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暗火》 楔子 世界上最大的鸿沟,存在于一项事业的正义性与人们推动这项事业的动机之间。 这是一座典型的欧式铁桥,在布达佩斯、巴黎、鹿特丹等有河流经过的城市,常常能够见到,但在中国并不多见。它用漆成黑色的钢梁结结实实地铆成两段骨架,桥面的钢板上密密地排着铆钉,桥基下暗藏的铰盘可以很便利地将它向上开启,让外洋来的火轮船从桥下通过。因建在法租界,它本名叫法国桥,但是本地的聪明人却顺口称之为“万国桥”,许是因为桥的两端围绕着九国租界,桥下驶过的轮船悬挂着花花绿绿的各国国旗。 桥下那条隔两年便泛滥一回的河流名叫白河——几年后便被人更名为“海河”,因为这里距海口只有几十公里,而且“海河”这名字听起来也大气——残冬将尽,河上的冰面被阳光腐蚀得仿佛是正在解冻的豆腐,糟朽得很。 今天是西历1912年2月12日,宣统三年腊月二十五。桥上川流不息的马车、洋车、汽油车,载的是前天刚刚焚香祭灶的大众,也有不懂祭灶为何物的洋人。 金善卿毫无顾忌地站在桥中间,两脚分跨两块可以开启升高的桥板,透过胯下一条寸把宽的缝隙,可以清楚地看到冰面在消蚀,残阳下,粗糙的冰面反射出一派奇异的金色光芒。在南方时,革命党中一位年长的同志酒后对他说:“我生平最厌恶的就是桥,这种东西带给你的总是悲哀,很少快乐。要问为什么,我告诉你,桥的每一端,通常有三条路,径直一条,一左一右各一条,所以,站在桥上,你不得不面对六种选择,这是一种被压迫的,毫无主动性的选择。更何况,每选择一条路,后面还要有无数的选择在等着你。” 金善卿当时没有反驳,是出于对年龄的尊重,他认为这是一种年纪渐老的垂死者的悲观,尽管这位老先生是位了不起的斗士。 他喜欢桥,并非是喜欢老先生所说的选择,他认为那不是选择,而是机遇。世上还有比桥这种地方更多机会,更多发展前途的么?站在这种地方,任何一种偶然的机缘,都可改变你生命的轨迹,这种事,想想就激动人心。尤其是这座桥…… 往桥北望去,偏过去一点就是东车站,一块俄租界中的中国飞地,由九国军队加上大清帝国的 65b0." >新军轮流把守。今天当值的应该是英租界,到处是上海人所说的“红头阿三”——印度锡克教巡捕。今天,巡捕们平日里的警棍都换成了长枪,连他们浓密的胡须上也有警觉之色。沿河再向东,便是占地巨大的俄租界和荒芜的比租界;顺着河道的弯藏书网曲向西向北,依次是意租界、奥租界和袁世凯任直隶总督时开发的河北新区。 桥南是法租界,往东一点是本地最重要的金融街——英法租界相连的中街,街口垒起了法国大革命式的“街垒”,除了通常的黑猴子般的安南巡捕,又增添了不少正规的军队。由此沿河往东南去是英租界、美租界(美国人自行放弃了租界,..以示无私,却私相授受,给了英国人)和德租界;向西北则是娼妓、流氓、日本浪人和朝鲜白面儿贩子聚集的日租界,再过去便是庚子年失去了城墙的天津城了。 今天是出大事的日子,改朝换代了。金善卿抬头望了一眼下游溯流而上的破冰船,上边挂着花狸狐稍的米字旗;又嗅了嗅空气中混合着的马粪、汽油和冰面消融激发出的潮朽气息,一时不拿不定主意该往哪边去。 “看报,看报,宣统皇帝宣布退位了。隆裕太后……,袁世凯……孙文……”一群七八岁大小的报童,棉衣破得飞花,拖着擦不尽的稀鼻涕,叫卖声中却有股子异样的兴奋。 如果把满清皇帝退位看成革命的成功,未免太过天真了。自打南京临时政府与袁世凯开始谈判,金善卿就觉得事情要坏,孙文过分慷慨的允诺,将大好的革命事业推向了荆棘丛生的歧途。 想必,孙大总统当时也“站在桥上”,只不过,他在所有的际遇中,选择了最坏的一种…… 38年后的一个春日,市公安局审讯室,镇反干部在审查前德商恒昌洋行买办、旧国会议员金善卿。上级指示,此人虽然疑点甚多,但不排除曾经是革命的同情者这一可能性,必须要谨慎对待,不可过激,严格遵守“不冤枉一个好人,也不放过一个坏人”的原则: 镇反干部:1912年2月份,本市的一批革命异己分子,发动了一系列背离革命宗旨,干扰辛亥革命的行动,你在当时都有什么活动? 金善卿:您这个说法,在下不敢苟同。当时我也算是同盟会的人,我到天津来,是为了联络北方革命党,配合南方的革命运动。哪里会有什么革命异己分子,他们都是为了推翻满清政府,自觉组织起来的好同志,是真正的革命者,包括那些抽大烟,逛小班的少爷羔子,也有很好的革命动机,做了不少工作…… 镇反干部:你不要狡辩,抽大烟,逛小班的少爷会是革命者?你这是在诬蔑革命先烈,革命者最纯洁,最勇敢,最高尚…… 金善卿:小同志,那会儿的革命,跟您参加的革命不一样,革命者也不一样,不能同样看待。那时的革命者,什么人都有,说实话,除了“驱除鞑虏”以外,也没什么更多的理想。同时,北方的革命者中,认同孙文的革命理论的人也并不很多,甚至其中大多数人根本就没有接触过革命理论。富人革命,多一半是为了发更大的财,少一部分是觉得好玩;穷人革命也只是为了能有口饱饭吃,没有别的想头。 镇反干部:你在其中起到了什么作用?都干过些什么? 金善卿:事隔多年,许多事情都记不大清楚了,但是,我很愿意就记忆所及,讲出所有情况。 镇反干部:你不要心存侥幸。革命政府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反革命分子。单你一个人的问题,就有35个同志在调查,现在我们已经掌握了一百多份材料,不只是来自本市和全国各地,还有美国、香港,甚至台湾,都有关于你的调查材料寄来。 金善卿:我的朋友真不少。 镇反干部:所以,你要牢记党的政策。 金善卿: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从什么时候开始交代? 镇反干部:先谈谈1912年2月,你在本市的活动。 金善卿:1912年2月?那个月12号宣统皇帝退位。 镇反干部:那天你在哪? 金善卿:那天我在哪?我好像是在法国桥上…… 第一章 没有英雄的日子 1950年,天津市镇反办公室对金善卿进行了为期半年的集中审查,金善卿坚持自称他是本市早期的民主主义革命家,在辛亥革命中建立过不朽的功勋,舍生忘死,业绩卓著。但镇反办公室领导的看法却不同,认为此人经历之复杂,非同一般,他在辛亥革命中的立场有颇多可疑之处,尤其是他与急进党遭到遣散有关系,同时,老牌英国特务桑德森同他的交往异常密切,而与日本特务上角利一(劫持宣统皇帝到满洲国登基的行动执行者)也同样有不可告人的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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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法国桥向西南一转,便是俄租界。多少年之后,金善卿才明白这一次出行对他的意义有多重大,给他惹来多大麻烦,而这又是多么的无可奈何,以至于耽误了他重振家业,老来受苦。 要细说此事,还得从壬子年春节前讲起,当时他也是坐着洋车从南向北跑过了法国桥,在东车站上火车,直奔塘沽码头。 那天,金善卿并没有直接走进港务局,同往常一样,他总是加着小心。从德国寄来的货单,上面预计轮船到港的日子是1912年2月11日,也就是辛亥年腊月二十五。日子没错,有错的是他要接的货。虽说武昌暴动之后,南京临时革命政府正在与袁世凯谈判,但给北方革命党私运2000枝克虏伯厂的后膛七响马枪,外加10万发子弹,依旧是杀头的罪过。尽管如今21省独立了14省,可眼下天津卫毕竟还是大清帝国的天下,隆裕太后老佛爷当家。 他前后左右,迅速而又仔细地看了个遍,没有暗探,没有埋伏的兵丁,连条咬人的狗也没有,一切如常。小心无大错,替革命党工作,首要的一点就是要保住性命。 塘沽的港务局是座三层小楼,洋式的,迎面四根爱奥尼克石柱,门口一边一头石狮子,扭着头蹲在那里,老大不愿意的样子,都是曲阳县的产品,不怎么精致;对面竖着根旗杆,悬着黄龙旗。这一切虽说看上去有些个不中不着,但也简单明了地告诉过往的闲人,这里是座衙门,大清国的。 戴着红缨帽的门役给金善卿请了个安,拉开花玻璃门。每天进出这座衙门的人多,门役未必认得他,这个安是冲着他身上的梭龙皮袍子来的。每到类似的衙门口办事,他总是打扮得格外光鲜,下人们只认衣服、车马,不认人。 金善卿今年25岁,身材比一般的大清国人略高一些,也并不高很多,所以没像个显道神一样碍眼;不胖,只能算是精干有余,富态不足。往脸上看,细眉、大眼、高鼻梁,着实的体面不说,看神气还真有些个气度,不是买卖人的精明,是那种吃过见过的轻慢,而一转眼间,他又可能变幻出极讨人喜欢,甚至还有些顽皮的样儿。若说有什么缺憾,就是他那好看的薄嘴唇,细一品味,总觉得透着一股子狠劲儿。 他在京师大学堂毕业,德国话、英国话说得好,讲得老毛子一愣一愣的。到日本留学时,又一边学日本话,一边逛有名的温泉旅馆,顺便还交上了革命党。革命党里边多是酒量大,言语有味道的青年,终日在一起厮混,让他全无思家之念,直到来了封书信,一来是报丧,父亲病逝,二来告诉他,发了一百多年财的大关金家破产了,除了返程的路费,再不会有钱寄来。也罢,他当即与相好的艺妓洒泪而别,带着革命党人写的介绍信,同时领受了革命党的任务,回家来了。 他这个人一生下来便享福,受不得苦,革命党人最会体贴这种事,所以,给他的工作是天津德商恒昌洋行华帐房的二掌柜,颇合他的心意。做生意捞钱,是他们家传的本事,革命党要是成了事,说不定他还能把家业恢复起来。 有时他也问自己:你是个革命党人么?应该算是,尽管未曾正式加入,只是没有手续而已;但也并不全是,因为,他心里的那点想头,与革命党的理想在大方向上是一样的,细微处却有着明显的差别。 船务司里办公的是清一色的官,最不济也是个金顶子,补不上实缺,在这里混也算是饭辙,况且出息不错,养家、租房子,外带弄个小妾什么的都够了。虽说大清国的臣民恨洋毛子恨得牙根痒痒,但干上这种洋事由,比个实缺的知县不少弄钱。 金善卿进门给大家伙请了个总安,动作边实、利落,撩袍、抖袖、趋步、倾身,每个动作都那么洒脱、漂亮,没有一丝的刻意做作,仿佛是在娘肚子里就在练这手活。屋内看见他的人都拱了拱手,算是还了半礼。他们不是对他金善卿客气,是对他的交际手段,和他花在他们身上的银子客气。对这些人,金善卿只报了个假姓,说是姓赵,叫什么没人在意,随口都叫他小赵,即使在觥筹交错,酒醉脚软的时候,也没人费心打听他姓氏名谁,籍贯郡望,开着哪家买卖字号,只是很默契地将他归入私贩一类,之所以没把他当成鸦片贩子,一来是他的货物都是从西洋直接发来的,西洋不产鸦片;二来他身上没有鸦片贩子的匪气。 “今儿个有你的货?哪条船?”讲话的老葛是这里的头儿,戴着个水晶顶子,是船务司的委员,正五品的候补知府,也是个好吃的主,每次金善卿请客都少不了他。他吹着纸媒,就着云白铜的水烟袋咕噜了一阵,神秘地凑到金善卿耳边说:“今天有艘丹麦船给扣在码头了,说是有违禁物品,这里边没你的事吧?” “绝对没有。”金善卿除了本地的口音之外,还会讲官话、山东话和一口流利的京片子,在官场上,他的官话圆润悦耳,引人入胜,但总带点京油子的味道。“怎么会呢?大人您知道我,我押根就不动违禁品,好模样儿的跟王法过不去,有病不是?” “咱们兄弟有交情,我才透这个消息给你。”老葛的眼神里半信半疑。“津海关的洋人来了,就是那个最难缠的‘桑砍头’;直隶总督府派下来查案的委员也来了,正跟局里的总办商量办法,捉拿货主。你可别误打误撞,撞到网里,到时我可救不了你,杀头的罪过呀!” “多谢关照。”金善卿心如明镜,倘若老葛知道他私运军火,便会第一个去告发他。这才叫官,邀功请赏,升官发财是他的本分,这里边没有半点错处,有错的是那些以为混官的人会讲义气、有良心的傻瓜。不过也有好消息,外号“桑砍头”的桑德森,跟他有点交情,事情也许会有转机。 “改天在下请各位进城逛逛。”金善卿作了个罗圈揖,退了出来,心里盘算的是撒开腿就逃,还是留下来四处打听打听。老葛猜的没有错,他今天来接的就是那艘丹麦船,被查获的违禁品十有八九就是他替天津铁血团弄来的那批军火。他干这类活已经有些经验了,支持北方革命党是同盟会的良好意愿,替他们捣腾军火是他的一部分工作,他虽说从未失手,但中间出点岔子也是常有的事,并不可怕,但这一回有些个难办了,津海关的洋人里边多是英国领事馆的探子,他们插手在这件事里,麻烦就多了。 不能就此退缩,这批货更不能撒手不管。敢于冒险的人,才能得到最大的奖赏,这是金善卿的信条之一。当然,不顾危险而冒进的人是真正的傻瓜,这也是他的信条。他是个灵活多变的人,厌恶规矩,热爱“手段”。 于是,他像逛大街一般,甩着袖头儿,潇潇洒洒地走上码头,要亲眼证实一下他那批被查获的军火。那艘挂丹麦旗的火轮船已经停靠在码头上,十几个搬运工从船上扛下来大大小小的木箱,装上一辆俗称“地牛子”的四轮人力货车,几名持枪的清兵在周围警戒,一小群洋人在一旁吸烟,里边没有他认识的桑德森,另有几个翎顶辉煌的大清官员瑟缩在一边。不用问,金善卿一打眼,就知道这正是他来接的那批货,边上的就是津海关专管缉私的超等总巡与直隶总督府的官员。一旦洋人出马,大清的官员便成了碎催。金善卿最见不得这种奴才像,许是他在学校时跟洋教员打的交道多了,礼尚往来,而且一无所求,所以他既不恨洋人,也不怕他们。他们也一样是猴子变的,按他们自己的话说。 麻烦喽。金善卿莫名地一笑。在金钱上,这件事对他并没有多大打击,搞走私的人,丢了货是常有的事,前几趟的利润,足可以抵消这一次的损失,没什么可怕的,过几天再干一票就是了。但他心下犹疑的是,这批军火的买主是本地的铁血团,那帮子少爷革命党不会就此放手。 立马拔腿逃跑倒是脱了险了,但在铁血团和同盟会面前却显不出咱爷们儿的本事。金善卿也有些拿不准自己该干什么。 也罢。他抖了抖皮袍下摆上若有若无的尘土,踱着四方步,甩着袖头,向那一小群洋人走过去。 1950年3月,天津市镇反办公室第十八号审讯室。 镇反干部:别老表白自己,你也该讲点实在东西了。 王九:(绰号“多一划”,原为福寿汤馆的伙计,现在是解放浴池的职工,面临退职)我记得有个洋人,名字叫桑德森,起个中国名叫桑春城,外号“桑砍头”,据说是个心狠手辣的家伙。同时,这家伙也是个塘腻,天天下晚来我这儿泡澡,就喜欢找人穷聊,中国话说得好,就是带点广东鸟语的味,骂起人来也厉害,南北大杂烩,可多半时候还是挺斯文。整个华界的澡堂子,大概齐就这么一个西洋堂腻,还让我给赶上了。这个人身上白得活赛白条鸡,胸口一大片红毛,围条大毛巾,往榻上一坐,老是拉着别的客人跟他喝茶,就着葛沽罗卜和五香果仁,跟着就是问东问西地一通海聊。有时聊得高兴也请人吃饭,他的口味杂得很,门口几家菜馆轮着叫,什么古老肉、糖醋鱼、赛螃蟹,有一次看见隔壁洗澡的叫了盘蚂蚁上树,他没见过,硬是光着腚眼子,端了条大黄花跟人家换过来…… 镇反干部:跟他来往的中国人有没有一个叫金善卿的? 王九:有,金大少嘛,大关金家的后人,祖上是河北大关上的税吏,发了几辈子的财。光绪年间他还是天津出了名的狗少,到了宣统,好像是不一样了,不那么浑了,听说是在外洋留过学了。金大少不是塘腻,但也隔几天来一趟,多半时候澡也不洗,就是跟桑德森叽咕个没完。我看,他们俩有事,不是穷聊。 镇反干部:是不是有什么密谋?是见不得人的事? 王九:那是肯定的,您老想啊,一个洋鬼子跟个革命党在一块,有么事?准不是好事。 镇反干部:他是革命党?不会吧。 王九:我也是听人瞎说,当不得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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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么一晃当,春节就过去了,铁血团因为军火的事不依不饶,可又能怎么样?金善卿心里有根得很,货丢了我赔钱就是了。反正他的运气好,眼下情形不同了,丢货的第二天,南方临时政府跟袁世凯和谈成功,隆裕太后下旨退位,同盟会也就不再“窜叨”北方革命党搞暴动了。这样以来,铁血团要是拿了这批军火,反而成了累赘,六万块鹰洋的定金还给了他们,还请他们在有名的“八大成”之首聚和成吃了顿好的,他们自然满意得很(详情见另一个故事《富人党》)。但是,把这么一批在列强军队中也算最好的枪枝给丢了,金善卿心有不甘。 同时,他还有一个不足为外人道的判断:他认为,同盟会跟袁世凯的合作根本就成不了,双方全无真意。他每天盯着上海的《新闻报》、天津的《大公报》和英文《京津泰晤士报》,从谈判双方各自提出的条件来看,两方的利益相距甚远,都想利用对方,把大清国弄下去,自己上台坐江山。所以,孙文把临时大总统的位子让给袁世凯,也是迫不得已。 为了争这个位子,过不了几个月,双方就得拉出军队,再干一场。那个时候,这批军火对同盟会来讲就如同雪中送炭了。金善卿发现这是一个机会,他可以不去请示同盟会,用自己的钱先把军火捞出来。等双方一开战,这就是打破头的抢手货,不论卖给哪一方,都是几倍,几十倍的利市,当然,他只会用来支缓同盟会,这是他这个革命者的本份,同时,同盟会自然不会让他白损了本钱,没有现钱不要紧,顶出些产业来也不错,他早就看中了同盟会在天津开的几家赚钱的买卖,这也可以说是他恢复家业的头一步。 算盘打得是不错,对方方面面都交代得过去,也无损于他对同盟会的忠诚,下边就得按部就班地干活,想办法捞军火。 当然,如今日子不错,除了闹革命,该受用的还得受用。今天是正月初七,街上做小买卖的都上街了,金善卿早饭吃了一套煎饼果子,两个炸糕,都是他的车夫一大早到北门外的耳朵眼胡同和东南城角的老回子那买来的,革命的乐趣就在于过好日子。美中不足的是缺碗锅巴菜,这没办法,吃锅巴菜得亲自去,甭管你是多高的身份,也得跟拉胶皮、扛麻包的挤在一条板凳上吃,买回来味道就不对了。 冷不丁地,门房送进来两张片子,小张的白卡片,不是咱们国民的东西。大清国的片子纸大字大,有红似白,不用这服丧似的玩意儿。 一张片子上的名字是上角利一,五金进出口商人;另一张写着原田正南,人类学教师。这一对玩意有意思。金善卿知道,小日本往外派“细作”,最常用的就是商人与学者这两种头衔,日俄在东北开战前后,天津日租界进进出出的净是这玩意儿。当然,大多数情况下,那也是他们的真实身份,间谍的工作只是兼职。 上角利一看上去还没长开,最多十八九岁,小个子白脸,戴一副银丝眼镜。金善卿在日本很是住过两年,他知道,日本人长得少相,三十岁以下的人,用你判断的岁数再加五岁,多半就接近了。 “金先生,幸会,幸会。早想拜望,苦无机缘,今日有幸,请多多指教。”上角利一的官话讲得非同一般,就是混杂着一股大馇(音茶)子味,他一定是在东三省学的中国话。 原田正南长着个短粗的体形,大脑袋,罗圈腿,一撮小胡子,一言不发,硬橛橛地鞠过一躬,便拿眼睛在金善卿的喉头、胸腹间逡巡。此人必定是个打手。金善卿心道。 金善卿没有跟着他们鞠躬,只是拱了拱手,让他们在沙发上坐下,没招呼人上茶。 “二位有么事?麻利儿地说,头晌咱还赶着给人说合事儿呢;您要全是炉灰碴子哩咯棱,咱就不留您了。”藏起流利的官话,换成一口本地土语,让这自以为懂中国话的小子费点心思。 “我们听说金先生手里有批货,特地过来谈谈。”上角利一跳过了金善卿的土话,直截了当地说明来意。 “德意志的颜料、门锁、大包缝衣针、五金工具,样样都有,要么尽管说,价钱格外克己。”这俩小子多半是为军火来的。小日本阴险得很,不知道从哪打听来的消息。“要是别的么玩意,像烟土、白面儿么的,你们日租界里多得是,用不着找我。” “我们要你那批克虏伯后膛七响步枪。”上角利一的小眼睛在眼镜后边一闪一闪的。“你的货款是八万鹰洋,卖价是十二万元,我们给你十二万五千元,卖给我们。” 皮包打开来,一捆一捆的钞票堆在桌上,都是日本横滨正金银行在中国发行的钞票,每张都是最大面额——十元。 人人都说小日本子精细,果然不假,他们从哪打听得这么仔细?“你们打听得这么清楚,怎么会不知道来晚了,货都让海关给扣了,咱爷们儿也闹了个白玩。要不,我再替你们订一批货,不过三个月,保证运到。”金善卿真想不提海关的事,顺手就能把这笔钱骗下来,但小日本难缠得很。 “你再好好想想,以金君的本领,必有办法把货弄出来。大日本帝国向来是知恩图报,帮我们办事,好处大大的;给我们添麻烦,麻烦大大的。”上角利一鞠了一躬,转身就走,原田正南把钱又收拾好提在手里。日本人的小心眼是有名的,果然“盛名之下,必无虚士”。 “哪凉快哪呆着去吧。拜拜……”站在客厅门口,金善卿没再往外走。虽说日本人在中国势力不小,但他们是狗肉上不了台盘,犯不上客气。他最喜欢的是英国人和德国人,粗鲁莽撞的美国人也比小日本强。 不过,这俩小子就这么走了?他知道这些东洋人,认定一条道,不撞墙是不停步。日本人自己的军火也不弱,从关外运进来,不过一两天的功夫,干么费这么大劲,盯着他这批货?这里边必有猫腻。 让东洋人这一搅和,金善卿有点倒胃口,刚刚下肚的煎饼果子跟耳朵眼炸糕在胃里边开了战,一股子一股子地往上泛酸水,带着绿豆面的味道。按医道上说,怒伤肝,忧伤心,而焦虑则伤胃。小日本儿的出现,对他还真是有些影响。他跟日本人打过不少交道,若说对他们临走时撂下的威胁一点也没往心里去,那是吹牛,这帮家伙只认目的,不管手段,危险得紧。 原本他今天打算着顶门到家里去找桑德森,让小日本一耽搁,就有点晚了。推开门看看天,艳阳高照,没有一丝风,春节一过,确是大地回春的样子。这种天气穿不住大毛皮袍,便让仆人拿来件银鼠袍子,暖帽也换上同样质地的,这是身份,没这份讲究,谁知道哪个关节眼儿上的人物看你像个“老赶”,就此小看了你,事也就办砸了。 这些日本小萝卜头儿要德国军火干什么?坐在洋车上,金善卿又犯开了寻思。必定不会是拿来打仗,他们自己的枪炮也不弱。日本人的心思最难琢磨,他们喝个茶还得打狗洞般的小门钻进去,何况干别的事? 现在我们回到故事的开篇。洋车跑上法国桥时,他还没有想得很明白。不过,金善卿有一个非常自得的习惯,凡事要是想不清楚,他绝不跟自己较劲,放一放再说。就这么一走神的功夫,他没有注意到,洋车下桥后往南一转跑进俄租界的时候,一辆洋车变成了五辆,四个年轻人坐着洋车把他的车夹在中间。最后面还跟着辆马拉轿车,不紧不慢地,拉开一丈多远的距离。 他的车夫许是觉出不对劲,想从车队中摆脱出来,刚一扭车把,后边的洋车当即撞了上来,把金善卿的车子撞翻,他便从车中飞了出来,结结实实地扔在了菜市场的大门口,四个年轻小伙子上来,七手八脚地抬起拼命挣扎的金善卿,嘴里叫着:借光,借光,救人要紧。一喊号,将他丢进马拉轿车。啪地一声鞭响,车帘放下。一枝手枪顶在他的额头上,凉丝丝的,还挺受用;接着,有人拉起他脖子上围的智利骆马绒的大围巾,把他的头包了个严严实实,像是五月节上供的大粽子。 马蹄声得得地敲击着条石路面,马脖子上的串铃丁玲玲地清越得很。 绑架他的肯定不是日本人,他们办事精细得紧,没这么毛躁,金善卿心道。听起来,马脖子上的这串铜铃,铸的时候至少也加了一成半的金子,要不,声音绝没这么清脆。这是咱中国爷儿们的讲究。但不会是巡警道的人,一来那些暗探用不起这么华贵的马车,二来他们刚抓过他,才放出来没两天,不会这么快又抓他回去。 不知这又是哪路神仙摽上他了。也罢,自从跟革命党打上交道,冷不丁被人绑了去的事情时有发生,他早就习惯了。他把头靠在旁边那人的肩上,说了声:“劳驾,到地界叫一声,咱先迷瞪一会儿。” 这叫拿份。让他们也知道知道,天津娃娃,不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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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反干部:根据急进党的成员回忆,急进党里根本就没有你这么个人。你自称是急进党的人,有什么目的? 岳秋亭:(自称是清初大将岳钟琪的后人,是个南市迷,无乐忧,无业,吃祖产为生,家业已败)革命党的事有混充字号的么?这不是糟改么?是谁说的这话?我得找他出来问问,不兴这么损的,麻子不叫麻子——这不是坑人么?就算我不是劳动人民,成份高点,可也不能不让我参加革命党啊!你当那会儿闹革命是好玩的?掉脑袋的事,不是玩的。要说玩,我还不如到南市听玩意儿,看顶幡的好玩,干么拚着性命跟革命党一块熬膘? 镇反干部:你着什么急?问你话好好回答就是了,急扯白脸的干什么? 岳秋亭:这个您了还得多原谅。我这不是急扯白脸,我天生说话就这样。我们那个党为么叫作“急进党”?就因为我的脾气急,想赶紧打倒反动派,推翻清王朝…… 镇反干部:绑架金善卿的事你参加了么? 岳秋亭:这种小事我不亲自动手,有手下人去干,我就是给安排安排,按好前后场,别唱错了词,抓乱了行头…… 金善卿这一觉醒来时,眼前一亮,方才想起来是被人绑架了,想必是因为马脖子上的铃铛不响了,车到了地界,把他惊醒了。 蒙着头的围巾给边上那人的肩膀顶到额头上,放眼望出去,轿车帘子早给打开了,外边望得见三间青砖起脊的瓦房,山头对着院墙,墙外相连的房子比这边高三尺。明白了,想必这是家大宅院的跨院。突然车边闪出一个人来,脸还没看清楚,就把金善卿的围巾往下一拉,蒙住眼睛,揪着衣襟把他从马车上丢在院中。有一个本地口音的声音问了一句:“枪在哪?子弹在哪?快说。” 这“说”字的音儿还没落地,金善卿便感觉到有好几个人七手八脚,噼哩啪啦,给他来了一顿臭揍,打得他混身巨痛,忍无可忍,便一把拉下围巾,从地上跳了起来。 “你们是撞丧了,还是发疟子?上来就动手么意思?想玩玩儿?金大爷陪着,谁含糊谁是蹲着尿尿的。”金善卿知道不能以常理来对待这些人,便拿出当年作狗少时的混劲。虽然他不知道这些人是谁,但他最怕的是遇上一帮混人,比他当年还混。“也不扫听扫听,金大爷是谁?太岁头上动土,你们不要命了?”这时他才看清,四下里站着五六个年纪跟他差不多的小伙子,有的穿着紫羔马褂,有的穿着大麦穗的羊皮袍,空手没拿家伙,却都是练家子模样,两个肩膀扎煞着,脖子上的筋肉亚赛十八街麻花,一股儿一股儿的。院中一棵龙爪槐上垂下两根皮条,地上扔着石锁、石担。 “哟,几位爷,少见少见。在下眼拙得很,认不出来,自己报报字号,咱们也好论论。”说着,他作了个四方揖,左手压右手,大拇指翘着,守着本地的规矩。只要是见着人儿,说得上话,金善卿的心就放在肚子里,脑瓜也灵活了。 “就你这小模样儿,还盘道问字号?”为首的小伙子脸上有块青痣,从左侧颧骨绕过眼角,爬向额头,恶铮铮地,好似青面兽杨志。“咱搭理他么?”他回头问同伴。 “不搭理。”众人齐声应喝,气儿冲得很,带着膛音。 “说话,你那批枪和子弹都藏哪了?”青面兽又问。 “么枪?”常言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这麻烦又来了。 “还么枪。”青面兽冲上来,劈头盖脸又给了金善卿一顿巴掌。 “慢动手。你们是谁?” “告诉你怕么的?大爷们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要推翻大清朝的急进党就是咱爷儿们。” 金善卿立刻爬起身来,低声道:“我还当是谁呢,原来你们就是急进党?我是金善卿啊!同盟会让我一过年就跟你们联系,你们接着信了?”他不是在说慌,以求脱身。同盟会确实曾给他来过指示,让他相机联络急进党,争取把他们扶持成北方第一大党,以此牵制那些不听指挥的各小党。 两边坐下来一叙这才弄明白,原来急进党诸位只从私贩子圈里听说他姓赵,全然不知他的真实身份。急进党众人也确实接着同盟会的信了,此时倒是有些歉意,为首的青面兽搓着两手,脸涨得通红,额上竟冒出汗来,不知说什么好,索兴一撩皮袍,跪倒在地,行了个大礼,其他人也跟着跪了一片。 金善卿也连忙跪倒在当院里,还礼不叠。见礼之后,进到屋里重新叙话,彼此都说了自己的姓名和身份,金善卿这才知道,为首的汉子叫杨志强,绰号果然是“青面兽”,家里开了家斗店(批发粮食的粮行)。 “得罪,得罪。”杨志强再次执手为礼,道:“我就这天生的毛包脾气,要不怎么叫急进党呢。没办法,别往心里去。” 此时金善卿要想替同盟会收服这些人,必不能再提挨打的事,还要显出自己外场,够义气,方能打动眼前这些人。不用问,看也看明白了,这几位,性子够粗。“杨大哥这说哪的话,都是自家兄弟,不打不相识。咱又不是闹过结儿,一不是争脚行,二不是强设摆渡,中间没事,咱们就好交了。就算是中间有事,事有事在,你们这几位朋友,我也得交交。”放出本地混混儿套交情的手段,也许对这些人的脾味。 果然,杨志强几人感动得险些落泪。金善卿心中有底了,这几位也是天津卫的娃娃,说话办事懂得本地的规矩。跟他们交往,容易。 “至于说枪的事么,”众人眼中一亮。“几位念叨念叨,要来有么用?能帮忙咱绝不含糊。” “还能有么用?打江山呗。孙文在南边闹得挺欢实,临时政府也成立了,军队也有了。可北边这袁世凯不是个好东西,别看孙文把大总统让给他了,我们哥们就是气不愤,非跟他碰碰不可。有了枪就能拉队伍,拉队伍自然就能打江山,打下江山来谁坐都没关系,金大哥你也可能当两天大总统不是?”杨志强两眼放光,挥动着树干般粗壮的胳膊,话说得挺顺当,不像方才道歉时那般嘴笨,显然这些意思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天津卫的革命党,近半年金善卿接触了一大半,有少爷羔子闹革命,也有穷得连饭都吃不饱的穷人闹革命,但只有急进党这几位最有意思,听杨志强这话头,他根本就没什么革命理论,话里的意思倒有些“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味道。 不过,越是这种粗人,越容易接受新东西,越好调理,正好给同盟会拉出一班北方的队伍。心中一高兴,金善卿道:“在下明白众位的意思了。这么着,枪的事就交给我了,没多有少,总不会让哥儿几个落空,你们看怎么样?” 他们自然是欢呼雀跃,临分手,杨志强非得守着本地老年间赔情的规矩,要把金善卿背到马车上去。 金善卿只略一推辞,他知道,只这一背,两边的交情就算是结下了,比拜金兰稍差一点儿也有限。他两手扶着青面兽宽如门板的肩膀,刚走到当院里,院门外晃进一个穿缎面皮袍,戴獭皮暖帽的小个子,鼓鼓的小胖脸,一脸的油,叫了句:“三哥,背的这是哪位爷,给我也引见引见……” 来人正是岳秋亭。 叫急进党众人这么一绑架,金善卿又耽搁了一阵子,只能下午到福寿汤馆去见桑德森了,好在事先没有约定,要不,洋人的臭毛病,因为迟到了一袋烟的功夫,他能跟你翻脸。要不怎么慈禧老佛爷说他们是狗变的呢,还真是狗脾气。 桑德森这人跟别的英国人一点也不一样,不住在英租界,却在俄租界俄国大使馆旁边租了套房子,用他的话说,每天早晨到津海关上衙门,得特意坐摆渡过海河,每次还多给船家一个大子,要的就是这个劲儿。他在中国十来年了,专门喜好中国的玩意儿,最爱的是小脚女人的小鞋和抽大烟的烟具,最喜欢的是坐四人大轿,也闹不清他这是哪路癖好,大约这些东西西洋没有。 福寿汤馆在南市芦庄子,前门在南市,后门对着日租界旭街,与隔壁大混混儿袁八开的芦庄子宝局一个格局。这地界,在南市玉清池没建成之前,算是最好的澡堂子了,每天下午来泡澡的人多半是常客。早上人少,晚上来的都是生脸,常是没钱住店的外地人,在这里将就一宿,还顺便洗个澡。要说常客,多半是有钱无事的大闲人,天津卫这一百年来不知怎么的了,这路人越来越多,许是这地方钱厚,挣钱容易,祖上不知怎么三弄两弄地发了财,子弟们就变成了这路闲人。 桑德森每天下午四点半准时到福寿汤馆,要不就不来,只要是来,刮风下雨从没错过时候。于是,每到柜台上那个大座钟快走到申初二刻时,看厢的浴倌王九就候在二门口的二蓝布棉门帘的后边,只要是桑德森的大皮鞋一露头,他便一挑门帘,直着脖子一声高叫:“九号一位,桑大人,里请……”因为,每天桑德森临走,准赏他一毛钱的银角子。 今天,他最后的“请”字除了往常的高腔以外,还特地挽了个花儿,因为,十号榻上坐着位爷,进门就赏了他一块鹰洋——大关金家的大少爷金善卿来了,正候着桑德森。 金善卿与桑德森相对拱了拱手,没讲话,便动手脱衣服。旁边的浴客虽然不像当初那么吃惊,但仍有不少人向这边张望。 “有事找您商量。”金善卿不爱在澡溏子里洗澡,最厌恶的是这里的滑腻腻的木制塌拉板儿(拖鞋),只有出来应酬时,没有办法,才不得不来。谁让天津老爷儿们谈大事最常去的就是澡溏子和小班呢。 “汤里边说。”桑德森近来在学说本地话,数这一句讲得最地道,还外带挑着大拇哥。 浴池那间屋并不大,大点的是热水池,人不多,大流的堂腻都是午饭醉饱之后来洗,眼下在外边榻上午睡方醒,正喊茶房;小号的是焦池,里边三五个老人,有人正唱《文昭关》,汪大头的韵味十足,一见桑德森赤条条地进来,立马改唱《李陵碑》,把庚子年洋人拆天津城的那点悲愤都带出来了。 桑德森不可能懂这里边的深意,跳进池子溅起一片水花,径直坐99lib.在西北角上他那老位置。每天一过四点,这个角上就空出来了。 “哪天我也要练得能泡那个池子,还得学会段唱。那老先生,看着就惬意。”桑德森跟其他人一样,把脑袋枕在池边,身子在水中半浮着,闭上了眼。“人生得意须尽欢,是这么说吧?” 金善卿没有答话,这种闲扯可以随他去,不必每句必答。这是他跟洋人多年打交道总结出来的经验,中国人跟洋人打交道,最大的缺点不是兵器不如人,而是人家放个屁咱都搭腔,那样就不像个大国上人,反像个帮闲。他这会儿心里想的是,怎么运动桑德森,帮他把那批军火弄出来。不管这件事最终是他得利还是南京临时政府得利,反正不能白白便宜了袁世凯。为难的是,他如今还没想出个办法,怎么才能弄出那批货来,自己要是还没有主意,怎么求别人办事?他又犹豫了,这洋人身上的坏毛病挺多,他要是没准备好就跟桑德森谈,说不定这洋毛子倒翻儿了。 对面焦池里上来一个大胖老头儿,光屁股做着身段,口中唱的却是陈德霖的《贺后骂殿》,径自出去了。 这种事情金善卿已经习惯了。今天算是不错,上一次跟桑德森泡在池子里,对面有个老先生指着他的鼻子唱了大段的《骂王朗》,声情并茂,满池子彩声如雷。天津卫的老爷儿们见不得“汉奸”,最恨的就是“二毛子”、“三毛子”。 “找我什嘛死(么事)?”桑德森比别的洋人强的,他竟然把四声弄明白了,但本地口音的咬字他还不在行。 “没什么大事,想弄点便宜货,五金,不知道春城兄有没有办法。”金善卿与桑德森交谈,向来是正正经经地讲官话,而且不叫他洋名,只称他汉文的号——春城。 “大五金,小五金?”桑德森早就知道金善卿是个军火走私商,一直没明说,是因为他喜欢这个中国小伙子。再者说,虽说他在津海关里管着十名超等总巡——都是洋人,负责缉私的工作,但这海关不是大英利物浦海关,而是大清津海关,少点税收无关痛痒,发生暴动也跟他没多大关系。 “大五金。”大五金在私贩圈中多半是指军火。 “长的,短的?” “长的,最好是德国货。” 桑德森笑了。“我就知道,丹麦船上的那批货是你的,对不对?” “东西丢了损失不小。”金善卿觉得还是实话实说的好。“有没有办法?春城先生?” 桑德森在这么个节骨眼儿上睡着了。金善卿明白了,用本地话讲这叫“拿搪”,这洋小子一准有办法。可怎么把他这个办法钓出来呢? 他突然想起一件事来。桑德森在英国剑桥学的是人类学,到了中国,仍然没放下他的这点爱好,四处搜集各种有关的材料。话说去年秋天,也是在池子里泡着,桑德森问了他一句:“隐侯先生,”隐侯是金善卿的号。“中国女人缠小脚,我研究了有半年多,可就是没有机会亲眼看一看,可惜。有没有办法?” 混帐主意,小脚能让看么?金善卿当时一肚子气,没搭理他。中国女人缠小脚,连他亲爹都不让看,别说洋毛子?可如今为了革命,能不能想个办法?这事也太丢人了。 他瞅了一眼闭目假寐的桑德森,这个一脸褶子满身红毛混帐忘八蛋的洋鬼子,好什么不行,偏好这玩意儿。 “你研究了那么多年的烟具,没试试福寿膏的味道?”先从别处打主意。金善卿的话音撞到水气,四下里氤氲开来。 桑德森摇了摇红发浓密的大脑袋,道:“大英帝国的法律,鸦片只能药用,吸食鸦片的人要坐牢的。” “你们根本不明白抽福寿膏是件什么事,那东西到了我们这里就不一样了。”宁可把他变成个大烟鬼也不能干那缺德事。洋鬼子看小脚,这话传出去,别说他这一辈子,后辈人也抬不起头来。“知道为什么叫福寿膏么?就因为那东西养人。” “上瘾啊!” “你每天吸板烟,没有瘾?你看我怎么样,早几年我也弄过那东西,只是近来忙,没功夫,就给忘了。” 桑德森坐起身来,眼睛注视着他,问:“你这话倒有点意思。” 有门儿了。金善卿一笑,道:“你别害怕,我不是让你抽,是让你看看,开开眼,长点见识。” 你要是就此学会了,那也不关我的事。洋人会抽大烟的并不少。金善卿这是依着当时的社会习惯,此时公认的坏事是抽白面、扎吗啡,这是要命的玩意儿,不能干;至于抽大烟,在富人来讲是家常事,算不得太大的罪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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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人再找到金善卿时,便只来了上角利 4e00." >一一个人,还带着一脸的笑纹,躬鞠得也深了好多。 “金先生,我请你吃饭,咪西咪西,大大的。” “你们那饭食我吃不来,喂鸡赛的一点点东西,还净是些个生鱼生肉,不合君子人的胃口。”金善卿的脑袋摇得像拨郎鼓,心中想的是,小日本子不安好心,我倒要看看你们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要是能就此把他们打发了,那就再好不过了。就算是打发不了,也可摸摸底细。 “中国菜,好吃的中国菜,熟得很。”上角利一又是一躬到地。“您的军火给津海关扣了,我们帮你想办法。” “你们会有办法?”大事不好,小日本要掺和进这件事里来,就有得麻烦了。 “拍卖地干活,海关拍卖,我们买。怎么样?你的有报酬,大大的。”津海关没收的走私品,每三个月公开拍卖一次。 “那还早着呢,着什么急?”三个月的功夫,什么事都可能发生,而且,军火不可能被拍卖。“再者说,他卖他的,你们买你们的,关我什么事情?” “有关的,好处大大的。”上角利一拉着金善卿便出了门。门口两辆洋车等在那里,他一上车便叫:“聚和成饭庄,快快的。” “要想吃饭得听我的。”金善卿心中有数,不能由着小日本的安排。 “那个,吃的听你的,玩的听我的,那个才是朋友。”上角利一脸上笑出一朵喇叭花来,兴奋得很。 这小子憋什么坏呢?金善卿一边指挥洋车夫奔南市,一边提醒自己。 洋车一路跑来,从英租界,经法租界,又穿过日租界,这才来到南市,街边上大大小小的饭庄子成百,东南西北各路吃食都有,金善卿却没叫停车,一直等跑到杂耍场子的南头,这才叫洋车停下来,他撩起皮袍的下摆,下了洋车,上角利一早已跑到他跟前。 “咪西的在哪边?”往北望去,一眼望不到边的粗布帐子和篱笆灯围墙,圈着一小块一小块的场地,中间也有不少空场,正是中午吃饭的当口,没什么人,练把式、唱玩意儿的也歇晌了。 “往这边看,咪西的这边。”金善卿在日本留学两年多,日本话讲得极好,但跟这小日本不能露。 南边有一条几十丈长的矮墙,墙壁上早已让经年的柴火给熏得乌黑,墙根下一拉溜几十个小吃摊,围着百十号食客,大多是在跟前挣饭吃的苦人儿。 “这里?”上角利一的眼睛在眼镜后边睁得溜圆。 “就这儿。”日本人最爱干净,今儿个让他也恶心恶心。 一口四尺口径的浅锅,边上围着七八个汉子,唏哩呼噜吃得山响。往锅里看,浑沌沌,乌澄澄,油腻腻,烂糟糟地一锅黑汤,滚滚热气蒸腾而上,还一个劲地咕嘟咕嘟冒泡;一只洋打皮打就的隔断,将锅分成十来个隔子,每人守着一个隔子,各吃各的,里边是什么东西,上角利一没看清楚。 “金大少,老没见了。”掌勺的胖子一脸油光,嗓门儿大得吓人。“您了跟这位洋学生拼这锅。”上角利一穿的是洋服。 围着锅的是一圈长凳,上边浮着一层柴灰,上角利一一鞠躬,在凳子上铺了块手帕,坐了下来。边上那七八条汉子一下子就认出他是个日本人,脸色立马就变了,一声躁喊:“锅头儿,把肉打出来,换个地儿。这锅汤要变味。”便都挪到别处去了。好大一口锅,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金善卿心中得意,拍了拍上角利一的屁股,让他站起来。“吃这东西不能坐着,站着吃顺气和胃。” 大胖子锅头儿提着笊篱走过来,还没张口,见金善卿跟他一挤眼儿,他便又回去了,转来时,手里两只粗瓷大碗,一只给了金善卿,另一只交给了上角利一,跟着两个人面前的隔子里各下了一堆乌糟糟像是肉类的东西,贴锅边还给煮上两只火烧。 金善卿撩起皮袍下摆,一只脚跐着凳子,一手端酒碗,一手拿着尺半长的大筷子,道:“请!”下手捡了块肺头,扔进嘴里,吱溜,来了一口酒,眼斜着上角利一。 日本男人都好酒,上角利一先嗅了嗅酒碗,尝了一小口。“好酒。”酒味浓烈得紧(用现在的话说,胖锅头儿给他的这碗酒,得合75度),他的两眼当即亮了起来。 “再尝尝锅里的。” 上角利一小心地用筷子在汤挑了半天,择出一小块不太难看的放在嘴里,才刚一嚼,眼镜险些掉下来,惊道:“嗯,这是什么好东西?” “吃吧,小子。不是在天津卫,你没这口福。”金善卿有一点点的失望,这锅汤竟然没把他吓住。“这锅里最主要的一味香料,就是大大有名的罂粟壳,药铺子里有的卖。” “在日本禁止用这东西。好东西。”又吃了一筷子。 一大碗烈酒下肚,上角利一的小脸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两只眼睛却红得赛小兔。 “再给这伙计来一碗。”金善卿高兴了。“我说,你们自己有得是军火,要我那批德国货有么用?” “哈哈,告诉你也没什么,啊,大不了的。”上角利一用一条腿支撑着身子有些费力了,但他仍努力保持着身体平衡,不让醉态露出来。“你知道宝坻县的陈瘸子么?枪是给他的。” 陈瘸子是宝坻县出了名的大土匪头子,绑票勒索是他的拿手好戏,他什么时候跟小日本打上连连了?莫不是日本人要利用他干什么坏事不成…… “这枪在津海关缉私仓库里藏着,抢也抢不成,拍卖更是没门儿,甭想了。”小日本不干好事,军火不能给他们。 “你不要玩花样儿,我的全都明白。”上角利一真的有些醉了。“桑春城,桑德森是你的大大的朋友,心交心交的,让他想办法。” “他不会干。” “一定会干,你刚刚找过他,我们的知道,能行……” “我要是不干呢?” “你我两个人,统统死啦死啦地,明白?” 金善卿没明白,他说的死啦死啦地,是他办事不成,上司让他死啦死啦,还是要跟我拼命,一起死啦死啦?这话还不好问。不过,能套出这批军火日后的去向,也是一大收获,应当马上上报南京临时政府。不行!转念一想又改了主意,那也会惹来麻烦。 这时,他们这口冷清了半天的大锅,围上来四五个人。金善卿抬头一看,是急进党的杨志强带着他的手下,脸色暗沉如锅底,眼睛都盯着上角利一。 后边又挤上来的是岳秋亭,高声叫:“三哥,老没见了。哟,金大少……” 镇反干部:金善卿跟你是什么关系? 岳秋亭:那是哥们。我们哥俩好的跟一个人赛的。宣统三年,那会儿汪精卫还没遣散北方革命党,我跟金善卿天天在一块儿,不信你问问他,他是同盟会派来的,对我最了解不过了。那一阵子,我们俩天天在南市进进出出,新开的苏州小班、上海书寓,就是我们的接头地点。我是不行了,钱袋没金大少的沉,要让我说,逛南班纯粹是冤大头,打一个茶围三块大洋,又不想住夜,有病不是?还不如上侯家后,宣统时侯家后的班子还没全往南市迁,那的清吟小班,多是北方的姐儿,一个茶围一块钱。不就是找个接头的地界,顺便找点乐子么?省一个是一个,留着听相声也不错。 镇反干部:接头干什么? 岳秋亭:干革命啊!我领导的急进党要跟同盟会联合起来,一起推翻三座大山,打倒美帝国主义,解放全中国,让劳动人民当家做主人…… 镇反干部:你真的认得金善卿? 岳秋亭:这是哪的话?当然认得。像我这样的老革命,在这地界已经不多了,要不我可以找出一大帮证人。我说,我写的那个申请,依着你们给老革命安排晚年生活的条文,怎么样了?什么时候给答复? 自己是聪明反被聪明误。金善卿在心里对自己有一点点的责备,不该为了找乐儿,把上角利一带到南市来,这地界他熟人太多,而天津卫老爷儿们最厌恶的就是小日本儿。 因为急进党,连火烧他都没吃,便匆匆告别,只能另找机会再跟他们解释了。他的脑子转得飞快,但脑袋却是东摇西晃,装出比上角利一醉得还厉害。不该答应这小子,玩归他安排?这里边涉及的东西就太多了,万一自己不擅长,或是玩到日本窑子里边去,那反到让这日本小子给玩儿了。 两个人挤在一辆洋车上,上角利一的脑袋倚着金善卿的肩,嘴里哼哼着日本小调,洋车夫拉着他们七转八拐,八拐七转,来到了日租界曙街。 得,那话儿说来就来了。曙街是日租界特地开设的“游廊街”,日本妓院、酒馆集中在这里,也同样是夜夜笙歌。这种地方金善卿在日本相当在行,但今天他不想来。 洋车停在一所日式建筑门前,大门两边,一边挂着纸扇,另一边挂着把笤帚,门口半截蓝布帘上两个大白字——嫩菜,正是间地地道道的日本窑子。 “里边的,快快的。”酒醉的上角利一舌头也大了,中国话加日本话,硬拉着金善卿往里走。边上车夫也上来架住他。 他妈的,一看这双小短腿,这车夫也是个小日本。自己太大意了,竟没注意到。事到如今,不进去怕是要吃亏。 进就进,谁怕谁?不就是逛窑子么?在日本留学时,日本窑子逛得还少? 猛地,从蓝布帘后边跳出一条精瘦的汉子,光着两条腿,穿件短褂,冲着金善卿的长袍、马褂大骂:“八格,混蛋。” 原来是个高丽王八。没等金善卿说话,上角利一伸手给了那人一个大耳光,又从衣袋里摸出个小小的徵章在那人眼前一晃,高丽王八的脖子一下子缩了回去,顺势弯下腰来,做了个请君入内的手势。 在房中,上角利一像根木橛子一般,硬橛橛地跪坐在那里,金善卿盘腿坐在他对面,从袖中摸出香烟来抽。他没有碰女仆送上来的香烟与清茶,尽管他口渴得很,小日本花招大大的,那里边说不定下了药。 木隔扇门被拉开,一个着和服的女人爬进来,五体投地地给金善卿行了个大礼,便从他背后绕过去,开始往榻榻米上铺被子。 上角利一两手支膝,弯腰低头,行了一礼,道:“请好好享用,大日本天皇请客。”便起身出去了,脚步利落得很。 这个日本小混蛋,原来他根本就没醉。 那女人凑到他身边,又行一礼,伏在那里不动。 可惜!日本女人不缠足,她们要是缠足,满可以把桑德森领到这儿来,倒省了不少麻烦。金善卿暗想。 “请多多关照。”日本的燕语莺声。 那女子一抬头,金善卿看清楚了模样。他妈的小日本小萝卜头儿真真的不是玩意儿,看那张切片大苹果赛的脸形,任谁都明白,原来这是个高丽女人。 可怜见的,亡国之人。他更为难了。

5

再见到桑德森,还是在福寿汤馆,午后四点半,九号和十号榻上。金善卿的出现,依旧是招来浴倌王九的跑前跑后和四周浴客的白眼相向。 今天两个人没泡澡,金善卿领着桑德森往南走了一段路,拐了几个弯,来到息游别墅。天津地面上每个月的鸦片交易量极大,集散地就在日租界,主要是在德义楼和息游别墅两个旅馆,同时,这里也是著名的大烟馆,常年的客人,有的为了抽烟在这里包着房子。 金善卿订了间套房,房间的布置不中不西,里间有西式的高架铜床,弹簧床垫,外间是一张红木雕花的烟榻,嵌着玻璃砖的镜子。 桑德森学着金善卿的样子,斜倚在烟榻上,头下的犀皮枕头很硬,不舒服,但他没说什么。跟着本地人出来开眼,要多看多学,不懂也不要忙着问。他在东方呆了十几年,已经学会与东方人打交道的基本手法。 一个花信之年的女人走了进来,向两个人各福了一福,并没有因桑德森的红发碧眼吃惊,一派见多识广的样子。她取来一张红木春凳垫在桑德森伸出榻外的脚下,又拿张俄国毯子给他连腿带脚地裹住。 桑德森忽然爬起身来,向那女人的脚上看了看,羞得她满脸发红,用裙子遮住双脚,挎在榻沿上,打起烟泡来。 这女人是金善卿特地在门房中的一群烧烟女中挑出来的,天足,未曾裹脚。 “中国女人还有大脚的?”桑德森大为诧异。 金善卿没搭腔,他绝不再跟桑德森谈小脚的事。洋人即使中国话说得再好,他仍旧是洋人,不懂得中国规矩。 烧烟女打开随身带来的一只小木匣,里边有七八只白磁烟盒,用烟钎子挑了一滴烟膏,在太谷灯上转着略烤一烤,乘热用手搓成一个小小的葫芦形,又放在灯上烤。她的手细白,洁净,干这一行,手上不能有一点香味或油脂,污了烟膏,客人要发脾气的。 桑德森显然是头一回经历这种事,眼睛随着烧烟女的手转,连她的身形、姿态,还有似是因用力而微微歪向一边的头和缩在膝下的双足都未放过。 烟膏随捏随烤,一点点地涨鼓起来,最后形成一个色泽金黄,橄榄般又高又壮,质地松脆的烟泡,这是真正行家的手艺,也是吸引众多烟客上门的手段,不是寻常住家妇女能够弄得来的。烧烟女将烟泡取下来,又拿支银钎子在上边刺了一个上下贯通的孔,这才安在紫砂斗上,眼睛在他们二人身上逡巡。 金善卿伸手接过烟枪,就着烟灯,缓缓地吸了一口。他已经有几年没碰这东西了,上来不能吸得太猛,免得醉了出丑。所以,那股稠如蜜浆的烟气,他没有让它在肺中停留,便沉着而有力地喷了出来。 桑德森的两眼正紧盯着烟泡在无色的火焰中融化、焦化,不觉间,一股馥郁郁、腻沉沉、妖妖娆娆又搜心挖窍的香气扑面而来,从鼻端上奔灵台,下抵小腹,一股子说不出来的受用涌上心头,恨不得将身子就此飘浮于这股烟云之上,再不作他想了。 那烧烟女显然发现了桑德森身上的变化,想笑又不敢,只好别过脸去,将下巴抵住肩头。 当桑德林的头离开枕头,停留在半空中的时候,金善卿把烟枪放回到烟盘中,捻了一粒提神通窍的秘制薄荷糖塞在桑德森的嘴中,好让他从烟迷中醒过来。不管怎么说,桑德森也算是他的朋友,从他的表情中可以清楚地看出来,此人与其他洋人一样,对鸦片的敏感远远超过中国人,一旦成瘾,必定不能自拔。不能因为自己的事害了他。金善卿不由得可怜起这远离故国的家伙,便又改了主意。 “怎么样?”见桑德森的两眼收敛起迷离,重又清明的时候,金善卿问。 桑德森大张着嘴,没有说出话来。 金善卿拍了拍烧烟女的脊背,将她打发出去,笑着对桑德森道:“咱们是出来了解民风民俗的,我在帮你做工作,可不能就此染上烟瘾。” “你是吸鸦片的行家?那么,给我讲讲这方面的事好不好?我太想知道了,就是没遇上个真行家。”桑德森终于清醒过来。 “要说鸦片这东西,不是你们英国人弄进中国来的么?你们祖上的这段丑事不用多说了吧?抽大烟这东西是没什么好处,这我清楚得很,不过,既然你要研究,我可以告诉你一些。你知道为什么你们英国这几年往中国贩卖的印度烟土越来越少了?” “英国政府禁止印度人种值鸦片,也禁止鸦片贸易。” “那是屁话,哄人玩的。真正的原因是我们中国人自己也会种那东西了,不但防止了白银外流,还把你们的鸦片给顶回去了……”虽然金善卿并没有觉得此事有什么可夸耀的,但仍是本着他当学生时的习惯,有条理地给桑德森讲了一些吸烟的事情和吸烟人的习惯。 “……方才说的是烟具,你也收藏了不少,应该明白。至于烟土,眼下市场上最主要的有这么几种:一种是云土,云南、广西、贵州一带种植的,质量最好,价钱也最高,通过湖南、湖北向长江游域和北方销售;再一种是热河土,出在热河,香气很好,口味也还算柔和,价钱适中,最受欢迎;出在山西、陕西、甘肃、宁夏一带的叫西土,质地最差,抽完了一鼻子烟灰,一嗓子燎泡,但下层穷人喜欢它,因为价钱低;新近又出来一种,东三省产的,据说是小日本强迫中国人种植的,叫北土,也叫关东土,它的生长期比云土长一倍,这种烟劲大,口儿冲,非老烟枪不敢动它。当然,眼下价钱最贵的还是印度的人头土,因为太少了,品质也最好。刚才你闻见的,就是人头土,一个烟泡就得一块鹰洋。”金善卿的父辈中多是顶极烟民,这方面的知识,他非但广博,而且颇有些精深的地方。 桑德森这会儿拿着个铅笔头,头也不抬地在小本子上飞速地记录,大似醍醐灌顶,大道初闻的样子。 “这下子好了,下一期给大英博物学会的报告有内容了。这还得多谢你才是。”方才险些成为大烟鬼的桑德森抚摸着肚子,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 见他高兴了,金善卿不失时机地转入正题:“那么,什么时候给我把军火弄出来?” 桑德森歪着头,嘴角上满是揶揄,道:“什么时候带我去看小脚?今天看来,你的本领很大,一定能办到,是不是?” 绕来绕去又回来了,这洋鬼子不好斗。金善卿说:“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不好办。” “大清津海关没收的军火更不是小事,更难办。” “要是没有小脚?” “就没有军火。” “你先把军火弄出来,咱们怎么都好说。”大不了送他一大笔钱就是了。金善卿最擅长的就是行贿。 “先看小脚,再弄军火,次序不能变。”桑德森固执得让人冒火。 “先看小脚?”金善卿无奈得很。“我只能带你去转一转,看得上看不上小脚,得看你小子的造化。” “看不上小脚,军火能不能弄出来,也得看你老子的造化。”桑德森的中国话还是有缺陷。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桑德森很是高兴。“如此这般,我的又一个课题解决了。” 王八蛋,放洋屁。金善卿躲进厕所里,狠狠地踢了马桶两脚。不该一时妇人之仁,放过这洋鬼子。还不如把他变成个大烟鬼,那时也好摆布。好人难做!这话一点也不错。 “日本人也要抢那批军火。”只一句话,金善卿就跟急进党的几位解释清楚了南市发生的事,并勾起了他们对日本人的愤恨,为此,他挺佩服自己。“我不应酬他们是不行的,小日本儿坏着呢。” “您了放心,小日本萝卜头交给我们哥们,我叫他满地找牙。不过,我们的枪怎么办?”杨志强有话直说。“别弄来弄去,我们哥们光陪你玩了,么也没落着。” “不会有那种事。”金善卿这次来找他们,目的就是消除影响,免得因为看见他跟日本人勾勾搭搭,这些急脾气的伙计做出什么粗鲁事来,让他受到伤害。 对于急进党,金善卿也有一些为难之处,南方临时政府昨天又来了一份指示,通过本地的支部送来的,要他指导急进党在天津建立起一个庞大的情报网,搜集情报的对像是袁世凯和他周围的一切,再就是各国租界的情况,将情报汇集之后,转送南京。 然而,急进党的成员并不适合这一工作。在金善卿接触的各革命团体中,以杨志强为首的这批人,他们的家庭大都是些中等财力的商人家庭,是那种根深蒂固的本地人,做为少爷,他们没有铁血会那一班少爷财力充足,名声大,关系广;而对各阶层的接触和了解,他们又不如北方革命总团在下层民众中的广泛的触角,能够有上百的佣人、厨子、车夫、门役等耳目。 最重要的一点,他们是一批粗鲁而没有耐心的汉子,是一帮子耍枪弄棒的玩孩子,“细作”是他们最不适合的工作,因为,他们更像一帮“强梁”、打手,或是九纹龙史进。 想到此,金善卿说:“枪的事不是太难办,难办的是,小日本插手这件事,我就难免有危险。如果我不把军火给他们,到时候为了报复他们也要暗杀我。”这是切实的危险,也是让他左右为难的部分原因。要只是为了赚钱,军火卖给谁不是卖,白花花的银子才是真的。然而,对着急进党这些粗人,他有必要讲几句硬话,方能够打动他们。“但是,我根本就不怕这个,天津卫的娃娃怕过谁来?不就一两个小日本子么,什么时候不耐烦应酬他们了,两颗枪子打发了就是。我所担心的是他们从中破坏咱们的大事。” 听了这几句表白,杨志强终于相信金善卿是革命党了。虽然在这之前南边有人辗转送过来一封信,与他们沟通感情,想要建立联系,提到日后的联系人叫金善卿。但是,金善卿的出场是被他们绑架来的,从心底里他还是有些瞧不起这个人,在他的心目中,革命党就应当跟他自己一样,大胆、拚命,有一股子必要的“混不论(音吝)”的劲儿。如今听金善卿的一番话,他发觉,此人不但胆大,而且心细,他那绕来绕去的想法,虽然自己至今也没弄得太清楚,但那股子不怕死的气势,让人心服。这个朋友大可以交交。 “这么着,”杨志强对金善卿道。“我有个办法,让小日本儿不敢碰你。” “有办法?”金善卿不大相信。 “给你派俩保镖不得了。”杨志强叫进来两条大汉,一样的长像,一样的威猛,是对双生子。“这哥俩手脚麻利得很,十来个人近不得身,有他们跟着你,小日本儿别想使坏。” “这可不太方便,这不合适。”金善卿不想有这么两个人整天跟在他后边,他的秘密活动太多了,不能让急进党的人知道。 “有么不方便的?这哥俩从今天起就是你的人了。不许离开金先生半步。”后边这句话是对那对双生子说的。两人上前对金善卿一揖到地,金善卿也还了一礼。 这回尾巴算安上了。于是,金善卿便再也不打算跟他们提什么情报网的事了,而且提了也白提,他们干不了。临行只说了一句:“那个岳秋亭近来总是缠着我,麻烦得很,能不能……” “小事一桩,您了擎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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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大早就传来消息,昨天傍晚,岳秋亭在南市的杂耍园子让人给暴打一顿,至少也得半年起不了坑。急进党的手脚还是真快,当然,也真够粗鲁。金善卿对他们挺满意。 不过,为难的事情不在这里,重要的是,他眼下一时还没有好主意,解决不了眼前的难题,所以,打算在家中躲上两天,把事情想想清楚,也顺便躲躲缠在他身上的种种是非。 桑德森看小脚的事,他决不能答应,任何一个正派的老爷们都不会干这种事的,何况他是本地有名的金大少,而且私下里还是革命党人。日本人的要求也不能答应,他们在本地好搞小动作、干坏事是出了名的,这次如果真的是给陈瘸子搞军火,事情就更不对了。这只能说明一件事,日本人要把在关外的势力扩展到本地,扶植一支他们自己的队伍,给中国政局造成更大的混乱。 一南一北两头的争端还没能解决,再让日本人插上一脚,还不得乱了套。 刚想到日本人,日本人又来了。金善卿听到大门口一阵喧嚷,便走出来看。只见那对双生子中的老大与原田正南正在持拳向对,老二将上角利一拦在一边,却守着江湖上的规矩,没有上前为他哥哥助拳。显然,原田正南必定是个日本拳术好手,老大的行意拳也不含糊,两个人都已经唇裂、眉青,却都毫无怯意。 “罢了,罢了。”金善卿没有上前拉扯,只是站在台阶上发话止住了他们。又对双生子道:“让他们进来。没么大不了的,还吃人么?” 原田正南跟在上角利一后边一鞠躬,脸上的血迹也没有擦,便站过一边。上角利一道:“中国功夫的不错。原田君是我们日本关东拳术大师,也只战了个平手。了不起呀。” “好勇斗狠不是君子所为,没伤筋动骨就很好,我可不喜欢看人争斗。”金善卿从心底感到高兴,双生子的鲁莽赢得的是小日本的尊敬,粗人有粗人的用处。他平生最得意的就是在他的手中人尽其用,利用人也得利用出妙境来。 上角利一又一鞠躬,道:“上一次大日本天皇请客,金君赏光,我们非常的高兴,大大的高兴。” 他指的是那个高丽女人的事,金善卿知道他们早晚要来讨这个人情,只是没料到这么快。那女人,他连一指头也没碰,非但没碰,还给了她十块鹰洋。可怜的亡国之妇! “今天,大日本皇军天津驻屯军司令请金君前去品茶,请大大地赏光。”又是一鞠躬。这不是好事,上角利一的躬鞠得太勤了。 那对双生子洗干净了脸,出来站在金善卿的身后,双脚叉开,两手交握在前,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日本人。 断然回绝?不妥。金善卿坐在沙发上点了枝纸烟,任由上角利一直挺挺地站在面前。这些家伙已经知道他捞军火的路子是通过桑德森,若是回绝他们,他们必定会千方百计地破坏此事。若是跟他们前去,显然这是鸿门宴,不过,因为他有用,他们不会就此杀掉他,当然,事后会不会杀他就不好说了,但眼下不会,小日本最有耐心。 “你们两个人留在家中。”他不能让双生子跟他前往,万一发生什么不体面的事,被他们看到了,必然会影响他在急进党乃至整个北方革命党中的身份和声光。 杨志强:说真的,当初拉起那么个急进党,好玩的成份居多,并不是像如今真的有革命理想。当时是怎么想的如今记不清了,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就是推翻满清,驱逐鞑虏,而这个天大的功绩,却不能仅仅让南方革命党专美,北方人也应当有所行动。大约就是这么个意思。遇到金善卿的时候,我们的党刚刚成立几个月的时间,有一些骨干力量,却没有自己的武装,好像在革命理论上也不如其它的几个团体,人家是一套一套的,但我们有勇气,有干劲,真的想干出一番大事业来,造就一个新天地。可恨的是,这份理想让袁世凯和汪精卫给毁了。 镇反干部:听你这话,好像金善卿是同盟会的人? 杨志强:他当然是同盟会的人,我们不会怀疑这个,同盟会给我们的信中,明确指出的联系人就是他,而且他所做的一切也都是革命者应该做的。我们得到的第一批武器就是他给弄来的。 镇反干部:你有没有想过,他也许是清政府的密探,或是袁世凯的手下,为了瓦解北方革命运动,混进革命队伍中来的? 杨志强:不会,一定不会。他也许不是共产党式的革命者,但对于满清,他应该算是一个革命者。不管是最初他武装我们,还是后来他当国会议员,做生意,他都是个革命者,任谁也不能不承认这一点。 据说,做一个革命者,都得像秋瑾一样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随时准备丢掉性命。金善卿心想。这种想法真真是荒谬得可爱,革命者也是人,在他看来,革命却如同在下棋,如果丢掉一匹马能换掉对方一只车,这是值得的,就像那位吴樾先生身怀炸弹刺杀五大臣这件事,便是个成功的例子,否则,就没必要了。革命者在这种你死我活的争斗中,要具有山西钱商的精细,少下本钱,多得利益,这才是革命的正道。 马车驶进了海光寺日本兵营时,金善卿自觉思考得有了个结果:提着脑袋到处乱撞的绝不是革命者,而应该是山贼。像他这样的革命者,对事业用处太大了,更要加倍地爱护自己,万不能有损失,更不要说去玩命了。只有走投无路的莽夫才会拚命,他金某人凭的是智慧。 驻屯军司令并没有露面,出来迎接的是情报课的课长,名字叫什么金善卿没往心里去,因为这突然的变化,他心中有些不祥的预兆。在官场上,最高长官如果出面,必然是礼节周到,言语客气的场面;若是幕友或管家出面,多半是讲价钱,谈条件;可如果出面的是奴才,则多半是要动粗了。他的这套看法,在德国人和英国人那里都曾有过很好的印证,小日本想必也不会“格色”。 “请这边走,金君。”情报课长的脑袋圆圆的,像只大号太谷西瓜,肩膀很宽,两臂粗壮得很,倒是有些急进党员的模样。“司令长官命令,让带先生参观参观本人的发明。” 金善卿知道,情报课长是日租界红帽衙门(宪兵队)的顶头上司,他的发明,必不是什么善物。 情报课在军营的北端,两排平房相对而立,形成一个独立的狭长院落,并不像其它营房一排排的。在大门口,红帽箍的宪兵咔地一声立正,来了个持抢礼,吓了金善卿一跳,瞅瞅身上缎面狐坎的皮袍,再摸摸头上水獭皮的暖帽,又扫了一眼面带揶揄的情报课长与上角利一,他便挺起腰杆,正了正暖帽,迈步走了进去。 院里的各个房间,从外边看上去很像是租界医院的模样,门窗上漆着白油漆,安着窗玻璃,没有什么声响,只有远处日本兵上操喊号的声音不时传过来。 “您打算从哪边参观的?”情报课长问,同时搓着一双农夫般的粗手。 “客随主便,我倒要开开眼。”越是危险的时候,越要唤发出勇气。这也是他的信条。金善卿深吸缓吐,把呼吸调得悠深,一股子豪气沉入丹田,胆子挣得大大的,抱定一个宗旨,我给你们这帮小日本来个“不吃惊,不动心”,看你们这戏怎么唱。 一个三开间的大房间被打开来,四壁白亮亮的,油着白漆,地上铺着松木地板,却没有油漆,虽然刷洗得非常干净,但仍可以看到一块块班驳的污迹,颜色很淡,却深入到木纹里边,是血迹。墙上钉着铁环、铁链,地上一个七尺多高的粗大木架,还有一条厚重的长凳,靠墙边立着一只高大的柜子。 “我是个有话就照实说的人。”金善卿一笑,道。“像这么个地方,不是审问犯人的好地方,它一点也不可怕,倒像是医院般亲切。不知你们是什么心思。” “您来看看这个,大部分都的我发明的。”情报课长打开木柜,里边巧妙地安排下了大批的刑具,长短大小,皮竹铁木应有尽有。 金善卿踱到近前,仔细地研究了一番,里边无非是皮鞭、木棒、老虎钳、竹签这类的东西,都是粗鲁直白的手段,日本人好勇斗狠的天性一览无余,没有一点点的巧思和深意。 “这也算是发明?您了别逗我了。”金善卿笑着,拈了根钉指甲用的青皮竹签,踱回到吊人的木架跟前,用竹签剔掉了嵌在指甲中的半粒芝麻,便伸手把绑人的木凳横过来,双手一挑皮袍的后摆,坐了下来,翘起二郎腿,点上一支纸烟,望着情报课长与上角利一,说:“你们二位见识太浅,让我给你们说说什么叫刑具,也好长点见识。” 望过去,金善卿身后是垂着铁链的高大木架,再远一点的背景是刑具柜子,他坐在那里,很有些气势。 房中再没有第二个座位,这也正合金善卿的心意,在日本,老师讲课,学生只能跪着或是站着听。不过,木凳上拴绳子绑人的铁环正硌得他的屁股生疼。 其实,金善卿的国学底子有限,比起他的洋话差远了,但他从小听书,说书人讲 href='3291/im'>《说岳全传》、《大周演义》、《封神榜》他是耳熟能详,有这点东西对付日本军人应该够用。 “话说商纣王发明了炮烙,这是人类文明史上第一个有记载的,也是最有创造力的酷刑,你们听说过么……” 上角利一一脸的不屑,嘴撇到耳根上去了。 “中国第一次大批出现酷吏,那是在唐朝,知道有个唐朝吧,你们国家能够有今天,全仗着我们唐朝的大方。当时有两个最有名的酷吏,名字么,说了你们也不知道,其中有一个得罪了武太后,就让另一酷吏去治他的罪。这个酷吏把那个人请来吃酒,酒至半酣,菜过九品,酷吏就问:有这么一个人,心思狡黠而且阴狠不驯,一般的刑具奈何不了他,请教老兄,有什么办法没有……” 两个日本人这会儿方才听着入神。金善卿半闭双目,却是在小心留意他们的表情。 “那个人说,这个容易,刑讯这东西,最重要的就是有创造性,我给你出个主意,你弄一只大瓮,把他放在里边,下边放上炭火,慢慢地烤,你想要什么口供,他就会说什么,百试百灵。”金善卿停下话头,又点了枝纸烟,望着他们二人。 “下边怎么样了?”两个日本人齐声发问。 “下边啊,下边的事且听下回分解。”翘着二郎腿,全身的重量都在屁股上,而屁股硌得实在是受不了了。“改天找我玩去,我再给你们讲点新鲜的。” “军火的事,你最好别忘了,人命关天。”上角利一阴沉着脸道。“这回可是你一个人儿的命,别耍花招,我会随时把你弄到这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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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反干部:你什么时候认识的金善卿? 查九爷(虚岁八十九,侯家后的恶霸,老混混儿,窑主,三天后将被革命政府镇压):这话从哪说起呢?打从他爷爷梳拢双喜班的小灵珑,我就跟他们家的人认识,那是光绪十六年吧?后来他爸爸因为如意庵的姑子了凡,跟天津海关道的大公子争风吃醋,把人家的轿子给砸了,摘了人家的“眼罩”,归齐,两家各自回去齐人儿,在侯家后要闹一场大事。就在归贾胡同北口,红灯照在天津上岸的码头上,两拨人有二三百号,单刀、斧把、白蜡杆子密麻麻如林,叫号的声音大红桥都听得见。这场事闹下来,还不得死个三五十的?最后谁给了的事,还不是…… 镇反干部:少扯这些没用的,叫你说金善卿。 查九爷:对,说金善卿。金大少我头回见是在庚子年,八国联军的都统衙门下令要扒天津城,天津卫的老少爷们儿都红了眼,这还了得,扒了城,五百年的风水就没了,你说这洋鬼子有多坏,净往咱们要命的地界捅。那会儿有人出主意,说是凑几万银子跟洋人把天津城买下来,不就省得拆了么?结果,大家伙就凑钱,钱多的多出,钱少的少出,没钱的出力气,天津卫上上下下就从来没这么一条心儿过…… 镇反干部:说金善卿。 查九爷:那年金大少不是十五,就是十六,常是在书院下了学,跑我们那去玩,班子里的姑娘都喜欢他,不单是因为他有钱,就因为这孩子讨人喜欢,会说话,会来事,有的姑娘宁可不要钱也想陪着他。一听说捐钱赎天津城,金大少二话没说,就掏出一百两银子,不单这个,他竟劝说班子里的姑娘们也出钱,每人出了一两,我禁不住他的小嘴那么甜,也出了五两银子。不过,八月节一过,金大少给班子里的姑娘每人做了一身宁绸丝棉的袍褂,摆了三天宴席,还叫来唱什不闲的助兴。从那往后,金大少的名声就在侯家后叫响了。真格儿的,人家金大少,那真是个玩孩子,一辈子没白活。 桑德森派海关的跑街给金善卿送来一封信,有力的字迹向右用力倾斜,像是一队队行将卧倒的战士,信的大义就是拍卖的事有突发性变化,难度极大,但并非没有扭转的余地,望讲明心意,也好设法。 还有什么心意好讲,早说了要捞出那批军火。金善卿有些个着急,但当即便又警告自己,这件事对他来讲还不至于要命,万不能失了方寸,将半生磨练的平和心态断送在这件事上。 赏了跑街一块银洋,让他带个口信回去,下晚福寿汤馆里见面。虽然约下了时间,但他还是没有打定主意,是不是就此把自己变成一个不齿于人的无赖,带着洋鬼子去看小脚?这可是难下决心。 也许?金善卿想到他最擅长的手段,或许从另一个来路想主意能够有用,这也未可知,打个幌子给小日本看,权当是个“过门儿”,倘若不行,再想别的辙。 于是,当他在福寿汤馆里与桑德森洗过澡之后,选在相对抹汗,心情欢愉的时候,他从皮夹子里拿出一张德商德华银行的支票,放在茶盘里,道:“你是个绅士,春城兄,在下也同样是绅士,不能做那种有悖常理的事,所以,看小脚的事,就算了吧。” “五千元?”合四千多两银子,够在英租界买套相当不错的公寓,或是搜集三千多双小鞋。“钱可真是不少。我在津海关,一个月五百元的薪水,这够我一年的了。”桑德森只是笑了笑,说。“可惜,咱们哥们儿的交情不在钱上,要是,这可能还真管用。你说说,我跟你交往,图过你嘛?要过你的钱,还是要过你的物?没有。” 桑德森的本地口音已有了相当火候,脸上并没有怒意,只是目光冷冷的。“按说我这是头回求你办事吧?屁大点儿小事,值得这么大惊二怪的嘛?能办就办,办不了早言语,省得耽误事。”此时方才带出一点点怒气。 “这件事情,关乎伦常,不是寻常小事。别说小事,要是别的,就是大事在下也能答应。可这件事,实在是丢人得紧。” “我没发现这有么丢人的,不就看看小脚么,有么大不了的?我要是替你弄出那批玩意儿来,冒的风险是在大英帝国的范围再也找不到一个职位,哪怕是在税卡上当个税警,那也办不到。你们支那人真不知谁重谁轻。” “利益事小,节操事大。” 桑德森将那张支票又推了回来,道:“不是我不帮忙,实在是你不够哥们,这件事,不是雇条船,救个人那么简单。实话说了吧,大英科学院最近要空出一两个通信院士的名额,我是主要的候选人之一。看小脚,是因为大英帝国近来不知道抽那根筋,突然对中国的小脚感兴趣,谁先弄到最切实的材料,谁就可能当选。现在明白了么?不是钱的事。” “前途也不如节操,失节的事是干不得的。” “放狗屁。”桑德森突然发怒。 “你是个天下最最混张的洋鬼子。”金善卿绝不能示弱,在国人面前可以丢面子,但在洋人面前不行。 两个人越说越僵,桑德森两拳缩在颔下,绕着金善卿蹦蹦跳跳,金善卿一拉云手,亮出个门户,让洋人放马过来,俩人光着腚眼子,要在澡溏子里上演一出《神州擂》。 周围享用着正当时令的银鱼、紫蟹火锅,大饮直沽高梁的塘腻们来了精神,在金善卿与桑德森四外打了个场子。 “上啊,别含糊洋毛子。” “老毛子,我给你找件搭裢去,省得没抓没捞。” “给老小子来个背口袋……” “再来一个德和乐。” “上啊,老毛子。别看我们爷们个头矮,一个收拾你们八个。” 桑德森跟金善卿两个人给拘在那儿了,看样子不真打还不行了,要不,哪还有脸再往这儿泡澡来? 当洋车停在四喜班门首时,天色早已黑透了。门口贼亮的汽灯照见金善卿与桑德森脸上都带着伤,有青有红,亚赛北边古渔阳的特产苹果梨,却是笑嘻嘻的,好似联手逛小班的一对儿亲兄弟。 方才两人一出福寿汤馆,就坐在马路牙子上,你敬我根纸烟,我给你袋板烟,来了一番推心置腹,促膝谈到心,结果双方相当地满意,便又跑到荐福居吃晚饭,就着松花、小肚等几样小菜,喝了一坛绍兴老酒。桑德森好牙口,又吃了斤半熏肉,三张烙饼,酒喝了大半坛子,脸红得赛关公,饱嗝打得赛放炮。可不知怎么的,许是喝高了,要不就是军火的事有了眉目,乐傻了,金善卿竟领着桑德森来到了四喜班。 “金大少,老没见了,里边请。”院里的茶壶认出了金善卿,话音透着甜意,却没在意跟在后边的桑德森。因为,路过估衣街的时候,金善卿买了两件估衣把桑德森扎裹起来,免得过于扎眼。他身上那件河南绸的棉袍,短了一大截,长只及膝,像个混混儿,头上一顶暖帽遮住了卷曲的红发,再低着点头,猛地看上去多半以为是金善卿的跟班或是个打手。 “嫣红屋里没人吧?”这嫣红是生长在太原的姑娘,有一对最正宗不过的小脚。 茶壶一边叫着,嫣红来客了,一边在头前引路,转到后院里来。 “金大少,这一程子哪发财去了,怎么也不来看我?”嫣红今年快三十了,早过了当红的年头。她的满面春风刚刚飘过金善卿的双眼,突然嗷地叫了一声,像是被人踩了脚鸡眼。原来她发现桑德森是个红头发绿眼晴的洋鬼子,便一推金善卿,拔脚便往院里跑,一对小脚却是脚下生风,快得出人意料。 这时茶壶也看出毛病来了,手里的大铜壶当地一声落在地上,像落岸的鱼一样把嘴张了几张,只是发出几声嘶哑的干号,不知要说什么。 镇反干部:1912年你见过金善卿没有? 查九爷:1912年?劳您老大驾,我不懂这洋日子。 镇反干部:就是民国元年。 查九爷:明白了,那是宣统三年。那年我见过他么?肯定见过,那天的事别说我这辈子,早八辈子也没人经过。就在闹兵变的前五六天,他带了个洋鬼子跑我那去了,这还了得,洋人逛小班,没听说过。要叫我说,这金大少自打入了革命党,就没学好,一身的狗少毛病没改这倒没么,可却当上了汉奸,叫人替他们家长辈难过。我早就说嘛,革命党里都是些个败家子儿、二毛子,没几个像样子,好人家的子弟沾了他们都学坏了。 镇反干部:少说废话,带了什么人到你那去了? 查九爷:洋人,地地道道,如假包换的洋鬼子,红头发,绿眼睛,高身量,大皮鞋,一看就是畜生变的野蛮人。这倒随他去,反正是他爹妈养的,可你别上我这儿来呀!我这是体面地界,有规矩,讲里讲面,姐儿们都是好人家的孩子,哪能让她们去伺候洋人?这不缺德么?再者说,别说洋人在我那住夜,就是他打个茶围,或是就站了一站,我这买卖就别做了,谁还会登我这门?平日里客人们都是规矩人,有身份,花大钱,洋人碰过的女人,他们能碰?连看也不会看一眼。庚子年闹八国联军,天津卫的妇人被糟蹋了多少?让山东来的土匪们糟蹋的十有八九都活下来了,可让洋鬼子糟蹋的,她就没脸活,自己不死也得让她爷们儿,要不就是爹娘兄弟给打死…… “金大少,请出来一下。”过了好一阵子,茶壶隔着棉门帘子在外边叫,嗓音还没缓过来,声音像踩了鸡脖子。 金善卿挑起门帘出来一看,吓了一跳,汗便下来了,酒也醒了大半。只见院子里黑压压跪了一地的人,姐儿们就不说了,还有背人儿的小伙子、帐房的老先生、灶上的厨子、灶下的碎催、端茶送水的茶壶、打杂扫地的捞毛、伺候姐儿的老妈子,足足有好几十人,各房门口还站着不少来玩的客人向这边张望,院外聚着一大群闲汉,阶下头一位,就是那位十二岁便到处砸窑灯,如今跟佟状元拜了把子,在侯家后横着走的查九爷。 “老九,你这是干什么?”金善卿上来 6276." >扶查九爷,场面上的规矩,客人对窑主不称爷,但客气还是有的。 “金大少,您老赏饭。”查九爷腿脚有些功夫,金善卿没扶动。 这话儿怎么说的?金善卿的脑子里打转,他没想到班子里的反应会这么强烈,原想不过是一见桑德森,姐儿们避而不见,把他淡走就完了,也就算了了他的一桩心事,桑德森也不好意思再说什么,只得乖乖地给他捞军火。可如今事情闹大了,这查老九也是个老江湖,怎么这么没城府? 下次一定要长记性,酒醉之后万不能做什么决定,这时行事,十有八九不会周全。可眼下却是个难关。 正在这个时候,桑德森从门里走了出来,学着大清官场的腔调,来了一嗓子:“看茶。” “回去喝吧,我有好茶叶。”还是把他糊弄走的好。金善卿拉住桑德森,就要往外走。谁想,桑德森一挣,说道:“谁也别拉我,今儿个爷还不走了。” 四外里一阵鼓噪。 “看什么,没见过男人么?”桑德森肚子里那大半坛黄酒的后劲上来了,醉眼迷离地往下看。“中国女人有小脚,我今天就是来看小脚……” 说话间,他迈步下了台阶,伸手去拉跪在地上的姐儿。金善卿急忙拦住他,“这可不行,春城兄,你是个绅士,不能这么做。” “我是个绅士没错,但是个喝醉酒的绅士,还是个想看小脚的绅士……”桑德森手上劲大,推开金善卿,又要去抓离他最近的女人。 金善卿用力拉住他的手,对众人叫道:“还不走避了。”众人一轰而散,只留下他们二人在院中,还有一帮看热闹的。“回去吧,咱们今天丢脸了。” “是我丢脸了?不对,我可没丢脸,我高兴着呐……”桑德森转身还要往屋里去。只听得四下里猛地发一声喊,声音嘈杂却满含义愤,方才撤走的一班人又回来了,手中擎着诸般兵器,无非是笤帚疙瘩、大马勺、门插倌之类,却也气势汹汹。 查九爷脱下了皮袄,露出一身丝棉裤褂,手提一根戏台上走马用的藤鞭,大喝一声:“小的们,关大门,落锁,别把洋鬼子放跑了……” 不好。金善卿突然忆起一件旧事,庚子年间,有几个八国联军的士兵在河东走散,被当地民众抓住,没打,没骂,也没要他们的命,给他们的却是一个男人最难堪的羞辱——让他们当娘们。 查九爷:天津卫的老爷们儿是那么好欺负的?找上门儿来要咱们难看,我让他小子更难看。我在侯家后一招呼,就出来一二百号,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十八般兵器都上来了,打得那洋鬼子屁滚尿流,顺着大腿流黄汤子,跪在地上叫爷爷。别说是叫爷爷,叫祖宗也不行,庚子年打破天津城,多少坏事不都是他们干的,今儿个整好一块算算这笔帐。 镇反干部:下边怎么样呢? 查九爷:还下边,下边没了,我把那洋鬼子给劁了,叫他还想玩中国娘们,我让他洋婆子也娶不成,断子绝孙……。说实在的,这件事您要是不提起我还忘了。我说,这个叫不叫反什么,啊,反帝国主义?您老跟上边提提,咱有过这功绩,不该死罪呀。 一阵混乱之后,金善卿拉着桑德森冲出如意班的大门,不曾想,在街上却遇上不少打便宜人的跟着凑热闹,大人孩子,男男女女,一直把他们追打到金钢桥,人们这才散去。金善卿被打得浑身疼痛,狐皮袍子给撕得成了光板皮大氅。可他没想到,此时桑德森竟站在桥头上哈哈哈一阵长笑,外带顶着一脑袋笤帚疙瘩敲出来的大包。 “好玩是吧?”金善卿突然发现他一点也不了解洋人。 “不单单是好玩,简直是太可笑了。” “谁可笑?” “Me,就是我呀,桑德森,桑春城啊。我早就该想到这一点,中国人也是人,也有脾气……” 金善卿心想:阿弥陀佛,能让他明白这点事,这顿揍也就没白挨。估计这洋鬼子再不会跟他闹着看小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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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进党的杨志强嘴上不说,心里对金善卿佩服得不得了,他那种不慌不忙,笑不唧的样儿,亲切平和,却又在内里透着股子轻慢,这种头等少爷班子的情态,若不是出生在富贵之家,靠自我修练是达不到的。特别是像走私军火这么大的事,人家好像没事人似的,该吃就吃,该喝便喝,根本就没走心思想想这事的危险,这不是愚钝,而是心里有根,用不着担心。 当然了,还得看他把事办得怎么样,若是最后没有军火,那这小子就是个顶级的拆白党,骗人不眨眼。所以,当杨志强收到金善卿的亲笔信时,对他就越发地信服了。长大的信封中有两张信纸,一张是洋文的,指明让他当面交给津海关的桑德森,桑德森到时认信不认人;另一张写明了他在这中间要做的事,每一个细微之处都有明确的指点,他只要照做就是了。 杨志强只是奇怪,这么麻烦的事情,他应当亲自来一趟才是,亲口交代,免得出错。他是走不开,还是有危险?想到此处,杨志强坐不住了,他若是出了危险,自己岂不是对不住朋友? 当杨志强带着手下人来到英租界金善卿的宅院时,只见门口进进出出的都是英租界的巡捕,不但有一群群的华探,还有不少洋探员,一派忙乱的样子。从门外向里一望,可以看得见院中倒着两具尸体,看身形极似他派来的那对双生子。 这还了得!杨志强拔腿就要往里闯,又突然记起金善卿信中的一小段话:此事重大,不管发生何事,万不可理会,切记切记。 也罢!他只好硬勒住自己的急脾气,另安排了一个人进去认尸。总不能把自己兄弟的尸首丢在那里不管,要不,日后谁还跟着他? 坏了,杨志强一拍大腿,光顾着替双生子伤心,把金善卿给忘记了。莫不是他也死在里边了? 因为跟桑德森设计好了一切,金善卿心情大畅,唯一让他有些担心的,是日本人在他门外安了盯梢的,守在马路对面,一步不离,于是,他便给杨志强写了那封信,免得自己亲自前去,把小日本引到他那里,一切也就前功尽弃了。 谁想到,小日本的脾气比杨志强还急,他这里刚刚打发下人把信送走,上角利一又找上门来,跟着前来的,不单有原田正南,还有两个打手模样的人,神色不善的样子。 “想好了没有?什么时候把军火交给我们?”许是他的上司给他压力了,上角利一失去了早先温文而雅的态度,声音显得紧张,躁急。 “那件事没办法了,我实在帮不上忙,对不住您了。” “什么话?对不住是什么意思?该不是说,军火你不给我了?良心大大的坏啦。” “大概就是这么个事。想必你也知道,那个桑德森不是个好饼,我是花说柳说,死人也说活了,结果,他提了个条件,要看小脚。” “这倒像他们英国人。” “没办法,带他看去吧,昨个下晚,带他倒了侯家后,可有一节,这小脚不是有银子就能看的。看见脸上这伤了么?我们让人给打出来了。看不成小脚,当然也就没有军火了。”远远地兜了这么一个大圈子,让小日本知道这事有多难,过后再假意跟他研究出个办法,便入了他的套了。 “没有军火,你也就没命了,明白?”上角利一的急脾气才是他的本来面目,一摆手,原田正南挺着胸脯上来了。 双生子哥俩哪能容小日本在这里做妖,说话间,也从金善卿身后闪了出来,两手来个钳虎势,冲着原田正南便要动手。 “别动手。”小日本是混人,比西洋人混多了,这个金善卿最清楚。 可是晚了,啪啪,两声枪响过后,双生子哥俩打了个趔趄,单膝跪地。金善卿看得真真的,两人背后的皮袍子上,破了两个小洞。原田正南上来,一手拉住一个,将他们二人拖到院中。 “小日本兔崽子你们候着,大爷饶不了你们。”双生子骂不绝口,却没有力气再起来争斗了。 上角利一右手提枪,左手拉住金善卿的手臂,一同来到院中。“看见了没有,不跟大日本帝国合作,死啦死啦的。”右手一抬,又是两枪,金善卿再上去抢夺也没有用了,双生子兄弟的头上各开了一个洞,眼见着就没命了。 日本人是有备而来,院门外停着两辆马拉轿车,押着金善卿上了车,等站街的巡捕听见枪响,吹响警哨时,一转眼间,他们已经跑进了法租界,穿过法租界,就是日租界,金善卿明白,这回是真的落在日本人的手里了。原以为,他们还会像上次那样,客客气气地把他请去,这样他便正好推动安排好的计划,不想,他们如今公然在英租界里杀人、虏人,胆子也够大的,当然,这也说明上角利一是铁了心要弄到那批军火。 这样弄不好,说不定会把命给丢了,小日本可是些个狠毒不要命的家伙。金善卿有些担心,这次玩大了。但是,如果不得自由,不能亲自去见桑德森,整个事情可就由不得他了。他们二人在福寿汤馆门前的马路牙子上制定的的计划,已经被写给杨志强的两封信启动了。 关在海光寺日本兵营里,金善卿走了大心思。双生子哥俩的死对他是个绝大的冲击,万没想到参加革命党还得受这种罪。 杨志强:今天回过头来再看,金善卿的计划实在是高明,我不明白的是,怎么洋人桑德森会给他下死力气帮忙?奇怪。 镇反干部:有什么高明的?请你细细地讲。 杨志强:当时,接到金善卿的信后,我便按照他的指示,找了一趟桑德森。津海关你去过么?里边真是气派,比大清的官衙不同,是那种洋味的气派,桑德森自己的签押房很大.99lib?,他的公案像张画案那么大,南洋硬木的,墙上挂着一张老洋人的画像,从窗户往外能看得见海河码头。他好像知道我要来,看过金善卿的信后,竟然转过桌子,来到我跟前,先是捏捏我的胳膊,又捏捏我大腿上的肉,像是挺满意。我这心里边纳闷,这洋鬼子怎么改揣骨相的了。后来才明白,原来他是看我有没有力气。 “住进这间房子里的中国人,十有八九死啦死啦的。”上角利一倚着门框,像在观赏笼中的野兽。 “爷们儿,天津卫的娃娃哪有怕死的?要想拿走金二爷这条命,还得看你有没有那造化。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金善卿往榻榻米上一躺,感觉到褥子够厚,枕头也够高,挺舒服。“给咱来壶茶,要双薰的小叶。” 上角利一没搭理他,走了出去,背影带着嘲笑。情报课长转了进来,手上拿着个托盘,上面是一只茶碗。 “上角利一不是个东西,他想让我帮他的忙,怕是白忙活了。”金善卿对情报课长则是表现出非同寻常的亲切。这里边有他的一点点算计,这两个人虽然一伙,但是打一个,拉一个,把他们一个扎裹成红脸,另一个扎裹成白脸,指使他们一软一硬地来压迫他。只有这样,挤出来的情报才最可信,至少是他们应该相信。“你是个有前途的人,知道人最需要什么。得机会,咱们也交交。”就怕这家伙不懂中国话。 “您也是个了不起的汉子。”万没想到,情报课长的官话讲得无可挑剔。“识时务得很,不像以往关进来的那些中国人,要不就是一摊稀泥,全无用处;要不就是硬充好汉,结果死在这里。我一看就知道,您跟他们不一样,您是个干大事的人,留着有用之身,才是正道。” 情报课长的话绵里藏针,金善卿品出里边的味道。这样的聪明人,恰好合用。“可上角利一那小子,五次三番地把我弄进来,是什么道理?”与马志强的交往让他学会了急脾气的表情,这种躁急正好遮掩他私下里的深意。 情报课长没讲话,只是把托盘向他举了举。金善卿接过茶碗,看清里边泡的是日本粗茶,但是这茶碗却是格外地引人注目。这是只边缘粗糙,手感厚重的日本茶碗,晦暗的釉面上,粗略几笔画就一朵初绽的茶花,娇艳无比。以金善卿对日本茶道粗浅的了解,也能看出,这是只名贵的德川茶碗。 “这是在下自用的茶碗,家传之物,以此侍奉贵客,简慢得很。”情报课长俯首一礼,又问:“金君,那批军火还在海关仓库里么?这件事,关系到金君的性命,还请明示。” “据我所知,应该在那里。”下边的话,他暂时不打算讲了。因为,如果轻而易举地交代了,他们就不会看重他,甚至会产生怀疑,也说不定心里一活泛,就把他给毙了。这件事情成功的关键,就在于不能让他们有一丝一毫的怀疑。为此,不拘多少他总得吃点皮肉之苦。这是为么许的呢?金善卿有些自嘲地埋怨自己。 桑德森从池子里上来,浑身热气蒸腾,好似新出锅的大馒头。今天他终于鼓足勇气,下了一回焦池,引得老浴客纷纷走避。真是舒服得很,回头睡一小觉,正好吃晚餐,今天他很想再尝尝鲁菜中的“扒三白”。 “桑二爷,春城兄,您老闲在大大的。”上角利一腰间围了条大毛巾,出现在十号榻上,身上一点汗也没有。衣装整齐的原田正南站在不远处,像条护食的大狗。“金善卿君让我问候您,我本人代表大日本帝国也向您表示敬意。” “你说金善卿那混蛋?他可不是个东西,能少跟他打交道就是福气了,你还一个劲地往上凑,这不是不知死么?” 王九给送来一壶香片,又退了回去,远远地望着。 “看见这小子了么?这小子想的就是我袋里的银洋。”桑德森学着中国人盘腿坐在榻上,指着王九道。“可金善卿比这小子还坏,他想的不但是我的钱,还要把我给毁了……”接着他便大谈金善卿如何引诱他吸鸦片,又如何勾结流氓把他暴打一顿。而关于小脚的学术报告题目,他又是如何得到大英博物学会的支持,又如何因交不上论文受人嘲笑。如果单听他这一番絮絮叨叨的劳骚,不看他本人,多半会以为是个不得志的穷酸。 上角利一很耐心地听着,一直等到他讲得口干,饮茶润喉的时候,这才拿出一张纸来,递给他。“这是两天后津海关拍卖会的商品名单,怎么没见那艘丹麦船扣下的货?” “那东西,想有就有,想没有就没有,得看我的兴致。” “我看您的兴致很高啊。”一封英文短信和一张支票递了过去,是德华银行的本票,标着鹰洋五千元整。 这封信和支票都是金善卿的。昨天夜里,上角利一把他提到上次参观过的刑讯室,笑着说:“金君,大本营来电,下的是死命令,你不交出军火,我只能动粗的干活,大大的抱歉。” 于是,他便被绑在地上,四肢系在钉在地上的铁环中,那姿态,若插根竹棍很像中药里的蛤蚧。情报课长拦住了正要亲自动手的上角利一,用日语讲:“你虽然是参谋总部派下来的,但这里的事情由我负责,你没有权利动手。” “若是>.?审不出实情谁负责?” “当然还是你负责。在这里,我管动手,你主事。你别占了我的权限便可。”情报课长转到金善卿望得见他的地方,行了一礼,改为官话道:“金君,我要动手了,这套刑法有什么缺陷,还请指教。” “我会好好体会,过后咱再交流。您受累吧。”这一场戏恰在金善卿的新编剧本中,演得好,便可万事大吉,演不好,就会丢了性命,出不得错。 情报课长取过一方粗白布,折了几折,成八寸见方,又从柜中取出一柄木榔头,像是打金箔用的那种,只是更加精致。 “我开动了。”又是一礼过后,情报课长把白布垫在金善卿的左胁上,便在上边砸了一榔头。一阵巨大无比的疼痛深入五脏六腑;接着在右边,又是一榔头,心肝脾胃肾又给颠了几个过。 情报课长是个地道的日本人,性格中那种中规中矩的东西根深蒂固。他一手拉动白布巾,一手挥动着木榔头,有条不紊,不紧不慢,一下一下地,在金善卿的双肩、肩胛骨、双胯、大腿、小腿,每个地方都仔细地来了两榔头。然后,他又转到金善卿望得见他的地方,问道:“金君,怎么样?效果如何?” 金善卿半天才回过气来,嗓子由于过分用力而有些嘶哑,道:“还可以,应该算是地道玩意儿。” “哪的反应最强烈?”这是个执着的研究者。 “肩胛骨,榔头砸下来,最初是猛地一震,只觉得力量向上,天灵盖也震飞了;转眼间,又是一股酸麻的劲上来,直通脚底涌泉穴,吓人一跳,以为要风瘫了。”他决定,不能一打便招,那样太不真实,也不容易取信于他们。转眼望见上角利一的满脸不屑,他又道:“你给他来两下试试,他不相信你的手段。” 情报课长手脚麻利,上角利一闪避不及,肩上挨了一下,便嗷地一声喊叫,倒在地上。然后,他才回到金善卿身边,道:“我又开始了。”便在他的肩头又来了两下。 “罢了,罢了。”金善卿一声长叹,表示要招供了。事情其实并不复杂,一讲日本人就明白了。货物确实在桑德森手中,拍卖的事也在安排之中,只是他在等金善卿的消息,还有一笔贿款。这笔钱当然是金善卿出,也算是对自己不合作的一种赔罪。 再说桑德森,他澡堂子里接过信和支票,在上边扫了一眼,道:“这钱来得太晚,能不能顶用,还没把握。两天后拍卖,我得见到金善卿本人,只有他来买,那东西才能给他。别的人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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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次海关拍卖会,都借用海关洋职员的餐厅,就在海关大楼对面,这也是少有的几次中国人能坐在这里。二三十张餐桌周围坐满了人,各国人都有,中国人居多。 上角利一带着金善卿早早便来了,由于三天没刮脸,没换衣服,金善卿显得有些邋遢,皮袍皱皱巴巴的,走路时腿脚也不太便利,他的刑伤还没好。 早应该安排杨志强他们来几个人,或是安排其它革命党的人也行,等他脱离日本人的掌握,也好送他回家。金善卿暗想。这都是因为小日本突然把他抓走了,还用了刑,这就打乱了他的计划,好在于大事无碍。 一个海关的仆役给上角利一送来张纸条,上边有两行英文字。他不懂英文,只得递给金善卿。“上边讲什么?” “桑德森派人送来的,咱们要的货是最后一号,标名是德国名厂产的铁锁。” 上角利一皱着眉,拿过字条翻来覆去地看,又小心的折起来,放在认袋中。 金善卿向四外望一望,满眼都是人,各洋行的买办几乎都到齐了,再有就是本地各大商行的掌柜的,还有不少夹包做生意的洋人,所有这些人都只有一个目的,来捡便宜货。海关拍卖的东西里,走私的正常商品居多,大到管风琴、纺纱机械,小到荷兰水和德国缝纫针,五花八门,只要买得俏,比正常进货赚钱多。记得去年秋天拍卖会上,有两具上等西洋式棺木在这里拍卖,原因是这棺木来晚了,死掉的两个洋人都已经入土为安,所以订货的人根本就没来提货。结果,给东门脸一家寿材铺三瓜不值俩枣地买去了。棺木提走没三天,大清国前奥地利大使得急病死了,留下话,指明要西洋棺木,一下子,一口棺材卖了八千两银子,寿材铺发了笔不小的财。 拍卖台子上,主持的洋人讲话如飞,小棰子当当地敲,二百多号货物转眼间就拍完了。之所以卖得这么顺利,有一个原因,就是天津卫的生意人把洋人吃透了,早先大家伙见有俏货都往上抢,结果把价钱抬了上去,洋人得便宜,买货的人赚不到多少钱。如今,单子上的各种货物,拍卖会之前,在纸面上早就划分出来,洋布、洋缎由谦祥益领衔竞买,小五金归德商洋行和英商洋行的买办做主,其它货物也都是一式处理,所以,买货的价钱只比底价高出不足百分之十五,与他们争着叫价买货的是他们自带的“托”,外人插不进来手。 这期间,金善卿伸了回手,出了个白送的价钱,拍来一批小羊皮手套,全部是左手。其实没人跟他抬价,只有他一个人要买。这种莫名其妙的货物,每年都有几次,有时是一批意大利名牌的右脚皮鞋,有时是大批空香水瓶,或是橡木桶装的威士忌。所以,他在这个拍卖场上有个名声,是专买废物的人。这是他与桑德森合伙的生意,像什么右手的手套、左脚的皮鞋等配套之物,他都按正常的进口货上过税了,回去后一搭配,便可省下一大钱税款。 “最后一号商品,德国大号铁锁,起价八百元。”拍卖者一举样品,加了句,“没有锁芯。” 哄的一声,众人笑了,以至越笑越响,都把目光投在金善卿身上。但是,他没有动。上角利一见他不动手,有些气急败坏,道:“还不快快的动手?” 金善卿没理他,又沉了有一根纸烟的功夫,上边的拍卖者也着急了,高叫:“那位出个价钱,买回去当废铁回炉也不错。” 还是没有人应声,金善卿坐得很安稳。一直等到拍卖者打算放弃,他才一伸手,叫了声:“一百零五元。” 这里没这规矩,开价不能低于底价。众人又是一阵大笑,把已经起身准备离去的客人又吸引回来,盯着看这场闹局。 “您的开价不能低于八百元整。” “这东西又没人要,当废铁卖给我,你们也是得便宜。”金善卿没把这事当真,他只是在拖延时间,一直等到桑德森出现在门口,他才又一举手:“二百零一元……” 拍卖的洋人生气了,道:“你是个胡闹的中国小子,安静。” “二百三十元。” 没有人应声。金善卿回过头来又向门口望过去,门边多了几个缉私警,都是桑德森的手下。在他们的后边,露出杨志强筋肉结实的大脑袋。他心中一高兴,叫道:“卖了吧,卖废铁也就这个价。” 上边的洋人气得用木榔头使劲儿一敲,大叫道:“来人,把这个小子……” 此时众人一阵混笑,哈哈,成交了,成交了。跟着起哄的都是中国人。小榔头一敲,就代表成交,这是拍卖会铁打的规矩。 “交钱提货吧,差价可得找给我。”金善卿有意表现得有些自鸣得意,外加财迷心窍。 杨志强挤上来,拉住金善卿,眼睛却是盯着上角利一,瞳仁中充满血色。 “不忙回家,先把手续办了再说。”此时的金善卿变回到一个精明的商人,拉着上角利一,办好交款手续。 “我说,咱们还是一块过去开箱验货吧,免得再有什么差错,又把我弄到你们那去。再要是来那么一顿,我可是受不了。”金善卿转到上角利一对面,让他注视自己时可以发现桑德森带着税警冲这边走过来。 “不必了,我自己办。”上角利一显然发现了桑德森。 “货我就不跟着去提了?你自己能行么?要是可以,我那份呢?”他对上角利一大大咧咧地说,俨然一派大功告成的派头。 一张十二万五千元的支票过了手,是日本横滨正金银行的支票。金善卿验看过钱数和图章,笑着对上角利一道:“你们也辛苦了,回头送你一万买酒喝。”说罢,让杨志强扶着他,不失潇洒地走了。 桑德森此时也带着他的缉私警从大门口消失了。 能够逃得活命,金善卿心满意足。 杨志强:拍卖的头一天,我带着四个兄弟先去了趟金善卿的恒昌洋行的仓库,他早准备了一批货在那里,也是长短不等的木箱,沉得很,不知是什么东西。我们几个打扮成搬运工的模样,拉着借来的地牛子,为这,还险些跟脚行的人打一架,因为,向来的规矩,不是脚行的人,搬运的活不能干。为了少麻烦,最后还是花钱了事。心里那个窝火就别提了。要不是为了军火,打场架算个球?我们把货卸在海关的私货仓库,又从里边提出一批木箱。看人挑担不腰疼,不干不知道,搬运这活真够累人,怪不得他要捏我们的胳膊、腿儿。好在管库的洋人超等总巡挺帮忙,没找我们麻烦,事后才知道,桑德森给了两个超等总巡每人一千八百块银洋,又给了下边巡逻的一千四百块银洋,这才那么顺利。麻烦出在码头上,管码头的巡捕不让我们的船拢岸,那又是只临时租来的单桅船,上边没有自己人,船户要是一害怕逃了,可就把我们给撂在旱地儿上了。正在为难的时候,桑德森又来了,许是他也担心,怕出岔子,就来码头上照料。幸亏他跟巡捕们极熟,打着哈哈就把事办了。说实话,当时我真有点怕,天还没黑,就这么明目张胆地倒换私货,给洋人抓住不得了。我琢磨着,这路活桑德森一准没少干,要不不会这么轻车熟路的。 天津市镇反办公室接到了旅顺战犯看守所寄来的一份材料,原文是用日文手写的,现在翻译过来,难免有不大准确的地方: 上角利一:为了那批军火,我给降了职,过了十年才又升回到个小参谋。当时拍卖来的货,哪里是什么军火?是一批真正的德国锁,还没有锁芯。不过,我相信金善卿不敢耍我们,他只是个混钱的小商贩,跟当时的一些北方小团体有点瓜葛而已。我一直在怀疑的是桑德森,当然,金善卿也不能放过。 问:怎么没放过? 上角利一:我去把货款讨了回来。大日本帝国的经费,怎么能浪费在这种人身上? 天津兵变后的第五天下晚,金善卿躺在摇椅上,一边品着一壶极品大红袍,一边等候他的厨子精心烹制的一味清汤大排翅。那里边的主料是产自东非的黄金翅,从兵变前两日就开始用热油发泡,今日九转丹成,他只等着大快朵颐。当然,今晚还有一位红颜知己来与他共享此味。 门上的下人送进来一张名片,又是个日本人,上边的名字是田纪左卫门。 “他妈的,不见。往后日本人一概不见。”金善卿的胃口又倒了。 “老师,请收下弟子。”那小日本身穿印有家徽的外褂,手中提着只日本人特有的礼品包裹,自己溜了进来,跪在客厅门口。 “老师?我教你吃喝嫖赌?”金善卿给气乐了。 日本人一抬头,这才看清楚,原来是情报课长。“请让学生跟着您学习‘酷吏’之术。” “混帐王八蛋!” 第二章 穷人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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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0年3月15日,本市镇反办公室调查纪录(上级领导批示:与其它调查材料相矛盾,在当事者活动时间上互有冲突,马盛同志忠诚可靠,需继续审查金善卿。): 镇反干部:您是革命老前辈,在辛亥革命和共产党领导下的革命运动中,您做出了很大的贡献,我们难得有这个机会向您学习。这次请您来,也是万不得已,因为有关金善卿的一些事情不得不向您核实。 马盛(本名马有财,省级领导,59岁,原籍天津):这事是哪一级领导批准的? 镇反干部:是中央首长。为了请您来,我们特地向中央打了报告,这是批件的原件,请过目。 马盛:调查金善卿?上个月我还碰见过他,我,就是我本人,特地请他在包子铺吃了顿包子,不是咱们食堂里定量供给的菜包子,是一个肉丸的,个个一兜儿的油,香得很。我一直有这么个愿望,已经38年了,就是想请他吃顿饭,饱饱地吃上一顿。这辈子让他也能吃我一顿…… 镇反干部:1912年2月,您跟他在一起么? 马盛:这就开始了?那年我是在正月里第一次见到他,大约是正月初三。那会儿,他是个大阔佬,听说早些年还是本地最出名的阔少爷之一,花钱如流水,不知怎么的混进了同盟会。我当时是个小工人,比要饭的强不到哪去。那个时候,辛亥革命不能说是成功了,我现在也这么认为,那只是个开始。北方,特别是天津这里,有一批革命党,好几个组织,跟同盟会没有隶属关系,目标也是要推翻满清政府,至于成功后干什么,各人有各人的打算,没有一定的宗旨。就算是在同一党内的人,也没有统一的革命理想。我所在的那个革命组织,叫北方革命总队,都是由工人、小贩、车夫,还有各种各样的穷人组成…… 约在法国桥见面,不是个好主意,两个大闲人站在桥边上,不管是在哪一头,既不搬罾,也不撒网,只是来回遛达,没有正经事,即使是在平日里,火车站前贼一样精的中国巡捕,或者桥南的法租界巡捕都有可能把他们抓了去。更何况,眼前这是个非常时期,大清国倒台,民国却还没建立起来,全国四处在闹独立,每个手握兵权的人都觉得“秦失其鹿,天下逐之”,自己称王称霸的机会来了。 但这一面还是必须得见,金善卿没有选择的余地。事情紧急,也无从选择。因为,北方革命总队很可能就在这一两天里组织一场新的暴动。姑且不论这件事对南北和谈的时局有什么不利的影响,他觉得这件事本身就有问题。他没有瞧不起穷人的意思,只是觉得,闹革命是件很费钱的事,北方革命总队里都是些连每天两顿饭都混不上的穷人,他们“干不起”革命…… 刚刚傍晚六点半,但天已经黑下来,法租界的街灯早早地点上了,车站那边是租界包围中的中国飞地,还是黑洞洞地没有点灯。 没约准在桥的哪一头见面,这是送信人的疏忽。不巧的是,法国桥正要开桥过船,这便耽搁时间了。 金善卿与一身男装的宝义姑娘站在桥南法租界的地面,不住地向桥北张望,黑糊糊地看不清,不知接头的人来了没有。开桥过船的时间只有6分钟,很短,但用电机将桥升起,然后再落下,便费功夫了。很快,桥南端挤满了等待过河的马车、洋车,还夹杂着两辆新近时兴的汽车。 自从相识,金善卿从未见宝义穿过女装,她总是一副豪门公子的派头,衣饰时新、华贵,当然他承认,她搭配得很雅致,像是位家资豪富,而又腹有诗书的少年举子。其实,任谁只要是仔细看上几眼,多半便能识破她的女儿身份,她的眉目如画,肤色浅黑,两个笑靥中带着的那几分甜意,不是硬装出来的“英武”所能掩盖的。同时,这甜意又是一种天然的伪装——她是本地女子暗杀团的重要头目。 等得久了,街口上的两个安南巡捕时不时地拿眼来打量他们。宝义不自觉地整了整肩上的路易·威登牌的大号皮包,皮包很沉,她有些紧张。其实,金善卿也已经很紧张了,这么等下去,等桥落下来一通车,安南巡捕腾出手来,至少会过来盘问一番,自然是凶多吉少。在本地各租界中,数法租界的安南巡捕和日租界的高丽巡捕对中国人最坏…… “先生,要车么?”两辆挂着八道捐牌,可以通行全市的洋车停在他们身边,两名洋车夫年轻、干净,青布短棉袍穿在身上——这说明他们有一阵子没拉客了,因为,拉车跑起来,棉袍是不能穿的,那不像样子。 金善卿摇了摇头。这时他注意到,桥两边的车流开始移动,两个安南巡捕懒懒地往桥头走过去,眼睛却不住地瞟向这边。他们必然会中途折转过来,这是各租界的巡捕都会使用的手法。 洋车夫并没有离开,他们也发现了安南巡捕的意图,三两下把棉袍扯下,来不急放进车箱,便往坐椅上一丢,对金善卿低声说:“上西头去么?就一盒烟卷的车钱,海盗牌的。” 金善卿与已经握住手枪柄的宝义心中一喜。这正是接头暗号,这些人有些聪明劲儿,装扮成车夫不会引人注意。而且,“西头”是本地最底层的棚户区之一,从这一带,根本不可能有人会直接奔那种地方,那好比从天堂径直便奔了地狱,连人间都忽略了。 就在安南巡捕加快脚步的时候,他们二人跳上洋车。两名车夫显然是属于跑飞车,多要钱的那一种,脚下用力,转眼间就窜出好几丈,等听到安南巡捕吹响警哨时,两辆车早已分开,金善卿那辆沿河奔向了日本码头,宝义那辆拐了几个弯,已能够远远望得见旭街了。 宝义的洋车穿过法租界,上了日租界繁华的旭街,两旁一排排的店铺都不很大,但密得像蜂窝,一串串的电灯和刺眼的矿石灯,照得大街亮如白昼,街上热闹得很。 便是有人跟踪,到了此处也容易避过,她想。车子一晃,险些撞上个“背人儿的”。 “慢着一点。”宝义让车夫收收脚步,不要在车缝、人群中钻来钻去。不为别的,宝义要的是体面,不能被人误会成赶条子的“红相公”。这条街靠海河那边是寿街,二、三等的班子几十家;而另一边则是同乐后等几处著名的销金窝。外加这一带大大小小的饭庄,此时,正是嫖客们饮酒作乐、叫条子的时候。这个时辰,这个地方,街上跑的飞车只有一种,就是班子里的红姑娘出条子。没钱坐洋车的穷妓女,则是让个“背人儿的”送她出门。这也是本地一景,大清国时多是如此,如今很少见了。“背人儿的”多是二十出头的棒小伙,青布裤褂,腰系蓝搭包,脚上布袜靸鞋,既是脚力,也是保镖,防着本地混混儿把姐儿抢走藏起来,以此勒索钱财;上面的妓女多是梳着老派的元宝头,点翠包金的头面,双手扶住伙计的肩,伙计扳住她的小腿,一对裹得菱尖柳细的小脚向后翘着,被外地过客诧为赔本赚哟喝的异事。 几次回头,见没有一辆洋车长时间的跟在身后,宝义放了心。单是穿过拥挤的旭街,便花了一刻多钟的时间。过了东南城角,便是华界,东马路、北马路、估衣街、针市街,这一带都是老字号的买卖铺户,一路走来,到处是提着灯笼的伙什、先生,上边写着各自的买卖字号,出来张罗生意。 到了针市街口,车夫在街角把她放了下来。“您了换辆车吧,到高记杂货铺,有人等着你。” 一个仍然戴着满清红缨帽的看街的向这边慢慢地遛达过来,不住地打量他们。 “你不送我去?”宝义有些个咤异,但还是把两角钱的车钱放在车夫早等在那里的手上。 会不会安排错了?宝义又有点犹豫。总不能走着去西头,要是那样,没到地方,说不定就叫人给抢了,给扒了。这种事情,那地方每天都有,更不要说大年关头,穷神下界的时候。 沿着北马路往西走了几步,叫了几辆体面的新车,没有人肯去“西头”这样的地方,更不要说坐车的主儿连个准地界都说不上来。最后,只得坐上一辆少灯没铃的破车,拉车的也就是个十四五岁的孩子。这车从针市街开始一直跟在她身后,但她不愿意坐,太脏。 难怪好车不肯来!宝义一眼望去,黑糊糊的小棚子连成一片,中间即使有路,也如同高低不平的垃圾堆。 “你真的认得那地方?”宝义被从黑暗中向她压迫来的贫穷吓住了,把皮袍下的手枪拿了出来。这枪向来都是顶着火的,但保险没打开。还不至于害怕到那种程度。 “少爷,我给你找个好玩的地界?那儿花钱少,又干净,又舒坦,保你一玩到天明,外带想着住下呆到灯节儿。”拉车的少年声音嘶哑得很,全无这个年龄的稚嫩。 宝义没敢接车夫的话茬。 “放心吧,不是外人,那是我亲姐姐。去吧,拐俩弯就到。一准够您二爷乐的。” “不去。”她像是被烫了一下。“你送我到地方,我给你两块钱。” “是大子儿,还是钱票?” “是大洋钱。” “哎呀,”车夫大叫一声。“我得给您磕俩响头,可这就到地界了。” 所谓高记杂货铺,比个小糖摊子强不到哪去,说是有幌子,只是一盏微弱得几乎不见光亮的灯笼,四周依旧是黑漆漆的,只零星有几间草棚里透出点灯光。 两块大洋放在脚踏板上,都是值钱的西班牙站人儿,比其它洋钱要贵些。小车夫真的趴在地上,给宝义磕了两个响头。宝义不便伸手扶他,只好往杂货铺子里边走,谁想小车夫竟然跟在她身后,一步不离。 “你快些去吧,这里没有你的事了。”宝义怕他的脏手抓她的衣服。 “呆会儿完事,您了不还得回去不是?”小车夫仰着多日不洗的脏脸一笑,说:“不闹了。我认得你,你是赵宝义赵二小姐。我是北方革命总队的,也是到这聚会来啦,顺便接你过来。” “既然知道我,你方才还戏弄我!”宝义有些生气。 “不说不笑,不热闹。这大黑下的,您这样的体面人,钻进西头来,太扎眼。把您当个‘摸鱼儿’来的嫖客,不会有人起疑。这些日子,杨梆子(天津探访局的总办杨以德)的人盯得紧着呐。来,我给您背着包。” “你叫什么名儿?” “我叫三梆子,姓钱,大号没有。”背着价值十五袋洋面的名贵皮包,嗅着宝义身上昂贵的香水味,小三梆子得意的很。 马盛:宝义这个人在当时很有名,据说她亲手处决过好几个叛徒,被她找上的人,都恨爹妈为么会把自己生出来,反倒是早死早安生。 镇反干部:这个宝义是个什么样的人? 马盛:我也是听说,但很多人都这么说,说这个姑娘天生挥霍成性,出门就坐洋车;一顿饭能吃两袋洋面的价钱。一袋洋面44斤,换成棒子面(玉米面)够一家四口吃一个月的。她的一件皮袍能买一套四合院……。不过,这姑娘人性很好,对我们穷人不坏,不像金善卿,看不起穷人。 镇反干部:你怎么认识她的? 马盛:以前也跟她们打过交道。真正认识,是1912年2月份,在西头高记杂货铺…… 镇反干部:金善卿看不起穷人是正常的,这是阶级本性决定的。你们当时跟他有什么关系,怎么会扯到一块的? 马盛:(怒)有他妈的么关系?都是这小子自己找上门来的,他是别有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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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善卿坐的那辆车,跑起来也是风快,一进日租界,他就发现事情不对,后面跟上了尾巴——两个骑着脚踏车的汉子。这个时候脚踏车刚刚传入本地,骑这种车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玩票”,出风头的阔少;再一种就是巡捕。英、法、日三个租界的巡捕房刚刚成立了自行车队,很出了阵子风头;华界探访局总办杨以德也有此意,好像刚在试办阶段。能从法租界一直跟到日租界,不会是租界里的华探,多半是杨以德的人。 再沿河往西北走,就该进入华界了,如果他们是来抓他的,一进华界他们必然动手。 他踩了几下车上的脚铃,车夫的脚步慢了下来。 “后边有尾巴,从法界一直跟过来的。”金善卿的语调放得很平稳,第一次与北方革命总队打交道,不能让他们看扁了。 车夫只是点了点头,脚步更慢了,手上一下一下地拉着车铃。其实,此时路上并不拥挤,他那紧一阵慢一阵的铃声,倒像是在打暗号。后面的两个暗探也放慢了车速,拉开二三十丈的距离,不紧不慢地跟着,嘴上叼着纸烟,黑暗中一闪一闪地。 很快,金善卿发现,路上的洋车莫名其妙地多了起来,大多是空车,也有不少拉着客人,都跟在他这辆车的后面,不紧不慢地小跑。他可以听得见有些车上的客人在抱怨,车夫们却是不言不语,汇成了一条几十辆车的车队,跟在金善卿身后。 再沿着河沿往西走,就要进入华界了。金善卿有些紧张,说不定杨以德的人早就候在华界口上,等着他的到来。就在这个时候,车夫向北一拐,上了刚刚建成不久的一座铁桥。这是本地除法国桥与金刚桥之外,第三座从外洋买来的可开启的铁桥,过了桥便是奥租界。 这边的桥头上是一队日本兵,步枪上都上着刺刀。对于中国政局的变动,日本人一向最为敏感,宣统皇上退位,他们的反应最强烈。桥那边只有奥租界的两名华探,把守桥头兼指挥交通。金善卿的车一上桥,后面的几十辆车便一同向桥上涌来,紧接着就看到车丛中有两个车夫扭打在一起,劝架的车夫放下车围了上来,黄号坎汇成一片,桥头给堵塞住了。 干得真棒!金善卿赞叹不矣。看来穷人自有穷人的办法。这样的办法即使他能够想像出来,他也没有办法实施。金善卿了解自己,他最擅长的解决困难的手法,就是大把大把地花银子。利用人?对极了。体面人当然要利用别人,而绝不愿被人利用。 进入奥租界没多远,金善卿被塞进一辆双轮的马拉轿车,马蹄得得地沿着河对岸,跑过重建的望海楼教堂,又从金刚桥上转回到河这边来…… 镇反干部:你们为什么会答应金善卿见面呢?闹革命有必要与这些个富人打交道么? 马盛:你这个小鬼看问题挺尖锐。金善卿通过女子暗杀团的人跟我们联系,说是有这么个人要见我们。我们不愿意见他们,虽说他打着同盟会的旗号,对这些个有钱人,我们没有一点点信任。但是,他是个本地的娃娃,懂得办事的诀窍,烦出来联系的人,对我们有恩,我们不能装孙子,不给恩人面子。就这样,才同意见面。接他时才发现,这小子早就让探访局给盯上了,这一面见得很费劲。 镇反干部:也许我这么说不合适,干革命工作有必要讲面子么?应该一切以革命目的为中心吧? 马盛:你这么说是对的,这里边不单单是个面子问题,我们对他还心存侥幸。你不知道,跟金善卿来往的都是有钱人,而我们最需要的也是钱。需要钱来买枪、子弹和炸药。当时是想,也许这家伙能帮我们解决一部分困难。 在宝义眼中,所谓高记杂货铺,里边根本就没什么商品,里外两间草房子,墙壁被灶火薰得黑黑的,地上站着高高矮矮的七八个人,虽多是年轻人,但也有相当衰老的老人,还有十几岁的孩子。大多数人衣衫破旧不说,其中有些甚至只穿着夹衣。 宝义对这次会面早有准备,她知道对方是个穷人团体,所以,特地捡出她衣柜中最便宜的一件灰鼠皮袍穿上,手上的钻戒和黄杨绿的翡翠搬指都摘了下来,只挂了块红蓝宝石镶嵌的金表——没有办法,其它的怀表都是镶各色钻石的。尽管她很费了番苦心装扮自己,此时此地,她明白了,自己依然像个怪物,与环境、气氛格格不入。 房里只有两个坐位,坐在矮凳上的是一个与金善卿年龄相仿的青年,剃着光头,没有辫子,脸上洗得挺干净,指甲里全是黑灰。宝义这才注意到,房里的人,大都剪了辫子。他们的动作真快,带有穷人鲁莽的特点。 “请坐。”那青年指了指一把木椅,有一条腿上扎着麻绳。“宝义姑娘不会嫌脏吧?” “不嫌,干革命什么事都得经历。”宝义知道自己脸上的笑容还有些发僵,但她觉得回答得相当得体。“你就是马有财吧?” 马有财(十几年后改名马盛)有些吃惊。“你们扫听得挺仔细呀?不愧是女子暗杀团中响当当的人物。” “我也是久闻你的大名。”宝义的笑容活动开了,接受对方的恭维时显出些许的扭捏。“金善卿先生这一次有很重要的事情与你们商量,希望你们合作好。” 马有财没有接这句话茬。 宝义打开路易·威登牌的皮包,取出一枝手枪,德国产的柯尔特,前几年的型号。周围的人不同程度地现出紧张的神色。这很正常,宝义心想,面对凶器,任何人都会紧张,哪怕这枪拿在你老婆手里。又取出一枝,瑞士产的;下一枝是意大利的产品……,八枝手枪,各不相同,同一特点就是,它们都是早几年出产的高档货。 “现办货来不急,四处敛来几枝,不知道是不是合用?”尽管是旧型号,但依然是精品,只是不再时髦罢了。宝义觉得,这些武器太昂贵,依旧不符合他们的身份。 如果放在眼前的是七八根金条,马有财也不会如此震惊,因为他与他的战友们从未见过金条。但对武器他们有经验,眼前这姑娘包中变出来的,都是他们不敢企及的“梦想”。 “用这么高级的枪,是么滋味?打得准不准?”马有财取过一枝小巧的女用勃郎宁,翻来覆去地看了看,便动手拆成一兜零件,又轻而易举地组装起来,再抻起袖头擦净上面留下的不洁净的指印。“这么个小东西,得值五六杆大枪。” 后面这句话不是对任何人讲,只能算是震惊下的感叹。宝义心道。她从这些人的眼中看见到了赤裸裸的“贪婪”。看起来金善卿对人的了解确有独到之处,他的原话是:“他们这些穷革命党最喜欢的是两种东西,粮食与武器”。 “这是我从朋友那里敛来的,看样子,里边大部分,打从洋行买出来之后,就从来没开过枪。”宝义淡淡地说,不想显露出施恩于人的痕迹。“这枝勃郎宁是我的,别人送的。不好意思,自己不喜欢的东西,却给你们拿来。” “这可是件宝贝。” “我更喜欢火力猛的武器,点22的口径太小了。”宝义只是实话实说,却听起来像个“勇士”。 “感谢你雪中送炭,过两天正用得着,我们要有一场大行动。”马有财捡了那把火力很猛的柯尔特掖在腰里,其余几枝枪装入一个老头的糖豆篮子。 宝义同意金善卿的看法,不赞成此时制造混乱,给南京临时政府与袁世凯的和谈带来新的麻烦。于是她说:“这件事怕是不妥,我们不赞成在这个时候发动起义。” “这些枪,我们感激不尽。但是,我们革命总队要干的事,谁也拦不住。”马有财年轻的脸上夹杂着决心与轻蔑,黑黑的眉毛里满是细煤灰。显然,他有着牛一般的犟脾气。“等会儿金先生来了,您了替我们跟他道声谢,也抱个歉。都是打江山,这里边也有我们一份,不能不干。再者说,他们在南边太远,够不上这里。等我们打下北京,完全可以请孙文先生来坐龙椅,没问题。可就是别拦着我们。” 正说着,忽然门外有人扬声问:“王大嫂在家么?王大嫂……?”王大嫂是店主,在后边哄孩子睡下了。这时,店门被推开,先伸进来一只祥德斋的点心匣子——巧妙的伪装,后跟着一个体面小伙儿——正是金善卿,他的皮袍外给人罩上了件破旧的青布长衫,但补得整整齐齐,洗得干干净净。 金善卿许是在黑暗中太久了,定了定神,这才看清,足足有八枝短枪指向他的头,其中五枝粗糙得很,大概是在三条石铁工厂里仿造的“单打一”。他向他那荒唐一生,将家产挥霍一空的祖父与父亲的坟墓发誓,这种粗劣的武器,比他以往遇到的镶嵌珠宝的名贵手枪更加危险。 三梆子打金善卿一进门,就闪在了门后。认清了他不是自己人,先是伸手一提他的大围脖,把眼遮住,脚下使绊,肩膀靠腰,给小子来个“德和乐”。金善卿顺势趴在地上,几只粗手大脚上来把他按住了。 “慢着。让他起来。”宝义已经看清楚了,来人是金善卿。“这就是你们邀请来的金先生。” 马有财收起那把0.38口径的柯尔特,似是为没能试试新枪有些遗憾。“是他找上我们的。”他说。 “你就是马兄弟?能见着你真太棒了。”金善卿放弃了官话,改成本地口音,以便与这些人拉近距离。“早几年我在南边,就听说过你们北方革命总队,都说你们是些有胆子,够义气的汉子……” 与穷人套近乎,金善卿没有经验。但好话人人爱听,这个道理没有错处。 房中没有够三个人的坐位,马有财也没请金善卿坐下,大家伙儿都站在那里,显得房里很挤。“金掌柜的,你叫我们来见个面,有么事?”马有财说。金善卿是德商恒昌洋行华财房的二掌柜,所以,马有财讲得很客气,同时也有点拒人于屋外的意思。 这样单刀直入地问来意,不是金善卿所擅长的谈话方式。“咱们还是慢慢来,别着急。”他看了一眼宝义,说:“东西都交过去了?” 宝义点点头。 他又道:“这就算我们拜门的一点小意思,不管怎么说,大家伙儿都应该算是一家人。”他的语调和缓得很,话题远远地拉开来,一点一点地往回绕,进入他与人交谈的习惯。“不过,说句到家的话,这种短家伙只能防身,派不上大用场。别说是两军对垒,冲锋陷阵,就是两伙人在大街上干起来,也不如大枪好使。” 金善卿一向是坐得舒舒服服地与人交谈,有时还是躺在烟榻上,如今站在这里说服对方,很有些不自在。再有,套在外边的蓝布袍子有些瘦,紧紧地裹住里边的皮袍,老大不舒服。他掏出香烟让了一圈,没有人伸手,马有财兀自取出旱烟袋,当当地用火镰打着,蹲下来猛抽。其他的人也都蹲了下来,黑黑地一片,剩下的只有坐着的宝义和站着的他自己。 这倒是个出人意料的难题,革命总队的人都是短打扮,蹲下来不成问题,但他穿的是长衫……。 “马兄弟,你听我说,”金善卿翻起皮袍的后摆,很别扭地用手拎着,也蹲在马有财的身边。“去年上半年,清政府从禅臣洋行进了一大批武器,直隶总督的卫队都换了新枪,德国产的最新式的后膛七响快枪。咱们手里只有手枪,怕是干不过他们。” 马有财不言语,只透过旱烟浓烈的烟雾,盯了金善卿一眼。在他身后的一个中年人发话了,大高个,带点宝坻县的口音。“我早就说过这话,硬着头皮撞南墙的事,干不得。要干,也得多拉上点人,多弄几条枪……” 马有财一摆手,止住了不同意见。“听金掌柜还有么说辞。” “这件事,我们也干过。想必你也听说了,上个月,同盟会联合这儿的革命团体,攻打过总督府,结果失败了。那次起义,你们革命总队不是也有人牺牲了么?为么失败了呢?并不是因为早放了信号,那是托辞,就是因为咱们火力不够猛。总督府把金刚桥往起一拉,用大枪隔着河就能打咱们,可咱们呢?拿手枪怎么能干得过他们?”看起来革命总队内部也有不同意见。金善卿发现多了一条成功的路子。 “你么意思?”马有财两条黑眉毛拧在一起,很不喜欢金善卿的转弯抹角。 “我的意思是,你们别忙着动手。再过些日子,我给你们弄一批大枪,再配足了子弹,联合上天津所有的革命同志,来他一个大暴动。咱们要是现在就动手,别说新调进城来的那一个协的新军,就是把守总督府的那一百多条快枪,也要了大家伙儿的命。”金善卿顿了顿,让对方品一品滋味,话锋一转,又道:“我不是怕死。天津卫的娃娃哪有怕死的?我是怕,没来由地白送死。打下江山还有好日子过哪,你总不能让这些个穷哥们儿没吃上炖肉烙饼就没命吧。”金善卿终于找到了与穷人谈话的感觉。 哐啷一声,大门被撞开,在远处放哨的人冲了进来。“快散,巡警围上来了,从东边。” 马有财对金善卿叫了一声:“快走。”八九个人冲向一扇门,把宝义冲到了一边。一转眼间,众人分头迅速隐入黑暗之中。 宝义不知是被谁推了一把,踩到块砖头,把脚给崴了,脚脖子疼得钻心,一步也迈不动了。金善卿蹲得两脚发麻,一时还缓不过劲来。 马有财提着两枝手枪,回过头来盯着他们二人,让金善卿一时间以为他要杀人灭口。“你们跟着我,咱们往西走。”马有财镇定得很,大大出乎金善卿的意料。 “你先走吧。”金善卿不能让对方小看了自己。“他们多半不会抓我们。就算是抓住了,我在总督府里有人,不碍事的。” 这时,小三梆子钻了进来,对马有财道:“我送宝二小姐走,您了放心吧。” “去吧。”金善卿知道他的说服工作并不成功,所以要尽可能表现出真正的平民化的义气,这样下次才好见面。“别管我们了。” 镇反干部:金善卿是个有义气的人么? 马盛:这话不好说。他这种大少爷,跟我们这些穷小子讲不上义气。我们觉得走投无路的难事,他花俩小钱就全办了,而那俩小钱对于他来说,根本就不算么,也就是顿饭钱,还不用吃好的。可是,你这一提醒,我倒是觉着有那么一点意思,当时他好像是……,也不对呀!我们就只有几条穷命,他图我们的么?不会,一准的不会,他跟我们没义气可讲!要是说他可怜我们,倒还像回子事。这小子总是假模三道的,你摸不准他是怎么回事,不像宝义,宝义就是可怜我们穷人,她那心软得跟豆腐赛的,一见我们那个穷样儿,马上就要掉泪儿…… 镇反干部:当时你们团里,有没有人被他给迷惑住? 马盛:那是一定。本来队里边意见就不太统一,再加上他过来一掺和,还有不乱的?我恨这小子就恨这一点,这里边有他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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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善卿与三梆子俩人一边一个,架住宝义上了那辆破车,随手扯下那件箍得他难受的蓝布袍子,丢在了路边。 “往南走。我从南边过来,没见着巡警。”金善卿扶着车帮,跟在三梆子身边一路小跑,往南边下去了。 没走出一箭地,便东一下西一下地响起了枪声,幸好枪声在西边和北边。宝义伸出手来,位住金善卿的手,小声说:“谢谢你,没有你,我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还有我呀,你不谢我了?”三梆子在前边嘴也没闲着。 眼看着再转几条小巷子,就可以到西南城角了,金善卿叫住三梆子:“你先拉二小姐一边躲躲,我到前边看一眼。没有危险你们再出来。” “我去吧。”三梆子用他的脏手一拉金善卿闪缎的袖子。“你这身皮袍,从这片地界出去,不用巡警,任谁看见,都能知道你不是这块儿的人,不是革命党,便是高买,要么是飞贼。这里的人,身上没补丁,就算是财主。” 宝义倚靠在车座上,脚上一抽一抽地疼,额上也见了汗。 “还忍得住么?”金善卿是那种会花钱请最好的大夫的人,同时,他自己也肯动手照顾病人,尽管是少爷羔子出身,谁让家败了,什么都是本事。“要不,下来遛遛?” 宝义心中惦记着逃散了的众人,虽说各人贫富不同,脾气禀性各异,但都是为了一个目的——推翻满清,建立民国。听着远处零星响起的枪声,她伸手给金善卿,“握住我的手。” 三梆子过了一顿饭的功夫才回来,手里大大小小地提着一串纸包、蒲包,喘着气说:“西马路、南马路上全是巡警,过不去了。我一看,正好有家羊肉铺子没上门,就买了些个吃食,你们跟我回家吧。” 七转八拐的,金善卿早已迷失了方向,只发现越走,周围的房子渐渐高了些,有些个院子的模样了。终于在一家门首停了下来。三梆子说:“放心吧,巡警不会查到这儿来。” 说这是个院子,其实里边只有搁辆车的空地,外加能挤过一个小号胖子去。南北各盖着两间房子,墙上全是半头砖,顶子上也不像是瓦。 “姐,姐,挂帘子了么?”进得门来,三梆子直着脖子喊叫。左手屋里边有一个年轻女子好听的声音回答道:“今儿个没人。灶上给你留窝头了,吃了早睡。” “姐,我带客人来了。” “胡说八道,还没吃就撑着了。赶热被窝子也不在三更半夜。” “是我的朋友,你起来烧点水。她崴脚了。” “大姐,打扰了,请帮个忙。”金善卿插话。 房门吱呀一声,钱大姐儿手里擎着个油灯,披件补了双肘的水红袄,缠着小脚,一见宝义,吃了一惊,“浑小子,怎么弄个女客来?莫不是你们的……?” “对,就是闹革命的同志。快扶屋里去。”三梆子到了家中,俨然是个当家人的样子。 “我屋里不洁净,小姐,还是这边来把。”钱大姐儿伸手搀住宝义,进了对面的房子。这里外间是个灶间,挑开个蓝布帘,里边盘成一张大炕。“这是我兄弟的屋,虽说是肮脏些,总比我那里强。” 金善卿小心地脱下宝义的皮鞋,发现脚脖子肿得老粗。 “这是淤血了。”三梆子把大包小包放在炕上,满不在乎地说:“没么大不了的。等会儿吃饱了,三下两下,就给她消肿止痛。” 三梆子买来的是些个羊蹄、羊肝等贱食,外加七八个高梁面饼子、五个白面火烧和一罐子白酒。宝义原本也吃不下这种东西,加上心中有事,仍然惦记着逃散的同志,就推托说是想喝口开水。 “这样啊。”三梆子有些失望。“这么好吃的东西。那就,姐,点火烧水。乘着这会儿闲功夫,我把她的脚先治了。” 宝义的天足匀称、结实,全不似缠足女子那般丑怪,让金善卿看得心旌荡漾。三梆子取过一只黑釉的粗碗,倒上半碗白酒,划根洋火点着了,又把宝义的裤子向上卷了卷,对金善卿说:“老哥,您了高升,上炕扶着她些。小姐多半没见过这个,看吓着。” 宝义其实已经吓坏了,只是在金善卿面前,她不想显出过分的娇嫩,咬住嘴唇硬挺着。 三梆子用手抓起一把带火的白酒,在宝义的脚腕上由轻至重,一下一下的搓着,淡蓝色的火苗在腿上、指间跳跃,时不时地还噼啪作响。 起初,宝义死命抓住金善卿的手,过了好一阵子她才发现,那跳动的火苗并不真的烧人,她的腿上只是感觉一阵阵的灼热,再不似方才那样刺心地疼了。半碗白酒搓完,三梆子伸手拉过来金善卿的毛线围巾,比了比,说:“还是你来吧,给她裹严实了,别着凉。” 外间灶上烧着火,屋里暖和了一些。钱大姐儿端了只大碗进来:“二小姐,没好东西,就一个鸡蛋,还是昨个客人剩下的,来碗甩果汤吧,暖和暖和。这位二爷,还有您了一碗,这就端来。” 买来的吃食都摆在炕上,大家吃得很热闹。宝义的腿已经止了疼,肚子也就饿了,就着那碗鸡蛋汤,泡半个火烧在里边,慢慢地吃。 “今天要不是二小姐给我那两块钱,我还真没钱给你们买吃食。”三梆子就着羊蹄大嚼高梁面饼子,没去动火烧与羊肝。就这样,他也吃得头上见了汗,兴奋得不得了。“那辆破车,一天拉不上几毛钱。” “买辆新车得多少钱?”宝义问。 “好车得一百多块,七八成新的,也得个七十来块,还得是人家急着卖。不想那个,咱也没打算一辈子干这个。”三梆子口中塞着粘粘的高梁面,也碍不着他讲话。 “回头你来找我,我给你钱买辆新车吧。”宝义有些心软了,同时也是真正被感动了,她这一生,除去在父母那里,从未有人如此真诚地待她。“你也别推辞,算是我给你的诊金。我这腿好多了。” “等天亮,我再给你抓一回,转天就能下地了。”三梆子望了望他姐姐,又看了看金善卿,把满是油腻的辫子从头上解下来,又盘上去,有些为难的样子。 “二小姐,我不想要你的钱。”他终于说了。 “为什么?”这回是金善卿不解了。 这时,一直在一边照应大家吃喝的钱大姐儿说话了,脸上淡淡的并不动情。“我这兄弟是个革命迷,别说他,我也是个革命迷。自从知道穷人革命能有饱饭吃,我们就忘了自己个了,拚命替‘团里’忙活。我兄弟每个月拉车,省吃少用,能给‘团里’交上两三块钱经费。马有财大哥在比国电灯房烧锅炉,一个月八块半的工钱,他交出来七块钱,剩下的才拿来养活老婆、孩子。谁让大家伙儿都穷啊。就像我这个卑贱人,多接几个客,每个月还给‘团里’交个十块八块的,买不了枪炮,买几粒子药也好啊。” “我姐姐是团里交钱最多的。”三梆子很为姐姐自豪,他望着姐姐的眼神,几乎令宝义落泪。 宝义和金善卿都放下了手中的碗,他们吃不下去了。这几句淡淡的话对他们的冲击太大了。他们一向理解的革命,跟这姐弟俩理解的革命,相差太远了。 革命的真正意义是什么呢?金善卿一向知道自己这个革命者有些个问题,但问题出在哪,他没有把握。发大财,把他祖父和父亲败掉的家业兴盛起来?这是肯定是理想之一。其它的呢?还应该有些更大的想头…… 建立民国真能解救他们吗?金善卿有些怀疑,穷人太多了,世上哪有那么多的钱财,够所有人过上好日子?但他又抱有几分希冀,也许就能够……?还是先救了自己,再救别人,发了大财之后,能拿出来的会比这姐弟俩多得多。 于是,他那被搅乱的心安静了下来。他知道自己日后该如何行事了,便又多吃了一只火烧。 不知道马有财他们逃出去没有?这也让人担心。金善卿并没有希望马有财被巡捕抓住,从而使他轻而易举地达到目的。不,那种念头太过卑劣了,非到万不得已是不能使用的。他相信自己的办事能力,更相信他的个人魅力,一定会把这件事圆满解决。 看样子,宝义总得有两天走不了路,金善卿只好独自一人再访马有财。他喜欢宝义跟在他身边,尽管这姑娘有时也挺缠人的。 今天一大早,把宝义送回家,他便跑去找同盟会北方支部的联系人。他是被南京临时政府直接派过来的,虽算不上是同盟会正式成员,但也相当受重用,所以并不归北方支部领导,但在必要的情况下,他也有权力要求北方支部给他以相应的支持。 然而,这位联系人对马有财的北方革命总队不很感兴趣,认为他们没有任何能力,只是一群跟着凑热闹的穷人,没有钱财,没有势力,如何能干得了革命事业?他们感兴趣的是北洋新军,只有在那里做工作,才能引发真正意义上的革命,就像武昌起义一样,那就是由新军首先发动的。如今虽然南北和谈成功,但如果在北洋新军中策动出一批军队出来,受同盟会领导,袁世凯怕是再没有什么与同盟会讨价还价的资本了。但令他们为难的是,北洋新军不比江南的新军,这些人被袁世凯训练得只认袁宫保,连大清帝国都不甚在意,更不要说革命党了。 “听说你与本地的铁血团和女子暗杀团关系甚好,能不能把我引见给他们,他们家资豪富,有钱有地位,由他们出面拉新军的关系,必有好效果。”像这样的要求,这位北方支部里的小负责人已经提过多次了,都被金善卿回避掉了。 “这件事没那么简单。”依旧是委婉的回绝。他们不肯为他帮忙,这已经让他不快,便更不会把自己的关系交待给他们。本地的革命团体,如今已经成了金善卿的本钱,使他在南方临时政府心目中的地位越来越重要,如何能够轻易放弃? 坐上洋车往河北赶路时,金善卿心中的不快还没有消除。北方支部的人有些太过自以为是了,好像北方的革命非他莫属,别人都是跟着起哄架秧子的闲汉,干不了正事。最让他心中不平的,就是他们既不给他以适当的尊重,却还要对他掌握的革命力量挑挑拣拣,把有用的挖过去,把北方革命总队踢出来。他并不认为马有财他们能干什么大事,但既是革命同道,他便不能眼看着他们去送死。 镇反干部:有件事情还要请教。我总是弄不明白,同盟会与你们北方革命党到底是个什么关系? 马盛:眼下讲这种事是不是合适?我心里不太有底。简单地说,我们北方总队跟别的革命团体没么关系,他们是他们,我是我。那些有钱人的组织看不起我们,也不大愿意跟我们合作。即使他们找上我来,也从来没把我们当作革命党,那态度倒像是花钱雇上一帮青皮混混儿,所有危险、困难的活都来找我们干。 镇反干部:是花钱雇你们么? 马盛:他们觉着是,我们不那么认为。像扔炸弹,破坏个什么设施这些活,他们没那个体力,可又想干,就来找我们。有时送来几十袋白面,有时是百八十块大洋钱,反正他们每回找上我们,都送点什么过来。我们不管报私仇,其它的,只要是为了推翻满清,是对革命有利的,我们都干,既干了革命,还能给组织挣点经费,那是好事。当然了,最主要的,还是老婆、孩子都饿得不行了,几十袋洋面能救不少人的命。辛亥年的年根底下,宝义姑娘烦我们去劫“西头监狱”,救铁血团的首领庄子和出来,当时她派人送来一张东茂军衣庄的提货单,让我们拉出来五十丈东洋蓝布,三百斤一个的大棉花包两大包,这一下子,所有总队的家属都有棉袄过冬了——当然了,都还没有棉裤。虽说劫狱的事后来不再提了,但宝义姑娘也没说把东西再要回去。宝义可是个好人。 镇反干部:你还没说起跟同盟会的关系。 马盛:同盟会,不太好说。那年汪精卫带着袁世凯的一大笔钱,来天津解散北方革命组织,我们就没答理他。 镇反干部:他没给北方革命总队送钱来? 马盛: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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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金钢桥到天津新车站这一带,是袁世凯任直隶总督时开发的新区,把城区向海河北面延伸了一大块,与东边的金家窑、锦衣卫桥一带连成一片,也接上了更东边的意租界,成了一片繁华的居民区。 金善卿从直隶总督府门前经过时,发现辕门外荷枪实弹的卫兵比往日增加了许多,里边必定还会有更多的卫队和武器。 当然,袁世凯开发河北,主要是为了修新车站。因为,东车站被租界包围着,过去,他要坐火车进京,只能是轻车简从地溜进东车站,他的官位应有的出行仪仗租界里不让用。新车站修成之后,他可以从这里开出自己的“花车”(专列),从海河南岸的北洋大臣行辕(三汊河口裁弯取直以前)出来,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的全副导子、仪仗、执事牌、顶马、跟马可以摆下一条街,来住送行、迎接的地方官员也可以全部到齐,那才是他所应有的体面。 洋车从大经路向西转上昆纬路,金善卿远远地望见三梆子的那辆破车停在东三经路的口上。他离着老远便停了下来,打发走坐来的洋车,慢慢地向三梆子踱过去,眼睛留意着四周。这是约定好的,由三梆子拉着他去见马有财。 马有财的家在河北新区的更北边,从东四经路越过京山线的道口,金善卿觉得一下子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河北新区这边,路两边是有名的李善人兴建的大片青砖瓦房,居安里、庆吉东里等小胡同中,一套套的小四合院,倒是中等收入的人家理想的住所。一过铁道口,便没有了正经房屋,灰渣路面也变成了被大车压出道道深沟的土路,紧挨着铁道边上,是一片片草顶的棚屋。 太阳已经快要转到正南了,向阳的墙根底下,像蘑菇一般冒出许多晒太阳的老人和疯跑的孩子。金善卿下车没走几步,礼服呢面的双梁鞋上便沾满了尘土。 马有财的房子比周围的人家似乎要好一点,有个浅浅的小院儿,两间草房都朝南,院中一排站着四个几乎分辨不清男女的孩子,向屋里张望,一脸的泥,却都穿着厚实的蓝洋布棉袄。 因为敞着门,房里还算亮堂。马有财蹲在灶台边,灶台上有两只粗瓷大碗,一只里边是半碗灰灰黄黄的菜汤,另一只碗里有一只大窝头。里间屋门口,有个挺着大肚子的女人,发如飞蓬,低眉顺眼的样儿,也穿着件厚实的蓝洋布棉袄。 “来啦。”马有财放下咬了一半的干辣椒,站起身来。 “来了。”金善卿来以前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打算应付他的想像都难以达到的贫困,如今看来,倒还不至于将他吓住。 “坐。”马有财拉过一张小凳子,递给金善卿,自己蹲在一边抽旱烟,不言语了。 金善卿今天特地在皮袍外罩了件河南绸的大褂——过估衣街时顺便买的件估衣,打扮得不至于在这穷地方太扎眼,就算被人注意到,也多半能够混充个收房租的二房东。他把皮袍折在屁股底下,大褂任由它拖在地上,坐了下来,双手抱住膝盖,很不得劲儿。 “马老弟,今天来,我不绕弯子,有话就照直里说,有么得罪的地界,您了多包含。”金善卿的本地口音是城里的口音,软软的,有多年财富浸润的味道,与马有财堤头一带的杂居户的口音还是有些差别。 这时,三梆子走了进来,盯着灶台上的窝头。马有财把碗向他推了推,他三口两口就吃了,连同三五个干辣椒和半碗菜汤,便又出去了。 那孕妇的脚步挪到门口,回过头来又望着马有财。马有财嘬着嘴沉吟一番,就点了点头,没言语。 金善卿有些个不自在,因为他弄不懂这些人的举动有什么意味。如果是铁血团的那群少爷,一举一动他都能看透他们的用意。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接着说:“我根本就不赞成你们现在搞起义。那太鲁莽了,没有顾全大局。你是个革命者,一切应当从革命的利益出发,怎么能凭着一股子冲劲,说干就干呢?” 马有财黑黑的眉毛拧着,像是要做出不屑的表情,却又不会,扭曲的嘴唇上满是愤恨。“别跟我来这套,革命总队我说了算。你要是来帮我们的,咱们是兄弟,我把你当一家人;你要是来劝阻我们,乘早回家,过你的好日子去。我们的好日子,得靠我们自己去抢,去夺,去拚命。么革命利益?那是你们的利益,跟我们有么相干?” “怎么会不相干呢?不管是同盟会,还是铁血团,跟你们北方革命总队,还有其它的革命组织,利益是一样的,都是为了推翻满清政府。现在清政府已经垮台了,这是件大好事呀!”金善卿觉得对面这个人的理路有些浑,是那种穷人式的狭隘思想。 “照你们的意思,满洲人垮了,革命就成功了?革命要是成功了,我和我的兄弟们怎么还住在这个倒霉地方,吃不上一口白面,一年也见不着一回荤腥,为么?都是因为你们把我们给卖了。孙文不是要把大总统让位给袁世凯么,那他还算是革命者?” “孙大总统的决定,也说不定有点太急了,但他绝对是出于革命的利益,为的是避免打仗,让老百姓跟着糟殃。把大总统让给袁世凯,袁世凯就会帮着咱们推翻清政府不是?现在看来,一切都按着孙大总统的计谋在进行。”从心底里,金善卿并不赞成孙文让位给袁世凯。 “你这是矫情。袁世凯是么人,你们跟本就不知道。他在天津这儿当总督那么多年,我们清楚他是么人。大清国早该亡了,为么到现在才亡?就因为有袁世凯给撑着,他不想让它那么早就亡,为的就是让你们许给他好处。这不,大总统他当上了,这个样子,整个是一个‘陈桥兵变’,看起来好像是孙文推位让贤,实际上是你们给袁世凯黄袍加身。什么民主呀,议会选举呀,都是糊弄人的,袁世凯要不当一辈子大总统,我把脑袋切下来给你当夜壶。”马有财大有怒发冲冠,目眦尽裂之势,这股怒气想必在他胸中憋闷已久了。“说出大天来,就是你们这帮人胆小怕事,那武昌起义还不知道是怎么干成的呢?要不是孙文胆小,黄兴言过于实,怎么会把到手的江山让给袁世凯?我们不听你们那一套。满清政府打倒了,我们接着打袁世凯,袁世凯打倒了,谁再上来压着我们,我们就打倒谁。” “把他们都打倒了,还干什么?”金善卿让他给气乐了。 “都打倒了?都打倒了就没人压着我们了,我们也就该有饱饭吃了。”马有财显然对自己的主张甚有自信,手臂大开大阖,大有指点江山的气慨。 两个人的争论,一直到过午,谁也没有说服谁。 那女人走了进来,从里屋小心翼翼地端出一张薄板红漆的小炕桌,放在金善卿面前,又拿进来一只黑釉小碗和一只盛吃食的小笸箩,放在金善卿面前。 碗里边是切得细如发丝的咸菜丝,笸箩里是簿簿的三张小饼——白面的。 女人虽然身子笨重,但进进出出地忙活,脚步相当平稳。见丈夫露出询问的目光,便浅浅一笑,说:“跟隔壁借了碗咸疙瘩头。就是没有香油。”歉意是给金善卿的。白面的事不用说明,丈夫最了解她,她身上厚实的蓝洋布棉袄,此时已在铁道口那边高丽棒子开的小押当里。要再赎回来也难。 门开了一道缝,从上到下,排出四个小脑袋,八只眼睛大嚼笸箩里的白面饼。女人用大肚子将四个孩子顶了出去,自己也没留在房中。 “光吃饼太干。来碗水。”马有财的脸上没有招待客人应有的喜色,生计的艰难大约让他忘记如何发笑了。 外面跑过一列火车,哐哐当当地,震得顶棚落下一阵薄雾般的灰尘,炕桌上的碗也格格直响。 乘马有财转身给他倒水的功夫,金善卿将一小叠外国银行在本地发行的纸币塞在饼下边,里边有银两的,也有一元钱顶一块大洋的,都是他平日的零用。他知道不能一下子给得太多,像马有财这样的人,越穷却越骄傲。 “这几天胃口不好,吃不下。”金善卿站起身来,重整出庄重的神气,冲散同情引起的伤痛。“咱们还是把正事定规了,起义的事,你先放一放。怎么样?” “你不用再费唾沫了,不可能。”马有财也站起身来。“乘着袁世凯还没登基,我们是越早动手越好。” 这是一次失败的说服工作。对马有财这样的人,金善卿又有了新的认识,他们不是靠嘴就能说动的。假如他们近几日就动手,不单是同盟会与袁世凯的和谈有麻烦,马有财他们也多半活不了。 “有件事得麻烦你。”马有财说。“给我们上禅臣洋行买点子药,0.38和0.22的,各要200发,钱我预备好了。我们自己没法子去,到了那,人家一看这身打扮,多半把我们当成抢钱庄的,要不就是绑票了,绝不会卖给我们。在黑市上买又太贵。行不行?” “没问题。”金善卿迈步出门,四个孩子在门口蹲正一排,眼睛紧紧地盯着他的嘴。 绝不能让他们去冒险,哪怕不择手段。金善卿暗下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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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来时,三梆子拉着车刚过铁道口,便出来个瘦高个的汉子把他们拦住了。 “老吴大哥,么事?”三梆子认得那人。 金善卿也认出来了,那人就是在西头见面时,与马有财意见相左的汉子,宝坻县口音。 “金先生,俺等您老半天了,有事商量。”老吴两手蜷在胸前,像是打拱,却又不熟练,只得一个劲地点头。“能不能说句话?” “还没吃饭吧?这跟前儿有没有……”这人也许有用。金善卿离开了贫困的压迫,恢复了富家公子的身份,头脑转得格外地快。 老吴把他们领到新大路与东四经路的交口上,是个三间门脸的二荤馆。他把三梆子留在门外,领着金善卿走了进去。“回头给你带好吃的出来。”老吴安抚三梆子。 金善卿早上便没吃饭,早已经饿了。然而,即使在他最穷的时候,也很少在二荤馆吃饭,因为所有二荤馆的店面都不讲究,白茬木桌上的油泥都得有一个大钱儿厚,筷子粘手,粗瓷碗边如同锯齿。尽管如此,二荤馆却是京津一带最大众化的饭馆,受到普遍的欢迎,原因很简单,这里的菜,肉多量大,价钱不贵。 “吃点么?”金善卿扯下那件河南绸的大褂,像是终于甩掉了一身污泥。“甭客气。”对付有所求的人,他甚是在行。 “听您老的,俺跟着沾光。”老吴的意思是,只要他不花钱,有得吃就行。 这话金善卿听得懂。“我不饿,给你自己叫。” 老吴叫了只肘子,十个火烧。金善卿跟跑堂的小力笨加了一句:要前肘。前肘比后肘香,也有意显示出与老吴的身份不同。另要了二十个卤肉火烧,给门外的三梆子送去,吃不了可以带给他那可怜的姐姐。 “说说吧,么事?”金善卿的本地口音还没倒过来。 “按说呢,您老人家是富贵人,肯过来吩咐俺们一声,就是俺们的福气。可马有财向来是个碌碡子脾气,死活吃不进盐津。”先交代对手的难缠,而后再相机献策。老吴一张瘦脸上长着双细细的小眼睛,湿湿地盯住金善卿,与他的细高身材不大般配。“俺跟他认识这么多年了,知道这个人,不好打交道。也只有俺……” 话头停了下来,等着金善卿开腔。这是穷人的奸滑,金善卿觉得这两天学了不少东西。 “能帮我办事的人,我绝不会亏待他。”这又是一个叛徒的苗子。金善卿像是热了,解开纽绊,翻出衣领下的狐皮,眩惑老吴的目光。“说说,你打算怎么制服马有财?” “您老这是怎么说的,马有财是俺多少年的兄弟,俺哪能想制服他?”老吴咧嘴一笑,皱起一脸缺乏油水滋润的褶子,明确地传达给金善卿的是:俺不是不能制服他。 肘子上来了,热气腾腾,带着一股子甜香,只是,尺把长的腿骨,说明小力笨根本没理会金善卿的话。 老吴先挖出一块肘花,做势送到金善卿面前。金善卿用手挡了挡,肘花便飞进老吴的嘴中。穷人的瘦脸上,竟然能有那么大的一张嘴!金善卿暗道。 山东馆的肘子炖得极烂,老吴两手各使一双筷子,贴在骨头上的肘花被巧妙地剥了下来,没见怎么嚼便消失了。碗里剩下好大一张皮,一面带着肥膘,一面是焦红的糖色,他用筷子把它夹成径寸的小块,就着半碗肉汤,把火烧掰成核桃大小的块,浸在里边,而后便是一阵惊心动魄的风卷残云。 “饱了?”那香甜的吃相,让金善卿更饿了。剩下的三个火烧,老吴揣在怀里。 “这一顿,能顶到明个早上。”老吴放下搜剔无遗的骨头,叹了口气,道。“再过后,还不知哪年哪月才能再沾荤腥。” “别卖关子了,有话快说,有屁快放。要不,我走了。”金善卿知道,对这种人越客气,越办不成事。 “我能替您老把事办成。”老吴说。 金善卿从袖中摸出粗壮的一卷钞票,抽了一张英商汇丰银行的当五两银子的钞票放在桌上,心道:他这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大面额的票子。 老吴伸到半空中的手停住了,说:“在总队俺不是年岁最大的,但人缘却好,多一半的人跟俺有交情,让他们上东不奔西。” 金善卿又抽出一张日本横滨正金银行的票子,当五块银洋,手也停在空中。 “俺保证让他们跟您老走。” “不对,不是跟我走,我要这些个穷鬼有个屁用?”装神像神,装鬼像鬼,金善卿有些佩服自己能在不同的角色间迅速变换。“你有么主意?” 老吴探过身来与金善卿咬了阵耳朵,两张钞票收进他的袖中。“怎么样?事成之后,我怎么找您了?” “我找你。” “好找,到锦衣卫桥隆茂粮行,一打听‘快手老吴’,谁都知道。”老吴兴奋得手发颤,好似花子拾金。“可有一样,事情的铺排,也得有些个花销不是?” “你先把人安排安排,明个我过来,再详谈。” 这顿饭一共五毛钱零八个大子,金善卿丢了块鹰洋在桌上。找头也归了老吴。 镇反干部:您当时的生活怎么样? 马盛:还过得去。我在比国电灯房上班,一个班十二个小时,两个人管一个大锅炉,我上煤,另一个人上水。要说累,活是挺累的,好在比国人给的工钱高,一个月八块半,我要是在三条石铁工厂里干活,一个月挣不到五块钱,活儿比这里还累。就这样,我每个月能给总队里交上六七块钱的经费。大家伙儿都穷得很,我得带这个头。我要是不带头交钱,别人更不交了。 镇反干部:那您一个月就剩下一块半钱,够用么? 马盛:么叫不够。穷人有点钱就能活。我家里的每天带着孩子上新车站的货场子,我那老婆子给货场的搬运工缝穷,一天有几个大子的进项。孩子们大的带着小的,在灰场里捡火车锅炉里清出来的煤核,再卖给烧锅,一天也进几个大子。有时他们偷着扒一篮子烟煤,卖给小炉匠,就换个毛八七的。日子不难过。 镇反干部:你家里人都还好吧? 马盛:像我们这样的人,意思都差不太多。老婆子在东北易帜那年没的,儿子们有的死在冀东,有的死在渡江战役,就剩下个老闺女,小时候扒火车,摔成个拐子,参不了军,现在在被服厂当工人。 镇反干部:您刚才说的几个大子什么的我不懂,我想问一句,一个大子值多少钱? 马盛:(笑)三九年天津大水前,一毛钱,有的时候能换四十个大子,有的时候能换三十七、八个,行市不一样。一个烧饼卖四个大子,一个棒子面饼子,也卖四个大子,饼子比烧饼个头大,也顶饥。当时我们穷人花钱不论(音赁)块,也不论毛,都是花大子…… 金善卿再上车时,三梆子的脸色有些难看,走到昆纬路口,他才说:“老吴那家伙不是什么正经人,少跟他打连连”小孩子不会说话。“他是吃么么没够,干么么不行。就知道占小便宜。他的外号叫‘快手老吴’,为么,就因为他收粮食时量斗大,卖粮食时量斗小,别人还看不出来。可不知道怎么的,马大哥还挺信得过他。” 金善卿没有理会三梆子的怨言,因为他突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临出门宝义一再叮嘱,便问道:“昨个夜里,总队有人受伤么?” “没有,就是给杨以德抓住了一个,今个下晚在南市砍头。”三梆子头也没回。 “马有财知道么?” “知道。” “那他还不赶紧躲躲?” 三梆子的脚步停了下来,回头望着金善卿,两眼如火。“我们不担心那个,总队里的人,打死也不会卖哥们儿。”

5

每个城市,都有一个专门明正典刑的地方,北京是菜市口,天津在南市。凡是市场这种地方都最具地方特色,是真正本乡本土的味道。天津卫这地界,每天天一亮,有钱的没钱的,都往南市跑,有钱的到这来花钱,没钱的到这来挣钱,整天里这儿有整千论万的人来找乐子,也有整千论万的人来找吃食。吃的、喝的、穿的、戴的、玩的、乐的、哭的、笑的、坑的、蒙的、拐的、骗的,寻亲靠友、告帮求人,金皮彩卦、医卜星象,各色小曲、诸般玩意儿是样样俱全,所以,这里闲人最多,这里消息最灵通,有么出奇格色的闲话都是从这里传出去的,有么格色出奇的挣钱主意都往这里跑。天津县把法场设在这里,本意是好的,因为看客多,消息传的快,杀人亦可警世,岂不两全其美哉! 法场就设在三不管北边不远的空场上。犯人从南门外大街押过来,走不多远,便到了地界。空场上做买卖的事先都给赶开了,砍完了头,尸首拿芦席一卷,有家属来领的,领了去自行埋葬,没人领,专门有人拉去西门外义地,也是挖个坑埋了。这头尸首一走,空场又成了市场,卖驴打滚、豌豆黄、碗糕、盆糕、枣切糕的,属甜食一行,哟喝如唱戏,有板有眼,此起彼伏,边上配个烙大饼的用擀面杖敲打出诸般鼓点,多早晚都围着一群闲汉,不买吃食,就为听唱;烙大饼的另一边,兴许是江米粥、秫米粥、小米粥、薏米粥、小豆粥、绿豆粥、棒子面粥外加茶汤,这是卖稀的,不会唱,就知道直着脖子喊,调门最不济的也是正宫调,同样也有在家里喝过了燕窝粥,过来干听过瘾的;再过去一点可能是一拉溜的油锅,炸素帽、炸面筋、炸果仁、炸兰花豆、炸蚂蚱、炸铁雀儿、炸小咸鱼儿、炸油克螂(屎克螂的亲家)、炸油虎鲁(读音,找不着正字,蟋蟀的一种)、炸蛤蟆腿……,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草坑儿里蹦的,都有的炸,这一行不哟喝,买主寻着香味就来了;您了要是再沿着场子折回来,有乐子了,运气好,能赶上满汉全席,两块铺板拼成的案子,排出几十丈去,上边美味佳肴无数,什么川苏浙闽皖各路名菜俱全,偶尔也有粤菜和大菜(西餐),这得看吃主的运气,但最大宗的还是鲁菜,要说买卖热闹,就数这里最热闹,两毛五分钱能买条尺半长的糖醋鲤鱼,便宜,而且刀工、火候、颜色、滋味一丝也不差,地道大馆子的玩意,就是吃的时候别翻个,另一面,早在馆子里让花大钱的主儿给夹了几筷子;两毛五要是也掏不起,没关系,当街拉住一个穿大褂的,磕俩响头,准赏你仨大子,有这仨大子,能来一碗杂和菜吃吃,这个东西有意思,一个洋铁皮的大桶蹲在煤球炉子上,炖得咕嘟咕嘟直冒泡,掌柜的往里洒大把的碱面,遮溲味,掌杓的一手是大马杓,一手是小盆样的大海碗,一杓一碗,里边要是捞进来半个四喜丸子,您也别太乐,这是缘份,要捞上一只臭袜子,您也别生气,这也是缘份,说不定是只双股线的洋袜子,回家洗洗照穿不误,兴许下回来吃又捞上另一只来,也未可知…… 别耽搁诸位功夫了,有点太贫气了,信着写下去,万八千字开不完这单子。市场上最后一位,远远地蹲在市场边上,周围营造尺四尺方圆没有闲人,他守着个小瓦盆,上边盖着个破草帽,隔半天,冷不丁地喊一嗓子:“救命去吧”,能吓人一大跳,就又没音了。这是卖么的?别问,反正只砍头那天才有的卖,没存货,头没砍完,这买卖还开不了张。 金善卿站的地界,就是这位买卖人的地盘,守着空场的进口。他花钱赁了只凳子,站在上边,隔着人山人海,看得清清楚楚。押过来的那人,光头没辫子,依稀见过一面,身穿一身老木红色的罪衣罪裙,背后的法标足有四尺多长,上书“斩悍罪一名”,斩字打了个红勾,这就是所谓的勾决。没有犯人的名字,想必是什么也没招。 那人的脚步有些晃,脸上笑模笑样的,多半是醉了。走到街口,他停住了,叫了一声:“再来一碗。” 两边人群往上拥,显见得激动起来。 街边酒铺里的小力笨端只粗瓷大碗跑出来,酒色淡黄,那人就着小力笨的手,一饮而尽。满街筒子炸雷一般叫起好来,“唱一个,来段《锁五龙》……” 大清国的规矩,处斩的罪犯赴刑场时,只要是路过酒馆,就有权力要酒喝。近法场的酒馆都明白这规矩,你要是不给,周围看热闹的说不定就把店给你砸了,而且还白砸。酒馆送酒也有规矩,向来是半碗白干兑半碗黄酒,这叫“迷魂汤”,喝了醉得快,斩首时不知道害怕。 有人拉金善卿的衣襟,低头一看,是马有财,身边跟着俩小伙子,也都见过,又挤过来的是三梆子。 马有财面色如铁,手插在短衣下边,把金善卿换下来,他站在凳子上。这时那犯人恰好走到近前。 金善卿心下一喜,有点盼着他们劫法场。甭管能不能劫下人来,天津城必定是要乱,那时,不用他再出蔫坏损的招儿,他们自己也就没法搞暴动了。 “号哇令一声啊,绑帐外。”马有财学的是侯喜瑞一派,调门起得有些高,嗓音干涩,泪水流了下来。 背着法标的那人一眼发现了马有财,立时喜形于色,张口接着下句唱道:“不由得豪杰,笑开怀。” “豪杰”两个字翻上去的那个高儿,唱得是满宫满调,响遏行云。 整个法场一下子就炸了锅。搁着本地人讲,多少年没见过这么过瘾的事了,于是人挤人,人推人,人踩人,一股劲地往前拥。 金善卿想,他们选这个时机很高明,如果监斩的只有天津县壮班的衙役,大伙往上一拥,把人抢下来就走,完全有可能办到。 突然,押解队伍后边上来一百多名新军,端枪在手,枪上刺刀,跑步上前把犯人夹持在中间,簇拥着向场子中间去了。 马有财见金善卿眼中颇多疑问,低声说:“我只能来送送,救不了他了。” 周围的人群一松,向场子中间挤去。 “就这么让他去死?”金善卿仍不死心。劫法场死不了几个人,可要是暴动,北方革命总队里就剩不下几个人了。 马有财用沾着煤灰的手背,抹了抹眼睛,没言语。 号炮三声,人群轰嚷着,又退了回来。想必行刑已毕。 马有财向金善卿一拱手,“走了。回头见。”带着那两个人,随着退潮般的人流,走了。只是从背影看去,他像是矮了一截。 三梆子没走,说:“马大哥说了,让我送送你。” 一听这“送送”两个字,金善卿打了个寒战,一天没进食,越发的饿了。 镇反干部:您觉得,这金善卿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是好人,还是坏人?不好不坏? 马盛:当时我看他,就是个少爷羔子,一举一动都带着有钱人的做派。说不上好坏。参加了共产党以后,慢慢地,我才弄明白,这小子根本就不是革命党人。他闹革命,就是为了吃香的喝辣的,听戏逛小班,没正文。对我们这些连饭都吃不上的人来说,他干的那些事都是胡闹。你想想,革命者有一边干革命,一边跟宝义搞对相的么?有拿着革命经费胡吃海塞的么?有出门坐洋车,回来还花钱买汽车,家里厨子、园丁、老妈子一大堆的么?革命是为了解救劳苦大众,他小子既不劳,也不苦,他革的哪门子的命,纯粹是跟着惹惹惹(土语,三字读音为:平轻上)。 镇反干部:他好像也参与了不少的事。 马盛:这小子没治了,么事都掺和,好像他是天津卫革命党的“大了”,没他办不成事。后来我听说,他跟铁血团、女子暗杀团、共和军都有事,惹的那麻烦多了去了。 镇反干部:从今天看来,金善卿算不算革命党?民主革命的。 马盛:这个,不能算吧…… 回到家中,天色已晚,金善卿也给饿瘪了。进门一看,宝义斜倚在齐彭代尔式的软椅上,左腿平伸,只穿着里边的丝棉袄裤,身边倚着枝司得克——亮漆手杖,又叫文明棍。 “老马那边怎么样?劝得住么?”宝义的帽子也摘了,长长的头发结了个男人的辫子,头发在白炽灯下有些泛红。再问第二句就有些不挨着了:“今天我自己打的辫子,看看怎么样,像个爷们儿么?” 金善卿甩掉皮袍,把自己扔在沙发上,叹了口气,道:“没什么门道。马有财固执得很,说不进话去。而且,看样子他也不是个爱财的主儿,临走托我买子弹,还准备照价付钱。怎么能在他身上扒出条缝来呢?唉呀,可饿死我了。” “饿了?今天我带来了好东西。现在就吃吧。”宝义一笑,没有百媚也有几十媚,这才像个女孩子。 金善卿的厨子是学淮扬菜出身,就因为主人的口味很杂,吃什么口味没有准时候,他便又是连偷带拜,学会了不少的川菜、鲁菜和京帮菜,费这么大劲就是因为金善卿给的工钱高,不低于大菜馆的头等厨子,活却轻松得多。 今天这道菜是金善卿亲手教给他的,是本地名菜:紫蟹火锅。 “怎么样?不错吧,我亲自动手,一只一只挑的。”宝义只是夹了只蟹在碗里玩,眼睛溜着金善卿。 这紫蟹只有天津出产,有与之相仿佛的,也只有浙西海盐南边澉浦的秦驻村出产的沙虎。紫蟹最大的,约有银元大小,小的只有铜元大小,每年春节前上市,最好的一只能卖到两毛钱,用它吃火锅最妙。 “这是最后一季了,吃完这顿,怕是得等明年冬天了。”看来宝义也是个吃主。 三十年陈的女儿红烫了上来,色如蜜蜡,浓似蜂浆,香气氤氤氲氲。金善卿没有动酒杯,有人比喻这酒好似多情人新寡,入口温和,却是后劲绵长,空着肚子是不能饮的。他便先从锅里捡了只长脐的,揭下脐盖,蘸些姜醋,就着脐口用力一吸,先是滑腻可人的膏爬上舌根,浓香满口,以至于有些糊嘴;跟着来的是鲜甜的蟹肉,扫过齿颊、舌尖,解去蟹膏的浓郁,鲜味便直奔后脑而去。 一杯浓酒把口里的余味漱清,金善卿叹了口气,却没说什么。宝义又给他斟上一杯,摆摆手把伺候桌子的老妈子打发走了。 金善卿又吃了两只紫蟹,夹了两筷子口蘑丁,还是没话。 “要不,我陪你喝一杯?”许是行动不便,让宝义身上女孩子的特征又回来了。两只细瓷酒杯一碰,宝义觉得好似定情的典礼。这么大的男女,不是夫妻,如何能在一起饮酒?也只有革命党人才有这等潇洒。 “今天我看见南市杀革命党人。”金善卿竟把碰过的酒杯放下了。“唉……” 宝义一杯酒下肚,浅黑色的皮肤下浮起一层淡红,像朵名花般娇艳。“你该不是……,害怕了?”口无遮拦的毛病却还没改。 “人哪有不怕死的!”金善卿一时也说不上心中是什么滋味。“只是,这马有财一定要暴动,死的人就更多了。按说,我要是把他们劝住了,也算是给革命保存一点点实力,等孙大总统跟袁世凯当真翻脸,再暴动也不迟。可他不听劝,我又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去送死呀!” “你一定是有主意了,是吧?”宝义三杯酒下肚,完全变回女人了。“只不过,你还拿不准用不用。” 这小丫头真的了解我。金善卿心道。他不打算把老吴的事告诉她,一来他还真的没打定主意,二来老吴的办法太过阴损,能不用最好不用。 “要不,我去试试?”宝义眼里像抹了蜜,湿润、晶亮、甜蜜。 金善卿摇了摇头。这件事最终可能演化成一幕丑剧,他是个不甚合格的革命者,不在乎,宝义却是个纯真的女孩子,不应有此经历。他只得劝解道:“你的脚还不行,在家养伤吧。” “脚已经好了。”她站起来走了几步,显露出少有的婀娜。“我拿着个司得克,为的是好玩。”她用手拉住手杖的两头,两下里一分,闪出一柄雪亮的短剑。原来是把“二人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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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隶总督府的左莲舫左师爷跟金善卿有交情,金善卿这天早上,先去拜访了他。每次登门,金善卿从不空手,这次手里拎着个小蒲包,外表看着像蜜瓜类的稀有水果,其实里边是一颗印度大土,俗称人头土,鸦片烟中的极品,当年林则徐在虎门销毁了几千箱这种高档货。自从中国人自己学会了种鸦片,这种东西就很少见了。他的这颗大土,还是跑外海的洋船员走私进来的,冒着被绞死的危险。这份人情对于吸烟的人来讲,可是相当大了。 送这么大礼,目的只有一个,打听总督府的防卫情况。左师爷倒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当此乱世,谁知道明天哪路诸侯坐天下,多交个朋友没错处,大清国毕竟是完了。 从左师爷那里出来,金善卿越发坚定了阻止马有财的决心,就算没有同盟会的命令,他也要这么做——头天夜里又来了道密令,汪兆铬签署,让他务必防范北方革命党的暴动。其实,总督陈夔龙早有防备,总督府、海关道、探访局等处布下了重兵,外松内紧,就是防着革命党人再次暴动。 凭他们那几十个人,十几条枪,找死不是?坐上三梆子的洋车,他决定对马有财再下一番功夫,如不成功,便只好不择手段了。 三梆子已经今非昔比了,浑身上下一新:洋蓝布短棉袍、青布棉裤、双梁靸鞋,全是金善卿给钱置办的;他拉的那辆洋车,是金善卿从日本三井洋行买来的最新式样,长车把、大胶皮轱辘、蓝漆车厢、黄铜饰件,大红的皮坐垫、皮靠背和皮车篷,显得格外气派。街上坐这种洋车的人,多半是混洋事由的,本地土财主舍不得花这冤枉钱。从今往后,三梆子便成为金善卿自己的车夫,除每月替他给北方革命总队交五块钱经费外,还给他十五块钱的工钱。 这个安排,三梆子的姐姐当然高兴,为此,钱大姐特地等在金刚桥头,待金善卿坐着车从桥头上一过,她趴在路边磕了三个响头。不管金掌柜的看没看见,这是她们姐弟知恩感念。 三梆子倒是没显出什么来,车拉得挺快,脸上有些麻木,不知心里怎么想。 藏在车厢里的四百发子弹交代给了马有财。说四百发子弹,金善卿一粒也没多给,因为他多少对马有财的脾气有了些了解,多给他一定要给钱,不要钱肯定办不到,但是,也许他的钱只够四百发,多了让他难堪。 金善卿让马有财坐他的车,他另叫一辆,说是找个地方谈谈。 “我没长坐洋车的屁股。你坐车走你的,我在后边跟着。” 三梆子跑得很快,跟在后边的马有财跑得也不慢,最后来到了大经路一家上等鲁菜馆。门口“瞭高的”是个秃脑瓜放光的胖老头,一声高叫:“楼上,一位。”带着膛音。 “两位。”金善卿要给足了马有财面子。胖老头没再喊,只做了个请的姿势,撇了撇嘴。 在楼上金善卿捡了个临街的座头,两人相对而坐。楼下许是有位官员要上京,打着执事坐着轿向新车站方向去了。 “这位爷,”来招呼的竟是掌柜的,穿着缎马褂。“给您老预备下雅座了,您挪动挪动?” “大爷就愿意坐在这儿。”金善卿知道他们两个人衣衫差异过大,坐在这里很不像样子,但这是他设计好的,就是要给马有财这个面子,让他也风光风光。“先来四个凉碟案酒,热炒来炸虾铃、扒三白、芙蓉鸡片、干靠大黄花。”猛地他忆起“穷人爱吃肉”这句笑话。“饭菜是把子肉,炸大扁丸子。” 这菜叫得不仔细,两个炸菜,有叠床架屋的感觉。金善卿心道。好在马有财万不会有这么讲究。 掌柜的没再说么,下去安排去了。心道:在这大菜馆子里,富人要是跟穷人坐一桌儿,不用问,必是革命党。 马有财坐在那里,双手抱肩。他真不知道自己如何鬼使神差地跟了金善卿过来,可怎么就来了呢?菜还没上来,金善卿的嘴在那边讲个不停,他把目光垂在桌子上,脑袋有些发木。 四个凉菜上来了,他只认得有一个是枣,颜色深了些;另有一个盘子飘散出些醋味,是黄瓜丝拌什么东西。大冬天吃黄瓜,造孽不是?耳边飘进来一句:“上好的洋河大曲,您老上口。” 他不是没喝过酒,但他喝的是薯干酒,就这,自从干了革命,他也没钱干这闲调调了。金善卿把他拉到这里来,纯粹是显摆自己,寒惨他。 四个炒菜陆续上来,一个金黄,两个雪白,最后是条鱼,酱红可爱的样儿,一股子好闻的味道凶猛地扑了过来。马有财将两只手夹在了腋下,手心上直冒汗。 今天如果自己一动筷子,便是栽在这儿了。既然肯吃他的,少不了也就能拿他的,后边就得全听他的。不行,不能这样下去。可他又不能发挥他的特长,来一顿破口大骂。金善卿毕竟帮过他的忙,他不能把自己变成个浑人。 他不知道坐了多久,脊背上的汗将空心棉袄也沾湿了,牙根和两腮酸痛。 又上来两道菜,真的让他有些个坐不住了:一只盘子里是十二个大肉丸子;另一只大碗里堆着满满的肉块,肉块的腰上还扎了道草绳,又红又亮,可爱极了……。他妈的王八蛋,王八蛋!憋在心中的暗骂解决不了眼前的困难。他站起身来,道: “谢谢您的好意,心领了。”他从怀里掏出个尺把长的纸卷,当地一声放在桌上,里边是大洋。“这是子弹钱。”又掏出几张钞票,推到金善卿跟前,“这是昨个您塞在饼里的。” 金善卿把钱一推,又在讲些什么。他没有听,下手捏起一块有肥有瘦,肥而不腻,酥烂可口的把子肉,放在嘴里。 “谢了。”他转身下楼。捆把子肉的蒲草,把牙塞住了。 镇反干部:金善卿有没有做过什么……,像是收买革命党的事?你听说过没有? 马盛:没有吧?至少对我他还不敢。这小子,从根上就看不起穷人,以为我们除去吃饭,活着就再没有目的了。当然了,当时我们觉悟低,干革命的目的之一也确实是为了能吃饱饭,但是除此之外,我们还有反帝反封建的目标,联合劳苦大众,推翻满清王朝,打倒帝国主义,打倒军阀,这都是我们的目标。朱元璋当年造反,都说是饿反的,其实他同样是为了江山,没有大目标,怎么能算是革命者?当然了,朱元璋是封建帝王,跟我们革命者不能比。 镇反干部:那么,他跟你们来往,都干了些什么? 马盛:干什么?都是跟着添乱。 一桌子菜没动,金善卿十分扫兴。掌柜的打发小力笨装上提盒。“给您老送家去?” 一桌子菜交给了三梆子,让他拿回家去与钱大姐同吃,金善卿另叫了辆车,奔锦衣卫桥去了。他不能让三梆子知道他与老吴的事,正好借机支开他。 闹革命这活儿真难! 老吴这一上午,往粮栈门口跑了有二十趟,脖子都抻长了,总算把金善卿盼来,那份高兴劲从脚后跟往外冒,走起路来一窜一窜的。 “少说废话,我没功夫听你扯闲片儿,办得怎么样了,照直说。”金善卿的肚子里有一股子压不住的怒气,但他也说不清是不是生马有财的气,马有财没吃他的饭,他很不开心是真的,可同时,他又隐隐隐约约地感到,马有财的行为像个“英雄”,这一辈子马有财见也没见过这么好的菜肴,能那么一甩手就走了,真还有股子英雄气。 老吴倒是好脾气,装作没看见金善卿脸上的怒色。“事情正在办,难呀!俺估摸着,不花钱是不行。” “你他妈的就知道钱,空口白牙从我这儿拿不走一个大子。”对马有财的敬意转化为对老吴的厌恶,金善卿的话就很难听了。“我要的是人头儿,能有多少人?” 老吴一抖袖头,意思是跟他拉手讲数。“滚一边去。”金善卿越发觉得这事越走越歪。 “八十。”老吴报了个数。 “放狗屁。” “六十。” “胡说八道。你小子别转你那个小心眼,想多拿钱少办事,事儿办砸了我要你的小命。” “真真的是四十五个人,要是不确,天打雷劈。”老吴赌咒发誓,脸上却是阴晴不定。 金善卿了解得清清楚楚,北方革命总队大约有二百名成员,但多一半都是钱大姐儿或马大嫂之类的非战斗人员,真正能参加暴动的不超过九十人。 老吴开出来的价钱,一个人三块钱,保证他们守在家里不出来,绝不跟马有财一起暴动。 “这钱不能经你的手,我跟你亲自送钱去。”金善卿对老吴一百个不放心,他要亲自验看这些人是不是确实如老吴所说。损失钱财不算什么,就怕他耽误事。 “您老跟着去没问题,但钱得由俺发。他们只信俺一个人儿,不认得您是那路神仙。”老吴的谦卑渐渐变成一种得意。好像小人抓住一点点由头,也要转化为利益。金善卿更没好气了。 一百四十块大洋过了手,金善卿没动用马有财给他的子弹钱,有些舍不得。而后雇上两辆洋车,他们先奔地道外,然后是堤头、小关、落马湖等棚户区,在天津城外绕了一大圈,倒是家家都留了人,不是当家的自己,就是留下个女人或孩子,应承得也满好,收下这三块大洋钱,保证再不跟马有财打连连。 事情出奇地顺利,有些出乎他的意料。穷人是不是讲信用他说不准,但从眼下的情形看,一切都在按照他的计划进行着。只要这其中有一大半人不出门,马有财就干不成事。 当然,他心中清楚得很,这一圈走下来,绝对不足四十五家。但他也没有揭破老吴的小把戏,日后说不定还用得着他,给他点甜头没坏处。事情进行得顺利,他心中的怒气也在不知不觉中消散了。 但是,只这一步棋还不能保险,还得再加一道“捆仙索”,才能把马有财束缚住。所以,他在送钱的同时,每一家都交代了一句:“明天一早找马有财去,我给大伙预备了点东西,不多,‘破五’包饺子的洋面,还有肉。” 这不是他有意下蛆,弄出点事来缠住马有财,让他动弹不得,也就免得搞什么暴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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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早,金善卿来找宝义,门上说二小姐天不亮就出门了。干什么去了呢?他不明白。原本打算让宝义送那批食物过去,这种事女孩子做最合适,如今看来不成了,便打发三梆子去办这件事,指定中午才能送到马有财家。有几十个家庭缠上,马有财一个上午就甭干别的了。 说实话,金善卿一点也不喜欢他做的事,特别是今天的事。昨天的收买在他来讲是家常便饭,几乎每天都在干,但今天这事,有些个不大正派。 “破五”的饺子是本地过年的重要内容,再穷的人家,也要想尽办法包这顿饺子。三梆子送去的是三十二袋兵船牌洋面,两扇猪肉,正好给他们今天包饺子。二百来人的北方革命总队,拢总里算也得六、七十户,分这些东西就有得麻烦了,洋面得过秤或者过升,一家家地平分不是件容易事;整扇的猪肉更是难题,剔肉难不说,分过了肉还得分骨头,脊骨、棒子骨、肋条,成色不同,含油多少不同,得砸成一块块的细分,不易公平却最易生事端。只要是一发生争执,穷人争肉,少不了大打出手,那马有财还暴动个屁。 可是宝义上哪去了?金善卿有些费猜疑。 今天凌晨,宝义瞒着金善卿,给马有财运去二十枝大枪和一箱炸药。她不是有意给金善卿掣肘,她也不赞成马有财这么蛮干。但是,她更怕这场暴动非但不成功,还把北方原本就有限的革命力量消耗去一部分。要真刀真枪地干,主要靠马有财手里的这帮饿得半死的穷人。 直隶总督对于暴动可不管你是不是在南北谈判,用江湖话说,是马有财先挑的事,一场巷战下来,他们得死多少人!宝义身为女子暗杀团的骨干,很是杀过几个人,她知道人的死亡是件多么悲惨的事,就越发地替马有财担心。 劝说马有财的事想也别想,这个人像驴一样的犟,唯今之计,只有想办法减少损失。正好她们女子暗杀团保管着一批军火,是去年滦州起义时,运来天津准备暴动的,事情没办成,武器就留下了。只有给马有财的战友们加强火力,在攻打总督府时有能力对抗一番。等知道打不过人家,有大枪掩护,撤退时才能减少些伤亡。 马有财的感激之情实在是难以言表,他万没有想到宝义能有此义举,比较之下,也就越发地显露出金善卿的油滑,他对革命同志没有真心。 宝义觉得还是要交代一番,便对马有财说:“有些事我必须得说在前边。送这些东西来,并不是我赞成你的行动,我是怕你们全军覆没。打得了就打,打不赢就逃,别不管不顾的,跟着你的人可都拉家带口子。” “知道了。”马有财不善言谈,安排陆继赶来的十几个人把大枪捆在秫秸捆中,装扮成冬日里走街串巷的卖柴火的,挑着担子走了。 宝义还想叮嘱几句,但又不知该讲什么。看马有财那么忙,她留下只有添乱。“我回去了。”转身要走。 “等一等。”马有财叫住她,面有难色,但终于还是开口了。“您能不能借我五十块钱?” 四个孩子睡醒了,衣衫不整地走了出来,有的手中提着小筐,有的手持铁丝弯成的钩子,这是扒煤核的工具。 “为了孩子们,你们也要保重自己,千万别不顾死活地蛮干。”五十块钱的钞票交给了马有财,她转身要走。 “别走。”马有财拉过孩子们,说:“替爹谢谢姨,给姨磕个头……” 四个孩子跪得不大整齐。 宝义两脚发软,心中酸楚,逃也似地上了她家自备的亨斯汀双座马车,装运枪枝来的车厢也没关,便打马飞奔而去,险些撞上押运洋面、猪肉而来的三梆子。三梆子性子急,等不到中午。 她满脸的泪水,三梆子看得清清楚楚。奇怪!三梆子有些纳闷,又很担心。 镇反干部:你前两天见到金善卿,跟他提当年的事了么?他怎么说? 马盛:提了。他说你们正在审查他,不便多说。他跟我年纪差不多,可头发全白了,一点精神气也没有。不过,还是当年的少爷模样,水獭皮领子的大衣,英国哔叽面,意大利的软皮鞋。看来穷人翻身得解放,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办到的事,这些人的生活,比劳动人民还是强很多。 镇反干部:如果他给定性为反革命分子,他的财产就得没收。 马盛:按说呢,如今劳动人民当家作主人了,犯不着跟他们算旧帐,可是,他们的钱财都是剥削劳动人民来的,还给人民也是正当的。就是…… 镇反干部:什么? 马盛:怎么说呢?他好像还不至于……,不好说。 午后,金善卿打发自己的人找到老吴,打听一下他的“破坏行动”的效果。老吴正在院子里剁肉,四邻都抻着脖子看。他也从马有财那里领来一份包饺子的材料。 看起来他的那道“捆仙索”没起作用。但老吴自称他的消息千真万确,今个夜里马有财就要行动,但最终必不能成事,昨天接了钱的那一批人,肯定会把马有财撂在旱地儿上。 对于老吴的话,他也就信个四五分,不敢太当真。贪心的人他见得多了,没有一个靠得住的。不管怎么说,南北和谈成功是件大事,自己身份所关,无论如何也要把事办妥。于是,他到德华银行取了三千块钱的钞票,回家捆成好大一捆,揣在怀里鼓鼓囊囊的,便走出家门。犹豫了一番,仍然决定不带枪。枪是粗人用的手段,他有钱就能解决一切难题。 宝义在这么个日子口,跑哪去了?金善卿再次来到她家,门上说,二小姐回来过,换了身青缎皮袍,又出去了。这两天这丫头有些个神出鬼没。 天已过午,他到邮电所打了几个电话,马有财万一失败,他得有所安排,不能让他们就这么去送死。 三梆子还没见人影,他又打电话告诉家里的仆人,三梆子回来,让他晚上六点钟到北门里石头门坎素菜馆找他,也许这孩子知道的情况多一些。之所以约得这么晚,他心里清楚,得给三梆子一点功夫,让他帮着马有财忙活忙活,同时了解到的情况也就更多了。这孩子跟他还有些生分,要想套出马有财的布置来,还得下一番功夫。 而后,他去了一趟津海关,那里有他的一个苏格兰朋友,海关缉私队的队长桑德森,他把三千块钱交给桑德森。桑德森操着宁波味道的官话来了句:“小意思。”他金善卿今夜是好人还是坏蛋,全系在洋鬼子的这句“小意思”上了。 这些事办得真糟心! 还有什么未安排的事?金善卿呆呆地站在英租界中街,夹在两边的银行大楼中间,想心事。能做的事情他都做了,下边大约只能听天由命了。 他不能设想他的计划失败,那不单是没有完成任务那么简单,马有财如果成功,说不定会弄出个北方革命临时政府。说心里话,他对自己说,他对孙文和同盟会近期的做法并不赞成,虽说他不是同盟会的成员,但也不能眼看着给同盟会多出一个对手——即使同样是革命党。可这道理又有点说不通,袁世凯不是同盟会的敌人么?孙大总统眼下说他不是敌人,但每一个明眼人都知道,他们必定势不两立。阻止了马有财,就等于又帮了袁世凯。出个革命党的北方政府总比袁世凯要强啊! 这是怎么了?思绪有些混乱。金善卿平生头一次发现,自己竟然有事想不清楚。 罢、罢,罢。离六点钟还有几个钟头,到了夜里还不知道出什么怪事,撞大运吧!金善卿叫了辆洋车,直奔了日租界的樱花浴馆。烫个日本澡舒坦舒坦,出来正好到石头门坎等三梆子。今年节气早,广西新鲜的鞭笋和竹荪该运到天津了,石头门坎的油闷鞭笋出色当行,另外,有一道豆腐、竹荪汤,给取了个雅名叫“纱窗明月”,也该尝尝新了。本地的菜品吃来吃去,就那么几样,烦人得很。 走过法国桥边的时候他发现,海河航道局的破冰船在河中开出了一条航道,虽不很宽,但普通的货轮完全可以通过。 桑德森言而有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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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盛:直隶总督衙门原先在河北,海河裁弯取直以后,就变到河南边了,紧临着金钢桥。头一次暴动,负责放信号的同志也不知道是没有经验,还是一慌张看错了表,反正是提前一个小时就放出了信号,各队伍还没到达指定位置,河北的人就先动了手。总督衙门自武汉起义开始,就加强了戒备,卫队也增加了。他们一听见河北枪响,抢先把金钢桥给扯了起来。这是我们的疏忽,没想到他们会有这么一招。你想想,我们都是手枪、土炸弹,跟本打不过河去,牺牲了两个同志,暴动也失败了。当时我就想,这次失败的原因,并不只是信号放早了,关键是参加的人手太杂,不统一。 镇反干部:不是你们北方革命总队干的么? 马盛:不是。好像是同盟会派来的人,不是汪精卫,就是胡锷公,他们要把天津的革命党联合起来,成立了一个什么协会之类的组织,也拉上我们总队,但联系不多。你想这事,七八个组织,互相不认得,也弄不清谁在干什么,就这么暴动,能成么?说句难听的话,武昌起义这事儿多有赶时气,撞大运的成分,他们把那种经验拿到北方来干,可这是满清政府的老窝,怎么能行?不行。要想成功,必需得有周密的计划…… 镇反干部:你当时有把握成功? 马盛:至少有七分把握。你看,大清国跟洋鬼子有协定,天津城周围二十里以内不许驻扎清朝的军队,城里的武装,主要是巡警道。新从杨村调来的一个协的新军,也是因为武昌起义闹的,外国人松了口,但还是得驻扎在军粮城,进城的只有五百人,不能穿军服。算算看,五百人分派在总督府、海关道、天津府、巡警道、大清银行、新车站、大清邮政,还有什么?差不多十几个地方,东一股子西一股子,我们只要拿下总督府,活捉总督陈夔龙,或是天津总兵,让他们下令新军放降,事情就成了。听起来这么大个城市不好办,打蛇打七寸,抓对了地方,很容易办到。 镇反干部:你怎么知道直隶总督那天在府里? 马盛:那天陈夔龙的长孙过满月,天津所有的地方官和新军的长官都得到,我们冲进去来个瓮中捉鳖,一个也跑不了。那时天津就没官了,群龙无首,至少华界我们能控制住。 镇反干部:成功以后能怎么样? 马盛:怎么样?还真是的,真要是暴动成功了……,那会儿还没有咱们共产党。我想,只要是成功了,至少全国解放用不着非等到现在。 到了六点钟,三梆子没出现。金善卿心中暗想,老吴的消息多半准,这三梆子一定是跟着忙活暴动的事,抽不开身。于是,他叫了一壶直沽高梁,按说他平日不喝这种烈酒,今日总觉得从心底有股子冲动,正对这种酒的脾性。 然而,烈酒的冲劲是对了他的心情,却与这里清淡隽永的素菜不大搭调。他发现,近来心意彷徨,正在渐渐失去他平日最得意的那份从容。 凡事关心则乱。他发现自己做错了,不该对马有财他们由同情进一步深入到关心。是关心么?他问自己。兴许是,否则,不会从得知今夜暴动的消息后,便这样张皇失措的。这样太没风度了,要泰山崩于前而不惊…… 有个短衣的汉子送来张纸条,上面的书法拙劣,说:今晚亥正,来车接你。 晚上十点过来接他,什么意思?莫不是拉他一起去暴动?还是把他劫持起来免得碍事?不明白。 马有财担心,三梆子若去接金善卿,必守不住秘密。先把他稳到夜里十点,再让三梆子拉着他走日租界旭街回家,躲开总督府。那时离起事只有半个小时,他再想破坏也来不及了。 再者说,这一阵子,他还需要三梆子用那辆新车拉着宝义到处走,他扮作跟班在后边小跑,一来四处察看总督府和附近街道上清军的防卫情况,二来还可以随时策应隐蔽在附近的队员们。 三人在城北的侯家后、鸟市一带转了转,马有财发现了不少自己的队员不守纪律。 这一次他吸取了上一次起义的教训,把自己的队伍全都拉过河南边来,免得被新军再拉起金钢桥,把起义的队伍分成两截。从这里发起攻击,距离近,可隐蔽的地方多,是打巷战的好地方。暴动的时间定在十点半,这个时候总督府里庆满月的堂会正唱到大轴,也是他们防备最松懈的时候。 但是,这么长的时间,几十条大汉在街上闲逛,很容易被探访局的暗探们发现。于是,马有财想出一个主意,临出发前,每一个队员发了一块钱,就是向宝义借的那笔钱,还有老吴拿来的一笔钱,让他们各自换成铜子,分成小队到鸟市和侯家后一带的戏院、落子馆里边听玩意儿。这些个地方散场总在深夜,什么人坐在里边也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每个小队有两个负责带枪的队员,一个挑着柴火,里边夹着长枪,另一个是个打小鼓的,这也是他们本来的职业,筐里的旧货下边,是手枪和炸弹。他们都是经验丰富的队员,绝不会引人注意。 谁想到,他的那些队员仍然散布在街上,显眼得很。不听从命令,事情就先失败了一半。 坏了。马有财一拍大腿。千算万算,没想到这一处。那一块钱他们一准是留给老婆、孩子买粮食了。自己是穷人闹革命,怎么也会犯这种富人的错误! 再临时想办法是不成了,他身上的钱也留给了老婆、孩子。望了一眼前边车上的宝义,自己先摇了摇头。他之所以用不着带钱,就是因为扮了宝义这位阔小姐的跟班,三梆子是车夫,这样不会有人怀疑,当然更不用带钱。他同意宝义参加这次暴动,也是因为少一个这样的人,他的那些队员扮不成阔少爷。 宝义倒像是很沉静的样子,架着二郎腿坐在车上,也不东张西望,稳当得很。 再向宝义借点钱?马有财心中的那点穷人的豪横劲不允许他再张口。咬咬牙,再坚持一会儿,街上的行人散去之后,他的队员也该分小队向各自的目标靠拢了。 这个时候可不能出事,要不,一切都白忙活了。 三梆子来接金善卿时,一脸的不高兴,他在梦里都想参加暴动,上一次嫌他小,不让去,这回有了机会,又去不成。 车还没到鼓楼,金善卿捡个僻静地界把三梆子叫住了。“跟我说实话,马有财是不是今天夜里暴动?我告诉你,新军的布置有了变化,马有财可是一点也不知道。我现在必得马上见到他。”其实左师爷去了北京,今天并没有总督府的切实消息。 三梆子没言语。马有财给他下的是死命令,让他架也得把金善卿架回家。 “如果他们这样就干起来,人可少死不了,事也不一定成功。” 三梆子毕竟是个小孩子,让金善卿连哄带吓唬,便掉转车把,奔北边下去了。出北门,正遇上巡警抓了两个北方总队的队员,用锁链锁在脖子上,牵着往南走。他们二人都别过脸去,与来人不照面,三梆子脚下如飞,穿锅店街,奔南运河边上的鱼市。平日里,每天天不明,海下顶着潮头上来的渔船在这里卸下各色时令鲜鱼,如今封了河,鱼市上冷清得很。 马有财的指挥部就设在鱼市东头的一间小茶棚里,往北距金钢桥之有一箭地。马有财并没在这里,茶棚里坐着喝茶的是宝义。 “你来干什么?”金善卿怒火中烧,马有财要是在跟前,他免不了要破戒开骂了。“他怎么能把你弄来?这不是害人么?” “是我自己要来的。”宝义手里那碗茶刚是二泡,嫩绿的芽尖不是这茶铺中所能有的,手边是她那枝柄上嵌珍珠的柯尔特。“我虽然不赞成他们,但事情既然干起来了,我也不能袖手旁观。” 茶棚后边蹲着五六个人,大枪卷在芦席里,有条汉子站起来望了金善卿一眼,又蹲下了。金善卿认出来,这人住在堤头,昨天亲手接了他三块大洋。 他妈的说话不算数!其他收钱的人想必一个不落的都来了。这些个穷小子行事另有一套,跟他不是一个规矩。 看来只能往最坏里打算。金善卿把宝义拉出茶棚,一只手臂拢住她的肩头,手上用劲,搂得紧紧的,在她耳边道:“你一定要听我的话,现在坐我的车,赶到挂甲寺河边,给送个信。” “我要参加战斗,马有财让我带这一队人马。”这只是在撒娇,她的身子已经有些发软。 “千万听话,这是要命的事。那边的人你认识,告诉他们,要做好准备。”金善卿强按着性子,把语调调理得分外的轻柔。“这里的事交给我了,我替你去办。” 宝义总算坐着三梆子的车走了,临行把柯尔特手枪给了金善卿。三梆子很是不乐意,但也没有办法。 算起路程,三梆子得避开总督府,沿着南运河往西,从西马路绕到德租界,再到挂甲寺,少说也得用一个钟头的时间,不知道是否来得及。 一个队员走过来问:“金先生,宝义小姐把表带走了,现在几点了?” “差十分十点半。” 那伙人从茶棚后边出来,沿着河堤向金钢桥摸过去。金善卿跟在最后,看明白了,他们一共七个人,四个人握着大枪,另外三个手里是斧头、棍棒之类的东西。 这件事真有点开玩笑,可他们就这么干了。金善卿从未开过枪,沉甸甸的柯尔特拿在手里很不得劲。离桥头还有十几丈的时候,前边的人停了下来,伏在河堤上,回头问:“现在几点了?” “十点半差一点儿。”全仗着这一段河岸没路灯,要不,桥上的新军大老远就能发现他们。 金钢桥头上平日里只有两个巡警把守,上一次起义失败后,这里用砂包堆了个工事,换上了四个带长枪的新军。 “他妈的,怎么多了两个人?”前边一个队员低声道。隔着不远,金善卿也能看清,桥头上有六个士兵。他想起来,准是总督府的堂会要散了,官员、眷属们要回家,街上自然加派岗哨。 有人从他身后摸过来,吓了金善卿一跳,手里的枪险些走火。扭头一看,先是看清两只细细的小眼和一脸皱纹,再一定睛,认出来了,他妈的是老吴,拖着枝大枪,笑模笑样地冲他点头说:“金掌柜的,生受您了,饺子别提多香了,家里人对您老感激不尽。”没等他回答,又爬到前边去了。 一时间,金善卿觉得这二十多年白活了。他一向自诩从未看错过人,这一次真是瞎了眼,让这几个小子给玩了。 一排枪声猛地在他耳边响起,浓烈的火药味扑面而来。再看,桥头上的士兵倒下两个,剩下的四个士兵有两个扭头往总督府那边跑,另外两个一边向这头射击,一边往工事后边跑。 老吴猛地跳了起来,瘦长瘦长的身子像好大个靶子,叉开双脚稳稳地站在河堤上,平端大枪,啪啪两声,那两个士兵便扑倒在工事边上。老吴放下枪,回头冲金善卿一笑:“金掌柜的,打兔子的枪法,您老还看得入眼么?哈哈。” 金善卿有些佩服起马有财,这个战术很高明,清军的兵力大都在河北,只要把守住金钢桥,桥南边只有些卫队。 轰地一声巨响,红光映天,总督府附近发生了爆炸。 “攻进去了,太棒了。”没枪的队员此时已抄起了岗哨的枪,躲在工事里边,枪口对着河北,回头往南看。“总督府的后墙一准给炸塌了。” 金善卿问:“马有财在哪?” “他领的那一队专打总督府的大门。”正说着,总督府的辕门前也响起了一声巨响,声音不如方才的响亮,想必是手抛的土炸弹。 照眼下的情形看,说不定还真让马有财给蒙着了,兴许就能成事。他心下琢磨着,万一马有财占了天津城,他怎么跟南京临时政府打马虎眼,至少也该替马有财说几句好话才像人,于是,便蹲在工事里点上一颗烟。 “寻一根抽抽。”老吴蹲在他旁边,伸过手来也拿了枝烟点上,一下子嘬进去大半根,“好烟,么牌的?” 镇反干部:我听您说是初三见到的宝义和金善卿,初五暴动,但其他人的交代材料中说,从你们见面,到暴动,不是经过了三天,就是四天,这里边时间不大吻合。您看这? 马盛:肯定是他们记错了,这件事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镇反干部:不是我们不相信您,从多方面的材料来看,金善卿在这几天里的活动互相冲突,还有不少别的事,他就是有三头六臂也干不了那么多事,我们琢磨着,这里边是不是有什么诡秘的东西? 马盛:你这话问到点子上了,金善卿这个人,表面看起来还算规矩,其实神出鬼没,净干些个让人意想不到的事……

9

马有财听到总督府的后边炸响了,心下一喜,从衣襟里掏出两把手枪,一枝柯尔特,一枝勃郎宁,只两枪,便把被他拉住闲扯的两名岗哨撂倒在地。听到枪声,散在四处的队员们都冒了出来,每人一枝手枪,一枚土炸弹,向总督府门前冲过来。 许是暴炸让守卫在门前的十几名卫兵有些慌乱,但看到拿着武器向他们冲过来的北方革命总队,这些人即使是出于自卫的本能,也立即端枪射击,革命党当即倒下了两个人,新军和门前的官员、轿夫也有几个被子弹击中。 三十几个人攻打总督府的正门,是有些个冒险,但马有财认为,选的这个时机有把握,来道贺的官员、眷属正是告辞出门的时候,马车、轿子一片乱乱轰轰,枪声一响,这些人有的回身往总督府里跑,有的沿着大街四散奔逃,也有的女眷被仆妇丢下不管,独自坐在地上大哭…… 门口站班的门丁和卫队,急忙退入衙中,企图掩上大门,一颗土炸弹丢过来,两扇大门轰然倒地,总督府便大门洞开了。 “一位老爷也别放过,都抓起来。”真正跟总督知近的大官都更衣换上了便装,不像州府、知县、佐杂们得翎顶辉煌地支应着,得仔细辨别。 冲入总督府,并没有遇到抵抗,卫兵们都逃散了。马有财心下暗喜,真乃天助我也。 总督府是座五进的院子,大堂与客厅很快就肃清了,抓住的官员都被集中到西花厅内,其他的丫环、仆妇们都不见到踪影,卫兵只有死在地上的几个。 让马有财感到不安的是,院子后边方才响了一阵密集的枪声,此时却没了动静。他在正面的进攻并非主力,主要的战斗人员和大枪都放在了总督府的后面,后花园的院墙被炸开之后,便可杀进府来,从背后击溃府里的卫队。 北方革命总队强于其它革命组织的地方,就在于他的成员在本地下层有极广泛的基础,各大衙门、宅院中都有他们的人当仆人、厨子、门丁等等,即使没有内线,送煤、送柴、送水、送菜的人们也能在里边进出,所以,总督府的防卫情况他非常清楚。根据今天早上的情报,这头两道院子里至少也应该有二、三十名卫兵才是,都到哪去了? 第三进院子的大门紧闭,这倒不是难题,一炸就开。第三进院子是总督的签押房和内客厅、书房所在,第四进则是内眷们住的内宅。宅院的西面有一条夹道,直通后面三进院子,第五进院子里一大半是后花园,另一部分是车房、马房和厨房,当然还有后门。从夹道进去,可以直接攻进后面的两进院子,此时另一队人马应当攻进府内,至少也应占领了后花园,并控制住后门,以防陈总督从那里逃跑。 受伤的队员被搭进了门房,有两个人已经当场死亡。这是革命必需的代价,马有财还没有时间表现出伤痛。他留下一半人守在前院,亲自带领十几个人,打算从夹道中攻进去。 那些卫兵怎么不见了?后院又响起一串暴炸声,紧跟着就是一阵紧似一紧的枪声,突然间,又没了动静。 夹道中有一个带门楼的二道门,没有门槛,以便于进出车马。马有财当先带领众人摸入夹道。后院的枪声已经很稀了,想必同志们得了手。 他向后摆了摆手,低声道:“小心撞上自己人,开枪前先看清楚了。”自己人要是在这院中火拼出来,倒让新军捡了便宜。 二道门吱呀呀向两边一分,马有财带领队员伏在墙边。门里火光一闪,像是雨夜中的闪电,很不整齐的一排子弹从他们的头上飞过,好像还挺高。因为看不清门里有没有工事,马有财伏在地上,一动不动,队员们也没有放一枪。子弹太宝贵了,不能轻易耗费。 门里的人显然是心惊胆战,又几排枪打出来,就更不像样子了,子弹有的高得将房檐上的瓦都打了下来。乘着枪声一停,马有财向后挥了两下手,身后两个身影便冲了出来,一阵枪响,其中一人给子弹打了个跟头,却又歪歪斜斜地冲了上去。 轰然暴响,砖瓦碎石四射,门楼塌了下来,那两名对员想必是死了。 出发之前,总队中共有八个人抽到了“死签”,他们是其中的两个人——这是从本地民间组织的决斗中继承的一种方式,抽到死签的人必须首先执行必死的任务,他们死后,他们的家庭将得到组织慷慨的照应。 暴炸冲起的尘土尚未落下,马有财大喝一声,当先冲了上去,紧贴着墙根…… 河北的新军终于出现了,在金善卿向队员们敬了第二圈他那名贵的纸烟之后,但只是聚集在金钢桥的北头,探头探脑地,并无意进攻,看起来极似是没有长官指挥。这是马有财指挥天才的第一次体现,在他后来的三十多年的战斗中,也曾多次体现出这种战术上的“先验”判断——今夜长官们都在总督府听堂会,吃喜酒。 队员们把大枪架在沙包上,向北岸瞄准。 “先别开枪。”金善卿向左右分别说了一句,“他们不像要冲过来,省着子弹。” 自作聪明的结果,只能是自己受罪,昨天完全可能给他们更多的弹药,白送给他们也行,省得现在着急。金善卿知道自己是个善于自省的人,而且不分时间、地点,他想:还是自己有问题,总是把他们当“穷人”,忘不了这一点,才限制了他的聪明才智。 老吴也跟着说:“金掌柜的说得对,别逗弄他们,让他们先咂摸咂摸滋味,等想明白了,说不定就天亮了。” “咱们有多少子弹?”金善卿忍不住要问。 “来时一枝大枪三十颗子弹,打死的四个小子身上有一百来个,差不太多。”老吴对他那打兔子的枪法挺自信。 对方要是进攻,可以躲在铁桥的钢梁间向前运动,不是毫无遮挡,这样,防守起来就更加的费子弹。 河对面的新军一阵骚动,向两边一分,退了下去,闪出几辆马拉轿车,也调头回去了。 “总督府里的情况你们清楚么?”金善卿有一种很可怕的预感。 “清楚得不得了。”老吴又蹲下来点烟。 “北京的客人今天到了么?” “哪来的北京客人?没有。” 糟糕!如果他没猜错的话,河对面来的应该是袁世凯的亲信大将王怀庆,破坏革命党滦州起义的主谋,杀死施从云的凶手。左莲舫左师爷前天无意中跟他提到,说是袁世凯为了拢络陈夔龙,初五派王怀庆来颁赏,许是他晚了,没赶上下午来天津的车,坐的是夜里十点钟路过新车站的去奉天的车。 如果真是这样,麻烦就大了。王怀庆不是个好对付的。 当新军再次从桥头露面时,已经是端枪在手,排成两个单行,紧贴着桥上纵横的钢梁,向河南移动。河北把守新车站与比国电灯房的士兵,加上巡警道的巡警和探访局的暗探得超过两百人,凭他们几个人,根本就守不住。 不过,第一排枪过后,桥北倒下三五具尸首,新军便退了回去。回头望一眼总督府那边,倒是清静得很,连枪声也没有了。金善卿举起手枪看了看,又把它放下了。 新军的第二轮冲击很有组织,有的蹲着一点一点往前蹭,有的干脆在桥面上爬,两岸边一拉溜几十杆大枪打掩护,子弹雨点一般泼将过来。 金善卿的那顶青缎小帽给打飞了,可惜上面那块羊脂玉的帽正,宫里流出来的玩意,内务府造办处的手艺,值百多两银子。伸手一摸头顶,像是被烧红的火筷子烫了一溜沟,断了不少的头发。 好像总督府那边的枪声也激烈起来。但老吴的大枪就在他耳朵边上一个劲地响,震得他耳朵发木,对自己的听力也就不大信任了。 咚的一声,金善卿身边倒下一名队员,手脚抽搐,额头上冒血。他扯了扯老吴的衣角,没动静,又扯了扯。 “干啥?”老吴的声音很大。 “老吴大哥,咱们是不是也学他们的样,把桥扯起来?”金善卿知道这主意想晚了。 “干么不早说!”这真是个好主意,队员已经死了一个伤了俩,子弹显然是支持不了多一会儿了。“你跟我去。” 就在这时,第二轮进攻终于给打了回去。 海河上三座可开启的铁桥,只有法国桥是用电葫芦开启,金钢桥与金汤桥都是手动的,很是费劲。而且,启动铁桥的绞盘在桥下,推动绞盘便能带动平衡锤,将桥升起来,只是,绞盘前边没有一点遮挡,对岸如果有枪法好的人,一枪便可以把开桥的人打死。就算是新军都是笨蛋,但打过几排枪来,总也得有个三两颗命中。 老吴一个人蹲在桥边一段短墙后边,用枪掩护,金善卿与另一个队员爬到桥下推绞盘,工事里的队员监视桥面。老吴的命令是,不许轻易放枪。 下到桥下一看,金善卿心底咯登一下子,锁住绞盘的是一把笨得可笑,也牢固得可怕的德国铁锁,金善卿的恒昌洋行有独家经销权。没有钥匙,这就是个毫不通融的家伙。 “锁匠,过来。”同行的队员从工事里叫来一人。“麻利儿的……” 锁匠从辫子里摸出根铁线来,弯了两下,又沾些唾沫,便动手开锁。桥面上枪声又起,听起来,显然河南岸的火力微弱得很。突然,一排枪弹从西北边打过来,带着风从身边掠过,打得石桥基迸火星,新军发现他们了。蹲在地上开锁的锁匠身子一点一点地软下去,倒在地上,不过,锁已经打开了。 老吴一个人在东边,一杆枪压住了东北方的火力,但西北方却有子弹不间断地打过来。“你把桥升起来。”一同来的队员往西跑了几步,跪在河堤上向西北方向还击。 金善卿扭了几下绞盘,保养得很好,油上得也充足,但不知是该顺时针转还是逆时针转,好在他很快找对了方向,唯一困难的是,绞盘越推越重,这至少也应该是四个人的活。 当桥面开始向上升起的时候,金善卿体会到了这一生当中从未有过的成就感,那感觉就像是菩萨或是佛佗插手了人间的事物,轻而易举地改变了人的命运。 抬头一看,他恰好看到西边的队员一声没吭,手中的大枪向上一抛,沿着河堤滚到糟朽、肮脏的冰面上,不动了。 金善卿在下一排子弹到来之前,适时地趴在了地上,偷眼向桥的接合部望去,南边的半截桥只升高了一尺多,不足以阻住新军,却有可能成为他们向南进攻的掩体。 河南边的枪声越发地稀稀落落了。他们的子弹想必要用完了。 现在看来,如果他能把桥升起来,也许还有一丝生路。见鬼的,平白无故,卷到这种倒霉事当中。他有一丝后悔,但也仅仅是一丝,在他三两下脱掉身上的狐爪仁皮袍的时候。 老吴清楚地看见桥升高了一尺便不动了。他蹲在堤上防洪的短墙后边,对岸的新军也在短墙后边,视角太低,很难射中他们,而对方却可以向桥下射击。“怎么样?金掌柜的,吃得住劲么?”老吴看得见金善卿蹲在绞盘后边。 金善卿打心眼里佩服老吴的胆量。“没么大不了的,就是雨点儿太大。”他平生第一次真切地感觉到自己声音中的豪迈。 老吴把枪里压满了子弹,最后两排子弹掖在腰里。“没么大不了的,我给您老打伞。”他一下子跳到短墙上边,把枪稳稳地抵住肩头,不慌不忙地一枪一枪打过河去,对岸的枪声停了下来。 金善卿清楚地看见老吴站在短墙上的身影,高高瘦瘦的样子,和枪中喷发出来的火光,他也一跃而起,推住绞盘拚命地跑,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再也推不动了为止,有人把他拉回到工事中。 “好样的,金掌柜。”老吴倚在他身边,咧嘴一笑,依旧是满脸摺子。“给根儿烟抽抽,我的烟袋掉河里了。” 马有财刚站起身来往二道门里冲时,被人从房上扔下来了七八根火把,掉在夹道中,照得通亮,两边房顶上的枪弹随之倾盆而下。原来府里百十名卫兵乘着主人正忙,大都跑到后院去吃酒,正赶上后面一路革命党炸墙,两度交火,对方攻不进来,他们这才回身与马有财撞了个正着。 马有财他们这十几个人,眼下被人居高临下地打,毫我还手之力,正在这个时候,前院的队员们赶过来支援,一阵弹雨,把房顶上的火力压了下去,马有财不撤也得撤了。所以,当他看见金钢桥被高高地升起来时,真有些喜出望外。 两军汇合,下一步是向哪边撤退,河北的路断了,再说也不能往枪口上撞,沿河向东也不可,那边是日租界,小日本坏着呢。看来只能向西,但西边是西车站,津浦线的始发站,也驻着新军,只能向西再向北,转走河北大街。 “听我的,跟我向东走,边打边撤。”在众人主意不定的时候,金善卿这才想起他早有安排。 “不行,过不去。”马有财无法相信那是条活路,这时总督府里的卫兵从后边赶了上来,枪声噼噼啪啪地响。 金善卿没再说话,劝也没有用,便拉住马有财径直向东下去了。跑出半里多地,回身打了两排枪,他便顺着河堤跑到了冰面上。后边的新军不再放枪了,怕子弹打到日租界里去惹麻烦,反正前边是死路,日本兵不会放他们进日租界。 因是临近开河的节气,冰面上一走咯咯直响,踩着没劲。在离金汤桥一箭地的地方,河中央开出了条航道,水面上停着艘没挂旗的小火轮。 一见革命党要上船逃跑,新军的枪弹又打了过来。 马有财和老吴用大枪掩护,金善卿推着众人上船。“慢着点,把船踩翻了谁赔?”船舱里钻出一个穿一身黑制服的缉私警,一脸的不高兴。当的一声,一颗子弹打在船帮上,那缉私警缩了回去,再没出来。 大部分人都上去了,马有财与老吴也退到船边。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孩子走在最后,脚下一滑,跌到船下去了,金善卿伸手只抓住他的腰带,人也被带入水中。 幸好金善卿把皮袍丢在金钢桥下边,身子还算灵活,只是河水冰冷难耐,他伸手扒住船帮,对马有财高叫:“别逞能了,快上船。” 船上的人先是丢给他一根绳子,他感觉那孩子可能是受伤了,身子只是抖,一点也不用力,便用绳子捆住了他的腰,手也僵硬得不打弯了。 老吴的枪法的确是好,一杆大枪,就把河岸上的新军压在二十丈开外不敢上前,只是趴在那里不住地放枪,可等他们回身上船,新军却冲了上来。 “走喽。”金善卿被人拉着刚爬到船帮上,早就升火待发的小火船猛地一跳,又向前一窜,跑了起来。后边的枪声停了下来,因为他们进了日租界的航道。人们拉动绳索救水里那个孩子。 船一过金汤桥,河右岸猛地亮起几盏大灯,直射在船上,啪啪几枪打过来,是日本兵。老吴抄起枪就要还击,金善卿把枪按住了,“不能向租界里打枪”,“这是谁他妈的王法?小萝卜头儿……” 哗哗地一阵枪弹密不透风,从右岸刮过来,岸上站着长长的一排小矮个,罗圈腿的日本兵,老吴的脸上血光一闪,一头栽入河中。 开船的缉私警猛地加大马力,机器呜呜地叫着,向法租界冲去,后边的绳索又松出去老大一节,上边系着的那个孩子,样子怪得不得了地躺在水面上蹦蹦跳跳…… 镇反干部:你们是如何全身而退的? 马盛:在挂甲寺上的岸,德租界北边,铁血团的同志们在那给我们打接应。 镇反干部:你事先安排得挺周到。 马盛:怪就怪在,我没通知过铁血团。许是宝义安排的?她也没提起过呀。 镇反干部:金善卿说他救过一个孩子,有这事么? 马盛:有这么回事。那孩子当时中了一枪,脑袋给打掉了一半。 第三章 谁也不是傻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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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0年3月某日,本市镇反办公室第29号审查室审讯纪录: 镇反干部:在1912年,你跟金善卿有过什么反动活动? 何玉臣(58岁,杨柳青人,封建会道门头子):姓金的?我不认得这个人。 镇反干部:据我们了解,那年春天,你伙同金善卿,在本市搞了一场巨大的骗局,骗取了大笔钱财,并害死两条人命。现在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讲出来。 何玉臣:骗局是有的,但别把我跟金善卿扯在一块,他是国会议员,用你们的话说,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反动分子,我跟他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一点关系也扯不上。 镇反干部:老实交代。 何玉臣:(为节约用纸,以下部分将镇反干部的问话删除了) 从哪说起呢?那一年宣统皇帝退位,但老百姓倒是没觉出什么来。有皇上是每天找饭辙,混的是两个饱一个倒,没皇上也这么混,不过是剪辫子罢了。但这会儿有钱人毛了,都往租界里边跑,什么王公、贝勒、将军,大富豪、大富商,都坐着火车从北京下来了,金银财宝一车一车地向租界里运,看着都让人眼晕;本地的富人也忙着往租界里搬家,华界的好房子空出来的无数,贱卖也没人要。 这节骨眼上什么买卖最来钱呢?烧香的地方最来钱。这地方所有大大小小的和尚庙、姑子庵、道观全都是挤不动的人,像大悲院、草场庵、挂甲寺,还有天后宫,就跟前两年解放军围城那会儿一个样,只要是供着泥胎的地方,那香火烧的,好像把大殿点着了一般,好家伙,布施的钱财就没数了。就连日租界里的日本和尚庙里也有人去叩头。你问为么?我来告诉你:一是怕死,二是怕败家。哪回国家闹乱子不是富人遭殃?苦哈哈、小老百姓不怕,命在肚子里,衣服在身上,全部家当就一口熬粥、贴饼子的铁锅,不但没么大事,说不定还能像庚子年似的,乘着乱呼劲儿发上一笔横财,从那也“人”了。 你问我?庚子年我才8岁,六月初三的生日,那能发么财?可就这,我还在东门脸捡了一把洋铁皮的大水壶,一顶狗皮帽子…… 要说骗人的事,我那会儿根本就不会。不过,当时有一个广东佬要召几个本地人帮他干活,说是在挂甲寺南边二里地左右的地方,靠着海河边再建一座大庙。有吃饭的地方,我能不去么?倒也不错,虽说给钱不多,但每天三顿大饼果子,管够,就是没菜。 那个广东佬干瘦干瘦的,两眼冒精气。我们琢磨着,他不是盖庙,八成是来“憋宝”的,天津卫的宝贝让他们广东佬憋走了多少? 金善卿坐的那辆挂着八道捐牌的洋车,一下法国桥就放炮了,轱辘一瘪,车把一歪,险些把他跌下来。今日出行不宜,这是宪书上说的,宣统三年新版。 “我给您老再拦辆车?”车夫一脸的对不住。 “没几步了,走着吧。”金善卿把袋里的大铜子全都抓给了车夫,没数数,反正这东西带着也是沉,更没有理会什么洋车坏了,坐车的可以不给钱这些俗例。 “谢您老。”好似平地起了声炸雷,这车夫的嗓音能票黑头。金善卿方才的一点不愉快,并没有像平日里一样,随着谢赏声烟销云散。虽然他喜欢赏人,更爱听谢赏的叫声。 作为德商恒昌洋行的华帐房二掌柜,兼任同盟会在本地的一名重要的“坐探”,金善卿责任重大,华界、租界到处跑,每日里不知过这法国桥多少趟,还从没赶上过这种轮胎放炮的怪事。 真别扭。他相信,凡大事都有征兆,脚力出毛病可不是好兆头。 当初同盟会把他派回天津来,是因为他本乡本土的缘故。当然,人家倒是没有提起,说他过去是这地方出了名的狗少,各行各业人头都熟,好办事。但这也是实情,他自己明白得很,并不忌讳,那是年少时的事,他也从未因此而后悔过。再者说,革命党中,经历比他更糟的还多着呢。 派给他的主要任务就是替同盟会筹款——闹革命最需要的就是钱,这比什么“驱除鞑虏,平均地权”的革命理论都重要。有了钱,买枪买炮,收买军队和满清官员,可干的事多着呐。所以,他在恒昌洋行的华帐房里,有一半生意是替同盟会做的。 想想也有趣。他从未怀疑自己是否走错了路,当个革命党挺不错,反正他的家产也早给他祖父和父亲败光了。 今天他是出来送钱的。南方派了个能人过来,是位江相派的大师爸,说是要在天津筹几笔款子,由他负责打打接应。 要说起来,这件事有几天了。这位大师爸五天前就派人给他送来一封短信,说是让他筹措2000块本洋(西班牙站人银元,行市最高,流通的也少),当作本钱,干一笔“买卖”。这不是笔小数目,空手套白狼的买卖,用得着这么大的本钱?虽说他手中可调动的现洋论万,但还是拖了好几日,闹革命这手活,要筹措经费,将本生利是最安稳的,顶不济劫府库也可以算得是革命行动,骗钱闹革命,不大体面。这是他的私心,没跟旁人讲。 早几年他在广东住过一阵子,跟江相派的人有过相当深的来往,对他们行里的事情,知道的很是不少。按理说,这个江相派是广东地方上的江湖组织,活动范围通常不出两广,最多也是下南洋,或在香港、澳门,从未听说有北上做“生意”的。这次派人来会有什么蹊跷?他年少时成千论万地赌钱,曾给了他一个极好的训练,就是凡事都要看看它下边藏着什么,就算是给他个窝头,他也要翻过来看清楚眼儿里有没有掖着什么坏。南京临时政府不仅把他这样的狗少派出来筹款,如今连江相派的“骗子”也派到北方来了,只说明一个问题,他们的经费严重不足。打仗是个费钱的事,打江山更要花它几座金山银山,眼下,南边一定是没钱了,而且走投无路,才出此下策。 下桥之后向西,沿着海河走两个路口就进了意租界,远远地可以望见高高的基座上的马可·波罗塑像,金善卿非常喜欢这一带,等同盟会的事情有个了结,他一定要在这里买一所小宅子。这里有一连串小小的圆型广场,周围小巧的洋楼各自不同。意租界兴建之初,租界当局颁布了一项强制性的规定:在这一地区兴建的房屋,不允许有相同的设计。于是,在这不大的几个街区里,就出现了众多的尼德兰式、罗马式、哥特式、拜占庭式的建筑,甚至新、旧殖民地式和俄国式建筑也挤了进来,仔细观察一下就会发现,这里简直是欧美建筑风格的大杂烩,但却给人一种奇妙的观感,甚至是有些赏心悦目的舒适。在本地,意租界与德租界是公认的,最适宜居住的地区,当然,要讲繁华和做生意的便利,还是去英租界和法租界,至少也得是日租界。 金善卿一边留意着门牌慢慢地往前找,一边欣赏两边迷人的住宅。那位能人给他的地址就在这一带。 依眼前的情况看,他还是个快乐的单身汉,弄上一所两层带地下室的小楼便够用了,二层得有四、五间卧房,楼下客厅、书房、餐厅、下人房、厨房都要齐备,半亩的小园子,还要有马房和停放马车的地方。当然了,新近刚从外洋传进来一种烧火油的汽油车,他也挺感兴趣,反正买一辆也花不了几个钱。他在英租界的寓所也很体面,但不是自己的产业,感觉就不大一样。近半年多,租界里房屋的价格让涌进来的中国人给抬了起来,现在买一所这样的房子,怕是要五千多块大洋,或是四千多两银子。这对他来讲还不算太困难,革命的目的为的就是要过上好生活,他眼下的收入没什么可报怨的。 他要找的那所房子,距马可·波罗广场不远,是所有些个奥地利风格的小楼,两层带地下室,有宽敞的凸窗和一个小巧的花园,僻静得很(也有人说,这就是日后梁启超的饮冰室)。 站在院门口,他又有些怀疑,门牌是对的,但楼内传出的声音有些奇怪,有个女人的声音在唱《五花洞》中的“二六”,板眼不很讲究,但声音挺媚。广东人租住的房子,哪来的女人唱京戏呢?奇怪。 哎呀,他一拍大腿,这伴奏的弦子听着耳熟。别是表舅吧?怪道得很。 进门一见,果然正是他的表舅操琴,一个高挑身材,长腰身的年轻女人在厅中边唱边舞,身段大有可观之处。 “你来了。”表舅停下手中的弓子,向金善卿打了个招呼,眼角眉稍带着的笑意,却不是冲着他来的。 表舅杨丙仁比他大不了几岁,自从知道他回来了,便常来找他,但没有一件正经事,只是玩耍而已。然而,表舅一直挂在嘴边的一个念头,就是发财,简单说就是弄上一大注子钱,干什么用呢?票戏!表舅曾正经八百地在谭鑫培那里拜过门,平生最大的愿望就是与新近大红的梅兰芳合唱一出《大登殿》。为什么不唱整出的 href='642/im'>《红鬃烈马》呢?原来谭老板在烟榻上只传了他这一折。 票这一场戏可是一大笔挑费,但表舅提起此事却神采飞扬,语调也躁急得很,“场面、行头且不说,我跟梅老板唱大轴,余叔岩的 href='7592/im'>《乌盆记》压轴、倒二是杨小楼的猴戏,这一堂戏码只有替慈禧老佛爷兼管内廷供奉,如今搬进英租界作寓公的太监大总管小德张的堂会上才能见到。这关乎我杨某人一生的脸面,非要弄到这笔钱不可”。 “表老爷有钱,你这当小少爷的还有什么可愁的?”表老爷就是表舅的爹,曾在河道总督府中任高级幕僚,吃土方,吃工价,很搂了些家产。金善卿这也只是闲聊。 “这钱么是我的冤家。”表舅的一口念白确是老谭的韵味。“如今,老爷子丢了差事,断了来钱的道,哪还会给我钱玩票?没有办法,我这才找你来了。听说你们这里来了位能人,给我引见引见,让我也好弄上几个花花。” 广东来了位能人不假,但是金善卿绝不能给他引见,因为,那位能人是来筹钱,不是散财,而且手段非常,他不能把自己的亲戚往上送。自表舅一提起这话头,金善卿就知道该离他远些了。不过,从那以后,表舅也突然没了踪影。谁想到他竟会在这里出现。 “少爷,您来了。”那女子烟视媚行,手中的梅红丝帕子只有豆腐干大小,用它做势掸了掸纤尘不染的沙发,请他坐下,只在两人一错身的当口,便轻声在他耳边道:“我叫素琴,老爷姓庄,您别记错了。”而后,她便轻飘飘地上楼去了,脚下闪出一双鸦青的缎鞋,绣着桅子花,半跟——新近从上海传过来的式样。 金善卿不知道表舅是不是看出了这女子一身风尘之气。 “我正想去告诉你,这位庄大师真是了不起,‘庄生晓梦迷蝴蝶’,庄周的72世孙啊。”表舅就是这样的毛包脾气,屁大点儿事能说得像是个炸雷。“我费了多大的劲才见上庄大师一面,好在你表舅我有一股子韧劲,如今总算是登堂入室,有望得到大师的垂青了。” “你是怎么找到这来的?”金善卿心中很是疑惑,同时也担心是庄大师故意与他过不去。 “这你就不用管了。我告诉你,昨天庄大师为我‘扶鸾’,你猜猜降临的是哪路神明?陶朱公,财神爷!他老人家说我近日有一注横财可以到手,你说这钱来得多是时候。我已经跟方方面面都联络好了,正月十八在广和楼开锣。”表舅眉飞色舞的样子,好像已经与梅老板同台而歌了。他又神秘地凑到金善卿的耳边说:“我听说,这位大师会‘种金’。金子也能种出来,这是多大的道行。” “庄大师呢?”金善卿没有接表舅的话茬。虽然还没有见过庄大师这个人,但他心中对这人已经有了几分的判断,此公想必是个“做阿宝”的高手。 “您找我?”身后传来的声音讲的是广东官话,平平淡琰,却淳和而富于磁性,很有几分魅力。 庄大师的容貌、仪态让人一见之下只能得出一个印像——仙风道骨,虽然他只穿了一身白纺绸的便装,但那胜雪的长髯与寿眉,还有满面的红光,精光内敛的双眸,都让人难作它想。 “你看一看,庄大师90岁的人了,这皮肤竟如婴儿一般。”表舅久在南市里混,“金皮彩挂”各行人中交了不少狐朋狗友,混出一肚子杂学,恭维起人来也很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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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庄大师将金善卿领到楼上的法坛前时,他心里有些个不是滋味。表舅误投误撞地闯到这里来了,让他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既然表舅已经进了庄大师的门,作为庄大师的同伙他又不便将其揭穿。 庄大师在法坛前行礼上香,跪拜舞蹈的姿态当真是出奇的美妙,这也是他们这一行眩惑人的基本功。法坛前是“扶鸾”的沙盘,坛上有一座挂着红绸帘的木龛。金善卿知道,那里面应该有一只瓷坛或者瓦罐。 “楼下那人是你的亲戚吧。”庄大师并不像是在问金善卿,倒像是自言自语。这让他有些吃惊,转念一想反而明白了,江相派的基本功之一是“博观”,就是套问家世,调查亲友,庄大师必定早就了解了表舅的一切。庄大师又叹了口气道:“咱们是干大事的人,赶上你家的亲戚,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是没有办法。这一切都是表舅自找的,更不要说我们革命者纪律甚严,上不传父母,下不传妻子,金善卿绝不能为了一己之私泄露庄大师的秘密。毁家救国是孙大总统给我们的教诲。好在表舅自己没什么钱,就算是从表老爷房里往外偷,也有限得很。让他买个教训也好。金善卿在心底宽慰自己。 “这里还缺个做手,我看你也是行里人,就给搭个架子吧。”庄大师转过身来,目光澄澈,金善卿从他的眼角和脖子上的皮肤看出,他最多不过50岁,须发都是染白的。 这个做手也就是庄大师的助手,江相派的行话叫“生媒”,就是取得了顾客的信任,行骗后为他们料理后事的。“没有别的‘一哥’(行话:行骗对象)?”得多问一句,兴许还能将表舅解脱出来。当然了,这也是向对方亮亮身份,自己虽是个“半开眼”,但行里的事也清楚得很。 “等着军火、粮饷用,没时间了。” “为‘相’的规矩?”江相派人士自称“江湖宰相”,这行的规矩是只取不义之财,而且绝不能伤害受骗者的性命。 “老夫若不守规矩,也不会享名这么多年,更不要说替孙文办事了。”庄大师的目光真诚得很。但金善卿明白,这是“江湖眼”,别有一功。 “若是伤了人命?” “绝不会伤及你的亲戚,只管放心。” “我还是不放心。”与庄大师的这一次交锋,金善卿知道自己必败,因为不占理,“革命”这个由头太大了,改朝换代是不世之功,他无从反驳。 这时,楼下传来素琴在唱“我这里出帐外且散愁情”,表舅的弦子托得相当精采。 表舅真是个倒霉蛋!金善卿暗道,这也许就是车轱辘放炮给他的警示。难道当真要毁家救国?这算哪挡子事情! 何玉臣:过了德租界再往南,就是庄稼地了,海河也变成了土岸,净是荒草,树也不多,没么景致。要说有,也就一个挂甲寺。这个庙建得早,哪年建的说不上,大概齐有天津卫就有它了。好像庙里的和尚死性得很,弄得那么大的地方,没么香火,也就修不起大殿,翻盖不了山门了,这不,看上去破破烂烂的,不像样子。但有一节,一闹兵灾,这里的香火可就了不得喽,因为么?就因为有挂甲这两个字,大家伙儿觉着多少跟武将啦,军队啦沾上点边;也有的说是唐太宗当年路过此地,曾脱下铠甲在这里休息,要不怎么叫挂甲寺呢。所以,南方革命党一开闹,这儿的香火很盛了一阵子。 我们要盖庙的地界在挂甲寺南边,盖个么庙呢,说起来都新鲜,是和合二仙的庙,听说过么,里边不住和尚、道士,住的人叫庙祝。现在没这词儿了,解放了,也没这路人了。搁他们广东蛮子来说,这就是神汉。招我们干活的那个广东人,精瘦的,姓邝,我们叫他老邝,他就是个神汉。 有一件事得说明白,他管饭让我们干活,可不是挑土和泥,搬砖运瓦,离着建庙还早呐,打从辛亥年腊月二十三跟上他,一直过了破五,没干过正经累活。干么呢?每天一大早,我们是果子大饼吃得饱饱的,他那边也染好一大锅红鸡子,我们每个人挎一篮子红鸡子,身上穿件杏黄的半大褂子,在中国地走街串户,家里只要是有小孩的,就给一个鸡子,再让家主人在一张和合二仙像上盖个手戳,没手戳打个手印也行,反正得证明这鸡子没让我们给偷吃了,或是卖了换酒喝。这是干么呢?二三十个大老爷们满世界送鸡子?刚开始我也不明白,反正是让送就送,广东佬又管工钱又管饭,临了还能摸俩鸡子回家下酒儿,不干是傻子。到了年三十,这红鸡子送出去没有三千也得有两千,有门楼的人家都送到了。大家伙儿都稀慌得要命,天底下没这么便宜的事儿,白送鸡子,可到底为么呢? 等到大年初一,每个人还是一篮子红鸡子,还是往各家送,可这回不一样了,还教了一套说辞,让往各家里说去。 那套说辞我看是胡勒,可还真有人信,说么呢?每个人说的都一样:就说是,今天岁逢壬子,有大凶之兆,上天要收童男童女各一百零八个,要陆地升仙,玉皇大帝派下来办这件事的是和合二位仙童,过些日子就在天津卫现真身。送红鸡子是么意思?不知道,反正是有仙人指点,让挨着家送,给孩子避祸。 这件事要在今天,一听就是胡勒,哪挨着哪呀!早让你们给抓来了。可当时还真有人信,特别是老太太,疼了孙子疼孙女,可不能让玉皇大帝给收了去。打那往后,我们这送鸡子的可成了香饽饽儿,有孩子没孩子的人家都抢着把我们往家里拉,这回鸡子就不白拿了,不拘贫富,总要赏下几个大子儿。这可是好事,我是一天白吃两顿饭,白拿五毛钱工钱,还白得外找儿,我宁可一辈子干这活儿。 没两天功夫,那些个瞎话在天津卫就嚷嚷动了,早就不是原来的词了。这地界的人传起话来,不出大门,耗子就变大象了,更别说是可着天津卫传!传来传去,就传进租界里去了…… 租界里不光是洋人,还是咱中国老乡人多,刚才不是说了么,天津、北京的有钱人都搬租界里去了。这不,打正月初本,我就给派出来跑英租界…… 金善卿的密友,那位假小子宝义不知打哪听说了庄大师的事,非要跟来看看热闹。这算哪回事?她是女子暗杀团的大头目之一,富家大小姐,却要跟江湖人往一块混。这可不像参加革命党,有危险但还体面,江湖人五花八门,歪瓜裂枣也多,混在一块儿,这话传扬出去,好说不好听。 金善卿心中清楚得很,对宝义,劝是劝不住,只能顺着她的脾气来,等什么时候她玩腻了,再找个别的玩意一引逗,就能轻而易举地将她引开。所以,二次来拜庄大师,宝义也兴冲冲地跟了来。今个她的打扮越发地特别了,头戴白狐与火狐两嵌的暖帽,压着一条油松的大辫子,身上穿件白狐出锋的皮袍,雨过天晴的缎面,可说是男装女样,在天津卫应该是独一份。要说有一点点特别,是皮袍的腰身宽了一些,这不是裁缝手艺潮,没显出她的小蛮腰来,而是特意做成这个样子,好藏她永不离身的那把柄嵌珍珠,火力威猛的柯尔特手枪。 “小姑奶奶,您了进门少言语,别净往外冒楞话。”在花园门首,金善卿再次叮嘱宝义,不过心中最隐密之处,却隐约想让宝义把这里边的烂事给搅黄了。 “我不开口就成了吧。”宝义理了理散出来的鬓发,娇嗔道。 两人近半个月来共了不少事,出生入死的,交情是没得说了,可是交情归交情,顶不了脾气,宝义这大小姐的脾气是天生的,再加上好侠义,有胆量,嘴上没把门的,让金善卿不知道如何相处是好。 客厅里,庄大师正陪着个客人,把双方一引见,这位是金掌柜,这位是老邝,俩人拱手一揖到地,互道久仰,其实根本就没听说过对方。金善卿仔细一打量,见老邝面上的皮色如三晒的黄酱,颧骨高耸,眼窝如洞,里边闪出来的两点晶亮的光让他觉得不舒服。这也是个广东的江湖人,他心中暗道。 “邝老爷在哪高就?”金善卿对在庄大师周围出现的每一个人都不能放松。 “教书不会,做买卖不会,也就是四处游荡,虚掷韶光而矣。”老邝一笑,露出两颗金牙;摇摇头,闪出条鼠尾般精细的小辫子。听这话头,依正常的判断,他若不是个家有余财的少爷,便就是个身上带艺的江湖人。金善卿却明明白白地看清楚,他身上没有富人的慵懒,一团精气神凝聚在咬肌和双肩上,这只能说明他必定是个惯闯江湖的老手。 庄大师发现了两个人在较劲,便打着哈哈道;“老邝也是初到贵宝地,谋点事情做。可我是帮不上忙。日后若有难处,你还得多关照。” 金善卿没有接这话茬,他的心中还有一点别扭。此时南方临时政府正跟袁世凯谈判,从报纸上看,这两天就要出结果,大清国是完了,关键是今后谁当家。武昌一闹革命,全国各省的督抚都跟着起哄架秧子地闹独立,有真有假,为的是什么?还不是各保禄位,窥测时机,满洲人失掉的天下,这回不知道该轮到哪位八字好的朋友手里。大家伙儿都是为自己忙活,就革命党自己替大家伙儿忙活,不上算。这事先撂一边不说,但是,没来由地为了闹革命把自己的身家性命和亲戚、朋友都搭上,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还是应该拉表舅一把才是。 起初,宝义的目光完全被庄大师吸引住了,如此仙风道骨,鹤发童颜的相貌,确是引人注目,同时她也没有忽略老邝的存在。这是一个杀手的本色,她暗自夸讲自己。 而老邝眼中的那两点光,也一直在跟着宝义转来转去。 “庄先生,在下年幼无知,说错话您还得见谅。”她觉得大师这称呼太别扭。“我不明白的是,人凭法术就能生财,是不是有些幼稚?”她是在德华学校受的最新式的德国教育,对庄大师的这一套自然有所怀疑。 “宝姑娘有所不知。”庄大师以为宝义姓宝,其实她姓赵,但她最喜人家叫她宝姑娘,好似可比薛宝钗一般的人品和干才。“法术一事不可轻谈,此事远非凡人可解,更加亵渎不得,仙人长年独处,性情怪癖得很,用咱们的话说,就是十分的小性,睚眦必报,所以,讲话要小心才是。” 庄大师一点也没有露出吓唬宝义的意思,语调平和得很,但让人听起来却毛骨耸然。“仙家妙用,常人可以不解,也可以不信,这是常情。你想想,要是天下人都信了仙家事,全都修炼得陆地飞升,到天上仙宫中过好日子去了,那天上是不是就太挤了,哪容得下这么多仙人不是?就算了只成个地仙,长生不老,那人世间得多出多少老夫这般的老怪物。”这话又像个笑话。这才显出庄大师的“缸口”活好,软一句硬一句的,让人抓不住话头,有别扭只能咽在心里。 宝义轻轻咬着嘴唇,呼扇着一对大眼睛,像是极认真的样子,只有金善卿知道,她正琢磨坏主意呢。 庄大师的话头却抢在前边,道:“宝姑娘面带玄色,”说她脸色浅黑。“卧龙藏珠,”眉毛里有一颗黑痣。“鼻狭而挺,口方而丰。”鼻子是非中土式的窄高鼻梁,嘴却没来由的大了些,嘴唇还厚。“此乃凡间福泽之像,却无仙根。”你不过是个有点福气的俗人,登仙的指望是没有了。 “你讲的这是什么?”宝义的英文、德语讲得呱呱的,但中文水平只够写封短信的,庄大师的专业术语,她连一知半解也达不到,便回头问金善卿:“他说我的鼻子、嘴怎么了?” 金善卿正好借这么个机会断绝宝义与庄大师的来往,便说:“庄大师夸你长得好看,就是不够白净。” “你也这么看?”这才是她最关心的。 金善卿没言语。气她一气,小姐脾气一发,便再也不会来捣乱了。他心道。 宝义抿起丰润的嘴唇,离开他们二人,远远地坐到另一张长沙发上去了。沙发的另一头是老邝。不一会儿,两个人便小声地聊得挺热闹。 庄大师坐到了宝义的座位,与金善卿挨得挺近,道:“金老弟,老夫抛家别业,初到北地,心中很是没底,可是领的任务又重,在孙大总统面前立了军令状的,后边的事情,还得靠老弟多帮衬。” “您老人家言重了,在下也是奉命行事。只是……”他很想重提表舅的事,可又无从张口,别人都舍生忘死,单单他为了一门子亲戚就婆婆妈妈的,有些个丢“份”。 “不义之财,理无久享,……人人皆得而取之。故曰:‘做阿宝者’,非‘千’也,顺天之罚而已。”庄大师的目光紧盯住金善卿的瞳仁,好似一盏气死风灯罩住了只爬上泥滩的螃蟹,口中似歌非歌地吟了一段。 金善卿立时明白了。庄大师吟的是江相派“师门三宝”之一《阿宝篇》的引言。“师门三宝”是总纲《英耀篇》,应用《扎飞篇》和《阿宝篇》。因他不是门里人,所以并没能得到这三宝,但三宝各自的“总纲”他却知道。这几句话,原是他们师门替自己行骗做辩解,然而,这番辨解,再加上眼下的政局和“革命”的背景,它对于金善卿的说服力可就太大了。人家明言,只取表舅的不义之财。表舅哪里来的不义之财?还不是表老爷在河工上“搂”来的。 罢,罢,罢!金善卿已经拿不出任何说得过去的理由反对此事了,尽管这里边他还是觉得有些个没想透。可毛病出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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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玉臣:和合二仙收童男、童女的事一嚷嚷开,我也就“人”了,工钱以外,也捞了十几块钱的外找。老邝看我还老实听话,就派了几个人归我管,把最大的租界,也就是英租界划给了我,让我带着他们到那边去,照旧是宣讲那套说辞。这下可好了,英租界里有钱的中国人最多,又都是老家底,财厚,家里边子孙也旺,更得在意,别让二仙收了去。可有一节,这些人的门不是轻易能登的,没有引见,三姑六婆大都进不去,何况我们几个大老爷们儿?我们几个人分头撞了一天,也没见着几家主人,每家每户都是高门大院,门丁、仆妇成群,拦在门上不让进。没办法,只得跟老邝实说。老邝却不着急,他说时候还没到,等到了,就跟在中国地一样,他们必定出来找咱们。眼下么,暂且给你们请个人过来帮帮忙,领进门去再说。 请来的是谁呢?是一个女娃儿,宝姑娘。这宝姑娘可是个人物,一身贵公子打扮,讲话嘎嘣脆,走路一阵风,腰里的大洋钱鼓鼓的。她一见面就说:你们几个跟着我跑几天,看看门道。可是有一节,不论大事小情,都得跟我明说,有谁跟我藏着掖着,我敲断他的狗腿。 嘿,这小丫头儿的“缸口”活儿够硬。 我就是有一节不明白,这宝姑娘明明是本地土产,怎么会跟个广东蛮子混到一处?她不缺钱,手上一个翠搬指就得值几千,身上的大毛皮袍一天一件不重样,想想看,其中必定有缘故。为么这么说?我告诉你,这姑娘好打听事,不过半天,老邝带着我们干的这些事,她都打听明白了。还跟我说,叫我多留神,多打听事,而后讲给她听。 您还别说,这宝姑娘就是有能耐,租界里大大小小的宅门,她不认得三百,也得有二百六七,七姑八姨六舅母这些亲戚不说,更多的是同学、朋友和洋教青年会的同道,凡家里有小孩子的,都把红鸡子给送到了。她还出了个好主意,扯了一匹大红绸子,裁成小块,各家各户,每个孩子送俩红鸡子,都用红绸子包着,又体面,又贵重,当然,赏钱也多,多数是三毛五毛,也有给一块银洋的。这么着,我们的外快就更多了。可有一样,那套说辞她从不讲,都是我们白话白,倒把嘴皮子给练出来了。 奇怪的是,这宝姑娘对我是特别的好,每天送完了鸡子,让我们自己分了赏钱,她总是把我留在最后,三块两块的银洋赏我。倒底是为么?当时我可是不明白。反正不会是看上我了。跟了她十来天,我发了百十块钱的财。足够我在河东地道外买了两间小房,娶了个外路媳妇,正经八百地过日子了。 就这么着,过了半个多礼拜,鸡子就不用我们送了,为么?这会儿,租界里有孩子的人家都追着我们“求”“仙果”了。也不知这是谁给取的名,还真好。你听听,“仙果”,多有味!多勾人!宝姑娘一看忙不过来,没别的,租房子开店,开张舍“仙果”,还说呢,这是为天津卫的童男、童女造福。但是,这一舍,鸡子的挑费就大了,有孩子没孩子的,见天都来领一个,还没有赏钱。跟着我的那哥几个不开眼,分不着赏钱,时不时的就有闲话。我不跟他们掺和,宝姑娘见天还是论块地赏我。那几个,见没油水都又跟着老邝跑了。 这事难不住宝姑娘,她让我找来几个“发小儿”的弟兄,每天由她管饭,大饼卷酱头肉,还给开一块钱的工钱。就这么着,这鸡子一直舍到“行香”迎仙童…… 庄大师第一次开坛,金善卿竟然在那里见到了表舅的爹,他的表老爷。表老爷老当益壮,家中已有五房姨太太,前几日又从昭云书寓接了位红姑娘出来当老六。他早听说,表老爷近来投在生意上的大笔钱财,损失了不少。即使像当铺之类的生意比较稳定,也因为局势不稳,人人都在抵押财物,变换现洋,周转资金就有点不灵了。 这天,金善卿临时弄了件青洋布的一裹圆穿在身上,似模似样地捧着拂尘侍立在法坛旁边,心中默记着在广东时一位江相派的大师爸给他讲的“做阿宝”的程序。“做阿宝”是江相派骗术的总称,其中诸多的骗钱手段往往匪夷所思。与表老爷同来的除了表舅,还有两位富商模样的人,衣装阔绰,但仔细一看他们二人那游走不定的眼神,便知道他们也是做手,“一哥”只有表老爷与表舅二人。“一哥”这种称呼大约源于广东鸟语,大是难解。 庄大师一举手,一投足,沉稳得很,那气像着实的庄严,精心梳理过的银髯,用说书人的“贯口”来讲,是“根根见肉,条条透风……” 表老爷大笔一挥,很随意地将四个人的生辰八字写在一张梅红全帖上。接下来庄大师的一番焚香舞蹈,可比“八佾”之舞,然后,他将全贴供在法坛之上。素云引导那四人跪在地板上默祷,只有表老爷一副见过世面的样子,满脸的不屑。 照规矩,下边的程序是“扶乩”,乩童是素琴。今日她一张清水脸,簪环尽除,也穿了件朴素的青布一裹圆,很是虔诚的样子,春风剪水的眼神也收敛了起来,睫毛下垂,守着“眼观鼻,鼻观口,口问心”的法理。 金善卿在另一边与她一同扶着乩架,一支木笔悬在沙盘中央。 “扶乩”这东西也叫“扶鸾”,据说是万应万灵,眼下肚子里有点墨水的人少说也有一半信服这东西。金善卿早先只听人说过,却从来没有见过,更不要说当乩童亲手来做了。他只是奇怪,要说这东西是件“腥活”,骗人的,庄大师绝不会让他这个“棒棰”上手。若不骗人,这东西怎么能写出字来,而且还合辙押韵? 庄大师亲手焚了三道黄表纸画的符,纸色金黄,笔画如朱砂般殷红,经火一焚,红色的符在黑色纸灰的映衬下,真真切切地现出几分摄人心魄的光焰。表舅带着另外两个人,每人燃了三柱香,顶在眉心礼拜之后,恭恭敬敬地把香插在香炉里,又跪在地上。只有表老爷,跟在后边也燃了三柱香,却没有行礼,只是用一只手插上了香,顺手弹了一下蟹壳青的瓷香炉,摇摇头,然后退到一边,倒背双手,看着庄大师,目光中满是嘲弄。 举着乩架有大半炷香的的功夫,金善卿的手臂已经发酸了,突然,乩架动了起来,这真是让他吓了一大跳,他可以对老爹的坟墓发誓,他始终紧绷双臂,根本就没有动,而且也绝没有感觉到素琴那边有什么有意的动作,但这乩架竟然就动了起来。 起初,木笔只是在沙盘中圈圈点点,画出一道道杂乱的笔画,渐渐的,笔画连贯起来。如果说这也算是字迹,应该与米颠的狂草大有关联。模模糊糊的,他好像是认出了其中几个字…… 就在金善卿被那自己会动的乩架惊住了,同时又为猜解沙盘中的字迹大费猜疑的时候,素琴念出的四句似歌非歌的句子,他只听见末后一句“只手擎天走四方”,其它的却没能听清。这想必就是降临法坛的仙人给出的神谕。 庄大师又焚了一道黄表,送仙人回转洞府,这才转到法坛前,拉住表老爷,对其他人说:“对不住了各位,拐仙明示,只杨老先生一人有缘。”话音未落,旁边的两个“做手”便捶胸顿足,唉声叹气,做出种种大失所望的样儿。只是表老爷仍是一脸的淡然,并没有显出受到多大触动。 “不过,今日你们与杨老先生相遇,也算有缘,可以占光不少。”庄大师又对表老爷道:“老弟身上带着现钱么?” 表老爷脸上一下子露出看穿骗子真面目的表情,顽笑似地从腰间摘下一只荷包,在庄大师面前抖了抖,里面的银洋丁当作响,道:“要讲钱,老爷我在天津卫不算是最阔的,可还称个三二十万。要动咱的钱,得看你有没有这本事。” 这是表老爷进门之后第一次开口,讲的话很不受听。不过,金善卿倒是心中暗喜,指望表老爷的狂妄激怒了庄大师,这件事正好就此做罢,他尽管另寻“一哥”,再找财路,也就碍不着自己么事了。 庄大师只是微微一笑,带着仙人的悲悯。他从表老爷的荷包中取出六块银洋,又对其他人道:“你们每人拿出一块大洋钱,与杨老先生结个善缘。”他自己也取出一块银洋来,向众人亮了亮,是块本洋,其他人的都是最常见的鹰洋。“我辈行道之人不取信徒供奉,借您的善缘,老朽也沾些喜儿,以为行道之资”。 这是“做阿宝”的一个关键步骤,叫作“定心”,这一步走好了,“一哥”们便逃无可逃了。 庄大师揭开木龛上的红绸帘,从里面取出了那只青花瓷坛,将10块大洋放在坛中,用红绸扎口,又放了回去,放下帘子。 下面的事情很平常了,无非是焚香念咒之类,只把跪在地下的四个人弄得五迷三道,庄大师方才住手。 “请杨老先生取出宝坛。”庄大师显得很劳累的样子,同时也是为了让表老爷亲自过手,把手段坐实。 瓷坛打开,里面白花花的银元,整整110元,种一生十,童叟无欺。庄大师慢条斯理地将银洋理清,恰好是99块鹰洋,11块本洋。这一下子,表老爷惊得目瞪口呆。 这是“一哥”们应当有的表现,否则,怎么会叫“做阿宝”呢?然而,他们没有注意到的细节,金善卿却未曾放过:庄大师表演的当口,素琴没在眼前。他知道,她一定是到墙后面把龛里的坛子掉换了,墙上必定早已挖开了一个洞,就在神龛后边。但是,他不能拆穿这个把戏,对革命党,他是发过誓的。 何玉臣:红鸡子舍了十来天,天津卫大概没人不知道和合二仙要收童男、童女这件事了。大约是在正月初三,要不就是初四,是壬子年,老邝就来告诉我们说,红鸡子就别舍了,该做迎仙童的准备了。迎仙童是怎么一回事,我们跟本就不明白,全听他的指派。 派给我的活儿,是给二仙童借一副执事,么执事?就是当官的坐着大轿出门,前边走的衔牌、伞盖,还有别的一些个杂七杂八的玩意儿,好显摆自己。我们家的亲戚、朋友上八辈也没出过半个当官的,哪去弄这劳什子?但是有一节,咱爷们儿聪明,会钻叽(土语:钻营),您猜我弄来的是么?我找娘娘宫的老道,把出皇会的全副执事给借来了,还给二位仙人借来了天后娘娘的两架宝辇。天津卫的乡亲们最好热闹,好几十年没出皇会了,大家伙儿都闷得慌,这正是个机会给大家伙儿找点乐子。把老邝给乐得,屁颠屁颠的。娘娘宫的老道们也乐意,这也是我的主意,放出风去说是要想保住子孙,最好的办法是让老道给做个“水陆道场”,我们给介绍人家。你还别说,这个信一传出去,请的人还是真多,我从中骑驴,把宝姑娘介绍的人家又介绍给他们,他们得念经、奏乐的份钱,我从中过手也分润一份。反正这也不是死了人,得“头七”、“二七”的停着,一个道场用不了半天,一天能赶两三家,就这,还因为请的人太多,安排不开,险些打起来。万般无奈,我又想出个新辙,把娘娘宫的唱经班子分成六股,每股三四个人带着管子、响器,再另约几个外地来的侉老道,混在里边充数,经他们是会念的,也一样有模似样。这么一弄,来钱就更多了。 不过有一点不大如意,就是老邝在这个钱里硬刮走了一半,剩下的一半,我拿个大份,跟着我的几个小兄弟分小份,人人都挺欢喜。 只有一个人不欢喜,就是宝姑娘。一不舍红鸡子了,宝姑娘也就没事干了,整天闲得难受,心里不通快,这一不通快,每天给我的赏钱大约也就忘了。我琢磨着这不是个事,宝姑娘是热心肠,人家也不图么,就是好个热闹,得给她找点事干才好。那老邝不知道犯哪股子劲,突然之间,又不乐意宝姑娘掺和这里边的事了。为么呢?我想没别的,老邝十有八九不是么正经人,迎和合二仙的事也是“江湖生意”,为赚钱的。兴许,用他们江湖人的话说,这宝姑娘是个“官身儿”,从她身上来不了财,反倒可能生出事非来。没办法,我可不能把宝姑娘撂在旱岸上,就给她找了个活——联络出皇会的法鼓会。这是个看交际手面的事,不容易办,也是为了让她知难而退。 正月初五,迎仙童的“行香会”第一次游行,两架宝辇从娘娘宫里出来,宝辇上供着和合二仙的牌位,前边是宝义在各处约来的法鼓会,有西池八仙、高跷、舞狮子、中幡和萃韵音乐,虽比不得以往二月二十三给天后娘娘出皇会那么官样、气派,但足以把各处的闲人引到街上,大人、孩子挤做一团,也很热闹了几天。 这一次各法鼓会的爷儿们真是卖力气,各家各派把押箱底的玩意全使出来了,让天津卫的老少爷们大叫过瘾。后来我才听说,这些个法鼓会,都是宝姑娘花钱雇来的,扭好了多加钱,所以才卖弄本事。 我不明白的是,这宝姑娘年纪轻轻的一个大姑娘,跟着一帮大老爷儿们在大街上混么?她饶是花钱不落好,还白受累,为么许的呢?从老邝事事防着她来看,他们肯定不是一伙的。可要从宝姑娘紧着打听老邝的大事小情来说,他们说不定还是冤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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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世上,别的东西可以是假的,唯独这白花花,响当当的银洋假不了。那两个“富商”四只眼睛都看呆了,一个揪住辫子在手上拧麻花,缠得紧紧的,哈喇子流出半尺多长;另一个不停地拍手跺脚,也不知是赞叹庄大师的手段,还是惋惜自己没福,不能参与进来。 庄大师把银洋一五一十地分配给各人,表老爷所得独多,放在钱袋中沉甸甸地,坠得慌。 那两个雇来当“托儿”的家伙显然被庄大师的法术迷住了,死赖着不动,被金善卿与庄大师的哑巴仆人给架弄出大门。 表老爷独自坐在椅子上,手中拎着钱袋出神。表舅像只撞笼的家雀儿,烦躁不安地在房中转来转去。 “您倒是拿个主意呀!”表舅耐不住性子。 表老爷沉吟了好一会儿,像是自言自语道:“这种东西,想要让我信服可就难了。‘乾坤倒转’、‘偷梁换柱’,‘彩门’(古彩戏法)中的‘腥活儿’也办得到。”表老爷毕竟是老江湖,可他钱袋中新增添的六十块大洋钱沉甸甸地坠住了他的心。“可万一这是真的,若不信,岂不是‘天与不取,罪莫大焉’?” “干还是不干?”表舅急着让表老爷下决心。金善卿明白,他是想老爷子发注横财,他也好分一份去票戏。 方才分过现洋,庄大师便回房休息去了。在江湖手段上,这种行止是为了吊一吊‘一哥’的胃口,也是给他有个梳理混乱思绪的时间。因为,再糊涂的人,在冲动的时候拿出来的钱财都有限得很,只有在他坚定了信念,才会回去张罗“种金”的本钱。其实,“一哥”根本就想不明白,庄大师的种种非仙非佛的铺派,亦真亦幻的言语,半推半就的行止,只会让他越想越迷糊,只有一条路好走。 眼看天就要黑了,庄大师方才出现,一照面先是面色一惊:“杨老先生还在呀。隐侯(金善卿的号),你送杨老先生回去。” 要送客?金善卿一喜,必定是庄大师看出表老爷阅历丰富,不适宜下手。如此大妙。 藏书网谁想表老爷不想走,他直眉瞪眼地对庄大师道:“这就完了?不是说您老会种金么?” “种金的事不提也罢。”庄大师摇了摇头,一部银髯无风自动。“今天老夫有幸,沾您的光已经得了十元行道之资,心中感激不尽。客居不周,荒蔬野菜,难待贵客。您还是请回吧。” 此时庄大师的表情,让自认为运用表情独有心得的金善卿大为赞叹,他在脸上没有一丝皱纹被牵动的情况下,竟发散出一阵阵的惋惜与不屑。 表老爷的精神气又给提了起来,道:“方才大师说在下是有缘人,请问这缘在哪里?总不会是这六十块鹰洋吧。” “种金术要是这么简单,天下人岂不都发财了。”庄大师有些不耐烦。“这只能算是拐仙给您的一点点见面礼,小赏钱。” “请大师明示,缘在何处?” “这可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 “那就请大师演示一番。”表老爷不依不饶。 庄大师踱到表老爷面前,福履挨近表老爷绿皮腰的官靴靴尖,鼻尖对着鼻尖,音调极低,语气却尖刻得臊人地说:“您是个贪财的小人,即使有意外之财的命,也不会散出一分银子的福田。唉,五十年没遇上有缘人了,遇上您,也是老夫命中有难。” 庄大师拍了两声巴掌,素琴从门外进来,身上依旧是那件看不出身段的一裹圆,手中拿着只大碗,碗中有半碗清水。 “有个小碗就够了,干什么拿个汤碗来?等一会儿我用哪个吃汤面?”庄大师像是有些不满意。碗放在供桌上,庄大师取过一张黄表纸,用笔蘸上碗中的清水,在纸上画。左画右抹,黄表纸上现出一个红色的符来。“这碗里是碱水,用它在黄表纸上写字,很快字迹就变成红色。如今江湖上的骗子,有不少都是用这一手来骗人。可他们哪里知道,这其中还有仙家的妙用。” 庄大师怎么自己揭穿自己的把戏?金善卿大起疑惑。 火取丙丁,焚过了黄表,庄大师从供桌上拿过一只红葫芦,打开盖子,对着嘴喝了一口,道:“天津卫这地方的水太硬,沉一沉才好喝。”便招手把表老爷和表舅叫了过来,让表老爷一个人站在碗前边,将手中的红葫芦交给了表舅,道:“你往碗中添水,添满为止,中间不能停,但也千万不能快。你们三个在水满之前不能讲一句话。” 表舅敬酒一般小心地往碗中添水,表老爷的两眼紧盯着水碗,金善卿也站在供桌边上偷眼观瞧,这个法门儿他听说过,没见过。庄大师击了一声玉罄,双掌合什,两目微闭,口中不住地在念经。 突然,表老爷的鼻子里边用力地哼了一声,又给咽了回去,他伸出手去扶供桌,手指抖得厉害。 表舅显然也看见>了什么,手中的红葫芦一停,被庄大师哼的一声,吓了一跳,连忙接着往碗中加水。 金善卿也看清楚了,就在方才一转眼间,碗中现出一个人影,眉眼胡须宛然是表老爷,在他面前有高高的两大堆黄金,每堆黄金上蹲着一个蓝脸的恶鬼。很快,黄金、人影、恶鬼全都消失了,水碗也满了。 表老爷长吁了一口气,干张嘴讲不出话来。 “送客。”庄大师迈步先行离开了房间,没再跟表老爷照面。 宝义自打见过庄大师以后,好几天没露面。说来也奇怪,宝义没事磨着金善卿时,他还觉着有点烦,这一见不着宝义了,他又担起心事来了。一打听,才知道,天津卫闹新鲜事了,和合二仙要收童男、童女,宝义正跟着忙活这个了。而发起这件事的人,就是在庄大师那里认识的老邝,他没忘掉那大酱似的脸色和眼中的两点“贼光”。 这小子干的恐怕不是好事。金善卿心中暗道。江相派的手法当中,有一门叫“扎飞”,也就是《扎飞篇》中讲的东西,都是些个装神弄鬼的把戏。《扎飞篇》的总纲是一样的,但在各师各门手中,具体的手法都是各有独到之密,虽可触类旁通,但绝无相同之法。金善卿记得好像有这么一种手法,就是关于建庙招财什么的,只是记不大清了,似乎这个方法必定要害人性命方能成事。 要知道,江相派的手法,不同于北方江湖人物的手法,北方“金皮彩挂”诸门,虽有使“腥”活的,但多半也有点子真能耐。而江相派使的,都是一腥到底的活。就拿表老爷看的那碗水说,庄大师自破“法术”,讲明碱水写字的“不二法门”,为的是让表老爷无从起疑,也正好引入下一个圈套——观水中仙境。其实,他的那只大碗底上,嵌着一大块水晶的透镜,碗中的水到了一定高度,便能现出透镜下边的一张小画来,无非是两座金山,两只恶鬼,唯独当事者的画像,则是现画上去的,这个没有好手艺办不成,首先要抓住对方相貌上的神韵,动手还要快捷,三笔两笔的人物肖像,让透镜折射出来,还真得一望便认出是谁。庄大师出去的那一会儿功夫,就是干这个事。这短短的一段时间,恰好给表老爷腾出空来想心事,也好让表舅催逼他,两头夹击,他就不容易清醒过来,好接着往下挨骗。 但这和合二仙又是怎么档子事?金善卿心道。 没办法,他写了封信给广东的朋友,探听此事,交英租界邮便所寄了出去,然后到华界来找宝义。他听说,宝义弄了个“行香会”,在里边当会首,拼着命替老邝忙活。 “你知道老邝是什么人,你就跟着忙活?”金善卿见面就没好气,这在以往可是从来没有过的。 “不就是个江湖人么,谁不知道。”宝义开始并没恼,依旧是笑嘻嘻的顽皮相。 “什么是江湖?什么是江湖人?这些你懂么?什么都不懂,你搅在里边会有很大麻烦。”金善卿自知这话说服力不强,只是勉力为之,不能看着不管。 金善卿这些小瞧她的语气,让宝义心有不快,便道:“不知道又怎么了?我在学嘛。江湖人、江湖事,不去学你教我不成?就算是你来教我,学不学还得看我高兴不高兴。”她从袖中摸出一只秋叶形的海兰宝石耳环,戴在右耳上,晃了晃。“我早就知道,你不喜欢我这个样子,要我学那些个庸脂俗粉,裹小脚,穿裙装,我偏不……” 宝义一甩袖头,走了,一身公子哥的装束,晃着那只耳环。 这是他们俩人相识以来第一次吵嘴,金善卿有些为难。他是真的喜欢这个快人快语的女孩子,可又没有架驭她的威仪,想要弄些手段,心中又有些不忍。 何玉臣:行香会游了两回街,大概是老邝就叫人把建庙的意思透了出来。也不是,好像是天津卫的老爷儿们自己个儿出的这个主意,说是和合二仙在本地没有安身之所,要想尽尽孝心都没个去处,不如建所庙,供上二仙的神像,好让大家伙儿叩拜。倒是老邝拦着众人,说是他本有建庙的意思,但得看二仙现不现法体,倘若二仙现身,照仙人的模样再塑金身也不迟。 庙址选在哪呢?我好像是说过,就在德国地再往南,挂甲寺的南边二里多地,海河边上。老邝老早就在那买了两亩地,预备着建庙的,这事我后来才知道。 和合二仙哪天现真身呢?没人知道。老邝说是得等,等二仙给他神谕,反正出不了灯节,到时他一准告诉大家伙儿,一块去迎驾,也让老少爷儿们跟着沾点仙气。这会儿没事干么呢?还是隔一天一出行香会,抬着二仙的神位满街筒子乱转。 这下子整个天津卫算是乱了套了,都知道和合二仙人要现真身,比天后娘娘、观音大士、南无阿弥陀佛还灵,没别的,有钱的出钱力,没钱的出人力,就等着给二位仙人建庙宇,塑金身了。可这庙非佛非道,又不是外洋的洋教,住不得和尚、道士、洋教士,管香火的事着落到谁身上才好?想来想去,还就一个人合适——老邝,这个庙祝非得他辛苦了。老邝说不成,他说他可以帮着天津卫的老乡亲接仙送仙,这是德行事,种得下福田;住庙看香火,少不了得经管银钱,来往一个说不清,虽说是神目如电,可坏了自己一世英名,不干。 不干哪成?这地界有钱有地位的人多,能说会道的人物更多,少不了有人出来劝,说是您老这是造福一方的大善事,接仙送仙,住庙烧香是一件事,总不能会两下里做。虽说您老不是本地人,可给咱们降下真神便是无量功德。庙您自管住,香火银钱径自管着,要是怕咱们信不过您,您老跟本地做份亲,安上一份家,也算是本地女婿,自家亲戚,还有嘛不放心的?就这么着吧。干脆,大家伙儿也都没有整功夫,这建庙的事也都归您老辛苦吧,能者多劳,费心,费心。 就这么着,老邝从此在天津卫也“人物”了,整天介跟一帮子富商大贾来往应酬,准备着一旦接下仙人来,便建庙塑金身。当然了,敛上来建庙的善款也开始往他这里流了。 正月初八,天津卫的河开了。开河这么早,在本地还不多见,有么说头么?大家伙儿正寻思呢,老邝说了,仙家之事,不同于常情,想必二仙下降的日子不远矣,二仙的庙宇也可以动工了。于是,开窑场的出砖瓦,开木厂的出梁、檩、椽、桁,外加门窗桌椅板凳,绸缎庄出幔帐、桌围、椅套、铺陈,当然了,更多的是出钱,从三二十的大子,到千八百两银子,收过鸡子的人家大约没有漏空的。我估摸着,多了不敢说,老邝手里收进万把块银洋总是有的。也不一定,兴许还得多。 也就在这个时候,老邝把我给找了去,就在金家窑他租住的小院里,请我吃了顿酒。他住的这个地方我从来没听人说过,好像没有人到过这里。老邝也说,天津卫的爷儿们,到这儿来的我是头一份。您老想啊,非亲非故的,他是老板,我是伙计,请我吃酒,必定是有事呀。 开头他也只是闲扯,天上一脚地下一脚,没有正文,我就是听着,心里边打定了主意,任你说出大天来,没咱爷儿们的好处我是不干。怪道的是,他这院里还养着四个孩子,都是七八岁,面白唇红的着实体面,可不是老邝的种,有俩孩子一嘴的沧州口音,另个两个是河南侉调儿,着个广东老妈子看着,看不出是什么路数。 老邝倒像是挺疼孩子,一人一张大饼卷酱肉,一边吃一边玩,屋里屋外地跑来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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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是过完了,可坏消息一个接一个地传了过来,让金善卿很是替退位的孙大总统担心。头一件,有个叫白朗的人在河南造反了,听说他跟南京临时政府没关系,是自行其事,反对的是袁世凯。如今民国了,袁世凯算是民国的开国元勋,功劳之大,可以赐得丹书铁券,手中有军队,有海关,还有外国列强支持,不好斗。他派兵进剿白朗,南京那边该怎么办才好?支持哪一边?他很替孙大总统发愁。 再一件更让他头疼,是奉天、哈尔滨、吉林等处的官员反对共和,在那里大肆捕杀革命党人。听说这股风已经刮进关里,他日后的安全没有保障了。个人的事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他整日在租界里,华界里少来少往,避几日风头总还可以,况且他跟探访局总办杨以德有来往,花钱办事总不会为难。但这件事背后还有什么花样,才是他关心的。 接着来了第三件事,让他把整个时局想明白了。今天早上一起床,门房送进来一封电报,南京孙先生落款,交金善卿与庄先生同看。翻开电码本子往出一译,原来是两句不搭界的五言诗:慈母手中线,万户捣衣声。这是早有约定的暗号,前一句是要大批的子弹,后一句是备办冬衣一万套,不是棉袍,是军队穿的棉袄、棉裤。“捣衣”指的就是冬衣,若是夏装则是“云想衣裳花想容”了。几件事往起一串,他明白了,南京临时政府这次不是更新装备,而是要开战。春节已过,大地回春,一万件棉衣赶做出来,也得三月份,此时南边暖和得很了,用不着这个,只有把军队开到北边来,才用得上这批冬衣。 这事不对呀!若是三月份才把冬衣赶出来,怕是要耽误孙大总统的大事。金善卿发现自己很会体贴人。 再者说,就算是六块银洋一套棉裤、棉袄,正格的地道材料,这可也是一大笔银子,再加上子弹,到哪去弄?必是庄大师把他表老爷的事上报南京,让上边发下话来压他,免得他从中做梗。这笔钱要是表老爷一个人出,他非倾家荡产不可。金善卿又发现自己看事情一针见血。 庄大师看了电报,脸上的表情倒是没什么,只是一部银髯抖个不住。 “金老弟,这件事情你怎么看?”他问道,倒出一盅三蒸的参汤向金善卿让了让。 金善卿摇摇头,道:“不大好办。这一笔买卖,就等于送了我表老爷一家人的性命。”该是摊牌讲道理的时候了。 “这也是老夫料事不周。”庄大师先检讨自身。“你家那亲戚是个好大言,没实话的,原先打听出来,他的家产大约有个二十来万,今个早上我方才得着消息,其中大部分买卖、宅院早就押出去了,换出现银做生意,又没赶上好时候,如今仔细算来,拢总也不过剩下个七八万银子。” 一盅参汤喝下去,庄大师点上一只吕宋烟,就着那只洋火,把电报点着,放在烟灰缸中,看着渐熄的火苗,他叹了口气,又道:“可眼下来了这道催命符,叫老夫如何是好。” 这话也是,如何是好?金善卿也没有善策。 庄大师拍拍手,素琴从楼上下来,手里托着一只磬架,悬在上边的是一只青玉雕琢的玉磬。 “莫见笑,要活动头脑,先活动身体,老夫多年的毛病。”庄大师起身,卸去长衣服,里边是一身玄色暗云纹的夹裤袄,推手提足,在大厅中打了一套五禽戏。素琴在一边用小木棰当当地敲击玉磬,不紧不慢的,似是给庄大师伴奏。 在金善卿这个外行看来,庄大师的身手也是相当了得,足提得高,手撑得劲,目随手转,足转腰转,动作不快也不是大开大阖,却有一番高山大海的情致。他终于咬住嘴唇,没有开口叫好。这个节骨眼上,不合适。 素琴托着磬架又上楼去了,来去与金善卿未交一言,只是丢过来一个眼风而矣,算是打了招呼。 “老弟,大丈夫毁家纾难是常有的事……” “您不用讲了。”金善卿拦住庄大师的话头,嘴头儿又急,话讲得也快。“咱们以一万银子为限,先把军火、军服的定钱挣下来,余外的,咱们各自去想办法。” “金老弟,英雄啊!” 走出那座奥地利式的小楼,冬日白亮亮的阳光在他眼前一晃,金善卿一跺脚,暗道:又着了这个老江湖的魔道儿。可是,也确实没有别的办法。 何玉臣:老邝的酒量不大行,喝不过三盅话就多了,问我说,老弟,你自己估摸着,这辈子打算挣多少钱?我说那可是没准儿的事,往大里说,万八千的不算多,往少里说,块儿八毛的不算少,得看是干么用。他问,眼下你最着急想干的是什么?我说不过是想买两间小房,娶上房媳妇,过日子呗。他问,那得几多钱?我说,没多少,二三百块就了不得了。 要说起来,那天不是我这辈子最走运的时候,可却是我这一辈子头一次开窍的时候,看老邝紧一句慢一句地引逗我,那种拿钱控制人的快乐真是过瘾了。咱们远看近看,都明白,受大累的人挣不着钱,能混上几天饱饭就算是走了时气,更别说享福。看着老邝,我总算弄明白了,只有玩人的人,才能挣大钱、享大福。要想学会玩人,眼前这小子就是我的头一个老师傅。 等老邝再问我,你是打算一辈子精打细算,挣上这三二百块钱呢?还是想一下子就挣着这笔钱?我立马就明白了,这小子有事想用我。当然了,事是么事就不用问了,值二三百块钱的事,必定是缺德事。 那天我的脑袋瓜子突然就灵光起来了,一直灵光到现在。我跟他说,东家您老有么事尽管吩咐,水里火里一句话,我也不图您老给我个三百二百的,只求能往长远里跟着您老,有口饭吃,在庙里打个杂么的,实在不行,杀人放火也成。我当时是真担心丢了这个饭碗子,这碗饭吃着太省心了。我要是当即不给他来个表白,这饭碗也许真的丢了。 老邝一听挺高兴,立马给了我十块钱,说是先拿去花着玩,日后还多着呐,但有一节,得真卖命。我说我这一百多斤就都给您老了。 没过多久我就发现,原来老邝收在门下的不只是我一个人,比我亲近的还有四五个,都整天介鬼头鬼脑地忙里忙外,干么事不让我知道。老邝派给我的活是在河岸边搭个台子,准备着二仙下界好迎神赛会,好好热闹几天。另外还在不远处平出块场子来,买来十来车的上好桃木,锯成茶碗口粗细,二三尺长短,堆起方方正正两大垛。这肯定是仙家要用的,老道都用桃木剑嘛。 这也不错,领着二十几个人,干这些活费不了么劲。他们的工钱归我管,从我手里过,多少也得湿湿手。我不算黑,比我黑的人多了,另外几个跟着老邝的,比我亲近,管的事也多,听说要扣一半的工钱。所以,没过多少日子,建庙的一百多号人,都知道我疼人,愿意跟着我干。说老实话,这倒不是我心好,钱不咬手,任谁不想多捞几个?我这是往大里走人缘,广结朋友,顺便也把我那几个“发小儿”的兄弟弄到身边,缓急有个照应。 为么这样做?我告诉您老,自打听了老邝那番话,我的心大了,好像一下子天地之间盛不下了。 也就在这个时候,我发现了宝姑娘的一个秘密,这丫头是个革命党,腰里枪不离身。能有机缘跟革命党挂上钩,那可真是运气来了城墙也挡不住。所以,我又琢磨着,怎么把宝姑娘给运动过来,让她当我的后戳儿。 那阵子就数革命党厉害,当官的、有钱的一听说革命党,吓得屁滚尿流,有他们给我戳着,我怕谁来?

6

何玉臣:宝义这位小姐,非同寻常,有些个没眼的小子觉着,她不过是个闲得难受的大小姐,出来找乐子,我倒不这么看。因为么?告诉你,这宝姑娘有一种特别的想法,她总觉着天下人财产不公,受苦人过多,所以她信奉“平均地权”。有一次她跟我说,过不了几年,你也跟我一样,有好日子过了。我不信那个,她一件梭龙皮袍值两千块大洋钱,我怎么能过那日子?笑话,还不烧死我。可我还是听着,脸上笑出一朵花来。让她高兴了,我便是她的人,受她保护,自己想干个么的没麻烦。为这,我让兄弟们跟了她些日子,发现她还有个姘头,是恒昌洋行的买办,人样子倒是不错,假模三道的,听说也是个厉害脚色。还有一件事,不得不向政府汇报,这宝姑娘好像手黑得很,听说手里很有几条人命,可死的到底是谁,一直我也没闹清楚。 不是破五,就是初六,宝姑娘把我找了去,见面先给了二十块钱,还有十盒铁听的爵士牌纸烟,一听三块多,合起来够五十多块钱。我问了一句,宝小姐有么事吩咐小的就是了,我是鞍前马后,尽心尽力。我心里边知道,她左不过是想打听老邝又干了么坏事。谁想她却问,老邝总共进了多少钱? 我说,看得见的,都是往笸箩里扔的,最大的不过是毛八七的,没正经钱。来来往往的买卖铺户,也不过是十块八块的,可架不住人多,拢总算起来,万把块钱总有了。至于后边那些个拿洋支票来的大富户,给了多少就不知道了。按说嘛,一家怎么也得给一百多,七八十家也有个万把块。 宝姑娘没言语,嘴角往下撇。我知道,她一准觉着我不在行,那话也没错,富人们怎么办事,我那会儿还真不在行。后来我才明白,顶尖儿的大富豪,为了儿孙,怎么可能就拿出百来块钱,这都是我不开眼,没见过么。从此也让我长了见识,再敲大财主的竹杠,就不是百八十的了,少了也得千把块。 老邝让你帮他做什么?宝姑娘刨根问底。我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便把老邝跟我说的,还有他让我干的事都交代了。看那样子,宝姑娘不信。我就跟她说,您老别不信,他这是刚开头儿,不可能太信任我,过个三五天,我干两件漂亮事,他就信了,兴许就能给我透实情。 今天想起来,我真是后悔呀,跟宝姑娘说的时候,我把那四个孩子给忘了。也不是忘了,是我根本就没往心里去。难怪宝姑娘事后骂我狗肉上不了台盘。 表老爷来拜访金善卿那天,是正月初六,在大门口就下了桥,暖帽拿在手里,满脸是笑纹,谦恭得紧。这是从来没有的事,因为,表老爷一向瞧不起他们金家。大关金家几辈子发财,表老爷他们杨家,几辈子当官,表老爷的侄女,也就是金善卿的母亲嫁到金家,也是洪杨之役以后,杨家衰微了,才联的这份亲。表老爷是他们杨家的中兴之子,年轻时考上举人就出来做事,做过大挑的知县,后来在各省候补、游幕,连捐带保,也五品顶戴了,当过不少阔差事,发了大财,再加上金家败了,就越发地把 52bf." >势力像拿将出来,看不起他们。 门上把贴子拿进来时,金善卿刚刚给南京写完一封信,解释自己的所为也是有不得已的苦衷,他自己也知道,这不过是吐吐苦水而已,于大局无补。 “是公服还是便装?”金善卿问。表老爷若要是公服来拜,那是自找没趣,因为,金善卿刚一出生,他爷爷就学着本地大盐商们的习气,给他捐了个四品候补道,公服早就预备下了,只是他不喜欢穿这玩意儿,只有遇上没办法的时候,才套上那玩意儿走一遭。体面归体面,毕竟不舒服。可表老爷要是穿着公服来显摆自己,他就正好也穿上四品的官服,羞臊他一番。虽说他没出去候补过一天,但朝廷名器不是假的,少不得表老爷得给他行个大礼。 “表老爷穿的是便服,倒是跟着衣包,这不……”门役必是得了表老爷的赏钱,很替他说话。 爷俩个在客厅里见了面,金善卿少不得要照着孙辈的规矩给表老爷磕头。 “贤契,快不要这样子。”表老爷亲自下座来扶。金善卿到底还是跪了一跪,表老爷侧过一边还了半礼,这才重新坐下。 “隐侯,多年不见,听说你大出息了,可喜可贺,我那侄女婿泉下有知,也当叩谢祖上有德。”隐侯是金善卿的号,表老爷这两句奉承话,在眼高于顶的他来讲,也算是难得了。侄女婿指的是金善卿的父亲。“听那不成器的畜生说,你跟那位庄大师有些交情,种金的事,还望贤契成全。”不成器的畜生自然是指表舅了。 金善卿没言语。他平生最厌恶的,就是大清官场上的虚话、套话、客气话,嘻嘻哈哈半日,也还没说到正经事。不过表老爷今天倒是单刀直入,想必是想发财想苦了。他对这件事早有分寸,不能主动地把表老爷献上去,既然不能打散这件事,他也就只能替庄大师做“生媒”,若要是由他出面把表老爷举荐过去,他就变成“梗媒”了,行骗后他不方便出来打点后事。 “贤契,”表老爷手中多出一张银票。“帮帮忙吧。表老爷这两年走背字儿,家业损失了大半。老天有眼,给了这机会,放过不得。”银票推了过来。 金善卿没去看银票上的字样,多少银子都无关紧要,反正他阻止不了这场骗局,而表老爷的银子他一钱一分都不想要,免得看出是张小票子,倒惹一肚子闲气。 “表老爷言重了。”金善卿脸上淡淡的,语调也平和得很。“种金的事,实在是说不好。世上哪会有这等好事?我就不信。” “可我不能不信啊!老夫亲眼所见,岂能有假?” “不过,庄大师这个人脾气古怪,对表老爷的印像不佳,我去怕是要碰钉子。” “不会,不会。你表舅说了,庄大师看出老夫是个千载难逢的有缘人,只不过是不对脾气罢了。发财要紧,又不是做亲,对不对脾气无关紧要。” “好吧。”金善卿叹了口气。良言难劝该死的鬼。“我带你去见见庄大师。不过,话先说下,事情成与不成,可是没准。” “一准能成。今个早上我顶门遇上一卦,说我鸿运当头,该当有一大笔横财进门。” 金善卿背过身去,撇了撇嘴,不用问,这算卦的也必是庄大师放出来的“媒”人。 坐着洋车跑过法国桥时,金善卿想起了不久前洋车轮胎放炮的事,回过头来看见表老爷的轿子还跟在后边,心中苦笑。万事都有先兆,一点也不假。 不巧得很,庄大师不在家。素琴亲手给表老爷奉上茶盏,嘴上说着客气话,眼神跟身段都带着软软的歉意。 “姑娘是哪的人呀?多大啦?”表老爷好内宠的毛病要犯,拉住素琴的手,东问西问地不松手。 素琴显然是经过见过的人物,大大方方地坐在那里,手并没有往回抽,答道:“杨老爷阅人无数,小女子在您老人家眼里像透明的一样,还用问么?” 表老爷仰天大笑。就在这个时候,庄大师回转来了,身后跟着两辆马车,后边一辆装满了那种贵得出奇的银屑炭,前边一辆用芦席苫着,高高大大的,看不清楚是什么东西。 “杨老爷,您贵人踏贱地,不敢当得很。”庄大师扯下风帽,抖掉上边的雪粒,向表老爷很随便地一拱手,不大欢迎的样子。 “庄大师,在下浊人,不识真仙,冒犯先生,望乞见谅。” “不敢当得紧。”庄大师径自走上楼去,故意显得目中无人。 表老爷在楼下跺着脚着急,转过身来又向金善卿作揖,道:“贤契,给说说情吧。”又转过身给素琴行礼,“姑娘行个方便。” 素琴用帕子捂着嘴,噗嗤轻笑一声,扭身跑上楼去了。 过了好一阵子,楼上还没有动静。表老爷一个劲儿地向金善卿挤眼呶嘴。 按说火候是差不多了。金善卿迈步往楼上走,半截腰又停了下来,回头向表老爷望去,心存侥幸。但见表老爷一撩皮袍下摆,跪倒在楼梯下。 也罢!金善卿知道,这一步迈上去,整个局面就由不得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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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大师开坛那天,宝义非要跟着来,却让庄大师给挡在门外,说是宝姑娘命中火盛,克金,与庄大师本人也有些冲犯,行法大事,不能轻忽,所以,只好挡驾了。 也许,庄大师看出宝义不是好相与的,故意将她支走不成?金善卿知道,这丫头有正义感,但她的正义感有点偏颇,过激了一些,动不动就拿枪动杖。庄大师久走江湖,这一点事情,应该能看得清楚。 何玉臣:那年的天气跟往年不一样,往年正月里,地上冻得裂大缝子,鞋掉里边都不好找,可那年,没来由的热了起来,河都开了,您老说怪不怪?老人儿们说,早开河的年份,不是闹饥荒,就是闹刀兵,还真说着了,壬子兵变不就是那年么? 要说那老邝还真是个人物,他竟然在初八算出来那年早开河。从初九那天我就见天往河边上跑,看河开了没有。那河中间就英国破冰船开出的条水道,两边儿的冰是化了不少,可离着开河还得有些日子。不曾想,一过初十,天竟然大热,棉袍都穿不住了,冰面上东一块西一块地汪着水,往年给城里送菜的冰床子一张也不见了,也没人再敢在冰上走了。看起来这河还真要开。 就在这天,老邝在河边我搭的那台子上设坛作法,我在一边替他打旗,好一似《借东风》里的丑儿,就看他抽筋打滚地闹了好一阵子,把城里赶来看热闹的几百号人闹得五迷三道,这才说话,说是太白金星传玉皇大帝敕令,着和合二仙童正月十三下天津卫,该降福的降福,该折寿的折寿,尘土百姓们警醒啦! 这话一出来,台下边立马就乱了。我就是奇怪,他这玩意儿有么了?跟庚子年大师兄们的神术没么分别,就这么信他的。 有人还问呢,这仙童从哪方来?神仙附体的老邝言说是南边来。 是天上来,地下来? 水上来。老邝翻着白眼,说的跟真事儿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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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大师让把丹房设在地下室中,下楼来七拐八拐地不好走,可他说这里边聚气养阴,养阴方能生阳。从客厅移来的条案安放在北墙边,上面供奉三清神像和德国银的五供。丹炉就是他昨天用马车拉来的,上边拿芦席苫起来,也是怕被人瞧见,惊世骇俗。把它立在丹房当中,足有一人来高,中号春台般粗细,相当气势。丹炉的样子很像是一口巨大的瓦瓮,只是腰间烧着一圈花花绿绿的琉璃符禄,下边开着燃炭的小洞,上边的大肚囊想必是用来装黄金的。唉呀,这里边装万把两黄金不成问题。金善卿慨叹。 靠门边上还特意安了一张西洋式大床,给守丹炉的人歇息用,上边是里外三新的绸缎被褥,鸳鸯戏水的枕头。安排这些粗重的家式,全是金善卿和庄大师的那个粗壮的哑巴仆人的事。 这仆人是个聋哑,从不出声,只是不错眼珠地盯着庄大师的嘴唇,预备着看吩咐,而粗如旗杆的手臂总是架弄着,攥着碗大的拳头。这种打手是骗局中必不可少的人物。 表老爷来了,后边还跟着兴冲冲的表舅,他们谨遵庄大师的嘱咐,已经在家中诚心诚意地斋戒了十二个时辰。金善卿记得,按规矩应该是斋戒三天,想必时间紧迫,庄大师也就顺应时事了。 跟着表老爷来的,是一辆马拉轿车,和两个身穿号衣的绿营兵,想必是表老爷请来押车的保镖,但都空着手没拿兵器。租界里不许中国兵携兵刃入内。 庄大师带着素琴迎到门口,向客人打了个稽首,他的八卦仙衣金光缭绕,耀人眼目,眉眼胡须气象高古;素琴细腰丰臀,媚眼如丝,一件古铜色道袍却是应时的剪裁;我与哑巴一人一件头蓝的浏阳布大褂,两手抱肩,一边一个守在两旁,活像是两尊煞神。 在地下室,表老爷大方地给了赏钱,把车夫和绿营兵打发走了。表舅将堆在地上的三只皮箱打开来,里面装得满满的十两一条的金条。表老爷脸上开心的笑容让金善卿不忍看下去,他道:“遵照大师的吩咐,全部是十两的条子,一共是1500两,先小玩玩。” 对表老爷这个人金善卿很了解,他虽然精明过人,但贪、色二字是他的天敌,为了这次种金,他用银行中的存款和大连码头的股票换了400两黄金,又抵押了两家当铺、两处出租的宅子凑上600两,余外的500两,想必是把他在竹杆巷自用的大宅子也押了出去。现在,除了乡下还有几顷地以外,堆在地上的,可以说是他的绝大部分财产。 早两年,一两黄金值二十两白银,如今天下动荡,金价更高,这1500两黄金,少说也得值四五万银洋。表老爷是个能耐人,一夜之间,竟能将产业全都变成金条。 这都是倒霉催的!金善卿心中不忿。 “您这可不是小玩玩。”庄大师神气端凝,语调也越发显得深沉了。“您的贪心太重啦,这绝非求道之人的行为。这一炉金我不能种了。” “这是怎么说的?”表老爷有些气急败坏,唾沫星子也飞了出来,全不似他平日高傲的仪态。“咱们说好了的,你不能出尔反尔。” 表舅上来解劝道:“庄大师,我们是诚心诚意,斋戒沐浴而来,您怎么能说变就变呢?” 金善卿只是在一边冷静地看着发生的一切,如果庄大师的贪念大起,不顾行里的规矩,他就决心打散他们这出戏。 庄大师道:“种金的规矩是家有余金方可下种,也就是说种的是福田与浮财。”他掐指捏诀地算了一番,又道:“你这里面,只有两成是浮财,八成是产业,这坏了本山人的规矩。到时候也许金未种成,反而见财化水”。 “那您说怎么办?”表老爷气急心焦。 “就种500两吧。” 金善卿暗自松了一口气。江相派的行规就是取人浮财不伤根本,庄大师还算是有道之“徒”。 “1000两,行不行?”表老爷近乎哀求。 “到时候财是发了,可福田就少了。”庄大师仍守着行里的规矩,眼光向金善卿睃过来,想必也是顾虑有他在场。 “发财就是福田。”表老爷一时鬼迷心窍。 庄大师盯了金善卿一眼,他无奈地把目光转向一边。 只见庄大师从素琴手中取过一只沉重的大拜匣,交到表老爷手中。“我也要借您的善缘,种上100两,您不介意吧?” “哪里,您该多种些。要不,我借给您?” “哈哈,行道之人,要那么多钱财何用?” 所有的金条被素琴用试金石一一验过,由表老爷和表舅将它们在丹炉中码放整齐。庄大师在炉中添上一大包丹药,用一大块含有朱砂的红泥土封住炉门,又在上面画了符禄。 火取丙丁,点火的仪式繁复得紧,这也是师传不同,各有诀窍。炉下的银屑炭火力甚猛,不一会儿炉中便透出一股浸人心脾的香气。 收起手中的桃木剑,庄大师对表老爷道:“种金的规矩,种金的主人不能离开丹炉左右,不得有妄念,不得有秽行。三十六天罡行遍,九转丹成,那是你的福田,与老夫无关,你也不必谢我。” “岂能如此?必当重谢,必当重谢。”表老爷拉着表舅向庄大师、素琴、哑巴仆人,还有金善卿每人作了一个大揖。 “先别忙谢。如若心有不诚,金归于土,那也只好各安天命了。”言罢,他扬长而去。 金善卿心下有些纳闷,庄大师末后这句“缸口”有点软。按说,等开炉那天,表老爷这1000两金条不见了,事先没两句硬“缸口”顶着,他这作“生媒”的料理起来后事来可就棘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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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玉臣:老邝干的事,凡我知道的,我都一五一十地跟宝姑娘说,宝姑娘直夸我长进了不少。我一个“发小儿”的兄弟原本是拉胶皮的,老邝刚买了一辆嘎新的胶皮车,让这小子给他当车夫,每天到处跑,回来他就把到过的地界跟我说,我再转告给宝姑娘。 有一个消息宝姑娘最感兴趣,就是老邝每天下晚,准到开在法租界的宝丰钱庄去一趟,我估摸着,他一准是去存白天收进来的“善款”。宝姑娘让我盯紧着点,还给了十块大洋钱,我把钱都给了那兄弟,替我办事的人没亏吃。 到了正月十一,海河就开了,老邝让把近岸的烂冰都清走,好迎接仙童。不知道么时候,上游二三十丈远的地方停了艘大船,运粮食的那种,舱上满扎席篷,不知道是么路道。就见跟老邝亲近的俩小子,在上边贼头贼脑地进进出出。当时我就留了心了。 当天晚上,老邝找我们几个不错的一块儿喝酒,喝到半醺,老邝就说,后儿个仙人现身,城里、乡下来参拜的人少不了,别让凡人的浊气冲了神仙的法体,你们哥几个在岸上维持秩序,别让人往前挤。 这不是么大事,我是没口子答应了。可回来跟宝姑娘一说,她觉着这里边必有猫腻,让我相机行事,看看到底是哪路神仙。 开炉的头两天,金善卿忙了点别的事,没往庄大师那边去。跟他联系的北方革命党组织太多,大大小小十几个团体,少不了麻烦事。不过他倒是一直惦记着这个骗局,怕中途出什么岔子,让他为难。所以,事情一忙完,便赶了过来。 原本讲好了,表老爷值夜班,表舅值白班,不离丹炉一步。可表老爷不放心表舅,反正才三天三宿的事,他让家人把替换的衣裳、解闷的闲书都拿过来,就在丹房里安营扎寨了。金善卿记得,通常好像得九天九宿,把“一哥”们熬得两眼里放光,混身上下五肌六受方才好下手,庄大师把工夫缩得这么仓促,想必他有把握。 庄大师每天子午时两次来炉前做功课,焚香礼拜,念经舞剑,完事便走,也不与表老爷搭话,添炭扫灰和照料表老爷起居的事全由素琴料理。表舅放心不下,每天早晚都来打上一晃,然后就没影了。 金善卿转弯抹角地下到地下室,见丹房之中红烛高照,丹炉里的银屑炭燃得房中暖洋洋的让人发困。表老爷只穿了一身葡萄灰的薄丝棉袄裤,花白的辫子竟然梳得油光水滑,正盘腿坐在床上吃饭。面前酸枝木的小炕桌上边,四盘四碗,都是顶精细的江西瓷,菜式多是海鲜,主菜是一大碗葱烧海参。像表老爷这种家中多内宠的人,如今独守丹房,不宜吃这种壮阳热补的东西。金善卿心中暗道,嘴上却没言语。 “来来来,坐炕上来。”表老爷这几天熬下来,非但未见憔悴,反而是红光满面,精神十足。 金善卿将脚步停在门坎外边,拱了拱手。“仙家重地,不便乱闯。我就是过来看看您,缺什么东西不?我去给您办。” 表老爷一跃而起,从床上跳了下来。“什么也不缺。在这儿住着,比在家里还自在。素琴烧菜的手艺那是没得说,馆子里吃不到;小衣裳是一天两换,茶叶、参汤也是顶好的,失眠起夜的毛病全没了,睡得别提多香了,美中不足的,就是不给酒喝。” 看样子,表老爷大有乐不思蜀之意,金善卿也就不便再讲什么。他只盼着早把这事了结了,免得天天糟心。 “金大少,慢回身。”素琴在他身后轻轻叫了一声。 金善卿还没回头,先是嗅到素琴身上带来的一股子香气,不是什么檀香、藏香、木樨香,而是股子忽远忽近,忽浓忽淡,非花非麝,不即不离的气味,闻着让人心情大畅。 素琴手上捧着个建漆的托盘,上边摆着个广式参盅,脚下踩着祥云般从他身边飘过,香气却给他留在了鼻端。 世上哪有白享的福?金善卿叹了口气。 何玉臣:正月十二这天,天上突然下起了小雪,小风儿嗖嗖的,小刀拉肉。刚开的河又有要结冰的意思。常言道,返冻河,死老婆儿。街面上的人又有话题扯闲片儿了。 老邝一大早就往河边上跑了十来趟,时不时伸手下去试试河水有多凉,把一双青缎鞋给湿得跟水铃铛赛的,嘴里还不住地念叨,漂得起来么?早一天埋下就好了。也不知道他这是么意思。我就站在旱岸上看着他,一没帮腔,二没伸手,就这么瞧着看着。 过午时,雪住了,太阳却没出来,天阴得像后娘的脸子,水了咣当的。我穿上那件新做的日本实地布大棉袍,抄着手,在河边上遛,心里边琢磨着,这仙人要是从水上来,他可怎么来呢?能学会这手活,就能翻出新花样来,一样唬人,挣大把的银子,一辈子吃喝不愁。 上游大船上的那俩小子,蹲在舱门口正喝粥,我想上船看看,他们把我给拦下了。说,何二爷,借光您了,东家有话,这船谁也不能上。 顺便说一句,我可不行二,天津卫的尊称,叫人都是二爷,没有叫大爷的,大爷是泥儿的,是打娘娘宫偷来的娃娃大哥。我一看不让上,就知道里边准有事,宝姑娘的袖中神课还真灵验,算准了他们。往下游再望一望,除了水就是泥岸,荒凄凄的,鬼影子没有一个。可就是这边岸上,热热闹闹地正忙着给二仙的大殿上房柁。 老邝小子明天要是使“腥活”,毛病一准就在大船里。怎么想个法子上去探探。我出去转了一圈,弄来两个猪耳朵,一斤猪头肉,还打了一壶烧刀子,总共花了三毛多钱,坐在离大船不远的木料垛上边,自斟自饮。这冰天冻日的在露天地儿喝酒,不是么乐事,我就是为了引逗那俩小子。果不其然,那俩人蹦不住劲了,过来搭讪,想蹭口酒喝。我说这大冷的天儿,外边喝没意思,想回屋了。那俩小子说,我们船上有火,过来烤烤。 他妈的,有了酒肉老子就成香饽饽了,他们早忘了刚才把我赶下船。 船舱里空空的,没有货物,就在当中间立着个架子,苫着棚布。我装疯卖傻,上去一把拉下棚布,这才看明白,不过是架井上用的辘轳,上边缠着一根棕缆,从背岸的一边沉在水里,不知道干么用的。 这是么玩意儿,在河上还打井么?我是以酒遮脸,一个劲儿地装糊涂。99lib.他们说,东家说这河里有只大金龟,让我们哥俩个看着这根钓鱼弦。可千万别往外传。 鬼话连篇,我是不信这种胡勒。宝姑娘干么去了?这日子口儿她不应该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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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义没上河边去是因为有应酬,她们女子暗杀团有一位同袍,今天婆家给送聘礼来,要嫁人了,二月二的日子。她们大家伙儿手上捧着英商惠罗公司里买来的礼物,腰里掖着顶上火的手枪,去给她道喜。她没在那边坐席,观过聘礼之后她便借故告辞出来。近几日各自都忙,一直没得空跟金善卿一块吃顿饭。听说法国俱乐部新进了一批大蜗牛不错,得去尝尝鲜。 她赶着自备的亨斯汀马车,先到了德租界管理局街恒昌洋行,管事的、大写们都认得她,回说是二掌柜的去了意国地朋友家,这正有封广东来的加急快信想给他送去。宝义把信要过99lib.来,说她给带过去,便掉转车头,赶着那匹青缎色的洋马又奔意租界来了,顺道在英国菜市买了瓶可涅克红葡萄酒,花了十五块鹰洋,1902年的,是个好年份,小农庄的出品。 让她扫兴的是,金善卿竟然拦在门口不让她进门,却也不肯跟她出去吃饭。惹得她着了恼,扭头就走,把袖筒里的那封信也给忘记了。 金善卿不能留下宝义是有原因的,明天一大早九转丹成,这一出戏也就到头了,这头一天夜里正是较劲的时候,他离不开。没别的,过后再跟宝义陪情就是了。 宝义性子粗疏,好哄。 这时,素琴在里边轻轻地唤着金善卿,请他过去吃晚饭。 餐厅里按桌的酒菜已经摆上了,淮杨菜式,精雅得很。庄大师跟表舅两个一人一根吕宋烟烧着,目光都跟着金善卿转来转去。 “有什么不对么?”他看出来气氛不好。 庄大师哈哈一笑,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你表老爷今天非要吃酒。” “那就给他吃吧。反正洋酒都是素酒,给他来瓶拔兰地。”别说是喝酒,喝砒霜也挡不住金子不翼而飞。 “这倒是句好话。”庄大师松了一口气,表舅紧绷的脸上也有了笑模样。 不对。不是酒的事。金善卿明白过来。庄大师对我还是不放心,觉得我这个革命者不够资格,不能够毁家纾难。 随他们的便去吧,反正这挡子事一了,他是再也不会跟他们打交道了。 何玉臣:二仙童显圣的头一天夜里,我没摸着睡觉,在庙里忙个不停,城里、四乡有不少性子急的闲人,头天晚上就来了,带着被褥、干粮,挤在庙里过夜,生怕错过了拜仙童的机会。这一宿过的,没睡一个整觉,一会儿这边惊醒一个,说是梦见二仙童七八岁模样;一会儿那边又一个说,梦见二仙童穿着红袄、绿裤,头上扎着一对儿小丫角,跟画上的一模一样。 我心里边明镜,这些个话,明天一大早就得在看热闹的人中间传开,而且越传越邪乎,越传越像真事。作梦的几个多半是老邝花钱雇来的,这一点小花巧我还明白。等到有人说梦见了南极仙翁,二仙童的师傅,我知道这帮人没话找话,开始胡扯了。 天还没亮,搁现在说也就五点来钟,我就起来了,让那帮人闹的,睡也睡不着。出来庙门往河边上一看,把我吓了一大跳,好家伙,河岸上的人已经挤满了,足有两三千,黑乎乎的一大片,不知道的多半以为又闹义和拳了。要等到天亮,还不知道得来多少人。 老邝也没想到能有这么大的动静,有点着慌,眼里的贼光也短了半尺。不过,他毕竟是老江湖,只一会儿就转过念头来了,便让我们几个传出话去,说是二仙童辰正才现真身,不着忙往前挤,万一伤着人,有违上苍好生之德。另外,凡是坐四人大轿和马拉轿车来的阔人儿,都给让到庙里坐地,一人一只大碗倒上粗茶,还在河边平整点的地界圈出一块地来,专门预备着给他们站的。这些人是能出大钱的,招待好了意思就大不一样。 可跟老邝最亲近的那几个小子跑哪去了?打头天晚上我就没瞧见。有两个我知道,在大船上守着那根“钓鱼线”,那几个呢?没他们在跟前,别是老邝要溜号?我知道不会,因为来的这几千号人都是“善才童子”,送钱来的。要说呢,在天津卫折腾了大半个月,为的就是今天大大地弄上一注子。老邝绝不会溜走。果不其然,天光一亮,有三个小子晃了回来,一个个脸色发青,鞋上精湿,手里边还拿着个酒壶传来传去地喝。 这是刚刚下过水的样子。我心里说话,看起来毛病还是在河里边。 一条长绳在河岸上拉开,把来拜仙童的人群跟水隔开。我跟手下的那帮人专管这事,可是,我拉绳子时长了个心眼儿,站在了靠水的这边。 等着吧。辰正二仙童要是不来,这几千号傻瓜蛋得把老邝撕了。 话说回来,这宝姑娘今天不该不来呀!便宜不能让老邝一个人独吞…… 这顿晚饭吃得不错,也不知道表老爷在丹房中怎么样了。金善卿看庄大师面上平静得很,也就不再操闲心了。反正是福不是祸,是祸你就躲不过。再一想他也就释然了,不管怎样也是为了正义事业,又不是他骗了表老爷的钱财去逛嫖滥赌。 表舅倒是兴致挺高,酒喝了不少,这会儿正捏着条碧绿的葛沽萝卜喝茶。这倒也对,在他心里,明天他就是个大财东了,弄点小钱儿玩玩票,小意思。金善卿心下又泛上来那股别扭劲儿,自从车胎放炮,这股劲儿就一直没别过来。 “我说,枯坐无味,难消永夜,寻点什么消遣?”表舅是个玩孩子出身,屁股上长尖,坐不住。 见没人响应,他便取过永不离身的胡琴,理弓调弦,拉了段 href='2074/im'>《夜深沉》。拉到一半,似是嫌这调子太肉,与兴奋的心情不合,便拉住素琴,要来一段对口儿的《坐宫》,两人猜猜心事。 要说起来,表舅的弦子确实是好,素琴的嗓音原本并不出色,但让他给托得丝丝入扣,丢腔少喷口的地界也都遮掩过去了,听起来竟好像是门里出身的人物。 表舅今天的嗓子在家,加上晚上的菜式清淡,对他全无影响,行腔走板确实是有绕梁之功。 金善卿耳朵听着他们俩,眼睛却瞄着庄大师。庄大师斜倚在沙发上,垂着眼睑,手指在膝上打着鼓点,却全然不在板上。 一个浪荡江湖的老骗子,1000两黄金已然到手,他这会儿应该在想什么?金善卿大是好奇。 表舅一个“叫小番”的嘎调收场,着实是技惊四座,素琴虽是笑眯眯地在一边不住拍手,却是心不在焉。 “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来几圈麻将吧。”庄大师的建议得到了广泛的赞同。一个人枯坐,两个人喝酒,三个人言不及义,四个人正好一桌麻将。这是近几十年来官场、民间最流行的一种消遣。 看来是早有准备,楼上的小书房里,八仙桌子已经摆好,四把圈椅空在那里,似是在招唤闲人。只是,上楼时金善卿看见,楼梯边的黑灯影里,哑巴仆人静悄悄地站在那里,像只什么猛兽,有些吓人。 破财免灾这是人生一大乐事,只要别伤着表老爷就好。金善卿给自己解宽心。 搬风分了东南西北,金善卿坐在庄大师的上家,偏对坐在自己上家的素琴一点头,客气了一句,“您多照应。”素琴用帕子捂着嘴一笑,眼神里还是透出紧张,说:“我照应您的钱吧。”表舅忙着问:“打什么牌?” 金善卿拿眼问庄大师。素琴不用问,她的出身决定她得什么牌都会打才成。 “小玩玩,自己人,解个闲愁而已。”庄大师明着是讲“底钱”不要太大了,但这话别有用意,金善卿听出来了。 还是表舅兴致高,道:“宁波麻将得记张子,太麻烦;广东打法算帐太琐碎,讲头又多;不如照沪上的玩法,还爽利些。” 金善卿年少时就曾帮着他父亲输过一条街的房产,打什么牌都无可无不可,其他人看来也都是久经战阵的老手。若没有关在地窨子里的表老爷,这桌牌原应很有打头儿。 宝义这时会在干什么?金善卿怕她跟着老邝陷得太深。

10

何玉臣:天光大亮,宝姑娘还没有露面。话说过不了一个时辰,老邝就该大把地进钱了。这宝姑娘躲到哪去了?她也不心急。 宝姑娘当然是为了钱,要不富家小姐跟江湖骗子混个么劲?可这钱眼看着就是人家的啦。 辰正时分,河面上刮来一阵南风,不大,只把水吹皱了。 快看,来了。有人一叫,几千人嗡地一声向前拥。 跪接仙人。老邝的那三个亲信齐声高叫,几千人又哗地跪了一片,却都伸着脖子向河里看。 我一看,果然从下游乘风漂来两个孩童,七八岁大小,红袄绿裤,足踏麻鞋,头上挽着一对丫角。这事不对呀!那两个孩子一动不动,近前来看,脸涨得老大,死啦。 这是二仙童的遗蜕,仙人的真身已然登岸,就在你们中间。老邝身披法衣,头戴法冠,足踏芒鞋,手持三股高香,却回身对众人高叫。 看呀,逆水行尸,正是仙家妙用。又是那三个人的声音。 我仔细一看,二仙童还真是顶着水流上来的。我当时把长衣服一甩,三两步就下了河。那水可真叫凉!等我赶到近前一看,两个孩子的皮色都变了,死了不止一日,正是我在老邝家中见过的两个河南小小子。我伸手拉住孩子就要往岸上拖,这一拉才发现不对劲。就在这个节骨眼上,那三个小子从后边扑了上来,把我推到一边,抱起两个孩子的尸体上了岸。 就在尸体离开水面的一刻,我看见一条棕绳从孩子身上滑落到水里。我全明白了。 这两个孩子至少也死了三天了。老邝一定是把这俩孩子弄死之后,装扮成这个样子,沉在下游的河底,上边扣条破船,或是坠上些个重物。三天之后,尸首能浮起来的时候,正是众人闹着迎仙童的时候。这两个孩子身上都给系上了棕绳,绳子上系有重物,沉在水里看不见,能看见的就这俩可怜儿。大船上的辘轳这会儿就派上了用场,他们把辘轳把一摇,往上游拉绳子,孩子浮在水面上,自然就逆水而上了。到时候,下水接仙童的必定是老邝的亲信,他们在水里把棕绳一摘,神不知鬼不觉,岸上的一群大傻冒哪弄得明白这个。 可是,我也知道,这下子捅娄子了。我看穿了他们的把戏,老邝放不过我。 就听见老邝高叫道:送二仙童的遗蜕升天,炼出舍利子,也好塑金身。众人都扭转身,跟着老邝和二仙童奔那两堆桃木去了。我在后边还没找到甩掉的大衣服,就被人捂住了鼻子、嘴,一股子香味过后,就么也不知道了。 开局之先,素琴还没忘记给丹房中的表老爷送参汤,金善卿也跟下来看了看,见表老爷饭桌上多了把酒壶,不大,最多也不过装四两酒。拔兰地就是外洋烧刀子,后劲大,这些正好能喝到微醺的地步。 “隐侯你费心了。明天开炉取金子,表老爷忘不了你的好处。” 金善卿没多一句嘴,便回去打牌。 四个人的牌打得都极精,许是那股子别扭劲在心中梗着不舒服,金善卿索兴抖擞精神,大战三方。四圈下来,庄大师一人大输。不过庄大师的牌品甚好,虽然不开和,但却谈笑风生,大谈自己梦游蓬莱仙境,与诸仙人推牌九,大杀三方的故事,只逗得表舅不住地放声大笑。 四圈下来搬风,素琴下楼去给丹炉添炭,却去了许久也没有回来。条案上的西洋钟敲了十二下,正交子正,庄大师要去做最后一场法事,便邀金善卿和表舅一同下楼来,哑巴也悄没声地跟在后面。 走近丹房时,众人便听到里面时有异声传出,金善卿突然醒悟,原来如此!怎么早没想起来。 丹房里的场面可想而知,表老爷与素琴俩人赤条条地正行苟且之事,庄大师指天划地,大骂不止。 整个这一出戏,戏眼就是这个尴尬的场面,由此往后,被骗的“一哥”自知理亏,就算是事后明白过来,与庄大师走个对脸时,也得远远地躲开,因为脸上臊得慌。这个手法金善卿知道,妙处就在每日那盅参汤里,平日里的参汤,下的是瑞士产的一种安眠药粉,混着参汤的苦涩味道,不易被人察觉,等“一哥”睡着了,丹炉里的黄金只好是任之由之了。而今天的参汤里下的,却是产自西班牙的一种强力春药,名叫金乌蝇,西药房中有售。表老爷每日好吃好睡,把精力养得棒棒的,又服了这西班牙的洋玩意儿,性之所至,理当金石为开。 正在这个时候,下一幕戏又开场了,众人只听得丹炉中一声爆响,从上至下裂开一条细缝,一股青烟从丹炉的裂缝中涌出。 “完了,完了,老夫五百年道行毁于一旦。”庄大师大叫。 众人七手八脚地打开丹炉,炉中滚出一堆金条,只见这金条由红转白,由白转黑,只剩下星星点点的金色还浮在表面。表舅慌忙拿根通条从里面扒出一条来,金条掉在地上,断作几块。这哪里还是金条,分明是泥条瓦块。 庄大师狂吼一声,声振屋瓦,向宽大的袖中一摸,便摸出一柄雪亮的匕首,和身直扑向表老爷。 表舅此时却表现出了非凡的孝心,拚死护住表老爷,表老爷又羞又悔又怕,身子抖作一团,缩在床上动弹不得。看这场戏演得够火候了,金善卿便上前夺下庄大师手中的匕首,拿件皮袍裹在表老爷的身上,与表舅一起护着表老爷冲出门外。到了院中时,他们仍能听到庄大师的叫骂声,不过这会儿是要杀素琴了。 金善卿虽然不喜欢表老爷的为人,却也生怕表老爷在这一惊之下激出病来,便直接将他送进不远处的一家意国医院。住在医院里面,让洋医生看着,表老爷就不会有危险。这也是他这个“生媒”的职责,清理后事,安抚“一哥”,以免有意外发生。 眼下他的思路转向了另一处,江相派的手段,引诱“一哥”上门的叫“梗媒”,是哪个“梗媒”竟敢把他表舅引到庄大师那里?如果找出这个混蛋,他自己不会动手,但一定会交给急进党那帮扔石锁、举石担的练家子,他们会好好地修理修理这小子。 何玉臣:等我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发现自己躺在二仙庙的后殿里,房顶还没上瓦,看得见星星,我身上还盖了床被。屋里边没有灯,看不大清楚,只见到有几个人聚在门边,竟是一帮子大姑娘。宝姑娘在里边显然是个头儿。 宝姑娘来得是时候,一定是老邝想弄死我时,宝姑娘“英雄救美”,保住了我这条小命。动了动胳膊、腿儿,没有大碍,就是脑袋瓜子疼得像给人劈了一斧子。 许是她们看见我动弹了,宝姑娘过来说,你这一觉睡了一整天,够自在的。我说我让老邝拿闷香给闷住了,这是死过去,不是睡觉。宝姑娘后边围上来高矮胖瘦几个姑娘,瞪着大眼睛往我身上看,一股子外洋香水的味也跟她们一块扑了过来。我的脑袋瓜子又像挨了一斧子,更疼了。 我问宝姑娘,那两个孩子怎么样了?这个是关键,宝姑娘怎么对付老邝,都在这件事里。 哪两个孩子?她竟没理会。就是和合二仙童。我有点急了。若是我早警醒些,看出老邝的毛病,那两小小子儿死不了。 一大早就烧完了。有一个姑娘嘴快,她说画像塑人的师傅们把骨殖都敛走了,说是磨成细粉,掺在泥里边好给二仙童塑金身。 我见过那俩孩子活着的时候。我急了,一下子坐起来,大叫一声,可头疼得不行,又跌在地上。宝姑娘看出毛病来了,蹲在我身边轻声慢语地细问,我也就一五一十地把知道的都告诉了她。 黑灯影里我看不见几位大姑娘的脸色,想必不好看。只听宝姑娘轻轻说了一句话,吓得我心里一哆索,她说咱们光顾着取他骗来的钱了,没想他竟敢害人性命。我原本还想饶他一死,现在……。说话间,有个姑娘从腰里摸出把曲尺手枪来,转身要走,叫宝姑娘一把给拉住了,说是二月二就是你的好日子,怎么能叫你动手?冲了煞气,到时候不好坐胎生孩子。 第二天一大早,我心情欢畅,正在庙里大嚼煎饼果子,跟着我干活的人们跑来告诉我,说是河上又来了位仙人。么仙人,我看也不用看就知道,那一准是老邝的尸首。如今我在庙里主事,见天都有善男信女们送钱上门,这还得感谢老邝。正格儿的,我吩咐人把他的尸首捞上来,架起把柴火也化了。骨殖么,不怕几位笑话,我拿他在偏殿里塑了个专门吓唬小孩的老妖怪,也挺能招引香火,没少进钱。 从那时起我也人五人六儿了,仗着那座庙,一直到今天,有家有业,买房子置地,一辈子总算没白活。就算是明天尊驾真的把我给镇压了,我绝不抱怨一句。我这一辈子好日子,都是宝姑娘,也就是你们革命党给的,我的财产,我的性命早就是你们革命党的了,什么时候要拿走,我都心存感念。 哪俩孩子?你说讲沧州话的那俩?活着。在哪就别问了吧。好好,我说,我说,可话出了我的口,入您老人家一个人的耳,万不能再往外传。 好,谢了。我告诉您,这一辈子,人家都说我有福气,大小老婆一共给我生了八个孩子,四儿四女,其实不是,才生了六个,我的大儿二儿就是那俩沧州小子…… 袁世凯不愿意南下在革命党的势力下当总统,所以,正月十四来了一场天津兵变,接连闹了好几天,人们都不敢出门。兵变过后的第三天,庄大师打发素琴给金善卿送来一张华俄道胜银行的支票,算是结了这笔帐。不过,这个钱数比从表老爷那里骗去的要少了三成。也还算合理,这钱有一部分得分润给引诱表舅上门的“梗媒”。随他去吧,他再没有兴致跟庄大师打交道。 不过,他从心底还真有些佩服庄大师,做了这么大一个骗局,竟然还大模大样地住在原地,看来此君道行非浅。少招惹为妙。 宝义这天也来了,大模大样了,丢给他一张宝丰钱庄的庄票,三万五千两银子。两笔钱加在一起,给南京革命临时政府办军火、被服的经费就有了一大半。 “叫你气得我,忘了给你了。”她又丢给金善卿一封信。“那天回去,我是越想越恨,你一点也没把我放在心上。一生气,把给你买的那瓶酒都给喝了,一醉醉到大天亮,差一点耽误正事,这骗钱的小子要是得了手,我也太丢人了。” 宝义依旧是表情丰富,连埋怨人都那么可爱。 “那两个仙童怎么样了?”金善卿把读过的信装回到信封中,信里边他的朋友给他详细地解释了“扎飞”的残酷手段。 宝义似是没听见,拿起手铃摇了摇,吩咐老妈子给她上茶,要狮峰的龙井。 等茶送来时,广东寄来的那封信,早在壁炉中燃成灰烬。就算是责备宝义,也于事无补。金善卿心中有分寸。 这些日子,金善卿有意躲着表老爷一家人,表舅和表老爷受骗的事他已经不再想了,但是,最让他放不下的是,到底是谁作的“梗媒”,将表舅引诱到庄大师那里的?没有可靠的人介绍,庄大师这种小心谨慎的人绝不会轻易见客。另外,表舅也是久走江湖的人,怎么会轻易落在圈套中呢?此人不除,对他是个潜在的危险。 正月十八这天,洋行柜上有人送来一个大信封,里面有两块银洋和一张大红请柬,只见请柬上大书表舅与诸名角今晚在广和楼献艺,附上车资两元,敬请光临捧场。两块大洋可以买一袋上等面粉,表舅手面够阔,他终于弄到钱票戏了。 广和楼的后台这天热闹非凡,诸名票的家人、仆妇,雇来扮戏的师傅、场面,再加上名角们带来的跟包、捡场,挨挨擦擦地,很像是过节一般。表舅这会儿很像个大名角的样子,边上给他勒头、匀脸的都够二路角儿,他自己捏着一把宜兴小茶壶顾自与围在身边的几个帮闲聊天,脸上透过油彩也可以看出那股子神采飞扬的劲儿。 见金善卿来了,便招手把他叫过去。“今天这场面见过么?”表舅很是得意。 “不过可真够破费的。”金善卿打从心底不赞成这种败家子行径,把钱花在戏子身上,那才叫白瞎。 表舅哈哈一笑,大有“竖子不可与谋”之慨,伸手从皮包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红布包递到金善卿手上,“这是你那一份,拿着买包茶叶喝”。样子很像个长辈分发押岁钱。 金善卿打开布包一看,里面是一根十两的金条,上面还有素琴用试金石磨出的划痕。天呐,原来没有人引诱表舅,而是表舅为了弄钱票戏,引诱了表老爷。 表舅才是庄大师的“梗媒”。 第四章 富人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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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洋车,倒电车,又倒洋车,还在东车站里边转了一圈,金善卿这才甩掉了巡警道的暗探,来到法国桥。坐洋车从法国桥到约定的接头地点犹太俱乐部,按直线距离算,最多不过25个大子的车钱,但这中间隔着一条墙子河——蒙古王爷僧格林沁为了防范捻军,绕城修了一圈的濠墙,墙就是围墙,濠便是筑墙取土顺便挖成的墙子河,今日此处已被填成通衢大道,大号“南京路”——所以,要到河对岸去,只得绕道黄家花园的小铁桥,这样就得40个大子。要是依金善卿当年的狗少脾气,一高兴说不定会赏给车夫一块鹰洋,值400大子,如今跟革命党打连连,为他们节俭些经费乃分所当为,美中不足的,只是少了当年耗财买脸,谢赏声震耳如雷的快意。 路过稻香村南味店,他买了二斤用草绳扎好的水磨粘糕,方方正正的一捆,这是这次接头的暗号。对方是北方革命团体之一,铁血团中的一个重要人物,说是穿件出炉银色的缎马褂,手里拿个烟斗。金善卿提着一捆粘糕,就着犹太俱乐部门口的电灯,尽可能不引人注意地寻找,没这么个人,反倒招过来七八辆洋车和五六个拉客的流莺。一个鼻涕拖得老长的报童,举着最后一份英文的《京津泰晤士报》,在他身边绕来绕去。今天的报纸他早上便看过了,宣统皇上退位了。 来接头的庄子和其实早就到了,选了个不远不近的地界,候着。他怕对方是个“棒槌”,引来巡警道的暗探。金善卿提着粘糕一露面,他打心眼儿里喝了声采,好个体面小伙儿,那股子轻松自在的自信劲,不像是与革命党来接头,倒像是阔少爷逛小班。用他这模样画张富贵孝子图,倒是好题材。仇十洲的笔法用在他身上显老点了,还是新近成名的任伯年的彩画法更相宜。他在心中默默地打着草稿,眼睛察看周围的情况。带枪的同伴伪装成拉洋车的,蹲在俱乐部门口,另一个正与两个野鸡闲扯皮。经过三四年的历练,同志们都成熟了。见拉车的那人抽出条手巾抖了几抖,庄子和这才抖开卷在手中的马褂穿上,把烟斗插在嘴里,施施然踱出来与金善卿打了个招呼。 “徐老弟,老没见了,发财呀?”庄子和打招呼的声音很大,小白楼那边的巡捕也能听见。 “马三哥,您了发福了。”其实庄子和干瘦干瘦的,还留了两撇未老先衰的髭须。金善卿的嗓音也给带高了,守着密谋者接头的规矩。“这一阵子老没见您,怪想的,正想年下给您拜年,这个巧。”随口讲出毫无意义的客套话,是金善卿自幼练就的本事,大家公子,没这点子出息还成?“我这厢有礼了。” “拜个早年儿。”两人当街相对作了个大揖,眼珠四下里一转,庄子和低声说:“另找个地方。” “又扰您了,总让您破费。”金善卿跟在庄子和侧后一点,看出他的那件出炉银的马褂是件估衣,开衩处还缝着标价码的白布条,而且并不合身,腰身宽大,袖子又太长。如今哪还有人穿这种颜色?太过轻佻了。 往前走几步便是达文波路(今建设路),俄国健身房对面,有家夏太太饭店,地道的俄式西餐。在木板隔成的火车座里,两个人相对而坐,像对儿小媳妇样的窃窃私语。 一个细腰大屁股的白俄女招待,老大不情愿地扭了过来。“来份红菜汤,多下番茄。罐闷牛肉,炖得烂烂的,大列巴。”庄子和饿了。又问金善卿:“您也来一份?” 金善卿只要了杯俄式红茶,多加奶油。 “人是铁,饭是钢。尤其是干这个活,更得吃好了。”庄子和用手在脖子上比了一个杀头的姿势,在金善卿看来,他有些大大咧咧,同时,他心下也有几分佩服,闹革命这活儿,要想成大事,就得有这份坦然,洒脱劲儿。 “那批军火给扣在津海关了。”他觉得还是先交代正事为好,错在自己,脱不了干息的。 “昨天下午我就知道了。先吃东西。” 茶很烫,比上学时在北京喝的地道。要说这些个洋玩意,北京与天津比起来只能算是乡下。金善卿品味着混合着浓厚奶油的俄国茶,悄悄打量对面的人。 这个人绝不是穷人出身,他领口、袖头露出的雪白的仿绸小褂,浆洗得与金善卿自己的一样干净;辫子肯定不是这几日才剪的,留了个短短的学生头,透过短发,看得见好看的青头皮。他应该比自己大个五六岁吧。这个人很对金善卿的胃口,可惜是在这么个不方便的情况下见面,要不,兴许能交个朋友。他好交朋友的心情如同他要发财的心情一样迫切,当然,得先推翻满清政府。 镇反干部:你当时知道庄子和这个人么? 金善卿:听说过很多,南京临时政府那边时常有消息给我,我在本地也有一些眼线,但那次是头回见面。庄子和这个人么,他本身的职业,应该说是一个正在成大名,赚大钱之前徘徊的书画家,至少是在本地。他的笔单挂在几家大南纸店,润例在小名家与大名家之间,来求字画的人不算多,但日子过得不错,像那天这种寒冬腊月里,三角钱的羊肉氽锅白菜丸子汤,一壶老白汾、一包五香果仁是必需的,当然,饭后来壶双薰小叶的香片,一个湛青碧绿的葛沽罗卜,那是生活的韵味,干革命也不妨碍他过好日子,这一点在下深有同感。唯一的缺点是,住在英租界里,中国食物都太贵。 镇反干部:你们还讲吃讲穿的,能算是干革命么?这不太可笑了。 金善卿:一点也不可笑,倒是应该说,那是革命的动力。 “说正经事。”庄子和斯文地用餐巾的一角抹了抹嘴角,叫了杯蒸馏咖啡,脸上严肃得很,但并不惹厌,只是谈公事的样子,而且语气相当的客气。“我们付了六万块鹰洋的定金,是吧?另外六万块早就汇到麦加利银行了,随时可以给您,是吧?可是货呢?您给丢了,这就不好办了。” 方才忘了介绍,金善卿原是本地一家大财主的独子,败家时他正在日本读书、泡艺妓,顺便交了些革命党的朋友,后也也就算是同盟会的朋友,但他一直没有入会。回到家乡后,受命支持北方革命组织的活动。他的公开身份是德商恒昌洋行华帐房的二掌柜,庄子和并不知道他是同行,只知道他是个军火贩子。 “我们也不想出这样的事。”金善卿的态度很诚恳,虽然他不知道这件事如何解决,2000枝步枪,十万发子弹,都是上等的德国货,克虏伯兵工厂出品,就这么给津海关扣了,搁谁身上也说不过去。但他觉得会有解决的办法,宣统皇帝已经下诏退位,南京临时政府如果与袁世凯组成联合政府,这批军火也就算不得是私货了,所以,他真的很诚恳。“会不会有人走漏了消息?要不,我家门口也不会有巡警道的探子。” “我们不会走漏消息。”庄子和有些不快,微微皱着眉。“您了最好记住了,我们革命者连死都不怕,怎么会走漏消息?不要说武汉的战事,刺杀袁世凯、炸良弼、炸五大臣,还有前几天在滦州的起事,我们死了多少人?哪一个人不是慷慨赴义?所以,我们绝不会跟清廷同流合污,更不会出卖革命的同盟者,也就是你们这些人。” 商人的想法毕竟不同,他们关心的是钱财,我们关心的是江山。庄士和内心激动,脸上却没有显露出什么,只是攥起了拳头。孙大总统今天愚蠢地实践自己的诺言,向南京临时参议院提出辞职咨文,推荐袁世凯继任临时大总统。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拉出军队来打呀!北洋的新军貌似强大,实际上与绿营兵没什么两样,都是为了发财,当官的吃军饷,当兵的抢老百姓,有什么可怕的? 武汉的起义是同盟会干的。金善卿心道,与你们北方革命党何干? “从心里讲,我很愿意帮助你们。”金善卿说。今天的报纸上面,孙大总统的消息并不出人意料。从眼前这个人就可以看出,他们一样,都是理想主义者,钻牛角尖。金善卿自认为从不偏激,不会让感情影响自己的判断。“我替你们做了不少事,日后说不定还会做得更多。所以,您得容许我们有失误,有损失,这才是打天下的气度。您看哪一个开国之君是个求全责备的刻薄之人?没有。您了又如何能这个样子要求我呢?”伪装成革命的“同情者”,金善卿总有些不自在,特别是在“革命同志”面前。 他并没有指责对方的念头,只是想讲道理。把道理讲通了,问题就不难解决。况且,他觉得自己提起的这个话头儿,有说不出的微妙。 “您是商人。”虽然庄子和没有看不起商人的意思,但他要对他的事业和军火负责。“您挣的是革命者用血换来的钱。我不责怪您,谁让民智不开呢?但是,这批货卖我们12万块钱,您的进价超不过5万吧?” “您说的有道理,但我也有我的道理。”金善卿心中一喜,发现了一丝大可利用的机会。他知道,要想争取对方的尊重与信任,争论中最关键的焦点便是可资转化的契机。那种话不投机便动手的,都是些浑人。 “先说赚钱。这笔钱赚得值么?”金善卿脸色涨红,手臂挥舞,声音压低得有些嘶哑,外加有意的气急败坏,一向流利的官话也改成了本地口音。“在下,每一次替您了买货,不是把脑货别在裤腰带上?是挣了几块钱,可是一家子的性命,外加几十个人的饭撤,都押在上边了。您可以玩命,那是你的事,您不是想要民国么?想改天换地么?事成了,您是开国元勋,封侯拜相;事败了,逃不了也不过是个死,光棍一条,碍着谁了?可我不行,我要不是同情你们革命党,为这点子赚头,谁干?” “这话真是动人得不得了,可是,有一点点的难处,我不得不告诉您。”庄子和很为难的样子,恳切在脸上,同情在眼中。“您知道我们为什么叫革命党么?革命,就是革除了自己的命,也就是,为了驱除鞑虏,不要命了。当然,我们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对头的命更不在话下,哪怕像您这类同盟者的命,甚至一起出生入死的同志的命,有必要的话,也要革掉。您知道法国大革命么,罗伯斯庇尔杀了多少人?又杀了多少跟他一起革命的人?他自己后来也被杀了,但是换来了今天的法兰西,一个强大的国家。我们现在只是刚刚开始,残酷的事还没有发生啊!” 金善卿对法国大革命的了解也许比庄子和还多,他在京师大学堂当学生时,一位洋教员是个法国大革命迷,讲欧洲历史课,用了半年的功夫大谈法国大革命。不过庄子和的这番议论确实让他有所触动,如果这场革命真的如同法国大革命一样,把中国从头到脚,从里到外变个样,那真是千秋功业! 但道理还是得接着讲,眼前这一关却不好过。金善卿说:“我个人很敬重你们的理想,也佩服您的气度,但是,佩服不是合作的基础,合作的基础是对等,我说的对么?假如咱们见过这一面,您对我有一点点信任,您就应当给我一个挽回这件事的机会,别忙着往我家里扔炸弹。” 这是先决条件,别胡里胡涂地死在“革命战友”手中。 庄子和笑了,笑得很开心,便丢开了方才的客套。“扔炸弹!你很了解我们。说到信任,你也还算可信,你不是个真正的商人,你也是个热血青年!” “既然这样,我出个主意。这两天的报纸你一定看了,南北和谈成功,看来一时半会儿没有仗打,军火也用不着要得这么急。你容我三个月的时间,我想办法解决这件事。怎么样?”金善卿的想法是,南北媾和,袁世凯当了临时大总统,与南京临时政府成了一家人,那批军火未必捞不出来;如果捞不出来,此时天下太平,本地的银根必然松动,筹措6万块钱还给庄子和,也不会太困难。 “你怎么知道不打仗了?我告诉你,不出正月,袁世凯跟孙文就得开战。”南京临时政府那群傻瓜,让袁世凯牵着鼻子走。等他们醒过味来,少不了还得开战。“我也很遗憾,在这么个时候遇上你,要不咱们能交个朋友。不过,事有事在,跟交朋友碍不着。”说着,他伸出手来,像洋人那样子握住金善卿的手。“在下,末学后进,庄子和,写字画画的手艺人。” “在下金善卿,干点小买卖。” “灯节之前,把货交到我们手上。到时如果办不到,虽说咱们还是朋友,但一切也得照规矩办……”庄子和站起身来,威胁人的话语讲得很是宛转。 “如果没有货,我还你们钱。” “我们要的是货!哪天闲了,找我玩去。咱们谈点有趣儿而没用的话题。”庄子和一笑,放了一块墨西哥鹰洋在桌上,饭钱八毛,另外两毛钱是小帐。他把烟斗往嘴上一插,甩着极不合身的大袖子走了,像个变戏法儿的江湖人。 金善卿起身想要跟出去,坐在门边的一个男装美人儿把他拦了下来。“先生,慢行一步。” “什么事?” “没什么,等庄先生走远了,您再出去。”灯光之下,那女孩眉目如画。 外边夜色很浓了,透过落地玻璃窗,两个人都看见,庄子和没走几步,黑灯影里便闪出四个穿灰大褂的汉子把他挟住,拖上不远处的一辆马车。 金善卿迅速做出反应,他向柜上丢了一块钱,抄起一瓶伏特加,先往嘴里灌了两大口,又洒了半瓶在身上,一把揽住那女孩的肩膀,嘻嘻哈哈地往外走。这冲天的酒气,让候在大门口的暗探大意了,被他们混了过去。当然,大清的暗探也不敢公然在租界中抓人,庄子和只能说是被绑架了。 闹革命真不是玩的!金善卿倚着那女孩,脚步趑趄,晃到墙子河边时,冷汗把汗衫已经湿透了。但这件事完不了,这个庄子和不是混混儿,单打独斗。北方革命党是一帮子人,日后还有得麻烦。 坏了!他突然惊叫了一声,竟招过来两辆洋车。他们会不会以为,是我们给巡警道通风报信的? “这件事你都看到了,不是我这儿出的毛病。”金善卿仍将那女孩搂得紧紧的,嘴上忙着解释。 女孩用两根手指捏起金善卿的手,轻轻地丢过一旁。“我什么都没看见,只知道庄子和被人抓去了,而你却没事。” 金善卿知道,除了丢失的军火,自己又多了一件麻烦事。得尽快把庄子和弄出来。 镇反干部:是不是你出卖的庄子和? 金善卿:这是天大的冤枉。我是来支持他们革命的,如何会出卖他们?按说,那天被捕的应该是我,我给他们偷运的一大批军火,前两天刚被津海关查获,直隶总督府正到处抓我这个军火贩子啊! 镇反干部:就你所知,庄子和为什么会被捕? 金善卿:您年纪虽然比我小很多,但也一定是个老革命了,您应该知道,革命这东西,反动派盯得有多紧。庄子和在本市活动了那么多年,哪有不露出个蛛丝蚂迹的,直隶巡警道的那帮暗探可一点也不蠢,要不那两年,怎么会牺牲那么多革命同志? 镇反干部:但是,你给革命者丢失了那批军火,这是事实吧? 金善卿:军火并没有丢,只是随着革命形势的变化,那批军火跟庄子和没有关系了。庄子和自己也清楚,袁世凯当了临时大总统之后,他已经没有能力在北方搞大规模的起义了。 镇反干部:我有一件事情一直不明白,正好请教。 金善卿:不敢当。 镇反干部:既然你一向自称是革命党人,为什么要把军火“卖”给庄子和,而不是无偿地支援他们? 金善卿:因为革命党穷,没有十万八万的银子可以随便送人情。您一定知道(他心想,你才多大,肯定不知道,甚至不能理解),庄子和的铁血团是个独立的革命团体,与南方的同盟会没有直接关系,同盟会怎么能白白送军火给他们呢?肯让我替他们买军火,是为了让他们在北京附近发动起义,牵制进攻武汉的清军。 镇反干部:你这是造谣吧? 金善卿:这事不难理解。谁打下来江山谁坐,同盟会总不能培养出一个对手来吧?陈友谅最后不是让朱元璋给灭了么?就这样,结果还是给袁世凯骗取了革命的“胜利果实”。 镇反干部:唔。 金善卿:这里边还有一个非常关键的因素:庄子和手里的那批革命党人,都是本地的阔少爷,有得是钱,单是他们借着办善的名义弄来的经费,就有一二十万两银子。乐得赚他们几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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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出庄子和比捞军火要紧迫得多,巡警道帮办兼探访局总办杨以德是个出名的“快手”,抓住革命党人,不出三天,必定处决。到时庄子和的铁血团必定会阴魂不散地缠住他。金善卿对自己说。但这需要找关系,而这个关系只在直隶总督府和巡警道这两处,要走通这两条路,不单单是钱能解决的。但是,这正是检验他这些年来的成绩,苦于学习驭人之术,是不是真的有用处了。 当金善卿来拜访时,直隶总督府的总文案,左莲舫左师爷捧着个即将完工的雕花鸟笼,苦于没有好的钻眼工具,正在着急。其实他也知道,让他着急的不是鸟笼上的小孔,而是宣统皇上逊位了。他真想找个人吐吐苦水,最好是个官场以外的闲人,免得传出闲话。南北和谈成功,原本应该是件大好事,但有一个难处让他心中不安。他原本是翰林出身,好不容易熬得开坊,升了左春坊右赞善,再转一转就可以外调藩、臬,内转侍郎了,不想却丁了母忧,二十七个月的日子不能坐吃山空,便借着袁世凯的声光入了直隶总督陈夔龙的幕府。让他担心的是,自己花了大半辈子的功夫,快要熬出头时,赶上了“革命”。民国之后,南方革命党一定会派出一大批人,来抢夺朝中的位子,那时,怕是没有他回任的时候了。 四处游幕总不是长久之计,新格局得有新办法。 金善卿进门来,照着后辈的礼节请了个双安,动作漂亮得很,同时,双手递上他家中一位世谊的伯父写的亲笔信。 “请宽衣,升炕。”这句客气话,是看在那封信的面上。“世兄高就?” 金善卿没有蠢到真的坐到炕上去,还没那交情,也不合官场规矩。他捡了把靠近左莲舫的椅子,欠着身子,只半个屁股挨着椅子,守着晚辈的礼节。“晚辈在恒昌洋行华帐房做事,您多照应。” “恒昌洋行我知道,德国人开的。你们那里卖的小刀、剪子、钳子什么的,都非常好使。比美国工具地道。”左莲舫很健谈的样子,让金善卿大有意外收获之感。结交这样的人,他最擅长,他怕的是那种只是低头想心事,一言也不轻发的人。 “您的眼力真高。在官场上,很少有人像您这样,注意这种实用的事情,其实,如今我们要想赶上列强的国力,最重要的就是从小处入手。不知是不是这话。”金善卿心下窃喜。这话头一开,正好应了他下边要做的题目。在左师爷的书僮身上花的那两块洋钱,不冤枉。 “就是这话。”左莲舫自认为是大清官场上的“时新人物”,对待新事物,比那些颟顸糊涂,只知道搂钱的官员强百倍。一高兴,他拉开山膀,来了句京戏道白:“看将起来,你倒是个人物哇。” 金善卿在该当叫好的地方,脸上应时当令地堆满了笑容。 “你来看看这东西。”左莲舫拿过来那只鸟笼,指点道:“一个国家,就应当像这个鸟笼一样,四梁八柱,一样不少。更重要的,是用的材料不能将就,要是东一块西一块的,都是些糟烂木头,就像大清国一样,早晚保不住。眼下督抚不说,司道州县,有几个人肯花上哪怕一丁点心思,关心些时务?没有。” “晚辈早听人说,莲公是北洋办交涉的第一人,与外国人打交道,为国争回来不少的利权。”这也不全是恭维,直隶总督与洋人的联系,确是多由他经手。 “职责所在,分所当为,说不上是什么本事。”左莲舫觉得眼前这个小伙子很识窍,言语有味道。 “我听说,前些年三岔河口裁弯取直,是您的谋划?那可是袁宫保在本地的一大德政。”这也是事实,只不过讲出来的方式不同。 左莲舫不禁掀髯大笑,把一早晨的闷气都发散出去了。“请升炕,换好龙井。” 这是极好的进展。两人重新分宾主坐下,隔着一只小小的炕桌,两只细瓷茶盏。金善卿向送茶的书僮打了个眼色,他便送进来一只沉甸甸的方木箱。 “前些日子,晚辈去了趟上海、南京,送的就是这么一批货。今天给您老带来一个,不算礼物,只是小玩意。”到南方什么的,是为了引出有关革命党的话题,这件东西是洋行刚到的样品。 打开木箱,金善卿从里边提出来一只长方形小铁匣,精巧闪亮的铜包角、铜提手,匣身烤了一层精致的绿漆。打开顶端两合的活门,里边像百宝箱一般,分门别类地放置着各种小形木工工具。这是欧洲各国近来流行的一种玩物,专供有钱、手巧的成年人消遣用。 左莲舫拿起一把手摇钻,摇了几下,齿轮轻快得很。金善卿适时地取出一只小木匣,十几种型号的钻头,最细的如同缝衣针,像珠宝一般卧在丝绒槽内。 “天下竟然还有这般精致东西!”左莲舫两眼放光,立时动手装上钻头,便要动手。他突然又停住了。“你老弟花那么深的心思,送这个东西来,怕是有事要我办吧?” “确实是想拜见您。”按理说,庄子和的事此时绝不能提,刚一见面就有所请托,这是官场上的大忌。只是,此事太过紧急,没有先放交请给他,而后徐徐图之的功夫。“要说有什么事么?是这样,皇上退位了,我们做洋生意的对官场隔膜得很,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所以,非常想听听您老的见解,为学生指点迷津。” “好哇!我正想找人聊聊。你不是刚从南边来么?也给我讲些南边的情况。”左莲舫放下鸟笼,拉着金善卿便上了烟榻。 金善卿不但会吸纸烟,也曾在年少胡闹时弄过鸦片,只是没有瘾。而且,他的父亲和亲友中,不乏一流的烟客,所以他也算是见多识广。左莲舫不是上等烟客,他的烟具很普通,银白铜太谷灯、广竹的烟枪,都不甚精致;另外烟盘、茶壶也没有特别之处。但是,他能将一个烟泡,一口便吸了进去,憋在胸中半天,徐徐吐出时,已然淡若微岚了。从有些呛人的烟味上可以得知,他吸的是产自甘肃、陕西一带的西土,便宜得很。金善卿明白了,此人烟瘾甚大,而又吝啬。 果然,十三个烟泡吸完了,左莲舫就着小茶壶啜了口茶,说:“吸烟这东西,没学会最好。它最容易让人变懒,若不是这口烟,我也不会出来干这个。” “莲公是翰林清贵,日后必有一番事业可为。只是眼下的时局……” “时局不好说。和谈是谈成了,一南一北两个政府,不好办呐。孙文在南京不是放出话来,袁宫保要想作这个临时大总统,就得去南京就职。那时候,人在矮檐下,不可为呀!不过,袁宫保是个聪明绝顶的人,他不会把自己弄到这种境地,所以,如果袁宫保不去南京,就得定都北京,革命党又不会干。” 斜倚烟榻,言不及义,是近几十年中国男人的一大消遣,俗称躺烟盘子。金善卿此时也感觉到很舒适,谈起来也有味道。他说:“定都在哪里,跟下边的人关系不甚大,关系大的,是在新政府里能否有自己的人,能不能有个位子。” 打动左师爷这种人,得从他最软弱的地方入手。 “这话不假,但要找那么个靠山并不容易,一是要有关系,二是要有钱打点。难呐!”谈到自己的前程,左莲舫大起身世之感。 “您在京城这么多年,老师、同年一大帮,找个好门路应该没有问题。时下政权更迭,正是用人之际。晚辈没有功名在身,要不,也要进京活动活动。” “要搁在早两年,你这是行里话。但如今不同了,什么是民国,民国就是改朝换代,老人没有用了,一朝君子一朝臣。老夫要是找找门路,在袁宫保面前也能托上个人情。难办的是,如今时新人物吃香,特别是前几年经济特科的洋进士,再有就是新近回国的留学生。这一批人,根本就不是官场中人,全无谦和容让之德,哪有好处往哪钻,为升官发财,可以不顾纲常。与他们去争位置,小看我了。” 金善卿听出来,其实他内心里热衷得很,只是苦于没有门路和办法,再加上舍不得花钱。 “假如花点钱运动运动,或许能成事呢?” “不是很好办。”左莲舫嘴上很不起劲,眼睛却亮了。“时下的新人,都是平地一声雷上来的,穷得底儿掉。大清朝的官未必好,但大都是一步一步升上来的,或是花银子捐来的,多少有些家底,先不忙着搂钱;再说,那时候有规矩在,无论是官是缺,买卖都有行市,吃多少,占多少都离不了大谱。如今换上这帮新人,等于送走一只狼,来了一群饿虎,最难办的是,他们不知道哪件事该要多少银子?哪个缺一年弄多少进顶而不出乱子?可他们又贪财得很,这不,纲纪乱了。日后与革命党同坐江山,革命党更穷,哪有这么多银子填狗洞?” “要说到钱,也许吧,不太好说。”金善卿把话说了半截。“您守制的日子快完了吧?” “如今革命了,哪还有什么守制一说。要说革命党,没什么好的,就是这一点,用不着丁忧守制,倒是真真的体谅作官的苦处。” “看来就是一个钱字了。假如您要运动回任,大约得多少银子?” “如今一切都还没有定规,还真不好说。要想运动运动,也得等袁宫保正式登基前后,才能有个准谱。怎么也得一两个月以后。”左莲舫已经从榻上坐了起来,二目灼灼,紧盯着金善卿。 金善卿也坐了起来,很郑重地说:“莲公,今天咱们刚见面,我要是说拿出银子来什么的,也不大像话,再说我也没有这么多银子。不过,我做的这门生意,跟有钱人打交道多,也许一两个月后,仗不打了,银根松动,我能帮您拆借来一笔银子。但话先说下,事情办不成,您别埋怨我,要办成了,您也别谢我。谁让咱爷俩有缘呢?” “拜托,拜托。若能成功,那便是天大的恩义。”左莲舫激动得很,就差给金善卿作揖了。 “顺便问一句,您跟巡警道的帮办杨以德熟么?”到了先下点毛毛雨的时候了,很小心,不让话头来得突兀。 “场面上的交情,他倒是对我敬重得很,三节两寿,短不了一份常礼。有事?”左莲舫也发现了个中相互利用的味道。“若有能帮得上忙的,尽管说。” “在下很想交交这位袁宫保眼中的能员,顺便捞个人。”咬咬牙,金善卿还是道出了来意,同时对自己很不满意。 左莲舫脸上的笑意从嘴角展开,一点一点地浸入眼中。“是革命党吧?”有捞钱弄好处的机会,若抖抖手放过去,天理不容。 “这也是个糊涂人,不知深浅,而且交友不慎。这次给巡警道抓了,也是有些个误会在里边。”当然不能讲庄子和是铁血团的头子。 “这件事,能开出多大的盘口。”先得弄清楚对方打算出多少血,这是正办的程序。 “我这也是帮帮朋友。他一个人在本地,没什么家财,办这件事,全靠朋友帮衬。”这番话的意思是告诉左莲舫,必定有人出钱,但是朋友交情,不要狮子大开口,要求过奢。 “总得有一个大数吧?革命党的案子,不是玩的。”是不是能出一万两银子? “拢总算起来,即便不足,也差不了许多。”这一万两银子是全部开销,按出力多少分配。 “看你为朋友这么操心,老夫倒是有个主意。”左莲舫敛色道。“我可以用总督府的名义,行一角公文给杨以德,暂缓动手,先救下他的命,然后再运动杨以德。你看如何?”这买卖我头一个经手,再找什么门路,也不能迈过我这门坎去。 “莲公高义,办妥这件事,在下替您拆借上京的银子。”借钱的信用也是人情。金善卿摸出一张一千两的银票,放到烟盘子上。“这就算是润笔,您老抓紧动公事吧。” 只好委曲庄子和,先让他在狱里忍两天再说。只是铁血团那边如何交代? 镇反干部:那批军火是革命的资本,就这么放弃了?不应该呀! 金善卿:可是我却听说,人是革命的本钱。哈哈,说笑话。军火的事,到了月底才有结果。当时最急的还是救人。 镇反干部:他对你们很重要? 金善卿:当时以为他很重要,因为革命的结果还没有显现出来,他是我们的一颗极有价值的棋子,放在北方,正好可以牵制袁世凯。但实际上,过了一个月再看,也没什么要紧。 金善卿做事的恒昌洋行,在德租界管理局街(今浦口道),只是条小马路,僻静得很,洋行的局面也不很大,华帐房就附设在洋行一楼。 他从左莲舫那里回来,天已过午,人也饿了。谁想到,在他的那间小公事房里,上次在夏太太饭店见到的那位男装美人,正大模大样地坐在他的转椅上,玩弄大拇指上的翠搬指。 在白天里,金善卿终于看清楚了,这姑娘穿了一件宝蓝哔叽面的出锋白狐皮袍子,外套枣红色缺襟坎肩,珊瑚套扣,头戴六合一统的缎帽,顶上胡桃大的一颗红绒结,迎面缀一块双桃红的碧玺,脑后拖着一条油松的大辫子,脚下一双天足,穿着惠罗公司的漆皮鞋。这身装束,衬着她入鬓的长眉、细长的大眼睛和浅黑色的皮肤,真正是个架鹰走马的旗下大爷的风范,只是那多肉的小嘴与微微上翘的小鼻子又让她显露出逗人喜爱的女儿样。 “没想到是我吧?”姑娘的目光在他脸上一绕,唇上笑嘻嘻的,有股子顽皮劲儿。 “我正要找你。”金善卿对男人都很有办法,对成熟的女人也有些办法,唯独对这种脾气不定的半大女孩,不知怎么办。“庄子和这个人,用的是真名么?” “这可是个笑话?革命党有用真名的么?你真是傻得可以。不过,庄子和这个名字,他用了很多年了,也说不定是真的。谁知道呢?”她瞬间又换了一副极不好说话的样子。 “那么,请教小姐芳名?”对女孩子进话,不能用对待男人的方式,也不能用对待女人的方式。金善卿心中提醒自己,试探着问道。 “我叫宝义。宝贝的宝,义气千秋的义。好记得很。”笑意又转到她的眼角眉稍。 “认识他的朋友们么?或是他的上司?我很需要跟他们谈一谈。”金善卿很客气,但不失自重。“事关重大。请帮个忙。” “有我什么好处?”宝义有意为难他。其实,她专门来找金善卿,是有人很想见见他,带着武器。 “难道让我带你去逛小班不成?”这是个笑话,两个人都没笑。 “一言为定,不可反悔。”她一直存有这种好奇心。 金善卿不禁埋怨自己,她能参加革命党,必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女孩,干什么用这话招惹他。 二人在英国菜市下了洋车,看清没有人跟踪,便走进了戈登堂前的小花园——为纪念那个帮助扑灭太平天国起义的洋枪队队长,英租界当局特地建了这么座纪念堂——在里边转了一圈,这才沿着海大道(今大沽北路)往北走。前边不远的横街上,就是英租界的管理机构,工部局的大楼。再过去一点,看得见英国巡捕房门口站岗的两个锡克教巡捕。 这是条繁忙的街道,两边都是货栈、洋行与大大小小的公寓,是英租界最早建成的街区之一。与它并行的,靠白河(今叫海河)那一边的另一条街道,便是著名的银行街——英、法租界的中街(今解放北路)。也可以说,这一带是英租界的中心。 见面的地点,就在英国巡捕房后面不远的一所小公寓里。守着巡捕房,反而更安全。金善卿赞赏他们的机敏。 二楼的房间很宽敞,高大的落地窗透进来的阳光,照亮了空气中浮动的一团团浓重的蓝色烟雾,仿佛仙山楼阁。 房间里边有三个青年男子,很有敌意的样子,嘴上叼着一式的象牙烟嘴。时下正流行此物,英商惠罗公司里有卖,产自英国的非洲殖民地。 金善卿作了个罗圈揖,很客气,但着意显露出来的却是大大咧咧的不在乎。“能见到各位,荣幸得很。” 一个身材矮壮的青年移到门口,堵住金善卿的退路。他胸前挂的金表链足有小指粗细,皮袍是狐腿的,从袖中摸出一枝只有巴掌大小的小手枪来。这枪是瑞士钟表匠的产品,柄上嵌着金星,去年才上市,贵得很。 “你是大清国的走狗,出卖了我们的同志。”书桌后面坐着的青年,是个真真正正的文弱公子的模样,讲出来的话却硬得很“对你这种敌人,我们绝不会手软。” “且慢。诸位听我一言。”金善卿知道会无好会,但没有想到会是这种场面。革命党人会干什么,他清楚得很。他们对待叛徒,会毫不犹疑地就地处决。“我是你们的同情者,你们不能这样对待自己的同盟军。” 必要时该不该讲出自己真实的身分?不能,那会更危险,谁知道他们中间有没有叛徒。 “会让你说话的。我们今天组成三人临时法庭,就是对你进行审判。你有申诉的权力。” “告我什么罪行?”眼前的一切极像是一场儿童游戏,这就越发的可怕了。最残忍的就是儿童,因为他们没有罪恶感。 另一个坐在桌子横头的人,拿出一张厚厚的道林纸信笺,交给金善卿,上面的中国字里边还夹杂着不少的日文,显见也曾留学东洋。“还是有话明说吧,有必要这么复杂?”不能怕,怕了说不定就没命了。金善卿拉了把椅子,隔着桌子坐在“法官”对面,给自己点了枝革命党人的香烟,爵士牌的,两块鹰洋一听,值一袋洋面。 这是一群有钱的革命党。他心道。 “你的罪行有两条:一是将我们急需的军火送给了满州鞑子,还骗了我们的革命经费;第二条,你出卖了革命者庄子和。根据我们的法律,法庭上只要多数人同意,就可以做出判决。你们二人有什么看法?” 那两个人伸出大拇指,郑重地向下点了点。金善卿明白,这是古罗马竞技场上的一种手势,如今广为欧洲黑帮使用——他们判了他的死刑。 一只小手枪抵在金善卿的耳根下。“你最好老实点。” “巡捕房就在跟前,枪声一响,非把他们招来不可,到时谁也跑不了。”金善卿先抓个由头应付着,脑子里在想着脱身之计。 “没有枪声,没有巡捕……。”说话间,一条绳子勒在金善卿的颈间,向后猛地一拉,他便仰面倒在地上,那人用膝盖顶住他后背,手上收紧绳子,不紧不慢,很有经验的派头儿。 金善卿双眼凸出,舌头也要吐了出来。 “我有话说。”一直坐在一边,就着俄国茶饮喝茶的宝义,上来拉住绳索,用力将那人推开,说:“作为三人法庭,你们忘记了一个重要程序,他应该有个辨护人。” “宝义女士,这是我们铁血团的事,你们女子暗杀团似乎不该来插手。”“首席法官”斯文有礼,同时也寸步不让。“你替我们把他弄来,这就够了……” 宝义手扶着桌面,身子前倾,字斟句酌地说:“革命分团体,但道理却不分团体。如果有一天你被审判,你会同意这么草率么?不能啊。我们不能让敌人笑话我们,说我们比腐败的大清官吏还不尊重生命。革命就是解放生命,解放理想,解放民众,怎么能这么干呢?”她很有些革命理论。 “那么,谁替他辨护?” “我。现在重新开始。”宝义的话,很让金善卿吃惊,也很感动。这说明了一件事,宝义在革命团体中,很有些地位。他突然觉得,有些爱上这个十七八岁的女孩了。这算哪挡子事情!他马上又否决了自己。 眼前的一切就仿佛是一场孩子们的游戏。重新宣读“起诉书”之后,宝义站起来,像英租界中会审公所里的律师一样,很郑重地向法官鞠了一躬,说:“眼前这个人,并不是革命的敌人,他只是个贪图发财的商人。庄子和调查得很清楚,那批军火,你们付了6万块钱的定金,而他们付出的是8万块钱的货款。如果他们不把军火交给你们,而是交给清政府,他们会损失自己的2万块钱,和我们的6万块钱。首先,没有一个商人会做这种傻事,2万块钱,够他们在租界里买一所小洋楼,外加娶个姨太太。而另外那4万块钱赢利,他们更不可能放弃。” “如果清政府给他更多的好处,他自然会这么干。”首席法官虑事周全。 “大清国已经穷得开不出军饷来了,怎么可能拿几十万银子收买他?这是笑话。就算是真收买,拿十万银子出来,经手的官员也得勒索九万,到他手里剩不了几个。你们每个人家中都有当官的,自然知道这个理,要不干么出来革命呢?”宝义盯了神色如常的金善卿一眼,对他的镇定与坦然相当钦佩。 守在门边的那人可能被说动了,小手枪也回到了袖子里。金善卿扶起翻倒在地的椅子,坐了下来,用手抚摸着脖子上被绳索磨破的伤口,向宝义投来赞赏的目光。 “第二,军火被扣押的时候,隆裕老太婆正要宣布退位,革命即将成功,在这个时候把军火交给他们,而得罪我们革命党,这人不是疯子,便是个傻瓜。这人像傻瓜么?” “那么,庄子和被捕……”他们的口气略有些松动。 金善卿苦笑道:“庄子和怎么会被捕,我一点也不清楚。按说,南北和谈成功,他们不应该再逮捕革命党人,尤其是在租界中绑架去的,这很费猜疑。假如各位信得过在下,我愿意尽快把这件事弄情楚。” 那三个人到隔壁房间去商量,没再留人看守他。 宝义握紧拳头向他用力挥了挥,金善卿笑了。这是如假包换的死里逃生,他很感激宝义,甚至从心底有些佩服。一个如此年轻的女孩,做到这一切真不简单。 突然他又想起一件事:女子暗杀团。宝义是女子暗杀团的成员,此事大可研究。他给宝义奉上一杯茶,轻轻地拍了两下她的手,心中用劲,眼色中两个人结成一党。 等了好一阵子,那三人还没出现,显然意见不一。宝义推门走了进去。此时倒是逃跑的机会。金善卿心想,但没有动。 很快,三位革命者从里间鱼贯而出,为首的青年说:“我们暂时相信你的话,不过还得经过考验才行。今天是腊月二十七,年三十之前,你要把庄子和救出来,不管他在哪,有多困难,必须办到。” “还有三天的时间,我办不到。”命活下来了,就更不能胡乱答应他们什么。 “多长时间能行?”富家子多半没有耐心。 “首先一点,如果我弄不出那批军火,请允许我把你们的钱还上,或是另给你们再运一批。这段时间里,不许打扰我的家人、同事和朋友。”谈条件是金善卿的特长,事情向他擅长的方面转化,很是让人愉快。同时,“朋友”两个字,被他很微妙地传达给宝义。 “庄子和怎么办?” “我尽力而为。” “没有尽力不尽力这一说。我们可以给你宽限几天,正月初五之前,庄子和必须得出狱。” “如果办不到呢?”金善卿终于认清了这几个小伙子的的脾性,他们暂时不会杀他了,但却不能保证他们在冲动之下,或是他正月初五没有救出庄子和,是否会伤害他?那是一定的。他心道:自己面临着巨大的危险,甚至这危险超过被清政府抓捕。 “哼哼……。你可以走了。”首席法官像个义士般摆了摆手,手指上一颗巨大的火油钻戒指映光一闪,夺人二目。 “我还不能走。打早晨到现在,我还没吃过东西。”金善卿觉得,只要给他个机会,他一定会把这种敌对的情绪,转化为温煦的友情。 樱桃木的小餐桌被拉到中间,上面早摆好从俄国熟食店买来的莫斯科硬肠、烤牛肉,黑海的鲟鱼子酱和罐装的果酱更是奢侈品。如果革命能让人过上这种生活,大清国今天才亡,可算是国运长久了。金善卿心中好笑,嘴上却在与他们闲谈,一两个话题过来,他心中更有把握了。这都是些有钱人家的好孩子,没染上吸鸦片、逛妓院等恶习,比他要强。于是他们留学外国,自然容易接受新思想。这一点,与他也很相似。 蓦地,金善卿的脑海深处产生了一个想法,模模糊糊的不大清楚,甚至有些异想天开:自己不算是正牌的革命党,如能够收服这些人,还有与他们相连的新兴的势力,为自己所用,会有什么事办不成?有多大的财不能发?可笑,但未必不可一试。 重新回到街上,金善卿颇有些再生的喜悦。他也像洋人那样把手伸向宝义,“多谢搭救之恩。” 宝义的手纤巧滑腻。她将温润可爱的小嘴凑到他耳边,说:“我是个真正的革命者,不讲私情。初五之前,你最好把庄子和弄出来,不管用什么办法。如果是武装劫狱,我给你调动人手。” “佩服,佩服,如果秋瑾还活着,准像你这个样子豪爽、热心。”金善卿第一次不知道自己的恭维话是否得体。“不过,劫狱的手段还是暂且放一放,也许有其它办法。” “记住了,正月初五之前。”宝义心中有种异样的感觉,眼前这人身上有些别样的魅力触动了她,不同于她的那些“革命战友”,让人心中痒痒的。“在这段时间里,我会跟你寸步不离,盯得紧紧的……” 镇反干部:这些人那么信任你?不会吧。 金善卿:当然不会。后来我才知道,这都是宝义的功劳,她在那些人面前替我作保人,我才能重见天日。当然,如果救不出庄子和,我也很危险。 镇反干部:会有多大的危险? 金善卿:满清政府抓到我未必会杀头,但他们却会要我的命。 镇反干部:这宝义是什么人? 金善卿:她是个买办的女儿,德华学校的毕业生,讲得一口好德语和英语。也是女子暗杀团的重要成员。 镇反干部:女子暗杀团是怎么回事? 金善卿:这个往后再谈吧,还是先讲庄子和的事,一件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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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县的监狱最初在三叉河口北边,李公祠旁边。后来这里建北洋大臣行辕,便迁到了“西头”——西门外,大名“天津县监狱”,但本地的老百姓更愿意叫它“西头监狱”。 金善卿几乎被那灰色高墙惊住,除了当年的天津城墙,这一带再没有过这么高的墙。灰色青砖,石灰勾缝,顶上还竖着铁棘藜,给人的那种压迫感,让人喘不上气来。 大墙外边,一眼望去,直到西马路,全部是低矮、破败的小窝棚,建筑材料是捡拾来的破烂砖瓦和糟烂木料。每当下雨的时候,即便是撒泡尿般的小雨,这里的积水也会漫进屋内,如果雨再大一点,水便上了炕了。就在这里,大约有二十万真正的穷苦人,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 金善卿的一个远房的亲戚,早年捐了个典史,来直隶候补。虽说无缺可补,但到底给他混上了个差事,在监狱里当上了会办——类似于今天的副典狱长。 金善卿今天带着左莲舫的公事来的,上面盖着总督陈夔龙的紫花大印,算是奉命准许探视。宝义一步不离地跟在他身边,手上提着个蒲包。蒲包里边是两只道口烧鸡,二斤曹记酱驴肉,十二个吊炉火烧,给庄子和挡饥。 “这个人是革命党,见他干什么?”这位亲戚姓于,虽说也算是个官,但落在这种地方,便被人称作“于头儿”。他倒也没做他想,这个“于头儿”一年能在犯人身上弄出几千块钱来,也就不在乎叫什么了。“该不是,少爷你也……?” “没那八宗事,我跟他学画画。再者说,这不民国了么,革命党不算罪过。”金善卿提着个麻绳捆扎得结结实实的小纸包,上边贴着“杨村糕干”的红笺。“带来点小意思,老没见了。” 纸包往桌上一放,“当”的一声——里边是五十两的官宝一锭,当官的见到大元宝,比洋钱要欢喜。 “咱爷们儿过得着,这是干什么?”于头儿把纸包向金善卿推了推,感觉清楚里边的份量。 “他在这,没受罪吧?”庄子和要是让同牢的人给改了模样,他也不好交代。“您了帮着照应照应。” “杨以德亲自交代下来的人,不敢大意。而且他有话,好好待承,别屈着。这不,住单间,睡高铺,没有问题。”于头儿的眼睛觑着他,手上将那锭银子收入袖中。“但有一节,这家人是不是死绝了,就没个人来看看。他没钱上下打点,就难免短口吃食。别的倒没什么。” “他孤身一个,哪来的家人?”金善卿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家人。“不过他可会写字、画画。” “那管个屁用?” 突然,金善卿灵机一动,说:“说不定我能替他想个撤,让他自己挣饭吃,你们上上下下,也能得点好处不是?” “那是好事呀!” “就这么着。带我看看人去。” 里面一个大院子,倒也干净得很,只是死气沉沉的,没个人走动。牢房门眉上是块石雕,凶猛的兽形,伸出双臂抱住大门,名叫狴犴。牢房里边也不是旧式监狱半地牢的样子,一条长长的走道,两边是一间挨着一间的牢房,从牢门的密度上看,房间有大有小,牢门用的是新近时兴的包洋铁皮的木门,上边一个嵌着铁条的小窗,下边一个送饭、递尿桶的小门。里边没有窗子,只有走廊的两头,各有一扇窗子,于是,两头靠窗的牢房便是“上房”了。 每一间牢房中,都像美国沙丁鱼罐头一般,挤得满满当当,一只只手从小门中伸出来,去抓宝义手中的蒲包。宝义有些惊慌,紧紧倚在金善卿身后,不敢向那一只只的脏手上看。这是金善卿第一次见到她害怕。 庄子和被安排在“上房”里,独自一人,蜷曲在“高铺”上,手中攥着半块乌黑的窝窝头。所谓高铺,其实就是两块砖头架住的一块窄铺板,上边没铺没盖。中国五千年的规矩,住店、坐牢,铺盖自备。 “你干什么来了?”见金善卿从门上的小窗口露出半张脸,庄子和从“高铺”上下来。他扒着门边左看右看,见只有金善卿和宝义二人,便勃然作色。“你他娘的找死呀?装什么好心?你要是给抓了,我那批货怎么办?” 监狱这地方很能改造人。庄子和原本是个斯文人,只呆了一天,也满口粗话,像个穿着二尺半大褂子的绿营兵。 “住嘴。你看我是那种冒失鬼么?没把握的事,不是我干的。我问你,过堂了没有?” “真他娘的奇怪。把我扔进来之后,别说过堂,连个在窗口扒扒头的都没有。是不是他们觉得抓错人了?不会呀。”庄子和抓了抓刚刚被虱子光顾的短发。 “特地到租界把你绑来,怎么会出错?是我花了大把的银子,才保住你这条命。不信你问宝义小姐。”金善卿看到眼前的情况,对营救庄子和有了信心。民国了,袁世凯与孙文是一家人了,抓庄子和就没有道理了。 “这可说不准……”庄子和有些费猜疑,目光转向宝义。 狱中的犯人们仍在叫喊:给口吃的吧,赏一点吧大小姐……。宝义的神色惊疑不定,把蒲包交给了金善卿。 “到底是怎么回事?”庄子和有些个不耐烦了,眉头上拧起一个小丘,神气很庄严,依旧是革命领袖的样子。 “金先生走的是总督衙门的路子。”宝义凑到门边,还是时不时地回过头来,望一眼其它狱门内伸出来的脏手。“正在想办法救你出来。” 金善卿退后几步,让他们可以自由交谈。 “他有这本事?”庄子和不信。 “我并不很清楚,看样子他有点办法。” “他没找你们要钱打点么?”商人的行径,时时出人意表。 “好像是用的他自己的钱,至于过后怎么算,还没提。”宝义也在猜测金善卿的想法,还是给他留个转还的余地好。 “你太信任他了吧?别是对他有些好感?”庄子和毕竟是个领导者,目光如炬。 “好感说不上,我都是为了革命事业。”我自 5df1." >己怎么想,与你何干,你又是我什么人?宝义暗道。她瞟了金善卿一眼,见他背向着她负手而立,蒲包挂在指间,倒像个带着礼物走亲访友的佳公子。单这一份洒脱,便让人亲敬。 “如果他有什么异动,除掉他!”庄子和的音调冷峻。这是为了事业,非关个人好恶。 镇反干部:我总是不明白,行贿之后,真的这么管用吗? 金善卿:那个时候,仍然保持着满清的传统,收受贿赂的人,负有很大的责任。如果没有那个能力,对方不会收你的钱财。再说,左莲舫收的钱,算不上是贿赂,而是一种行规,他只是在他的权力范围之内做了一点疏通的工作,即使他的上司知道了,也不会责罚他。 镇反干部:作为清廷的走狗,他怎么会替革命党求情?你这是在歪曲事实吧? 金善卿:如果是早几十年,比如同治时期闹“发匪”,就是太平天国,那时大清国还有些个规矩,对造反者绝不容情。到了宣统时,清廷上下人人自私,人人为自己打算,不再有原则,除了重大案件,处理革命党的案子,与处理普通刑事案一样,也可上下打点,蒙混过关了。这正是清朝灭亡的原因之一。 镇反干部:你是真心想要营救庄子和么?看你的意思,并不是很起劲。 金善卿:办这样的事情,哪有简单易行的?我救庄子和,为公,是我们需要他,指望他在北方发动起义,即使不成功,也会给同盟会带来一些谈判的筹码;为私,我不想不明不白地被人干掉,被当做革命的叛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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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事情有多难,生活总得继续。转天一早,金善卿突然想吃口儿本地风味,便特意赶到华界,进了东门外一家专营早点的小铺,一碗锅巴菜,浇上辣椒油、腐乳汁和芝麻酱,浓香扑鼻。革命者也是人,也有人的欲望,吃口顺口儿的,穿件儿体面的,乃是人之常情。他有些赞赏铁血团那些少爷革命者的生活态度,革命的目的,亦不过如此。 报摊上,当天的报纸大都出来了。打发早点铺的小力笨买来一看,报社在南市的几家小报,都在醒目的位置登了一则广告,是革命党头子庄子和在狱中卖字的笔单。这是金善卿昨天下午奔波的结果。 当时报社的人都以为他不是有病,就是在开玩笑,只在他交了广告费之后,人们才当真。不过,仍然觉得他这个想法太过离奇了,但想到天津卫这个地方,每天奇怪的事情层出不穷,心中也就释然了。 金善卿深信广告的力量,报纸这东西对人们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说服力,即使是有悖常理的事,只要是登在报纸上,必然有人信以为真。他推销德国工具,长年登广告,灵得很。 这下子,庄子和不但能给自己挣上饭吃,还能把名声传扬出去,为他的营救工作做些铺垫。他倒不愁没人去找庄子和买字,这个地方的人好新鲜,一有新鲜事,有用没用,人们都一窝蜂地往上拥,好像落后些便丢了人似的。 先让他在里边写几天字,也算是养资格,上学堂。如果轻而易举地把他弄出来,他说不定越发怀疑自己与满清,不,如今是袁世凯有牵连。 报上同时还有一条消息,袁世凯宣布:鉴于南北和谈成功,停止抓捕革命党人,已被捕者全部释放。他有些佩服自己的判断力,不出意外,今天与杨以德见个面,大约很快就能把庄子和放出来。当然,一份厚礼是免不了的。 见面的地点约在法租界天增里后面,这一带是著名的娱乐区。近年来,满清衰败之象已经清楚地显现出来,于是,北京的贵胄、巨室纷纷在天津租界中买地建宅子,准备大清国万一有何不测,便就近躲进来作寓公,他们顺便带来的是顶极的吃喝玩乐技艺;而本地的富商、买办财力甚厚,同样讲究玩乐,所以,苏州、上海长三堂子的红姑娘们,纷纷带着梳头娘姨,带着时新的服饰和新样的发髻,来到天祥后安营扎寨,大发利市,同时,使本地大姑娘、小媳妇的服饰、发饰为之一变。也有老古板看不惯,称此为“服妖”、“发妖”,“国之将亡,妖孽必出”。不幸的是,确实让他们言中了。 莲香书寓的院子,有些像上海的石库门房子,只是规模较大,前后楼都是三楼三底。门口一对电灯亮如白昼,照着停在那里的一乘蓝呢大桥,想必是左莲舫的。逛小班都是晚上,来早了姐儿们还没起床呢。 金善卿在门口停下脚步,想了想,他几年前在这一带疯玩疯闹的时候,没有这么个莲香书寓,当时这所房子里是个扬州老鸨子,养着五六个十二、三岁的清倌人,做出条子、侑酒的营生。一别几年,物是人非。 “金爷,老没见您了。这位爷,一块儿里边请,左大人在楼上。”守在门边的是一条精瘦的汉子,一脸的烟气,两眼的精细,向金善卿打了个千,目光却在宝义的胸前臀后绕来绕去。这是那种南边人称为“相帮”,北方人称为“茶壶”,或径直叫作“王八”的仆役。金善卿看着面熟得很,必定是这一带的老人儿,所以认得他。这路人眼毒得很,想必看出宝义是女人,但却一声没吭。 带着宝义来,一来是实践早些时候的诺言,带她逛小班开开眼;其实主要是让她眼见他所做的一切努力,转达给她的革命党“同志”。 “二位爷高升啦。”送他们上楼这当口,那仆役扯足了嗓门儿,向楼上吆喝。这一嗓子有一极具调侃意味的别名,叫“王八叫”,一来是敬客之道,二来知会楼上的姐儿,客人到了。北方的妓院、饭馆都是这规矩,叫“响堂”,但江南书寓没有这规矩,这茶壶是刚招进来的本地土产。金善卿从荷包里模出一块洋钱,用手指向仆役一弹,洋钱在半空中翻滚着划出一道弧线,被仆役灵巧地接住,就手打了个千,又一嗓子:“谢金爷赏。”这又是规矩,知会茶房、灶头和端茶倒水的小大姐儿们,客人赏下来了,以示马上交公,毫无私心,等摘灯、上门后众人俵分。 一时间,金善卿好似刘阮二次赴天台,大有重游旧家别院之感。 出来迎接他们的,是一个高大的美人,身量几乎与金善卿一样高,眉眼鼻子嘴都比标准美人儿大两号,迎面一笑,倒也妩媚,眼睛溜在宝义身上,也认出她是女人。“左老爷在躺烟盘子,金老爷和这位爷也宽衣歇歇?”迈步引着他们往里走,裙下闪出一对大莲船,只比金善卿的脚小一寸不足,还是缠过的。 “隐侯,宽衣,宽衣,自己家一样。”隐侯是金善卿的表字。左莲舫端着烟枪,趿双绣花拖鞋,从里间走出来,头顶只及大号美人的耳朵。比这更奇异的爱好金善卿也见过,所以面上笑意缭绕,上前对左莲舫一揖,同时引见了宝义,权且也算是位老爷,没提是女人。带女人逛小班,可不是件体面事。 左莲舫的兴致好像甚高,还礼时哈哈一笑,“不认识吧?这就是莲芬,她还有个妹妹香云,大名鼎鼎。你也可以叫嫂子……” “不作兴这样子讲,你一没央媒上门,又没发轿子来抬,看让金老爷笑话。”莲芬的官话也带着吴侬软语的韵味,颇有撩人之致;敛衽一福,依稀风摆杨柳。“还是请金老爷宽衣吧。” 金善卿还了半礼,示意莲芬过一会儿再说。他第一次见杨以德,还得有个衣冠见礼的过程,他不想有失礼之处,他在当狗少时,也是个讲过节,懂里儿懂面的场面人。 楼下仆役又一嗓子,“几位爷……”突然间,声音像被剪断了一般,没有了下文。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刮到门前,棉门帘一挑,闪进两条大汉,身穿灰士布大褂,外罩巴图鲁坎肩,一手插在大褂里边,应该是握着短枪,另一只手拉着“山膀”。 莲芬像是应酬惯了这种场面,挑起里间的水红门帘,让两人四下瞧个明白,便又风一般出去。门口痰嗽一声,这才踱进来一条大汉,正是巡警道帮办兼探访局总办杨以德,四十出头的年纪,又高又壮,大胖脸上,稀稀落落的是得天花留下的麻坑,只是一双眼睛,在厚重的眼皮底下,砭人肌骨。金善卿见过此人的照片,却没见过这双眼睛,不由得吃了一惊。 杨以德身后跟着个小旦似的男孩,穿件淡灰色的的灰鼠皮袍,织就的折枝梅的隐纹,外罩枣红色的一字坎肩,水钻的套扣,油松的辫子,面上有红似白儿,一双大眼睛,清秀得紧,只是眼角眉稍有股子哀怨的味道,像是专工苦戏的。 左莲舫慢腾腾地从里屋踱了出来。 “莲公,晚辈有礼了。”杨以德上前一揖。左莲舫没有托大卖老的意思,也还了一礼。 镇反干部:你这个故事讲得有些杂乱无章,你们有事求着杨以德,怎么左师爷倒是架子大得很,不对吧? 金善卿:首先要说明一点,我这是原模原样地讲事实,绝非杜撰的故事。再一点,左莲舫与杨以德虽然同是四品官,戴着个青金石的暗蓝顶子,但杨以德是个佐杂出身,靠保举升上来的;而左莲舫是翰林出身,又是东宫的官属,清贵得很,绝非外省的官员可比。再者说,他当时正是总督的总文案,必定是直隶总督陈夔龙最重要的亲信,若非在那个特殊时期,杨以德怕还巴结不上。 当介绍到金善卿时,两人拱手相对一揖,宝义也跟着拱了拱手。这是混洋饭的人与官场人见面的常礼,彼此相互并不统属,而替洋人做事也就算不得是小民了,所以才有这么个分庭抗礼的身分,大约是比照秀才见县官吧,否则就得叩头了。 “奎官,来给二位老爷叩头。”杨以德招呼那男孩。 奎官当真取过毡条,跪在上面要给众人叩头。 “算啦算啦,看不折煞老夫。”左莲舫拉住奎官的手,粘住一般放不下。“几日不见,越发的俊俏了。” 金善卿留意到,杨以德的眼睛在宝义身上,倒是莲芬柳眉倒竖,嘴撇得赛瓢。虽然如此,莲芬的一番应酬,显见是苏州班子的正宗传授,主是主,客是客,上茶、端果盘、让瓜子、递手巾把,八面周到,让每个人都觉得她是在围着自己转。她只是对奎官的态度略有些个不显眼的轻慢,同行是冤家,她也在理儿。 杨以德坐在客位上,眼皮搭拉着,像正在观察自己的五脏六腹,略沉了沉,对左莲舫道:“这位金兄莫不是大关金家的少爷?瞅着眼熟得很。” “杨老爷好眼力。”他说得一点也不错,金善卿家是在天津大关上发的财,所以人称“大关金家”。而杨以德原本是火车站剪票的出身,有一项特别的本事,见人过目不忘,他抓革命党发迹,靠的也是这本事。在他当暗探的时候,金善卿是本地少爷班子里的红人,必定见过。 “听说你也参加了革命党?”厚眼皮底下露出一条缝,寒光隐隐。 “没有的事。从日本回乡,就在恒昌洋行华帐房里干买卖。干革命党能发财么?哈哈。” “就算是也没什么。”杨以德的眼睛睁大了些,寒光缩了回去。“现而今革命党推举袁宫保当临时大总统,也算是识时务的俊杰。” 左莲舫插言道:“看近来的新闻纸,袁宫保跟革命党谈成了,不再抓革命党了。有这事?” 这是他一手托两家,该当要做的。作为中间人,由他引入正题,恰到好处。这个老官场毕竟人情熟透。 杨以德没有回答,眼睛望着宝义,对奎官道:“你陪着这位小爷,到里边去抽一口儿。好好伺候着。” 莲芬送他们进入内室,放下帘子,便知趣地退了出去,“几位爷歇一歇,我去看看鱼翅发得怎么样了?”干这一行,要看不出眉眼高低,绝对拢不住客人。 “你的事,莲公跟我讲了,不好办。”房里清静了,杨以德也放松下来,带着几分知心的样子,说。 “袁宫保的命令,总不会是假的吧?”他虽说没有一口回绝,但这话头也不是好相与的样子。金善卿在琢磨着怎么才能打动他。“我这是受朋友之托,但凡有一线希望,杨老爷还请多帮忙。”自己是有用之身,可不能事情没办成,倒坐实了自己是革命党,日后的工作就不好做了。 左莲舫也跟着拱了拱手。 杨以德叹了口气,眼睛睁得大大的,像是很真诚,说道:“今天没有外人,我也就有么说么,不藏着掖着。实际上,两个月前,南北和谈刚开始时,袁宫保让赵秉均(内务部尚书)送给在下一道手令,亲笔写的,让我暂缓抓捕和处决革命党,同盟会那方面,也下了保证,保证不在北方发动政变。” 这是个新情况。金善卿半信半疑。 “你应该相信。”杨以德的大胖脸向两下里咧了咧,算是笑了。“你想想,去年武昌兵变前后,我抓了、杀了多少革命党?再多杀几个根本不是问题。我也不怕革命党来向我扔炸弹。但这两个月我杀了么?” “确实没有,处决犯人的公事得过我的手。”左莲舫证实了杨以德的话。 “但有一伙子人并没消消停停地等谈判结果,他们还是在不断地闹事,就在上个月,还想策动新军,强攻总督府,要效仿武昌,来个兵变。更不用说他们三番五次的暗杀我。”杨以德有些激动。“就这,抓住的人,也只杀了几个为首的。” “可袁宫保要释放革命党啊。再者说,今后你们两家是一家了,更没有必要再关住他们。”金善卿知道这话并没有说服力,但他并不着急,他需要听杨以德讲更多的话,对他了解越多,事情解决起来越容易。 “我的狱里已经没有革命党了,昨天就都放了。” “有个叫庄子和的刚给抓进西头监狱。” “我知道那是个革命党,但我没有办法证实他革命党的身分,就没有办法放他了。”杨以德从袖中掏出个珐琅的鼻烟壶,抹了两捏儿,放炮一般打了一连串的喷嚏。“我上报袁宫保,打电报给南京临时政府,让他们约束在北方的革命党,你猜他们怎么说?说是革命党最近没有举动,任何在北方发生的,敌对于袁宫保的行动,都是土匪所为。” “是谁这么讲?” “回电的就是那个炸摄政王出名的汪兆铭。.99lib.” 这是万万想不到的事情。金善卿没想到汪兆铭会有这一手,为什么这样做呢?他在上海见过这个汪兆铭,白白净净,斯斯文文的一个小个子。不知道这事是谁的主意。 “只是……”一股不安与不平在金善卿胸中涌动,他越发地想救出庄子和。 “不必担心,人在我手里,委屈不着他。今天下午,他的书画铺子已经开张了,好热闹的人还真不少。这是个好办法,小子,亏你想得出来?让他在里边磨磨性子也好,要死的人了,给他几天好日子过。”杨以德又把眼闭上了。 “难道要杀了他?不能吧。”左莲舫大起疑惑。 “内务部尚书赵秉钧的命令,凡是汪兆铭所说的那种土匪,一律处斩,不必再向上行文。我想,还是让他们过个年吧,过了初五,再处置也不迟。”他的目光盯着金善卿,语气中带着些许的怜惜之意。 呀!金善卿蓦地从心底生起一股子凉意,庄子和性命不保。 场面上刚刚一冷场,莲芬便走了进来。“各位老爷,摆台子吃酒吧……” 宝义与奎官拉着手也从房里走出来,一对枣红坎肩相映成趣,两人眼圈都红红的。 镇反干部:你简直是在胡说八道,诬蔑同盟会,还自称是革命先辈,我看你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反动派。 金善卿:您这是干什么?有什么大不了的,不能好好说? 镇反干部:你刚才的指责太可怕了,等于是说同盟会的人在出卖北方革命党。 金善卿:我没说同盟会出卖他们,这是杨以德说的。不过我倒是看了那封电报,原话记不清了,意思与杨以德说的没什么两样。这件事我也半信半疑,但后来发生的一些事,倒是支持这种说法。我想,很可能汪精卫有些个人目的在里边。据说他当年用炸弹炸摄政王不成功,结果被捕入狱,按说他有九条命也该死了,最后倒弄出个摄政王爱他的才学,大发慈悲之心,关了些日子,给他个教训就释放了。这事太奇怪了不是?再结合他日后当汉奸的情况,当年这事是不是有些个蹊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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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踏进西头监狱,金善卿有股子异样的感觉,太静了,没个人气儿。往牢房里一看,非但革命党没有了,作奸犯科的也全放了,简直就像半夜里人走池空的澡塘子。 “这是从哪说起呢?这是……”管狱的“于头儿”送金善卿到门口,站在狴犴下边,大起不平。“袁宫保一道令下来,牢里的人全放了。他老人家也不想想,哪有那么多革命党?放了他们,这上上下下几十口子人,都得喝西北风去。” 这话不好回答。金善卿拍了拍他的胳膊,以示同情,便带着宝义,径自进去了。站在通道的东头向西看,只迎面一扇小窗子,顶上的灯也灭掉了,黑洞洞的,了无生气。但一阵阵的人声,从西头传来,模糊不清。 走到近前才发现,庄子和的牢门四敞大开,顶上给临时拉上了四只60烛的灯泡,照得屋里通亮。“高铺”上也有了铺盖,还是绸面的;当中一张旧春台,权当是画案,一卷卷上等宣纸插在一只新木桶里——代替了画海;不知从哪弄来一把大号圈椅,干瘦的庄子和大模大样地坐在上边,有些猴子称王的味道。靠墙一只装三星白兰地酒的板条箱子,翻倒过来当餐桌,上面有酒有菜,金善卿扫了一眼,便知是家山东馆的手艺,爆三样、葱烧刺参、溜鱼片、金边白菜,有鱼有肉,有荤有素,酒是老白汾,菜剩下很多,想必庄子和再没挨饿。 三名狱卒围着画案,抻纸、磨墨,认真得很,宛若在签押房里伺候上司。 “过得不错嘛。”宝义站在门外,歪着头往里瞅。金善卿跟在后面一拱手。 庄子和连忙站起身来,嘴上油光光的,拱手相迎。“托福,托福。早知道有这好日子,我自己去找杨以德,还用他抓我进来?”又对狱卒们道:“几位辛苦了,我这会两朋友,给弄壶茶来。”顺手递过一个茶叶罐,送他们出去。 “上好的徽州花毛峰,苏州单瓣茉莉,三窨,又香又耐泡,正兴德的地道好货。”庄子和轻轻搓着双手,面上笑迷迷的。“这两天,写了上百幅对联,比我这一辈子写得还多。整个监狱的狱卒,都指望着我写字赏他们小钱花,就派人分成三班,轮流伺候我一个人儿……” 狱卒们走远了。 金善卿道:“恭喜恭喜,发财发财。”他此时已经没有必要告诉庄子和,这件事是自己的策划,日后如果能够出狱,他再弄明白了,这份人情更让人感动。只是出狱的事怕是没有把握了。 “你倒舒服了,我们在外边跑断腿。”宝义似乎有些不悦,但还是玩笑的成份居多。“你知道么?你出不去了。南京临时政府……” “南京临时政府目前还弄不清楚咱们的情况,”金善卿打断了宝义的话头,向她使了个眼色。他不能让同盟会与北方革命党之间闹出矛盾来,以至于分化,甚至对抗。“所以,委托他们营救你出狱,还得需要几天时间。眼下我们俩人正在走杨以德的路子,对方还没吐口放人,但也有些个眉目了。” 庄子和也是个厉害角色,一听便知道这里边有事。“是不是同盟会不把我当盟友看,不肯援手?” “没有这事……” 就在金善卿苦于招架的这当,于头儿一步迈了进来,坐下来东拉西扯,不肯离去,算是给他解了围。 临别时,金善卿对庄子和道:“安心再等等,多则五天,小则三日,必有佳音。” 庄子和这里不是能够糊弄得住的,金善卿觉得,在救出他之前,还是少见面为妙。可日子有限了,杨以德的意思是,过了初五就行刑,怎么办才好? 同盟会设在本地的联络处之一,在英租界咪哆士道(今泰安道)西头儿的一所小楼里。门前就是墙子河,冰面已经糟朽了,岸边是枯黄的芦苇和蒲草,摇摇曳曳,颇有几分残冬的景致。若在夏日,河上往来的是往城里送菜的小船,而深冬则是飞一般驶过的冰床子,满载大白菜。院子里的一棵西府海棠,枝丫如铁,若再过两个月,必定是满树繁花,香气袭人。 “林老板在家么?”林老板是同盟会北方支部的代理支部长,在日租界旭街上开了家洋广杂货铺子,生意挺红火,替同盟会筹集经费。金善卿早上来过电话,约定了这次见面。 出来应门的老仆,问清暗语之后,方才领他进门,躲在门后的两名带枪的青年,把门又当地一声关上了。 这是金善卿第一次到这里来,对方加着小心是应当的。不过,林老板临时出门了。他决定在这里坐等,事关庄子和的性命,一定要见过面再走。谁想到,这一等,就等到了太阳偏西。 他此时心中难免疑惑,莫不是同盟会的人有难?不像,这里没有任何慌乱的迹象。是不是有意躲着我?更不应该呀,我这是第一次与他们联系。他恰好利用这个机会,反思了一下自己近来的行动,没有什么违背同盟会宗旨的行为。他确实是来请求他们的,请他们发封电报,让南京临时政府那边出面,哪怕只是承认庄子和的革命党身份,也好就着袁世凯放人这一锅,混出来完事。 林老板进门时,已经掌灯了。“我为了见你,特地赶回来。咱们长话短说,我马上还得走。”林老板是个中号胖子,在广东人当中,这么魁梧已经难得了。 “我来有些事人交代。”金善卿心中增添了几分不悦,他与大多数北方一人样,本身对广东人也没有太多的好感。 “我知道。”林老板面色凝重,一口广东官话实在难懂。“庄子和的事情我们都知道了,南京政府来电,让你放弃与他们的关系,尤其是不要牵累到这里。” “这话当真?”金善卿憋了一下午的火气,忍不住要发作了。自从与革命党打了连手,他把自己的脾气压抑得太久了。“这么说,是要放弃对庄子和的营救,任他自生自灭?他们是怎么想的?” “上级的意图,你我不便悬揣,听从命令才是正确的。” “屁话!”他不知不觉中,狗少的劲头便拿了出来,帽子一摔,挽起了袖头。人在愤怒时,最易显露出本质的东西。“他们知道我们在干什么?还不是听你的汇报?我们在这里辛辛苦苦地培植革命力量,你们说放弃就放弃了?这些人难道就不算是革命者么?” “这还真不好说。”林老板丝毫没有因他发怒而动容,只是面色不大好看。“不过,新任的同盟会北方支部的支部长要来了,你可以向他当面争取。” “什么时候?” “总得过了上元节吧。” “到那会儿,黄瓜菜都凉了。”铁血团的那帮少爷,不知道还会不会让他活着过正月十五。他倒不是怕死,只是觉得这事干得不义气。 镇反干部:如果他们真的放弃了革命同志,他们就不是真正的革命者。 金善卿:这话我赞成。也正因为我这么想,所以才与他们有很大的分歧,以至于最后脱离了他们,至少是部分脱离。 镇反干部:他们为什么这样做?我总觉得不合情理。 金善卿:其实不难明白,因为他们不是共产党,没有共产党的理想、原则等等,就算是真的做出这种危害革命的决定,也没有太多的过份之处。真正过份的还在后头。 镇反干部:怎么? 金善卿:知道继任的同盟会北方支部的支部长是谁么?汪兆铭,汪精卫,他来时表面上是促请袁世凯南下,但做的头一件事,就是拿了袁世凯二十万块银洋,给资遣散了北方的各个革命组织。 镇反干部:那些人呢? 金善卿:哈哈,有的回家去继承家业,成了资本家、大商人;有的进了本地谘议局,后来成了国会议员;有的嫁个阔丈夫,过小日子去了;也有的仍旧做苦工,永无出头之日;当然,也有的十几年后参加了共产党,领导人民翻身得解放。 金善卿真的给气昏了头,离开林老板时也没有乘车,更没有发现身后跟上来两条黑影。他沿着墙子河绕了过黄家花园的小铁桥,将走到犹太俱乐部时,那两个人揪住他的胳膊,将他拖入一条僻静的小巷。 他身上一向没有带武器的习惯,带着枪,终日在租界里游荡,很是危险。再说,他并不主张每一个人都拿刀动枪的,有许多工作比杀人更重要。 那二人只是用短刀抵住他的脖子,并未掏出枪来。 “叫什么名字?住在哪……”声音压得很低,很紧张的样子。 “我是个过路的。要钱在口袋里。”他必须得把他们当成劫匪,也许能朦混过去。那二人身上的灰大褂和巴图鲁坎肩,让他明了他们的身份——巡警道的暗探。 “少废话,我们不要钱。” 另一个加了一句:“要的是你的小命。” “说,是不是同盟会的?” 在那二人身后,又多出一个黑影,拍了拍其中一个暗探的肩膀,一举手,啪地一枪,尸体便扑在金善卿身上。 射击时的闪光让金善卿暂时失明,眼前白亮亮的什么也看不清,只听见又是两声枪响,加杂着狂奔的脚步声,远去了。 失去了视觉,金善卿的其它感觉器官突然间敏锐起来,只觉得,一只古人赞叹不已的那种“柔夷”,也就是一只温润柔滑的小手,拉住了他的手,带着他紧一阵慢一阵地奔跑。等他的视觉恢复过来时,已经是在德租界了,拉着他的正是宝义。 “该不会是这么巧吧?你难道是在跟踪我。”其实金善卿已有答案了,但不这么问,又说什么呢?向她道谢,感谢你的救命之恩?不太相宜。 “当然,你要是丢下庄子和逃了呢?” “不能够。” “那,我们也不能完全相信你。万一你是直隶总督派来的卧底呢?” “如果要是呢?……” “啪……”宝义用手比了个射击的手式,大眼睛在路灯下一闪一闪,手仍拉着金善卿的手,温暖、滑腻、精巧。回想方才的枪声,金善卿觉得,那至少也是0.38口径的火力,威猛得很。 死去的那人怕是要脑浆四溅。果然,他的衣服上沾了不少的血迹和污物,一股难闻的血腥气,熏得他一阵干呕。 “另一个给逃了,不过也中了我一枪,许是打断了胳膊。科尔特手枪火力够猛,就是死沉死沉的,带着、用着都太笨重。”这口气清淡得很,像是谈论新款服装,或是一件时髦的手饰。“现在,你该告诉我实情了吧?” “什么?”目光盯着她的手,头脑转得像车轮。她好像没把杀人当回事?金善卿觉得有些个尿急。 “你倒底是谁?”依旧是淡然的口气,依旧是平静的神色,像个相交多年的恋人。 “现在,我还不能告诉你。但是,你大约也知道了。别问了,就这个样子,挺好的。”诚恳,带着一点点倾诉的味道,又是在软语商量。 “我还得多问一句,同盟会是不是真的放弃了北方的革命党,任由袁世凯宰割?” “这里边可能有一点点误会,按理说不难消除。”这也就等于承认了自己是同盟会派来的,但是,只要她不向外宣扬,也不会有太大的危险。“还是先把庄子和弄出来再说,其它的事,总有解决办法。”其实他心中一点底也没有,由于心虚,引动得有些饿了。 宝义微微一笑,似是相信了他的解释。“今晚还有件重要的事情,咱们得会会那位奎官,也许能有收获。” 这倒不失为一条路子,走走偏锋也不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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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善卿换过衣服,两人乘车再赶到南市东兴大街和荣吉大街转角的广和楼,二更已过,南市一天的渲嚣渐渐消散,正热闹着的,只有戏园和妓院。 南市这个地方,在天津城的南门外,原是一大片荒地,叫作“城南洼”。自日本人在这跟前建了日租界,便把日租界与天津城之间的这片地划作预备居留地,却久久地未曾正式划入租界,便成了租界、华界外加上天的神明三不管的地界。本地的精明人立刻便发现这是一块宝地,做小买卖、打把式卖艺、唱玩意儿的都赶过来,划出块场子就能挣钱;大财主在此买地建房,一条条大街修了起来,路两旁是密密麻麻的川鲁粤苏闽、京帮、外洋各色口味的饭馆,间插着什样百味的小吃摊,还有就是旅店、澡塘子、茶园、落子馆和报馆、通讯社;茶园和落子馆后边,开的自然便是青楼楚馆了。 今天是戏班子年前封箱的日子,问过广和楼管门口的,知道奎官今天唱倒二,只有一折《荒山泪》,押轴、大轴唱完,全班人一起再祭过唐明皇,怕是该过了午夜了。 “怎么着?是进园子里边等,还是先去吃东西?”这便显出身为女孩的缺陷,到了这种地方,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知道奎官的下处么?”金善卿以往不喜欢与相公打交道,只是偶尔应酬一下有此癖好的朋友,但入门问忌,这里边的门道他是知道的。 奎官的下处在官沟东街的一条小巷中,整整齐齐的一套小四合院,半掩着门。 “你师傅在家么?” “哟,二位爷。”迎上来的是个干净利落的小伙子,举手投足带着身段,想必是武生出身,嗓子“倒仓”没恢复过来,武把子也不招人,沦落得给师傅当杂役。“师傅领着奎官在广和>楼应场,这就该下来了。您二位先沏壶小叶,坐坐?” 上房三间,他们二人给让进了东屋,里边洁净得很,墙上是小名家的字画,家俱也整齐,又没有小班中那种乌糟糟的脂粉气。 “这儿不错嘛。”宝义感到很新鲜。 那小伙子一眼便认出宝义是个女人。“这位爷,借一步说话。”他引着金善卿来到院中。 “这位爷,您老是老玩家,心疼我们才是,这个……” 女人如果闯进书寓、小班什么的,虽说没这规矩,但本家也不会说什么,只要有人带领,她们就把她当成出条子的同行,马虎过去就是了。可这相公堂子就不行了,若是招待了女客,当家相公的名声便大大地坏了,捧他的老斗知道了,少不了就此绝迹,其他客人也不会再登门了。 金善卿也知道这规矩,但他今天不打算守这规矩。今晚他这心中耿耿地涌动着一股子豪横劲儿,是不是与革命党一起呆得时间长了,心性变了?还是方才宝义救他时杀了个人,让他心绪大坏?他自己也拿不准。多半是营救庄子和的希望渺茫,连带着自己也有生命危险,不由得心绪坏了。 “我说,今儿个不是封箱么?你可别跟我胡扯,说晚上还有客人。捧角的(老斗)都在庙(戏园)里,上过香各自回家,这是规矩。你当我是‘棒槌’,不在行么?”金善卿的大爷派头十足,也着实的有些个不讲理。“我带个小朋友来开开眼,有么了不得的?她不说话谁知道是雌儿?” “爷呀,您了赏饭吧,哥儿的名声要紧……” 就在这时,奎官的师傅提着把胡琴,与奎官一同走了进来。“哎呀,这不是金二爷么?有几年没见您了,小的给您叩头了。”嘴上说得热闹,只是就手请了个安。 “你这老砍头,还这么硬朗!”这个人金善卿认得,人称老黄,在这一行中也算得是个出类拔粹的人物,自光绪初年就干这行,手底下正经调教出几个当行出色的人物。 那小伙子把宝义的事跟老黄一说,他道:“不碍的,金二爷是什么样人,哪能往这儿领女人?笑话。立马摘灯,关大门,让奎官陪二位爷说说话。”能跟金善卿一块玩的,都是大家主儿,跟来的这女孩,说不定就是传说中津海关道道台的那位最会胡闹的千金。老黄经得多,见得多,对这帮狗少们知道得最清楚。反正没有外人,把她当位爷待承着不就得了。 六个凉碟的下酒菜摆上了春台,精致得很,锡壶里是烫过的莲花白,弥漫出一股子甜香。这种相公堂子有些与书寓的相似之处,规矩大,花销也大,自备着厨子,各家还都有些别样的小菜。不似一般的北方妓馆,客人吃饭都是从馆子里现叫,用大提盒送进来。 宝义一进门,便拉着奎官的手,坐在炕沿上不肯动窝,很亲密的样儿,小声说个不停。 这会儿,金善卿才着意地打量了奎官一番。这孩子最多不过十三四岁,身量纤细,比宝义还要矮些,齿白唇红的,是个招人疼的样儿。只是那描过的双眉间,有一长一短两道竖纹,加上鼻子边上的两条煞纹,却透出一股子出人意料的刚强。 金善卿独自斟了杯酒,夹了筷子松针熏鱼,任由宝义与奎官在那里叽叽侬侬地低语。宝义必有用意,这一点他心里有数。近几日里,他与宝义一同办事,经过的事情越多,他越发地感到,两人间有一种心领神会的感应,不用多言,各自依着自己的意思去做,却恰恰合了对方的心意。不知道宝义是否有此感想。再者说,他一时还没有更好的办法救庄子和,让她试试也无妨。 “金先生。”奎官轻移莲步,过来替他满斟一杯。——可怜,他竟被人缠了脚,而不似一般旦角踩跷。 “什么先生、大人,都是笑话,坐下吃酒。”这话头不对。不称金大爷,金老爷,而称金先生,其中必有故事,多半是宝义替自己应了他什么非“老斗”所能给的好处。 青青的头皮,油松的大辫子,会讲话的大眼睛,奎官俏生生地跪在金善卿面前,纤纤小手捧着酒杯,高举过头顶,“请先生满饮此杯,为先生寿。” “孩子……”讲错话了,又是逛堂子的口吻。金善卿恨不得打自己个耳光,只得接过酒杯。“请起,请起,一切都好商量。” “先生高义,不才没齿难忘。”奎官还是叩了个头才起身,理顺了印度绸长衫的下摆,低眉顺眼,站过一边,长睫毛上挂着两颗巨大的泪珠。 宝义一拍金善卿的肩头,浅黑的肤色在灯光下光润得很,操着老生的道白:“怎么样啊?”这模样别有一种可爱之处。 虽然还不知道内中情由,但他相信宝义的古灵精怪,此事多半与营救庄子和有关。“答应了吧啊!”也是道白。眼睛的余光,同时注意到,宝义的一只祖母绿的戒指,戴在了奎官的手上。 无瑕玉手,映着那一点鲜绿……,呸,你是个革命者,不是旧时的狗少! 镇反干部:听你话里的意思,好像这“下处”不是什么正经地方?这怎么会呢?他们不是演员么? 金善卿:所谓“下处”,是从京里传出来的说法,管唱戏的人住的地方叫下处。 镇反干部:你们到那去吃酒,什么意思? 金善卿:没什么意思。在清朝的时候,《大清律例》有明文规定,官员不准狎妓。但这些官员们下了朝总要找些乐趣,特别是在与同寅饮酒高会的时候,就叫了那些学戏的孩子们来,唱上几段,陪陪酒,也算是个乐子。当然,也有干别的的,那个不值一提。 镇反干部:干什么? 金善卿:无非是“分桃断袖”之好,杨以德大约也有这种癖好,所以宝义才走奎官的路子。 镇反干部:这一点你并没交代,杨以德的路子宝义想怎么走? 金善卿:她当时根本不明白自己干了什么。唉,这事不说也罢。 镇反干部:交代问题,没有什么不能说的。走的什么路子? 金善卿:我这也是后来才知道。许是奎官与宝义两人投缘,也许是奎官自幼学戏,在打骂中长大,冷不丁地遇见宝义这种热心得吓人的女孩,受了感动了。大约奎官告诉她,杨以德不单是捧他,在他身上还花了许多钱,当然,钱都在他师傅手中,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让他答应他。 镇反干部:让谁答应谁?答应什么? 金善卿:让奎官答应杨以德一件事,奎官一直在推托。我估计宝义也不知道这里边的猫腻,便鲁莽地请求奎官向杨以德说项。奎官是个好孩子,谁说“戏子无义”?他当即答应帮忙,但也有一点小小的要求,让我给他也帮个忙。后来事情都办成了。 镇反干部:这都是哪对哪?你这嘴里含着热豆腐似的,说的都是什么?杨以德到底让奎官干什么? 金善卿:这个不方便讲。 镇反干部:你必须得老实交代。 金善卿:我说大姑娘,您了小小年纪,不能听的事情,千万不要打听。那种丑陋的事情,不知道最好……。再者说,奎官、宝义他们都还健在,前不久我还听过奎官的戏,过去的事情,无关紧要的就过去吧。 镇反干部:我手里有宝义的材料,但奎官是谁?在哪工作? 金善卿:…… 镇反干部:奎官到底干了什么? 金善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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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初二,下了一场雪,不大,飘飘洒洒地,倒也应了年景。一大早,金善卿先登门给左莲舫拜年,送了一份相当厚重的礼物。再三拜托,请他压下杀庄子和的公事。难啊!但也没说不能办,只是看样子没什么把握。左莲舫没有忘记进京走门路的事,金善卿也应承下来了,总之两个人各自尽力便是。 今天最重要的一件事,是他约请了铁血团的几位骨干,就庄子和的事情做个交代。距离大年初五还有三天,这个交代是必须的,革命党有时最没有耐心,这他自己也清楚。 利顺德大饭店是本地最豪华的饭店,在英租界中街的南头,就在太古、大连等客运码头附近,离火车站也不远,自1895年开张以来,一直是过往贵官、富商和外洋的财主们住宿的地方,与中国客栈不同的是,饭店给预备铺盖,上茅厕得坐着。 金善卿约在这里请客,原因很多,首先就是本地饭馆自腊月三十起,一直到来年正月初六都不开火,这是雷打不动的规矩,但利顺德是洋饭店,没有这一套;再有就是他私下里有一点点想头,想让铁血团那几个晚辈领略一下金二爷当年的派头,吃番菜,他是经过名师的。当然,也不全是为了斗这一口气儿,对这些少爷,比钱财,比势力,很难压服他们,但是如果在一件与正经事无干的玩意儿上让他们佩服了,他们会表现出真正的低声下气,再谈别的事情,气势自然也就不同了。 可惜的是,利顺德的餐厅是家英国菜馆。但也没有办法,法租界确有真正好的法国菜,但没有洋人领着,中国人不让进。 这里已经不错了。在他订的小餐间里,南洋柚木的护墙板足有一人多高,墙上的油画画着个撑伞的洋婆子,一张八个人的长餐桌,亚麻的台布,德累斯顿的瓷器,镀银的刀叉,虽比不得洋富豪家传的纯银餐具,但每一样在本地,乃至在上海也应算是一流的了。这是他塞给洋领班七八张汇丰银行的钞票,才换来的好处。若在平日里,中国人吃番菜,让在大堂里坐就算是给足了面子。 宝义倚着窗子向外眺望,想必是有心事。透过落地长窗可以看到白河上的雪景,河上的冰层已经融化得差不多了,英租界航道局的破冰船也开了出来。不知今年第一班火轮船什么时候开航?这一两天得打听清楚。金善卿心道。 铁血团来了四个人,一色的新皮袍子,新缎靴,其中三个都见过面,就是上次险些处决了金善卿的三位,最后一位高高瘦瘦,青缎面皮袍的腰身裁剪得又格外的窄,给金善卿一种阴冷的感觉。 突然出现的人物,往往会使现成的事情发生意想不到的波折。他心中打了个突,但在一阵热闹的握手寒暄中,没露出一丝异样,一向敏锐的鼻子,同时嗅到一种沉沉腻腻的香气,不浓但绵长。这是隔宿的鸦片烟气。 “路上不大好走吧?”纯属没话找话,那点雪尚不足以打湿他们的新缎靴,而他们粉白的靴底上没有一丝乌迹。 “昨晚上住在这儿了。”前法官眼泡有点浮肿,显见得是刚刚睡醒。 这么说,鸦片是昨天晚上在这里吸的?金善卿当即打消了在这顿饭上炫技想法。利顺德是英国人开的饭店,不是日租界的德义楼或息游别墅,那里不单可以开灯吸鸦片,同时还做这行的买卖,不用出门就能买到烟膏。这里不行,英国人虽然当年往中国贩鸦片,如今却对鸦片在乎得很,他们能够在这里明目张胆地开灯,想必有些非同寻常的道行。小瞧他们了。金善卿批评自己。 一名黑皮肤的南洋侍者在这里照应一切,戴着双雪白的手套,斟酒、上菜、换盘子,显然受过很好的训练。铁血团的几位想必是饿了,谁也没有讲话,很斯文,也很像样地吃菜、喝酒,没有一个人露怯。 菜一道道地上来,奶汁比目鱼、烤鹌鹑、清水大芦笋……,没有一般番菜馆糊弄中国人的大路菜。为了这菜谱,早上金善卿与那位有着浓重普利茅茨口音的厨师长好一番争论,他不主张用大芦笋,这种东西贵得吓人倒没什么,只是十个中国人,九个半吃不出好来。以他的意思,来个热带水果的沙拉,香甜的味道颇合本地的胃口。谁想那厨师长固执得要命,结果还是上的芦笋。 新来的那个瘦高个切一片芦笋放在口中,抬头望了一眼坐在对面的金善卿,似乎是眼中颇有赞赏的味道,并向他一举酒杯。其他几个人跟着举起了酒杯。 看来这是个有影响力的家伙。金善卿明白了,今天的对手,就是这个人。 “1898年是个好年份,金先生有很高的品味。”窄窄的瘦脸一笑满是荒唐生活的衰痕,其实他最多不过二十五、六岁,云遮月的嗓音(这是一种修饰之辞,其实就是吸鸦片造成的沙哑嗓音)。 那人的话指的是杯中的葡萄酒。这红白两种葡萄酒是金善卿从法国洋行弄来的,是1898年的可涅克。对可涅克葡萄酒来讲,1898年确实是个公认的好年份。金善卿大起知音之感,一转念,他又提醒自己,不要昏了头,自己也常用这一手拉拢别人。 “您是个了不得的行家呀!在下南南北北走了那么多地方,第一次遇到了真正的美食家。我还以为,咱们中国人没几个弄得懂番菜的?看起来,跟您来的这几位,口味也颇不俗。” 众人哈哈一笑,相当的畅快,却纯属是应酬,全无真意。 盘盏撤下,换上了咖啡,侍者便退了出去,下首的那个矮壮的小伙子走到了门边,守在那里,不时地借着门缝向外观察。 “我说金老弟,这几天你东奔西走,忙着营救庄子和,挺辛苦的,这我们都知道。先谢谢了。”瘦高个举了举手中的咖啡,呷了一口。“英国人引进咖啡最早,却煮得最难喝。” 这个开场白虽然味道有些个不正,但也总算是个开场。金善卿在众人面上扫视一番,感觉今天的敌意并不很强。“能够见上一面就是缘分,给我介绍介绍这位朋友。”这是对宝义说的。 “这位是铁血团的副头领,张敬则。”宝义今天有些心不在焉,只向瘦高个一摆手。 两人各在餐桌一头,便都起身拱了拱手。 “是不是京、津、保三地十三家联号的‘当铺张家’?”金善卿记得这家人都是细高身材,家中一位少爷,曾是他的玩伴。 “我也知道你是出过风头的阔少。像你这样的人,多半没有担戴,只知道吃喝嫖赌抽,正经事是干不成的。”张敬则的脸色说变就变,此时是一脸的严霜。“庄子和怎么会交上你这么个人?这是自己往火坑里边跳,混到大狱里边去,也不冤枉。” 金善卿过去在场面上,遇到有人叫板的事多了,此时身分不同了,更是沉得住气。“张先生这话不在理儿,您了怎么知道我没有担戴呢?庄子和这件事我一力承担,事情还没有结果,但拉关系、套交情,花银钱,事我并没少做,而且全在节骨眼儿上……” “到节骨眼儿,就怕你尿了,把庄子和白白赔进去。” “您这就不是个‘了事’的样儿了。”金善卿把心绪放得一丝波澜也没有,笑容固守在嘴角上,话茬里有意识地加入了几分混混儿套事的味道。“不管说到哪,事有事在,庄子和的事我一力承担就是了。几位若还有什么不放心,吃了破五儿的饺子,再来找我,金某人绝不含忽。” 这时,守在门口的胖子叫了一声:“咦,杨梆子也在外边。”杨梆子是杨以德的外号。 “带了多少人马?” “带着个小旦,也是来吃大菜的。” 张敬则拎出一个方方正正的红纸包,放在桌上,也拿出混混儿的派头,套着翠搬指的大拇哥挑着雪白的仿绸袖头,向金善卿一抱拳,“金爷,山不转水转。庄子和这事不了,咱们哥儿们还有见面的日子。这点小意思,算是我们哥几个运动您的。” “该不是炸弹吧?”金善卿道。 “您了真是好眼力。告辞。”几个人一阵风似地去了。想必他们害怕杨以德。 杨以德的桌子在角落里,前边是根柱子,很僻静。 “杨大人,幸会,幸会。”金善卿向杨以德伸出右手。在这番菜馆里,请安、作揖都很难看。 “好小子,我正找你呐。”杨以德的大嗓门,吵得众食客都扭过头来,他显然喝了不少酒。金善卿有些发窘。 话头儿虽然冲得很,但杨以德眼角、眉稍春意盎然。“你小子有两把刷子,走门路走到奎官儿这来了。来来,拉椅子坐下。说说,该怎么罚你?” 杨以德并没有像其他客人正经八百地吃番菜时,两个人相对而坐,反而是与奎官相挨着坐,这样,金善卿便坐在杨以德身边,宝义坐在他肩下,紧挨着奎官。金善卿用眼一扫,宝义拉着奎官的手,奎官的眼风时时地溜向宝义英气勃发的腰身。噢,杨以德拉着他的另一只小手。 “这孩子这两天紧着磨我,说是这位宝二爷对他有恩,让我无论如何,放那个什么来着?啊,庄子和出来。这孩子可招人疼了,头一回求我,我真不好回了他。是吧?”他伸手摸了两把奎官的脸蛋儿,又拍了两下。“说真格的,这庄子和跟你们二位有么关系,犯得上费这么大劲? “在下拜过庄子和为师,学写王羲之。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虽说没叩过头,但终究名分在。”金善卿不想让杨以德起疑。这种以杀人为谄媚手段的人,没有一丝一毫的同情心,更不要说君子仁人之心。“再者说,他一个文弱书生,能干什么?放了吧。也是上天有好生之德。” 杨以德嘿嘿一笑,脸上的笑纹比煞纹还要可怕。“我这个人,出身不高,这你们都知道,外号杨梆子,东车站剪票的。但有一样,我的毛病是受不得恭维,你越冲我说好听的,我越翻脸。你说我狗脾气也好,说我人脾气也好,我就是这玩意儿。” “常言道,好言不如恶语。要想听到点有用的,还就得像您这样。”金善卿换了个角度。“这庄子和,要说起来,也是个没脑子的东西。你说他跟革命党打什么连连?” 宝义一个劲地瞪他,同时用指甲在他手上挖出一串嫣红的印迹。金善卿似是无知无觉,依旧如同信口开河。“要是搁着我,守这那一方砚田,写个字儿就换钱,吃香的喝辣的,再讨个小媳妇,那小日子,蜜里调油。这不是摊上事儿了么,搁在在您手里,屁大点小事,放了吧。” 杨以德看见金善卿手里的红纸包,一把拿了过去。想必他是喝高了,动作过大,目光迷离。“这是给我的吧,看看……。人说会送礼的人,花小钱办大事;不会送礼的,送座金山还不招人待见……呦,这东西可有意思……。” 红纸包里是个皮鞋盒子,盒子里边是一枚土制炸弹。杨以德与金善卿都在行,一眼便看出来,没上引信。 “你小子威胁我?”杨以德的本地口音掷地有声。 金善卿是天津娃娃出身,本地口音也脆生得很。“您了多虑了,这是别人吓唬我的。” “不是给我的节礼?”眼睛醉成了一条缝,却射出刀锋般尖利的光芒。“小瞧我不是?” “您那份礼我早预备下了,正打算着哪天给您送过去。” “大年下收这种礼,你小子也够背运的。”杨以德掐算着手指头:“今儿,明儿,后天,初四我在家,下晚没事到我那走走,我候着你。” “那我就冒昧了?” “好说,好说。都是这孩子的面子。今个晚上可得好好谢我。”他又涎着脸挨近奎官,宝义一个劲地翻白眼。 这时,洋领班带着两个人黑瘦的南洋侍者走了过来,生硬的官话中加杂着宁波、上海和本地的口音。“几位先生,请马上离开餐厅……,滚出去。” 他们太吵人了。 来到大街上,宝义一脸的怒色。“那个杨以德真不规矩,他怎么跟奎官动手动脚的?我真恨不得抽他两耳刮子。” “这不是你求奎官……。”蓦地,金善卿意识到,宝义怎么可能知道这里边的事? 宝义一跺脚,道:“我就是替奎官发愁,这个可怜的孩子……” 镇反干部:知道是什么事? 金善卿:宝义是富家小姐,她们一向把麻烦人不当回事。她觉得奎官跟杨以德关系不错,杨以德有事求他。可她却没有花一点儿心思去想一想,杨以德求他的是什么事。 镇反干部:到底是什么事? 金善卿:我早说过了,这事无关大局,也不好往出讲,坏人名声。 镇反干部:你还想对抗? 金善卿:随你怎么想,这事我不能说。 在利顺德大门口,有人从后边重重地拍了一下金善卿的肩头,是同盟会的林老板,一脸的鄙夷,说:“尊驾跟杨以德关系不错?我们真小瞧你了。”说着,他抽身便走。 “慢着。”他毫不客气地叫住了林老板。此时,他正因为奎官无端被牵扯进来,心中恼怒;而他又怕伤害宝义,不能对她明说;此时又被同盟会的人看到他与杨以德一同从餐厅走出来,又有被怀疑为叛徒的可能,一时间羞愤交加,几天来的委屈、不平一起涌上心头。“少他妈的废话,你当你是谁?老子不是你的下人,不归你管。我干什么事自有我的道理,用你操哪门子闲心?” 林老板没敢答腔,跳上一辆洋车,飞也似地去了,留下金善卿一人,在利顺德门前跳着脚大骂。 “你这不是骂他,这是在骂我。”宝义天不怕,地不怕的目光中,难得地流露出一丝忧伤。 “……”他把嘴闭上了。 “我一直在想,奎官的事,我是不是做错了?我听说……。”幽幽的眼神,几乎让金善卿爱上她。 这年头,人都聪明过份了。啪!金善卿在自己脑门上重重地拍了一掌。宝义可千万别在这事上明白过来,要不,她得伤心一辈子。

7

初三一整天,金善卿躲在家中,哪也没去。他对自己产生了怀疑,怀疑自己有没有能力驾驭他所面临的这一切。铁血团、同盟会、宝义、庄子和、杨以德、奎官……,这些事情搅在一起,让一向自信的他有些个动摇。弄出这么一大堆烂事,为的是什么?于他自己有什么益处? 转念一想,他又觉得自己有些可笑。所有的这一切,也许正是参与革命必须要承担的义务,而且毫无报酬。 林老板一大早就打发人来送信,让他过去一趟,说是有要事相商。他没理会。随他们的便吧,有什么事,日后他自己会向同盟会总部解释。 下午,那人又来了,带着林老板的一封短简,说是:总公司对你近来的做法很不满意,让你即刻去一趟南京,亲自解释清楚。 这么短的地间内,他们不可能把状告到南京。这一点他心里有数。心中没底的是,这些混蛋们也许真的会向南京说他的坏话。 这不是逼着我叛变革命么?他一生气,本地口音又回来了。让他感到宽慰的是,傍晚时分,宝义来了,她目光中的幽怨也冰释了。 “我终于想明白了,我没做错事,没有对不起奎官,一点也没有。”她的一切喜怒哀乐都挂在脸上,不是个有城府的人。金善卿喜欢这样的人。“杨以德控制着他师傅,他师傅控制着他,他又让我给他帮忙,所以,我让他办点小事,那是应当应分的。他自己也乐意……” 这是富人的想法。金善卿一点也没有鄙视这种想法的意思,他自己也是个富人,在没有经过前些年的摔打之前,他也这么看问题。我给你一点好处,你还我一点好处,富家子弟往往如此。他甚至算不得是过来人,如今他自己办事,不也是如此么?对庄子和,对左莲舫……。 就算是奎官为铁血团做出一点点牺牲吧,谁让他入了唱戏这一行呢? “留在这里吃饭?”家中只有仆人、厨子、园丁,没有亲人、朋友,这个年过得不是滋味。他很高兴宝义能来。 按本地习俗,正月初三是吃盒子的日子。熟猪肉、鸡蛋、韭菜馅的盒子,鲜美得很,配上香气袭人的秫米粥和暴腌的青罗卜丝,是十分可口的家常饭食。宝义祖籍宁波,虽然出生在这里,却一向没有这种口福。她许是真的爱吃,也许是心情好转,胃口大开,一连吃了两张盒子,一小碗秫米粥,嘴上赞不绝口。 “有个算命的说,我得嫁个北方人。”宝义已经把所有的不快忘到了脑后,她的帽子丢在衣架上,马褂飞到了帽筒上。“我也觉得有可能,因为我爱吃北方的饭食。” 这是示爱?还是她天生的口无遮拦?金善卿后悔没先喝二两。 杨以德的家在二马路,戒备森严,门上背着长枪的巡警就有五、六个,应门的汉子穿着灰大褂,是个暗探,吊着一只胳膊,显然是受了伤。 “在这儿等着吧。”暗探深深地盯了他一眼,夹着金善卿的梅红全贴,一步三摇地进去了。 这是第一次拜访,金善卿依着官场下级拜见上官的礼节,备的是全贴。谁让他有求于人呢?在门口的懒凳上坐了一个钟头,这才给让到花厅;又等了半个钟头,门外痰嗽一声,听差的打起棉门帘。 “杨大人,”金善卿趋步上前请了个安,照足了晚辈见长辈的礼数。“晚生有礼。” 杨以德还了半礼,说道:“革命党的事,你小子还真上心。说说,打算怎么着吧。” 这话头不对,得小心些才是。金善卿想了想,道:“我这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庄子和跟我是没亲没故,有几个朋友赖上我了,让我帮这个忙。也是在下少不更事,竟然就答应了。您看看,这事闹的……” “你可以不管嘛。” “那哪成啊?说出来的话,吐出来的钉。咱丢不起那人,还不是得硬撑着?”说话间,金善卿从袖中摸出一个红封袋,恭恭敬敬地放在杨以德身边的高几上。“您了多帮忙。胡里胡涂地把他放了吧,于您的官声并无大碍。” 他有意把自己装扮成一个鲁莽的笨蛋,有么说么,不会转弯,也许,看在钱的份上,能起些作用。奎官那件事,一直在他心中耿耿地,很不得劲,他也就不指望他们了。 内厅门帘一挑,又啪地向后一甩,奎官走了出来。这是武生的身段,不想这个唱小旦的也有这一手。 “杨老爷,金二爷是个善人,帮帮他吧。”眼风一扫,足以惊悚四座。 眼见着,杨以德的筋都软了,大脸蛋子粉扑扑的,两眼放光。“答应他?” “答应了吧。”纤纤玉指抚在袖头,说不尽风情万种。 “那你跟定我了?”杨以德也是个场面上的情种,在这种地方,一般不逞霸道。 奎官的眼神如媚丝,一绕两绕三绕,一抬袖头遮断眼神,遮住面容,下颏向肩外一转,粉颈在大辫子掩映下一闪一闪的。金善卿心下暗自赞叹,他的师傅老黄果然是个中圣手,经他手调教出来的人儿,自是有一番撩人心魄的手段,高明,高明得很。这些东西,穷鬼出身的杨以德绝不会了解内中底细。 杨以德身上一定是又麻又软,混身上下痒酥酥的,说不出的受用,连话音都变了,但还要“拿溏”,道:“这可不好办,上峰有命,我这等于是抗命啊。” “那我就……,您……”面容凄惨,双肩战抖,好一似梨花初沾晨露。 杨以德急忙伸出双手,“好吧,好吧,都听你的。来呀。” 门外进来个人。 “拿我的片子,到西头监狱,把那个姓庄的放了。”顺手,他打开了金善卿送上来的红封袋。“哈哈,五千两,够大方的。” “您留着赏人,在下告辞了。”金善卿觉得,还是他亲自去接庄子和出狱为好,这件是办得有头有尾,才显出咱的本事。 “天天跟着你的好个人儿,女扮男装的小子,不就在门外候着么?交给他办就是了。”杨以德脸上每一粒麻子都在发亮,得意的很。他对奎官道:“你去告诉那相好的姑娘一声,让她跟着去。日后也许我娶她给你当媳妇。” 金善卿不知道宝义竟然跟踪他过来。“还是我亲自去为好,也算是善始善终。” “你这么着就不上道了。”杨以德的脸色变得甚快,门帘子似的,呱嗒,就放下来了。“庄子和放走了,他是只小虾米,你可是条拐子(方言:不足一斤的鲤鱼),我怎么能让你走呢?” “杨大人说笑了。”情况不好。金善卿意识到,自己被杨以德耍了。 杨以德一拍手,那个吊着伤臂的暗探走了进来,站在了金善卿的对面。 糟糕!金善卿一下子就明白了,这人就是在宝义枪下逃生的那名暗探。 “认出来了吧?那就留下吧。”杨以德快活得腮帮子直颤。“北方的革命党,还有同盟会在天津的组织,你心里都有数,是吧?咱们聊聊?” 原来他是拿庄子和钓鱼。金善卿此时后悔亦晚矣。看起来,他对这里边的所有情况,全都了如指掌。如果没有叛徒,绝不会出现这么被动的局面。 他好悔! 镇反干部:庄子和到底救出来没有? 金善卿:当然给放了。我这是下了多大功夫? 镇反干部:真的是你的贿赂管用了? 金善卿:那还用说?这里边奎官的作用不能不承认,但最主要的还是我下了功夫,花了钱。这两下里加在一起,杨以德要是再不放人,一旦传扬出去,说是杨以德收了人家的银钱,却不办事,他的同僚,包括他的上司,从此再也瞧不起他了。对于他们来讲,这叫作“不义”,有这样的毛病,根本就没资格再在官场上混了。 镇反干部:真想不到!就这么放了?奇怪。 金善卿:一点也不奇怪,这是大清官场的规矩,后来没人把它当回事了,但在当时,这是官员的立身之本,也可以说是大清朝维系国运的根本。 镇反干部:你呢? 金善卿:我让杨以德给关起来了。 镇反干部:什么? 金善卿:他想从我这弄出来同盟会在北方的组织情况,再有就是北方革命党的情况,人员名单等等。我根本就没答理他。关就关吧,宝义天天给我送好吃的,有酒有菜…… 镇反干部:关了多长时间? 金善卿:没几天。袁世凯就任临时大总统,同盟会跟袁世凯是一家了,不放我还给我养老哇? 镇反干部:有一个问题我忘记了,那批军火…… 金善卿:我把钱还给铁血团了,六万块,响当当的鹰洋,从德华银行转到他们在麦加利银行的帐上。 镇反干部:还有,那个奎官怎么样了? 金善卿:2月底,第一艘太古洋行的船开进海河,我就给他弄了张二等舱的船票,瞒着他师傅,偷运他去了上海。当然,我还给了他一千两银票,让他到了那里另置行头;又写了几封信,介绍几个朋友照应他。这一切,都是宝义当初答应他的,也算是一种补偿吧……。 镇反干部:这会儿你该老实交代了,你是不是出卖了北方革命党和同盟会,杨以德才放了你? 金善卿:呀…… 第五章 不是我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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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租界中街上车来人往,条石路面上的残雪扫得干干净净,两旁十几家规模巨大的外国银行,正是午后交易最繁忙的时候。 宝义姑娘依旧把自己打扮成个翩翩公子,手上戴了副挺柔软的小羊皮手套,熟练地操控着亮漆的享斯汀双人马车。“注意,我这个请求可是郑重得不得了。”她轻轻地抿住丰润的下唇,长睫毛呼扇呼扇地,很认真的样子,说。“你一定要把这个任务交给我。” 金善卿舒服地斜倚在她旁边,看着她轻拉缰绳,绕开一顶八台绿呢大轿,又超过一辆中式的马拉轿车和一辆死火的汽油车,调动得那匹神骏的青缎色洋马步态轻盈。她又道:“今天是晁天王过嫁妆的好日子,你别扫兴,老去打扰我的朋友。” 金善卿绝不会答应她这个要求,这里边有两重理由:一个是宝义虽然名声挺大,但他从未见过她动手,万一失手,在南京临时革命政府那边,他会显得很没面子;第二个理由作为革命者就不大好讲了,那是些私事。 他太了解宝义的性情了,他知道,马车过不了海河,她一定会换个腔调再来求他,而他仍然不会答应。 “求求你了,答应吧。”马车跑上法国桥,宝义可爱的小脑袋向他歪过来,开始撒娇,只不过这次讲的是纯熟的德语。她是德租界官办德华学校的高材生。 “不用再说了,这是组织决定。”金善卿故意把话讲得有些生硬,却又把话锋一转,道:“虽说我不能把任务交给你,但这件事里我还有一点点权力,全凭交情,我派你个后备队。” 宝义的眼风电光般向他一闪,似是并不满意,然而,圆圆的笑靥却开始忽隐忽现。 “说正经的,好好的一个女子,怎么叫个晁天王呢?”这是句缓和气氛的闲话。金善卿稳稳地把握着谈话的节奏。 “我们女子暗杀团的人都有水泊梁山的名号。” “那你叫什么?”这种趣事他还是头回听说。金善卿越发对她们不放心了,给自己取这种绰号,只能说明她们全是一帮玩孩子。 “这可不能告诉你。” 干什么非选她们?他一点也不喜欢南京临时政府的这个决定。许是她们这一阵子的名声太大了,让同盟会北方支部的人信以为真,上报了南京。他心知肚明,要细数起她们具体暗杀过谁,他还真说不上来。 晁天王的府上在意租界南边,紧邻海河,是座都铎王朝样式的大宅,却高达四层楼,这是本国人对洋玩意习惯性的改造。金善卿与宝义的马车进门时,正赶上乾宅派人来送催妆礼,门口席棚下两班吹打较着劲地闹,锣鼓、唢呐,笙管笛萧,惊天动地地响。 意租界里原本容不得中国人办红白喜事时的大闹特闹,甚至为此特别颁布了禁令,可自打去年武昌发生了暴动,天下扰嚷不安,中国的有钱人都往租界里边跑,把租界里的房屋、地皮的价钱抬高了两三倍,洋人一见有了甜头儿,对这类事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这个晁天王是女子暗杀团的大头领,年龄也最大,快二十岁了,据说是个不要命的勇士,在北方各革命党中流传着她许多非凡的故事。这一次南边交代下来的这项任务,原本是瞩意于她,不巧正赶上她出嫁;而人称豹子头的二号人物有个习惯性痛经的毛病,这几日正来天癸,躺在家里起不来,听说是七八个丫头、老妈子都伺候不妥贴。 把这个活儿交给三号人物,人称拚命三郎石秀的,是金善卿的主意,因为他不想这事落在宝义身上,宝义在团里排在四号。 见主人家正忙着,两个人没有急着往厅里去,以免添乱,便站在光秃秃的藤萝架下看热闹。本地的习俗,要在迎娶的头一天过嫁妆,而在嫁妆出发之前,先要由乾宅打发人来送催妆礼。此时的礼物并不贵重,主要是食物,但今天男方抬过来八对食盒,就显得有些个过份巴结了,一般的富户送两抬或四抬食盒就相当可以了,主要目的是把新娘第二天行礼时穿的礼服、凤冠、首饰送过来。 “听说男家是开绸缎庄的山东人。”宝义不知是感慨还是什么,像是自言自语。“去年十一月匆忙定的亲,这么快就来迎娶。” 金善卿略有耳闻,这晁天王的父亲作过两任海关道,发了一二百万两银子的大财,如今在家养病。而官员找个殷实富户结亲,这是去年武昌暴动以后兴起来的风气。这些人有点鬼聪明,如今革命党跟袁世凯和谈成功,改了民国,这些大清国的官儿便没了前程,反倒不如老实有钱的土财主了。 食盒后边跟着八名身穿大麦穗羊皮袍的管家,脸上带着的仿佛是天生的买卖人的和气,而且,他们如果张嘴讲话一准打嘟噜。山东话在大清商界,就如同福建官话在前几年的官场上一样流行,金善卿也会讲山东话。而在八名管家后边闪出个“银儿”来,让他的心情就有些复杂了。 这就是女子暗杀团的三号人物,外号拚命三郎,有趣的是她本名也叫石秀,穿了件枣红缎面的狐肷皮袍,大冷的天却只戴了个小缎帽,迎面一块胭脂水儿碧玺,大拇指头上挑着满绿的翠搬指,腰上系着男绣荷包,全然是一副贵公子模样,而最出奇格色的,是她的跨下竟然骑了一匹高过八尺,通体雪白的瑞士温血马。 特立独行,举止乖张,是同盟会北方支部上报南京临时政府时给她下的评语,他们反对把任务交给她。其实金善卿对她也不放心,据说此女子有个好捉弄暗杀目标的坏名声。虽说至今未曾失过手,但也许是她的运气太好,尽管金善卿并不知道她有过什么成绩。这一年来被暗杀的人太多了,下手的人也太多,局面一度相当混乱。 马鞭、缰绳,连同一块银洋一起丢给了门口站班的“戈什哈”,石秀向金善卿这边走过来。这个时候他才注意到,宝义今天穿戴的也是件同样质料的袍子和缎帽,不过是海龙的皮筒子,镶了块蓝宝石的帽正,大拇指上是只黄杨绿的搬指。 石秀像个爷儿们一样抱拳拱手,道:“金先生,宝兄弟。”声调低沉柔和,慢悠悠地带着股子富家子的轻慢劲儿,眉目俊朗,目光冷静得出奇,一扫之下,花园中每个角落到瞧到了。 金善卿拱手还礼,顺口道:“真是匹好马,可着天津卫也找不出第二匹来,衬得石小姐越发的清隽了。”这倒不全然是恭维,他从心底不赞成石秀的张扬劲。 “家父的一件小礼物,德国领事的座骑。”她拉住宝义的手,在耳边小声嘀咕了起来。蓦地,又有七八个大姑娘围了上来,嘻嘻哈哈地,一样的枣红缎面皮袍,一样的缎帽,所余争奇斗妍的都在皮筒子、帽正、搬指和腰间的荷包上。 “先生贵姓。”其实她们知道宝义跟他交情不错。等到听说是姓金,便异口同声地打趣:“哟,怎么不是姓贾?” 宝义面上难得的一红,道:“我们去看看新娘子,回头过来找你。” 十来件枣红的皮袍,腰身一样地略显宽大,没罩坎肩、马褂,一同携手而行,很有些壮观。她们这样穿着是为了既不显露出腰间顶着火的名贵手枪,又不会因坎肩妨碍她们拔枪。见她们蹦蹦跳跳地奔楼里去了,金善卿独自站在那里有些感慨。这些受洋教育的孩子生而有福,而且家中开明,大多都没有让她们遭受缠足之苦。 “看人娶亲眼热了不成。”一个洋装的青年出现在他身边,拱着双手,行的是国礼。 “哎呀,蹈海兄。”金善卿一怔,随即便是一声惊喜的欢叫。这是个老熟人,名叫汪洋,自己取了个号叫蹈海,每每却要跟人解释,他可不是要跳海寻短见,而是在海上舞蹈之意。他的身材与金善卿一样比国人略高,就是有些瘦,畜着小黑胡子,一脸的精明相。在日本留学时,两个人非节非假时也常一同在各地温泉旅行,品题当地的艺妓,很是交好了一阵子。而在那个时候,他就已经是一个名声极大的暴力革命的鼓吹者,力主暗杀与暴动。而他学习的专业却是治安科,大清政府官派,为筹建新式警察部队培养官员。 此君正是南京临时革命政府交派下来的暗杀目标,直隶巡警道新任的帮办,如果在大清国,他现在应是从四品的官儿,如今刚民国没几天,还不知道算个什么品阶。 是因为他投靠了袁世凯?还是什么别的缘故?金善卿一直在想办法弄清楚,孙文先生的老友汪精卫因为什么下令除掉他,所以,安排暗杀的事也就不大起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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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善卿:仁寿当是革命党在本地开的三间当铺中规模最大的一间,在宫北大街,尤其是库房最大,有十几间,也最牢固。这里边的货,如果按市值得有二十来万,光花出去的当本也得四万上下。杉木打成的坐坐实实的货架,一直顶到房顶,一行行,一排排,几乎装满了收进来的当品,壮观得很。从这天起,我便是这家当铺的东家了,这可不是没来由的事,早在我把那批军火无偿送给了上海都督陈其美时,我就盘算着他们怎么着也得送我间当铺作酬劳。如今袁世凯当了大总统,天下初定,孙大总统在南边还没有力量开仗,正好,借着这个机会,该是考虑些家事的时候了。本地每家像样的殷实富户,都把当铺当作他们风险最小的投资,这也是我们大关金家重振家业的机会。往四下里看,架子上的包袱有大有小,灰士布的,用当行特别的样子包着,角上拴着一块小纸片,上边是两行天书样的“当字”。当行里是一家一种卷包的样子,连里边的皮袄、长袍,也叠得别有一个样,柜上的人不用看小牌牌,一看折叠的样式,便大概知道这东西价值几何。这是典当行的规矩,虽说我不懂,但我知道,只要用人得当,钱是很有得赚。 呆在库房里,我的心情大畅,因为这里嗅一嗅都是财富的味道。 “东家,有客人。”直着脖子喊的是专管卷包的伙计,杨柳青人,来天津十来年了,口音还没倒过来。来访的客人,模样像张骨牌,方墩墩的矮身量,扎撒着两支胳膊往前晃,一看便是自小举杠子,扔石锁压的。再看身上,羊皮袍子外罩黄色河南绸的大褂,里外下摆都短一截,只刚刚过膝,下边是青布袜,双梁绣花鞋,后边还有两条提鞋的小辫子。上边光着脑袋,一开口眉眼乱动,脑后的辫子硬撅撅的像条鞭子,下边缀着二尺多长的红丝线绳。这穿装打扮,天津卫的爷儿们都识得,耍人儿的,混混儿。不过张嘴倒还客气:“金东家,咱爷儿们给您拜个早年儿。” 我咬着后槽牙道:“齐二爷,不敢当,您客气了。”这位齐二爷大号齐万成,小名狗剩,绰号镇关下。本地人一听这绰号就明白,这是北门外关下的混混儿。仁寿当前任掌柜的偷着拿当本往外放“印子钱”,骗东家的钱,就是跟这个齐万成联手,俩人四六分帐,掌柜的拿六,但负责打点柜上的大伙计们,他拿四,自己独享了。想必他听说换了东家,掌柜的也给开发了,所以过来看看门道。他又说:“金老板,借一步讲话,知道么,来事了,咱们得论论。”混混儿的论论就是谈谈、商量、争吵等一切交流的概括,也可以说是抡斧把开打前的小过门儿。我也想听听他怎么摆布这件事。勾结掌柜的合伙骗东家的钱,不是体面事。当然了,他们才不管东家是太监还是革命党,这年头,人为钱都疯了。 我们俩人一前一后转过娘娘宫,在一家回教的小饭铺,捡个靠炉子的座头坐了。六十个烫嘴流油的羊肉西葫芦馅的饺子,一壶津东烧锅上出的头锅烧刀子,正是这冻手冻脚时节最好的吃食,又搪饥,又暖身子。我先偏着您了。齐万成嘴上倒是周到得紧,像个天津卫的爷儿们。六十个薄皮大馅的饺子亚赛六十个蹦豆,扔进他嘴里没见怎么样。饺子就酒,越吃越有。这小子端着一大海碗饺子汤,脸上放出油光来。 “吃饱了?说正经的吧。”我说。南京临时政府兑给我这个铺底时,可没说柜上的现钱也是我的,这小子经手放出去的两万块银洋,都是革命经费,着落在我身上得要回来。再者说,我年少时也是本地的人物,见得多了,押根儿就不怕混混儿说翻脸就翻脸的狗脾气。都是天津卫的娃娃,谁怕谁? 齐万成:仁寿当铺的新东家是个漂亮小伙儿,可一打照面我就知道,这不是个好相与的。且不说他那德商恒昌洋行买办的身份是不是混充的,就说这小子身上的那股子劲儿,眼里有玩意儿,嘴头子上也不弱。吃得住吃不住他,还真有点拿不准。可话又说回来,咱爷儿们弄这俩钱儿,也是为朋友担着血海样的干系,不能打坐坡。我就照着事先编排好的跟他先念三音:东家,郑祥记的铺子倒了,一万块大洋钱全打了水漂。他奶奶的,逮着这免子,我不剥了他!说话时我凑得挺近,嘴里足足两头大蒜的臭气直向这小子扑过去。嘿,他还真够份儿,竟纹丝儿没动。我又吱溜来了一口热饺子汤,把蒜味往外再激激,碗没撂下,接着凑上去往下白话:二十三祭灶,我找那免崽子。年底清帐,先打个招呼,不落包涵。他嘴上说的满好,二十八归息,本金结一半,三十儿之前结那一半。我看他堆房里还有一百件蓝洋布,二十几匹妆缎,十来匹蟒缎,七八十匹各色河南绸跟山东茧绸,漂不了帐,这才把心放到肚子里。我今儿个一大早在北门外老康头那儿叫了两大碗锅巴菜带辣油,六个烫牙火烧,仨面案的锅筚儿,那叫脆……。得,老毛病说犯就犯,话头儿又跑出二里地去,姓金的赶着上来往回拽,来了句,郑祥记你去了么?这不是屁话么,不吃饱了跑得动么?我说刚去了一趟,他妈的跑了。两口子带着俩小崽子,听说坐津浦路的车,不知道是下山东了,还是下南京投革命党去了。我先给小子来个云山雾罩,看他拿么话来搪。 “货呢?”姓金的听了那话好像天上打了个闪,在那等雷。我劈头又给他几句硬的:“要不说你是个屁泥呢!”他要是有货顶帐,能跑么?货全空了,铺子兑给一个老西儿,开颜料行了。见这小子没话了,我又来了碗饺子汤,热热的。这一早晨跑的,水米没打牙,冻出尿来了。小子还说呢,我跟你去看看,说不定他又回来了呢?这纯粹是说蠢话遮臊脸儿,我告诉他,“看嘛?这会儿人家都过了衡水了,哪找去?铺子里嘛也没有,去干么,白费鞋。哈哈。” 山东人多礼儿,押食盒的八大管家打拱、作揖、讲客套话,与坤宅接出来的管事还在那边礼让个没完没了,门前的吹打也是一阵紧似一阵,七姑八姨六舅母之类的亲戚站了一院子,品评送过来的新娘礼服、首饰。乾宅开绸缎庄,礼服的质料必有出奇之处…… 金善卿问汪洋:“你认得这家人家?” 这是没话找话,他心里正琢磨着,怎么支开汪洋,免得他跟女子暗杀团打了照面。尤其是不能让爱耍弄人的石秀与他相识。为革命而暗杀是一回事,这只能算是不得已而为之,但明知要杀死对方,却要把他戏弄个够,就是另外一回事了。那样不大有仁爱之心。 “这家主人是家父的同榜进士,老同年了,我这个世侄过来道贺是少不了的,顺便替家父送份贺礼。”汪洋顺口答音,目光却盯住月洞门里的偏院。 偏院里十来件枣红皮袍围了个圈,嘻嘻哈哈地笑个不停。蓦地,从圈内窜出一条小小的拉萨狗来,尾巴上给人系了一小块腊肉。小狗逃到汪洋面前,不停地打转转,摇尾巴,头上长长的毛发给甩得飞蓬一般,不知道是遮住了眼睛看不见,还是怎么着,它一个劲地乱扑乱撞,可就是咬不到那肉。 汪洋弯腰捧起小狗,眨眼间变出柄一指多宽却四寸多长的匕首,轻轻挑断了系在狗尾巴上的绳子,匕首就又不见了。 “这么名贵的小狗儿,可吃不得脏东西。”他将腊肉远远地丢到墙外,小小的拉萨狗依偎在他手上,一个劲儿地舔他的手指。“这是个知好歹的小东西。” “把狗还给我。”石秀只比汪洋矮半头,杏眼圆睁,目光如刀,很有气势,身后屏风般围着她的战友。 宝义在一边劝:“算了,别闹了,它主人知道了可不妙。” “怕什么?反正晁天王要嫁人了。”石秀的口气听起来冲得很。 汪洋并没有放开小狗,却迎着石秀的目光回望过去。金善卿仿佛听到咔嚓一声,宛若两柄利剑交锋发出的声响。 汪洋收回目光,道:“你以为这小东西是想吃那块肉么?不对,它是在发怒,因为人对它的羞辱而发怒。你怎么想?要不要也拴一块,试试它的感觉?” 金善卿以为石秀必定发火,谁想她竟平静得很,洋人一般向汪洋伸出手来,好像这是在春季赛马会上会朋友,说:“没想到您竟是个悲悯之人。在下是新娘子的同学,您是?” 汪洋行了个中规中矩的吻手礼,小狗仍抱在手中,道:“在下汪洋,这家主人的世侄。” “新任巡警道的帮办?”石秀也没有想到,竟在这么个场合结识了暗杀的目标,手不由自主地摸向腰间,却又停住了。 “不敢当,芝麻、绿豆大的小官儿,混两餐而已。”汪洋将小狗交到石秀手上,又理了理它额上的长毛。“真想不到,姑娘竟然能知道在下这么个小人物。” 石秀没有再讲话,只是出人意料地轻轻一笑,婉然嫣然,便带着众人款款地走了,没有像平日那般迈着大步。 “有趣的 59d1." >姑娘。”汪洋目送得很远。“不知她会不会跳舞?”这是自言自语。 金善卿早就知道他是个跳舞迷,在日本时找不到舞伴,便抱着椅子满屋子转。 “她可不是个好舞伴。”金善卿不想让他们两人混到一处,这对哪一方面都不利。杀人者与被杀者由见面而相识,是暗杀这一行的大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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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善卿很快就发现,这件事情办错了。错在哪呢?恰恰错在女子暗杀团的成员是一帮有钱的大小姐,她们使奴唤婢地惯了,父兄又都是些开明人物,让她们受的是洋教育,出来到处交际,于是,便忘了女人的本分,事事都要抢着作主,这样以来,任务是交代过去了,她们也应承下来,可怎么执行却再也由不得他。从此时起,这一切都变成了她们自己的游戏。 想想自己也可笑,她们若是本分女子,怎么会弄出个女子暗杀团来,也号称是革命党?金善卿很有自我批判的美德。 他这个担心很有必要,因为,自晁天王嫁人后,一晃就过了三天,他再也没有石秀的消息,连宝义也没了人影。 事情已然失控,这是再明显不过的了。同盟会北方支部与南京临时政府方面都来探寻消息,被他勉强敷衍住,但这只能瞒得一时而已。所以,当他接到宝义给他的字条时,便飞也似地赶了过去。早就应该想到,石秀要戏弄汪洋,最好的地方就是跳舞场。汪洋这个跳舞迷,回到天津这座花花世界,理当有鱼儿入海的欢畅。 法租界中街上的青年会是个小巧的俱乐部,也是租界俱乐部中唯一接待中国人的地方,其它的像豪华的英国俱乐部、德国俱乐部、乡村俱乐部,甚至犹太俱乐部,都必须有洋人带领,中国人方能入内,但所能做的,也不过是喝杯加了牛奶的红茶而已,参与娱乐的事想也别想。所以,青年会的存在就显得弥足珍贵了。 金善卿赶到这里时,法租界的街灯已经亮了许久,青年会门前,从中街一直排到海河边,停放着洋车、马拉轿车,甚至还有蓝呢大轿,车夫、轿班儿们蹲了一片,在那里吸旱烟,或是嚼大饼卷酱头肉。金善卿让他的车夫不用等,因为过后他可以搭乘宝义的亨斯汀马车,当然,他主要还是想与宝义谈一谈,如此重要的任务,他这个主控者对于事情的进展居然一无所知,这跟南京临时政府也无法交代,更何况同盟会北方支部中还有一些视其为眼中钉的人物,不得不防。 青年会里边有个精巧的椭圆形舞厅,尽头的小舞台上,六个犹太乐师在演奏一首老施特劳斯的欢快的舞曲,廊柱下摆着一圈铺了白亚麻台布的小圆桌,围着皮面靠背椅,坐满了人。显然,坐在一边观赏的人要比舞池中的人多上好几倍,这也是近一段日子特有的现象,本地时髦青年中有不少放弃了叉麻雀、推牌九的乐趣,迷上了跳舞,但苦于不会跳,于是,“看跳舞”成了个挺时髦的词儿。 石秀的桌边只有她一人,桌上却有三只杯子。她今天依旧是男装,所不同的是换了件湖蓝色隐寿纹缎面的皮袍,罩着宝蓝色的缺襟巴图鲁坎肩,岁寒三友的纹样,裁剪得体,越发显得蜂腰鹤背。这样的装束,腰里是藏不住家伙的,除非她将小巧的勃郎宁手枪掖在袖中,或是根本就没带武器。 她似是没有注意到金善卿的到来,目光紧盯在舞池里。这正好给金善卿一个机会仔细观察她。只见她的两手攥得紧紧的,两脚随着乐曲在地板上蹭来蹭去,同时他还发现,她的小牛皮鞋上有一些不恰当的褶皱,令人疑惑。 金善卿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在舞池中发现了汪洋与宝义。宝义的身材比石秀略矮一点,但在中国女子中也算高的了,与汪洋显得很般配。最让他吃惊的是,他自与宝义结识以来,第一次见她穿上了女装,而且是洋式裙装,腰束得极细,臀部蓬蓬的那种,脑后油松的大辫子也没有了,改梳了一种颇为繁复的发式,有些像年轻时的维多利亚女皇,衬着鼓鼓的小脸,倒也好看得很。 宝义的舞跳得很好,在姿态上,真正显示出受过极好的洋教育的优雅,在这一点上,比舞姿粗拙的汪洋要高明得多。汪洋在日本学的是治安科,用他的东洋教师的话说,一个受过正规教育的警察,不论在何种情况下,两臂也要摆在随时可以拔枪的位置。 汪洋的洋装腰间鼓鼓的,必是枪不离身。这一点,金善卿在晁天王过嫁妆那天就发现了。背离南方革命党,却当上袁世凯在天津的警察头子,他再小心也不过分。金善卿很能理解这位老友此时的心情——小心使得万年船。 一曲终了,四外响起几声戏园子式的叫好声,显然是冲着宝义来的。 “他是不放心他的宝兄弟,跑过来护驾。”石秀在金善卿与汪洋二人握手的时候,插了一句,但只是句玩笑话而已,既无恶意,亦无醋意,面上的笑容爽朗得紧。拿金善卿打趣是她近来刚刚养成的爱好。 宝义低垂着长长的睫毛,挨着金善卿坐下,很淑女的样子,没言语。 “宝姑娘名花有主,我不会干那种煞风景的事。”汪洋坐在石秀身边。“不知道石小姐什么时候才能赏光,小生等了三天,极愿与石小姐共舞一曲。” 石秀脸上淡淡的,道:“那样啊,你少不了得先修桥补路、开粥场、放赈粮、念佛烧香,有得麻烦啦!” “小生只求今生,不修来世。” “那就别指望了。” 又一曲响起,是小施特劳斯的作品。“你们二位请。”汪洋向金善卿道。“我还得把石小姐好好地劝解一番。” 石秀坐在那里没动,但金善卿相信自己看到了她向宝义使了个不很明显但意思确切的眼神。 舞池很小,好在跳舞的人只有四五对,一点也不拥挤。樱桃木的地板很是滑润,上边的蜡打得恰到好处,而地板下的弹簧回应的反作用力,在地板上弥漫开来,极好地应和着圆舞曲起伏的步态,让金善卿大有达摩祖师一苇渡江的逸兴。要说略有一点美中不足的,就是金善卿皮袍的下摆在旋转时难免与宝义飞扬的裙裾搅在一起——他没有下场跳舞的准备,穿着长衣衫来的。 四外回廊上又是一阵叫好声响起,这一次不会只是给宝义叫好。在舞步上他有把握,因为,他的舞蹈教师是施特劳斯的同乡,京师大学堂里他的洋教师。 “你们这样做是不是太冒险了?”先要摸清情况,他希望局面不至于太糟。 宝义将裙裾旋转成一张华丽的大伞,转到远离石秀与汪洋的一边,简短地告诉他,并不是她们找上汪洋,而是汪洋找到了石秀,请她到这里来跳舞,石秀就把她给拉了来。她们可没坏规矩,任务一定会完成,但不想有无谓的牺牲。顺便指给他看,门边的一桌坐着四条大汉,八只眼睛四下里不停地扫视,这是汪洋的保镖,一刻不离,很难动手。 金善卿瞄了一眼石秀那边,见汪洋像是聊得挺热闹,她却是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冷淡得很。 这汪洋好像是看上了我家三姐。宝义为她的这番话做了个客观的总结。 “石秀为什么不肯跳舞?”他有些好奇,顺便想起石秀的小牛皮鞋上那些奇怪的褶皱。 “关你什么事?”她没给他好气。 齐万成:炕没烧透,这一宿睡的不熨贴。沿街的房子,浅屋子浅炕的,就是不方便,吵得慌,前半宿门外过些“摸鱼儿的”,多半都喝醉了,窑调唱得荒腔走板,后半宿先是过大车,天还没亮倒马桶的铃铛又响起来了,没清静时候。头天晚上大洋马没客人,我就歇在这儿了,哪方便哪住,手里边好几个娘儿们,总有没拉上生意落空的。这不,天刚亮,隔壁唱蹦蹦戏儿的两口子又起来对词了,那男人笨,又唱:“我手持菜刀奔到屋里呀,心头火起是不辨东西,挥刀直往炕上剁,我剁,我剁,剁剁剁。剁下半截破芦席。天气不凉又不热,我睡到院里凉快去呀……”唱的是《杈杆打王八》。这么个小段也学不下来,每天大清早一遍一遍地号,早把人听腻了。 男人不敢动刀拚命,那还叫男爷儿们?头年十月初二,我那大侄子为了他娘叫人欺负了好几年,拿把小攮子就把那人给捅了二三十刀。我结拜的兄弟早亡,丢下这孤儿寡母的,如今儿子能长起来为爹报仇,确是他爹的种。眼下这小孩子虽说是滚过了几回热堂,可人命官司,要救他出来,上下打点的这份钱可是个大数。我齐万成砸锅卖铁也不能叫我那兄弟绝了后。话又说回来了,自打庚子年后,尤其是袁世凯督直,站死了当地的几个人物,天津卫的耍人儿的就一天不如一天了,像大侄子这样的孩子,早年遍地都是,如今没了,都圈在家里不让上街。为这,我更不能让他死。不管多早晚儿,总有耍人儿的好汉们重新“开逛”的那一天,将来就指望他们了。想起当年好汉们的威风劲儿,今天的老少爷儿们简直得臊死。 要说起来,镇关下这个外号不是我的,是咱爷爷传给我的。咱爷爷本不是混混儿出身,他老人家还在同治年间中过武秀才,不幸家里败落了,除了有些武功,么也不会,便学了好汉们的样子,在关下“开逛”。混混儿“开逛”,不是花鞋大辫子,在街上走两圈,告知街坊自己新的身份就了事了,得找上一家由当地耍人儿的把持的赌局、妓院或脚行,进去硬要拿一份钱粮,显显自己霸道的禀赋。那会儿这种事常有,为了免得有些个不够格的孬种混进耍人儿的这一行里来,有一整套的考较办法,考较人的与被考较的两边儿心如明镜,没仇,照规矩办事就是了。通常的办法是,“开逛”的新混混儿穿上那身行头,进得一家混混儿把持的产业,便漫无边际地破口大骂。当年咱爷爷闯的是关下最红火的一家赌场,赌场当家的老混混儿身经百战,手下徒弟和拿份钱的有百十号。咱爷爷一叫号骂“海街”,看场子的和来赌场玩的都知道,这是有人“开逛”了。被搅扰的人也并不着恼,因为这是本地一大景致,时不时总有,不足为奇,一切都是照规矩办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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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善卿:齐万成的家,在北大关以北的那片破平房中。这个地方也曾有过好日子,但好日子过去之后,留下的只有破败的景像和贫穷。人称“齐家大院”的那片破房子,早年倒是青砖灰瓦,如今已经东倒西歪地不成样子了,齐万成把这些房子一间一间地出租,租金按天算,租户自然都是没有隔夜粮的穷人,男人干苦力,女人出门给人缝穷,也有的倚门卖笑。于是有了这么句话,天津城拆了,北大关穷了。许是我一大早赶得匆忙,额上、脊背都见了汗,温漉漉的不怎么得劲,心里就更烦了。往院子里一看,不是一个“脏乱”所能形容的,地上东一块西一块结着厚厚的冰坂,那是院中人家泼出来的脏水,日久天长,结了厚厚一层;在冰层中,还冻结着蒜皮、菜叶、烂鞋等诸般杂物,黄黄绿绿的,在晨光里,竟有些个妖娆之态。细一打听才知道,齐万成平日里根本不住这院,有人瞧见,昨晚上他歇在大洋马那里。 大洋马是个女人,与外号相符,又高又壮,比我足足高出有半头还猛一点,脸上脂残粉淡,嘴上是半截纸烟,光脚没缠裹脚布,趿着一双辨不清颜色的绣花鞋,一手提着水壶,另一只手端只小笸箩,一脚门里,一脚门外,跟我还客气:“大清早的,撞丧啊?”齐万成的声音倒是从房门内传出,后面跟着一股臭被窝子的热气。他围着被子坐在炕上,叼着根短烟杆,把我给让进来,他自己并没动窝。对着炕是一张旧八仙桌,上边墙上贴着合和二仙,两边一边一把破圈椅,桌前蹲着一只痰桶,半桶液体陈茶般浓酽,上边浮着几口老烟鬼才有的浓痰。我坐在圈椅上,一百个不得劲。齐万成还没说话,先是咳了一口浓痰,子弹般强劲地射入痰桶,就在我脚前,这才说:“忘了告诉你了,这个年,简直就别过了。他奶奶的,庆云后的天成小班知道吧?领人的老鸨子借了咱六千块钱,连买人儿,外带铺房间。这年前正是小班拿钱的时候,他妈的也跑了,带着几个小婊子上东三省了。你说这算么事?您老是东家,说吧,打算怎么着?是杀是砍,您也吱一声。只要您老发话,老齐我立马打车票奔出关外,不把那几个小婊子弄回来,姓齐的不算是天津娃娃。”他露出胸脯,拍得啪啪的。可我一点也不信他的话。 还没出正月就处决人犯,在大清国时就没有这种事。必是因为民国了,乱了章程,这是人们的普遍看法,不单单是这一件事,其它事也多是如此。改朝换代之初,每个人都想赶早把规矩改得利己一些,这也是人之常情。 所以,当从天津县大牢里押出来的人犯行走在南门外大街上时,两边的看客比往年秋决时来的要多,而且颇多议论。这也是民国半个月来新兴的风俗——对任何事任何人,每个人都可以品评一番。金善卿倒是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国事变迁,人事改辙,这是理所当然,没有什么对与不对的争竞,眼下的一切也不过是开了个头,日后还指不定是什么样子,能说得准的只有一处,就是变出来的东西肯定跟人们想要的不一样。 于是,他为这次行刑,特地租下了南市北口一家香粉铺的楼上,从这里北望可以沿着南门外大街望到南马路,向南能够清楚地看到行刑的空场。据说今天行刑改了文明的法子,用枪打。 石秀与宝义依旧是男装,宽腰身的那种,梳着油松的大辫子,倚着雕花栏杆向外看。她们似乎对处决犯人的事兴趣不大,两只漂亮的小脑袋凑到一起,低声议论个不停。她们现在议论的事情,金善卿从宝义那里听说了一些,说是女子暗杀团的二号人物,人称豹子头的,前几日的天癸过去了,经也不痛了,如今出面要与石秀争夺这次任务。 “石秀会让她么?” “她们俩斗了不是一两天了,不会让。怕的是晁天王出来说话,她总是偏向豹子头,让人头疼。” 私下里说,金善卿更愿意这件事维持现在这个样子,一点一点往前蹭,进展虽然慢一点,却可以给他时间弄清汪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弄清他为什么要背离南京临时革命政府,投靠了袁世凯。弄清楚了再杀也不迟,随随便便地就把人弄死,他总觉得有点不得劲似的。 在他的心底总有那么个模糊的想法:杀汪洋,未必是因为他当了袁世凯的官,这其中必有隐情。 今天他带着石秀和宝义过来,也是想让她们见识见识什么是革命,那不是小孩子过家家,是真会掉脑袋的营生。她们要是真没这份狠劲儿,哪怕是现在翻车说不干,他绝不怪罪她们。 要处决的四个人犯没有一个肯坐牛车的,都硬硬朗朗地迈着步子,三个穿着新军的二尺半大褂子,一个穿件青色棉袍,像个学生,都用绳子绑着。真是改了民国,一切都在变,连给人犯穿的老木红罪衣也省了。在他们前边开道的是天津县的衙役,跟在后边的是三十几个巡警,没有出现装备精良的新军。这说明北方革命总队替他弄来的情报非常准确,他松了一口气,向刑场方向望去,只见热热闹闹地至少挤了好几千人。本地人好瞧热闹是出了名的。 人犯走到近前,他看清楚了,这四个人都清醒得很,没有一个人喝过沿途酒店送过来的迷魂汤——黄酒与白酒掺在一起,专为赴法场的人犯预备的,饮后易醉。 突然,石秀与宝义似是被惊了一下,闪身退到房中。金善卿向下一望,见监斩官没有坐轿,而是骑了匹马,马上这人正是汪洋。 今天要杀的都是滦州起事失败,逃到天津方才被捕的革命党人。汪洋这会儿出来监斩很不是时候,这几个人十日前被捕时,正是他刚上任的那几天。 宝义的那把柯尔特手枪没来由地亮了出来,大张着机头,石秀却是两手空空,从宝义身后向楼下张望。“这可不是个动手的好时机。”石秀仍是慢悠悠的语调,像个大行家。 法场中间被打开了个空场,比撂跤的场子大点有限,人犯背上的法标也给除了去。看热闹的众人一浪一浪地往前挤,生怕错过杀人的那个节骨眼。这地界的习惯,杀土匪、强梁比杀什么奸情、逆伦的人犯看客要多,因为那些人豪横,会找沿途的酒铺要大碗的酒喝,运气好还能赶上他们唱两口儿,比瞧戏过瘾。再者说,枪毙人犯毕竟是这里开天辟地头一遭,这种新鲜不能错过。 汪洋下得马来,取出件公文在那里读,这是例行公事,金善卿远远地听不见,想来无非是行刑的命令。看是时候了,他在两个女友惊异的目光中,取出两只人称“二踢脚”的烟花,用香烟点燃一只,拿在手中伸向栏杆外边,踢——蹚——,声音又脆又响,三人都嗅到一股子硫磺的味道。响了一只,另一只就没用了,随手丢在对面的房顶上。 哗地一阵,南边法场上传来一排枪响,枪毙人可用不着这么密的子弹。石秀与宝义扒着栏杆一看,法场东边的一排房顶上飘起一片淡淡的硝烟,法场上已然乱了,巡警和衙役给奔逃的人群冲得七零八落,不成队伍,该行刑的人犯也不知去向。 到底是受过训练的正规军,干得漂亮。金善卿颇有几分感慨。若要是他联络的那些城市革命党来劫法场,干起来绝没这么利落。而且,他们选择的方位也有利,南市的东边紧邻日租界,劫了人后把大枪一丢,转身逃进日租界便安全了。 也就在这个时候,他还发现,他们自己的退路没有了。法场上的闲人在一转眼的功夫就跑光了,只在空场上留下几个受伤的看客在翻转哀号,汪洋的巡警们翻倒了几辆大车,在香粉铺前垒了个临时的工事,与东边来劫法场的人用大枪对射。汪洋也蹲在那里指挥,后背对着香粉铺的楼上,相隔不过两三丈,恰好在手枪的射程之内。 楼上三个人对望一眼。金善卿是向来不带武器的,他的武器是他脖子上的脑袋和钱袋里的大洋钱;宝义的柯尔特火力够猛,在这么个距离倒是合用,只是这任务不是她的,金善卿生怕她一时多事;石秀一向用的是什么家伙?金善卿今天一点也不想见识…… 石秀回身推开了墙上的一扇窗子,外边恰好是邻家的房脊。好,未思进先思退。金善卿赞赏石秀虑事周全,但他宁愿就此逃生,不愿她们在这里冒险行刺,要动手,随处都是机会,不争在这一时。 楼下枪声如豆。石秀慢条斯理地伸手到皮袍下边,拉出一柄长枪管的驳克枪,捷克斯拉夫引以为自豪的产品,刚上市不足一年。 “你先来,还是我先来?”她问宝义,同时发现推窗子时手上沾了不少的灰尘,抽出条帕子来不住地抹。 “让他先来。”宝义指了指金善卿。 齐万成:我那大侄子的案子,从天津县,到府里,一直到保定臬台衙门,刑求逼供是少不了的。那孩子刚强,为这,我特地花银子跑到号里,传了他一套说辞,这是天津好汉活命的法宝,让他把刑求下来的供词都做成活口,当然了,录供的师爷那边大洋钱是少花不了,反正这案子叫它坐不实,县里成了供,到府里再翻,府里成了供,到臬台衙门去翻,就这么翻来倒去,人又给打回到天津县来。年前祭灶时,臬台衙门的总师爷传过话来,活这条命,两万块鹰洋,不讲价。只要是有个价钱就好办,怕的是要民国了,他们有钱不敢收。少不了,就活该仁寿当铺的东家倒霉。就这,我老齐这十来年的家底也同样给倒腾出去一大半,还不算日后仁寿当铺的东家找寻来,咱这边预备“过节儿”的开销。可钱那东西叫个王八蛋,花了再赚,不算个事。要说有难处,就是这案子一手托两家的人不对,是天津县皂班的班头儿老刘,当年也曾“开逛”,住锅伙,如今在衙门里混事,放窑帐、吃苦主,么钱都敢拿,倒也人物了。细说起来,这老刘“开逛”比我还晚一年,也没干过么出息事。当年咱爷爷那才叫“开逛”。知道么叫“开逛”的规矩?就是“开逛”的人先得经得住一顿暴打。咱爷爷当年已经四十岁了,早过了“开逛”的年岁,他又是武秀才出身,很是让那些开赌场的心里边疑忌,也就难把他看成是一个小混混的“开逛”。这不,等咱爷爷侧卧在地上,两手抱头,双腿绞股,同时裹紧裆里的物事,免得挨打时给震伤,这时节,众光棍都眼望当家的,等着号令。这个时候谁也不能发善心,要是出来个人儿劝咱爷爷出去,一来是看不起“开逛”的人,那便结下了解不开的血仇;二来看眼儿的赌客也会以为主家示弱,没开打便尿了。再加上咱爷爷躺在地上大骂不止,硬是要他们“打四面”。所以,老混混儿一个手势,众徒儿手持斧把,擂粘糕般的一顿暴打,顿时是皮开肉绽,血流如注。说是“打四面”,其实是打三面,正面一打人便死了;再有一点就是打人的只准伤皮肉,不能伤筋骨。从开打到完结,被打的人口中不能有一声叫疼,还得骂不绝口,若有一声哼唧,便是“走畸”了,这是最丢人不过的事,众人立刻停手不打了,每人掏出那话儿给他浇上一泡热尿——确有止痛、疗伤的功效,然后扒下他的鞋,把他赶到大街上去。扒鞋这一手对咱们是最大的羞辱,从此这个人便是人见人欺的“尿货”,再不能在本地立足了。咱爷爷打过三面,血流满地,骂声更壮。老混混儿又做了个手势,便上来俩人,找补了几斧把,他的两条腿骨就断了。这就不大仗义了,当时看热闹的人中不少懂行的,一阵哄叫。老混混儿出来作了个四方揖,说道:“各位老少爷儿们,今儿个小老儿这里添丁进口,新来了条好汉子。各位给在下个面子,都留下吃碗喜面再走。”到底是老江湖,场面话交代得漂亮。 下边也是照例的规矩,由赌场出钱给咱爷爷治伤,从此算是在这里吃上一份钱粮了。所不同的是,这一次老混混似是觉得理亏,专门请来了城里最有名的伤科大夫,也是有名的袍带混混儿汪小壶。身上的浮伤好办,照着“刑伤”的法子治就是了。那个时候,衙门里打板子、动夹棍是家常便饭,所以,医治刑伤的办法非同一般。咱爷爷身上的伤好得快,就是两条断腿总不见好,到三个多月头上,拆了夹板,竟然下不得地,只能拄着拐往前蹭。咱爷爷是么人物,立马明白了,他是让那个老混混儿给算计了。老混混儿买通汪小壶,给咱爷爷留个残疾,免得从此出来个狠人儿谋了他的买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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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依照金善卿的主意,他们三人从南市撤出来时,应当直奔日租界旭街,反正没有几步路,进了租界,巡警们就不会去追了。可石秀这会儿显出主意大,性子拧来,她非要走东马路,过金钢桥,从戒备森严的直隶总督行辕门前穿过,绕个大圈子再奔意租界晁天王府上。 还有一点他没想到,这二位姑娘竟然是腿脚利落,身手不凡,窜房越脊时倒也像个练家子,若是小脚姑娘,这种事想也别想。看起来,租界学校中的体操课让她们获益非浅。当然了,最重要的一点,是她们未曾向汪洋开枪。若是开了枪,身后有二三十个巡警追着,怕是也难脱身。 石秀当时讲了一句极有见地的话,把他们从尴尬中解脱出来,“事缓则圆,让他多活几天,还能打到南京去不成?”便挥着驳克枪,把金善卿推出窗外。 “你们能够脱险真是侥幸,干活可不兴这么没脑子。”大名鼎鼎的晁天王竟然是个胖乎乎的姑娘,比石秀要矮上大半头,还是一脑袋黄毛,只是那双单眼皮的小圆眼,黑洞洞的深邃得紧。她斥责石秀与宝义时言辞尖利,似是金善卿根本就没有在场,“你们俩个是要去劫法场么?若不是劫法场,带着枪到那种地方去,不是自找麻烦是什么?你们得跟金先生学,什么时候见过金先生带着枪满街跑?” 回过身来她又殷勤地照应金善卿茶点,大大方方的像是茶会上的举止,但新娘子大红的服饰也遮掩不住她的不悦。石秀与宝义似是很怕她,两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假小子,低眉顺眼地站在一边,坐也不敢坐。 大块玻璃镶嵌而成的暖房建在花园的一角,高大的铸铁洋炉子里,大块的大同煤块喷发着炽烈的火焰,将洋铁皮烟囱的末端烧红了半尺。四周高大葱郁的南洋植物,在热气的逼迫之下,轻轻地晃动着叶子。如果不是气氛不佳,严冬之日坐在这里品茶,必定受用得很。金善卿端着茶盏,故作神游物外之态,借机品一品晁天王这个人物。建这么间暖房可是件极奢侈的享受,金善卿自以为是个擅长享受生活的人,但像这样的暖房也只是存在于他的奢望之中。它的造价大约可以在租界中避静的地段买所十来个房间的小宅子,外加一两个苏州乡下的小丫头。 “金先生,小女子有个不情之请。”她不像她的团员们那样硬要装男人,却越发显得深不可测。 “晁小姐有事尽管吩咐。” “对不起,忘了对您讲,小女子娘家姓高。”晁天王似是无意地摸了摸大红绣袄宽大的袖口。宝义知道,她的袖中一向收藏着一段铁线,长短刚够从后面勒住人的脖子。“不知道您能不能改个主意,把那个活儿派给另外一个人,石秀毕竟经验有限。小女子刚出嫁,今天带着夫婿回门,不大方便,要不,这件事我得亲自去做。南京临时革命政府交派下来的活儿,我们不能轻忽。” 金善卿站起身来,理顺了皮袍坐皱的下摆,对晁天王笑道:“您的好意在下心领了,只是恕难从命。”他可不想这么快就让汪洋死,因为,他跟汪洋不仅仅是个玩伴,他从心底里怀疑汪洋仍是个真正的革命者,只是对他眼下的所为不大理解。南京下这么个命令,其中也许是有误会。 “你可别……”宝义的插言被晁天王的眼神像刀锋一样割断。 “谢谢您的茶点,告辞。”金善卿面上的笑容像是刚刚谈成一笔有利可图的好生意。“不介意的话,在下还有借重她们二位的地方,让她们先跟我走?” 晁天王并未表示反对,送他们到暖房门口,没再往外送,道:“刚才忘记告诉您,劫法场的那批人,在日租界给日本驻屯军抓住了,没有一个人脱身。” 金善卿此时越发坚定了自己的看法,这个晁天王一点也不招人喜欢,远不如宝义和石秀来得可爱。 金善卿:齐万成想要谋我的钱财,这是明摆着的事,可我还不能就此翻脸,扯下面皮硬讨。身份所关,他是青皮,我是缙绅,要是硬碰硬,甭管钱能否要回来,我这脸面先丢尽了。所以我一点也没着急,对他说:“我就是觉着奇怪,怎么往常好好的,一下子就弄跑了这么大的两注子钱?没道理呀?你会不会弄错了?”齐万成把脑袋笼罩在一团蓝色烟雾中,含着烟杆的嘴里,口齿不清,说道:“这才叫一颗苍蝇屎,掉在油瓶里。要多巧有多巧。咱们外边还有四千多块钱的帐,十五以前还得赶紧催上来,要是再跑个一两家,这个元宵也就别过了,光等着喝西北风吧。” 喝西北风我倒不至于,可是让这混蛋平白骗去这么一大笔钱,不是我金某人该吃的亏。早几年金大少在天津卫那是响当当的少爷,哪一路人物不得敬着,如今混了革命党,怎么着,反倒要受人欺侮?谁想到那齐万成竟还得便宜卖乖,嘴里嘟囔着:“钱是没了,你想拿齐大爷怎么办?” “你得把钱还上。”说这话时我有点动气。也许我还是眼力不够精到,没看清这小子是个真正的混人。只见他狂吼一声:“操你妈的我还你钱。”就把被子一甩,光着眼子跳下炕来,一手把辫子往脖子上一盘,另一只手便揪住了我的辫子。“我早就看着你小子不地道,合伙做生意,有出钱的,有出力的,鞋我跑飞花了多少只,人情、茶钱搭进去多少不算,今天你敢让我给你还倒帐,你也不在这门口扫听扫听,镇关下是干嘛的?” 许是他把我的辫子给挽在了胳膊上,无论如何是挣扎不开,就这样,让他给拉到了大街上,口中骂声不断,兼以拳打脚踢。街上的闲人像看撂场子摔跤的,围了一圈,没有人上来解劝。为什么?我明白,因为这齐万成是老街旧邻,大家伙儿都认得,而被打的人,也就是我,看穿着打扮便知道是正经人,打了白打。若是两个混混儿在街上撕掳起来,早有其他混混儿上来说和了。正撕掳着,大洋马买早点回来了。一见这场景,二话没说,撇下水壶,上来一屁股坐在我的头上,一边的齐万成依旧光着眼子,对着我的胸膛、小腹猛踢猛踹。周围的闲人袖手而观,似是看春节照例上演的吉庆戏码。 与两位姑娘分手后回到家中,金善卿并不想因为劫法场的同志被捕而太难过,这倒并不是他没有同情心或是不负责任,他心里边很明白,这件事情并不是由他来主持,分派给他的任务只是打探消息,放放信号而已,有点小瞧他的意思在里边。同盟会北方支部里有些人从未把他当作革命同志,也并不信任他,所以,他知道自己在这件事里边再没有责任可言了。被捕的人想必关在海光寺日本兵营里,他没有本事救他们出来,当然,也轮不到他来救,这事不归他管。 所以,当汪洋找到他的门上时,他正弄个日本三弦在那里拨弄,虽不成曲调,却也有几分韵致。 “金老弟好雅兴。”汪洋宽了外边的长衣服,便抄起支曲笛来信口而吹,两个不成曲调的调子,仿佛两个互相倾慕的恋人,一点一点地靠近,渐成和谐。这是他们在日本时惯常玩的游戏,每每令日本国人惊异不已。 “多日不弄,手生得很。”金善卿突然间停手不弹了,拿着拨子在头上骚痒,心中盘算着汪洋的来意。 “你怕不是手生,而是心生。我们分别得太久了!”汪洋将笛子吹完了最后一个低回的转折,说。 旧友重逢时,相对无语最让人难堪。金善卿倒了两碗茶,给汪洋推过来一碗,茶氛如烟。 还是汪洋先开口道:“这样的好盏,用来喝香片可惜了。”茶盏是定瓷中的精品,金善卿喜爱这类精巧玩意儿。“以老弟的才学、人物,又何必听命于汪兆铭呢?”汪兆铭就是汪精卫,因刺杀摄政王而名动天下。这次暗杀任务据说是他下的命令。 汪洋点明他革命党的身份,莫非是要摊牌?金善卿未置可否。 “推翻满清,创建民国,有功有力者甚多,各成体系,各占地盘,都是为了成大业。老弟这样的干才,到了哪里,都会受欢迎,受重用。”字缝里的意思是:何必跟着汪精卫,那个人靠不住。 金善卿不想谈这个话题,问:“你为什么要到天津来?”你怎么就投了袁世凯呢? “我想建成民国第一支真正的警察队伍,天津这个地方最适合。”大丈夫抱负得展,何必恋栈家乡? “天津离北京太近了,不安全。”替袁世凯做事,随时有被革命党暗杀的可能。 “如今哪也不安全,革命党往北边派人,袁世凯往南边派人,都有动作,可作用都不大。不如真刀真枪地干。”主要是目前的局面让人失望,再者说,在南边干也同样可能被暗杀。 金善卿似是突然想起什么,问:“你认得汪精卫?” “打过交道。” 他跟汪精卫之间有什么事?金善卿觉得他可能接近了这件事的真相。 汪洋来也突然,走也匆忙,穿上皮袍,停在门口,沉了一会儿,又道:“来劫法场的那批人已经移交给巡警道,我能保出来,得有人安排他们远走高飞。但是,该行刑的人犯是上边批下来的,改不了。抱歉。” “承情之至,我给上传下达。”金善卿抱拳拱手。他知道,从此双方身份明了,反倒是好相处了。 “晚上青年会见?” “不见不散。”金善卿心里明白,汪洋故意不提暗杀的事,是给他留个再见面的余地,当今各党派中的秘密像漏勺一样,而巡警道的暗探又多如牛毛,他不可能不知道石秀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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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万成:我那大侄子几场热堂滚下来,身上、腿上那伤就别提了,幸亏是冬底下,若是伏天,这人早就没了,神仙也救不下来。皂班上刘头过来找我,站在门口说话,不进屋。这也是规矩,以街头好汉们来说,他属于“上角”,我是“下角”,据说是早年间有两个大混混儿套事,把天津卫的耍人儿的都邀齐了,就此两大帮分为上下角,互不往来不说,还是个解不开的世仇。就是如今民国了,不兴这个了,所以两边见面才不像乌眼鸡赛的,可仍是不亲近。噢,对了,他来提起给大侄子延医治伤的事,天冷,腿上的棒疮给冻了。他奶奶的,这年头再没真手艺人了,买身裤褂也是洋布的,衙门口打人少了,这治棒伤的大夫也没了。想当年,咱爷爷“开逛”,遭了黑手,打得多重,汪小壶的药是连洗带涂,内服外敷,好了!可这小子也不地道,受人钱财,给咱爷爷的两条断腿留了个残疾。咱爷爷是谁?找到汪小壶的医馆,言语上还是客客气气,外场的爷儿门,就得有这“缸口”,说:“汪大爷您是老江湖,总不至于给姑子看出喜脉来吧?我这两条腿今个就卖在您这儿了,您说说怎么个要法吧?”汪小壶是成名的老混混儿,天津卫耍人儿的没有不知道他的,可是,越是这种人物,越怕后生小辈来“栽”他的脸子,这个时候他早过了好勇斗狠的年纪,得能维持住一辈子的威名,全靠的是一张嘴,他说:“齐二爷说笑话,您了这腿金贵得紧,老夫没这么大能为承受。可盐打哪处咸,醋打哪处酸,您了心知肚明,也不必我多说。天津卫耍人儿的,提起咱汪小壶,没有不挑大拇哥的,为么?汪爷不怕事,专门和事、了事。可跟您了齐二爷,咱论不着那个,咱论的是交情。”汪小壶这套话有功夫,软一句,硬一句,让你抓不住话头发作,可又让人听着并不是一味哀求,不掉份,老耍人儿的晚年被后辈小混蛋们挤在墙角时,惯常使用这一手儿,要是真让小辈问短了,只能低头回家,一辈子也就别出大门了。 咱爷爷当时就说:“别来那个哩格棱,今天你不说出个子午卯酉来,齐二爷要摘了你的匾。”咱爷爷这一手叫“摘眼罩”,要是当真给摘了匾,汪小壶就算是“栽”到家了。汪小壶也是好口才,道:“二爷,事有事在,不就是腿伤么?没么大不了的?气大伤身。让老夫瞧瞧。”汪小壶的话头上道,咱爷爷也就不能再明讲老混混买通他阴了自己,这是行里的规矩。汪小壶摸了半天,才说:“骨头没封口,您了就活动着了,这不,骨头错开一条缝,也就半个韭菜叶不到这么一点,可要好,就难了。要是养,三五个月过后,拄根小棍,可以慢慢走道。”这老小子真是个损人,腿脚是混街面儿的本钱,伤了腿,这生涯也就算是完了;还不如瞎上一只眼,或是少两只耳朵,那不但无妨碍,还是如同勋章般的招牌。 汪小壶又说:“要想治好了,办法倒是有,可就太难了,古往今来就一位好汉试过。”简单地说,如果咱爷爷想要两条腿完好如初,汪小壶自有办法,但是有一节,这两条腿必得重断一回,这个汪小壶帮不上忙,得他自己来。其实,汪小壶这也是当着半街筒子看热闹的人,挤兑咱爷爷,让他知难而退。咱爷爷是么人物,叫一声闪开了。举起拐杖往门前一划,打个场子,轰地一下子,看热闹的退出去半丈方圆,而后,他老人家抄起柜台上捣药的铜钵,来到门口,将两条腿架在门槛上,向门外众人拱了拱手。说声“各位老少爷儿们,上眼。”两手捧钵,干脆利落地两下,腿上两处断口,又都分开了,两只脚怪模怪样地歪向两边。当下半街筒子的叫好声,亚赛半空打了个霹雳,谭叫天来天津,唱《坐宫》带“叫小番”时的彩声,也不过如此。从那,咱爷爷的名声一夜间传遍天津卫,成了当年最红的红人儿。关下的大小混混儿也都脸上有光彩,自觉自愿地过来孝敬,还送了个“镇关下”的名号。 石秀他们几个显然是常客,青年会里的中国仆役很殷勤,茶点上得也快。一块鹰洋丢过去,这是极大方的小费。汪洋作主人也很有个样子。 “拼张桌子不介意吧。”晁天王的出现很出金善卿的意外,刚出嫁的女子满街跑,这让他心下有些不妙的预感。在她身后跟着个短颔环眼的女孩,不用问,必是豹子头了。 “能在这里偶遇,幸何如之?”金善卿有意在话语中加了点别的意思。 两张桌子拼在一起,只有汪洋一个生人。石秀与宝义已经惊得有些木然,只得由金善卿居中介绍。汪洋作了个大揖,口中却是日本式的招呼:“请多关照。” 晁天王站起身来敛衽行礼,豹子头跟在后边拱了拱手,两人目光上下,将他研究了个透彻。 汪洋的四个保镖依旧是守着门边坐着,对两个女子的到来并未在意。舞曲响起,依旧是施特劳斯父子的曲子,金善卿径自拉着宝义下了场,他从心底不由得对晁天王越发地反感。很显然,晁天王是个喜欢控制别人的女人,如今嫁人了竟还这么多事,石秀在她面前怎么样他大可不在意,但他却不能让宝义当着他的面受委屈。 宝义今天的舞步仿佛给冻住了,生涩得很,腿上也没有力量,只是在地板上拖来拖去。金善卿把她搂着近一些,大礼服的衣襟贴在她的身上,心中涌起柔情无限。可怜的孩子,以为革命是件好玩的事,可以自由地放纵自己,谁想却落在晁天王这样的人手上,没来由地担惊受怕。 见两人贴得近了,四外响起一阵怪声叫好,大似在广和楼听“粉戏”的情景。 石秀太可怜了,蜷缩在椅子上,深深地低着头,没敢向晁天王看一眼。宝义觉得自己很幸运,有金善卿这样的男人可依靠。他的手很热,虽柔软却很有力,衣襟下散发出来的气息能让她气定神闲。豹子头与汪洋从对角转了过来,两个人的动作都很大,有些个夸张,四目对视,没有讲话。昨晚晁天王竟然找到了自己家中,话语生硬得很,嫁了人还这么霸道,让她有些不堪忍受。想必晁天王也找过石秀,禁止她再与汪洋来往。石秀若是能跳舞,她可以求汪洋拉着她离开晁天王。哪怕只是在舞池中躲避一小会儿也好。 “石秀若是肯跳舞就好了,免得看晁天王那张寡妇脸。”金善卿明显地感觉到宝义的精神和缓了许多。“她从来也不跳么?” 宝义的嘴闭得紧紧的。 再美妙的曲子,也总有终了的时候,回到桌边时,金善卿看出来,晁天王与石秀的谈话一定很不愉快,晁天王的脸上阴得能拧出水来。 “汪兄,你可不能冷落了石小姐,下一曲请她下去走走。”看着石秀在这里受罪,金善卿有些不忍,而后又很亲热地对晁天王道:“您能不能赏光?” “抱歉得很,金先生,小女子已是有夫之妇,实在不方便。”她的脸色变得甚快,此时已然春风满面了,轻轻拉住石秀的手,道:“你们也别强迫这孩子,她是裹了小脚的,跳不动。” 石秀身子一震。虽然是有桌子挡着,金善卿还是看到石秀的另一只手被汪洋握住了。 金善卿终于明白,为什么她的皮鞋上总有一些奇怪的褶皱。缠过的小脚能练得窜房越脊,大步流星,不知道得吃多少苦。有这样可怕的经历,性情乖张也是可以理解的。 “干什么要说这事儿?”宝义有些不平。 “住嘴。”晁天王的嘴角上翘,笑模笑样,对汪洋与金善卿道:“我把她们俩带走,你们不介意吧?还得请求你们,别再勾引这俩孩子了,她们都是好人家出身。” 金善卿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便去看汪洋,谁想汪洋像是没理会晁天王的话,目光越过晁天王,向她身后望去,眼神中满是恶意的笑影。 一个面色黝黑,身体粗壮的小伙子出现在晁天王身后,一把揪住她的头发,捏碎了满头珠翠。金善卿与汪洋站起身来,那小伙子用手向他们一指:“都站开些,这是我的银儿。” 一听这山东口音金善卿明白了,这是绸缎庄的少掌柜,晁天王的新婚丈夫。豹子头冲上去要抓那山东汉子的手,另一只手却奔衣襟下边去摸枪。宝义上来干脆利落地把她架过一边,道:“这是人家的家事,掺和不得。” 家事!这话说得有理。金善卿向来人一拱手,汪洋摆手止住了扑上来的四个保镖。唯有石秀没动,坐在那里,泪流满面。 “我叫你出来丢银儿!我叫你出来给我丢银儿!”山东汉子的巴掌雨点般落在晁天王的屁股上,扯着她的头发便去了。令金善卿大惑不解的是,他分明看到晁天王此时浑身柔若无骨,眼角眉稍透出了些奇怪的快意。 在门首,汪洋对豹子头道:“孩子,回去找个银儿嫁了吧。你们女子暗杀团从今天起也就该散了。”说罢径自坐车送石秀回家去了。 “虽说她是霸道了些,该有个人磨磨,可我还是担心那山东人命不久远。”宝义今天真正像个女孩子了。 金善卿拍了拍她的脑瓜儿,笑道:“你还不懂,你那晁天王乐着呢。”

7

金善卿:平白无故地挨了顿臭揍,这可不是我金大少该吃的亏。让人不解的是,虽说这几年我不玩了,可早些年我是本地响当当的人物,官私两面没有不买帐的,他齐万成怎么就敢这么猖狂?从北大关往回走,我知道自己浑身泥土,辫子散乱,皮袍的缎面给扯成了碎布条,后边还跟着一大群看热闹的闲汉。走到渡口我才发现,在英商惠罗公司花了二十块银洋买的漆皮鞋,就剩下了一只,身襟上镶钻的金表也让人掳了去。这模样要是叫人看见,就别提会多丢人了。 渡头上站着个看街的,拿着根红白棍,望着我直乐。 我要是给汪洋写个片子,把齐万成抓起来,那不过是小事一件,可面子却找不回来。要说起来,我在洋行做的都是十几二十万的大生意,两万块银洋算不得什么,丢了也没什么可惜的,赔也赔得起。就是今天这面子丢得太大了,若是传扬出去,大关金家的大少爷让个混混儿给当街臭揍一顿,还真没脸出来见人,往后别说是做生意,就是革命党的同志们也再不会把我瞧在眼里。 花了大半年的功夫才在本地官商两界和革命党中创下的“万儿”,就这么给毁了?不能,这过节儿得找回来。没别的,跟他齐万成套这场事,拉开场子,大闹一场。 现码人儿是来不及了,几年前本地的锅伙就都散了,再说,租界里也没有锅伙。还是得找自己人才靠得住,约齐了人,给他下张贴子,约明时间地点,怕了的不是好汉。 约自己人也有难处,平白无故的,北方革命党的同志们跟着我出来打场群架,还是跟混混儿,就是打赢了也不光彩。这件事上,要说动他们,得有个关乎家国命运的说辞才行。 听说晁天王让她丈夫押着去了北京,石秀像颗苦旱的小苗得了甘露,当时便精神起来,两眼放光,就是讲话的腔调依旧是慢条斯理的。“金先生,先前交给我的任务还算数吧?我看也是时候动手了。你放心,没有晁天王在里边搅和,事情办起来更顺利。” “你还是歇两天,实在不行让我替你。”宝义是个热心人。 “你们不用这么对我,要不我更难受。缠小脚是我爹娘的事,不是我能改变得了的,你们笑话我也罢,看不起我也罢,都没什么。”石秀有些激动,两手揪住皮袍的下摆,脸红了起来。“不就是杀个人么?小脚女人怎么就不能干?” 金善卿出来打圆场,“我看还是算了吧,这事放一放再说。还有一点我要说明的是,你是宝义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你是革命党人,我也是革命党人,怎么会看不起你?不会的。只是这任务还不急,放一放吧。” “不成。”石秀出人意料地拧了上来。“我一定得干出个样来,给你们大家看看。” 宝义有些明白金善卿的意思了,跟着帮腔道:“那汪洋走到哪里,四个保镖都不离左右,不用看,他们身上的枪都顶着火呢,危险得很。还是另找机会的好,总不能因为他,把你的命给搭上,那就不值得了。” “值得。只要你们把他找来,我是一定把事情办成。”沉了沉,她又道:“从那天以后,他再没找过我,我也不方便找他,还是你们替我约吧。” 原来如此。金善卿恍然大悟,可又怕这其中有诈,不敢相信这个推测。要不要终止她的任务?他没有这个权力,这得南京临地政府下命令方可。不管怎么样,还是得看着她点儿才好。 汪精卫乘火车到天津的当天夜里,汪洋急忙来找金善卿。这件事早有传闻,说是汪精卫要带着袁世凯给的二十万块银洋,来天津解散北方各革命党。金善卿不相信有这样的事,孙文先生就算是糊涂得把江山让给了袁世凯,也不会糊涂到自毁长城,解散自己的革命力量。虽说北方革命党跟同盟会并非总是意见一致,但推翻满清,建立民国的目标是一致的,只不过北方革命党反袁的劲头比他们要大一些罢了,等日后两家闹翻了,孙文先生很可以借重北方革命党的力量,大干一番。 “这件事情千真万确。”汪洋只身一人来的,戴着个风帽,雇了辆洋车。“今天下午,是我亲自带着人接站,还保护他到汇丰银行提了十万块现洋,装了两大车。” “现在他住哪了?”金善卿问。 “你要暗杀他?这可不成。虽说我不赞成他的做法,但他毕竟也算是革命伟人,如何下得了手?再者说,真要是做了他,你跟南京也不好交代。” “这怎么可能呢?我不会暗杀任何人。况且北方的这些人我了解,他们是不会同意给资遣散的,事情必定会有一番波折。”金善卿拍拍汪洋的手臂,以示亲切。“这几天,你让你的那些暗探们松松口儿,给大家伙儿个活气,彼此好有个联络。” 金善卿与北方革命党打了这么多交道,他知道,他们的成分太复杂,有钱的团体不少,大多家资豪富,先是看不上汪精卫的那点子钱,再是觉得受了污辱,拿钱来说事,谁怕谁?还指不定谁钱多呢?而穷得底儿掉的团体,像马有财的北方革命总队,一天吃不上两顿饭,一年也见不到一块大洋钱,他们更不肯就范,不革命了,他们这一辈子就没指望了。 “暗探的事倒好办,只要你别胡来。”汪洋答应得很干脆,却把话题一转,“这两天忙着汪精卫的事,顾不上你们各位了。明儿个要是得便,把宝姑娘跟石姑娘约出来,吃顿饭。这两天石姑娘总躲着我,不知为什么。” 金善卿有些犹豫,道:“我记得,你家中有老婆。” “那又怎么样?这也碍不着革命的事。”汪洋有些激动,的确,南边的张振武大娶小老婆的传闻近来不少。 “我可不会给人做媒。”金善卿不赞成人们关于妻妾的看法。 “谁说我有这想法?” 又是一阵不恰当的相对无语。 “我还是不明白,你到底算是哪边的?”金善卿不想再跟他绕弯子,猜心事了,简单明了地说明白,总比心中有芥蒂要便利些。 汪洋哈哈一笑,出人意料地说:“我哪一边的都不是。袁世凯成不了大业,南边有些个人物太软我又看不上。要说我算哪一边的,告诉老弟也没什么,我是自己这一边的。” 金善卿是聪明人,一点就透。“你本想拉拢北方革命党,自成一派?或是训练一批警察,给自己拉出一支队伍?” 这次汪洋没有回答,只说了句明天晚上见,便又消失了。 齐万成:揍了姓金的小子一顿,心里通快了些。他回去必然会码人儿来报仇,这也是在情在理的,光棍打光棍,一顿还一顿,我这里预备过节儿就是了。我把关下耍人儿的约上二三十位也就够了,一个少爷羔子能有么能为,怕他做甚? 县衙门皂班上的老刘带保定的人来,约在侯家后聚贤楼见面,酒席当然是我的,替大侄子打点这场官司,我不疼钱。来人在臬台衙门见过,是臬台大人的文案,一嘴的绍兴官话,寿头寿脑的,可就是这么个玩意儿,就能拿捏着咱孩子的生死。也罢,自要是能救出大侄子,我是豁出去了。两万块大洋钱的银票交过去,事是按着规矩走,来人话说得也还算上道,说是便利的话这孩子十五之前到家,要是案子翻把弄不成了,两万块钱一分不少退回来。酒席钱我付了,酒却没吃,家里还预备着金大少的过节儿,万一这会儿就来了,我没在家,显得不英雄。谁想那老刘还追了出来,跟我要鞋钱,为孩子的事他没少跑道儿,拿俩钱也应该的,不曾想他狮子大开口,竟要一百。我说:“你玩蛋去,要是吃个三块五块的喜儿,爷儿们不在乎,要一百,等着买装裹不成?” 打点完了这场官司,连同金大少的那两万块钱在里边,我就剩下不到两千块钱了。要说起来两千块钱是不少,在乡下买地也得买好几顷,可天津卫是么地界,这点子钱就不叫钱了。把金大少的过节儿伺候完了,拿这钱正经八百开家窑子,过正经日子吧。这两年南市那块儿一天比一天热闹,傍着家落子馆开个门户,领上三五个姑娘,也算是家正经人家。 谁曾想,那金大少原来是个尿货,二三十人在齐家大院候了他三天,连鬼影子也没见着一个,这年头真是改了,人都没了气性,一顿好打算是白挨,两万块响当当的大洋钱白扔,就这么蔫不唧儿地没音了,白让我费了好几百斤大饼,养活那些人三天。下次迎头再遇上,还得好好臊臊他的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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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书网 汪精卫召集北方革命党的联席会议,在北洋医学堂举行,除了女子暗杀团,各大小党团全都派来了代表,原本能坐五六十人的小议事厅,挤进来一百多人,挤挤插插地站了一片,从服色上看,富贵穷窘一应俱全,而且各个都是面色不善,腰间鼓鼓的。 金善卿带着宝义和石秀远远地站在门边,没有往前挤。他只是来摸摸情况,看看风向。女子暗杀团自晁天王走后,没有一个可以领导众人的人物,大约是名存实亡了,他们这次并不代表任何组织。之所以站在门边,金善卿有他的考虑,这一次是会无好会,宴无好宴,汪精卫要给资遣散北方革命党,必会遭到强烈反对,弄不好便有性子粗的要舞刀弄枪地大闹一场,会场一乱,不被枪打死也得被踩死,站在门边的目的,无非是临乱逃起来方便些罢了。 会场里每个人都在发脾气,争吵声,议论声汇成一片。想想也实在是可笑,金善卿自己虽然一向是同盟会与北方革命党的联系人,但他对这个遣散的决定实在是不感兴趣,大家都是闹革命,如何只许自己革命却不许他人革命?这话不要说是革命党,就是在平头百姓,或是青皮混混儿当中也讲不通。再有一点,北方革命党一遣散,也就等于剥夺了这些人打天下,坐江山的权利,他们还不闹翻了天? 汪精卫来到会场时,还没有开口便被一片质问声淹没了。 汪洋昨天的话有些道理。金善卿心下思量,没理会汪精卫的出现,反正他从后边也望不见这个小个子。为什么不自己拉起一党一派地干干?眼前这群满怀失望与愤怒的人们,都是不可多得的干才,要钱有钱,要人有人,只要能把他们联合在一起……。他最后否定了这个想法,他知道,自己的雄心不够大,干事又太怕麻烦,离革命伟人的条件差得太远。 汪洋悄悄凑了过来,穿着最新的警察制服,大壳帽夹在腋下,额上一片细密的汗珠。“看样子不太妙,你看会不会出事?”他的职责所在,有些紧张。 前边又是一阵轰嚷,有人已经把枪拔了出来,局面越发的混乱。 “要是依我说,你最好预备几个棒小伙子,看情形要大乱,就赶紧冲进去把姓汪的弄走。总不能让他死在这儿吧。”金善卿觉得,无论自己私下里怎么想,大局还是要顾全的。想到此处,他先把宝义和石秀打发走了,两个人坐宝义的马车,可以先到他家中去等消息。再有一点,晚上与汪洋还有一顿饭要吃,这是昨晚约好的。 回到会场时他突然记起,方才好像看到个女孩站在街对面的大树后边,身形样貌看不大清,似乎是女子暗杀团的副头领豹子头,她在这里干什么?这时,人群中暴发出一阵不满的吼声,把这个念头又给冲散了。 汪洋呢?拿眼一扫他就能看到七八枝手枪在狂舞,怎么还不进去把汪精卫弄出来?糟糕,他脑子里电光火石般一闪,明白了,下令暗杀汪洋的是汪精卫,而汪精卫要是死在这里,南北双方的革命党必将势成水火,恰好可被汪洋利用,拉起一干自己的队伍。 他会这么做么?金善卿最得意的就是自己在危急关头最有决断,现在汪洋怎么想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别出乱子。他在进门时便留意到,穷革命党,他那穷哥儿们,北方革命总队的首领马有财,带着几个手下人站在人群的后边,虽也情绪激动,但没往上冲。 “你带来多少人?”金善卿拉住马有财的胳膊,有点气急败坏。“让他们跟着我往里冲,把姓汪的救出来,要不就出大事了。你可千万要相信我。”在一片嘈杂声中,他没有把握马有财是不是听得清。 马有财由于贫困的压迫一向无表情的脸上,依旧木然,道:“我不相信你,可是我干。” 后边的混乱就不必再叙了,等金善卿带着马有财的人把汪精卫架出议事厅时,他发现,汪洋带着二百多巡警依旧守在院子里,他的脚边丢了一大片的纸烟烟头。 汪精卫虽然狼狈却还平安地离开,回转他下榻的大阔饭店。但当天午后传到金善卿这里的消息,却着实不让人乐观:北方各革命团体有联合暴动的可能。 这种传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金善卿沏了壶清淡些的黄山毛峰,打算把这件事前后左右好好思量一番。宝义抓住他平日焐脚的那只肥胖慵懒的暹罗猫,用红绒绳给它扎了一脑袋小辫子,屁股底下坐着她那把点三八口径的柯尔特;石秀坐在她旁边,双脚缩在皮袍下边,想心事。 北方革命党跟同盟会北方支部一向有些隔膜,但跟他还算是有交情,所以,送过来的消息应当确切,至少也说明他们都很激动。人一激动,就难免做出超乎寻常的事情,这是金善卿最不喜欢的,他喜欢谋定而后动,而且动作还要尽可能放得慢一些。 孙大总统派出来迎接袁世凯南下的专使马上就到北京,这个时候不要说发生暴动,就是有些个枪击、暗杀的小事出现,也可能给袁世凯造成更多的口实,就此顺坡下驴地定都北京也未可知。孙文先生这一次坚持让袁世凯南下,多半也是为了弥补他轻率地出让大总统的缺失。不能坏了孙大总统的好意。 天将傍晚时,金善卿还没琢磨出一个万全之策,这时又来了一个访客,同盟会北方支部的副支部长,一脸的官司,自己出资在旭街开了家生意极为兴隆的南货店。 “你们两个在这里正好。”副支部长招呼石秀和宝义,又道:“传达两个命令……” “谁的命令?”此时局面混乱,不能谁说什么都听。金善卿问。 “汪先生口喻。”汪精卫此时还兼着同盟会北方支部的支部长。“对汪洋的行动,要不惜代价,立即执行。若是办不到,我们可以另派人。有问题么?” “小事一件。”石秀抢在金善卿前边发话。“除了他还杀谁?” 副支部长没接她的话茬,又道:“第二件,你要全力安抚北方各团体,千万不要让他们闹出什么乱子来。” “这乱子还不是你们闹的?”金善卿搭拉着眼皮,有意做出难看的脸色。这副支?99lib.部长对他一向成见甚深,两人总尿不到一壶里去。 “你干得了干不了?”副支部长也不是好脾气。 “用什么手段?” “你不是挺能耐么,连孙大总统都知道你,自己想辙吧。”他讲完这些话茶也未喝一口,转身便去了。 齐万成:原以为打跑了姓金的小子,从此可以过安稳日子了,谁想到,咱在巡警道的一个发小的兄弟送来一个信儿,让我倒有点担心起来。却原来,这金大少是革命党。时下别的人物都不好使了,就革命党最风光,这个民国就是他们攒弄的。革命党可不比耍人儿的,怎么个规矩咱还不知道,琢磨着,大概其跟白莲教、义和拳应该是一路,办事没路数,没规矩,都是自己合适就行的主儿。 左不过就是场事么,没么大不了的。要讲打,天津卫耍人儿的混混儿就算是衰落了,也能找出千八百的,跟他套这场事咱心里还有根。大不了死上几个,看看到底谁狠。可难处就是不知道他哪天才来,要是混混儿,挨打当天不来,第二天也准到,现成的不吃,吃馊的?哪有这么干的。可这是革命党,哪天来就没根了,咱又不能弄几百号人在家里边专门伺候这个过节儿,他要是几天不来,别的甭说,光大饼就得把我吃死。 要往侥幸上说,兴许他还不来了呢。革命党是干大事的,打江山,坐龙庭,跟咱们耍胳膊根的闹事有么劲?可咱知道,那是在做春秋大梦,他们早晚得来,忘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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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已经黑透了,汪洋还没有到,厨子来问了几回,什么时候开席,别的菜都能等,花三天功夫才煨成的一盂东非大金翅却等不得。这时候,大门口一阵骚乱,门房扶着个人进来,身上、脸上都是血。宝义松开了满头小辫子的暹罗猫,站起身来,石秀大睁着两眼,像是刚刚睡醒,但驳克枪却到了手里。 金善卿一眼就看出来,受伤的是汪洋,一只胳膊垂着,往地上滴血。“出了什么事?”他问门房,没等回答,便招呼石秀与宝义将汪洋扶进餐厅,放倒在美式桌球台大小的餐桌上。他先扯下汪洋头上的暖帽,看脑袋有没有问题。汪洋忙说:“打在胳膊上了。” 扒下皮袍,剪开小褂,看清楚了,左上臂多肉的地方给打了个小洞,血冒个不停。金善卿对这事没有经验,见了血就眼晕,不知道伤情有多重,扎撒着两手不知道怎么办。“送医院还是找大夫?”他问门房。 石秀上来把他推到一边,她罩在外边的皮袍已经脱了下来,只穿了身丝棉袄裤,道:“在学校我是救护课的助理。”她上的是教会学校,修女们在世界各地参加战地救护,于是,把这课程也带到了学校中。宝义早端了一盆热水守在一旁,臂上搭着两条毛巾和一张棉布床单,对金善卿道:“拿瓶烧酒来消毒。” 金善卿还要讲话,却被石秀止住了。他最想知道的是谁开的枪,暗杀任务凭空出来个岔头,也挺讨人厌。 石秀捏住汪洋的胳膊,向上提起,“攥拳。”汪洋的左手像婴儿抓挠一样抓了几下。“没什么大事,骨头好好的。”又把他的身子翻过来看后边,“子弹出去了。”便拿眼去看金善卿。“你这儿没有药品什么的?”金善卿方才大悟,转身取过一只精致的小药箱,里边外伤内疾诸种常用药齐全得很。“你倒是个惜命的人?像你。”石秀的嘴上依旧不饶人。 清洗包扎,石秀和宝义两人的手脚麻利得紧,金善卿让老妈子上楼取来一套衣服,里边的小袄,外边的皮袍,一应俱全,好在两人身材差不多。 “怎么样?到底谁开的枪?”金善卿发现汪洋面白如纸,目光涣散。 “我饿了。”汪洋语出惊人。 脏乱的餐厅下人们自会收拾,再说,一股子血腥味也倒人胃口,四个人移师客厅中,一人先来一盅浓稠滑腻的红烧翅。给汪洋点饥倒在其次,厨子说了,再晚一袋烟的功夫,这道好菜就糟蹋了。 “说说吧,是谁干的?”石秀开口讲话有些不便,鱼翅的胶质粘住了她的嘴唇。金善卿是个眼里有活儿的人,连忙打开一瓶1906年的波尔多。 两大杯红葡萄酒下肚,汪洋的脸上才见到血色。“天太黑,我没看清楚相貌,像是个……”他看到石秀的手伸向驳克枪。“说不好。打了几枪,好在没中要害。” 金善卿的头脑中有些混乱,这件事不是石秀干的,这是明摆着的事,除此之外,再判断是谁干的就难了,这年头暗杀成风,谁都有可能是刺客,谁都有可能是主谋,也不一定非得把这笔帐算在汪精卫身上。 他突然想起一件事,问:“豹子头近来在干什么?” “谁知道呢?”石秀与宝义异口同声。 “会是谁呢?”宝义自言自词。 “是男的女的?”石秀紧逼不舍。 汪洋摇了摇头,道:“咱们是现在就开席,还是再给我来一盅?” 汪洋的胳膊疼归疼,但他自己好像并不太上心,喝了两瓶好年份的波尔多红葡萄酒,微有醉意,脸上红扑扑的,就要回家。金善卿让自己的车夫送他回去,石秀和宝义也闹着要送,说是赶着马车在后边跟着,保护着他点。金善卿没答应,他不怕别的,怕的是这俩孩子没能领会他的真正意图,半道上再把汪洋给凿了,就枉费他这一番苦心了。跟石秀她们,还真不能把话讲得太明,要是一旦说明白自己对同盟会交代下来的任务还另有打算,不论他是否有道理,她们必定会看不起他,这是板上钉钉的事。 这过得算是哪门子日子?好好做买卖发财多好! 从另一头说,北方革命党的事还得办,总不能看着他们冒险吧,就算副支部长不交代,凭个人的交情,类似的事情他也得做。当然了,这里边他还存着个私心:正好借这个机会,可以替他自己了却一件小小的心事:先把齐万成这个混蛋好好教训一番,再把那笔钱弄回来——那是南京临时政府的革命经费。 于是,第二天一整天,他跑的全是这件事,北方革命党的十来个团体他没全找,有几家跟他亲近的过来帮衬一下也就够了。这几家最重要的团体只要是转移了注意力,其它小团体也会跟着走,汪精卫造成的危局便能得到短暂的缓解。这些人并不难找,为首的几位这会儿都在东车站前的空场上,抬着滦州起义死难的七位英雄的棺木,正示威呢,抗议汪精卫遣散北方革命党。对这类示威、游行什么的,他一向没兴趣,干大事,打江山的人,不会把这种把戏看在眼里,更不会当真,除非你真的拉出队伍,真刀真枪地干,他们才会高看你一眼。 这几家能够痛快地答应帮忙,让他挺感动,当然了,也对他自己挺满意,他提出的那个由头太巧妙了,说是:汪精卫之所以要解散北方革命党,是没有认清咱们的实力,咱们借着跟地方恶势力的这场争斗,正好展示一下革命力量,兴许他们一看是那么回事,就打消了给资遣散的念头也未可知。 齐万成:革命党终于打来了战表,咱是大字不识几个,上边写的是么,它认得咱,咱不认得它。在当铺里找了个朝奉给讲了一番,才明白,上边说是正月十四下晚开战,地点就在关下咱家门口。这是姓金的小子想找面子,哪折的在哪找回来。这就甭着急了,还有几天功夫,到日子口儿约齐了人,还怕他不成。要说这场事来得真是时候,天津卫耍人儿的好汉们十来年没出一口长气儿,收山的收山,改行的改行,都灰了心了。今儿个要是把革命党给打个屁滚尿流,这天津卫怕还着不下咱了,到那时候谁还敢惹咱?革命党把个大清国都给灭了,咱爷儿们把革命党给办了,那还了得?到那会儿,哥儿们几个在街面上还不知道会不会走道?都横着了…… 还有一件喜事,我那大侄子回来了。杀头的事,衙门里给找了个替身儿,大侄子就成没事人儿了,反正咱把钱花到了,谁死那是谁的业障,跟咱就没么关连了。这小子,几场热堂滚下来,又在大狱里蹲了一阵子,长大了,人物了,嘴唇上也多了一抹子黑,过年就该有胡儿了,眉眼身板别提多像他爹。那孩子孝顺,进门磕头不算,当场就撂下话来,闹这场事,死签不用抽,他是头一个儿。好小子,真是有种,可怜见的,这种孩子这年头太少了。这孩子进门来吃了五张大饼,二斤五香酱牛肉,末了说了一句话:“完事照应我娘。”好个孝顺孩子,甭管他娘有过多大错,毕竟是亲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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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乎金善卿意料的是,跟个混混儿的一场争斗,竟然越扯越大,有点收不住车了。许是他的那个由头找得不好,每一家革命团体都不愿落个被遣散的结局,也就都要出来显一显实力。 坐着宝义的马车过北门往北走,金善卿最先看到的是北方革命总队的队员,他们都是穷人,没有人舍得花钱坐车,三三两两的步撵儿,低头溜着路边儿。他猛地发现自己疏忽了一件相当重要的事,这些人许是连午饭也没得吃,他早该想到给他们预备饭,哪怕每人一屉羊肉白菜馅包子,或是一张大饼卷一铲子锅贴,也算是他办事周到。穷人革命跟富人革命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他早就该想透这一层关系。他在心底埋怨自己。 出门之前北方支部的副支部长又来找他,说是汪洋的事他们办得太过拖沓,不用他再插手了,他们自会另找人去办。 “这个决定怕不是今天作的吧?”他想到前几天汪洋遭人暗算的事,那必是事先埋伏,或是早已跟踪,否则不会这么巧赶在汪洋去他家的路上。 “你应该明白原因,你和汪洋走得太近了。”支部长很高兴他的失利,近来他太过活跃了,北方革命的风头都让他抢去了。 “你们现在找的是谁?”金善卿明知道副支部长不会告诉他实情,但这一问却是在情理之中,否则倒显得别有私心。所以,当他在北大关旧址前的茶棚下看到豹子头时,他一点也没有吃惊。豹子头脱去华丽的皮袍,改了一身蓝袄黑裙,打扮得像个女学生,但她那短颔环眼却引人注目得很。他没把这事告诉宝义,让她多操一份闲心有损无益;回过头来望一眼骑马跟在后边的石秀,她也没发现豹子头。那真是匹好马,瑞士的名种,阿拉伯纯种马的血统,日后有机缘,也得弄一匹玩玩。 如果南京临时政府很重视暗杀汪洋的事,就不会把这么重要的活儿交给豹子头一个人,还是个女孩子;但如果这只是汪精卫一个人的意思,这样倒还说得过去。经手这事的人想必并不了解女子暗杀团,大概在汪精卫面前把她们夸成了荆柯一类的勇士也说不定。 汪洋想必在那家大车店门口等了一阵子了,面色有些许焦急,见金善卿过来,便让他坐的洋车傍住宝义的马车,还回过头来与石秀打了个招呼。 金善卿高高地坐在马车上,可以越过大车店的矮墙望见里边的情景,里边满是巡警,都拿着长枪。 “干什么带巡警来?”他并不会觉得汪洋有什么阴谋,想必他是来帮忙的,他只是觉得北方革命党跟个小混混儿套事,要是再弄二百多巡警过来助威,传扬出去可是好说不好听。 汪洋这会儿转过身去正跟石秀说话,石秀在马上伏下身子来听得挺认真,俩人都没理会他。 正在这个时候,从北边下来一大群人,中间加杂着大车、驴车、驮子,其中不少的人衣装还挺体面,但大部分是担筐提篓,破衣拉撒,背着铺盖,抱着孩子,一下子把路给堵住了。 汪洋从车上站起来向远处望了望,道:“这是从廊房那边下来的难民。” “不是通州过来的?”金善卿心下吃了一惊,问汪洋。正月十二,也就是前天,北京发生兵变的消息传到天津,当时他就发觉事情不好。昨天又传过来通州兵变的消息。这就说明了,袁世凯不愿南下就任大总统是明摆着的事,孙大总统派出专使北上迎接,实际上就是催逼袁世凯速速南下,只要他进了南京,在革命党的势力范围之内,一切就都好办了。可惜,这只是一头儿的好算盘,袁世凯是只“闯荡江湖老梆子”,自然不会去上这个当,可他也绝不会亲口拒绝南下,那样难免有失民心。来场兵变玩玩正是他的拿手好戏,据今天的英文《津京泰晤士报》上说,前门大栅栏一带已经给乱兵烧成白地。 汪洋道:“早晨刚过来的消息,昨天夜里,廊房也闹了兵变,所有钱庄、当铺、绸缎庄、首饰楼都给洗劫一空,房子也烧了不少。” 金善卿对他在洋行的生意很放心,乱兵再凶,也进不了租界,但他刚从南京接手过来的那家仁寿当铺,正处在繁华的宫北大街上,就有些让人担心了。从廊房到天津,坐京山线的火车,大半个时辰就能到,说话间乱兵没准就已经下来了。跟齐万成的这场事闹得不是时候,要不是汪精卫催着他转移北方革命党的注意力,他没必要这么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这会儿,后边又上来二十几辆洋车,车上坐的是铁血团的爷儿们。他们的车都是那种长车把,高轱辘的自家车,身上的皮袍最次的也是狐腿儿,腰间的玉饰件丁零当啷,排着队跑在街上,不像出来打群架,倒像是有人请客吃馆子。众人一见金善卿,一齐在车上拱手,金善卿连忙还礼如仪,口中道着辛苦。与这些少爷打交道,他最在行。这是些吃饱了不认大铁勺的主儿,兵变的事好像对他们没什么影响。 金善卿忽然想起了化妆前来的豹子头,问汪洋:“你跟汪精卫到底是怎么个过节儿,他非要杀你?” 汪洋略一沉吟,道;“我们俩曾是情敌。” “就为这?”他的这话金善卿一点也不信。 齐万成:要想把这伙子革命党镇唬住,可不是件容易的事。这回天津卫的好汉们真是给面子,咱拿咱爷爷“老镇关下”的名号出面约人儿,凡是还混事的咱都约到了,还真没有打回票的。咱心里明白,不是冲着咱们老太爷的面子,老爷子死了十来年啦,咱琢磨着,他们是想翻身,想借这个机会把早先的好日子找回来。打败革命党,这是多大的风光!有那性子急的,头天下晚就来了,二三百号,都蹲在齐家大院,咱是大饼炖牛肉,管够,伺候过节儿,哪有不管饱的?我那大侄子打三条石铁工厂找来一口大铁锅,活赛个小澡塘子,话头子也硬气:“没别的,明儿个支油锅,跟他们练了。” 这孩子,傻孝顺啊!咱可不能让他死,要是跳油锅,明儿个也是我跳,打下这片江山,都传给这孩子吧,谁让咱没个儿子呢? 今儿个早晨,金家窑、侯家后、西头一带的耍人儿的三十五十的先到了。咱早预备下了,光是叫来的吃食摊子就占了半条街,浆子、老豆腐、锅巴菜,大饼、火烧、吊炉烧饼,炸果子、炸卷圈、炸排肠,流水地吃。 到了晌午,来助阵的没有一千也够八百,拎着长枪、短刀、白蜡杆子。咱放倒一头黄牛,还是炖牛肉烙大饼,幸亏大侄子找来那口锅,要么还真炖不下这些个肉。 有些个多少年不露面的老耍人儿的也来了,还带来早年间耍人儿的争行争市,摆大阵拼人命的家伙:刀山、火海、长刀、短刀、钉板、铁板,烧煤球的炉子,灌大肚儿的碱水桶……。进门就叫:今儿个爷儿们可要露脸了,谁尿了谁是姑子养的。这帮老玩儿的见过好日子,比后辈心还热。 关下北运河的岸边有一块大空场,守着家摆渡,够敞亮,约下决斗的地点就在这儿。早年间bbr>这儿没有摆渡,因为上下游不远处各有一个摆渡,光绪三年,有个混混儿姓丁的,要在这里硬设个摆渡。天津卫水多,河道多,摆渡也多,干摆渡这行的都是耍人儿的混混儿,上下游两个摆渡当然不许,便在这块空场上摆下大阵,决一死斗。几个回合过来,不分胜负,姓丁的便支起一口热油锅,纵身跳入油锅,把自己炸成一只荤馅的卷圈,将对方镇住了,时至今日,这摆渡便成了丁家的永业。 金善卿进了空场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那口大锅。心中咯噔一下子,暗叫声不好,他猛地记起光绪年在这块地界发生的那件事,丁家人跳油锅,被本地人传为英雄史诗。当时怎么想的,把决斗的地点选在这里?混混儿的手段和革命党的手段是两码事,对不上牙杈子,他们要是真把混劲拿出来,许是真能叫住革命党的短处。自己是绝不应该去跳油锅,可再指望别人也就没有道理了。 汪洋是南边人,不懂这些,还问:“哪个是对头?咱们干吧。” 金善卿环顾四周,人马在渡口两侧摆开来,一边是齐万成的千来号人,歪戴帽斜瞪眼,脑袋大胳膊粗,手中的家伙是五花八门,但全是冷兵器。自己这边,铁血团的少爷、北方革命总队的穷哥儿们、共和党的平民、驱虏青年会的学生……,十几个体团各自为营,三五百人也列成一排,都空着手没拿家伙。金善卿知道,他们腰间多半带着短枪。只有急进党的几位,每人拎着根白蜡杆子,皮袍的下摆提起来掖在腰里,他们是道地的天津娃娃,知道这不是攻城夺寨,在街面上打群架,动不得枪,没那规矩。 再往远处看,黑压压的一片是看热闹的,没有一万也得八千。 齐万成:一见金大少邀来助阵的那些人,我就乐了,这哪是在街面上混的?里边一大半是穿长衫的,有穿狐皮的少爷,有穿棉袍的先生,还有不少的女学生,一个个水葱似的漂亮。早知道这就是革命党,还用咱费那么大劲约人,咱跟大侄子爷俩个就把他们给办了。阵前的家伙都摆出来了,长刀、短刀磨得风快,插在草把子上;滚钉板上的棺材钉又撤下去几排,钉子排得越稀,扎肉越深;铁板下边垫了两层砖,底下烧的是烧火锅子吃涮羊肉用的木炭,从羊肉铺子硬讨过来的,等铁板烧红,双方要比赛从上边光脚走来回趟……,这些个要人命的家伙用不着挨个走上一遍,上来头一件兴许就能把他们吓傻了。 上来头一件要比的是三刀六洞,也就是用短刀在大腿上扎三刀,每一刀都要露出刀尖,所以叫六洞。 对面阵中出来五个老混混儿,衣装打扮老派得很,都是在地方上有名有姓的人物,过来向金善卿一揖,道:“金大少,今儿个咱兄弟几个给做个见证,不辱没您老吧?”后边跟着几个棒小伙子,抬着插刀的草把子。 金善卿很想开口大叫一声,止住这场面,钱他不要了,决斗的事也就算了。但是不行,他是天津卫的娃娃,骨子里有一种根深蒂固的东西,让他在这个时候不能退缩——这是个面子问题,比死活的事还重要。回头看看站在身边的石秀和宝义两位大姑娘,再看一眼被自己约来的众位革命同志,他发现北方支部的人也来的,这下好了,南北两大派革命党都到齐了。他知道,今天如果对方够狠,他是必死无疑,也只有一死,才可保全他一生的名誉,若是退缩了,他不仅在天津父老面前丢了人,更重要的是在整个革命党面前丢了人,天地之大,也就没有他的容身之处了。这是为么许的呢?心中一急,改了本地口音。 齐万成那边上来个瘦子,脱去棉裤,穿件大裤衩子,三刀从瘦腿上穿过,果然是六个洞。周围的看客一阵叫好儿声,齐万成阵中也是雷鸣般的哄叫。伤者被搭了下去。 金善卿动手去解猞猁孙皮袍的钮子,这种事他怕得很,尤其是怕疼,但也没有办法了。这时,急进党队伍中出来一位,口中叫道:“净他妈的弄这小孩玩意儿,吓唬谁?”便挽起裤腿,把腿放在草把子上,也是三刀,但用的是三把刀,都插在腿上,六个洞冒血。“看咱爷儿们的。”只听他高叫了一声,腿上带着刀就地打了两个旋风脚,这才把刀拔下,一瘸一拐地走了回来,地上淌着长长的血迹。 周围的看客疯了一般,已经听不清他们在吼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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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万成:油锅早早地给烧开了,像是盼着炸人。说是油锅,哪来那么多的油糟蹋?多一半是午间炖牛肉的油汤,这会儿热气上腾,随风飘过来一股子五香料的味道,桂皮、大料的,闻起来倒挺受用。我那死鬼老婆的娘家侄子上来了,领了第二阵去。第二阵是断胳膊断腿,革命党那边也出来一个,这次是个短衣汉子,面黄饥瘦,不像个革命党,倒像个混不上窝头儿吃的穷汉,多一半是他们花钱雇来的,倒也硬气得很,没有一点惧色,大棒子打在腿上,一断两截,竟也没吭一声,像条汉子。 照这么下去可就不妙了,革命党有钱有势,完全可以买出十个八个的来跟咱一命对一命地拼斗,我可没这么多条硬命斗他们。原本以为,前边有两阵就能把他们吓唬住,摆出油锅来完全是唬人的,没准备着要用它。钱呀,还是钱管用,有钱人不好斗。贫不与富斗,这是在辙的,怎么就给忘了呢? 姓金的小子脱了长衣服,他想干么?边上俩姑娘跟他拉拉扯扯的,莫非是他要自己下场?不对呀,还不到一命对一命的时候,他下哪门子场子?要是他下了场,我是不是也得下去? 猛然间脑袋瓜子里一闪,我明白过来了,这事不对呀!革命党是么人?大清国那会儿杀了他们多少人,就在南市北头,咱也不只看过一回两回了,都是硬汉子,眉头不皱一下,有的还带着唱儿,他们跟大清国干就连命都豁出去了,何况跟咱?错了,错了!挑错了人了。我恨不得抽自己俩嘴巴,怎么能这么糊涂。 金善卿明白,不能再这么下去了,一阵一阵地比下去,早晚有跟不上齐万成的时候,他们都是些个光棍,自己这边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比不得。 罢了,罢了!脱下长衣服,他来到阵前,两边哄地一声,知道到了节骨眼儿上了。 “油锅热了么?”他问,随手摸出一根纸烟,跟在身边的宝义划根洋火给他点上。香啊!深吸一口,真真的醇香无比。“加把柴火,要是油热了咱这就跳吧。” 齐万成也脱下长衣服,只身走上前来,站在油锅的另一边,拿眼盯着他看。 “等等。”宝义往空气中抽了抽鼻子,像是在嗅着什么,拦住了金善卿。她伸手摸了摸锅帮,向锅中仔细地看。锅中乌沉沉地翻着细泡,有股子热气蒸腾而上。 “让我跟你跳。”她又向锅中嗅了嗅,对齐万成说。 金善卿绝不能让她去,叫个如花似玉的姑娘替他跳油锅,就算是这场架因为这个赢了,他的脸上也不光彩。 “你别管。”宝义很坚决,把嘴凑到他耳边道:“我要是死了,就什么也别说了;我要是没死……” “还是我来。”金善卿也很坚决。“我要是没死,你愿意嫁我么?” “我要是没死,你娶我!”宝义迈步就要往上上,谁想石秀上来一把拉住她。 “想死也不急在这一会儿,听我的。”石秀手里拎着一把美国的转轮手枪。这是从汪洋那借来的。她对齐万成道:“我说,别光是你们划出道来让我们跳,这回该听我们的了。” “大姑娘,您老尽管划下道来,姓齐的接着。”齐万成心下松了一口气,他生怕那姑娘冒冒失失地跳进油锅里,他自己清楚,那锅里有“猫腻”,他不能让他大侄子死在里边。 石秀举起转轮手枪,对做见证的五个老混混儿说道:“这枪里有六颗子弹。看好了。”她挥抢连击五响,把大铁锅击漏了,汤汤水水流了一地,一股子酸味飘了出来。“还剩下几颗子弹?” “一颗。” “聪明。”她把枪掰开,用手一打转轮,装子弹的轮子飞也似地转了起来,她又利落地把枪一合。“现在,咱们谁也不知道那颗子弹在什么地方,打到第几枪才响就全凭运气了。” 齐万成瞪着眼睛望着她,没言语,这些事他不懂,可又不能明讲自己不懂。金善卿知道,这是俄国人最爱玩的游戏,以此赌博,也有赌命的。 “你先来,我先来?”石秀不依不饶,拿着枪在齐万成眼前比划着。齐万成阵中一片喧哗,替他鼓劲。 “怕了吧,还是我先给你做个样儿看一看。”她举手就向自己的头上来了一枪,没响。 汪洋从后边上来,要夺她的枪,被她拿枪一指,退了下来;金善卿也要上前,却被方才闹着跳油锅的宝姑娘给拉住了,“别瞎掺和,看她的。”她低声道。 “你自己来么?”石秀凑到齐万成近前,冷不丁地举枪照着齐万成的脑袋就是一下,也没响。“你的运气不错。”她举起枪看了看,又道:“下一轮是你先来还是我先来?看你也像个汉子,怎么这么没囊没气的,还是我来吧。”又照自己脑袋来了一枪,还是没响。她没等齐万成回过神来,就照他脑袋来了一下,把他吓得一躲,没响。四下里轰地一阵喧哗,齐万成这一躲不够英雄。 “别担心,就还有两下,一会儿就完。”说着照自己脑袋开枪,没响。“哈哈,想死都这么难,这运气可算是坏透了。” 对垒的双方和看热闹的都涌了上来,把石秀和齐万成围在核心。总共六颗子弹,开了五下空枪,最后一颗必定是要响的。 大冷的天,齐万成的汗下来了。他没经过这个,一个美得吓人的大姑娘拿把枪指着他的头,这还是头一回。 “要不这么着吧,我看你不大得劲儿,我替你挨这一枪吧。”石秀拿枪指着自己的头,却没动手。“可又不对了,这枪该是你的,我就算是再想死,跳河上吊有得是法子,这一枪还是你自己受着吧。”她又把枪顶在齐万成的头上,却停手不动了。 “开枪啊,打呀!” “开呀,不打你不是爷儿们。” “她本来就不是爷儿们,打呀。”围上来的众人七嘴八舌。 石秀拿枪的手稳稳的,眼睛盯着齐万成的眼睛,低声道:“别怕,连疼也不疼,一下子就完了。要是不愿受这个,你不妨认个错。” “大丈夫顶天立地,死也不认错。”齐万成目中充血,伸手来拿枪。“看爷爷自己来……” 就在这个时候,人群后边一阵大乱,一股人流涌了过来,把两边的阵脚冲乱了。有人大叫:“不好啦,乱兵下来了。”北边立时响起一片枪声,众人四散奔逃。 齐万成一屁股坐在地上,他倒不是怕死,耍人儿的哪能怕死?这话也得咬着后槽牙说。他庆幸的是,他油锅中的“猫腻”没给揭穿,保全了他的脸面。革命党太可怕了!他们不得江山才怪。他独自坐在那里感叹,全不顾袁世凯的北洋乱兵冲了上来。 好几股乱兵冲进天津,抢劫放火,很是闹了两天。这就是著名的“壬子兵变”,袁世凯借这么个机会正好找着说辞,他的北洋新军舍不得他,他要是一旦南下,北方的局势不一定会糟到什么样,得了,还是定都北京来得方便,孙大总统在南京干生气,一点儿辙也没有。 金善卿的仁寿当铺给乱兵抢了个净光,幸喜没烧,还有重整的机会。损失的钱财对于他来讲还算不了大伤耗,连同齐万成骗去的两万块,一共损失了十来万大洋。没就没了吧,只要是革命党还在,这钱还有得赚。 天气大暖了,雪花飘到地上立时化成了水,好在新车站的月台上有天棚,出门的和送行的都淋不着。汪洋上北京述职,顺便汇报兵变的情况,也没带多少行李,简便得很。来送行的只有他一个人,因为北方支部暗杀汪洋的命令还有效,不得不小心。 他从心底里感激汪洋这个朋友,与齐万成闹事那天,乱兵下来的时候,汪洋拿他的巡警把革命党跟乱兵隔了开,他的朋友没受一点损失。看起来自己这辈子成不了革命领袖,临事应变的能力太差,这是个极大的缺点。 事后宝义姑娘埋怨他:“自己不明白的事别往上抢,我跳油锅有我的道理。”他问:“跳油锅还有道理?”她说:“你没闻见那股子酸味么?我在学校学过西洋化学,这么做有科学根据。”但他还是不明白。 “再见。”隔着头等车的车窗,汪洋拉着金善卿的手道。“你是个好朋友,我喜欢你。”他的眼中闪着泪花。 金善卿倒没怎么激动,因为他看到了另一幕出人意料的景致:一个年轻人,学生模样,夹着个书包和一柄雨伞走在前边,后边三个同样年轻的小伙子,把雨伞扛在肩上,像是扛枪,往三等车厢那边去了。这是南市法场上的那四个死囚。 “再见。”月台上响铃,火车鸣笛,这回该轮到金善卿激动了。日后要再见这个朋友可就难了!他终于明白了汪洋出行的目的,心中感叹。 火车开动了,像只喘息的巨兽。驶过几节车厢之后,金善卿一瞥之下发现了一个人,短颔环眼,坐在头等车里盯着他看,笑模笑样的。是豹子头。糟糕! 姑且算是结尾 半个月之后,金善卿与宝义正在家中下棋。他刚接了北洋新军的一笔军火订单,百十来万的生意,刨去开销,纯利也得有个十bbr>七八万,为此他的心情大畅。谁说干革命这活儿都是玩命?还是有好日子过的。 门房送进来一封信,从武汉寄来的,落款是石秀。怪不得这十几.天没见着那姑娘,原来汪洋带着她私奔,投靠了武汉革命政府,在副总统黎元洪手下找了份好差事。 “信上还说什么?”金善卿挺佩服这俩人的勇气。 “豹子头在武昌染上时疫病死了,他们让人把骨殖运了回来。”宝义有些伤感,那一定是个点三八口径的时疫。 “我这心里一直不安。”用作诗的手法,这叫起兴,目的是转移宝义的注意力。金善卿是个心思细密的情人。“石秀那天拿着枪跟齐万成赌命,你怎么不让我拦住她?” 闯过了大风大浪,与个可人的姑娘谈谈说说,实在是件惬意的事。 “那是俄国赌法,不过俄国人赌的时候,都是把眼蒙上,免得看清子弹的位置。我们女子暗杀团里,晁天王带着我们常玩。”宝义只是淡淡地讲述,没有表情。“开过枪的子弹,发火帽上都有个小孔,剩下那颗子弹在哪,也就一目了然了,想让谁挨枪,不过是个次序问题。混混儿们不会懂这些。” “原来是骗人的玩意儿。” “那个姓齐的混混儿也在骗人。他那油锅里装的不是油,一大半是醋,拿鼻子一闻就知道。那东西烧开了,冷热刚好够洗澡的。”宝义讲这话时略有些歉意,因为金善>卿闯出去跳油锅的举动,着实是英勇,揭破这个谜底,也就是打破了他心里的那一点英雄气慨。 看起来,真正的傻人只有我一个。金善卿长吁了一口气。 “那也未必。”宝义很懂他的心事,劝解道。 后记 1911年的辛亥革命应该可以算是中国近代史的转折点,其伟大意义已经有很多政治家和历史学家研究探讨过,在此不再赘言。而我叙述的故事就发生在那个波澜四起、革命形势错综复杂的年代。 这是个复式结构的故事,主人公是孙中山派到天津的“地下工作者”,他的任务是联络并团结..那些自发的,贫富贵贱各不相同,且与同盟会毫无瓜葛的十几个革命团体。 这是一个群雄逐鹿的时代,出场的是一群五花八门的革命者,追求的是大到虚幻小到一顿饱饭的革命目标,但他们相信自己对中国负有责任,相信自己能推动历史,相信可以通过斗争改变生活——他们是变革的信徒。 于是,在一个纨绔子弟的撮合之下,北方革命党人押上了自己的生命和前途,上演了一连串悲壮的喜剧。 开掘北方革命党的这段历史,一直以来存在着一个难以逾越的障碍,也就是说,1912年的北方革命党与?99lib.创建南方临时政府的同盟会并非一家人。既然不是一家人,他们在革命的宗旨、手段等诸多方面,就难免有所分歧,甚至北方革命党中的一部分人,对同盟会的有些做法曾表示出公开的不赞同,言语之间也就不免少些恭敬,不听从同盟会的指导,私自行动等,曾经搞出不少事来。既然如此,困难也就出来了,任谁也不能否认辛亥革命在中国近代史上的贡献,更不能否认同盟会在其中起到的决定性作用。于是,与他们若即若离,且时有争执的北方革命党就不大方便在历史中重新提起,更不要说当时孙中山先生的主要帮手,同盟会的汪精卫拿了袁世凯的二十万元银洋,把北方革命党给资遣散的事,更是光辉历史上的污点。 但是,他们毕竟也是革命党人,解散了他们,就此失去的也许是中国历史上的一次伟大的暴动,或是一批不成熟但有潜力的斗士。 今天能够重谈北方革命党,笔者窃以为,是因为我们赶上了近百年中最宽容的时代,使我们有机会重新审视许多曾多方回避的历史,谈论与前人不大相同的论调,这真是件难得的喜事。于是,心情大畅以至于言语颇多放肆,这正是我们需要被包容的缺点;但深刻发掘,大胆猜测,则是窃以为应当得到鼓励的优势;体味史实,体味史事,体味历史人物的心理,体味旧时的生活细节,便是我们努力追求,并试图做出来的贡献。 在社会即将发生重大变革的时候,新思想必将会有光明的未来,但此时毕竟是旧思想占据统治地位,所以,对于拥有新思想和传播新思想的人,我们不能有太高的要求,要求他们既要有新思想,还要对新思想引发的结果做出保?99lib?证。不,这样就有些可笑了,因为,并没有现成的新生活可以给我们过,新生活是要我们来创造的。 所以,今天我们斗胆地说,在受人尊敬的旧民主主义革命中,参与者并非是现在意义上的革命者,实际上应该汇集了各种各样的人物,当然其中不少旧式的“革命斗士”,曾抛头颅,洒热血,前赴后继;同样,也应当有不少怀有种种不同心思的异己者,如果没有这些人制造种种故事,那便很难说是一场真实的革命。这与大多数的革命一样,理想主义者是其中的精英,接受精英教诲的追随者是革命的主力,另外还避免不了相当一批怀有各种私心的人混迹其中。少了他们当中的任何一部分,都不是真实的历史。我们在采用现实主义手法表现这一段历史的时候,也同样有责任表现其中各种各样的人物.,以使小说中的氛围与精神接近于历史的真实。 我在这部小说中所努力追求的,也正是这样一种真实:创造一批有缺憾但接近于事实的人物,表述他们非正统的革命行动,再现大清帝国灭亡前后的真实社会状况。这部小说中的主人公并不是一位正统的革命党人,在闹革命的同时,还怀有旧民主主义者常有的私心,以及性格中的种种缺陷,却也因为革命这种严酷的行为而有所改变,有所行动,也有所贡献。 他表现出来的许多行为和观念,并非后人已有定论的行为准则和革命理念,而是依据特定的历史环境和他自身的思想生发出来的,难免有与革命理想发生冲突的地方,这在中国乃至世界革命史上应当是很常见的,只是我们平日里谈论不多而已。 小说中所涉及的其他革命党人,也都完完全全是特定历史的产物,其中除贫富贵贱各类革命者外,还广泛地描绘了生活于斯的各种社会人物,也表现了其行为中的非革命性,或与革命者理想有所偏离的地方,这正是历史的真实所在,也是笔者窃以为在反映革命历史题材上不可忽视的内容。 因主要人物与故事情节是虚构的,所以对有关的各北方革命组织只采用了一些近似的名称,并未使用其真实的名称和历史人物的真实姓名,以避免对历史不必要的混淆。对于历史背景与社会生活,笔者则是尽一切可能贴近于真实,以求得故事与人物能够反映出真切的历史精神和生活实况。 龙一 2009.5.20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