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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断1·秣陵春》
第一章
午梦初回,百无聊赖,尽管前厅有清客,后堂有妾侍,而李煦宁愿一个人在水阁中独坐,一遍一遍地盘算心事。
唯一的心事是一大笔亏空,细数有账——那本总帐房送进来的账簿,摆在枕边已经五天了,他始终没有勇气去翻一翻。其实就不看账,心里也有个数;五十万不到,四十万是只多不少的。
“怎么能够再点巡盐就好了!”他在想;不用多,只要两年。两淮巡盐御史一年有五十五万银子的好处;照例贴补织造二十一万,代完两淮“总商”亏欠官课十二、三万,也还有三十万银子;两年六十万,上下打点去个十来万,多下的够弥补亏空了。
其实,细想起来也不算怎么大不得了的一件事,无奈圣眷大不如昔;所以说到头来,首要之着是如何挽回天心?
念头转到这里,散漫的心思收拢了,只朝这一点上去钻研。他的习惯是,非绕室蹀躞不能用脑筋。因而起身下榻,趿着龙须草编的拖鞋,来回散步,有时捻花微嗅,有时临窗小驻,在廊上伺候的丫头、小厮都知道他此刻心中有事,相戒禁声,谁也不敢去打扰他。
不知是第几遍窗前闲眺,李煦突然觉得眼睛一亮——窗外池边一块面光如镜的巨石之下,似乎有支玉簪子在草丛中。命小厮捡来一看,自喜老眼不花;果然是一支两头碧绿的玉簪。
“这是谁的簪子?”他一面问,一面在心里思索;五个姨太太,似乎谁也没有这么一件首饰。
“是鼎大奶奶的东西。”有个小丫头倒识得。
这一说,唤醒了李煦的记忆,确曾见过他唯一的儿媳;在她那如云如荼的发髻上佩过这么一支似乎由白玉与翡翠镶接而成的很别致的簪子。
怎么会把簪子掉落在这里呢?莫非钗堕鬓横在那块光滑的大石头上?无端有此绮念,害得他心里好不自在;怎么会这么想?他自责着;然而他无法禁抑自己不这么去想!
忽然,他有了一个灵感,想起他的这个出身虽不怎么高,但贤慧、能干、艳丽而且孝顺的儿媳妇,曾经说过:最好能置一片义田,一来赡养宗族;二来也有个退步。似乎用“义田”二字作题目,可以作一篇打动圣心的文章出来。
不如找她去谈谈!他这样对自己说;随即将簪子捏在手中,想一想将那本尚未看过的账簿也带着,取了一柄团扇,轻摇着出了水阁。
大家的规矩,丫头小厮不作兴问一声:“老爷上那儿?”只遥遥跟着;看他曲曲折折地进了晚晴轩,那里自有人招呼,方始放心散去。
晚晴轩常来,不过都是他的儿子李鼎在家的时候;像今天这样却还是头一回。不过青天白日,也不用避什么嫌疑;“咳嗽”一声往里踱了进去。
咳嗽竟无人应声;却看到一个丫头正仆卧在后廊竹榻上,睡得好酣。是了!他在想,儿媳妇待下人宽厚,这么热的天气,必是让她们歇着去了。
他有些踌躇,站在堂屋里颇有进退维谷之感;而就在这只闻蝉唱,不闻人声之际,发觉有种异声,细辨是一阵一阵的水声;再细辨是发自浴盆中的声音。
他突然有种冲动;这种冲动过了六十岁就越来越少,到近两年几乎不曾有过。而此时茁然勃发,那双脚不由自主地循声而去。
越走越近越清楚;声音发自最西面的那间后房,正是儿媳妇的卧室;听轻哼着的“山坡羊”,更可以辨识,坐在浴盆中的,确是儿媳妇。
于是他站住了脚,重重地咳嗽一声,提高了声音问:“怎么没有人呐?”
“啊!”窗内是十分诧异的声音:“老爷子怎么来了?”
“我来跟你谈件事,顺便捡了你掉的一支簪子,带来给你。”李煦又问:“丫头怎么一个不见?”
“一个告假,一个病了;一个给我倒了洗澡水,忙忙地就上大厨房摇会去了。应该还有一个啊?”鼎大奶奶接着说:“爹,你老人家请在堂屋里坐一坐,我就来。”
“不忙,不忙!你慢慢儿洗吧!我等一等,不要紧。”
口中这样说,身子却未动,心内寻思,还有一个必是昨夜“坐更”,这会口角流涎,睡得跟死猪一样。丫头、小厮、听差、厨子在大厨房摇会,得好一会的工夫;既无人见,做一件见不得人的事也不要紧。
这一想胆便大了,先侧耳听了一下,确无人声,方始往西移动脚步,将走近时,一看里面垂着窗帘,不由得冷了半截;再一想:日光正烈,人影在窗,根本就偷看不成!又冷了半截。暗暗叹口气,掉头而去。
那知就在一转身之间,有了意想不到的发现;窗壁之下,离地尺许,开了约莫四寸见方的一个“猫洞”。惊喜之余,亦不免畏惧;但一想到机会只在出水与着衣之间,稍纵即逝的短短片刻,不由得大为着急;立即伛偻着身子,掩过窗下,双手撑地,把个脑袋使劲歪向一边,终于能从窗洞中看到里面了。
先看到的是满地水渍;再看到朱漆的大浴盆,盆边搭着一条湿淋淋的浴巾,眼向右移,是一堆换下来的脏衣服,一方猩红的兜肚,格外显眼,及至视线吃力地往左搜索时,终于看到了他想看的人——她正精赤条条地坐在杨妃榻上检点衣衫,及至一站起来,恰好面对着“猫洞”,浑身上下,白是白、黑是黑;凹是凹、凸是凸。李煦口干舌燥;耳边“嘭、嘭”地,一颗心跳得布鼓雷门般响。
怎么办?他惶急地自问;思虑集中在那扇门上,而疑问极多,门是虚掩着,还是上了闩的?如是虚掩,自然一推即开;那时她会怎样?惊喊、发怒、峻拒、闪避、还是顺从?以她平时的孝顺识大体,多半会巧言闪避;这只要拿定主意,不上她的当,软哄硬逼,总可如愿。可是,里面如果上了闩,一推不开;问起来怎么说?
无话可说;说起来是一场威严扫地的大笑话!就算她不说;自己见了她亏心,先就怯了三分。往后这日子可怎么过?
看来只有骗得她自己开门,再作道理。正在估量这个念头是否可行时,不道手掌一滑,倾倒在地,失声而喊:“哎哟!”
这一声吓坏了鼎大奶奶,“谁?是爹爹不是?你老人家还在那里?怎么啦?”这样自问自答;自答自问,语急声慌,却提醒了李煦。
这不正好将计就计吗?他不假思索地说:“让砖地上的青苔,滑我一大跤。”
“啊!那可不是当耍的,摔伤了没有?”接着大喊:“琳珠——。”
只喊得一声,便让李煦喝住了,“别闹笑话!”他说:“我没有摔伤,只爬不起来;你来搀我一把,我自己就能走路了!”
“别闹笑话”这四个字,提醒了鼎大奶奶。儿媳妇在屋子里洗澡;公公就在窗外摔了一跤,这话传出去,不知道有多少成天吃饱了饭没事干,只爱嚼舌头的下人,加油添酱地说得如何不堪?
念头还没有转完,已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她是刚套上一条蓝绸的袴子,上身还裸着;也来不及挂兜肚,随手拾起一件浆洗得极挺括的、江西万载细白夏布的褂子,抖开来穿上,趿上绣花拖鞋,一面扣钮子,一面走来开门。
李煦故意不去看她,只愁眉苦脸地用一只手在揉胯骨;等她走近了才指着院子的那株椿树说:“一时高兴,想采点香椿嫩芽拌银鱼吃,那知道会摔一跤。”
“你老人家也真是!”鼎大奶奶忍不住埋怨:“想吃香椿,只叫人来说一声,不就拣顶嫩的送了去了?还用得着你老人家自己动手;万一摔伤了,传出去总说儿媳妇不孝。你老人家就倚仗着自己身子硬朗,凡事不在乎,可也得为小辈想一想;顾一顾小辈的名声。”
说着,弯身下去搀扶,鼓蓬蓬的一个胸脯,直逼到李煦眼前;他赶紧闭上了眼。不过心里还是分辨得很清楚;鼎大奶奶原意扶他到堂房里坐定,自己进去换好了衣服,再出来找了下人来,从从容容地宣布这件事,可以不落任何痕迹。那知李煦不听她使唤,身子往西,挤得她站不住脚,只能顺着他往自己这面倒的势子,扶着他进了自己刚走出来的那扇门。
“爹!走好!地上有水,别又滑倒;我扶你进前房去。”
“不!让我先息一息。”李煦很俐落地在杨妃榻上坐下;抬眼看着儿媳妇。
一瞥之下,鼎大奶奶大吃一惊!怎么会有这样的眼色;他倒是在打什么主意?
一面想,一面往后退;但李煦已一把捞住了她,“阿兰!”他唤着她的小名说:“你什么都不用说!我疼你就是。这里什么人都没有。你喊也没用;我也不怕。我要面子,你更要面子!”
突然间,眼前一亮——来自北面的光,不会太强,但身受的感觉,亮如闪电。霎时间,李煦、鼎大奶奶,还有刚在大厨房摇会中了头彩的琪珠,都觉得自己处身在十八层地狱中了!
“我恨不得把我的两只眼珠挖掉!”琪珠哭着说:“大奶奶,我可是真没有想到——。”
“你别说了!”鼎大奶奶用平静而坚决的声音阻断:“我并没有怪你。”
“就因为大奶奶不说一句怪我的话,越叫我觉得做不得人!我的天啊!为什么偏叫我遇见这个恶时辰?”
说着又要哭。甫一出声,警觉到哭声会惊动别的丫头、老妈来问讯,恰是丑事泄露的开端;因而自己使劲捂住了嘴,睁得好大的两只眼,充溢惊悸疑惧的神色。
“你这个人真是想不开!”鼎大奶奶叹口无声的气:“我跟你说过,你只当没有这回事,什么都丢开,什么都不说;不就没事了吗?”
“是,是!我听大奶奶的教导,什么都丢开,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说,那是一定的;怎能什么都丢开?琪珠这样想着,不自觉地又加了一句:“我一定什么都不说!如果漏出一个字出去,教我烂舌根,活活烂死。”
“别罚这种血淋淋的咒!你睡去吧。”鼎大奶奶有些不耐烦了,“你容我一个人清清静静坐一会,行不行?”
“是!”琪珠怯怯地说。
她没有忘记伺候女主人一天,最后该做的事,先去铺床,拉散一床紫罗夹被,虚叠在里床;然后放下半边珠罗纱帐子,用蒲扇将蚊子都赶了出来,放下另半边帐门,严严地在席子下面掖好。
接着,去沏了壶六安瓜片,连同松子糖、核桃糕、盐渍陈皮、杏脯四样零食,做一托盘盛了,送到摆在屋子正中的那张红木八仙桌上;又从柜子里取出来一匣象牙天九牌,一本题名“兰闺清玩”的天九牌谱,跟茶食放在一起。每逢“鼎大爷”出远门;这些就是她排遣漫漫长夜的恩物。
最后,检点了炖在“五更鸡”上的红枣莲子银耳羹;又续上一根驱蚊的“艾索”,方悄悄地掩上了门,捧着一颗被割碎了的心,回到下房里去受心狱中煎熬。
“琪珠!”还在纳凉的琳珠说:“今天不是该你坐更?怎么回来了呢?”
“大奶奶说人少,轮不过来,今天不用坐更了。”
“昨天不也是不该我的班,给珊珠打替工?大奶奶就不说这话,可见得是格外疼你。”
琪珠懒得跟她多说,鼻子里“哼”了一下,管自己进屋。
“这么热的天,你在屋子倒待得住?”琳珠脸朝里问说:“琪珠,我问你;你倒是什么事哭得那么伤心?”
“谁哭了?不死爹、不死娘,哭个什么劲?”琪珠没好气地骂道:“好端端地,咒人伤心!伤你娘的心!”
鼎大奶奶的“四珠”,以琪珠最大、最得力;琳珠挨了骂,不敢回嘴。不过,她的心里藏不住事;走到屋里压低了声音说:“琪珠,我跟你说件事,你要不要听?”
琪珠心里一动,随口问道:“什么事?”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老爷来看大奶奶——”
一语未毕,琪珠断然喝道:“你要作死啊!嚼的什么蛆!”说着,一巴掌将琳珠打得差点跌倒。
“你干嘛发那么大脾气?”琳珠捂着脸说;若非琪珠的一句话能决她的祸福,真能动手跟她对打。
琪珠也很失悔,自己亦未免太沉不住气。于是换了一副态度,陪笑说道:“好妹妹,我不是有意的,你不知道我心里烦。我看看,打疼了你没有?”
左颊上五条红印子;这一巴掌打得够狠的。琪珠少不得好言安慰,又将鼎大奶奶从南京曹家带回来的西洋玫瑰霜与西洋水粉,各分了一瓶给她;拿她哄得没事了,方始问她“梦”中之事。
“我也记不太清楚,睡得太迷糊了。仿佛梦见老爷来见大奶奶;大奶奶还叫我,我还应了她的。”
“你在梦里头答应?”
“也不知是梦里,还是醒着,反正记得很清楚。”
“越说越玄了!”琪珠问道:“后来呢?”
“后来,后来就不知道了。”
“你这叫什么话?”琪珠抓住她漏洞,丝毫不放地问:“你不说你还答应了大奶奶?”
“是呀!答应是答应了,一双眼睛就像拿膏药黏住了,酸得睁不开。”琳珠想了一下说:“大概我听大奶奶没有再叫,心思一松,翻身又睡着了。”
琪珠觉得她不像说梦话。大奶奶只叫得一声;如果叫第二声,就不会有这件事;或者琳珠不是那么死懒,自己也就错开了那个“恶时辰”,合该自己倒霉,还说什么?
“琪珠,你在想什么?屋子里好热,咱们到院子里凉快凉快去!”
“琳珠,我可告诉你,”琪珠突然又变得凶巴巴的样子了:“你刚才跟我说的话,不管有影儿,没影儿,可千万不能跟第二人说;连大奶奶面前都不准说。如果你漏出了一个字,你可仔细看,自有你后娘收拾你!”
这一说,将琳珠的脸都吓黄了。她也是“家生子”;老子是轿班,娶的二房悍泼无比;有一次琳珠犯了错,鼎大奶奶叫把她送回家,她后娘那一顿毒打,差点要了琳珠的命。所以琪珠才拿这话吓她。
一则白天睡足了;再则贪院子里凉快;三则心里老盘旋着琪珠的神气与言语,越想越纳闷,因而到了四更天,琳珠还是毫无睡意。
于是她去巡视前后正屋——那是琪珠托她的;知道她睡得晚,说是“今晚上没有人坐更;你临睡那会前前后后去绕个弯儿,也装个样子。”为的是倘或有那窥伺的宵小,看有人在走动,心存顾忌,不敢下手;这是惠而不费的事;琳珠自无不可。二更未打去绕了一圈;三更刚过又去走了一遍,这一次是第三回。
头两回都看到鼎大奶奶屋里有灯光,琳珠并不觉得什么;四更天了还没有睡;却是件罕见的事。她忽然心中一动,何不敲门进去,说一声:“转眼天就亮了,大奶奶还不歇着?”这一来显得殷勤;二来也见得她做事巴结。鼎大奶奶素来大方,一高兴说不定就会拣一两样不太时兴了的首饰赏下来。
主意一定,毫不懈怠,绕回廊、到前廊;站住脚先轻咳一声,然后举手叩了两下门,脸上已堆起笑意,只待鼎大奶奶开口动问;便好笑盈盈的答一声:“是我!”
等了一会不见动静,再叩第二次;依旧毫无反应;琳珠不由得困惑了,鼎大奶奶从来不熄灯不上床的,何以明晃晃的烛火在,而声息全无?
正不知应该回去,还是应该设法窥探究竟时,突然发现窗纱上大起红光!琳珠吃惊不小;拔脚便奔,到得廊上,只见窗上一片红,里面烧起来了!
“大奶奶,大奶奶!”她极声大喊,凝神一听,仍无回音;琳珠知道不必再喊了,向冰纹花样的窗格,一伸手,戳穿了新糊的窗纸,在里面拔开了闩,向外开了窗子,使劲一把扯掉湖色冷纱的窗帘,只见置在红木方桌上的那座云白铜烛台之下,堆满了蜡泪,其中大概夹杂了什么可以代烛蕊的棉绳之类,以致火杂杂的烧的满桌是火。
琳珠不是胆小的人,看清楚了倒不怕了;爬进窗子去,从床上拿起夹被,高举撑开,看准了往桌上一罩;眼前顿时一片黑,摸索着揿灭了火;自己很满意地舒了口气。
“琳珠!”
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可真把她吓坏了;吓得辨不出方向,辨不出声音,“大奶奶,”她的声音发抖:“你在那儿?”
“琳珠,是我!怎么啦?”
这才弄清楚,是琪珠在外发问;她的声音比自己更惊恐,琳珠知道是因为自己极声大喊之故。
“大奶奶呢?”琪珠紧接着又问。
“不知道在那儿,屋子差一点烧起来!”
“你快开门让我进来。快,快!”
等房门一开,琪珠直冲进门,取一根抽水烟用的纸煤,在五更鸡上点燃吹旺;点着了梳妆台的蜡烛,烨烨一片霞光,遮盖琪珠苍白的脸色,却掩不住她眼中的疑惧。
“大奶奶!大奶奶!”
琪珠擎着烛台从前房到后房,直奔那扇“地狱之门”,只见屈戌紧扣,顿时脸色大变。
“前后门都关着,会到那里去了呢?”琳珠茫然地问。
忽然,她发现烛焰在摇晃;而几乎是同时,又发现琪珠身上抖个不住。她赶紧从她手里接过烛台,身子往后一退,将烛台擎高了一看,连两条腿都在抖。
“琪珠!”琳珠大声嚷道:“你别吓人!”
“你,去看!”琪珠已无法说成一句整话:“夹弄。”
前房那架硕大无朋的红木架后面,有道高与床齐的隔板,跟后房的板壁,形成一条四尺宽的夹弄;那是鼎大奶奶一处禁地,除了贴身丫头与“鼎大爷”之外,谁也没有到过——琳珠被提醒了,鼎大奶奶一定在那里。
一想到此,她也发抖了:“去啊!”琪珠很吃力地怂恿:“你不是什么也不怕的吗?”
这句话很管用,琳珠的胆气一壮;记起一句苏州的俗语:“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不由得冲口答道:“我去!”
将烛台放在后房门口,烛火照出夹弄口极鲜艳的一幅门帘;白缎面子绣出一棚紫葡萄;下垂一架用金色链子拴着的红嘴绿鹦鹉;棚架上一头弓起了背的波斯猫,虎视眈眈地望着鹦鹉。帘幅之下还有花样,叫什么“潘金莲大闹葡萄架”——为这幅门帘,恩爱小夫妻俩大起交涉,鼎大奶奶不准挂,说传出去惹人笑话;“鼎大爷”道是房帏之中,得闲人不得到,挂之何碍,又道这幅门帘上的花样,有两样好处:一是镇邪,有它在,不怕金珠宝贝会被“铁算盘”算了去,这倒是鼎大奶奶听人说过的,她自己十来口放紧要东西的箱子,便都有仇十洲的春册压箱底;再是避火,鼎大爷说火神菩萨原是女身,而且是未出阁的大姑娘,几曾见过赤身露体的男人?一见自然羞得满脸通红地逃走,这火又那里烧得起来?鼎大奶奶听这话新鲜,不过也不能说是没道理;终于还是如了鼎大爷的愿。不过,一听说有到得了她这间房的至亲内眷来作客,头一件事就是叫丫头换夹弄门帘。
琳珠平时最爱抢这件差使,因为换下来可以细看,就不看下面的花样;光是那架鹦鹉的配色,就教人越看越爱。可是,这会儿却望着那幅门帘发愁,几番伸手,始终不敢碰它。
“琳珠!你胆也跟我一样——。”
一激之下,琳珠猛然伸手;入眼是一双悬空的脚!琳珠一看,心胆俱裂,但居然能撑持着,牙齿打战,双眼发直,从不信眼前所见的虚幻感觉中,挤出来一个确信不疑的真实。
“琪珠,”她回身说道:“看来你早就知道了?大奶奶会上吊。为什么?”
琪珠的眼睛,先是睁得好大;然后闭上。奇怪地,她的身子不抖了:“冤孽!”她睁开眼来说:“你看老爷在那位姨娘屋里,赶快去禀报!”
“什么说法?”
“我不知道。”琪珠摇摇头;但紧接着又改了口:“只说鼎大奶奶上了吊。别的话都不用说。”
听得琳珠来报,李煦透骨冰凉,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如今只有一件事顶要紧,保自己,保全家的平安。
“琪珠呢?”李煦问说:“她为什么不来?”
“她,她在晚晴轩。”
李煦起身就走;一出了四姨娘的屋子,只见总管之一的杨立升,管家老妈吴嬷嬷都已得到信息,赶来伺候了。
“你们看,这个家运!”李煦稍停一下,又说了一句:“传云板!”
说完又走,以眼色示意,让吴嬷嬷跟着来。到了晚晴轩;只在为琳珠所毁的那扇窗前张望,正好遥对放在前后房门口、夹弄前面的烛台;视线所及,却无琪珠的影子。
“琪珠!”琳珠在喊了,“琪珠!”
随后赶到的吴嬷嬷也帮着喊:“琪珠,琪珠!”
不见琪珠出现,也没有听到她应声。李煦紧闭着嘴透了一口气,向吴嬷嬷用低沉的声音说道:“你跟琳珠两个人进去看看!看大奶奶身上,梳妆台抽斗里,枕头下面,留下什么纸片儿没有?快去。”
“是!”
吴嬷嬷见多识广,心知事有蹊跷;这桩差使要做得干净俐落,惹不得一点嫌疑。所以一进屋子,先命琳珠将所有的灯烛全都点上,照得内外通明,好让在窗外的李煦看清她跟琳珠搜索的细节。
于是先翻枕下,再看床前;退回来检查梳妆台,将所有的抽斗都拉了开来,凡有纸片,不管是鼎大奶奶随手记的一笔帐,还是一张礼单什么的,一古脑儿拿个福建漆的圆盒盛了,放在桌上。
这就该搜鼎大奶奶身上了。吴嬷嬷走到夹弄前面,一看那幅门帘,立即转过身来,绷着脸对琳珠说:“赶快摘下来,包好,送到我屋里。”
“这会儿就摘?”
“这会儿就摘!”
门帘一摘下来,吴嬷嬷颜色大变;颤巍巍跪倒在地,失声呜咽。
“大奶奶!你怎么就去了呢?倒是为了什么呀!”她将脸埋在手掌中哭。
李煦在窗外顿足:“你别哭了!”他急促地说:“倒是快办正事啊!”
积世老虔婆的眼泪,来得容易去得快;吴嬷嬷爬起身来,拿衣袖拭一拭眼;看琳珠已包好了那幅门帘,随即说道:“你进去,把大奶奶的法身请下来!”
琳珠胆虽大,若说要她将上吊的尸首从绳子上抱下来,究不免还有怯意,所以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缩。
“枉为大奶奶疼了你们!”吴嬷嬷骂过了,鼓励道:“快去!我把你的月规银子提一级,跟琪珠一样。”
月规银子提一级,才多二两银子,算不了什么;等级跟琪珠相并,以后不必看她的脸嘴,打还手,骂还口,那可是好事。看这份上,琳珠的胆也大了。
“只怕我抱不动!”
“大奶奶能有多重!来吧,我帮着你。”
于是吴嬷嬷取支画叉,将用黄色丝绳结成的圈套叉住;琳珠抱着“法身”下半截,往上一耸,脱离圈套,由吴嬷嬷扶着抱了出来,直挺挺地平放在床上,随手取块绣帕,覆在她脸上。然后摸索身上,果然有封信在!
吴嬷嬷心头一喜,拿着那封信,连同漆盒,一起捧到窗前,叫一声:“老爷!”
李煦是等琳珠一进夹弄,便转过身去了的;此时转回身来,看到吴嬷嬷的右手,便来接信。
“是大奶奶身上找到的。”递了信;又递漆盒:“这是梳妆台抽斗里的纸片儿。”
李煦不接漆盒只接信,小小的彩色信封,长祇三寸,宽约寸许;封面上写的是“敬留英表姊妆鉴”。李煦不由得一惊,遗书不留给丈夫;留给嫁在曹家的“英表姊”,莫非是细诉寻短见之由?
不过,细想一想,心怀一宽;因为信未封口,便表示其中并无不足为外人道的话。于是,急急抽出细看。字很小,不过他的眼力很好,仍能看得很清楚。
信中说,她是外强中干,表面看来没有什么,内里虚弱,唯有自知,“流红之症”,一直未愈。久病厌世,又以这么一大家人家,她以“冢妇”的资格,主持中馈,实有难以为继之势。倘或出了什么纰漏,有负“堂上老亲”;不如一死以求解脱。又说“千年无不散的筵席”,为今之计,总宜及早寻个退步;这年春天,同榻深谈,所说的话,想未忘怀;切盼“英表姊”能够找个机会,“婉禀两家堂上”。如果此事能够实现,“含笑九泉,一无所憾。”又说公公待她极好:不能侍奉九十三岁的“老太夫人归天”,尤为莫大的不孝之罪!
“唉——!”李煦这口气叹得特别长;因为实在是松了一口气:“真是想不开!你看,你找人讲给你听,看大奶奶死得冤不冤?”说完,顺手把信递了给吴嬷嬷。
其时早已传过云板——一块云头花样的厚铜片,敲起来声沉及远,俗称“打点”;富贵巨家,凡有紧急大事,须召上下人等集合时,以云板为号,犹是钟鸣鼎食的遗意。不过天色微明,忽传云板,没有好事;先当火警,看清了不是,难免猜疑,相互低声探询:“莫非老太太中风了?”
只有极少数接近上房的婢仆,知道丧事不出在老太太静养的西院;而出在东面的晚晴轩。于是二总管温世隆带了两个小厮,跟吴嬷嬷的媳妇都赶了来听候使唤;那时恰是吴嬷嬷跟琳珠四处找遍找不着琪珠的时候。
“会到那里去了呢?”李煦焦躁地说:“给我四下找!好好儿找!”
“只怕也寻了死了!”琳珠接了句口。
没有人答她的话,但都接受了她的话;于是找空屋、床角、门背后、井里,只注意可寻死的地方;最后是在花园的荷花池子里找到了琪珠。
找到已经没有气了。不过还是尽了人事;找了口大铁锅来,阖在池边空地上,拿尸身翻过来扑在锅底上面,温世隆自己动手,轻压背脊,口中倒是吐出来好些泥水,不过救是早就救不活了。
“死得好,死得好!好个殉主的义仆。只可惜,折了我一条膀子!”说着,转过身来,遥望着鼎大奶奶的卧房,放声一恸。
下人自然都陪着垂泪。等他哀痛稍止,总管杨立升劝道:“出这么一件事,真是没有想到。大奶奶的孝顺贤惠,上下无人不知,难怪老爷伤心;不过老爷一家之主,千万保重。再说丧事怎么办,也得老爷吩咐下来,才好动手。”
“怎么办?反正不能委屈死者!”
这表示一切从丰,杨立升答应一声“是!老爷请先回上房吧!”
这时吴嬷嬷已叫人绞了一把热手巾来,亲自送给李煦;同时轻声说道:“这件事只怕得瞒着老太太!”
“啊!”这下提醒了李煦,立即向杨立升问道:“人都齐了?”
“早就伺候着了,该怎么跟大家说,得请老爷的示。”
“喏,大奶奶有封遗书,在吴妈那里!你把大奶奶为了当家责任太重,身子又不好,以致寻了短见的因由,跟大家说一说。顶要紧的一件事,千万别到处胡说,传到老太太耳朵里,她最疼孙媳妇;一知道了要出大事!立升,你可仔细着,倘或谁不谨慎,闯了大祸,我只唯你是问!”
“是!”杨立升诚惶诚恐地回答了这一句话,转脸向吴嬷嬷说:“老嫂子,你可也听见了老爷的话了!闯了祸,大家都是个死!这会儿,这里暂时交给你;我得先把老爷的话,切切实实去交代了。”
说完,匆匆而去;李煦定定神细想了一会,觉得还有件要紧事要做,便即说道:“吴妈,你把琳珠带来,我有话说。”
吴嬷嬷知道,他要问的话,只有琳珠才能回答;自己很可以不必夹在里头,因而答一声:“是!让琳珠先跟着老爷说,我料理了大奶奶‘动身’,马上就来。”
“好!快一点就是。”
等李煦刚一转身,吴嬷嬷喊住他说:“老爷,请等一等。我看大奶奶的钥匙在那里,请老爷带了去。再请一位姨娘来坐镇;大奶奶屋里东西很多,慌慌乱乱的,只怕有人眼皮子浅,手脚会不干净。”
李煦一面听;一面深深点头。等他接过钥匙,带走了琳珠;杨立升宣示已毕,派了好些中年仆妇进来,自然是归吴嬷嬷指挥;但见她大马金刀地在堂屋门口一坐,只动口,不动手,直待她媳妇来回报:“该请和尚来念‘倒头经’了!”方始进屋察看。
帐子撤掉了,空落落的一张硕大无朋的床上,躺着身躯娇小的鼎大?99lib.奶奶,脸上盖一方绢;双脚套在一只斗中。屋子里的字画陈设都收掉了;花团锦簇的一间“绣房”,像遭了洗劫似地,满目凄凉。
吴嬷嬷走到床前,将白绢揭开来看了一眼,“似鲜花儿一朵的人,谁想得到会是这么一副口眼不闭的难看相!”她在心中自语:“鼎大爷回来,只怕有一场大大的风波。”
及至天色大明,已有亲友得知消息,络续赶来慰唁。李煦从康熙三十二年放苏州织造,至今二十七年;亲族故旧先后来投奔的,总有二、三十家,平时没有机会上门,只有逢年过节,婚丧大事,才得见李煦,一伸敬意;又都知道李家的这位少奶奶,从她婆婆一死,便接掌了当家的重任,除了公公以外,上有老太太与五位姨娘,下有成群的婢仆,亏她能处得毫无闲言,故而极为李煦所看重;如今年轻轻的死于非命,李煦的悲痛懊恼之深,可想而知。这样,既来了亦就不便只泛泛地劝慰一番;那怕没有话,也得多待些时候,以示休戚相关。
事实上,吊客似乎也说不上话;只听李煦不断地拭泪,不断地谈他的儿媳妇,如何贤惠,如何能干,道是“我这个儿媳妇,比我儿子强十倍;诸亲好友,尽人皆知。不想白头人来哭黑头人;寒舍的家运,怎么这么坏!”说罢又放声大哭。
这副眼泪来自别肠,无人知道;说他出于哀伤,不如说他出于痛悔。想想自己是六十六老翁了,一但不测,偌大的一笔亏空,立即败露,登时便是倾家之祸;所以连日来苦思焦虑,要趁自己精神还健旺的时候,把这个大窟窿补起来;其事艰钜,正要倚仗这个得力的帮手时,不道出此一段奇祸!看来家破人亡,就在眼前,安得不有此放声大恸?
亲友不知道他有此隐衷,只多少觉得公公哭儿媳妇是这等哭法,似乎少见;打听鼎大奶奶寻短见的缘故,道是为了深惧不胜当家的重任,一死以求解脱,仿佛也有点不近情理。因此,若非真有等不得的事要办,都愿意稍作逗留,希冀着或者有什么新闻可听。好在旗人原有“闹丧”的习俗,留着不走,不但不会惹厌,且是帮衬场面,反为主人所感激。
到得中午,凡是李家亲戚、世交、僚友,都已接到报丧条;吊客越来越多,大厨房开流水席忙不过来了。
临时找了两家大馆子供应,闹哄哄地直到起更时分,吊客方始散去。李煦是早就倦不可支了,但仍不能不强打精神,细问丧事,不然不能放心。
综办丧事的是李煦的另一个总管钱仲璇;此人能言善道,八面玲珑,李煦凡有对外接头之事,都归他管。七年前李煦的发妻韩夫人病殁,就是他办的丧事,所以这一次仍由他一手经纪。
“看了一副板,是沙枋独幅,讨价三千银子,还到两千五,还不肯松口——。”
“依他的价儿就是。一棺附身,最后一件事了,不能让大奶奶,有一点委屈。”
“不过有人议论,老爷似乎不能不顾。”
“议论什么?”李煦瞪着眼问。
“沙枋还则罢了,难得的是独幅。”钱仲璇说:“强过老太太的寿材,于道理上是欠缺了一儿点。”
别样闲言闲语都可不理;议论到这一点,李煦不能不顾,脱口问道:“那么,你说该怎么办呢?”
“只有借老太太的寿材,让大奶奶先用;把那副板定下来,另挑日子来合。”
“这行吗?”
“如何不行?”有个李煦最赏识的“蔑片”田子密,外号“甜似蜜”的接口:“江南的风俗,‘借寿添寿’,寿材原作兴出借的。少夫人既不永年,余寿必多;添在老太太的身上,是件再好不过的好事。”
听这一说,李煦始释然:“好,好!”他连连点头:“借寿添寿,准定借老太太的寿材。”
“若是这样子,事情就更顺手了。”钱仲璇说:“大殓要挑单日,明天不入殓,后天不行,就得大后天;用那副独幅合材,一天的工夫不够。天气太热,法身不便;如今是可以在明天挑时辰了。”
“那就挑吧!阴阳生呢?”
“阴阳生算过了,明天只有两个时辰:一个是下午申时,一个是今天半夜里的丑时。要请老爷的示。”
“你们看呢?”
“不如半夜丑时,天气凉爽,办事麻利。”
“照立升看,也是丑时好!”杨立升接着“田似蜜”的话说。
午夜过后的丑时大殓,是太局促了些;但想到缢死的形相可怕,天气又热,真不如早早入棺为安!所以李煦也同意了。
这就无法细细议及其他;因为离大殓时刻只有两个多时辰,而寿材犹寄存在葑门延寿庵,必得即刻去起了来,此外还要传齐各类执事,通知家下人等谁该送殓,谁该避煞,种种琐屑,都得费工夫才办得周全,没有说话的空闲了。
话虽如此,商量了两件事,李煦早就交代过丧礼务必风光,花钱不必顾虑。而有两样东西,就有钱也不是叱嗟可办的:一是大殓之时,披麻带孝的儿女:二是鼎大奶奶尚无封典,神主牌上光秃秃地没有衔头,不够体面。
“没有封典不要紧!”甜似蜜说:“花个一两吊银子让世兄捐个职衔就是。”
“我也这么想。”钱仲璇说:“只是远水不救近火,等‘部照’发下来,不知是那年那月了?”
“这怕什么,藩库‘上兑’,有了‘实收’,就算捐了官了,很可以大大方方地写在神主上。”
“是极!是极!”李煦连连点头:“子翁,你看捐个什么样的官?”
“太低不好看,总得五品;六品称‘郎’,五品称‘大夫’;‘奉政大夫’貤封妻室是宜人,也很风光了。依我看,世兄不如捐个知州,也算有个外官的资格在这里;将来在皇上身边历练两年,放出来当直隶州,一过班就是‘四品黄堂’了。”
“是极!是极!”李煦又是连连点头,转脸向钱仲璇说:“明天拿我的片子去看江大人;把大爷的履历也带了去,说我拜托江大人交代下去,让经历司算好了来兑银子,提前报一报,好教‘部照’早点儿下来。”
“是!”钱仲璇说:“可不能再伺候老爷了。大奶奶灵前没有人,不如拣个小丫头,认为义女,也是一法。请老爷斟酌。”说完,匆匆退了出去,忙着派人到延寿庵去起寿材。
李煦心里在想,钱仲璇这个主意很可以使得,不过不必找小丫头;现成有个琳珠在那里。一大早带回来问话之后,自己曾许了她的,自今以往,一定另眼相看,只不可再说“梦见老爷来看大奶奶的话”。如今拿她作义孙女,既抬举了她的身分;也让儿媳在九泉之下能听人喊她一声:“娘!”岂非两全其美之事。
当然,这在琳珠是求之不得的事;即时给李煦与姨娘们磕了头,改了称呼。但还不能给老太太去磕头——鼎大奶奶的死讯,不但在老太太面前瞒得铁桶似地;而且托词屋子漏得太厉害,得要大修,将老太太移往别墅去了。琳珠如果现在去磕头,问起来是怎么回事?岂不把西洋镜都揭穿了?
“难得琳珠孝顺大奶奶,自己愿意替大奶奶披麻戴孝!她就算是大奶奶的女儿了,也替我跟几位姨娘都磕了头了!从此刻起,”李煦郑重其事地吩咐杨立升与吴嬷嬷:“你们切切实实传话下去:管她叫琳小姐好了!”
“那就不能再住下房了!”吴嬷嬷接着说:“得按曾孙小姐的规矩替她铺房间。可还是住晚晴轩?”
“先在晚晴轩守灵;等大爷回来了,把她挪到四姨太那儿。”
“是!”吴嬷嬷抬眼遥望着:“鼎大爷只怕已经从热河动身!回苏州来了。”
重阳前一天,李煦才接到李鼎从热河所发的一封家信,亦喜亦忧,心里乱糟糟地不辨是何滋味?他所想到要做的,只有一件事。得赶紧去告知九十三岁的老母。
四月十八,李家专门上京送奏摺的家人曹三回苏州,才知道太监魏珠传旨,命李鼎送丹桂二十盆至热河行宫,限六月中要到。这叫做“钦限”,一天都耽误不得,李煦是走惯了这条路的,由苏州坐船,沿运河北上到通州,总得二十天;然后起旱进京,出口到热河行宫,总得十天。天时入暑,赶路都在一早一晚;而且河水也浅,得宽订程限。李煦给儿子四十天的工夫;端午节起身,限六月十五非到热河不可。
结果李鼎还是晚了三天;从那时——六月下旬来过一封信,再无信来;李老太太想念孙子,不断地在问,尽管李煦一再解释,在热河不如在京里,常有南来的便人,可以捎信。最快也得八月半才有第二封信。可是,过了中秋,李老太太从别墅回家,而李鼎依旧音信杳然;以致天天催问,问得李煦几乎词穷,竟有些怕见老母的面。
如今可是振振有辞了:“看!我说嘛,小鼎跟在皇上身边,还会出岔子不成!这不是他的信来了!”
“怎么说?快念给我听!”
李煦无法照念,怕念得口滑,无意中漏出一句去,关系不浅。因为儿子已经得到家信,知道了家中出的变故,提起他妻子,语气中似乎哀伤有所保留;而对遗书中自道身子如何外强中干、虚弱难支却毫无保留地表达了他的强烈的疑惑,不知道鼎大奶奶何以有此说法?因为照他的了解,她的身子跟她自己所说的情形,大不相同。
“小鼎是七月初五见的驾。”李煦只讲不念:“皇上特为召见,问到我,也问到娘。随后又准小鼎跟皇上一起出口行围;去了二十多天才回行宫。”
“怪不得!原来哨鹿去了!”李老太太喜动颜色:“能巴结到这一步,小鼎有出息了!”
“那也要看他的造化;更要看他肯不肯上进。娘,有这封信,你该放心了!歇着吧。”
“也不能完全放心!”李老太太说:“该打发人去把小鼎妇媳接回来!这一趟去住的日子可真不少了!”
又说到李煦揪心的事了。从将她老太太挪到别墅那天起,就说鼎大奶奶让曹家接到南京去了;又说来辞了两回行,都赶上她睡着,不敢惊动。这话已嫌牵强;及至一问再问,一催再催,支吾搪塞,一回难似一回,看看真要交代不过去了,李煦心想:索性等儿子回来了,将儿媳妇bbr>已不在人世的话揭穿了它。不过言之太骤,刺激特甚,应该一步一步逼近真相。
打定了主意,随即答说:“昨天南京有人来,说她身子不爽,还得待些日子。反正小鼎也快回来了,路过南京,把他媳妇带了回来,倒也省事。”
“身子怎么不爽?”
“伤风咳嗽而已,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李鼎终于回苏州了。
若无丧妻一事,他应可说是衣锦还乡;因为去时是一名尚无出身的监生,归来已换上了五品服饰,虽是捐纳,毕竟是官!而况旗人与汉人不同,不在乎什么科第。此去能蒙皇帝单独召见,且能扈从出口,行围哨鹿,便已够“近臣”的资格;诚如他祖母所说:“巴结到这个地步,就有出息了。”应该是值得举家兴奋的一件事。
但就因为妻子不明不白地,一夕之间,人天永隔,所以李鼎这一路来,白苹红蓼,触处生愁。只是一到家却不能不强打精神,装得很豁达似地按规矩行事,先到设在大厅东偏的“祖宗堂”磕了头,然后问“老爷在那里?”
“在书房等着大爷呢!”杨立升说:“该换了官服再上去,让老爷看了也高兴。”说着,向旁边呶一呶嘴。
于是有个俊俏小厮寿儿,捧着一个锦袱,笑嘻嘻地请个安说:“恭喜大爷!”
说罢起身,将锦袱解开,里面是一套五品补服,蓝袍黑褂,用料之讲究,自不待言;那副绣白鹇的补子,精细非凡,更是罕见——织造的大少爷,这身补服怎能不出色?
换好补服,寿儿把帽笼提了过来,揭开盖子,里面是簇新的一顶紫貂暖帽,上缀水晶顶戴;他右手托着帽里,左手拿一面有柄的西洋玻璃镜,说一声:“大爷升冠!”等李鼎将帽子接了过去,随即退后两步,微蹲着身,将镜子擎了起来,镜面斜着向上,好让李鼎自己照着,帽子戴正了没有?
“这套衣服是谁教办的?”
“大伙凑的分子,恭贺大爷。”杨立升答说。“喔!”李鼎吩咐:“你到账房里支两百银子,记我的账!”
“是!”杨立升向外大声说道:“大爷有赏!”
“谢大爷的赏。”在场的厅差、小厮都请了安;然后簇拥着他,来到思补斋——李煦的书房。
磕了头,也叫应了,李煦先不答话;端详了他这身补服,点点头说:“五品可以挂珠;同头跟你四姨娘说,有串奇楠香的朝珠,让她检出来给你。”
“是!”李鼎又说:“儿子在京里买了一串翡翠的。”
“翡翠的?花了多少钱?”
“八百多两银子。”发现父亲神色不怡,李鼎赶紧又说:“给内行看过,足值一千二百两,算是捡了个便宜。”
李煦不语,过了一会才说:“如今不比从前了!那还这么能敞开来花?”
“是!”李鼎答应着,声音之中,显得有些委屈。
李煦有点懊悔,儿子远道归来,不该刚见面就搞得不痛快,所以放缓了脸色与声音问道:“皇上带你哨鹿去了?”
“是皇上亲口交代的,让儿子跟着‘三阿哥’的队伍走。八月初六出口,月底才回来。”
“皇上精神怎么样?”
“精神还好;身子可是大不如前了。”
“喔!”李煦异常关切地:“你是从那里看出来的呢?”
“是听梁九功说的。往年行围,皇上一早出行帐,总得到未时才回驾,今年出得迟,回得早了。”
提到梁九功,李煦有许多话要问;因为他这几年,对这个在皇帝面前最能说得上话的首领太监,很下了些功夫;有所图谋,都是走这条路子,“你把我的话都说到了?”他问。
“到热河的第二天,就把爹交代的话,都告诉他了。”
“他怎么说?”
“他说,这件事急不得,要等机会。”
“总还有别的话吧?”李煦催问着:“你细说给我听。”
李鼎略有些迟疑。梁九功的话很多,但说出来怕伤老父的心,所以吞吐其词;此刻无奈,也只好拣几句要紧的话说。
“梁九功说,皇上言谈之间,嫌爹摺子上得多了。说是‘十四年的盐差,李某人一个人管了九年,也应该知足了;如何贪得无餍?’意思是,四月里那个摺子上坏了!”
听得这话,李煦像当胸挨了一拳,好半晌说不出话;而十多年来的往事,尽皆兜上心头。康熙四十三年,他跟他的妹夫江宁织造曹寅,奉旨轮视淮盐,十年为期——两淮巡盐御史,一年一任,由朱笔钦点。这是个有名的阔差使;皇帝因为几次南巡,曹寅、李煦办皇差,用钱有如泥沙,亏空甚多,所以有此恩命。
到得康熙五十一年夏天,曹寅在扬州得病;由伤风转为疟疾,日渐沉重。李煦特为从苏州赶去探视。曹寅向他说道:“我的病时来时去,医生用药,不能见效,必得主子的圣药救我。不过,我的儿子还小,如果打发他进京,求主子,身边又没有看护的人;请你替我代奏。”
所谓“圣药”,是来自西洋专治疟疾的“金鸡纳”。皇帝得奏,发出药来,限兵部差官照传递紧急军情的例规办理,星夜驰驿,从北京到扬州,限七天到达;又在原奏中,朱笔亲批“金鸡纳”的用法:“用二钱末、酒调服,若轻了些,再吃一服。往后或一钱、或八分,连吃二服,可以出根。若不是疟疾,此药用不得,须要认真。”下面连写:“万嘱、万嘱、万嘱、万嘱!”
历来帝皇关切臣下生死,从无如此认真的!可惜药晚了一步,曹寅已经病殁,留下了一大笔亏空,和一个娇生惯养,年方弱冠的儿子曹颙。这对曹家自是沉重的打击;不过还不要紧,皇帝一定有逾格的恩命,因为曹寅之与皇帝,名为君臣,情同手足。皇帝在八岁即位之前,由于未曾出痘,随保母住在西华门外的福佑寺;保母在内务府上三旗包衣中挑选,正白旗中选中四名,其中一姓孙,一姓文,就是曹寅的生母,以及至今健在,年已九十有三的李煦之母。
在上十个保母中,皇帝独与孙嬷嬷最亲,所以随母当差的曹寅,自然而然地成了皇帝的总角之交。及至顺治十八年正月,世祖宾天,当时皇帝正好刚出过痘;所以太皇太后——孝庄文皇后接纳了他的教父天主教士汤若望的建议,挑选他继承大位。曹寅亦就随帝入宫,当了一名小跟班;满洲话叫做“哈哈珠子”。
皇帝身心两方面都早熟,十三岁就生了第一个皇子。也就是这个时候,下了“削藩”的决心;而第一步是要翦除跋扈不驯的顾命大臣鳌拜,于是密密定计,挑了一批哈哈珠子练摔角;本事练得最好的就是曹寅,在他十岁的时候,便能够追逐黄鼠狼,凭一双小手制服了它。
看看可以动手了,皇帝才将收拾鳌拜的法子,告诉了包括曹寅在内的几个最亲信的哈哈珠子。有一天鳌拜进宫,照例赐坐;曹寅故意端一张有条腿活动的凳子给他,一坐上去,自然倾跌在地。于是曹寅与他的同伴,一拥而上,缚住鳌拜;干清官外早有参预机密的一班大臣在接应,依律论罪、肃清君侧,曹寅小小年纪,便已立下了大功。
那时他的父亲曹玺,已经久任江宁织造;到了康熙二十九年,曹寅外放为苏州织造。
隔了两年曹玺病殁,曹寅由苏州调江宁,承袭父职;苏州织造补了李煦。郎舅至亲,做的又是同样的官,无论于公于私,都亲得跟一家人无异。皇帝亦常说:“江宁、苏州、杭州三处织造,应该视同一体,彼此规劝扶持。一个不好,其余两个一起说他;一个有难处,其余两个一起帮他。”而三处织造,其实只由曹寅为头;皇帝能够充分信任的,亦只有一个曹寅,因为他能做一件他人不容易做到的事,而且做得很好。
原来“三藩”虽平,前明的遗老志士,不肯臣服于清的,比比皆是。江南的岩壑中,不知藏着多少内心炽热,表面冷漠的隐士;想访着流落民间的“朱三太子”,奉以起事。皇帝曾经特开“博学弘词”科,以渴求遗才为名,希望罗致这批岩壑之士,但不应征辟的仍旧很多。为了弭患于无形,皇帝赋予曹寅一个极秘密的任务,设法笼络江南的名士,潜移他们反抗清朝的念头。
于是曹寅大修由前明汉王高炽府第改成的织造衙门西花园,广延宾客,论文较艺;他为人不俗,而赋性肫挚,加以饮撰精美,家伶出色,所以南来北往的名士,几乎没有一个人没有作过他的座上客。当然,他的官声亦很不坏,保护善类,为民请命的好事,由于能直达天听,总能做得很圆满,因此曹寅的声名,远出其他两处织造之上。
到了康熙四十三年以后,曹寅的恩眷益隆,不但与李煦十年轮视淮盐;他的长女并由皇帝“指婚”,匹配“镶红旗王子”平郡王讷尔苏为嫡福晋;第二年冬天成婚,隔了两年诞育世子,取名福彭。又奉旨在扬州开书局,刊刻“全唐诗”、“佩文韵府”,富贵风雅,难得相兼;曹寅却占全了。
谁知好景不常,不到六十岁下世,但看御批的四个“万嘱”,便知他宠信至死不衰,所以李煦上摺,奏请代管盐差一年,以盐余偿还曹寅亏欠,皇帝自然照准。及至康熙五十二年,十年差期已满,李煦以曹寅的亏欠未清为由,奏请再派盐差,皇帝没有许他,责成两淮盐运使李陈常代补曹寅亏空。不过康熙五十五、五十六两年的巡盐御史,仍旧派了李煦,直到康熙五十七年十月,方始差满交卸。算起来,十四年中他当了九回巡盐御史;谁都没有他这么好的机会,应该可以知足了;那知他还亏欠着公款。
这时有个织造衙门的司库,满洲话叫乌林达,向李煦献议,由理藩院员外本缺,派充浒墅关监督的莽鹄立,差期将满,很可以取而代之。
李煦心想浒墅关在苏州以北,东起上海、西迄太湖,凡松江,太仓、嘉兴、湖州这些江浙有名的膏腴之地,都在浒墅关以南,丝、茶以及其他土产如“南酒”之类,由运河北销,浒墅关是必经之地,这个差使每年也有好几万银子的好处,而且近在咫尺,照料也方便,很值得去求一求。
于是在四月十五那天,亲笔写一个奏摺,请皇帝赏他兼管浒墅关税差十年;“余银”除弥补亏欠的公款以外,每年报效若干。不想碰了个钉子;但李煦不死心,趁李鼎到热河送桂花之便,打点了一份厚礼,又写了一封极切实的信,重托梁九功从中斡旋。那知还是白费心机。
李煦这时才警觉到,境遇确是很艰窘了!意烦心乱,不想跟儿子多谈;便即说道:“你见老太太去吧!”
“是!”李鼎答应着退了出来。
已经走到廊上了,李煦突然想起一件事,将他喊住了说:“你媳妇的事,瞒着老太太的,只说她上南京去了。此刻身子不爽,暂且不能回来。老太太提起来,你说话可留点儿神。”
其实,这是多余的叮嘱,李煦早在家信中,便已这样说过;李鼎不但紧记在心,而且也编好了一套话,相信能够瞒得住祖母。
回到晚晴轩实在倦不可当了。在祖母那里话说得太多,光是行围哨鹿,当一段新闻来讲,就费了不知多少唾沫;因为上了年纪的人,爱问细微末节,而且颠三倒四,一句话往往讲了再讲,越费工夫。
谈到鼎大奶奶,倒是轻易地瞒过去了。但问到曹家的情形,却使得李鼎难于应付;因为这一趟南归,未到曹家,而假说去了曹家,问到“你姑姑跟你说了些什么”之类的话,得要自己现编一套说词,自是很累的事。
虽已累极,少不得还要在灵前一拜;起身揭开白竹布帏幔,看到灵柩,终于忍不住失声而号,凭棺大恸。
“大爷!”珊珠绞了一把热手巾来:“别伤心了!哭坏了身子,大奶奶也不安。”
“到底是怎么死的呢?”李鼎收泪说道:“你们来!好好儿讲给我听。”
他出帏幔,拿手巾擦净了眼泪,看到珊珠跟瑶珠的脸色,不由得疑云大起!
这两个丫头、珊珠十五、瑶珠十四,这般年龄的少女,心思最灵、胆子最小,风吹草动,都会受惊;而两人眼中的神色,除了惊惶以外,还有相互警示、保持戒备的意味。怎不令本就在怀疑妻子死因的李鼎,暗暗心惊!
不过他也不会鲁莽;鲁莽无用,无非吓得她们更不敢说实话而已。李鼎默默盘算了一会,打定了一个曲折迂回、旁敲侧击的主意。所以回到卧室坐定,先要茶来喝;等珊、瑶二人恢复常态,方始从容发问。
“从我动身以后,大奶奶的胃口怎么样?”
这话问得两个丫头一楞,原以为会问到鼎大奶奶去世时候的光景;那知是这么稀不相干的一句话!
“大奶奶的胃口跟平常一样。”珊珠答说:“不过夏天吃得清淡,饭量可没有减。”
“睡呢?”
“自然比大爷在家的时候,睡得早。”
“我不是说睡得迟早,是睡得好不好?”
“那要看天气。天气太热,就睡不好了。”
“那是一定的。”李鼎好整以暇地剥着指甲说:“家里事情多不多?”
“不多。”珊珠又加了一句:“这个夏天,老爷的应酬也少。”
鼎大奶奶当家,顶操心的一件事,就是应酬。亲友婚丧喜庆,要看交情厚薄,打点送礼;逢年过节,南北两京总有七八十家礼尚往来,尤其是年下,还有二、三十家境况艰窘的族人亲戚等着馈岁,一个腊月,能忙得她连说句闲话的工夫都没有。此外若有南来北往的官眷,至少也得上船叙一叙寒温,送几样路菜,虽是交代一句话的事,但少这么一句话,也许就得罪了人。至于逢到李煦请客,更是里里外外,非她亲自检点不可。妻子持家之累,是李鼎所深知的;但不胜负荷之感,不起于前两年,而起于这两年家境较差,门庭渐冷,尤其是在夏天应酬不多之时,岂不可怪?
由珊珠的这句话,李鼎觉得已可认定,妻子遗书中的话,不尽不实;不过还有一点需要查证。
“大奶奶那个‘流红’的毛病,犯了没有?”
“那得问她!”
她是瑶珠,专司浣涤之事。瑶珠也知道主人问这句话,自有道理,但不知道该说真话,还是撒谎;因而楞在那里,无从回答。
“你没有听清楚吗?”李鼎追问着:“大奶奶流红的毛病犯了没有?别人不知道,你管大奶奶换洗的衣服,总知道啊!”
瑶珠被逼不过,心想说实话,总比撒谎好;便答一声:“没有!”
这越发证实了遗书无一字真言。李鼎内心兴起了无名的恐惧;“叭哒”一声,失手将一只细瓷茶碗,打碎在地上。
两个丫头赶紧收拾干净;然后为李鼎铺床,希望他不再多问,早早上床。
这本来是琪珠的职司;李鼎便问道:“琪珠是怎么死的?”
“听说是自己投在荷花池里寻的死。”
瑶珠的那个“死”字还不曾出口,珊珠已恶声呵斥:“什么叫听说?千真万确的事!你不会说话就少开口,没有人当你哑巴!”
李鼎奇怪!珊珠的火气何以这么大?
多想一想明白了,必是有人关照过:等大爷回来,提到那件事,你们可别胡乱说话!
意会到此,索性不问。他觉得知道的事已经够多了;需要好好想一想,才能决定下一步该怎么走?
他在想,妻子随和宽厚,生性好强;不是那种心地狭隘,一遇不如意就只会朝坏处去想,以致钻入牛角尖不能自拔的女子;所以若说她会自尽,必有一个非死不可的缘故!
得找个什么人谈谈?此念一动,不由得想起一个人。
此人可以说是个怪人;他是李鼎五服以外的族兄,名叫李绅,画得一笔好花卉,写得一手好小楷,但从不与李煦的那班清客交往。
事实上,全家上下,包括织造衙门的那班官员及有身分的工匠在内,能跟他说得上话的,不到十个人;大家都说他性情乖僻,动辄白眼向人,敬而远之为妙。
然而他跟李鼎却有一份特殊的感情。这因为他是看着李鼎长大的;他五十未娶,一个人住在邻近家塾的一座小院子里。李鼎只要一放了学,一定去找这个“绅哥”。
在李鼎十三岁那年,李煦奉旨刊刻御制诗文集及佩文韵府等书,将李绅派到扬州,照料书局;一去数年,再回苏州时,李鼎已成了一名挥金如土的纨袴,声色犬马,无所不喜;光是搞一个戏班子,添行头、制“砌末”、请教师,就花了三万银子。
李鼎倒还不忘小时候的情分,依旧“绅哥、绅哥”地叫得很亲热;李绅待他,亦一如从前,不过,只要李鼎提到“请你看看我新排的‘长生殿’”;或者,“有几个在一起玩的朋友,想请一请绅哥”,他总是虎起了脸,声冷如铁地答一句:“我不去!”
碰过几个钉子,李鼎再也不会自讨没趣了。但是就像小时候闯了祸总是向“绅哥”求援那样;遇到疑难之时,不期而然地会想起李绅,而且一席倾谈,亦每每会有令人满意的结果。放着这样一个智囊,如何不赶紧去求教?
于是李鼎唤来珊珠:“你到中门上传话给吴嬷嬷,让他告诉小厨房,不拘什么现成的东西,备几个碟子送到芹香书屋绅二爷那里。”他格外叮嘱:“多带好酒!”
“怎么?”珊珠问道:“大爷要跟绅二爷去喝酒?”
“嗯?!”李鼎答说:“心里闷不过,找绅二爷去聊聊。你先去;顺便告诉吴嬷嬷把东边的角门打开。”
等珊珠一走,李鼎换了衣服;又开箱子找出一瓶“酸味洋烟”,叫值夜的老婆子点上灯笼,送到东角门;吴嬷嬷已手持一大串钥匙,带着人在那里等着了。
“大爷刚回来,又折腾了这么一天。依我说,该早早安置;就明天去看绅二爷也不迟。”
“是的。”李鼎略略陪着笑说:“实在是睡不着,跟绅二爷喝着酒聊一会儿;人倦了,反倒能骗个好觉。”
“可别喝醉了!”吴嬷嬷说:“大奶奶这一走,老爷就跟折了一条膀子一样;往后都得靠大爷替老爷分劳,千万想着,要自己保重。”
“嬷嬷说得是!”
原来李、曹两家都是“包衣”;这句满州话的意思是“家里的”,说实了就是“奴才”。不过李、曹两家上代的运气都不算太坏,前明万历年间,为“破边墙”南下的八旗劲卒从山东、河北掳掠到关外,拨在正白旗内。这一旗的旗主是睿亲王多尔衮;一片石大破李自成,首先入关,占领北京;正白旗包衣捷足先登,接收了明朝宦官所留下来的十二监、四司、八局共二十四衙门。及至多尔衮身死无子,正白旗收归天子自将,与正黄、镶黄并称为上三旗,而在上三旗包衣为主所组成的内务府中,始终以正白旗的势力最大;因缘时会,常居要津,外放的官员以家臣的身分,品级虽低,却能专摺言事,因而得与督抚平起平坐。但是说到头来,毕竟不脱“奴才”的身分。若是下五旗的包衣,那怕出将入相、位极人臣,遇到旗主家的红白喜事,一样也要易朝服为青衣,或为执帖的舆台,或为司鼓的门吏。
因此,在李、曹两家便有与众不同的忌讳;与众不同的家规。“奴才”二字轻易出不得口;年长的老仆,特受礼遇,隐隐有管束小主人的责任及权柄,是故吴嬷嬷说这一番告诫的话,李鼎即或心中不快,表面上还得装出虚心受教的样子。
“大爷什么时候回来?”吴嬷嬷又问:“我好叫人等门。”
李鼎心想,这一谈不知会到什么时候;便即答说:“我跟绅二爷五个多月不见,他不会放我早回来的。索性不必等门了,我就睡在他那儿好了。”
“也好!不过可别睡过了头,忘了一早到西院去请安;老太太不见大爷,会派人来找。”
“是了!你请赶快回去睡吧!别招了凉。”说完,李鼎提着灯笼,出了东角门。
走到一半,他的一个小厮柱子得信赶了来,接下灯笼领路;横穿两排房子,来到最偏东的芹香书屋,绕回廊往北一拐,尽头处有道门,里面三间平房、一个小天井,就是李绅的住处。
柱子拍了两下门;稍停有人问道:“谁啊?”
“是小福儿不是?我是柱子。我大爷来看二爷。”
“喔!”门启处,李绅的小厮小福儿擎着手照笑嘻嘻地说:“听说大爷回来了!请里面坐。”
“你家二爷呢?”李鼎一面踏进门槛,一面问。
“二爷到洞庭山看朋友去了。”
李鼎大出意外亦大失所望;转过身来问道:“什么时候走的?”
“昨天才动身。”
“那天回来?”
“半个月,也许十天。”
“这可是没有想到!”李鼎怔怔的说:“那怎么办呢?”
角门虽已上锁,再叫开中门,亦未尝不可;但李鼎自料这一夜决不能入梦,怕极了辗转反侧的漫漫长夜,所以不愿回晚晴轩,那就不知道何去何从了!
正在彷徨之际,只见小厨房有人挑了食担来,四碟冷荤,一大盘油炸包子,居然还配了一个什锦火锅来;挑子的另一头是,五斤一坛的陈年花雕。这一来暂时解消了难题,不妨寒夜独饮,喝醉了就睡在这里。
“小福儿你来!”李鼎指着座位说:“陪我喝酒说说话。”
“没那个规矩!”小福儿陪笑答道:“大爷你一个人请吧!”
“原是有事要问你,坐下好说话。”
小福儿知道他要问的什么?越发不敢坐了,“大爷有话尽管吩咐。”他说:“规矩我可是不敢不守。”
一见不能勉强,也就罢了;李鼎喝着酒闲闲问道:“大奶奶的事,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那天晚上很热,我弄了一床凉席,就睡在走廊上;天凉快了正睡得挺香的时候,绅二爷走来踹了我一脚说‘快起来,去看看出了什么事?’我说:‘会出什么事?’绅二爷说:‘你没有听见传云板?’果然,云板还在打;我忙忙地去了。总管老爹说大奶奶没了!”
“没有说怎么死的?”
“说了!说大奶奶寻了短见。总管老爹说,大奶奶是身子太弱,当这么大一份家,累得喘不过气来,一时想不开,走了绝路。大家念着大奶奶死得苦,务必勤快守规矩,别打架、别生是非;不然大奶奶死了也不安心。”
“你还听见别的话没有?”
“没有!”小福儿答得十分爽脆。
“琪珠呢?是怎么死的?”
“自己投荷花池死的。”小福儿答说:“捞起来已经没有气了,吐出来一大滩泥水。”
“另外,”李鼎踌躇了一下又问:“还听见了什么没有?”
“没有!”小福儿慢吞吞地,摇着头说:“我们在外头的,向不准随便打听里头的事。”
这话似乎是个漏洞,仿佛这件事值得打听似地。“那么,绅二爷呢?”他问:“你听绅二爷跟你怎么说。”
“绅二爷从不跟我们谈里头的事。”
“嗯。”李鼎只有一个人喝闷酒了。
小福儿见他再无别话,脸色阴郁,逡巡退去。等他走到廊上;柱子突然想起一件事,悄悄追出来一把攥住他的肩;等他受惊回过头来,只见柱子似笑非笑地瞅着,不由得心里有气。
“干嘛呀?吓我一大跳!”
“这儿就你一个人?”柱子问道。
“是呀!怎么样?”
“你想不想赚五两银子?”柱子压低了声音问。
听这一说,小福儿笑逐颜开,“怎么个赚法?走,走!”他说:“到我屋里说去。”
小福儿住的是加盖的一间小房,旁边有一道紧急出入的便门,开出去就是通大街的一条夹弄。
“小福儿,便门的钥匙在不在你那儿?”
“你问这个干什么?”
“你别管,你只老实说就是。”
“钥匙是在!好久没有用,不知道搁那儿去了?等我想一想。”小福儿想了好一会,记起来了;打开一个抽斗,一找便有。
“好!你五两银子赚到手了。”
接着,柱子扳住小福儿的肩,咕咕哝哝地说了些话。小福儿面有难色;禁不住柱子软哄硬逼,终于答应了。
于是,柱子复回堂屋,但见李鼎意兴阑珊,右臂搁在桌上,手扶着头不知在想什么;一见他进去,便即说道:“你叫小福儿把绅二爷的房门开了,我躺一会儿。”
“大爷,”柱子含着鬼鬼崇崇的笑容,低声说道:“我去把王二嫂找来,陪大爷聊聊,好不好?”
一听这话,李鼎眼中有些生气了,不过随又颓然:“算了!”他说:“那有心思干这个?”
“大爷不是在打听大奶奶临终的情形吗?也许她在外头,知道得还多些。”
这句话打动了李鼎,精神便觉一振,“妥当不妥当?”他踌躇说:“别闹笑话!”
“妥当之至!这儿只有小福儿一个人,我跟他说好了。大爷,你看,”柱子将那柄已长满铁锈的钥匙一扬:“这东西他都给我了。我这就去,把她领了来陪陪大爷;回头我跟小福儿俩轮班坐更,到五更天我会到窗外来通知,开门把她送走。神不知,鬼不觉,谁知道?”
像这样牵线拉马的把戏,柱子干过不止一回;李鼎等他一走,忽然觉得有了些酒兴。擎杯在手,不觉艳影在心,高挑身材,紫棠色面皮,永远?.t>梳得极光的头,配上那一双一汪水似的眼睛,简直就是金瓶梅上的王六儿。
也可怜!李鼎在想,机户中颇有几个出色的小媳妇,细皮白肉,眉目如画,比她长得美;但不知怎么,偏都不如她另有一股撩人的风韵。这样的人材,又偏偏嫁了嗜赌如命的王二,实在替她委屈。
念头转到这里,不由得又想起鼎大奶奶。那是去年春天的事。刚刚拿王二嫂勾搭上手,不想妻子就知道了。她不嗔也不恼,只是劝他:“俗语道的是:‘兔子不吃窝边草’,机户的老婆,又住在后街;倘或叫人瞧见了,沸沸扬扬传出去,不把你这个‘大爷’看扁了。再说,染坊里的那帮太平、宁国府来的司务,全是单身的光棍;倘或跟你走在一条道儿上,闹出什么争风吃醋的笑话来,不把老爷子气出病来?依我说,你最好断了她;如果真舍不得,我替你办,叫人给王二几百银子,写张休书;另外找一所小房把她安顿在那里,也省了我提心吊胆。”
李鼎当然不会要妻子替他置外室;可是也没有能断得干净,藕断丝连,不时偷上一回,反觉得更有意趣。
于是回想着跟王二嫂幽会的光景,一次又一次,想到有些出神。忽然听得“戛吱”一声,李鼎定定神才想起是开门的声音;急忙抬眼向外望去,熟悉颀长的身影入眼,立刻浮起一阵从接到妻子死讯以后所未曾有过的兴奋。
“进去吧!”柱子在堂屋门口说:“伺候大爷的差使可交给你了!”
王二嫂慢慢跨了进去,头低着,拿手遮在眉毛上,是由暗处骤到明亮之处,眼睛还睁不开的样子。
“你大概已经睡了吧?”李鼎问说。
“想睡,睡不着。”王二嫂将手放了下来,双眼使劲眨了几下,睫毛乱闪;李鼎顿觉眼花撩乱了。
“来!坐下来,我们好好聊聊。咳!”李鼎叹口气:“去了五个多月,谁知道回来是这个样子。”
“你也别难过!”王二嫂安慰他说:“凭大爷这个身分,还怕不能再娶一房胜过前头大奶奶的大奶奶?”
“现在那谈得到此?我倒问你——”
刚说到这里,门外的人打断了他的话;是小福儿跟柱子,一个在前,开了李绅的卧室;一个在后,端了个取暖的火盆来。
“里面坐吧!里面暖和。”柱子说道:“等我来把酒菜端了进去。”
一挪到里面,满室如春,李鼎卸脱皮袍,浑身轻快;王二嫂的棉袄也穿不住了,只穿一件紧身小夹袄,陪着李鼎干了一杯酒,便有星眼微饧,春色恼人的光景。
“大爷,”王二嫂偏着头,看着李鼎说:“不说要问我话。”
“啊!”李鼎被提醒了,不过想了一下才问:“大奶奶去世,外头怎么说?”
“都说老天爷不公平,好人不长寿,恶人一千年。”
“我不是说这个。”
“那么,说什么呢?”
“我是说,”李鼎很吃力地说:“外头可曾提到,大奶奶为什么要寻短见?”
“是啊!”王二嫂立刻接口:“为什么要寻短见,年纪轻轻地,生在富贵人家,又那么得人缘,往后真是享不尽福。为什么要寻短见?”
“这?”王二嫂垂着眼说:“你该问‘琳小姐’才是啊!”
要细问琳珠,本在李鼎的打算之中,只是一时不得其便。此时听王二嫂说到“琳小姐”三字,声音有异,带着种有意做作的味道,不由得便想:莫非其中有文章?
于是他稍做考虑,想好了应该问的几句话,从容说道:“你跟琳珠熟不熟?”
“怎么不熟?她后娘是只母老虎,也只有我能对付她;每次她要打琳珠,都是我去救。”
“这么说,你就跟琳珠的亲娘一样!”
这句话惹得王二嫂不愉快,斜睨着说:“你就把我看得这么老了,能有这么大的女儿?”
“我是作个比方。”李鼎握着那只丰腴温暖的手,将她拉近了些:“早知道琳珠跟你这么亲热,咱们俩不就方便得多了吗?”
“算了!亏得你没有跟她说破咱们这一段,我有点儿疑心,这个丫头恩将仇报。当面叫我‘姑姑’,背后在造我的谣言。”
李鼎恍然大悟,何以当初刚把王二嫂偷上手,妻子就知道了?不言可知,是琳珠得了消息告的密。不过此时他不暇追究这一段;要紧的是,打听琳珠跟她说了些什么?
“既然她叫你姑姑,就当你是亲人;她由丫头变成小姐,你当然也替她高兴啰?”
“高兴是高兴,就一样不好!本来叫她琳珠,如今可得管她叫‘琳小姐’,平空矮了一截。”
“你不会仍旧叫她琳珠?”
“那怎么行?”王二嫂作色道:“老爷吩咐下来的话,谁敢不听?不过——。”
“怎么?”
“有好些人不服。”
“包括你在内,是不是?”李鼎问道:“为什么不服?像这种事,做官人家也是常有的。”
“只为——。”王二嫂突然住口,似乎是有所警觉似地。
“只为什么?”
“只为——,”王二嫂很慢很小心地说:“大家都说,如果鼎大奶奶要认个干女儿,应该是瑶珠。”
“为什么呢?”
“咦!”王二嫂忽然反问:“这个道理,大爷你应该很明白啊!怎么反倒问我呢?”
“奇怪了!我凭什么该明白其中的道理?”
“谁都知道,鼎大奶奶身边四珠,最得宠的是一头一尾:再说瑶珠的年岁也适合。不认瑶珠认琳珠,只怕不合大奶奶的心意。”
“那么,为什么认了琳珠呢?”
王二嫂笑了,“大爷这话可真把人给问住了!”她是揶揄的神气:“你不会去问老爷子吗?”
李鼎心头一震!妻子的死因要问琳珠;琳珠何以能“飞上枝头作凤凰”,要问老爷子。两件不相干的事,仿佛串连在一起了;而关键在琳珠。
想到此处,恨不得即时能把琳珠找来,问个明白。无奈这是办不到的事;琳珠已经搬到四姨娘院子里去住了——这也似乎是件不平常的事!李鼎在想。
原来李煦娶过六房姨娘;除了李鼎的生母,顺序第三的姨娘,早已亡故,现存五房,而以四姨娘为最得宠。倒不是因为四姨娘颜色过人,最美的是五姨娘;而是四姨娘知书能算,处事谨密,为李煦的一大臂助。
他在想,父亲跟四姨娘,常常深宵筹画,某处应该如何打点;某笔款子可以挪来先用,事属机密,不宜外人共闻。家中有的是空屋,何必把个不相干的琳珠挪了去,自招不便?
意会到此,越觉事有蹊跷,片刻都耐不下:“你总听说了些什么吧!”他使劲摇撼着王二嫂的手:“我的好人!你就跟我说了吧!”
越是如此,王二嫂越不敢说,“大爷,你别这样子!”她有些发慌了:“我那会知道宅里的事?”
“琳珠没有跟你说过?”
“没有!”
“你也没有问琳珠?”
“没有!”
“可见得你撒谎。你们那里的情形,你打量我不知道;大奶奶的一只波斯猫走丢了,你们都当作一件新闻,那有这么大一件事,你不问一问琳珠的道理。”
王二嫂语塞,想想亦真无话可以辩解,只有垂着眼不作声。
李鼎也不作声,僵硬的空气,令人无法忍受;而那种难堪的沉默的本身,便具有强力的催促作用,王二嫂毕竟承认了。
“谈是谈过的。她说她当时简直是吓傻了,所以问到那时候的情形,模模糊糊,说不上来。我又问她,老爷怎么把你认作鼎大奶奶的干女儿了呢?她说,老爷因她救火有功;若不是她跳窗进去,晚晴轩一烧起来,可不得了。”
李鼎心想,这话就不对了,琳珠能够一个人逾窗而入,从容救火;何致于一发现女主人自缢竟会吓得连当时的情形都记不清楚?只怕不是记不清楚,而是不便细说;或者根本就是王二嫂的托词。
由于她已有警觉,李鼎觉得硬逼她说实话,是件不智的事,只能慢慢套问。点点滴滴,真真假假的情节,经一番过滤拼凑,李鼎多少了解了事实的真相;琳珠发现蜡泪延烧,势将成灾时,一面救火,一面喊“大奶奶”,结果是将琪珠惊动了来。两人一起寻觅女主人的踪迹,当琪珠发现,前后房门自内紧闭而鼎大奶奶不知去向时,吓得浑身发抖;而夹弄中可能生变,却又是她的指点。照这样看,似乎鼎大奶奶会寻短见,已在琪珠的意料之中;然则琪珠之死在荷花池内,莫非是有人杀她灭口?
“大爷!”窗外突然发声;是柱子的声音:“天可不早了。”
“知道了!”答过这一声;李鼎歉疚地向王二嫂苦笑:“多冤枉!半夜工夫,就这么糊里糊涂蹧蹋掉!”
“别那么说!”王二嫂急于脱身,半安慰地说:“往后少个人管,来去也方便;就怕你把我丢在脑后!若是起了这个心,千万叫柱子来跟我说一声儿,免得我牵肠挂肚。”
“怎么能丢得下你!”李鼎站起身来,从荷包里掏出一枚足赤金钱,交到王二嫂手里说:“这是皇上皇后拿来赏王公家的小孩儿用的。东西不算贵重,不过很难得,我也仅得了这么一个,送给你玩儿。”
只有一个,肯以相赠,足见情意之厚;王二嫂不由得就搂着他的脖子,把脸贴了上去。然后两张脸相摩相转;她长得跟李鼎一般高,转正了正好亲嘴。
这使李鼎想起端午节前动身赴热河;临上船的那天清晨,也是连马褂都穿上了,还跟妻子这样子难舍难分。夫妇的恩情如此,就算世间无一事堪以留恋,至少她也要想一想丈夫,灯前月下,数不尽的轻怜蜜爱;莫非连这些温馨的回忆,都无动于衷?那也就太不可解了!
李鼎此刻已可以百分之百断定,爱妻不但不会轻生,甚至从未有过轻生的念头;而是别有不能不死的原因,这个原因是连丈夫面前都不能透露的——。
“不见得!”他自语着:“也许有信给我。”
“大爷!”王二嫂吓一跳:“你在说什么呀!”
这一问,才使得李鼎省悟,自己想得出神了;不好意思地笑一笑说:“没有什么!你回去吧!”
王二嫂面现忧色,一面穿棉袄;一面身子有抖颤的模样。李鼎不由得一惊。
“你怎么了?”他问:“是发酒寒不是?”
“大爷!”王二嫂抑郁地看着他说:“我有点怕。”
“怕什么?”
“仿佛觉得要出什么事!”
“喔!”李鼎闭着嘴,用鼻孔作了一次深呼吸,然后用很沉着的声音说:“你别怕!不会出什么事。你只记住,我今天问你的话,你千万搁在肚子里,尤其是见了琳珠,更不能大意。”
第二章
回到晚晴轩,第一件事是开一个西洋来的小铁箱,这个铁箱用暗码代替钥匙,来回转对了才打得开;而在这世界上此刻已只有他一个人能开这铁箱,李鼎在想,爱妻一定会有遗书留给他;而且一定置在这只铁箱中。
果如所料,一开了铁箱,便发现一张摺叠着的素笺,打开来一看,上面只有八个字:“清白身来,清白身去。”
全神贯注在追索爱妻死因的李鼎,立刻想到,并且可以断定,字里行间隐藏着一桩奸情。这八个字是她自明心迹,也是告慰丈夫。
李鼎震动了!明明是逼奸不从,羞愤自尽。虽保住了清白之身,毕竟也受了辱。是那一个恶仆,胆敢如此?李鼎心里在想:这个人不难打听;只是打听到了如何能置之于死地而又能不为人所知,免得家丑外扬,却是颇费思量的事。
但不论如何,那颗心已非飘飘荡荡,毫无着落;加以也实在是太累了,所以一觉睡到第二天日中方醒。
醒来第一件想到的事,便是叫柱子去打听那逼奸主母的恶仆是谁?不过,他心里是如此断定,对柱子却不能想到什么说什么;因为了解与感受都不同,会使人觉得他太武断,胸中太无邱壑,或许会起轻视之心。
“大爷”,丫头伺候他漱洗时,柱子在窗外回话:“老爷吩付,有几处要紧地方,大爷得赶紧走一走;吃了饭就出门,老太太、老爷那里,都等拜了客回来再去,免得耽误工夫。”
“好吧!”李鼎问说:“是那几处地方?”
“抚台、两司、苏州府,还有长、元、吴三位县大老爷。”柱子又说:“老爷又吩咐,大爷现在是五品官,礼节别错了。”
“那,”李鼎问说:“派谁跟了去?”
“派的钱总管。老爷说,派别人不放心。”
有钱仲璇确是可以放心了;“好吧!吃了饭就走,早去早回。”李鼎说道:“你别跟去了!你进来,我有话告诉你。”
丫头伺候惯了的,遇到这样的情形,便知大爷有不愿旁人听见的话跟柱子说;所以都避了开去。
及至柱子到得面前,李鼎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想了一会,还是泛泛的一句话:“大奶奶的事,你听到了什么没有?”
“喔,”柱子精神一振,是突然想到一件要紧事的神气,“我听小福儿说,绅二爷这回是特意躲了开去的;绅二爷说:鼎大爷回来了,如果问到鼎大奶奶那档子事儿,他不知道该怎样说?不如溜之大吉。”
“有这话!”李鼎怕是听错了;回想一遍,柱子的话,每一个字都是清楚的;然则“绅哥”必是知道真相的了!
既然他能知道真相;别人当然也知道,“柱子,”李鼎说道:“大奶奶死得冤枉!决不是什么身子不好;是太贞烈了的缘故。大奶奶待你不错,你得替她报仇;好好儿去打听,千万别露声色!”
“是!我懂。”
“你去打听很容易。不过先别问人家,等有人拉住你,问京里、问热河的情形,你讲完了,再问家里的情形,慢慢提到大奶奶的死。你懂吧?”
“我懂。”
虽然打听到情形不多,但一半印证一半猜,李鼎觉得慢慢接近真相了。
逼奸这一点,大致可以断定,确有其事。出事那天下午,鼎大奶奶在后房洗澡,当时四个丫头,一个生病、一个告假、一个呼呼大睡、一个在大厨房摇会;有人逼奸,必在此时。但逼奸的决不是什么恶仆,否则,“老爷子”早就作了处置;而“绅哥”亦不必为难得必须避开。
定是在苏州的族人或是亲戚。李鼎在心里一个一个数;浪荡好色的虽也有几个,但没有一个能到得了晚晴轩。
那么会是谁呢?李鼎不断地在想;尤其使他大惑不解的是,据柱子说,一打听到鼎大奶奶的事,似乎没有一个人愿意多谈,然则何以有此讳莫如深的态度?
深宵倚枕,听一遍遍的更锣,正在发愁不知如何方能入梦时,忽然听得窗上作响,接着又听得低微的声音在喊:“大爷,大爷!”
“谁?”李鼎问。
“柱子!请大爷开开门。”
这样的深夜,柱子会来求见,自然是紧急大事;李鼎趿着鞋走来拔闩开门,只见柱子脸上阴郁得可怕。
“怎么啦?柱子。”
“大爷,轻一点!”柱子还回头看了一下。
李鼎惊疑满腹,回身坐在床沿上;柱子进门,轻轻地将房门关上,走到床前轻声问道:“后房没有人吧?”
“没有。”
“我——。”柱子说了一个字,没有声音了。
“怎么回事?”李鼎有些不耐烦:“有话怎么不好好说?”
“我刚打听到一个消息,大奶奶死的那天下午,老爷在水榭外面检到一支大奶奶的碧玉簪子,亲自来送还大奶奶,正就是琪珠在大厨房摇会的那时候。”
不等他语毕,李鼎已如当头着了一个焦雷,震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翻腾;但他直觉地排拒任何将他父亲与他妻子连在一起的说法。“谁说的?”他问:“一定是弄错了吧!”
“不错!”柱子的声音很低但很坚定:“老爷还带着一本账,大概是要跟大奶奶算;这本胀到傍晚才由琪珠送回来,是成三儿经手收下的。”
李鼎方寸大乱,心里像吞下一条毛毛虫那样地难受。但是他还是不愿接受这个事实。“有人看见没有?”他问。
“据成三儿说,他们是远远跟着,看老爷进了晚晴轩才散了去的。”柱子又问:“大爷不是问过琳珠,她怎么说?”
“她说前一天晚上她坐更,那天她睡了一下午,什么也不知道。”
“恐怕她没有说实话。”柱子停了一下,又补一句:“如今她是‘琳小姐’了!”
这话像是在李鼎胸前捣了一拳,疼得他说不出话来。
“也怪不得绅二爷要躲开了。八成儿他知道这件事;怕大爷问他,说也不好,不说也不好——。”
“你别说了!”李鼎暴喝一声;一掌打在柱子脸上。
这是多大的委屈,柱子捂着脸,两行眼泪慢慢地挂了下来!
“柱子!”李鼎扑过去抱着他,痛哭失声。
李鼎像换了一个人似地,沉默寡言,从无笑容,干什么都不起劲。这种改变,自然令人诧异,但只要多想一想,便能意会,无怪其然!
只有一个人诧异愈来愈甚;李老太太!
“怎么回事?小鼎!干嘛闷闷不乐的!”
“没有!”
“还说没有!你真以为我眼花得连你脸上的气色都看不清楚?快告诉我,为什么?又闹了亏空,转不开了,是不是?”
这却不必否认,点点头不作声。于是李老太太叫人开箱子,给了他一百两金叶子。这倒还不错,无奈可一不可再;李鼎见了祖母必得装脸,这跟他父亲发觉他抑郁寡欢却不敢去问原因,是同样的痛苦。
“小鼎啊,”十一月初一,李老太太问:“你媳妇儿那天回来?”
“快了!”
“那一天?”
李鼎想了一下答说:“等我写信去问一问。”
“怎么着,还要写信去问啊!你不会派人去接?”李老太太立即又改口:“不!你自己去一趟好了!”
李鼎无奈,只得答一声:“是!”
“冬至快到了。冬至大似年!再说,就要过年了,多少事等你媳妇儿来料理。你明天就走吧!”
“那,”李鼎只好找这么一个理由:“出门也得挑个日子。”
“不用挑!从今天起,一直到冬至,都是能出门的好日子。”
“是!我明天就走。”
眼前,只不过一句话就可搪塞;但冬至以前,从那里去变出一个活的鼎大奶奶来?李鼎一直不大愿意跟父亲见面;这一天可不能不当面去请示了。
“你也别着急!”李煦好言安慰:“从明天起,也不必去见老太太,问起来就说你已经走了。冬至还有十来天,总能想得出法子来?”
法子在那里?李鼎不知道想过多少遍了;一点头绪都没有。不过李鼎不愿多说,谁闯的祸,谁去伤脑筋;且等着看好了。
在李煦,第一件要做的事是叮嘱凡能到得了老太太面前的人,都是一致的说法:“鼎大爷上南京曹家接鼎大奶奶去了!”那知百密一疏,有个极伶俐的小女孩,忘了关照。
这个小女孩今年六岁,小名阿筠,她的父亲是李煦的胞侄,书读得很好,人也能干,在李家小一辈中,可望成大器,所以颇得李煦的器重。那知在阿筠三岁那年,染了时疫,不治而亡;妻子侍奉汤药,也染上了疫气,接踵而殁。父母双亡的阿筠,便由李煦带在身边;先是四姨娘带,后来因为聪慧可人,加以眉目如画,已宛然美人的雏型,为李老太太所钟爱,几乎一天不见阿筠便吃不下饭,所以索性拿她搬在老太太后房住,小心呵护,都说阿筠是老太太的“活盆景”。
六岁的阿筠,已很懂事,也知道“鼎大婶儿”死得可怜;消息是瞒着老太太的,从不敢多一句嘴。但老太太逼着孙子去接孙媳妇,她不在面前不知道;李煦传话,假作李鼎已经动身,又忘了告诉她,以致无意间一句话,泄露了真相。
是十一月初四那天,李老太太看她在玩一只珐蓝镶珠的小银表,便即问说:“那儿得了这么一个表?”
“鼎大叔给的。”
“你鼎大叔给的?”李老太太又问:“什么时候给你的?”
李老太太面前最得力的丫头连环,一看要露马脚,连连假咳嗽,想阻止阿筠;可是她的话已经出口了。
“今儿早晨。”
“今儿早晨!”李老太太抬眼看到连环的神色,大致明白了。
“你把大爷找来!”
“大爷,”连环还装佯:“不是上南京去了吗?”
这一说,阿筠知道闯祸了;“叭哒”一声,失手将个表掉在地上。
“你们别再骗我了!”
李老太太开始有些生气,右眼下微微抽搐;连环略通医药,知道这是动了肝风的迹象,大为惊恐,但却不知如何回答?
“那有一个当家人,一去这么多时候的!自己家里不过日子了?到底怎么回事?还不快告诉我!”
连环为难极了!心想,不能实说,又不能不说,不管怎么样,这个干系都担不下,眼前唯一的办法,是去请能作主的人作主。
于是她说:“老太太,你可千万别生气!我去请老爷来,好不好?”
“对了!你把老爷去请来。”
“是!”连环答应着,匆匆而去。
阿筠很乖巧,也很害怕,知道自己闯了祸,留在这里更为不妥,想悄悄地溜走,但李老太太耳聪目明,手也很灵活,已一把揽住了她。
“阿筠,你跟我说实话,你大婶儿是怎样啦?”
“不是上南京姑太太那儿去了吗?”
“你这小鬼丫头!”李老太太在她背上拍了一巴掌,“你也不说实话,白疼了你!”
阿筠不作声,也不敢看她曾祖母;却钻到她身后,抡起了肉团团的两个小拳头说:“我给你老人家捶背。”
李老太太不忍再逼她,但还想骗几句实话出来;想一想问道:“你大婶儿从南京捎了什么好东西来给你吃、给你玩?”
“姑太太常派人送东西来,我也不知道那些是大婶儿捎来的。”
“那么,你想不想你大婶儿呢?”
听得这句话,正触及阿筠伤心之处;不由得又想起她常在回忆的那几句话:“你没有娘,我就是你的娘!看人家有好吃的,好玩儿的,别眼热,你只要告诉大婶儿;大婶儿定教你称心如意!”
一面想,一面眼泪簌簌地流,忘了答话;直待老太太回头来看,方始一惊,然而已无可掩饰了。
李老太太即时神色惨淡,急促地问道:“你大婶儿死了不是?”
阿筠再也无法说假话了,“呵,呵,呵”地哭着点头。
“我就知道,是死了!”李老太太茫然地望着窗外,声音空落落地,“我说呢,这么孝顺的人,会忍心把我丢下,几个月都不来看我一看,果然不错!唉,这个家运,老的不死,小的一个个走了!”
越说声音越低,白发飘萧的头慢慢垂到胸前,阿筠害怕极了,张着嘴,无法出声;于是另外两个丫头玉莲、玉桂赶了来,扶着她的身子喊:“老太太,老太太!”
李老太太吃力地抬起头来,一双失神的眼,望着这一双同胞姊妹说:“你们好!鼎大奶奶没了,也不告诉我!”
“是怕老太太伤心!”玉莲答说:“老爷吩咐,要瞒着老太太。”
“瞒得过一辈子吗?”李老太太问:“什么时候出的事?”
“就是老太太挪到别墅去的那一天。”
“是出了事才把我挪出去的?”
“是!”
“什么病死的?”
“是——?”玉莲不知道怎么说了,只好望着她妹妹。
“是绞肠痧。”玉桂比她姊姊机警:“从发病到咽气,只得两个时辰。”
话刚完,窗外有人声,听脚步便知是谁来了;玉莲急忙奔出去,迎着李煦,只能交代一句话:“说大奶奶是绞肠痧死的,前后只有两个时辰。”
“老太太人怎样?受得住吗?”
“还好!”
“说破了也好!”李煦回头望着跟他一起来的二姨娘与四姨娘说,神情之中,颇有如释重负之感。
等一进了屋子,当然不会责备儿子,为何将孙媳妇的死讯瞒着她,只细问了得病的经过,如何办的后事,李煦编了一套话,差足应付。又趁机会将“借寿添寿”——借用了老太太的寿材的话,禀告了老母。
李老太太流着眼泪倾听,只叹家运不济;提到谁能代替孙媳妇当家?李煦表示要禀慈命而下,李老太太如李煦所愿地指定了四姨娘。
李煦一直在担心,白发高堂在得知永不能再见孙媳妇时,会因哀伤过度,而生不测之祸!到底九十三岁了,何堪遭此拂逆?谁知居然风平浪静地过去了,实在是件值得庆幸的事。
这是轻率的乐观。一夜过来,李老太太又起了疑心,觉得孙媳妇之死,在道理上有说不通的地方,便将连环唤了来说:“你把琪珠找来,我有话问她!”
连环心里吓一跳——琪珠自尽是瞒着老太太的;此时只好再编个理由骗一骗:“琪珠打发出去了。”
“为什么打发出去?”
“咦!”连环故意用诧异的语气答说:“她不小了呀!大奶奶又没了,自然把她嫁了出去。”
“喔,嫁了!嫁的什么人?”
“是个小官儿,给她做填房,带到任上做官太太去了。”
“这倒也罢了!”李老太太点点头说:“那么,你把琳珠去找来。”
琳珠也不能见老太太的面。连环心里在想,老爷并不曾将琳珠认作义孙女,替鼎大奶奶披麻戴孝这件事,告诉老太太;贸然说破,追问原故,又生许多是非,不如先敷衍着,拿这些情形据实上陈,自己就不必担干系了。
“是!我这就去。”
李煦不在家,只好告知四姨娘;她先夸赞连环处置得当,然后问道:“你可知道,老太太要问什么?”
“不知道。”连环答说:“猜上去,左右不过是鼎大奶奶去世的情形。”
“我想也是!”四姨娘想了一下说:“我叫琳珠跟着你去。”
于是四姨娘亲自到琳珠屋子里,将老太太找她的缘故告诉了她;她宛转地要她委屈一时,暂时仍算是丫头的身分,为的是避免横生枝节,惹老太太疑心。
琳珠驯顺地答应着,跟随连环而去;一进院子就听见李鼎的声音,两个人不由得都站住了脚,彼此以眼色示意,悄悄地挨近窗户,屏息静听。
“绞肠痧原是极凶的症候,说来就来;有连大夫都来不及请,就咽了气的。”
“可是,有时疫才会有绞肠痧;今年夏天并没有听说闹时疫!再说,绞肠痧会过人,咱们家并没有人得这个病;你媳妇好端端地在家,从那里去过来这个病?”
“老太太说得是!”李鼎陪笑答道:“那时候我不在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
“等我来问琳珠。”
听到这里,连环将琳珠的衣服一拉,走到一边,低声问道:“你听见了吧?”
“听见了。”
“你拿什么话回老太太,你自己琢磨吧!小心。”
说完,她放重脚步,进了屋子;琳珠跟在后面,颇有些紧张,她倒不是怕见李老太太,而是怕见李鼎。
等行了礼,还未容她开口,李老太太就大声地说:“琳珠,你过来让我看看你。你怎么这一身打扮?”
就这一问,琳珠和连环都惊出一身汗;又疏忽了,露了极大的一个马脚——李家的丫头,穿罗着缎、戴金玉首饰不足为奇,只是不能着裙;而琳珠系了一条月白缎子镶“阑干”的裙子,这就不是丫头的打扮了。
“你说啊!”李老太太在催问。
琳珠无奈,跪下来答说:“老爷的意思,让琳珠给大奶奶披麻戴孝,算是大奶奶的女儿。”
“奇怪!这不是什么不合道理的事,为什么就没有一个人告诉我?”
琳珠无法作答;连环便说:“原是连大奶奶的死,一起瞒着老太太的。”
“昨天呢?昨天为什么不告诉我?刚才又怎么不告诉我?”李老太太将大家的脸色一个一个看过来,突然将手边极粗的一支方竹拐杖往地上一拄,用极大的声音说:“你们一定有事瞒着我!小鼎,你去找你老子来!”
“该说的都说了!”李鼎答说:“没有事瞒着老太太,琳珠的事是一时疏忽。老太太何苦瞎疑心?”
老太太没有理他,转脸问道:“你大奶奶到底是怎么死的?”
“不就是绞肠痧吗?”
“请的那几个大夫?”
“陆大夫,张大夫,”琳珠信口报了两个熟医生。
“药方呢?”
这一问,琳珠楞住了,“不是我收的。”她说:“不知道搁那儿去了?”
“哼,哼!”老太太连连冷笑;然后颤巍巍站起来说:“小鼎,你跟我来!”
谁也不知道她要干什么?李鼎只是赶紧上前相扶;连环、琳珠跟别的丫头都不敢跟进去,相互使个眼色,悄悄退到廊下。
老太太将李鼎一直带到佛堂,坐在平时念经的那张椅子上,用哀伤而固执的声音说:“小鼎,就是这三四天,我看你的脸色不对,心里好像有极大的委屈说不出来似地;你怎么不跟我说说?”
李鼎不答,只低着头乱眨眼睛,想把眼泪流回肚子里去。
“你媳妇是怎么死的?”老太太说:“我昨儿想了一夜,怎么样也不像死在绞肠痧上头。刚才琳珠在撒谎,我全知道,药方既不是她收的,就该问收的人,她凭什么说是不知道收在那儿?咱们家的药方,不是专派了人管的吗?再说陆大夫是外科;琳珠随口撒谎,都撒得没有边儿了。小鼎,你可不许骗我,老实跟我说,你媳妇是怎么死的?不是吞金、服毒吧?”
“是——,”李鼎跪了下来:“是上吊!”
猜想证实了,但仍不免五内震动;老太太伸出枯干的手,使劲扒着桌子,抖着声音说:“为什么?是什么事想不开?是你二姨娘想当家,跟她吵了?”
“不是!”
“那么是什么?快说!”
“孙子不能说!说出来,一家就都完了!”李鼎可再也忍不住了,双手掩面,失声而哭。
“你说的什么?”老太太将眼睛睁得好大,“怎么一说出来,一家子就都完了呢?”
李鼎不答,只是摇头、只是痛哭;左手紧抓着衣服往一面扯,似乎胸中闷得透不过气来似地。
“小鼎,”老太太喘着气问:“你媳妇给你留下什么话没有?”
“有的!”
“怎么说?”
该怎么说呢?李鼎发觉失言,已无法掩饰,唯有不答。
“说啊!”老太太问道:“你媳妇能告诉你的话,莫非不能告诉我?你忍心让我一夜睁眼到天亮去瞎猜?”
这逼得李鼎不能不说了;同时他又想到,有句话不说,似乎也对不起妻子:“她说,她的身子是干净的!”
老太太颜色大变,嘴角垂了下来,那种突然之间发觉失却一切的凄苦表情,令人心悸!
从第二天起,李老太太就病倒了。
病因不明,既未受寒,亦未积食;病象亦不明显,不头痛、不发热,只是倦怠,懒得说话,甚至懒得应声,丫头们问话,恍如不闻。连环不敢怠慢,急急到上房禀报,李煦自然着急,一面吩咐请大夫;一面带着四姨娘赶来探视。
听得丫头一声:“老爷来了!”老太太立刻回面向里,叫她也不答了。
“娘,娘!”李煦走到床面前,俯下身子去喊。
老太太毫无动静;李煦还待再喊,四姨娘拦住了他,“必是睡着了!”她探手到老太太额上按了一会,又试一试自己头上,“好像没有发烧。”说着,向外呶一呶嘴。
于是李煦退了出来,在堂屋中坐定,找了丫头来细问老太太的起居;由于连环眼中一直保持着警戒的神色,丫头们都不敢多说话,所以问到张大夫都来了,依然不得要领。
“张琴斋是二十几年的交情,你也让他看过。”李煦对四姨娘说:“不必回避吧!”
于是四姨娘先进卧室,轻轻将老太太的身子拨过来;倦眼初睁,四姨娘大吃一惊,从未见过有个活着的人,会有那种呆滞得几乎看不出生机的眼神。
“张大夫来了!”四姨娘问道:“老太太是那里不舒服?”
“心里!”老太太有气无力地说。
这是必得往下追问的一句话;但此时并无机会,因为丫头已经打起门帘,可以望见张琴斋的影子,他微伛着腰,进门站定,先看清楚了周围,然后紧走两步,到床前向李老太太自陈姓名:“晚生张琴斋,有大半年没有来给老太太请安了。”
“不敢当!张大夫请坐。”
于是,四姨娘亲手端过一张骨牌凳来,“不敢,不敢!”张琴斋颇有受宠之感,坐定了向左右望一望,还不曾开口,李煦已会意了。
“想是太暗?”
“是的!要借点光,我好看一看老太太的脸色。”
连环不待他话毕,已在应声:“我去取蜡烛来。”
一支粗如儿臂的新蜡捧了来,烛台高高擎起;张琴斋与李煦往下一看,亦跟四姨娘一样,无不吃惊!
“琴斋兄,”李煦忍不住要问:“你看气色如何?”
“等我请了脉看。”
于是四姨娘将老太太的手从被中牵了出来,张琴斋凝神诊了诊;略略问了几句话,面无表情地站了起来。
“张大夫!”四姨娘问道:“不要紧吧?”
“不要紧,不要紧!”张琴斋俯身说道:“老太太请保重!”
说完,他掉身而去;李煦紧跟着,让到对面屋里,桌上已设下笔砚,准备他开方子。
“怎么样?”李煦皱着眉说:“神气似乎不大好?”
“不好得紧!”张琴斋放低了声音说:“脉象颇为不妙。仿佛有怫逆之事。”
“是的。夏天小媳亡故,原是瞒着老人的;冬至将到,实在瞒不住了!”李煦说道:“这个孙子媳妇,原是当孙女儿看待的。”
“那就怪不得了!抑郁得厉害!老年人最怕内伤;我看方子亦不必开了。”
“怎么?”李煦脸都急白了,“何以一下子成了不治之症?”
“说实话,老太太没有病;只不过老熟得透了,加以外感内伤,故而生意将尽。譬如深秋落叶,自然之理,请看开些!”
“话虽如此,还是要借重妙手。”
“好!我就拟个方子。不过,总要老太太自己能够想得开;那比什么补中益气的药都来得管用!”
开的就是一张补中益气的方子,当即抓了药来,浓浓地煎成一碗;但老太太怎么说也不肯服。
“药医不死的病!”她说:“我本来就没有病;就算有病,也不是这些药医得好的。何必还让我吞这碗苦水?”
四姨娘没法子了,“就算不吃药,总得吃点什么?”她说:“煮的有香粳米的粥——。”
“我不饿。”老太太不待她话毕,便迎头一拦;再劝,索性脸又朝里,睬都不睬了。
四姨娘在床前站了好一会,心里七上八下,好半天都不能宁帖;一眼看到连环,略招一招手,将她唤出去,有话要问。
“老太太是什么意思呢?”她困惑而着急地说:“莫非真应了那句俗语:‘寿星老儿服砒霜’,活得厌了?那不是笑话!”
“恐怕不是笑话。”
话一出口,连环便深悔失言;四姨娘自然不肯放松,紧接着问说:“看这光景,老太太像是另有心病。你总知道啰?”
连环心想,老太太的病,起在佛堂中;当时由鼎大爷扶出来时,神气就大改了。但这话不能说,是非已经够多了,倘或骨肉之间,再有冲突,这一大家人家非拆散不可;那时谁也没有好处。
于是她说:“也还是为了鼎大奶奶伤心。到底九十三岁的人了呀!”
“唉!”四姨娘叹口气,脸上的表情很怪,似乎有满腹疑难,却不知从何说起,好久,恨恨地说了句:“真不知道他走的什么运?”
这个他指的是谁?连环不敢问;只劝慰着说:“四姨娘如今当这个家,也是不好受的罪;只好凡事看开些,总往好的地方去想,自己宽宽心。”
“也总要有那么一点点能让人高兴的事,才能往好处去想。一夏天到现在,尽出些想都想不到的乱子,怎么宽得下心来?连环,你是伺候老太太的,老爷跟我都没有拿你当外人,你总也不能看着老爷跟我受逼吧?”
连环不知四姨娘的话风何以突变?急忙答说:“老爷跟四姨娘看得起我,我那有个毫不知情的道理?不过我实在不明白老爷跟四姨娘什么事受逼?只要我能使得上力,请四姨娘尽管吩咐。”
一听这话,四姨娘的脸色开朗了,“连环,”她执着她的手说:“有些话只能跟你说。我不知道你看出来了没有;如今只剩得一个空架子了!这个架子决不能倒;一倒下来立刻就是不了之局。像前天,吴侍郎的大少爷叫人来说,有急用要借两百银子,能不应酬吗?账房里没有钱,拿我的一副珠花去当了一百五十两银子,另外拚拚凑凑,才勉强够了数儿。你想想看,往后这个日子怎么过?”
连环既惊且诧!虽知主人这两年境况不好,又何致于这样子的捉襟见肘?因此,楞在那里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夏天大奶奶的那场丧事,也实在不必那样子铺张;只不过那时候说话很难,只好尽着老爷的性子去办。如今老太太倘有个三长两短。有夏天的那种场面比着,想省也省不到那里去。可是钱呢?连环,你倒替我想想,能有什么好主意?”
“我想,”连环很谨慎地说:“老太太花自己的钱,只怕也够了。”
“这就只有你知道了!我也不敢问;传出去说是老太太还没有归天,已经在打两个大柜子的主意了。反正钥匙归你管,你是有良心的,老爷跟我都很放心。”
“有良心”三字听来刺耳。看样子四姨娘对老太太的私房,所望甚奢;倘或那时开出柜子来,不如想像之多,疑心她暗中做了手脚,可是洗不清的嫌疑。
这样一想,连环觉得钥匙以早早交出去为宜;不过毕竟受老太太的付托,似乎不便擅专,但又不宜在此时到病榻前去请示。至于钥匙交出去以后,还要防四姨娘误会,以为自己接收了那两个大柜子,可以自由处置;那时要拦住她可就不容易了。
话虽如此,只要说明白了,也就不碍。于是她仔细想了一会,将拴在腋下钮扣上的一串钥匙取下来,捡出两枚,托在手中说道:“四姨娘,两个大柜子的钥匙在这里。如果四姨娘不让我为难,我这会儿就可以交钥匙。”
“连环,”四姨娘立即接口:“我怎么会让你为难?那是决不会有的事。”
“虽说有钥匙就可以开柜子,我可是从来不敢私下去开。钥匙交了给四姨娘以后,我想把柜子先封一封。四姨娘看呢?”
“应该,应该!先封一封柜子,等老太太好了再说。”
“是!”连环又问:“如果老太太跟我要钥匙,我不能说已经交给四姨娘了。那时候该怎么办?”
“自然仍旧还你,免得你为难。”
连环做事很爽利,即时将钥匙交了出去;随又用红纸剪了两个吉祥如意的花样,满浆实贴在柜门合缝之处,权当封条。
像油干了的灯一样,李老太太已到了在烧灯芯的地步。虽未昏迷不醒,但已迹近虚脱;李煦总算是有孝心的,一天三四遍来探视;但从未能跟老母说一句话。事实上李老太太已说不动话了;甚至连眼皮都睁不开了,仅存一息而已。
后事是早就在预备了。搭席棚的、赁桌椅的、茶箱、堂名、贷器行,以及许多可以做丧家生意的店家,都在注视着、预备着、传说着,织造李家年内要办一场大丧事。
“外头都是这么在说,要省也省不下来。”李煦跟四姨娘说:“索性敞开来办一办;大大做它一个面子。”
四姨娘不答;好久才说了句:“我何尝不想要面子?”
“我想过了,老太太总留下点东西,都花在老人家身上,也差不多了。”
“亏空呢?”四姨娘问道:“不说了,指望着拿老太太留下来的东西,多少弥补了亏空,对皇上也有个交代。”
“那是我算盘打错了。”李煦乱摇着手说:“窟窿太大,一时补不起来。太寒酸了,反教人起疑心;以后就拉不动了!你得知道,我如今不怕亏空;要能在皇上说得出,我的亏空是怎么来的?平时散漫惯了,遇着老太太最后这桩大事,倒说处处打算?你说,换了你会怎么想?”
“无非,无非说是李家不如从前了!”
“光是这句话,就教人吃不了兜着走!而况还有别的说法,一说是,都说李某人慷慨成性,大把银子送人,原来都是胡吹乱嗙。要不然,怎么他九十三岁的老娘没了,丧事会办得这么省俭呢?”
“这话倒也是!”四姨娘微喟着:“真是,场面撑起来容易,收起来可就难了!”
“这还在其次,最怕的是,有人悄悄儿写个摺子到京里,说李某人为老母饰终,草草了事;皇上心里自然会想:原来李某人孝顺的名儿是假的!那一来不送了我的忤逆?”
听这一说,四姨娘顿觉不安,“我倒没有想到这一点。”她说:“照这么看,不但丧事不能不体面;应酬上头也不能疏忽。”
“一点不错!”李煦的神色变得异常严肃,唤着四姨娘的小名说:“阿翠,我今年这步运坏得不得了!不过,连出两场丧事,倒霉也算倒到头了。如今是起死回生的要紧关头,出不得一点错;不然,一着错,满盘输。”
听得这话,四姨娘顿觉双肩沉重;收敛心神,很仔细地想了一下说:“老爷,这副担子我怕挑不动!”
“我知道,我知道!这么一场大事,当然要我自己来办。不过。有一层——,”李煦突然顿住,皱着眉想了一下说:“阿翠,你只管应酬官眷好了!”
听得这话,四姨娘一时不辨这分责任的轻重;细想一想,不由得自惭;由自惭而自恨;而为了大局,终于不能不万分委屈地说了出来:
“我倒是有八面玲珑的手段,也要使得出来才行啊!”
“怎么呢?”李煦似乎很诧异地。
四姨娘有些恼了,“你是装糊涂还是怎么着?”她气冲冲地说:“一屋子的红裙子,教我往那里站?”
“啊——!”李煦将声音拉得很长,要教人相信,他真个是恍然大悟。
其实,连四姨娘都知道,他是故意使的手段。官眷往来,最重身分;世家大族,更严于嫡庶之分,一屋子明媒正娶,着红裙上花轿的命妇,四姨娘的身分不侔,根本就说不上话。再说,就是姨太太出面,论次序也轮不到四姨娘。
这些李煦早就想到了,不过怕伤了四姨娘的心,不便直说;所以盘马弯弓,作了好些姿态,才逼得她自己说了出来。也就因为体谅他这片苦心,所以四姨娘虽是自惭自恨,却仍能平心静气地跟他谈得下去。
“你看怎么办呢?”她说:“看来只有请几位陪客太太。”
“请谁呢?”李煦说道:“礼节上最重‘冢妇’,辈分高低倒不甚相干。”
那里还有‘冢妇’?四姨娘心想,这步霉运都是冢妇上来的。
“也不光是陪官眷。”李煦又说:“倘或老太太不在了,李家三代中馈无人;只有在至亲的内眷之中,暂且请一位来当家。旗门的老规矩,原是有的。”
四姨娘是说得一口吴侬软语的本地人,不甚清楚“旗门的老规矩”;只觉得这个办法在情理上也说得通,因而点点头说:“也只有这个法子。不过,倒想不起来族里有那家的太太、奶奶能请来帮这个大忙?”
“族里怎么行?”
李煦兄弟六个,或者游宦四方,或者株守家园;到苏州来投奔的族人,都是五服以外的疏宗;再说,也没有上得了“台盘”的人。
“这不是摆个名目。”李煦又说:“内里要能压得住;对外,要能应酬得下来,一露怯,就让人笑话了。”
“照老爷这么说,只有至亲当中去找;”四姨娘紧接着说:“至亲当中,谁也比不上曹家的震二奶奶。”
“果然!只有她。”李煦正一正脸色说:“阿翠,心地再没有比你更明白的;把曹家震二奶奶请了来暂且当家,这里头的意思可深着呢!你慢慢儿琢磨透了,就知道该怎么样看待震二奶奶。”
四姨娘心思灵敏,经李煦这一点,自然很快地就能了解其中的深意。震二奶奶,也就是鼎大奶奶娘家的“英表姊”;若按夫家的辈份算,她比鼎大奶奶矮一辈。曹家都取单名,以偏傍分辈份,李煦的妹夫曹寅这一代,是宝盖头;第二代是页字傍;第三代是雨字头。震二奶奶即是曹震之妻;曹震是曹寅的远房侄孙,若按李曹两家的戚谊来说:震二奶奶应该管鼎大奶奶叫表婶。不过高门大族,这种错了辈份的情形,往往有之;唯有各论各的亲,叫做“乱亲不乱族”,所以鼎大奶奶不妨以长敬幼,管震二奶奶叫表姐;但震二奶奶却得按夫家的规矩,管鼎大奶奶叫表婶。
这震二奶奶是个极厉害的脚色,而在曹寅家又有特殊的身分;原来他是曹颙之妻马夫人的内侄女。
曹太夫人——李煦的胞妹,自从独子早夭,将马夫人的遗腹子视如命根子;对于寡媳更有着一份莫可名状的感情,既爱她幽娴贞静,又怜她年青守寡,更感激她为曹家留下了亲骨血,还期望她将来能抚孤成人,不坠家声。所以凡可以表示她重视马夫人的举措,都会毫不迟疑地去做;震二奶奶既是马夫人的内侄女,人又精明能干得非须眉可及,那么,这个家不让她当,又让谁来当?
四姨娘在想,为这场大丧事,特意请震二奶奶到苏州来代为持家,他人会怎么想呢?首先是老姑太太——曹太夫人会有好感;即令对她的这个“大哥”有所不满,亦不忍再言,而且必然会有资助。其次,是局外人看来,李、曹两家毕竟是不分彼此的至亲,患难相扶, 540c." >同枯同荣,目下李煦的运气似乎不大好,但有曹家帮衬,亦无大碍。至于震二奶奶,是精明强干的人,必是争强好胜的人,人家给了她这么大一个面子,岂有不抖擞精神,照料得四平八稳的?或者什么地方还缺一大笔,她私下挪一项可以暂缓的款子来垫上,亦非意外之事。
于是她说:“既然请了人家,礼数上可差不得一点儿。我看,把太太的屋子收拾出来让她住吧!”
这是指李煦的正室,六年前故世的韩夫人所住的那个院落。以此安顿震二奶奶,足见尊重;而四姨娘作此建议,亦足见她将其中的深意,琢磨透了。李煦自是欣慰不已。
“也得先着个人去请。”四姨娘又说:“免得临时张皇。”
“不用!姑太太就要来了;她这个侄孙媳妇,是一定陪着来的。到时候我亲自求她就是。”
李家的这个姑太太——曹太夫人跟李煦同父异母,但情分上从小与她的庶母文氏投缘;在道理上,这个庶母是“扶正”过的,所以不管从那一点来说,她都应该来送终。而九十三岁的李太夫人,似乎也要跟这个白头女儿见了最后一面,才能安心瞑目。
姑太太归宁,在李家一向视作一件大事;这一次非比寻常回娘家,更显得郑重。从坐船由镇江入运河开始,一路都有家人接应探报;船到苏州金阊门外,早有李鼎特为穿上五品公服,带领家人在迎接。码头上一字排开八乘轿子,头一乘是李煦的绿呢大轿,供曹太夫人乘坐;第二乘蓝呢轿子,是替震二奶奶预备的,另外是六乘小轿——带了六个丫头,曹太夫人四个;震二奶奶两个。
人未上轿,李家跑外差的家人已回府通报。五房姨娘、总管、嬷嬷都穿戴整齐,在二厅上等候。李煦是在花厅上听信,要等曹太夫人下轿时,方来迎接。
两名总管自然是在大门口迎候;只见“顶马”之后,李鼎像状元游街似地,骑着一匹大白马在轿前引导,惹得左近机户家的妇人孩子,都奔了来看热闹,年长些的跟年轻的媳妇在说:“李家的这位姑太太,还是曹大人在扬州去世的前一年,回过娘家,算来九年了。回来一趟好风光!姑太太手面也阔;见面磕个头,叫一声‘姑太太’,便是五两的一个银锞子。如今,怕没有从前那样阔了!”
在轿中的曹太夫人,同样地亦有今昔之感。那时正是家运鼎盛之日,在阊门外登岸时,长、元、吴三县都派人来照料;衙役弹压开道,一路不绝;甚至江苏巡抚张伯行亦派“戈什哈”从码头护送进城。
张伯行是有名的清官,脾气耿直,难得假人以词色:所以,对曹太夫人这番礼遇,为苏州人诧为新闻,谈论不休。那才是真有面子的事!
此番重来,再无当时的风光。但想到夫死子亡的两次大风大浪,居然都经历了来;至今回忆,恍如隔世。万事都由天,半点不饶人,何苦争强好胜,何苦费尽心思!但得风平浪静地守得孙子长大成人,于愿已足。
这样想着,自然心平气和,什么都看得淡了;就想到弥留的老太太,也不是那样凄恻恻地只是想哭了。
绿呢、蓝呢两顶轿子,缓缓抬进二厅;抽出轿杠,李鼎上前揭开轿帘,曹太夫人刚一露面,已一片声在叫:“姑太太、姑太太!”
曹太夫人不慌不忙地让李鼎扶着出轿;伸一只手抓住比她只小三四岁的大姨娘的手腕子,颤巍巍地说:“娘怎么了?”
一厅的人、姨娘、丫头、总管嬷嬷,原都是含着笑容的;听得姑太太这头一句话便问老太太,无不感到意外,而表情亦随之转移,一个个拉长了脸,皆是哀戚之容。
“不行了!”大姨娘答说:“一口气不咽,看来就为的是等着见姑太太一面。”
“喔,”曹太夫人又问:“还能说话不能?”
“能说也只是一句半句。”
曹太夫人还想说什么;震二奶奶已抢在前面说道:“你老人家也是!人都到了,还急什么?有这工夫,何不先见个礼,顺便歇歇腿,不就好瞧太姥姥去了吗?”说着,便亲自上前来搀扶。
“震二奶奶说得是!”四姨娘接口:“姑太太必是累了,先好好息一息。”接着又对震二奶奶说:“你也请进去吧!这里都交给我了。”
所谓“这里”是指曹太夫人带来的箱笼行李;四姨娘督同吴嬷嬷、逐件检点,送到韩夫人生前所住的那个院落;五开间带前后厢房,足可容纳曹家两主六仆,四姨娘在每间屋子看过,陈设用具,一样不缺,方始来到专为接待内眷之用的牡丹厅。
厅上的人很多,却只有李煦与曹太夫人对坐在椅子上说话,大姨娘也有个座位,在柱脚的一张方凳子上。此外都是站着,不过嬷嬷丫头站在窗口门边;李家的几个姨娘跟震二奶奶站在椅子背后。
四姨娘悄悄跨入门槛,直奔站在曹太夫人身后的震二奶奶。震二奶奶便急急地迎了上来;拉着她的手,轻声说道:“我给你捎了好东西来。”
于是手牵手到了一边,紧挨在一起坐下;四姨娘说:“只要你来了,就是一天之喜;还捎什么东西给我?”
“前年有人送了一张‘种子方’,说是其效如神;那时你带信来要,偏偏一时不知道塞到那儿去了。说来也真巧,临动身以前,我心里在想,李四姨要过这张方子,倒找一找看!那知居然一找就找到。我替你带来了。”震二奶奶笑道:“明年这时候可别忘了让我吃红蛋!”
“多亏你还记着这么一件事。前年是一时没有想开,才捎信跟你去要。说实在的,就要了来也没有用。震二奶奶,你倒想,他多大年纪了,我还指望这个?”
“那也不尽然。我爷爷八十一岁那年,还替我生了一个小叔叔!”震二奶奶很关切地说:“我看舅公跟四十几岁的人一样;四姨,你别当这是个笑话,若是有了小表叔,你就不是老四了!”
“我知道!”四姨娘深深点头;但只是表示感谢,并不愿接纳她的意见。
震二奶奶最能察言观色,一见如此,便不再谈种子方;问出一句她早就想找人去问的话。
“我那表婶儿是怎么回事?”
大家巨族,攀亲结眷,关系复杂,称呼常是乱的;不过晚辈对长辈,必按着规矩叫,震二奶奶口中的“舅公”是称李煦、“小表叔”意指四姨娘未来的儿子;这里的“表婶”,自然是指她的表妹鼎大奶奶。
“唉!冤孽!”四姨娘轻声叹气;回头望了一下又说:“说来话长,我慢慢儿告诉你。”
“我睡那里?”
“南厅,跟姑太太对房。”
“你知道我有择席的毛病。”震二奶奶说:“今天头一天,你可得陪陪我。”
四姨娘知道她要作长夜之谈,自己也正有好些心事要向她诉说,所以一诺无辞。
“这件事,真想亦想不到!我也不知道打那儿说起?总而言之,天下没有比这件事再窝囊的。”说着,四姨娘又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
“我在南京听说,琪珠一头栽在荷花池里,跟表婶的死,也有关系。四姨,你说那是什么关系?”
“自然是不能做人了。”
“怎么?”震二奶奶试探着问:“莫非是她害了表婶一条命?”
“也差不多。”
“这就奇怪了!”震二奶奶皱紧眉头在苦思,“表婶寻短见,当然也是自己觉得不能做人了。难道是琪珠害得她这样?”
“也可以这么说。”四姨娘放得极低的声音:“那天下午,小鼎媳妇在屋子里洗澡,有人闯进去了,正在缠不清的那会儿,琪珠在大厨房摇99lib?会回来,一推门知道不好,想退出来,已经来不及了!”
“有这样的事!”平时从无惊惶之色的震二奶奶,目瞪口呆地,好一会才说了句:“表婶怎么做出这种事来!”
“不过,也怪不得她。”
“那么怪谁呢?喔,”震二奶奶想起顶要紧的一句话:“闯进去的倒是谁啊?”
四姨娘摇摇头,“你想都想不到的!”她凄然地又说一声:“冤孽!”
震二奶奶倒是一下子就猜到了,但是,她不敢相信;也不敢追问。踌躇了好半天,觉得胸前堵得难受;心想还是要问,问明了不是,心里不就舒服了吗?
但是,她觉得不便直问其人,问出不是,是件非常无礼的事。所以由旁人问起:“是跑上房的小厮!”
“跑上房的小厮跟着小鼎到热河去了。”四姨娘又说:“不是下人。”
“那么是住在偏东院子里的绅二爷?”
“也不是。”
“那,”震二奶奶用失望的声音说:“我可猜不透了。”
“谁也猜不透!是他。”四姨娘在嘴唇画了个八字,意示是有胡子的。
震二奶奶的心猛然往下一沉,“真的吗?”她说:“怎么做出这么糊涂的事来?”
“我早说了,冤孽!七凑八凑,都凑在一起,才出这么一场大祸!”
震二奶奶心潮起伏,好半天定不下来,把要问的话,想了又想,拣了一句话说出口:“那么,表叔知道不知道这件事?”
“我想,他知道了!”
“老太太呢?当然得瞒着?”
“是啊!连小鼎媳妇的死,都瞒着的,只说她到府上作客去了。可是要瞒得住才行啊!冬至都到了,一个当家的孙媳妇,再是至亲,也不能赖在人家那里不回来。老太太天天催着小鼎到府上去接他媳妇回来。小鼎没法子,只好躲她老人家;后来不知道怎么就知道了。”
“自然很伤心啰!”
谈到这里,只听娇嫩的一声咳,房门慢慢地推开,四姨娘的丫头顺子跨进来说:“姑太太打发人来了。”说罢,往旁边一闪;震二奶奶便站了起来迎候。
进来的是曹太夫人四个大丫头之一的秋月——总有三十年了,曹太夫人一直用四个管事的丫头,最初按春夏秋冬排行,春雨居长,其次夏云、秋月、冬阳;以后遣嫁的遣嫁,被逐的被逐,每缺一个总补一个,顶着原来的名字,而资格上名不符实了,如今是秋月居长,跟震二奶奶同年,都是二十六岁,这样年纪的管事的丫头,身份上也就跟伺候过三、四代主子的嬷嬷们差不多了,所以震二奶奶不敢怠慢。四姨娘也懂旗下包衣人家的习俗,敬重奴仆即等于敬重自己;而况又是主人,礼下一等,因而也是手扶着桌子站着。
秋月一进门,自然是先含笑跟四姨娘招呼;然后向震二奶奶说道:“都已经睡下了,忽而想起一件事要交代,请二奶奶去一趟。”
“这可怎么办呢?四姨娘在我屋里——。”
“你别管我!”四姨娘不等震二奶奶话毕,便抢着说道:“请吧!我在这儿等你。”
“尽管请吧!”秋月也说:“我替二奶奶陪客。”
“对了!你替我陪着!我去去就来。”
“真是!”四姨娘目送着震二奶奶的背影说:“你们府里也真亏得有这么一位能干的人当家!”
“说得是。”秋月很谦恭地回答。
“秋姑娘,你请坐啊!”
“四姨娘千万别这么称呼!叫我秋月好了。”
“没有这个道理。你是姑太太面前得力的人;又是客。秋姑娘,你请坐!不必客气;坐了好说话。”
秋月依旧守着她的规矩,辞让了半天,才在一张搁脚的小凳子上坐了下来。
“芹官长得有桌子这么高了吧?”
“早有了。”秋月答说:“六岁的孙子,看上去像十岁。”
“倒发育得好?”
“壮得像个小牛犊子。”
“阿弥陀佛,要壮才好!”四姨娘说:“姑太太也少操多少心。”
“何尝省得了心?上上下下,一天到晚,提心吊胆。这回不是震二奶奶拦着,还把那个‘小霸王’带了来呢!”
“怎么呢?”四姨娘问道:“想必是爱淘气,所以教人不放心?”
“正是这话。淘气得都出了格了!有次玩儿火,差点把房子都烧了!”
“这么淘气,就没有人管他一管?”
“我家‘老封君’的命根子,谁敢啊!”
秋月口中的“老封君”,便是曹太夫人;她的“命根子”自然是芹官——曹颙的遗腹子,单名一个沾恩与沾衣双关的沾字;又因为落地便是重孝,“泣下沾衣”之衣,自然是“麻衣如雪”;却又怕养不住,名字上不敢把他看得重了,所以依“芹献”之意,起号“雪芹”,小名“芹官”。
芹官有祖母护着,没有人敢管;长此以往,岂不可虑。四姨娘近来对曹家特感关切,不由得失声说道:“照此说来,竟是没有人能让他怕的了?”
“这倒也不是!总算还有个人,能教他怕。不过要管也难。”
秋月还待往下说时,四姨娘摇摇手拦住了她:“秋姑娘,你别说!等我猜一猜。”她想了一下说:“这个人应该是你们现在的这位老爷?”
曹家现在的“这位老爷”,自然是指曹俯;不过曹家下人都称他“四老爷”,因为曹俯在本生的兄弟中行四。秋月点点头说:“真是一物降一物;那么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只有见了四老爷,倒像耗子见了猫似地。”
“这倒是怪事!这位四老爷,我也见过;极平和的人,为什么那么怕他?”
“那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了!凭良心说,四老爷真个叫‘恨铁不成钢’——。”
原来曹俯感念伯父栽成之德,恨不得一下子拿曹雪芹教养成人,能够替他的手,承袭织造,才算对得起故去的伯父与堂兄;现存的伯母与寡嫂。所以从曹雪芹刚刚扶床学步时,便板起脸处处管教;曹雪芹就不曾见过“四叔”的笑脸。久而久之,连得曹俯自己都养成了习惯,譬如跟清客谈笑正欢时,只要一见这个侄儿,笑容自然而然地就会收敛。加以这两年只听见曹雪芹如何淘气;曹太夫人如何护短,自更无好脸色给侄儿看;这一下,曹雪芹也就更怕见“四叔”了。
“照这么说,大人或许还会为了孩子呕气?”
“怎么不呕?”秋月对曹太夫人,真是赤胆忠心,唯独这件事上头,为“四老爷”不平,所以不觉其言之激切,“呕的气大了!要不然,四老爷怎么赌气不管了呢?”
这在四姨娘就不解了!“大人为孩子呕气的事,是常有的。说过就算了,”她问:“莫非还真的呕气?”
“由孩子想到别处,事情就麻烦了。”秋月摇摇头,不愿多说:“总而言之,是非多是旁人挑拨出来的!”
“挑拨什么?”
话一出口,四姨娘便悔失言。明明见人家已不愿深谈,却还追问这么一句,倒像是有意追索人家阴私似地;会遭人轻视。
秋月有些为难。不答似乎失礼,照实而答却又像自扬家丑;而且说了真相,责任也很重,万一传到震二奶奶的耳朵里,会生是非。
见她踌躇的神气,四姨娘更觉不安,“我不该问这话!”她说:“反正你总不是挑拨是非的人。”
这句话很投机,秋月觉得跟她谈谈亦不妨;这样转着念头,平时一向为曹俯不平的那股气,不免涌了上来,越发要一吐为快。
“大户人家,那家都有只为讨好,能抹着良心说话的小人!”她说:“四老爷是过分了一点,心是好的;倒有人说,四老爷忘恩负义,欺侮孤儿寡妇,所以眼里容不下这个侄儿!四姨娘你听听,说这种没天理的话!”
“吁!”四姨娘长长地透了口气:“这么挑拨,心可是太毒了一点儿。”
“四姨娘,”秋月赶紧又叮嘱:“这话你可放在心里。”
“当然!我知道轻重。”四姨娘又叹口气:“唉!‘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一语未毕,只听外面脚步杂沓;有个苍老的妇人声音:“别慌里慌张地、慢慢儿说,别吓着了姑太太!”
四姨娘入耳便知,是吴嬷嬷;听到最后一句,急忙迎了出去,果然是吴嬷嬷带着两个丫头,匆匆而来。其中一个是她屋子里的锦葵。
“什么事?”她问。
“老太太不行了!”锦葵答说:“老爷交代,请四姨娘陪着姑太太去看看。”
听得这一声,四姨娘转身就走;门帘一掀,跟震二奶奶迎面相遇,“怎么?”她问:“是不是该送终了?”
“是的。”四姨娘说:“姑太太上床了吧!”
“起来了。”
于是,震二奶奶、四姨娘跟秋月等人,七手八脚地伺候曹太夫人穿戴好了,搀扶着出了堂屋。只见回廊、甬道、都添了灯火;五六个丫头,每人手里一盏细绢宫灯,高高照着,一递一声地关照:“姑太太走好!”
等曹太夫人赶到,老太太已是气息仅属;满屋子鸦雀无声,阿筠眼圈红红地,拿小手掩着嘴,怕一哭出声来,便好自制。病床的帐子已经撤掉了,连环跪在里床,手拿一根点燃了的纸煤,不断地凑到老主母的鼻子下面,纸煤一亮一暗,证明还有鼻息。就这样,自李煦以下,都是愁眉苦脸地在等候老太太断气。
就在曹太夫人走向床前时,自鸣钟突然“当”地响了起来;大家都吓一跳,床上却并无动静。等钟声一歇,李煦说道:“十一点,交子时了。”
曹太夫人没有理他的话,做个手势,只有震二奶奶懂,将烛台挪一挪,能照到病人脸上。于是曹太夫人俯下身去喊道:“娘,娘!”
居然有了反应,老太太动了一下;震二奶奶便帮着喊:“太姥姥、太姥姥!姑太太特为从南京来看你老人家。你老知道不?”
“娘,娘!”曹太夫人也说:“女儿来看你老人家。”
像出现了奇迹,老太太竟能张眼了!震二奶奶赶紧亲自将烛台捧过来,照得她们白头母女彼此都能看得清楚;老太太昏瞀的眼中,突然闪起亮光,涌现了两滴泪珠。
“娘,娘!你别伤心。”曹太夫人用抖颤的手指去替她抹眼泪;但等手指移开,双眼又复合上了。
震二奶奶立即将烛台交给在她身旁的四姨娘,伸手到老太太鼻孔下一探,脸上浮起了一阵阴黯。
接着是连环拿纸煤去试,一缕青烟,往上直指,毫无影响;“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于是阿筠失声一恸,大大小小都跪了下来,一齐举哀;走廊上的下人,亦复如此。然后哭声一处一处往外传;间壁织造衙门的官员匠役亦都知道老太太终于去世了。
“姑太太、老爷、各位姨娘、大爷,”吴嬷嬷跪在地上大声说:“请保重身子,不要再哭了!老太太福寿全归,喜丧。”
江南有“喜丧”这个说法。老封翁、老封君,寿跻期颐,享尽荣华,死而无憾,不但无足为悲;而且留下有余不尽的福泽,荫庇子孙,反倒是兴家的兆头。
这个安慰孝子贤孙的说法,很有效果;首先是大姨娘住了哭声,来劝“姑太太节哀”,接着李煦为震二奶奶劝得收拾涕泪,衔哀去亲自料理老母的后事。
“老太太养我六十五年,罔极深恩,怎么样也报不尽!”李煦垂着泪对总管及其他管事的奴仆说:“这最后的一件大事,务必要办得没有一点可以挑剔的。你们总要想到老太太平时待你们的好处,尽心尽力去办。”
“怎么敢不尽心尽力?不过,老太太一品诰封,寿高九十三;这场丧事要办得体面,金山银山都花得上去,总要请老爷定个大数出来,才好量力办事。”
钱仲璇的话刚一完,李煦就接口答说:“一点不错,量力办事!该花的一定要花;花得起的,尽管去花!”
“是!”钱仲璇答应着,不作声也不走,像是有所待;又像是有话不便说的模样。
李煦心里有数,便即说道:“你把刘师爷请来!”
刘师爷名叫刘伯炎,专管内账房;听得老太太故世,知道这场白事,花费甚大,一个人披衣起床,正对着灯在发楞,想不出那里可以凑出一大笔银子来?只见钱仲璇推门而入,心知是来商量筹款,不由得便叹了一口气。
“你老别叹气!天塌下来有长人顶。”钱仲璇说:“请吧,上头在等。”
“怎么?今天晚上就要找我?”
“怎么不找?”钱仲璇学着李煦的口气说:“‘该花的一定要花;花得起的,尽管去花!’”
“哼!”刘伯炎冷笑:“该花的,只怕也未见得花得起!”
“刘师爷,”钱仲璇正色说道:“我劝你老,犯不着说这话!”
刘伯炎比较算是有良心的;听得他这话,不免微有反感,正在想跟他辩一辩时,钱仲璇满脸诡秘地走了近来,便先闭口,听他说些什么?
“刘师爷,人不为己,男盗女娼!你老也得看看风色;从出了夏天那件事,都说这家人家要完了!照我看,不但要完,还怕有大祸;你老一家八口,三位小少爷还都不上十岁,也要趁早为自己打算打算。”
刘伯炎一惊,“怎么会有大祸?”他问:“会有什么大祸?”
“你老倒想想看,”钱仲璇将声音压得更低:“出那么一件丑事,把个九十三岁的老娘,活活气死。皇上饶得了他吗?”
“皇上不见得会知道吧?”
“怎么不知道?不会有人写摺子密奏吗?”
“啊!”刘伯炎恍然大悟,失声说道:“这麻烦可大了!”
“是啊!”钱仲璇紧接着他的话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刘师爷,你犯不着垫在里头,应该自己留个退步。反正是不了之局,你劝也没用;说不得只好先顾自己,是最聪明的。”
“等我想想。”
“此刻不必想了,请吧!你老只记住,上头怎么交代,你怎么答应。明天等我来替你老好好想条路子,包你妥当。”
刘伯炎点点头,抱着账本来到上房;李煦正赶着成服以前在薙头。有不相干的人在,不便商量,只说了些慰唁的话,静静等到他薙完了头,才谈正事。
“这场白事,不能不办得体面些,不然会有人批评。唉!屋漏偏遭连夜雨,伯炎兄,你得好好替我张罗一番。”
“老太太的大事,当然不能马虎。”刘伯炎皱着眉头说:“不过,能张罗的地方,几乎都开过口了。”
“如今情形不同,停尸在堂,莫非大家都不讲一点交情?”
“有交情的人都在扬州,来去也得几天工夫。”
刘伯炎指的是扬州盐商;而李煦指的是本地跟织造衙门有往来的商人。两下话不合拢,就有点谈不下去了。
“这先不去说它了!”李煦问道:“可有那一笔现成的银子,能先挪一挪?”
刘伯炎想了一下答说:“有是有一笔,不过还没有收来。”
“是那一笔?”
“内务府的参款。”
“对了!”发现有款子先可挪用,李煦愁怀稍宽,急急问道:“有一万五千银子吧?”
刘伯炎看了账回答,内务府库存六种人参,总共两万多斤,分交江宁、苏州、杭州三处织造价卖。苏州织造分到七百三十八斤,应售到一万七千二百余两银子;收过三千两,还有一万四千二百余两银子可收。
“先收这笔款子来用。”李煦拱拱手说:“伯炎兄,务必请你费心!此外,请你再看看,溧阳的那四百亩田,是不是索性找价,卖断了它?”
“这怕有点难。上次找过一次价了;如今就肯再找,数目也有限。”
“再说吧!”李煦挥手说:“如今顶要紧的一件事,务必先把那笔参款催了来!”
等刘伯炎一走,李煦将四姨娘找了来说:“两件大事,一件是钱,一件是人。总算有一件事有着落了;还有一件,索性也办妥了它。你陪我去看看姑太太吧!”
“姑太太也要歇一歇;四更天了,转眼天亮,就有人来,她这么大年纪,睡不到一个时辰。何必?”四姨娘又说:“等把老太太料理好了,我还有件事,非得今天夜里把它办好不可。”
“什么事?”
“咦!你忘了吗?”四姨娘低声说道:“老太太的那两个柜子,要趁今天晚上料理;白天不方便。”
“啊!”李煦心头又是一喜,“真是!我倒差点忘了。”他略停一下又说:“这得找人帮着你才好。”
“你不用管。我都安排好了。”
正说到这里,只听外面在报:“震二奶奶来了!”
“来得正好!”李煦说道:“等我当面先托她。”
这时丫头已高高打起门帘,四姨娘紧两步出房门,搀着震二奶奶的手说:“有什么事,叫人来说一声,我不就过去了?还用得着你亲自劳驾!”
“我家老太太有几件事,着我来跟舅太爷当面请示。”
“好,好!”李煦也迎了出来,一叠连声地:“请屋里坐,请屋里坐!”
震二奶奶进屋请了安,站着说道:“明儿一早想打发人回南京取东西,老太太着我来问一声儿,打算停灵多少天?”
这意思是很明白的,曹太夫人要等出了殡才回南京;停灵的日子久,便住得久,不论在此作客,或是自己的家务,都得有个安排。
“震二奶奶你先请坐下来,咱们好好商量。”
“坐嘛!”四姨娘拉着她一起坐下;又关照丫头:“把老爷的燕窝粥盛一碗给震二奶奶。”
“四姨娘,别张罗!”震二奶奶按着她的手说:“我等请示完了,还得赶回去忙着打发曹福回南京。”
“别忙!”李煦接口说道:“你这一问,倒把我问住了。今天十一月十五,过年只有一个半月了;一交腊月,家家有事,赶到年下出殡,累得亲友都不方便,存殁都不安心。可是停个十天半个月就出殡,震二奶奶,我这个做儿子的,心又何忍。”说着眼圈一红,又要掉泪了。
“舅公别伤心!事由儿赶的,也叫没法。我听老太太说,按咱们旗下的规矩,停灵少则五天,多也不过三十一天;咱们就扣足了它,腊月十六出殡。舅公,你看呢?”
李煦尚未答话,四姨娘已满口赞成:“通极,通极!照这样子,再也没有得挑剔的了!”
“衡情酌理,确是只有这一个日子。”李煦说道:“请再说第二件。”
“第二件是接三,得姑太太‘开烟火’——”
“这,”李煦抢着说道:“姑太太就不必管了!到时候应个名儿行礼就是。”
“舅公,你老听我说完。”震二奶奶不慌不忙的说:“接三开烟火,是姑太太尽的孝心,上供之外,还要放赏;不能我家老太太做了面子,倒让舅公花钱。我家老太太叫我来跟舅公说:一切请舅公费心,关照管家代办;务必体面,不必想着省钱两个字。”说到这里,她向外面叫一声:“锦儿,你们把东西拿来。”
锦儿是震二奶奶的丫头;跟曹太夫人的丫头夏云应声而进,两人四手,都提着布包的白木盒子,显得很沉似地。李煦一看就知道了,是金叶子;每盒五十两,一共是两百两金子。
“何用这许多?”李煦说道:“一半都用不着。”
“当然,也不一定都用在接三那天。”
原以谊属至亲,量力相助;“姑太太”早就打算好了的。李煦便点点头说:“既然如此,我就没话说了。”
“第三件,老太太的意思,舅公也上了年纪,天又这么冷;做孝子起倒跪拜,别累出病来,看能不能让表叔代劳?”
“我知道,我知道!你跟姑太太说,不必惦着,我自己会当心。”
“是!”震二奶奶接着又说:“再有一件,太姥姥也是宫里的老人,舅公该代她老人家上个临终叩谢天恩的摺子。”
“啊!说的是。”李煦连连点头:“要的,要的。”
“摺子上不知道怎么措词?”
“震二奶奶,你又把我考住了!这会儿,我可实在还不知道该怎么说!”
“少不得要提到病因。”震二奶奶面无表情地说:“我家老太太让我提醒舅公,这上头宜乎好好斟酌。”
话中大有深意,李煦凝神细想了一会,不由得由心里佩服“姑太太”的见识。江苏一省,能够密摺奏事的,算起来总有上十个人;这些密摺,不比只言公事,发交部院的“题本”;乃是直达御前,无所不谈。家门不幸,出了这件新闻,平时有交情的,自然有个遮盖;有那面和心不和的,譬如巡盐御史张应诏,少不得直言无隐,甚至添叶加枝,落井下石。如果自己奏报老母的病因,与张应诏之流所说的不符,一定会降旨诘实,那时百口莫辩,关系极大。
不但要据报奏陈,而且还要奏得快,因为这等于“遗疏”,照规矩,人一咽气就得递。于是,李煦趁四姨娘去接收那两个柜子的功夫,一个人静悄悄地来办这件事。先交代丫头,传话出去,通知专跑奏摺的曹三即刻收拾行李;然后挑灯拈毫,写下一个奏摺:
***
窃奴才生母文氏,于十一月初五日,忽患内伤外感之症,虽病势甚重,心神甚清,吩咐奴才云:“我蒙万岁隆恩,赏给诰封。就是历年以来,汝面圣时节,必蒙问及,及今秋孙儿热河见驾,又蒙万岁温颜垂问。我是至微至贱之人,竟受万岁天高地厚恩典。倘我身子不起,汝要具摺为我谢恩。我看你的病已经好了,尽心竭力为主子办事。若论我的寿,已是九十外的人了,你不用悲伤。”奴才生母文氏,病中如此吩咐;十一月十五日子时,永辞圣世,母年九十三岁,奴才遵遗命,谨具摺代母文氏奏谢,伏乞圣鉴。奴才煦临奏不胜悚惶之至。
***
写完检点,自觉“忽患内伤外感之症”八字,含蓄而非欺罔,颇为妥当;此外亦无毛病,可以封发了。
可是,年近岁逼,既有家人进京,照例该送的“炭敬”,自然顺便带去。转念到此,心事重重——京里该应酬的地方,是有单子的,从王府到户部的书办,不下四十人之多,一份炭敬十二两银子起码,多到四百两;通扯八十两银子一个,亦须三千二百两银子;此外还须备办土仪,光是冬笋,就得几十篓。往年一到十一月,便已备办齐全,此时已装运上路。而今年,直到这时候才发觉,还有年节送礼这件大事未办;说来说去怪当家人不得力!
于是,李煦自然而然又想到了鼎大奶奶!心里又惭又悔,又恨又悲,自己都不辨是何滋味?
就在这时候,听得窗外人声杂沓,四姨娘带着一群下人回来了;粗做老妈子抬进来两个箱子,轻轻放在地上,随即退了出去。
“念‘倒头经’的和尚、尼姑快来了!”四姨娘吩咐:“你们到二厅上去看看,大姨娘一到,赶快来通知我。”
看她脸色落寞,李煦的心也冷了;但忍不住还是问了出来:“有些什么东西?”
“喏,都在那里?”四姨娘将嘴呶一呶:“除了一桌金家伙,筷子还是象牙包金的,就没有什么好东西了?”
“怎么会呢?”李煦问道:“莫非平常走漏了?你问过连环没有?”
“怎么没有问过?”
“她怎么说?”
“还说什么?便宜不落外方!老太太在日,都私下给了孙子,去养戏班子了!”
“怪不得!”李煦倒抽一口冷气:“有人告诉我,前两年他置一副戏箱,花了三万银子;我问他,他还不认。看来是确有其事。”他又跺一跺脚:“我这个家,都毁在这个畜生手里!”
“你也别骂他!上梁不正下梁歪。”
“这是什么时候?还说这个!”李煦又气又急:“曹三进京递摺子,今天就走,年下该送的礼,一点儿都还没有预备,怎么办呢?”
“家里落了白事,还送什么年礼?没那个规距!”
“话是不错。不过,不打点打点,总不大好。”
“打点跟送年礼是两回事。”四姨娘叹口气:“本以为老太太总有十万八万的东西留下来,那知‘哑巴梦见娘’,岂但一场空欢喜,而且有苦说不出!”
话是很俏皮,可是李煦无心欣赏,“别提这些闲白儿了!”他催促着:“你看看,有什么法子,先弄个两千银子出来,在京里点缀点缀?”
“就有两千现银子,也不能让曹三带去;还是得托人在京里划个账,不急在一时。”
“怎么不急?是托谁划账,京里跟谁去取?取了来怎么送?不都得这会定规好了,告诉曹三?”
四姨娘不作声,坐下来交替着将腿架在膝头上,使劲地捶了一会;方始说道:“依我说,不如就拿姑太太送的两百两金叶子,让曹三带去,倒也省事。不过,腊月里的道儿,怕不平靖。”
“算了,算了!正倒霉的时候,还是小心为妙。”李煦也有了主意:“就让曹三晚一天走吧!尽今天这一天把事情都办妥当了它!”
第三章
上下忙到天亮,李老太太的灵停好了,停在二厅;窗槅子已经拆了下来,西北风“呼溜、呼溜”地刮进刮出,吹得一个个发抖,走廊上东面八个和尚念倒头经;西面八个尼姑念往生咒,冻得念经咒的声音都打哆嗦了。
大姨娘特为来说:“姑太太别出去了!会冻出病来;到大殓的时候再说。阴阳生批的是酉时大殓。”
“不光是我!”曹太夫人说:“探丧的人要冻着了怎么办?”
“是啊!正为这个犯愁呢?”
“风这么大,又不能生火盆;不然火星子刮得满处飞,会闯大祸。”震二奶奶接口说道:“我看只有一个法子,搭席棚,把天井整个儿遮住,不教风刮进来?不就行了吗?”
“啊!”大姨娘说:“这个主意好,我赶紧说给我们老爷去!”说着匆匆忙忙走了。
“唉!”曹太夫人叹口气;“也不过少了个小媳妇,就会乱得一点章法都没有。我们李家——唉!”她又重重叹了口气。
“人也不能老走顺运,爬得高,跌得重;是要栽这么一两个筋斗,往后反倒平平稳稳,无灾无难了。”
震二奶奶的这个譬解,表面是说李煦;暗中也是为自己曹家的境遇作劝慰。三年之中,父子双亡,两度濒于破家的厄运,这筋斗栽得不谓不重;衡诸盈虚之理,否极自然泰来。这话不必说破,让曹太夫人自己体会出来,心情更觉宽舒。
对于娘家的境遇,曹太夫人亦持此想。鼎大奶奶的死于非命,无异折了李煦的一条手臂;如今又有丧母之痛,一年办两次白事,说倒霉也真到头了。可是,她总觉得还不能释然。
“事情怕还不能就这么完!只看天恩祖德了!”
“不要紧的!舅公平时厚道,又舍得结交,不会有人跟他过不去。再说,这种没法子追究的事,也不能到皇上面前胡奏。”
“但愿如你所想的那样就好了!”
一语未毕,从窗槅上镶嵌的那方绿玻璃中,遥见来了一群人,领头的是李煦;后面跟着大姨娘与四姨娘。震二奶奶急忙起身相迎,李煦已自己掀着门帘跨了进来了。
“姑太太,”他一进门就说:“我求你件事,你可不能驳我的回。”
“什么事,怎么急?请坐下来再说也不晚呀?”
“主意是早就打定了;刚才听见搭棚的话,益见得我的主意打得不错!”
“说的倒是什么呀!”曹太夫人有些急了,怕是自己答应不下来的事,所以催得很急:“大哥,你快说吧!说明白一点儿。”
“打老太太一撒手走了,我李家内里三代没有正主儿,得请个能担当大事的人,替我主内。我早就想过了,”李煦的视线带着震二奶奶,“除了姑太太你这个能干贤惠的侄孙媳妇以外,再没有别人。”
大家听到这里,都拿眼望着震二奶奶;倒让她有些发窘,赶紧摇着双手说:“不成,不成!我那干得了这个差使?”
“若说你干不了,还有谁能干得了?不说别的,只说搭棚遮风这个主意,原不算新奇,可偏偏就只有你想得到!二奶奶,咱们至亲,你总也不忍看我家破人亡,就袖手儿不管吧?”
“舅公这话,侄孙媳妇可担当不起!”争强好胜的震二奶奶,经不起李煦一恭维,已有跃跃欲试之意,但曹太夫人尚无表示,不敢应诺;但神情之中看得出来,她本人无可无不可,一切须禀命而行。
因此,所有的视线都落在曹太夫人脸上;她却声色不动,慢条斯理地说道:“本来至亲休戚相关,能够出力,没有个推辞的道理;不过,自己也得量力而行!若是大包大揽,临了儿落个包涵,自己没脸,还是小事;把老太太的这场大事办得欠圆满,只怕你我的心都不安。”
“不会的!”四姨娘插嘴说道:“二奶奶的才干,谁不佩服?”
“这倒也是实话,我也不必替她假客气。”曹太夫人从容说道:“可是,在这里究竟不比在自己家,有十分本事,能使出来一半就好了!”
“这,姑太太请放心。”大姨娘赶紧声明:“请了二奶奶来主持,自然事事听她的。”
“你们听她的,她也要拿得出来才行。大哥!”曹太夫人要言不烦地说:“有两句话,我想先说在前头,第一、‘主宾’不能‘相礼’;‘相礼’不能‘主宾’,震儿媳妇只干一样还差不多。”
世家大族的婚丧喜庆,都按朱文公的“家礼”行事,丧家延亲友一人,专典宾客,谓之“主宾”;延知礼的亲友一人,凡丧事都听他处置,请之“相礼”。不过李煦请震二奶奶襄助,却非专主一事;所以想了一下答说:“以‘相礼’为主;‘主宾’为辅。将来有几位堂客来,譬如吴中丞的老太太来了,我想非要劳动姑太太替我陪陪不可。”
“那当然。”曹夫人说:“既然大哥要她两样都管,那就只能打打杂,还是大家商量着办。”
“凡事还是二奶奶为主,自然总有人帮她,姑太太说第二件吧!”
“第二件事,我原来的打算是,我等出了殡回去,让震儿媳妇先回南京——。”
“我知道!我知道!”李煦抢着说:“年下事多,你又不在家,更得二奶奶料理。这样,过了三七,我派人送二奶奶先回去;腊八到家。姑太太看如何?”
“能这样,自然最好。”
“好!我先谢谢二奶奶。”说着,李煦起身,兜头一揖。
“不敢当!不敢当!”震二奶奶急忙避开。
“既然说停当了,你就跟着两位姨娘去吧!”曹太夫人正色叮嘱:“记着,凡事商量着办,别逞能!”
“老太太也是!”震二奶奶答说:“我有什么能好逞?不过跟几位姨娘学着一点儿就是。”
“言重!言重!”李煦说道:“我已经叫人把花厅收拾出来了,请二奶奶就治公吧!”
震二奶奶很聪明,知道旧家世族,亦有许多“城狐社鼠”盘踞着,架弄哄骗,明侵暗蚀,其弊不可究诘。自己只是受托料理丧事,并非替李家整顿积弊;而况又是一个短局,就有此意,亦没有足够的时间来料理,贸贸然就去揭此辈的底细,落得虎头蛇尾,徒然留下话柄而已。
不过,既受重托,料想必有好些人在暗中注视:都说曹家的震二奶奶,能干出了名的,倒要瞧瞧,究竟有点什么能耐?所以亦不能不露一手给李家的下人看看;只要他们略有三分忌惮之心,自然遇事巴结,既有面子,又不伤和气,岂不甚妙?
打定了这个主意,便紧守着曹太夫人的“别逞能”之诫,到得花厅就声明:论人,个个陌生,不知孰长孰短;论事,件件生疏,不明来龙去脉,所以遇着下人回事,仍请四姨娘发落,遇到疑难,商量着办;或有所见,直陈无隐。四姨娘听她说得在理,跟大姨娘商量之后,决定照她的意思办。
这一来,震二奶奶成了名符其实的“客卿”,只坐在那里替四姨娘出主意。第一个主意是,按名册重新分派职司,某人照着何处,某人专司何事;特别定下轮班交接的规矩,务期劳逸平均。又说数九寒天,值夜、巡更的格外辛苦,应当格外体恤。当下商定,后半夜另加一顿点心;多发一个放在脚炉中取暖用的炭结。
就是这个主意,赢得了李家下人一个心服口服;吴嬷嬷便即提出警告:“你们别当曹家震二奶奶是好相与的。有恩必有威,犯了错,只怕四姨娘也护你们不得!”
杨立升也说:“接三是姑太太的事;上头交代了,一点马虎不得!震二奶奶是这么体恤大家,大家也得捧捧震二奶奶!务必放出精神来,好好办事。厨房、茶箱是自己人,不用说;鼓手跟‘堂名’是谁接头的,千万先关照:第一、不许弄些糟老头子、小孩儿来凑数;第二、不许躲懒;第三、不论动用的家伙、身上的衣服,必得干净整齐!”
原来照北方跟旗人的规矩,道是死者在亡故三天以后,会登上望乡台遥望家乡,乃至恋家不舍,魂兮归来,故有“接三”之举。第一件事当然就是上供,名为“开烟火”,照例由已嫁之女尽这番孝心;由于这是第一次为死者上祭,所以无形中便成了第一次正式受吊;丧?99lib.礼的风光,亦就是第一次展现。
接三的礼仪,始自正午;吊客虽在近午方到,执事却一大早就进入各人的位置了。但见门楼上扎起素彩牌坊,照墙上亦挂满了蓝白绸子的彩球;门前八名接待宾客的家人,一个个腰板挺得笔直,在呼啸的西北风中,格外显得精神十足。
大门自然开得笔直,望进去白茫茫一片,直到灵堂,烛火闪耀,香烟飘扬,举哀之声,隐约可闻;往近处看,大门内六角架子上支着一面大鼓,亦用蓝白绸子点缀得极其漂亮,权充“门官”的鼓手,来头不小,是李鼎所养过的一个戏班子的班主魏金生;江南仕宦之家,无不识得此人。
从去年春天离开李家,魏金生便带着他的“水路班子”在江苏的苏、松、太;浙江的杭、嘉、湖跑码头,到一处轰动一处,着实攒了几文。这一次是应常熟钱家之邀,来唱重修宗祠落成的堂会,得知李家老太太之丧,特地赶来磕头,为杨立升留住,充当这个差使。
约莫巳末午初,第一位吊客到了,是管理浒墅关的内务府员外郎喀尔吉善;等他一下了轿,魏金生抡起系着白绒球的鼓槌,“冬、冬、冬”三下,由轻而重,由徐而疾,然后一阵猛抡;引路的家人便高举名帖,带着喀尔吉善,直到二厅,高声唱道:“浒墅关喀老爷到!”于是堂名细吹细打,请来“支宾”的四位亲友之一,专管接待旗人的织造衙门的乌林达,躬身趋迎,陪着到灵前上香行礼。等赞礼的一开口,李煦、李鼎父子立即在灵桌右面的草荐上磕头回礼;白幔后面亦便有妇女举哀之声,其中有曹太夫人、有阿筠、有连环、有琳珠、还有些善哭的丫头、老婆子;当然也有李煦的妾,只得五、六两姨娘——四姨娘在花厅内账房;大姨娘监厨;二姨娘因为跟四姨娘争权呕了气,说是肝气犯了,疼得满床打滚,不曾来陪灵。
吊客行完了礼,李煦父子照规矩磕头道谢。喀尔吉善到任未几,他也是正白旗包衣,汉姓亦是李;又知李煦谋过他的现职而未能如愿,怕他记恨,所以格外恭敬,以伯父之礼事李煦;照旗人的习惯,称之为“大爷”。
“大爷,不敢当,不敢当!”他也跪了下来,大声说道:“老太太好福气!一生享尽荣华;身后孝子贤孙,替她老人家办这么体面的白事!”
“父母之恩,那里报得尽?尽心而已!”
喀尔吉善还想寒暄几句,门鼓却又响了;乌林达便上前将他扶了起来;有个家人用擦得雪亮的云白铜盘子,捧来一根细白布撕成的带子,其名谓之“递孝”,本应接来系在腰上;喀尔吉善为表示情分不同,要了一件白布孝袍来穿上,自居于丧家的晚辈。然后由乌林达陪着,到了客座,茶箱沏来一碗六安瓜片;摆上四碟素点心,是热气腾腾的蒸食;菜泥包子、花素烧卖、芝麻松子馅的蒸饺、枣泥核桃方糕。
“真是,不是‘三世做官,不知道穿衣吃饭!’”喀尔吉善咂着嘴说:“光说这四样素点心,只怕江南除了这李府上跟金陵曹家,再没有第三家能拿得出来!”说着又吞了一个菜泥包子。
“喀公鉴赏不虚!”乌林达答说:“这四样素点心,真是曹家一位当家的奶奶,指点这里的厨子做的。”
“喔!对了!今天是曹太夫人替这里的老太太开烟火。”喀尔吉善问道:“曹家两番大故,莫非豪奢如昔?”
“自然不如从前了!不过,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巡抚衙门的午炮,恰似接三祭典开始的信号。首先是魏金生擂了一通催促执事的鼓;也通知了男女吊客,从各处集中到灵堂来观礼;及至二通鼓响,执事皆已齐集,一桌极整齐的祭筵,由本来在陪客的震二奶奶赶了来,亲自看着,摆设妥当。然后,她一只手扶着灵桌,喊一声:“杨总管!”
杨立升正站在檐口照看,立即闪出来答应:“杨立升在!”
“诸事齐备了?”
“是!”
“都检点过了?”
“早就检点过了。”
“好!多承大家费心。”震二奶奶又问一句:“可以上供了吧!”
“是的。”
震二奶奶点点头;袅袅娜娜地踏出来,向一直跪在那里的李煦请个安,低声说道:“舅公,该行礼了。”
“是,是!这该姑太太领头。”
“是!”震二奶奶向杨立升说:“传鼓!”于是三通鼓起,院子里乐声大作;震二奶奶与连环从白幔后面将曹太夫人扶了出来,但见一身缟素,头白如银,虽然面现哀戚,而神态自然从容,在男左女右,两面观礼吊客的一片肃穆之中,走到拜垫前面站定;接着,大姨娘领先,李家的女眷连阿筠、琳珠在内,在灵桌西面的草荐上跪齐,震二奶奶向鸣赞递个眼色,示意赞礼。
鸣赞有意讨好,高声唱道:“晋爵!”
吴嬷嬷便将一个黑漆方托盘捧了过去,上有一盅酒、一碗饭、一杯茶;连环一时茫然,不知该取那一样?不免手足无措。
“酒!”曹太夫人轻轻说了一个字。
连环使用双手捧酒递上;曹太夫人接过来,高举过顶;然后交给另一面的震二奶奶,捧到灵前供好。
接下来献饭、献茶,然后上香;震二奶奶扶着曹太太跪了下去,只听她喊一声:“娘!”随即伏在拜垫上呜咽不止。
这一来,李家的女眷,自然放声举哀;衬着院子里的乐声,哭得十分热闹。于是便有几位善应酬的堂客,如苏州府的夫人、臬司的二姨太、巡抚的居孀住在娘家的大小姐,上来劝请节哀。等曹太夫人慢慢住了哭声,行完礼起身;便是震二奶奶磕头;接下来才是李家大小依序行礼。礼毕乐止,恢复了一片喧哗;都在谈论,李太夫人有这么一个女儿,才真是福气。
到这时又该“知宾”忙了,分头招呼入席。接三照例是面席,但李家供应的是整桌素筵;“知宾”还秉承李煦要让“吊者大悦”的一番待客之诚,私下告诉贪杯的宾客,备得有上好的花雕,“这是喜丧!”知宾为人解嘲;同时暗提警告:“只要别喝醉了,小饮无妨!”
于是,这一顿面席从未初吃到申正;冬日天短,暮霭将合,就该预备“送三”了。
其时佛事早已开始。按旗人的规矩,唪经论棚,京中讲究僧、道、番、尼,四棚俱全,番是喇嘛,外省缺如,所以李家这天只有三棚经,一棚尼姑,就在灵堂东面;一棚和尚,设坛灵堂正对面;还有一棚是玄妙观中请来的七七四十九名全真道士,在晚晴轩中铺下法坛,要打一场七昼夜不停的解冤洗业醮——这是李煦早就说过的了,只为老太太健在,怕作法事响动法器,惊动了老人家;如今正好顺便了却这一头心事。
这三棚经,此起彼落,从无中断;加上内有满堂吊客,外有满街等着看送三的街坊,人语喧阗,铙钹齐鸣,那种像要把屋子都翻了过来的热闹儿,令人恍然有悟,什么叫繁华?这就是!
“时候差不多了吧?”又回到内账房坐镇的震二奶奶,将杨立升唤了来说:“送了三还得放焰口;至亲好友都要等‘召请’了才走,这么冷的天,似乎过意不去!”
“说得是!在等冥衣铺送纸扎的家伙来。”杨立升答说:“老爷昨儿才交代,凡是老太太屋子里动用的东西,都得照样扎了烧化;东西太多,分五家铺子在赶,大概也快到了。”
“四姨娘,你看怎么样?”震二奶奶转脸问道:“我想少几样也不要紧;横竖出殡的时候还可以补。”
“一点不错!”
“那,杨总管,请你务必多派人去催,有多少送多少来!送来了,不必请进屋,就在外面摆队,接上送三的队伍,免得多费工夫。”
“是!”
杨立升领命而去;幸好冥衣铺已将旗人所称的“烧活”送到,在满街灯笼火把、照耀如同白昼之下,但见从绿呢大轿到李老太太爱斗的纸牌,无所不有,皆是彩纸所扎,玲珑逼真,引得看热闹的一拥而上。纸扎的玩意经不起挤,急得经手此事的钱仲璇直喊:“县衙门的哥儿们在那里?”
于是长、元、吴三县派来的差役,舞着鞭子,大声吆喝着来弹压。费了好大的劲,才能排出一条可容“导子”行进的路来。
于是四名司大锣的“红黑帽”,倒过锣锤,在锣边上轻击三下,取齐了节奏,一齐下槌,当声大响声中,跪在灵堂前面的李家女眷,放声举哀;外面的锣声响亮,号筒呜呜,加上“迷哩吗啦”的锁呐,引导一对白纸大灯笼,往西而去;随后便是带“顶马”、“跟马”的“绿呢大轿”与上百样“烧活”;再后是送三的男客,每人手里执着一股点燃了的藏香;再后是三十一名身披袈裟、手执法器的僧众,最后才是丧主、两名小厮扶掖的李煦,后面跟着李鼎;手捧拜匣,里面是一份“李门文氏”到阴曹地府的“路引”。紧跟在他身边的是柱子,手里抱着一条全白的毛毡,因为李鼎忽然感冒,受不得凉,得替他预备一样御寒之物,必要时好用。
当然缀尾的还有一班人,是执事与李家的下人,捧着拜垫之类的用品,空着手的也持一个小灯笼,亮纱所制,上贴一个蓝绢剪成的“李”字。
出了巷口往北,是一处菜畦;经霜的白菜已经拔干净,杨立升亦早就派人将地面收拾得很平整。地方很大,但烧活太多,不能不胡乱推叠在一起;等铺好拜垫,李煦父子向西跪下,和尚先唪一遍经;大和尚用梵音抑扬顿挫地念完了“路引”,开始举火。
一霎时烈焰飞腾,风声虎虎,加上“噼噼啪啪”的干竹子爆裂之声;这个有声有色的场面,吸住了所有吊客的视听;没有人想到李家的丧事,心里浮起的是一种无可究诘其来由的很痛快、很舒泰的感觉。
突然间传来呼喊:“老太太,你可走好啊!弟妹、琪珠,你们俩可看着老太太一点儿!”
李煦勃然色变,急急回头去望;其余的人,包括僧众在内,亦无不向东面望去,只见一个中年汉子,边哭边喊,飞奔而来。
“这是谁啊?”有个吊客低声问。
“是李家的人;都管他叫绅二爷。”有人回答:“一向疯疯癫癫的!”
“挺圆满的一场功德,临了儿叫那个绅二爷搅了局!”震二奶奶满面懊恼地说。
“其实也没有什么!他的话也没有说错。”曹太夫人平静地说,“他一回家正赶上送三;想起老太太平时对他的好处,急急忙忙哭着来送,就是有良心的。若说送老太太,就不能提小鼎媳妇跟琪珠,这是谁定的规矩;说这话的人,自己心里先就有病。”
“都像老太太这么说就好了!”
“对了!都得像我,见怪不怪,其怪自败,也少好些是非。”曹太夫人问道:“赏号开了没有?”
“自然开了。”震二奶奶说:“我可替你老人家大大做了一个面子。”
“哼!”曹太夫人声音是冷笑;表情却是忍俊不禁似地,“明是你慷他人之慨,花不心疼的钱,自己买好儿,倒说替我做面子。”
“自然是替你老人家做面子;就是我买好儿,也是替老太太做面子。李家上上下下不都在说:到底是姑太太调教出来的,强将手下无弱兵;若非姑太太格外宽厚,震二奶奶敢这么大方吗?”
“你们听听,”曹太夫人向丫头们说:“都是她的理!”
丫头们都知道,其词若憾,其实深喜;所以个个含笑不答。
“老太太安置吧!”震二奶奶说:“这一天累得可真够瞧的!”
老年人爱热闹;曹太夫人倒是倦了,却舍不得去睡,“还没有‘召请’呢!”她说:“你忙你的去吧!答应了给人家帮忙,可别躲懒。”
震二奶奶心想瑜珈焰口一完,还有一顿宵夜;打发吊客、打发和尚;归拾动用什物,还有许多琐碎事务,少不得会有下人来请示,四姨娘一个人一定忙不过来,得帮着她料理料理,累了一天,也落个全始全终的好名声。
于是她说:“既如此,我可走了。不过‘召请’供茶烧纸,老太太就不必出去了。”
“好吧!”曹太夫人说:“料想不允你这句话,你也不会走。”
震二奶奶微笑着,将秋月招到一边,悄悄叮嘱:“想法子哄老太太早早上床”,才又带着丫头回到花厅内账房。
刚坐定下来,喝得一口茶,只见李鼎走了来说:“表姊,我父亲着我来请表姊,有件事非得求表姊不可。”
“喔!”震二奶奶问:“舅公这会在那儿啊?”
“在书房里。”
“好!我这就去。”
震二奶奶一面说,一面站起身来,不知怎么,脚下一绊,人往一边歪了过去;李鼎眼明手快,一把扶住。
“我的丫头呢?”震二奶奶问;又坐下来,伸手下去握着自己的右足。
“上二奶奶屋子里取手绢儿去了。”顺子答说。
“怎么?”四姨娘问:“蹩着了?疼不疼?”
“还好!”震二奶奶站起身,提脚踮了两下;又走两步,显得不大俐落了。
“不行,不成!”四姨娘说:“叫人抬软椅!”
话还未完,震二奶奶便即阻拦:“算了,那成什么样子?教人看了笑话!我能走。”
“那就让顺子搀了你去。”
“锦葵不在,就顺子一个人,怎么离得开?我等一等,等——,”震二奶奶踌躇着说:“可又怕舅公等得心烦!”
“干脆,”四姨娘看了李鼎一眼:“大爷搀一搀!”
“这,让人瞧见了不大好吧?”
“不要紧!开角门出去,往里绕一绕,谁也瞧不见。”
震二奶奶不作声,显然同意了。于是李鼎命小ㄚ头点灯笼引路;一手搀着震二奶奶的手肘,从花厅里面的角门开了出去,但见凉月在天,西风瑟瑟,两个人都打了个寒噤。
“赶快走吧!”震二奶奶说:“你不是感冒?这风太厉害。”
“不要紧!表姊冷不冷?”李鼎一面说,一面在震二奶奶臂上捏了一把,是要试试她衣服穿得够不够。
震二奶奶轻轻在他手背上打了一下,转过脸来,向前呶一呶嘴,意思是当心小ㄚ头发觉。
“有多远啊!”
“绕过这个院子,穿一条夹弄就到了。”李鼎说道:“表姊,你走里面来!”
说着,他调到外面,让震二奶奶沿着回廊的墙走,为的是有他可以挡风;手臂还搀着,不过本来搀左臂,此时也调到右面来了。
“你是在那儿得到表婶儿的消息的?”
“从热河回京以后。”
“当时哭了?”震二奶奶打趣似地问:“哭了几缸眼泪?”
“先倒没有怎么哭。回来——,唉!”李鼎不愿往下说,只重重地叹口气。
“也难怪你!一个爷儿们,最怕遇到这种事。”震二奶奶也叹口气,“我表婶也是!去年还跟我说,说你慢慢收心了,在家待得住了。我也替她高兴,俩口子有几年恩爱的日子过。那知道你倒收心了,她可伸腿走了!”
说完转脸向外来看,月光正照在她脸上;一双眼中充满了怜惜,倒像盈盈欲涕似地。李鼎的心一跳,不由得一哆嗦。
“怎么啦?你!”震二奶奶带着埋怨的声音说:“知道自己不能受凉,也不多穿一点儿。”
“没有什么!走快一点吧!”他把手放了下来,疾行两步;忽又醒悟,回过身来,歉意地说:“我都忘了我自己的差使了!脚上这会好一点儿了吧?”
只为走得太急,小丫头绊了一跤,人没有摔伤,却将灯笼摔熄了。绕行回廊,有月色相照,没有烛火倒也不碍;但前面那条长长的夹弄,不能没有照明,李鼎便骂小丫头:“走路不长眼睛!还不快回去点了灯笼来?”
小丫头不敢作声,摸着墙壁又绕回廊走了回去。此时风势忽大,震二奶奶不由得耸一耸肩,说声:“真该多穿点衣服才是。”
“这儿正当风口。来!到这儿来避一避。”
他所指的避风之处,正当转角,风虽不到,月光也照不到;李鼎又站在外面翼护,震二奶奶逼仄在死角落里,是个很安全的位置,但也是很不安全的位置。
她突然警觉!什么叫“瓜田李下”?这就是。倘或小丫头跟人一谈此时此地的情形,那时流言就不堪耳闻了。“羊肉不曾吃,落得一身膻”,不比鼎大奶奶还更冤枉!
想到这里,她毫不思索地说:“不行!表叔,你去取火;让小丫头在这里陪我。”
李鼎一楞,旋即会意;看她凛然不可犯的神色,问都不必问,问了会自找没趣,便提高了声音喊:“等等!你回来!”
把小丫头叫住,换手让她回来跟震二奶奶作伴;李鼎匆匆又从角门回到花厅,四姨娘奇怪地问:“怎么回来了?”
“来换灯笼。”
“怎么不叫小丫头,还自己来?”
李鼎不好意思说,震二奶奶不愿跟他单独相处,只说:“小丫头走得慢,怕人家等得心急。”
“有你陪着说说话,等一会儿要什么紧?”
“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你这位大爷,”四姨娘自语似地说:“真老实!”
李鼎不作声,心里却是一直在琢磨,四姨娘这句话什么意思?莫非暗示,可以把震二奶奶勾搭上手?念头转到这里,不由得想起震二奶奶向小丫头背影呶呶嘴的神情,一颗心顿时火辣辣地动荡不已;但“不行!你去取火,让小丫头在这里陪我”的声音,冷冷地响起在耳边,立刻又觉得脊梁上冒冷气。
就这样心潮起伏之际,不知怎么一头撞在柱子上,额上撞出老大一个疱;心里十分懊恼,但有苦说不出,只有定定神,举高灯笼,好生走路。
因为灯笼举高了,他额上的疱让人看得很清楚;震二奶奶诧异地问:“怎么回事?怎么会有这么大一个疱?”
“我也不知道。糊里糊涂在柱子上撞了一下。”李鼎哭丧着脸说。
“疼不疼?”
“还好。”
“我看看!”震二奶奶仔细察看伤处,油皮未破,亦无淤血,便又问道:“头晕不晕?”
“不晕。”李鼎说着还把脑袋摇了两下。
这是真的不碍。震二奶奶斜睨着他笑道:“必是你心里在胡思乱想。天罚你!”说完了,又拿手绢捂着嘴笑。
李鼎唯有陪着苦笑;再一次举高了灯笼,照着她扶着小丫头的肩,一直穿过夹弄,转过弯,就到了李煦的书房。
李煦亲自打门帘将她迎入屋内,满面忧容地说:“深夜惊动,实在叫事出无奈。有件事只有求二奶奶你伸手拉我一把;不然这个关可就难过了。”
震二奶奶心知不会是好事,装作一无所知地问:“什么事?请舅公吩咐。”
“唉!屋漏偏逢连夜雨,有几笔款子,早就在催了,一直没有能催得来。年下到了,京里的‘香’不能不‘烧’;不然还可以拖几天;偏偏又要进京递摺子,一时那里去凑?就凑到了得找人划账,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你说急人不急人?”
“这——。”
李煦不容她往下说,抢着开口:“我只求二奶奶帮我挪一挪;在令叔那里,先拨三千银子,一过了年,立刻奉还。”
原来震二奶奶、也就是曹颙之妻马夫人的娘家,不但与曹、李两家同为正白旗的包衣,而且也当过织造。马夫人的祖父名叫马偏额,是顺治十三年至康熙二年的苏州织造,他的长子改了满洲名字,名叫桑格,康熙二十三年当江宁织造;是曹寅的前任。马夫人就是桑格“最小偏怜”之女;她的哥哥有好几个,长兄即是震二奶奶的父亲。另外有个哥哥叫马维森,是内务府的红人,管着好几座库房;与领了内务府本钱作买卖的“皇商”,以及包办修缮宫殿陵寝的大木厂,都有往来。
李煦口中的“令叔”,即指马维森,因为“皇商”采办之物,遍于四海;譬如要到福建来采办供上方玉馔的海味,自然要带一大笔银子。但如果南边有人要捎现银到京里,只要划一笔帐,彼此方便。曹寅在日,如果京里要用银子,都由马维森那里兑划,至今如此。李煦在风头上时,凭一封书信,让马维森先垫个万儿八千的,亦办得到;只是有一次垫了五千银子,久不归还,直待催索,方始偿清。李煦自觉信用已失,不便开口,所以特地重托震二奶奶。
这是件令人极为难的事。但谊属至亲,彼此的底细,尽皆清楚;震二奶奶在曹家当家,银钱调度,动辄上千论万,只凭她随身携带,起卧皆俱、上镌一个“英”字的一颗小玉印,写“付钱三千”,她叔叔那里就会照付。所以如用这些手续上的托词来搪塞,不能令人置信,只会伤了感情。
震二奶奶心想,钱是非借不可的,但代借了这笔钱,责任都在自己身上;倘或不还,至少也要能开得出口来讨才好。第一,要张笔据;第二,要不相干的人的款子,讨债才便于措词。
她的心思极快,沉吟之间,已筹思妥当,“舅公,”她说:“若是要我叔叔划三千银子,不如舅公自己写信;我的话一定不灵!何以故呢?我叔叔跟舅公也是至好,而且常有往来;何必我插手在里面?我叔叔会说,李大爷托我垫钱,非经你的手不可;显得我只相信亲戚,不顾交情。那成什么话?舅公请想,是不是得驳我的回。”
“二奶奶你真会说话,”李煦苦笑道:“实不相瞒,过去对令叔失过一次信用,虽然料理清楚了,总觉得没脸再见令叔。‘人人要脸,树树要皮’,二奶奶你就成全了我吧!”
说着离座一揖,慌得震二奶奶急忙闪避,“舅公,你这话说得太重了!”她说:“你老人家请坐。我有个计较,看行不行?”
“好,好!请说,请说!”李煦坐了下来,双手按在膝上,俯身向前,静听好音。
“我来之前,佟都统的太太,有笔私房钱,共是两千五百银子,托我替她放出去。只为赶着动身,还没有来得及办。莫如舅公先使她这笔银子;期限也宽舒了些,就出几个利息也值得。”
李煦是因为催索参款,只弄来几百银子;卖田又非叱嗟可办;办丧事都还亏得有曹太夫人送的那二百两金叶子。而曹三等着要走,非立刻找一笔现款,不能过京里的那个“年关”。如今听得有此两千五百银子好借,喜不自胜,急忙答说:“好极,好极!不知道能用多少日子?”
“只要佟都统不调,没有急用,多少日子都可以。不过她要的利息重,舅公也犯不着吃她的重利;过了年,看有那笔款子进来,先还了她再说。”
“说得不错,我想用三个月就行了。”李煦又说:“至于利息,请二奶奶作主就是。”
“她要是要两分,也不能依她的。”震二奶奶想了一下说:“这样吧,一分五内扣;舅公用三个月,拿利息先扣了给她,妇道人家贪小的居多,也让她高高兴兴。”
“好!就这么办。不过,”李煦忽又皱眉,“钱,我是在京里用。”
“这不要紧,就作为我家要用钱,请我叔叔代垫。”震二奶奶歉意地说:“有句话,舅公可别骂我;佟都统太太那里,我得交账——。”
“啊!啊!我知道。”李煦抢着说道:“我自然写张借据给你。”
住了还不到半个月,曹太夫人便有些想家了。名为“想家”,其实是想孙子。
李家伺候这位姑太太,倒是无微不至;总怕她寂寞无聊,常在替她想消遣的法子。只是热孝之中,不便有丝竹之声;若说替她凑一桌牌,倒容易得很,无奈曹太夫人自己觉得不成体.99lib.统,坚拒不许。这一来,除却人来人往,陪她闲话以外,别无遣闷之道,自不免“想家”了。
“你在姑太太面前,别老提‘表哥’!”锦葵特为叮嘱阿筠:“姑太太会想芹官。”
“既然想,为什么不派人把他接了来?”
“你倒说得容易!人家就是老天爷赏的这么一枝根苗;赛过金枝玉叶,碰都碰不得。那像你!”
锦葵是一句无心的话,却不知阿筠的小心眼儿里装的事很多;人家是“金枝玉叶,碰都碰不得”,莫非自己就是可以让人呼来喝去的小丫头?从李老太太一死,她便受了冷落,本就郁郁不自在;此时心里在想:大家都是没有父母的孩子,为什么只当芹官是宝贝?说来说去,还不是因为有人疼的缘故。如果老太太不死;锦葵说这种气人的话,就可以回她一句:“你别看不起人!你们不说我是老太太的‘活盆景’吗?你倒碰碰看,碰坏了,老太太不撕烂你的嘴才怪!”
如今呢?如今说不起这样的硬话了!阿筠这才发现老太太死不得!悲痛与委屈交集;眼泪一流,撒腿就跑,奔到李老太太住的院子里,将别住的嗓子一放,号啕大哭。
“怎么啦!”连环赶紧将她拉住,蹲下身来问道:“谁欺侮了你?”
不问还好,一问让阿筠哭得更厉害;把玉莲、玉桂都招引了来,三个人连哄带吓,说“再哭就不跟你好了。”才让她抽抽噎噎地,自己挤出一句话来。
“我哭老太太!”
“你看,吓人一大跳!”玉莲又好笑、又好气地说。
“老太太又不是刚故世,你哭也不止哭过一场了!”玉桂也怪她:“这会好端端地又来这么一下,你倒是什么毛病啊?”
“你们别怪她!她哭,自然有她的道理。”
听得这一句,刚要住的哭声,突然又响了,“越扶越醉!别理她。走!”玉桂一把将玉莲拉走了。
她们不会懂,阿筠的哭声又起,是因为连环的那句话,正碰到她心坎上。这一阵哭过,心里舒服得多了,便将锦葵说的那些话,都告诉了连环。
“老太太活着,她不敢这么说;老太太一死,就没有人疼我了!都不理我了!”说着,阿筠倒又要哭。
“你这话说得全不对!”连环沉着脸说:“这话要是让四姨娘听见了,会把她气死,她不是挺疼你的吗?你说这种没良心的话!若说没有人理你,你不看上上下下,不都忙得不可开交,那有工夫陪你玩儿?都说你聪明懂事,连这点都不懂。真是白疼了你!”
一顿排揎,反倒将阿筠小心眼儿里的疙瘩,扫了个干净。不过脸嫩不好意思认错。
于是连环携着她的手走回屋里,为她洗了脸,重新替她梳了辫子;说道:“上姑太太屋里玩去吧!不过,锦葵的话也不错,你别再提表哥了。”
阿筠点点头;在镜子里问道:“我的眼怎么办呢?”
眼泡肿着,人家自然会问;连环想了一下说:“那你就别出去了!在屋子里写字好了。”
“喔!”阿筠突然想起一件事,“连环姊姊,你叫人送我到绅二叔那里去好不好?”
原来,阿筠虽未正式从师,老师却很多;李鼎替她启的蒙;李煦高兴了,教她念唐诗;但她跟李绅念书写字的时候居多。而自“接三”那天,李绅回来以后,她还一直没有机会见到“绅二叔”;此时由写字想到积下的“九宫格”,已有好几十张,急着要拿给李绅去看,所以作此要求。
连环有些为难。“绅二爷”已成了不受欢迎的人物,李煦提起来便骂他“畜生”;听说李绅自己亦说过,只等老太太出了殡,就要回山东老家归农去了。既是这样子,派老妈子将阿筠送到他那里,似乎很不相宜。
“怎么?”阿筠已看出她的脸色,不解地问:“连环姊姊,你怎么不说话。”
“你不是眼肿,怕见人吗?”
“啊!”阿筠爽然若失,“今天不去了。”
“过一阵子再说吧!”连环趁机说道:“绅二叔帮着办丧事,怕没有功夫教你。”
阿筠点点头,就不作声了,一个人静静地写了两张字。连环一面陪着她,一面在想老太太的遗言——。
连环记得很清楚,那是夏天挪到别墅的第三天;只有她一个人陪着老太太纳凉,不知怎么谈起了“老古话”?李老太太说:“曹李两家是分不开的!当时一起在睿王爷旗下;好到比亲弟兄还好。遇到打仗,两家的爷爷总是抢在前头;也不知死过几回,总算命大,到底跟着睿王爷进了关。不过,那个苦头也不知吃了多少;连马溺都喝过!你道,这片家业是容易挣来的么?”
这些“老古话”,连环也听得不少,便即答说:“要不然,怎么会让睿王爷看重,让两家的老太爷管内务府呢?”
“还没有到在内务府当差的时候。”李老太太说:“当初正白旗只在睿王府当差;后来睿王爷死了,没有儿子。郑王爷他们公议,说正白旗应该归皇家,这才成了‘上三旗’。不过,内务府在那个时候,也还轮不着上三旗当家。”
原来明朝亡于宦官,所以早在太宗年间,并特为铸一面铁牌,明明白白指示,凡是太监干预外事,凌迟处死。但此辈数百年心传,善于献媚邀宠;当时皇帝刚刚成年,又是感情用事的性格,竟为前明所遗留的太监所惑,特别宠信一个吴良辅;听从他的献议,竟不顾祖宗家法,废止内务府,恢复明朝的宦官制度,设立司礼、御用、御马、内官、尚衣、尚膳、尚宝、司设八监;尚方、钟鼓、惜薪三司;兵仗、织染两局,合称“内十三衙门”。规定:“以满洲近臣与寺人兼用。”所谓“满洲近臣”,就是上三旗的包衣。
话虽如此,其实是太监与包衣争权,而以皇帝的支特,太监占了上风,所以特设一项规定:“凡系内员,非奉差遣,不许擅出皇城;职司之外,不许干涉一事。”太监原就如此,不受影响;显而易见的,这是吴良辅用来限制包衣行动的巧妙手法。
不过上三旗的包衣,亦非全无奥援,尤其是正白旗包衣,为孝庄太后的家奴;当多尔衮死后,正白旗包衣奉归皇室时,曾作了一次分配:“镶黄属太子、正黄属至尊、正白属太后”。所以皇子、皇女的乳母、保母,都在正白旗包衣中选取。
到得顺治十八年正月,皇帝以出痘不治而崩;亲贵重臣在孝庄太后的主持之下,作了一次巩固满洲势力的大改革,假托遗诏罪己,“渐习汉俗,于淳朴旧制,日有更张”;“明季失国,多由偏用文臣,朕不以为戒,而委任汉官,即部院印信,间亦令汉官掌管,以致满臣无心任事,精力懈弛”;“于诸王贝勒,晋接既疏,恩惠复鲜,以致情谊睽隔”,凡此重汉轻满,引以为罪,则以后自必排汉亲满,此为要改革的第一大端。
“国用浩繁,兵饷不足,而金花钱粮,尽给宫中之费”;“经营殿宇,造作器具,务极精工,求为前代后人之所不及,无益之地,糜费甚多,乃不自省察,罔恤民艰”,自责奢靡,则将来务从简约,此为要改革的另一大端。
宫中之所以靡费,是因为十三衙门无一不是销金窟;所以要裁十三衙门,首先就得制裁太监。罪己的遗诏中,是从宠信吴良辅说起。
早在顺治十五年三月,就有一道谴责吴良辅的上谕:“内监吴良辅等,交通内外官员,作弊纳贿,罪状显著,研审情真。有王之纲、王秉干交结通贿,请托营私,良辅等已供出,即行逮问。其余行贿钻营,有见获名帖书柬者,有馈送金银币帛者,若俱按迹穷究,株连甚众,姑从宽免。如此情弊,朕已明悉,勿自谓奸弊隐密,窃幸朕不及知。嗣后务须痛改前非,各供厥职,凡交通请托,行贿营求等弊,尽皆断绝;如仍蹈覆辙,作奸犯法者,必从重治罪。”
吴良辅明明是首犯,皇帝置而不问,宠信不衰。皇帝好佛,奉迎江南名刹高僧,供养在禁中,其中玉林与木陈,更受尊礼;吴良辅即与此辈高僧结纳,无形中得到许多庇护。这一来宦官与上三旗的包衣,特别是属于太后的正白旗包衣,更加势如水火了。
原来孝庄太后是受过洗的天主教徒,对教父汤若望的尊敬,亦犹之乎皇帝之于玉林、木陈。但太后与皇帝是母子,天性毕竟重于宗教,所信虽不同,而皆愿容忍。汤若望在中国多年,人情透达,自己知道在守旧的大臣眼中,是个危险人物;而况天主教与佛教虽皆非中国固有,但历史深浅不同,佛教传入中土,已历千年,禅儒相结,成为理学,为中国士大夫安身立命之托。天主教如果想在中国生根,只有委屈求全;所以从不敢说一声“皇帝不该信佛。”
至于玉林、木陈是得道高僧;凡高僧无不广大、无不圆融、亦无不世俗,只是能见世俗之大。如果攻天主教为异端,势必挑起母子的冲突;所以玉林与木陈,亦不会跟汤若望过不去。
但吴良辅这一帮的太监与正白旗包衣就不同了,近帝近佛则攻天主教;近太后近天主教则攻佛,利益所关,壁垒分明,渐成势不两立之局。
顺治十七年八月,皇帝最宠爱的贤妃董鄂氏病殁,皇帝痛不欲生,辍朝五日,追谥“端敬皇后”,亲制行状;御祭时命词臣撰祭文,草稿拟了又拟,改了又改,翰林院的“老先生”为之大窘。
纵然如此,皇帝仍旧觉得未尽悲悼之情;竟有看破红尘之意。于是吴良辅在征得玉林与木陈的同意之后,自愿代皇帝出家。顺治十八年正月初二,在京师最有名的古刹,唐太宗征辽还师,为追荐阵亡将士所建的悯忠寺祝发;皇帝亲临观礼。其时已有病在身,第二天就卧疾不起了。
“那年我三十四岁,老爷才八岁。”李老太太追忆着五十九年前的往事说:“正月里拜年,都在谈吴太监出家的事;到了年初四,有人说,满汉大臣进宫请安,才知道皇上身子不舒服。到了初六一大早,曹家的老太爷,就是姑太太的公公,那时在内十三衙门当差,匆匆忙忙奔了来说:宫里有旨意:不准点灯、不准泼水、不准炒豆子。这才知道,皇上是出天花。到下午,天牢里的犯人都放了出来,是为皇上求福。那知道当天半夜里,皇上就驾崩了。初七天还没有亮,曹家的老太爷就带我们进宫,等着给顺治爷磕头。这时候还不知道谁当皇上;直到中午,曹家老太爷来报信儿,又淌眼泪又笑——。”
“那!”连环记得当时曾打断老太太的话问:“那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三阿哥当了皇上;都是我们亲手抓屎抓尿抱过的,你说还不该笑吗?”
“那么,”连环问道:“是谁定的呢?让如今的皇上当上皇上?”
“自然是太后!从那天起,就太皇太后了。太皇太后又是听了汤法师的话——。”
“谁是汤法师啊?”
“西洋人;他的那个国度叫什么日耳曼。太皇太后相信他得很。”李老太太说:“本来二阿哥比皇上大八个月,皇上在那个年岁,也还看不出来,后来会创那么大一番事业,按理说,二阿哥居长,皇位该二阿哥得——。”
“可怎么又归了如今的皇上呢?”
“你别性急!听我告诉你。汤法师跟太皇太后说,一个人不拘身分多么贵重,一生必得出一次天花,出过就没事了!二阿哥天花未出,将来不知道怎么样?三阿哥可是出过了。”李老太太说:“你想顺治爷就是出天花出了事,这么一个现成的例子摆在那里,太皇太后有个不听的吗?当时就把预备好的小龙袍,亲手替三阿哥穿上了。想当初,”事隔六十多年,李老太太仍有掩不住的兴奋:“三阿哥出天花的时候,我们几个昼夜看守,提心吊胆,到天花长满了,结了疤快要掉的那个时候,三阿哥奇痒难熬,只嚷:‘痒,痒!替我抓!’可是谁敢啊!几个轮着班儿揿住他的手;哄他的好话都说尽了!看三阿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都快要抽风了,我们心里那个不疼的?亏得曹家的孙姊姊——。”
“那是谁啊?”连环性急,又插嘴问了。
“不就是姑太太的婆婆吗?我们都是姊妹相称,我管她叫孙姊姊;她管我叫文姊。”
“原来就是曹老太太,她怎么说?”
“她说:宁可让阿哥恨我一时,别让我自己悔一辈子!是阿哥,将来就有当皇上的份儿;若是一位麻脸皇上,瞧着多寒蠢哪!又说:寒蠢还在其次;就怕该立太子的时候,看三阿哥样样都好,就是脸麻了不好,这关系有多大。”李老太太紧接着说:“后来听人说,宋朝不知那位皇上归了天,也是太皇太后作主选皇上,有位阿哥居长,本该选上的,只为生来大小眼,太皇太后说:这看着不像样!把皇位给了别个阿哥。还真有那样的事。”
“老太太你别讲宋朝,只说咱们大清朝。”连环问道:“那时大家听了曹老太太的话,怎么样呢?”
“还有怎么样?自然听她的。随便三阿哥怎么闹,咬紧牙关不理他。到得疤都掉了,光光鲜鲜一张小脸;不由得心里就想,再受多大的罪也值。”
“怪不得皇上待曹老太太那么好。说有一年南巡,住在江宁织造衙门,还特地拿她老人家扶出来给喝酒,叙了好半天的旧。可有这话?”
“怎么没有?”李老太太说:“就是我,皇上也召见过;还提到当年出天花,说痒得受不得的那会,恨不得拿刀子把我们几个的手剁下来。话刚说完,皇上自己倒哈哈大笑了。”
听得津津有味的连环,实在不舍得当时的故事中断,便又问道:“后来呢?自己抓屎抓尿抱大的阿哥,一下子当了皇上,那不是天大喜事吗?”
“真是做梦都没有想到的喜事!谁也想不到,才二十四岁的顺治爷,没有几天的功夫,说是驾崩了;更想不到皇位会落在三阿哥头上。咱们正白旗,打那时候起,可就抖起来了!上三旗若说满洲、蒙古、汉军三个旗分,也许正黄、镶黄比正白旗来得人多势众;如说是包衣,正黄、镶黄比正白可就远了去了!”
“这是为什么呢?”
“还不就因为是太皇太后的人吗?皇上登位那年八岁,凡事都是太皇太后管;不过太监的势力还是很大,就把吴良辅砍了脑袋,内十三衙门也还是过了一年才能革掉。”
这是李老太太年深日久记错了。其实只过了一个多月;那天是顺治十八年二月十五,特颁一道上谕:“朕惟历代理乱不同,皆系用人之得失,大抵委任官寺,未有不召乱者,加以佥邪附和其间,则为害尤甚。我太祖太宗痛鉴往辙,不设宦官。先帝以宫闱使令之役,偶用斯辈,继而深悉其奸,是以遗诏有云:‘祖宗创业,未尝任用中官,且明朝亡国,亦>因委用官寺。’朕懔承先志,厘剔弊端,因而详加体察,乃知满洲佟义、内官吴良辅,阴险狡诈,巧售其奸。荧惑欺蒙,变易祖宗旧制,倡立十三衙门名色,广招党类,恣意妄行,钱粮借端滥费,以遂侵牟,权势震于中外,以窃威福。恣肆贪婪,相济为恶,假窃威权,要挟专擅,内外各衙门事务,任意把持;广兴营造,糜冒钱粮,以致民力告匮,兵饷不敷。此二人者,朋比作奸,扰乱法纪,坏本朝淳朴之风俗,变祖宗久定之典章,其情罪之大,稔恶已极,通国莫不知之,虽置于法,未足蔽辜;吴良辅已经处斩,佟义若存,法亦难贷,已服冥诛,着削其世职。十三衙门尽行革去,凡事皆遵太祖太宗时定制行。内官俱永不用,尔等即传布中外,刊示晓谕,威使知悉,用昭除奸瘅恶大法。”
这佟义原是汉人,投归旗下,从龙入关,总管宫内事务;与吴良辅勾结作恶,幸而早死,得免身首异处之祸。
“现在要谈到织造上头来了。”李老太太说:“这自然是个好差使,正黄、镶黄两旗的包衣都想争。太皇太后说:织造既是管宫里所用的一切衣料,自然是我的事。既是我的事,就该让我的包衣去。这话名正言顺,谁也不敢驳。于是乎曹家老太爷,放了江宁;马家老太爷,就是震二奶奶的太爷爷,放了苏州。”
“那时候我们家的老太爷呢?”
“是在河南当臬司。我们家老太爷一直做外官;直到跟曹家结了亲,姑老爷在皇上面前很说得动话,他由苏州调江宁,才保荐老爷来管这个衙门,至今二十七年,你帮我,我帮你,也分不出是曹、是李,反正一个好,大家好;真正叫是祸福同当。不过——。”
李老太太突然顿住,昏濛老眼望着天边圆月,若有所思。连环自然关切、自然要问。
“李老太太倒是在想什么呀?”
“我在想,如今曹家跟马家倒又近了!”
意在言外,却很明显;她担心曹、李两家会渐渐疏远。
“老根儿人家,都是亲上加亲。”李老太太又说:“两家好,不如三家好。咱们李家应该跟马家也栓上亲。”
李老太太有个想法,亦可说是希望;希望鼎大奶奶能生个女儿,匹配芹官;姑表联姻,不但曹李两家更不可分;而且由于芹官是马家的外孙,鼎大奶奶又是马家的表亲,这一来重重姻缘,绾合三家,彼此就更不愁照应不到了!
吐露了这个想法,李老太太自语似地说:“我这个心愿,凑巧了一点都不难;不过,我怕我是看不见了!”
连环心想:一点都不错,老太太就再活一百年,也无法看到芹官做鼎大奶奶的女婿!依鼎大奶奶的为人,应该已经投胎在好人家了。不过也论不定,不都说吊死鬼要讨到替身才能投胎吗?
李老太太不知道她别有心事;见她不答,只以为她不以为然,便即问道:“连环,你说我这是痴心妄想不是?”
“不是!”连环想了一下,很谨慎地答说:“芹官今年六岁,鼎大奶奶就算今年有喜,也得明年才生,表兄妹相差还是六岁。差得太多了一点。”
“那怕什么!新郎倌比新娘子大十岁的多得很。”
“那是别家!姑太太家就不成。”
“何以呢?”
“老太太倒想,姑太太就这么一条‘命根子’,有个不想早早抱孙子的吗?芹官又长得结实,至多十八岁,一定娶亲;可是,咱们家的小姐才十二岁,上花轿可是太早了一点。”
“啊,啊!我真是老悖悔了!连这么一点道理都想不通!”
说着,脸上浮起了一种难以形容的落寞的颜色。连环在月光映照之下,看得清清楚楚,心里替她难过得很。大概这个念头存在她心里不知多少时候了,想了又想,越想越爱想,自觉是个极好的主意;谁知道说出来半文不值,她那心里是何滋味?也就可想而知了。
不过,亲上加亲的想法是不错的。连环想到一个人,顿时心头一喜;悄悄说道:“老太太,我倒有个主意,不知成不成?”
“什么主意?”
“咱们不现成有个芹官的少奶奶在这里吗?”
李老太太想了一会,眼睛突然发亮:“你是说阿筠?”
“是啊!”连环很起劲地说:“同岁小几个月。模样儿,性情;又是那么灵巧!我看没有那一样配不上芹官。”
李老太太的脸色转为肃穆了;沉吟了好一会说:“别的都说得过去,就怕姑太太嫌她从小没有娘,这家教上总差着一点儿。不过,也得看她自己!”
“老太太说得丝毫不差。只要有人管,有人教,有娘没娘是一样的。”
“你也说得太容易了!”李老太太郑重嘱咐:“这件事很可以做!不过要慢慢来。你先搁在肚子里,什么人面前也别说。等我想一想,再来好好筹画。”
连环打定了主意,要为李老太太达成这个心愿,她在想,第一步当然要跟四姨娘去谈。
自从发现李老太太留下来的东西,远不如想像中那么多,四姨娘不免对连环存着芥蒂,只当是存心骗她。后来从玉莲、玉桂口中才知道真相——李老太太拿私房供孙子挥霍,连环很劝过她几次;所以到后来祖孙都是瞒着连环“私相授受”。照此看来,连环既非存心欺骗;而且也证明她从没有私底下去看过老太太有些什么好东西。交柜子钥匙时,说“老太太花自己的钱,只怕也够了”的话,只是猜想而已。
因此,四姨娘不但前嫌尽释,反倒觉得她可敬可重,可以做个管家的好帮手。这时见她来了,便很假以词色;一面让坐,一面叫锦葵:“给你连环姊姊拿茶。”
“我自己来。”连环从锦葵手里接了茶,站在那里跟她说些不相干的话。
四姨娘心中明白,连环不会特为跑了来找锦葵聊闲天;必是有话不愿当着人说,甚至也不愿让人知道,私下有话要说。
于是,她问:“锦葵,昨天装雅梨给大爷的那个盘子,收回来了没有?”
“还没有。”
“快去收回来!那盘子一套五个,少了一个,其余四个就不能上台面了!”四姨娘又说:“从大奶奶没了,晚晴轩就没有人管了;什么事一问三不知,丢了还不知道是谁拿的?快去吧!”
“是!”锦葵答应着走了。
“连环,”四姨娘招招手说:“你必是有话跟我说。来,坐下来好说话。”
话很多,得从长计议;四姨娘说的实话,连环便端一张小凳子,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有件事,是老太太交代的。我不知道老太太跟老爷、姨娘提过没有?不过,我觉得我不能不说。”
“喔,你先说,是什么事?”
“老太太有个心愿,”连环左右看了一下,放低了声音说:“想跟姑太太家,亲上加亲!”
四姨娘的表情,就跟当时李老太太听见她提出阿筠来配芹官那样,双眼显得格外明亮,而且很快地在眨动;显然的,她听到一个值得好好去打算的新主意。
“连环,”她的声音在喜悦之中带着困惑,“老亲攀新亲,是怎么个攀法呢?”
“那面自然是芹官。”连环答说:“咱们家也有配得上芹官的小姑娘。”
“你是说阿筠?”
“不是我说的,”连环为了抬高阿筠的身分,撒了句问心无愧的谎:“是老太太的意思。”
“喔,喔,老太太的意思!”四姨娘一面想,一面说:“如果姑太太是老太太亲生的就好了。”
这表示她顾虑着曹太夫人未必肯从李老太太的遗命。然则曹太夫人不肯从命的原因在那里?连环所能想到的,也就只是李老太太曾指出来过的,怕阿筠从小失母,家教或有所欠缺。这一点必得有个很有力的解释;最好能举个彰明较着的例子,让曹太夫人心里有这么一个想法:女孩子从小没娘也不要紧;只要有人好好教导就行!这一来,亲上加亲就谈得拢了。
“连环,”四姨娘问道:“你看姑太太愿不愿意结这门亲?”
“为什么不愿意呢?”
“我怕姑太太嫌阿筠从小父母双亡,是个孤儿。”
“又不是孤儿院里没人管的孤儿!”
“是啊!”四姨娘想一想,也有信心了,“没娘的孩子,总有些坏习惯,贪嘴啰、撒谎啰、不大方啰!咱们阿筠可是一点都没有。”
“就是这话!”连环答说:“以前是跟着姨娘学规矩;以后还是得跟着姨娘,格外用点心照管,出了阁一定不会丢娘家的脸。”
她说一句,四姨娘点一点头,“事情倒真是一件好事。”四姨娘说了她心里的话:“今年连着出两件事,家运太坏,真教人担心:老爷若是一倒下来,皇上怕不能像给姑老爷的恩典那样待咱们家。那时候你想,大爷能顶得起门户吗?只怕将来靠亲戚照应的日子还多的是。趁现在早早打算,拿两家栓得更紧,实实在在是一件要格外看重的大事!”
“老太太也是这个意思;不过她老人家想得更远,说是这一来跟马家也栓上亲了,三家连络,更有照应。”
“对了!”四姨娘被提醒了,“这件事得从震二奶奶身上下手;只要她肯帮忙,事情就有六分账了。”
“是的。”
“不过,事情千万急不得!咱们得好好筹画定了,才能开口;倘或碰个软钉子,以后就不能再谈了。”
于是从这天起,四姨娘得闲就找连环,密密地反复计议;最要紧的是,不能让曹太夫人与震二奶奶对阿筠有何欠佳的印象。但也不能教阿筠有意去讨“姑太太”与“表嫂”的好;只是一再叮嘱阿筠:要守规矩,别乱说话;要识得眉高眼低,别惹厌!
阿筠当然不知道大人们别具深心,只是乖乖地听话;尤其是孩子们最难做到的“识得眉高眼低”,她却做得很好,大人们在商量正事,她会远远地避开;看姑太太有点倦了,她亦会很知趣地悄悄退去。所以,曹太夫人一提起阿筠就夸奖:“真难为她,六岁的孩子,这么懂事!”
看看时机快成熟了,四姨娘跟连环商量,两个人的意见相同,先在震二奶奶面前露个口风,作为试探。如果震二奶奶赞成,便拜托作个大媒。
这当然要问过李煦。他还是第一次听四姨娘谈及此事;但认为不开口则已,开了口就不能碰钉子,所以不主张作何试探。
“那么,直接跟姑太太谈?”
“对了!谈这件事有时候,得要等出了殡,姑太太回南京之前,替她饯行的时候谈;也不必多说什么?只说老太太有此心愿,本想亲自交代姑太太;那知病势突变,见了姑太太已无法开口。如今姑太太要回南京了,不能不提这话,看她作何说法?”
“姑太太一定说,芹官有娘在那里;得先跟她商量。事情还是不能定局。”
“虽未定局,不致于碰钉子。”李煦又说:“这件事能不能成功,关键在两个人的八字。今儿晚上,等我来细排一排。”
入夜来,李煦命小厮将“子平真诠”、“万年历”等等相命之书都找了出来,在灯下细细推算下来,不由得心有点凉了。
“怎么样?”四姨娘问说。
“不怎么太好!”李煦答说:“阿筠如果早生一个时辰,配上芹官的八字就好了!”
“怎么好法?”
“有三十年的帮夫运,寿至七十,四子送终,而且死在夫前!真正妇人家一等好八字。”
“这样说,芹官的寿算,还不止七十?”
“他们同岁,既死在夫前,丈夫自然不止七十。”李煦又说:“若是这个八字,姑太太一定中意。可惜不是!”
“不是也不要紧。”四姨娘说:“就算阿筠早生一个时辰好了。”
“啊!妙极!”李煦蓦地里一拍大腿,“怎么我就想不到此?”
“好倒是好,就怕阿筠的八字,曹家早就知道了;瞒不过去。”
“没有什么瞒不过!又不是到了十岁开外,有人来打听八字,流传在外;改了时辰会露马脚。”李煦看了看桌上的纸说:“阿筠生在卯时,就说寅时;‘寅卯不通光’,谁也弄不清她到底是寅时还是卯时,还不是凭大人一句话。”
接着,李煦又细心设计。最要紧的是,千万不能说阿筠的八字,配芹官最好,因为震二奶奶太机灵,她要起了疑心,败事有余。同时,也不能自己把阿筠的八字告诉人家;这显得有恃无恐,不怕八字不合似地,也是个破绽。
“谈亲事,当然是讲两家交好;再论人品。谈得投机,八字差一点,也能将就;如果‘赶面杖吹火,一头儿热’,那面游移不定,这个节骨眼上,能有人提一句:‘不如讨个八字,合一合看!’那成败就全看八字好坏了!所以,这一着,在咱们是备而不防,务必深藏不露,到时候自有神效!”
四姨娘心领神会,只悄悄把这些话告了连环,叮嘱她说:“倘有人问起阿筠的八字;或者阿筠自己来问,你可记住,是寅时!”
“我知道。”连环迟疑了一会,终于说了出来:“听说震二奶奶快回去了;我总觉得这件事最好当着她的面谈。震二奶奶好面子,喜欢揽事;照她的想法,这么一件大事,不能别人都知道了,她倒不知道!万一由这上头存了小心眼儿,怎么办?”
“这话倒也是!你的心很细,等我再跟老爷商量。”
这一商量,李煦翻然变计,索性假托李老太太的遣命,希望震二奶奶来做这个媒;而且还备了谢媒的礼物;自然是一份重礼。
震二奶奶定在腊八那天动身;一有了行期,便得排日子饯行,几个姨娘各做一天的东道。丧服中八音皆遏,只是弄些精致新奇的饮食,说些闲话,图个热闹;而名为替震二奶奶饯行,主客却是曹太夫人,所以四姨娘另作安排,以便避开曹太夫人谈这件亲事。
“明天轮到我,是老太太的三七;匆匆忙忙的,吃得也不安逸。震二奶奶,我跟你商量,明儿下午你什么事也甭管,好好歇个午觉;最好睡足了它。”
四姨娘顿了一下说:“晚上放完焰口,咱们俩清清静静喝一盅;我有好些话跟你说。还有老太太特为交代的一件事,我们老爷让我来说。你看好不好?”
“怎么不好?”震二奶奶很高兴地,“我也有些话,不说带回去,肠子里痒得慌。”
“那就说定了!不过没有好东西请你。”
其实恰好相反,四姨娘备的这顿宵夜,比谁都来得精致,不但精致,而且名贵,有松江的四腮鲈,也有松花江的银鱼紫蟹,都是进贡的天厨珍品。
锦儿当然也算客,在偏屋另外请她,特地邀了连环作陪;四姨娘吩咐:“锦葵、顺子,你们两个轮班儿,一个在屋陪客,一个就上这里来招呼,回头再换。”
“怎的不把秋月她们也找了来?”震二奶奶问说。
“这有个缘故,回头你就知道了。”四姨娘说:“请上坐!”
“没有这个道理!咱们对坐吧。若是拘束了,就无趣了。”
“说得是!”
四姨娘又要“安席”,也让震二奶奶拦住了;“可惜只得两个人。”她坐下来,手扶着筷子说:“有我表婶在就好了。”
“若是她在,也不致于弄成今天这个样子。”
话中包含的事太多,震二奶奶无法接口,换了个话题;“我那表叔呢?”她问:“明年得续弦吧?”
“白事都还办不过来;那里就谈得到办喜事了?”
一连碰了两个软钉子,把震二奶奶的兴致打掉了一大截。四姨娘很快地发觉了,深为不安,自责似地强笑道:“你看我这个人怎么啦?真像苏州人说的,‘吃了生葱’,一开口就惹厌!”
“那里的话?四姨,你自己多心。”震二奶奶很体谅地说:“我知道你心境不好!也难怪,如今府上这个家,除了你,谁也当不下来。”
“有你这句话,我受气受累也还值!偏有人还不服气,只当当这个家有多大的好处似地。有时候想想,那口气真咽不下;恨不得就撒手不管!反正别人吃饭,我不能吃粥;何苦卖了气力还招人闲话?”
这是指的二姨娘;接着便讲了她许多跟四姨娘呕气的故事,震二奶奶自然是以同情与关切的心情倾听着;刚才所生的小小芥蒂,也就在这一番深谈中消释了。
“唉!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府上的这本经,特别难念。不过,”震二奶奶特别提高了声音,希望能起鼓舞的作用:“舅公身子仍旧那么硬朗;表叔,这回看上去沉静老练,跟以前大不相同,若是皇上赏下什么差使来,不必愁他拿不下来。就这两件事说,四姨,你眼前累一点儿,后福还有的是呢!”
四姨娘却无这种只往好处看的想法;但如只往坏处看,便是一家败落人家,又有谁肯跟你攀亲?所以话到口边,却又咽了回去,换上一副笑容答说:“但愿如你的金口。说真个的,小鼎这趟从热河见了驾回来,真是长了见识,看上去是有出息的样子了。不过,有才情还得有人缘。”
“‘花花轿子人抬人’,人缘亦要彼此帮衬才显得出来。若是无亲无友,光是老婆孩子、丫头听差面前得人缘,能管什么用?”
四姨娘一听这话,觉得是个不容错过的机会,赶紧接口说道:“一点不错!亲戚彼此帮衬最要紧!震二奶奶,老太太得病的时候,有几句很要紧的话交代下来;我们老爷说:姑太太那里,震二奶奶是个当家人,这样的大事,应该先告诉她;而且老太太又交代了,这件事要托震二奶奶。有此两层关系,姑太太那里倒可以慢一慢;且先看震二奶奶的意思。”
左一个“震二奶奶”;右一个“震二奶奶”,且又将她看得这么重,抬得这么高,身受者真有飘飘然之感了。
不过,喜在心里,而脸上却是一脸肃穆之中,带着惶恐的表情,“四姨!”她敛手说道:“不知道老太太是什么遗命;怎么一件大事?只怕我办不下来!”
“世上就没有你办不下来的事。”说到这里;她转脸对顺子说:“你去替锦葵,叫她把两个盒子捧了来。”
“是什么盒子?”
“锦葵知道。”四姨娘回脸看着震二奶奶:“老太太说,曹家、李家,还有府上马家,这三家是分不开的,一荣俱荣,同枝连根。芹官虽是外曾孙,跟自己的曾孙没有两样;姑老爷又只有这么一枝根,将来务必替他找一房能够成家把业的好媳妇。如今天缘凑巧,现成有个小姑娘在这里;老太太说,人品模样儿,照她看,是没有什么好挑剔的。只要托出一位够面子的人来做媒,亲事一定可以成功。震二奶奶,我家老太太托的是你,还亲自替你留下了媒礼。”
震二奶奶听到一半,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所以四姨娘在说后半段时,她听而不闻,只在心里琢磨。这件事轻许不得,是不须多想就知道的;她在琢磨的是,自己应该采取怎样的一种态度?要决定这一层,又得先自问有几种态度可采?
一种是婉言辞谢;但决不可行!且不说至亲,就是泛泛之交来请作伐,除非有特殊的窒碍,不便开口,亦无拒绝之理。
一种是存心敷衍;好歹先答应下来,办得成、办不成再说。这样的态度,有欠诚恳,也不宜施之于至亲。
一种是尽力而为;看起来这是唯一的相待之道。不过,话说几分,亦有讲究,只能见机行事了。
待她刚想停当,四姨娘的话也快说完了;听得最后一句,不由得双手乱摇,“使不得,使不得!”她说:“这时候那里就谈得到媒礼了?”
四姨娘也是极能干的脚色,机变极快,“媒礼也不过说说而已!”她说:“实实在在是老太太的一点‘遗念’,不过,凭良心说,老太太待你可真是不同,照我看,就是给你留的一份最好!”
长辈去世,将生前服御器用,分赠亲近的晚辈,名为“遗念”;旗人原有这个规矩。本乎“长者赐,不敢辞”之义;而且有这样郑重的意思在内,自然逼得震二奶奶非受不可了。
等把锦葵捧来的一个包袱解开,里面一大一小两只古锦盒子;四姨娘先开大的那个,里面是一双玉镯;白如羊脂,碧如春水,色泽正而且透,确是罕见的上品。
小的一只之中,是一枚押发,拇指大的一片红宝石,四周金丝累镶,不但名贵,而且精致,震二奶奶一看就爱上了。
“老太太赏我这么好的东西,教我心里怎么过得去?”震二奶奶说:“我看,给我换两样别的;这些东西留着将来给阿筠添妆吧!”
“不相干!各有各的。”四姨娘将那枚押发拈在手里,“你的头发好,正配使这个!”说着,便走到震二奶奶身后,要替她将这枚押发戴上。
曹李两家的女眷,虽在旗籍,却是汉妆;震二奶奶梳的不是“燕尾”,仍是堕马髻。她确是生了一头好头发,虽有服制,不施膏泽,亦如锻子一般又黑又亮,衬托得押发上的红宝石,格外鲜艳夺目。
锦葵去取了两面西洋玻璃镜子来,跟四姨娘各持一面,为震二奶奶前后照看,她嫌看不真切,取下押发插在四姨娘头上,左右端详,越看越爱。
“明天得专诚到老太太灵前去磕个头。”震二奶奶有些不安地说:“我们做晚辈的,也没有能在她老人家面前尽多少孝心,想想真教受之有愧!”
四姨娘微笑不答,只亲自检点这两样珍饰,照旧用包袱包好,放在震二奶奶身后的茶几上,摸一摸酒壶说:“酒凉了!锦葵,烫热的来!”
就这片刻之间,震二奶奶已经想好了,做媒一事,不能不格外尽心,不过,话要说得清楚。
“四姨,”她说:“阿筠配芹官,原是顺理成章的事;不过,你知道的,我们家的那个‘小霸王’,不但是我家老太太的‘命根子’,也是曹家的‘正主儿’!所以谈到这件事,连我家老太太也做不了主。”
四姨娘大为惊愕:“怎么?”她急急问说:“怎连姑太太都做不了主!那么谁能做主呢?”
“王妃!”
震二奶奶所说的“王妃”,是指平郡王讷尔苏的嫡福晋。平郡王是太祖次子,太宗胞兄礼烈亲王代善之后;代善有拥立胞弟的大功,所以蒙恩特深,一门六王,煊赫无比。但一样封王,却有区分,一种是及身而止,子孙虽可袭爵,却逐次降封,爵位越来越低;一种是“世袭罔替”,只要清朝不亡,子子孙孙永袭王爵,俗称“铁帽子王”。
“铁帽子王”一共只有八个,而代善一支,已占其三:本人是礼亲王,长子岳托一支是克勤郡王;三子萨哈璘一支是顺承郡王。岳托传子罗洛浑;罗洛浑传子罗科铎,已在康熙初年,改封号为“平郡王”。
讷尔苏是罗科铎的孙子,康熙四十年袭爵,照例成为镶红旗的旗主。其时曹寅正是得君最宠之时,皇帝竟将他的长女“指婚”讷尔苏;在康熙四十五年冬天,由曹寅亲自送女进京成婚。包衣的身分极低,竟得联姻皇室,出一个王妃,实在是绝无仅有的荣宠。
平郡王妃已经生了儿子,名叫福彭,今年十三岁。这福彭是曹太夫人的外孙,亦就是芹官的表兄,四姨娘知道,曹家上上下下都有个确信不疑的想法,福彭将来会成为“王爷”;而芹官有个当“王爷”的嫡亲表兄,飞黄腾达,重振家声,亦是必然之事。但是,芹官的一切,得由平郡王妃来作主,她却还是初次听闻。
不过,只要多想一想,就会觉得这不但是事理之常,而且也是势所必然。旗人家本来尊重姑奶奶,何况这个姑奶奶是如此贵重的身分?就平郡王妃来说,欲报父母之恩,期待娘家兴旺,若无芹官,一切都将落空!自然呵护备至。
在曹家,希望都寄托在王妃身上;正要她来关切芹官!此时关切得愈深,将来照应得愈多;实在是件求之不得的事。
想通了这些道理,更觉得这头亲上加亲的姻缘,非结成不可。
于是从容不迫地说道:“王妃远在京里,凡事也不能平空拿主意;而且也不会违拗姑太太的意思。姑太太呢,什么事都少不得你这位军师;所以说来说去,顶重要的还是你!”
“四姨,你真把我抬举得太高了!当然,这件大事,我家老太太会问问我,我也一定会效劳。不过,四姨,你只见我家老太太事事将就着我;不知道这是她老人家的手段。我说对了,当着人抬举我,好教我格外巴结,说得不对,决不肯在人面前驳我,保住我的面子,才能让下人服我。其实,事无大小,她老人家心里自有丘壑。所以,我只能说,我尽力去办;办得成、办不成实在不敢说!”
“是的,是的!”四姨娘虽不无失望,却丝毫不敢形诸颜色,仍是十分感谢的神情,“二奶奶你这‘尽力’两个字,老太太如果听得见,一定也会高兴。”
“本来就该尽力!”震二奶奶说:“反正都还小,慢慢儿来。顶要紧的是,阿筠自己要争气。”
“一点不错!好在这孩子要强,懂事,肯听话;老太太生前宠她,我们也不敢不照老太太的意思,格外照看她。”说到这里,四姨娘用一种突然想到的语气说:“二奶奶,我跟你商量,老太太的意思,应该怎么样告诉姑太太?”
“我看,应该让舅公跟我家老太太当面说。”
“按规矩是应该这么办。不过,”四姨娘很谨慎地说:“他又怕碰钉子。”
“怎么叫碰钉子?”
“怕姑太太不答应。”
震二奶奶心里好笑,李家热中这头亲事,竟致如此患得患失!本想说:“如果舅公一说就成,岂不是用不着媒人了吗?”但话到口边,突然醒悟,这样说法倒像她对做媒很有把握似地。千万说不得!
于是她想一想答道:“不会的!既是老太太的遗命,就不愿意也不能当时就驳回。”
“那么,二奶奶,照你看,跟姑太太说了,她会怎么说?”
“这就很难猜了!不过,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我家老太太一定有个让人心服的说法。”
“是的,姑太太行事,向来让人佩服。”四姨娘说:“我的意思,最好请你先代为探探口气。”
“这当然应该效劳。不过,这个口气怎么个探法,可得好好儿琢磨、琢磨。把话说拧了,弄成个僵局,以后要挽回就很难了。”
“是的。”四姨娘想了想说:“不妨探听探听,姑太太是不是喜欢阿筠?”
“那不用探听,喜欢!可是,四姨,喜欢归喜欢,跟做曾孙媳妇是两码事。”
“这话也不错。”逼到这地步,把四姨娘的实话挤出来了,“干脆就拜托你跟姑太太说,老太太有这么一份心愿;看姑太太怎么说?”
震二奶奶无法推托了,点点头答应了下来。
听震二奶奶悄悄说完,曹太夫人久久不语,表情极深沉,竟看不出她的意向;不过,很重视这件事,却是可以断定的,否则不必做这样深长的考虑。
“我跟你实说吧,我都没有想到过这件事。”曹太夫人紧接着又说:“这话不对!也不是没有想过;只是一想到心里就在说:还早得很!急什么?就把这一段儿抛开了。如今老太太有这个意思,我自然不能不仔仔细细想一想。想下来还是那句话:早着呢!不必急着定亲。至于阿筠,将来替芹官找媳妇的时候,少不得也会想到她;不过这会儿还谈不上。女大十八变,这会儿定下了,万一将来不如意,你说怎么办?还能退婚吗?”
这话说得很透澈,震二奶奶完全了解了;她心里在想,这个媒现在还无从做起,不过受了人家的重礼,不能不想法子搪塞。
“你跟四姨娘去说,就说这件事我已经知道了。阿筠既是老太太喜欢,就该另眼相看,尽心管教,将来只要性情温柔贤淑,像我们这种人家,不怕物色不到好女婿。这才是不负老太太的一番期望!”曹太夫人停了一下又说:“至于亲上加亲这件事,不妨这么想,可别以为事情非这么办不可!姻缘这两个字最难说,我也做不得主;譬如说你大姑,作梦也想不到会嫁到王府。再说,芹官到底还有他娘在,也得问问她的意思。你说,我这话是不是?”
“那有个不是的?”震二奶奶答说:“反正凡事经你老人家一想,里外透澈,别人能想到的,话里就有了。就怕我说不周全!”她抬眼看着秋月又说:“你也帮我记着点儿,若是我说漏了,提我一声儿。”
“你一个人去跟她说好了!”曹太夫人立即接口:“你跟四姨娘说,这件事只能摆在心里,千万别说破!阿筠慢慢懂事了,若有那不知轻重的ㄚ头,拿这个逗她取笑儿,让她一生了心,说不定就害她一辈子!”
听到最后几句话,震二奶奶凛然心惊;连连点着头说:“老太太的心可是真细。这一层上头,关系不小,我一定跟四姨娘说明白!”
话确是说得很明白。因为除了曹太夫人的意思以外,还有震二奶奶的解释。
照她的解释,其实阿筠已经中意了。但女大十八变,不能不防以后的变化,譬如说:阿筠还没有出痘;倘或一场天花,留下什么残疾,还能退婚吗?曹太夫人再有一层不放心的是,怕阿筠无人管教,长大来不是乖戾骄纵,就是小家子气。芹官岂能娶这样子的媳妇?
除了说曹太夫人对阿筠已经中意,略嫌武断以外,其余的话都能道着本意。四姨娘是聪明人,听了这些话,心里自然而然有了一个结论:阿筠长到十四五岁,如果仍是像目前这样,令人喜爱;这头亲事就有把握了。
这样的结果,不能满意,但也不曾失望;再想到李煦还安排着“改八字”那个伏笔,更觉希望无穷,不由得就有了笑容。
“姑太太真正老谋深算,不能不服她;更不能不听她。阿筠还是我自己带!”她说:“将来是怎样的贤淑,还不敢说;女孩儿家要温柔,这一点,我也是常常跟阿筠这么说。至于出痘的时候,自然格外当心;会不会留下什么残疾?那就得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四姨全明白了!”震二奶奶因为她有此欣悦的表情,觉得那份重礼可以受之无愧,亦大感宽慰,笑着说道:“咱们这样的人家,若说女孩儿会是小家子气的样子,是决不会的;就怕把她的脾气宠坏了!”
第四章
就在震二奶奶动身的前一天,传来一个令人心悸的消息,镇江对岸瓜洲至十二圩的江面上,有只赴任的官船,为一伙明火执仗的强盗所抢劫,刀伤事主,还掳走了上任新官的一个姨太太。这伙强盗,有的说来自太湖;有的说是盐枭,年近岁逼,饥寒驱人,迫不得已做下这么一件案子,被掳的姨太太已经送回去了。
“就送回去也蹧蹋过了!”李煦跟四姨娘说:“劝震二奶奶过了年再走吧!我今年的运气坏透了!别再出事;我想起来都怕。”
“劝姑太太过了年走,也许还办得到;震二奶奶怎么行!人家别过年了?”
“你不管,先劝一劝再说。”
“一定办不到。”
果然,震二奶奶表示怎么样也得走。曹太夫人也说,非想法子送她回南京不可?
法子怎么想?把李煦请了来商量,李煦认为只有一个法子,请水师营派兵护送。
“这又好像太招摇了!”曹太夫人不以为然。
“而且,也不方便。”震二奶奶也不以为然,她的胆亦很大,“其实亦无所谓!一闯就闯过去了。我不信我会那样子倒霉,偏教我遇上了!”
“我的二奶奶!”四姨娘说:“遇上了,可就不得了啦!情愿小心;耽迟不耽错。”
“迟也迟不得!”震二奶奶皱着眉说:“多少事在等着我,这两天我想起来都睡不好觉。”
刚谈到这里,李鼎赶来了;他也是得知瓜洲江面的抢案,跟李绅谈起,觉得他有个看法,非常之好,特地来告诉他父亲。
“绅哥说,水路千万走不得——。”
李煦如今一听见李绅,便无名火发;当时喝道:“他懂什么?”
“舅公,”震二奶奶劝道:“且听听他是怎么说?”
李鼎等了一下,看父亲不作声,才又往下说道:“这几天冷得厉害,河里会结冰;万一拿船胶住了,就不遭抢,也是进退两难,那一下费的劲可就大了!”
“啊!一点不错!”震二奶奶说:“我可不敢坐船。起旱吧!”
“起旱可辛苦得很呢!”李煦提出忠告,也是警告。
“辛苦我不怕!只要平安,只要快就好。”
“绅哥也说,起旱为宜。照他看,越冷越晴,旱路走起来还爽利。署里派个人,再派两个护院的送了去,包管平平安安到南京。”
“这好!”震二奶奶转脸问道:“老太太看呢!”
“只要你肯吃苦,自然是起旱来得好!”
“不管是旱路、水路,路上不平靖,总不能叫人放心。”李煦说:“要嘛,让小鼎送了去;他有功名在身上,到哪里都方便。署里至多派个笔帖式;那班满州大爷的谱儿太大,帮不了忙,只会添麻烦。算了,算了!”
“小鼎有功名在身,可也有服制在身;马上就要出殡了,怎么赶得回来?”曹太夫人说:“果然要派人送,我倒想到一个人,就怕大哥不愿意。”
“没有那话!”李煦不假思索地说:“只要姑太太觉得谁合适就派谁;我为什么不愿意?”
“那就请你绅二哥送一送吧!”曹太夫人对李鼎说:“他出的主意不错,必是个很能干、很靠得住的人。”
“是!”李鼎看着他父亲。
李煦果然不大愿意,但话已出口,不便更变;再则也实在找不出别的亲属可当护送之任,只好点点头:“就让他送!你把他找来,让姑太太交代他几句话。”
“我这就去。”
李煦不愿见这个侄子,托辞去交代钱仲璇,转身走了。曹太夫人望着四姨娘笑道:“我说得不错吧!你老爷果然不愿意。”
“姑太太别理他!绅二爷送去很妥当。”
“他的号,叫什么?”
“叫缙之。”
“对!叫缙之,我想起来,缙绅的缙。”曹太夫人又问:“我听说缙之打算回山东去,有这话没有?”
“我也听说了。不过不便问,一问倒像真的要撵他走似地。”
曹太夫人不作声;心里另有盘算,一时也不肯说破,只谈些在北道上起旱的情形,那种荒村野店的苦况,别说不曾到过北方的四姨娘,连震二奶奶都未曾经过,因而听得出了神。
正谈得起劲,只听门外人声;丫头打了帘子,先进夹的是李鼎,“绅哥来了!”他问:“是不是让他进来?”
“既然请他护送,也就不必回避了!”曹太夫人这话是指震二奶奶而言,“请进来吧!”
于是李绅步履安详地踏了进来,叫声:“大姑!侄儿给大姑请安。”说完,趴在地上磕了个头。
“请起来,请起来!”
等他站起身来,震二奶奶已经预备好了,一面裣衽为礼;一面盈盈含笑地叫道:“绅表叔!”
“不敢当!”李绅还了一个揖。
“快过年了,还要累表叔吃一趟辛苦,真是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李绅尚未答言,曹太夫人抢着说道:“还不知道绅表叔抽不抽得出功夫?你倒像是以为定局了!”
“这是义不容辞的事!”李绅问道:“那天动身?”
“自然越快越好。不过——,”曹太夫人踌躇着说:“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走法?”
李绅懂她的意思,“怎么走法”不是问路途,是问轿马。江南水乡,汊港纵横,只要不是深山,几乎就没有船不能到的地方;因此,堂客出远门,全由水路;至于短短陆路,譬如烧香、上坟、或者十几二十里以外探亲,有钱坐轿子、没钱坐“一轮明月”的小车。若说像北方起旱的大车,江南只用来拉货,很少坐人,尤其是堂客。
要坐当然也可以,只是要吃苦头。第一是尘沙甚大,就有车帷也不甚管用;第二是颠簸得厉害;第三是这种数九寒天,凛冽西风,扑面如刀。
“当然不能坐车。”李绅答道:“别说震二奶奶,就是我,一天坐下来,不把骨头震散了,也冻僵了。只有坐轿子。”
“坐轿子自然好!轿班一路抬到南京,得多早晚才到得了?”
“这得委屈震二奶奶,不能坐家里的大轿了!”李绅说道:“只有算好路程,派人打前站;那里打尖、那里宿夜,都定规了准地方。轿子是一天一晚,预先雇好了它!”
“绅表叔算计得一点不错?”震二奶奶大为高兴,“这是跑驿站的办法,‘换马不换人’,一班轿夫赶几十里路,不太累就快了!”
“还是我举荐得不错吧?”曹太夫人向震二奶奶得意地说了这一句,转脸向李绅说道:“缙之,就都托你了,我们听信吧!”
“是,”李绅答说:“我想,明天来不及;准定后天动身好了。”
“原定后天动身。”震二奶奶问道:“要派人打前站,只怕后天也来不及。”
“不要紧!这条路我熟,尖站、宿站,那家客栈比较干净,我都知道,告诉他们到那里接头就是了。”
话虽如此,李绅亦须禀明而行。李煦对于隔站换轿,派人打前站,都表同意;但不主张住客栈,因为由苏州到南京,各地皆有跟苏州织造衙门,或者扬州盐院有关系的殷实商人,可作东道主。
同时,李煦认为应该加派李鼎护送;虽不必到南京,至少亦应送到镇江。
这番盛意为曹太夫人与震二奶奶坚决辞谢了。因为已过腊八,家家都在忙着过年,不便打扰;更怕居停情意忒厚,殷殷留客,误了归程。至于李鼎送到镇江,一来一往怕赶不上出殡;而且震二奶奶一走,四姨娘一个人忙不过来,也得李鼎在家,帮着照料。
这都是实情;而况李煦作此主张,无非笼络,意思到了,目的也就达到了,所以并不坚持。
一主两婢,三乘轿子,护送的是李绅与两名护院,张得海、杨五;另外是李家的两男仆,李才、李富;李绅的小厮小福儿;曹家的一个老仆曹荣。除了两名护院骑马;其余的都坐车,是拿织造衙门运料的马车加上布篷、铺上棉垫,坐人带装行李,一共用了五辆。车把式加马夫,一行恰好二十人。
动身这天虽冷,但无风而有极好的太阳;加以沿运河的塘路,因为是南巡御舟纤道,路面一律用青石板,修治得相当平整,无论车马轿子,都走得很爽利;夕阳衔山时分,便已到了无锡。
照李绅的指定,打前站的李家二总管温世隆,在东关最大的招贤客栈包了一大一小两个院落;小的那个院子只得三间房,正好归震二奶奶带着他的两个丫头住;李绅住在大院子里,一个人占一间房,其余的人,两个、三个一间,勉强够住。
“老曹,”李绅第一天落店便立了个规矩:“你家二奶奶那里,归你照应;我特为把你跟两位护院,安排在西面靠小院子的那间屋,不但为了照应方便,也为了看守门户,不论什么人不准进小院子!今天住无锡、明天住常州,后天住镇江,都是这么办。请你记住了!”
“是!”曹荣答说:“不过那间屋只摆得下两张床。”
“两张床够了!你一张;两位护院的合一张!”
“啊,啊!”曹荣敲一敲自己的脑袋笑道:“我真糊涂了!护院的巡夜,轮班儿睡。”
“对了!”李绅正一正脸色,略略放低了声音说:“晚上你也惊醒一点儿!”
于是,曹荣将震二奶奶的行李送了进去,正在帮着铺陈,只听小福儿在外面大喊:“曹二爷,曹二爷,给你送东西来!”
曹荣正在解铺盖绳子,便即高声答说:“什么东西,你送进来!”
“我不敢!绅二爷交代,我踏进这个院子,就要打断我的腿。”
“好家伙!”震二奶奶笑了,“绅二爷的规矩好大!”她向她的另一个丫头绣春说:“你去告诉绅二爷的那个小厮,说是我让他进来的,叫他不用怕。”
等将小福儿唤了进来,只见他一手端一盆冒热气的浆糊;一手握着一大把桑皮纸裁成,寸许宽的长纸条,冲着曹荣说道:“绅二爷说,怕板壁有缝会灌风,让我把这些东西送来给你。”
“好!小兄弟索性劳你驾糊一糊,行不行?”
小福儿想了一下,慨然答道:“好吧!我替你糊。先糊那一间?”
“先糊东面这一间。”曹荣又说:“反正只住一夜,就在外面糊好了。”
“不!”震二奶奶亲自掀开门帘说道:“外面糊得一条白、一条白地,有多难看!到里面来糊。”接着又问小福儿:“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小福儿。”
这小福儿约莫十四岁,圆圆的一个脑袋,很黑;多肉的鼻子与嘴唇;一双大眼,长相憨厚,加以震二奶奶爱屋及乌,就越觉得他讨人欢喜了。
“你进来吧!”
屋子里靠窗是一张杂木方桌,两把椅子,得移开了才能动手。震二奶奶正要唤丫头帮他的忙;但见小福儿钻到桌子下面,用脑袋一顶,双手扶着桌腿挪了开去。
“真叫有其主,必有其仆!”震二奶奶向两个丫头笑道:“别看他是孩子,还真管用呢!”
受了夸奖的小福儿,越发卖弄精神,很快地糊完了壁缝;依旧用头顶着桌子放回原处,摆好椅子问道:“震二奶奶还有什么事没有?”
“没有了!回去替我跟你们二爷道谢。”震二奶奶向锦儿说道:“给他一个赏封;拿大的!”
震二奶奶预备着好些赏封,一两、二两、五两共三种。小福儿不想当这么一个差使,就能落五两银子,喜不可言;傻傻地笑着,十分滑稽,惹得锦儿和绣春,也都抿着嘴笑了。
这一来,小福儿自然更起劲了,糊完了另外两间屋,又供奔走,一会儿送茶水,一会儿送火盆,里里外外,来去不停。最后一道来,却是空手,道是有人送菜来;还有话要让曹荣转告震二奶奶。
送菜的是无锡城里一个姓薛的商人;开绸庄,开米行、开油坊,什么生意都做,而且做得很大。跟江宁,苏州两织造衙门都有往来,听说震二奶奶路过,特地派他的兄弟薛老三来致意;李绅便让曹荣跟他去打交道。
“家兄说,曹少夫人路过,本来要着女眷过来请安,不过老实妇人上不得台盘;只好送几样不中吃的菜,请曹少夫人赏脸。”薛老三说:“另外还有几个泥人儿,是送小少爷玩的。”
“多谢,多谢!等我先上去回一声;请薛三爷宽坐。”
其实是跟李绅商议,该不该收?李绅认为并无不可;便具了个代收的谢帖,又赏了薛家下人四两银子。将来客打发走了,他命小福儿帮着曹荣,将四个食盒,一只木箱都搬了进去,请震二奶奶过目。
四个食盒中是六大六小一火锅,极好的一桌“船菜”。震二奶奶留下生片火锅,一只烤过再煨汤的鸭子,一碟糟酿子鸡;其余的菜,犒赏两名护院跟李家的下人。
“是不是先让绅二爷挑几个菜留下来?”
“不必!”震二奶奶毫不考虑地答说:“请绅二爷一起来吃好了!在路上不能按家里的规矩;再说,我也吃不了这些东西。不如请了他来,一面吃饭,一面商量商量明天的事。”
听曹荣转达了这些话,李绅点点头。他不是什么拘谨迂腐的人,既然震二奶奶不在乎,他又在乎什么?
“好吧!我再交代几件事;回头我进去。”
话刚完,只见窗外一条长长的辫子甩过,是绣春来传话:“我家二奶奶说,请绅二爷跟柜上要一坛子惠泉水:真正的惠泉水。”
“好!我知道了。”
李绅随即派小福儿跟柜房要了送进去;自己交代了几件事,洗一把脸,潇潇洒洒来到小院子里。
这个小院落已非刚到时的光景了,院子里扫得干干净净;走廊上支着两个炭炉,一个烹茶,一个蒸菜;熊熊的火焰,衬着雨过天青颜色窗纱上掩映的灯光,入眼便觉心头温暖,整日风尘之苦,一扫而空。
“绅二爷来了!”锦儿一面通报,一面打门帘,“请东面屋里坐。”
震二奶奶将东屋做了饭厅,饭桌已铺设好了;正中一个火锅,火焰正在上升;上首摆一双牙筷;下首也是一双牙筷,不过包金带链子,一望而知那是震二奶奶的座位。
等李绅在火盆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绣春端来一个漆盘,上面是一具簇新五彩的磁壶,同样富贵不断头花样的两只茶杯。
“二奶奶说,福建武夷茶,不能用盖碗;要用茶壶。刚沏上,得稍微焖一会儿,香味才能出来。绅二爷,你自个儿斟着喝吧!”
李绅听她语声如簧,看她眼波流转;一条甩来甩去的长辫子,显得腰肢极活,不由得想多打量她一眼,却只看到一个背影,腰细臀丰,不像姑娘,像是妇人。
一面想一面斟着茶喝,只听帘钩一响,抬头看时,艳光四射的震二奶奶已出现在他面前了!
“绅表叔,”她含笑说道:“这一天可把你累着了吧!”
“不累,不累!”李绅站了起来:“但愿天天是这种天气,那就很顺利了。”
“请坐!”震二奶奶向窗外说道:“就开饭吧!”
于是锦儿来主持席面,薛家送的菜以外,把自己带来的路菜也摆了出来;八个生片碟子,无处可以放置,摆在一张小条桌上,抬了过来,接上方桌,居然也是食前方丈的模样了!
“请上坐!”震二奶奶说:“绅表叔,你是长辈,别客气;让来让去地,就没意思了。”
“恭敬不如从命!”
李绅在想:严冬旅途,有这么艳丽的一主二婢照应着,在这么一间温暖如春的屋子里,吃这么一顿肴馔精洁,食器华美的晚饭,也是人生难得的际遇;让来让去地闹虚文客套,简直就是有福不会享!
因为这一转念,对于震二奶奶替他斟酒布菜,便都能泰然而受了。
“绅表叔的尊庚是?”
“我是吴三桂造反那年出生的,今年四十八。”
“看不出。最多四十岁!”震二奶奶又问:“听说还没有表婶?”
“再也不会有了!”李绅笑一笑,喝了口酒。
“为什么?”
“古人说:四十不娶,可以不娶。年将半百,何必再动这个心思。好比八十岁学吹鼓手,也太自不量力了!”
“绅表叔也别说这话!五十岁续弦的还多得很呢!”
“那是前妻有儿女要照料,迫不得已。像我,孑然一身,何必再弄个家室之累?”
“说起儿女,我可要拿大道理说表叔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就不想成亲,房里也该弄个人才是。”震二奶奶又问:“莫非舅公就没有提过这话?”
“提倒是提过。我说不必,就没有再往下提了。”
“‘不必’跟决不行不一样!绅表叔,我劝你还是得弄个知心着意的人。”
“知心着意,谈何容易?”李绅举一举杯说:“有这个伴我,也就尽够了。”
震二奶奶笑了,“有个人陪着你喝,不更好吗?”她说。
李绅心中一动,“我倒从来没有想过。”他说,“那就更难了!又要知心着意,又要会喝酒,那里找去?”
“只要肯下心思去找,那里会没有?像府上这样大家,丫头带‘家生女儿’总有三四十;我就不相信会找不到一个中意的。”
李绅笑笑不答;从火锅里挟了一大筷子涮好的山鸡片、腰片,放在小碗里,吃得很香。
看他这一笑,有着皮里阳秋的意味,震二奶奶有些好奇;很想问一问,却又怕问出什么令人叹息的事来,搞坏了此刻的心境,终于还是忍住了。
“倒是小鼎,”李绅忽然说道:“实在应该早早续弦。震二奶奶若有合适的人,不妨做媒。”
“怎么才算是合适的人呢?”
“自然要贤惠知礼、能干而能忍耐;年纪大一点倒不要紧!”
“你说要能忍耐,这话很对,‘婆婆’太多,气是够受的!不过,”震二奶奶问道:“何以说年纪大一点的倒不要紧?”
这是李鼎自己说的话,甚至还作了譬仿:“就像震二奶奶那样,二十七八岁了,我亦不在乎。”不过这话不便实说。李绅想了一下答道:“娶妻,各人的喜爱不同,有的喜欢宛转柔顺,像个小妹妹;有的喜欢爽朗明快,拿得出主意,作得起决断,像个大姊姊那样的。”
“这么说,鼎表叔是喜欢大姊那样的人啰?”
“当然应该这么说。”
“那么,绅表叔,你呢?”
“我——,”李绅摇摇头,“我自己都说不上来。也许,也许跟小鼎的想法差不多。”
震二奶奶的量浅,此时因为谈得投机,又是陪着李绅大口大口地喝,不知不觉地已有了些酒意,想说的话也就更多,“绅表叔,”她指着自己的鼻子,“你看我呢?是像小妹妹呢,还是大姊姊?”
“震二奶奶是巾帼须眉。”
“那自然是大姊了?”
李绅笑笑不答,喝一口酒,拈了两粒杏仁,放入口中,慢慢咀嚼;而视线却只是随着绣春在转。
震二奶奶有些扫兴,谈得好好地,忽然冷了下来;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冷眼旁观,不须多久,便已恍然,怪不得他不愿娶妻;原来他是“玩儿”惯了,所以会中意绣春这种骚货?
其实,那个男人不爱骚货?震二奶奶想到丈夫背着她跟绣春挤眉弄眼的丑态,胸口就酸酸地不舒服。忽然,她灵机一动,心里在想:何不趁此机会,把这个“骚货”撵走?
此念一起,就不觉得扫兴了,“绅二叔,”她说:“我看你既不是喜欢像大姊的,也不是喜欢像小妹妹的;得要又像大姊,又像小妹。你说,我猜得对不对?”
“震二奶奶,你这话可把我问住了。”李绅笑道:“我从来都没有想过,那谈得到对不对?而且,我也想不出,怎么会又像大姊,又像小妹?”
“俗语说,‘上床夫妻,下床君子’,我得把这两句话改一改,‘上床小妹、下床大姊。’这话怎么说呢,下了床照料你的饮食起居,有时候还得要管着你一点儿,才能让你觉得是真的关切。这不就像个做大姊的样儿吗?”
李绅笑了,“震二奶奶的口才可是真好!形容得一点不差。”他顺口问道:“‘上床小妹’,可又怎么说?”
“这要用怎么说?还不是由着你的性儿,爱干什么就干什么。”
由于语涉不庄,所以震二奶奶故意绷紧了脸;而且声音有点像生气的样子;李绅不免愕然。看到他的神气,想像自己假装正经的模样一定很滑稽;震二奶奶不由得“噗哧”一笑——这一笑开头可忍不住了,将头一低,以额枕臂,伏在桌上笑得鬓边所插的一朵白绒花,颤巍巍地抖动不停。
第二天宿在常州,仍旧包的一大一小两个院子。有了前一天的经验,李绅就省事得多了,恰好在同一家客栈中遇见一个南归度岁的好友。旅途邂逅,相偕入市,把杯细叙契阔,直到起更时分才回来。
“震二奶奶来请二爷吃饭,我说跟朋友出去了。”小福儿迎着他说:“饭后叫丫头来问过两回,看回来了没有?刚才还来过,说回来得早,就请二爷过去,有事商量。”
既是有事商量,李绅便坐都不坐,转往小院子里;只咳嗽一声,便听绣春在说:“绅二爷来了!”
接着,堂屋的门开了,震二奶奶捧着个银手炉,笑盈盈地站在门口迎接。
“脸红得像关老爷,酒喝得不少吧?”
李绅摸着发烫的脸说:“教风吹的!酒喝得并不多。”
“还想找补一点儿不想?”
“不必!倒是想喝茶。”
“有!有!”锦儿答说:“刚沏上的。”
等从锦儿手里接过茶来,他却又不即就口;将茶杯转着看了看问:“这釉色很好。似乎出窑不久。”
“九月里才在江西烧的。为这些磁器,还碰了个大钉子。”
“碰谁的钉子?”
“自然是皇上的。”
震二奶奶接着说:“这两年,我家的差使很多,烧磁器、烧珐琅,都是太监传的旨。七月里又说要烧一窑五彩的;指明用‘富贵不断头’的花样。我心里就疑惑,这个花样俗气得很;再说宫里用这个花样也不大对劲。大清朝万万年的天下,自然‘富贵不断头’,还用得说吗?果然,送到京里,摺子批下来,才知道是有人假传圣旨。”
李绅骇然。
“什么人这么胆大?”他问:“摺子上是怎么批的?”
“我记不太清楚了,说是‘近来你家差事甚多,如磁器珐琅之类,先还有旨意,件数到京之后,送至御前看过。如今不知骗了多少磁器,朕总不知!以后非上传旨意,即当在密摺内奏明;倘瞒着不奏,后来事发,恐尔当不起!’”
“上谕很严厉啊!”
“话说得够重了!”震二奶奶有些困惑,“不过,我就不明白了,第一、瞧这光景,是谁假传旨意,皇上心里有数儿,为什么自己不降一道旨意治罪;第二、烧磁器、烧珐琅也不是一件什么了不起的事。倘或说是受了骗,大不了报销不认账,赔几个钱而已!怎么说得上‘吃罪不起’的话。”
李绅心想,震二奶奶再能干,遇到这些事,她可就不在行了。于是想一想问道:“震二奶奶,你听说过,几位‘阿哥’争皇位的事没有?”
“听说过,还不只一回。一会儿太子废了,一会儿太子复位了;一会儿又是那个阿哥发疯,那个阿哥圈禁高墙,实在闹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就因为这件事瓜葛甚多,不容易弄得清楚;也不便说得太露骨;所以皇上才那么批下来,只要遵办就是。”
“绅表叔,你这话,我可又糊涂了!这跟阿哥争皇位,怎么扯得上呢?”
“不但扯得上,而且很有关系。震二奶奶,你想,有谁敢假传旨意,或者什么都不说,只教办什么差事?当然是王府里的人。是不是?”
“啊!绅表叔,你的话有点意思了。”震二奶奶深感兴味地,“请再往下说。”
于是,李绅想了一下,先将太子被废以后,皇子们暗中较量的情形,扼要地讲了些给她听——从太子废而又立,立而又废,皇帝似乎有了个极深的警悟,立储会带来两大害。因为一立太子,便须设置东宫官属,自然而然成了一党;如果太子天性稍薄,而又有小人拨弄撺掇,则篡弑之祸,随时可以发生。这是大害之一。
倘或太子不贤,自可断然废除;但这一来又启其他皇子觊觎储位之心,于是各结党援,彼此相攻,总有一天会演变成骨肉相残的悲惨局面。这是大害之二。
这两大害,皇帝几乎已经亲历过了。从太子第二次被废幽禁以后;八阿哥胤祀颇受王功大臣的爱戴;皇子之中九阿哥胤禟、十阿哥胤?、十四阿哥胤祯,亦都跟八阿哥很亲近。因此,他的党羽,日多一日。
八阿哥胤祀礼贤下士,而且颇有治事之材,确有继承大位的资格。但他的出身不好;生母良妃卫氏,出身于籍没入宫充贱役的“辛者库”;倘或立他为太子,必为他的兄长所不服,明争暗斗,从此多事,岂是社稷之福?
其次,皇帝又觉得他的身子很好,活到八十岁,不算奢望;那一来储君就得在康熙七十年以后,才有践祚之望,那时胤祀也在五十开外了!自古以来,虽说国赖长君,但五十之年,精力就衰,享国自必不久,所以嗣位之子,除了贤能之外,也要考虑到年富力强这四个字。
因此,皇帝一面严谕,不准建言立储,以防结党;一面暗中物色,属意有人;此人就是皇四子胤禛的同母弟皇十四子胤祯。
胤祯从小为皇帝所钟爱,他有许多长处,其中之一是对兄弟非常友爱。他生在康熙二十七年;皇帝的打算是,如果他能在康熙七十年接位,亦不过甫入中年,还有大大的一番事业可做。因此,借需要用兵青海的机会,派他为抚远大将军,特准使用正黄旗纛;上三旗皆属皇家,但只有正黄旗是天子自将,所以准用正黄旗纛,无异暗示为代替御驾亲征。
十四阿哥更有一个独蒙父皇眷爱的明证是,授抚远大将军的同时,封为恂郡王。因此,将来皇位必归于十四阿哥,在京中已成公开的秘密。
皇帝不立太子,而出此暗示,固然是为了十四阿哥如果不长进,可以用召回以及收回正黄旗纛等等方式,改变决定,不至于会像废太子那样引起轩然大波;但最主要的还是杜绝其他皇子觊觎大位之心,然后严禁亲藩结党,才可收到实效。
话虽如此,王公门下贤愚不一,总有些小人,或者拥立之心不死,再设法交结外官;或者假名招摇,营私自便,这就是曹家“近来差事太多”,不知为人骗了多少东西的缘由。像这样的事故,皇帝如果降旨严办,小事亦会变成大事,既伤感情,又伤精神;所以批示曹俯,应该在密摺中奏明,皇帝便可单独处置。但如将来发现,仍有皇子在图谋大位,那是一件非办不可的重案,倘或牵连在内,罪名自然不轻。
李绅细细谈论;震二奶奶静静倾听,虽非心领神会,而利害关系,大致已经了然,觉得受益不浅。
“唉!”震二奶奶叹口气:“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谁知道皇上家的这本经更难念。绅表叔,照你看,京里有人来要东西,该怎么办?不是王爷,就是贝子,贝勒;派出来的人,不是蓝顶子,就是花翎,我们家的织造老爷见了还得请安问好;你说,能当面驳人家的回吗?”
李绅想了想答说:“只有一个法子,听皇上的话。差事尽管办,密摺还要奏;或者明人不说暗话,告诉来人:皇上有旨,以后凡有差事,必得奏明经手之人。也许就把他吓跑了!”
“对!绅表叔这个法子妙得很。”震二奶奶忽然收敛了笑容,正色说道:“绅表叔,不是我恭维你;你可比我见过的那班爷们强多了!舅公怎么不重重用你?”
“我的脾气不好!没的替他得罪人。”
“是啊!”震二奶奶困惑地,“我也听说过,李家有位绅二爷,难惹得很;可是,我就看不出你有脾气。”
李绅不答。他是在心里考虑,应该不应该就从此时开始,让她觉得不好惹?所以不但沉默,而且别无表情。
这局面好像有些僵了,绣春便在旁边说道:“人家绅二爷有脾气,也不是乱发的;二奶奶自然看不出来!”
“是吗?”震二奶奶斜睨着李绅问。
“绣春这话,说得我不能不承认。”李绅答说;视线又缭绕在她那条长辫子上了。
“绅表叔!”
李绅微微一惊,看到她略带诡秘的笑容,知道自己失态了;定定神问说:“原说有事要跟我谈。不想一聊闲天,忘了正事。”
“没有什么正事。”震二奶奶笑道:“闲着没事干,闷得慌!请你来聊闲天就是正事!”
“时间可不早了!”李绅说道:“明天这一站,路程比昨天今天都长,得早点动身。请安歇吧!”说着,站起身来,是打算告辞的样子。
“还早!”震二奶奶说:“我煨了薏米粥在那里。要不要喝一碗?”她不等李绅开口,便即吩咐:“绣春,你去看看,煨好了,端来给绅二爷尝尝。”
这一说,李绅只好坐了下来,没话找话地说:“明天是在丹阳打尖。”
“绅表叔。”等绣春走远了,她轻声问道:“你很喜欢绣春是不是?”
此一问颇出李绅的意外,看了她一眼,沉吟未答。
“别说假话!”
“说假话就不是李绅了。”他立即接口:“我不是在找话敷衍你;是在琢磨你问我这话的意思。”
“当然是好意。”震二奶奶说:“好些人跟我要绣春,说她是宜男之相;这趟到苏州来之前,扬州‘总商’马家的老二,还托人来跟我说,想娶绣春,答应给她娘老子一千两银子。她嫌马老二已有七个姨太太了,说什么也不肯。绅表叔,你若是喜欢她,这件事包在我身上。”
“多谢盛意!我可拿不出来一千两银子。”
“你就拿得出来,我亦不能让她娘老子要。她不是‘家生女儿’;十四岁买来,契上写明白是卖断的,一个子儿不给,也无话说。而且她老子开个小饭馆,境况也还不错。”震二奶奶想了一下,用总括的语气作了个结论:“反正只要你绅二爷说一声:我喜欢。人就归你了!什么不用你管,我还陪一副嫁妆。”
“这不是喜从天降吗?”李绅笑着回答。
看样子千肯万肯,求之不得;只不过震二奶奶非常机警,看出他笑容后面有个疑问:值一千两银子的人,白送还贴嫁妆。干嘛这么好啊?
这个疑问,在别人可以不管它;照李绅的脾气,一定会追根究底。倘或从曹荣口中得知,“震二爷”一直在打绣春的主意,他就会恍然大悟,怪不得震二奶奶这么大方!而像他这样的人,多半有便宜不会捡,迂腐腾腾地说什么“君子不夺人之所好”,那一来不成了笑柄?尤其是让“震二爷”在暗地里笑,最不能教人甘心!
因此,震二奶奶觉得即时有解释的必要,“绅表叔,你大概也知道,我做事是有分寸的。多少人来求我要绣春,我不肯;你没跟我要,我反倒把她送了给你,这不是毫无章法吗?不是!”她自问自答地说:“这种事得要男女两厢情愿;旁人看起来也很合适,才算圆满。你绅二爷至今不曾成家,老来作伴,房里该有个人;既然喜欢绣春,又是宜男之相,自然再合适不过。绣春呢,她早说过,最好一夫一妻;可又不愿嫁个不识字的粗人。这就难了!有身份的人家能用花轿把她抬进门吗?不能。如今好了,跟了你绅二爷,虽无夫妇之名,可也跟一夫一妻差不多。我敢写包票,她一定愿意!”
话说得十分透澈,李绅的疑问,涣然消释,只是拱拱手道谢:“深感成全之德!”
“你也不用谢我。”震二奶奶又说:“这是我自己喜欢做的事:第一、承绅表叔一路照应,我能撮成这桩好事,算是有了报答;第二、绣春跟了我九年,有这么一个归宿,我也很安慰;第三、明年绣春替绅表叔生个白胖小子,香烟不断,不就是我做了一件积德之事吗?”
把这番话只字不遗地听入耳中的,除了李绅,还有门外的绣春与锦儿——是锦儿发现在谈绣春;赶紧转回去将在热薏米粥的绣春拉了来,两人悄悄侧耳,把震二奶奶与李绅对谈的话,凡是要紧的,都听见了。
听到最后一句,锦儿轻轻拉了绣春一把,“你赶快替绅二爷生个白胖小子吧!”她忍俊不禁:“好让二奶奶积一场阴德。”
“去你的!”绣春掉头就走。
这一来里面自然听到了;李绅有些不安,震二奶奶便即喊道:“锦儿!”
锦儿答应着走了进来,脸上有一种孩子淘气,被大人抓住的那种神气。
震二奶奶不免奇怪,“怎么回事?”她问。
“没有什么!”锦儿答说:“绅二爷的薏米粥怕吃不成了。”
“为什么呢?”
“有糊味儿了。”
震二奶奶又好气,又好笑;然后沉着脸说:“说过多少回,不准你们听壁脚,这个毛病总是改不了!”
“别怪她们!”绅二爷赶紧解劝:“像这样的事,我听见了,也得听壁脚!”
震二奶奶不过随机告诫,并非真的生气;她关心的是绣春的态度,呶一呶嘴,轻声问道:“她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高兴也不能摆在脸上啊!”
震二奶奶点点头,表示满意,“你再去看看,有什么宵夜的东西?”她说:“我也有点儿饿了。”
“不必费事!我一点儿都不饿。”李绅摇着手说。
“好吧!绅表叔,明儿听好消息吧!”
这是很客气的逐客令,李绅便即说道:“我也不必多说什么了!反正自己知道。震二奶奶,请你也早点歇着;明儿比往常早半个时辰动身。”
“我知道。反正一上了路尽有得睡!倒是绅表叔你,别高兴得一夜睡不着觉。”说着,震二奶奶抽出腋下那方白纺绸绣黑蝴蝶的手绢,掩着嘴笑。
李绅微笑不答,一手掀帘,一手捞起羊皮袍下摆,大步跨了出去;绣春恰好在门外,躲避不及,赶紧转过身去,势子太猛,辫子飞了起来,“啪”地一下,正打在李绅脸上,还颇有些疼。
绣春从感觉上知道了是怎么回事?不想无意中闯这么一个祸,按规矩应该陪个笑脸;却又不好意思。正在踌躇时,李绅却很体谅,连连说道:“不要紧,不要紧!”一面说,一面就迈步走了。
“怎么回事?”震二奶奶在里面问。
锦儿正看得好笑,听此一问,便即笑着答道:“绣春揍了她老公!”
“什么?”震二奶奶又问:“你说什么?”
“二奶奶听锦儿嚼舌头。”绣春红着脸赶了进去说:“绅二爷出门,我一躲,辫子扫着他了。”
“原来这么回事!”震二奶奶问道:“你干嘛躲他?”
这不是明知故问?绣春连番受了戏弄,心里不免觉得委屈;眼圈红红地想哭!
见此光景,锦儿发觉事态严重。震二奶奶驭下,一向恩威并用;如果一变脸,绣春受得委屈更大,所以赶紧出面转圜。
“自然是害羞才躲。”她插身进去,乱以他语:“到底吃什么?若是不爱烫饭;有剩下的鸡汤,下挂面也很好。”
“还是烫饭吧!你们俩一起去。”
说着,震二奶奶呶一呶嘴,锦儿懂她的意思,报以一个受命的眼色,悄悄拉了绣春一把。
“你也是!”锦儿一面将剩下的菜和在冷饭中,一面埋怨绣春:“好端端地哭什么?人家正在高兴头上;你这一来不扫她的兴?”
“你还怪我!齐着心拿我取笑,也不管人受得了,受不了。”
锦儿笑笑不答,将烫饭锅子坐在炭炉上,煽旺了火,放下扇子说道:“开起来得有会儿;你坐下来,我有话问你。”
绣春不答,也不动,低着头咬指甲;不过锦儿一拉,她也就过去了,完全是听人家摆布的那股味道。
两人在一张凳上坐定,锦儿想了想,低声问道:“你这会儿心里在想什么?”
“我觉得我像一只猫,一条狗;谁喜欢我就拿我给谁。根本不管猫跟狗愿意不愿意。”
“这么说,你是不愿意?”
“我可没有说这话!”话一出口,绣春觉得这样否认,倒像是很愿意似地,所以跟着又说:“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反正由不得我!”
听得这话,锦儿知道已可以覆命,不妨聊聊闲天;便即笑道:“会有这么一桩喜事,谁都没有想到。”
“我是早想到有这么一天。”
这一回答颇出锦儿意外,“怎么?”她问:“你是怎么想到的?”
“那还用说吗?”绣春口有怨言:“防我像防贼似地,还不是早早打发走了,也省多少心。”
锦儿笑容收敛了,细想了一回,觉得她似乎还舍不下曹震,倒要好好劝她一劝。
“绣春,我当你亲姊妹,我才跟你说掏心窝子的话,你别糊涂!曹家的姨娘不好当;震二爷的姨娘更不好当。就算让你如了愿,那头雌老虎不把你连骨头都吞了下去才怪!”
“谁要当他家的姨娘?”
“既然如此,你还冤气冲天地干什么?凭良心说,她想撵你,固然不错;替你做的这个媒,可是更不错。你没有听见她的话?处处都替人打算到了。要说她把你当猫、当狗随便送人;这话连我都不服。”
绣春不答,心里在琢磨锦儿的话,想驳她却找不出话。
“再说,绅二爷脾气虽怪,也得看人而定;我在李家听说,他专门跟那个篾片叫什么‘甜如蜜’的过不去;再有他家的那两个大总管,他也没有好脸嘴给人看。至于好好的人,他一样也通情达理,尤其是对你,让你揍了他一辫子,还怕你不好意思,连说:‘不要紧!不要紧!’这有多难得。”
“什么让我揍了他一辫子?我又不是存心的。”
“我知道你不是存心!”锦儿笑道:“你也舍不得。”
“又来了!看我不收拾你的。”说着,绣春扬手吹一口气,作势欲扑。
锦儿最怕痒,看她这个动作,先就软了半截,“别闹!别闹!”她笑着说:“我有正经话问你。”
“好!”绣春警告:“你再耍我;我可决不饶你。”
锦儿说的果然是正经话:“你伺候二奶奶一场,要分手了;二奶奶说要给你一副嫁妆,你也不必客气,心里想要什么,如果不便说,我替你去说。”
这确是好意,绣春颇为心感;想了一下说:“我想不起来该跟她要什么东西?只巴望着能够平平安安过日子就好了。”
作此说法,当然是她觉得以后的日子不平安。这话又从何而来?锦儿实在有些困惑。
“我不懂你的话!你倒说明白一点儿,嫁了绅二爷会没有平安日子过?”
“这趟回去就不平安了!”
“怎么呢?”锦儿想了一下,疑惑地问:“莫非二爷会闹?”
“不是二爷闹,只怕二奶奶会闹。”
“越说越让我糊涂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只要二爷说一句话,二奶奶就会大闹特闹。”
“你先别说,等我好好想一想,那是句什么话?”锦儿揿着她的手;想了好一会说:“我知道了,二爷要把你收房。这话,”她又怀疑:“二爷敢说吗?”
“他自然不敢!不过有句话,他不敢也得硬着头皮说。如果他不说,我说了;他在老太太面前不好交代。”
“喔,”锦儿被逗得好奇心大起:“那是句什么话,我倒真要听听!”
绣春却又迟疑不语;禁不住锦儿一再催促,甚至要板脸吵架了,她才很吃力地吐露:“我身上两个月没有来了!”
“啊!”锦儿大惊:“真的?”
“我也不知道真的、假的?反正这件事是记得很清楚的。”
她说不知是真、是假,是指怀孕而言;锦儿觉得这一点在眼前必须确确实实弄清楚,才谈得到旁的话。不过,大家的丫头对男女间事,虽懂得很多,而她到底还是处子,怎会检验有孕无孕?只能就习知的迹象问说:“你是不是时常想酸的东西吃?”
“也不怎么想。”
“那么,肚子里是不是常常在动呢?”
两个月的胎儿只是一个血块,那里就能跃动了?绣春听她说外行话,便懒得答理了。
“你说啊!”
“说什么!”绣春没好气地说:“你不懂!”
锦儿不能不惭愧地默认;这一点无法求证,只能假定是真,叹口气说:“唉!这一下可有得饥荒打了!我就不懂,刚才我问你,你为什么不说?”
“我为什么要说?说了不是我自己找倒霉?她能饶得了我吗?”
“可是,你这会儿不又说了吗?”
“那是你逼得我说的。”
“好!”锦儿因受惊而紊乱的思绪,恢复正常了,“我倒问你,你始终不说,莫非要把曹家的种,带到李家去?那是根本办不到的事;再过个把月,肚子就现形了。”
“我也不是始终不说,是他的种,我当然先要问他。”
“原来你是要问二爷!”锦儿想了一下问:“你是不是打算着让二爷来说破这件事?”
绣春沉吟未答。实在是她至今还不能确定,要怎么说才算妥当。不过,曹震说破了这件事,锦儿便得改口叫她“姨娘”;这是可想而知的。同时她也知道,锦儿问她这话的意思,正就是要确知她是不是想做曹家的姨娘?这一点应该有所分辩,却不知该怎么说?
“绣春,我劝你的话,你记不得了?”
“那里!”绣春立即否认:“你说得不错!我还留着我这条命呢!凭什么让人把我连骨头都吞了下去?”
“既然如此,我劝你自己先跟二奶奶表白,不告诉她就去跟二爷商量,这就大错特错,千万做不得!”
“我心里也这么想过。可就是——,”绣春苦笑着说:“教我怎么开口呢?”
“我替你去说。”锦儿自告奋勇。
“那可是求之不得!”绣春又轻松、又紧张,“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她?”
“这得看情形,反正,你瞧我的眼色就是。”
谈到这里,烫饭也开了;两人检点碗筷、凑付着装了六个小菜碟子,一个端托盘、一个端饭锅,双双入内一看,震二奶奶和衣躺在床上,已经睡着了。
“怪道,好半天不叫我们。”锦儿上前推一推她的身子,“二奶奶、二奶奶、烫饭来了。”
“我又不想吃了!服侍我睡吧。”震二奶奶说:“别忘了把闹钟的楔子拔开!”说着,挣扎起身,在一张作为梳妆台的半桌前面坐下,等丫头来替她卸妆。
锦儿心想,发脾气也得有精神;这会儿她倦不可当,有脾气也发不出来,正是揭破秘密的好时机,便向绣春使个眼色。
“你先吃去吧!吃完了先收拾起来,省得临时抓瞎。”
“知道了!”绣春答应着,走到堂屋里,就坐在房门口,细听动静;心里自然是“卜通、卜通”地在跳。
锦儿并未想到,说话的声音最好提高,让绣春也能听见;她只是很婉转地在说:“绣春有件事,早就想告诉二奶奶了,心里怕,不敢,她跟我说:到今天再不说,可就对不起二奶奶了!”
“什么事啊?”
“她身上两个月没有来了!”
听得这一句,震二奶奶的惺忪倦眼,立时大张;瞪着锦儿,睫毛不住眨动;虽是看惯了的,锦儿仍不免觉得可怕。
“你问了她了,是二爷的?”
这不是明知故问?锦儿刚这么在想,突然醒悟;震二奶奶做事向来不恤杀伐,只求干净,看样子她可能存着根本不承认绣春腹中一块肉,是曹家的种。倘或如此,绣春就太委屈了。
因此,她本来想回答说:“那还用说?”此刻改为清清楚楚地同答:“是的!我问了她;是二爷的。”
“那么,她是怎么个意思呢?”震二奶奶问道:“意思是生米煮成熟饭,非让二爷收房不可啰!”
“没有!”锦儿的声音毫不含糊:“她决没有这个意思。”
震二奶奶的脸色舒缓了,眼光也变得柔和了,一面对镜子用玫瑰油擦着脸,旋又抹去;一面慢条斯理地对锦儿说:“她该早告诉我的!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如今已经许了绅二爷了,忽又翻悔,传出去不成了笑话?再说,为了别的缘故翻悔,犹有可说;结果是二爷收了房了.99lib.,亲戚熟人不知道内中有这一段苦衷,只说二爷好色,已经许了人家的一个丫头,只为长得出众,居然就能翻悔。你想,有这个名声落在外头,二爷还能好得了吗?”
话说得异常冠冕,不过有件事不知道她是忽略了,还是有意不说——曹震还没有儿子,绣春如能生个男孩,也是好事。
“二爷若有这个名声在外面,锦儿,你也会受累。”震二奶奶又说:“如说他好色,人家心里就免不了会这么想:大概他家的丫头都让他偷遍了!绣春这个骚货,我早就知道逃不出他的手;你干干净净的一个人,无缘无故让人家疑心你,可就太冤了。将来要找个好婆家都难。”
锦儿真佩服她能想出这么一个理由来拉紧她;当即答说:“只要二奶奶能知道我就行了!”
“我全知道,就不知道绣春身上两个月没有来。不过,到底是有了,还是血分上的毛病,可也难说。你把她找来,等我问问她。”
在堂屋里的绣春,听得这话,赶紧蹑足而起,到对面椅子上坐下,静等锦儿出现。
“进来吧!”锦儿掀门帘探头出来说:“二奶奶问你话,不会难为你,你别怕!”
这是帮绣春的忙,预先拿句话将震二奶奶拘束住;绣春心放了一半,挨挨蹭蹭地进了门,把个头低着。
“绣春,”.99lib?震二奶奶说:“恭喜你啊!”
她会冒出这么一句话来,连锦儿都大出意外;绣春一听话风不妙,赶紧跪了下来,“二奶奶,”她有些气急败坏地:“我不敢撒一句谎,是二爷逼了我好几次,我不肯;后来他拿酒把我灌醉了,才,才让他得了手。”
“喔,那是什么时候?”
“是今年二月十九,二奶奶上白衣庵烧香宿山那一天。”
“好啊!我在白衣庵烧香求子,你们在家喝交杯盏;怪道没有效验!这不能怨菩萨不灵,你二爷丧尽良心,怎么会有儿子?”震二奶奶停了一下又问:“一共几回?”
“两回。”
“才两回?”震二奶奶看着锦儿说:“你听听。”
“二奶奶且听她说下去;算日子就知道她的话是真是假?”
这是提醒绣春,别将日子算错,露了马脚;绣春看了她一眼,却不敢露出感激的神色。
“说啊!第二回是什么时候?”
“两个多月以前。”
“这回又是拿你灌醉了?”
“是,是夜里偷偷儿到我床上来的。”
“咦!”震二奶奶神色又一变,“你们当着锦儿就干起来了?”
这一下,锦儿可着急了!她跟绣春一屋睡,两张床靠得很近;半夜里有人偷上绣春床去,她不能毫无知觉。如今看震二奶奶的神色,似乎疑心她们通同作弊;再往深处去想,她是不是已让二爷“偷”过了,也就难说得很。因此,胀红了脸,气恼万分;待要分辩,却又是空口说白话;想一想,除非罚咒,不能让震二奶奶相信她确是不知其事。
幸好,绣春为她作了有力的洗刷;“那天锦儿回家去了。”她说:“不然二爷也不敢!”
锦儿如释重负,“二奶奶准我告假的那一天是九月初四。”她说:“我爷爷七十岁整生日,我回家给他磕头,记得很清楚的。”
震二奶奶对于锦儿的疑惑,已完全消释,便用抚慰的眼色看一看她以后,又问绣春:“那么我呢?莫非二爷就不怕我发觉,床上少了个人?”
“二奶奶也不在,是在老太太那里斗牌。”
震二奶奶心想,陪老太太斗纸牌,最晚不过二更天;绣春还不到睡觉的时候,可见偷上床去的话靠不住。不过,如今也不必再追究了;反正早早把她送了出去,这个主意决不错。
“你过来!”
绣春怯怯地走了过去,却不敢靠近震二奶奶;防着会挨打。
“到我身边来!我看看是病,还是真有了?”
绣春仍有畏缩之意,锦儿怕这样子反而真的会惹得震二奶奶发火,所以开导她说:“二奶奶叫你,你就过去嘛!你以为是躲得了的吗?”
这话不错!要打尽可叫她跪下来受罚;用不着骗她。绣春便坦然走了过去;震二奶奶便在她小腹上又摸又揿地检验。揿倒不要紧;摸来摸去痒痒地不好受,不由得笑着扭腰,藉为闪避。
“你看你这浪劲儿!天生的贱货!”震二奶奶咬牙切齿地骂:“二爷怎么不打锦儿的主意?人家坐得好、行得正;那像你!这就痒得受不得了。”
骂得实在难听,锦儿皱眉;绣春撅嘴,震二奶奶却是横了心,已摸出来她小腹上有硬硬的一块,十之八九怀了孕,但不肯说实话。
“不是的!”她说:“血分上的毛病,回去吃两剂通经的药,把淤血打下来就好了。”
听这一说,锦儿先就有如释重负之感;绣春却是将信将疑,表情跟锦儿自然不一样。
“怎么?”震二奶奶问道:“莫非你还不相信?真的以为二爷给你下了种了?”
“我怎么不信?我自然信二奶奶的话!”
“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不来管你心里的事。我只问你,你自己的终身,怎么个打算?”
“自然是听二奶奶作主。”绣春赶紧答说。
“先前我不知道你跟二爷有一腿,可以替你作主;这会儿,可要你自己作主了!是不是愿意嫁绅二爷?”
“愿意。”绣春的声音很坚定。
“真的愿意?”震二奶奶再钉一句。
“二奶奶,我罚咒!”
“那也不用。”震二奶奶转脸说道:“锦儿,你可听见她的话了?”
这是要她做个见证;为的是倘有人议论,说震二奶奶吃醋,故意将绣春送给了李绅,锦儿便好替她表白,完全是绣春自愿,跟震二奶奶全不相干。
意会到此,锦儿要为自己占个稳稳的地步;特意再问一问:“绣春,你可再想一想,是不是自愿嫁绅二爷?倘或不愿,趁早回明;我也替你做个见证。”
“没有什么不愿;心甘情愿。不过,将来如有难处,锦儿,要请你替我求二奶奶的恩典。”
这话暧昧不明,锦儿不能不追问:“将来会有什么难处?”
“我回头跟你说。”
“不必回头再说了。”震二奶奶说:“必是你不愿意当着我的面说;锦儿,你们到外头谈去。”
于是相偕到了外屋,绣春低诉她的顾虑:倘或震二奶奶所验不确,是真的怀了孕,莫非捧着个大肚子嫁到李家?
“说来说去就是这么个难题目!”锦儿问道:“你自己的意思呢?”
“我想,”绣春很吃力地说:“万一,万一是个小小子——。”
“怎么,你的意思还是要做姨娘?”
“不是,不是!”绣春赶紧否认。
“那么,你是什么意思呢?”
这逼得绣春不能不说了:“我的意思是,”她嗫嚅着:“先住在外面,等生下来,再、再跟绅二爷。”
锦儿不答,心里盘算了好一会;认为这个办法不妨跟震二奶奶去说,不过,先得有个保证。
“到了那时候,你如果变了主意了呢?”
“怎么会变?你是说我还是想姓曹?决不会的!锦儿,你也知道我的脾气,向来说话算话。”
“你的话是不错,就怕那时候由不得你做主。”锦儿又说:“譬如二爷舍不得你;搬动老太太出面,你怎么办?”
“别说老太太;老太后也不行!”绣春自觉失言,解嘲似地说:“你看看,你逼得我说话都没有分寸了!不过,锦儿,我只是要把孩子留下来,决没有别的意思;我想二爷也不敢去搬动老太太,倘或不然,我一定自己抹脖子!锦儿,我现在就托你,如果到了那时候,二爷有这么一个意思,你可千万记得要跟二爷说:万万动不得!他要那样做,就是逼我死。我把他的孩子留下来,他不应该这么报答我。”激动的绣春,说到这里,眼泪都快夺眶而出了。
话都说到头了,锦儿认为她这个要求,在震二奶奶应该能够允许。所以等绣春睡下以后,为她去进言。
震二奶奶亦已上床,只是拥被而坐,闭目养神,似乎在想心事;她轻轻叫一声:“二奶奶!”
震二奶奶微吃一惊,睁眼问道:“你怎么还不睡?”
“绣春还有件为难的事,托我来求二奶奶的恩典。”
“喔!”震二奶奶将身子往里让一让,“你坐下来说。”
于是锦儿坐在床沿上,将绣春的难处、希望、保证;以及她的诘问与绣春的答覆,倒笼倾筐地,一古脑儿说了出来。
一面说,一面看震二奶奶的脸色;深沉无比,一点都看不出她此时的想法。
“锦儿,”震二奶奶平静地说:“你是一片待姊妹的血心;可是你也得替我打算、打算。”
“我怎么没有替二奶奶打算?”锦儿抗声答说:“我把她问得死死地,决不能变卦。”
“你好糊涂!”震二奶奶有怫然之色。“她这个叫做‘留子去母’,是最厉害的法子。别人不说她自己心甘情愿,只说我做得太绝!且不说落个爱吃醋、不贤惠的名声在外面,还让二爷恨我一辈子。锦儿,你倒说,往后我那个日子怎么过?”
锦儿一听,透骨冰凉;自己也觉得想得太天真了。
“你啊!”震二奶奶握着她的手,不胜怜爱地埋怨:“心太热!凡事只往好的地方去想,思前不想后,将来会吃亏。”
“可是,事由儿摆着,她总不能捧着个大肚子嫁到李家。”
“不会的!锦儿,我包她不会现形。”震二奶奶说:“而况,到底真的有了,还是血分上的毛病,也还不得而知。照我看,是病不是喜。”
“如果是喜呢?”锦儿固执着问。
“打掉就是!”
震二奶奶说得很轻松;锦儿却大吃一惊!心里在骂自己太笨;早就该想到震二奶奶会使这个手段。
看到她的脸色,震二奶奶发觉自己的态度错了,不该出以毫不在乎的语气。于是坐直了身子,板着锦儿的肩说:“我刚才一直在想这件事,除此以外,别无好法子。为绣春设想,这是上上策,只不过,有点可惜。可是,锦儿,”她略略提高了声音问:“你看我,是不是不像会生了?”
二十多岁的少妇,何况又是生了个女儿的,凭什么说不会再生了?“不!”锦儿毫不迟疑地答:“先开花,后结果!二奶奶不愁没有儿子。”
“就是这话啰!”震二奶奶欣慰地,“再说一句,就算我不会再生了;二爷将来少不了还要弄一两个人。只要他命中有子,总该他有;命中注定没有儿子,绣春就能安安稳稳生下来,还是个丫头。”
这下又提醒了锦儿,费了好多的事,生下来是个女儿,那时候失望的只怕不止绣春一个人。
“你觉得我的话怎么样?”震二奶奶很泰然地,“若是我说得不对,你尽管驳。”
“我怎么敢?再说,二奶奶的话也驳不倒。不过,我该怎么跟绣春说呢?”
震二奶奶想了一下,轻轻答说:“你暂且不要说破;只说回了家再想法子,包她妥当,不必担心。”
凋年急景,归心如箭;才四更天已经有人上路了。五更一过,反倒静了下来,偌大客栈,只剩下两拨人尚未动身;一拨就是震二奶奶一行。
“震二奶奶,”小福儿在窗外大喊:“你老人家拾夺好了没有?绅二爷说,晚了不好。”
“快了,快了!”锦儿代为回答,一面还在开箱子找一件灰鼠皮袄;天气突然回暖,震二奶奶觉得狐嵌的穿不住了。
衣服是找到了,箱子可也翻乱了,理好锁上,底面还要加夹板,总算小福儿帮忙,等捆扎停当,扛着到了车上,震二奶奶方始换好皮袄,走到停轿的大院子里,李绅已等得有些着急了。
见了面少不得还要寒暄几句——真正是寒暄:“天气忽而回暖,”她问:“不知是怎么回事?”
李绅知道不是好迹象,防着是在酿雪;但一说破了,徒乱人意,只很客气地说:“震二奶奶请上轿吧!”
等主婢三人都上了轿,李绅传话,加紧赶路,如果能在天黑以前赶到镇江,另赏酒钱。轿夫、车夫听得这话,个个起劲;一路吆喝着,过奔牛、经吕城,快到丹阳时,天气变了,彤云渐密,暗沉沉地,近午时分,倒像已经入夜了。
怎么回事,别是要下雪了吧?正在嘀咕着,突然轿子放慢了;随即听见轿外有人在喊:“震二奶奶,震二奶奶!”
掀开轿帘一看,只见李绅气喘吁吁地赶了上来;震二奶奶连拍着扶手板,大声喊道:“停,停!”
“震二奶奶,”等轿停下来,李绅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天快下雪了,咱们得赶一赶;本来定了在丹阳打尖,如今只好不停,回头弄些包子、烧饼什么的,你就在轿子里委屈一顿吧!”
“行,行!”震二奶奶连连答应:“不过,车马都不要紧,轿夫太累了,能紧着赶吗?”
“说得是!我已经派护院骑马赶到丹阳雇人去了。到了就换班,一口气赶到镇江。”
“好!”震二奶奶看他满脸焦急,大为不忍,“绅表叔,你也别着急!”她说:“真的不行,就在丹阳住下也行。”
“是的,是的!”李绅顺口敷衍着;心里在想震二奶奶持家能干,出了门就不行了,丹阳多大一个地方,临时能找得出能够容纳二三十个人的客栈吗?
到了丹阳,护院的已购就大批干粮,主要的是形如虎爪的干粮饼,名为“京江蹄子”,买了好几大筐;当然还有些细点心。李绅特为找了个细竹篾编的全新小竹篮,装了这些点心,送到震二奶奶轿子里来。
分配停当,也换了轿夫,不多停留,继续赶路。走了约莫半个时辰,终于飘雪了;起初还好,不慢反而加快;但不久就走不快了,因为地气犹暖,雪片着地溶化,渗入土中,渐渐地泥泞滞足,有脚劲也使不出来了。
“你们看怎么办?”李绅跟护院的讨主意。
“前不巴村,后不巴店,只有尽力往前赶。”
“车子是不要紧,就是轿子走不快!”曹荣说道:“绅二爷,我看得分成两拨,车子尽快赶到镇江,先安顿好了,能有敷余的时间,还好赶回来打接应。”
“说得不错!不过,东西不要紧;要紧的是人,尤其是震二奶奶,所以请两位护院,仍旧跟着轿子走。”
定了主意,随即照办,车子格外加快;将轿子的距离很快地拉长了。震二奶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看到轿夫举步维艰,心里非常着急,不过总算不时看到护院的圈马回来,护持左右,略略有所自慰。
雪是越来越大了!不过反倒是大了的好;因为地有积雪,走起来便觉轻快,只听轿夫的脚步,“沙沙”地踩在雪上;那种匀称的节奏>..,具有催眠的作用,不知不觉地将震二奶奶带入了梦乡。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突然发觉轿子停了下来;随即听得李绅在喊:“震二奶奶,震二奶奶!”
震二奶奶将扣住的轿帘,从里面刚一打开,便觉脸上一阵凉;雪花卷风乱舞,直扑粉面,仿佛天公恶作剧,洒下无数的冰屑;望出去白茫茫一片,有如卷入银海怒涛之中,反是无声,更觉可怖。
“唷!”她失声喊道:“好大的雪!”
“震二奶奶,不能走了;只能在半途歇一宵。前面有人家的一座祠堂,暂时可以安顿车马;看祠堂的那家人家,总也可以商量,让震二奶奶带着锦儿、绣春在那里暂住一住。不过,这得先问问你的意思。要走也可以,反正有雪光照着,晚一点也不要紧,就怕迷了路,在雪地里陷一夜。”
“那可不成!”震二奶奶不等他说完,便即答道:“还是稳当一点儿,就这里歇下吧!”
“好!我这就去办交涉。”
等三顶轿子抬到,交涉不但已经办好;车马都已进入人家的祠堂了。李绅却冒雪站在一座牌坊下面等候;引领着轿夫,由祠堂西墙外穿过去,后面是一片竹林;林外一带茅篱,围着小小一座瓦房,就是震二奶奶今夜歇宿之处了。
轿子没法抬进去,就在篱笆外面停下;锦儿、绣春先下轿,扶着震二奶奶踏雪进门,踩到那片洁净干燥的泥地上,她有着无可言喻的恬适安全之感。
“总算有着落了。”震二奶奶说了这一句,从容不迫地抬眼搜索;发现有个中年妇人,含笑目迎,料知便是这家的主妇,便也亲切地笑道:“这位嫂子,今天可要来打搅你了!”
“好说,好说!贵人,请都请不到的。”
“这位嫂子姓何,行二;她公公替顾家看祠堂已经四十多年了。”
“原来顾家!”震二奶奶说道:“镇江顾家是大族;他们府上有一位做过工部堂官,跟我们家老爷子是至好。”
“那是顾家三太爷,在京里做过一品;既然是我们东家有交情的,更不是外人。少奶奶,你先请坐!”何二嫂不好意思的笑道:“就怕地方太脏,也没有什么好东西待客。”
“何二嫂,你不必说这些客气话。大雪天能凑到一起,真正是缘分。我也不说道谢的话了,先请何二嫂带着看看屋子,好把铺盖打开来。”
“请跟我来。巧也很巧,上个月我们家妹子坐花轿走了;公公因为年下事情多,住在祠堂里,恰好有两间房空在那里!”
何家的房子还不算太旧;那间客房很大,因为用途很多,纺绩、砻谷、堆置,都在这里;后壁从西面推门出去,是极大的一间厨房,也是泥地;右手便是铺了地板的住屋了,是朝北的两间;转过去东面还有两间厢房,隔着一个小天井,与厨房相对。
何二嫂自己住了朝北靠西的那一间;紧邻的一间,便是她小姑以前所住;两间厢房靠北的那一间做了柴房;另一间现在空着,不过床帐俱全,原是她公公的卧室。
“不指望还有这么一个好地方!说实话,我一直在嘀咕,今儿晚上还不知道怎么过呢?绅表叔,你——。”
震二奶奶突然顿住;因为发觉李绅的脸色不好,嘴唇发白,身子似乎微微在发抖,不要是病了?
“绅表叔,你怎么啦?是不是招了凉?”
“身子有点儿发冷,不要紧!”
“你可病不得!”震二奶奶心里在发冷,“不然怎么办?”
“你别着急!我一定能撑得住。我到那面看看去,叫他们把你的行李送了来。”李绅一面说,一面往外走。
“不!你不能去;你不能再冒风寒了!”
震二奶奶是颇有决断的声音,李绅不由得站住脚,踌躇着问:“我不去怎么行?这么多人睡的、吃的,都得想法子。”
“你上那儿想法子去?还不是得托何二嫂的公公;反正已经打搅了,只有明儿个多送谢礼。”震二奶奶略想一想,把“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句话咽了回去,改口说道:“等我来交代曹荣。”
李绅想想,也只好依她;随即关照小福儿,到祠堂里去找曹荣,同时赶快将震二奶奶的行李送来。
“药箱呢?”震二奶奶问。
“在这里!”锦儿将出门随身必带的一个皮药箱拿了进来。
“你捡一块神曲,跟何二嫂要一块干姜,浓浓儿的煎一碗来给绅二爷喝。”
锦儿答应着邀了何二嫂一起到厨房里去煎药;绣春便即问道:“二奶奶挑那一间住,我好收拾起来。”
“自然是她家小姑子住过的这一间。”震二奶奶手指东面:“绅表叔,你睡这儿。”
“不,不!我还是睡到祠堂里去。”
“为什么?”
李绅无以为答;好一会才说:“那面比较方便。”
“得了吧!你有病在身,要在这儿才方便。出门在外,那有那么多嫌疑好避。”
话让她说破了,李绅只好默认。绣春探头向东面那间屋子望了一下说:“褥子倒还干净,没有棉被!不知道何家有敷余的没有?”
“不见得会有敷余。”震二奶奶说:“你别管,我自有主意。”
说到这里,外面已有人声;出去一看,曹荣带着车夫,将震二奶奶的铺盖箱笼都送了来了。
“绅二爷病了!”震二奶奶说:“曹荣,那面都得归你照料。”
“是!”
“这么多人,怎么睡法呢?”
“只好将就一夜,幸亏有稻草;生上一两个大火盆,还不致于冻着。”
“火烛可得小心!你关照他们,轮班坐更;大家吃这趟辛苦,我另赏酒钱。”震二奶奶又问:“吃的呢?”
“吃的倒有。何老头给煮了一大锅粥;还有京江蹄子。护院的这会儿到镇上找酒、找肉去了。”曹荣问道:“不过,二奶奶,你怎么办呢?”
“我还有剩下的路菜,你不必管了。”震二奶奶转脸问道:“绅二爷还有什么话交代?”
“我是怕在镇江打前站的人,会着急,怎么得通个信儿才好。”
“那也只好瞧着办。真的通不上信,也只好算了。”震二奶奶又说:“曹荣你问问何老头,能不能找个人上镇江去送封信;给五两银子。找到了带了来见绅二爷。”
“是了!”曹荣答应着转身而去。
李绅这算是领教了震二奶奶的手段,看她处事,要言不繁、干净俐落,不由得笑道:“震二奶奶,我真该退位让国,请你来带这班人马。”
“那里!出门上路,自然非爷儿们不行。”震二奶奶又喊:“绣春,你今天跟锦儿在我屋里打地铺;你们俩使一副铺盖。匀一副给绅二爷用。”
“知道了!”
“你说‘知道了’,我问你,你把谁的铺盖匀给绅二爷用?”
绣春也正在琢磨这件事;听她这一问,便知又要拿她“开胃”了,一时不知如何作答,既窘且急,脸都有些红了。
一急倒急出一句话来:“锦儿的铺盖,比我的干净,自然是用锦儿的。”
“我看你的也不脏,好像也厚些;拿你的给绅二爷用。”
绣春不答,却看了李绅一眼;大概抬眼时方始发觉,这一眼看得不是时候,所以眼皮翻了一下,随即垂了下来,转身去解铺盖。
“绣春,”震二奶奶又说:“你先替绅二爷铺床去!让绅二爷吃了药,好马上就睡。”
于是绣春去解她的铺盖,抱了被褥转往东屋。丫头一个去,一个来;锦儿将煎好的神曲,用个托盘端了来;另外用磁碟子盛了十来粒苏州“孙春阳”南货店特制的松子糖,为李绅下药。
锦儿一面做事,一面说:“何二嫂挺会做人,也挺能干的。这会儿在厨房里忙着呢!她要请二奶奶吃饭;又忙着替绅二爷煮粥,想得真周到。”
“真难为她!”震二奶奶说:“锦儿,你看看有什么尺头什么的,找一找,送她几块,也是一点意思。”
“我也这么想;可就想不出能找出什么东西来送人家。”
“其实也不要紧,”李绅接口:“明儿个多送她几两银子,还实惠些。”
“真的找不出来,也只好这样子了!”震二奶奶问道:“何二嫂弄些什么菜请客?”
“现掘出来的冬笋煮爆腌肉;宰了一只鸡,可还不知道怎么吃?她家的腌菜可是真好!搿开来,黄得像蜜腊;菜心跟象牙似的,漂亮极了!”说着,锦儿咽了口唾沫。
“看你馋得那样子!”震二奶奶笑道:“你也替我铺床吧!”
见此光景,李绅便站了起来,“我别在这儿碍事!”他说:“药很烫,我带回去,等凉了再喝。”
“趁热喝!”震二奶奶说:“喝了就睡吧!出一身汗。马上就好了。锦儿,你把绅二爷的药端了去。”
把药端到东屋,锦儿随即就走了。李绅在桌子旁边坐下侧脸望去;绣春正跪在床沿上替他铺床。褥子上面加被单,要在里床掖好,颇为费事;绣春撅着个浑圆的大屁股,移到东、移到西;李绅的双眼亦就移到东、移到西,跟着她转。
他忽然发现她跟锦儿不同,“绣春,”他问:“你不冷啊?”
“怎么?”绣春回头看了一下,仍旧转过身去。
“锦儿穿的棉袴,你只穿一条夹袴;大雪天会冻出病来。”
“我不冷。”
“那是你的身子好。”
“也不是她的身子好——。”突然有人接口;李绅与绣春都吓一跳,急忙回头看时,果然是震二奶奶在门口站着。
绣春不便有何表示,管自己又去动手铺床;李绅亦不便道破心里的感想,怎么她也有“听壁脚”的癖好,只是招呼着:“请进来坐!”
“‘若要俏,冻得叫!’”震二奶奶一面踏进来,一面说:“绣春这会儿嫌棉袴臃肿难看,将来得了病受罪也是自己。”
“可不是吗?”
就此便谈受冻会得什么病,一聊开了没有完;等绣春铺好了床,恰好小福儿送来火盆,而李绅的药也喝下去了。震二奶奶便即说道:“快睡吧!让绣春留在这儿照应你。要什么尽管支使她做。”
“不必,不必——。”
“不!”震二奶奶那种平静但极具威严的声音又出现了:“绣春在这儿伺候绅二爷。”又加了一句:“听见没有。”
“听见了!”
等震二奶奶一出去,绣春垂着眼说:“绅二爷,把马褂卸了吧!”说着,便走上前来要替他解纽扣。
“我自己来。”
“我伺候你!”绣春答说:“我家二奶奶吩咐了,我一定得照她的话做:不然,我会挨骂。”
听她这一说,李绅笑道:“那可只能听你的了!”他将脸仰起来,好让她解脖子下面的纽扣。
卸了马褂,又卸皮袍;等他一坐下来,她要来替他脱靴子,李绅可就大为不安了。
“不行,不行!我这双靴子尽是泥,太脏!不能让你沾手。劳你驾,找小福儿来。”
小福儿在厨房里,一面坐在灶下烧火,一面逗着何二嫂的儿子玩;绣春将他叫了回来,自己便接替他的位子,烧着火跟何二嫂说话。
第五章
从昏黄的灯光中醒来,李绅一身的感觉,苦乐异趣,头上轻松得很;身上又湿又热,汗水渗透了的小褂袴贴肉黏滞,难受得片刻不能忍耐。
扭过脸去,隔着蓝布帐子,影绰绰地看到有人伏在桌上打盹;他毫不思索地喊一声:“小福儿!”
等那人惊醒,站起身来,手拈垂在胸前的长辫子往后一甩,李绅才发觉是绣春。
揭开帐子,她什么话都不说,一伸手先按在他额上试试可还发烧?那只丰腴温软的手,一下子将他的回忆拉到四十年前;记起儿时有病,母亲亦总是这样来测试热度。
按了好一会,绣春抬手又摸自己的头;然后手又落在他额上。不过这一次很快,略摸一摸,随即一面挂帐子,一面欣快地说:“退烧了!出了好大一身汗吧?”
“跟泡在水里一样。”
“汗要出得透才好。”绣春问道:“饿吧?煨了粥在那里;何家的腌菜可真好,我端来你吃。”
“这倒不忙!”李绅问道:“小福儿呢?”
“回顾家祠堂睡去了。”
“唉!这个小子混帐!”
“绅二爷别骂他。这里没有睡的地方,是二奶奶让他走的。”绣春又说:“反正有我在这里;绅二爷你要什么?”
李绅想了一下说:“绣春,请你在门外站一站。”
“干嘛?是要小解?”
“不是!我得找一身干净小褂袴换一换;湿布衫贴在身上,这味儿可真不好受!”
“不行!绅二爷你忍一忍吧!刚出了汗不能受凉。”
“不要紧!劳你驾,把炭盆拨一拨旺就行了!”
绣春想了一下说:“好吧!这个滋味我也尝过,确是很不好受。”
于是绣春先续炭拨火;然后从李绅的衣箱中找出来一套棉绸小褂袴;将他扶得坐了起来,正要替他解衣纽,李绅不让她再动手了。
“我自己来,你替我把帐子放下就行。”
“不行!这得换得快,才不会招凉;你一个人慢慢磨,怎么行?”
于是不由分说,替他解开衣纽,把件湿布衫剥了下来,顺手揉成一团,将他胸前背后的汗擦一擦,方始拈起棉绸小褂,抖开了替他穿上。
“这,”她把他的袴子递给他:“自己在被窝里换吧!”
说着,掉转身去,从床栏上将李绅的一件丝棉袄取来,替他披在身上;等李绅摸索了好一会,要掀被下床时,她已经将他的羊皮袍提在手中了。
“绅二爷,你先在炭盆旁边坐一会!我先把你床理一理,弄整齐了,你还回床上去。”
棉被自然也为汗水渗湿了,幸好褥子还干净;绣春便把上盖的那床被,叠被窝筒;湿了的那一床移做上盖;枕头布也另换了一条干净的。
看她这样细心周到的照料,李绅自觉是在享福。而因此更感咎歉,“绣春,”他说:“真过意不去,把你的铺盖弄脏了!我得赔你一副新的。”
她不知道他这话中,是否别有含蓄?有意保持沉默。
李绅觉得奇怪,自己的话说错了吗?不然,她不应该置之不理。
“好了!”绣春跨下床来,“还上床去吧,裹着被坐着,也很舒服。”
“不!”李绅把这个字说得柔和,“这样也很好。”
“那,就把袜子跟棉袴穿上。”
“好,”李绅非常驯顺地回答,自己动手穿棉袴、穿袜子,扎束停当,站起来摆摆手,耸耸肩,很高兴地说:“一点病都没有了。”
“那就喝粥吧!”
“慢一点,绣春,我想喝点酒。不知道该到那儿去找?”
“二奶奶那里有泡的药酒;可不知道睡了没有?”
“劳你驾,看看去,真要睡着了,不必惊动。”
绣春点点头,推出门去,入眼便即失声喊道:“好大的雪!”
李绅也看到了,一望弥白;半空中还在飘,仿佛一球一球地,下得正密。等他想走到门口,看看清楚时,门已关上了;还听她在门外说了句:“快进去!外面冷。”
李绅不忍辜负她的意思,退回来坐下;心里在想:明天动不了身怎么办?
正在发愁,听得门响;绣春抱了个红绸封口的瓷罐子走了进来说:“二奶奶睡下了。她说,反正明天走不成了,请绅二爷好好养病,多睡一睡。”
“这雪,也不知道要下到什么时候?”
听他声音抑郁,绣春便提高了声音劝慰他:“管它呢!就耽搁一两天也不要紧。天有不测风云,谁也不知道的事;只有不抱怨。来吧,你不是想喝酒?有酒不喝,可是傻瓜。”
李绅想了一下,轻轻一跺足:“对!有酒不喝是傻瓜。”
于是绣春替他铺设杯盘,同时告诉他说,菜都是早就拨出来的,不是剩菜。早知道他的病好得这么快,还该替他多留些。
“这就很好了!”李绅悄悄说道:“你大概也饿了,陪我吃一点儿好不好?”
绣春向震二奶奶那面看了一眼,摇摇头说:“没有这个规矩。”
“你要讲规矩,我可就吃不下了。”李绅央求着:“二奶奶睡下了,你就不守一回规矩也不要紧。”
绣春心里在想,震二奶奶虽不曾看见,明天会问;如果问到,不能瞒她,而且得有解释。说“绅二爷非要我陪他不可”,似乎不是很充足的理由;但如守着主仆的规矩,一定不肯同桌而食,必又挨骂:“这会儿知道守规矩了!那时候在家里,你要是守规矩,不敢坐下来陪二爷喝酒,他还真能捏住你鼻子楞灌不成?真是贱货!”
这样正反一想,情愿挨不懂规矩的骂;便即答说:“好吧!我先把汤热上。”
将水壶取下来,把一锅汤坐在炭盆的铁架子上;绣春在李绅对面坐下,却又发现难题,只得一双筷子;待到厨房去取,怕走过震二奶奶房门口会问,殊多不便。
看她困惑的神情,李绅也想到了,把自己的筷子移到她面前,“你使这一双!”他说:“我有。”
旗人大都有把五六寸长的小刀、木鞘,刀柄上雕个鬼头什么的,跟荷包一起拴在腰带上;逢到红白喜事,或者有何祭典、请客“吃肉”,就非得有这把小刀不可。不过李绅此时却不是用刀来代替筷子;而他有一双银镶乌?木筷子插在木鞘上,每趟出门都带着的,以防荒村野店不时之需,此刻是用得着了。
等到一坐下来,绣春觉得很不自在。以丫头的身分伺候李绅,不过额外多做点事,愿为他多尽些心意,亦可以寄托在自己的职司中,丝毫不觉得不自然;而此刻她却无以自解,这样对坐相陪,容他恣意贪看,自觉是个不识主人的客人;没有伴娘的新娘,孤零零地局促不安。
李绅多少了解她的心境,所以不说客气话,好让她容易把他看成自己人;“绣春”,他首先表明:“人家都说我脾气怪;我自己并不承认。你看呢?”
“我看不出绅二爷有什么怪癖的地方。”
“二奶奶跟锦儿呢?”
“她们也一样。”
“我很高兴。”李绅是真的高兴,“公道自在人心。”
绣春笑笑不响;挟了一块冬笋慢慢在咀嚼。
“世界上的是非,有时候是很难说的!”李绅有些牢骚要发:“九个人的意见不一定对;一个人的意见不一定错。尤其是有成见最可怕。”
“成见”二字;绣春不甚明白;抬眼看了李绅一下,眼中有着很明显的要求解释的意思。
于是李绅又说:“人的毛病都在懒,凡是懒得去细看、细想。不管提到一个人、一件事,心里先有一个联想,提到强盗,一定十恶不赦;提到千金小姐,一定三贞九烈。其实,强盗之中也有好人,做强盗有时候是出于无奈;千金小姐也不一定幽娴贞静,说句难听的话,她是没有机会,有机会一样也会偷人。”
这几句话说得绣春有在心底搔着痒处之感;不由得接口:“是啊!小姐总是好的,丫头总是贱的,十个人倒有九个人是看表面的。像我们二奶奶——。”话一出口,她立刻警觉,赶紧缩住了口。
见此光景,李绅抬起头来,睁大了眼看她。口中不说,眼中有话:怎么,莫非震二奶奶也不规矩?
绣春想到他如果有这样一个误会,那可是件很不妥的事;万一传出去,追究来源,自己怎担得起造这么一个谣言的责任?
因此,她觉得必须立刻澄清这个误会。但决不能直指李绅心中有此弄错了的想法;最好的解释是把话说清楚。
于是她略想一想,放低了声音说道:“像我们二奶奶,总是说锦儿好,说我不好!我做事做错了,是这么说;做对了,她也是这么说。那里能教人心服。锦儿是比我强;不过不见得锦儿样样好,我就样样不好!”
“这就是成见的可怕!”李绅紧接着说;“至于好与不好,并没有定论。照我看,锦儿固然好;你比锦儿更好。”
这就是故意恭维了!绣春心里在想,他的嘴倒也很甜;不过话说得并不高明。
看她有些不以为然的神态,李绅不由得就说:“我这话不是瞎恭维;是有道理在内的!”
“喔,绅二爷,”绣春已不如先前那样感到拘束了:“请你把这个道理说给我听!”
李绅点点头,拿筷子指着一碟虾油卤香瓜问道:“这样小菜很好是不是?”
“是的。扬州紫阳观的东西,怎么能不好?”
“何家的腌菜呢?”
“也很好。”
“你喜欢那一样?”
“还是喜欢何家的腌菜。”
“好!这话就要这样说了,扬州紫阳观的卤香瓜固然好,何家的腌菜更好!为什么呢,因为你喜欢何家的腌菜。”
绣春立刻懂了他的譬喻,锦儿虽好,他不喜欢;所以觉得她比锦儿更好。
又喜又羞又感激;绣春红着脸笑了:那一双水汪汪的眼中,开始有了脉脉的春情。
然而她却故意装作不解,只问:“绅二爷,你说我比锦儿更好,好在那里呢?”
这话实在应该这么说:你是那些地方喜欢我?李绅觉得这话很难回答,因为照实而言,话不中听;泛泛地说得不够诚恳,更加不妥。所以微笑沉吟,久久无语。
“怎么?”绣春倒有些急了,“必是找不出一样好处来!”
“不!你的好处太多,言不胜言。”说到这里,李绅突然产生一个感觉,认为可以说出来:“总而言之,绣春,以前我打算打一辈子光棍;现在我倒真想快快成家。你知道这个道理吗?”
这话使得绣春震动了!她实在不能想像,自己会有这样重要,能够改变一个人的一生;从她知道人事开始,就只知道丫头是听使唤的,凡事听人摆布,作不得自己的主,更莫说作他人的主!可是现在,她不必开口,就能使得可以使唤他的人,把她看作他生活中最重要的一个人。还真有点不可思议了!
于是她的心胸也开展了,开始会想像了!刹那间,她想到许多她从未想到过的东西;尤其使她向往的是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意去安排支配的家。
她想得出神了;那种神游物外的表情,让李绅很容易地发现,她正陶醉在自己的想像中。为了不忍打断她的思绪;他一直忍着不开口,只在猜测她此时所想的是什么?
好久,绣春突然惊省,看到一碟腌菜,只剩下三两块,才知道自己忘其所以得太久了!因而歉然地望着李绅一笑。
“绣春,”李绅问道:“你到北方去过没有?”
“没有!”
“北方可苦得很。”
绣春不知道他说这话的用意何在?而且是自言自语的模样,自己就更不必作声了。
“我本来待过了年,想回山东老家;有几亩薄田,半耕半读,就算了掉了这一生。如今看起来,是不必这么打算了!”
“为什么?”
“我怕你在北方住不惯。再说,我也不能让你太吃苦。”
“我不是不能吃苦的人。”绣春很快地回答。
“我知道。那是我自己的想法。”李绅想了一下说:“譬如,一盆好花,明知道种在瓦盆里,也能开得很好;可是,我自己总觉得该用瓷盆,才能配得上好花。”
绣春听得这话,心里甜甜地非常舒服;想说一两句报答的话,却以难于措词,唯有报以愉悦的微笑。
“我大叔家,我是决计不再待下去了!我想先在南边找个馆,这还不难。明年皇上登基六十年,有恩科,我想去试一试;倘或侥幸中了举,后年春闱又能联捷,照我这年龄,大概‘榜下即用’,放出去当县官。绣春,那时候就归你掌印了。”
不知道听过多少戏文,道是夫人掌印;然则掌印的就是夫人!绣春又惊又喜,但又不信;沉默了好一会,这时候必得开口了。
开口说什么呢?总不能直言相问:绅二爷,你莫非拿花轿来抬我?想了一下,旁敲侧击地说:“只怕轮不到我掌印吧?”
“怎么轮不到?除非我没有抓印把子的命;不然,掌印的一定是你。”李绅又用极恳挚的声音说:“绣春,眼前你得委屈一点儿;过个两三年,我一定拿你扶正。”
这在绣春是深知的,太太故世,姨娘熬够了资格,为人贤惠,儿孙感服,才能扶正。像自己这种情形行吗?
“本来扶正这种事,要碰机会;不过我的情形跟人家不一样,我愿意怎么办,就怎么办,只要找到一个理由,能在亲友面前交代得过,这件事就可以办了!”
“那么,是要怎么样的理由呢?”
“譬如,譬如你生个儿子,就是很好的理由。”
听得这话,绣春的心像被针刺了一下;满怀高兴消失了一大半,摇摇头说:“事情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李绅大为诧异,谈得好好的,何以忽然有此意兴阑珊的模样?
“我看酒差不多了吧?”绣春起身说道:“我给你盛粥来。”
粥已经很稠了,绣春怕不好吃;但李绅说是肚子饿了,正要稠的才好。就着小菜,很快地吃了两碗,摩腹笑道:“吃得很香,很舒服。”
绣春很满意他的态度,不挑嘴,更不挑剔,心里在说:是容易侍候的主儿。
“这可劳你的驾了!”李绅站起身来,从怀中掏出一个表来看了一下,失惊地说:“可了不得!丑末寅初了。”
“二奶奶不说了吗?反正走不成了,尽管睡大觉;丑末寅初又要什么紧?”
“二奶奶跟锦儿怕早睡着了,你这一回去,不又吵醒了她们?”李绅说道:“都是为我,真过意不去!”
绣春不作声;心里寻思,反正已经丑末寅初,不妨就谈到天亮;等锦儿起身,自己再睡,也省得两个人挤在一起不舒服。
不过,李绅刚发过一场烧,虽说此刻的精神倒比未病以前还旺盛,究竟不宜于熬夜。想到这里,她忽然感到自己已有责任,必得当心他的身子;因而不再考虑,很坚决地说:“我收拾好了就回去;好让你早早上床,阴阳交接那段辰光最要紧,非睡不可。”
李绅有些不能割舍,但没有理由留住她;看她收拾了桌子,将杯盘等物,用个大篮子盛了,提出门去,却又探头进来,还有话交代:
“请上床吧!我等你睡下再走。”
李绅踌躇了一会,毕竟还是依从了。绣春等他睡下,替他掖好了被,检点了炭盆;又将油灯减得只剩下了一星星火,方始离去。
趁着雪光,将篮子送到了厨房里;绣春走回来推门——依照多少年来的惯例,如果一个早睡,一个晚归,早睡的总是用凳子将门顶住,先推开三四寸宽的一条缝,然后伸手进去,将凳子移开,人就能进去了。推门时凳子会有声音;惊醒早睡的人,会问讯招呼;但到熟了,一听声音就知道是谁,不必再问。
这天,早睡的锦儿,却没有按规矩做;以致于一推再推,始终不开,是在里面上了闩。绣春不免惊疑;转念意会,必是震二奶奶因为作客在外,门户格外谨慎之故。
于是她喊:“锦儿,锦儿!”
由于怕吵醒了震二奶奶,声音不大;直喊到十声开外,方听得回音:“是绣春?”
“是啊!快开门;冻死了!”
她从声息中,听得锦儿从地铺上爬了起来,却并未开门;隔着门低声说道:“你怎么回来了——?”
“你这话问得好没道理!”绣春抢白:“我不回来,教我睡那儿?”
锦儿不即回答,轻轻拔闩,从门缝中露出来一个鼻子,半双眼睛,轻轻说道:“你快回去吧!不管你睡那儿,反正今儿你不能回来了!”
一听这话,绣春越发手足冰冷;“是怎么回事?”她问:“好端端地,怎么撵我?”
“不是撵你!这会儿我也没法子跟你细说。你死心塌地跟定了人家吧!听我的话,准不错。”说完,将门轻轻掩上,“阁落”地一声,铁闩又推上了。
绣春站在那里,第一次体味到“无家可归”的恐怖与凄凉。她也知道,自己只有一条路好走,但她得先把自己的勇气鼓起来,同时也要想好一套话,等李绅来问时好回答。
但她无法细想,手跟脸冻得太久,已在发痛,想赶紧躲入李绅卧室,却又畏怯,时光都耗费在踌躇不定上,始终没有想出,如果李绅问一句:“你怎么又回来了?”应该如何作答?
绣春觉得自己是走到了不应该走到的一条绝路上,心里委屈得想哭。就在这时候,“呀”地一声,左边的门开了;李绅只穿着一身茧绸小褂袴,站在门里。
“怎么啦?”
听到那种关切多于诧异的温和的声音,绣春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失宠于父母,被摒诸门外的小女孩,只想扑了过去,接受抚慰。不道双足已经冻得麻木,不听指挥,以致一跤摔倒在地。
“怎么摔倒了呢?”李绅赶上来相扶。
扶也没有用,膝盖的关节,木强弯不了;李绅觉得多问是件傻事,估量自己的膂力还够,便从她身子下面探右手过去,往上一起;再伸左手过去,揽住她的腰腹,然后将自己蹲着的身子,使劲往上一提,将绣春抱了进去,放在床上。
到此地步,绣春也豁出去了!很冷静地分清了那一句话该先说,那一句话可以后说。
第一句是:“赶快把皮袍子披上!”
李绅听她使唤,将皮袍子拎了过来,一面穿,一面问:“是怎么回事?我听你好像跟锦儿说了好一会儿的话。心里奇怪,有话怎么不上屋里说去?忍不住起来看一看,那知道你还在门外!可怎么又摔倒了呢?”
“两条腿冻得麻木了。”
“怪不得!我会推拿;我替你揉一揉。”说着坐了下来,提起绣春的右脚,搁在他腿上,依照推拿的程序,为她又揉又搓。
揉完右脚,又揉左脚;绣春又舒适,又酸楚;摔疼的地方,先不觉得,血气一通,反感痛楚,不由得“哼”了出来。
“摔痛了?我看看是那里?”
是手掌、肩头、胯骨;三处着地之处,疼得厉害;尤其是胯骨上,却苦于不便让李绅检视。
不过肩上的伤却不妨让他看看,于是用左手抚着右肩说:“这儿有点疼。”
“厉害不厉害?”
“你想呢?”
那当然是疼得很厉害;李绅便用商量的语气说:“能不能让我瞧瞧?”
绣春便转过身子去,解开领口到腋下的纽子;棉袄里面是丝棉背心与白布小褂,却都是紧身对襟的,非得将扣子解到底,不能把肩头露出来。她心里在想,反正还穿有肚兜,亦无大碍;于是以极快的手法,将扣子都解开,拿棉袄大襟掩在胸前,露出浑圆的一个肩头给李绅看。
雪白的肩头,已现出一块乌青;李绅看一看说:“摔得不轻!我想想,我记得有几帖膏药,好像带出来了。”
于是他开箱子翻了半天,终于找到了膏药;在烛火上把它烤得化开,拿剪刀剪圆了,走了回来。
“有点烫;不过一会儿就好了。”
“不要紧!替我贴上吧。”
李绅看准了部位,将膏药贴了上去;伤处正在肩臂相接的关节上,要把周缘都按实了,才能服贴。这得有一会功夫;绣春自己也来帮忙,手臂略松,有股暖烘烘、甜丝丝的气味从她怀中冒出来,中人欲醉;李绅想起淳于髡所说的“芗泽微闻”那句话,不由得心旌摇摇,按捺不住了。
“绅二爷,你的膏药有敷余的没有?”
“有啊!”
“再给我一帖。”
“怎么?别处还有伤?”
“你甭管!”绣春答说:“你只烘化了给我就是。”
李绅如言照办,将膏药预备妥当,转过身来,只见绣春已经把衣服穿好了。
“绅二爷,”绣春将膏药接过来,放在床沿上,“请你转过脸去。”
“好!”李绅背着她,对灯独坐,心里有点七上八下。
过了好一会,只听绣春在说:“糟了!膏药不黏了!”
李绅回头一看,她左手提着袴腰,右手拿着膏药。绣春发觉自己这副样子落在人家眼中,不由得羞得满脸通红。
李绅也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你的举动慢了一点,膏药一凉,自然不黏了。”他说:“不要紧,我再替你烘一烘。”
这一次烘好,回头看去,绣春已放下帐子垂脚坐在床沿上;左手捏住下面帐门;右手从上面帐门里伸了出来说:“来!给我。”
“好是好了!”李绅舍不得把膏药就给她,捏着她那只丰腴的手说:“你的手好软。”
一面说,一面搓捏了一回,恋恋难舍;绣春可忍不住发话了。
“你也该够本儿了吧?”她冷冷地说。
李绅笑了,把膏药给了她,自己仍旧回身过去,对灯独坐。
绣春从从容容地将膏药贴妥当,系好袴腰,挂起半边帐门说道:“行了!绅二爷,你请安置!”
“你呢?”
“我——,”绣春答说:“只好坐一夜。”
“那怎么行?”李绅想了一下说:“反正我也不是想‘吃冷猪肉’的人;如果你愿意,咱们就一床睡。你别脱衣服,我也不会冒犯你。”
绣春相信他的话;又想起锦儿的话,决定照他的意思办。不过有句话她要问明白:“什么叫‘吃冷猪肉’?”
“道学先生死了以后,牌位供到孔庙;春秋两季祭孔,也可以分到一块冷猪肉。我又不想做道学先生!”
绣春想了一下笑道:“我不大懂!”
于是李绅将衾枕都往外移,空出里床一半;但难题又来了,是并头相卧呢,还是各睡一头。
这个难题要绣春自己解除,“绅二爷,你先请上床。”她说:“你别管我了。”
李绅亦不多问;到了这样的地步,有些话可以不必再说。他依言卸去长袍,自己先上床睡下,而且特意回面向里,多给她方便。
绣春想了一会,把棉袄脱下来,卷成一长条,用块手巾包好,放在李绅枕旁;然后熄了油灯,上床睡下。李绅已经预备好了,随即拿上面盖的一床被扯开来,盖了一半在她身上。
“冷不冷?”
“不冷。”绣春答说:“我这件丝棉背心很管用。”
“帐子呢?”李绅将手伸出来,“要不要放下?”
“不要!”绣春很快地答说。
李绅知道她的用意,是让锦儿或者震二奶奶可以看到他们的情形,所以又把手缩了回去。
“屋子里好亮!”
“雪一定很大了。”李绅说道:“这场雪,真正叫瑞雪!下得太妙了!”
“好就好,什么叫妙?”绣春说道:“你有时候说的话很怪。”
“好字不足以形容,非说妙不可!你想,如果不是这场瑞雪,我怎么会跟你同床共枕?”
“什么共枕?你是你,我是我;那个跟你做——。”说到这里,蓦然顿住;笑一笑,也是回面向里。
她的辫子已经解开,黑发纷披,散得满枕;发丝扫在李绅的脸上,痒痒地不辨是何不易忍受的感觉?
“绣春,你这样睡不行,你的头发又多又长,扫在我脸上,教人受不了。”李绅央求着:“你转过脸来行不行?”
“那一来,我就受不了啦!”绣春一面转过身来一面说。
“怎么呢?”
“脸朝外,光太亮,我睡不着。”
“那么放帐子?”
“不要!”绣春仍然坚拒。
“那怎么办呢?除非你睡外床——。”
“不,不!”绣春抢着说:“我们说说话,等倦了,眼一闭上,我自会翻身,你也自然不觉得我的头发讨厌了。”
“我正是这个意思。”李绅欣然答应:“不过我要声明,我并不讨厌你的头发。”
“可也不喜欢,是不是?”
“喜欢也没有用。”
“怎么呢?”
“我很想闻一闻你的头发;可惜你不肯。”
“你真不会说话!”绣春笑道:“这一下,我就是肯也不好意思说了。”
“你不说,我也懂了。”
李绅凑过脸去,先闻头发后吻脸;绣春想闪躲时,四片灼热的嘴唇已密接在一起了。
但李绅却别无动作;这提醒了绣春,自己应该端一端身分,便将脸往后一仰,说一声:“就知道你会得寸进尺!”
李绅亦就适可而止,“咱们好好儿说话。”他问:“锦儿为什么不让你回去?”
这一问,在绣春心里已盘旋好久了,答语也早有了,“还不是存心难咱们俩!”她说:“我不知道你怎么样?我,她们可是难不倒我,‘行得正,坐得正,那怕和尚尼姑合板凳’”
李绅笑着问道:“这句话有韵有仄,是你自己编的不是?”
“就算是我自己编的,又怎么样?”
“编得好像有点不大通。和尚尼姑合一条板凳,怎么还能坐得正?自然是歪在一边了。”
“只要和尚不打歪主意,就歪在一边要什么紧?”
“这倒是隽语!”李绅很欣赏她这个说法。
但绣春却未听明白,追问着:“你说什么?”
必又是“隽语”二字她不懂;李绅便换了个说法:“我是说,你的话很俏皮。不过,我不相信光是和尚打歪主意;就不许尼姑打歪主意吗?”
“你不相信,就看着好了。”绣春故意用警告的语气说:“和尚若是想打歪主意,可得留神他的秃脑袋开花。”
“好厉害!”李绅也故意吐一吐舌头;然后问道:“你刚才说‘她们’,意思是震二奶奶也不让你进去,存心要来试咱们一试。是不是?”
绣春想了想答道:“也可以这么说吧!”
“我看震二奶奶怕不是这个意思。”
听得这话,绣春自然注意了,睁大眼问道:“那么,什么意思呢?”
李绅考虑了一会,终于把他的想法说了出来:“这是震二奶奶心太热,成全我。咱们现在这么‘和尚尼姑合板凳’,不就等于生米煮成熟饭,再也不会变卦了吗?”
绣春恍然大悟!震二奶奶确是这个意思,要把生米煮成熟饭。不过不是成全他;是成全她自己。回到南京,倘或震二爷割舍不下;拼着大闹一场也要把她收房。那时震二奶奶只要说一句:“我已经许了人家了;而且绣春还在人家屋里睡过一夜。这还能要吗?”当然不能要了!
好厉害的手段!绣春又想,照震二奶奶的性情来说,她还决不会承认,是她自己把她逼到人家屋里去的;她一定是这么说:“我是让她去伺候绅二爷的病;谁知道她一夜不回来,伺候到人家床上去了呢?”那一来,震二爷会怎么样?
自然是破口大骂!她想起有一回曹震在西花园假山洞里捉住三十多岁,守寡十年的吴妈,跟他的书僮得福偷情;当时那一顿骂;什么难听的话都有,以致于吴妈羞愤上吊,差点出人命。
那还只是因为得福面黄肌瘦,做事老不起劲,他一口气出在吴妈身上;像自己这种情形,更不知惹他如何痛恨;骂起来也就更不知怎么样地不留余地了!
“不行!”她在心里说:“明儿得跟锦儿办交涉。”
到这时脸不由得就胀红了。李绅看她的表情,阴晴不定,显得内心颇为激动,不由得惊疑:莫非她还是不愿?所以发觉震二奶奶这样安排,心里难过?倘是如此,此刻悬崖勒马也还来得及。
“绣春,”他平静地说:“生米究竟还没有煮成熟饭。明天我替你跟震二奶奶声明。”
“声明什么?”绣春愕然。
“声明你我虽然同床,却是异梦。”
“又要说这些我总不懂的怪话了!”绣春骂他:“书呆子!”
这又不像是不愿委身的神气;李绅考虑了一会,终于还是照原意说了出来:“我要声明,咱们俩虽睡在一起,除了亲嘴以外,没有别的!”
“说你书呆子,真是书呆子!”绣春又好气又好笑:“不但书呆子,简直就是傻女婿!这话也有这么跟人去说的吗?”
李绅自己想想也好笑了。默想着绣春骂他的“书呆子”“傻女婿”,觉得十分有趣。
“绅二爷,”绣春突然又说:“我倒要请问你,你刚才那话什么意思?莫非你以为我没有人要?”
看她脸有愠色,话也说得很急,不由得大吃一惊,“你完全误会了!”他极力分辩了:“我是看你刚才脸上很生气的样子,以为我自己的话是一厢情愿;你并不愿意跟我过一辈子,所以我赶紧打退堂鼓。绣春,我并没有别的意思,完全以你的意思为意思。你愿跟我,我求之不得;若是你嫌我——。”
“好了,好了!”绣春抢白:“我嫌你穷,我嫌你年纪大,我嫌你迂腐腾腾!算你聪明,都看到心里了,是不是?你啊,真正是小人之心。”
听这话,便知前嫌尽释,而且死心塌地了!李绅满怀欢畅之余,可也不免存疑,“那么,你刚才是为什么生气呢?”他问。
“我承认,我生气了。不过,不是生你的气;你不用多心。”
“我当然不会多心。不过,你在生气,我当然也会难过,所以问一问。”李绅在被底伸手握着她的手说:“惹你生气的日子不会太多;到明年春天就好了。”
绣春自能默喻,他已知道她是生震二奶奶的气;同时暗示迎娶之期不远。她觉得有许多话要跟他说,转念又觉得不必忙在一时;便这样答说;“有些话我也不知道该打那儿说起?反正以后你总会知道。”
“是的!你也累了,朝里床睡吧!”
“我要好好睡一觉!”绣春有些赌气似地,“你把帐子放下来。”
“你,”李绅很谨慎地问道:“你不怕锦儿拿你取笑儿?”
“我豁出去了!”说完了,绣春一翻身朝里床;伸出左手将压在脖子下的头发搅住了往外一甩,发梢正盖在他脸上。
到底有事在心。哪能熟睡?听得何二嫂的声音,绣春惊出一身冷汗!锦儿取笑,那怕震二奶奶说刻薄话,她都不在乎;若是何二嫂发现她跟李家二爷睡在一床,再一传到前面祠堂里,这一路还能见人吗?
这一想就再也睡不住了。悄悄起身,把衣服穿好,拢一拢头发;从门缝里望出去,幸喜何二嫂又走了,于是轻轻开了房门,一溜烟似地闪了出去,在震二奶奶的房门外面轻声喊道:“锦儿,锦儿!”
“干嘛?”锦儿答说:“不多睡一会!”
“快开门!”绣春着急异常;这种情形让何二嫂发现了,连说都说不清楚,“快,快!”情急智生,只好吓一吓她:“出大事了!”
“什么?”是锦儿与震二奶奶异口同声地在问;接着是锦儿匆忙起身,光着脚板来开门的声音。
等门一开,绣春闪身而入;对锦儿笑道:“没事!别害怕。我不是这么说,就进不来。”接着向掀开帐子在张望的震二奶奶说:“还早,二奶奶再睡一会。”
“我跟锦儿早就醒了,怕吵了你们的好梦,所以不叫锦儿开门。那知道你也这么早起来!”
居然是这样体恤的话,绣春啼笑皆非,不过一夜过来,她的心境大不相同了,不是震二奶奶挤到她无路可走,又如何能赢得李绅的一片情深?这样一想,自然心平气和。
“我早就起来了,怕吵了二奶奶的觉,不敢来敲门。”
震二奶奶大出意外!倒不是因为她的话;而是说话的态度。两个丫头的脾气,她都知道,锦儿温柔有耐性;但惹恼了她,能够几天不开口。绣春比较泼辣,争强好胜,不肯吃亏。大雪天晚上飨以闭门羹,逼着她跟李绅在一屋睡;回来必是怨气冲天,撅起了嘴,一脸要跟人吵架的样子。所以一早醒来便关照锦儿:“回头绣春一定会跟你凶,你别多说,看我来逗她。下雪天无事,拿她开开胃。”
看样子,自己的估计一上来就落空了!震二奶奶一向自诩,料事纵非如神,总也八九不离十;如今居然连边儿都没有摸着!所以诧异之外,加了几分警惕,倒不敢小觑绣春了。
锦儿完全不能理会震二奶奶在暗地里跟绣春较劲的心事;她也是半夜不曾睡好,每一醒来的第一个念头必是绣春这会不知道怎么样了?真的跟绅二爷睡一床?是不是在一个被筒里?再想下去,不由得脸就发烧。
因此,在这震二奶奶一时无话可说的空档,她迫不及待地问道:“绣春,你跟绅二爷好上了没有?”
绣春看她双手环抱在胸前,光着脚站在地板上,傻嘻嘻地笑着;为了听新闻,连受冻都不在乎,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想起她跟震二奶奶站在一起,那样子地捉弄人,不免起了报复的心思;你们都想知道实在情形不是?我偏偏弄个玄虚,教你们猜不透,摸不着,心里痒痒地难受。
打定了主意,便故意看了震二奶奶一眼,轻声答说:“回头告诉你!”
“这会儿说嘛!这里又没有外人。”
“叫我说什么?”
“咦!不是问你,你跟绅二爷‘好’了没有?”
“怎么叫‘好’了?”
“你这不是装蒜!”锦儿的声音不知不觉地高了起来。
看她有点气急,绣春倒有些歉意,“我不跟你说了吗?回头告诉你。”她说:“二奶奶在这里,我怎么能说这些话?”
“就是二奶奶在这里。你更要说。二奶奶是成全你。”
听得“成全”二字,绣春不觉气往上冲;想了一下,故意这样说道:“你一定要我说,我就说。我倒想跟他好,他不愿意跟我好!”
这可是一语惊人!靠坐在床栏的震二奶奶,不自觉地身子往前一倾;锦儿更是一连发声地:“为什么?为什么?”
“他不喜欢我,他喜欢的是你!说你腰细、嘴小、皮肤白;跟你睡一晚,死了都甘心!”
像爆豆子似地说得极快,一时竟不辨她的话是真是假?锦儿又羞又气,把张脸胀得通红;绣春却微笑着。
“好了!”她抄起脸盆就走,“我替二奶奶打洗脸水去。”
这一下锦儿才知道,自己让绣春耍了个够!望着她的背影,咬牙切齿地低声骂道:“死不要脸的骚货!”
震二奶奶想笑不好意思笑;但亦不免悲哀,“唉!”她叹口气:“真是‘女大不中留!’你看她,多大一会工夫,一片心都向着人家了;回来一句真话都没有。”
锦儿的气,在那咬牙切齿的一骂中,发泄了一大半,此时已颇冷静;看震二奶奶有些拿绣春无可奈何的模样,不知怎么,心里倒觉得很痛快似地。
一夜不曾睡,到得午饭以后,绣春毕竟支持不住了,但却无处可睡;最后是锦儿替她出了个好主意,借何二嫂的床铺睡一觉。
正睡得酣畅时,绣春忽然发觉有只手在她的胸前摸索,这一惊非同小可;急忙将身子往里一滚,正待喝问时,锦儿开口了。
“是我!”她低声笑道:“你当是绅二爷?”
“吓我一大跳。”绣春将身子又转了回来,“他不会的!我当是什么野男人;那想得到是你。”
“你倒挺信得过他。”锦儿在她耳旁问道:“你们真的好了没有?”
“唉!”绣春叹口气,“问来问去这句话,倘或不告诉你,只怕你连饭都会吃不下。”
“对了!好姊姊你就跟我说了吧,省得我牵肠挂肚。”
“咦!这不是怪事,我跟他好了没有,何用你牵肠挂肚?”
锦儿想想,自己的话确有语病,却又怕绣春真的起了误会,可是件分辩不清的事!这样又羞又急,把张脸胀红了。
不过绣春看不见,只当她不说话是生气了,倒觉歉然;因而陪笑说道:“我跟你闹着玩的!出出昨晚上的那口气。好了,我问你,你怎么来了?”
“二奶奶在斗牌呢!”
原来何二嫂很会应酬,料想震二奶奶为雪所困,必感无聊,居然给她凑够了搭子,在斗叶子牌。
“何二嫂没有上桌;我托她在那儿照应,溜了来找你,那知道你倒现在还记着昨晚上那一段儿。你不想想,又不是我——。”
“好了,好了,我知道。”绣春往里一缩,“你上来歪着,等我原原本本告诉你。”
锦儿欣然应诺,跟绣春睡在一头,听她细谈跟李绅如何同床共枕?
绣春想了一下说道:“我把你顶关心的一句话先告诉你,我跟他迟早会好,永远会好,可不是在昨晚上;不必那么急。”
锦儿大为惊异,“照这么说,你——”她迟疑地问:“好像死心塌地跟定他了?”
“那有什么法子?二奶奶铁了心要撵我;我总得有个地方去。”
由此开始,绣春将前一天晚上从摔跤为李绅抱回房去,一直谈到这天早晨听见何二嫂的声音以后的感想为止,凡是她所记得起的,几乎都告诉了锦儿。
锦儿听得心满意足,从来都没有听过这么好的新闻。“绣春,”她说:“看样子,你那个‘傻女婿’好像已经收服了。真的好厉害,怪不得二奶奶都落了你的下风。”
绣春又得意,又好奇,“怎么?”她问:“怎么说她落了我的下风?”
于是锦儿将震二奶奶说她“女大不中留”,以及她自己的感觉,都说了给绣春听。
这就使得绣春越觉得自己的意料不差;“你听听,明明是她自己把人家逼上梁山,倒说人家天生下流,愿意当强盗。”绣春的脸色一沉,“锦儿,咱们俩也跟姊妹差不离,这件事,全本西厢记都在你肚子里;明儿回南京,说什么我都不在乎,就有一句话我可不受!”
“哪句话?”
“昨儿晚上啊!”绣春答说:“先叫我去伺候人家,回来不让我进屋;你是经手的见证。若说我自己伺候得不想回来了,你可替我说句公道话。”
锦儿一口答应,并认为她应该争。因为她嫁了李绅,等于正室,起初有实无名;三五年扶了正,便是名符其实的“掌印夫人”,不能落这么一个名声在外面。
听得她的话,绣春感动而且感激。这样无话不谈,直到何二嫂来探望,方始警觉;急急起身,赶回震二奶奶房间,只见牌局已经散了,震二奶奶正跟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婆子在轻声低语,发现她们两人的影子,便都住了口,那老婆子的视线落在绣春身上。
“绣春在睡觉,”震二奶奶问锦儿:“你又上哪儿去了,始终不见你的人影子。”
“我跟绣春聊天儿;聊得也睡着了。”锦儿把话扯了开去,“该开饭了,不知道何二嫂有预备没有?倒忘了问她一声儿。”
“何二嫂自然有预备的。不过,咱们也不能坐着不动;你们俩到厨房里看看去。”震二奶奶又说:“绅二爷在前面一天了,你们看看,怎么得通知他一声,是回来吃饭,还是怎么着?”
锦儿还答应一声,绣春却不曾开口;两人又相携而去,那老婆子望着她们的背影;估量已经走远了,才呶一呶嘴;低声问道:“曹少奶奶说的就是高挑身材,水蛇腰的那个?”
“对了!”震二奶奶用同样低的声音答说:“她叫绣春,从小跟我,就像我的一个妹妹;所以这件事我着急得很。石大妈,你知道的,我们这种人家规矩严;我虽是个当家人,上头还有老太太,凡事也由不得我做主。”
“是的,大宅门我也见识过几家;当家人最难!这件事如果不是秉公办,怕别人不服;要办呢,又是多年在身边的一个丫头,狠不下心来!”
“着啊!”震二奶奶觉得话很投机,趁势说道:“就为了这一层难处,我几夜睡不着觉;想来想去,只有悄悄儿拿掉最好。”
“是,大宅门里出了丑事,只有这个法子。”
“可是,怎么个拿法呢?”震二奶奶愁眉苦脸地,“南京城里的名医,倒是有几个熟的;有个妇科臧大夫,是御医,前两年雍亲王府的侧福晋血崩,都说没有救了,最后是臧大夫一剂药,硬把她扳了回来。可是这一段情由,我又怎么跟人家开口?”
石大妈点点头不语,将手炉盖子打开,慢慢拨着炭结。她眼下有些抽风,牵动肌肉,跳得很厉害,显然是有为难的事在思考;或者故作这样的姿态。
“石大妈,”震二奶奶试探着问:“你可知道有什么方子?”
“方子是有,不过——,”石大妈突然说道:“曹少奶奶,依我说,既然是那个小厮闯的祸;倒不如索性做桩好事,把她配给了那小厮,不就遮盖过去了吗?”
“唉!她如果肯这样子,我也就用不着为她犯愁了。”
“喔,原来她不肯?”
“你想怎么会肯?那小厮好吃懒做,还有个赌的毛病,都撵出去过两回了;看他老子在我们曹家是有功之人,留下来吃碗饭。这种没出息的浑小子,她怎么肯?”震二奶奶觉得谎还不够圆满,又编了一段:“她也是一时脂油蒙了心,才会上人家的当;提起那小子,她恨不得咬下一块肉来。所以我也不敢逼她,逼急了会出人命。”
“这样子,那就难怪了!”石大妈说:“方子,我倒是知道有个人;不过,如今不肯拿出来了!”
震二奶奶一听这话,便知石大妈的肺腑;故意不答,看她自己怎么把话拉回来?
“不过!”石大妈很快地下了转语:“是府上的事,那敢不尽心?老织造大人在世的时候,从南京到扬州,只要灾荒水旱,总是他老人家出头来救,也不知活了多少人?说到曹织造府上,要点什么,敢不尽心,这个人也就太没良心,也太不识抬举了。”
像这样的事,何用把“老织造大人”抬出来,所以尽管她尽力在卖她的感恩图报之意,震二奶奶却觉得不甚中听;一直听到最后一句,才有了笑容。
“石大妈,你说得太好了。你我将心换心,交道也不是打这一回;几时上南京,也来我们花园里见识、见识。”震二奶奶紧接着问道:“你有几个孙儿女?”
“托少奶奶的福,两男三女。”
“真好福气。”震二奶奶把手伸到镜箱。
她那具镜箱很大,足有一尺四寸宽,两尺四寸长,紫檀金银丝嵌出瑶池上寿的花样;一面西洋水银镜子此刻是合在那里,下面五层抽屉却未上锁;抽开第四格,黄澄澄地耀眼金光,立刻将石大妈的眼眶都撑大了。
一抽屉的金戒指,也有些金钗,金耳挖;这是震二奶奶用来备赏的,李家的丫头仆妇也不少,所以带了些。及至一“落白事”,妇女穿孝首摒金银,拿这些东西赏人,显得不大合适,所以又带了回来。此时便宜石大妈;她随手一抓,恰好是五个金戒指。
“给你孙儿女玩吧>!”
五个戒指都是起楞的线戒,手工很精致,金子却没有多少;不过总是金戒指。乡里人眼孔浅,看震二奶奶大把金戒指赏人,惊异多于欣喜。
当然,最后是归于欣喜,“少奶奶,”石大妈说:“真是,我儿媳妇都从没有戴过金子!”
震二奶奶不知她这话是真的感慨,还是取瑟而歌?反正再给一件决不会错。便又取了支钗递了过去,“我倒忘了问你儿媳妇了!”她说。
“唷,二奶奶——。”
石大妈不得不有番“受之有愧”的客气话;震二奶奶只淡淡地笑着。石大妈当然也知道,这些话人家并不爱听,不过自己非得说这些话,才能接着说人家爱听的话。
“少奶奶,”石大妈正一正脸色,“可懂药性?”
“我不大懂。”
“那就不必拿方子了。”石大妈说:“方子是个如假包换的方子,通经灵验极了。懂药性的人,只要加减两三味,就能把‘血块’打下来。既然少奶奶不通药性,这个方子又不便跟人去讨教;干脆,我替少奶奶弄一副药来吧!”
“那敢情好!”震二奶奶问道:“想来药很贵重?”
“如果是别人,我一定说,里面有麝香、肉桂;在少奶奶面前这么说,不怕天雷打么?”
震二奶奶想了一下说:“药我要,方子我也要。药不在乎贵贱,管用,就值钱!”
最后这三个字是暗示,钱不会少给。石大妈连连点头,站起来说:“雪已经停了,想来明天一定动身;我趁早把少奶奶交代的事去办好了它!”
是震二奶奶一个人吃的饭;接着是锦儿与绣春坐下来吃,这时石大妈已坐在何家厨房中了。
“回头你们吃完了,绣春到厨房里去给何二嫂帮忙;锦儿替我找些尺头出来,我要送人。”
这样很明白地交代,即表示她只须锦儿一个人在她身边,自然是有话要跟她说。
“那个石大妈又是收生婆,又是土郎中,她有个通经的方子很灵;我叫她取了来。你看,该怎么酬谢她?”
原来石大妈是这么一个脚色!看她脸有横肉,目常邪视,锦儿不信她会有什么好方子。但这只是心里的感想,未看方子,不能武断。若说酬谢;她想,不过几两银子的事。
“我看,送她十两银子,也就是了。”
“十两银子好像太少了。”震二奶奶说:“你包二十两银子,另外再找些她们用得着的东西,多一点也不要紧。只要能把绣春的病治好,多破费一点儿也值!”
原来是给绣春找的通经方子;锦儿心想,倒要看看是那几味药,听石大妈说说这张方子的好处。
于是等石大妈来了,锦儿故意以找东西为名,逗留在那里不走;只是面对箱笼,背脊向外,没有看到震二奶奶已给石大妈递了个眼色。
石大妈自然明白,因为震二奶奶说过,连绣春自己都不肯承认已怀了孕;她亦不便说破。如今看她的眼色,知道这件事是锦儿都瞒着的;随即点点头表示会意。
“这是明朝宫里传出来的一个方子。”石大妈说:“我那亲戚本来只卖药,不传方子;只为少奶奶吩咐,不能跟别人比。”
“人家的秘方,我亦不会乱给人的,不过既然用她的药,总得有个方子。”震二奶奶问道:“倒是些什么药啊?”
“我也不大懂。方子上都写得有,什么川芎、当归、牛膝、大黄什么的。”
说着,石大妈将方子与药,一一交代。药是一大包、一小包;其中另有讲究。
“这一包是两剂。”石大妈是指的大包:“头一剂吃两煎;如果月水还不来,再服一剂,无有不通的。”
“这一包又是什么?”
“月经不调,虚弱的多;倘或身子倒很壮,月经不来,就得另外加几味药进去。方子上也写得有。”
震二奶奶心里明白,大包是通经药;加上小包的药,就可以打“血块”了。接到手里一看,药包上还写着字,什么“王不留行”、“威灵仙”,不像个药名;却又不便细问,只点点头将药包翻转,怕上面写着的字也是秘密,不愿让锦儿看到。
天是晴了,路却越发难走;积雪消融、泥泞满地,轿夫一脚下去,要使劲一提,才能跨开第二步,所以到得镇江,天快黑了。
幸好打前站的人,主意拿得定;在李绅预先关照的三元老店,坚守不去。不过多花几十两银子的房钱,行程总算是接得上了。镇江大地方,三元老店又是镇江第一家大客栈;所以住处很舒服。震二奶奶仍旧占一座小跨院;李绅也是独住一间。安顿好了,震二奶奶将曹荣找了来说:“明天就回家了;今天是在路上最后一夜。大家都辛苦了,今儿个应该好好吃个犒劳。你让店里多预备,好酒好肉管个够!”
“是了。”曹荣问道:“绅二爷呢?是不是应该给他预备?”
“当然。”震二奶奶说:“你关照厨房,另外备几个菜,开到这里来,我做主人。再跟绅二爷说一声,事完了就请进来,我还有事跟他商议。”
曹荣如言照办。等李绅一到,菜也送来了。震二奶奶吩咐曹荣去陪那两个护院;席面有锦儿绣春伺候,外加小福儿里外奔走,无须再留他在那里照应。
经过这两天的朝夕相处,不但情分大不相同;关系亦好像已经改变。震二奶奶就好像对多年的大伯子那样看待李绅;李绅同样地亦视她为弟媳,只是彼此的称呼不改而已。
“绅表叔,”震二奶奶徐徐说道:“我在苏州动身之前,我家老太太告诉我说:你在路上跟绅表叔多谈谈。总是一家人,别存意见。如果绅表叔不愿在苏州住,可也不必外面奔波;李曹一家,无不好办。如今,我就是要先听听绅表叔自己怎么说?”
这话未免突兀;连锦儿、绣春都觉得意外。尤其是绣春,更多的是关切;便悄悄移动脚步,站到震二奶奶的身后,为的是可以将坐在对面的李绅,看得清清楚楚。
“老太太这么爱护我们小辈,实在感激。”李绅答说:“我不瞒你说,在我大叔那里,我是待不下去了。至于何去何从,本来想等过了年再说;不过,这一两天倒是作了个打算。”
“是的!”震二奶奶平静地说:“要成家了,自然该有个打算。绅表叔是怎么个打算呢?”
“我还想下场。明年皇上登基一甲子,要开恩科;有这个机会,我想试一试。”李绅笑道:“不过,‘八十岁学吹鼓手’,这会儿再去重新搞八股文章,恐怕是迟了。”
“有志不在年高。”震二奶奶想了一下说:“如果要用功,最好什么事也别干,免得分心。这一层,绅表叔总也有想过?”
“是的!”李绅答说:“我略微有点积蓄,成了家,大概还能支持个年把。”
“不够,不够!”震二奶奶大声说道:“一中了举,拜老师,会同年、刻闱墨,我们这种人家,自然也还要好好热闹一下,三天戏酒,也得好几百银子,还有会试的盘缠。一年的浇裹都搁在上头,只怕还差一截。不过,到那个时候倒也不必愁了,‘穷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绅表叔一得意了,自然会有人送钱上门。”
“震二奶奶这话说得真爽直!”李绅笑着喝了一大口酒,“只是我自己知道,必是‘无人问’的成分居多。”
“不会的,”锦儿在一旁插嘴:“我保绅二爷不会!”
“喔!何以见得?”
不但李绅,震二奶奶跟绣春也都有此疑问;尤其是绣春,看着锦儿不住眨眼,是催她快说的神气。
“算命的都说绣春有帮夫运。绅二爷明年下场,还能不高中吗?”
听得这话,绣春自然又羞又喜,不过脸上还能绷得住,只眼观鼻、鼻观心,作个佯若不闻的姿态。
“这话倒是有的。”震二奶奶接口说道:“绅表叔,现在咱们谈谈绣春的事。”
这一下,绣春自然站不住了,瞟了李绅一眼,悄悄地走了开去。
“话又得说回来;还是要看绅表叔自己的打算。”震二奶奶问道:“乡试也得上京吧?”
“当然!我是在北闱下场;如果侥幸了,留在京里等会试。”李绅略想一想说:“‘南朝四百八十寺’,南京的古刹甚多,我想开了年还是回南京来,找个清静的寺庙,好好用它半年的功。”
“回南京来是不错;不过,绣春不能跟着你住庙吧?”
李绅也失笑了,“还得另外找房。”他说:“这,这就不是我一个人能作主的了。”
“二奶奶你听!”锦儿笑道:“人还没有进门就当家。”
“这也是绣春自己拿得定主意,会做人!”震二奶奶接着原先的话头说:“绅表叔,你也不用找房子了。水西门有现成的一所房子,我叫人收拾出来,借给你做洞房;也不必挑日子了,来年正月十五,元宵佳节就是好日子了。请两桌客,你跟绣春就圆房吧!”
“那敢情好!只是,她的意思不知道怎么样?”
听得这话,震二奶奶微感不悦,“媒妁之言,父母之命,我是两重身分;绣春的父母既然把她托付我了,我自然作得了她的主。这一层,”她冷冷地说“绅表叔何用担心?”
李绅自己也觉得过于宠这个尚未过门的姨娘,相对地将震二奶奶就看得轻了。此事大大不妥;便即离坐,抖直了袖子作好大一个揖,口中说道:“多谢震二奶奶成全之德。”
“不敢当,不敢当!”震二奶奶急忙站起身来,“绅表叔,你快请坐!自己人闹这些虚文就没意思了。”
“震二奶奶,”李绅坐了下来,“我这‘成全之德’四个字,不是随便说的。年将知命,本来万念俱休,看人生也就是淡而无味,弃之可惜这么一回事;自蒙割爱,不过一两天的功夫,我的想法似乎都变过了,觉得人生亦不无可恋,值得起劲。往后日子,若说过得不是那么淡而无味,皆出所赐,岂非成全之德?”
“绅表叔的口才很来得!能说出这么一篇道理来,可真不容易。其实,”震二奶奶故意提高了声音说:“也是缘分!绣春偏就心甘情愿,我想不许都不行。这‘成全之德’四个字,实在不敢当。”
话好像有些不大对劲;李绅亦无从去猜想,她为什么这样的不肯居功?心中雪亮的是锦儿;等一回家,震二爷跟震二奶奶说不定会大大打一场饥荒;她要推卸责任,不能不从这时候开始,就先占地步。看起来绣春的顾虑,怕震二奶奶说她“伺候绅二爷的病,伺候到床上去了”,确有道理!
果然震二奶奶说了这话,自己许了绣春,一定会为她表白,照现在的情形看,不能表白,否则会生是非。锦儿很懊悔当初欠于考虑,一时轻诺,终于寡信,想想实在无趣!
三更已过,震二奶奶已经卸妆,将要上床时,忽然听得院子里有咳嗽的声音;接着便听见锦儿在外面隔门问说:“谁?”
“是我!”是李绅的声音:“锦儿,请你开一开门,我有要紧事跟你们二奶奶说。”
震二奶奶不由得诧异,是何要事,连明天一早说都等不得。因而不等锦儿来回,即高声说道:“锦儿,你请绅二爷在外屋坐,我马上出来。”
于是做一个手势,让绣春将她已解散的头发,匆匆挽成一个髻,系上裙子,出得房门;只见李绅站在那里,手上拿着一封信,脸色似乎有些沉重。
“什么事?绅表叔,你先请坐了谈。”
“苏州赶了一个人下来,送来小鼎的一封信。震二奶奶,你看!”说着,他把信递了过来。
震二奶奶看信封上写的是:“沿路探投绅二爷亲启”;具名之处是个“鼎”字花押;左上角有“火急”二字,字旁还密密加了圈。便不肯接信,因为一则是他人私函,不看反是重礼貌;再则,她肚子里的墨水有限,怕看不明白,所以这样答说:“请绅表叔告诉我就是。”
李绅点点头,将信抽出来看了一会,抑郁地说:“我怕大叔要出事!”
“怎么?”震二奶奶一惊:“舅公要出事?出什么事?”
“小鼎信上说,皇上有密旨,要大叔一过了年就进京,说有事要‘面询究竟’。我怕——。”李绅看了看锦儿,没有说下去。
这是故意不说,震二奶奶自能会意;顿觉脊梁上冒冷气,必是辛老太太之死,到底是何“内伤外感之症”?皇帝要问个明白;一问明白了,会有怎么个结果,是件连猜都无法去猜的事。
“喔!”震二奶奶又问:“还说些什么?”
“他说,大叔对我已经谅解了;是大姑替我说了好些好话。现在大叔又要忙老太太出殡;又要打点进京,‘事乱如麻:心乱亦如麻’,要我把震二奶奶一送到南京,赶快回去。”
“那!”震二奶奶很快地答说:“也不必送到南京了;绅表叔明天就请回去吧!”
“这倒也不必这么急。”李绅答说:“我的意思是,明天最好赶一赶,能在中午赶到南京城外;我就不必进城了,带着人往回走,明天晚上仍旧在镇江;大后天赶回苏州。出殡之前,还可以帮得上忙。”
“不必,不必!”震二奶奶摇着手说:“你不必这样子来回奔波;我也用不着急急忙忙地赶。送到南京,跟送到这里,没有多大的分别。反正一天的途程;明天一走,先派个人骑马回南京去通知一声,城门卡子上有人招呼就行了。绅表叔,我也很急,希望你早点回去,能帮得上舅公的忙,反而可以让我心里舒泰些。这是自己人说老实话,决不是假客气。”
“既然这么说,我就半途而废了。除我带着小福儿一起走以外,其余的人,照常让他们送到府上。”
“这我倒没有意见。只要路上有人用就行了。”
“是的,是的。就是这句话!我会跟曹荣安排,请震二奶奶放心好了。”
要谈的正事,告一段落,但李绅还不想告辞,震二奶奶也希望他多留一会,因为这短短几天的朝夕相处,情分已大不相同,即令无话可说,亦觉恋恋不舍;何况彼此都感到应该多谈一谈,只是心有点乱,急切间找不着头绪而已。
震二奶奶静下心来想一想,此刻便要谈妥当的,还是绣春的终身大事,“绅表叔,”她说:“看样子你仍旧得在苏州长住了?”
“这也说不定,得等大叔从京里回来以后再说。”
“那么明年乡试呢?”
“我当然仍旧想下场;不过也要看情形。”
左一个“说不定”;右一个“看情形”,虽知他事出无奈,震二奶奶仍不免微有反感。
于是她说:“绅表叔,那么,所谈的那件事怎么样呢?”
“这在我求之不得,当然是定局了。”李绅很快地答了这一句;沉吟了一会又说:“现在所怕的是大叔真的出了事;我要办这件事,似乎说不出口。”
“那么,”震二奶奶毫不放松地追问:“怎么办呢?”
“担迟不担错,迟早要办的。”
震二奶奶心想,他那方面固然不会出错;自己这方面却怕夜长梦多。不过这话她觉得不便说;最好莫如绣春自己跟他去谈判。
成竹在胸,便先将这件事搁起;作个苦笑道:“真正是好事多磨!”
“是啊!”李绅亦有同感:“但愿大叔上京无事!大概二月里就有消息。果然天从人愿,我马上到南京来接。”
震二奶奶点点头,换了个话题谈李煦;亦无非说他这一步运走得太坏,嗟叹不绝。
“二爷,”小福儿在外面催了:“好些人在等着二爷呢!”
“喔,”李绅站起来说:“大家只以为行程有变更,在等我回话;我得去交代一下。好在明天不是一早赶路,有事还可以谈。”
“是的。绅表叔请吧!”
等李绅出了那座跨院;锦儿忽然追上来说:“绅二爷,回头办完了事,请再来一趟。”
“喔,”李绅问道:“震二奶奶还有话说?”
“不是!”锦儿停了一下说:“反正你来了就知道了。”
原来震二奶奶本想让绣春到李绅屋里面谈;却又怕外面人多不便,所以特地让锦儿来关照。李绅却不明究竟,想一想答说:“我有许多事要交代,恐怕太晚了。”
“不要紧!再晚也要请绅二爷来。”
李绅答应着转身而去;锦儿回来,只见震二奶奶正跟绣春在谈李绅。
“他为人如何?你比我清楚;这是你自己一生的大事,主意也要你自己拿。”震二奶奶说:“我知道你一定有好些话说,所以我让锦儿通知他,再来一趟。你可别错过机会。”
“是!多谢二奶奶。”绣春低着头说。
“那么,你说,你预备怎么跟他谈?倒先说给我听听。”
绣春本有一个自以为很好的打算;相信李绅亦会同意。只是这个打算,决不能告诉震二奶奶;那就只好向她求教了。
“我可不知道怎么说;得请二奶奶教我。”
“我只能教你怎么说。意思可是得你自己的。”
“是的!”绣春答应着,却又不往下说。
这样盘马弯弓地,彼此都似闪避着什么,惹得锦儿忍不住了:“绣春,你干干脆脆说吧!不愿跟绅二爷就拉倒;要是愿意,打铁趁热。请二奶奶教你一个说法,能让绅二爷早早来把你接了去,不就了掉一桩大事吗?”
语出如风,绣春何能招架;只有这样答说:“我就是锦儿说的这个意思;请二奶奶教我一套说法好了!”
“慢着!我还得问清楚,锦儿的话分成两截,你愿意听的是前半截,还是后半截?”
“自然是后半截。”锦儿接口就说。
“你让她自己说!”震二奶奶认真异常。
“是后半截!”
“锦儿,你可听见了!”震二奶奶紧接着说:“这是件好事,不过将来饥荒有得打!绣春是跟着绅二爷过称心如意的日子去了;我不能成天在家为她淘气。所以我一定要问得清清楚楚,决没有一丝一毫的成见。再有句话,我也得先说明了,凡事都有一定的谱子,别说一离谱就会弄得天下大乱;走错一步也教人笑话。绣春既然死心塌地跟定了绅二爷,就得按一定的规矩办,顾她自己的面子,顾绅二爷的面子;在我来说更要顾曹家的面子。你们懂我的话不?”
“我懂不懂不相干。”锦儿拿手一指,“只要绣春懂好了。”
绣春不能说不懂——确是不十分懂;她只能用雪白的两粒门牙,轻咬着嘴唇点一点头。
“回头你这么跟绅二爷说:他这趟回去了,舅太爷待他自然跟以前不同,有好些事会交代他,让他帮着鼎大爷,能把这一大家子接手撑起来。这个责任很重,要睡得舒服吃得香,才能长精神。所以最好一回苏州就找屋子,居家过日子,只要够用就好,不必求华丽。你看他怎么说?”
绣春想一想答说:“不说舅太爷这趟进京,似乎……似乎有麻烦?他如果说要等舅太爷平安无事,才能办这件事呢?”
“如果舅太爷有了麻烦呢?莫非他就不办这件事了?成家立业是自己的事;倘或舅太爷有了麻烦,就更得他们小一辈的能够争气!”震二奶奶又说:“你问他,怎么叫‘内助’?朱洪武若是没有马皇后,他能打得成天下?再说,就因为怕舅太爷作兴会有麻烦,更要抢在前头办了这件事。你懂这道理不懂?”
这道理很容易懂。绣春和锦儿小的时候,都听老辈说过:“皇上南巡,本来太子总是留守在京的;有一年皇上让他跟着来了,一路闹得不成样子。平头整脸的少妇幼女,若是不巧让他看上了,就怎么样也逃不出他的手去。所以下一回皇上南巡,有闺女的人家,赶紧都嫁了出去;年轻小媳妇看模样还过得去的,亦都避得远远的。”这就是趁麻烦未来以前,预先躲麻烦的道理。
“行了!”锦儿说道:“你就这么说好了!包绅二爷百依百顺听你的。老太太回来,李家总得有人送;你让绅二爷讨这桩差使,顺便就来接你。‘烧香看和尚,一事两勾当!’”
第六章
小福儿擎着的灯笼刚一出现,绣春就知道了,轻轻咳嗽一声,向锦儿呶呶嘴。
“是——,”锦儿看着震二奶奶说:“是让绣春先到对面屋里等着?”
“当然!绣春先过去。”震二奶奶又问:“教生一个火盆,生了没有?”
“生好了!”
锦儿一面回答;一面就推绣春到对面屋里,然后“呀”地一声,把堂屋门打开,北风扑面如刀,不由得瑟缩后退。
“震二奶奶还没有睡?”李绅问说。
“请进来!”锦儿先不答他的话;望着门外说:“小福儿,你把灯笼留下,回去睡去吧!在这儿打盹会招凉。”
打发走了小福儿,锦儿将堂屋门关上,向李绅招招手,往对面屋子走去。李绅不解所谓;而且觉得锦儿的行动诡秘,不由得脚步迟滞了。
“请进来!绅二爷!”锦儿说道:“是绣春跟你有话说。”
李绅大出意外,但有更多的喜悦;举步轻快进了屋子,绣春头也不抬,管自己拿着铁箸在拨火盆。
“请坐!”锦儿又向绣春招招手;将她唤到门外,低声说道:“你尽管跟绅二爷多聊聊;二奶奶不会不高兴。我也不会过来偷听你们的话,你放心好了。”
绣春心里感动极了,觉得锦儿真比亲姊妹还要体贴;方寸之间,又酸又甜地不辨是何滋味?
“快进去吧!”锦儿一甩手走了。
绣春转身进屋,陡觉烛光刺眼;眼中亮晶晶地光芒四射,却看不清李绅的面目;正举手要拭眼睛时,听李绅吃惊地问:“好端端地,为什么哭?”
原来自己在掉眼泪?绣春不愿承认,摇摇头说:“没有!”
李绅倒困惑了,面有泪痕,却又有并非假装出来的笑容,这是怎么回事呢?
“没有什么?”绣春猜得到他的心情:“刚才跟锦儿说话,让一根飞丝飘到眼睛里了。你别胡猜;我好端端地哭什么?”
“是啊!我想你也没有哭的理由。”李绅急转直下地问:“锦儿说你有话跟我说?”
“是的!”
“好极了!我也有话跟你说。”
“那么,你先说。”绣春将炖在炭火上的瓦罐,提了起来问说:“要不要来碗消食的普洱茶?”
“好!”
于是绣春先取起桌上的杯子,细看了看;抽出腋下雪白的一块手绢,抖开了擦一擦杯沿,方斟得八分满的茶,用手绢裹着送到李绅手里。然后为自己也斟了一杯,很文气地啜饮着。
“这就是享受了!”李绅在心里说。
“你笑什么?”
“我笑了吗?”李绅摸着脸问。
绣春“噗哧”一笑,将一口茶喷得满地,“咱们俩总算凑到一块了!”她说:“一个不知道自己哭;一个不知道自己笑。”
“原来你还是在哭!到底为什么事伤心?”
“正好说反了!我是心里高兴才哭的。”
“这不是新鲜话?”李绅笑道:“照你这么说,伤心的应该是我!”
“别跟我抬杠!咱们说正经的。你不是有话要跟我说吗?”
“是啊!我想我应该给你留下一点东西,作为信物。”
一面说,一面起身,掖起长袍下摆,在腰带上解下一块古色斑斓的汉玉,托在手里,送到绣春面前。
“这玩意叫‘刚卯’,是辟邪的。不过,我取它是块玉;心比金石坚!”
说着,拉起绣春的手,将玉刚卯放在她掌心中;接着顺势一拉,并坐在床沿上。绣春看着那块玉说:“照规矩,我得回你一样礼才好。”
“你把这块手绢儿送给我好了。”
“这块手绢儿用过的——。”
“就要你用过的才好。”李绅抢着说:“新的就没有意思了。”
绣春看了他一眼,轻声问道:“你打算什么时候来接我?”
“这可说不定了!”李绅歉然地,“我得先回苏州再说。”
“为什么呢?你也四十多岁的人了,像这种事,莫非自己还不能拿主意?”
“时候赶得不巧——。”
“你别说了!不就是舅太爷的事吗?我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说皇上找就会出事;出什么事?也许皇上要放舅太爷一个好差使呢!吉凶祸福还不知道,先就认定了没有好事;这不是自己找倒霉?怪不得舅太爷跟你合不来,你怎么总往坏的地方去想呢!”
这等于开了教训,绣春讲是讲得痛快;讲完了不免失悔,自己的话说得太冲了,因而惴惴然望着李绅。
李绅在发楞,一双眼眨了好半天,突然说道:“你说中了我的病根!人苦于不自知;我确是常往坏的地方去想。这——,”他抬眼望着绣春,有种乞取谅解的表情,“也因为耳闻目睹,都是些不长进的样子,久而久之,养成了我那么一个习惯。说起来,多少也是成见;坏的地方固然不少,好的地方也有。从今以后,我得多往好处去看。”
“这才是!”绣春大感安慰——震二奶奶教她的那套话,自然无一语不打入李绅的心坎了。
“好!我一回苏州就找房子,你是愿意清静呢,还是热闹?”李绅又问:“如果要我住在府里,你怎么说?”
“最好别住在一起。”
“好!不住在一起。我找一处闹中取静,离府又不太远的住房。”
“对了!我正是这么想。”
李绅点点头;沉吟了好一会儿说:“我想,咱们‘二月二,龙抬头’那天进屋,好不好?”
“好啊!”绣春问道:“挑这个日子,也有讲究吗?”
“那天是我生日。”
“原来如此,那就更好了!”绣春忽然想起:“你得给我一个八字。”
“好!”李绅说道:“你也得给我一个。”
“当然!我念你写就是。”绣春四面看了一下,“我去拿纸、拿笔砚。”
说着,兴匆匆地奔到对过,敲一敲门,锦儿开门出来问道:“绅二爷走了?”
“还没有。”绣春答说:“要找两张红纸。”
“写什么?”
“你想呢!”绣春笑着踏了进去,向斜靠在床栏上的震二奶奶说:“得借二奶奶的笔跟墨盒子使一使。”
“写什么?写八字?”
绣春点点头,却又故意这么说:“谁知道他写什么?”
“你跟他怎么说!”
“我,”绣春扬着脸,得意地说:“我排揎了他一顿。”
“你还排揎了人家?”锦儿问道:“怎么回事?你倒说给我听听。”
于是绣春拣要紧的地方,说了一遍;震二奶奶点点头说:“话倒也在理上。”
“他怎么样呢?”锦儿追问着。
“他还能怎么样?自然乖乖儿听我的!”
“绅二爷真没出息!”
锦儿忘形了,声音很大;震99lib?二奶奶怕李绅听见,急忙喝一声:“锦儿!”
锦儿吐一吐舌头,低声笑道:“好家伙!绣春过了门,一定会揍老公。”
绣春没有再理她,开震二奶奶那个硕大无朋的镜箱,找到笔跟墨盒;锦儿也凑趣,居然为她弄来两个梅红简帖。
“喔,”绣春走到门口,忽然站住了说:“还有样东西给你看看。”她把那块玉刚卯从口袋中掏出来,交到锦儿手里,才走回对面。
“二奶奶,你看!绅二爷下的聘礼。”
锦儿的声音中,充满着感情,七分替绣春高兴;三分是羡慕和妒嫉。震二奶奶心想,到了可以跟锦儿深谈的时候了。
“我也替她高兴,绣春有这么一个归宿,实在太好了!可是,我也替她发愁。她那个毛病怎么办呢?”
这话提醒了锦儿;心里在想,绣春的肚子再过个把月就现形了!开年回春,卸却寒衣,更容易看得出来;那一下,绣春就不用想姓李了!于是,她凑近震二奶奶,低声说道:“是啊!不能带着那个肚子上轿啊。”
“那不会。”震二奶奶很平静地说:“照我看,还是经水上的毛病。”
锦儿听这话,未免反感;明明她自己都知道,绣春是有喜不是有病,偏要这样说假话,岂非无味?
震二奶奶看她的脸色,知道她不以为然;便又把话拉回来:“你我都不是大夫,也不知道她肚子里究竟是怎么回事?好在时候还早,回去了找大夫来看了再说。”
“早可是不早了!”锦儿替绣春着急,“石大妈怎么说?”
“你不是瞧见了,给了方子,又给了药。”
“是的,我瞧见了。只瞧见一包药;另外好像还有一个小包,是不是二奶奶收起来了。”
“对了!我另外收起来了。那小包的药,不能乱用。”
“怎么呢?”
“药性太猛,非万不得已不能用。”
“这——,”锦儿颇感困扰,“怎么叫万不得已?”
“如果那大包的药服了,不管用,才能把小包的药加上。”震二奶奶说:“那就无有不通的了。”
锦儿细想了一会,恍然大悟,原来大包是通经药;加上那一小包,便有堕胎的功用。
想到这里,不由得面现微笑;笑得似乎诡秘,震二奶奶当然要问缘故。
“你笑什么?”
“我笑石大妈!真会捣鬼。”
震二奶奶知道她想通了,便正一正颜色说道:“锦儿,那小包药,我是不会用的。你说石大妈会捣鬼,这话倒不假;通经的药,加上麝香、威灵仙、王不留行、红花,就能打胎,这也不算什么秘方;她是特意装成那种自以为多了不起的样子。我仔细看了她的药,麝香还是假的。”
“二奶奶怎么知道的呢?”
“从前外洋来的货船,一大半归我们家转手;香料我可是从小就看得多了。”震二奶奶指着一口皮箱说:“药在那里,你取来,我指给你看。”
于是锦儿开箱子取来药包,震二奶奶将写着药名、分量的封皮纸打开,里面是四小包药;最小的一包便是麝香。黑黑地一小块,毫不起眼;而且气味很怪,不但不香,真可谓之为臭。
“这就是麝香吗?”锦儿问道:“我实在闻不出来,香在那儿?”
“要跟别的药料合在一起就香了。”震二奶奶说:“这块麝香不知是什么东西冒充的,气味倒还像,颜色不像。”
“真麝香是什么颜色。”
“带红、带紫酱色;不是这么黑得像老鼠屎似地。”
“我懂了!”锦儿打开另一包,“这个呢?啊!是红花。”
“对了!”
“这个什么?”锦儿又指另一包。
“大概是王不留行吧。”
锦儿便取过封皮来,一看上面的字迹,不由得笑道:“好怪的药名!老王不留,小王就非走不可了!”
震二奶奶也笑了,“收起来吧!”她说:“我可有点倦了。”说着,往后一靠,双手交叉着放在胸前,闭目养神。
等锦儿转身过去,她却又眼开一线;正看到锦儿将那张封皮塞入怀中,另外找了张纸包那四小包药。
“那倒好!”震二奶奶在心里说:“省了我多少事。”
取了根纸煤在炭火上燃着了,点上蜡烛,将灯笼交到李绅手中;绣春轻声说道:“一路保重!可记着我给你的地址。”
“不写下来了?”李绅拍拍口袋,“我一回苏州就会给你寄信寄东西来。”
“不要寄东西,只要信就行。”
“我知道。”李绅指着震二奶奶的房间说:“该说一声吧?”
“只怕已经睡了。我替你说到就是!”
李绅点点头,将灯笼交给绣春,转过身来朝上作了一个大揖。
“你这是干什么?”
“谢谢震二奶奶跟锦儿。”
“真是!”绣春笑道:“说你书呆子、傻女婿,一点都没冤枉你。”
李绅笑笑不答,接过灯笼,推门出去;一脚在外,回身说道:“外面冷,你别出来。”说完,很快地将门闭上了。
绣春上了闩,静静地站着,将她跟李绅在一起的经过,从头回忆;心里又兴奋、又舒泰,顿时忘却身在何地。直到房门声响,方始惊醒。
“你怎么回事?冰凉的砖地上一站老半天,也不怕冻着。”锦儿笑道:“你说他傻女婿,我看你才是傻丫头!”
绣春笑了,不好意思地说:“我想得出神了。”
“来,来!”锦儿拉着她的手说:“快上床,细细讲给我听。”
“没有什么好讲的。”
两人做一被窝睡了;锦儿搂着绣春开玩笑,讨便宜,“你就当我是绅二爷好了!”她说:“不许跟我拗手拗脚地!”
“你这块肉怎么办?”锦儿手按在绣春的小腹上问。
此言一出,绣春立刻不作声了。锦儿也不催她,反正已经有了办法,不必心急;让她慢慢想去。
“他来得早还好,来得晚了,看你怀里捧着个‘西瓜’怎么见他?”
“他一定会来得早,我跟他已经说好了。”
“你们怎么说的?”
“日子定在二月初二;那天是他的生日。”
“这是够早了,可是也还有一个半月。不知道还遮盖得住不?”
“遮盖不住也不要紧!锦儿,我有个主意,得跟你商量。”绣春极有信心地说:“他的性情我摸透了,最讲情理,最能体谅人的;我想跟他挑明了,虽住在一起不同房,或者另外找一处地方让我住,等过了这几个月再回去。”
锦儿愕然,“绣春,”她抬起身子,以肘撑持,俯视着绣春问:“你是想把孩子生下来?”
“是的。我这么想。”绣春答说:“我有把握,他一定肯。”
“你疯了!”锦儿简直要唾她:“你看不出来,绅二爷讲义气、要面子的人;别说你怀着孩子,只要让他知道你跟二爷好过,他就不能要你了。连人带孩子一起把你送回来,你怎么办?”
绣春爽然若失。锦儿说得一点不错,李绅就是这么一个人;他决不肯做任何可能遭人批评的事。
“而况,”锦儿又说:“如果你始终没有离开过曹家,还有可说;到李家打个转再回来,别人会怎么想?且不说二爷心里腻味,只怕老太太也不许。至于你那个孩子,不管是男是女,一定会有人嚼舌头,说是不知道是谁的种。我倒问你,你那个孩子长大了,还能抬得起头吗?”
“啊!”绣春有如芒刺在背:“那怎么办呢?”
“办法是有。你自己先得好好想一想。”
“我应该怎么想。”绣春把锦儿拉得又睡了下来,低声问道:“只有拿掉?”
“如果你一定要姓李了,除此别无二法;而且最好不让绅二爷知道。”
“那当然。锦儿,你告诉我,应该怎么拿?”
“当然是用药。就不知道怎么样才能去弄到这种药。”
“总有办法,你别急,等我替你想法子。”
“我看只有跟二奶奶说。”
“你别说!说了她就不肯替你想法子了。”锦儿将声音放得极低:“你得装糊涂。她始终不肯承认你有喜,你就依着她的话,说自己有病;那样,事情才办得成。”
“只要你有把握,这趟回去,我就不进府里去了;在我嫂子那里住下,先把个累坠拿掉,再作道理。”
“如果你愿意,你就住你嫂子那儿去好了。”
这表示锦儿有把握——她确有十足的把握;通经药,震二奶奶当然会给,另外应加的四味药,她把那张封皮留下来,便是有了药方还怕什么?
“锦儿,”绣春从未想过的事,此时自然而然地想起来了,“我跟我嫂子怎么说?”
“你嫂子不是待你还不错?你老实跟她说好了。”
“错是还不错!不过挺客气的;每次我回去,总要陪着我半天;有时留住吃饭,非让我坐在上头不可,倒像待生客似的;我怎么说得出口。”
“那就不说。”
“不说又不成。你想吃了药,肚子一定会疼,一定会把血块打下来;不把她吓坏了?”
“是啊!”锦儿也觉得大为不妥:“那一来,全本西厢记,不就都抖了出来?”
“所以,”绣春紧接着她的话说:“你得陪着我!”
这在锦儿答应不下来了。“你知道的,”她说:“我一点都不懂。”
“不懂不要紧,我只是要你壮我的胆;有个人可以商量?”
“不行!”锦儿摇头:“到时候你找我商量,我又找谁去商量?”
“那,”绣春几乎要哭了:“那怎么办?”
“你别着急。”锦儿想一想说:“等我想个法子,问一问二奶奶,看她怎么说?”
“对了!问二奶奶。”
在她,以为震二奶奶一定会有办法,也一定肯想办法,所以语声轻快。锦儿却看得并不容易;她把震二奶奶的心思摸透了,本意是要把绣春怀的胎打下来,但决不肯担这个名声。只有想好办法,还得有个巧妙得不落痕迹的说法,才能让震二奶奶出头来办这件事。
“睡吧!”
绣春的心情倒舒泰了,渐觉双眼涩重,不久便起了轻微的鼾声。锦儿心热,只想着绣春有了这个好归宿,无论如何得要替她把这个难题应付过去,故而一夜魂梦不安,心里老转着这个念头。
到得曙色初透,突然一惊而醒;赶紧推着绣春说:“醒,醒,我想到一个好法子。”
“你说什么呀?什么事好法子不好法子?”绣春倦眼惺忪地问。
“不就要找个能照应你,壮你胆的人吗?我想到了,是做梦想到的!”锦儿越想越妙,紧接着又说:“我不是说梦话,确是好法子。”
这下使得绣春精神一振:“快说,快说!”她催促着,“梦里头的事,一会儿就忘记掉了。”
“这个梦不会忘。”
服伺震二奶奶起了床,洗完脸梳头;锦儿使个眼色,绣春便端着脸盆走了出去,好让锦儿谈她梦中所想到的法子。
“昨儿我跟绣春聊了半夜,原来绅二爷日子都挑了,是二月二,龙抬头那天。”锦儿又说:“那一天是绅二爷的生日。”
“喔,”震二奶奶在镜子里望着锦儿,“照这么说,绅二爷一过元宵就会来接她了?”
“是啊!反正他这一回苏州,该怎么办才合规矩,一定很快地就有信息。如今别的都不愁;愁的只是绣春身上的病。该早点治好,将养好了身子,才能动身。”
“嗯!”震二奶奶没说下去,拿把小银锉子在修她的指甲。
“我告诉她,二奶奶有通经药,她很高兴,让我来跟二奶奶说,求二奶奶把这两服药给了她。又说,回到南京,她也不进府了,在外头找一处地方住,让我问二奶奶,准不准她这么办?”
“这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震二奶奶问道:“她预备住在哪里?她嫂子家?”
“不!她不想住她嫂子家。”
“为什么?她跟她嫂子不是挺不错的吗?”
“可也是挺客气的。怕治病的时候,有许多不方便。”
锦儿一面说,一面从镜子里去看震二奶奶的表情;只见她虽未抬头,却连连点头;停了一会又问:“那么,她预备住在那儿呢?”
“那得看二奶奶。”
“怎么?”震二奶奶抬起头来,镜中现出她困扰的神气。
“法子是我想到的。”锦儿仍有表功之意;“本来我可以陪她;可是我也不懂什么,没法儿照应她的病。我想,通经药既是石大妈的,一客不烦二主,就让石大妈来照应她好。”
震二奶奶不答,仍旧把头低了下去修她的指甲;不过可以看出她的睫毛眨得很厉害,显见得是在考虑她的话。
“石大妈不说要来看二奶奶吗?那就索性先找个地方让绣春住下;等石大妈来了,跟她一起住好了。”
“等我想想。”震二奶奶有了很清楚的答覆:“一回去了,绣春先到她嫂子那里住一住。二爷如果问你,你就说她在路上受了寒,病了。大年下弄个病人在家里不合适;而且各人都有事,也怕照应不到,所以她自愿回她嫂子家暂住。”
这个说法,合情合理;趁此躲开“二爷”的纠缠,更是件好事。所以锦儿连连点头,对她的话表示领悟,也表示赞成。
一切齐备,震二奶奶将李绅请了进来,既以道谢,亦以话别,而且还有事相托。
“绅表叔,累你辛苦这一趟,实在感激不尽。”震二奶奶笑道:“原来是奔丧的,不想倒带了一件喜事回去。”
“原是喜丧嘛!”锦儿也显得特别高兴:“喜丧,喜丧,倒是叫应了。”
李绅亦在笑;唯有绣春不好意思,故意绷着脸。
“绅表叔,”震二奶奶又问:“开了年,什么时候到南京来?”
“总在元宵前后。”
“听说你已经把日子挑订了?”
“不,不!”李绅急忙分辩:“那是我跟她私下商量的,”他手指绣春,“我得按规矩办事,回苏州也得跟大叔说一声;更得禀告大姑,然后再来跟府上讨日子。如何由得我擅自作主,说哪一天就是哪一天。”
“绅表叔也忒多礼了。咱们这会儿就定规了它;想来老太太亦决不会有别话。”
“那么就是二月二吧!”
“喝喜酒带吃寿面。”锦儿接了句口。
“你看,”震二奶奶笑道:“连她都知道了。”
“倒真是想请震二奶奶喝喜酒带吃面,可不知道肯不肯赏光?”
“不是肯不肯,是能不能。如能抽得出工夫,我一定来叨扰。”震二奶奶紧接着又说:“如果那时候是送我们老太太回来,当然不能拘定日子;不然,请绅表叔正月底来,反正我都给预备了,只要绅表叔自己来接就行了。”
“是!谨遵台命。”
“要能抽得出工夫,早来多玩几天,求之不得。我是怕绅表叔没有定,所以才这么说;不是不欢迎你早来。”
“我知道,我知道,是你体谅我。”
“还有件事想拜托绅表叔顺路办一办。何二嫂那里有个姓石的老婆子,会穿新样子的珠花;我想托绅表叔捎个信给她,准定一破了五,我就派人去接她,让她预备着。”震二奶奶吩咐锦儿:“取十两银子请绅二爷带给石大妈。”
“是了,钱跟话一定都捎到。震二奶奶,”李绅建议:“何不说个准日子呢?”
“那就是初六吧!”
“好。还有别的事没有?”
“就这么了!”震二奶奶转脸问道:“绣春,你有什么话没有?”
居然就这么抖了出来,不但绣春,连李绅都微有窘色。幸亏有个遇事卫护绣春的锦儿在,大声说道:“二奶奶,你不说要洗手吗?快上车了!”
妇女出门,尤其是长行,这是件大事;震二奶奶便先回自己屋里,锦儿自然跟着进去。绣春与李绅,都是目送她们的背影,直待消失,方始转脸相视。
“我回到苏州,仍旧会马上写信给你。”
“反正没有几天的事了,不写也不要紧。倒是有件事;你可别忘了,二奶奶爱吃孙春阳的茶食,你多带一点来。”
“我知道!我一定会带足。”
“还有件事,见了石大妈,你别多问。”
“为什么?”
“这会儿没有功夫跟你细说。”绣春话很低很急,“你只记着我的话就是。”
李绅想了一下答道:“好吧!我干脆也不必跟石大妈见面,把钱跟口信交代了何二嫂。”
“那又不妥。倘或何二嫂昧着良心,把钱给吞了,口信也就带不到;正月初六,这里派了人去,她说石大妈病了,或是不在那里,不能来,岂不误事?”
“这话也不错!我让何二嫂把她找来,当面交代清楚,尘土不沾,抬腿就走。姑娘,这可如了你的意了吧?”
绣春嫣然一笑,“这还差不离!”她说:“你好请了!”
李绅还有些恋恋不舍;绣春便拿手连连向屋里指,意思是震二奶奶会等得不耐烦,别惹人厌。
“那,我先到门口去招呼。”
“对了!”绣春大声说道:“劳你驾,关照轿夫,马上就走了。”
说完,她不待李绅答话,往里屋便走;转过身去,却又回过头来看了李绅一眼。这“临去秋波那一转”,他看得很清楚,仿佛有话想说而苦于没有机会似地。
一进了南京城,绣春便落单了;曹荣替她另雇了一辆车,直投她嫂子家。
绣春姓王,有两个哥哥,老大夫妇俩跟娘老子一起住,帮着照料那爿小饭馆,准备将来承家顶业,老二和大嫂不和,一气离家,在江北混了三年才回南京,居然带回来一个老婆,与震二奶奶同名,叫做凤英;在水西门赁了屋子住。
王老二从小好武,在振远镖局当“趟子手”;南来北往地跟着镖车走,一年倒有八个月在外。幸而凤英贤惠能干,带着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在家,关上大门过日子,从无是非;所以王老二才能够放心大胆地去闯江湖。
车到水西门,天已经黑了,敲开门来,凤英讶然问道:“妹妹不是跟震二奶奶到苏州去了?那天回来的?”
“刚到。”
绣春还没工夫跟她细说,让车夫将她的行李提了进来,开发了车钱,关上大门,才将编好的一套话说了出来。
“为了两件事,二奶奶让我暂时回家来住:第一,我身子不大好,年下事多,在府里也不能装小姐,躲在屋里不出来,所以二奶奶体恤,说是‘不如到你嫂子那里暂住,好好将养。’第二,二奶奶有个客,是乡里人,派我陪她;明天还得去找房子。”
“喔,”凤英问道:“妹妹的身子,是怎么不大好?得要请大夫来看。”
“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就是经期不大准。”绣春问道:“大宝、二宝呢?”大宝、二宝是凤英的一男一女;“小的睡了;大的让他奶奶接了去了。”凤英又问:“二奶奶请来的客,是干什么的?怎么还要另外找房子?”
“会穿珠花。一住总得一两个月,府里不便,所以要另外找房子。”
“若是一两个月,不如就住这里。”凤英说道:“二奶奶让你陪她,无非看着点儿,别把好珠子都换?了去。若是住在这里,我亦可以帮你照看。”
“这话倒也是!等我明儿问了二奶奶再说。”
第二天下午,锦儿打发一个在花园里打扫的老婆子,将绣春的衣箱行李送了来;只带来一句话:等一两天稍为闲一闲,抽工夫来看她。绣春很想问一问震二奶奶回府以后的情形;无奈那老婆子在佣仆的等级中是最低级,连上房在那里都不甚了了,自然不会知道上房里的事。
不过,绣春在家却不寂寞;因为邻居听说“王二嫂”的小姑来了,都喜欢来串门子,听绣春谈谈大宅门里的家常,在她们也是新闻,而况这一次又是从苏州回来,更有谈不完的见闻。就这样川流不息地这个去了那个来,说长道短,日子很容易打发。
到得第三天中午,毕竟将锦儿盼望到了。绣春如获至宝似地,从没有待锦儿那么好过;凤英跟锦儿也很熟,一面张罗,一面跟她寒寒暄。但锦儿却没有工夫来应酬;很率直地说:“二嫂子,你不用费事,我是上佟都统太太家有事,偷空来的,跟绣春说几句话就走;等来拜年的时候再陪你聊天儿。”
“是的,是的。”凤英也很知趣:“你们姊妹俩总有些体己话;上妹妹屋里谈去吧。二宝,走!”
凤英将她的小女儿拉了出去;怕有邻居来打扰,还将堂屋门都关上了。
“怎么样?”绣春拉着锦儿并坐在床沿上,低声问道:“大家看我没有回去,说了什么没有?”
“说倒没有说,不过听说你病了,惦念你的人倒有几个。”
这话自然使绣春感到安慰,含着笑容问:“是那些人?”
“第一个当然是二爷。”
听得这一句,绣春的笑容一减,“还有呢?”她问。
“伺候四老爷的桂刚;小厨房的下手张二猴;门房里的李秃子——。”
“好了,好了!”绣春将双耳掩了起来:“你别说了!”
锦儿有些好笑,也有些得意,随便两句话就把绣春耍得这个样子;不过心中的感觉不敢形诸颜色。等她将手放了下来,静静地问道:“二爷说了些什么,你总要听吧?”
绣春点点头,却又微皱着眉,有痛苦的表情;是怕听而又不能不听的神气。
“二奶奶故意不提你,只谈苏州;二爷到底沉不住气了,说得可也绝,‘阿凤,’他说:‘我记得你带了两个人去的;是我记错了吗?’你知道二奶奶怎么着?”
“怎么着,我可没法儿猜。你快说吧!”
“二奶奶也跟他来个装糊涂。”锦儿学着震二奶奶那种假作吃惊的神气:“‘是啊,绣春呢?绣春怎么不见?’接下来就问我。我说:‘绣春不是病了,跟二奶奶请假,回她嫂子家去住。怎么倒忘了呢?’二奶奶就打个哈哈,说是‘真的忘了!’把二爷气得要死,只能跟着打哈哈。鸭子叫似地干笑,听得我汗毛都站班了。”
“以后呢?”绣春问说:“没有问我的病?”
“你何必还问?”
绣春一楞,想了一下才明白,是锦儿嫌她还丢不开震二爷,当即辩说:“是你自己在说,他惦着我的病。话没有完,我当然要问。”
“你既然要问,我就告诉你,他不但问你的病,只怕还要来看你。”
“真的?”
“真的,假的,我可不知道。你自己心里总有数。不过,他问了我好半天,你是什么病,你嫂子住在那儿?这倒是一点不错。”
绣春默不作声,回想着震二爷相待的光景,不由得有些担心;如果锦儿说的是实话,震二爷就很可能会瞒着震二奶奶来看她。
“你可千万拦住他!这一来了,左邻右舍就不知道会把我说成什么样子了?锦儿,你得替我想法子。”
“我怎么拦他?一拦他,他一定会动疑心,说不定来得还快些。”
“那么,请你告诉二奶奶。”
“这不又害得他们夫妇打饥荒?他们大正月里淘闲气,我的日子也不好过。”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怎么办呢?”绣春有些急了:“锦儿,你不能撒手不管?”
“我何尝撒手不管?依我说,求人不如求己,他真要来了,你让你嫂子撒个谎,说你不在,莫非他还真的进门来坐等不成?”
这一说,绣春回嗔作喜,“噢!”她说:“言之有理,就这么办。”
“这是一桩。”锦儿又说:“第二桩可得问你自己,你跟绅二爷的事,你跟你嫂子说过没有?”
“没有。”绣春答说:“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你应该趁早说了,好替你自己备办嫁妆。我看二奶奶的意思,说是赔一副嫁妆,也只是好听的话;而况又是过年,她也没工夫来管你的事。”
听这一说,绣春不觉上了心事。她倒是有两三百银子的体己,存在曹家的账房里;但不能自己替自己办嫁妆,第一,没有人替她去办;第二,说出来也没有面子。
于是她将她的难处,说了给锦儿听,并又问道:“换了你是我,该怎么办?”
锦儿想了一下,反问一句:“绅二爷总有句话吧?”
“他没有说,我也不便问他。我想,他根本没有想到这回事。”
“那就难了。”
“锦儿,”绣春握着她的手,迫切地说:“这件事,我只有老着脸求你了。你得替我在二奶奶面前求一求,争一争。不管怎么,我也服侍了她一场;何况府里,不管穿的、用的,搁在库房里,白白摆坏了的,也不知多少,就赏我一点儿,也算不了什么?”
锦儿觉得她这话也很在理。
考虑了一会,锦儿答说:“好!你要现成东西,我一定替你争;至于说另外赏银子替你去备办,只怕难。有个人也许会赏你,你或者又未必肯要?”
“你是说二爷?”
“是啊!他跟你好过一场,送你几百银子,也是应该的。”
“算了,算了!我可不要他的。”绣春灵机一动,“锦儿,有个办法,也得你费心替我去办?我在张师爷那里存了有二百多银子,回头我把摺子交给你,请你替我提出来;单拿两百银子用红纸包一包,送来给我嫂子,就说二奶奶赏的,把我的面子圆了过去;我也就可以让她替我去备办一点儿什么。你看!这个办法,如何?”
“好!很好。不过,这得等二奶奶把你的事挑明了以后再办。”
“她是怎么挑法?”绣春问道:“为什么不马上跟二爷说呢?”
“这得等苏州回了信再说。”
“回什么信?”
“已经派专人下去了,问老太太是年内回家,还是在舅太爷家过年?如果老太太年内回来,你的事由老太太来跟二爷说,那就万事妥贴,再也不会有什么风波。”
“老太太如果不回家过年呢?”
“那就再说了!我想,多半亦总是由太太出面来跟二爷说;只有这样,才能压得住二爷;他不愿意也只好认了。”
“不管怎样,锦儿,你得替我催一催二奶奶。还有,年初六去接石大妈这件事,可也得请你记着点儿。喔,”绣春想起来了,“我跟我嫂子说,石大妈是二奶奶请来穿珠花的,得另外赁房子住一两个月;我嫂子说,就住这儿好了——。”绣春将凤英的话,照样转告,问锦儿是否可行?
“这也使得。反正住不了几天,把你的‘毛病’治好以后,就说珠花不穿了,打发她回去,你嫂子也不知道。”
“那好!既然你也赞成,就烦你跟二奶奶说一声儿!”
“行!这件事包在我身上,一定可以办到。”锦儿问说:“还有别的事没有?”
接下来便谈府里过年的情形。这是闲话,锦儿无暇细说,略为谈了些,便即起身作别;答应一有信息,随时派人来通知。绣春将她送到门口,看她上了车方始进来,看见凤英含笑相迎,有着等她拿跟锦儿谈些什么去告诉她的神情,心中未免歉然。不过,事情还没有到揭开的时候,只好硬一硬心肠,故意装糊涂。
是送灶的那天,震二奶奶打发一个老婆子来,唤凤英到曹家去一趟,说有话交代。凤英颇为困惑,猜想着必是为石大妈到南京,暂住她家穿珠花的事;但何以不将绣春叫回去交代,而要找她去谈?
绣春则除了困惑以外,更觉不安。她肚子里雪亮,找凤英是为了她的亲事要谈;为什么锦儿不先递个信,莫非事中有变?想想不会,凭震二奶奶的手段,这么一件事会办不成功,她还能当那么难当的一个家。
倒是有件事,不能不此刻就想办法。绣春在想,等凤英一见了震二奶奶,自然什么都知道了。喜事早成定局,而自己回家这么几天,只字不提;不是将亲嫂子视作外人?凤英如果拿这句话来责备,很难有话可说。
此时怨锦儿不早通知,以便自己能找机会先跟凤英说明;已无济于事,为今之计,只有自己来揭开这件事,但仓卒之间,很难措词。趁他嫂子在换衣服时,想了又想,觉得只能隐隐约约说一句,留下一个等她回来以后的辩解余地。
于是,她含羞带愧地说:“震二奶奶找你,大概是为我的事;我也不好意思说,你一见了震二奶奶就知道了。”
“怎么?”凤英一惊:“妹妹,你是不是闯了什么祸?”
“不是,不是!你放心好了。”
“那么,是什么事呢?你别让我心里憋得慌!”
“你就忍耐一会儿吧!”绣春又说:“二嫂,我还关照你一句话,二奶奶跟你的名字完全相同;大宅门讲究忌讳,你可稍为留点儿神。”
凤英点点头,出门而去。绣春心中一动,把那个老婆子叫到一边,拿了一串钱给她,悄悄问道:“是震二奶奶叫你来的,还是震二爷叫你来的?”
“是震二奶奶。”
“她当面交代你的?”
“不是,是小芳来告诉我的。”
她是怕震二爷或许已经知道了这件事,特意将凤英唤了去,有所安排,所以要问个明白。如今可以放心了;因为小芳对震二奶奶忠心耿耿,可以包她不会为震二爷所利用。
“震二爷跟震二奶奶吵嘴了没有?”
“没有听说。”那个老婆子看在一串钱的面上,献殷勤地说:“等我回去打听了来告诉姑娘。”
“不,不!谢谢你,不必!你请吧!我问你的话,你千万不必跟人去说。”
将她送出门口,只见凤英已先坐上曹家的车子了;微皱着眉,面无笑容,是仍旧担着心事的神情。
但回来就不同了,眉目舒展,未语先笑,手上捧着一个大包裹,进门就大声喊道:“妹妹,妹妹!”
这一喊,两个孩子先奔了出去,争着要看那个大包裹里面是什么东西?
“别闹,别闹!有好东西给你们吃;你们先跟姑姑磕头道喜。”
听这一说,刚走到堂屋门口的绣春,回身便走;走回自己屋里坐下来,手抚着胸,要先把心定下来。
“妹妹”,凤英一脚跨了进来,满面含笑地说:“大喜啊!”
绣春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顾而言他地问:“二奶奶给了你一点什么东西?”
“吃的、用的都有。”凤英将包裹放在桌上,抽出一盒茯苓糕,交给大宝:“两个分去,乖乖地别打架。”
说完,将两个孩子撵到堂屋里,才坐下来,只瞅着绣春笑。
“怎么回事?”绣春催问着。
“妹妹,你也太难了!这么一件喜事,你回来怎么一句口风不露?”
绣春早就想到她会这么问,所以从容不迫地答说:“事情还没有定局,万一不成惹人笑话,所以我索性连你都瞒着;怕年下乱了你的心思。”
“照二奶奶说,事情是早就说好了的,昨晚上跟太太回明了,太太也很高兴,所以今天把我叫了进去当面交代。”
这“太太”是指马夫人。绣春跟锦儿密谈时,就已定了可由马夫人来宣布此事的策略。锦儿果然将震二奶奶说服了,才有这样的结果。绣春想起曾怨锦儿不先报个信,看来是错怪了人,心中不免歉然。
“太太跟我说:苏州李家舅太爷有个侄子绅二爷,至今不曾娶亲;人虽四十多了,身子健得很。如今想把绣春给了他,眼前没有什么名分;不过他许了绣春,将来一定拿她扶正。绅二爷跟我们老爷同辈,算是我们老爷的表兄;说不定有一天我得管绣春叫一声表嫂呢!当时大家都笑了。”凤英转为非常关切的神气:“妹妹,那绅二爷真的待你那么好?照锦儿说,你把绅二爷呼来喝去的,绅二爷只是笑,不敢不听你的,可有这话?”
听得这话,绣春得意之余,也有不安;看样子锦儿这两天在“卖朝报”,不知道会将她跟李绅的故事,加油添酱地渲染得如何热闹?好在也就是这一回,不管它,且问正事。
“那么,你怎么回答太太呢?”
“我自然要客气几句,说是托主子家的福;我妹妹是极忠厚的.,不会忘本的人,如今有了这么好的人家,一辈子都记着主子家的恩典。”
绣春点点头说:“这几句话,还算得体。”
“太太听我说这话,也很高兴,她说:‘绣春到了李家,总要争气,将来果真扶了正,也是替我们曹家争面子;她回来,我一定拿待姑太太的礼节待她。’又说:‘绣春有脾气,人也太活动了一点儿,不过她的心地爽直,看相貌也是有福气的。’”
“以后呢?”
“以后说完了,叫人取来三封银子,一共一百四十两。四十两是例归有的;一百两是太太赏的添妆,银子我带来了。我拿给你看。”
“你先别拿,不忙!”绣春摇摇手:“震二奶奶说了什么没有?”
“震二奶奶说,绣春我用得很得力,本想再留她一两年再放她走;不过绅二爷是至亲,他喜欢绣春,绣春亦跟他投缘;加以太太作的主,我亦不敢违背。又说,另外有些东西给你,只是年下忙,还来不及检;等过了年让锦儿给你送来。”
“那么,”绣春考虑了好一会,终于问了出来:“你看见震二爷没有?”
“我没有见过震二爷;也没有看见那位年轻的爷们。”
绣春问不出究竟,只得丢开;心里在盘算,应该如何告诉爹娘;又如何得省下一笔钱来孝敬爹娘?加以凤英格外兴奋,谈李绅的为人;谈她的嫁妆;谈如何办喜事?扰攘半夜,心乱如麻,竟至通宵失眠。
到得天亮,却又不能睡了;因为大宝多嘴,逢人便说:“姑姑要做新娘子了!”于是左邻右舍的小媳妇、大姑娘都要来探听喜讯,道贺的道贺,调笑的调笑,将绣春搅得六神不安,满怀烦恼,却还不能不装出笑脸向人。
晚来人静,绣春突然想起,“石大妈的事怎么了?”她问凤英:“二奶奶跟你说了没有?”
“交代过了,石大妈要在我们家住一个月;二奶奶给了五两银子,管她的饭食。”
“喔,”绣春又问:“可曾说,那天到?”
“说初六派人去接,初八就可以到了。”
潇潇洒洒过了个年,一破了五,绣春就有些心神不定了。
“二嫂,”她问:“你预备让石大妈在那间屋住?”
“厢房里。”
厢房靠近凤英那面,绣春怕照应不便,故意以穿珠花作个藉口,“我看不如跟我一间房住;或者跟你一间房住。”她说:“总而言之,要住在一起,才能看住她,免得她动什么手脚。”
“说得不错!”凤英歉然地:“妹妹,跟你一房住吧。我带着两个小的,很不便;怕她心烦且不说,就怕孩子不懂事,拿二奶奶的珠子弄丢了几个,可赔不起。”
“这样说,我这里还不能让大宝、二宝进来玩。”
凤英当时便叫了一儿一女来,严厉告诫,从有一个“石婆婆”来了以后,就不准他们再进姑姑的屋子。
“你们可听仔细了,谁要不听话,到姑姑这里来乱闯,我不狠狠揍他才怪!”
石大妈正月初七就到了,去接她的是曹家的一个采办;正月里没事,震二奶奶派了他这么一个差使。接到了先送到凤英那里,说是震二奶奶交代的。
绣春跟石大妈仅是见了面认得,连话都不曾说过;不过眼前有求于人,心里明白,应该越殷勤越好,所以虽不喜她满脸横肉,依旧堆足了笑容,亲热非常。
“本打算你明天才到,不想提前了一天,想来路上顺利。”绣春没话找话地恭维:“新年新岁,一出门就顺顺利利,石大妈你今年的运气一定好。”
“但愿如姑娘的金口。”石大妈看着凤英说:“王二嫂,到府上来打搅,实在不应该。”
凤英也不喜此人,但不管怎么总是客,少不得说几句客99lib?气话,却是淡淡地,应个景而已。
“石大妈,”绣春却大不相同:“既然二奶奶交代,请你住在我嫂子这里,那就跟一家人一样。你这个年纪,是长辈,想吃什么、喝什么,尽管吩咐。”
“不敢当,不敢当!既然像一家人,自然有什么吃什么,不必费事。”
“一点都不费事。”绣春向凤英说:“二嫂,石大妈今天刚到,该弄几个好菜,给客人接风。”
“是啊!可惜天晚了,我去看看;只怕今天要委屈石大妈了。”
天晚是实情;而况大正月里,连熟食店都不开门,只能就吃剩的年菜,凑了四菜一汤,勉强像个样子。
“真正委屈了!”绣春大为不安。
这些情形看在凤英眼里,不免奇怪。绣春一向高傲,看不顺眼的人,不大爱理;这石大妈就像住在街口的、在上元县当“官媒”的王老娘;绣春见了她从无笑容,何以独对石大妈如此亲热?而况,看她那双手,也不像拈针线,穿珠花的!
重重疑云,都闷在心里。吃完饭陪着喝茶;石大妈呵欠连连,凤英便说:“必是路上辛苦了,我看,妹妹陪石大妈睡去吧。”
石大妈头一着枕,鼾声便起;接着咬牙齿,放响屁——一路来没事,特意炒了两斤铁蚕豆带着;她的牙口好,居然把两斤炒豆子都吃了下去,此刻在胃里作怪了。
绣春几时曾跟这样的人一屋住过?尤其是“嘎、嘎”地咬牙齿的声音,听得她身上起鸡皮疙瘩,只好悄悄起身,避到堂屋里再说。
也不过刚把凳子坐热,“呀”地一声,凤英擎着烛台开门出来,“妹妹。”她问:“你怎么不睡?”
“你听!”绣春厌烦地往自己屋里一指。
“吃了什么东西?尽磨牙!”凤英在她身边坐下来问道:“这石大妈,到底是什么人?”
“不就是二奶奶约来穿珠花的吗?”
“我看不像。”凤英停了一下说:“妹妹,我告诉你一件事,她带着个药箱。”
绣春一惊,但装得若无其事地问:“你怎么知道?”
“是她自己解包袱的时候,我看见的。我的鼻子很灵,药味都闻见了。”
绣春不作声。心里在想:现在倒是希望有个愚蠢而对她漠不关心的嫂子来得好。
凤英见她不答,自然要看她;脸一侧,烛光照在她脸上看得很清楚,是又愁又烦的神色,不由得疑云大起。
“妹妹,”凤英的表情与语声一样沉重:“我想你这趟回来,有好些事不想还罢了,想起来似乎说不通。譬如,怎么不回府里?就算有李家那桩喜事,有陪石大妈这个差使,都跟回府里去过年不相干。你想是不是呢?”
绣春不答;想了一会才问:“二嫂,你在府里听他们说了我什么没有?”
“没有!只有人问我,你的病怎么样了?到底什么病?”
“你怎么回答呢?”
“我说,怕是你弄错了,绣春没有病。”
“不!”绣春低声说道:“是有病。”
“真的有病?”凤英大声问道:“什么病?你怎么不早说?”
“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毛病;不过经闭住了。”
绣春故意用很淡的语气,无奈凤英不是毫无知识的妇人,当即用不以为然的态度说道:“经闭住了还不是病?这个病讨厌得很呢!不过——。”
她突然顿住,是因为发现了新的疑问;这个疑问使她非常困惑,得先要想一想,是何缘故,所以只是怔怔地瞅着绣春。
“怎么啦?”绣春被她看得心里发慌,不知不觉地将视线避了开去。
“妹妹,”凤英吃力地说:“我看你不像是经闭住了!闭经的人我见过,又黄又瘦,咳嗽、头痛,一点精神都没有。你没有那一样像!”
“那么,”绣春的神色已经非常不自然了,很勉强地说出一句话来:“你说是什么病?”
“我看,妹妹,你自己心里总有数儿吧!”
一语击中心病,绣春一张脸烧得像红布一样,头重得抬不起来。
这就非常明白了!凤英倒抽一口冷气,想不相信那是事实而不能;心潮起伏,久久无法平静,但终于还是吐出来一句:“是二爷的?”
“是他。”绣春的答语,低得几乎只有自己才听得见。
“二爷知道不知道?”
“不知道。”
“二奶奶呢?”凤英问说:“也不知道?”
“不!”绣春微微摇头。
“她知道了以后怎么说呢?”
“她,”绣春知道话到了有出入关系的地方了,考虑了一会,觉得以实说为宜:“她说我不是;是病。”
“是病!什么病?没有听过二奶奶懂医道啊!”
“她说是经闭住了。”绣春又说:“几次都这么说。”
几次都这么说,那就不是病也是病了!凤英凝神静思,自然也就了然于震二奶奶的用心。便冷笑着说:“她不认也不行!这不是往外一推,就能推得干净的。”
看她是这样的态度,绣春不由得大为惊惧,“二嫂,”她问:“你是怎么个意思呢?”
“你怎么问我,要问你是怎么个意思?”
凤英的语气忽然变得很锋利了,使得绣春更生怯意。不过话已经说开头,要收场先得把害羞二字收起来;否则,这件事就会变成凤英在作主张,不一定能符合自己的心意。
于是她想:看凤英的态度,似乎要拿这件事翻一翻;然则她的用意何在,却真个需要先弄弄清楚。是对震二奶奶使手段不满,还是替她不平;或者是想弄点什么好处,甚至看曹家富贵,希望她为震二爷收房,好贪图一点儿什么?
想是这样在想,却不容易看得出来;也不能再问,不然就抬杠了。绣春考虑了好一会,只好这样回答:“我觉得现在这样也不算坏。”
“现在怎样,是嫁到李家。”
绣春点点头,自语似地说:“他人不坏。”
“那么,他知道你的事不知道呢?”
“不知道。”
“现在不知道,将来总会知道。”凤英看着她的腹部说:“只怕再有个把月,就遮不住了。”
“那当然要想办法。”说着,绣春不自觉地回头望了一眼。
“原来她不是什么穿珠花的!”凤英的脸色又严重了,“妹妹,这么一件大事,你也不告诉我;还在我这里动手,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
这个责备很重;简直就是骂她霸道无礼。绣春不安异常,心里既惭愧,又惶恐,只好极力分辩。
“二嫂,决不是我不敬重你,更不是敢拿你当外人,实在是我不知道怎么说?我刚睡不着就是一直在盘算,明天一早得让锦儿来一趟,由她跟你来说、来商量。那知道你今天晚上就知道了。”
听得这一说,凤英自然谅解,“妹妹,倒不是我在乎什么,我是觉得这件事不小,大家先得商量、商量。而况,”她略略加重语气说:“这件事也不一定非这么做不可。”
“是啊!”绣春特意迎合她的语气,讨她的好,“原要请二嫂出出主意。”
“主意我可不敢胡出,不过,你在我这里办这件事,我总担着干系。依我说,找个地方悄悄儿住下来,把小孩子生下来送回曹家,你再料理你自己,不就两面都顾到了。”
绣春心一动。这原是她的本意,是让锦儿劝得打消了这个念头;如今听凤英所说,与她先前的想法,不谋而合,似乎可以重新商量。
“你看呢?”凤英不肯说破,自己也曾有过“养子而后嫁”的念头,只说:“明天等锦儿来商量。”
“锦儿明天会来吗?”
“我想会来。”绣春又往自己屋里一指,“二奶奶有话交代她,自然是叫锦儿来说。”
绣春猜得不错,第二天一早,锦儿就来了。
凤英是防备着的,派大宝、二宝守在门口,所以锦儿一到,两个孩子一喊,她抢先迎了出来,截住了说:“锦姑娘,你请我屋里坐。”说着,还使了个眼色。
锦儿知道她是要背着石大妈有话说,便报以会意的眼色;见了石大妈泛泛地寒暄了一阵,然后起身说道:“石大妈,对不起,我有点事先跟王二嫂交代了,再来陪你闲谈。”
“好,好!请便,请便!”
石大妈坐着不动,绣春少不得也要陪着;心里焦急异常,怕凤英话说得不当,节外生枝惹出极大的麻烦。但如起身而去,不但不是待客之道,也怕石大妈来听壁脚。心里在想,得要有个人来陪着她,顺便看住她才好!
念头一转,想起一个人;“石大妈,”她说:“你刚才问我雨花台什么的,我不大出门,没法儿跟你细说。我替你找个人来!”
找的是间壁刘家的二女儿,小名二妞,生性爱说话,一见了面咭咭呱呱说个不停;绣春对她很头痛,见了就躲,此时却很欢迎她了。
“堂屋里冷,”绣春将门帘掀了起来,“二妞,你陪石大妈我屋里聊去。”
等她们一进了屋子,绣春顺手将门关上;转到凤英那面,两人的脸上都没有什么笑容。
绣春心一沉,尤其是看到锦儿面有愠色,更不免惴惴然地,不敢随便说话。
“绣春,”锦儿沉下脸来说:“这么件大事,你怎么不先跟你嫂子说明白呢!”
是这样的语气,绣春反倒放心了。原来大家巨族,最讲究礼法面子;有时礼节上差了一点,面子上下不来,便得找个阶台落脚;照曹家的说法,便是找人“作筏子”好渡一渡。绣春、锦儿是常替震二奶奶作筏子的;此时必是锦儿听了凤英两句不中听的话,学震二奶奶的样,拿她“作筏子”。这无所谓,认错就是。
“原是我不对!”她将头低了下去,“我是想请你来跟二嫂说,比较容易,说得清楚。”
“那你应该早告诉我!或者你早跟二嫂说,一切托我来谈;我们的情分,还有不帮你忙的。如今二嫂疑心你跟我串通了瞒她,这不是没影儿的事!”
“锦姑娘,锦姑娘,”凤英急忙分辩:“我怎么会有这种心?你误会了!你跟绣春亲姊妹一样,我也把你当自己人,话如果说得直了一点,锦姑娘,你也不作兴生我的气。”
“好了,好了!”绣春插进来说:“锦儿气量最大的,怎么会生你的气?”
“是啊!”锦儿的面子有了,当然话也就好说了,“王二嫂,你也别误会,我不是生你的气;我有点气绣春。好了,话也说开了;王二嫂,你有什么话,请说吧?”
“我也是昨晚上才知道这件事。锦姑娘,你知道的,我上面有公公,还有大哥、大嫂;再说,还有绣春她二哥。这件事在我这里办,我有点怕。”
“怕什么?”
“怕人说闲话;我公公如果责备我,我怎么跟他说。”
“你的话不错!不过,我也要说实话,要亲嫂子干什么的?绣春不找她大嫂来找你,是为什么?就是巴望着你能替她担当;如果你不肯,那可没法子了!”
一上来就拿顶帽子将人扣住;凤英心想,大家出来的丫头,真的不大好惹,何况又是震二奶奶调教出来的!
“王二嫂,”锦儿又说:“这件事关乎绣春的终身,肯不肯成全她,全看你们姑嫂的感情。”
话越套越紧,凤英被摆布得动弹不得,唯一能说的一句话是:“我总得告诉我公公一声。”
“那倒不妨,不过须防你大嫂知道。你们妯娌不和,连累到绣春的事,想来你心里也不安。”
“这——,”凤英踌躇着说:“要避开她恐怕不容易。.
”
“那就干脆不告诉他。”锦儿说道:“本来这种事只告诉娘,没有告诉爹的。”
“唉!”凤英叹口气说:“我婆婆在这里就好了。”
“就是绣春的娘在世,也只有这个办法。人家是‘长嫂如母’;绣春是‘二嫂如母’,将来就是你公公知道了,也不会怪你。说到头来一句话,只要绣春嫁得好,这会儿做错的,也是对的;嫁得不好,做得再对也是白搭。”
“这话可真是说到头了。”凤英的心思一变,“锦姑娘,你看绅二爷这个人怎么样?”
“这个人啊,如果是我也要——。”
锦儿突然顿住,只为下面那个“嫁”字,直到将出口时才想到,用得非常不妥;但虽咽住也跟说出口一样,不由得羞得满面通红。
凤英这天跟她打交道,一直走的下风;无意中抓住了她话中这个漏洞,自然不肯轻饶,似笑非笑地问道:“怎么着,锦姑娘,你也想嫁绅二爷?绅二爷真是那么教人动心?”
锦儿倒是肯吃亏的人,就让她取笑一番,亦不会认真;不过现在正谈到紧要关头,自己的气势不能倒!不然,凤英反客为主,提出一两个话有道理而其实办不到的要求,岂非麻烦?
因此,她硬一硬头皮,狠一狠心答道:“不错!王二嫂,不是我说,那怕你三贞九烈,只要见了绅二爷,私底下也不能不动心!”
凤英没有想到她是这么回答;尽管心里在骂:这个死丫头,真不要脸!表面上却微红着脸不作声;刚强的锐气,一下子就挫折了。
“闲话少说,王二嫂,我看就这么办,你替绣春担当一次吧!”
“好!”凤英毅然决然地答应,不过提出同样的要求:“锦姑娘,你也得有个担当。”
“只要我担当得下。你说吧!”
“如果我公公将来发话,我可得把你拉出来;说你传二奶奶的话,非要我这么办不可。”
“对!你就这么说好了。”
一直沉默不语的绣春,到这时才长长地舒了口气说:“二嫂!锦儿说话算话。”
第七章
接下来是锦儿向石大妈有话有东西交代。交代的东西是二十两银子,一小块麝香;话只一句:“另外的药,你自己配吧!”本来还带了一支旧珠花,想让她拆线重穿,藉以遮凤英的眼睛,如今当然不必多此一举了。
石大妈亦是心照不宣,无须多问,只有个心愿,“锦姑娘,”她陪笑说道:“都说南京织造府跟皇宫一样,好不容易来一趟,总得让我开开眼。”
“本来就是皇宫嘛!”锦儿淡淡地答说:“等你把绣春的病治好了,少不得会让你开开眼界。”
答了这两句话,锦儿不容她多说,站起身来就走;绣春却在堂屋里拦住了她:“锦儿,你无论如何到晚上再回去!”她哀求似地说。
锦儿面有难色,好久才说:“这样吧,我吃了饭走。”
绣春也知道,必是震二奶奶还有很要紧的事要差遣她;延到午后回去,她已是担着很大的干系,便点点头说:“也好,我让我嫂子去弄几个菜。”
“不!不!”锦儿拦住她说:“吃饭是假,好好儿说说话是真。你请你嫂子陪客吧,我也有些话要告诉你。”
石大妈倒也很知趣,听得这话,抢着说道:“陪什么?我哪算是客?我这会就上街,顺便把药配了回来。”
绣春怕她不认识路,将大宝喊了来,给了他十来个铜钱,让他陪着石大妈上街,一再关照:别走远了!只在近处逛逛。然后关上了大门,转身笑道:“这个老帮子,真受她不了。”
“也只有这种人,才能干这种事;受不了也得受她的。”锦儿招招手说:“你来!奶奶有样东西给你。”
于是两人回到绣春屋子里,锦儿将一个手巾包解开来,里面是一个锡盒;揭开来,已泛黄的棉花上置着一只吉林人参。
“二奶奶说,这是真正老山人参,给你陪嫁。”
单单用人参来陪嫁,似乎希罕;不过细想一想,也不难明白,是怕她服了石大妈的药以后,失血过多,用来滋补。只是不肯明说而已。
“我想,人参也不是好乱用的。既然她有这番好意,你就收着再说,等吃了药看,如果身子太吃亏;我跟二奶奶说,找大夫来给你看。”
“我自己知道,身子我吃亏得起。就是那一阵,想起来害怕。”绣春不胜依恋地说:“我真想你能在我旁边!无奈,是办不到的事。”
“是阿!就是办不到。不过,跟你嫂子说破了也好;她会照应你的。”
绣春点点头,欲语还休地迟疑了好一会,终于问了出来:“二爷怎么样?”
“你是说,太太把凤英叫了去,交代了你的事以后?”
“是啊!”
“那还用说?别扭闹到今天还没有完。”
“闹到今天还没有完?”绣春蹙着眉说:“那不闹得大家都知道了吗?”
“不!是暗底下较劲,表面看不出来什么,当着人更是有说有笑;一回到房里,二爷的脸就拉长了,摔东西,寻事骂人。”
“骂谁呢?”
“还不是那班小丫头子倒霉!有一天连我也骂了。”
“连你都骂了!”绣春不胜咎歉地:“怎么呢?你又没有惹他。”
“故意寻事嘛!”锦儿倒是那种想起来都觉得好笑的神气:“有一天请客,忽然想起来要用那一套酒杯——。”
“那一套酒杯?”绣春打断她的话问。
“不就是那套会作‘怪’的酒杯吗”
这一说绣春想起来了,“是那套从东洋带回来的,什么‘暗藏春色’的酒杯不是?”她说:“那套酒杯我收到楼上去了。”
“怪不得!我遍处找,找不着;二爷就咧咧喇喇地骂:‘我就知道,你们齐了心跟我过不去!只要是我看得顺眼的,你们就看不顺眼,非把它弄丢了不可!’又指到我脸上问:‘为什么二奶奶的话你句句听;我二爷的话你就当耳边风?’”
“这不是无理取闹吗?”绣春问道:“你怎么回答他呢?”
“我理他干什么?倒是二奶奶看不过了,从里屋走出来说:‘你那套色鬼用的酒杯,是我叫绣春收起来了。你二爷看得顺眼的东西,我们敢把它弄丢了吗?如果即时要用,只有派人把绣春去接了回来。不过,你得先跟太太去说一声儿!’二爷一听这话,跳起来就吼:‘你就会拿太太这顶大帽子压我!’不过跟放爆竹一样,只那么一响;说完了掉头就走,什么事也没有。”
绣春觉得好笑,但笑不出来。心里自不免有些难过。不过,她也知道,事到如今,除了心硬胆大四字以外,她不能有别的想法;只希望顺顺利利过了二月初二,因此对震二爷夫妇闹别扭一事,还得问下去。
“二奶奶呢?说了什么没有?”
“她用不着说什么!二爷这种样子,她早就料到了,一再跟我说:‘你别理他!反正这件事咱们没有做错;只要绣春嫁得好,就行了。’”锦儿将脸色正一正,说她自己要说的话:“绣春,你千万要争气,帮绅二爷成家立业。运气是假的,自己上进是真的;女人嫁了人都会走帮夫运,就怕得福不知,总觉得事事不如意,一天到晚怨天恨地,寻事生非,丈夫正走运的时候,都会倒霉,哪里还有帮夫运?你当然不会;不过我怕你太能干、太好强,凡事不肯让绅二爷吃亏;那样帮夫又帮得过分了,也不是什么好事。”
“我知道。”绣春握着锦儿的手,很诚恳地答说:“我不会跟二奶奶学的。”
锦儿深深点头,“你说这句话,我就放心了。从明天起,我每天会打发人来看你。”她突然想起,“你存在帐房里的那笔款子,我跟张师爷说过了,要提出来;张师爷说:是每个月十五的日子。就在十五提好了,算利息也方便些。”
“那就托你。”绣春将存摺交了给锦儿,很高兴地说:“这笔钱我分作四份;自己留一份;一份给我二嫂;一份半孝敬我爹;还有半份给我那个不贤惠的大嫂。锦儿,你看这么分派好不好?”
“好得很!”锦儿站起身来说:“明儿一早,我仍旧打发上次来过的那个老婆子来看你。你想吃点儿什么,我让她捎了来。”
“我——,”绣春偏着头想了想说:“那种颜色像鼻烟,带点苦味的西洋糖,叫什么?”
“你怎么想起这玩意?那叫朱古力;上次四老爷带回来两盒,说是皇上赏的。孝敬了老太太一盒;老太太留着给芹官;芹官还不爱吃,这会儿不知道还有没有,看你的造化吧!”
“二嫂,”石大妈跟着绣春这么叫,“药是齐备了,还得一样东西,要个新马桶。”
“喔,那得现买。”王二嫂看一看天色,“这么晚了,又是正月里,还不知道办得来,办不来?”
“二嫂,这得费你的心,务必要办到。为什么呢?”石大妈放低了声音说:“如果有东西下来,我好伸手下去捞;另外包好埋掉。这样子,不就稳当了吗?”
“啊,啊,不错。”王二嫂心想:如果料理得不干净,传出风声去,王二嫂的小姑养私娃子,怎么还有脸见人?
“那,请二嫂就去吧!我来配药。”
药是从三家药店里配来的,一一检点齐全;石大妈去找躺在床上想心事的绣春,要一把戥子。
“戥子没有。”绣春问道:“干什么用?”
“秤药。”
“有天平,也是一样的。”
“天平,我可不会用。”
“二嫂会。”
“她有事出去了。”石大妈说:“你来帮我看看好了。”
等绣春将天平架好,石大妈便将锦儿带来的那块麝香取了出来,放在秤盘里。
“姑娘你秤秤看,多重?我看总有五六钱。”
绣春一秤才知道是震二奶奶秤好了来的;恰好是五钱。
于是石大妈用把利剪,剪下五分之一;看看药,又看看绣春,踌躇不定。
“石大妈,”绣春不由得问:“是那儿不妥?”
“我在琢磨、麝香该下多少?”石大妈抬头又看绣春,“姑娘,平时身子很结实吧?”
“嗯!”绣春答说:“我从来都没有病过。”
听得这话,石大妈毫不迟疑地又剪下一块,绣春秤得很仔细,用砝码校平了,是两钱三分。
“两钱三分就两钱三分。”石大妈说:“你的身子结实,经得住。”
听她这么说,绣春心里不免嘀咕,“石大妈,”她怯怯地问:“怎么叫经得住?”
“你的血旺,多下来一点不要紧。”石大妈说:“药力够了,就下来得快。”
“喔,”绣春又问:“服了药,多早晚才会下来?”
“不一定,有的快,有的慢;反正有一夜工夫,无论如何就会下来了。”
“那就早点服药吧!”
“是的。我也是这么想,最好半夜里下来,省得天亮了惊动左邻右舍。”
绣春心里忽然浮起一种警悟:自己的终身——这件人人看来都是好事的喜事,什么都已妥当;什么都可放心,如今唯一的关键,是要把肚子里的这块肉,顺顺利利地拿下来。
她在想,这一点石大妈必是十足有把握的;但如拿下来以后,面黄肌瘦,好久不得复原,还不能算顺利。这一层得跟石大妈商量,而此刻是最后的机会。
尽管心照,口中难宣;绣春亦就只能含含糊糊地问道:“石大妈,你看我什么时候可以复原?”
“那可不一定。”
一听这话,绣春不由得皱眉;想一想问道:“不一定就是可以快,可以慢;那么,石大妈,请问你,快到什么时候,慢到什么时候?”
像这样的事,石大妈替人办过好几回,不过一面是偷偷摸摸来请教;一面是鬼鬼祟祟去应付,事后如何,不但不便去打听,就想打听亦不易。因为迫不得已出此下策,无非是为了面子二字,腹中一空,根本不承认有这回事,甚至是谁服她的药,都无从知晓,却又如何打听。
像绣春这种情形,在她还是初次;不过人家要问,她不能不答。好在生男育女之事,她见得多,不难搪塞。
“快到半个月,慢就难说了。”石大妈说:“姑娘好得底子厚;只要将养得好,恢复起来也快。”
绣春心情一宽,“石大妈,”她说:“种种要请你费心。我也是识得好歹的人,石大妈尽心帮我的忙。我自然也有一份人心。”
“好说,好说!做这种事,实在也是阴功积德。姑娘,你放心好了,一切有我。”
听她这样大包大揽,足见胸有成竹,绣春越发放心;当下便许了她事后另送十两银子。又说她还有好些衣饰;在府里没有拿回来;将来要检一检,穿的用的,有好些外头不易见到的东西送她。
起更时分服的药,一过了午夜,有影响了。
“二嫂!”绣春喊;声音不大,怕的是惊醒了石大妈。
石大妈跟王二嫂说好了的,两个人轮班相陪;估量药力发作在后半夜,得让石大妈来照料,所以前半夜归王二嫂陪。听得喊声,立刻转脸去看,只见绣春的脸色很不好,黄黄地像是害了重病的样子。
“怎么样?”
“肚子好疼,心里发闷。”
“肚子疼是一定的。妹妹,你得忍住,忍得越久越好。”
“我忍!”绣春点点头;她也听人说过,临产有六字真言:“睡、忍痛、慢临盆”。心想,自己的情形虽跟足月临盆不同,不过道理总是一样的。
这样想着,便觉得痛楚减了些;同时,胸前似乎也轻松了。
“肚子饿不饿?”王二嫂问。
“不怎么想吃。”
这表示腹饥而胃口不开,王二嫂便劝她:“吃饱了才有精神气力。我替你炖了个鸡在那里,撕点胸脯子,下点米粉你吃,好不好?”
绣春实在缺乏食欲,但不忍辜负她的意思,便答一声:“只怕太麻烦。”
“麻烦什么?”王二嫂说:“我把作料弄好了,拿锅到火盆上来煮。”
到厨房里配好了作料,倒上鸡汤,王二嫂抓一把发好的米粉丢在沙锅,双手端着,回到原处。谁知就这片刻之间,绣春的神气又不同了,双手环抱在胸前,双肩摇动,是在发抖。
“怎么回事?”
“不行!”绣春带着哭音说:“肚子疼,胸口又胀又闷。还不知道为什么发冷?”
王二嫂将沙锅坐在火盆上,转身便去推醒石大妈;她很吃力地张开倦眼,看到绣春那种神情,不由得一惊。
“姑娘,”她一伸手去摸绣春的头,手是湿的,“怎么会有冷汗?”
“肚子疼得受不了!”
“啊,啊!”石大妈放心了,“冷汗是痛出来的。来,你早点坐到马桶上去,省得把床弄脏了麻烦。”
这一说,提醒了王二嫂。如果被褥上血污淋漓,拆洗费事,犹在其次;就怕邻居见了会问,难于回答。所以赶紧帮着石大妈,将绣春扶了下来,坐在她新买的马桶上。
这时石大妈的心定下来了;兼以睡过一觉,精神很足,所以神闲气定地交待:“二嫂,请你把火盆拨旺一点儿,预备消夜;我也不睡了,趁一晚上的工夫,把它弄得妥妥当当,干干净净。”
最后这句话,在王二嫂觉得很动听,“消夜的东西有!”她问:“石大妈喜欢吃什么?年糕,还是拨鱼儿,也有米粉。”
“米粉不搪饥;年糕是糯米的,不大好;拨鱼儿吧!”石大妈歉然地笑道:“不过太费工夫。”
“没有什么!”王二嫂说了心里的话:“只要石大妈你尽这一晚上,弄得妥妥当当、干干净净,明天我好好做几个菜请你。”
“你请放心,包管妥当。”
于是王二嫂心甘情愿地到了厨房里。拨鱼儿很费工夫,先得煮汤;接着调面粉。等把面粉调成稠浆,汤也大滚了;再用筷子沿着碗边,拿面浆拨成一条一条下到汤里,颇为费事。
这碗拨鱼儿下得很出色,可是石大妈却顾不得吃了;愁眉苦脸地迎着王二嫂便说:“只怕不是!”
“什么不是?”
王二嫂一面问,一面将托盘放在桌上,抬起头来一看,大惊失色;但见绣春脸色又黄又黑,嘴唇发青,气喘如牛,一阵阵出冷汗。
“怎么会弄成这样子?”王二嫂奔到床前,探身问道:“妹妹,你觉得怎么样?”
“气闷啊!”绣春喘不成声地说。
王二嫂方寸有些乱了,只能回头来问:
“石大妈,服了你的药,是这个样子吗?我看不大对!”
“那可不能怨我!”
听得这话,王二嫂楞住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她着急地说:“石大妈你总该知道吧?”
“只怕当初没有弄清楚。根本不是;那就不能服我的药!”
“怎么说是不是?”
“我捞过了。里头没有东西!”
“没有东西?”王二嫂说:“莫非没有下来?”
“不会的。下了这么多血,还会不下来吗?”
“那么,我妹妹经水不来,总是真的;药不是通经的?”
“不错,本来是通经药;加上别的东西就不是了!”
王二嫂还待质问,只听绣春是从嗓子眼里逼出来的声音:“还争什么?就看着我死吗?”
王二嫂与石大妈都转脸去看,也都没有作声,而是心里有着同样的一个决不下的念头:是不是得赶紧找大夫?
“我看不行!”王二嫂走到床前说道:“妹妹,我想把刘家的四婆婆请来,她的见识多。你看怎么样?”
“请了她来,怎么说呢?”
“只好老实跟她说。”
“不要!”绣春将眼闭上,眉心拧成一个结,大口地喘着气。
王二嫂束手无策,心里又悔又恨又怕;但眼前还只有跟石大妈商量,“这个样子,怎么办呢?”她还不敢说一句怨怪的话,只说:“总得想法子,把药性解掉才好。”
石大妈心中茫然无主,表面却力持镇静,要显得她毫无责任;但只能做到不露慌张之色,并不能静心细想,因而就变得麻木不仁似地,怔怔地望着王二嫂,好半天开不得口。
这副神态,实在可气,王二嫂恨不得狠狠给她一巴掌;“你倒说话呀!”王二嫂顿足说道:“药是你弄来的,总知道药性,要怎么才能给它解掉?求求你,快说,行不行?”
这下,石大妈算是听清楚了。心里有话:“我懂药性,还当大夫呢!”但她也知道,这话如果出口,先就理亏;既不懂药性,何以敢为人“治病”?如今挨得一刻是一刻,看绣春身子壮实,只要能把胎打下来,吃几服当归汤补血,也就不要紧了。
这个侥幸之念一起,心里比较平静,脑筋也比较灵活了。想起常听人说,服参不能吃萝卜,会把参的功效抵消。看来萝卜可以解药。
于是她脱口说道:“萝卜!多榨点萝卜汁来。”
王二嫂是“病急乱投医”的心情;直觉地在想,萝卜清火解热,应该也能解药。石大妈的话很有道理。所以毫不迟疑地奔到厨房里。
等她把一饭碗的萝卜汁捧了来,绣春又已上过一次马桶;神气亦越发萎顿。同时石大妈的脸色亦越发阴郁了。
“妹妹,你把这碗萝卜汁喝下去就好了。”王二嫂一面说,一面拿碗凑到她唇边。
“好难喝!”绣春喝了一口,吐舌摇头;舌苔跟嘴唇一样,都发青色。
“药嘛!”王二嫂说:“良药苦口利于病。”
绣春听劝,终于把那碗极难下咽的萝卜汁喝完。但气喘、出冷汗如故;脸色白中带黄,指甲皆现青色,形容可怖。
“好一点没有?”王二嫂明知问亦多余;依旧问了出来。
“二嫂,我要死了!胸口难过,比死都难过。”绣春语不成声地说:“石大妈到底给了我什么药吃?”
“谁知道呢?”王二嫂带着哭声答说;她心里亦有一肚子的怨苦,“你们事先瞒得我点水不漏——。”
一说出口,才发觉这时候不宜作何怨怼之语;但话出如风,已无法收回。只见绣春将眼闭上,挤出极大的两滴眼泪,脸上是委屈而倔强的表情。
“妹妹!”王二嫂赶紧用致歉的声音说:“我不是怪你,我是比你还着急!我看,我把刘家四婆婆去请来吧!,事到如今,性命要紧,再耽误不得了。”
绣春不答,而神色不同了,是极痛苦的样子,这表示她已经不反对请刘家四婆婆来看;王二嫂便不再迟疑,转身出门。
“二嫂,二嫂!”石大妈追上来说:“我跟你一起去。”
王二嫂心想有她在一起,好些话不便说,所以拿绣春不能没有人看作藉口,回绝了她。
一出大门,王二嫂不免害怕。如此深夜,单身上街,仿佛夤夜私奔,先就容易让人起坏念头;刘家虽住在同一条街上,相去亦有数十家门面,万一在这段路上遇见地痞无赖怎么办?
这样一想,大感踌躇;幸好打更的张三来了,王二嫂摸一摸身上倒有十来个铜钱,便掏了出来将张三喊住。
“请你到旱烟店刘家,把四婆婆请来,说是我家出了急事,非请她老人家马上来一趟不可。就烦你陪了她来。喏,这十几个铜钱你先拿着,回头我还要谢你。”
“刘家四婆婆年纪大了,只怕不肯来。”
“你跟她说:这是阴功积德的事。”王二嫂又说:“张三,你替我跑一趟,把四婆婆请了来,你也就是积了阴德。”
“好!我去。”
张三更也不打了,将小锣梆子搁下,提着灯笼,飞快地去了。
王二嫂就在大门里面等,门开一条缝,不断往外张望;好不容易盼到一星灯火,认出是张三的灯笼,行得极慢,足见是将刘四婆婆请来了,不由得心中一宽,在盘算着话应该怎么说?
来的不仅是四婆婆,还有她的一个十来岁的孙子。王二嫂迎着了,首先致歉,然后将四婆婆延入自己房间,嗫嚅着说:“四婆婆,我家出了丑事,只怕还要出人命!”
刘四婆婆大吃一惊,“怎么?”她问:“你出了什么岔子?”
“不是我!”王二嫂说:“是我们家绣春,肚子里有了三个月私娃子;曹家二奶奶找来个石大妈,想替她把孩子打下来,那知道一服药下去,神气大不对了!”
“怎么样不对?”
“出冷汗、气喘、胸口难过,嘴唇、指甲都是青的。”
“啊!”刘四婆婆站起来说:“我看看去。”
陪着到了绣春卧房,石大妈就像见了街坊熟人似地,“四婆婆来了!”她向绣春说:“来看你来了。”
四婆婆看了她一眼,没有理她;一直走到床前问道:“姑娘,你这会人怎么样?”
绣春脸上只泛起些微红晕,避开了四婆婆的视线说:“心口像堵着什么一样,好像随时要断气似地。”
“你把脸转过来,等我看一看。”
绣春将脸转了过来,王二嫂捧着烛台映照,刘四婆婆看了她的脸、她的手,最后看舌苔。脸色很沉重了。
“我们到外面谈去。”她又向绣春说:“姑娘,不要紧的,你别怕;把心定下来。”
站起身时,她看了石大妈一眼;王二嫂会意,向石大妈招招手,一起出了房门。四婆婆却未住足,直向王二嫂卧房走去;这一下,都明白了,要谈的话,不能让绣春听见。
“这位想来就是石大妈了?”刘四婆婆问道:“你给他吃的什么药?”
“通经的药,另外加上麝香,还有几味药。这个方子灵得很,只要是的,一定会下来。”
“下来了没有呢?”
“没有!”石大妈顺理成章地说:“可见得不是的;不是的,药就不对劲了!不过不能怨我。”
“不怨你怨谁?”刘四婆婆的词锋犀利,“人家黄花大闺女,不是有了,干嘛说有?有弄个屎盆子往自己头上扣的吗?”
这句话提醒了王二嫂,很容易明白的道理,怎么就想不到?便即接口说道:“石大妈,你可听见了?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得想法子啊!”
面如死灰的石大妈,犹欲强辩,“既然是的,怎么不下来?”她伸出血色犹在的小臂,“我都伸手进去捞了好几遍,什么都没有捞到。四婆婆,你倒说,是怎么回事?”
“我可不敢说。”刘四婆婆转脸说道:“二嫂子,我看得请大夫,还得快。得赶快另外用药,把它拿下来;死在肚子里可不大好。”
“怎么?”王二嫂一哆嗦,“四婆婆,你说是个死胎?”
“我不敢说。你问她!”刘四婆婆拿手指着石大妈。
石大妈心里明白,毛病是出在药用得重了;念头一转,有了推托,“如果是这样,一定是那块麝香不好!那也不能怨我。”她说:“多下的我也不敢要了,还了曹家二奶奶吧!”说着便起身离去,是回绣春屋子里去取那块麝香。
“四婆婆!”王二嫂几?乎要哭了,“这件事怎么办呢?万一绣春出事,怎么办?”
“石大妈是曹家震二奶奶找来的?”
“是啊!”
“那就不与你相干了。如今顶要紧的一件事,通知震二奶奶。做到这一步,你的脚步就算站稳了。”
“四婆婆说的是。可是就是我一个人,怎么走得开?我一走,那个老帮子还有个不赶紧溜的?”
刘四婆婆深以为然,“对,对!这个人得看住她,不然你就有理说不清了!”她想了一下说:“如今只有这么办,一面请大夫,一面通知曹家。请大夫倒容易,本街上的朱大夫,妇产科有名的;通知曹家,我看就找张三去好了。”
“好的!那么,”王二嫂说:“我看只有托小弟了。”
刘四婆婆便关照她的孙子去请朱大夫,顺便把张三找来;王二嫂关照,到曹家要找震二奶奶屋子里的大丫头锦儿,只说绣春快要咽气,让她赶紧来。
其时天色将曙,风声已露;邻居或者好奇、或者关切,但不便公然上门探问。王二嫂明知有人窥探、有人谈论,亦只好装作不知;心里在想:等锦儿来了,什么话都不用说;只请她告诉震二奶奶,赶紧把绣春接了去!只有这样,面子才能稍稍挽回。
但一看到绣春气喘如牛,冷汗淋漓,那种有痛苦而不敢呻吟的神情,又觉得面子在其次,要能保得住她一条命才好。
“四婆婆,”她说:“你看朱大夫还不来!你老人家有没有什么急救的法子?”
“看样子是药吃错了,有个解毒的方子‘白扁豆散’;不知管不管用。不过,吃是吃不坏的,”
“既然吃不坏,不妨试一试。四婆婆请你说,是怎么一个方子?”
“到药店里买一两白扁豆,让他们研成末子;用刚打上来的井水和着吞下去就行了。”
刚说得这一句,只听院子里在喊:“朱大夫请到了!”是刘家小弟的声音。
王二嫂与刘四婆婆急忙迎了出去;朱大夫与刘四婆婆相熟,所以点一点头,作为招呼,随即问道:“你在这里帮忙;产妇怎么样了?”
“朱大夫,你先请坐,我跟你把情形说一说。”
等刘四婆婆扼要说完,朱大夫随即问道:“那个什么石大妈在那里?”
畏缩在一边的石大妈,料知躲不过,现身出来,福一福,叫一声:“朱大夫!”
“你给人家服的什么药,拿方子我看。”
“是一个通经的方子,另外加上几味药,我念给朱大夫听好了。”
等她念完,朱大夫冷笑一声,“你胆子也太大了!”他说:“且等我看了再说。”
于是由四婆婆领头陪着,到了绣春床前,“姑娘,”她说:“朱大夫来了,你有什么说什么!这会不是怕难为情的时候,有话不说,你自己吃亏。”
绣春不答,只用感激的眼色望着她点一点头。
于是朱大夫自己持灯,细看了绣春的脸色,又让她伸出舌头来看舌苔;然后坐在床前把脉。这时屋子里除了绣春间歇的喘声以外,静得各人都听得见自己的心跳。
“姑娘!”朱大夫打破了沉闷:“你胸口胀不胀?”
“胀!”绣春断断续续地答说:“像有什么东西堵在那里,气都透不过来。”
“下来的血多不多?”
“多。”
“四婆婆!”朱大夫转脸说道:“请你伸手进去,按一按这里。”他比着小腹上的部位,“看有硬块没有?”
四婆婆如言照办;伸手入衾,在绣春的小腹上按了好一会,确确实实辨别清楚了,方始将手缩了回来。
“有的!”她比着手势说:“大概有这么大一个硬块。”
“有这么大?”朱大夫讶然。
“是的。”
朱大夫看了绣春一眼,转脸问王二嫂:“到底有几个月了?”
这得问本人自己才知道;王二嫂便跟绣春小声交谈了一会,方始回答朱大夫:“算起来三个月另几天。”
“三个月另几天?”朱大夫困惑地自语着,没有再说下去。
“朱大夫,”王二嫂惴惴然地问道:“不要紧吧?”
“我再看看舌苔。”
又细看了舌苔,他依旧没有什么表示;起身往外走去,到得堂屋里站定,眼望着地下,嘴闭得极紧。
“朱大夫——。”王二嫂的声音在发抖。
朱大夫抬起头来,恰好看到石大妈,顿时眼中像喷得出火似地,“你的孽作大了!要下十八层地狱!”他说。
他的话还没有完,刘四婆婆急忙轻喝一声:“朱大夫!”她往里指一指,示意别让绣春听到。
那就只有王二嫂卧房里去谈了,“很不妙!”朱大夫摇着头说:“胎儿多半死在肚子里了!”
“啊!”听的人不约而同地惊呼;石大妈更是面如土色。
“而且看样子还是个双胞胎。”
刘四婆婆倒吸一口冷气,“这个孽作大了!”她又问:“怎么不下来呢?”
“攻得太厉害了!血下得太多,胞胎下不来。”朱大夫作了个譬仿:“好比行船,河里有水才能动;河干了,船自然就要搁浅了。”
这一说,石大妈才恍然大悟;不由得就地跪了下来,“朱大夫,求求你。”她说:“千万要救一救!”
“恐怕很难。”朱大夫念了几句医书上的话:“‘面青母伤,舌青子伤;面舌俱赤,子母无恙;唇舌俱青,子母难保。’姑且用‘夺命丸’试一试;实在没有把握。”说着又大摇其头。
于是朱大夫提笔写方:“桂枝、丹皮、赤苓、赤芍、桃仁各等分,蜜丸芡子大,每服三丸,淡醋汤下。”
写完又交代:“这夺命丸,又叫桂枝茯苓丸,大药铺有现成的,就方便了。不然恐怕耽误工夫!”
“多谢,多谢。”王二嫂转脸向刘四婆婆问道:“大夫的——”
“不用,不用!”朱大夫抢着说,同时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倘或好了,一总谢我;如果不好,不要怨我。或者另请高明也好。”他的脚步极快,等王二嫂想到该送一送,人已经出了大门了。
“王二嫂,”刘四婆婆说:“看样子,很不好,还得赶快去把药弄来。”
“是啊!”王二嫂茫然地,“那里有药店,我都想不起来了。”
刘四婆婆知道王二嫂此时方寸已乱,又无人手。她这个孙子虽很能干,到底只是十来岁的孩子,不敢差遣他上药店,万一误事,性命出入,非同小可。
终于还是王二嫂自己想到,左邻香烛店的伙计孙三,为人热心而老成;于是隔墙大喊:“孙三哥、孙三哥!”
孙三应声而至,由刘四婆婆交代:“到大药铺买桂枝茯苓丸;越快越好。”
“附近的大药铺,只有水西门的种德堂;倘或没有,怎么办?跑远了一样也是耽误功夫。”
刘四婆婆想了一下,断然决然地说:“没有就只好现合。”
“是了!”孙三带着药方、药钱,掉头就走。
药还未到,绣春已快要死了!双眼上吊,嘴张得好大,而气息微弱;冷汗却是一阵阵地出个不止。王二嫂大惊失色,高声喊道:“妹妹,妹妹!”
声音突然,只见绣春身子打个哆嗦,但眼中却无表情;刘四婆婆赶紧阻拦:“王二嫂,你别惊了她!”
王二嫂本来还要去推绣春,听得这话,急忙缩回了手,掩在自己嘴上,双眼望着刘四婆婆,眼中充满了惊恐与求援的神色。
四婆婆见多识广,一伸手先掀被子看了一下,跌跌冲冲地到得堂屋里,一把抓住他孙子说:“小四儿,赶快,再去请朱大夫!你跟他说:病人怕是要虚脱!请朱大夫赶快来。”
“婆婆,你说病人怎么?”
“虚脱!”刘四婆婆说得非常清楚,“听清楚了没有?”
“虚脱?”小四儿学了一遍。
“对!虚脱。”刘四婆婆说:“快!能跑就跑;可别摔倒了。”
小四儿撒腿就跑。这时王二嫂也发现了,绣春床上一滩血,胎死腹中之外,又加了血崩险症;面如土色地赶了出来,只问:“怎么办,怎么办?”
“家里有什么补血的药?”
“我来想——”王二嫂尽力思索,终于想起,“有当归。”
“当归也好。”刘四婆婆说:“你必是炖了鸡在那里,我闻见了;赶紧拿鸡汤煮当归。”
说到这里,总是畏缩在后的石大妈突然踏上两步,仿佛有话要说似地;刘四婆婆与王二嫂便转眼望着她,眼中当然不会有好颜色。
石大妈忽然畏怯了;刘四婆婆便催她:“你有话快说!”
“我,我,”石大妈嗫嚅着说:“我去煮鸡汤。”
既然自告奋勇,亦不必拒绝,“那就先去把火弄旺了!”王二嫂说:“我去找当归。”
于是三人各奔一处;刘四婆婆回到病榻前坐下,眼看着绣春在咽气,却是束手无策,唯有不断地念佛。
好不容易听到外面有了人声,是小四儿回来了,“婆婆,”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朱大夫说,要赶快喝参汤;要好参!他不来了。”
“他怎么不来?”
“他说:有参汤,他不来亦不要紧;没有参汤,他来了也没有用。”
“这时候那里去找参去?”刘四婆婆叹口气:“要是在她主子家就好了。”
说着,便往厨房里走;恰逢王二嫂端着当归鸡汤走来,一眼望见小四儿,立即问说:“朱大夫呢?”
“他不来了!”刘四婆婆说:“说了方子,要参汤;还要好参。”
“去买!”王二嫂说:“钱有;还是得请小弟跑一趟。”
“不行!”刘四婆婆说:“这件事小四儿办不了!人家看他孩子,也不敢把人参给他,你还是托街坊吧!”
一言未毕,只听车走雷声,到门戛然而止。孩子们好事,小四儿先就奔了出去;很快地又奔了回来,大声报道:“张三回来了!另外还有人。”
王二嫂心头一喜,急急迎了上去;第一个就看到锦儿,脂粉不施,头上包着一块青绢,眼圈红红地,双颊还有泪光,似乎是一路哭了来的。
“锦姑娘,你倒是来得好快。”
“绣春怎么了!”锦儿抢着问说。
“恐怕不行了!你去看!”
“何大叔,”锦儿转脸向跟她一起来的中年男子说:“你也来。”
王二嫂这才发现锦儿身后还有人。此人她也认得,名叫何谨,是曹府“有身分”的下人之一;专替“四老爷”管理字画古董。不知道锦儿带了他来干什么?
于是她也喊一声:“何大叔!”
何谨却顾不得跟她招呼,紧跟着锦儿往前走;只见她掀开门帘,踏进去定睛一望,随即“哇”地一声哭了。
也就是这一声;锦儿立刻警觉,会惊了病人,硬生生地将哭声吞了回去,可是眼泪却拦不住,往下流个不住。
何谨一言不发地上前诊脉。王二嫂这才明白,原来他懂医道!不觉心中一宽;可是何谨似乎是绝望的样子,不过眨了三五下眼的工夫,便将诊脉的手缩回来了。
“怕要虚脱不是?”刘四婆婆上前问说。
何谨点点头,向王二嫂招一招手,走到堂屋里,刘四婆婆跟锦儿亦都跟了出来。
“锦儿跟我说得不够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王二嫂不知怎样才能用三五句话,就将这一夕之间的剧变说清楚?见此光景,刘四婆婆自然自告奋勇。
“是这样,有三个多月的身孕在肚子里,想把它打下来。那知一服了药,肚子没有打下来,血流了好多;请大夫来看过,说是变了死胎,而且还像是双胞。”刘四婆婆又说:“朱大夫来的时候人还能说话;没有多久,又流了一滩血,人就变成这个虚脱的样子。”
“照这么说,不但虚阳外脱,而且上厥下竭,脉已经快没有了。”
“何大叔,”锦儿是恨不得一张口就能把一句话都说出来的语气:“你无论如何得救一救绣春。”
“没有别的法子,只有用独参汤,看能扳得回来不能?”
听得这话,锦儿眉眼一舒,“参有!”她转脸说道:“那天我不是带了一支老山人参来,是二奶奶给绣春的。”
“我可不知道;她没有跟我说。”
“那就快找!”刘四婆婆很热心地说:“我先到厨房,洗药罐子去。”
于是王二嫂与锦儿便上绣春卧房里去找那支人参;抽斗、橱柜、箱子,都找遍了,就找不到那个装参的锡盒子。
“奇怪了!她会摆到那里去了呢?”锦儿满心烦躁地将包头的青绢扯掉;披头散发地显得颇为狼狈。
就这时候,孙三满头大汗地赶了回来,手里抓着一包药,进门便喊:“夺命丸来了!夺命丸来了!”
这一下提醒了王二嫂,奔出来说:“孙三哥,还得劳你驾;要买一支好参。”她又问何谨:“带二十两银子去,够了吧?”
“够了!”
“不必这么办!”孙三说道:“我让种德堂的伙计,拣好的送来,你们自己讲价好了。”说完,孙三掉头就走。
“这个什么丸!”锦儿问道:“还能用不能?”
“不能用了。”
“那就只有等人参来救命了?”锦儿伤心地问。
“只怕,”何谨紧皱着眉说:“不知来得及,来不及?只怕阳气要竭了。”
“那支参会到那里去呢?”
锦儿的声音比哭都难听!听见的人,都像胸头压着一块铅,气闷得无法忍受。
忽然,王二嫂大声问说:“石大妈呢?”
这一说,都被提醒了,锦儿接口:“是啊!”她恨恨地说:“这个害死人的老帮子,怎么不照面?”
“我去看!”王二嫂一直奔到厨房。问道:“四婆婆,你看见石大妈没有?”
“我还问你呢?不知道躲到那儿去了?”
“坏了!一定开溜了。”王二嫂跌脚:“太便宜了她。”
石大妈自知闯了大祸,畏罪潜逃的消息一传出来,触动了锦儿的灵感;叫王二嫂把她不及带走的行李打开来一看,锡盒赫然在目;里面摆着一支全须全尾,丝毫无损的吉林老山人参。
发现石大妈作贼偷参,最痛恨的还不是王二嫂与锦儿,而是何谨。原来他本是曹寅的书僮,年轻时随主人往来苏州、扬州各地,舟车所至,多识名流;所以他于歧黄一道,虽未正式从师,但却听过名震天下的叶天士、薛生白诸人的议论,私下请教,人家看他主人的面子,往往不吝指教,是故何谨的医道,已称得上高明二字。他看绣春的情形,是命与时争,片刻耽误不得;朱大夫的话不错,“只要有参汤,他不来也不要紧”;就是刚才他诊治之时,一味独参汤救绣春的命,也还有八分把握。此刻却很难说了!如果不治,绣春这条命从头到尾是送在此人手里!
想到恨处,不觉破口大骂:“这个老帮子,明知道一条命就在那支参上面,她居然忍得住不吭气!什么石大妈,三姑六婆再没有一个好东西!”
一面骂,一面抢过参来,亲自到厨房里去煎参汤。锦儿心情略为轻松,想到有件事得赶紧去办;她走到绣春身旁,侧身在床沿上坐下来,用一种安慰欢欣而带着鼓励的声音说:“绣春,不要紧了!二奶奶给你的那支参找到了;何大叔亲自在替你煎参汤,一喝下就保住了。你可千万刚强一点儿,硬撑一撑!”
一面说,一面用一块纺绸手绢替绣春去擦汗,同时目不定睛地注视着她的已不会转动的眼珠,心里在想:绣春不知道还能听得懂这些话不!
突然,锦儿像拾得了一粒明珠——实在比一粒晶莹滚圆的珠子珍贵,绣春的眼角出现一滴泪珠。
“绣春,我的话你听清楚了,谢天谢地,我好高兴。你把心定下来,有我在这里,你不要怕!”
不知是真的绣春自己“刚强”能撑得住;还是锦儿自己往好的地方去想?她觉得绣春的气喘似乎缓和了,汗也出得少了,因而心情又宽松了两三分。等参汤一到,由王二嫂将绣春的身子扣住,锦儿自己拿个汤匙,舀起参汤,吹凉了小心翼翼地往绣春口中灌。
起先两汤匙,仍如灌当归鸡汤那样,一大半由嘴角流了出来;灌到第三匙,听得“啯”的一声——所有的人都觉得那是世界上最好听的声音!
“阿弥陀佛!”刘四婆婆松口气说:“自己会咽,就不要紧了。”
一碗参汤灌完,气喘大减;出的汗已不是冷汗,眼睛中开始有了光采,而且能够微微转动。
到此程度,何谨才觉得有了把握;不过他提出警告:“着实还要小心!屋子里要静,要让病人觉得舒服;最好拿她身子抹一抹,褥子换一换。”
“多亏得何大叔手段高妙。”锦儿问道:“那个药丸,现在能吃不能?”
何谨且不作答,复又为绣春诊了脉才说:“脉是有了;人还虚得很。如今先得把她的元气托住;参汤还要喝;另外我再开张方子。锦儿,你记住,到绣春能跟你说话了,就可以服丸药了。到那时候通知我,我再来看。”
于是,何谨开了方子,嘱咐了服用的方法,在王二嫂千恩万谢中被送走了。
到得日中,震二奶奶打发了一个人来;是她的心腹沈妈,要她说话时,滔滔不绝;不要她说话时,从不多嘴。震二奶奶与南京城内达官巨贾的内眷打交道,倘或不能面谈,往往派沈妈去传话;她所知道的震二奶奶的秘密,比锦儿只多不少。
看过了已能辨人,却还无力交谈的绣春;慰问了心力交瘁,也快将病倒的王二嫂;也交代了震二奶奶用来作为抚慰之用的、好些吃的、穿的、用的东西,她向锦儿使个眼色,相偕到后廊上去密谈。
“二奶奶已听老何细说了这里的情形。她说,这件事多亏得你有主意。”沈妈忽然问道:“我倒还不明白,你怎么消息这么灵通?”
“也是碰巧!我答应绣春,弄一盒洋糖给她吃,正交代扫园子的老婆子,赶紧把它送来,恰好门上把这里送信的人领了来;我一听王二嫂带来的那句话,知道出了乱子。”锦儿又说:“昨夜我担了一夜的心事,就怕石大妈出乱子,真的就出了乱子!但没有想到,会差一点把绣春的命都送掉!”
“二奶奶也没有想到会出这么一个大乱子,不过总算还好。二奶奶说,你的功劳她知道;如今一客不烦二主,这里还得靠你,别再出乱子。”
“怎么?”锦儿不解,“除非绣春的病有变化;不然还会出什么乱子?”
“怕绣春的家人会说话,到府里去闹,自然不敢;就怕他们自觉委屈,到处跟人去诉苦,搅出许多是非来就不好了!”
锦儿不即答话,细想了一会答说:“绣春的嫂子,我压得住;不过这场笑话,知道的人很不少,难保不传出去。”
“传归传,风言风语总是有的。二奶奶的意思,要拿几个要紧的人的嘴封住,谣言就不会太厉害。”
“怎么封法?无非拿块糖把人的嘴黏住。”
“对了!”沈妈接口说道:“二奶奶的意思,还得王二嫂出面,送钱还是送东西,作为酬谢,同时就把话传过去了。二奶奶让我带了十个银子来,一共一百两;还有给绣春的两枝参、一大包药,我都包在一起,这会儿不便打开,回头你自己看好了。”
“是什么药?”
“无非产后补血保养的药;是宫里妃子们用的,希罕得很呢!”
锦儿想起来了,点点头说:“果然希罕!上次江宁杨大老爷的姨太太做月子,托人来跟震二奶奶要,才给了两小包;这会儿一大包、一大包给绣春,真是难得。”
“这话你该说给绣春听,让她知道,二奶奶对她好。”沈妈又说:“你关照王二嫂,这药可不能送人,传出去不大好。”
“当然!这一送了人,问起来源,不就是绣春养私孩子的证据。”
“对了!所以药的封皮,方单亦不能流出去。不过,这药不能送人,还不止是为绣春的名儿;宫里妃子用的药,外头是不能用的。”
“嗯、嗯!我懂。”锦儿问道:“绣春这件事,府里都知道了?”
“只知道她快要死了,还不知道是为什么?二奶奶已经交代老何,只说是错服了通经药血崩。不过,我看日久天长也瞒不住。”
“二爷呢?也知道了?”
“不知道他知道不知道。反正免不了有一场饥荒要打。”沈妈问道:“我就是这些话;你有什么话要我跟二奶奶说?”
锦儿摇摇头说:“我心里乱得很,一时也想不起什么话来,反正每天总有人来,再说吧!”
于是沈妈要回去了。临行向王二嫂,刘四婆婆一一作别;礼数颇为周到。最后去看绣春,居然睡着了,自然不能去惊动她,蹑手蹑脚地走了出来,回府覆命。
“这一睡可真好!人参的力道一发出来,醒过来就能张口说话了。”刘四婆婆说:“我回家息一息,回头再来。”
“一定把四婆婆累着了!真正感激不尽。四婆婆请坐一坐,我还有几句话要说。”
有话还不能即时说出口;得先把王二嫂找到一边,悄悄将震二奶奶预备拿银子封人的嘴的话说给她听。两人稍作斟酌,认为刘四婆婆出的力最多,她那张嘴也顶要紧;决定送她二十两银子,另外再拿两吊钱让小四儿提了回去,那就皆大欢喜了。
“还有件事,”王二嫂说:“刘四婆婆刚才问我,绣春到底怀的是谁的孩子?我没有敢说真话,只说我也是昨天才知道有这么回事,还没有来得及问绣春。如果她再要问,我该怎么说?”
“对了!这倒得琢磨琢磨,咱们该有个一样的说法。”
锦儿凝神想了一会,觉得有个说法不足为外人道,对刘四婆婆却可以交代过去。
“如果她再问你,你就说是听我说的,是这么一回事——。”锦儿将她编的一套话教了给王二嫂。
“好!这个说法很周全;面子找回一半来了!干脆就让刘四婆婆这么去传好了。”
商量停当,王二嫂找红纸来包好两个银子,另外从钱柜里取了两吊钱;随着锦儿回到堂屋里。刘四婆婆人倦神昏,两眼半张半闭,但见钱眼开,顿时精神一振。
“四婆婆,是我们家二奶奶的一点意思,累了你老人家半天,该当吃点好东西补一补;不过不知道四婆婆喜欢什么?干脆二十两银子折干儿吧!”锦儿又加了一句:“若是四婆婆不收,就是嫌少。”
刘四婆婆喜出望外,“二十两银子还嫌少啊?姑娘,你真是大宅门里出来的,不在乎!照说,二奶奶恤老怜贫,送我几两银子,我不该不识抬举;不过……”她想了一下,终于还是照谦辞的原意:“实在太多了!”
锦儿还是那句话:“四婆婆若是嫌少,就不收。”
“姑娘可真是把我的嘴封住了。”刘四婆婆笑道:“既然这样子,只好请姑娘替我在府上二奶奶面前,先道个谢;改天我跟着王二嫂一起去给二奶奶请安。”
“请安不敢当!等过了这一阵子,我来接你进府去逛逛,看一看皇上坐过的椅子,睡过的床,是怎么一个样子?”
“那可是前世修来的福气了——。”
“四婆婆,”王二嫂打断她的话说:“这两吊钱是小四儿的脚步钱;让他提了回去,买花炮跟弟弟妹妹一块儿玩。”
“实在是多了——。”
“给孩子的,你老人家别管。”王二嫂又说:“四婆婆,我炖了好肥的一个鸡,绣春就能吃也吃不了那么多;你吃了饭去,我还有事要告诉你。”
“好,好!”刘四婆婆很高兴地,“索性叨扰你了。”
于是先到门外叫小四儿,让他提了两吊钱回家,到下午再来接祖母回去。锦儿托词照料绣春,特意避开;王二嫂便拉着刘四婆婆到厨房里,一面做饭,一面谈绣春。
“你问我绣春怀的是谁的孩子,我刚才问了锦儿了。是苏州李家一位绅二爷的。”王二嫂说:“这位绅二爷跟曹家四老爷是表兄弟;算起来比震二奶奶长一辈。他很喜欢绣春,跟震二奶奶说,他还没有娶亲,愿意把绣春娶了去当家;只要一生儿子,立刻拿她扶正。这不是很好的一件事吗?”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啊?”刘四婆婆问说:“怎么我没有听说呢?”
“四个多月以前的事,不过我也是年前送灶的那天,府里派人把我找了去,跟我说了才知道。曹太太还跟我说笑话,总有一天她得管绣春叫表嫂。四婆婆,你听听,绣春的命还不错吧?”
“是啊!她长得又俊又富态,真是大家奶奶的样子。”
“可惜走错了一步!”王二嫂微微叹息:“绅二爷在曹家作客的那阵子,不知道怎么就跟她已经好上了;后来两个月身上不来,心里发慌,才悄悄跟锦儿商量。锦儿就说,这得催绅二爷快娶!正好李家老太太故去,震二奶奶到苏州去吊丧,当面就拿这件事说定了。定的是‘二月二,龙抬头’,绅二爷生日那天办喜事。这不是很好吗?”
“怎么不好?顺理成章的好事。”
“就有一样不好,绣春自己觉得肚子已经显形了,怕人笑话;再则,已经三个多月,到二月二就快四个月了;一过门,半年工夫生下一个白胖小子来,绅二爷自然知道是嫡亲的骨血,可是李家人多,少不得会有人疑心,她是带了肚子来的。有这个名声在,她在李家会一辈子抬不起头;所以起个念头,要把肚子的胎打掉。”
聚精会神在倾听的刘四婆婆连连点头:“她这么想,有她的道理,不算错!”
“错在她太爱面子,除了锦儿以外,再不肯告诉别的人,千叮万嘱,叫锦儿瞒着震二奶奶,只说经水不来是病,等回了南京找大夫看。在我面前也是一样,如果早告诉我,也好办——。”
“可不是吗?”刘四婆婆忍不住打断她的话说:“她要告诉了你嫂子,你必找我来商量;我倒有个极好的方子。如今也不必去说它了。”
“唉!坏就坏在她一个人在肚子里做功夫;就是锦儿,她也没有全告诉人家。就像这个混帐的石大妈,会搞这套花样,她也是等人到了才告诉锦儿的。”
“对了!这个石大妈,是怎么个来路呢?”
于是王二嫂照锦儿所教,将石大妈的来历告诉她;结识的缘由是实情,震二奶奶归途为雪所阻,居停替她找牌搭子遣闷,其中有一个就是石大妈。
以后的情形就编出来的了。道是石大妈会穿珠花,且又刻意巴结震二奶奶,所以约定开了年接她到南京来,替震二奶奶把几副“头面”从新理理。
“当然,这一半绣春拼命帮着说话,震二奶奶才无可无不可地答应下来。绣春为什么又这么起劲呢?就因为石大妈胡吹乱嗙,世上没有她不懂的事。震二奶奶无意间问了句,可有通经的单方?那个老婆子就吹了一大套,居然说得头头是道;绣春在旁边听着就有心了。这么一件紧要大事,只跟一个外头人去商量,你看她糊涂不糊涂?”
“如今也不必埋怨她了。”刘四婆婆说:“我只不明白,她既然跟锦儿已经说了,为什么去请教石大妈这一段,倒又不跟锦儿商量呢?”
“因为锦儿很不赞成她打胎,所以她先不敢说。直到石大妈来了,诸事齐备,才跟我跟锦儿说。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她的主意又大,不依她不行。结果,弄得这么糟。唉!”王二嫂以长长一声叹息作结。
“唉!”刘四婆婆亦不胜惋惜:“你这个小姑子,模样儿、能耐,样样出色,就是性情太刚强了一点,不大肯听人劝。到底在这上头吃亏了。她是最好面子的人,偏偏出了这么一件事,心里不知道怎么难过法?只好你多劝劝她,街坊知道了有这么一段缘由,也不会笑她。”
“街坊怎么知道?我也不能逢人就跟人家撇清。除非是你四婆婆这样子平时走得极近,跟一家一样,我才跟你有什么说什么。不然,我也不好意思告诉你!”
刘四婆婆经得事多,拿她这番冠冕堂皇的话,咀嚼了一会,再想到那两个银锞子,就什么都明白了!“得人钱财,与人消灾”,此刻是自己该当对那二十两银子有个交代的时候了。
“王二嫂你心里用不着烦。这些话你自己不便说,有我!锣不打不响,话不说不明;我会替你们表白。”
命是捡回来了,但绣春并没有得庆更生;好比梦中遇险,惊险来方知此身犹在的那种欣喜之感。相反地,只觉得遍受心狱中的各种苦难,找不出可以躲避得一时片刻的空隙。这才想起,怪不得有人说:生不如死!只有死才是大解脱。
那知死亦不易!因为浑身骨头像散了一般,想学鼎大奶奶那样,用三尺白绫吊死在床头都办不到。而死的诱惑是那么强烈;仅仅只要想到死,就觉得有了希望,老天爷毕竟还留了一条路让人去走!
于是她心心念念所想的,只是怎么走得上这条路?拿寻死的法子一样一样想过来,想到五六年前府里一个吞金而死的丫头;幸好听人讲过此人的故事,不然只知道吞金,却不知道算盘珠这么大一个金戒,吞入口中,哽在喉头,怎么能够死得掉?
更好的是,要用的东西都在手边;她挣扎着起身,踏着软软的砖地,一步一扶地走到梳头桌子前面坐下。
绣春打开抽斗找出一个制法最简单的金戒,拉直了像小半片韭菜叶子,然后用利剪剪成横丝;是赤足的金子,很软,剪起来比剪指甲还省力,而在绣春却已算是一件吃力的工作,所以剪得很慢。
剪到一半,听得有人在问:“你怎么起来了?”
是锦儿的声音,她就睡在石大妈原先睡过的那张床上,已经三天了。此时午夜梦回,从帐子里望见绣春的背影,所以探头出来问一句;声音并不大,不过已足使绣春受惊了,一个哆嗦一打,震脱了手中的剪刀,掉落在砖地上;金石相击,其声清刚,入耳不易忽略。
“什么东西掉在地上了?”锦儿一面说,一面坐起身来——睡过一觉,神清气爽;正好下床来照料绣春服药。
绣春有些着慌,想弯身去捡剪刀,却又想到剪碎了的金子要紧,得先收拾好;一念未毕,一念又起,该找句什么话回答锦儿。
就这微显张皇之际,锦儿已经下床,一眼从绣春肩上望过去,黄澄澄的金子耀眼,急忙奔过去定睛细看,不由得大骇。
“绣春,”她是叱斥的声音:“你这是干什么?”
绣春不答,吃力地举起白得出奇,瘦得露骨的手,拉脱了镜袱,在镜中用一双哀怨绝望的眼睛看着锦儿。
锦儿倏地省悟;一下子激动了,只觉得委屈得无法忍受,“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绣春,你的心好狠啊!”她一边哭,一边骂:“大伙儿好不容易把你从鬼门关里拉了出来,你就一点儿都不想想人家?莫非救你救错了,非要死才对!你把大家的心血作践得一个蹦子儿不值,你也太霸道了!”
绣春何尝没有想过?只是顾不得那么多而已。此时自是无言可答,闭着嘴不作声。
在锦儿看,她并无愧悔之心,以致越感委屈:“好!我天一亮就走;从此以后,随你是死是活,我再也不管你了!”她“呵,呵”地哭着去收拾她的衣服。
这一下自然将王二嫂惊醒了,只披一件小棉袄,跌跌冲冲地推门进来;一看,愣住了!
“锦妹妹,锦妹妹!”经此一番患难,彼此感情深了一层,所以王二嫂改了称呼,“你什么事伤心?”
“二嫂,你问她!她只顾她自己!”
王二嫂茫然不解,及至看到桌上的碎金,不由得颜色一变,“妹妹!”她抱怨着:“你怎么起了这么一个害人的念头?”
在她看,绣春一寻了死,总是她照料不周,家人责备,街坊闲言闲语,会替她惹来极大的麻烦,自然是害人;而在绣春,那里有害人之心,更何况是自己的亲人?嫂子的话未免太冤屈了她;这样一想,也就跟锦儿一样,忍不住双泪交流。
“好了,好了!”王二嫂自知话说得太重,更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便解劝着说:“你千不看,万不看,只看锦妹妹对你的这一片心,你也不该起那样的念头!就是我,这两天是怎么个情形,你倒问问锦妹妹看。大家都顾着你,反而倒是你自己不顾你自己。”
听这一说,锦儿哭得更凶。她心里在想,自己对绣春,真比对同胞姐妹还要亲;旁人都看出来了,绣春自己倒不觉得,可知是跟她白好了!因此,这副眼泪之中,不尽是委屈,还有伤心。
“我也不是不知道你们的心。可是,”绣春说道:“你们也该想想我的心!”
这句话发生了意想不到的效力,将锦儿的眼泪,轻易地拦住了,“我们怎么不知道你的心,你好面子,这下子让人说嘴,自己觉得没脸见人?”她走近了来说:“你问二嫂,我们是怎么费好大的劲,在替你保住面子?本想,你的身子还弱得很,等你精神稍微好一点儿,细细告诉你,你不想想,你的难处,我们当然知道,当然会替你想法子,谁知道你这么心急,这么想不开!你怨谁?”
绣春不响,将锦儿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地咀嚼;自觉一颗冷透了的心,似乎在回暖了。
王二嫂比较冷静,看出情势是缓和了;便即说道:“好了!我先扶你上床去;让锦妹妹把这两天的情形跟你说一说,你就知道了。”说着,一连打了几个喷嚏。
“二嫂,你快回去穿衣服吧,受了寒不是玩的。”锦儿又说:“穿了衣服再来。”
王二嫂不再多说,匆匆奔回去穿衣服。锦儿的委屈已经从泪水倾泻净尽,此时心情开朗得很,弯腰先拾起剪刀,然后找张纸将金子碎屑连同剩下的半只戒指一起包了起来。
“真险!合是你命不该绝。我是饿醒的;梦里头想吃走油肘子,想吃烧鸭子熬白菜,总是到不了嘴,一急急醒了,正好看到你坐在这里。”锦儿又说:“这两天胃口不好,今天一天只吃了一碗藕粉;倘或晚上吃了饭,你这条命完了。”
娓娓言来,特感亲切;绣春想起从认识李绅以来,锦儿处处关怀卫护的情形,心里一阵酸,一阵热,再想到此番九死一生的经过,不由得伏在桌上,失声痛哭。
锦儿知道她内心感触甚深,只有极力劝慰着,将她扶上床去;而绣春的眼泪始终不断,先是感动,后是感伤。为自己哭,也为多少大宅门里跟自己一样遭遇的人哭。
哭的不累,劝的却累了;于是王二嫂接着相劝,尽力宽慰,说没有人会笑她。话很恳切,却没有搔着痒处;绣春最伤心的是,跟李绅白头偕老的美梦,碎的不成片段了。
“别再哭了!哭坏了身子,又让大家着急。”
王二嫂的这句近乎呵责的话,倒是有些用处;绣春慢慢收了眼泪,服药睡下,但思前想后,终夜不能阖眼。
第二天人又不对了,发热咳嗽,还有盗汗,便把朱大夫请了来,细细诊察,开好方子,提出警告。
“产妇似乎心事重重,抑郁不开;如果不能先把他心里的瘩块打掉,药就不会有效验!”
这个警告,很快地由锦儿转给绣春;又探口气说:“我也知道你有心事。不过不是自己把心放宽来,养好了身子,一切无从谈起。”
“就养好了,又还有什么好谈的?再说,你倒替我想想,怎么能够把心放宽来?”
锦儿静静地想了一会,毅然决然地说:“我原来的意思,等你精神好一点儿,咱们再细细琢磨,省得谈不出一个名堂,连我都烦。既然你连你自己的病都不顾,那就谈吧。”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其实也没有什么好谈的!反正我知道我的命薄;我什么人都不怨,连石大妈我都不怪她。”
“别提这个人,提起来我恨不得咬她一口。”锦儿忽然说道:“绣春!你再忍个一天半天行不行?”
“我不懂你的话。”
“我是在想,我得回府里去一趟,先看看情形,把事情弄清楚了,回来再商量。”
绣春不答,面现凄惶,倒又像要淌眼泪了。
“你放心!”锦儿懂她的意思,急忙安慰她说:“我只去一天,明天一早就回来。”锦儿又说:“今天正月十三上灯,老太太不知道那天回来,是不是绅二爷送?”
一语未毕,绣春紧皱着眉,重重叹口气说:“咳!叫我怎么还有脸见人?想起来就揪心。”
“暂时不见好了。我回去跟二奶奶商议,想好一个说法,把你们喜事延一延。”
“喜事?”绣春苦笑,“那里还有什么喜事?”
“咦?你怎么这么说?”
“不是这么说该怎么说?你以为人家还会要我?”
“为什么不要你?这也不是大了不起的事;绅二爷果然是真心待你,决不在乎这个。”
“你不懂!”绣春摇摇头,语气简促,颇有不愿多谈的意味。
锦儿不免反感,“我不懂,那么你懂啰!”她问:“你倒说个道理我听听。”
“他如果知道我怀过谁的孩子,就一定不肯再要我。我知道他的脾气,他要避嫌疑。”
“避什么嫌疑?怕二爷喜欢你,他不愿夺二爷的人,是不是?”
“你道他不会这么想?”
“如果他是这么想,你就没有什么好难过的!”锦儿很快地说:“因为他不是真的喜欢你。”
在绣春听来这是强词夺理的歪理,可是一时却不知怎么驳她?
“我再告诉你吧!现在这里的邻居,都知道你要嫁绅二爷;也知道你怀的是绅二爷的孩子。”
绣春大为诧异,“这是怎么说?”她问:“怎么会有这么一个说法?”
“你奇怪是不是?我告诉你吧,是我想出来的;你嫂子赞我这个主意,好比诸葛亮再世。”
看她洋洋得意的样子,绣春急于要知其详,便坐起身子问道:“你是怎么个主意。”
于是锦儿细说经过;绣春听得很仔细。每一句话都在心里琢磨了一遍;觉得这个说法确是不坏,但传到李绅耳朵里,只怕会有是非。
“绣春,你自己倒说,我这个主意是不是很高明。”
“我很感激你。锦儿!不过,这就更教我没有脸见绅二爷了。骗了他一回不够,又骗第二回。”
“你错了!你没有骗他。头一回,你肚子里有了孩子,是不好意思跟他说;这一回根本不是你说的。若说冒了他的名儿,我跟他陪罪,他一定也能原谅我的。”
“是的!可是他不能原谅我。”
“你总是这么想不开!”锦儿有不悦的神色,“你别以为只有你才知道绅二爷;他的性情我也看得很透,是宽宏大量,最肯体谅人的。”
绣春不答。微微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锦儿便起身去寻王二嫂,将要回府里去看一看的话告诉了她。
“是的,应该回去看一看。不过,”王二嫂问道:“锦妹妹,你能不能今天就回来?”
“那怕来不及。”
王二嫂面有难色,“我实在有点怕!”她说:“怕她不死心,再来那么一回,怎么办?我有两个小的,也不能整夜看着她。”
“如果她真是要这样,我在这里也没有用;我也不能整夜看着她啊!”
“不,不!锦妹妹,我不是说让你整夜看着她,有你在,咱们晚上轮班儿起来看看,总好得多。”
“嗯!”锦儿不置可否。
“还有,”王二嫂又说:“顶要紧的一件是,她跟你好,也相信你;晚上谈谈说说,劝一劝她,心境会好得多。如果一个人凄凄凉凉地,思前想后,越想心越狭,那就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了!”
锦儿觉得她这话很有道理。考虑了一会,慨然说道:“好吧!我现在就走;晚上回来。”
“那就好极了!锦妹妹,晚一点不要紧,反正府里总有人送;我这里,不管多晚,我都等你的门。”
于是,锦儿回房,将这话告诉了绣春;她连连点头,表示欣慰,证明王二嫂的看法是对的。
第八章
二更时分,听得叩门声响;绣春立刻精神一振,“锦儿回来了!”她说。
王二嫂起身就走,开门出去,果然是锦儿;不但人回来了,还带来一个大包袱,一个网篮。
“可回来了!”王二嫂一面接东西,一面如释重负地说:“绣春不知道念叨了多少遍。”
“差点不能来!”
“怎么呢?”
“回头再谈。”锦儿说:“二嫂子,你借两吊钱给我。”
“有,有!”
王二嫂去取了两吊钱,让锦儿打发了车夫跟护送的一个打杂的小伙子,关上大门,回到绣春屋里。
“大家都问你的好。我还替你带了好些东西来。”
接着,便打开网篮,一一交代,不但“主子”,凡是跟绣春谈得来的,几乎都有馈赠;其中有个扁扁的红木盒子,抽开屉板,里面有本红丝线装订的册子,与十来块不同形状的红木板。王二嫂不知是何物,绣春却识得。
“怎么会有一副七巧板?”
“不是七巧板,比七巧板的花样来得多,这叫‘益智图’”。锦儿将那个本子递给绣春:“你知道是谁送你的?”
“谁?”绣春想不起来,“谁会送我这个玩意。”
“芹官。”锦儿说道:“芹官还说,你还欠他一个‘镳袋’;问我什么时候能给他。”
原来芹官好动不好静;听说绣春的二哥在镳行里,便吵着要绣春带他来看王二,还要跟王二学保镳。芹官是曹老太太的命根子,谁都不敢跟他出门;怕万一磕磕碰碰摔了跤,谁都担待不起。所以绣春好说歹说地哄他,答应制一个小小的镳袋送他,才能安抚下来。
“这是去苏州以前的话了,他倒还记得!可是,”绣春皱着眉说:“这个愿心怕一时还不能完。”
“这又不是什么太为难的事!”锦儿接口说道:“过两天,等你精神再好一点,让二嫂帮着,一半天就做好了。”
“对了!”绣春点点头:“这件事我就托了二嫂!”接着她将这段情由,说了给王二嫂听。
“这容易。”王二嫂转脸问锦儿:“老太太那天回来?”
“已经在路上了。是坐船;顺路到金山寺烧香,还得几天才能到家。”
“那么——。”
锦儿知道她是问李绅;却不愿回答。因为一提到他,就得谈绣春的终身大事;而觉得此刻不是谈此事适宜的时机。
“锦妹妹,”王二嫂换了个话题:“你刚才说,差点不能回来,是怎么一回事?”
“二奶奶不放我。”锦儿答说:“你想,少了一个绣春,再少一个我,她自然撕掳不开了。”
“二嫂,”绣春忽然插进来说:“我想吃点儿东西。”
“你想吃什么?”王二嫂问。
“不拘什么,带汤的就行。”绣春又说:“只怕锦儿也饿了?”
“对了!倒是有一点儿。”
“好,我一块儿做。”
“不!”锦儿不好意思地说:“我不想吃汤汤水水的;那天二嫂做的鹅油蓑衣饼,我还想吃一回。”
这可是一样极费手工的点心;但王二嫂无法推辞,点点头说:“你可得有耐性。”
说完,掉身而去。锦儿与绣春相视一笑,莫逆于心。两人是唱惯了的这种双簧;绣春一开口说要吃东西,锦儿便知是调虎离山,所以用蓑衣饼将王二嫂绊在厨房里,好容她们倾谈不传六耳的私话。
“我告诉你吧,还有个人送你东西。”
锦儿从大包袱中取出一个小包袱,在绣春面前的床几上解开来,只见是好些补药,封皮上标著名目:“先天保和丸”、“天王补心丹”之类。另外有两个小盒子,一个蒙着蜀锦,一个饰着西洋丝绒,一望而知是首饰盒子。
“你打开来看!”
绣春先打开锦盒,白绸里子上卧着一副碧玉耳坠,是小小的一个连环,上镶挂耳的金钩;下垂极细的金链,吊着一枚六角长形,上丰下锐的金钢钻,材料形制,精致异常。
有谁会送她这么名贵的一样首饰?绣春心中一震!方欲有言;锦儿在催她看第二个盒子了。
这个盒子里是一只金表,景泰蓝的底面,周围镶珠;揿机纽打开盖子,表面与众不同,一昼夜分成二十四格,正中上下都刻着罗马字“十二”;外圈每两格注明地支,上面的“十二”是午,下面的“十二”是子。
“你把后面的盖子再打开来!”
这一打开,绣春大出意外,原来后盖背面刻得有字:“一日思君十二时!”
“我可不能要‘他’这两样东西!”绣春神色凛然地说;同时将两个盒子向外推一推,很明白的显示,药物照收,首饰不受。
锦儿并无诧异的表情,是猜到绣春会有此表示,但亦没有反应;只说:“他还让我带一句话给你;还教我跪下来罚咒。”
“罚什么咒?”
“他的那句话,只能带给你,再不能跟第二个人说。”
“你罚了咒没有呢?”
“我当然罚了。”锦儿答说:“我本来很不情愿,那有这样子托人捎信的?后来想想,如果我不肯罚咒,他就不会跟我说;我能不知道他要跟你说的是什么话吗?所以我罚了。”
“这句话,”绣春很快地说:“我不要听!”
“听不听在你!”锦儿顺口就说了出来:“他说他要来看你。”
这一下,绣春不但听了,而且要问:“什么时候?”
“他没有说;只说让你知道就好了。”
“你没有问他?”
“问了。”锦儿答说:“他还是不肯说。意思是抽冷子来这么一下,所以自己都不知道时候。”
绣春不作声了。紧皱双眉,心事重重;怔怔地想了一会,突然说道:“锦儿,劳你驾,把二嫂请来。我得挪地方!”
“挪地方!挪到那儿去?”锦儿觉得很不妥,“你别忘了,你还不能劳累;更不能吹风。”
“那,那怎么办呢?”
“你别急!只要你拿定了主意,法子自然会有。”
“我的主意早定了!一了百了!”绣春一下激动了:“锦儿,我今天盘算了一天,我把我心窝子里的话掏给你,我这个人就算疯了!你看,”她伸手到头上,抓住一绺头发,略微一用劲便扯了下来,“头发会掉,皮肤会皱,骨节会痛;我这个人我自己知道,春天还没有过完,已经到了冬天了。我不能害人!锦儿,绅二爷是难得遇见的好人;我打算明天请二嫂到府里跟二奶奶说两件事。第一件,求她替我找个庵,我修修来世;第二件,请她作主,把你许给绅二爷!”
“你疯了!”锦儿脱口喊出来:“你怎么会起这样子的念头?”
两人的心情一变,反是锦儿激动,绣春冷静,“我的念头也不是随便起的,前前后后盘算过,”她说:“只有这样最好!”
“好不好不说,压根儿就办不通。你的事,二爷大致都打听清楚了;跳脚大骂石大妈,说是‘什么石大妈!我入——。’”锦儿脸一红,急忙缩口,“反正那骂人的样子,根本就不像个官宦家的爷儿们,你可想而知,他是怎么心疼你打掉的孩子?听说他已经跟四老爷说过,要把你接回去;说你是宜男之相,他还没有儿子。四老爷说,这件事他作不了主,得等老太太回来再说。二爷已发了话,二奶奶准他娶你,万事皆休;不然要在老太太面前告二奶奶一状。又说:他要打不赢这场官司,把曹字倒过来写。我再告诉你吧,大家都说,二爷这场官司能打赢!三个人抬不过一个理字去,都派二奶奶的不是!”
长长一篇话,说得累了,锦儿坐下来只是张口喘气;绣春却是紧闭着嘴,胸脯起伏,心里乱极了。
“你想想,”锦儿喘息略定,又接着说:“照这样子,你就躲到庵里去,二爷也放不过你。只看他送你的这两样东西,就可以知道,他是真的要你,并非跟二奶奶呕气。”
“唉!”绣春重重地叹口气:“这就逼得我非走那条路不可了!”
一听这话,锦儿大吃一惊;旋即悔悟,不该只顾自己说得痛快,不顾绣春所受的刺激。
如今话已出口,无法掩饰,甚至冲淡都不可能;只有平心静气地商议,才能找出一条不致于将她逼上死路的路来。
于是她说:“绣春,咱们俩谁也别死心眼儿,只当是旁人的事,该怎么着就怎么着。我倒问你,二爷既然这样舍不得你,你倒不妨想一想,就让他把你接回去,行不行?”
“决不行!那一来,我没有好日子过,他也没有好日子过。再说,我这会连府里的人都怕见到,那还有脸回府里去?”
“既然这样,就嫁绅二爷。”
“我刚才说过了,我不能害人。”
“刚才你的话,全是你自己那么想;你的身子一向比谁都壮,只要好好调养,自然会复原,那谈得到春天没有过完,倒已到了冬天的话?”
“你不知道,自病自得知。再说,我的心境不是以前了!”
谈得尚无结论,王二嫂已经将消夜的点心都做好了,绣春的鸡汤笋干米粉;锦儿的蓑衣饼,另外还有一碟酱菜,一碟熏鱼,连同碗筷,做一个大托盘端了出来。
一进门,王二嫂便觉眼睛一亮——床几上的两样首饰未收,而且盒还开着;那副耳环光彩夺目,谁也不能不为它所吸引。锦儿心里在想:瞒不住王二嫂了!即使绣春不愿告诉嫂子,她也不应该再瞒;因为绣春始终存着一个寻死的念头,如果她不把话说清楚,万一出事,岂不担了很大的干系?
“你怕吃不了那么多!”王二嫂向她小姑说:“我舀一碗出来,你就在床上吃吧!”
“嗯,”绣春答说:“多给我一点汤;米粉不必太多。”
“我知道。你先把东西收一收。”
绣春只把药收了起来;拿两件首饰的盒盖合上,再向外推一推。锦儿便取在手中,向王二嫂扬一扬说:“二爷送绣春的;绣春不要。”
说着便帮王二嫂摆好碗筷;等舀了一饭碗的米粉送到床几上,将筷子交到绣春手里,跟王二嫂在方桌前面,相向而坐。王二嫂背对绣春;锦儿可以看到绣春的侧面。
“老不死的石大妈,真是坑死人了!”
锦儿由此开头,将刚才跟绣春的谈话;除了绣春希望她嫁李绅这一段之外,几乎毫无遗漏地都告诉了王二嫂。其间绣春几次侧脸以目示意,锦儿装作不见,把话说完为止。
“真是!没有想到起这么大的风波。”王二嫂说:“二爷真要来了怎么办?”
锦儿还未答话,绣春接口说道:“他真要来了,二嫂,请你跟他说:二爷,你如果要绣春马上死在你面前,你就去看她!”
王二嫂与锦儿面面相觑,都觉得极大的一个麻烦快要临头了。
两人也有同样的想法,如今最要紧的一件事是,要把绣春心中“死”之一念去掉。而比较起来,两人的心境又以王二嫂来得冷静些;因此她的心思就比锦儿来得灵活些,心想,好歹先依着绣春,让她能够安静下来,再作道理,也还不迟。
于是她说:“锦妹妹,我倒觉得我妹妹的办法不错。我去求二奶奶,或者求太太,再不然求老太太,把我妹妹送到清规好的庵堂里去,带发修行。我想二爷总也不好意思到庵堂里去闹吧!”
一面说,一面连连抛过眼色来;王二嫂是背着绣春,脸上表情不怕她会看到,所以暗示既明显又强烈,锦儿自能充分会意。
“那也好!”锦儿故意装作勉强同意:“不知道二奶奶肯不肯?”
“二奶奶没有不肯的道理。”绣春插进来说:“只要你先把话说到,二奶奶自有办法。”
“我老实跟你说,绣春,”锦儿趁机说道:“我也不是反对你住庵堂;只因为那一来,二嫂跟我又不能陪着你,万一你要寻死觅活怎么样?”
“如果能够出家,我又何必一定要死?不如多念几卷经,修修来世。”
“那好!一言为定。”
“但也要快!”王二嫂说:“二爷真的来了,到底是绣春主子家,我也不好说什么没规矩的话。”
“不要紧!二爷明天动身,到镇江去接老太太;回来以后,一时也不会抽得出工夫。反正,我会留心这件事,决不让你们为难就是了。”
“那好!”王二嫂问:“老太太回来,是绅二爷护送?”
锦儿点点头,轻轻答一声:“是。”
“唉!”绣春在那里叹气了。
锦儿跟王二嫂都不作声;但保持沉默,也觉得难过,锦儿便向王二嫂讨教蓑衣饼的做法,彼此谈得很起劲。
“锦儿!”绣春突然一喊;声音很大,仿佛有些忍不住似地,“你请过来,我有话说。”
“你说!”锦儿起身坐到她床沿上。
“你明天一早就回去,跟二奶奶说通了,派人送个信来,请二嫂马上去求她;一说妥了,我后天就搬。”
“我的姑奶奶,”锦儿大摇其头:“那有这么快!就算二奶奶答应了,总还得跟太太回一声;然后要找庵,找到了要跟当家师太商量。不是我说,清规好的当家师太,做事都很仔细的,如果是个丑八怪,她不怕会招惹是非;凭你,她要想想,她是白衣庵,你就是观音菩萨,赛如一块‘活招牌’,不知道会惹多少油头光棍来打主意,只怕从此清规就守不住了!”
“说得一点不错!”王二嫂拍手笑道:“原来锦妹妹的口才也是这么好。”
绣春听她“活招牌”的话说得有趣,不由得冁然一笑——王二嫂与锦儿都觉得她的这个笑容很陌生,也很珍贵。
“不管怎么样,锦儿,你无论如何得替我办到这一点;在老太太到家之前,让我搬到庵里去,越远越好。”
锦儿心里明白,曹老太太到家,一震一绅两“二爷”也就到了南京,她得避开。不过避“二爷”是痛心疾首,真的不愿相见;如果要避李绅,恰好证明她心里还丢不开李绅。
想到这一点,她觉得不妨作一试探,“你是要避开二爷?”她问。
“他也是。”
言为心声,这随口一答,证实了锦儿的猜测不错;而且玩味语气,主要的还是要避开李绅。
既然如此,只好在李绅身上打主意!锦儿在想,恐怕要靠李绅的热情,才能使得绣春那颗冰透了的心回暖。
商量决定了,锦儿这天一回去,就不再给绣春作伴。因为曹老太太回来,府里要忙一阵,震二奶奶不能没有得力帮手;同时,“二爷”如果为绣春惹起风波,锦儿得明助震二奶奶,暗中维护绣春,不能不回府去。
“你只答应我一件事,别再起什么拙心思!绣春,”锦儿提出严重警告:“你若教我在府里担惊受怕,我一辈子不理你。”
“说开了,就是了!我也不能有寻死的瘾。不过,”绣春提出同样严重的条件:“你也得替我办一件事——。”
“找庵!”锦儿抢着说:“我一定替你找。不过你得想一想,在你是大事;在别人看是小事。老太太一回来,上下都会忙得不可开交;一天两天顾不到你的事,也是有的。反正我总摆在心里,就一时不能替你办妥;我也会拦着他们,不会给你添心烦。”
“妹妹,”王二嫂在一旁帮腔:“话说到这样子,也就是了。”
“好吧!”绣春无奈,“你隔一天打发一个人来看看,总不致于不行吧!”
“行!”
于是,绣春一心向往着青灯黄卷的生涯,盼望着锦儿能有好消息带来。到了第三天,锦儿打发人来悄悄唤王二嫂到府中西花园后门相会。
“二嫂,我本来自己想去一趟,怕绣春问我,有些话还不便说。”锦儿说道:“事情闹得很僵!”
原来曹震赶到金山寺侍候曹老太太拈香,一路上已将震二奶奶狠狠告了一状;提出老何作证,说绣春怀的是个双胞胎。孪生有男有女,或者一对之中一男一女,所以只要绣春能安然生产,他得子的希望至少有七成;就算是一双女娃儿,等稍为大一点,在曹老太太面前绕膝承欢,可娱老境,不也是很好的一件事?
曹老太太为他说动了,因而他的要求也被接受了,准他将宜男有征的绣春接回来。并且答应,由她来交代震二奶奶。
“这下,”王二嫂的心,不由得往下一沉,“老太太交代,二奶奶不就非答应不可了吗?”
“你听我说,坏事还不只这个。”锦儿接着又说:“我们这位二爷,脸皮也真厚,居然在路上就跟绅二爷说:绣春是他所爱,君子不夺人所好,请绅二爷成全。绅二爷自然没话说,连得二奶奶也没话说了!”
“二奶奶怎么说?”
“二奶奶说,二爷跟绣春的事,她一点也不知道;石大妈只说会穿珠花,谁知道绣春把她找了来打胎。绣春也从来没有说过,她怀了二爷的种;年前回南京只说月经不调,要在她嫂子那里住几天。再想不到闹出这么一件活把戏!二爷要她,只要绣春自己愿意,她不反对;不过已经许了给绅二爷,而且是绣春自己心甘情愿的,亲戚面上得有一个交代。”
“二爷怎么说呢?他说,跟绅二爷谈妥了?”
“是啊!当然这么说。”
“那,二奶奶没话说了?”
“二奶奶当然也不是那么容易说话的人;她说——”
震二奶奶说,曹震跟李绅如何说法,她不得而知;不过李绅和绣春说的话,她都知道。震二奶奶说李绅如何尊重绣春,以及绣春如何倾心,原原本本讲了一遍,并且她还有证人,就是锦儿。
“那么你作了证人没有呢?”王二嫂问。
“没有法子!老太太问我,可有这话?我说有的。老太太就说,如果绣春没有这件事,嫁到李家,倒是好事;如今有了这一段,反倒不便给人家了。又问绣春自己的意思怎么样?我说,她想出家。老太太就不高兴了!”
“为什么呢?”
“这——,”锦儿迟疑了一会答说:“老太太的意思是整肃家规。她说:家里丫头、年轻媳妇这么多,一点不如意就闹着要铰头发、当姑子,家都不成一个家了!绣春是她娘老子写了契纸的,不能由着她的性儿爱干什么,就干什么!”
这话在王二嫂听来,自不免刺耳惊心,亦有些恼怒。心境不觉现诸形色;锦儿自然颇为不安。
“二嫂!”她急忙解释:“老太太亦不是生绣春的气,大宅门的规矩,向来这样。人多了,不能不做规矩;是场面上该说的话,那怕二奶奶这么得老太太的宠,照样也得碰钉子。”
听得这话,王二嫂的气顺了些;她想了一下说:“既不准绣春出家,又说嫁到李家不合适,那不就只好让二爷收房了吗?”
“是啊!不过还好;幸而太太说了一句:亲戚还是要紧的,应该当面问一问绅二爷,如果他真的不打算要绣春了,再作道理。”锦儿急转直下地说:“二嫂,我请你来,就是要商量,怎么挽回这件事。不能住庵,不能嫁绅二爷,我看迟早会把绣春逼到死路上去。你说呢!”
“一点不错!”王二嫂感觉事态严重:“这位绅二爷,我虽没有见过,照你们所说,是宁肯自己吃亏的外场人物;既然他已经答应二爷撒手了,话自然不会再改的。”
“正是!今天晚上请他吃饭,老太太就会当面问他;要想法子得快!”
“锦妹妹,”王二嫂无可奈何地说:“这个法子,我可不知道怎么想了。大宅门里的规矩,说实话,我也不大懂;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沉吟了好一会,锦儿毅然决然地说:“好吧!我跟你一起去走一趟。”
“到那里?”
“去看绅二爷!”锦儿答道:“我本想让你自己跟绅二爷去商量;看样子其中有些曲折细微的地方,你还弄不清楚,非得我去一趟不可。”
“对了!这非锦妹妹出马不行!我去不去倒无关紧要。”
“不!你不去就变成我多事了。”锦儿站起身来,“你等我一会,我去跟二奶奶回一声,顺便换件衣服。”
说到换衣服,王二嫂也正转到这个念头,看一看身上说:“我这么一件旧棉袄,见生客多寒蠢?我也回家转一转吧!”
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自己爱漂亮,王二嫂自然也一样,但如让她回了家再来,耽误工夫,且费周折,锦儿想了一下,有了计较。
“我看你身材跟二奶奶差不多;这样吧,我去找一套二奶奶的衣服,你就在这儿换了去好了。”
说完,锦儿将王二嫂托付了给看花园后门的老婆子,匆匆穿花圃,绕过回廊,越假山,走捷径去找震二奶奶。不多一会,由原路回来,手里已多了一个包裹。
“二嫂,你试试!二奶奶说了,这套衣服就送了给你。”
锦儿一面说,一面打开包裹,里面是一件玫瑰紫缎子,圆寿字花样的红棉袄;一条玄色湖绉的百褶裙,起码也有八成新。
“真谢谢二奶奶!”王二嫂笑道:“这一穿上了,倒像要去给那一位老太太拜寿似地。”
“二奶奶只穿过一回,跟新的一样。”锦儿说道:“是嫌花样老气;我看也还好。”
于是帮着王二嫂换好衣服。锦儿很周到,还带着一盒粉,一帖胭脂;将她装扮好了,再借一把梳子拢一拢头发。锦儿走远几步,偏着头看了看,非常满意。
“王二嫂子,你打扮出来,着实体面;这一到了人面前,谁不说你是官宦人家的少奶奶。”
王二嫂自己却有些露怯,“锦妹妹,”她说:“到了那里,你凡事兜着我一点儿;别让我闹笑话,下不得台。”
“不会,不会!该说些什么话,我到车上再告诉你。”锦儿又向看门的老婆子说:“劳你驾,看车子来了没有?”
车子已经到了,还有曹荣陪着去;这当然是震二奶奶的安排。王二嫂也认识曹荣,招呼过了,跟锦儿一起上车,下了车帷;但听车声辘辘,经过静静地、稳稳地一条长巷,市声入耳,路亦不甚平稳,好在不久就到了。
下车一看,王二嫂才知道是一家大客栈;车子停在大敞院里,只见车帷启处,曹荣说道:“绅二爷一早逛雨花台去了,刚回来。也不必通报了,你们就跟我来吧!”
李绅住在西跨院,一踏进去便看见茁壮的小福儿奔了上来,大声喊道:“锦儿姊姊,你好哇!”
锦儿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你越来越黑了!”她问:“绅二爷呢?”
“我在这儿!”有人应声;回头一看,正是李绅,穿一件旧棉袍,没有戴帽,手里握着一个白布小口袋,不断地捏弄着,发出“沙、沙”的响声。
“绅二爷,”锦儿福一福说道:“我来引见,这是绣春的二嫂。”
“喔!”李绅颇为注目;他知道绣春姓王,所以自然而然地这样叫:“是王二嫂!”说着,拱一拱手。
“不敢当!”王二嫂还了礼,把头低着。
“请屋里坐吧!”
“是!”锦儿回头说道:“曹大叔,你在柜房里喝喝茶,等着我。”
说完,随着李绅进屋;他住的是“官房”,照例三间,在中间堂屋里坐定,李绅问道:“听说王二哥是镳行的买卖?”
王二嫂还未答话;锦儿问道:“绅二爷,这话是绣春告诉你的?”
“是啊!”
“你看,”锦儿回头向王二嫂说:“绣春什么话都告诉绅二爷了。”
“我知道。”王二嫂答说:“绣春也跟我谈过绅二爷;似乎绅二爷府上的情形,她也知道得不少。”
两人无意间抓住这么一个机会,默契于心地一问一答;立刻将李绅与绣春的关系拉得很近了。这使得李绅很快地勾起了旧情——当曹震要求他“让贤”;而他表示“割爱”,心里确是有些像刀割似地难过。只是他性情豁达,提得起,放得下;而此刻,那心如刀割的感觉又出现了。
“绅二爷,”锦儿问道:“你可知道,绣春差一点不能再跟你见面?”
“怎么?是——。”李绅看了看王二嫂,没有说下去;只是一脸的关切。
“唉!说来话长,我真不知道从何说起?”
李绅默然;且有踌躇之意。王二嫂发觉,自己夹在中间,成了锦儿与李绅开诚相见的一个障碍,应该设法避开。
于是,她将锦儿的衣服拉了一把,悄悄说道:“当初我妹妹有些心事,只跟锦妹妹你说过;我看,请你告诉绅二爷吧!”
“好!”锦儿正中下怀;略一沉吟,觉得有句话,应该由王二嫂交代:“二嫂,请你把绣春心里的打算,跟绅二爷说一说。”
王二嫂点点头,想了一下,看着李绅说道:“绅二爷,我妹妹只愿姓李,不愿姓曹!”
李绅自然动容,看一看王二嫂,又看锦儿,不无要求证明绣春所言属实的意味。
“说来话长;等我细细告诉绅二爷。”锦儿抬眼向西面的屋子看了一下;暗示李绅,易地密谈。
“好!请等一等。”李绅从容起身,走到廊上喊道:“小福儿!你到柜房里,把魏大姊请来。”
“魏大姊”是这家客栈的居孀之女,住在娘家,帮助老父经营祖传的行业;李绅把她请来,是要把王二嫂托付给她,暂为招待。这一细心的安排,见得他待人接物的诚恳体贴;更可以看出他对绣春的尊重。王二嫂以前听说他对绣春是如何如何地好,多少存着“说归说,听归听”的心理;此刻的感受,使她自然而然地浮起一种想法:绣春应该嫁给这样的人!
等她让满面含笑的魏大姊接走;锦儿开口问道:“我家二爷跟绅二爷谈过绣春?”
“是的。”李绅平静地答说。
“他怎么说?”
“他说,”李绅说得很慢:“他跟绣春有约,希望我放手。君子不夺人所爱,我不能不负绣春了。”
“我家二爷,可曾说绣春已经怀了孕?”
“没有。”李绅答说:“不过,我已经知道了。”
此言一出,锦儿错愕莫名,“原来绅二爷知道了!”她问:“绅二爷是怎么知道的呢?”
“你家二奶奶,让我捎信给何二嫂,过了年接石大妈到南京;那时候,何二嫂就悄悄告诉我,接石大妈的真正原因是什么!”李绅略停了一下又说:“那时我就想到,绣春所怀的,一定是你家二爷的孩子;既然如此,不管我怎么舍不得绣春,亦不能不割爱。”
“原来绅二爷还没有回苏州,就打算不要绣春了!”
这话说得太尖刻,李绅顿如芒刺在背,“锦儿,锦儿,”他极力分辩:“决不是这个意思!”
“那么,是什么意思呢?”
“你想绣春怀着曹家的孩子,我又把她接了来,岂不乱了宗亲的血胤?”
“绅二爷说得有理?不过你也知道,一定不会有这样的情形!”
“怎么?”李绅愕然,“那不是很明白的事吗?”
“对了!这是很明白的事,绣春胎一打掉了,还会乱什么血胤?”
李绅语塞,承认锦儿的指责不错,自己话中有漏洞;而这个漏洞是因为自己的话,有所保留而出现的。如今必须明白道出他当时的想法,才能解释一切。
锦儿却得理不让人,接着又说:“如果绅二爷觉得绣春不应该打胎,就应该说话,譬如写信告诉绣春,或者干脆,叫那个混帐的石大妈,不必到南京来;如今绅二爷知道绣春一定会把肚子里的累坠拿掉,可又说什么乱了血胤,不就是安心不要绣春吗?”
这番话真是振振有词,李绅越觉局促,“你真把我说得里外不是人了!锦儿,”他搓着手说:“我当时心里在想,绣春这件事一定瞒不住,也一定不容她打胎,所以我的心冷了。不是说,我不要绣春;是想要也不成。”
“那么,绅二爷,”锦儿问道:“你知道绣春现在怎么样?”
“我不知道。”李绅答说:“跟你说实话吧!我一直想问,总觉得不便开口。为什么呢?已经答应你们二爷了,虽然只是一句话,在我看她就是你们二爷的姨奶奶了;无故打听亲戚家的内眷,会招人闲话!”
“唉!都像绅二爷你这种君子人就好了!”
“且不谈什么君子、小人。”李绅急于要知道绣春近况,“请你说吧,绣春怎么了?”
“差一点送命!”
李绅大惊,脱口问道:“怎么会呢?”
“怎么不会?”锦儿答说:“我也不懂什么,听大夫说是服错了药,血流不止,胎死腹中;幸亏命不该绝,一支老山人参把她的一条命,硬从鬼门关里拉了回来。二爷,不是我埋怨你,你做事拖拖拉拉,两面不接头;如果你觉得绣春应该让我家二爷收房,索性就写信来说明白了,绣春亦就不致于遭遇这样的凶险。如今,不上不下,不死不活,尴尬到极了。”
听她在谈时,李绅已经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地不断在冒汗;及至听完,更觉五中如焚,方寸大乱,急急问道:“怎么叫不上不下,不生不死?”
“如今我家二爷还是想要绣春。她那么要强的人怎么还肯进府;再说,就进去了再也没有好日子过。岂不是不上不下,一个人悬在半空里?至于不生不死。”锦儿冷笑道:“二爷,不是我吓你,绣春寻过一回死,也是碰巧了才把她救了下来;到现在她还存着这个念头!虽然活着,也跟死了一半差不多。”
李绅听罢不语,好半晌才长叹一声:“唉!聚九州之铁,难铸此错。”
锦儿听不明白他说的话,只冷冷地说:“如今绣春是生、是死;就看绅二爷的了!”
“那还用说?”李绅接口便答:“只要力之所及,怎么样我也得尽心。”
“好!有绅二爷这句话,绣春有救了。”
“你说吧!我该怎么办?”
锦儿想了一下,用很有力的声音说:“一句话,一切照原议。”
“这是我求之不得。可怎么照原议呢?我话已经说出口了,许了你家二爷了!”
一听这话,锦儿不由得冒火,“好了!”她倏地站起身来,“说了半天,全是白费唾沫!”
见此光景,李绅慌了手脚;又不敢去拉她,只抢先占住出路,拦在门口说:“锦儿,锦儿,你性子别急,咱们慢慢商量。”
“商量也商量不出什么来!绅二爷是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说了不要她就不要她!”
“你完全误会了。我决不是这个意思!”李绅想了一下说:“不过,锦儿,你也应该替我想想,我总得有个说法;不能自己跟你们二爷去说,我以前说过的话不算,我还是要绣春。”
“用不着你自己去说,今天晚上请你吃饭,老太太会当面问你,你不就有机会说话了吗?”
“是,是!不过,”李绅苦笑着以指叩额,“我脑子里很乱,真不知道该怎么说?锦儿,你教一教我。”
到此地步,锦儿觉得不该有任何隐瞒了;于是将绣春闹着要出家,震二奶奶的本意,以及曹老太太为了整饬家规,不能不偏向曹震的始末因果,细细跟李绅说了一遍。
“如今我家二奶奶只能咬定一句话,当初许了绅二爷的,亲戚的面子要顾,必得先问一问绅二爷。只要你拿定主意,说得出一点点仍旧要绣春的理由,我家二奶奶就有办法。”
“就是这一点点理由,似乎也很难找。”李绅仍感为难,“出尔反尔,那怕是强词夺理,总也得有个说法。”
锦儿也知道,读书人,尤其是像他这种读书人,最讲究的就是说一不二;所谓“千金一诺”,已经许了人家割爱的,忽又翻悔,那是小人行径,在他确是难事。
两人都在攒眉苦思;毕竟还是锦儿心思灵巧,想得了一个理由,喜孜孜地说道:“绅二爷,我看你要这样说;你说:你原本舍不得绣春,只为给石大妈捎信时,才知道绣春怕是怀了孕;后来又听我家震二爷谈起,才知道绣春怀的是他的孩子。这就舍不得也要舍了。如今听说绣春已经小产,而且住在外面,情形不同,又当别论。”
“是、是、是!”李绅不待她说完,便已笑逐颜开,抱起拳来,大大地作了个揖:“锦儿姊姊,你真高明!教我茅塞顿开。准定照你的说法;而且我要说在前面。”
“对!那就更好了。”
李绅又凝神静思,将这番措词,通前澈后想了一遍;很兴奋地说:“我起码有八成的把握。此刻,咱们得再往下谈。老实说,我以为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一次来毫无预备。回头你家老太太倒是答应了,我赤手空拳,可怎么办这桩喜事啊?”
“绅二爷,你可也别太高兴!这面,里应外合,我家老太太瞧在亲戚的分上,一定会点头;那面,可还不定怎么样呢?”
李绅愕然,“锦儿姊姊,”他问:“你说是那一面?”
“绣春啊!”
了解绣春心理的,自然莫如锦儿。在她看,绣春经此打击,万念俱灰,如今连生趣亦不一定会重生,更莫说婚事!而且,她的性子向来刚强执拗,亦是说了话不愿更改的人;已经表示,只愿出家,永断俗缘,只怕一时还难得挽回她的意志。
“如今最难的是,她那颗心简直凉透了,要让它能够暖过来,只怕得下水磨工夫。”
李绅平静地答说:“我有耐心。”
“行!有绅二爷这句话就行了!”锦儿站起身来说:“绅二爷就对付今晚上这一段儿吧。有话明儿再说。”
“喔,”李绅问道:“能不能让我去看一看绣春?”
“当然!不过也得到明天。明天才有确确实实的好消息带给她。绅二爷想,这话是不是?”
“不错,不错!明天就有好消息了。”
于是李绅让小福儿到魏大姐那里,把王二嫂请了回来。当着人不便细谈;不过她看锦儿与李绅的脸上,都有神采飞扬的喜色,知道谈得很好,也就放心了。
“怎么样?”上了车,王二嫂便问。
“嗐,真是想都想不到的事,绣春有喜,绅二爷早就知道了。”接着,锦儿将与李绅谈话的经过,都告诉了王二嫂。
“谢天谢地!”王二嫂长长地吁了口气:“真是绝处逢生,又回到原先那条大路上来了。这一回可真得步步小心,再也错不得一点。”
“就是这话啰!”
“那么,锦妹妹,你看我回去该怎么说?”王二嫂说:“绣春一定会问我,不能没有话回答她。”
锦儿沉吟了一会,答说:“你只说找庵的事,差不多了;明儿中午我当面跟她细谈。”
这是入春以来的第一个好天,金黄色的阳光,布满了西头的粉墙,温暖无风,很像桃红柳绿的艳阳天气。
因此,绣春这天的心情比较开朗;再想到锦儿中午要来,几天蓄积在心里的话,有了倾吐的机会,更觉得精神一振。于是挣扎着起床,起先还有些头晕;及至吃过一碗王二嫂替她煮的鸭粥,似乎长了些气力,便坐到梳妆台前,伸出枯瘦的手去卸镜套。
“算了吧!”王二嫂劝她:“病人不宜照镜子;过几天吧!”
“不碍!”绣春答说:“我知道我已瘦得不成样子了。”
既然她心里有数,就不会为自己的模样吓倒;王二嫂也就不再作声。但是,绣春仍旧吓着了自己;因为她已不认得镜中人——在她看,镜中不是人,是夜叉罗刹,瘦得皮包骨一张脸,黄如蜜蜡,颧骨高耸,配上一头枯黄如败草似的头发,与一嘴白森森的牙齿,自己看着都害怕。
她将眼睛闭了起来,感觉脊梁上在冒冷气;而眼中所见,是枯枝败叶,残荷落花,断垣颓壁,凡是所见过的萧瑟残破的景物,不知怎么,一下子都涌到眼前来了。
突然,她发觉王二嫂在说话,是惊异的声音:“震二爷来了!”
绣春就像被人打倒在地,忽又当头打下来一个霹雳,几乎支持不住。但心里却有清清楚楚的念头:他是来看我的!看二嫂怎么打发他走?
因而极力支撑着,屏声息气,侧耳细听;发觉王二嫂已将他领了进来。果然,听见她在门外说:“妹妹,震二爷来看你了!”
她恨嫂子糊涂!心里一生气,不免冲动;莫非真个要我当面来回绝他?紧接着又想,就凭现在这副模样,他还会来纠缠?索性开了门让他看看,好教他死了心!
于是她答一声:“来了!”然后扶着墙壁,走到门口;双手扒着两扇房门,往里一拉,豁然大开。及至定睛一看,这一惊又远过于发现自己变得像个夜叉;以及初闻“震二爷来了”的声音!
那里是什么“震二爷”?是“绅二爷”!
绣春这一回是真的支持不住了。但是,她还是使尽浑身气力,将两扇房门砰然合上;身子顺势靠在房门背后,双眼一闭,泪珠立即滚滚而出了。
“妹妹,妹妹!”王二嫂在外面喊。
绣春没有理她;王二嫂却还在喊,最后是李绅开口了,“二嫂,”他说:“她心境不好,今天不打搅她了。”
“真是对不起,绅二爷——。”
“绅二爷”三字入耳,绣春恍然大悟;原来是王二嫂口齿不清,“绅”字念得像“震”字。不过,她也深深失悔,总怪自己不够冷静,才会听不清楚。
但怎么忽然会上门?来干什么?是谁把这里的地址告诉了他?必是锦儿!转念到此,绣春真有冤气难伸之感!痛恨锦儿多事,而且鲁莽,难道她就看不出来她这副模样不能见人?这不明明是要她出丑!
房门上又响了;这次是王二嫂自己先开口声明:“妹妹,是我一个人。”
说着,虚掩的房门已被推开;绣春转脸相视,发现王二嫂的表情很奇怪,喜悦与懊恼一起摆在脸上。
“新女婿第一次上门,就碰了你一个大钉子!”
“什么?”绣春问说:“二嫂,你说什么人上门。”
“新女婿啊!绅二爷是特为来报喜的;曹老太太仍旧许了绅二爷,把你配给他。”
听得这句话,绣春摸不着头脑;亦无从辨别心里的感觉,只摇摇头说:“我闹不清是怎么回事?”
“我也闹不清你是怎么回事?”王二嫂说:“既然已经开了门,为什么忽然又关上;倒像存心给人一个过不去似地。”
绣春有些着恼,“谁要跟他过不去?”她说:“都怪你话说得不清楚,明明是绅二爷,怎么说是震二爷?”
“只怕是你听错了!这也不用去说它;我只不明白,何以震二爷就能开门,绅二爷就不见?”
“我自然有我的道理。我要用我这张脸,把震二爷吓回去!告诉他,谢谢他的好意,请他再不要来跟我胡缠了!”
王二嫂爽然若失地说:“原来是这么一个意思:多冤枉!平白无故地把人给得罪了。真冤枉!”
“得罪了谁?绅二爷?”
“不,不——,”王二嫂急忙分辩:“绅二爷倒没有说什么,只说你心境不好,难怪!陪他来的魏大姐似乎很不高兴。”
“魏大姐!谁啊?”
“是绅二爷住的那家客栈的少掌柜;掌柜的大女儿,居孀住在娘家,帮着老子照料买卖。挺能干,挺热心的人。绅二爷想来看你,请她作陪,又请她打听我家的地址;她居然都办到了。”
“原来不是锦儿搞鬼!”
“她捣什么鬼?她为你出的力可大了!一会儿来,你细细问她。妹妹,事情都转好了,只要你自己把心放宽来,好好将养。”
绣春不作声,心里有着一种无可言喻的不安;可是她却辨不出,使她不安的东西是什么?
好久,终于捉摸到了,“唉!”她叹口气,“到底不知道是你说错了,还是我听错了;反正我这副不能见人的模样,偏偏就让他看到了!”
王二嫂当然知道,幼女少妇若说能添得一分妍丽,什么都可牺牲;同样地,自觉丑得不能见人时,不论许她什么好处,都不足以使她露面。绣春此时的心境,她能了解;不过不如绣春看得那么严重,所以仍旧在谈她喜欢谈的事。
“这绅二爷实在是好!我虽只见过两次,看得出来——。”
“两次?”绣春打断她的话问:“除了今天这一次,你多早晚又见过他?”
漏洞被捉出来了,王二嫂也不必抵赖:“昨天!”她说:“跟锦儿一起去的。”
“怎么?非亲非故,二嫂,你是怎么找上门去的呢?”
“现在不成了至亲了吗?”
“那是现在!昨天可不是。”绣春突然起了疑心,神色亦就很不妙了,“现在也不是!人家都嫌弃了,自己找上门去求人家;二嫂,你就不为我留余地,你也得想想二哥的面子啊!”
言语神色,并皆峻厉;王二嫂吓得楞住了。
幸好来了救星,是锦儿。大门未关,她一路喊:“二嫂,二嫂!”一路就走了进来。
但先看到王二嫂面现抑郁,已觉不解;及至进入绣春卧室,发现她面凝寒霜,更惊疑不定了!
“怎么回事?”
“唉!”王二嫂一跺脚说:“好好的事,只怕又要弄拧了!真是,我也受够了!”说着,转身便要离去。
这一来,锦儿自然明白三分;不知她们姑嫂,因何呕气?便抢着拦住,“二嫂,二嫂,你别走!”她说:“好好的事情,不会弄拧的!你倒说说,是怎么回事?”
“是我多了一句嘴,说昨天和你去看了绅二爷;绣春就疑心绅二爷嫌弃她了,我跟你俩是去求亲的,贬低了她的身分!”
“我也不是说贬低我的身分;我如今还有什么身分好端得起来的?”绣春抢着表白:“我只觉得犯不着去求人!而况,我本来就打算好了的,什么人也不嫁!”
“原来是这么一个误会!二嫂没有错;绣春也没有错,只是性子急了些。话不说不明,锣不打不响;这会儿可以敞开来说了。绣春,你不愿求人,我也不是肯求人的人;昨天是绅二爷托我把二嫂约了去,当面谈你的事。若说她有嫌弃你的心,这话如果让他知道了,可是太伤他的心!”
“是他约了去的?”绣春问道:“二嫂刚才怎么不说?”
“我的姑奶奶!”王二嫂叫屈似的喊了起来,“你还怨我不说,我才说了一句,你就一大顿排揎,都把人吓傻了!还容得我说?”
绣春回想自己刚才的情形,确是过分了些;内心不免咎歉,将头低了下去。看样子误会是消释了,锦儿深怕王二嫂会说气话,让绣春受不了,所以以眼色示意,悄悄说道:“二嫂,我来跟绣春说。”
“本来就该等你来说,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喔!”王二嫂突然想起,“锦妹妹,我告诉你,绅二爷来过了!”
“震二爷?”锦儿诧异。
“是不是?”绣春向她嫂子说:“不是我听错,是你说错吧?”
事实上都有责任,一个说得不够清楚,一个听得不够仔细。锦儿自然不明白她们在说些什么,及至问清楚了,不由得有些着急。
原来事情尚未定局。因为曹老太太对绣春不甚关心;对李绅的愿望也看得并不怎么要紧;她所重视的是家规与家声。绣春的新闻,正热哄哄在亲党之间谈论;她觉得已足以损害曹家的家声,所以经过深思熟虑,决定要把这件事冷下来;而不管是将绣春配给李绅,或者是由曹震收房,都是进一步的新闻,越哄越热,更难冷下来了。
好在她有一个很好的藉口:绣春还不知道怎么样呢?等她将养好了再说!因此,锦儿为李绅设计的一套话,根本没有机会说;昨夜的宴席上,谁也未提此事,不过震二奶奶利用李绅抵制丈夫,要防他日久泄气,非稳住他不可。所以叮嘱锦儿悄悄告诉李绅:曹老太太已经把绣春许给他了,但这话要等绣春身子复原再宣布;以便喜信一传,跟着就办喜事。
锦儿心里明白,李绅虽有希望,却无把握;曹震虽遇挫折,但他不必也不会就此断念。绣春的归属,尚在未定之天,像今天绣春由听闻一字之差所引起的误会,让曹震知道了,就可能会振振有词地说:绣春一片心都在他身上;说她喜欢绅二爷,那是别有用心的撒谎。不然,怎么一见了绅二爷就把房门关上,不理人家?
看她阴晴不定的脸色,王二嫂和绣春都不免猜疑。不过绣春想到的是自己,以为锦儿跟她同感,这么难看的一副模样,落入他人眼中,是件很窝囊的事;而王二嫂所想到的是李绅,暗中自问:莫非锦儿觉得绣春是把绅二爷给得罪了?
“锦妹妹,”王二嫂问:“昨天晚上是怎么谈的呢?”
“谈得很好哇!”锦儿答说:“老太太也很关心绣春,说是无论如何总要先把身子养好。”
“绅二爷呢?”王二嫂又问:“老太太跟他怎么说?”
这话让锦儿很难回答,实话不能说,假话不知怎么编?只能设法敷衍,“他们是姑姑内侄,亲戚之中,比谁都亲,”她含含糊糊地说:“自然有谈不完的家常。”说着,趁绣春不防,给了她一个眼色。
可惜还是迟了一步;王二嫂已将锦儿不愿她问的一句话问了出来:“我是指绣春的事;老太太跟绅二爷怎么说来着?”
到此地步,锦儿只能硬着头皮说假话:“老太太说了,只等绣春将养好了,她立刻通知绅二爷来迎亲。”
听得这话,王二嫂一颗心才比较踏实。“妹妹,你听见没有?”她看着绣春说:“谁都这么说,养好身子是第一。老古话说的是:‘心广体胖’。你总得把心放宽来。”
“唉!”绣春叹口气,“我心里乱糟糟地!你们不知道那种滋味。”
“其实,你何用如此?”锦儿不假思索地说:“既然你已经打算出家了,应该一切都看得开。”
她是无心的一句话,绣春听来却是一种指责与讥笑——她心里还是撇不开男人!敢情寻死觅活,闹着要出家,都是做作?
意会到此,方寸之间难过极了!“绣春啊,绣春,”她在心里对自己说:“都道你争强好胜,说一不二;原来你也口是心非,惯会作假,你成了什么人了?”
绣春在想:要在他人眼中证明自己是什么人,全看自己的行径。她决不能承认自己“口是心非,惯会作假”;在她看,那是一种最让人瞧不起的人。为了证明自己不是那种人,唯有坚持原意。
一转念间,自觉解消了难题,心境倏而转为平静,脸孔的颜色也不同了。
这时她才发觉,锦儿与王二嫂都已走了。侧耳细听,并无声息,心里不免奇怪;便下得床来,扶着墙壁,慢慢走到堂屋,才听到王二嫂的卧房中,有锦儿的声音。
等走近了,听得锦儿小声在说:“刚才逼在那个节骨眼上,我不能不说假话。二嫂,这些情形,你都放在肚子里,千万不能让绣春知道。”
绣春一听,心境立刻又不平静了;是什么不能让她知道的假话?她本无意“听壁脚”;此刻却不能不屏声息气偷听了。
“唉!”是王二嫂叹气,“老太太一向听二奶奶的话;这回怎么倒像是向着二爷呢?”
“也不是向着二爷。”锦儿停了一下说:“这里头拐弯抹角的缘故多得很,一时也说不尽。”
王二嫂没有作声;过了一会,突如其来地说:“喔,锦妹妹,你上次不说有个治孩子溺床的单方?”
话题转变,绣春知道不会再谈她的事了;想到让她们发现她在听壁脚,彼此都会尴尬,因而赶紧又悄悄扶壁而回,到得自己屋子里才.99lib?透了口气,就在靠窗的椅子上坐下来,回想刚才所听到的话。
话只有三句,贯串起来却有好多的意思;再想一想锦儿在这间屋子里说话的态度,事实更容易明了:震二爷对自己还没有死心,而且曹老太太也已经许了他了,只待她病体复原,便可收房。锦儿所说的“老太太说了,只等绣春将养好了,立刻通知绅二爷来迎亲”,就是不能让她知道的“假话”。
一点不错!绣春心想:怪不得锦儿说什么“已经打算出家了,应该一切都看得开”的话;敢情是暗暗相劝,趁早对绅二爷死了心吧!
可是,绣春又想,何以绅二爷又说曹老太太仍旧把她许了他呢?莫非她嫂子也在说假话?
细细想去又不像。锦儿是当时逼得非说假话不可;她嫂子没来由说这假话,不怕将来拆穿真相,难以交待?
然则还是绅二爷自己来报的喜;就不明白他这个喜信是那里来的?绣春想来想去想得头都痛了,还是不得其解。
嗐!她突然省悟,既然坚持原意要出家了,又管他的话是真是假?这样一想,倒是能把李绅抛开了;但心里空落落地,只觉得说不出来的一种不得劲。
“绣春,我得走了。”锦儿说道:“你好好养病——。”
“锦儿,”绣春平静而坚定地打断她的话:“我这个病,只有一个地方养得好。”
“什么地方?”
“庵里。”
锦儿楞住了,与王二嫂面面相觑,都不明白绣春的态度,怎么又变了?
“锦儿,你替我费的心,我都知道。不过,我的命不好;只有修修来世。你若真的肯帮我的忙,就跟二奶奶说,赶紧替我找庵。”
“我真不懂,绣春,说得好好的,你怎么又翻了?”锦儿略停一下又说:“我现在跟你说实话吧,有庵二奶奶也不能给你找,老太太根本就不许!”
“喔,”绣春问道:“为什么呢?”
“老太太说了,谁要是有点小小不如意,就闹着要出家,不成话!没那个规矩!”
绣春的脸色发青发白!沉默了好一会说:“这倒也是实话。锦儿,你还有多少实话,一起跟我说了吧!”
这一下是锦儿的脸色变了,“绣春,”她说:“你变了!”
“是的,我变了!从前是在梦里,说的都是梦话;现在梦醒了,自然变过了!”
她那种绝望无告,飘飘荡荡一无着落的声音,听得锦儿痛心不已。不过,她仍旧鼓起劲来说:“绣春,你别这么说!你一定得相信我跟二嫂,事情会弄得很好。”
“我怎么不相信你?可是,锦儿,只怕你自己都没法儿相信你自己!”
话锋如白刃般利,锦儿既痛苦又困惑,不懂她为何一下子变得这样不受劝?心里自亦不无气恼,话不投机,何必再自讨没趣?
于是她站起身来,看都不看绣春,只说:“二嫂,我得走了。”
冷眼旁观的王二嫂,当然也看出来了;绣春的态度自是错了,却不敢责备她,只能背着她向锦儿道歉。
到得院子,她拉住锦儿说:“锦妹妹,你别难过!千不看,万不看,看在她心境不好上头。”
“唉!”锦儿不免有牢骚:“管闲事管得我们姐妹的感情都坏了。‘顶石臼做戏’,我也不知贪图什么?”
“谁教你们像亲姐妹一样呢?锦妹妹,你也要原谅绣春,她是最好强的人,弄成今天这种窝囊的情形!连见人都怕;你想想她心里是怎么一种滋味?”王二嫂紧接着又说:“锦妹妹,这件事你不能不管;救人救澈!如果你撒手不管,不但绣春没有救,连我也不得了!你是心肠最热的人;我可是全副千斤重担要搁在你肩膀上了。这不是我撒赖,实在是只有你锦妹妹才挑得起这副担子!”
解释、诉苦、纠缠带恭维,将锦儿的侠义心肠又激了起来;“我当然要管。可是,”她踌躇着说:“绣春这个样子,我可怎么管呢?”
“这你别管!有我。”王二嫂说:“我这会儿担心的是绅二爷;得要把他稳住才好。”
锦儿沉吟了一会说:“出来一趟不容易;索性我再去看一看绅二爷。”
“那可是再好都没有了。”王二嫂又说:“锦妹妹,如果绅二爷有什么误会,或者不高兴,千万请你说明白。”
锦儿答应着走了。到了李绅所住的那家客栈,特为留意看了看;果然,柜房里坐着一个三十出头的妇人,瓜子脸、薄唇、宽额、一双眼睛极其灵活,透着一脸的精明。
锦儿不认识她,她倒认识锦儿,满脸含笑地起身来招呼:“锦儿姊姊,请坐,请坐!”
“喔,”锦儿问道:“想来你就是魏大姊了!”
“不敢当。”
说着,魏大姊已从柜房里走了出来,蜂腰削肩,体态轻盈;锦儿这才发现,原是个极妖娆的妇人。
“是来看李老爷?”魏大姊问。
“是的。”锦儿找了个很冠冕的理由:“我家老太太派我来传一句话。”
“喔!李老爷出门了。锦儿姊姊,你请里面坐,喝盅热茶;等我来问,李老爷是上那儿去了?”
正谈着,小福儿出现;一见锦儿奔了上来,笑嘻嘻地叫应了,然后说道:“锦儿姊姊,你进来坐;二爷是在逛旧书摊,快回来了。”
“喔,”锦儿问道:“你怎么没有跟了去。”
“就怕你家有人来,特为把我留下来看家。走,走!二爷屋子里暖和。”
于是锦儿转回脸来,向魏大姊笑一笑说道:“多谢你!回头见。”
到了李绅住处,小福儿直接将她带入李绅卧室,只见生着炭炉,上坐一壶热水,“骨嘟嘟”地在冒白汽,靠窗方桌上有一副正在拿“相十副”的牙牌;泡着一杯茶,另外还有一碟子果子干。由于茶也在冒热汽,锦儿便说:“这是你的茶?你倒会享福!”
“闲着没事,学二爷消遣的法子。锦儿姊姊,你请坐这里,舒服一点儿。”
他指的是床前一张铺盖棉垫子的藤椅;锦儿一坐下来立即发现,椅旁有块湖色绸子的手绢,捡起来一看,便知是闺阁中所用,忍不住要问一声。
“喔,”小福儿说:“这必是魏大姊掉在这儿的!”
“魏大姊,就是柜房里的那个魏大姊?”
“就是她。”
“怎么?”锦儿好奇心大起,“怎么到了二爷屋子里来了呢?是二爷找她来的?”
“头一回是二爷找她;第二回是她找二爷。”
“谈些什么呢?”
“头一回;昨天晚上从你家回来,魏大姊还在柜房里结账,二爷就问她绣春姊姊的哥哥家,知道不知道?说姓王,干镳行的。魏大姊说,这容易打听。过了一会就来给二爷回话,坐了好半天才走。”
“谈些什么呢?”
“我不知道。我在外屋打瞌睡;到她走的时候我才醒,都三更天了。”
这么一个妖娆妇人,又是寡妇的身分;半夜三更逗留在男客卧室中,是谈些什么?这不能不让锦儿起疑,决定打听一个明白。
“今天一早,她陪二爷到绣春那儿去了?”
“是的。二爷说要人带路;又得跟绣春姊姊的嫂子打交道,所以特意请她陪了去。”
“去了以后怎样?”
“我不知道,我没有去;二爷留着我看屋子。”
“喔,”锦儿问道:“二爷回来了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我是说二爷的心境,是高兴呢,还是不高兴?”
小福儿想了一会才回答:“也不是什么不高兴,是有点扫兴的样子。”
听他这话,锦儿略感宽慰;把话头又接到魏大姊身上,“去是一起去,回来也是一起回来。”她问:“魏大姊把二爷送回来就聊上了?”
“不!”小福儿答道:“先是二爷一个人回来;过了一会,魏大姊来找二爷。”
“来找二爷干什么?”
“我没有太注意,好像是一个劲地劝二爷别生气。”
锦儿紧张了,“二爷生气了吗?”她问。
“我看不出来。”小福儿摇摇头,“二爷自己也说,‘我没有生气’。”
“那——。”
锦儿突然将话顿住。她本来要问:“那么,为什么魏大姊要劝二爷别生气。”刚一开口,突然领悟:这那里是劝人家别生气?明明是在鼓动人家生气!这个什么魏大姊才跟石大妈一样可恶!
“锦儿姊姊,”小福儿问道:“你要说什么?”
锦儿知道小福儿秉性憨厚,只是有点戆;像这种事,跟他说了就会出麻烦,所以改口答道:“那么,她什么时候去的呢?”
“直到伙计来催,说有人等她结账她才走。临走,还给二爷飞眼儿。”小福儿龇一龇牙说:“这娘们,有点邪!”
“你别瞎说!”锦儿笑着呵斥:“当心二爷听见了,骂你。”
小福儿笑笑不以为意,但一转眼间,只见他一脸的顽皮,尽皆收起;锦儿不免奇怪,掉头一看,方始明白,原来李绅回来了。
他穿一件鼻烟色的宁绸灰鼠袍子,玄色团花贡缎马褂,戴一顶红结子的软缎摺帽;左手袖口挽起一截,手里抓着一部旧书;右手盘弄着两枚核桃,一路“嘎啦、嘎啦”地响;一路潇潇洒洒地走了进来。
“二爷,”小福儿迎上去通报:“锦儿姊姊在屋里。”
“喔,”李绅抬眼看见站在那里,微笑目迎的锦儿,用随便而亲切的声音说:“什么时候来的?”
“来了一会儿。”
“请坐!”他将手中的一部“板桥杂记”放在桌上,自己也坐了下来,口中问说:“有事吗?”
“听说绅二爷今儿上午,到绣春那里去了?”
“是的。”李绅向小福儿说:“打盆水来我洗手。”
这是将小福儿支使开,好方便锦儿讲话;她领会得这层意思,所以等小福儿走远了,方始问道:“怎么样,见着了没有?”
“见着了。”李绅点点头。
“说话了?”
“没有。”李绅摇头,“恐怕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咦!”锦儿很认真地质问:“绅二爷怎么说这话?”
李绅的神色也很凝重,“锦儿,”他说:“你知道的,人各有志,不能相强!绣春先以为你们家二爷去看她,所以开了房门;一看是我,知道弄错了,立刻又把房门关上。说实话,她这一关门,我的心可是凉透了。”
没有想到他会把这件事看得如此严重!锦儿楞住了;好半晌才省悟,自己的这种态度只有使误会加深,应该赶快解释。
于是她说:“绅二爷,我没有料到你是这么个想法!不过也不能怪你;你想的是在情理之中。倒是绣春的想法,说起来似乎不大合情理。”
“她怎么想来着?”
“二爷,”锦儿问道:“绣春你是见着了?”
“不错。可只是看到一眼。”
“这一眼,把她的脸看清楚了没有?”
“大致清楚。”
“那么,我请问二爷,绣春是不是很难看,脸上又瘦又黄,头发又枯又稀?”
“那是病容嘛!”
“不管病容不病容,我只请绅二爷说心里的话,这么一张脸是不是很难看?”
李绅点点头说:“好看总谈不到!”
“那就是了!绣春的嫂子有点大舌头,绅震不大分得清楚;绣春也只当我家的震二爷来了,要躲躲不掉,起了个笨念头,要拿她那张难看的脸把我家二爷吓回去。谁知道开出门来是你绅二爷。”锦儿喘口气又说:“绅二爷,请你倒想想,如果你是绣春,肯不肯把这张脸给你看?为这件事,绣春心里难过得要死,跟她嫂子吵得不可开交,是我去了才劝开的。如今绅二爷你反倒以为她向着我家震二爷,不愿理你绅二爷。这个冤到那儿去喊?”
话风如悬湫倾注,畅顺无比;他在想“女为悦己者容”,所以女子对容貌能否悦人,看得很重;绣春的想法实在比自己的推测,更合情理。不过锦儿楞了一下,却不能使他无疑;震二奶奶调教出来的丫头,说话行事,都高人一等,安知不是她随机应变,临时编出来这么一套理由。
但不管怎样,总是宁可信其有,不必信其无的说法,所以神色便不同了,歉意地说道:“照你这么说,倒是我错怪了她!”
“也不能怪你。”锦儿不敢用得理不让人的态度,心平气和地说:“换了谁,都是绅二爷你这么想,那知道另有说法。不然,怎么叫情呢?”
“不错,不错!”这句话说得李绅心服,“情到深处便成痴,旁人不易了解。99lib?”他又笑道:“锦儿,真看不出,你论情之一字,居然是这么透澈。”
锦儿脸一红,“我也是胡说的。”她将话题扯了开去:“绅二爷,我倒要问,当时你是不是很生气?”
“不!”李绅重重地回答:“我是泄气,不是生气。你知道的,生气跟泄气不同。”
照此看来,魏大姊明明是在挑拨李绅跟绣春的感情。她这是为了什么呢?锦儿渴望了解;但要问的话,到了口边又硬咽回去,因为这一问出来,不言可知是小福儿搬弄口舌。李绅一怒,说不定会鸡毛掸子抽他一顿。
于是她撇开魏大姊,从正面问道:“绅二爷,误会大概是解释清楚了;你是不是还觉得泄气呢?”
“不,不!怎么会?”
“那么,绅二爷你预备怎么办呢?”
“全听你的!”李绅盘算了一下说:“我还可以待个五六天,你看,能不能跟她见一面?”
“见面就不必了!倒是绅二爷有什么可以表情达意的东西,不妨给她见一面。”
“我送过她一个‘刚卯’,我的心意都寄托在那上面。若说眼前,我只望她早占勿药。”李绅怕锦儿听不懂这句成语,又说:“只望她早早复原;要表达这番情意,只有一个办法,但怕太俗气。”
“不管它!请先说了,咱们再看。”
“病要好得快,自然要请最好的大夫,服最好的药;非钱不办!我送她点钱,行不行?”
“这也没有什么不行!不过不是送她钱;是绅二爷你留下的安家银子。”
“对,对!若是这么说,就无所谓俗气不俗气了。锦儿,你的想法直截了当,我真自愧不如。”李绅站起身来说:“这一趟来,毫无预备;只带了二百两银子打算买书,就把这笔款子移作安家银子吧!”
说到这里,正好小福儿打了洗脸水来,李绅便唤他找钥匙开箱子;锦儿灵机一动拦着他说:“绅二爷,我没法子替你转交这笔钱。你让魏大姊派人替你送去好了。”
“这——,”李绅踌躇着说:“倘或她那里不肯收呢?”
“不会!我回家顺路转一转,关照王二嫂就是。”
“既然如此,何不就替我带了去?”
“不!要专程派人,才显得绅二爷你的情意。最好再给绣春写封信。”
“好!”李绅欣然答应,却又为难,“怎么称呼呢?”
锦儿有些好笑,“绅二爷,”她说:“若是你肚子里连这点墨水都没有,可怎么赶考呢?”
李绅哑然失笑;点点头说:“你责备得不错。如今就算你出了个题目,我得好好交卷。”
“对了!用点心写。能一封信把绣春劝得心活了,才显你绅二爷的本事。”锦儿起身说道:“我得走了。让小福儿送我出去吧!”
“好,我送!”小福儿把门帘一掀。
于是锦儿在前,李绅随后,送到院子门口;锦儿回身请李绅留步,由小福儿带路相送。
“小福儿!”锦儿喊住他说:“我托你点事行不行?”
“行啊!怎么不行?”
“我托你留点儿神,”锦儿低声说道:“看魏大姊是不是又来找二爷?如果来找,说些什么?你只悄悄记在肚子里,什么也别说。”
“好!”小福儿问道:“我知道了,可怎么来告诉你呢?”
锦儿想了好一会说:“明儿我打发人来给二爷送点心;来人会问你,有话带回去没有?如果没事,你就说没有!如果有话要告诉我,你就说,让我来一趟,我就知道了。”
第九章
到得黄昏,曹家照例送菜,魏大姊便赶了来照料,打开食盒,见是蜜炙火方、八宝翅丝、荠菜春笋;一碟网油鹅肝是生料;另外还有熏鱼、醉蟹、蚶子、风鸡四个碟子;一大碗鸡汤鱼圆。红黄绿白,论色已让李绅颇有酒兴了。
“曹家的菜是讲究。”魏大姊说:“这荠菜春笋,起码还有半个月才能上市;他家已经有了。”她紧接着又问:“李二爷,你什么时候吃?”
“劳你驾,叫人把菜拿到大厨房热好了;我就吃。”
“大厨房怎么能热这种细巧菜?”魏大姊略想一想说道:“只有蜜炙火方,可以上笼去蒸;其余的菜,只好在这里现热现吃。”
说着,不容李绅有何意见,掉身便走;不多一会,只见两个伙计,一个捧来一具已生旺了的炭炉;一个一手提着活腿桌子,一手提只大篮,里面装的是铁锅与作料;魏大姊跟在后面,已系上围裙,手捏一把杓子,是她自己来动手。
很快地在走廊上安好炭炉,搭好桌子;她把那碗蜜炙火方让伙计端到大厨房去回蒸,然后抹桌子、放碗筷,摆好冷荤碟子,烫上酒来,喊一声:“李二爷请来喝酒吧!”
接着,先热荠菜春笋,再炸鹅肝;支使小福儿端上桌去。方始解下围裙,拢一拢头发,洗了手进屋。
“酒菜大概够了。”她说:“留着翅丝、火方、鱼圆汤做饭菜。慢慢儿喝吧,要吃饭了,让小福儿叫我。”
说完,一扭身进了李绅卧室;不知道她去干什么?主仆二人都感诧异,李绅呶一呶嘴;小福儿会意,走过去探头一望,只见魏大姊是在收拾屋子;正要将一本摊开的书收拢。
“魏大姊!”小福儿急忙拦阻:“你别动二爷的书!”
魏大姊一楞;招招手将小福儿唤了进去,小声问道:“二爷的书,为什么不能动?”
“二爷正看到这儿,你把它一合上,回头二爷就找不到地方了。”小福儿又说:“收书有收书的法子。”他拿起一张裁好的纸条,夹在书中,方始合拢。
“我懂了!”魏99lib?大姊说:“你伺候二爷喝酒去吧!”
“还有,写得有字的纸不能丢!反正二爷的书桌,你最好少动!”
说话的语气不大客气,李绅在外面听见了便喝一声:“小福儿!”
小福儿不敢再多说,悄悄走了出来;李绅便教训了他几句,说收拾屋子本是他的事,魏大姊好意代劳,应该感谢,何得出以这种不礼貌的态度?
“二爷别说他!”魏大姊赶出来笑道:“倒是我应该谢谢小福儿,他让我学了个乖。来!”她将小福儿一拉:“帮魏大姊去打盆水来。”
小福儿乖乖地跟着她走了。打了水来,魏大姊一面抹桌子,一面跟小福儿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又不断指使他干这干那。神态之间,真像大姊之于幼弟。
“行了!”她说:“你把脏水端出去泼掉;到大厨房去把蒸着的火腿拿来。二爷该吃饭了。”
李绅的这顿饭,自然吃得很舒服;等他红光满面地站了起来,魏大姊已将一条冒热气的手巾递了过来。
“茶沏上了,在里屋。你喝茶去吧,该我跟小福儿吃饭了。”
“多谢,多谢!今天这顿饭可真好!”
说完,李绅掀起门帘,入眼一亮;卧室中收拾得井井有条,砚台、水盂都擦洗过了;七八本书叠得整整齐齐,书中都夹着字条。坐下来拿起上面的那本,正是这天在三山街二酉堂新买的“板桥杂记”。心里不由得就想,余澹心笔下的旧院风光,善伺人意的黠婢巧妇,不道真有其人!
在堂屋,魏大姊以长姊的姿态,慈母的情意与小福儿共餐。他对蜜炙火方特感兴趣,她便一筷不动,连碗移到他面前,网油鹅肝还剩下三块,她亦都挟了到他饭碗里。
一面吃,一面小声谈话;小福儿不知不觉地,把他所知道的李绅跟绣春的情形,倾囊倒筐般都告诉了魏大姊。
吃完饭收拾桌子;魏大姊悄悄走了。到柜上看一看,交代一个得力伙计,说她有些头痛,要早早休息,凡事斟酌而行。然后回到卧室,重新洗面拢发,淡扫蛾眉;戴上银顶针,拿着针线包,重到李绅身边。
“今天可把你累着了!”李绅放下笔来,看着她问:“怎么还不睡?”
“还早。”魏大姊答说:“我看二爷袍子跟马褂上,好几个纽襻绽线了,趁早缝好它。”
“多谢,多谢!真是过意不去。”
“这有什么!还值得一声谢?”
说着,她管自己去取皮袍跟马褂,坐下来仔细检点。李绅也就不再管她,重新握起笔来。
“二爷在写什么?”她随口问说:“做文章?”
“不是,写信。”
“家信?”
“也可以说是家信。”
家信就是家信,怎么叫“也可以说”?魏大姊心中纳闷,却未问出口来。
李绅将信写完,开了信封;接着便开箱子,取了四个用桑皮包着,出自藩库的五十两银子一个的官宝,连信放在一边。然后收拾笔砚,摊开书来看。
他的一举一动,都在魏大姊的眼角偷觑之中,到得此时,便站起身来,去取茶碗,要替他续水。行走无声,直到一只五指用凤仙花染得鲜红夺目的白手,骤然出现在眼前,李绅方始警觉。
抬眼看时,她那双水汪汪、眼角微现鱼尾纹的凤眼,也正瞟了过来;她平时颇为庄重,在李绅心目中,是个正经能干的妇人;因此,对于她这一瞟,心中所感不是一动,而是一震。
等将茶碗续了水送来,她也就换了个位置,坐在李绅旁边的那张椅子,不过依旧低着头钉纽襻。李绅的书当然看不下去了!侧脸望去,只见她鬓如刀裁,发亮如漆;皮肤白净,只颊上有碎芝麻似的几点雀斑,反增添了几分风韵。
“魏大姊,”李绅问道:“你有没有孩子?”
“有孩子也不会住到娘家来了。”她看了他一眼,仍旧低着头作活。
“你夫家姓什么?”
“姓诸。言者诸。”
“那位诸大哥过去几年了?”
她略想一想答说:“七年。”
李绅一半关切,一半奇怪;居孀七年,又无孤可抚,何以不嫁?若说守节,也不应该在娘家。
他的性情爽直,而且看样子就鲁莽些也不致遭怪,便问了出来:“魏大姊,我有句话问得冒昧;莫非你要替你那位诸大哥守一辈子?”
魏大姊不作声,但睫毛忽然眨动得很厉害;仿佛在考虑应该怎么回答。
李绅倒有些不安,“魏大姊,”他说:“我不该问的。”
“不!也没有什么不能问的。”她抬起头来说:“先是为了想帮帮我爸,根本没有想到这上头,等想到了,可就晚了。”
“晚了!一点不晚。”
“真的?”
“我不骗你。”
“谁会要我呢?”魏大姊又把头低下去,“高不成,低不就。唉!”
叹气未毕,忽然惊呼;只见她赶紧将左手中指伸入口中吮着;原来不小心让针扎着指头了。
“不要紧吧?”
“这算什么!”魏大姊咬断了线头,站起身来说:“二爷,你身上这件棉袄的领子快脱线了,请换下来,我替你缝几针。”
“不!”李绅畏缩地笑道:“我最懒得换衣服。”
她看了一下说:“不换下来也不要紧。你把头抬起来。”
撂下手中的马褂,她不由分说,来替李绅缝领子;先伸手去解他的衣领,两指触处,让他痒痒地已很不好受;又想到她这样下手,可能针会扎了他的脖子,更感畏怯,因而一伸手按住了她的手;本意在阻止,不道失了礼,赶紧放下。
魏大姊朝他笑一笑,仍旧在解他领子上的纽扣。李绅心想,看样子她是误会了,以为他藉故讨她的便宜。于是身子向后一缩,想挣脱她的手。
“别动!”魏大姊连人跟了过去;就是不放手。
“得,得!”李绅无奈,“我脱下来吧!”
魏大姊倏然敛手,退后一步;双手交握,置在胸腹之间,微偏着脸看他;虽未开口,却等于问了出来:你是怎么回事?不过一举手之劳,就这么繁难?
这一眼色的逼迫,不由得使李绅自己去解纽扣;魏大姊等他卸脱那件旧蓝绸子的薄棉袄,随即将皮袍替他披上,很快地缝好了领子,再换回皮袍。然后眼也不抬地拨灰掩炭,检点了衾枕茶水,说一声:“早早安置吧!”翩然转身而去。
她已经走到门口了,李绅才想起一件事,赶紧唤住她说:“魏大姊,魏大姊,有件事拜托。”
等她回身,他拿桌上的一封银子、一封信,托她派人送给王二嫂。她是记惯了账的,学着识了好些字在肚子里;一看信封上“绣妹亲启”四字,脸色勃然而变。
但是,她很快地恢复正常的神色;而且李绅也根本没有发觉她神色有异,所以她仍能从容不迫地问:“是不是明儿一定得送去?这得我自己去一趟。明天怕抽不出空。”
“不要紧,不要紧!后天也可以。”李绅在想,反正这一回跟绣春见面,已不可能;只要把自己的意思达到,早晚都不关紧要,因而又加了一句:“那怕我走了再送也没有关系。”
“好!我知道了。”魏大姊走到 95e8." >门口探头外望;大声说道:“嗨,小福儿,别打盹了!帮魏大姊来拿东西!”
次日一早,曹府派人来给李绅送点心;来人受托,特意找到小福儿问有事没有,照彼此约定,他应该让锦儿来一趟;但因心已偏向魏大姊,只好有负锦儿,以“没事”相答。
到得下午,小福儿正要随着李绅到曹府,伙计领进一个中年汉子来,一身风尘,满脸于思;小福儿细辨一辨,失声说道:“二总管,你不是伺候老爷进京了吗?怎么来了呢?”
李府的二总管温世隆,不答他的话,只问:“绅二爷呢?”
李绅已闻声迎了出来,“我在这里!”他问:“世隆,有什么要紧事吗?”
温世隆先请了安,然后从贴身口袋中取出一封信来,“老爷让我专程来给绅二爷送信。”他说:“还有好些话,当面跟二爷回。”
“好!”李绅接了信先不看,很体恤地说:“你先洗洗脸,喝喝茶,让他们替你找屋子歇一歇,咱们再谈。”
等伙计将温世隆领走了,李绅方始拆信,一看大感意外。信是李煦写的,只说:“平郡王麾下须有亲信,专司笔札,望侄不惮此行。详情由温世隆面述。”
这消息来得太突兀了!李绅觉得第一件事要清楚的是,到底是平郡王讷尔苏来信要人;还是出于李煦的保荐,藉此将他逐得远远地?倘是后者,无非离开苏州,西北可去可不去。如果辞绝此行,今后的行止又将如何?
这些都是颇费思考的事;正在沉吟之际,征尘一卸的温世隆来了,为他细述经过。
原来李煦在正月初十启程北上,行至淮安地方,遇到平郡王府自京里下来的专差;分赴苏州、江宁送信。给李煦的信中,细述西陲的军务,抚远大将军皇十四子恂郡王胤祯,驻节穆乌斯乌苏,指挥若定,军务颇为顺利;宗室延信,即将进兵西藏。讷尔苏驻兵古木,是大将军的副手;机密大事,相商而行,苦于缺乏司笔札的好手,以致信函往还,不能畅所欲言。又以戎机紧要,这个司笔札的人,亦非相知有素的亲信不可;因而特地函托李煦物色,看至亲后辈中,有老成练达的,最为合适。
“老爷看了信对我说,倘说老成练达,莫过于绅二爷!就不知他肯不肯吃这趟辛苦?”温世隆说:“老爷又说,这件事关系很大,如果绅二爷肯去,可就帮了我的大忙了!”
“喔!”李绅深感欣慰,因为他叔叔不但仍旧重视他;而且看样子已不存丝毫芥蒂,不过,何以自己此行,关系甚重,对他是帮了大忙,却还待温世隆作进一步的解释。
“据平郡王府的来人说,西边除了十四爷,就数郡王爷最大;十四爷一回京,大印就归郡王爷掌管。如今皇上也很看重郡王爷,虽不是言听计从,要给谁说几句好话很管用。”温世隆停了一下说:“老爷这趟进京,心里很不是味儿;想请郡王爷照应说不出口。绅二爷去了,是再好不过的事。”
“啊,啊!”李绅完全明白了,慨然说道:“老爷这么说,我怎么样也得去;而且还得快去。”
“正是!”温世隆也很欣慰地说:“老爷心里也是这么个意思,不过说不出口。我是绕淮阴由六合、天长这一路来的;老爷另外打发人回苏州去了,关照鼎大爷给绅二爷预备行李盘缠。”谈到这里,温世隆诡秘地笑了一下,又说:“还有件事,绅二爷一定乐意听,老爷说:绅二爷一去不能没有人;家里的丫头,不拘是谁,随绅二爷挑两个带去。如果都看不中,花几百银子买一个也行;不过这日子上怕来不及!”
李绅笑了,“老爷倒是想得真周到!”他说:“这件事我另有计较,等我筹划好了再告诉你。”
“是!”温世隆问道:“那么,绅二爷预备哪天动身呢?”
李绅沉吟着;他不便说,要将绣春的事,安顿好了再能定日子,只好这么答说:“总还有个两三天!”
“是。我伺候绅二爷回苏州。”
“不!你今天去给姑太太请了安,明天先走好了。”
“也好!我先替绅二爷去预备着。”李绅点点头,想了一下问道:“你累不累?如果不累,一起上姑太太那里去。”
“是!”
李绅是有曹府派来的一乘轿子可用;温世隆远道而来,既无现成马匹,李绅不好意思再让他步行,所以关照小福儿:“你到柜上去说,有现成的车雇一辆。”
小福儿答应着,奔到柜房;魏大姊已听伙计讲过温世隆的来历,正要跟他打听,所以老远就先喊他:“小福儿,你过来,我有话问你。”
“慢点,魏大姊,你先叫人给雇一辆车,到曹府。”
“谁坐?”
“我跟我们温二总管。”
“喔,是李府上的二总管。”魏大姊问:“他来干什么?”
“嘿!”小福儿说:“想都想不到,一位郡王爷;就是我们姑太太家的姑爷,找我家二爷去帮忙。”
魏大姊大感惊异,也有些着慌;她有一套安排玉饵钓金鳌的办法,刚一施展,不想有此意外波折。便即问道:“这位郡王爷在什么地方?”
“远了去啰!”小福儿忽然想起自己的差使,“魏大姊,这会我没有工夫跟你细说;劳你驾,先替我们雇车行不行?”
一问恰好不巧,客栈附近没有车;得到前街的骡马行去雇。魏大姊关照小徒弟:“跑快一点儿;你就押着车回来。”然后对小福儿说:“再快也得一盏茶的工夫,二爷是怎么回事,你赶快告诉我。”说着她从抽斗里抓了一把铜钱塞在他的手里,还加一句:“别让人瞧见!”
小福儿的性情,受了主人的感染,亦颇狷介,将一把铜钱放在桌上说道:“我不能要这个!拿钱买我,我就不说了!”
“啊!啊!”魏大姊极其见机,赶紧改口:“你别生气,我知道你跟我好;咱们的交情金不换!是不是?”
小福儿对她的态度很满意,便将他所听到的,与他所懂得的话,都告诉了她。不过还有些疑问却来不及问,因为车子已经雇来了。
纵然如此,魏大姊仍旧觉得小福儿帮了她太大的忙;他?的话对她有莫大的用处。她在想,绣春对李绅是何态度,只看锦儿拚命在拉拢,大致也就可以知道了。退一步说,就算事机好转,已成定局;可是绣春病成那个样子,且莫说万里迢迢到比“云贵半爿天”还要远的地方,就到苏州,只怕也难。反正不论如何,李绅这一趟总娶不成绣春;也就是带不走绣春了!
只要如此,自己就可稳操胜算;魏大姊一个人想了又想,盘算得妥妥帖帖,不由得在想;原以为是意外的波折;谁知竟是意外的良缘。
回来已经起更了。微醺的李绅,兴致很好;因为在曹家受到了很大的鼓励。曹俯的那班清客,都拿班超投笔从戎,以及其他书生筹边的故事恭维他;曹俯则高诵陈其年的词句:“使尔填词,何人草檄?”说是他早就觉得以李绅的捷才,不该只为他叔叔办些无关紧要的应酬文字;军前效力,一篇露布,可抵十万雄师,才不负他满腹锦绣。
不过,最能激发他雄心的,却是曹老太太的话;她也接到李煦的信,告知其事,请她劝使李绅应命。她说,这是她近年来最高兴的一件事。娘家的家运不振,李煦又不自检点,不卜此番进京,福祸如何?如今居然有此机会,她相信以李绅的品格才学,必能为她的女婿——平郡王讷尔苏所重用;重振陇西家声,于今有望了。而且她也许诺,只等绣春身子复原,能耐跋涉,立即就会派专人把她护送到西边,让他们团圆。
为此,李绅久已潜藏的豪情壮志,一下子被激了起来;当魏大姊来向他道贺的那一刻,正是这些情绪最昂扬的时候。
“二爷这趟去,是要带兵打仗?”
“不一定带兵打仗,不过出出主意而已。”
“那,”魏大姊说:“就是军师?”
“这也谈不到。总而言之,有个机会替皇上出力。”
“这就很难得了!能替皇上出力,谈何容易?”魏大姊又问:“二爷什么时候动身?”
“我想后天就回苏州。稍为料理料理,马上动身到青海。”
“青海在那儿?”
“远了去啰!”李绅答说:“一直往西边。假如打南京一直线往西走,得穿过安徽、河南、陕西、甘肃四个省分,才到青海。这还是在青海东边;倘或在青海西边,还得走好多好多路!”
听此一说,魏大姊不免胆寒;不由得问道:“青海有多大啊?”
李绅想了一下说:“大得很!至少有江苏、浙江、安徽、河南、湖北五个省分合起来那么大。”
“真有那么大!那得多少人来住啊?”
“有人倒好了。全是荒凉的地方,千里不见人烟是常事。”
魏大姊倒抽一口冷气,楞住了。
看她的脸色,李绅不免关切,“怎么?”他问:“魏大姊,你有心事?”
一语破的,她自然吃惊;不过方寸还不致乱,摇摇头说:“不是!我是替你发愁。”
“替我发愁?”李绅诧异了。
“是啊!替二爷你发愁。这么远的路,总得有个人照应你的饮食起居;可是,你那位绣姑娘,病得只剩下一副骨头,起码也得半年才能复原。你一个人孤孤单单地上路;朝思暮想,想你那位绣姑娘,这日子怎么过得下去?”
李绅笑了。在豪气万丈的心境之下,儿女之情,旅途之愁,都看得不算回事;不过魏大姊的想法,却使他感受关切的情意,对她的印象也就更好了。
“魏大姊,”他说:“你倒也多愁善感。不过,你不必替我发愁。我生性好游,南来北往,一个人走惯了的,就是口外,也去过两次,什么苦都吃过。那虽是二十年前的话,如今我也还相信我能吃得起那些苦。”
“这一说就不要紧了。”魏大姊闲闲问说:“二爷倒是吃过什么苦头啊?”
“多啰!连马溺都喝过。”
魏大姊心里又是一跳;不过这次心存警惕,不让它形诸颜色。
“不过,话说回来;一路上乐趣也很多,至今回想,吃过的苦是忘记掉了;山川之美,历历如在眼前。古人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良非我欺!”
魏大姊对他的话,懂一半,猜一半,知道他兴致很好;灵机一动,便即说道:“二爷倒讲点让我跟小福儿听听。”
“好啊!”李绅沉吟着,要找个开头的地方。
“慢点!”魏大姊放下手里在衲的鞋底,站起身来,“亲戚家送了一坛自己酿的酒;我爹说还不错。我取来给二爷尝尝。”
“好啊!”李绅欣然许诺。
“走!小福儿帮我拿酒去。”
去了好半天才来,不光是酒,还有个食盒,打开来看里面是一碟盐水鸭;一碟肴肉;另外一个小小的藤箩筐,满盛着盐炒瘦壳小花生;再有一盘热气腾腾的包子,好香的韭菜味儿。
“这一顿宵夜不坏!”李绅起身去开酒坛;盖子一揭,糟香直冲,倒出来看,却是乳色的新酒,试尝一口,酒味亦颇不恶,随即吟道:“‘浊酒三杯豪气发,朗吟飞下祝融峰。’”
等他转回身来,只见魏大姊已指挥小福儿,将一张条几移到了炉火旁边,安设杯盘。她将包子跟花生挪到一边说道:“这是我跟小福儿的。”
“你何不也陪我喝一杯?”
魏大姊想一想,点点头说:“我倒也想喝点酒。”
于是李绅一面喝酒,一面谈塞外风光;小福儿找了张小板凳来坐,剥着花生,舒舒服服地听着。魏大姊可不像他那么悠闲,一面装得聚精会神在听;一面不断得找李绅不注意时,替他斟酒。
这种家酿,又香又甜,很容易上口,而后劲极大;李绅因为谈兴正豪,先不在意;等自觉有了六七分酒意,却又贪杯,舍不得放下;兼以魏大姊殷勤相劝,不知不觉地望出去的人影都变成双了。
魏大姊转眼去看,小福儿一双眼睛,亦快将闭上;心想是时候了,不必再费工夫吧!
于是,她说:“二爷,你不能喝了,快醉了!”
“没有醉,没有醉!”李绅悠悠晃晃地站起身来,只觉地板发软;便在脚上使一使劲,想把自己稳住。
那知不使劲还好,一使上劲,重心越发不稳;魏大姊一声“不好”尚未喊出口,他已咕咚一声栽倒在地上,将小福儿吓得直跳了起来。
“二爷摔着了没有?”魏大姊忙上前相扶。
“没有,没有!”李绅还在充英雄,挣扎着要自己站起来。
小福儿是伺惯了的,一言不发,走到李绅身后,双手从他腋下穿过去,往上一提;然后一弯腰,伸出脑袋,左手一绕,把李绅的左臂搭到肩上拉住,右手扶着他的身子。李绅便身不由己让他扶到了床前放倒。
“二爷的酒可喝得不少。”魏大姊说:“只怕要吐。”
“要吐早吐了。”小福儿答说:“二爷喝酒不大吐,也不闹;喝醉了睡大觉。”
“酒品倒不坏。你也睡去吧,这里我来收拾。”
小福儿楞了一下,心想:你不走,我怎么睡?
“你别管!”魏大姊只顾自己说:“我不放心!回头醒了要茶要水,不小心把油灯打翻了,着起火来,怎么得了,我家的房子不值,客人的性命要紧。”
“不要紧!”小福儿没有听清她的话,顺口答说:“把灯灭了好了。二爷向来灭灯睡觉。”
“没有灯,摔了怎么办?已经摔了一跤,不能再摔了。你别管吧!大姊疼你,代你当差,你管你睡去!”说着,她伸出手来在小福儿后脖子上拍了一巴掌。
小福儿也实在倦不可当了;既然魏大姊有此一番好意乐得躲懒,自回对面屋子里去睡。
魏大姊坐下来深深吸了口气,定定神通前澈后地想了一遍,盘算妥当,开始动手;第一件紧要之事是将这个西跨院的门关紧闩上。
然后收拾残肴,检点火烛;又到堂屋里站了一会,但听小福儿鼻息如雷,恍然大悟,怪不得李绅不愿小福儿在他床前打地铺。看样子他这一 89c9." >觉,非到天亮不会醒。
等关紧房门,看到床,方始失悔,盘算得再妥当,到底还有漏失,应该趁小福儿未走之时,为李绅脱衣睡好。此刻说不得只好自己累一点了。
他的衣服不是脱下来,而是剥下来的;等剥剩一套小褂袴,才替他盖上被子,推向里床。这一番折腾,着实累人,她坐下来一面喘息,一面拔金钗,卸耳环;最后拨了小灯,面对着床,解衣卸裙,脱得只剩下一个肚兜,一件亵衣,轻轻掩上床去,拉开被子与李绅同衾共枕了。
遥听围墙外,更锣自远而近,恰是三更。
这一个更次,在魏大姊真比半辈子还长;好不容易听到打四更,她照定下的步骤,伸手到里床,将被子掀开一角,李绅的一条光腿,便有一半在被子外面了。
她得将他弄醒了才好办事;而又必须在半个更次办妥当,因为魏大姊虽说在后巷独住,有时候也宿在柜房里;一面一个小丫头,她有意挑拨得她们不和,几乎不相往来。因此,她夜间的行踪,不易为人所知;但一到天亮,行藏显露,所以非在五更时分离开这个西跨院不可。
要把他唤醒来,本非难事;难在不能开口,要弄成是他自己一觉醒来,发现她在,那出“戏”才能唱得下去;所以魏大姊只有狠狠心,硬拿他冻醒。
正月二十的天气,春寒正劲;宿酲渐解的李绅,很快地被冻醒了。但知觉并未清醒。把右腿缩了进来,一翻身似乎摸到一个人,自下意识中含含糊糊地问说:“是谁?”
魏大姊不防他有此一问;想了一下答道:“我是绣春!”
李绅在若寐若寤之间,一时不辨身在何处,所以不解所谓;及至记起自己把杯雄谈的光景,不由得一惊,此时安得绣春并卧?再伸手一摸,自觉遭遇了平生未有的奇事——是个精赤条条,肤滑如脂的女人睡在他身边;同时发觉自身亦复如此。
这一惊非同小可,急急转脸俯视,只见魏大姊仰面张眼,泪光隐隐,仿佛受人欺侮了似地,有着无限的委屈。
李绅有无限的惶恐,疚歉与感激,为的不肯接受这份傥来的艳福。他心里在想,读了三十多年的书,自信能够不欺暗室,现在遇到了考验,千万要有定力!
这样转着念头,便毫不考虑地说:“魏大姊,我实在感激,真不知怎么说才好。不过,你的盛情,只能心领。你快穿上衣服回去吧!妇人的名节最要紧!”说着伸手被外去找自己的内衣。
魏大姊听得他这话,感觉上由意外而失望;由失望而伤心;更由伤心而着急,因而急出一副眼泪,翻身向外,掩面饮泣。
李绅也有些着急,他不但要顾她的名节;也要顾自己的名誉,说不得只好狠狠心摆脱她的纠缠;所以用冷峻的声音说道:“男女之情,不可强求。做人要识廉耻,你不要这样!”
“要我怎样?”魏大姊急出一计,正好接着他的语气,断断续续地怨诉:“你把我当作绣春,要这样,要那样,我统统都依了你;那知道你酒醒了不认账!叫我以后怎么做人?倒不如拿把刀来,给我一个痛快!”
李绅惊愕莫名,莫非跟她真个消魂了?苦苦思索,一点影子都没有;摸摸自己身上亦无零云断雨,可资印证。然则,她的话从何而来?
见他不语,魏大姊知道他内心惶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这个机会不可放过!于是翻过身来,搂住李绅的脖子,将脸贴在他胸前且哭且诉:“我什么都给你了!你拿我当绣春的替身,是我自己情愿的;你丢掉我,我也不怨。你不该占了我的身子又笑我不识廉耻!你教我怎么咽得下这口气?”
说完了,一面哭一面拿整个身子贴紧李绅,揉啊搓啊的,满床乱滚;搞得李绅百脉偾张,气都喘不过来。
“我受不了嘞!你好好儿睡好行不行?”
她不再乱揉乱滚了,不过贴得他却更紧了。
“叭哒”一声,李绅抽了自己一个嘴巴:“什么读书养气,什么不欺暗室,李绅啊李绅,你是个浑蛋!”
魏大姊将一杯热茶,摆在对着灯发楞的李绅面前,温柔地问:“主意打定了吧!”
“唉!”李绅叹口气:“欲除烦恼须无我!”
“你也不要烦恼。”她平静地说:“我那一点不如绣春?绣春有的我都有;我有的绣春不见得有。譬如,我能作我自己的主,绣春就不能;曹二奶奶倒是巴不得把绣春嫁给你,无奈曹二爷舍不得,你也不能为这个害他们夫妇不和。我知道你心好、厚道,一定不肯做对不起亲戚的事!”
“唉!你这话要早说就好了。”
“现在说也不晚!”魏大姊又说:“话再说回来,你万里迢迢,不能没有一个人照应,绣春行吗?我再说一句:你真要舍不得绣春,等她好了,你再派人来接她好了。爷儿们三妻四妾常事,我也不是那容不下人的人!”
“唉!——”
“别老叹气了行不行?”魏大姊打断他的话,“银子明天还是给她送去。这封信,我看,可以免了吧?”她从口袋中掏出一封信来,悄悄地放在李绅面前。
凝视着“绣妹亲启”那四个字,李绅久久无语;魏大姊亦是屏息以待,屋子里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
“唉!”李绅还是叹气,“锦儿,你太热心了!让你失望,我对不起你!”
魏大姊把那封信拿了起来,慢慢地伸向灯火,眼却看着李绅;直到将信点燃,他始终不曾作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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