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长安日记》 举重若轻的潇洒 ——陈舜臣 href='6460/im'>《长安日记》藏书网 浮云客.. href='6460/im'>《长安日记》是陈舜臣写的一部以贺望东为主人公的探案集,写的都是密室杀人案件。对作者我并不熟悉,所以就简单说说读完书的感受。 若就书中的案件推理来看,并无多大惊奇之处,因为之前在各种小说或是影视剧中多少有所了解。相对来说,第一个故事写的最不好,主人公一点不进行实地考察就闭门推理出来,未免牵强。往后的故事就有渐入佳境之感,尤其是人物的形象逐渐丰满可爱起来。考虑到本书写于1973年,后来的许多小说从中汲取灵感也说不定,这跟我们现在回头看老电影是一个感觉。书后附的藏书网桥本峰雄的一篇介绍,提到陈舜臣的推理小说的妙趣在于“清爽”,颇有道理。 真正吸引人的是书中描写盛唐风物。原本古老的中国仿佛成了一个青年,风华正茂而风流倜傥,有了种举重若轻的潇洒。日文翻译成中文后,是有种独特的节奏和气息的,像汉语却又不完全汉语。对于作者来说,他写的既是自己的祖国历史,却又是一种异域情调(如桥本峰雄所言,追寻身份的贺望东是旅日华裔陈舜臣自身的投影);对于中国的读者来说,读着译自日语的中文写就的故事,未尝不是另一种异域情调,再加上盛唐时代本身具有的多元化(书中所写贺望东即是流落长安的日本人,还有国际驿馆、为数众多的胡姬等),三者倒是形成了有趣的互动。 贺望东是个很有魅力的人物,有超凡智慧却也不乏情趣,可惜这部未完成的探案集似乎再也没有出续集,遗憾。长安的人们99lib?似乎都很会享受生活,寻欢作乐却又不颓废堕落。经常被贺望东枕着大腿的妓女小凯也是个有趣的人物,风尘又纯真,会吃醋但从不撒泼,给人感觉像长安城一样,灵魂自由。当然这样的长安未必不是作者带着感情建构出来的,充满魅力的盛唐也未必不是后世人建构出来的,但有那样一个梦也挺好的,让我们还能说一句,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本书1985年由群众出版社出版,此后似乎没有再版,当时的印数是10万册。这个数字在今天看来是很庞大的,但80年代的每本书的发行量似乎都不小,是否今天的人们都不再那么爱读书了? 另外,正文前的一页印了这样两行汉字:“本书未采用传统的铅字排版工艺,全部文字由国产计算机—激光汉字编辑排版系统排版。” 东方来的客人 公元717年,唐玄宗即位五年,已经停了十五年的遣唐使又从日本的难波出发了。这批日本来的遣唐使团共有五百七十七人,使团的押使是多治比县守,大使是大伴山守,副使是藤原马养,里面还有后来成为日本一代名僧的玄昉和吉备真备以及后来一度留在唐朝做官的阿部仲麻侣,他当时还只有十六岁,作为留学生在中国留学数年,并留在唐朝为官,改中文名字为朝衡。 遣唐使一行到了长安,一个个睁大了眼睛,不禁赞叹声四起,日本的一切竟无法与这里PK。当时日本在奈良建造了一个新都叫平城京,迁都还不到七年,费尽了国力才建成东西宽三点七公里、南北长五公里的都城,但里面人家很少,只能到处建造一些公园绿地来充塞空间。当时的长安城是平城京的五倍多,主要干道的路宽将近一百五十米,怎不让这些乡下人一个个惊得目瞪口呆。 一行在长安门外受到了专门接待外国宾客的鸿胪寺官员的迎接。这里的寺,不是佛教的寺院,而是役所的名称,除了鸿胪寺外,还有祭祀用的太常寺、管理马匹的太仆寺等,唐朝后缀寺的役所就有九个。 鸿胪寺下面设有典客署和司仪署,相当于现在的外交部门,还配备有通事即翻译。 唐朝的中央政府设有三省、六部、一台、九寺、五监,都在皇城内,皇帝的家属住在皇城大内的宫城内,它位于皇城的北侧,由于宫城建在了湿地之上,居住条件不是太适宜,皇帝又在东北方向的一块小高地上建造了大明宫。遣唐使的接见就安排在大明宫。 皇城有一条官署街,在那条街上排列着一溜庞大的建筑物,鸿胪寺位于承天门西第七条道路上,在它的西侧是鸿胪客馆即现代的迎宾馆,是专门用来接待外国使节的居所。能够居住在客馆内的客人都是些使节中的重要人物,里面还专门配备了几套高级套房。 遣唐使的押使多治比县守被安排在带有小花园的一套房间内,带他去的人是典客署丞李宜和通事曹茂,另有几个搬运小工。通事曹茂是从长安门外一路陪过来的,他的日语讲得很好,有人问他这么好的日语是从哪里学的,他的回答比较暧昧,说是自己学的。遣唐副使藤原马养懂一点骨相,据他的说法曹茂的骨骼与日本人很相似。也许他是由于某种原因流亡在中国的日本人的后裔,但既然他本人不愿意明说,人们也就没有再追问下去。 房间内焚着香,押使觉得这个香味很好闻,幽雅而又浓厚,他在日本没有闻到过这么奇妙的香味。 行李放置好以后,通事曹茂小心翼翼地对李宜说:“刚才有个青年来到客馆,提出要见日本来的押使,现在他还等在办公室,不知道可不可以让他见?99lib.?” 李宜这个署丞是从八品的小官,也说不上有什么威风,但他对下属就是喜欢摆摆官架子。“客人们大老远地刚到,押使一定已经很累了,赶、赶他回去!”李宜有点口吃地答道。 “可他是弘文馆的学生。”曹茂补充说道。 弘文馆的弘字是太子的名讳,当时虽然曾经改名为修文馆,但后来又恢复了原名,人们都已经习惯称这所学校老的名字,一直称呼为弘文馆。弘文馆是皇族子弟上学的学校,大臣必须是三品以上的子孙才有入学的资格,而且每年额定名额只有三十人,所以即使有资格也必须经过选拔,不是“性识聪敏”的人是不能入学的,可见能进入里面当学生可不是一般的人物。 李宜听见要见日本使团押使的青年的身份,态度自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弯,“既然嘛——,……我们还是听听押使本人的意见吧。”刚才还是盛气凌人的说法,转眼就否定了自己。 于是通事曹茂就向押使多治比县守询问:“有个叫贺望东的青年想见您,不知道您见不见?” “我正好有东西要交给他,我们马上去见他吧。”押使马上回答道。 通事将日本押使的意思告诉了署丞李宜,李宜表示:“你把那个人叫进来吧,哪里可以让押使去见他的理由,即便他是弘文馆的学生,但他没有什么官职,怎么可以让一国使团的头去见他呢,太失礼了不是?”官员的想法毕竟与平常人不同。于是让杂役小吏去办公室带青年过来。 多治比县守押使带来的贡品和一些大件行李都已经放在鸿胪寺的仓库,自己的随身行李和贵重物品带在身边。他离开奈良的时候,皇室专门有人让他带过一个东西,让他到了长安后交给一个叫贺望东的年轻人,那件东西是个三十公分见方的箱子,外面包裹得严严实实,押使也搞不清楚里面会是些什么东西,因为重量也不怎么重,他就与随身行李放在了一起,现在倒可以方便地马上交给人家了。由于委托方的情况特殊,他一直很当心这件东西,现在见马上能交出去,他觉得可以早点卸掉一个包袱无疑是件愉快的事情,现在不用自己去找,人家已经来了,真是暗合心意。 押使从文件包里取出一张纸放下,纸上画着半个黑色的圆圈,直径大概有五公分,而且半个圆圈的断口不是很平整,有点齿状。 一会儿,在小吏的陪伴下,一个青年走了进来,“我是修文馆的学生,叫贺望东。”来人用很流利的日语自我介绍道。他皮肤白皙,五官端正,表情自然,面带微笑,显示出他生活的优裕和对事物的自信。 中国象现在这样坐凳子椅子的生活是从十一世纪到十二世纪的时候开始的,唐朝的时候还是席地而坐,房间的地面上铺着席子等东西,日本当时从隋唐中国学去了席地而坐的生活习惯后一直保持到现在。席地而坐的正坐姿势一般为双膝并排跪在席上,臀部坐在自己的小腿上,如果主人表示可以随便坐或非正规场合正坐坐累的话可以双脚随意盘坐或者采用其他放松的坐姿。 贺望东正坐到押使的面前,看见押使的面前席上的纸片,就从自己的怀中拿出一件发亮的东西,那件东西是一个半圆物,看上去象黄金的,他将这个半圆物件放到押使面前的纸片上与纸上的黑色半圆拼上去,形成了一个一半黄金、一半黑色的整圆。“正好是一个整圆。”贺望东说道。 “没错,那么,这个你拿去吧。”押使将带来的物件推到青年面前。这张纸是押使在出发前从皇室人员那里收到的。交给他纸片的人说明过,纸上的半圆是由一个黄金圆片分成两半后将其中的一个画在纸上,另一个就在贺望东的手上,只要来人能用另一个黄金半圆对得上纸上的半圆就是贺望东本人,可以将让你带给他的东西交给他。“但你这个半圆需要交给我带回去交差。”他说着将纸上放着的黄金半圆收起来放进自己的怀中。这也是托付人交代要做的事情,将交带物交给贺望东后须将他给的半圆黄金带回来以表示托带的东西确实已经交给了本人。 “我来到这里已经有六年了。”年轻人说明道,一边从衣袋中拿出一张纸片递给押使,“由于一些原因现在我的名字叫贺望东,我本来也是大和人。你们如果有什么麻烦事情要我帮忙的话,可以让人来找我,我的地址写在这张纸上。”虽然是相隔多年的他乡遇故国人,但年轻人没有多罗索什么,很快就告辞了。 等贺望东走后,典客署丞李宜客气地对押使多治比县守说道:“我们还有一些文件需要押使大人签一下字,不好意思让押使大人再远到隔壁的鸿胪寺役所办理,我已经拿到客馆的办公室,请押使大人劳足来一下吧。” 知道对方长途旅行已经很累想早点休息,但又想让自己的工作也能快点办完。有过多年宫廷工作经验的押使很能理解李宜的心情,听到曹茂翻译过后即答道:“好的,现在就去办了它吧。”说着从席上站立起来。 这套房间北面连着院子,院子里树木不怎么多,但有几块大石头点缀其间,围墙是很高的石头砌成的。 “虽然用不了多少时间,但行李在房间里,还是关上门去吧。”曹茂说着,让小吏将门关好。 房间朝着院子有两扇对开的门,小吏将门关上,从里面上了门闩。他们走出房间后,又在对着走廊的门上挂上了锁。头部弯曲的门锁大钥匙由曹茂保管。 鸿胪客馆很大,考虑到各国使节的生活习惯的不同,里面的套房结构也有所不同,比如当时已有来往的阿拉伯(当时叫大食)国家地处西域,跟东方人的生活习惯大相径庭,房间结构就不能照搬东方人如当时的中国、朝鲜、日本式席地而坐习惯建造。还要考虑与其来往的国家之间外交关系的好坏,为了不让他们之间产生矛盾,尽量要安排他们居住得相对独立。所以客馆的内部建筑结构很复杂,从过渡走廊走到中庭也要绕上几个圈子,从里面的套房到客馆办公室要花去整整五分钟。 办公时间已经结束,办公室里已经没有人在办公。要让押使做的事虽然只是签字和按手印,很简单,但数量还是不少,“这就是所谓的繁文缛节吧。”押使心中将在《淮南子》中曾学到过这句话回味着想道。 “就这些了,给您添麻烦了。现在我们可以回去休息了,后面的日程安排我们明天再商量。小吏也已经下班,曹茂,你陪押使大人回房间休息,我留在这里将事情再理一下。那么,明天见。”曹茂将李宜的话除了对自己说的那部分省略掉外都翻译给押使听了,随后又说道:“客馆内地方又大,通道又复杂,一不小心就有可能迷路,回不到自己住的房间,我陪着您再将馆内的道路等大致设施说明一下。”说这话的时候,太阳已经西斜,马上就要天黑。 “出了这里的门马上就要看不清前门还是后门了。”押使心里也已经有些担心,于是客气地说道:“那就拜托了。” 曹茂热心地在前面引着路,边指着各处介绍起来。往那边走可以走到东面的院子里;从这里横过去,可以走到与鸿胪寺连接的通道上,还带着押使走到这条通道上指引了方位。他的热心介绍是不是过分暂且不说,对于那么宽大的客馆指着方向说东道西,让刚到大唐还没有分清东南西北的押使多少有点摸不着头脑。 客馆内已经静寂无声,也许正在逗留的高级使节不太多吧,也或许是馆内面积太大的缘故吧,看上去馆内杳无人迹。 终于回到了房间,曹茂用钥匙插进挂锁,咔嚓、咔嚓捣鼓着,嘴里还发着“耶、耶”的声音,也许是他做事的习惯?也许动作不熟练?还是有些慌乱?曹茂捣鼓了一会儿还没将挂锁打开。 在奈良建造都城时当过管理的押使几乎每天都要开锁关锁,看着曹茂打不开锁连牙齿都发痒了。不过好在锁还是打开了。这扇门是开在走廊上的,这里打开门,但里面连着院子的门没开,房间里还是暗幽幽的。 “当心脚下,我去把通院子的门打开,您先不要走动。”曹茂说着自己走进了房间,让押使一个人等在走廊的门口。他走到通院子的门前拉开门闩推开了门,门发出吱吱声被打开。太阳虽然已经落散,但西边的亮光照进房间内还有些明亮,曹茂回头招呼押使进来。 可是押使已经发出了一声惊呼,声音压着没有发出很大的响声。因为他看见房间的中间地上有一个人伏扑着,而且穿着上比较奇特,朝着门的脚上穿着皮靴,身上是紧身的褐色衣服,跟押使在路上看见的唐朝人的服装不一样。“那是什么人?”押使对曹茂问道。 “好象是西方的使者,看上去是波斯服装——”曹茂走近躺在地上的人身旁蹲下来观察,“哎呀,他死了!——有血。我要回办公室向署丞汇报,别——”曹茂站起来阻止想跨进房间的押使进来。 事情有点不太美妙,味道有点不太好受。 为皇室做事,远涉重洋来到大唐的都城长安,到达第一天就在自己住的房间里发现了尸体。押使多治比县守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滋味。 而最受触动的似乎是通事曹茂,惊慌这个词好象就是为他现在这种表现制定的,人一旦遭遇到突发事件,难免紧张。曹茂口干舌燥,表情恐怖,惊慌失措地对押使说道:“快,我们走……典客署丞还在办公室加班,我们到办公室去找他。——可是,也太奇怪了,明明这扇门是关上的。”曹茂似乎对自己说这句话也感到了恐怖。 死了个人。人虽然终归是要死的,但也不至于要死在一个紧闭着门的房间内。无论谁想到这,恐怕都会寒气上背。 此时,押使拍了拍曹茂的肩膀说道:“不要怕,振作点。”外表看他似乎是在安慰曹茂,其实内心他是在安慰自己。押使原本是个读书人,能够成为遣唐使的首长,说明他的阅历有点深度,对于迷信猖獗时代发生的一些事情,自有他自己的判断能力。但对于眼前看见的事实,再怎么考虑也不得要领。 在那个时代,“密室杀人”这种恐怖的专业术语还没有,所以眼前的事实就分外恐怖了。曹茂开锁时发出的“咔嚓”声似乎还在他的耳边回响,这扇与走廊相通的门确实是锁上的。押使在奈良做过仓库管理员,对挂锁和钥匙的事情很熟悉,锁是雌的,钥匙是雄的,其构造很有意思,他还曾经设想过能否改造出一些新式样的锁钥,也曾研究过一段日子,所以可以说他是锁钥的专家。锁钥专家在旁边看见锁是锁上的,虽说曹茂开锁时不够熟练、不是马上就打开了锁,但也不是没有那种事。门开了后,房间内暗幽幽的,是曹茂一个人进去将朝向院子的门打开放进外面的光亮。他从走廊上看过去,朝向院子的门上上着门闩。曹茂做事看上去有点毛手毛脚,拉门闩也是乒铃乓啷发出很大的声响,连推开门时也发出了声音。对门的构造很熟悉的押使亲眼看见那扇对开门在门内上着门闩。房间确实是密闭着的,然而,里面却有人死了,是被杀的,还流着血。 那么如何来解释人会死在里面的呢? 是盗贼潜入房内,突然发生脑溢血当场倒在地上磕破头而流血死亡?——不是没有那种可能。但问题是门外的锁是怎么锁上的?这个问题不解决,此事件就是不可能的。 不可能的事件发生在眼前,更加加深了恐怖的程度。 “振作点,振作点!”押使在给曹茂打气。但曹茂似乎更加慌乱了,高一脚低一脚地走到中庭嘴里竟朝押使问道:“办公室是哪个方向?”一边问着一边在用手背擦额头上的汗。 本来还稳当当的押使也沉不住气了,“我可是刚到长安,这个鸿胪客馆还是第一次进来,刚才你还在给我指方向呢,你是个通事,应该经常进出这里,为什么要问我方向,你是不是有点问题啊?”他的声调也有点变了。 “对、对不起!”曹茂慌忙作揖道歉,自知太失态了。 押使知道事情出于突然,对曹茂的失态也没往心里去,因为毕竟他是在尸体旁边蹲过的人,受到点刺激也是当然的事情。自己虽然也遭遇到此很不可思议的突发事件,但离开尸体还有段距离,不能太责备曹茂了。 到了中庭,经过一条卵石道,然后沿着一面石墙走了一段路,看来曹茂是在带押使走一条近路,押使就对曹茂建议说:“不要走不熟悉的近路,还是走熟悉的路走快一点就行了。” “好,对。”曹茂答应着用袖口抹了把额头上的汗,照押使说的话走到走廊里,走了一小段路,慌慌张张地打量起周围来。 “啊,对了,应该朝这里走。”押使想了起来说道。他看见走廊的转角处有个八棱青铜烛台,他记得这个烛台。 曹茂由于走的方向与自己原来常走的方向不一样,反而有点摸不清东南西北了。 押使见状又说道:“不用太着急的,你可以定定心了。” “啊,好。”曹茂终于认清了方位,两个人朝办公室走去。 正在加班的典客署丞李宜看见有些文件归档不到位,把已经回宿舍的小吏叫了回来提问题,他回过头来见押使和曹茂一起走来,“有什么事情?——难道我们有什么做得不到位?”他皱起眉头问道。典客署丞的工作性质决定了经常会听到床被太硬啦、门窗漏风啦等等的投诉,所以客人去了自己的房间还要回到这里来,难免又是这些鸡毛蒜皮的琐事。 当然押使是听不懂他的话的。 “不是,有人死了。”曹茂说道。 “人死了?在哪里?” “在日本遣唐使押使的房间里,可能是被人杀死的,头上流着血,已经断气了。” “我们不是刚才从他那里过来的吗?还锁上了门的。” “门是锁上的,但里面却有人死了。” “这不就怪了吗?……你是不是在白日做梦?” “要是梦就好了。我还碰过尸体呢。” “等一下,我跟你们从那间房间出来好象还不到一刻钟……” “是的。”曹茂回答道,自己似乎在为事件的不可思议而再次受到冲击,全身颤抖起来。他的双腿发软,不自觉地当场跪了下来。 “真是没用的家伙。既然有人被杀,就不是鸿胪寺典客署的管辖范围了,应该马上通知金吾卫。”李宜说道。 金吾卫“执掌宫中及京城昼夜巡警之法,以执御违禁。”《六典》中给于金吾卫的执法权相当于现在的公安部门。对于每日忙于接待外国宾客的鸿胪寺官员来说,要处理杀人事件确实担子太重。 开元五年,是玄宗皇帝即位的第五个年头,刚即位时的暗云密布的大唐帝国终于吹散云雾开始复苏,迎来了开元天宝的盛唐时代。人们街谈巷议中不免庆幸盛世的来临,“终于回到了男人的时代。” 高宗皇帝死后的三十年间由武则天掌权,将国号改为大周,自称圣神皇帝,武则天死后由中宗皇帝即位,恢复唐朝国号,但韦皇后与外戚玩弄权术,将大唐帝国执掌于女子手中,那段历史在部分史书中称为唐朝的“女祸”。玄宗皇帝发动政变,讨伐韦氏,处罚太平公主,将那一段女子时代钉上了终止符。 女子掌权的那几十年间,朝野难免缺少阳刚之气,自玄宗掌朝才恢复过来,虽然后来杨贵妃受宠以至朝廷粘迟,最后招致短时兵变,那已经是玄宗晚年的事情了,当年以二十七岁成功政变夺取政权的玄宗很是泼辣而又雷厉风行,其彪悍的行事风格使得都城长安风气清新而又繁荣似锦,男人们可以扬眉吐气,花柳街巷也跟着热闹起来,女子时代无法繁华的花柳街巷在成为男人天下后,如久旱后逢春雨,马上一派欣欣向荣彻夜明亮,莺舞笙歌不绝于耳。 当时长安的主要道路南北有十一条,东西有十四条,道路中间每一个街坊大约有一平方公里,四周建有栅栏和街坊门,门到晚上要关上。皇城中央从朱雀门到明德门建有宽度为一百五十米的朱雀大街,正好将长安东西一分为二,朱雀大街的西面叫右街,东面叫左街,左右街各有街坊五十五个,长安的街坊当时合计有一百一十个。 当时长安最有名的花柳街位于左街的平康坊,平康坊就在皇城东南角相隔一条街道,它的旁边是务本坊,相当于国立大学的国子监就在务本坊内。也就是说,当时长安的红灯区就与官厅街和学校区邻接。 “今天看来又回不去了。”此时,贺望东正在平康坊的妓院掬水楼喝酒。日落后京城要敲八百下鼓声,鼓声敲完坊门就要关闭,街坊外就要禁止通行,所以不想流连也会来不及的。据说鼓声八百下要敲大约三刻钟到一个小时,一鼓锤大概相隔四秒钟。如果有一个小时的时间,外出办点事情再急着赶是能赶回家,或者到临近街区的亲戚家借宿也还来得及。现在外面开始传来鼓声。贺望东一开始就没有打算过要起身,他一口气喝光了杯中的酒,仰身躺下,当然不是那种以手臂作枕的无聊和衣仰躺,他的头下枕着的是美女的大腿。唐朝的美女如画上那样都是以丰满为首要条件,将贺望东的头放到自己肥硕大腿上的美女叫小凯,是个很有魅力的歌妓。 “你该常常回家才是啊,莫问老爷子等着你呢。”小凯抚摩着贺望东的头发说道。今晚也住在这里啊,这是世间女子常说的话,既然说“该常常回家”,那说明在这里流连的记录不会太短了。 “明天是要回去看看。”贺望东心不在焉地回答道。 真人莫问是跟他一起从日本来的老人,老人脾气有点古怪,但是他的监护人,对他一直关怀倍至,唠叨也是当然的事情。贺望东自从来往于妓院平康坊后,对老人的唠叨已经很不以为然。但明天还是得回去一下,已经跟日本的来使见过面了,至少这件事情要跟他说一下的。 莫问老人的名字一跳出,贺望东的神经不免一紧,“刚枕上美女的大腿,就不要说丧气老爷子的事好嘛。”看来他还是对老人的事情有点敏感。 正好这时妓院的女佣人挑开挂帘探头说道:“遥大鲸来了。” “我可没有叫他来过。”贺望东说道。 “我是没有人叫自己来的。”一个男人的声音从女佣人的身旁发出,随着声音人已进入房内,名字叫大鲸,似乎会是个大个壮汉,但进来的人却是个五短身材的男人。 “也罢,大和小都全了,我们就接着喝酒吧。”贺望东根本没有将脑袋从小凯腿上抬起来的念头说道。美女歌妓叫小凯,突然闯进来的男人叫大鲸,贺望东自以为诙谐地这么说道。 “今天不用了。”遥大鲸个子虽小,却摇晃着肩膀大步迈到他们面前说道。平时他经常会受到贺望东请客喝酒,他也会喜笑颜开还常常做出些讨好的举动。可今天他却威风地在小凯的边上盘腿坐下说道:“今天不喝酒喔。”说完他将双手盘在胸口。 “是啊,这副模样倒是不象要讨酒喝的样子。”小凯揶揄地说道,她知道眼前的男人不会在意她的冷嘲热讽。 “今天来这里是有点公家的事情要问一下。”大鲸又说道。 “口气好大哎。”小凯的声音不大,她还咋了一下舌头。 遥大鲸在负责首都治安的金吾卫做事,家里很有些来头,因为他不愿读书,不肯入国子监,没办法才让他进了金吾卫。 在金吾卫做事,哪怕是最底层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当时在民间有这么句俗语:“仕宦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阴丽华是汉光武帝的皇后,据说是个绝代美人,娶妻子就要娶像阴丽华那样的美人,当官就要当八面威风的金吾卫,这就是唐朝男人们的愿望。 金吾卫按长安左右街区各设一个,左金吾卫设在左街的永兴坊,右金吾卫设在右街的布政坊,夹守着皇城,担当着全城的治安工作。 中国人做事一般都喜欢左右对称,成双成对,当时唐朝的官职即使只要一个就够也要分成左右,除了金吾卫分成了左右金吾卫外,御林军也分成左右,可能是为了平衡制约吧。 负责城内治安的金吾卫按例要进行城中巡逻,一是为了治安,另外也是为了显示皇帝统治的威严,所以执行巡逻的人都是要经过挑选,不仅体格要强壮,而且容貌也要求端正,所以像遥大鲸这样小个男人能够进入金吾卫,没有相当的背景是根本不可能的,但他当然不能担当那种威风凛凛的巡逻任务,只能做些犯罪调查这样的后方工作。 “你是要问我吗?”贺望东仰靠在小凯大腿上的头没有移动只将眼睛斜视着遥大鲸问道。 “对。今天你去过鸿胪客馆了吧?” “哎,去过的。跟日本来的使团押使见了面,例行客套嘛,出来后就直接来了这里。怎么了?” “那个押使的房间里发现了一具尸体。” “什么?”贺望东还是将头抬了起来。 “好象是你离开后不久的事情……你后来就直接来了这里?” “没错,是直接来这里的。” “这件事我已经跟掬水楼的妈妈核实过。” “漂亮。” “我也不是吃干饭的。” “可是尸体不会是押使本人吧?” “嗯,不是,是那个也住在鸿胪客馆内的阿星。” “是他啊——” 成为尸体的阿星在长安已经是个有名人物。唐朝是国际交流很频繁的时代,都城长安来往的各国人士很多,城内还专门为那些人士建立了摩尼教、伊斯兰教、基督教的教堂。阿星就象国际都市长安的一个象征,据说祖父是波斯人,祖母是中国人,而已经是混血儿的父亲又娶了个回紇族女人。他继承了父亲放高利贷的职业,满脑子都是钱,考虑到在城里居住要化费用,就以自己是外国人血统为借口,硬要赖在本来应该是外国使者居住的鸿胪客馆内,占着一间房间不肯离开。 “说到阿星就麻烦了,可怀疑的人太多,想要杀掉他的人在长安恐怕就不会少于一百人,我也是其中之一。”大鲸说道。为了还赌博所借的钱,大鲸曾向阿星借过钱,对他追债的严厉程度有过深刻的教训。 “既然是到这里来问我事情的,我自然会爽快地回答你,但你得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清楚一点,可以吗?”贺望东挺直身体说道。 贺望东究竟是个什么人?其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人的人真是世上最悲哀的人。 六年前,他还在日本,但在日本的什么地方,他却不知道,他只知道离都市不远,有宫廷派来的教师来往于他的居住地。从人们对待他的态度来看,自己不是个寻常的人,他只能作出这样的判断,因为没有人对他说过。他问过几次真人莫问自己的父亲和母亲是谁,但真人莫问每次都是表情暧昧地摇摇头不肯回答。到了十岁后,他自己也不想再问这样的问题了,因为他明白自己再怎么恳求也是得不到回答的。但是他还没有死心。既然没有人告诉我,我就自己来搞清楚,他心里暗暗下了决心。从此以后,他特别喜好探索,培养出了很厉害的推理能力,常常让人吃惊。 不能忘记的也是六年前的一天,真人莫问突然在他面前流着泪说道:“我们马上去大唐,我陪你一起去。” “为什么要到那么远的中国去?”他问道。 但得到的回答是“地方是远点,但那里比我们大和还要宽广,文明也比我们进步,而且要比去死更值得。” 比去死更值得。——就这样,贺望东被带到了长安。 他马上就学会了中国话,学问也很有长进,而且很快就被容许进了每年只能进三十人的弘文馆念书。“这决不是因为我聪敏。”贺望东的推理能力帮他得到了一个值得探究的命题的钥匙。唐皇室也对他有些特别的看顾,但,是为了什么?即使自己得到了钥匙,没有钥孔也无法可施。 那天跟日本来的遣唐使押使多治比县守见面时,贺望东也没有问他有关自己的事情,一是想对方也不一定会知道点什么,如果知道,他怕即使问了,得到的恐怕也不外乎“跟皇室有点关系吧”之类连他自己也知道的模棱两可的回答。 鸿胪客馆事件,对于平时在锻炼推理能力的贺望东来说,又是一个练习的好题目。 “嗯,这个问题好象不难哎,其过程看得清楚嘛。”听了遥大鲸的情况介绍,贺望东笑了笑说道。 “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情,门窗都关好的房间里有一个人被杀了,那是我们金吾卫成立以来还没有碰到过的奇怪事件,我的前辈都这么说呢。”遥大鲸有点发急了,他撅起嘴说道。 金吾卫的职位从汉朝开始就有了,当时的名字叫执金吾,据说金吾是一种驱除邪恶的神鸟,在日本相当于神武天皇弓上雕刻的金鸡,手上执着金吾神鸟执行警卫等公务,所以官名就叫作了执金吾,但到了唐朝,执字被拿掉,改成了金吾卫。 金吾卫成立以来还没有碰到过的奇怪事件,这是有点夸大了,但遥大鲸当时是那么相信的。 “我还要问一个问题。”贺望东说道,“通走廊门上的挂锁钥匙不是只有曹茂手里一把吧?” “那是,在客馆办公室里有一串备用的各个房间的钥匙。”遥大鲸回答道。 “大鲸,你很有前途,将来会有出息的。”贺望东突然换了一个话题。 “什么啊?突然说那种话。”遥大鲸有种被愚弄的感觉,心情不太愉快,但被人吹捧总不是件坏事,他不自觉地耸耸肩。 “脑子里有各种各样的神经回路,”贺望东却愉快地继续说着,“神经回路驱动头脑思考,这是一种才能,而你正好缺少这种才能。” “什么话?我没有才能?”遥大鲸脸色有点变化。 “但你对事件的描述很到位,那也是一种才能。” “也许吧。”遥大鲸疑惑地看着贺望东回答道,他心里在想会不会这小子真的在愚弄我。 “如果由我来说明这种事情,可能就不会比你简洁明了……刚才你把从日本押使那里听来的有关鸿胪客馆的情景告诉我时,我就觉得要是我将这些话转告给人家听的话,恐怕不会那么全面。” “哦,是嘛……不过,对于事件报告的要领,我们进了金吾卫受到过严格的训练,这一点我还是有信心的。”遥大鲸才终于有点明白似地说道。 “由于你说得清楚,事件的谜就容易解开了。” “噢,是真的?那,犯人是谁?”遥大鲸性子比较急,马上就想知道结果。 “我没有说已经解开了,我是说容易解开了。” “什么啊,还没有啊——” 贺望东考虑了一会儿说道:“二天后可以解开……这样,后天这个时间,你来这里,我将答案告诉你。如果我不在,我会将答案写在纸上交给小凯。” “是吗?那是值得我期待了。”遥大鲸换了个坐姿放松一下腿部。 贺望东与遥大鲸之间的来往已有一段较长的时间,互相之间很谈得来,都省略了客气,但大鲸对贺望东的推理能力还是很佩服的。 ——贺望东说能解决的话,应该没有问题。 他觉得能够期待,嘴角自然绽开了笑容。 “公事谈完了吗?”贺望东问道。 “嗯,完了,但我不回去了。你听鼓声隆隆的。”遥大鲸咧嘴笑道。 “只有继续喝下去了?” “对。” “胡说!”贺望东也笑了,他拿起酒壶。 鼓声是还在敲,普通的人就已经不能再走出街坊的门了,但在街道上巡逻执行禁止通行的是金吾卫,所以身为金吾卫的遥大鲸不可能不可以走出街坊门的。 而此时的遥大鲸正在以夜间禁止通行的禁令要在这里喝上一通。 二天后,遥大鲸按照约..定匆匆忙忙地来到掬水楼。 门口巴儿狗汪汪高声吠叫起来,跟它声音竞争似地,尖喉咙的老板娘的声音也传到了:“贺望东没有来。” 遥大鲸没有理睬她,继续朝里面走去,因为约好的是如果他本人没来,他会将答案交给小凯的。 “请进!请进!”身后门框处传来尖利的叫声。那是鹦鹉在说话。中国的妓馆从唐朝起一直到近代都有养育鹦鹉和巴儿狗的习惯。巴儿狗的叫唤等同于客人的敲门声,而鹦鹉的叫声等于是在放录音带欢迎客人的到来。 “啊,是你来啦。”小凯化着浓妆走了出来。据说当时唐朝女性的服装时髦与否主要看点在一身裙子,日本天平时代的女性风俗就是学的这一套,而到了明治初期女学生所穿的酱紫色裙子也跟此相似。 玄宗皇帝的出现世风转为男人的盛世,这多少也给风俗世界带来些须影响,人们以大方慷慨为荣,小凯也很大方:“来,来,进来,这就是贺望东给你的东西。”说着她拿出一个信封递了过来。 长安是国际性大都市,所以妓院里也设有席地而坐的正座席房间以及适合西方人习惯的坐凳椅的房间。小凯让遥大鲸进的房间是西式房间,里面有桌子椅子,地上铺的是白色大理石。 小个子的遥大鲸一屁股坐到高高的椅子上,一把将给他的信封撕开,他已经急不可耐了,眼睛直挺挺地看着信,看了一会儿,他的眼睛冒光。“原来如此!”他突然发出一声叫声,还用手掌拍了一下自己的膝盖,用力很猛,但他没有感觉到疼痛,他已经连高兴还来不及了。“我明白了。”他高声说着,将信往怀中一塞,从房间里急奔而出。 “你怎么连声道谢也没有啊?”小凯在他背后叫道,但他哪还顾得上这些。 贺望东没有来掬水楼是骗他的,其实他现在正躺在里面一间正座席房间的席子上,遥大鲸来之前,他的头还枕在美人大腿上的。 “他像疯了一样,嘴里叫着什么跑走了。”小凯回到正座席房间,在离开贺望东一点的地方坐了下来。 “那是当然啦,他就要去解决事件了,高兴啊,不怎么能立功的人……好了,枕头怎么不过来?” “来了。”小凯说着朝贺望东移身坐了过去,并将裙子撩开一点露出一段裸露的大腿。当时女人的裙子很宽松,里面一般穿着宽松的盖到脚腕的丝质衬裤,但在比较炎热的夏天,居家不外出时常常有人不再内穿这种长衬裤。长安这时候还是残暑,客人又是常客,所以小凯为了凉快就没有穿长衬裤。丝质织物再怎么柔软舒适也比不上白皙光滑的皮肤。 “哦,你的皮肤香汗微津真凉快。”贺望东将头枕上小凯的大腿发出赞叹说道。 “我在旁边也听着的,那么不可思议的案件真的已经可以解破了?”小凯抚摩着贺望东的脸颊问道。 “是的,已经明白了……我脑子里面各条通路互相连接,哪条应该跟哪条才接得通,互相之间会进行自我判断,这些都是我从小就在进行锻炼的结果。”贺望东答道。 “能告诉我吗?还是不应该知道这些?”以接客为生的歌妓就跟医生和律师要为患者和委托人保守秘密一样知道对客人有该知道和不该知道的东西,名歌妓小凯自然不会随便造次,对于不该自己知道的东西她当然不会贸然相问,但她的好奇心促使她对贺望东提出了上述问题。 “其实也没有什么好对你隐瞒的。”贺望东答道。 “那你告诉我。” “好啊,到鼓声敲响之前的这段时间就当消磨时光,我给你讲讲吧。” 根据贺望东的说法,情况更加耸人听闻,他将这个事件说成了是个密室杀人事件,而杀人犯将会受到致命的惩处。 被害人混血儿阿星是个放高利贷的,他是个有名的守财奴,在放高利贷和讨债方面是个厉害角色。就像遥大鲸说的那样,要想杀他的人恐怕会超过一百人。如果那间房间的门锁是虚挂着没锁上,能被怀疑是杀人犯的人就会有上百人,再说鸿胪客馆本身就像一个旅店,对进出的人员检查也不严格。 可是,锁是锁上的,做成了像密室一样,那种情况下的杀人事件就是想让人无法调查清楚,就跟策划者无策可划一样。 做成原因无法搞清楚的事件反而将原因暴露了出来,因为找到上锁的人就能找到原因。这样就能将上百人的可疑者缩小到几个人。“不,可以缩小到一个人身上。”贺望东说道。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在鸿胪客馆办公室有一把备用钥匙,而在办公室的人,“就是典客署丞李宜。”贺望东说着用手轻轻捏了一把小凯的小腿肚。 小凯弹跳起来,是痛?也许更是因为意外而吃惊吧? “可是,李宜他本来就一直跟押使是在一起的呀?慌慌张张的押使跟通事一起回到办公室的时候,他不是跟小吏一起在说着话吗?”小凯不可思议地说道。 “是啊,他带押使看了房间后,说有些文件要押使签字按手印,要他一起去了办公室……这里就奇怪了,文件不是重东西,完全可以叫小吏去办公室拿到客房里来。据说我去办公室要求见押使时,押使先是说要来办公室见我的,但署丞却说我是无官职的年轻人,让押使移步见面是失礼,而让我去客房见了押使。那也无可非议,确实符合礼仪。可是,那后面他却又叫押使去了办公室,不是明知故犯吗?”贺望东说明道。 “有点道理……”小凯点头道。 反应很快。 当时的歌妓、乐妓、舞妓等妓女因为接客的需要,在学问上很下过一些工夫,很多人比一般女人不但学问上有更高的成就,头脑反应也更快,而且还出现了不少女诗人,如唐朝的薛涛、鱼玄机。 “明知失礼还要让押使去办公室就是为了使客房空出来。” “为什么要让客房空出来?” “李宜跟阿星借了钱,被他讨债讨烦了,金额相当大一时又无法还清,听说阿星威胁过李宜,如果到时候还不还清的话,就要向他的上司或者御史去告发他。情况紧急,他就在日本遣唐使到来之前将阿星叫到鸿胪客馆的院子里,用事先准备好的利器杀死了他,然后用席子之类的东西盖住他的尸体。他怕会散发出尸体臭味,就在客房里点上浓郁的盘香。我后来调查过,知道一般没有客人的要求,房间内是不会点香的。” “哦,是嘛?是事先就杀死的?” “对。如果就那样放在院子里,尸体总有一天会被发现的,那样的话,跟阿星有冤仇、又跟鸿胪客馆有关系的人就会被与杀人犯划上等号,他觉得那样太危险。” “那倒也是——” “于是他想了一个计策,要让事件神不可测,而且时间上又让人觉得自己不可能办得到,那样的话,自己就可以安全地避开被怀疑的境地,于是就动了那个鬼点子。” “那院子里的尸体是谁帮忙的?” “通事曹茂被收买了。” “那他?” “不,尸体不是曹茂搬动的,曹茂是将在办公室按完手印的押使回房间的时间拖延住,他陪押使一路亲切地介绍客馆内的情况,他是被署丞收买了才那样做的,他还带着押使进入庭院内指明通往役所的通道和门洞,真是精心周到。就在那段时间,对馆内情况很熟悉的李宜怀揣着钥匙取近路进入客房打开通向院子的门将藏匿在院子里的阿星尸体扛进客房内,然后关院门上门闩出房间进入走廊关好门上了锁,那样就做成了不可思议的密室杀人……或者说遭到天罚这样的状况,随后他又取近道跑回了办公室。” “啊,原来如此,他是让曹茂故意拖延时间带押使回客房的……可是,在去办公室报告案情的时候,曹茂带着押使迷了路,他明明知道馆内道路的,那也是有什么目的的吧?” “那也是为了拖延时间……如果李宜一个人在办公室里的话,也许缺少说服力,他是那样想的吧,跑回办公室的李宜就以文件整理不到位把值班的小吏叫来,那样的话可以让人看上去他一直在办公的样子。” “哦,真狡猾……望东,他的计谋你是一下子就发觉的吗?” “还要说大鲸讲得清楚,要点明了,我听后马上就明白了。” “那你为什么还要让他等二天呢?” “那你就不要问了。” “好的,我不问。”不愧是个名妓,对方不愿再说的话,她决不会勉强。 在那两天的时间里,贺望东对自己的推理进行了取证,更增加了信心,但最重要的是为了救助作为协犯的曹茂,他做了一点工作。 曹茂虽然是个通事,但生活很贫困。有些国家的使节常来常往,做那种国家通事的人工作量多,相对生活就比较富裕,一方面他们可以兼做一些与那些国家使节之间的贸易翻译。但十五年来才又来一次的日本遣唐使,工作当然太少了,通事不是正式的官吏,有工作时才发给俸禄。当上司李宜要他帮助配合一下拖延时间的事情,他无法抗拒,当李宜在他面前摇晃着钱袋,钱袋里发出银钱铜板叮当声时,他更无法抗拒。 曹茂好象是从日本流亡过来的人的后代,虽然出生在长安,但还是被当作外来人,即便长安是个国际都市,但外来人总比当地人生活要难一些,而且,他的性格也比较软弱。 他无法抗拒金钱的诱惑。 为了救助曹茂,贺望东预留了两天的时间。 “我自己是什么人?”贺望东觉得要解开这个题目,曹茂可能可以作为一个线索。对于自己接着要做的看似无法办到的请求,就可以作为测定自己身份的一种方法。 结果,他得到了刑部的一个内示:曹茂由于犯罪被贬为奴才下人,作为奴才下人的曹茂配给贺望东。 就是说,贺望东的工作起了作用。奴才的主人对于奴才有生杀权力,也可以办手续而让奴才成为自由人。 “我的力量还真不小啊……”贺望东这么感觉到。 贺望东是六年前来到长安的,那段时间,记载上并没有遣唐使到唐。据记载,日本的粟田真人于公元702年来大唐,之后就是公元717年这个多治比县守来唐,中间是个空白。中国的正史《唐书》与日本的史书记载上相同。 可是,在宋代的《册府元龟》这本书内却有这样一段文字:景龙五年十月丁卯日,日本国派使者朝贡。当时的押使叫真人莫问,在鸿胪寺的奏本上记>99lib?载着押使提出要参拜孔子庙。景龙五年相当于公元711年,而当时年号叫景云,是在前一年改年号的,所以历史上景龙年号只有三年时间,而没有景龙五年。 历史记载被谜包裹着,用谜包住史实自然有其道理。 贺望东就是在这谜一样的年份来到大唐的。 “你在想什么?”见贺望东突然陷入沉默中,小凯轻声问道。 “鼓声响起来了……”贺望东轻声说道。 观灯之夜 开了年就是唐朝开元六年,即公元718年。 正月十五是上元,七月十五是中元,十月十五是下元,这些都是与道教有关的节日。 这些道教的节日也传到过日本,但流传到现在,日本只保留了中元这个节日。而在中国古时候和现在都是对上元这个节日最注重。 上元节就是现在的元宵节。唐朝时代的长安在这天,平时晚鼓八百声后行人不得出坊门的规矩可以不必遵守。据说唐朝诗人苏味道的诗《正月十五日夜》中有这样的描写:金吾不禁夜,玉漏勿相催。既然这天公安部门不再禁止行人夜出,不是春宵的元宵却是一刻值千金了,所以计时钟就不要再催人,快停止计时吧。诗句想表达的就是这种心境吧。 上元之夜,街头成了灯的海洋。 长长的竹竿分成几段上面挂满了灯笼;树木上也挂着不少灯笼;每家门口挂着每家特色的灯笼。游人们一路行来评头论足。元宵观灯在古时候的诗中常有表现,足不着地,浮行数十步。能够脚不落地被行人夹着前行数十步该是怎样的人流啊,当然诗歌会有夸张,但当时的空前盛况是实实在在的。 像笼中鸟一样被终日关在宫中不得外出的宫女,这天也被容许回家省亲。唐书中记载:当夜,宫女数千人放外看灯,因而亡逸者众。看来进入宫中受苦的宫女利用看灯的机会逃走了不少,这说明宫中生活也不是天上人间,不是人们所想象的那种表象的繁华似锦。 这天晚上才是最热闹的时刻,人们从下午开始已经在家里呆不住,纷纷外出到街上徜徉,街上已经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东西两个市场人潮涌动着,正月的寒气根本没能挡住人们的热情,人群在移动中反而升腾起阵阵热气。 长安街以朱雀街为中心将城市分成了左右两大片,两片分别有一平方公里左右的空地作为市场,分别叫东市和西市。 贺望东那天下午,陪着日本来的阿部仲麻吕在逛西市。 六年前从日本来到大唐,自己也不清楚自己是什么人的不幸青年已经养成了对事物都要进行一番探索的习惯,他将苦楚当作一种磨练,没有跌落进失落旋涡中。 阿部仲麻吕是个稳重的少年,当贺望东问他将来的抱负时,他爽快地说自己“要学好文学,为日本的文化发达作出贡献。” 贺望东很佩服他的志愿,但又为他的过分自负而担心:“不过,不要对自己太勉强哦。”他叮嘱道。 仲麻吕眼睛里冒着亮光答道:“日本在这方面太落后了,我要夜以继日地吸收大唐的文化素养,快点将它带回日本。” “这可不行。”贺望东有一种直觉,但是对于血气方刚的年轻人用话语劝告不会有什么效果,因为自己也是年轻人,他很知道此时说这种话会起到什么样的作用。既然自己邀他出来逛街,就不要太多说教了。 东街可买的东西多,西街可看的东西多。今天不是为了出来买东西,而是为了让他多看点东西,让他放松一下自己紧张的神经,所以当然西街要比东街更合适。 “仲麻吕,你想看什么东西啊?”贺望东问道。 满街都是一些小商品商店,各个商店门前都有一些男人在招呼过路人进他的商店看货买卖,他们嘴里说着,有的还做着手势吸引客人能进他的商店,煞是热闹。可是,来到大唐还不满半年的仲麻吕却听不懂他们说的话。 “有没有可以展示唐朝特长的东西?”他询问道。 “看来他是把兜街也当成一个学习的机会了。”贺望东苦笑着想道。“嗯——,什么东西才适合你的口味呢?……有哪家店你觉得有兴趣了就进去看看,没什么东西可以吸引你的话再出来就是了。” “那也好。”仲麻吕回答道,看上去并不是很乘兴的样子。这时候,从身后传来一个人的叫声:“喂,不是望东吗?” 贺望东回头看去,人流中好象没有熟悉的脸孔。“好象是大鲸的声音嘛。”他自言自语道。 “是的,是我大鲸。”声音又传了过来。 贺望东的视线看错了地方,遥大鲸个子矮小,从正常角度望过去不会看见他的脸,你得从人家的肩膀往下面看才能看见他的脸,就跟在人群中找小孩一样才行。不巧的是他的前面正好走着两个大个子男人,所以只有从那两个人摔着的手臂之间才能看见他。 “哎呀,真是你啊!太好了。知道整个长安传闻和风土人情的人来了,正好可以向你请教哎。”贺望东喜出望外地说道。 “想问我什么事啊?”遥大鲸从两个大个子中间穿了出来走到贺望东身旁问道。 “也不是有什么特定的事情,我正想知道在这条西街上最有看点的特色东西是什么?” “什么啊——”确实不是什么大事,遥大鲸似乎有点失望的样子。不过,好象回过神来似的,他想了想说道:“那去看看围美姬吧。” 围美姬是一种飞刀术,在一快大木板前,一个美女伸开双臂站着不动,十几米开外处投掷飞刀的人要将十几把飞刀准确无误地扎到美女站成大字的四周,如果站着的人稍微移动一下的话飞刀就有可能扎到她的身上。这种飞刀术已经在中国流传了数千年,现在还是一个保留节目。 长安是国际大都市,街头各国献艺卖艺的人不少,没有一点真本领是不会得到市民赞赏的。 最近西街专事各种卖艺人表演的场地内正在表演的就是这个飞刀围美姬,上场做靶的表演的女人个个水灵灵年轻漂亮,她们将被三层刀箭包围,可说是小命时刻悬在喉间。 先上场的飞刀手对准站在木板前叉腿张开双臂的美女一阵飞刀投掷而去,飞刀立刻在女人的周围发着闪亮的银光围成一圈,离开女人的身体大概有十公分的距离。第二个上场的男人是个弓箭手,他飞快地将手中涂成红色的箭矢搭在短弓上一箭一箭朝女人射过去,箭矢的落点正好在飞刀与女人的中间,就是说箭矢离女人的身体只有五公分的距离。最后上场的男人要做的是吹箭,涂成黄色的短小的箭矢从他的吹筒中吹出飞向红箭与女人的身体中间,距离女人的身体只有两公分左右,黄色的箭矢将女人的身体围成一圈。在靶中心的美女身体周围围着银、红、黄三圈刀箭,简直像个美轮美奂的工艺品。如果刀箭手梢有失误,比如飞刀手或弓箭手的手抖动一下,或者吹箭手的嘴用力差一点,靶心的美女就会血溅当场,甚至会危及生命。 周围看客都手握着一把汗在观看,确实既惊险刺激,又赏心悦目。 “怎么样,够意思吧?”带他们进入表演场的遥大鲸得意地问道。 “确实有点意思,可是——”贺望东答道。 “可是什么?”遥大鲸声音有点不悦了。他见自己推荐的节目贺望东没有表现出全面的赞扬,心里自然有点不快。 “我是想说进来的那么多客人不都是来看刀箭手表演的。”贺望东冷静地说道。 “那他们是来看什么的?” “女人的脸,我想很多人是来看站在靶心的女人的脸色变化的吧。” “嗯,是吗?……哎,女人是很漂亮——”遥大鲸有时候会故作恶人,但秉性不坏,而且好象喜欢跟着人家随声附和,现在也跟在贺望东的声音后面赞成道。其实遥大鲸自己也时常来这里看他们的表演,但与其说是看男人的表演还不如说主要是看女人的表演。 站在靶心的女人由于危险身体不能动,但她脸上的表情一直在变化着,主要是强调一种恐怖感,观众看见她脸色的变化,更增加心惊胆战的效果。 据说男人多少有点破坏欲望,这在性爱世界就表现为施虐意识,当然在现实世界中这种施虐行为一般不会在表面出现。 面对飞来的飞刀和箭矢,站在靶心的女人时而紧蹙眉毛,时而紧张地半张开嘴巴,或者扭曲着脸,睁大眼睛,紧闭眼睛,眼神空洞,颤抖嘴唇,脸部的表情真是千姿百态,都是恐怖的表情,那反而呼唤出男人体内隐藏着的施虐心态,抚慰着他们不可施为的心底的施虐本能。 相对而言,唐朝妇女要比后世的妇女自由度更高,妇女骑马的人也常常可以见到。在西街表演节目、表演音乐和舞蹈或者杂技曲艺的地方,在观众中也夹杂着不少妇女,但在飞刀围美姬节目的现场观看的人中八成以上是男性观众。 “不仅看的人在陶醉中,连台上的三个男人也好象心荡神移着。”贺望东想道。他看出飞刀和射箭的三个男人的表情内也显露出一丝施虐的快感。 也许做靶心的女人也有被虐症?如果是那样的话,互相之间就能够有所呼应,这种节目表演的人互相之间连呼吸也不容许有配合偏差的。 看完表演节目后,贺望东他们走出了演出小屋。遥大鲸看见小屋门口的长条凳上坐着的男人就跟他“嗨”地打了一声招呼,那个男人手上拿着一个碗在喝里面冰水样的饮料。夏天的话长安到处有卖冰水的地方,而正月里恐怕只有今天上元日子才会有吧,长安气候比较干燥,尤其是在热闹的人群中走上一段距离后喉咙是会干渴。 “哎呀,是老爷您哪!”那个男人将手放到头上打招呼。 “人可真多,赚得不少吧。”遥大鲸说道。看来这个男人是演出小屋的主人。 “哎,那是,马马乎乎啦,哈、哈——”男人笑道。男人是个有点干瘪的五十岁左右的老人,眼睛骨碌碌灵活地转动着,身体骨架看上去很柔软。他见是街市管理的金吾卫老爷就低头哈腰起来,但在旁边的贺望东却看出他的低头哈腰方式不比寻常人,似乎隐含着某种警戒。 男人手上的碗里装的冰水叫浆,是由甘蔗汁加冰块做成,颜色略带青褐色。 走出一段路后,突然想到什么似地贺望东对遥大鲸说道:“那个男人好象不是寻常人。” “嗯,你看出来了?不愧是贺望东。”遥大鲸感叹道。 据遥大鲸的介绍,那个男人姓曲名叫明其,本来叫明基,因为现在的皇帝即位,玄宗皇帝的名字叫隆基,老百姓名字中凡有隆或基的都必须改掉,一般只要改成相近发音的其他字就可以了,也有的将相同的字增减笔画造出一些新字,比如唐高祖李渊即位后,就曾泛滥过两点水的渊字。 曲明其年轻的时候,就是五、六年前还在围美姬的舞台上表演。现在飞刀是王义,弓箭是孟悦道,吹箭是宋卓,分别由三个人表演,而当时这三样工夫都是曲明其一个人表演的。 “他是有些特别之处,不过现在只有存钱这个爱好了。”大鲸说道。 “他不再表演了?” “我听说是他的眼力不济才停下来的,那种技巧眼力好象是最重要的,于是他就培养了那三个人让他们分别表演,自己当起了剧团主开始赚钱。” 上元这天一到晚上,人们扶老携幼都出来观灯,享受着一年一度的自由夜行的快乐。有很多人回家后还似乎余兴不减打开窗户看窗外人流的涌动。 这天妓院也是盛况空前,张灯结彩地抢夺客人。平康坊掬水楼二楼最后面的那间房间就像特约房间一样经常由贺望东包着,今天他已让仲麻吕看过灯后到这里来。他让小凯叫一个年轻点的歌妓来作陪仲麻吕,小凯很机灵,她叫来的年轻歌妓是一个红头发蓝眼睛名叫碧云的波斯姑娘。 “碧云是从波斯来的,到长安正好有半年了,还不太会说中国话,跟你差不多。”小凯介绍道。 不错,小凯想得确实周到。仲麻吕眼下正在拼命学中文,由于中文讲得不好有点压力,又是个好胜的少年,如果碰上个饶舌的上了年纪的歌妓,恐怕会惊慌失措无所适从的,但如果是个跟自己一样中文讲得不怎么流利的人的话,就会减轻许多压力。 “我,是碧云。”她舌头卷着自我介绍道。 “我们到走廊栏杆那里去看看外面的灯,酒等大鲸来了后再一起喝好了。”贺望东说着跟小凯一起走出房间,留下了仲麻吕和碧云。 “他们两个,不要紧吗?”小凯靠在栏杆上小声问道。 “我正要让那个正经的少年脱点轨道。”贺望东回答道。 “如果我的眼力不错的话,他是不会脱轨的。” “你也那样认为吗?……嗯,从年龄上来说,也可能脱不了轨。不过,我还是想让他绷紧的神经能够松弛一下。” “我也是那么想的,所以才选了碧云,我想她不会让仲麻吕难堪的。” “碧云有点像她。” “像谁?” “西街表演围美姬的那个女人。” “噢,就是那个很有好评的——老爷们看着美女被飞刀和箭矢围困起来,都很兴奋的那个节目?” “男人们都有一种蹂躏女性的潜意识。” “我也要男人拼命蹂躏我一下呢。”小凯扑在贺望东的胸口撒娇道。 贺望东将手放在小凯的肩膀上。正是农历十五,天上的月亮圆圆的,但下界灯火辉煌,让本该明亮的月光减色不少。 月圆灯火明,美女拥在胸,时间流逝得飞快。 “大鲸那家伙怎么还不来!”贺望东想起来似地说道。 “这么个时候还在想朋友的事情,做你的朋友真是有福啊。”小凯在贺望东怀抱中扭着身子说道。当然是讽刺,女人在被男人拥抱着的时候是不会容许他再想自己以外事情的。更何况会去想那个遥大鲸! 已经对人情世故很有察觉力的贺望东辩解道:“我是突然想喝酒了,所以——就想到了喝酒的伙伴。” “真的?”小凯还有点不信似地问道,如果他现在脑中想的对象不是人而是酒的话还可以原谅。 说到曹操,曹操就到。 就在这时候,遥大鲸从走廊的那一头走过来。 “怎么这么晚?”贺望东还抱着小凯问道。 “刚要出来就出了事情。”遥大鲸摇着头说道。 “上元之夜也出事?” “是的,这种夜里最好是别出事。” “在哪里?” “怀远坊。” “那里不是你管辖的地方嘛?” 怀远坊在市区的靠南面地块,属于右街区域,那就是右金吾卫的管辖地,不归属左金吾卫的遥大鲸管辖。 “可我听说了这件事后心里放不下。”遥大鲸说道。 “为什么?” “有个人被杀了,而那个人是我认识的人,是谁杀的还不清楚。” “是嘛?” “不光是我认识,你今天也见过他的。” “今天见过?” “对,在西街演出小屋前我跟他打招呼的,就是叫曲明其的那个剧团主。” “噢,是那个不寻常的人。” “我听说他被杀了,就去现场看了看,后面的事情只能交给右金吾卫……唉,这种夜里看见死人多糟糕……对了,酒呢?喝酒、喝酒!”大鲸一连声地催促要喝酒,他刚要去推开门。 “等一下!”贺望东拉住他的袖子。 “怎么了?” “里面有人。” “这间房间不是你定好的吗?” “是的没错,不过跟我今天一起去西市的仲麻吕现在在里面。” “噢,是那个日本少年……那有什么关系?” “他正跟一个年轻歌妓在里面。” “噢——”大鲸眼睛骨碌碌转动着有点吃惊的样子。 “我们到隔壁房间去吧。”小凯在旁边说道。 他们避开没有进去的房间内,碧云正在让仲麻吕写字。仲麻吕很认真,字迹很端正,是一首六朝诗人的诗。仲麻吕写完后,给碧云解释诗文的意思。后来成为仲麻吕朋友的李白跟仲麻吕年纪相仿,当时还没有出名,而河南的杜甫还只有七岁。要引用的诗文只能是诗经或六朝诗文选之类。 “噢,你还不简单嘛。”碧云盯着仲麻吕的眼睛赞叹地说道,她的碧眼中露出一丝敬佩的神情。 隔壁房间开始吵闹起来,可以听见遥大鲸的声音:“是个认识不久的人,也没说过几句话,不过他的被杀也没有什么意外。”跟身体不相配的大声连隔壁房间的仲麻吕也听得很清楚。 曲明其这个人可以说是个很现实的人,满城的男女老幼都蠢蠢欲动的上元之夜,据说他却笑着说“灯有什么好看的,还不如在家里喝酒呢”。 西市表演节目的小屋在掌灯时分就关门了。平时市场关门是在坊门关闭信号八百声鼓声的三百下左右时,表演小屋还是按照这个习惯在大约现在时间四点左右就关门了。 虽说上元之夜夜行解禁,但人们是为了观灯上街,估计不会来演出小屋看表演,再说照明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所以晚上表演也不太可能。于是小屋主人曲明其就将小屋门关好回到位于怀远坊小弄自己的家里去了。 观灯人多的地方是一些主要道路,不会有人到小路小弄来观灯,所以小路上还是跟往常一样人迹稀少。 曲明其有三个孩子,除了正妻外还有一个小妾,小妾就是在表演小屋做靶的的那个女人,都住在一起。据说那天晚上妻子和小妾都上街观灯去了,不过都没闲逛多久就回家了。可是任她们如何摇门铃也不见丈夫曲明其来开门,没有院子的一套小住房不可能听不到铃声,一家之主的曲明其喜欢紧贴着小弄的那间房间,平时一直呆在那间房间里,所以门铃就装在那间房间里。门铃是那种老式系绳式门铃,小门铃挂在某个房间,系绳一直通到门外,门外拉动系绳,房间内的小门铃就会摇动发出铃声。 据说宋朝有个叫陈雍的人家里装了一个大门铃,门外的系绳旁写着:这是免费使童,有事拉它即可。 即使再怎么瞌睡,在不太宽敞的房间内滴铃滴铃的铃声总会让人醒过来的,又不是很晚的深夜熟睡时分。 他的妻子开始担心起来。曲明其是身负特技的人,就跟有武术根底的人一样神经应该很敏感的,即使在睡眠中如有什么风吹草动也会立即惊醒。而他在铃声的不断催促下还不来开门,一定是有什么万不得已的事情在身了。可是曲明其不从房间内开门的话,外面的人又进不了房,因为后门也已从里面上了门闩,两扇小窗户也从里面插上了窗销。于是她不得不去怀远坊坊门旁边的武候铺(巡逻治安点)报告家里出了问题。 武候铺的官员叫来了木匠将后门砸开终于进到里面,虽然前门打开就可以直接进到曲明其呆的房间,但后门小而单薄容易破坏。门铃响也不来开门的理由终于明白了,曲明其坐在椅子内已经断气,他的胸前像被锥子一样的东西刺伤,伤口有三处,其中一处正对着心脏。旁边的茶几上有一个酒壶,杯子滚落在地上,一定是他正在喝酒消遣的时候遭到袭击,想用酒杯抵挡,泼出的酒沾上了些微鲜血,流淌在胸前和膝盖处。当发现他的尸体的时候,沾着鲜血的酒还没有干,所以被杀的时间不会很长。 “可是,奇怪的是,”遥大鲸有点得意地说道,“那间不怎么大的房间都从里面用门闩和窗销反琐着。” “嗬,没有什么人进入的痕迹?”贺望东又确认道。 “没有,绝对没有,这次连可以从外面打开的门锁类的东西也没有,所以只有让木匠砸开了后门才能进入里面。”遥大鲸挑战似地说道。上次鸿胪客馆杀人事件在客馆的办公室还有备用钥匙,事情还比较简单,这次可没那么简单了。他似乎想这么表明。 “可以让我去现场看看吗?”贺望东问道。 “嗯——”遥大鲸作状思考,其实他早就在等着贺望东说出这句话,他等了一会儿说道:“可以吧,如果我一起去的话,武候铺的人会让你进去的吧。”他故意说得不怎么有把握的样子。 “仲麻吕,我马上就会回来的,你就等在这里好了,应该不会花多长时间的。”贺望东说着站了起来。 十七岁的仲麻吕好象还有点不太放心。 “我们玩点什么吧。”碧云转动着不太柔软的舌头说道,她的手搭到了仲麻吕的肩上。 留下了两个年轻人,贺望东和遥大鲸朝现场赶去。 贺望东只在门前站着看曲明其小小的房间里面,他们是从后门进去的,贺望东好象没有要仔细检查的样子,对武候铺官员的说明,他也只是嗯嗯地点着头,一边探头看起小桌上的酒壶,然后他对着曲明其的尸体合掌祈冥福后看了一眼也没有仔细检查。就这样,贺望东对遥大鲸说:“我们回去吧。” 遥大鲸有点不解地问道:“就这样走了?” “是的,已经足够明白了。” “明白什么了?” “曲明其还没有喝酒呢。” “为什么?” “你自己看看酒壶就明白了。” 遥大鲸探头端详起酒壶,他看见了壶嘴里的酒快满到壶嘴口。 街道上的人流还没有散尽。 街灯明亮晃眼,贺望东皱着眉头对遥大鲸说:“你将曲明其的情况再说得详细一点。” “据我所知他是个很小气的人,而且又很好色。” “那个做靶的的小妾,原来是干什么的?” “我也不清楚,不过我想曲明其不会花钱去雇她做事,于是为了省钱就将她纳为小妾的吧?也许她本来就是小妾,就让她出来做靶的好节省经费吧?” “你的回答就跟没说一样,好吧,算了。可是——,在台上表演的三个男人,看她的眼神好象有点特别。” “是吗?我倒没有察觉。不过,我听说那个女人曾经从曲明其身边逃走过。” “噢,结果没有逃成?” “这种表演剧团跟地方上都有联系,逃走的艺人马上就可以抓回来。所以听说她也很快就被带了回来。” “主人死了,她就可以自由了。” “对。你是说那个女人——?” “不,她不是在观灯吗?而且可能一直是跟着可以给她证明的人在一起。” 贺望东的话后来得到了证明。 “一个搞杂技的人死得也那么复杂!妖了。”遥大鲸恨恨地说道。 门和窗都从里面反锁着,但曲明其还是被人杀死了,而且犯人用的是什么凶器也搞不清楚,因为现场没有找到杀人凶器。确实如遥大鲸所言,死得有点妖。 被害人又不像是个会自杀的人,假设是自杀,现场应该留下锥子或者尖刀之类的利物。难道是犯人将凶器带走了?那么,犯人是从哪里离开的呢? “用何种方法杀的不怎么难解,我想知道的是杀人的理由……嗯,反正已经知道了犯人是谁,将他们抓起来审问一下就行了。”贺望东似乎在自言自语地说道。 “什么!?”遥大鲸的喉咙口像被什么扼住似地,人自然停下了脚步。 “你吃什么惊,眼睛睁得那么方?”贺望东一本正经地问道。 眼睛睁成方眼并不是说人的坏话,据说修行仙术的人可以将眼睛睁成方眼,还可以让后背长出翅膀。 “我能不吃惊吗,你刚才说什么了?杀人的方法已经知道了,犯人是谁也知道了。我听了这种话不吃惊才怪呢。” “没什么了不起的事情。”贺望东回答道。“这个事件不是什么复杂的事件,虽说那家人家的门和窗户都从里面关死了,但有一块地方却跟外面是相通的。” “真有那种地方?” “你想想看。” “嗯——”大鲸用手指撑着下巴,呼应着贺望东的挑战思考起来。“对了,有烟囱。” “嗯,烟囱确实是跟外面相通的,但它要转个弯跟锅灶连接起来的,不可能直通通地连接。” “要直通通的连接才算?”大鲸又问道。 “对,间隙很小。” “想不起来了,你告诉我吧。”大鲸无奈地投降道。 “好吧,告诉你,是穿门铃系绳的孔洞。”贺望东回答道。 “哎?什么?”大鲸有点怀疑起自己的耳朵。 “门铃挂在那间房间顶上部位,但与它连接的系绳垂在门外,在门的上部位置应该有一个穿系绳的小孔。” “那是有啊,为了拉响里面的门铃。嗯……”大鲸个子不高,但胸腔共鸣声很浑厚,不亚于大个子。 “我看那个孔大概有一寸大小。”贺望东说道。 一寸就是三公分多一点,孔不是个大孔,还穿着根系绳,可能原来的系绳磨损了,刚换了根白麻绳。白麻绳的粗细大概是一公分,就是说孔还有二公分的间隙。 “那个孔不至于——”大鲸言意不明地说道。 一寸也好,半寸也好,外面与内部有个间隙相通是毫无疑问的了,由于被长长的屋檐遮盖着,刮风下雨不会有什么影响。 “只要直径有半寸就可以从那里窥视里面,如果下面有个踏台或者表演杂技的人常用的那种折叠式梯子就更方便了。” “不是不可以,可是——头转不开了,可也太挤了点,上面就是屋檐,还有横梁。” “是的,身子是不能转动了。”贺望东附和道。 “只能达到探头窥视的程度吧。” “那就足够了。” “我还是搞不明白。”大鲸无奈地说道。 “犯人是被害人弟子中的一个,而且还是被害人自己教他的技艺害了自己,这是毫无疑问的了。” “自己教的技艺?” “对,那个孔的位置上已经不能动弹了,但不用动弹的技艺有一个……先说飞刀行吗?”贺望东很有耐心地问道。 “飞刀不行。”大鲸马上回答道。 飞刀掷出去时需要手腕的大幅度挥动,那种狭小的地方是根本不可能的,而且还要通过一个一寸的小孔,即使改制成细针般的飞刀,要能达到穿孔飞刀扎人的境地,那就要有神话一样的神技才行。 “短弓也不行。”大鲸在贺望东提问之前就抢先回答了。 “是的。”贺望东像对着回答正确的学生一样点头道。 短弓也要拉弦,后面有柱子阻挡,再说短弓本身就有五十公分的宽度,在那个地方根本无法施展。 “那么,只有宋卓……”大鲸眨巴着眼睛说道。 吹箭的宋卓办得到,他的技艺可以不占用地方。 “对。”贺望东回答道。“他从小孔探望好对方的胸口部位,然后从小孔中塞进吹箭筒。舞台上表演用的吹箭筒不知道是多粗,可是要细一点的吹箭筒也可以再制造,就那样,呼、呼。吹过去三跟像针一样的箭矢,将曲明其杀死……情况就是这样。” “等一下,有一个疑点。” “什么疑点?” “再细的针也会在曲明其身上留下,即使他忍痛拔了出来,也会留在他手上或者掉到地上,可是,我们仔细检查过,不仅他身上没有凶器,整个房间里都没有凶器的痕迹。” “那有个原因。” “什么原因?” “你自己想想看。” “嗯——”大鲸也想靠自己的能力来解开这个谜,他搓着双手,头部左倾右斜地思考着,突然大声说道:“明白了。” “哦,不错啊。”贺望东微笑着赞扬道。 “他在吹箭的尾部拖了一根细线,吹过去刺中对方的身体,然后再将吹箭拉回来,他用的是丝线,丝线可以做得又细又牢。” “后尾拖着那么长线的吹箭能吹得远吗?” “吹99lib?倒不是不可以吹……我再去请教一下专家吧。” “假如用的是带丝线的吹箭,吹中对方后,箭上总会带血的吧。” “当然,吹中了箭头上总会沾血。” “那么,他在收回箭矢的时候,房间里会不留血迹吗?至少通过小孔的系铃绳上总该沾有血迹吧,那还是一根很新的白麻绳呢。可是上面一点也没有痕迹。大鲸,你拼命地想,是想到了一点,但关键东西没有想到,就是差那么一点啊,真可惜了。” “那,究竟是怎样的?不要再卖关子了好嘛。” “告诉你好了。” “说啊。”大鲸急不可耐地催促道。 贺望东的说明很简单,他微笑着只说了两三句话,大鲸就紧跟着附和道:“原来如此。”话还没说完就已经一个急转身人朝来的方向跑去,看来他是想赶紧回到现场,虽然那里不是他管辖的范围,但可以对着右金吾卫的人说“情况就是这样的”,那该多神气,那种快感可以想象得到。 贺望东一个人回到了平康坊的掬水楼,已经是深夜了,但街道上与往日不同,还是很热闹。有的人已经回家,但心里还是放不下又走到街上去。 贺望东站在掬水楼前。 曲明其被杀的真相是清楚了,但自己身上的谜还是解不开,也许解开了反而会有意想不到的结果。“算了,我就跟谜一直生活下去好了,生死共存吧。”贺望东自言自语着提起精神走进了门洞。 他正走在走廊上,房间里传来碧云的声音。 “是吗?日本有那么大的寺院啊!” 看来是仲麻吕正在给碧云介绍奈良,不过两个正当青春年华的男女在一个房间里谈了几个小时,却还在谈什么寺院,正是让人哭笑不得。 小凯正坐在走廊的椅子上昏昏欲睡,贺望东轻手轻脚地走到她身旁,想突然摇她让她大吃一惊。可是小凯不愧是个名妓,贺望东还差一步就要靠近她时,她突然睁开了眼睛,看来她跟学武的人一样受过一定的训练。“你回来了?”她的声音很镇定,静静地看着贺望东说道。 “看来你很寂寞啊。”贺望东说道。 “是啊,你看,他们两个在房间里像兄妹一样说个没完,让我在走廊上听着也为他们干着急。” “我们喝点酒醒醒神吧。” “好吧。” 他们来到旁边一间房间喝起酒来,是从西域来的葡萄美酒。 “我走了不少路,真有点想瞌睡了。”贺望东打着哈欠说道。 “可是睡不着对吗?” “为什么?” “如果现在睡下了,说不定大鲸又要咋咋呼呼地来吵醒你了。” “哈、哈、哈——”贺望东大笑起来。 情况确实是那样,遥大鲸随时可能会来这里报告事情的结果。但遥大鲸像阵风似地漂到这里来时已经是快黎明时分。 “抓住了,抓住了,我是等着他们将宋卓抓来的,那家伙好象有准备似的,抓来后就全吐了出来……右金吾卫的长吏都在我面前低头认服了,全亏了你啊。”大鲸兴高采烈,好象自己中了头彩。 左右金吾卫的长官是从三品的上将军,次官是大将军,下面还有两个将军,将军下面分别有两个从六品的长吏,相当于现在军阶的少校。遥大鲸是正八品的骑曹参军事,相当于现在的少尉。 “他们啊,”大鲸飞溅着唾沫说道,“还在议论凶器是系着线的吹箭,我就指着那根铃绳说,如果要从那个孔里回收的话,新麻绳上至少会有几滴血迹的。” “嗬、嗬,大鲸你的眼睛里都可以看见得意之光了。”贺望东说道。 “哈,大家都在苦思冥想的时候我就对他们说了,还不清楚吗?是用冰啊,用冰做成细小的箭矢对准曲明其的心脏部位吹过去。冰在他的体温下熔化消失,熔化的水沾湿了一点他的衣服。他们还要说那是酒迹,真是笑死人了,我指给他们看旁边酒壶里的酒满到壶嘴口了,至于手上的酒杯是正要倒酒的,结果被吹来的冰箭刺死了。” 贺望东几小时..前说的话,就是那么些,大鲸得意之极,对着眼前刚才跟他说这些话的本人卖弄起来,似乎忘了这些话本来就是眼前的人跟他说的。 “你能不能告诉我一点我不知道的事情啊?”贺望东插嘴道。 “啊——”大鲸终于回过神来。 “我想问你的是,”贺望东苦笑着说道,“宋卓为什么要杀死自己的师傅曲明其?既然已经抓起来了,应该交代过了吧?” “对,他交代了。”大鲸回答道。“他说是因为同情那个女人。据说曲明其一直在虐待那个小妾,待她像奴隶一样,她逃过一次,被抓回来后境况更差了。好象曲明其眼力不好后,技艺施展不出,心里发急就更加加重了对女人的奴役。飞刀王义和弓箭手孟悦道也对遭受虐待的女人很同情。” “他们三个人是共谋吗?” “是的,宋卓是那么讲的,我就对他大喝了一声,你是男人吗!于是他就闭口没再说下去。” “他们两个人是跟那个女人在一起观灯吗?” “是的。” “而且尽量往比较显眼的地方凑。” “你怎么都知道啊?” “因为她最会受到怀疑,才有那个必要嘛,而他们两个人就尽量配合她。真相就该是那样的吧?” “管他真相是什么啊。”大鲸突然将话题改变道,“听说做那个冰箭可花工夫了,还得与平时表演时的真箭大小、形状、重量都要差不多,不然的话就会吹不中。听宋卓说,还是有点偏差,结果吹了三箭,只有一箭吹中心脏部位,还说很遗憾什么的。手艺人还真讲究工夫呢。” “也许是那个女人要他去下手的呢。” “那还管它什么?总之,宋卓已经一力承担下来了。”大鲸好象很同情那个女人。 隔壁房间内传来了歌声,声音很悲切。也许碧云在为思乡的仲麻吕在唱自己家乡的歌曲。 烟雾女人 “我是谁?”一直被这个问题困扰着的贺望东在不知不觉间磨练出了一种推理能力,再难的事情他几乎都能理出头绪。 可是他不是个永胜将军,有时也会失败。 解决了观灯之夜的事件后,贺望东在西市的演出小屋成了个名人,他还与西市的一些游手好闲的人交上了朋友,有什么事他们都要依赖他,年轻好胜的他似乎有些趾高气昂。而那些闲人中也不都是痞子类人物,有不少人是有头有脸的好人子弟,有个叫焦成的就是那种闲人。 焦成与贺望东在西市认识后,经常去贺望东那里玩,并不是去贺望东的家里玩,而是他经常爱去的妓院掬水楼小凯那里。他初来小凯那里时什么也没有说,刚开始还不习惯,小凯还觉得他有点恐怖。他就那么坐在那里沉默着,贺望东给他倒一杯酒他就干掉一杯,直到喝完一大钟酒后才开始讲话,他口吃得很厉害。 除了焦成,还有一个李航,也跟贺望东来往密切。 焦成似乎是个遁世之人,而李航却是个物欲强烈的痞子。两个人都只有二十几岁,焦成性格温和,李航脾气暴烈,正好完全相反。这也可以看出贺望东交友的不拘一格。 小凯觉得焦成是个不顾他人的人,不喜欢他的风格,因为他来这里居然还将女人带了进来,女人是西市一个叫《烟雾仙人座》的演出小屋中的波斯人,名叫明珠,据说她是主人烟雾仙人的女儿,人很美丽。 焦成进来后照例闷声不响喝完一大钟酒,然后开口就说:“你教教她作诗。” “作诗?”贺望东一楞后问道。 “她是颗未经研磨的珍珠,如果有了教养,她会成为世界第一等的女人。”喝过酒后不口吃了,但说出来的话又是那么夸张。他的意思是要给这个女人一些教养,所以请教她一些诗歌。 “为什么要我来教她诗歌啊?我可不敢担当此重任。”虽说贺望东会作一点普通的诗,但仅是当时文人的一些必备知识而已,还谈不上优秀,跟他相等程度的人多的是。 “那是非你莫可的。”焦成还是坚持道。他的理由是,明珠是波斯人,是个外国人,虽然中文说得很流利,但因为不是自己的母语,所以如果是中国人教她做诗,有时必然会以为她“这总知道的”,造成一种不周全的局面。但贺望东的母语不是中文,也是来中国后学的中文,对一些外国人不易理解的要点很清楚。焦成说明了理由后强调说道:“所以只有你才具有教她诗歌的资格99lib?。” 于是,明珠开始跟着贺望东学习作诗。 “你为什么不拒绝呢?”小凯很不满。 “我没有理由拒绝啊,焦成说得有道理。”贺望东无奈地说道。 可过了不久,明珠就不来了,这让小凯松了口气。“我说她不会坚持的吧,一个波斯人想学好汉诗可没那么容易。”小凯好象得胜地说道。 “不,她是很有学诗才华的,可惜中途就停了下来。不过——,她作的诗已经很不错了,如果再能坚持下去的话就更……”贺望东故意大声叹了口气说道。 “真遗憾,可能焦成早就迷上了那个波斯姑娘,后来看见你会成为可怕的竞争对手,就让她停止到你这里来学诗的吧?” “也许是吧,我也正想在适当的时候向她开口求爱呢。” “看你又胡说什么!”小凯用指甲轻轻地掐贺望东的膝盖。 有一天焦成又来到掬水楼,在贺望东面前用西域玻璃杯连喝了五杯酒后对贺望东说道:“怎么样,我们一起去胡烟仙那里看看吧?”他说的是明珠的父亲从波斯来的烟雾仙人奇术的事情。 贺望东去过西市好几次,但还没有到胡烟仙的演出小屋去看过,他隐约觉得去看自己学生在表演的节目好象有点不好意思。已经有段时间没有见面了,内心有点想看看她充满朝气的身姿,但嘴上却说:“李航等一会可能要来。”男人的复杂心思可见一斑。 李航每天必定会来一次,虽说没有什么特定的事情。他为了得到一官半职,一直在奔波运动,也不是他有什么政治抱负,他只是想在官位上更能得到相应的财产和名声。他的话题总离不开跑官运动信息,有时还带着羡慕的神情描述着高官们的奢侈生活。“我要是做了大官,我就要——”李航描述过自己做了官后的打算,要造一座豪华的大房子,里面聚集着很多供他使唤的使女和妻妾。他说到这些的时候就会用舌头添着嘴唇,扼着手腕不断叹息。李航跟贺望东接近就是因为他不知从哪里得到消息,知道贺望东跟朝廷有着某种微妙的特别关系。 贺望东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跟朝廷有什么特别的关系,但既然李航愿意帮他调查自己的事情,就随他去了。内心还祈祷着如果能探明我的事情可别瞒着我。 可是焦成却对李航的所作所为很反感,所以当贺望东一提到李航的名字他就说道:“不要管他来不来了,我们现在就走吧。”他说完站起身就拖着贺望东离开了掬水楼。 其实贺望东的真心也是与其等着听李航的跑官奇谈还不如跟焦成一起去看奇术表演。从崇昭坊走向延康坊的时候,本来一直默默无声的焦成开口道:“听说烟雾仙人的女儿最近没去你那里。” “有一段时间没见她了。”贺望东回答道。 “噢。其实我最近还介绍她到升平坊的金扫那里学习经书,他那里不教诗歌。女人难道就不能同时学习这两样东西吗?”焦成不解地问道。看来他是想将他所爱的明珠培养成既懂四书五经又有情操、教养的世界最优秀的女人。 金扫出生在江南,虽然不是外国人,但由于母语不是长安地方的语言,也就有了教明珠的资格了吧。他年龄已过三十,外面对他有很高的评价,但鉴于他的一些言行,也有一些不好的议论。 焦成将明珠托付给自己所信赖的贺望东和金扫,就是打算将明珠培养成一颗无暇的艺术品,他自己将人生也当成一种艺术。 艺术作品本身是一种终结,它将会安放于跟社会没有关联的某个场所。自己的人生这个作品也要不借助社会之手自己雕凿完成。这就是焦成当时的想法,像李航那种官迷在焦成的眼睛里只看见卑鄙。 西市仍然嘈杂。 进到演出小屋,里面观众稀稀落落。贺望东心情有点不爽。落座后,焦成像小孩一样充满期待地说道:“马上就要表演胡旋舞了。” 烟雾仙人座的招牌节目是烟雾魔术,当然还有其他一些表演节目,胡旋舞就是其中的一个。 幕布拉开来后,美丽的波斯女人一个个从幕后旋转而出,总共有将近十个人,在舞台上整齐地开始跳舞。她们就是唐诗中说到的胡姬,她们在舞台上充当舞姬或者在酒肆及妓院中当陪客,成为国际都市长安街上盛开的具有异国情趣的花朵。 台下的观众的眼睛随着台上舞女的舞姿转动着,台上表演的舞女们突然分成了两列,然后分左右两排坐了下来。这时从舞台两侧的幕布后面奔出几个穿着青衣的男子快速地递上琵琶、笛子、笙等乐器,观众们在异国音乐的氛围中津津有味地看着她们的表演。此时从后台出现了一个年轻胡姬。 “明珠。”焦成在贺望东耳边轻声说道。 她头上戴着垂着闪闪发光璎珞的帽子,身上穿着薄薄的淡青色无袖西域舞袍,两个手腕上垂挂着各色长布条。只见过明珠穿平常衣装服饰的贺望东不禁睁大了眼睛,眼前的人确实是明珠。贺望东确认站在台中央的人是明珠就是在她静止亮相的几秒钟内,随后她就开始展开双臂以右脚为轴旋转起来。她双臂上挂着长布条跟着她一起转动起来,黄、红、白、青、绿色的布条打着波浪从明珠身上放射而出,就象每条都有生命一样,有的在空中飘舞,有的舞向地面,在空中飘舞的布条突然向地面舞去,而在地面舞动着的布条却转向飘往空中。明珠用脚尖旋转着,不失时机地更换左右脚,在舞台上慢慢移动着。然后她停止了身体的旋转,但布条还在舞动,因为她的双臂还没有停止舞动,她的白脸时而在彩色布条中显露。音乐突然停了下来。 “好戏开始了。”焦成手握拳低声说道,可能他还咽了口唾沫。 明珠弯下上身,一条腿踢向铺在舞台上的桦色地毯,一个鹞子飞跳,另一条腿着地后她的身体又开始旋转,这次的旋转不是固定在一个地方,而是从舞台的一端旋转至舞台的另一端,就像在旋转着的龙卷风,还是一朵开着各种花色的旋风,它在台上转来转去。她美妙的旋舞压倒了伴奏的乐声,观众的耳朵里似乎没在意音乐的存在。 贺望东转头看看焦成,看见他全神贯注,侧脸似火般燃烧着,他像是被五色旋舞摄去了魂魄,不,他的心是被明珠攫走了!贺望东在焦成的感染下也似乎开始深陷而入。 不一会儿,胡旋舞结束了。五色的旋风降低了速度,在舞台上慢慢旋转,就像微风轻拂,消失在幕后。 下面将是招牌节目烟雾奇术。 被称作烟雾仙人的波斯人是个有着浓密栗色眉毛、宽肩膀的壮汉,年纪大概已经有五十多,从他头上绑着的头巾下面露出的鬓角已经有点花白。 他站到舞台中央,慢慢伸出右手,手掌朝上,右手高出自己的头部后他将手背对着观众慢慢握拳只留下一个食指竖着。轻轻的悠扬的笛声响了起来。舞台上只有烟雾仙人一个人,美妙的笛声是从后台传出。笛声突然高昂起来,于是烟雾仙人的食指上冒出一股红色烟雾,细细的红色烟雾画出一根直线上升着。笛声时高时低,洋溢着一种异国情调。 烟雾仙人向右跨出半步,举在头上的右手姿势没变,但不知什么时候,食指上冒出的烟雾已经变成了黄色。笛声有些嘶哑,一会儿又高昂起来。烟雾仙人又向右面移了半步,然后手指上冒出了兰色的烟雾。食指上冒出的烟雾又翻变成了白色、绿色。细细的烟雾成五色排列着。烟雾仙人回到原来位置。 现在除了笛声又增加了铜锣声。于是烟雾仙人朝左面跨出半步,红色的烟雾冒了出来,比刚才细细的烟雾要粗出好几倍。他慢慢移动着食指,画出一根粗粗的红色烟雾横线。伴奏乐器中又加入了琵琶的声音,他的食指开始画圆,出现了一个黄色烟雾圆圈。大圆、小圆、粗线、细线……五色烟雾就像图画色彩在舞台的空间涂抹着。 刚才明珠的旋舞是以五色布条在舞台上画着各种波浪;现在烟雾仙人以烟雾在舞台上表现着色彩的乱舞。舞动着烟雾的只是烟雾仙人的食指,而且,看上去烟雾就像活的一样,会随着音乐声而舞动。 在各色烟雾的包围下,仙人的身影也快看不清楚了,此时,后台的乐声停了下来,随着乐声的停止,一个最大的圆圈消失了,里面露出了仙人的脸。他朝观众点点头,伸出手抓住一个黄色烟圈,手指对着圆圈指了过去,黄色圆圈突然消失了。他的手指指向哪里,那里的烟雾就好象被食指吸掉。就这样,五色的烟雾从他的食指生出,又被他的食指吸回,无论是直线还是曲线还是圆圈,在他的食指抚摩下都消失了。 五色烟雾全部消失后,烟雾仙人还站在舞台中央没动。观众中爆发出拍手声,他才挥手弯腰致谢。 贺望东就像从梦中清醒,不断用手擦着眼睛。 “哦,金扫来了。”旁边的焦成说道。 贺望东也朝他注视的地方望去,果然见金扫在那里点头致意。 住在升平坊破房子中的金扫是个谜一样的人物。 据说他是在数年前来到长安,但在那之前他住在哪里,是做什么的,没有人知道,他的讲话中带着江南口音,于是人们只知道他来自南方。 有人问他时,他总是一笑带过,“那有什么好问的。”当被人问起年龄时,他的回答是“二十五岁前,自己还记数过自己的年龄,那都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哪还记得已经过了多少年。” 他的眼珠清澈透亮,鼻梁笔挺,让人有种冰凉的感觉,他的嘴很大,嘴唇很厚,下颚方方正正,又似乎有一种奔放的热情。脸上两种不协调的感觉在苍白肤色的衬托下失去着平衡。 他对全国的地势、风俗、产业、交通,甚至连军事也通晓,有人说他一定像司马迁一样是个大旅行家,但从他雪白的肤色上又看不出这一点。 他自称对经学颇有研究,但在与长安读书人的交往中,人们对他学识经验的丰富无不佩服至极。其实他最擅长的还是政论批判,他对政策的评论往往既现实又到位。有人甚至说他应该到朝廷去辅佐国政,必定会取得让人刮目相看的业绩。听说是有个高官跟他接洽要他做幕僚。但人们评论说,凭金扫的水平远不是幕僚所能发挥出他的特长的,他应该在皇帝的身旁才能发挥出他的真实本领。 金扫没有成为任何一个人的幕僚,听说宰相也曾要他担当某个相当的职位,但他还跟往常一样出没在巷间。 贺望东从烟雾仙人的演出小屋出来后,跟金扫及焦成一起走着回去,途中焦成说有事就先离开了。 “可能是跟女朋友有约会吧?”金扫讪笑道。 “我们先到酒肆去喝上一钟,刚才在自己家里喝的酒已经差不多挥发掉了。”贺望东半是调侃地说道。他说完这句话,自己不由得有点悲伤,因为他似乎看到了焦成的人生被一种无形的绳索捆绑着,因为只有有着满身伤痕的人才会追求看似艳丽卓绝的艺术人生。 “她的诗学得怎么样?”金扫换了个话题,他知道明珠在跟着贺望东学作诗。 “只达到初级阶段,不过她具有某种作诗的才能,我已经跟她说过这件事。” “确实是啊,她在经学方面也显露出一种特殊的才能,可是,在情感方面似乎也太深情……”金扫说到这里停下话头,他紧闭着嘴唇绷紧了脸。 贺望东一再邀请金扫到他在掬水楼的包房去喝酒,但金扫还是拒绝了,于是贺望东只能一个人回到了掬水楼。李航已经在房间里等着他回来。 李航还是那套老话题,他将自己在跑官中得到的一些信息卖弄地向贺望东炫耀,“现在的政权虽然由宋璟那一批儒者手中握着,但高力士为代表的宫廷势力也在不断抬头,我只有想办法靠上这两股势力中的一股才有出头的日子,如果还想两边都讨好的话,就可能两边都讨不到好处,所以一定要看请时代的潮流。”他露出一副好象什么都知道的样子说道。 玄宗皇帝将武氏、韦氏以及太平..公主那些闺阀势力打倒后,恢复了清新政治还不久,姚崇及宋璟那些在玄宗皇帝还是太子时代就跟随他的儒者们现在正处于政治权力的中枢,可是与之可以对抗的派阀也正在形成,其代表就是在宫廷中很有影响力的高力士,他正在作为一个首领聚拢着一些反对势力。 旗帜鲜明地站到某派的阵营中,否则就别想得到提拔。这就是李航反复向贺望东提出的论点,可惜他自己还没有得到什么官位,所以这种说法还不能得到证实。 贺望东对派阀之争向来不感兴趣,所以对李航的评论一般不置可否,只是嗯、嗯地应付着听过完事。 “你认识金扫这个人吗?”李航问道。 “见过面,但没有很深的交往。” 贺望东老实地回答道,虽然刚才还在一起,但他怕麻烦也就没有说出来。 “他可是个麻烦的人哦。” “为什么?我听说他很有才华啊。” “他的评价是很高,可是正因为评价太高才会有麻烦啊,也不知道他来自何方,又那么夺人眼球,跟他搅在一起,你只能退居二线呢。” 据李航的说法,来历不明的金扫即使做官也只能做到属吏程度,可是由于对他的评价太高,又会有可能一下子被拔擢到侍郎(副部长)级别,换言之,从属吏到侍郎的好几级官位都可以让金扫去做。而李航所看中的官位,即使要候补,也首先轮到金扫,这让拼命跑官的李航怎么也无法平衡。 “我们为了得到一官半职花了那么长的时间和精力,而他一个来长安才没几年的野山猴子却挡在我们的道前,你说可恶不可恶。”李航似乎满怀着悲愤口中不断诋毁着金扫,但他对金扫的才干和学识却只字不提,也许在李航的眼中有才干和学识的金扫本来就不值得一提,他只是对排队等待官位的队列中插到他前面的金扫愤懑不已。 “可是我最近听说,”李航继续说道,“那家伙对两个阵营的态度都很暧昧,所以两个阵营都对他抱着警戒心。我还听说,有个很厉害的角色说了,让他被对方阵营争取去了不得了,要拉他进入自己的阵营中。我看那家伙迟早会被人敲碎脑袋!” 贺望东不想听李航那些空洞无味的话,他闭着眼睛在思考其他事情。 过了一个月后,焦成来到掬水楼找贺望东。他脸色憔悴,双颊尖削,但双目炯炯有神。贺望东见他如此神态,感觉有什么事情发生过,就问他:“好久不见,发生什么事了?”刚一说出口,又觉得问得太唐突了些,因为他知道焦成不是容易开口说话的人,于是他又马上让小凯准备酒食。 焦成接过酒碗就一口喝干了酒碗中的酒才开口说道:“不能跟明珠见面了,他父亲烟雾仙人不让她走出房间一步。” “是吗?你跟明珠的事情被他父亲知道了?” “不是,好象不是由于我的原因。我花了一点小钱从他们剧团里的一个小厮那里打听过。” “是怎么回事?” “说是姑娘有相好了,所以他父亲一气之下将她锁了起来。但那个相好却好象是另外一个男人。”焦成的话语有些悲凉,他上下舞动着眉毛,头也左右晃动着说道。 “不是你,又会是谁呢?” “说是金扫。” “哎?真的?”贺望东一惊。 可是回头一想,此事也不是不可能。 金扫年纪是大了点,但他眼睛明亮,皮肤白皙,人很英俊。贺望东想起那次跟金扫从西市回来的路上听他称赞过明珠是个才女是个情种,但他只是说了半句就赶快停下了嘴巴。 “对,是金扫,就是那个闹哄哄的诸葛孔明再生……我真是太傻了,居然将明珠介绍到他那种人那里去读书。哈、哈、哈——”焦成眼角渗着泪水,他用笑声来掩盖。 “还不能完全肯定吧?”贺望东只能用这种不太确定的语言来安慰他。 “不,肯定是的,我也有自知自明,跟我相比,金扫无论是才能还是相貌都比我好许多,……我也不得不承认,可是,我的真心——想念明珠的真心,我相信不会输给任何人。可惜女人是不认这个理的。哎,给我倒酒啊,再给我倒酒和啊。咳——”焦成叹气。 这种时候放任他喝酒是让他最好的解脱。 贺望东用冷静的口气就像问一个非当事人一样道:“只有一个月没见明珠的脸,自己的脸何至于会那么瘦?” “不,要见她的话每天可以看得见,只要到西市去就可以在舞台上看见她的脸,虽然不能跟她两个人单独在一起。可是至少——哦,对了今天还没有去过西市,现在就去吧,你也一起跟我去。”焦成抓住贺望东的手腕,用力拉他起来。 两个人就这样去了西市烟雾仙人的演出小屋。两个人进去的时候,舞台正有几个胡姬在弹奏着西域的音乐。明珠也在里面。她已经注意到进来的人是谁,这可以从她的眼神看出。 焦成坐下后用火热的眼神注视着台上。 弹奏音乐完后其他人表演了滚球行走和走钢丝等几个小杂技,然后就是胡旋舞,是明珠表演的节目。 五色彩布波浪翻滚的这个华丽的技艺贺望东是第二次来看,他注意到了旁边的焦成似乎异样地兴奋,自己的注意力不禁从舞台上转移到了身边,所以当一个小纸团滚落到自己膝盖上的时候,他的眼睛没有看在舞台上,明珠是用什么姿势怎样将纸团扔过来的他没有看见。贺望东在.拣起小纸团之前眼睛突然转向舞台上,正好跟明珠对上视线。 明珠正在表演旋舞,但贺望东还是看出她正在朝这里使着眼色。不过他还是认为明珠是想将纸团扔给焦成而误投到了他的膝盖上了。“被软禁着的女人将情书传递给自己所相思的人是很正常的事情。”贺望东反而为焦成感到高兴。他观察了一下周围,好象没有人注意到明珠在舞台上一边表演一边在扔纸团,不愧是经常习惯于快动作的表演家,似乎滴水不漏。 贺望东展开纸团才发觉纸团不是扔给焦成而是扔给自己的,上面写着一首五言律诗,诗的末尾写着:“小诗一首,请贺望东先生斧正。” 可是,贺望东扫了一眼诗的内容,不禁皱起了眉头,因为根本不成诗句,何来斧正?停学了一段时间就变得这样! 贺望东将纸片塞进怀中。 对于明珠,他和金扫的意见看来是一致的,她的才能有点走偏,现在的这首诗就是一个证据。 胡旋舞结束后就是烟雾仙人的奇术,现在已经是第二次看了,所以也不觉得特别惊奇。贺望东不时地将目光扫看焦成,发现他也心不在焉基本上没在看台上的表演,看来他不是来看烟雾仙人的五色烟雾奇术,而主要是来看明珠这个女人的。 烟雾仙人的表演结束后,他们两个人站起来走出了木门,有一个后台工作的青衣男人叫住了贺望东,说有一点事情要打听一下,不会花多少时间的。 “如要问事情的话,就在这里问不是也可以的吗?”贺望东回答道。 “不是我要问事情,是我们老板要问你话。” “是吗?”贺望东将眼光看向焦成。 “我就在这里等你好了。”焦成说道。 “不用了,你先回去吧。”贺望东说道,然后跟着青衣男人又钻进演出小屋的门洞。 青衣男人带贺望东来到后台,烟雾仙人还穿着表演服站在那里等着他。“把你叫回来很抱歉,其实因为明珠……就是跳胡旋舞的姑娘,我在后台看见她在跳舞的时候将一个纸团扔给了你,……我想可能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所以想问问你,你能不能将那张纸给我看看?”烟雾仙人的用语虽然很谨慎,但语气中又似乎有着如果你不答应的话哪怕用强硬的手段也要夺的。青衣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到贺望东的背后堵住了他的退路。 贺望东有点生气,但想到反正是一篇蹩脚的诗,不会有什么麻烦,既然已经被他看见纸团投给了他,要隐瞒也没必要,再说本来就不是什么情书之类的东西,还是让他们看个明白比较好,这样对明珠也没有什么坏处。他想到这里,就从怀里掏出纸片,说道:“她来我这里学过作诗,不过不知道什么原因最近有一段时间没来了,刚才的纸上就是她写的一首诗,要我给她指点指点,不知道是谁要阻止她学作诗吧?”他说着将纸片递给烟雾仙人看。 “哦,是诗啊?”烟雾仙人盯住纸片看了一会儿说道,他发现不是情书好象放缓了紧张的心情,并低下头很客气地说道,“给你添了麻烦。不过——她作的诗怎么样?” “根本不成样子。”贺望东回答道。 “我想也是的。”烟雾仙人又得意地说道。 贺望东回去的时候去了金扫那里。从金扫那里回到掬水楼后他将这张纸片随手夹到正在看的《曹子建文集》中。 金扫被发现死在家里是过了二天后的事情。 金扫的家原来是一家富豪住宅的烧火房,那家富豪破产,整栋房子被拆除,只在空地上留下了原来的烧火房,这间长方形的烧火房就成了金扫的居所。富豪家的烧火房本来要准备家宴什么的,面积有普通人家的一间房间那么大,里面本来也没有隔墙,五个灶头现在都用盖子盖住,上面积满了灰尘。金扫一个人不开伙仓,都是在外面吃好饭后才回家。 他有几个弟子会来他这里听他讲课,所以家里有三张桌子和几条长凳,再就是靠墙的一张床,其它没有什么家具,感觉很凄凉。 这天几个定时来听课的弟子来他家时,门是关着的。金扫一般都很早就起来了,还没有发生过这种事情,门又是从里面反锁着的,说明他没有出门。被堵在门外的四、五个弟子开始担心起来,无论他们如何敲门里面都没有反应。 有的人担心先生是不是得了急病,所以无法动弹。于是他们商量下来还是决定去通知武候铺。 武候铺的担当人员觉得如果里面的人得了急病不能动的话必须马上叫医生来,于是决定先将门破开进去。弟子们就从附近的人家借来一根木柱顶穿了紧锁着的门户,结果发现金扫躺在床上已经死了。 “是卒死,可能是心脏麻痹引起的。”赶来的医生也不是很有信心地说道。 金扫本来是个有争议的人物,关于他的死因,坊间流传着各种说法。 他是个人物,不久就有可能站在朝廷的前列指挥国政改革,也许就有政敌出来阻止这个事实的发生。 对于派阀政治来说,对方阵营中加入能干的人是个大问题,因而采用非常手段将它消灭在摇篮之中也不是没有可能。 宫廷派的实力人物高力士为了阻止金扫的出马就派人将他暗杀了。也有的人这么悄悄地说道。 贺望东也认为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两天前,贺望东跟金扫去西市回来的路上到金扫的家里去顺便坐过一会儿,话题当然主要是关于明珠的事情。焦成对明珠明显有着好意,如果她的心思转向金扫的话事情就会变得复杂,所以他想核实一下。而照贺望东的性格来讲,他又不会直截了当地正面提出这个问题,话题先围绕着烟雾仙人展开。 “他的奇术真是不可思议。”贺望东提起了话头。 “那种技巧我想我能够揭开其中的窍门。”金扫说道。 根据他的推测,烟雾仙人恐怕是用了某种植物的径蔓的芯做成长长的管子藏在身体的某个部位连接到手上,这些长管子的颜色跟地毯的颜色一致,从地毯通到舞台外比如后台,后台的人用风箱将各色烟雾吹进管子,烟雾仙人是用手背对着大家,估计他的手掌里就握着跟肤色一样颜色的管子。 “照你说的话,确实不是办不到,地毯又是桦色,而且出来的烟雾又是各种颜色,可颜色是如何控制的呢?” “可能是通过音乐,在变颜色之前,总有不同的音乐加入,那是向后台操控的人发信号,后台风箱可能准备了好几个。” “那用手指将烟雾吸回去呢?” “那也不是不可能,我在西域旅行的时候,看见龟兹的居民取井水不是用吊桶,而是用竹管来吸取的,他们将羊皮囊反复地压涨,直至水被吸上来。烟比水轻,所以我想不会太难的。我对烟雾仙人技巧中最佩服的是烟雾的重量控制,太轻会飘散掉,他要调制出能在空中长期停留的烟雾是有一定技巧的,这恐怕是最难做的一件事情。”他的说明很有说服力。 这天贺望东结果没有提到明珠,也许心理压力太大吧。 可是金扫却死了。 有不少人认为是被杀的。 要想将金扫置于死地的不仅仅是那些跟政治派阀有关的人。贺望东想到跟金扫有关联的各种关系这样想,其中就有被他夺走心爱女人的男人——焦成;还有作为跑官运动妨碍者而被遭到憎恨的李航。 金扫死后三天,深夜贺望东正在看书,听见有人在敲他的门,他拿起油灯起来开门,见门外站着的是焦成,只见他脸色苍白,像个幽灵。 “怎么了,现在这个时候?”贺望东问道。 焦成身上传来一股酒气,正好说明他可以说话。 “知道是谁了。”焦成低沉的声音从喉咙深处传出。 “什么是谁?” “明珠!……她不是烟雾仙人的女儿,她是他的妻子。” “妻子?” “对,一帮男人在喝酒时终于露出了口风,不会错,那个女人欺骗了我……所以我就——”焦成说着从怀中摸出一把短刀。 “你杀了她?”贺望东压低声音问道,“你做了什么事?焦成!” 可是焦成拼命摇着头。 “那你干了什么?”贺望东问道。 “我是想去杀的,我悄悄进入他们房间内,却看见他们两个人已经倒在地上,地上到处是血——” “他们两个人已经被杀了?” “是的,”焦成深深叹了口气,说道:“烟雾仙人已经死了,明珠还有一丝气息,后来她死在我的手腕里。” “事情都是在你去之前发生的?” “对。”焦成无力地说着,摇晃着身体进入房间,软软地坐到地上,手上的短刀掉落到地上发出哐啷的声音。 “是被什么人杀死的?”贺望东联想着金扫的死问道。 “我怎么知道是被什么人杀死的……我是有事情想来问你的。”焦成睁着血红的眼睛望着贺望东说道。 “有什么事情?” “我抱起明珠的时候,她还没有断气,她临终时说的话,很轻,还嘶哑着,可我还是听清楚了,她说的是‘啊—,贺先生!’说完后就断了气。” “她是叫过我名字的?” “对,我听见是叫着你的名字断气的……所以,我想来问你作什么判断。” “我能作什么判断?她只来我这里让我帮她修改过几次诗歌,还是你介绍来的。” “就那些?”焦成眼睛斜视着贺望东问道,他的眼神将信将疑,精神似乎就要崩溃。 贺望东没有避开他的眼神慢慢点头道:“是的。” 焦成一下子泻了气地说道:“是吗?你的眼中没有说谎的痕迹,即使你跟明珠有什么瓜葛……算了,到现在这种地步还说什么……她既然是烟雾仙人的女人……”他说着摇摇晃晃地站立起来走了出去。 焦成的背影在黑夜中消失,他的身影后来也在长安消失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数年后,贺望东从长安出发去洛阳旅游。洛阳当时是首都长安的副都,宽广的道路两旁种着魁梧的槐树。洛阳位于秦岭山脉和太行山脉之中,还夹杂着黄河,是个险要之地。 贺望东是去见老友张峰,这个张峰也是个奇人,以前曾在长安研究过本草学,现在还在从事药草的鉴定,为那些以采草药为生的药农把关,不让商人以草药质量不高而随意压价,经他评定的东西,没有人再敢变动,俨然成了权威。 “我正好最近空闲得发慌。”张峰见了贺望东很高兴。 “你没有计划回长安做官吗?”贺望东问道。 张峰笑了,“我才不稀罕官场呢,我就喜欢现在这样,闲着还有时间可以研究学问,我现在正在研究制作仙丹,已经很有进展了。” 仙丹是一种传说中的不老不死的灵丹妙药,只能从矿物中炼取,因为炼丹的人认为植物跟人一样会老死,所以从它的物质中提炼不出不老不死的物质,而矿物生成于千亿万年前,里面一定蕴含着不老不死的物质。 本来是个植物学家的张峰现在好象成了半个矿物学家,家里坛坛罐罐中装着不少各种矿物,连落脚的地方也快没有了。 贺望东来访的这天正好是个寒冷的天气,可张峰的家里却门窗洞开,一个小碟子正放在火上烧煮着。 “这么冷的天,为什么不将门窗关上?”贺望东问道。 “我也知道冷,可是为了保命不得不开着。” “保命?” “对,我现在在炼汞,汞的蒸汽是有毒的,如果门窗紧闭的话,汞蒸汽的浓度太高了就会要我的命,那是毒烟啊。” “烟能毒死人?” “是的,所以不得不小心。有不少外行在制作仙丹时自己也丧了命,正因为他们不知道一些物质的性质啊。” “烟能毒死……”贺望东自言自语道。因为烟让他联想到了烟雾仙人。“金扫会不会是被烟雾仙人用毒烟毒死的呢?这不是不可能,烟雾仙人既然能自由操作烟雾的排放和吸收……”他漠然地想着,脑子里突然闪过一道灵光。 他的脑子里闪现出明珠扔给他的纸团,他记得上面的诗歌中烟字出现过三次,毒字出现过两次,按做诗的规矩,一首诗中频繁出现相同的字是禁忌的事情,那是初级知识,明珠明明知道却还要将那种低劣的诗投给他。他的胸口一阵悸动。“应该再看看那张记着诗的纸。” 贺望东从洛阳一回到长安,赶紧找出那张纸。由于是几年前的东西,他没有记得诗的全部内容,只在印象中记得那东西简直不是诗,但他却记得那张纸是夹在了《曹子建文集》中,真是不可思议。 《曹子建文集》一共有十卷,他从第五卷中找到了那张纸,由于原来是团成一团,后来才展开的,虽然夹在书中已经几年,但纸上的皱折还没有展平,纸也已经发黄,但字体还很清晰。 明珠的诗如下: 剩罐冲天破,残烟吹屋开。 绿阴烟向笋,红雾毒蒸梅。 银烛招烟用,金铅发毒来。 兴庆无一扫,随处旧霉苔。 贺望东连读了两遍,他突然似乎看到了一个图形,不禁愕然。五字的句子成八行排列的话正好是个长方形,暗示着金扫的房间是个长方形。数年前展开纸团看见开头的剩罐就不明白,自己向作为弟子的明珠反复讲过新人作诗万不可使用不熟的句子,除非你已成为大诗人。现在他明白她使用犯禁忌句子的用意了。 她在第一句里用剩罐想表示破屋而出的烟囱;第二句第二个字是烟跟第一句中的罐排在一起表示烟从烟囱中往下面吹进去;第三句的烟在第三字表示烟已经下去一点;第四句的第三字是毒表示烟是有毒的;第五句的烟字在第四字表示烟又下去了一点;第六句的毒还在烟的下面还是在强调烟是有毒的;第七句中出现了金扫名字的扫字说明目标是金扫,这第七句和第八句比较容易理解,兴庆可能就是指兴庆宫,兴庆宫原来是玄宗皇帝即位前居住的 738b." >王宫,即位进入皇宫后就将它作为离宫称为兴庆宫..,可以把它当作一个政治舞台的名称。烟雾仙人将装有毒烟的羊皮气囊伸进金扫房间的烟囱内朝里面灌有毒的烟气,毒烟就像扑向猎物的猛禽一样慢慢扑向金扫。整首诗想表现的就是这种情形啊! 金扫被杀后就不能登上政治舞台,那么原来就有的苔藓(腐败政客垄断政治)依旧,革新道路关闭。 “啊!我做了什么事啊!”贺望东心里涌上一股悔意。 明珠知道了烟雾仙人受什么人委托要杀害金扫,他们是夫妇,知道这个秘密也没有什么难解。金扫是她的师傅,或许她只是尊敬师傅,也或许她对师傅抱有其他特别的感情,现在已经无法知道了,总之她想救她的师傅。 “你不要杀他——”也许她向烟雾仙人哀求过。 烟雾仙人突然将明珠软禁起来的理由也许就是为了防止暗杀计划从她的口中泄露出去。 临死的明珠在焦成的手腕上说过“啊——贺先生!”现在已经可以明白她说这句话的原因了,她将暗杀金扫的计划写在纸上告诉了贺望东,由于烟雾仙人的严密监视,她不可能写得很明了,现实也是她投给贺望东的纸团被烟雾仙人发现,考虑到这种情况,她就用烟雾仙人不太懂的中文用比较隐含的词语来表现。如果那时候能够解读出她写的犹如暗号一样的诗歌的话,贺望东就能劝告金扫暂时躲开一段时间,也许金扫就能避免被杀的命运。 委托暗杀金扫的那帮人为了将此秘密埋葬于坟墓中就将知道事情经过的烟雾仙人夫妇杀害了。如果金扫避难成功,也许明珠也不会被杀害,她最后的那句话是对贺望东的怨恨,“我花费了苦心告诉你……”她最后的气息从唇中送出的是对贺望东的责难啊,“我对你的期望过高了!” 贺望东咬住了嘴唇。 鸿胪客馆的杀人事件,尤其是跟西市艺人有关的观灯夜杀人事件,贺望东都解决得很漂亮,她就以为贺望东也一定能够解答出自己诗歌中隐含的意思,可以防患于未然了。 贺望东感觉到天地之间有一阵阵轻微的雷鸣直冲他的耳膜,闪电在刺穿他的身体。纸片从他的手中滑落掉到翻开的书中盖住《曹子建文集》中的诗篇只露出最后一行:日月不常在,人生忽若寓,北风来入怀,落泪似垂露。 贤人语句 花都之长安,千年王城地。 时公元八世纪初期,是大唐玄宗皇帝全盛之治。 公元前二世纪创建的汉王朝的首都也是长安,合计正好达到千年。 可唐朝当时的长安并不是一个古都,汉朝的长安不是在相同的地方,是在靠西北一点的地方筑的城,现在的长安城是隋朝开皇二年建的,既公元582年,离当时的唐朝玄宗帝只有130年,所以城里还谈不上洋溢着古都风情。 唐朝从建国算起还未满百年,而且中间还有则天武后执政的一段时间,创业风气现在才刚刚开始。人们没有丧失朝气,一切都在蓬蓬勃勃、百花齐放中敲响着建设的锤音。隋朝时建造的一些建筑物正好也到了该修建、改建的时候,到处都是工地,各地方蜂拥而至的民工给都市建设带来了高涨的人气。 劳工头也随之出现,他们身上带着铜绿与侠气交往于都市的游民中。 颜庄就是其中的一个新兴劳工头,他来自地方,但没有人知道他的出身。如果相信他自己说的话,他就是出生在江南,双亲是佛教的忠实信徒,在被送进寺院剃度前逃了出来,是个差点做了和尚的人。他在都市里没有什么靠山,但他却成了拥有众多人头的劳工头,可以说是个有才干的人。他喜欢交际。 “我喜欢跟各色人等来往,所以就吃上了这口饭。”颜庄是这么说的。 他年方三十上下,有一口南方口音,喜欢交际的人才不管口音不口音的。他除了喜欢交际,还有一个癖好,就是喜欢赌博,也可以说因为喜欢赌博让他的交际面更加宽广。 喜欢赌博的劳工头必然想跟官府的人搞好关系,这在现在和古时候都是一样的。他最想结交的官府当然首选管理城中治安的金吾卫,颜庄就已经跟金吾卫的遥大鲸搞上了关系。 遥大鲸的名字看上去很大,但个子却不大,做出的事情也有点小气,身上缺点不少,其中之一就是也喜欢赌博。颜庄就投其所好,在赌博中经常搭档,一来二去,两人成了朋友。 这天,遥大鲸见贺望东无聊地枕着小凯的大腿躺在席上就劝诱他跟他一起去颜庄的赌场,“看你这么躺着多无聊,就跟我去那里消遣消遣吧。” “我可没觉得无聊啊。”贺望东回答道。 “是啊,枕着我小凯姐姐的大腿还要觉得无聊的话还是个男人吗?”小凯插嘴说道。她嘴里是这么说的,但心里却也知道要想拉住贺望东不动似乎没指望了。 果然,贺望东挺起了身子说道:“我要去见一下朝衡。”阿部仲麻吕已经将名字改叫朝衡了。 “又骗人!”小凯说着朝贺望东的背上拍了一下,轻轻的。她知道男人不愿老呆在一个地方,在妓馆做事经常以男人为对象当然知道男人的心思,如果强要拉住男人不让他动弹的话反而会让男人反感而逃离你。 贺望东没有骗她,他是先去了住在新昌坊的朝衡,但只呆了十五分钟。“我还想再跟你多呆一会儿的,可这个男人在旁边罗里罗嗦的。”贺望东朝大鲸努努嘴对朝衡说道。 朝衡也已经长成一个出色的青年。“是啊,我也希望你在这里多呆一会儿,你看这里景色多美啊。”他正居住在青龙寺跟和尚学中文,已经有两个月了,他已经将寺院的美景当成自己家里景色一样看待了。 位于新昌坊南门东首的青龙寺建立于隋朝,最早叫灵感寺,后来还改名叫过观音寺,现在这个青龙寺的名字是几年前改的。当时的人们好象特喜欢将一些固有名词改来改去的,如长安在隋朝的时候叫京城,后来改叫过西京,十五年后再改叫过中京,才过了四年又改回西京,过了一年又被称为上都。 青龙寺在一个小山冈上,南面的眺望是很有名的,当时有一个美称叫“登眺”。 “真的不负其名。”对景色从来不关心的大鲸也眺望了一会儿不禁发出了感叹,但又禁不住在旁边拉拉贺望东袖管催促道:“快点,快点。” 朝衡在旁边不急不忙地笑着说道:“听说其他寺院的和尚站在我们这扇门旁看着这么美的景色人往前一探还掉下过山冈呢,虽然没伤着什么。” “哦,可能这山冈下面草木很茂盛,伤也不会伤到哪里去啊。”贺望东附和道。 “那个和尚的寺院他们的门在平地上,根本没想到我们这里寺院的门就在山冈上。” “是应该提醒他们一下的。” “贺望东不会出事的。”大鲸又拉拉他的袖口,“他在掬水楼二楼的包房也能看到美景,跟住在平地的人不一样。” “我知道了,不要那么拉好嘛,我是想要走了。”贺望东苦笑了一下离开寺院朝颜庄的赌场走去。 颜庄的赌场开在他的旅店里,看来他赚了不少钱,买下了旅店。 当时的旅客很多人会随身携带寝具和炊具,就会牵马带驴的到来,所以旅店还配备厩舍。旅店占地面积不小,当时土地宽广,空地也多。颜庄虽然将整个旅店买了下来,但他不会经营旅店业,还是做着自己的老本行劳工头,而一个好的劳工头,手上必须拥有很多可以随时使用的年轻人,以备客户随时支配使用,所以他就花了点本钱买下这个旅店让年轻劳工们有个栖身的地方。他支付给劳工的工钱再通过赌博把它们赚回来,所以就在旅店里开了这个赌场。 旅店大是很大,但已经很陈旧,所以他并没有花费太多。旅店给人的感觉有点乱糟糟的,说得好听点是充满了活力,说得难听点却是嘈杂猥琐。 “要赌博还是这种地方合适。”贺望东见了说道。 “对,对,我也这么觉得。”遥大鲸圆滑地应声道。他晃着肩膀走了进去。 管理市场治安的官员进出赌场本是不应该的事情,但他似乎一点也没有什么罪恶感。 颜庄的旅店跟青龙寺一样也是在新昌坊。新昌坊在长安城最东面的街上,紧靠城墙,旁边就是城门延庆门。它的南面是升道坊、立政坊和敦化坊,再接着是有名的曲江。斜西面是安邑坊,北面是东市的市场。 地方是个热闹的地方,但因靠近曲江,感觉还是比较落乡,也许这反而对一个赌场来说更合适了。 “哎哟,您来了,欢迎欢迎。”颜庄见了,搓着双手低头招呼。他也不是买了旅店马上就开赌的,先是买通了遥大鲸帮助打点才有了胆量。“请往这边走。”他带进去的小房间里已经备好桌椅。 “哦,外面看上去破破烂烂的,里面倒还干净。”大鲸朝房间四周打量了一下说道,他的眼光就像税务局官员一样。 房间里装修得确实不错,地面上铺的是白色大理石,打磨得很光亮,桌子是紫檀木的,四周雕着葡萄花纹。 “看来他喜欢西域的东西。”贺望东想道,葡萄花纹以及蔓藤花纹是从伊朗传来,在当时的长安很流行。 花瓶中插的花也有种异国情调,学过不少本草知识的贺望东也认不出是什么花。 “其实只有这间房间装修得好一点,其他的房间都很破烂。”颜庄哈着腰说道。他是故意只将一间房间装修得豪华一点,其他房间就低于水准了。 “干脆都搞得好一点好了,里面还在装修着吗?”贺望东问道。 “我是想那么干,可是保障方面还不敢奢望,所以就……”颜庄耸耸肩说道。 贺望东跟颜庄见过几次,那是跟大鲸在别的赌场见的,他的旅店还是第一次来。 “物价都很高啊。”大鲸说的话似乎跟他的身份有些不符,琐碎生活味太浓了点。 “诶,是啊。”颜庄表情中不免带着些得意的神态说道,“一个破旅店,不改建一下的话,恐怕连窃贼也不愿光顾呢,栏杆也都已经烂的一塌糊涂,所以先把它们都给换掉了。”颜庄打开两扇门让他们看门外。 颜庄买下的旅店成一个凹字型,这间豪华客厅就在凹字底边的二楼,整幢建筑都是二楼结构,凹字的两边下面一边是仓库,一边是厩舍,二楼都是客房。凹字的中间是个院子,仓库前铺着石板方便车辆通过。为了整修栏杆,周围有脚手架。 不一会儿下人准备好了酒食。酒还是当时流行的葡萄美酒,酒杯是西域泊来品刻花玻璃杯。 “很不好意思,我想让一个客人一起入席,他是我的朋友,最近刚来长安。只是一起喝点酒,不参加赌博,他也不会赌……”颜庄小心翼翼地说道。 “这里不是你的家吗?有什么好客气的,你叫他来好了。”遥大鲸很随意地回答道,他的本意是来赌博,吃饭喝酒根本没放在心上,让谁同席他才不在乎呢。 “可是……”颜庄有些欲言又止的样子。 “怎么了,有什么特别事情啊?”贺望东亲切地询问道。 “哎,他叫谢全,人很老实,就是喝了点酒后会罗嗦一点……” “人喝了酒都会罗嗦的啊。” “哦,那么——如果他太罗嗦的话我就赶他走好了,那就叫他一起来入席好吧。”颜庄低头致谢后走出房间,大概去叫谢全进来。 进来的人也不见得是什么豪杰,看上去挺斯文的,年龄跟颜庄差不多,但人很瘦,脸色也很苍白,跟血色通红肥头大耳的颜庄根本无法相比。他低垂着眼帘小心翼翼地,连对贺望东和遥大鲸都不敢正视。 颜庄说他酒后会很罗嗦,其实倒也并非如此,他很爱喝酒,但酒量却不怎么的,没喝多少就已经前后有些颠倒了。谢全几乎没有碰过桌上的吃食,手伸出去都是在拿酒杯。 “也许他有点胆小吧。”贺望东接触过不少像他这样的人,他们往往靠酒来壮胆,喝了点酒后还是没胆量说出平时想讲的话,于是想再喝点酒来壮胆,喝得连舌头也转不动了结果还是什么也没说成。 他们的酒席正对着大开着的门,院子里的光景一目了然。 贺望东抬头看见院子里有一个人背着一个工具箱走过,他记得那个人走路的姿势有些与众不同,是个他曾见过的人,但一下子没想起来,但从他背着工具箱的情况来看总归是个手艺人没错。 上了一个叫鲜菇鸭腰的菜,遥大鲸尝了味道后不客气地评论道:“呵,只有这个菜味道还不错。” 这里的菜确实不怎么样,刚够马马乎乎级别,但这个鲜菇鸭腰确实超乎寻常地鲜美。 “这家伙不但客房装修是一点豪华主义,连料理方面也是一点豪华主义吗?”贺望东不禁苦笑了一下,忽然间他想起了那个背工具箱的人是谁了。名字虽然叫不出,本来他也不知道那个人叫什么名字,但知道人家都叫的外号“急饰师”,他不是一点豪华而是临时豪华,他专门帮人家做一些如舞台布景等临时性装饰,他工作的对象大多是西市的演出小屋。舞台布景及一些临时活动的装饰不需要很牢固,但需要快速做好,他的工作虽说跟木匠差不多,但既然被人叫成急饰师,那颜庄叫他来这里帮工的装修也可想而知是个不怎么样的东西了。 “呕,呃——”谢全说出的话已然不成话样,根本不知道他想说什么,眼神也涣散着没有了焦点,已经神不附体了。筷子是朝鲜菇鸭腰伸过一下,那看上去也仅仅是作为客人的一种最大努力。不一会儿人就仰着歪靠到椅背上嘴里发出酣声嘴角还流下口水。 “不好意思让你们看笑话了,我把他送回房间去。”颜庄咋舌说道。正好有个大个子下人端着食后洗漱盆进来,颜庄就让他“将谢全带回他的房间,去问女佣人阿悦他的房间是哪间。”下人力气很大,只一下子就将谢全扛在了肩上,连眉毛也没皱一下就走出了包房。 吃喝完后天已经黑了,灯笼也已经 70b9." >点上,等佣人收拾完桌子后就是期待着的赌局开始了。当时赌博主要就是掷骰子,打天九是到宋朝才开始流行的。骰子上黑下白,其它几面有牛、鸡等图案,用五个来掷,五个都是黑叫卢,最大;五个白第二;鸡一牛一白三叫开;鸡二白二黑一叫塔;白二黑三叫枭;枭得胜时可得倍率,规则大体如此。掷骰子的人一般会大叫要开什么什么的,赌相比下围棋等游戏差许多。 赌博往往会让人忘记时间,所以他们一开始就约好要赌个通宵。再说日落后的宵禁鼓声响了后人们也不愿这么早就赶回家里,既然不得不留宿在外,为了消磨时间掷骰子就成了一种风气。他们本来就说好要下点彩头的,刺激使得时间过得飞快,深夜了、天空发白了,他们都没有注意到。到了临晨,“出卢、出卢”的叫声已经几近嘶哑。这时传来一个压倒他们掷骰子叫声的一声叫唤,听上去很悲惨。 “怎么了?”贺望东疑惑地问道。这声吓人的叫唤声给这里意兴阑珊的赌局打上了句号。 “别去管他,我们玩我们的。”输得晕头转向的大鲸哪还管叫声悲惨与否。 “不过听上去好象有东西掉了下去。”颜庄揉着眼说道,他是这群人中最年长者,也最早感到了疲劳,已经有点东倒西歪了,正想借此机会小睡一会儿。 “我们先开门看看。”贺望东说道。于是主人颜庄站立起来去推开了门。柔软的光线流入屋内。 “呀,天已经有点亮了。”颜庄又擦擦眼睛说道,他还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扑通一下坐回自己的椅子内。 贺望东透过颜庄的肩膀朝院子内望去,“那是什么?”他指着仓库门口问道。 “正是的,不会是谁睡在那里吧,难道他就不怕感冒吗?”颜庄皱着眉头说道。 “不,不是睡在那里。”贺望东站立起来。 天空微微发白,但还没有破晓,室外东西的轮廓还有些模糊。贺望东眼睛紧盯着仓库门前那个像躺着的人一样的东西,似乎要看透他一样。 “那会是什么?”颜庄问道。 “可能是谁掉了下去。” “掉下去?从哪里?” “当然是从二楼啦,还会从哪里掉下去?” “要是那样的话,事情就大了,……从那么高的地方……”颜庄的声音似乎有些不安的颤抖。仓库里面是二层结构,等于有二层高度,再从上面掉下来的话,等于是从三楼掉下来,下面又是石头地面,碰巧的话也免不了要受重伤。 “你看好象在流血哎。”贺望东用手指向那里。 “真的?”颜庄肩膀也抖动起来。 “什么?有人掉下来了?”遥大鲸虽然在赌博,但听到有人掉下来了,金吾卫维持治安的本能也促使他不自觉地站立起来。 “可能是的。”贺望东回答道。 “什么可能不可能的,走过去看看不就清楚了吗?走,我们去看看。”看来他的工作本能已经将赌博嗜性扫去。 三个人急忙朝院子赶去,熬过一整夜的人走路都有点摇摇晃晃,但这跟年龄正好成正比,年纪最轻的贺望东脚步最稳。 “果然是从上面掉落下来的。”贺望东第一个确认道。而且还是最糟糕的掉落法,是头部先着地,头部已经像破碎的西瓜一样,但脸部还能分辨得出来。 “这张脸好象见过。”大鲸说道。 “什么好象见过,昨晚还跟我们一起吃过饭的。”贺望东已经分辨出躺着的人就是谢全。 “啊,是吗?……哦,对,不错。”大鲸说点点头道。 “怎么——怎么会那样的呢?”颜庄有些丧魂落魄地说道,好象还有点不敢看死人脸似地,眼光望着别的地方。 “不要怎么怎么地了,快靠过来辨认一下是不是他?”大鲸催促他说道。 “好,好——”颜庄的声音还在颤抖。 “他是睡在哪间屋子的?”贺望东问道。 “都是女佣人在安排,——好象就在这上面附近。”颜庄的回答不是很确定的样子。 “大概是自杀吧?”大鲸将手臂抱在胸前说道。 “不像,如果是自杀的话,应该再穿得整齐一点,你看他只穿着短裤,还很脏。”贺望东很有自信地说道,他用观察的眼光审视着说道,“但不排除突发的可能性……”他又补充道,他还不敢断言。 “不是自杀的话,那是事故了?还是——”大鲸有点卖弄地说道,“——被杀?”他说完朝四周扫视了一遍。 大鲸最后视线落在贺望东身上,似乎在等待他的结论,又似乎在催他快点作出判断。大鲸以前曾数次得到过贺望东给的暗示,从而解决了几个事件,有的直接就是给的结论。 贺望东蹲下身子,确认谢全已经断气,他慢慢站立起来叹了口气说道:“一个内向而又胆小的人,即使做了什么坏事也不会大到哪里去的人……” “好了,感慨放在以后再说吧,先工作吧。”大鲸催促道。 “工作?谁的工作?” “哦,是我的工作。”大鲸有点不好意思了。无论什么事情都依赖人家似乎也说不过去,一些基本调查工作总得自己先做起来,自己好坏还是一个金吾卫骑曹参军事,有着正八品的官位。“哎,这个谢全是几时住进来的?”大鲸问颜庄。 “是昨天刚刚住进来的。” “他是来干什么的?” “是我让他来做我帮手的,……因为我对数字和记帐有点头痛,就让朋友介绍一个这方面能干点的人,朋友现在去了南方,他介绍了谢全。嗯——后来我跟他见了三次,觉得他还行,就录用了他……本来说好明天,哦,就是今天,现在已经天亮了,今天开始就要工作了。” “这个人以前是做什么的?” “我也不太清楚,介绍他来的朋友说能够保证他,我就放心地要用了。” “嗯。”大鲸的问题提问完了,他将眼睛看向贺望东。 贺望东静等了一会儿说道:“去向武候铺报告之前,我们先去看看这个人住的房间。” “好,这边请……平时这时候已经要开始乱起来了,今天正巧还安静。”颜庄在前边引路。他将这个原来是旅馆的房舍买下来的目的是为了让自己手上的劳工有地方住以确保他们不离开自己,数天前他正好接下了怀德坊罗汉寺的修理工程,就将手头的劳工都派往那里,那里是提供住宿的工程,他就趁这里空闲下来的机会决定做些房屋修理的事情,晚上闲得慌了,才叫大鲸过来开局赌博的。 去往二楼的楼梯很陡,天还没有全亮,脚下还有点黝黑,颜庄手里提着一盏小灯笼,当时用的蜡烛是用蜜蜡做的,很贵,有句形容奢侈的话就叫用蜡烛烧饭。 谢全住的房间就在走廊第一间的左面,他的被褥乱糟糟地堆在床上,看上去就像刚起床的样子,如果是要自杀的人,可能会理整齐一点的吧。枕头旁边有一个小油灯,一个小火苗在摇摇晃晃发出微光,但房间本身倒还亮堂,因为朝着院子的门正半开着,朝外半开着的门在风的吹拂下一晃一晃的,油灯随着门摇晃的节奏在晃动,使得房间内的光线也在晃动。 “哈哈,这是意外事故啊,你看门开着,那里本来有栏杆的,可是昨天拆掉了,而谢全不知道,于是开门后往外多走了几步一下子掉了下去。”大鲸说道,还为自己的结论沾沾自喜。 “可是有点奇怪啊。”贺望东自言自语道。 “怎么了?” “你的意思是他以为外面有栏杆而踩空掉落的?” “对,栏杆是昨天才拆掉的,颜庄对吗?”大鲸转过脸对着颜庄问道。 “是的。”颜庄答道。 “你看。”大鲸张了张鼻翼。 “你是说他按照老习惯以为这里还有栏杆对吗?” “对。” “可是谢全还是昨晚刚刚住进这里的,是吗?”后半句贺望东是转头对着颜庄问的。 “对,对,是的。”颜庄慌忙回答道。 “刚住进去的人按照老习惯可对不上啊。”贺望东说的话完全是在理上。 “哦,对,……”大鲸不得不承认。 “老板,”贺望东没管大鲸的尴尬,用严厉的语气对颜庄说道:“这间房间内的东西不要去动啊,如果你动过的话就有可能被送进牢房的,明白吗?” “噢。”颜庄的脸色有点紧张了。遥大鲸也有点发楞。 “喂,大鲸,天已经很亮了,你看清楚一点房间内的状况,记住了啊。” “好,我知道了。”遥大鲸其实还不清楚贺望东是什么意思,但他根据以往的经验知道听贺望东的话不会错。 就跟没看过剧本的演员一样,遥大鲸装模作样地巡视了一下房间内,还拿起颜庄的灯笼朝房顶和四周墙壁照照。“嗯,天花板一半已经涂成黑色了,靠近门的部分还是木色,门背面涂成了青色,墙壁上挂着一幅字,上面写的是什么?太暗看不清楚……”其实房间内没有暗到看不清字的程度,大鲸没好好读书,字草一点他就看不懂而已。 “哪里?哪里?”贺望东走进前去看,“哦,是阮籍的咏怀诗,小人计其功,君子道其常。是说小人只考虑能否成就功名,而君子只考虑是否合适吧。” “那我不大考虑功名的,就是君子啦。”大鲸自说自话地解释道。 “就将这幅字作为参考带走吧。”贺望东说道。 妓馆掬水楼二楼,贺望东正坐在桌子前为小凯写歌词。 “还没有写出来吗,贺先生?”小凯停下正在为他后背扇扇子的手,将扇子放到膝盖上催促道。 “我正在想句子。” “哪见你想过这么长时间的?” “刚才已经想好了,可又一想好象不符合你的歌喉,就又重新在起头。” “我真高兴。”小凯直率地说出了自己的感受。将自己很郑重地放在心头作词,焉有不高兴之理,她站起身子,将手放到贺望东的肩上。 “怎么了?”贺望东放下手中的笔回头看去,与小凯的眼神交合,互相之间的来电已神会,他用手抚摩着放在他肩膀上的小凯的手指。接下来该干什么已经不用赘述,滋润的眼神和濡湿的身体都已经准备就绪,可是走廊里却传来了嗵嗵的脚步声,小凯无奈地抽下了放在贺望东肩膀上的手。 “他做了,他做了。”遥大鲸人还没有进来声音已经传了进来。 “什么他做了?”贺望东问道。 “他还会做什么好事?”小凯看着窗口处用扇子啪嗒啪嗒地朝自己扇着说道。 “哦,怎么不高兴了?啊——对了,是我来得不是时候吧?哈、哈。”他观察力是不错,可是那种笑法却让人下不了台。 小凯将脸朝天花板上一扭,女人生气时的脸换一个角度观察的话,有时看上去还是很美的。 “哦,对,是将颜庄抓了起来。”大鲸转脸对贺望东说道,现在再跟女人论理哪还论得清楚。“我派人潜入那个房间,让他躲在床底下。” “嗯,做得不错。” “哎,是的,可是,那究竟是为了什么?” 贺望东曾严厉关照颜庄要保持房间的现状,既不能让人居住,也不能打扫,然后他叫遥大鲸让金吾卫派人悄悄地进入那间房间监视起来。 据大鲸介绍,颜庄半夜偷偷进入房间,撤了门口的地板,正要用白色涂料往墙上涂的时候被金吾卫的人抓了起来。 “果然是颜庄啊!”贺望东微微点头道。 “可是,颜庄为什么要那样做啊?那天晚上他不是一直陪着我们在甩骰子的吗?那叫声和跌落的声音也是跟我们一起听见的。” 颜庄是被抓了起来,但大鲸却不明白为什么要抓他。 “颜庄做了什么很清楚,但他为什么要那样做却还不知道。”贺望东回答道。 “喂,你不要说那种不讲责任的话好嘛,你不是说看住那间房间,如果有人进去要改变房间的现状就是犯人或者就是同谋犯的吗?” “是啊,所以我不是说已经明白是颜庄干的嘛。” “好了,你跟我说说吧,既然我已经将他抓了起来,等一会儿上司问我为什么要抓他我说不出个道理来多丢人,如果我就说进了房间的人就是犯人所以就将他抓了起来,如果上司再问我为什么我又回答不出那不太难堪了吗?” “好吧好吧。”贺望东看着遥大鲸苦笑道,“颜庄要想将谢全杀死,什么他是朋友介绍认识的那完全是谎言,他们之间一定有着很深的关系。” “那是,既然要杀死他肯定关系很深。”大鲸的语气有点急燥起来。 “颜庄很清楚谢全住在哪里、有什么癖性,可能早就知道,或者是事先调查清楚的,两者必具其一。” “那又怎样呢?” “还知道他喝了酒后会稀里糊涂、半夜或者临晨会走出房间,可能是去小解,这些癖性颜庄都已经了解清楚,于是他搞清楚谢全原来居住地方的情况,将这间房间改建成跟他的房间完全一样。” “这些跟看见的情况不是一样吗?” “我看见了那个可以办这件事的人,那天在颜庄那里吃饭的时候从窗口看见的。” “是怎样的人?” “你也知道他,经常去西市的人都知道他,就是那个急饰师。” “噢,他做那种事情确实手到擒来。嗯,原来如此。”大鲸经常出入西市的演出小屋,还对急饰师的手段很佩服。 “我后来马上让人安排跟他见过,他本来跟木工有所区别,只在急用的时候出来帮忙,当时我就觉得来得蹊跷。” “你跟他见了问出什么了?” “嗯,那天我们去之前,他早上就在那里,颜庄要他将房间改装一下,他还对要改装的房间觉得很奇怪,但为了工钱就照颜庄的要求去做了。” “就这些?” “对,就这些。” “诶——”大鲸搓着手叹了口气。 将房间改装一下让客人居住进去,客人睡得稀里糊涂的开门走出来从没有栏杆的走道上跌落下去,这样能否将颜庄判罪吗?如果颜庄坚持自己根本没有意思要让他跌死的话那如何办?大鲸叹气就是在考虑这些问题。“看来得调查清楚谢全原来住的房间是怎样的,问他为什么要改装成那样?”大鲸撅着嘴唇说道。 “回答一定是为了让客人居住得舒服啦,不是有什么坏意,完全是好意啦,比如鸿胪客馆就是为客人专门改装成他们国家式样的房间的。” “那可麻烦了。”大鲸皱起了眉头。 谢全可能原来是住在一间顶上一半涂成黑色一半还是白木色的房间里的,墙壁上挂着一幅竹林七贤阮籍写的字,门的背面是青色,睡的床和油灯放的位置可能也跟原来的房间是一样的。 “谢全这个人我查了,但还是没查出他来自何方。”遥大鲸按贺望东的指点做了一些事情,但接下来该怎么做心里又没有底了。 “你们还在查?” “工作总要做的嘛,可是没有头绪,长安太大啦。” “在长安查不出他的来历,说明他可能是从地方上来长安还不久。”贺望东不失时机地指点道。 “也许是的……”遥大鲸的反应不怎么热烈。 “从地方上来的人会先到什么地方落脚呢?” “嗯……” “同乡聚集的地方啊,那个谢全有南方人的口音。” “看来还是对颜庄要严加审问。”遥大鲸想对他进行拷问,也许这样会加快调查的进度,但想到他那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藏书网又怕会得不到什么结果。 这时候,曹茂进来了。曹茂就是以前为上司做过一点事而差点坐牢的翻译,后来靠贺望东的帮助拣了条命成为贺望东的奴仆又被贺望东放出成为了自由人,所以只要是贺望东的事情他都会舍命去做。 “知道点什么了?”贺望东问曹茂,可能他正被命令调查这件事件。 “我去江南人聚集的地方调查过了,他们都说不认识他,于是我就将他的相貌说给他们听,他们说那个人不是叫颜庄吗?”曹茂回答道。 “什么,颜庄?”贺望东和遥大鲸差不多一起叫了出来。 “对,他们是那样说的。” 曹茂了解的情况是这样的:半年前,有个叫颜庄的人从江南丹阳来到长安寻找生活,他没有什么专长,三十多岁,身体不怎么结实又做不了体力活,于是他动起了回乡的念头。有人就对他说,有个跟你同名同姓的人在做劳工头,或许念你跟他同名同姓会照顾你一点生活,再说他也是江南人。那个人半带玩笑地跟他这么说道。哦,是吗?颜庄就随意地问了几句,还没有多问,恐怕对跟自己同名同姓的人问得太多会让人觉得奇怪。 “可是,三天前,那个颜庄消失了。”曹茂最后说道。 三天前正好是事件发生的时间。 “你不会就这样回来的吧?”贺望东问道。 “哎,我让他们带我到那个颜庄住过的房间去看过。” “怎么样?”贺望东问道。 “他那里是平房,睡觉的地方抬头看见的天花板一半是黑的一半是白木的,……后门的背面是青色,打开后门就是茅坑。” “对了!?99lib.t>”贺望东拍了一下大腿。 “听说半个多月前有人去他那里问过颜庄的日常生活习惯和性格。” “就是那个人!”大鲸也急忙拍了一下大腿说道。 “那间房间里还挂着这个东西。”曹茂从衣袋中拿出一个挂轴展开来。 “啊!”大鲸禁不住叫了出来。 已经死去的谢全的房间里挂着的挂轴跟这幅一样都是阮籍的诗句,虽不用比较也可以看出字体还是稍有不同,但整体上看上去是相同的挂轴。 按照唐朝法律,一样是杀人,谋杀罪要比故意杀害和失手杀害的罪要重,故意杀害是在当时起的杀意,失手杀害是在格斗或争吵中而失手杀死,而谋杀是事先就有杀意有准备的杀害。 连挂轴也事先准备好的话很明显是有准备的谋杀。 “难道他还想死也不承认吗?”大鲸有点不安地自言自语道。 “没有必要担心,”贺望东很有自信地说道,“那个劳工头颜庄恐怕不会只杀过一个人。” 大唐长安的春天景色很美,长安的夏天也很有特色。石榴花和夹竹桃是当时长安的代表花种。妓院的院子里一般都培植着这两种花,艳丽的花色争奇斗艳,一到傍晚,妓院的院子里就会摆上一些古旧的桌子和长条凳,客人们手中摇着扇子在院子里纳凉赏花说笑,有美酒又有美女在旁,度过一段美好的时光。 新昌坊颜庄家的坠楼事件已经解决。 贺望东叫了遥大鲸和朝衡正坐在掬水楼的院子里纳凉,小凯当然在座,还叫了那个年轻的胡姬碧云。 “喂,贺望东,你真的一开始就觉得有疑问的吗?”大鲸手里拿着酒杯问道。 “对啊,一开始就怀疑了。”贺望东毫不犹豫地答道。 那个事件的真相是这样的: 长江沿岸的丹阳城里住着一个头脑灵活但性格怪异的青年,他的名字叫谢全,他欺骗人家财物受到被欺骗者的追讨,但他却将人家杀害后逃亡他乡。后来他来到长安,却事业有所成就,当然他不敢用自己原来谢全的名字,而借用了自己小时侯一起玩耍的小朋友名叫颜庄的名字。 可是,某一天,颜庄本人忽然来到了长安,听说有个跟他同名同姓的人在做劳工头,于是他想去跟他套套近乎弄个活做做。却吃惊地发现是自己小时候的玩伴谢全冒用了他的名字。冒用他名字的谢全跟他敷衍说自己由于某些原因是借用了他的名字,但不会白用,可以在某些方面照顾他真正的颜庄,但条件就是不能跟任何人说出这件事情。 假颜庄开始调查真颜庄的原来的生活起居以及习惯性格等,谋划起杀害他的方法。他先让老实好说话的真颜庄对外说自己叫谢全。他已经了解到真颜庄喝酒后会神志不清,还习惯在黎明前睡眼朦胧地出门小便。知道这些情况后的假颜庄很快就制订出了谋害他的方法,他实在不放心在长安留着一个知道他有过杀人底细的人,即使这个人老实到极点根本不会揭穿他。也许名叫谢全的人死后还会阻断对自己的追捕,他还计划好了等一个多月后被埋葬的死者的脸腐烂得差不多后去向99lib?役所报告说那个死去的叫谢全的人就是丹阳的谢全。也许这里的役所会去照会丹阳,知道丹阳的谢全是个逃亡杀人犯时还会以为天网恢恢呢。 可是,在这个计划刚完成前几步还没有几天,既在假颜庄还没有去役所报告前,贺望东已经让遥大鲸通过金吾卫照会丹阳役所让丹阳役所派了认识颜庄和谢全的人来。结果是再聪明的杀人犯也没逃脱应有的惩罚。 “你一开始就怀疑是根据什么?”大鲸问道。 “大鲸,这么美妙风流的乘凉时机不要再说那些无聊的话题好吗?”小凯用扇子敲敲大鲸的肩膀说道。 “这个人就是这个脾气,不说给他听他会忍得住吗?”贺望东说道。 “是啊,你只要给我大致解释清楚就可以了,后面我再也不提工作的事情了,我们尽情乘凉就是了。”大鲸回答道。 “哪有尽情乘凉说法的?” “哈,我也是说顺了嘴,哈、哈、哈。” 等大鲸笑声停了下来,贺望东说道:“那个被杀的人为什么那天晚上被安排跟我们一起喝酒,我一直觉得有疑问,又不是什么重要的客人,而且还告诉我们他喝酒的风格很不好,那样的话,更不应该叫他跟我们同席了。新昌坊那劳工头的旅店房间那么多,让他在别的房间喝酒不是也完全可以的嘛,所以更加是个疑点,那只有一个解释,就是要让我们看看这个人,为什么要让我们看呢?他是想说明,那个人被大汉带出去后他一步也没有离开过我们,他一直在跟我们赌博,所以根本不可能跑到二楼去将那个人推下来杀死。但是对于我来说,带那个人来跟我们一起喝酒是一种做作,是一种掩饰,所以我不会轻易相信那个坠楼是个事故。” “还因为看见了那个急饰师吧?”大鲸说道,他想指出,事件的推理成功并不是全都靠你的脑子,里面还包含着偶然的幸运。 贺望东没有搪塞,很老实地点了下头说道:“是的,如果没有看见急饰师可能不会怀疑,就会认为坠楼是个事故了。” “那急饰师有功劳了。”大鲸毫不掩饰地说出了自己想说的话。 “可能是酒的功劳。” “什么?” “那个急饰师按照劳工头的指示改造房间的装饰,据说是在下午就已经完工了,完工后他就在厨房间喝起了老酒,而且是慢喝细斟的……所以,应该是酒的功劳。” “有道理。那么,为酒的功劳,我们也来干上一杯吧。”大鲸说着,举起酒杯一下子喝光了里面的酒。小凯马上又给他满上。大鲸喝酒很猛,今天也特别地早早就喝醉了。“小人——嗯——什么功?君子,嗯——什么……”他在想那个字幅上贤人的语句,但就是想不清楚。他摇晃着站立起来,手往前探索着说道:“我不是去小便哦……,搞不好也扑通掉落下去了……” 朝衡和碧云不愿跟这样的醉人在一起喝酒,两个人走到了院子的角落。 “哎呀,一只蚊子!”小凯用手中的扇子对着贺望东的脸颊拍去,她在给贺望东暗示,该让他们两个人单独呆一会儿。 “知道了。”贺望东站立起来,笑了笑,用手摸着脸颊。 歌女与舞女 “有什么可以发财的事情啊?” 最近,金吾卫的骑曹参军事遥大鲸见人就会这么问。金吾卫等于现在的公安部,里面的人见面哪可能老是说发财的事情。 “怎么了,突然间变得那么势利?”来自于远远的东方之国的贺望东已经把这里当成了第二故乡,他有点担心地问遥大鲸。 “没什么,只是尝到了金钱的魅力,不好好用钱会受罚的。” “你才刚刚知道?” “是啊,出身太好,家里没有教过赚钱的事情。” “你是急着要钱用吧,要多少?我可以借一点给你。” “急倒是不急,用在哪里也还没有想过,但钱的力量实在是大,连官位也可以用钱买呢。” “哦,买官位啊。”贺望东答道,心里已经知道了他说话的意思。99lib.他听说过遥大鲸的一个同事最近刚升任长史,长史的官位是从六品上,地位已经很高了。可是,原来一直跟他肩并肩的遥大鲸自然觉得很没有面子,说他是靠走后门用金钱买来的也不难理解。那人叫段靖,并不见得有什么才能,从工作实绩上也比不上常得到贺望东提示而屡建业绩的遥大鲸。 “那个姓段的家里很有钱吗?”贺望东问道。 遥大鲸摇摇头回答道:“不是,他是个孤儿,是他叔父将他领养大的,叔父也只是个小商人。” “那他根本比不上你有钱啊。”遥大鲸的家境是很富裕的。 “嗯……可是……”大鲸吱吱唔唔地。 “可能人家有才能吧。”贺望东故意这么说道。 “不,那是不可能的,那家伙根本没有什么才能,是个蠢货。” “你可能不明白,人家自有他好的地方。” “哪里喔,要说他的长处,只是在酒后会跳个舞给大家助兴而已。” “他舞跳得很好吗?” “也不见得怎么好,只是让人笑笑啦。” “你有没有他用钱买官的证据呢?” “没有明确的证据,但大家都在传说。” 即使有证据也没什么,因为当时要上有权势的人家里,手上总得带点东西,这也有利于对自己职位的升迁。这种做法不只唐朝,连现在也还是老样子。 唐朝对从六品以下的官吏的任命是由吏部来做,当时还采用举荐的方法,被举荐的人在任上如果有了什么差错也会牵连到举荐人,轻一点会被降职,重则受到处罚,所以人们轻易不随便举荐。 可是如果受的礼很重,也许就会举荐一下,当然条件是要当了官后注意自己的言行,每月要报告自己的近况。 “那家伙肯定就是这么做的,一定花了很多钱才谋到了长史的位子。”遥大鲸眼睛发绿嘴里嘟嘟囔囔地说道,“好,我也搞一点钱去买个官位。”似乎想起来似地问道:“有什么可以赚钱的事情没有?” “你算了吧,又是赚钱啦又是搞钱啦,不怕掉自己的身价吗?”贺望东忍不住说道。 “有了,有了。” 一天,遥大鲸来到贺望东常来常往的平康坊掬水楼的包房,开口就这么叫嚷到。 “什么有了?”贺望东有点不耐烦地问道。他的监护人真人莫问最近老在唠叨他来往于妓院太频繁,使得他不敢象往常那样,已经减少了在掬水楼露面的次数,既然来了当然想好好放松一下自己的筋骨,却又遭到遥大鲸的打搅,心里有些不痛快就说话也不太投机了。 可是,遥大鲸却不是那种会察言观色的人,还是自顾自地说道:“就是上次说过的赚钱的事情。” “那好啊,你去大大地赚上一票,如果愿意分给一点的话,就拿来好了。”贺望东说道。 这时正好小凯进来,就问道:“要拿酒来吗?” “不是。”贺望东苦笑道。 “其实能不能赚钱还不知道,但动动脑筋的话是可以赚钱的。” “好象还蛮麻烦的嘛。” “所以要来借你点智慧啊。”大鲸有点死皮赖脸地说道。看来这次的赚钱机会没有贺望东的智慧大鲸就会没有信心了。 “智慧也不是取之不尽的东西,再说不是简单地就能得到的东西。” “哦,就是跟取之不尽有关啊。”大鲸接着迫不及待地说明起来。 群贤坊有个叫王久的大富豪,整个长安没有人不知道他的名字。群贤坊位于长安城西部的中央地带,从长安城三座西门中间的金光门进来就是,它的东边邻接着热闹的西市。坊内有真心尼寺和真化尼寺两座尼姑庵,由于靠近西市,所以坊内还有不少商人的住宅。 王久从事的职业按现在人的说法叫金融业者,他不仅贷款收取利息,自己还做些生意,也委托人家做些生意,他跟全国的商人都有业务来往,他经手的商品,只要他买进,该商品的价格很快就会劲扬;相反,他卖出的东西,很快就会暴跌。所以,王久对身边很注意保密,他下面有三个助手,每月会定期聚会两次,讨论并制定一些买卖方针,三个人都是他的心腹,受到他绝对的信赖。 可是,最近,只要王久定下要买入的东西,总有人会先于他下手买入,而他要卖出的东西也有人会比他先卖出。这样一来,本来可以贱买贵卖的东西受到了干扰,让他承受了巨大的损失。这样的事情不是偶然发生,已经重复发生过二、三次。 肯定是有人在泄露机密。但是王久却不想怀疑自己三个心腹。“要让我怀疑其中的一个,还不如让我去死。”他是这么对人说的。王久思虑再三,就来跟外甥的朋友遥大鲸商量,他想遥大鲸是金吾卫的官员,可以帮他解开这个谜。“如果能够帮助解开这个机密泄露的谜,相应的礼金是不能免的,一定请帮助我。其实这不是金钱上的问题,而是心灵上的问题,我就是不能理解为什么会泄密。”王久是这么对他说的。 “相应的礼金大概有多少啊?”遥大鲸毫不客气地问道。这种厚脸皮也可以说正是遥大鲸的一个优点。 “你看这样行不行?”王久伸出两个手指问道。 遥大鲸侧头思考,因为他不知道单位和具体数量,不敢回答。 “黄金。”王久感觉到了就补充说道。 “二十两?”遥大鲸声音很轻,因为这个数目对他来说够大了。 “不,”王久慢慢摇摇头说道,“是二百两。” “二百两?……”遥大鲸暗暗吃惊地回问道,但很快他就点头应承了下来,“好的,我来帮你查。”并不是他有信心能查清楚,而是报酬的数目太有吸引力,再说,受委托的事只要跟贺望东商量的话说不定就能得到指点迎刃而解,他本来就没事晃着,有点事情给他干干,还可以分点好处给他。遥大鲸自己心里这么想着,还以为能够揽点事情给贺望东做做是对他好,就不管三七二十一接受了下来。于是他从群贤坊出来后就直奔掬水楼来了。 “二百两啊……”贺望东咂嘴道。 黄金二百两可不是个小数目,据《旧唐书》记载,在玄宗皇帝时代,刑部尚书为了将自己的政敌御史大夫赶下台,通过向杨贵妃贿赂金五百两才达到99lib?了目的。又据文献记载,日本有个叫丹仁的人为了入唐,通过给翻译二两沙金才被核准了入唐的资格。 所以当遥大鲸看见王久伸出两个手指的时候以为他是想说二两,而他故意说成二十两以表示二两是不是太少了点,结果人家的意思却是二百两,不禁大吃一惊。 “你能帮我解开这个谜的话,就给你五十两。”大鲸说道。既想全部依靠他的智慧,却只给他四分之一的报酬,可见大鲸的私欲之厉害,但他没有将王久说的二百两缩小,所以又证明他不是个阴险小人。 “我倒无所谓礼金多少,你先将事情详细说明一下。”贺望东说道。他并不是对金额有所计较,而是因为对方愿意出那么大的金额,说明了事情的严重性。他对自己是什么人都还没有搞清楚,所以他对谜的挑战成了一种习性,只要听说是个难解的谜,就会被吸引住。 于是大鲸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说明了一下,他最大的优点就是能将事情讲得清清楚楚,其实在他讲解的内容中,答案已经藏在其中,但他本人就是怎么也察觉不了,反而要靠贺望东这样的人给他提示出来。 财阀王久的商务秘密会议都是在他群贤坊公馆内进行,一般会准备好酒食,边吃边制订方针。三个助手分别叫赵能、卢维勉、吴长乐,酒席上还有三个侍女陪着。“麻烦的是,王久对三个侍女也很信任。”大鲸说道。 “王久很会用人啊,所以才能积大钱。如果不相信所用的人,说明气量小,气量小的人积不了大钱。”贺望东说出了自己的金钱哲学观。 “嗯,他的性格是太易信人,尤其是女人,其实根本不值得信赖他也会去信任。” 旁边的小凯忍不住插嘴道:“哼,女人不值得信任,你不也是从女人肚子里出来的吗?” 大鲸的耳朵里是不会听进这种抗议的,他对于不合他意思的声音一般不会拿它当回事。“三个侍女不得不信任啊。” “为什么?” “她们一步也走不出公馆大门的,也不准她们跟其他人说话,所以不会从她们三个人身上泄露秘密。” “是嘛……” 像王久那样的富豪生活就像帝王一样,公馆里设有后宫,王久已经六十开外,不再有能力与太多女人周旋,但眼睛和耳朵的欣赏能力或者说其贪欲更加增强了,他养了六个歌妓和六个舞妓,都藏在后宫,也不让她们与外界接触,有秘密会议的时候才挑她们中的三个来陪酒。因为不是单纯的陪酒,她们都有艺在身,所以很受尊重。他的公馆里还使用着各种佣人杂役将近五十人,她们可以外出供使唤和买一些生活日用品等。 当时在富人家里做佣人的跟奴隶差不多,可以看成是主人的财产,主人将他们可以自由买卖,按照用途价格也不同。只会打扫的佣人跟有唱歌技艺及舞蹈技艺的人价格相差数十倍乃至数百倍,有些歌技舞技高超的人还被当作宝贝深藏起来。当时的风气如此,有钱人家必备接待客人的家妓,据说连不太富有的白居易也有两个家妓,所以大富豪王久拥有十二个家妓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从人数上来说还不算太多,但他拥有的却是一些高等级的家妓。 “王久的商业战略秘密的被泄露是从他的对手的一些手法上发觉的吧,那人是谁,应该已经清楚了吧?”贺望东问道。 “那当然,对手很强大,所以王久才头痛的。” “是谁?” “三阶教化度寺。” “噢……”贺望东颔首。 三阶教是隋朝时创立的佛教中的一个派别,其教旨按程度分成阶段,让一般信徒和高级信徒都能找到适应自己的阶段,它有三个阶段,所以叫三阶教。化度寺属于三阶教的寺院,它在离群贤坊二个街区的义宁坊,正好在开远门附近,它是隋朝的齐国公的老宅地改建的,当初叫真寂寺,后来才改叫现在的化度寺,寺院中有个很有名的仓库叫无尽藏院。当初的寺院跟现在差不多,也在从事商业活动,其中的佼佼者就是这个化度寺。 当时的建筑都是以木造结构为主,人们很怕火灾,长安大街宽度达到一百五十米恐怕也跟防止火灾有关,有些贵重的东西人们不敢放在自己的家里,人们就寻找一些地方存放。化度寺占地很大,里面的无尽藏院建造得很牢固,又是佛教圣地,人们开始将家里的财宝存往无尽藏院,无尽藏院是寺院的库房,管理人员是和尚,人们有理由可以放心让他们保管。保管不收费用,但施主自然会以相应的布施作为保管费交给他们,这种方法可以说是最早的保险箱业务,寺院以这些费用开始了借贷业务,又逐渐发展,开出了质当铺子。既然要将财宝寄放在那里,何不将它质当从寺院方面借点钱用用呢,当然利息很高。于是商人们从寺院借贷资本,做了买卖后再还清本利,寺院尝到了这种方法的甜头,于是自己也开始做起委托买卖的业务来。 无尽藏是佛教用语,意思是慈德包容宽广无穷,现在用在寺院的库房的名字上,将佛教的原本含义简化成算术之道,也将寺院内的和尚们变成了商人,甚至让他们变成了冲破樊笼的乱法者。 当时长安的大商人碰到一起都会谈论寺院商人的恶行,当大商人代表王久知道了其中最大者化度寺盗取他们的商业秘密后很是愤怒,如果仅仅是同行,他最多会觉得对手厉害,只能再想办法避之或另行想法与之斗法,可现在的对手却是寺院,所以他想无论如何先要设法堵住泄密的漏洞,他提出要出二百两黄金做赏金的心情也可见一斑。 “这是商人与和尚的斗法啊,真血腥啊。”贺望东叹了口气。 “我管他血腥还是焦腥,二百两可是货真价实的东西。”大鲸扬起脖子将小凯倒来的酒喝尽,又继续说明。 王久的三个助手从年龄上排,最大是赵能,七十二岁,在王家工作了五、六十年,是个可以绝对信任的人。 “再怎么值得信任的人,一老,也有可能无意中泄露机密啊。”贺望东说道。 “我跟他见过,他年纪是老,但脑子可不老,甚至比年轻人还要脑子清醒。”大鲸回答道。 最年轻的吴长乐是四十六岁,他是王久夫人的小弟,他应该不可能做出背叛的事情。卢维勉,五十二岁,做事情很守约,王久称他是当代的尾生。尾生是春秋时代的鲁国人,曾跟一个女人约好在桥下见面,到了约会时间那女人还没来,后来下起了大雨,河水猛增,尾生还是等在那里抱着柱子没有离去,最后他是抱着柱子被超过他头顶的河水淹死的。所以尾生这个名字代表了老实诚信至极,王久认为要是怀疑他的话,世上就没有可信的人了。 另外在秘密会议上露面的三个女性是跟外界隔绝的人,主人也没有怀疑她们。 歌妓名叫张杏君,只有二十岁,从小在王家长大,接受过特别教育,不知道王家以外的世界。最知道外面世界的是舞妓刘芳梅,原来在平康坊做舞妓,快四十岁时赊身来到王家,她的舞蹈很优雅,擅长那种速度比较慢的飘洒舞步。可是玄宗皇帝即位以后,世上风气崇尚活泼健壮,王久为了让来客喜欢,后来又找了一个擅长于快速舞步的舞女史春燕,她的年龄二十多岁。 王家公馆内除了五十多个女佣人外,还有男仆人一百多个,其中还有十几个丧失性机能的宦者,他们主要负责后宫的警卫。后宫用高墙厚铁门围着,家妓们就像笼中的鸟一样bbr>99lib.生活在里面。 “每个月有二次,王家会召集亲朋好友,当然人数不会很多,让这些家妓一展技艺,也不会像上次烟雾女人那样让她们给外人扔纸团,因为客人们都是在离开她们的二楼观看她们在院子里的表演。” “是吗?一样让人家观看的话,不是让人家近一点更好吗?” “那就是有钱人家小气的地方啊。”大鲸一边酸溜溜地说着有钱人的坏话,一边在想着如何使自己成为有钱人。 结果达成一致意见,两个人决定去观看一下王久家一个月两次的“名人会”,当然不是公开地。 据说这种聚会只邀请有相同爱好的人,希望懂舞蹈会欣赏乐曲的人来观看,好象是主人为了展示自己的宝贝似的:怎么样,美妙吧?无论歌妓也好舞妓也好,并不是说人多就好的啊。他似乎想表明这种态度。 贺望东忍受着爆发户挥金如土排场的折磨观看着,而大鲸却看得津津有味,但他却也在忍受着一种感情的折磨,本来跟他脚碰脚的同僚现在成了他上司的段靖也在观看者中。段靖在里面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他对舞蹈本来就可以发表一些自己的独到言论,连大鲸也不得不说他的特点就是会跳一点舞。 “哎哟,大鲸兄,你也喜欢看歌舞啊?”已经升任从六品的长史段靖故意大声向大鲸招呼道,口气中显露出别是走错了地方吧的意思。 “哎,我大鲸偶然也会欣赏一下舞蹈的哟。”大鲸挺挺胸回答道。 “春燕的舞蹈在别的地方已经看不到了,你看她那种停顿回首的亮相,洒逸的舞姿就是与众不同。你请慢慢欣赏吧。”主人王久向贺望东说明道。 贺望东是以洛阳来的舞蹈迷的名义接受王久招待的。这次被招待观摩的人有十几个,幸好里面没有熟人。大鲸是作为他的同伴陪同来的。 贺望东坐了下来,可是旁边的段靖还没有落坐的意思。 “您不坐下吗?”他对段靖问道。 旁边的主人王久代替他回答道:“这一位一直是站着看人家跳舞的,他说要看出色的舞蹈不能自己太舒服,需要自己吃点苦才能理解舞蹈的真髓。当然那是他个人的见解,我们上了年纪的人可没那能耐。”王久这么说明道。 那时侯,中国的舞蹈受到西域的影响,舞蹈的速度已经开始快了起来。白居易的《乐府》中对胡旋女有这么几句描写:“胡旋女、胡旋女,心应弦、手应鼓,弦鼓一声双袖举,徊雪飘飘如转蓬……”胡旋女是指从撒马尔罕来的舞女。春燕是中国舞女,可能她采用了西方的舞蹈方式,自成一派。王久又说明道:“她没有师傅,都是自己闯出来的。我喜欢舞蹈,已经看了许多年,春燕这种舞蹈的跳法还没见过。” 笔直地奔过去突然停下脚步,原地一个转圈后弯下腰,一只脚伸向空中,双肘朝身后弯成一个小圆圈,人柔软而跪……身体像波浪摇晃,强大力量爆发后的圆滑蠕动蜿蜒。 “有种抑扬顿挫,就是说有段落。”贺望东似乎在自言自语地说道。 王久听见了赞叹道:“哦,不愧有专业的眼力,春燕的舞蹈生命本身就是一种短小段落的重叠再到长舞。” “嗯、嗯。”大鲸在旁边似乎很在行地应着,身体和头部跟着摇晃。 舞蹈在左旋右转,跳舞的人还不知道疲倦,但看的人眼睛都已经跟着转得有点吃力了。 春燕的舞蹈结束后是杏姑娘优雅的歌声。歌舞结束后在对着院子的露台上准备了宴会,宴会后客人们纷纷告别离开,贺望东和大鲸留到了最后。贺望东从桌子旁站起身体对主人王久说道:“谢谢丰盛的宴会,祝主人的事业日益隆盛,这次的商务就是说采用盐商的银票做出要收购蜀川绢罗其实是要购买南方蜡染布的计划也能顺利成功。” “什么!?”王久像弹簧一样从椅子上弹跳起来。 贺望东微笑着望着他。 王久自有吃惊的理由,因为刚才贺望东嘴上说出的正是他们两天前秘密会议上定好的商务行动,而那行动只有三个助手知道,今天的歌舞会上三个助手一个也没有露过面,助手们及其部下还没有正式采取行动,因为那要等他王久发出行动号令时才会一起行动。 “你怎么会……?”王久眨巴着眼睛。 贺望东回头看了看大鲸说道:“一切都被这位遥先生看破了。” 大鲸很吃惊,但他为了掩盖自己的尴尬,不断地干咳着。 “能否告诉给我听啊?那谜……”王久迫不及待地问道。 “可以,但有个条件。”贺望东说道。 “什么条件?” “那个舞妓可否用五十两黄金卖给我?就这个条件。” 王久考虑了一下回答道:“可以。” “好吧,后天告诉你。”贺望东给王久弯腰行了个礼后告别。 “哎,你行吗?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怎么一点也没头脑,又是什么被我看破了,还要后天告诉他……”遥大鲸在回去的路上不断地拉贺望东的袖子要打听清楚。从群贤坊到平康坊的掬水楼有不少路要走。 “你放心好了。”贺望东很坦然地说道。 “还要将那个舞妓用五十两黄金买下来……五十两是不贵,可能还太便宜了。可是钱呢?” “遥大鲸先生不是会得到二百两的赏金吗?按你说的,我不是可以得到五十两吗?” “哦,那是没错,可是……谜已经解开了?” “对,那其实很简单。” “简单?” “对,你见过跳字舞吗?” “嗯,去年在内殿看过一次。” “就是它啊。” “哎?”大鲸突然站住往膝盖上拍下去,可是手在快要拍到膝盖时停住了,“可是,那要几百人才能跳啊。” 字舞就是由跳舞的人排成文字,一般需要数百人一起才可以排列出一系列文字,现在在大型体育活动的团体操中经常采用。在唐朝曾经有过圣寿舞表演的记载,舞蹈人员有一百四十人,排列出“太平万岁”以及“圣超千古道泰百万皇帝万年宝祚弥昌”等十六个字,这十六个字是一百四十人先组成一个圣,然后突然散开再组成超字,一个接一个排列出来,据说还曾用过九百人的大型舞蹈团表演过。 用人跳舞排列文字当然可以不通过跟外部接触就能将信息传递出去,可是,王久家的舞蹈是一个人独舞,不可能排列出文字。 “再简单的字至少也要十个人吧。”大鲸说道。他的意思似乎在说你别瞎扯乎。 “不,一个人不是不能写字。”贺望东说道。 “嗯,是啊……”大鲸双臂盘在胸前思考了一会儿又说道:“在地上躺直的话,是个一字,身体扭曲起来可以成为乙字……大概就是这种程度吧。” 字舞是通过舞蹈者的身体状态、排列组合以及衣服颜色来搭字的,一个人再怎么换衣服也搭不出象样的字来的。 “哪里啊,一个人照样可以舞出几句话来。”贺望东充满自信地说道。 “难道……” “团体舞是搭出字后停顿下来让人看出字体的,可是我说的一个人跳出字舞是指这个人动作的线条构成字体。那个叫春燕的舞妓以自己的身体为笔在那里写字,她段落分明的舞姿说明到这里一个字写完了,当然不注意是不会理解的……我当场就看出她舞出的话就是我刚才跟王久说的要购买蜡染布。” “真的?” “对,从二楼看下去看得更清楚,而要读字的人还是站着在看,还要清楚。” “站着在看?……喔,那么是那个段靖?” “对,一定是他,我观察过他的动作,他边看边用手指在膝盖处比画着,他是边看女人的舞蹈动作边在转换成文字。” “那畜生!”大鲸声音很大,跟他擦肩而过的路人吃惊地回头张望。 “搞懂了就不是什么难事。” “那你为什么不当场将段靖那家伙揭露出来啊?” “我怎么会让他逃脱呢?我还要作一些取证的事情,事情还是稳重点好嘛。” 遥大鲸这个人自己找出问题的关键似乎不行,但是让他跟着办事却很在行,而且雷厉风行。这次的事对他来说更是有益在先,盗取王久商业秘密的对象又是阻他升官之路的段靖。 “可是,从法律上讲他不一定是犯罪哦。”贺望东说道。探知对手,抢先下手是商业活动的一个重要部分。如果能证明他从化度寺接受过贿赂,也许就能起诉他,当然名寺化度寺的名誉也会受到损伤,从化度寺的角度来说恐怕是会想方设法避免事情的公开化。 “我只要段靖能低头认罪就行了。”大鲸倒没特别在意。 整整一天过去了,他该做的事情也做得差不多了。“春燕已经向王久都交代了。”大鲸将段靖叫到一个没人处讹他说道,当时也没有法律规定不得骗口供,诱骗或其他手法都没有禁止。而段靖又没有办法跟春燕联系核实,更不可能找机会跟她说话。再说遥大鲸能够说出那天春燕舞蹈的文字意思,他只能认为是春燕自己坦白出来的。 “大鲸兄,真的很惭愧,我实在需要钱来养家活口,我是孤儿,不想让自己的孩子再受苦,所以只想着如何能升上去多捞点钱,于是就听了化度寺的建议……”段靖说着低下了头。 遥大鲸心里很满意,听了段靖的话也对他有些同情,于是拍着胸脯说道:“好吧,我跟王久去说说,尽量不让事情闹大。” “那你那位洛阳朋友也知道这件事情了?” “嗯,我告诉过他。”大鲸含糊地说道。 “那要想法糊住他的口啊。” “是啊,他口气还不小呢,说要想不让他说出来的话,要这些……”遥大鲸说着伸出一个巴掌。 段靖为了不让遥大鲸改变心思赶紧进屋拿了五十两黄金放到他面前。“不知道春燕怎么样了?”他担心地问道。 “段兄,你跟春燕是什么关系啊?”大鲸问道,“不过如果你不想回答的话也没关系。”他又补充道。 “我也不是想瞒你,她跟我从小认识,都是孤儿出身,我比她大五岁,小的时候无心地说过等大了以后要结为夫妻。” “那你是骗她了?”大鲸知道段靖已经跟上司的女儿结婚,还生了几个小孩。 “那时候大家都还小,不过是说说玩玩,我说过也就忘了,等大了,自然就跟人家结婚了。可是,春燕却没有忘记……等到再见面的时候,我已经有了妻子。” “那人家春燕不是说着玩的,她是真心的了?” “好象是的。” “她生气吗?” “没有,她没有生气,她还说如果可以为我出力的话她什么都愿意做。” “那……”遥大鲸肚子里暗暗骂了一句:“畜生!”暗想道:这家伙还真有福气,小时候就遇见这么个好女人!大鲸胸中燃起妒忌的火焰,但他还是没有在脸上显露出来,只说道:“真是个好女人啊。” “岂只是个好字啊,她简直就是菩萨。” 大鲸哑口无言,心里很不舒服。 “她学的是撒马尔罕的快速舞步,我想出了用她的舞蹈写字的方法……在我还是孤儿的少年时代得到过化度寺的照顾,一直想要报答,春燕也有这样的想法,她也曾在化度寺的慈善房寄养过一段时间。所以化度寺一提出,即使于道理上讲有些不太对头,但我们都接受了……这对有很好家庭教育背景的大鲸兄来讲是不能理解的。” 被他这么一说,遥大鲸也无话可说了,自己家庭出身好反倒成了一种不好意思。 化度寺想知道商人们的秘密,寺院想做生意,但又没有专业商人的商业素质,虽然照着商人们的做法在做生意,但就是无法赚钱,跟着商人们的做法做,在时机上往往会落后半拍,于是化度寺的经商者想到了为何不在商人们做之前就先行一步,而不是跟在他们后头呢?段靖是在化度寺慈善房长大的孤儿中最有出息的一个,他经常来寺院,还接受寺院的经营者的一些业务商量。正好这时候,舞蹈爱好者俱乐部的王久想要找一个会跳西域快速舞步的舞妓,段靖觉得这是个绝好机会,他知道王久会在开秘密商务会议的时候让艺人陪酒的习惯,他还会在家里每月开两次歌舞会,段靖是他歌舞会的长客之一。于是段靖就将这件事情跟春燕讲了,春燕二话没说就接受了下来。“她是很积极地接受的。”段靖说道。 “是吗?是吗?”大鲸有点心意阑珊地回答道,心里暗道:“好了,你不要再说了。” 平康坊掬水楼的一个房间内歌妓小凯正在闹着别扭。因为贺望东跟她说我准备买一个舞女。“好啊,你就赶紧买吧。”小凯将头扭过一边,生气地提起手中的握着的葡萄美酒酒瓶仰头灌了一大口。 “喂,你这样猛喝对身体可不好啊。”贺望东劝说道。可是小凯根本不愿听。“喝不喝酒是我的自由,就跟你买不买舞女是你的自由一样。”说完她又喝了一大口。 贺望东正在尴尬,遥大鲸来了,给他解了个大围。遥大鲸将跟段靖之间说的话原原本本地讲了一遍,小凯背朝着他们装做不愿意听的样子,但一句不漏地都听在了耳里,她听到最后几句开始抽泣起来。“春燕真可怜,她一定是想赎身获得自由,……我也用我的私房钱凑一点吧。”小凯转身对着贺望东说道。 “哎呀,怎么跟刚才的态度不一样了啊?”贺望东苦笑道。 这时候遥大鲸说道:“我会按照原先说过的分给望东五十两,他是打算用这钱去买春燕的,不过,我不会让他去买。”他挺了挺胸膛。 “这是我的自由啊。” “不是,春燕赎身的五十两会由我来出。”大鲸很干脆地说道。 “哎哟,不单是小凯,连大鲸也有点变了嘛。” “我也很受感动,段靖虽然讨人厌,但想到他的出身,我觉得还是可以原谅他,而对春燕的献身精神我很佩服。” “哦,是嘛。” “再说段靖是为了报答孤儿时受寺院的照顾,他是以为帮助寺院赚钱,可以让更多的跟自己一样的孤儿能够得到帮助。段靖是当官的,他的做法暂且不论,但春燕是个没有人身自由的家妓,所以我们是应该为她做点什么……虽然那个,五十两还是我来出!” “我要重新看你了,大鲸哥。”小凯拍着手说道。 “行,够哥儿们的。”贺望东也附和道。 “我大鲸可不是吹的……”大鲸没有将从段靖那里得到的五十两黄金给洛阳客人封嘴费的事情说出来。 “总之我们先将春燕从他家里赎出来,至于出来后如何安身就拜托给小凯了。”贺望东说道。 “对,我也是这个意思。”大鲸应道。 “好的,我会照顾她的。”小凯拍了拍丰满的胸脯满口应承了下来。 事情就这样没有公开就得到了圆满的解决,再说本案的适用法律条款也很难对应。唐朝的法律条例中有诈取他人财物罪,但是信息是否适用于财物还是个问题,而且共犯春燕是个私人奴婢,不是自由人,只能算半人半物,她可以当成物来买卖,还能当成人受法律制裁。根据《册府元龟》这本书记载,玄宗皇帝在开元九年四月下诏没收了长安化度寺和洛阳福先寺两个无尽藏院的经 8425." >营所得,时间正好是在此事件之后。有传说道,那是长安商人用金钱买通了政府高官而让皇帝下的诏书。寺院模仿商人经商,但关键的一种手法没有模仿到,那就是为了获得更大利益,必须将得到的利润用到以后的赚钱模式上,其中一个方法就是化钱除掉对手。 化度寺为了得到王久的商业手法不惜大本钱,但仔细一想那是本末颠倒。化度寺最终被商人粉碎了。后来他们不再经商,专念于弘扬佛教,过了一百三十年后到了晚唐宣宗六年(公元852年)改名叫崇福寺,后来还一直延续了很长时间。 没过多久,遥大鲸被提升为从六品上的旅帅职位,这个职务手下就有二十人,可以说官运亨通了。 “这次提升好象有点铜钱味嘛?”遥大鲸听到贺望东调侃的话赶紧用手捂住鼻子说道:“什么话!我可是正大光明被提拔上来的。”他的鼻子尖上正在冒出汗粒。 不愿被人看见的背影 花都长安也会下雨。 昨晚不知为什么没睡好,贺望东有点睡眠不足,他双手摊开仰躺在席上脸朝着天花板张开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就在这个时候,上面落下一滴水滴滴落到他的左眼边,他停下打了一半的哈欠,自言自语道:“漏雨了?”雨水差点掉进他张开的嘴巴内,他用手指拂去水滴,移动了一下身体。 “你醒了?”隔着一张小桌子,小凯坐在那里问道。 “是一滴水,我还没有醒。”贺望东说着用眼睛扫了一下放在桌子上的一张纸,“哎呀,这里也漏雨了。”桌子上的纸是去洛阳后的朝衡寄来的信,刚才他看过后就摊放在了桌子上。信上被滴漏的雨水渗湿了几处,字也变模糊了。 “我早就叫他们要修屋顶了。”小凯蹙着眉说道。 “什么?这里早就在漏雨吗?” “是啊。” “那为什么他们还不来修理啊?” “他们说叫不到工匠。” “哦,都被征用了。” 当时玄宗皇帝正在大力营造自己在皇子时代就居住的宫殿,将它改建成兴庆宫,同时还在长安东郊的临潼建造避暑别宫,好奢侈的皇帝将长安有名的工匠都招募到了这两个工地上。临潼骊山有温泉,建造的宫殿就叫《温泉宫》,后来杨贵妃在这里沐浴,受到玄宗的宠爱。 “不过修个屋顶也不需要什么有名工匠吧?”贺望东说道。修建皇宫被召去的是名工匠,长安应该还留有二、三流的工匠。 “我娘只用以前用惯的工匠。”小凯无奈地耸耸肩说道。 “为什么?” “这样可以省点工钱啊。” “可让屋顶就这样漏雨总不是个办法啊。”贺望东说到这里上面又掉落下来一滴水滴落到信纸上,他赶忙抓起信纸。 “好吧,我再去跟娘说说。”小凯扭腰立起身走了出去,她扭动的后背有一种修炼过的妖艳,不愧是个名妓。 这里不用说是贺望东常来常往的平康坊掬水楼二楼进深处的包房,房间里面不仅有他更换用的衣服,还有他要使用的文具类,柜子里还放着他托人从西域带来的红葡萄酒。坐在这个房间里他会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好象思路也会敏捷起来,他似乎觉得自己身上不解的谜也与这间房间有着某种关联。有的时候他会打哈欠,但呆在这里的总体感觉是让人不觉得寂寞,即使无所事事,他也会浮想连篇,“这间房间为什么会跟自己有缘呢?” 水滴掉落的间隔在缩短,贺望东去拿了两只小碗放在滴水的两个地方,他坐在席上双手搁在胸前看着两个小碗,这正好是个集中注意力的好方法。 朋友遥大鲸进来他也没注意到,一方面是大鲸进来时没有发出声音,另一方面是他自己正在冥想中,直到大鲸咳嗽了一声他才回过神来。 “哟,是几时来的?” “对于刺客来说你正是个好木靶。”大鲸回答道。 “还好我不是刺客要找的对象。” “你闷不闷啊?” “我才不闷呢,可是金吾卫官员闷的话倒是万民的福气了。”担任治安的官员无事可做正说明天下太平。 可是天下太平的好梦马上就破灭了。楼下传来杂乱的吵闹声,还夹杂着瓷器的破碎声,好象是有人在扔盘碗。“你以为我是谁!?这么小看我!”嘶哑而又粗野的叫声一并传了上来。 下面该是大鲸出场的时候了,正是他这个治安官的职责所在,何况现在还是从六品上的旅帅,可惜对方是妓院内的醉汉有些大材小用。“我去招呼一下。”大鲸说着下了楼。 过了一会儿,下面传来一声怒喝,摔东西的破碎声和叫唤声停了下来。又过了大约十五分钟,大鲸晃悠悠地走了上来,进门后拍了拍手,似乎在表示小事一桩。他的身后紧跟着妓院的鸨母,进来后殷勤地说道:“真是太感谢了,正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要怎么办才好,都亏了老爷……”鸨母身后的小凯在做着什么暗示,她一只眼睛眨了眨。 “这算什么大事啊,快将损坏的东西列个清单,叫那个老家伙赔偿!”大鲸神气地说道。 “是个醉老汉在闹事吗?”贺望东很感兴趣地问道。 平康坊的妓院中常有喝酒后使性子的醉汉闹事,但一般都是些精力充沛的年轻后生,老汉闹事倒是新鲜事。 “那是因为我跟娘说了漏雨的事才闹起来的。”小凯接着将事情的原委说了出来。 小凯跟鸨母提出修屋顶的事,一开始鸨母果然说那些有名的工匠都被召到临潼去了,后来她忽然想起有一个叫申舒的退休老工匠正在一楼喝酒,他原来是个一流的木工,现在已经老了不再做事。于是鸨母来到他的酒席边要他帮忙将楼上正在漏雨的屋顶看一下,哪知申舒听后勃然大怒发起火来。 “那是要发火啊。”贺望东听了后说道。自己出了钱来这里喝酒,居然会被人叫去修补漏雨的屋顶,如果是叫他帮忙建造别墅还说得过去,而叫他去干换屋顶瓦片的勾当,对一个曾经是一流的工匠来说无疑是个侮辱,老人当然会暴怒,于是他抓起面前的盘碟就朝墙上扔去。正在发火骂人摔盘碗的时候,遥大鲸下去一把抓住他的前衣襟将他拖到后库房扔了进去。 “等他酒醒了再放他出来,也没必要去报武候铺了。”大鲸这么说道。 说起来,鸨母也有责任,一样是个出钱来消费的客人,怎么可以叫人家帮忙修屋顶呢。 “平时是个很老实的人,今天不知怎么的那么凶暴,真没想到。”鸨母垂头丧气地说道。 “可能是他心情不顺,人总会有时候要有怒气,正好碰在今天了。”遥大鲸好象什么都知道似地说道。 “可是,我看好象不是的……我知道平常的申老汉是个怎样的人……”小凯肩膀有点在发抖地说道,也许她想起了平时很老实的申老汉发怒撒野时的情景。 贺望东跟申老汉在这里见过几次,是个点头打招呼的熟人。 “我跟那老汉有点缘分,”大鲸说道,“我叔父以前在办一个案子的时候,申舒也牵涉在里面。”大鲸讲起将近二十年前的那件事情。那时候还是武则天统治时期,曾发生过一件离奇的杀人事件。 被杀的人是百工监的副监郑庄。 百工监是管理木材采伐的部门,相当于现在的林业厅,其副监是从七品下,但他管理着全国的树木采伐,对于建筑行业来说是他们的顶头上司。据说郑庄靠此官位干起了贪污的勾当,还以此权力猎色涉艳,是个道德败坏的恶官,人们都在说他被杀是应该的。 只是他被杀的方法很奇怪。 百工监的办公场所靠近山林,郑庄的宿舍在一个叫斜谷的地方。有一天,人们见郑庄很晚了还不来办公室,同事中就有人去他宿舍,郑庄的家属都在长安,这里只有他一个人。他的宿舍门是从里面上了门闩,后来破了窗才进到里面,窗户也从里面栓上了,就在这样一种完全密室的情况下,郑庄背上插着一把一尺来长的刀倒在席上。他的身体周围都是血,已经停止了呼吸。 一目了然不是自杀,自>99lib?己不可能在自己背上劈刀,所以只能考虑是被杀。 那么杀他的人是怎么出去的呢?这成了一个谜。 金吾卫已经几次三番在他的宿舍里进行了搜查,连一只蚂蚁也跑不出去的家里,杀人犯消失了,有人甚至考虑是不是犯人会隐身术。 “因为实在没办法解释现场的状况啊。”遥大鲸说道。小的时候,他听自己的叔叔说起这事件的奇妙还以为是他故意夸张,现在自己有了一些办案经验了,所以说明起来很有头绪。 “地板底下会不会有暗道通往外面啊?”小凯问道。 “那是最早就查过的,根本没有什么暗道之类通往室外的通道。”遥大鲸即刻回答道。憎恨郑庄的人很多,但据说当时最恨郑庄的人就是刚才在下面吵闹的申舒,他当时是个很有名的木工,据说没有人能够超过他的手艺,他的妻子还是个美人。郑庄也是背后在讨她喜欢的人之一,当然被挡之门外。可是郑庄却不死心,他找了个机会将她拘在没人处想非礼她,结果申舒的妻子为保贞洁咬舌自杀。郑庄利用职权将事情糊弄了过去,申舒非常气愤,一直在嚷嚷非报仇不可。所以当听说郑庄被杀,人们马上想到了申舒。可是,现场搜查的结果却无法证明这种判断,金吾卫也无计可施,最后只能当成疑案搁置起来。这次事件后,申舒就辞了木工的活,靠着手头积攒的一点钱学起了做买卖,二十年来就这么混了过来。他有时候也喝点酒,但一直很有分寸,没听说因为喝酒而起过争执,所以今天的闹酒疯让鸨母很下不了台。 “他心情也不好,我不怪他。”掬水楼的鸨母虽然难堪,可好象也没怎么放在心上。 “我也不会对这个老人怎么样,等他酒醒了说他几句就会放了他的。”遥大鲸很有人情味地说道,说完就将酒杯中的酒一仰脖子喝光了。 “等一会儿由我来教育他几句吧。”一直默默听着没说话的贺望东说道。 “哦,”遥大鲸手中的酒杯还没从嘴唇上离开,就用舌头舔了舔酒杯口说道,“好啊,我本来就对教育人的事儿不耐烦,你能帮我说说正好啊。” “望东的说词会是怎样的呢我倒很想听听。”上凯插嘴道。 “教育嘛就跟罗嗦是一个意思,小凯你不是一直在我旁边罗嗦的嘛。跟你的罗嗦没什么差别。”遥大鲸煞有介事地说道,他觉得能有机会讥讽一下小凯很得意。 斜谷的百工监副监宿舍是个不折不扣的密室。 “跟这里掬水楼会漏雨的屋顶不同,那宿舍的顶部建造得很结实,天花板一块块像年糕一样紧紧地拼接着连一点缝也没有,到底是管木材的役所,建造宿舍的木工用了最好的木材很仔细做的……”遥大鲸用手拂去从屋顶上掉落在他鼻尖的水滴心怀不满地说道。 “那宿舍还在不在?”贺望东问道。 “副监宿舍本来应该是继任者要住的,由于发生过奇怪的死人事件,没人敢住进去,一时成了空房,后来就被火烧掉了。”大鲸回答道。杀人嫌疑犯是幽灵还会有什么人住那种地方呢。 “申舒那时候接受过调查了吗?”贺望东好象对这件二十年前的事件还挺感兴趣的。 “听我叔叔说他是接受过调查的,从动机上讲,他最值得怀疑……听说申舒是这么回答的,是不是幽灵杀了他我不知道,但从本意上讲我是很想亲手杀死他为我妻子报仇的……我叔叔很同情他的遭遇,又没有证据说明是他下的手,只能调侃地说那幽灵说不定就是你>妻子呢。” “申舒听了是怎么回答的?” “他只是说他妻子才不会动刀子呢。” “哦,事件后来就不了了之了?” “对,据我叔叔说,搜查本来就没有花大力气,因为被杀的人太坏了,很有些人反而同情起杀人方来了,再说那种密室状态也没有人能进去杀人,实在无法破案,只能搁置了起来。” “被火烧毁是什么时候?” “好象是事件的二年后吧?……具体时间不记得了。” “空房里面不应该有火种吧?” “也许是一些流浪的人进去生火烧什么东西后没扑尽隐火引起的火灾吧?那种事情是常会发生的。” 话题后来转到了其他地方,杂谈了一会儿后外面的雨停了,但从屋顶上滴漏的水滴还在继续,可能上面有积水。话题中讲到了今年夏天的闷热,又引出了富豪王元宝的“龙皮扇”,龙皮扇是一种利用水力的自动扇风装置;还谈到了北庭节度使张嵩破藏军的事。 “人生到处有不同啊……”贺望东很有感慨地叹口气说道。有的人金钱多得无处花就动脑筋做出了龙皮扇,有的人却在寒风沙场上跟异族战斗身亡,既有贪官污吏,也有二十年来一直伤心着的老人。人生到处是不同。 贺望东又想到自己的人生,一个人在异国他乡,乡愁越浓。自己是什么人自己还不知道,这正是自己无法释怀的地方,旧伤没有痊愈的人也无法释怀,自己能为他做些什么呢? 旁边毫无牵挂的遥大鲸发声打了一个哈欠,他是否在他的人生中也有什么无法释?99lib.怀的事情吗? “我还要去办点事情,那老人就交给你去办啦。”这个金吾卫的官员打着官腔说道。遥大鲸来这里可能本意是来避雨的,既然雨停了他当然要急着离开了。这也是一种人生,也不能说它有什么不对。看着个子矮小的遥大鲸离开的背影,贺望东有些感慨。 “我出去走一会儿,马上就会回来的。”贺望东说着也朝外面走了出去。雨刚停的街道上还没有什么人走动,平康坊的东边邻接着东市,那里是长安的二大市场之一,市场的东西南北各有六百来米长度,要想在这里散步似乎太嘈杂了些,可是,贺望东散步时往往选择这里,在这嘈杂的人流中,也许正好可以抵消自己的孤独。 再过去一点就是兴庆宫,贺望东在这之前折返了回去。市场里人头缵动,但没有他所认识的人。会在何时、何地、跟何人有缘,谁也不知道,在掬水楼闹事的老人正巧是个木工,跟管理监督他们的郑庄有缘相识,却因此导致自己的妻子自杀。 贺望东回到掬水楼就问鸨母:“后面的老人现在怎么样了?” “刚开始的时候还敲窗户吵闹,后来就安静了下来。” “那我们去看看他吧。” “你要去说教了?我给你带路。” “不用,我一个人去见他,你给我钥匙。” 贺望东打开门,这间房间正对着庭院,后面接着厨房间。从打开的门射进一条光线,里面本来很暗。只见一个老人坐在椅子上,当然不是什么好椅子,是一张断了一条腿的破烂椅子。老人坐在上面,没敢靠到椅背上,人看来已经酒醒了,眼神有点浑浊,带着一点悲伤,对有人来看他似乎没什么反应。 “你感觉好点了吗?”贺望东询问道。 “我……怎么在这里?”老人低声问道。 “你刚才喝醉了酒,还闹酒疯呢。” 可能刚才的事情已经不记得了,也可能感觉不好意思而故意装做不知道刚才的情况,贺望东一下子分辨不出来。 “那么说……”老人伏下眼皮。看来他还没有完全忘记,可能手上摔过盘碟的记忆还在。 “老板娘说你以前从来没有这种样子过。”贺望东进入房间,走到老人的斜对面,为了不将门口进来的光线挡住。 “噢。”老人应了一声。 “正好有个金吾卫的官员在这里,听老板娘说你从前不是这个样子的,就没怎么样你,只将你带进这间库房……只要等会儿赔偿了你敲碎的碗盘就没有什么问题了。” “噢,谢谢。” “不用跟我道谢,我只是来给你开门的。” “那我这就去跟老板娘道歉,再将赔偿的事……”老人说着从椅子上浮起了腰。 “那不用着急,我们唠唠家常,等心情平静一点后再去好了。”贺望东说着将手中的钥匙放进怀中,胸袋中传出叮当声。 老人浮起的屁股又回坐到椅子里。贺望东看了一下周围,见旁边有一个破了的石臼,就坐了下去。他微笑着问老人道:“你怎么会突然就发怒了呢?”问题好象不是直接针对老人,倒是有点在自我思考的样子。 “是啊……哎……”申舒侧了一下头,好象要回忆起那时的情景,“一定是正在心情不错地喝酒,却被提起了干活的事情吧?” “我也听说了,是她要你修什么老房子屋顶漏雨的地方,那是老板娘的不是。” “嗯……”老人用手挠了挠头。 “可是,这世上就是有种奇妙的缘分,将你带到这间房间里来的那位金吾卫的官员,他叔叔就是在二十年前管斜谷官舍事件的,你还记得吗,就是杀死那个坏官郑庄的事?他叔叔负责调查的。”贺望东似乎没在观察他的表情,只是淡淡地道来。 申舒的表情眼见着在变化,但又在强忍着不表现出来。 “不过……”贺望东故意将话题一转,“我看你内心深处有什么瓜葛在缠绕着你,你自己可能不一定觉得,但它会随着某件事情朝外溢出……像今天的事,我想单是老板娘的话不会那么……” “你说的话我怎么听不懂。”老人皱眉回答道。 “有脓要用针刺放清才舒畅,像你这样仅仅放出一点点,大多数还留着是不行的。” “哦,你是在说脓啊?”老人的脸色还保持着警惕。 “对,我可以帮你将你胸中郁积的脓全部吸干净……不过,刚开始的时候,会有点痛,以后就会好的,你尽可以放心。” “噢,你是大夫?” “如果能够成为医治心病的大夫的话那就好了,我一直那么渴望着呢。” “那你给我医医看吧。”老人好象无所谓地说道,半是走着瞧的意思。 “郑庄那个坏官被人杀死后,来调查的人也认为那人被杀是应该的,所以也没有认真调查,杀的人因此得以逃逸。”贺望东说道。 “是吗?”老人侧头注视着贺望东,“不是很认真调查的?……可是我却被拘在役所好几天受到反复询问呢……他本来就被很多人憎恨,不过好象没有比我更憎恨他的了,尽管那是事实,但我被他们像犯人一样拘留着,尽管什么证据也没有。” “那是你自己那么感受的吧……可我后来听了事件经过的介绍,却觉得有些地方有杜撰的可能。”贺望东用手抚摩着石臼说道。 “见识不一样是有可能的。” “后来听说无法查下去就将犯人说成是幽灵所为了,弄得真犯哭笑不得。” “我还是想只有幽灵所为了呢,你想平常人又没办法办到。” “哦,你也是认可幽灵所为的?” “你想,那间宿舍造得那么结实,单门闩就有那么粗。”老人用双手比画着,“还挂在铁环内。”老人补充道。 “窗户上也上了栓的。”贺望东相帮着说道。 “是啊。”老人得意地点着头附和。 “可如果是我的话就办得到。”贺望东微笑着慢慢说道。 “啊?你说什么?”老人以为听错了,倾身过来。 “我是说如果是我的话,我可以在那种状态下将郑庄杀死后再逃出来的。”贺望东很干脆地说道,话语中并没有什么夹带。 老人似乎呆住了,他盯着贺望东的脸没有动弹,过了好一会儿才摇了摇头轻轻地说道:“你在开玩笑吧?” “不,没有在开玩笑。” “那你怎么……”老人的话还没完,贺望东就站了起来。 “我做给你看……先进去,那里有个门铃,可以按门铃或者敲门让里面的人开门。”贺望东说着走近老人身边,用手势朝他后背做了一个刀砍的动作。“郑庄就倒在了床上,……刀砍的方法暂且不论,可以是从背后突然袭击,也可以是正面砍杀,问题不在这里,下面我要讲犯人怎么出去……”贺望东走到窗边。这间库房的小窗.?半开半闭着,他将窗关上,然后走到门旁,“关上这扇门的话房间就变暗了,我先让他开着好了,但是那时当然是关上的,而且关得很严实,那么……”贺望东在门口转过身体,慢慢地将脸看向天花板,用手指向上面,“到了这个时候,只有从那里逃生了。” “怎么可能呢?”老人连忙摇头。 “为什么?” “这里是库房,上面没有天花板,而那个斜谷的宿舍天花板用的是厚厚的木板……” “有木板就可以拆卸啊,不会拆不下的吧?”贺望东走到柱子旁,很灵巧地爬到顶上用手势比划着拆天花板的动作。 老人从椅子上站立起来,眼睛盯着上面没有动。 库房顶上只有一些支撑屋顶的木结构,没有装天花板,横梁上面几根斜柱支撑着顶梁。贺望东爬到横梁上,一只手搭在立柱上,另一只手敲敲护顶板朝下面说道:“这上面就是瓦片。” 老人看着他没有说话。 “揭开天花板和护顶板的工作可是个大活,特别是揭开护顶板而又不让瓦片受损难度很大,可并不是不可能。”贺望东说完就猫身爬了下来。 老人依然没有说话。 “对一般人而言也许无法办到,但对于房屋结构很熟悉的人来说,那活却不是特别难的事,只要手里有工具,也不要花多少时间。这样就没有必要说成是幽灵干的了吧。”贺望东说完拍了拍手,屋顶上的木框架上积了不少灰尘。 老人用空洞的眼神看着贺望东刚才的演示,也许他什么也没有看清楚呢。 “拆卸开天花板爬到上面去后再将天花板复原又钉上钉子,下面的房间里就连一只蚂蚁也无法进去了……人们只能以为除非幽灵才能进去了……不过,护顶板上面有瓦片,要从里面揭开护顶板难度很大,象我这种外行人就没有办法做到……”贺望东毫无表情地说着,而且语速还比较快。 “屋顶上的瓦片可以事先揭开一些可能好办到。”老人开了口,似乎只是作为一个专业人士自然地发表意见。 “果然是那样啊。”贺望东好象很钦佩地点头。二十年前的那个事件不是没有可能,看上去是密室杀人事件,其实不过是杀了人后做成的密室。“从屋顶爬出来后,再将瓦片放好,那样就大功告成了。”贺望东的声音提高了一些。 老人跌坐到椅子上垂下了头。“你要怎么样?”过了一会儿老人低声问道。 “什么怎么样?”贺望东回问道。 “你要对我怎么样?” “哈、哈、哈……”贺望东还没有开口先大笑起来,“我只是用针给你的脓刺了一下,省得你真的以为有幽灵在帮你呢,以后你可以忘记这件事了。” “是吗?……”老人抬起了头,他的眼睛湿润润的,“我是想忘记这件事。” “那太好了,既然斜谷的那间宿舍已经被烧毁了,即使幽灵去自首也没有裁判根据了……好了,去老板娘那里问问敲碎了几个碗盘,谅她们也不会用什么高档瓷器的。” 贺望东伴随申舒一起去了鸨母那里。 “好了,好了,我也有不是之处。”鸨母还一叠声地客气着,贺望东硬让她说了个价当场让申舒付了钱。 贺望东回到二楼自己的房间,从窗户里看着老人的背影走过街的拐角,老人脚步走得很稳健,已经不用再担心他了。 “醉老汉的事情解决了?”小凯抱着一个琵琶问道。 “好象没事了。”贺望东暧昧地回答道。 “他平时很老实的,为什么会那么粗暴的呢?” 贺望东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心里却在想:“他是不愿意被人家看见自己爬在天花板上的身姿啊,人家叫他去那样做他怎会不丧失理智呢?现在被人揭破了真相,但路既然已经走到了尽头,人的心里反而会有一种安心,而且一种阴影也会随之而消散……”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