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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燃犀奇谈·火焰丝》
序章
记忆中最初的画面开始于周岁那年的除夕。至今我都在怀疑那也许并非记忆,而仅仅是我的幻想,或者,根本就是梦境……
摆着祭祖供桌的堂屋就在眼前,微黄而温暖的光薄薄地铺在门口台阶上。我跌跌撞撞沿着挂满红灯笼的廊檐跑着,小我一个月的堂弟则脚步踉跄的跟在后面。我这弟弟一直是个闷葫芦,平时让他叫“爸爸妈妈”都难,那天怕是急狠了,突然脱口高喊起:“姐姐,姐姐!”
回想起来,一切变化就是这一瞬间发生的——朝夕看惯的家园恍若水面倒影猛然被看不见的外力搅碎,熟悉温馨的景象霎时被无边无垠的黑暗取而代之。还没有回过神来,我就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从地面攫起,身不由己的悬在半空,耳中随即传来堂弟惊恐的惨叫和凄切的号哭。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被什么抓住了,明明感觉不到任何物体的接触,可是却连动弹一根手指都变成了不可能的事。凝固的视野中漆黑一片,堂弟的身影就像一点小小的萤火,微弱的摇曳着,越来越远,越来越渺小,仿佛随时都会被那黯潮淹没。突然间我惊恐的发现,渐渐远离的并不是他,而是我——我正被这种不知名的力量拖向未知的深渊!
发不出任何声音,我只能绝望的凝视住堂弟的方向,却只见他身后浓稠的黑暗异样地蠢动起来,一双白皙的手蓦然挣脱出昏暗的黑幕,修长的指尖缠绕着苍蓝的雾气,就像着了魔般,原本瑟瑟发抖的堂弟顿时合上眼睛,沉沉睡去……
几乎与此同时,四道金色炎流劈开如磐暗夜,迎面激射过来。来不及的闭上眼,光束就已避开我贴着耳际飞过,随即在身后撞上某种坚实的壁垒,黑暗中轰然展开绚烂的烟花。四散的火星绽放成硕大的花冠笼罩在我四周,化为烟云缓缓沉降,没入脚下。片刻的沉寂暗淡后,视野忽然再度亮起,燃烧着的“卍”字形劈开地面,朝一片漆黑虚空里傲然伸展开四条砂金色巨臂,每一条都是生有两双眼睛的人面龙蛇!
巨大的牵扯力霎时止住了。
“‘四首烛阴’的魂象!看来你是要和我拼命了,讷言!”耳边传来某种低回的>?语声。不,这样说并不准确,这声音直接在耳中鸣响着,在脑内回荡着,与心脏共鸣着,那是几乎让人呕吐的沉重声音。
“真是一刻都不能大意。”伴着令人安心的熟悉语声,祖父的面孔缓缓浮现在光芒的彼方。祖父看起来比实际的岁数年轻很多,举手投足间有种清溪白石般的飒爽与温润,他抱起堂弟从容的望向这边,目光的焦点落在我身后:“每年都来一趟,你还真是不死心啊!早就说过这里除了我之外根本没有你要的东西!”
“我听见那孩子叫她‘姐姐’了。骗不了我的,讷言!你家明明有女孩子!”
“没有用的,这孩子跟她的父辈一样根本没有任何力量。”
“又在说谎!”那声音不屑的嗤笑着,“从一开始我就发现了,这两个孩子‘看得见’也‘听得到’,不……只怕他们的力量还不止于此,他们拥有比你更美的魂象,将会成为比你更强大的燃犀!”
四首烛阴结成的巨型“卍”字咆哮着旋转,犁开黑暗天地,祖父用行动表示着他的回答。
“难道你想反悔吗?别忘了背信弃义只会令魂象虚弱,被约定束缚住的你有反悔的资格吗?”声音发出的低沉嘲笑如一道道激荡的暗潮冲击而来,越来越强劲,烛阴的奔腾之势被突然凝住,炫目的光辉一下子昏暗下去,整个阵型控制不住的急剧萎缩。
“我从没有说过不履行承诺!”祖父的表情第一次慌乱了,虽然竭力否定着,但那被黑暗侵蚀的“卍”字却鲜明的反映出他内心瞬间的动摇。
“那好!我现在就来拿走你亲口允诺过的东西!”掩饰不住的得意荡漾在那声音里,“好好感谢我给你选择的机会——或者我带走这女孩,让她延续我的血脉;或者我吃掉你手里的男孩,用他的魂魄让我重新沉眠!”
“我犯下的错我一人承担,和这两个孩子无关!”
“当然是你的错!如果你不打断我的沉眠,破坏时间封印,我就不会一步步走向死灭!”那声音尖锐地震响着,“你以一个燃犀为代价唤醒我,现在是兑现的时候了。本来你也可以的,讷言,可惜你身上散发着人类贪婪与狡诈的味道,让我恶心!”
“狡诈……和贪婪吗?”祖父的语气刹那间变了,随之变幻的还有此刻的表情,嘴角沁出的凛冽笑意让他整个人看起来陌生而冷酷,“我的确贪婪,否则就不会不惜触犯禁忌也要把你唤醒;但这两个孩子永远都是普普通通的人类,我绝不会把他们交给你!”
“人类?燃犀是介与人类与我们族群之间的特殊体,跨过那个界限只需小小一步……”
“要不要跨出这一步,必须由这两个孩子自己选择,谁也没权替他们决定!”祖父瞳孔中淡淡的辉映出锋刃似的微光,犀利的眼神深切地凝望向我,祖父此刻声音是如此慈祥温和,却又如此不容辩驳:“乖孩子,闭上眼睛……”
当时的我根本无法理解这句话里的深意,但我本能的恐惧着什么,闭上眼睛后又害怕地将眼睛睁大,面对的是我从未见过也不敢想象的画面……
气流的呼啸声在我耳中涌动着,翻卷成汹涌澎湃的海浪,向四周无限快速扩展开去……我甚至可以听出那是浊油般的雾障被撕裂时发出的凄厉呼号。
“你疯了吗!这样做你和我,甚至这两个孩子都会……”强大的气浪吹散着,吞噬着那个声音。
与对方明显的惊惶截然相反,祖父的声音澄明而通透:“我别无选择。”
束缚的力量瞬间松动了,虽然我依旧悬停在空,但存在感已点点滴滴灌回僵硬的手脚。那个声音不再执著纠缠,而是自嘲般的冷笑起来:“算你狠,讷言!没关系我可以等。但是给我听好——这对姐弟中无论哪个,一旦跨出‘那一步’,我就会来带走属于我的东西。”
刹那间,身体再度取回了久违的自由。我连忙奋力向祖父伸出手,但四肢却被某种执拗的力量牵拉着,就像操偶师手中的提线木偶般身不由己。
“为什么还不放开她,你还想怎样!”随着祖父愤怒的呼喊,烛阴的卍字再一次煊赫起它的光芒。
那声音却丝毫不为所动,回敬以斩钉截铁的决绝:“所谓的规矩你不会不明白吧,讷言,既然得到猎物就不能空手回去!”
祖父的沉默让疾风息止下来,片刻后传来他近乎叹息的低喃:“原来如此:一物换一物永远是我们的世界和你们的世界之间的铁则。你这次的猎物是一个魂魄,所以我用自己来替她;可是除了我之外,你再不能对这个家里任何人出手……”
对方的嘲笑里饱含着某种近乎洁癖的诚实:“我只要属于我的东西。贪得无厌的,只有人类而已。”
谁亲眼看见过人类化为碎片呢?在那么近的地方,是自己的家人……
电光石火间,卍字那四道烛阴的巨臂骤然向中心收缩,瞬间化为一道喷射的光流消失无迹。就在咫尺外,我眼睁睁的看着祖父身躯像被搓揉的面塑般扭曲,随即在拉扯的巨力中一分为二:浊重的和透明的形影彼此分裂开来,就像留恋着什么似的,透明之影回头朝浊重之形投去难以言喻的一瞥,随即如艳阳照彻的朝雾般隐去,与此同时,被留下的躯壳形体就像风化的泥塑那样,瞬间崩裂为千万片,旋转着四下飘散……
恐惧已不足以形容此刻的心情,我不顾一切的挣扎起来,拉扯99lib.间右手猛地一轻,就像拽断了那看不见的提线,还有残丝缠绕在我的手心。随着吃痛的短促吸气声,牵制着我的无形绳索顿时撤开。跌坠的失重感一掠而过,双脚早已踩在坚实的地面上,不等站稳我就朝祖父的方向跑去,但那里已再也看不见任何人的身影……
就在迈出第一步的瞬间,眼前的黑暗幻象如潮水般退去,挂在我家廊檐上的红灯笼一个接一个的亮起,陆续排到我眼前。暖洋洋的光芒照出一道颀长的身影——那是祖父站在灯影下,堂弟蜷伏在他那宽阔的怀抱里睡得正香。
刚刚……是做梦吗?祖父明明已经在我眼前化为碎片了啊!
我茫然的仰起头,看着他像往日一样微笑着踱过来,轻轻掰开我紧握的右手,霎时间,虹一般的光华氤氲而起,我惊讶的发现掌心躺着几枚透明的薄片,既像羽毛又像鳞片的奇怪形状,缭绕着金雾般变幻不定的光泽。
“这是什么……”我疑惑的嘟囔着想看个清楚,然而那些薄片却轻盈的飘扬起来,倏地投向祖父的胸口。
“一、二、三……那么,就是三年了。”看着那些薄片次第没入自己怀中,祖父无可奈何的苦笑起来,“原来如此——用这么小的手,从‘他’那里替爷爷拿回三年时99lib?间,真是了不起!”
“姐姐!姐姐……”断断续续的抽噎声突然响起,刚刚的动静惊醒了堂弟,他一睁开眼就反射性的哭泣起来。
“谁让你这样喊的,还偏偏在‘他’每年一次经过的时候!以后再也不准这么叫了!‘姐姐’和‘弟弟’都不行!”祖父的声音突然变得严厉,吓得我和堂弟顿时睁大了眼睛。
看到我们的反应,祖父的表情缓和了,他将堂弟放到我身边站好,用一种陌生的眼光审视着我们:“看来到了不得不给你们‘名字’的时候了,必须是强大的名字,强大到足以从那些家伙的垂涎中保护你们……”
名字?我们明明有名字,爸爸妈妈就是用它们来叫我们的啊……
“记住你叫做‘冰鳍’,希望这名字为你带来浩瀚波涛之主宰的眷顾。”祖父轻抚堂弟柔软的童发,接着缓缓转向我,此刻的神情看起来有些寂寥,“而你,就是‘火翼’,愿那燃烧不息的君王守护在你左右。”
火翼……和冰鳍?这实在是很难念啊,而且后面还跟着那么多难懂的话,我和堂弟一时面面相觑。
“记不住就不是乖孩子,爷爷可就不要他了。”祖父故意沉下脸吓唬我们,听他这一说我们连忙点头,他祖父满意地笑了:“那么我来试试看吧——冰鳍,你看见了什么?”
堂弟“冰鳍”的脸色霎时一片惨白,连忙拉住祖父的衣袖,可是越着急越是语无伦次:“看见!怕怕,那个……姐姐……”
“错了,是‘火翼’!”祖父拍拍堂弟的脑袋,“那么火翼呢,你听见了什么?”
我明白冰鳍为什么会说出那样没头没脑的话了——伴随着这普通的询问,片刻前漆黑幻境里的回忆瞬间漫过脑海。我顿时红了眼眶:当时的声音,那沉重的敲击着心脏的声音,我再也不想听第二遍了。
“别害怕——从今天开始,火翼你不会再‘听见’了,而冰鳍也不必再‘看’。所以……可以不用怕了……”祖父说着掩住冰鳍的眼睛,随即遮起我的耳朵,双手画出一个奇怪的图形,“多余的力量只会带来痛苦,可我只能做到这个程度了……”
熟悉的指尖拂过我耳廓,可是总觉得和过去有点不同,祖父的手没有温度,既不暖和也不寒冷。伴着这触感,原本无时无刻不充斥我耳内,从未停息过的嘈杂突然微弱下去,而一边的冰鳍则有些茫然的转头四顾,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疑惑只是刹那间,因为祖父已经站起身来转向堂屋,虚掩的房门口和窗棂上映着祖母、爸爸妈妈和叔叔婶婶忙碌的身影。看到这一幕,祖父搀起我们:“走吧,火翼和冰鳍。从明天开始就要忙起来了,所有的东西,我必须在这三年里教会你们。”
祖父是在三年后的春上过世的,没有任何疾病,只是异样迅速的衰老。这三年里,他以近乎蛮横的态度在家中确立起的种种古怪规矩:比如要我们作一样的打扮,梳一样的发型,穿一样的衣服;比如他给的乳名,“火翼”和“冰鳍”,成了别人对我们的唯一称呼;比如在看见或听见某些东西的时候,我们要装作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比如有些事不能做,有些话说不得……
对这一切,祖父总是这样解释:“也许你们会发现自己和别人有点小小的不同,但这不要紧,就像有人跑得特别快,有人读书特别好一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特长。人们管跑得快的叫‘飞毛腿’,管读书好的叫‘秀才’,而你们则是‘燃犀’。”
后来我们才知道,在川流不息而永恒不灭的时空中,属于人类的领域只是小小的一部分,此外还存在着寻常感官不可企及的廖廓无垠的彼岸。表面上看,它与人间就如同镜里镜外般彼此相似却又永远隔绝,然而实际上,千丝万缕的红线始终维系着这两个世界——当某种“光芒”亮起,那些隐匿的红线将显露出它们如火焰之丝一样熠熠生辉的真容。
这照亮真相的星火,就是“燃犀”的光芒。
古往今来有一种人可以感觉到彼岸世界的存在,甚至能呼唤它们,控制它们,于是他们借用的温峤犀照典故,自称为“燃犀”。祖父应当算是个中翘楚吧,而我和冰鳍却是相当不起眼的两个——我们并没什么特别的能力,只是从那年的除夕起,冰鳍能够清晰的听见无形之声,而我则能够清晰的看见奇怪的“东西”,但总的说来,今天的我们只是再普通不过的高中学生,除了彼此称呼的奇怪名字,似乎一切都很平静,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就像小小的白石投进澄澈的石潭,围绕着我们的平静时空,从此荡开了一波接一波的涟漪……
第一章 咒缚之家
“你们把这箱子亲手交给巴家家主之后立刻就回来,记住了吗?”
“可是奶奶,你总得告诉我们这箱子里装的是什么吧!”
“那是……务相屏风。”
黄金周里某个无所事事的下午,风的凉意刚刚好,天晴得不像话,我和冰鳍被祖母支使当跑腿小厮,送一个看起来相当有年月的黑底红纹的漆箱去巷口的巴家。祖母家以前做通草花的匠户,一度侍奉过这大主顾,本来两家不可能有什么深交,可祖母说当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巴家当时年逾古稀的家主廪先生,曾在逃亡国外前夕强硬地将一个漆箱托付给她祖辈,据说箱子里装着传家宝——务相屏风。
给别人添麻烦真是巴家的传统,如今这家子女们准备回国发展,头一件事就是拆除翻建祖宅。这种事情根本就是痴人说梦,可是巴家的态度却非常傲慢强硬,甚至连现任家主也亲自出马前来交涉,眼下就赖在老宅里。因为嫌恶他们的作风,街坊邻居们谁也没去打招呼;祖母也认为得赶快把务相屏风完璧归赵,和这家撇清关系。
“千万别耽搁太久,那宅子可不干净,虽然这几年是不怎么听人提起了,可以前都说巴家是‘咒缚之家’呢!”临出门祖母还这样再三叮嘱我们。
“咒缚之家”?一听这不得了的美称我和冰鳍脊背就掠过一阵恶寒,忙不迭的去抬那说不定也缠着诅咒的漆箱,没想到这箱子轻得异样——就算盛放的是几案上的装饰品,也不该好像只能感觉到箱子的重量啊?祖母真是的,如此古怪的东西干脆交给博物馆就好了!
远远望见一株古银杏的繁密枝叶婆娑在数重青瓦之上,那便是我和冰鳍此行的目的地了。都说巴家过去是香川城里数一数二的大财主,可惜偌大的宅院在主人逃去国外以后就一直荒着,之所以能保留至今还是因为曾舍了一半宅子作无量宫,也不知祭祀着什么神明,那株巨大的银杏便是给神灵凭依的神木。
挂着“巴宅”名牌的黑漆大门早就歪斜了,冰鳍轻轻一碰就发出艰难的吱嘎声缓缓开启,纷繁的绿韵随即喧嚣地涌向眼前:经年累月的荒废之后,又刚经过生命力泛滥的夏天,巴家祖宅正厅前的天井已经彻底被乱草遮盖了;缺乏修剪的树木也好,藤葛也好,全都杂乱的虬结在一起,森然倒挂到人面前,整个前厅简直像一个装满刺眼绿意的大废物箱。迎客之处尚且如此,后宅恐怕连三径也不分了。我咬牙咒骂着:“简直是鬼屋嘛……”
“爷爷说过不可以说出那些家伙的名字!”冰鳍立刻瞪了我一眼,“而且……我们有说别人的立场吗?”
没错!说到“鬼屋”,我们家要比这里有规模多了,对于这个我还是有一点“自信”的——低级的小精魅们会被人类的欲念吸引,所以人来人往,有着起伏情绪波动的地方,往往会聚集许多来自彼岸世界的家伙们,如果再有“燃犀”居住的话,那这些异类更会以百倍的热情聚集过来,赖着不走。我也不清楚家里曾经出过多少个“燃犀”,只知道那老宅从很久前开始就是精魅们的安乐窝。相对于这种意义上的“鬼屋”,空了许久的废宅里一般反倒不会有太多的魑魅魍魉,不过人们看见又幽深又没人住的老房子,心里总会有点毛毛的,也就“鬼屋、鬼屋”的叫开了。
所以真不知道“咒缚之家”名声是从哪儿来的,眼前的巴家宅院只是间“干净”的废屋而已,连过路的游魂都少。确定了这一点,我也就硬着头皮,跟在冰鳍身后走进大半个人高的荒草:“那个……会不会有蛇啊……”
冰鳍冷笑一声:“不可能有的,守财奴能在鹭鸶腿上刮精肉,更别说蛇了。就算曾经有个一两条,也早就被剥皮抽筋卖苦胆啦!”
“咦?好像是……务相屏风!”突然间,身边的厢房里响起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还没等我和冰鳍反应过来,又有好几个声音涌向最靠近我们的长窗边:
“务相屏风回来了吗?‘那件事’可就好办了!”
“我们有救了!巴家有救了!”
“可是廪会乖乖把屏风交给我们吗?”
“廪那家伙根本不能相信!”
厢房门窗紧闭,原以为是空的,没想到居然有这么多人聚在里面谈一些家族内部的问题!这些十有八九是家主的随行者,刚刚失礼的话一定被他们听见了!我和冰鳍对看一眼,惭愧得脚都没法挪动,别说敲门进去了。
就在这时,从宽广堂屋的隔罩下冷不丁传来一声威严而苍老的呼唤:“你们两个站在那里干什么!过来!”那种命令式的语气实在让人不快,我忍不住转头去看那个傲慢的说话者,却在一瞬间僵住了动作……
明媚的秋阳照不进衰朽的老宅,只能从砖木破损的地方漏下几缕薄光,如同永远不会生锈刀锋一般劈开湿重的空气。金灰色尘埃的漫舞着,光与暗之间,浮现出……一张灰惨惨的侧脸……
白蜡般干涩枯槁的皮肤上爬满岁月爪痕,每一条皱纹都隐隐泛出青影,像层层烛脂般不断淤积向不堪重负的瘦颈,就在那里,这几近溃决的重压猛地被切断了——没有延续也没有支撑,那张脸就这样凭空悬浮着,慢慢向我这边侧转过来。随着光线的变幻,藏在阴翳中的另一半苍老面孔暴露出来,可是诡异的黑暗却依然在那里盘踞不去,唯有一只眼睛闪烁着灼灼幽光,隐现于黯影之中!
“出……出现了啊!”“您好,请问是巴家的家主吗?”
我没品的大叫和冰鳍冷静的询问声同时响起。话音刚落,我们都惊讶的瞪着对方。
凝在半空的面孔突然开始飘摇浮动,“半张脸”要过来了!我下意识的退了一步躲到冰鳍身后,他却若无其事的再度行礼:“请问您是巴家的家主吗?我们是通草花家的人。”
“这还用怀疑吗?”在我们脸上扫来扫去的酷烈眼神明显的传达着这样的意思,“半张脸”缓缓经过一缕倾泻下来的天光,我这才得以辨清情况——原来是看错了啊!眼前哪里有什么妖魔鬼怪,根本就是个普通的老人嘛!
那老先生穿着几乎要融入黑暗中的藏青色衣衫,衬得过于苍白的脸好像在漂浮一样;而面孔消失半边的错觉则来自左颧上很大一块青癍,在它的干扰下,老人双眼的神情在一瞬间看来竟会有微妙的偏差,似乎正同时用怀疑和威胁的目光审视着盛放务相屏风的箱子似的。
我不由得皱起眉头——虽然身躯已呈现老态,可是这位“半张脸”老人家的气势依然咄咄逼人,看他的样子一定脾气像石头一样,搞不好比石头还硬!不过论到脾气,长相纤细的冰鳍也绝对不输别人,他扬了扬手中的漆箱,毫不畏惧的看着一脸凶相的老人:“请问您是巴家家主吗,祖母交待过,我们必须亲手把务相屏风交给家主……”
“有必要问这么多遍吗?连这么明显的事也看不出来,现在的年轻人啊!”听这口气,长青癍的老人就是巴家家主没错了。他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冰鳍,意味深长的冷笑一声:“拿箱子的……你力气不小呢!”
这和……冰鳍力气大小有什么关系?没等我反应过来冰鳍已经大声怒斥回去了:“这话是什么意思?您家当年的家主不正是因为信任我们家的为人,才放心托付屏风的吗!”
原来这个态度恶劣的老人在怀疑箱子里是空的啊!太过分了,这是对待帮过他家忙的人的态度吗?然而那家主非但没有收敛,还变本加厉的嘲讽道:“当时只是觉得通草花家老实巴交,玩不出什么花样而已。”
漆箱上的确又没有封条又没有锁,但我相信祖母家是绝对不会动那个屏风的!虽然太复杂的事情我们不甚了解,但这么多动荡的岁月里,祖母家人始终保护着这箱子;如今完璧归赵,也不指望感谢了,可这恶劣的老财居然还怀疑人家的诚实!
“我们走啦!”我从冰鳍手里夺过漆箱放在地上,“这样的人家……简直,简直不可理喻!”
冰鳍却拉住我的衣袖,狠狠的盯着巴家家主:“不弄清楚谁都不会罢休的!”
那蛮横老人的瞳孔在一瞬间收缩了,因为两边脸颊的肤色不同,看起来格外阴沉冷酷。这时呆在我们身后厢房里的巴家子弟不失时机地再次吵闹起来:“还不把务相屏风拿出来!”“快点!别磨蹭了!”他们呼朋引伴的涌向紧闭的窗口,七嘴八舌的嘈杂着,渐渐纷繁扰攘起来:“不对啊?怎么这么不起眼!屏风在哪儿啊?”“管它那么多,办‘那件事’要紧!”“能保证廪不来捣乱吗?”
我和冰鳍一时间忘了生气,忍不住面面相觑——这屋子里的人多得离谱,简直……简直像有几十个人挤在里面,而且还是保守估计!入秋没多久,天气依然很燥热,厢房再宽敞,这么大群人呆在里面也不会舒服吧,他们干吗非挤在屋里不可呢?
“都给我住口!”老人异常威严的低声断喝。屋内顿时安静下来,连一丝人声也不再听见。这么多人居然同时住口,这恐怕已经不能用家教严明来解释了,我情不自禁地想过去窥探厢房里的究竟,却不小心一脚踢在漆箱上,那轻飘飘的容器顿时翻倒,盖子也砰地摔开了。
一瞬间,三种声音同时响起——巴家家主嘲讽的冷笑,冰鳍压抑的惊呼,还有厢房里炸了锅.t>一样的哄闹声——“空的!箱子是空的!”“务相屏风不见了!”“是谁搞的鬼,是不是廪那个家伙!”“有贼!有贼啊!”
听见“贼”这个字,冰鳍原本凛冽的气势一下子弱了下去,包围在吵闹声里的巴家家主闭上眼睛摇着头,发出装模作样的咋舌声。
“怎么……会这样?”一时弄不清状况的我弯下腰去,翻过空空如也的漆箱,衬着褪色红绸缎的箱子内部还残留着方形重物的压痕,可原本应当摆放屏风的地方却只剩下一张泛黄的信笺,看来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东西了。
我顺手拿起信笺,纸屑顿时簌簌的脆掉下来,冰鳍也不甘心的凑近。虽然散落着细小蠹痕,但书信的墨迹依然鲜丽,在看清沉静内敛的熟悉字体那一刻,我们不约而同的失声念了出来——
“应廪先生的要求,我把务相屏风送去砂想寺供养了。”看日期这信件是四十多年前留下的,可是出乎意料的是纸笺下的落款——讷言。
讷言……是在我和冰鳍幼年时就已过世的祖父的名字!模糊的记忆中,告诉我们什么是“燃犀”,又该如何应付这麻烦身份的正是他!正如他所取的乳名“火翼”和“冰鳍”一样,“讷言”也不是祖父真正的“姓名”。
更让人不解的是,这明明是巴家和祖母家的事情,为什么连祖父也会卷进来?而且信笺上还说是“应廪先生的要求”,这未免太奇怪了吧——祖母还是小女孩时,这位巴家家主就已经带着家人逃到国外去了,一直没听说回来过,他怎么可能和祖父有交往!
“怎么办?巴家要完了!”
“就说廪这小子不能相信,他果然把屏风送人了!”
“这家伙从一开始就想破坏‘那件事’,所以才偷偷把屏风送给那种人家!”
“吵死了……”冰鳍咬紧牙关低声咒骂着,可能长这么大都没碰到过这么尴尬的事情吧,他额头上青筋直冒;可我却一时顾不上别的,因为早就被眼前这笔糊涂账给绕住了——
首先,祖母还是小女孩的时候廪先生就已经年逾古稀,信笺是四十年前留下的,那个时候就算他还活着,也该超过一百岁了!这样的高龄能不能托祖父办事暂且不表,且说我身后紧闭房门的厢房里,七嘴八舌吵闹着的巴家子弟们,居然一直嚷着“廪这个家伙”、“廪这小子”!
这绝对不是晚辈对长辈的叫法!怀着突然高涨的恐惧,我偷偷瞥了一眼身后的房门……
“真是出人意料啊……”好像传家宝屏风丢了,还不如羞辱我们来得重要一样,“半张脸”的现任巴家家主发出酸溜溜的叹气声,“你们说怎么办呢?”
我和冰鳍不由自主地抬头注视着占了上风的老人,他露出假惺惺的为难表情,指了指我们身后的厢房:“你们也听见了吧……那些家伙的声音……”
“那些……家伙?”我下意识的往冰鳍身边靠了靠,可带着巨大青癍的面孔突然凑近眼前:“还不明白吗,他们是……鬼啊!”
“啊啊啊……”巴家家主的语声淹没在我爆发出的惊叫里。比起他的话,那突然占据整个视野的老脸更有恐怖的效果啊!
“都跟你说了不要叫他们的名字!”冰鳍冷静的语声在我尖叫结束后响起。
“半张脸”不屑的嗤笑起来:“你认为现在讲究这个还有用吗?巴家早就被怨鬼缠上了,它们可是来夺家主性命的!以前一直有务相屏风镇着这些家伙才不敢嚣张,现在这传家宝不见了,你们不是应该负起责任来吗……”
原来这就是巴家惹上“咒缚之家”恶名的原因啊!说什么传家宝,务相屏风根本就是镇压冤魂的封印!当初巴家把这种东西托付给别人,其实是想将麻烦一股脑丢下一走了之吧,等发现甩不开那些家伙的时候再来把屏风要回去,还真是打足如意算盘!
听对方理所当然地讲着“负起责任来”,冰鳍咬牙切齿的回应道:“既然屏风被先祖送到砂想寺了,那我们去拿回来就可以了吧!”
“你们?”蛮横的老人瞥了我们一眼,“你们要把我这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独自留在饿鬼中间吗?你们两个出了这大门后就再不回来,我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啊!”
什么“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刚刚是谁大喝一声就吓得厢房里那些家伙全都闭嘴了?
冰鳍悄悄捏紧拳头,若不看对方是老人,他可能早就发作了。可那“半张脸”还对他发号施令:“你去好了,那一个呢,就留下来陪我。”
“我留下来?”指着自己的鼻尖,我的表情垮了下来。这里如此“干净”并不是没人气的缘故,而是因为住着可怕到连游魂都不敢靠近的噬人群魔——谁要留在名副其实的“鬼屋”里啊!可巴家家主却理直气壮的指派着:“对,就是你!比起那个不亲切的家伙,你的感觉比较像我的前妻。”
“前妻?”我和冰鳍的声音都提高了八度。巴家家主则闭着眼睛坦然的点了点头。
“受不了了!”冰鳍不由分说的把我推向前厅方向:“反正砂想寺就隔一条巷子,火翼你快去快回!”
虽然不想呆在这地方,可冰鳍留下来也一样危险啊!被他推着走出堂屋的我频频回头,希望巴家家主能突然良心发现让我们一起去,却只看见那“半张脸”抱起手臂冷笑着:“的确要快去快回,否则我可不保证你同伴的安全。反正那些家伙要的只是一条命而已……”
想要冰鳍作替身挡灾,代替他被彼岸世界的家伙们拖走吗!我吓得再也不敢磨蹭片刻,慌忙以最快的速度向砂想寺奔去。
敲打着威严的红漆大门时我才意识到,我可能根本进不了寺院!砂想寺是以修行为主的寺庙,平时大门紧闭,几乎不和外界联系。虽然方丈僧能寂大师是祖父生前的莫逆之交,又和祖母同为香川城民间工艺社团“青柳会”的成员,可即便有这两重关系,我们家与他的交往也仅限于节令之时互赠些应景的物品而已。出家人的人际关系相当淡泊,寺院更是红尘中的清静孤岛,焦急也好,恐惧也好,悲伤也好,人间的一切感情在这里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可家人的性命对我来说却是天大的事情!无论怎么敲打,怎么呼喊,砂想寺的正门都无声无息的紧闭着。说不定就在我无计可施的时候,冰鳍已经被那些鬼怪吃掉了!一想到这里,忍了半天的眼泪便控制不住地夺眶而出。
一切都在泪水中溶化了,黄墙青瓦氤氲成浓郁的色块,沁润向朱红的寺门。斑斓的视野中央蓦地荡漾起一片模糊的绿影,霎时间连空气也好像染上透明的薄青,我下意识的揉了揉眼睛,但那绿意却格外鲜明了,似乎有一片白影正徘徊于那片萌葱之间,像皎洁的月华隐约穿透澄澈寒潭……
在反应过来之前,我的指尖已朝着那未知的影像探寻过去……
“你要干什么,火翼?”慌张的声音不客气地呼叫着,苍翠的幻觉倏地消散,我吃了一惊站定下来,忙不迭地擦去眼泪——高大的身影逐渐清晰起来,虽然看得不那么真切,但我还是勉强分辨出那是身穿香川省中的白运动服,背着篮球队员常用的圆筒形背包,脖子上还挂着擦汗毛巾的……和尚!
……打篮球的高中生和尚?
“你那是什么眼神!通草花家的!”穿运动服的和尚凑近我大吼了起来,“我知道你的意思!跟你讲了多少遍了——我不是和尚,只是在庙里长大而已!”
“这不是……醍醐嘛……”无视对方下意识晃动的拳头,我没精打采的叫出高中生“和尚”的名字。怪你自己不好!即使从小就在砂想寺里长大,也不用把头发剃的只剩发根吧……这样想着,我突然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揪住醍醐的衣袖——在寺里长大,不就表示跟着他便可以自由出入嘛!
被我拽住不放,醍醐顿时慌乱起来,拼命甩手挣脱却又不敢太用力的他,好不容易听清我“带我进寺院”的哀求。“嗄?”他停下动作为难的摸着后颈,“带你进寺院?别开玩笑了,今天又不是开放的日子!”
“我得把供养在寺里的务相屏风拿回巴家交换冰鳍!不然他就危险了……巴家……巴家是咒缚.之家啊!”我急得声音都哽咽起来。
“冰鳍那小子!”醍醐低声咒骂了一句,丢下我沿着院墙径自走开了。就算不是朋友,怎么说冰鳍也是他的邻居熟人吧,居然毫不在意的袖手旁观!一时反应不过来的我难以置信的瞠视着那强硬的背影。
“喂!站在那里干嘛?你总不会以为能从正门进去吧!”并不回过头来,醍醐停下脚步大声说。是在……叫我过去吗?环顾空荡荡的四周后,我连忙朝已转过巷角的他追去。
明显畏惧我被师父们看见,从角门进来之后,一向态度嚣张的醍醐谨慎地走在前面引路,干净得过分的庭院里阒无人迹,唯有斑驳的日影依稀浮动着,洒满闲置在墙角的香炉经幢。砂想寺明明不是什么又大又气派的庙宇,可那混着线香味道的空气、缭绕着烟雾的建筑物阴影、无处不在的低沉诵经声,却无 65f6." >时无刻不在传达着一种潜在的威压。
醍醐领着我转过僻静的回廊来到一间可能是地藏堂的偏殿门口。这里就是放置供养之物的地方吧——即使门上贴着经文的封印,我还是能感觉到来自殿内的强大波动,空气中充斥着虚空的哭喊与叫嚣!
“这里……好吵啊……”我胆怯地停住脚步,然而醍醐却毫不介意:“没什么了不起的!”他粗鲁的摸着后脑勺,看也不看我就直接走向偏殿,毫不介意的打开上了封印的正门!我惊叫着阻拦不及,那扇禁闭着彼岸世界险恶妖物的门,已经敞开了……
封印无力垂下的那一瞬,诡异的波动霎时高涨,洞开的门口拔地涌起一股黑烟,激烈的冲击着看不见的屏障,我目瞪口呆的望着那妄图决堤而出的浊流,腾腾雾气里影影绰绰的映出不可思议的形体——长手长腿的茶碗啊,撒开四脚春凳啊,圆睁大眼的手镜啊,种种奇形怪状不一而足,它们声嘶力竭的叫嚣着挤向狭窄的殿门……
“给我识相点!”随着醍醐的一声怒吼,奔突的凌厉之流突然撞上了无形的屏障,只觉得耳膜嗡的一声鸣响,薄锐的强风瞬间荡涤过我眼前,那团乌烟瘴气蓦地僵住,一时间丧失了刚刚的气势,讪讪然缩回偏殿里,不甘心的蠢动着,明明灭灭……
看着我大惊失色的样子,醍醐得意的露出白白的犬齿:“对付这些没眼色的家伙就是不能客气,什么传家宝什么供养品,越当回事,它们就越登鼻子上脸了!”
早就怀疑醍醐这家伙也是“燃犀”了,没想到他竟是如此粗线条的一种——不仅私自打开封印,还能把那些家伙们全都吓退,这样的他该算是强悍呢,还是根本就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白痴!
“还不快点动手,也不想想给方丈看见了挨板子的是谁!”醍醐对木立在门口的我抱怨起来,“看着我干嘛,我又不认识什么务相屏风!”
我也不认识啊……战战兢兢地跨过化身门槛的妖怪,我漫无头绪地翻找起来。无奈这间偏殿里乱七八糟的东西实在太多,不仅有历代砂想寺僧人们的漆器作品,还有不时恶作剧的精怪们栖身的供养物,甚至还有破旧的初中课本和穿着清凉的女明星杂志——这些八成是醍醐的收藏。
“巴家的务相屏风……好像在那里听过。”见我的进展实在太慢,醍醐再也沉不住气了,他踢开供养物走了过来,“要磨蹭到什么时候啊!等你找到冰鳍都已经被吃掉了!”
“吃掉了!吃掉了!”附在器物上的那些家伙们模仿着他的腔调,兴高采烈的乱嚷一气。我的脸上顿时失去了血色,束手无策的看着乱作一团的房间。
我的反应让醍醐更不耐烦的咋舌道:“你的眼睛不是很好吗?不会看啊!”
“看”吗……虽然不知道务相屏风的外形,可是外形有时候并不重要!我直起身来,环顾堆满杂物的宽阔房间——哪里都有兴奋异常的精怪们,它们做着鬼脸,模仿着我的动作,尖声怪叫;除了……空荡荡的佛龛下面。那里就像最幽深的空洞般,是一片不自然的空白。也许是本能的预感到危险,那些乱纷纷的家伙们也刻意避开这角落,仿佛一接近就会被吸入无底深渊。然而就在这阒无一物之处,某种莫名的悲哀味道却隐隐约约地飘散着,无时无刻……
“那里吗?”我指向佛龛,醍醐立刻跨过乱放的物件走了过去,一阵乱翻之后,他举起了一个黝黑的长方体,然后把它轻巧的展开来——屏风!那是个四叠漆器屏风!
我磕磕绊绊的跑到醍醐身边察看,这屏风虽然丢在这里很久了,但却并没有磨损退色,醍醐用衣袖粗鲁的擦去灰尘,图案的细节就展现了出来——好像并不是盛产漆器的香川城的制品,这屏风装饰风格相当原始质朴,红黑两色瑰丽奇异的花纹之间,用夸张的手法绘着变形的人物。乍一看好像是个故事:某位首领带着很多人在跋山涉水,然后他和一位美人相爱了,接着是首领与众人陷入了艰难困苦之中的样子,最后一张图上那位美人长了蜉蝣一般的翅膀飞在空中,而首领则做出弯弓射箭的姿势。
“好奇怪啊……这些图是后羿和嫦娥吗?奔月图为什么不画月亮,嫦娥还长翅膀?”
“是巴人的手笔。”醍醐沉着的确认着。他以成为师匠为目标跟着方丈学漆器工艺,所以讲的话多少有些可信度,可我还是有些怀疑:“没弄错?这就是务相屏风?”
醍醐不置可否的笑了笑:“火翼,你知道‘务相’的意思吗?”
我摇摇头,不明白他怎么突然讲起这不相干的问题,醍醐则将屏风搁在肩膀上,自信满满的扬起下巴:“巴家的务相屏风,我说怎么这么耳熟呢。送这个去就没错了,就陪你走一趟吧!”
“那个……还是我来拿吧……”站在巴家祖宅那湮没在荒草里的门厅前,我再一次向醍醐提出请求。他不耐烦的从上方瞥了我一眼,终于把屏风从肩头撤下递过来,可是还没完全接到手上,我已经被那意外的重量压弯了腰——明明是漆器摆设啊,怎么会这么重?
“冰鳍这小子怎么让你来拿啊?害我浪费那么多力气!”醍醐嘟囔着收回屏风。我的脸立刻红了:“因为……因为巴家家主那个怪老头,说我比较像他的前妻……”
“前妻?咒缚之家的媳妇,挺适合你的!”醍醐不屑的嗤笑着,可是他的笑声却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大喊打断了:“小偷!把我们家的屏风放下来!你们两个不要动!我要报警了!”
听到这前后矛盾的言语,我和醍醐转向声音的来源之处,只见乱生的茅草和铁葎之间掩映着一张白白胖胖的面庞,这张富态脸出现在荒宅废园就跟上好的糯米团丢进草窠一样不相称,别扭到了滑稽的程度。
听口气,这突然冒出来的胖家伙应该是位巴家子弟,大约和“半张脸”的巴家家主年龄相仿。他老人家抖抖索索地扯着草藤挨到我们面前,一副又紧张又恐惧,鼓起好大勇气强作镇定的样子——何至于此!我和醍醐只不过是高中生而已,有这么可怕吗?
“老头子!说话客气点!谁是小偷啊!”提醒别人注意态度的醍醐却完全没有自省。面对这凶神恶煞的高个子,白胖老人虽然满脸沁出细细的油汗,但却表现出孤注一掷的气概:“就是你!你拿的务相屏风是我们巴家……不,我的东西!我就是巴家的家主!”
“你是巴家家主?”我诧异的瞪大眼睛,怎么可能,家主明明是那个“半张脸”嘛!不谈别的,仅从存在感而言两人之间就是天壤之别——在那个蛮横又威严的青癍脸老顽固面前,这个发福的软脚虾根本是个无所事事只会花钱的纨绔废物。
“你才是小偷骗子!真正巴家家主我刚刚见过!他很凶的样子,脸上还长着这……么大一块青癍!”我不屑的说着,在自己脸上比划着那块癍的大小。
“脸上……青癍……”重复着这句话,血色彻底的从那张白胖面孔上褪去了,见谎言被拆穿,假冒的巴家家主露出撞上恶鬼一般的惊恐表情,埋头直冲过来,不自量力的想抢回屏风!可他哪是反射神经一流的高中生的对手,醍醐顺势侧身一闪,这冒牌货收不住脚步,以滑稽的姿势跌倒在地,可他还是满嘴“小偷”,不干不净的乱骂个不停。
“你才是贼!叫你们贼都是客气的,我看强盗、凶手更合适!”醍醐突然居高临下的露出了凌厉的眼神,单手扬起沉重的屏风,“这就是罪证!”
强盗?凶手?无法理解这尖锐的措辞,我暗暗拉了拉醍醐的衣袖:“不要和他罗嗦,还掉屏风把冰鳍救出来要紧!”
“你们把它要给谁?那是我的东西!”假冒的巴家家主从地上撑起身体,声嘶力竭的叫嚷着。
“谁说务相屏风是你的东西!”这一刻,从正厅堂屋里传出低沉而威严的呵斥声,数十人份的嘈杂紧随其后:“是我们的屏风!谁也别想抢走!”
“回来了,屏风回来了!‘那件事’可以开始了!”
“巴家有救了,我们有救了!”
又白又胖的冒牌货顿时发出不成腔调的惨叫连连后退,冷汗涔涔而下,他当然心惊胆颤——这是真正的巴家家主和缠着他的死灵恶鬼的声音!
可是唯独冰鳍不见动静,我担心的高喊着他的名字跑向堂屋,却被醍醐一把拉住,他扬了扬下巴示意留神隔罩那边,不看则已,一看我连头发都竖起来了——木格子上什么时候爬了这么多的蛇啊!说是蛇似乎不太确切,因为这些乌黑滑腻的爬行动物根本分不出头尾也看不见眼睛。它们彼此交叠缠绕着,密密匝匝的往梁柱顶端蠕蠕而去,已经攀上天花板的则被挤得悬垂下来,长长的摇晃扭摆着,最终不堪重负的坠落,伴着类似腐烂果实摔碎的声音四散飞溅,随即又渐渐粘连聚拢成新的躯体,再度以穷形尽相的丑恶姿态急切的游向隔罩上方。它们一边探出堂屋之外,从半空中向整个老宅蔓延,一边喧哗扰攘着:“务相屏风,给我们务相屏风……”
“这是什么啊……”极度厌恶却又无法移开视线,我失神的低声自语。
“还不明白吗,火翼?这些……就是厢房里的家伙们……”略带疲惫感的熟悉语声从幽暗的堂屋深处响起,蠢动的蛇群间,冰鳍踯躅的身影慢慢清晰起来。青癍脸的巴家家主紧随其后,亦步亦趋的监视着他的行动,这凶狠的老人所到之处,粘呼呼的长虫全都胆怯避让,却也不走远,只是嘈吵着“屏风屏风”,若即若离的尾随而行——这些果然是藏在厢房中的鬼物,就在离开的片刻之间,它们不仅已获得了自由行动的形体,而且还在以惊人的速度不断蔓延!
“冰鳍,快到这边来!”我不敢靠过去只得放声高喊,醍醐却冷冷的指向堂屋地下:“老头子,可以放开他吗?”难怪看起来步伐踉跄,原来黑蛇正紧紧缠住冰鳍的脚踝!彼岸世界的家伙几乎没一个不喜欢燃犀的浓厚生气,巴家家主根本想不到自己找了个多好的替身!
一看苍白的脸色就知道冰鳍难受得要命,可他还是放不下面子:“不用你多管闲事!”
这时候还别扭什么!我正要责怪这家伙不知好歹,“青癍脸”却斜睨着不速之客醍醐冷笑起来,可能是在他身上找到了与自己相似的强横气质吧,老人“亲切”的讥讽道:“放了他?得等你们听我的话处置了屏风再说。”
就在这时,吓傻了的冒牌家主突然朝着“本尊大人”,爆发出不可遏抑的哀嚎:“爷爷……原来真的是你!爷爷!”可能因为辈分的关系吧,明明两人的岁数差不多,可他却要叫家主爷爷。
这才注意到对方的存在,巴家家主绕过冰鳍缓步走到厅前,此刻左颊的青癍将他双眼的神色微妙地区别开来,一半冷得让人血液都为之冻结,而另一半则深得无法窥探:“不得了,看看这是谁来了!我说过巴家谁也不准碰务相屏风,‘那件事’任何人也不准再提,我道哪一个敢不听话居然回来找,原来是你——阿富!”
被唤作“阿富”的冒牌货筛糠似的抖了起来:“可是……可是爷爷,没有务相屏风不行的!巴家……巴家已经败了,自从不再做‘那件事’之后,巴家就败了啊!”
“用那种方法得来的财产,不要也罢!”巴家家主拉下那张怪脸,看起来更是阴沉可怖。
“不要财产?”这句话将阿富彻底打懵了,他呆看着族祖父,嘴唇虚弱地哆嗦着,漏出不成腔调的语句:“爷爷……爷爷你当然能这么说,因为你已经享受过了!奢侈富有的生活……你不是为了那种生活,也做了……‘那件事’吗?”
“那件事”定是巴家不可告人的秘密。一听这几个字,家主长青癍的那半边脸颊蓦地抽搐起来,他厉声喝斥着“住口”,怒不可遏地逼近族孙,漆黑的盲蛇也随之轰然骚动,以妄图吞噬一切的贪婪之态交替蹿向阿富的方向。可这精明的白胖子完全不在意这一点,反倒是被家主的怒火摄住,吓得连滚带爬地躲向我和醍醐身后,执著于猎物的盲蛇不死心的尾随他朝我们激射而来……
“够了!”伴随着一声低吼,蛇群像被冻住似的骤然停止,随即悻悻然急速后退——务相屏风倏地拦在巴家家主面前。只见醍醐单手举起那沉重的器物,从上扬的眼角流露出鄙夷的神色:“不要充好人了,长青癍的!别忘了你和他一样都是务相的子孙!”
“啊?务相屏风也有子孙?”我讶异的脱口而出,被独自留在堂屋中的冰鳍沉静的冷笑起来:“火翼,务相是巴人的先祖,廪君的名字。”
到现在还不忘揶揄我们的醍醐露出尖尖的犬齿:“还好冰鳍读过点书,不像火翼那么不学无术!”
“听见‘廪先生’的名字,我就大体猜到巴家的来历了。”摆出不和对方一般见识的样子,冰鳍言语间却有着尖极端的厌恶,“若不是祖母的意思,我一辈子都不会跟这种人家扯上关系——所谓的‘那件事’肯定就跟‘廪君传说’一样恶心!”
“冰鳍你怎么说话呢!”听他当着巴家人的面口无遮拦,我连忙打断话头,“谁知道别人家务事啊!”
“火翼你知道的!”与巴家家主对峙着的醍醐突然朗声说道,“你不仅知道,而且还亲眼见过!”
“亲眼……见过?”
“对,就在务相屏风上!”犀利的笑意弥漫过醍醐的眼角,他缓缓展开手中的漆屏,“就在这屏风上,你亲眼看见了所谓的‘那件事’,也就是巴家的弑神秘仪——‘廪君传说’!”
如果醍醐不说,我可能永远都以为务相屏风上绘的是嫦娥和后羿吧,但真相却有着百倍于奔月的残酷——在廪君务相率部族寻找新国土的旅途中,多情的盐水女神带领飞虫眷族遮蔽道路,阻止人类前进,只为了将他留在身边。可是廪君却想得到比盐水之滨更肥沃的土地,他假意送自己的一缕头发给盐水女神作为信物,却趁欣喜的女神把头发系在身上化为蜉蝣欢舞时,据此将她从成千上万的虻蚋中辨认出来,一箭射杀!
然后,失去首领的飞虫散去了,继续前进的廪君得到夷城,建立了巴国。这传说冰冷的欺骗与背叛之下隐含着原始巫术的暗示,在祭祀中弑神和收获的先后关系渐渐被偷换成因果之链,也就是在讨取神的欢心之后,再“杀死”他献祭以换得丰穰。如此说来,巴家可能就是古代巴人的后裔,这一族掌握了古老的弑神秘仪,能以独特的方式“杀戮”自然之力的强大化身——神明,从而盗取他的力量,获得奢侈富足!
“我记得你们家舍了一半宅院作无量宫,那里就是神明的养殖场吧!”作出“总结陈词”的醍醐还是那么口不择言,但的确一针见血。他的话让巴家家主印着青癍的脸上露出了自嘲的笑容:“没错……巴家在无量宫里供养着一位失去本体的神明,他说自己是龙神。其实是什么我们根本无所谓,只要有足够的力量就行。先祖种下银杏树作为神木让他凭依,所以……他有着美丽的……绿色头发……”
“我们家供奉神明让他不至于消失,他回报我们也是应该的!”躲在我身后的阿富冷不防用变了调的嗓子冲着醍醐大喊起来,“霸着我的屏风不还算什么本事!不服气你自己养一个啊!”
“小孩子胡说什么!看来不毁掉那祸根就断不了你们的念头!”巴家家主怒吼着,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喊一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人为“小孩子”,可那凌厉眼神里流露的舐犊之情却再清楚不过地呈现在我眼中。
然而阿富却一点也看不见,被欲望蒙蔽眼睛的他不顾一切地骂回去:“爷爷宁可毁掉屏风也舍不得给我!自私鬼!务相屏风不是你一个人的!龙神阳炎不是你一个人的……”
“阳炎!谁在叫阳炎!”
“一提到阳炎就更饿了!我饿得受不了了!”
“快!快让我们享用那久违的美味!”突然炸响的声浪一下子淹没了阿富的语声,触发这骚动的只是一个名字——龙神阳炎。前所未有的亢奋笼罩着缠满巴家厅堂的黑盲蛇群,蠕动的鬼怪们呈现出垂涎欲滴的百出丑态,贪婪的膨胀起污秽的身体,我的眼前顿时暗了下来,连几步之外冰鳍的身影都模糊了……
“住口!你们不配提他的名字!”巴家家主雷鸣般的咆哮起来,这气势足以震慑群鬼,却不能左右濒临失控的阿富,他口不择言的大喊着,“什么配不配!龙神又怎样?他不过就是维持我们家族强盛的工具!可是爷爷你独占阳炎,害我到今天都没法举行秘仪,一直不算真正成人,只是个挂名家主!”
家主发出不屑的嗤笑:“举行秘仪?也不看看你做不做得了!你看得见阳炎吗?你懂得秘仪的真正含义吗?小孩子还妄想做家主!”
“就是因为你把阳炎藏起来我才看不见他!”积蓄这么久的怨气终于爆发出来,阿富彻底将畏惧和顾忌丢到九霄云外,“秘仪我怎么不懂!不就是‘表神婚,里神弑’吗?少主在迎娶阳炎的新婚之夜杀死他夺取力量,这样才算真正成年,获得继任家主的资格!”
“不会这种便宜事吧!”醍醐厌烦地打断巴家祖孙的争论,他指了指蠢动蔓延着黑盲蛇,“能不能解释一下这些东西又是什么?龙神的嫁妆吗?”
“这就是巴家被称为咒缚之家的原因!”就在阿富一头雾水的四下张望时,巴家家主早已干脆的回答,“它们是被务相屏风召唤来的——这件礼器用阳炎栖息的神木根茎做成,能吸收和积蓄龙神的力量。可是会被屏风吸引来的又何止有利的东西,况且所谓的否泰祸福只对人类有意义而已!”
“所以不仅魑魅魍魉麇集而来,连历代家主死后也不能解脱!”冰鳍吃力的拖动缠在脚踝上的黑蛇,慢慢走下早已被妖鬼侵占的厅堂,“这些贪得无厌的家伙背负着弑神的罪孽,不能挣脱务相屏风的束缚,又无法忘怀阳炎的甘美,如果不举行新的仪式,它们就会持续的带来灾祸!”
“没错,这就是主宰巴家命运之力的真面目!”巴家家主自暴自弃的大笑起来,“已经背离初衷了,不断积累的只有财富而已,我的家族越来越富有,但没有一个人能获得幸福。”
这种有钱人的烦恼我们是没法体会的,可是财富并不等于福祉,这种道理即便是小孩子也能大体懂得。我用力摇了摇头:“你明明知道这样下去根本没有意义,为什么还要举行秘仪呢?放阳炎自由不是更好吗?”
阿富顿时厉声反驳:“你这小丫头懂什么!不管是龙神还是别的什么,放了它们,我们就连财富都没有了啊!”
“你住口!没大没小的不懂规矩!”巴家家主毫不留情的训斥着这位和自己年龄相仿的族孙——未免也太苛责了吧,虽说祖上无亲三代无大小,但再怎么看阿富也比我年长很多,没大小规矩的怎么也不该是他啊……
“并不是不想停止,已经停不下恶性循环了,这就是弑神的代价!”巴家家主转向我解释道,可句话一出口,冰鳍和醍醐不约而同的发出不屑的冷笑声。老人脸上的青癍微妙的抽动起来:“还真是瞒不过你们两个啊……”他低声嘟哝着,怪异的面孔上泛起掩饰不住的激昂表情,“看看自己究竟能走多远,看看双手究竟能握住多少东西,实现野心的那种满足感,那种操纵神,乃至操纵一切的无上满足感,你们难到从来没有渴望得到过吗?”
“变态!”“我没兴趣!”醍醐和冰鳍的声音同时响起。只觉得胸口被揪紧了,我也皱起眉头:“可是如果是我的话,就算能得到一切,一想到阳炎……也快乐不起来啊……”
一瞬间巴家家主沉默了,片刻后泄气似的大笑鼓荡在他衰老的胸腔,面容凶横的老人缓缓低下头:“在秘仪上龙神并不是真正被杀,而是丧失力量回到新生儿状态,然后由家主交给少主。少主从小就竭尽所能的关怀他,爱护他,对阳炎越好,他的力量就恢复得越快越强大,他的信任也就越坚定不移,神婚之夜的弑神仪式也就越顺利……”
不明白老人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不相干的话题,疑惑不已的我正要开口询问,家主的声音却再度响起,那语调里有着历尽沧桑的通透澄明:“阳炎是我亲手养大的。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是那种样子,不知道是少年还是少女,不会长大也不会衰老,永远像白纸一张。直到杀了阳炎用他的力量一个接一个的实现野心之后……直到那个时候我才明白——原来此生的幸福,已经被我亲手断送了……”
这席话里究竟蕴藏了多少追悔和悲恸,也许只有当事者才能痛切心扉的体会吧,可对于阿富来说却只是抓住把柄而已,他理直气壮的指责起来:“爷爷你果然是故意的!自己没法受用,也不让我——你的亲孙子享受!”
阿富是巴家家主的亲孙子?这怎么可能!二人看起来年龄相仿且不说,阿富怎么看也一把年纪了,他的祖父……现在到底多少岁啊?
“享受?所以你看不见龙神!”家主脸上的青癍渐渐被黑暗侵蚀了,“果然不出所料,只要我把阳炎藏起来,包括你在内巴家再也没有一个人能找到他。可是有阵子我生了场大病,若是就这样过去的话,屏风就会落在小辈手里,你们一定会置我的禁令于不顾,重新用它来召唤龙神……”
“所以你把屏风送给了我祖母家。对不对,廪先生!”一直沉默旁观的冰鳍突然发出清朗的声音。我没听错吧!他叫这个脸上长着青癍的老人……“廪先生”!祖母在童年时代见过的那个巴家家主不就叫“廪先生”吗?曾经要求祖父将屏风送去砂想寺供养的也正是这位“廪先生”?
“没错。”青癍脸的巴家家主竟回应了这个称呼,他不自觉的流露出生意人的慧黠笑容,“况且那时候巴家在香川城也呆不下去了,可是就算全家到国外,只要屏风还在就始终不保险,所以我悄悄把它交给了通草花家,因为这家人没有什么野心。”
“那为什么又要祖父送它到砂想寺呢?”冰鳍沉静的再度发问。廪先生笑得更狡猾了:“其实我时常来看屏风的,开始通草花家总是没人,后来每次都是那个叫‘讷言’的小子接待我,他人倒是不错。当屏风上的恶气已经到了无法控制的地步,我就让讷言把它送去砂想寺供养;可今天你们偏偏又要还回来,看来只能毁了它才彻底干净!”
跟屏风漆盒里纸笺上的落款一样,廪先生叫我的祖父……“讷言”!这其实根本就不是祖父的真名,而是同样身为“燃犀”的他和彼岸世界交流的时候才会使用的名字!难道廪先生已经……不!一定是这样没错的——没有人能活这么久,站在我们面前的廪先生,应该早已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之所以对务相屏风的状况了如指掌,是因为廪先生根本就被它的诅咒缠住了;而阿富一听说巴家家主脸上有青癍就吓破了胆,因为那明显是他早已过世的爷爷的相貌特征!
居然让冰鳍呆在死灵身边这么久!终于弄清真相的我不顾一切的奔向堂屋,那群盲蛇忌惮于廪先生暴烈的气息,正腻着冰鳍的双脚盘旋环绕,感应到新的燃犀接近,它们顿时兴奋的颤栗起来,绞缠融化为一团涌动着的粘浊黑气,猛然间如铺天盖地的巨大蛛网般蓬开在我面前。
伴随着冰鳍“别过来”的惊呼声,醍醐连忙伸手拉住我。就在这时,巴家真正的家主阿富以意想不到的激烈动作突然扑向务相屏风,那种超越的极限的气势和力量让人猝不及防,漆屏竟被他劈手夺去!
“砸了它也不能落在你手里!”廪先生怒不可遏的大吼着冲向阿富,可无论怎么努力都捉不住对方——他的手指不断穿过阿富的身体,滑向虚空。灵体怎么可能抓住活人呢?廪先生直到现在都没发觉自己因为弑神之罪,早已成了被务相屏风的束缚住的怨灵;也不知道屏风一旦毁坏,自己将会沦落到怎样的下场。
看见自己畏惧的对象此刻无计可施的样子,歪斜的得意笑容挂上阿富的嘴角:“还不明白吗?爷爷,你已经死了啊!还霸着屏风干什么?你根本就用不到!”
“讲什么疯话!你这个不孝小子!”廪先生咆哮着逼近自己的孙子,阿富却死命抱住那沉重的屏风;“什么小子,只有你的时间停止了!你看看我——我已经到了和你一样的年龄!其实出国前你就咽气了,直到死都没有交出屏风,所以巴家才会衰落!不过现在好了,只剩财富又如何?那就够了!我要过连你也没过过的日子!”
“住口!我……我怎么可能会死?阿富……倒是你……你怎么老成这种样子!”廪先生的语气依然强硬,但他的内心显然已经开始动摇——死灵只看得见生前熟悉的状况,那是因为他凭着坚信自己还活着的强烈念头而存在,廪先生也正是因为这巨大的执念而震慑了其他化为恶鬼的巴家祖先,可是现在他却能看清阿富如今的样貌。了解真相是体认到自己已经死去这个事实的开端,同样也是廪先生变得衰弱的开始!
“终于可以享用阳炎了!”
“开始吧!开始秘仪吧!”
“现在就动手!”
仿佛解开束缚一样,蜿蜒爬满厅堂的盲蛇朝一个方向嘈杂集结,蔓延的黑气渐渐聚拢,拧成一股粗大的烟柱,就连匍匐在地,贪恋燃犀生气的蛇群也挣扎扭动着,迫不及待地汇入行列之中。看准脚踝上捆绑松懈的机会,冰鳍连忙抽身跳开,三步并两步的跑下天井,可就在他身后,那迟钝游移的笨重躯体突然以不可想象的敏捷人立而起,顶端像巨伞一样猛地撑开,间不容发地朝他疾罩下来……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间,冰鳍眼看就要被黑雾吞噬了……
在我发出惊呼之前,醍醐已咆哮着冲向贪婪的巨蛇,然而那丑恶的巨大身躯突然弯折向不可思议的角度,越过冰鳍的头顶,倏忽向怀抱务相屏风的阿富投射过去。
“这……这是什么啊!”阿富的脖子顿时僵直,他惊恐的转动眼珠,原来直到此时他才发现怨鬼们的存在,连求救声还没来得及发出,身体就已经被历代祖先的怨灵裹住了!
死灵蛇时聚时散的缠满阿富全身,争先恐后地涌向他手中的务相屏风,宛如条条粗绳勒紧那虚弱白胖的身体,喉咙被勒住的阿富再也喊不出一点声音,眼珠慢慢爆着血丝鼓胀出来,露出了窒息的惨状……
“放开他!”这一次,廪先生的怒吼完全没有起到以往的效果,黑蛇发出有恃无恐的嘲讽:“没用的,务相屏风在我们手里,谁还怕你!”
“让我们再度享受那种快乐吧!这个身体就此接收了!”
“龙神在那里,为什么感觉不到他的存在!”
“去把阳炎找出来!快去快去!”垂涎于龙神阳炎那甘美的力量,贪婪的饕餮们已经不能再控制自己的欲望了!半昏迷中阿富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扭动起来,以怪异的姿势,一点一点的爬向厅堂之外,巴家空旷的祖宅里,回荡着妖异的笑声……
“你们给我住手!”企图像以前一样威吓恶灵,廪先生放声怒吼着,灵体却在瞬间变得透明,这是亡魂即将消失的前兆——失去生的执念,他已经不再拥有毫无觉察的状态下爆发出的震慑力,此刻再去对抗掌握着务相屏风的敌手,根本就是自取灭亡。
“原来我真的已经死掉了……”廪先生惊讶的回顾自己渐渐消失的身体,喃喃自语着;然而错谔和迷惑只是一瞬间的事,他依然执著地冲上前去阻拦阿富,手指却再度穿越对方的身体,此刻的无能为力令这暴烈的老人近乎疯狂:“决不能让他们找到阳炎!毁掉屏风阻止他们!谁来阻止他们!”
“真麻烦!看来不这么办是不行了!”醍醐发出不耐烦的啐舌声,一边说这一边卷起袖子向阿富走去,他要去毁掉务相屏风吗?
“可是破坏掉屏风,廪先生也会消失的啊!”我脱口而出。冰鳍一把拖住我:“他自己当然知道,火翼!就算消失也是应得的惩罚,说到底他和那些家伙是一样的!”
一样吗?虽然弄不明白太过复杂的事情,可我知道,对于那些恶鬼而言,幸福是杀死阳炎之后的享乐,而廪先生曾说过——杀死阳炎的自己亲手结束了此生的幸福!
诚然廪先生是自私的,自私而专制,固执的举行弑神秘仪,任意的处置务相屏风,视晚辈的意志如草芥,理所当然的支配别人。可就是这样一个凡事只为自己打算的家伙,直到现在却还想着、只想着保护阳炎……
无法从伤害阳炎的罪恶感中挣脱出来,廪先生甚至忘却了生死;为了从贪婪的欲望中守护对方,他甚至宁愿让自己消失!这何尝不是龙神等待的一切——预感幸福总会走到尽头的绝望和断送幸福之后的追悔莫及,是廪先生此生唯一诚挚的心情,也正是阳炎唯一等待的归宿。也许龙神正是在拿自己的所有豪赌这场邂逅——并非逃不开咒缚纠缠,只是偏不信在生生流转的残酷秘仪中,永不会出现值得自己付出全部的存在;就像千百年前的盐水女神那样,她明明知道那缕头发是致命的信物、死神的邀约,却还是毫不犹豫的接受下来,因为女神比任何人都了解廪君真正的心情,那值得为之付出生命的心情!
“可是她在笑……我看见屏风上,女神在笑啊!”无法恰当的传达出自己的?想法,我用力的摇着头,我明明看见的——面对着廪君的弓箭,以蜉蝣之姿拥抱死亡的女神,那最美丽的笑脸……
听见我的话廪先生一瞬间停住动作,缓缓转过头来,可能是因为颊上青癍渐渐变得淡泊透明的缘故吧,他的双眼第一次投射出同样的温柔目光:“你和阳炎……还真像!那个傻瓜在我杀他的时候,还笑着对我说,谢谢,他很幸福……”
幸福吗……就是这样——也许有人悲伤,也许有人哭泣;但是,没有人后悔……
“长青癍的,我会请师父好好念经超度你的!”醍醐扬起头,语调意外的郑重。他疾步走过去一脚踩住阿富蠕动的身体,完全无视嚣张的死灵,猛地将纠缠在那肥胖脖子上的浓黑恶气撕扯开来。
看见居然有人要和自己抢夺唾手可得的猎物,那些凶狠的饿鬼加倍缠紧阿富的手脚,醍醐的右臂却毫不留情的插进那团粘腻的黑影里,一下子抽出还粘连着浊气的屏风。我和冰鳍难以置信的注视着眼前的景象,只见醍醐咬紧牙关展开手臂,缓缓扭动手腕——亏这家伙想得出来,居然想凭蛮力破坏务相屏风!
出乎意料的,随着骨架慢慢弯折,屏风突然发出惨叫般的声音,旋即因扭曲到极限而崩裂开来!强劲的气流突然涌向这细小的裂隙,整个废宅里的灰尘刹那间被搅动,翻卷着曼舞开来,杂草也瑟瑟摇动,发出了不安的声音……
崩裂的务相屏风化作巨大的风漏斗,吸引着不应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一切,包裹在阿富身上的黑蛇之形次第消解,散成乌烟瘴气,身不由己的被拉扯剥离。这些曾肆虐于巴家的妖邪怨鬼如今再也不能兴风作浪,只能旋成浊气的漩涡,被屏风无情吞噬。
此刻廪先生也在浊流中,迎接那即将降临的毁灭惩罚。可是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吗?我看见他朝向这边翕动着嘴唇,似乎拼尽最后的力气想传达什么。可是我已经听不见了——之所以我才能听见廪先生和其他亡魂的声音,是因为他们一度凭依在务相屏风的实体上;如今屏风一边吸入怨灵一边龟裂着、风化着,伴着最后一缕消散的黑气,它也在崩坏声里化成了一堆灰尘——奢侈繁华的野心与咒缚之家的宿命,以及人类和神明的生生死死,牵牵绊绊,与破碎的务相屏风一起化做泡影,一点一点的,散进微凉的秋风中……
看到这一幕,我不由自主地拉住冰鳍的衣袖:“你听得见的!告诉我……告诉我廪先生他说了什么?”
冰鳍并不回答,只是越过生满瓦松的墙头眺望无量宫的方向,在那里高大的神木静静耸立,保护着沉睡在它体内的,单纯而倔强的龙神。收回视线,他终于开口,那语声平静但却压抑不住暗涌的情绪波澜:“……阳炎在无量宫,拜托你们,拜托你们……”
拜托什么呢?廪先生已经无力传达完这最后的嘱托了吧,我不知道如此执著的他在消失那一刻,是否能看见始终牵挂的容颜,是否能触摸到亲手斩断的幸福……
难得安静倾听的醍醐却突然发出低沉的笑声,他整了整衣领,抬脚跨过昏迷在地的阿富,踢散务相屏风的余烬,径自踏上通向昏暗火巷的檐廊。
“你要上哪儿去,大门不在这边啊!”我实在跟不上这家伙的思路。
背朝着我和冰鳍,他懒洋洋的挥了挥手:“快点啦!等那个阿富醒过来又要纠缠不清了——你们不想看看龙神的真面目吗?”
真的要遵照廪先生最后的托付,去无量宫寻找阳炎?我和冰鳍对看一眼——虽然祖母让我们还了屏风就回家,不要同咒缚之家扯上关系,可是现在诅咒已经解开,稍微耽搁一下也不要紧吧。在这点上达成共识的我们冲着对方点了点头,追向转过檐廊拐角的醍醐。
穿过边门沿着斑驳退色的院墙走去,就是隔开巴家祖宅和无量宫庭院的木栅门。那里虽然不像人间和异界的分界点那样可怖,但自然界狂放的生命力却依然咄咄逼人。巴家老屋的荒芜程度已经非常可观了,无量宫同它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茂盛的荒草藤蔓爬满衰朽的木栅,透过栏隔缝隙拼命拥挤而出,丰润的绿色遮蔽了门内的一切,在我因疾走而摇晃的视野里印下一方鲜明而灼热的钤记。
还在想怎么进去,醍醐就已经一脚踹开那摇摇欲坠的大门,木栅发出艰涩的声音颓然倾倒,重重叠叠的绿意凝聚向洞开的门框,那高大的背影就像沉没下去一样,骤然消失在那片浓郁的青葱中。我和冰鳍慌忙追着他跑进无量宫庭园,霎时间,醇酽碧色像净水一般无声无息的沁润过来……
拨开凌乱的茅草,银杏树铁灰的枝干便呈现在眼前,作为神木领受祭祀的香火烟熏痕迹早已暗淡,但那数百年树龄的巨木却依然惊人的茁壮。仰起头,纷繁的密叶就好像要倾倒下来一样,用不透明的苍翠遮蔽了蓝天。
从树冠边缘射下的阳光有些炫目,我下意识的移开视线。葱茏芊莽在动荡的视野里曳起碧绿弧光,而一道皎洁白影却蓦地切断了那流畅的趋势……
我的目光霎时定格——那缥缈的洁白随即在这一片深绿中荡漾起来。这不是错觉,那影像的确存在,如同白昼之月映在波心,散发着难以言喻的疏离的诱惑,似乎在拒斥着窥看,又似乎在邀请着靠近……
几乎是条件反射的,我拨开长草朝那片洁白跋涉而去,然而就像可望不可即的海市蜃楼般,月华似的影子在我靠近的刹那飘然淡去,取而代之的是更为夺目的印象——一抹鲜烈的赤红蓦地烙在我眼底,像时间伤口沁出的血液般刺目,我下意识的别过头遮住眼睛……
“火翼你一个人要上哪去?”醍醐和冰鳍追过来,却不约而同的停在我身边,惊讶的凝视着草尖上的那抹鲜红。
“赤寺山茶吗?”冰鳍喃喃低语着,“这个时候,在这种地方怎么会有山茶花?”
没错……那种浓重而庄严的高洁赤色,除了戴雪怒放的赤寺山茶之外,还能有谁?可是这种矜贵的植物怎么可能出现在这初秋的午后,荒废的庭院中呢……
醍醐发出了不耐烦的咋舌声,抬手采撷这光轮般的花朵,我和冰鳍阻拦不及,那枝红萼早已被他执在手中。拈着那嶙峋的花枝,这冒牌和尚爆发似的大笑起来:“你们的眼睛还真是长到头顶上去了,居然把这种东西看成山茶花!”
听这么一说,我和冰鳍疑惑的望向他指尖——果然看错了呢,虬结成球挂在草尖上的样子的确有点像山茶,但仔细看那根本就是一团鲜红的丝绦!因为中间打成绳结,所以猛一瞥很像花蕊,而致密的丝辫则让我们误认成了简洁的花瓣。
“这么漂亮的绳子正中间干嘛打个结啊?”不肯承认错误的我讪笑着去拆那绳扣。醍醐却一下子撤回手:“别乱解,这八成是庙里的东西,被风吹到这儿来的。”
“庙里的东西?”冰鳍斜睨着那艳丽的丝绦,“和尚要这种东西干什么?”
“嘁!连结绳记事都没听说过吗?”醍醐露出不屑的表情,“逢到头绪纷纭、关目繁琐的时候,师父们经常前一天打上一串绳结,代表要做的事情,第二天做一件就解开一个结扣,这下就不会忘事了。”如此说来,我刚刚看见的那缕白影怕是萦绕在这遗失绳结上的挂念吧。
醍醐一边郑重地将这根仅剩最后结扣的丝绦塞进口袋里,一边环顾四周:“看来我们果然晚了一步,龙神已经消失了。”
这突如其来的结论让我和冰鳍顿时停住了动作——醍醐说得没错,在无量宫里根本就没有强大自然之力的波动,如果龙神真的存在,那我们多少能感受到,但这里除了一些寻常的思念体之外,什么也没有。
冰鳍缓缓拧紧眉头:“廪先生不是说阳炎是失去本体的神明吗?所以才找不到吧!”
“或者他离开了呢!”我也跟着反驳,可是话一出口就觉得没道理——所谓的本体也就是神明的真身,比如高峻的山岭,湍急的大河,古老的植物,幽深的矿脉什么的;而失去本体就是山岭崩塌,河流干涸,植物枯萎,矿脉耗尽。这样的阳炎根本不可能离开无量宫自由来去,若不是巴家植下凭依神木,他早就消失了。但我还是不死心:“还有啦,得到别人诚心的供奉也有可能啊!”
醍醐抬起手遮住叶缝中漏下的艳阳,发出近乎嘲讽的笑声:“名叫‘阳炎’的龙神,怎可能得到诚心的供奉!”
“这名字有什么不对吗……”冰鳍转头注视着醍醐。那“高中生和尚”露出尖尖的犬齿微笑着:“想想看,你们为什么叫‘火翼’和‘冰鳍’?”
我和小我一个月的堂弟面面相觑——“火翼”和“冰鳍”这对象征着强大幻兽的乳名,是祖父为了保护我们这两个最没用的“燃犀”而取的,为的是不让真名轻易被一些“麻烦的家伙”知道。可是这和龙神有什么关系?
“是为了守护!”不等我们回答,醍醐就自信满满的点了点头,“乳名都是守护的祈福。比如取阿猫阿狗这样的名字,是为了得到像猫与狗那样顽强的生命力;取小龙小虎这样的名字是为了得到像龙和虎一样的强大力量;即便叫阿大阿二,也是希望通过数序的延绵不绝,祈求孩子们个个能健康长大,一个也不要缺少。”
我和冰鳍忍不住点了点头,醍醐则露出慎重的沉吟表情,“可对于代表水脉的龙神而言,‘阳炎’这种名字与他的本性相悖,非但不是祝福,甚至还是一种诅咒!”
“也许……也许是巴家为了方便控制他而故意用相反的名字!”听到我这难以自圆其说的解释,冰鳍冷淡的摇了摇头:“我想巴家不会这样做的——比方说父母会为方便管教子女就为他们取不吉利的名字吗?”
醍醐转身走向神木,轻轻抚摸着那粗糙的表皮,不动声色的作出结论:“那就只有一个解释——为阳炎取名的人并不希望他存在,没有人珍惜他的存在,他是被放弃的龙神。”
不希望它存在,没有人珍惜它的存在,被放弃的龙神……所以明明那么害怕寂寞,阳炎却始终不愿表露出对人类的依赖,就这样在年复一年的等待里,怀着好不容易等到的一瞬温柔,怀着对轮回中错过的那个人的思念,孤独的消失于黑暗,消失于空无一人的王国……
我喃喃自语:“难怪有人说龙这种东西,又笨又温柔……”
醍醐突然发出低沉的笑声,他那种得意洋洋的声音,和仰望着高大神木的冰鳍叹息般的语调混在了一起——虽然是不同的语气,却说着相同的句子:“人类……也好不了多少吧!”
第二章 雪神婚
就快要下雪了。薄冰似的寒风不安的鼓荡着,企图吹散密布天空的昏黄云层。没有一丝阳光,天地间却焕发着某种奇异的明亮——这就是雪的前兆。从学校急匆匆跑回家的我和冰鳍,刚踏进门槛就发现平日紧闭的堂屋隔罩打开了,看来是有不太亲近的客人在。借着天光看去,只见雕花门板阴影下,静立着一位身穿缦衣的沙弥。
就在我们奇怪怎会来了这样的访客时,祖母从二门里慢悠悠的走出来,手中还捧着长长的藤箱,原来是砂想寺差人来拿新年的通草供花了,可平日充当跑腿角色的,不是在寺里长大的少年醍醐吗?
说起来好久没看见醍醐了呢——香川城并不大,我们家和砂想寺离得更近,所以平时上学放学时彼此经常碰到;可是如今却一连几个月,直到寒假都没遇见他。虽然这家伙一直有点神出鬼没的,并且强悍到让人根本不必担心的地步,但这么久没见毕竟还是有点挂念。
乘那位寺里来的使者和祖母说话的间歇,我上前问道:“师父,醍醐怎么没来?”
那位沙弥淡淡地看了我一眼:“他行事逞强鲁莽,造成了很严重的后果,被方丈能寂师父关起来了。”
果然又是那好勇斗狠的蛮横脾气惹的祸。我暗自叹了口气:“那上学可怎么办啊?”
“已经同学校交待过了,即使必须休学也没有办法。”
“这么惨!”我和冰鳍异口同声地喊起来,虽然醍醐被禁闭起来勒令反省是常事了,可这么严厉的惩罚还是头一遭。所谓的“严重后果”究竟是什么?难道他破坏巴家传家宝:务相屏风的事被能寂师父知道了?可这是遵照那家家主的要求啊,虽然那对方已经不是人类了,但家主毕竟还是家主嘛!
其中的关门过节沙弥似乎也不甚清楚,他不再解释,只是从怀中掏出一个纸封递到冰鳍手中:“还有这个,这不是我们庙里的东西。”
冰鳍疑惑的接过封子拆开,鲜艳的赤红顿时燃烧在纹理细致地练色薄纸中央,那是一段端正雍容的丝绦,中央醒目地系着一个绳结——我可认得它,这是前几天在无量宫废园里发现的丝绳嘛!醍醐当它是师父们记事用的就顺手带走了,可这位沙弥却说不是砂想寺的东西,还郑重其事的送到这里来!
“那也不一定是我家的啊?”冰鳍正要递回去,祖母却突然吩咐稍等,她戴上老花镜,取过纸包歪着头良久地审视着,忽然微笑起来:“这的确是我家的东西。谢谢你了,小师父。”
“我家的?怎么从来没见过?”我不以为然,红丝绦满街都是,祖母凭什么这么确定啊!
祖母缓缓的点了点头:“错不了的!这种你们祖父最喜欢的赤寺山茶颜色,是我拿茜草和红花染的,不论多久都不会褪色,你看,到现在还像新的一样。”
“说不定就是新的。”冰鳍也在一边嘟囔着。
“你这孩子懂什么!”祖母轻轻敲敲他的额头,眉眼间却有些感慨的样子,“并不是随便就能染出来的,那是调和茜草红花的比例偶然得到的颜色,后来再也没能染成过。当时也只得一束,都让你祖父拿去订要紧的笔记册子了,一晃多少年啊……”
原来如此——这是祖父和祖母之间的红线呢,就算不是海誓山盟的信物也差不离了!我连忙伸手去拈那丝绳,冰鳍似乎也想拿过来看个究竟,我们恰好各自捏住一端,全然没想到虽然颜色鲜丽,但这绦子毕竟是旧东西,丝脉早已经朽了。吃不消我们两下一用力,红线在打结的地方蓦地崩断作两截。
我和冰鳍顿时变了脸色,手都没处放了。祖母倒是没有发火,连惋惜的话也没一句,只是叹了口气苦笑着:“毕竟是有年头了……”
看见这一幕,那位沙弥不动声色的宣了声佛号,面无表情对我和冰鳍说:“能寂师父要我告诉你们,解铃还须系铃人。”
解铃还须系铃人?砂想寺的使者离开很久后,我和冰鳍还被这句话弄得一头雾水。难道神机妙算的方丈师父预见到我们会弄断丝绳,所以特意提醒我们自己的错得自己弥补吗?可是就算我们有心补过,又该上哪儿去弄这孤本红线呢!还是冰鳍脑筋快——祖母不是说那束红丝绦都被祖父拿去装订册子吗?只要拆下一条来打个结就可以代替嘛!在这英明提议下,我们立刻跑去书斋寻找旧笔记,总不能年根岁底的让祖母她老人家不开心吧!
以前书斋是祖父的地盘,现在则完全成了在大学教书的爸爸的领地,可谓无药可救的家务死角。我和冰鳍一打开房门就傻了眼,简直连插脚的地方都没有嘛!书籍像霉菌一样疯狂生长,灰尘精怪到处乱滚,书蠹和应声虫窝在潮湿的角落里打呵欠,散落的册页像蝴蝶一样满天飞……这些小零碎就都不说了,光是“颜如玉”就有一大堆,穿着不同国家不同时代服饰的半透明影像,有的只有拇指大小,有的却和真人差不多高,或者风情万种或者神情冷淡的盯着你,好像你不把它栖身的书本拿起来看就是犯罪一样。
大海捞针……就是这个意思吧。虽然和那些藏书人家不能相比,但在这么多干扰下找出几本连名字和样式都不清楚,只知道是用红丝绦订的册子也太困难了。正当我趴在旧书堆里一筹莫展之际,视野中突然笼上一抹淡淡的绿影。以为是视觉疲劳的关系,我下意识的揉了揉眼睛,却看见雪白的波纹荡开朦胧的空气,停在眼前……
不可以抬头!这是我的第一反应,但视线却不由自主地随着那散发微光的白波慢慢抬起,慢慢攀升。似乎感觉到我的注视,白影滑行似的后退着。一点点远离,一点点明晰——刹那间我看清了,这独特的飘动方式属于薄软的织物,那片月华之影像极了白色轻衫下裾!
是某位“颜如玉”吗?我猛地抬起头想要辨识对方的真面目,但那白衣的姿影却烛火般摇曳在书斋的一角,霎时间淡去。我不假思索地起身追向屋角,却一下子踢翻了横在脚边的藤箱。伴着冰鳍的惊呼,枯黄落叶般的册子翻卷跌落出来,而在那残留手泽的折卷页脚,炫目的横亘着一道赤色光带,宛如时间伤口上的新鲜血痕……
——是红线!装订着祖父笔记的鲜红丝绦!
“大冷天你们在这里干什么,太淘气了吧!”婶婶的责备声突然从书房门口传来,她披着厚披肩站在昏黄灯影下,轻轻呵着冻红的双手,“本家正房打电话来……”然而这话还没说完,就消失在脱口而出的惊呼里。
等待我们的是一场疾风骤雨——丝绦被弄断时没有发火的祖母,却在看到被我们拆散的笔记时大发雷霆。因为没法抽出完整的红线,我们几乎把祖父留下的册子全都弄散了。祖母从来没发这么大的火,她反复的训斥着我们不懂事,几乎要落下泪来。
“我要那些看得见摸得着的红线有什么用!”待怒火渐渐平息,祖母的语气里恢复了老人惯有的平和澄明,“早该历练历练了,小孩子窝在家里是永远长不大的!刚好有这个机会,你们两个就过去本家那边一趟吧。”
很久没来往的本家正房竟正式发出邀请,让我和冰鳍去那边过正月十五上元节。似乎所有同宗的少年都在邀请之列,因为大家长老奶奶自感时日无多,说什么也要看看小辈们。大家刚好趁此机会团聚一下,同时也可以亲身体验本家所在的药神村特有的走桥古俗。在祖母命令下我们两个别无选择的接受邀请,虽然明知道目的地有一个让人惟恐避之不及的“噩梦”存在……
抵达位于邻省深山中的本家正房时,晴朗的下午正渐渐沉入暮色里。冬天的白昼稍纵即逝,薄蓝而冷硬的天空摇漾着玛瑙水胆般的落日余晖,又拢上染着夕照的冻云织起的梅红轻绡。坐落在幽邃山谷里的村落沐浴着短暂黄昏,给人的第一印象绮丽非常:玉树琼枝掩映下,民居凭河而建,古老的宅院披着厚重积雪,被风格各异的小桥连在一起,像楼船般漂浮在水面上;加之亭台轩榭全都挂满上元节红灯笼,一瞬间会让人觉得恍若年光倒流。不过就是冷得有些异样,单看延绵的雪路和家家户户屋檐上垂挂下来的冰凌,还以为来到遥远的雪国呢。
“讨厌……”拖行李的冰鳍发出没精打采的声音。我知道他为什么忽然情绪跌落——刚下车一股浓郁的苦味就铺天盖地的席卷过来,让人觉得简直像是一脚踏进巨大的药罐子里。虽然天青云淡,药神村的空气却让人感到又压抑又沉闷,简直像盛夏雷雨来临之前一样。这也没办法啊,谁让这里村民世代以种植贩卖草药维生呢?而且听说本家还是这一带最大的药材商。
我叹了口气,眺望向正房大宅,不知是不是弄错了方向,视野里不见高墙黛瓦,却只有一片淳浓的庞大绿影盘亘在白雪之间。这座山谷里并没有很多大型常绿树,落叶植物或遒劲曲折,或纤细繁密的铁灰色枝干上,轻快地载着蓬松雪冠,恣意缭乱的戟指向空中。因此那片浮动在雪光中的青雾就显得格外夺目。我一边不放心地拿起祖母画的地图确定着,一边领着不太认路的冰鳍朝前走去。
不一会儿,家名灯笼的红光就挣脱了青绿黯影,本家宅邸赫然已在眼前。可能因为不是书香门第的关系,大宅的格局并不十分严整,人来人往的正门两边直接就是一带低矮的篱垣,墙基都快被一株戴着厚厚雪冠的古藤压塌了。那是名叫金银花的巨大忍冬科植物,虽然天气奇寒彻骨,但它附生银色茸毛的苍翠叶片却只是稍有些薄脆卷曲,黑色的果实更是饱满晶莹。这应该就是我远远看见的绿脉没错了,繁密纷纭的藤条蜿蜒爬满整个院落,像守护着什么似的阻绝探寻的视线,将房舍庭园都埋进那深不可测的浓碧之中。
隔了片刻我们才注意到在大门边忙碌的同辈少年,他们络绎不绝的进进出出,似乎正修葺着围墙,忙得不亦乐乎。“我们是不是也要去帮忙啊?”我俯在冰鳍耳边询问道,他一本正经的点了点头:“本家可能是通过这种方式让大家尽快彼此熟悉吧!”说着便放下行李朝篱墙走去。就在这时,我们身后突然响起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明天就是上元节正日子了,你们来的可真晚啊!没有把红叶也一起带来吗?”
我和冰鳍同时皱起眉头——这是在招呼谁啊,腔调还真让人头皮发麻。正这样思忖着,没想打那声音更加热络的靠近了:“修围墙是男生的事,你就不要操心了,香川城来的冰鳍妹妹!”
不光冰鳍,连我都变了脸色。那个“噩梦”果然出现了!他就是我和冰鳍的克星,本家正房的嫡孙——晓!童年时代“顽皮得伤心”的他曾来香川住过一阵子,那段回忆就成了我们至今想起来都会发抖的心理阴影。还记得那时我和冰鳍遵照旧俗打扮得一模一样,而且从来只以乳名相称,所以当晓得知我们两个其实是姐弟的时候非常吃惊,一开始总和我过不去的他也转而欺负冰鳍,并且一直把这个习惯保留到今天。
理也不理这小子,冰鳍自顾自走向忙碌的同辈们:“都是这种藤积了雪太重,砍掉它墙才会立起来!”说着他便去拉扯翠绿的藤条,没想到刚一动就捂住手背缩回来,看样子是扭着指头了。
我连忙拉过他来看个究竟。还是小心为好——刚刚我就觉察到这株巨藤的存在感过于鲜烈了,如今微微靠近更能感受到强烈的生气扑面而来。都说满了百年的榆木疙瘩都会变成妖怪,更何况这生命力极端旺盛的古木呢。这时,一身扎眼的鲜橙色羽绒服的晓大摇大摆地跟过来堵在我们面前,这家伙一直和父母住在城里,完全是很会玩的都市少年样子。他扬起很自大的武士眉,幸灾乐祸的笑着:“这可是忍冬啊,冰鳍妹妹,忍冬代表命运之线嘛!如果硬要扯断缠在小指上的红线,那一定会受伤哦!”
命运的红线!一听这话我顿时一阵心虚,冰鳍也悄声嘟哝起来:“讨厌……花妖树怪还懂什么红线!”
然而晓的耳朵好得异乎寻常,他竟然已经听见那低语了:“药神村才没有花妖树怪,这里可是有神明守护呢!你们见识短,没听过村里的神婚传说也不奇怪!”
饶了我吧,先是红线,现在又是神婚!这种没有任何实用意义的经验我们已经在邻居巴家积累过了,没必要坐这么久的长途车来这里重温一遍!
我和冰鳍的表情顿时垮下来,朝晓投去恼怒的目光,没想到他不但不知收敛,反而更起劲了:“所谓的神婚传说,讲的是很久以前这村里某个望族的大家长非常宠爱他的独生女,可那姑娘偏偏得了重病。大家长便许愿:人类也好,异类也好,无论是谁,只要能保住他女儿的命,就可以娶她为妻!”
“我已经知道了。”我不耐烦的打断晓的话,这种故事我们小时候不知听过多少,“后来某个异类治好了那姑娘的病,可这大家长却违背诺言,不肯把女儿嫁给妖怪。于是大家长遭报应死了,姑娘则恰巧得到过路英雄的帮助,消灭了异类之后,二人便结了婚从此过着幸福的生活。”
对于我的叙述,晓完全不以为然,他得意洋洋的摇摇头:“差得多了!根本就没有妖怪和英雄,救了那姑娘的是神!雪神!”
“雪神?”冰鳍迷惑的看着晓,“为什么是雪神?这里应当山神或林神的传说比较多吧。”
他说得没错——香川城濒临长江,水网纵横,农耕发达,所以守护水脉的龙神和象征丰穰的狐神传说特别多;而药神村在深山里,应该是山体或林木的崇拜比较发达才对。
晓虽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但还是摆出一副很懂行的样子:“当然是雪神!奶奶说在这座山里,雪神最强大也最仁慈。”
“不对吧……”冰鳍转动线条优美的凤眼,看了看积雪的忍冬藤,“今年开春很早,明天都是上元了,这里的雪还这么厚,难道这就是所谓的雪神的仁慈吗?”
“雪神就是仁慈的!”晓大声抗议,“奶奶说我们村子就是靠了他,才能年年草药丰收!”
“还药材呢,连野草都冻死了……”我揶揄着,朝冰鳍眨了眨眼睛。
“就是!”他窃笑着打趣道,“看来一定是雪神和妻子闹别扭了,迁怒到人类身上,唉……人神联姻怎么可能有结果呢!”
“谁说的!他们很幸福的!”晓大喊起来,“就在上元节那天,望族之女独自穿越村中的七座桥嫁给雪神。那姑娘知道自己从此不再是人类了,便许下愿望——从此以后女孩子们只要像她一样在上元节这天走过七座桥,就能获得幸福。这就是药神村走桥风俗的起源!”
“这种祈福风俗我们香川也有,叫做过桥走百病,统共过三座桥就够了。”我故意咋舌,“而且这也不能说明那家女儿就一定幸福啊,或许她其实不愿意嫁给雪神,所以祈愿别人能获得幸福呢?”
晓似乎被我们接二连三的问题逼急了,态度顿时恶劣起来:“那你去问雪神啊!去问神妻啊!你们还不如多想想明天怎么办吧——上元节女眷都要提着花灯去走桥,火翼你扮女装只怕会被识破,还是让你妹妹去比较保险!”
我还没来得及开骂,冰鳍的拳头就已经举起来了,虽然童年时只跟晓相处过很短一段时间,但我们已经充分吸取了这样的教训——要让晓闭嘴,最快的方式就是动手。因为这家伙一直在练空手道,..所以老是把这样的口头禅挂在嘴边:“武术家的拳头等于凶器,决不能对外行人使用。”结果每次都会饱餐一顿拳脚,不过对他来说这根本不痛不痒就是了。
“这边来,香川来的两位!”还没打到痛快,正房那边已经传来一位本家叔叔的招呼声。冰鳍心有不甘的收回手,拉起我头也不回的走向厅堂。这位叔叔告诉我们,大家长奶奶因为身体的关系不能起床招待,要我们不必拘束,也不用特意过去问好,不只是我们,来到这里的小辈没几个去见过她。
本家正房果然规矩很大,男客和女客是分开招待的:女客在本家奶奶住正屋东院,而男客则住西边的院子,晚饭时才几十个人一起聚到大厅。我和刚认识的女孩子们坐在一桌,跟冰鳍还有晓的那桌隔了很远。没记性的晓一直拿冰鳍寻开心,完全看不出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我有些担心的频频眺望——院门一锁不到第二天是见不了面的,万一他们在我看不见的地方认真打起来可就糟糕了。
雪是在入夜时分降下来的,起初未曾察觉,只是觉得药草的苦涩突然被某种清爽的寒气冲淡了,直到风吹开虚掩的窗页,恍惚散入几片轻盈的结晶。我走近碎冰格的窗边,眺望着无边夜色,忍冬藤覆盖的庭院早已融入天空的深黛中,黑暗里雪原本无形无迹,却被檐头悬挂的红灯笼映照成纷纷扬扬的漫天落樱。如果不是那么冷的话,这景致定然有着春夜的旖旎吧,不过此刻春意只是冰层底封冻的遥想罢了,我不知道在冰雪之神的守护下,这村庄的春光何时才会来临……
正这样想着,院门关阖的沉重回声从黑夜那头传来,宣告山村的一天已经结束。我正要关窗休息,突如其来的疾风却卷着雪片扑面而致,刹那间将视野裹入一片混沌之中。我下意识的缩起肩膀,还没来得及拂开吹到脸上细小尖针般的冰沫,扶着窗棂的手就感到了比雪更冷的触摸……
猛地抽回手,我搜寻被风雪模糊的四周——夜空如同盛在乌陶笔洗中半冻结的净水,正柔缓的溶开一滴不小心落在冰皮上的胭脂,这便是灯笼的光晕。那抹沁润向黑暗的薄红里凝着一道颀长的身影,不知为何,此刻映入我眼底的是再鲜明不过的细节:雪静静筛落在那个人瘦削的肩头,如密语般反复叮咛,然后消失……
被雪的轨迹引导着,我的视线捕捉到陌生访客漆黑的头发和深邃的眼睛,昏暗的灯光勾勒出他柔和的面部轮廓,那肌肤仿佛浸染着光线似的,从深处焕发出温暖而透明的绯红,黑发青年流露出害羞的微笑:“对不起,我太冒失啦!你可别见怪!”
我一瞬间忘记了言语:不笑的时候看起来很寂寥沉静,而笑起来却意外的亲和纯真,如此美丽的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双手这么冰冷,想来已经在院子里站了很久吧。我不由得担心地提醒,“你怎么会在这里啊?院门都关了,男客该去西院呢!”
访客腼腆的垂下头,长长的睫毛覆盖在眼睛上:“所以说很伤脑筋嘛,我要找人……”
可能他也是客人之一,和同来的人分开后想起有什么话要交待吧。我朝窗外俯下身体:“呆这里也不是个事儿。不如这样吧,你先过去西院,有什么事情我来转告你要找的那一位行吗?”
听见我的话,访客有些吃惊的抬起眼睛,寂寞的笑容随即浮现在他清秀的眼角:“那就拜托你了。请帮我对冬莳说:我想见她。”优雅的点头之后,他转身走向垂挂着忍冬藤的葫芦门,修长的背影渐渐融入飘雪夜色中。
“喂!你叫什么名字啊!那个‘冬莳’问起你来我该怎么说啊!”目送黑发青年消失在视线尽头,我突然注意到自己的疏失,随即便越发懊恼起来——要从东院那么多的女孩子里找出一个叫“冬莳”的人来,说上这样一句不咸不淡的话,我居然答应人家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刚走出房门来到檐下,裹着厚棉袍的我就冻得一阵哆嗦,抬头朝东院看过去,同辈女孩们住的小楼伫立在大雪里,紧闭的窗格中透出点点温暖灯光。娇柔的笑语像幽微的花香般散入寒气里,隐约飘到我耳中——她们先来几天早就彼此熟悉了,住一起就像冬令营一样,我却因为来的最晚,只能独自窝在暖阁的偏房。
一边呵着手一边穿过檐廊来到小楼下,清亮的语声突然从窗缝间泄漏出来:“……所以才把所有小辈都聚集起来,听说是用这种方式决定本家的继承人呢!”
“这么说我们之中谁都有可能继承本家了!”另一名少女的声音里有按捺不住的惊讶。
一听这话我立刻停下脚步——好像不小心听到了不得了的内幕!明知道听壁脚不太应该,我还是不由自主地站了下来,只听刚刚那个声音清亮的女孩子继续说道:“那是我以前碰巧听见外婆讲的,你可别告诉别人!”
她的同伴似乎还有些疑惑:“你外婆不就是大家长奶奶吗?这是她决定的?”
“我也不清楚,反正外婆说得很认真的样子,应该不是玩笑!”
“谁要继承啊,现在本家早就不像以前那么风光了,穷山沟又这么冷,谁要来收拾这个烂摊子!”
“这你就不知道了。”那位大家长的外孙女连忙分辩,“一旦年轻的大家长出现,本家很快就会兴旺起来!因为……”
就在这时,苍老而威严的咳嗽声冷不丁地响起,我条件反射的回过头。只见暖阁门口的灯笼下面静立着一位梳旧式发髻的老妇人,虽然年事已高,她依然腰身笔挺,摆出一副看好戏的姿势注视着我这边。正房原本就只有大家长奶奶一位上了年纪的妇女,这个时候出现在内宅的,总不会就是她吧!
我顿时傻了眼,呆立在小楼窗下手脚都不知往哪里摆,对方却满不在乎的笑着,从容地抬手召唤我:“你是香川那家来的孩子吧?这边来!”
老妇人的动作带着沉甸甸的优雅,说不出的端庄雍容,我连忙走到她面前鞠躬行礼:“我是香川来的,您是本家奶奶吧?”
“不必拘束。”老妇人的回答证实了我的猜测。
我更是慌张了:“失礼没去请安……”可是有些怪啊,本家来了这么多小辈,大家长奶奶又没见过我,怎么就一下认定是从香川来的呢?她却不以为意,用旧时的习惯掩住嘴角:“人一老就不容易觉得困,你来得正好,来来来,陪我聊天的话有好东西送你!”真让人意外——传说中很威严的大家长私底下还这么亲切有趣。
我跟随本家奶奶走进暖阁,迎面就看见多宝格子上放着一盏精致的七角宫灯。那木骨架不像一般制品那样做成龙头凤尾的形状,而是雕成蜿蜒盘曲的藤蔓,纷纭叶片保护着累累果实,蜷曲的枝梢则颤巍巍地朝空中挑起锋锐斜角,这难得一见的精美灯骨就已经很让我惊叹了,更何况还蒙着雾一样纤薄,用金银丝线绣满飞鸟般花朵的灯纱——这是忍冬花呢!看来那盘桓在篱墙上的巨大古藤,已经浑然渗透进本家生活的每个细节里,就连一盏小小行灯都把忍冬花素材运用得巧夺天工。
“这就让你看呆了,等着吧,还有更新鲜的呢!”本家奶奶让我坐到桌旁,径自走到木雕大衣橱前,打开同样密布着忍冬纹的柜门。满满当当的衣物在昏暗的灯下闪耀出奢华的光芒,可她毫不爱惜的拽开一件件柔软织物,闷头寻找起什么来:“香川来的,你现在倒是挺听话的,晚饭前我送你东西怎么不收啊?”
晚饭前……我们碰上过吗?我有些迷惑:“本家奶奶,我和您是刚见面啊……”
“不老实可不行哦!”本家奶奶扶着柜门回过头来,“那时候在西院,你好象和谁赌气的样子,我叫你你也爱理不理的!”
西院,那是男客们住的地方啊。我恍然大悟:“您弄错了!您碰见的应该是我堂弟冰鳍。”难怪老太太她认定我是从香川来的,原来是把我和冰鳍弄混了。我们两个个头相当,发型也差不多,又穿着一样的深蓝色羽绒服,老人家眼神不好,认错了也是正常的啦。
本家奶奶直起身体,仔细的端详了我一会儿便笑起来:“原来香川来了两个孩子啊,还真是像。那一位是你堂弟吗?你是女孩子没错吧!”
虽然我们两个的爸爸是孪生子,但冰鳍长得像他的妈妈,我则像爸爸,说到相似之处自家人是看不出来,可外人也许还是会觉得有几分相像的。但是男是女至少一眼就能分辨出来吧,干嘛要特意确证一下呢!我只好苦笑:“是女孩没错……”
本家奶奶打量着我:“嗯,身材跟我年轻的时候差不多,就是长相不如我,不过也凑合了。”
我继续挤出笑容,脸都酸了。本家奶奶却像下定了决心似的从衣柜底下抽出一个不小的点螺漆盒。这盒子应该有些年代了,可能因为珍藏在柜底的缘故,看起来还很光鲜。本家奶奶揭开装饰着螺钿忍冬花的盒盖,绸缎那纯正而高贵的深绿色顿时像浓郁的药香一般扑面而来。“穿起来看看!”她提起这件织着浮纹藤蔓的精致长袍,不由分说送到我的面前。
这算什么啊?我一下子慌了神,忙不迭的拒绝。本家奶奶却自顾自动手替我换好衣服,她后退几步仔细端详着,确定似的点了点头,随即又从盒里取出件什么东西,郑重地展开。昏暗的暖阁里瞬间氤氲起盛夏山林中的雾气——一袭半透明的白色轻绡飘扬到我眼前,这正是与行灯灯纱同样的织物,轻盈的质地上铺满本色丝和金银线绣成的飞鸟状花瓣,连缝合线都被掩盖了。本家奶奶将这绫缭罩上厚重的浓绿锦衣,霎时间,如同古藤上重重叠叠绽放出带着薄雪的忍冬花,表里二重衣物微妙的搭配起来,比单独看时更绚丽百倍。
可是越好看的衣服,穿在不相称的人身上就越古怪!我都不敢想象这套夸张的礼服穿在自己身上该有多么可笑,本家奶奶却一迭声催促:“你照照镜子看看,挺合身的呢!这衣服送给你了,明天就穿它去走桥吧!”
照镜子?穿衣镜就在屋角,可我哪有胆量照啊!本家奶奶是不是在寻我开心啊——贵重且不说,这首先就是件仅供欣赏的衣服,我怎么可能配得上它的美丽与高贵。送给我,还穿这去走桥?这未免太荒唐了!
“您的好意我心领了……”我手忙脚乱的脱下礼服,又怕扯破纤细的布料,简直狼狈不堪。本家奶奶完全不理会我的意见:“你收着就行了,罗嗦什么!”我怎么忘了她可是个专制的大家长呢!
好不容易换回自己的粗棉袍,我顾不得折好就把那锦衣送还给本家奶奶,准备开溜:“我……我突然想起来有急事,这衣服等办完事回来再拿行吗?”
本家奶奶可不会轻易让我蒙混过关:“衣服就拿着,又不会碍事!”
“对了!我是要找人呢!”一筹莫展的我忽然想到窗下那个不速之客的嘱托,这正是个溜之大吉的好借口,“如果人家问起这件衣服的事,我也不好回答啊!”
“这个时候你要去找谁?不会是蒙我这上了年纪的人吧!”
“才没有!真的有人托我找人呢,找一位叫冬莳的女孩子!”
“冬莳?”一瞬间本家奶奶的神情变了,这稍纵即逝的惊讶之后,不可捉摸的笑容浮现在她满是皱纹的眼角:“那个男人,托你找冬莳吗……”
那个男人?我还没有告诉本家奶奶找冬莳的是个男人呀……
看着一脸困惑的我,某种微妙的情绪渐渐渗透本家奶奶的眼眸,那目光仿佛越过我穿透面前的黑暗,而她的声音则来自比黑暗更遥远的地方:“冬莳……就是我……”
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忍住脱口而出的惊叫,因为青年访客幽艳的相貌,再加上冬莳这个雅致的名字,我还当要找的人是个气品高尚的年轻淑女呢,没想到那居然是大家长本人!强烈的反差让我连说话都不顺畅了:“冬莳……啊,对不起!本家奶奶,那个人,他……他要我告诉您……”
“我知道他要说什么!”本家奶奶打断我的话,强硬的把那套过于美丽的礼服连同漆盒一起塞进我怀里,“这身衣服就是你的了,给我穿着它去走桥!”
就这样,我被任性的大家长推出暖阁,再度置身于瑟瑟寒风中。似乎怕再生事端,本家奶奶干脆连灯都灭了,我无可奈何的回望那黑洞洞的窗口一眼,捧着咄咄逼人的礼物,步履蹒跚地向自己房间走去。
风明显微弱下来,苦闷的药味不失时机地四下弥漫。只是刚刚片刻工夫,大雪已经拥上檐廊,连台阶都遮没了。我下意识的眺望暖阁前的小小庭院,飞雪织成冰绡帘幕上,灯笼的嫣红光晕这一点那一点的散布着,像坠着帘脚的香球。就在某一盏灯笼下,我突然瞥见了一个熟悉的面影,他带着一如既往的寂寞笑容凝视黑暗,熙熙攘攘的雪不断模糊着那素净寥落的容颜。
这正是雕窗下的那个不速之客啊,怎么到现在还没去西院?他不是要找冬莳,也就是本家奶奶吗?她就在暖阁呢!我连忙走下檐廊,向那个黑发青年喊道:“喂!你要找的冬莳在……”
可就在这一刹那,飘落的雪花忽然迷乱起来,霎时隐没了那个人的身影,连他身后爬着忍冬的矮墙也紧跟着消失无踪,灯笼也好、房屋也好,全都在一瞬间藏起形迹,我甚至有种错觉——自己正迷失于一望无际的冰雪之乡……
明明应该很恐惧的,可那寥廓纯粹的洁白却吸引着探访的脚步,它的深处究竟居住着什么呢,这幻觉里的雪乡啊……
突如其来的重击蓦地落在肩膀上,一下子击散了雪之幻境。我大吃一惊,怀中的漆盒都差点失手掉在地上。我连声抱怨着回头寻找那冒失鬼。飘雪的帘幕渐渐撤去,熟悉的脸庞呈现在视野中央——是冰鳍和晓。
“你们怎么会在这里?”我大惑不解,这里是女客住的东院啊!
“我还没问你怎么会在这里呢!”冰鳍的态度明显的恶劣起来,“刚刚去你房间找不到人,没想到居然在雪地里梦游!”
晓则一副心神不定的样子:“没看见院门开了吗?走桥早就开始了,女孩子们已经出发,男孩也都在正厅里看呢。你还不快点会追不上哦!”
“怎会的?明天才是十五上元啊!”我迷惑地问道。
“已经过了十二点了。”晓抬头看着不断飘下鹅毛大雪的天空,“照这样下去,不到天亮整个村子就会被雪封住,所以走桥提前了。”
“不就是个祈福仪式吗?中断一两次也无所谓啊,这里人也把它看得太重了吧!”我转向冰鳍。他却用一个大大的喷嚏回答我,与其说是受了凉,还不如说是被越来越浓的药气熏的。
“恐怕不是祈福这么简单……”冰鳍揉了揉鼻尖,“刚刚晓说,走桥关系到本家的家业继承问题!”
我更不解了:“继承人不是晓吗?他是本家正房的嫡孙啊!”
“我是男的所以没资格啦,能继承这个家族的只有女孩子。”晓满不在乎地摇了摇头,“其实每到确定下一任大家长的时候,本家就会把所有的小辈召集起来,用走桥来选择合适的继承者。说到底男孩子只是陪衬而已,因为那个仪式只有女眷才能参加!”
召集所有小辈确定继承人,类似的话我似乎在哪里听过……对了,这不正是东院小楼中,大家长外孙女和她同伴的对话吗!当时没能听见她说出所谓的决定方式,想不到它竟是药神村延续至今的古老风俗——走桥!
“只有……女孩子吗?”我喃喃的说着,下意识的抱紧怀中的漆盒,而某个朦胧的念头却在脑海中渐渐萦绕起来……
“当然了,因为雪神是男的呀!”晓理所当然的点了点头。
和神话中的青女不同,药神村的雪神居然是男性!其实作为自然化身的神明根本无所谓性别,这里的雪神之所以是“男子”,恐怕因为在最初的传说中,与他有婚约的是人类的少女。
“这就奇怪了……”冰鳍伸出手接住飘落的雪花,凝视着那小小结晶在掌心融化,“本家未来的女主宰者,为什么要模仿雪神新娘的行为?”
让我不安的正是这个!“走桥”原本就是和神婚有关的仪式,它起源于传说中神妻的祈愿:女孩子们像她一样在上元节走过七座桥,就能得到幸福。可所谓的幸福是什么,如果只是富庶家族的支配权,又何必采取与神婚相同的形式?
淡淡的白汽笼在冰鳍嘴角,衬得他的眉眼一瞬间有了虚幻的味道:“有件事情我一直不放心。晓,你所说的雪神婚仅仅是一个传说吗?”
“当……当然了……”晓的语调突然间慌乱起来。
冰鳍微微眯起修长眼角:“那这个家里为什么徘徊着那么奇怪的东西……”
“奇怪的东西……”重复着这句话语,晓突然一把握住对方肩头用力摇晃起来,“你……你碰见谁了?”
冷笑浮现在冰鳍唇边,他并不挣扎,只是斜睨着童年玩伴:“碰见了谁?你还不清楚吗?”
这一刹那,晓蛮横的钳制虚弱地松开了,他凝望着对方的眼瞳,失神的低语:“果然是他吗……有忍冬的保护也没用,他还是侵入这个家里了——那个雪神!”
雪神,本家大宅里徘徊着雪神!雪花降落手背的冰冷触感突然唤起被搁置的记忆,一道寂寞的身影霎时浮现在我眼前,他有着漆黑的头发,深邃的眼睛,以及……比雪还冷的指尖——不久前窗下碰见的,那位一直在寻找冬莳奶奶的不速之客,难道就是……
“我也碰见他了!”我忍不住脱口而出,“见是个挺周正的年轻人,我还让去他找你奶奶呐!”
朝我的方向投来难以置信的眼神,晓的面颊上慢慢褪去了血色,来不及多说一句,他便头也不回地转身跑入东院中。
大雪无声无息的纷飞着,覆盖了整个寂静的庭院。环顾四周,庭院也好房舍也好,全都沉入混沌的黑暗,仿佛此刻天地间只留下我和冰鳍,以及那隐藏了形迹的冰雪神明。出没于这个家中,雪神他究竟想得到什么呢?是丰厚的祭祀还是虔诚的供奉,抑或是比这些更宝贵的东西……
“火翼,那个难道是雪神吗……”冰鳍沉吟着转向我,突然注意到我怀里的漆盒,“这是什么?”
我顿时大惊失色:“糟糕了!这是本家奶奶给我的!”
冰鳍连忙揭开盒盖,乱堆的织物那奢华典雅的色泽霎时如熏风般荡漾开来,他一下子呆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才抬头,用夹杂着询问和责备的眼光注视着我,我尴尬的讪笑着:“本家奶奶还要我穿着它去走桥呢。”
“这根本就是作弊嘛!”冰鳍抚着额角叹了口气,“总不会已经内定你做大家长了?”
“别……别开玩笑了!什么大家长不大家长的!”我慌忙结结巴巴的抗议起来,虽然这样说着,但我心里实在没底——本家奶奶把这种又贵重又古怪的东西送给不相干的小辈当见面礼,而且从头到尾连对方名字都不问,这样的行事风格怎么说都有点有违常理。
怀中的漆盒突然沉重起来,我连忙把这烫手礼物塞给冰鳍:“总觉得心里毛毛的!我不去走桥了,冰鳍你帮我把这个还掉!”如果我自己去的话,一定拗不过强势的本家奶奶,到头来还是会被她支派得团团转的。
冰鳍推着漆盒,不怀好意的笑起来:“不会是白干吧!”看来一两顿必胜客是打发不了他了。
几番讨价还价之后,获取暴利的冰鳍心满意足地去暖阁找本家奶奶了。我则跑到正屋混进不用走桥的男孩子们中间。大家聚集在地势较高的正屋前,在那里全村的风景尽收眼底。雪夜特有的黯光烘托出昏暗的延绵群山,如同层层拖曳的优雅婚袍,三三两两向村中进发的灯笼像散落在裙裾上的金红色细小珠宝。这些提灯走过七座小桥的女孩子们会明白仪式的真正含义吗?我猜想她们之中,也许有些人真的是怀抱着得到幸福的小小愿望,虔诚的走过规定的路径;但更多的人可能仅仅将它当成深夜里一个新鲜的游戏,纯粹在体验这古老的奇风异俗。
正屋前大家兴高采烈的指指点点,躲在角落里的我却越来越担心——去暖阁也不必花这么长的时间吧,冰鳍这家伙怎么到现在还不过来……
“冰鳍大路痴,难道又迷路了?”我抬头去看着通向内宅的小径。就在这时候,鲜明的橙黄色身影疾步穿过堂前的飞雪——那是刚刚跑去找大家长冬莳的晓,看样子本家奶奶并没有出什么问题,因为那家伙气喘吁吁的冲过天井跑向我,一迭声的嚷着:“冰鳍,冰鳍!你姐姐呢?”
他没在本家奶奶那里碰到还礼服的冰鳍吗?我迎上前去正要询问,晓却在看清我面孔的时候,气急败坏的大喊起来:“火翼,你怎么会在这里!那刚刚穿神婚服的又是谁啊?明明背影很像你的!”
“神婚服?”我一时弄不清他究竟在说什么,晓更着急了:“就是神妻穿的结婚礼服,和一般的嫁衣不太一样,是一件漂亮的不得了的深绿色长袍,上面还罩着绣满忍冬花的薄纱啊!”
那不是本家奶奶强迫我收下的礼物吗!看来冰鳍已经还回去了,本家奶奶又把它送给某个身形有点像我的女孩子吧。我摇着手解释道:“去问你的祖母,一切就都清楚啦!”
“你为什么总是提起我奶奶?我刚才去看过,她好好的躺在东院向阳的屋里啊!”晓连冷汗都急出来了,“这次聚会只是借了她的名义而已,其实奶奶几年前就得了中,一直起不了身,连人都认不清了!这又关她什么事?”
“不可能!”我的脊背突然掠过一阵恶寒,“什么中风不中风的,我刚刚才见过她啊!就在暖阁里,精神好得不得了!”
“暖阁!”一瞬间,晓的眼神燃烧起来,“你究竟见到谁了?火翼!”
我也急了,一时顾不得礼貌:“就是本家正房奶奶啊!叫冬莳的奶奶嘛!”
晓的脸上慢慢浮现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你怎么会知道‘冬莳’这个名字?这个人……应该死了很久才对!”
“冬莳……已经死……死掉了?”我不由自主地颤声重复着这可怕的句子,这宅院里不仅有雪神,还潜伏着死灵吗?身为“燃犀”,我的确时常分不出幽魂和活人的区别,可是相处一久不可能不露出马脚,比如暖阁里那一面穿衣镜就能让它显形,可是……那个时候,身穿锦衣的我因为着急害羞,根本没敢去抬头看镜子啊……
我难以置信的仰视着晓,他挑起刚直的武士眉,一字一字的说:“你听着,火翼——‘冬莳’是那件神婚服主人的名字,她就是本家的初代大家长,也第一位嫁给雪神的女人!”
雪神婚果然不仅仅是传说——故事里所谓的“望族”原来就是本家正房,而初代神妻“冬莳”曾活生生的存在过,并且至今仍存在于这家中某处,伺机挑选着神婚服的新主人!这一刻,窗下那位不速之客的素淡容颜再一次浮现在我眼前:第一次见面时,他那么寂寞的等待着、寻找着冬莳,仅仅为了传递一句“我想见她”的话语;第二次见面时,如果不是被冰鳍和晓打扰,他早已将捧着婚服漆盒的我带进雪的幻境!
——这位孤独而幽雅的黑发青年,必定是雪神无疑!如今他依旧徘徊于这座宅院,散播入春后一直无法停止的苦寒,降下淹没整个村庄一样的暴雪,如果不出所料,他这样做既非为了得到祭祀也非为了歆享供奉,而是为了带走属于自己的新娘!
我断断续续的脱口而出:“冬莳……曾经把神婚服送给我过,我让冰鳍拿去还了,难道……”
难道晓看见的身穿忍冬婚服,背影很像我的人……是冰鳍!不是没有可能,人类仅仅觉得我们有些肖似而已,可在异类的眼中,我和冰鳍也许只是两团一模一样的,犀角点燃的火焰!记得冬莳就曾经认错过,难道身为死灵的她再一次犯了同样的错误,将冰鳍当成了她选中的继承人!
裹紧外衣,我疾步冲下台阶。晓明显地慌乱起来:“你要上哪儿去?”
“冰鳍可能去走桥了!”我扯下廊柱上的灯笼挂在火筷子上,“我得去带他回来!”
晓却一把拉住我,目光里满是焦虑和惶惑:“不行!你绝对不能去!”
“我不去,难道要让冰鳍成为神妻吗?”我惊讶的反驳道,“新娘变成男人的话,雪神一定会认为人类在玩花样而发怒吧!”
“所以才更不能去啊!火翼!”晓的手灌注了更大的力量,但指尖却在微微颤抖。这不像是晓说出的话,他虽然脾气顽劣,但却绝不是不负责任的人!我甩开他的手,静静的注视着武士眉下黯然的双眼:“晓,你在隐瞒什么?到这个时候还有什么说不得的吗?”
一瞬间晓避开了我的视线,左右为难的表情笼罩了他的面庞。没时间等他的答案了!我按住衣领转身跑进大雪中。
“等一等!”晓拼命喊住穿过堂前空地的我,雪寂静的在我与他之间挂起一道纱帘,“不要去……冰鳍已经触犯了雪神的禁忌,他没救了!胆敢违逆神明的话你也会回不来的!”
风雪织成的巨网,罩住目力能及的整片天地,如今冰鳍正深陷在这张巨网的某处,而原本困在其中的人,应当是我!撇下他不管的确可安然的渡过这危险的长夜,可是以后呢?我清楚的预感到一旦丢掉冰鳍,以后的日子将被曾经维系过我们的无形丝线,永远和这个不明之夜捆绑在一起!我并不勇敢,只是斩不断那比血缘更浓厚的牵绊,从出生开始就存在于我们之间的牵绊而已……
走进村里,原本就很不确定的风彻底止住了,空气就像药汁般混浊得让人窒息,眼前的道路完全隐没一片灰暗的白雾里,细雪毫无重量的落下来,又不着痕迹的堆积在地面,仿佛这个世界里只剩下不断反复着这个动作的冰花而已。真奇怪,在正厅眺望时,女孩子们明明遍布整个村庄,可是现在为什么一个也看不见了呢?
不仅仅是身边阒无人迹,连村中的房屋道路都在漫天的飞雪中隐藏起来,更不要说那些小桥了。灯笼照出的只有自己的孤影,无论朝什么方向看都是白茫茫一片——难道……我迷路了?
也许正如晓说的那样,触犯了雪神的禁忌,我和冰鳍将被永远困在这雪的幻境之中,所以这双能够看透彼岸世界的眼睛,现在能看见的却只有白雪而已……不,不只是雪……还有——灯光!
前方出现一点摇曳的微明,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那是一盏昏黄的行灯!
“冰鳍!”我条件反射的大喊起来,可是对方的回答却让我失望:“是我,晓!”灯光融化了雪幕,视野中晓的容颜渐渐清晰起来,他抬起手中的灯盏:“算你狠,我给你带路——这是传说中雪神送给神妻的宫灯,在走桥仪式里,能指引正确道路的只有它了。”
雪花像无数不悔的飞蛾般,奋不顾身的扑向晓手里的行灯,凌乱摇曳的光晕让我突然注意到,那竟我进入冬莳栖身的暖阁后率先看见的忍冬宫灯。晓说的果然不错,借着这盏灯播撒的微弱的光芒,拱桥的影子赫然浮现在咫尺之间的眼前——虽然同辈女孩走遍村中,但这座桥上却只有一行已经撒上雪花的淡淡足迹。
我不由自主地指向桥面:“只有一个人的脚印……”
“别人到不了这里,因为这就是‘第一座桥’。”凝视着足印,晓叹了口气——靠着忍冬宫灯的指引,我们果然找到了正确的行路,从这座拱桥开始已不再是人间领域,所以能在此地留下脚印的,应该就是身披忍冬婚服的“神妻”,冰鳍!
已经不能回头了——从踏上覆盖着白雪的桥面的那一刻起,走桥仪式已经不可逆转的启动,在我和晓前方无边无际铺展开的,是属于雪神的领域。
“已经走过去了。”晓眺望着没有尽头的雪原,“希望赶得上……不要再让更多的人送命了……”
“送命!”我惊诧地慢下脚步,“为什么会送命?”
“因为是人祭,所以会出人命啊!”晓发出漠然的冷笑声。
“人祭!雪神婚是人祭?”我再也无法掩饰自己的惊恐,难怪晓一直言语闪烁似乎在隐瞒着什么,原来就是在掩饰神婚传说美丽表象下的血腥本质!冰鳍即便没有欺骗雪神结果也不会有改变,因为他不知道自己正一步步迈向冰封的祭坛……
意识到这一点,我不顾一切的埋头奔跑起来,身边传来晓急促的脚步和低沉的语声:“这个家族某代家长为了挽救中落的家道,将名叫冬莳的女儿献给雪神。从此后这家一直将年轻的女儿嫁作神妻,换取适合草药生长的气候,换取丰收和富裕。可是并非每个女孩都能成为雪神的新娘。这么多年,有的女孩能侥幸回来继承家业,有的女孩就这样迷失在雪神的领域里,连尸骨都找不到……”
伴着晓的话语,桥的踪影再次隐隐约约的浮现在我视野中。四周依然只有一行陈旧的足迹。脚已经麻木了,在浓郁的药气和疏松的雪地里,持续快速的行走是那么辛苦……
“被选中神妻会穿着忍冬婚袍回来——无论出发时是什么打扮,继承者归来时都已披上神婚服,这代表她已经成为像攀满庭院的古藤一样的家族守护者。然而这件神婚服是藏在暖阁里的,门锁一直用铅封住。直到正式继承大家长的那一天,神妻才会敲掉旧锁将婚服藏入暖阁里,然后重新加固封印。可是下一次走桥仪式结束时,它又会莫名其妙的再度出现在继承人身上。”
所以晓听到我提起“暖阁”时才会那么惊恐,因为他不明白其中原委——这是冬莳在作祟啊!是因为不甘心接受沦为供品的命运吗?这么多年来,她始终出没于忍冬守护的宅院中,寻找下一个与她命运相同的牺牲者。
“可是这秘仪毕竟太凶险了,各分家虽然不明就里,但也不再让孩子接近本家。神婚于是也不得不渐渐废止,最终被遗忘。如今雪神的眷顾越来越薄,差不多,到此为止了——冬天越来越长,草药的收成越来越不好,其他的生意也接二连三的失败。这个家族突然意识到,如今唯一的补救办法,就是尽快举行能够留住雪神的真正神婚……”
就这样絮絮地说着,我和晓疾行过第三座桥,从这里开始,冰鳍的足迹新鲜了起来。大雪无情的飘落着,随时都会把脚印隐没。在这绵密而耐心的催促下,我们追随那断断续续的形迹,尽可能迅速地通过了第四、第五座桥。
“不快点不行。”晓环顾四周,“如果新娘通过第七座桥的话,就不再属于这个世界了。”然而就在这一瞬间,突然出现的不安猛地攫住了我——有些怪啊……这小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正经懂事了?之前似乎对继承事宜不甚了了的他,自从半路出现并陪我同行开始,忽然对神婚的每个细节了如指掌起来,简直就好像……换了个人一样……
可我最大的不安却不在于晓的变化,真正令人如芒在背的是明明走在雪神的领域里,我竟找不到他存在的丝毫痕迹!正因为看不见,才更有种时刻被监视的感觉——雪神藏起来了吗?这空无一物的雪境中哪里是他的掩蔽物,难道化身为拱桥,化身为白雪,化身为微风……
或者他早已在七座桥的尽头静静等待,直到那陌生新娘的身影出现;抑或他正跟随着我们的脚步,追踪着先行一步的神妻!
我忍不住回头窥看着,害怕自己会在不知不觉间,把可怕的东西带到原本不会有危险的冰鳍身边。然而第六座桥的栏杆却已赫然拦在面前,桥面上的足迹更清晰了,在攀上拱桥最高点的那一刻,我突然停住脚步——默默飘坠的飞雪中,纯白世界的尽头伫立着第七座桥的轮廓,还有正在走向小桥的,穿深绿婚服的身姿……
看背影我就知道,那绝对是冰鳍!
“神妻在那里!”晓顿时加快了步伐,就在这时,他的右手突然怪异地曲扭,无法控制的剧烈痉挛随即蔓延遍四肢,他整个人竟无力的歪倒在地,忍冬宫灯霎时间跌落进雪地中。粘腻的药气翻卷着扑灭了烛火,灰白的混沌再度降临,冰鳍和第七座桥的影像一瞬间消失无踪……
“你怎么了,晓?”我慌忙扶他起身,然而陌生的语声却突然传入耳中:“亏我好心给你们指路,需要宫灯指引的,不是你们人类吗?”
我顿时惊得直起身体,环顾四周却看不见任何人的影子。寂静中那冰冷而陌生的声音再度响起:“再一下下就好了,所以……不要反抗我……”
我已经完全搞不清状况了,只能机械的转回头。近距离中我看见晓的手脚不知何时已恢复原状,他一贯表情自大的脸上竟挂着不相称的寂寞笑容,我见过这种笑容——就在碎冰格的雕窗下,就在暖阁的庭院里……那是雪神的笑容啊!
我怎么没想到——在着空荡荡的雪境里根本就有现成的隐蔽物,雪神不必化身为风,化身为雪,他尽可以躲藏在……人的躯体里!
“晓”深深的注视着我:“终于发现了?你还不是一般的迟钝啊!”
我紧盯着被附身的同伴,一步一步的挪向远处:“你是雪神吧?你……你把晓怎样了?”
雪神用晓的容颜无可奈何的微笑起来,他指了指脑袋,“别担心,那孩子只是在这里睡一会儿。”
看起来似乎不是那么难于沟通的呢!我拼命挤出一丝歪斜的笑容:“呐,雪神……冰鳍他不是故意触犯禁忌的,是冬莳把他和我弄混了!你放过他好不好,你总不会想要男的神妻吧……”
占据晓的身体的雪神微微侧过头,注视着我:“原来如此……”
冰天雪地里我的冷汗都下来了:“你别看我,我也不行!你那么漂亮,我是绝对配不上你的!”
看着惊惶失措的我,雪神终于再次露出了那种腼腆的笑容.99lib.,只不过和晓的面孔有些不衬罢了:“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在想冬莳就是这样弄错的吧——因为你们特别亮,就像黑暗中遥远的篝火……”
我松了口气,偷偷的瞥了雪神一眼,雪花亲昵的回旋围绕着,仿佛呼应着他幽怨的语声:“其实你应该知道的,我想念的是谁,你应该最清楚!”
雪神想念的人,我应该最清楚?这一刻,窗下的不速之客幽雅而寂寞的表情像倒影般闪过我脑海——“请你帮我说:我想见她”……
——“我要找的人,她叫冬莳”……
是的,我当然清楚!雪神最想见的人——就是冬莳啊!
“你想见冬莳对吧?”我脱口而出,“她赌气回娘家了是不是?她就住在本家的暖阁里,你拿忍冬灯的时候没碰见她吗?”
雪神的表情黯淡了:“冬莳不是我妻子。她甚至……不想见我……”
冬莳竟然不是神妻!仔细想来也不奇怪吧,她既避而不见,又不听我带来的传言,已经充分表达出对雪神的厌恶了——冬莳与雪神只不过是秘仪祭品和祭祀对象的关系,没有人会喜欢夺走自己生命的异类吧。
“冬莳不想见面的念头凭依在那棵忍冬古藤上,遍布整个庭院,所以我一直找不到她究竟在哪里;不仅如此,她还总是找些新的神妻来搪塞。我根本不想要什么祭品,不找到冬莳我决不罢休!”
原来神明妖怪也会死缠烂打啊……冬莳一定因为生死都被雪神纠缠着,渴望自由的执念才会依附巨大的古藤盘亘于整座大宅,抵御对方的侵扰;并不断寻找替身,籍此求得灵魂的解脱。可是神明与怨灵的对抗却祸及无辜了啊,这么多年来,又有多少本家与分家的少女葬身于那毫无疑义的秘仪之中!
“雪神……我说句话你可不要生气哦……”我小心翼翼的嗫嚅着,“这样下去根本就是害人害己嘛!我看你还是放弃吧……”
“不要!”看起来腼腆到优柔寡断程度的雪神,竟意外干脆的一口拒绝。他黯然神伤地轻轻挥手,跌落的宫灯飘浮起来。一瞬间,幽暗的灯光再度点亮,我的视野刹那间变得清晰,雪的帘幕揭开了——冰鳍,已经走上第七座桥!
“这个大傻瓜!”踩着松软的积雪,我大喊着向冰鳍跑去,突然间一道人影飞奔而来,一下子闪过我身边,眨眼就赶在了前面……
那是晓!此刻恢复平时表情的他毫不迟疑地冲向冰鳍的方向,经过身旁的一瞬间,我看见他右手上裂着一道凝结鲜血的粗糙伤口,看起来像是宫灯翘角割破的——他竟用这种方式挣脱雪神的控制!
“不是这里,向左边啊!”我朝着笔直前进的晓大喊,原来这家伙没有能看清彼岸世界的眼睛,所以只看得见冰鳍却看不见桥梁!
就在第七座桥的中央,晓拉住了冰鳍的衣袖。他的指尖接触到那层轻绡的刹那,苍碧的火焰突然从神婚服上喷涌而出。晓的外衣和头发都被激荡而起,整个脸庞也被映成了惨淡的绿色,连站都站不稳了,可他就是不放开握紧冰鳍衣袖的手指。慢了好几步我才赶到桥上。此刻目光空洞的冰鳍动作机械,如同没有灵魂的人偶一般。
“只要脱下神婚服就行了!”隐约的,传来雪神闲闲的喊声。顾不了天寒地冻,我立刻用力拉扯那件华丽的婚袍。带着苦味的苍绿色强风瞬间鼓荡起来,猛地灌满婚服的衣袂,不可想象的强大力量将我和晓霎时推离冰鳍身边,重重的甩在桥栏上。药气的漩涡几乎夺走了我的意识,混乱里,一个苍老的女声传进耳中:“怎么能让你们破坏神婚,这是我好不容易才找到的……我好不容易才找到的新娘!”
我揉着被撞痛的脊背抬起头,炽烈的绿炎之中,熟悉的老妇人的身影明灭着,她尽全力紧紧抱住冰鳍,像母鸟保护着小鸟一样,这不就是曾被我误认为本家奶奶的死灵——冬莳吗!
“你看清楚!我才是你选的人!”顾不得那么多了,我拼命大喊着引起冬莳的注意,这句话果然奏效,她灼灼的眼神从冰鳍身上移开,渐渐的在我脸上聚焦:“有两个一模一样的新娘?哪一个……哪一个才是真的啊?”伴着她茫然的话语,绿炎刹那间分出一道光柱,向天空抛掷而出,急剧画过一个优美的弧线后,朝我这边激射过来——她想把我和冰鳍一同带走吗!
晓惊叫着挡在我面前,却被绿炎一下子弹开,顿时昏了过去。冬莳早已不是人类,晓即使再强悍也绝对挡不住怨魂多年积累的执念的啊!眼睁睁的看着绿光再度扑面而来,我自暴自弃地想着:也许没救了吧……视野就此定格于一片空旷的洁白……
沉闷的爆裂声出乎意料的炸响,眼中的无垠白雪忽然迸裂,夹杂着碎玉一样的绿色光流,细小的雪霰瞬间四下喷溅开来——原来我眼中的那片白色是冰雪屏障,它与绿炎正面撞击,同时粉碎!难道……那是雪神在保护我们!
遭到雪的阻遏,衰减的绿炎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退回到冰鳍的身体里。而一道素白的人影追着绿炎,倏地掠过我的面前。
幽深的黑眸,明净的容颜,那位窗下的不速之客此刻就停在桥中央,唯一不同的是那头长发,冰丝一样在纯白的天地间荡漾开来。没有风,空气却像被净化似的瞬间变得清冽,雪花拥有了生命般徘徊在他飘扬的发间,在接触的那一瞬放射出晶莹的银光,就好像无数星之碎片婉转飞扬。
“冬莳……”以毫不掩饰的热情紧紧拉住冰鳍的衣袖,显出真面目的雪神那么轻,那么轻的呼喊着这个名字,仿佛稍大的声音都会让面前的人凭空消失,“请你出来,不要再躲着我了,冬莳……”
冰鳍紧闭着眼睛,固执的垂着头,暗绿的流光萦绕在他身着的神婚服上,像错了季节的萤火。
雪神垂下了长长的睫毛,雾气笼罩在他深邃的眼底,雪之星屑不断照亮他双瞳:“同伴们一直在劝我,一直在笑我,我还觉得他们不可理喻。今天我才知道,人类果然是不会爱上我们的……”
冰鳍的睫毛抖动着,无力的皱起眉头,我知道那来自附在他身上的冬莳的情绪波动,雪神的表情里有着不亚于他的痛苦:“可是有什么办法,我就是喜欢你啊!从你披着神婚服出现在桥上的那一刻起,我就明白了人类所谓的爱究竟是什么……可恶……如果我能够只把你当作祭品就好了……如果能这样,我就不会顾忌你怀恋人间的心情,不会在你穿过第七座桥的最后关头心软,给你那盏引路宫灯放你回去,如果能这样,我就不会相信你的谎言,你说过阳寿一尽就来陪我的谎言!”
自然之力的美丽化身,操纵冰雪的强大神明,也许已经存在了无数的世纪吧,可是说出这些话的他,无法传达出自己的挚爱和痛苦的他,却像小孩子一样无助而纯真:“我知道春天已经来了,我知道继续留在这里也见不到你,可是……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我慢慢的站了起来——为什么不能相见呢?到底在顾忌什么?我明明看见银白和苍绿的流光里冰鳍脸上所显露出的,冬莳的痛苦与期待——到底是什么横隔在这两个相爱的人之间?
冰鳍还是没有睁开眼睛,悲伤的笑容浮现在苍白的脸上,他缓缓的开口,用完全陌生的语调:“神是不会明白的……永远美丽的你是不会明白的——我,已经老了啊……”他轻轻挥开雪神的手指,“和你比起来,人类的美丽就像雪花一样容易消融。你记住了我十八岁的美丽,可辞世之日已经八十岁的我是什么样子,你想过吗?在找到年轻的躯壳之前,我是决不会见你的!”
这就是冬莳的顾忌!横隔在这两个人之间的,是人类永远无法跨越的障碍——时间啊!
微妙的表情在雪神的脸上扩散开来,他以陌生的眼光注视着拥有冰鳍外表的爱人,那么专著的注视着,仿佛面对着用无尽的时间也想不透的谜,已经超越了我的理解范围了——人类与异类是否永远也不会有未来……
可是,我看见雪神抬起了他白得透明的手,轻轻的,轻轻的掠过冰鳍的头发,雪之星屑温柔的洒在那微带茶色的短发上,织成了轻柔的薄纱。雪神那么专注,那么胆怯的把这个少年和藏在他身体里爱人抱进怀里:“可你是冬莳啊,年轻也好,年老也好,你就是冬莳啊!为什么你就是不明白呢……”
原来……是这么简单的道理——因为是冬莳,雪神要的就是冬莳也只有冬莳!
其实不明白的,是人类!
伴着夺眶而出的泪水,冰鳍的眼睛在一瞬间睁开了。霎时间无形的巨大风柱将混沌的药气和大雪翻卷着吹散,深邃的幽蓝夜空戴着镶了月轮和群星冠冕展现在我们面前。一望无际的清澄雪景里,冰鳍身上神婚服的碧绿流光慢慢苏醒,化作无数苍翠的藤条向空中盘旋伸展;明明灭灭的绿炎蔓延开来,长成生机勃勃的叶片,包围着雪神的冰之星屑洒在布满天空的光之藤蔓上,霎时间一朵朵轻盈的白花绽开了——那是忍冬啊!爬满冬莳眷恋并守护着的家园的忍冬,这散发着凛冽香气的花朵象征永远的命运之线,虽然看不见摸不着,但那却是最坚韧的红线,无论时间还是死亡也斩不断的红线……
我们仰望着天空,并且如此的坚信——一定会幸福的,雪神和冬莳一定可以得到幸福的,因为这是等了那么久的辉煌神婚啊……
记忆就到这里为止,等到恢复意识的时候,晓、冰鳍还有我已经躺在本家大宅里了。据说走桥的女孩子发现我们几个倒在小村边的积雪里不省人事,连忙通知了本家的大人。还好发现的及时,我和冰鳍稍稍有点伤风,而异常强悍的晓仅仅右手划破点皮而已,连喷嚏都没打一个。包括医生在内,人人都觉得这一定是雪神庇佑,否则我们几个不会如此走运,尤其是冰鳍,他被发现时连棉衣都没穿!
上元节天一亮气温就迅速回升,雪也开始融化了,以前闻起来让人头晕的药气不知不觉也变得分外清爽。乘着大家都聚到正屋享受暖洋洋阳光的功夫,我悄悄问晓,昨晚神婚服随冬莳的执念一起消失了,本家的继承问题如今该怎么解决,他却完全摸不着头脑——原来提前走桥是女孩子们的主意,大家只是怕第二天雪堵了路就没法举行这么有趣的游戏了。本来嘛,都什么时代了,谁还管那些古老风俗的真正含义啊!
可是冰鳍又是怎么穿上那身忍冬婚服的呢?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我拉住他非要讲清楚不可。一听我的话这家伙就皱起眉头:“我也不知道。说起来,在庭院里找到你那时候的情形也差不多——就好像突然睡着了似的,我走着走这就看见一片绿色的藤蔓……还有白色的人影,我就朝他走过去了……”
那片绿色是冬莳幻化的守护本家的忍冬藤蔓,而白色的人影就是雪神吧。冰鳍接下来的话更加确证了我的猜测——
“如果知道会变成这样,一开始我就不放你走。”那个白影在混沌的冰雪里这样说着,牵起冰鳍的手——任性的话语,单纯的情感,这就是雪神对冬莳最真挚承诺和最缠绵的告白吧。他做到了,从今以后,他们交握的手将永远也不会再松开。
对于昨夜的回忆,晓也自有他一番解释,说自己迷迷糊糊就睡着了,还梦到提着灯笼,从雪怪手里救出穿着美丽锦袍的“冰鳍公主”。虽然是当作荒诞不经的笑话讲的,但有件事他却一直想不透——自己醒来时身边放了一盏七角宫灯,就和梦里的那盏一模一样。
就为了这个怪梦,直到离开药神村的那一刻,冰鳍都没再跟晓说一句话。可是晓还是“恋恋不舍”的一直把我们送到车站,隔着车窗还不停的挥手:“我会去香川看你们的,顺便也告诉红叶不用太想念我……”
“谁会想念你啊!”汽车启动的声音淹没了晓得意洋洋的呼喊,我有气无力的靠在椅背上低语着。可是冰鳍却透过雾气弥漫的车窗,怅然回望本家院墙的忍冬藤上快要融化的积雪,每当看到那片渐渐褪去的洁白,他的眼神总会不知不觉变得特别温柔……
缓缓启动的汽车拉远了我们与那抹雪中苍绿的距离,可是却无法斩断沉睡在心中的牵挂——等到初开的忍冬花像薄雪一般洒满枝头,那时的冰鳍一定会想起某个陌生而又温暖的拥抱吧……
这个漫长的冬天,已经过去了。
第三章 低语的板壁
“真悠闲啊……”坐在教室里靠窗的位置,感受和畅薰风吹拂颈项的凉意,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数学辅导课,眼看着日影就偏西了。我忍不住合上眼睑长长的叹息着——没有奇怪东西打扰的平静日子真是悠闲,除了放学回家后麻烦的“古籍整理”工作之外……
前不久我和堂弟冰鳍不小心弄断了一缕红线绳结,无巧不巧它是祖母年轻时偶然染成的,看起来还很像她和祖父之间的信物;于是我和冰鳍把所有用这种丝线装订的笔记册子全都拆开,准备重做一个,却全然没想到而这些是祖父留下的遗物。祖母一怒之下把我们两个赶去远在邻省山里的本家正房接受历练,虽然这些天来她也没少担心牵挂,但也收到了预期的效果——经历了本家匪夷所思的雪神婚秘仪,我和冰鳍终于明白了一点:所谓的红线不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凝结在那些泛黄纸页上的悠久思念,才是连接着祖父和祖母的无法切断的牵绊!
所以,我们两个决定把那些弄乱的笔记本重新装订起来。在祖母看来这行为可能幼稚并且又落了形式,可就像砂想寺能寂方丈说的那样——“解铃还须系铃人”,如果不这样做,我们两个是绝对不能安心的。
不过这项“古籍修复”工程进展却非常缓慢,因为只是书札笔记的缘故,那些册子一来没有页码,二来记录得相当凌乱,字迹也因为年深日久而模糊了。我和冰鳍只能拼命辨认,勉强根据行文的上下呼应来确定顺序。可是渐渐的我们就发现了祖父笔记的有趣之处——那些零星随笔不仅记录着祖父的日常行事,当年师友的言谈行状,还记载了香川城的旧家遗迹,古街老铺,甚至连传统的岁时风俗和奇妙的民间传说都屡见不鲜。最让我和冰鳍喊冤枉的是竟发现了有关“务相屏风”的条目,连对这件巴家传家宝来历用途的猜测,祖父都一一写下,而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初秋时分我和冰鳍正是被这古怪的屏风弄得焦头烂额,如果早点翻到这一页的话,哪里还用吃那么多苦头!
“火翼!快点!老师叫你!”耳边突然传来冰鳍着急的提醒声。神游物外的我想也没想,条件反射的站直身体,却听见讲台上数学老师发出惊讶的叹息声:“真难得啊……”
冰鳍这家伙,居然陷害我!原来老师正列出一条稀奇古怪的例题请人上台演算,那种难度别说我这每次数学成绩都在低空掠过的人,就算冰鳍他也不一定立刻就能解出来!大家都在担心老师会不会叫到自己,我却傻乎乎的“毛遂自荐”,站起来解了全班的围!
看见一贯懒散的学生这次竟然表现出浓厚学习兴趣,老师完全不听辩解,格外热情地把我拉到讲台上。一边是四十几双“又感激又期待”的眼睛,一边是满黑板魔法阵一样的数学符号,进退两难的我连冷汗都下来了……
然而天无绝人之路,救星竟然在这个时候出现了——
“快点,照着我说的写就可以了!”一个年轻男子的低语突然响起,就像在咬耳朵似的,那语声微弱但却并不模糊。我环顾四周,同学都呆在座位上,连数学老师都退到讲台下,向这边投来鼓励??的眼神。
根本没有人在说话啊……就在我踌躇地拈起粉笔靠近黑板的时候,那莫名其妙的耳语再度迎面而来:“别磨蹭,我开始念了哦!”
我一下子明白了——是黑板!这语声是从黑板后面传出来的!可是黑板后面……是墙壁啊。莫非是隔壁有人在提醒我?不可能啊,难道墙对面的人有透视眼不成?再说这明显是男人的声音,在一墙之隔的邻班教室里上课的,明明是那位特别漂亮的女英文老师啊!
说是病急乱投医也没错吧,这一刻我全然顾不得墙壁里传来语声是多么怪异的事情,拿起粉笔就随着那位“好心人”的提示写起来。不用回头我都能感觉到老师和同学热辣辣的惊叹目光——此刻下笔如有神的速度,一挥而就的自信,对我来说恐怕是上学这么多年来的头一遭。
这一题演算完毕后良久,全班师生都瞠目结舌,沉浸在一片鸦雀无声的寂静中。看见这一幕我不由得有点飘飘然起来,然而还没来得及充分品尝这甘美的成就感,忍俊不禁的嗤笑声却煞风景地从冰鳍的方向传来。气氛霎时被破坏了——就像导火索一样,全班四十几人份的嘈杂紧接着爆发:“这是什么啊?为什么我完全看不懂……”
“从哪里弄来的答案?跟题目完全没关系,她居然还写得那么流畅!”
“撇开题目不谈,答案本身居然是成立的呢!”
“太惊人了,简直是灵异现象!”
数学老师好不容易才控制住局面,看着讲台上呆若木鸡的我,他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擦着额头的冷汗:“你……你是做得很好啦,可这是下一道例题的答案……我根本还没把题目写出来啊……”
以后发生的事情不用说也知道了。学校这地方是奇闻怪谈最好的温床,上千个人被强迫每天在同样的地点,按照同样的顺序做同样的事情,闷就闷死了。作为这乏味生活的调剂,只要有芝麻大一点事情,大家都会不遗余力地把它培植成热气球。
已经没力气再一一解释了。惹不起躲得起,我找了个借口就逃去空无一人的图书旧馆阅览室。那里是著名的“七个怪谈”发源地,所以平常根本没人靠近,那阴沉沉的房间的确有点“不干净”,可是我现在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今天算是真正认识到有时候人类比妖怪更可怕!
躲在精魅出没的阴暗墙角里翻着陈年旧杂志,难以言喻的凄惨感觉不断向我袭来。想想这都是拜谁所赐吧——从头到尾冰鳍都在一边看着我的狼狈相,别说来帮忙,他笑得脸都快抽筋了!一定是这坏心眼的家伙串通墙壁里的“好心人”来捉弄我!“等着吧,回去就给你颜色看!”想到这里,愤愤不平地低语脱口而出。
“那就别等了,现在就回家吧!”似曾相识的语声突然在身边的墙壁间震响,我吓得条件反射地直跳起来,一头就撞在什么硬邦邦的东西上,那东西竟随即发出一声非常惨痛的惊呼。
我连忙转头看去,只见椅背后一位年轻男子正按着颌骨,腰弯得像虾米一样,细眉细眼都扭到一块儿去了,瞧他疼成这个样子,看来我刚刚撞上的硬东西就是他的下巴。
“真对不起,你没事吧!”我连忙赔不是,这年轻人虽然痛得歪着脸,但还是努力朝我露出笑容:“哪里哪里,千万别在意!不过……你的脑袋还真硬啊!好像一点都不痛的样子。”说着便相当自来熟地靠过来。
这话说的,我的头怎么可能不痛啊!见他凑近,我没好气地让到一边,这年轻人却大大咧咧的在邻座坐下:“总会有个磕磕碰碰的嘛,别放在心上!邻里邻居的,又不是外人!”
“邻居?”我疑惑的重复着,虽说在学校里碰上街坊也不值得大惊小怪,可左邻右舍有这样一位人物吗?见我一副将信将疑的样子,年轻人故意皱起细眉毛摇摇头:“咦?你怎么连我也不认识了,我是小八啊,紫儿家的小八啊!”
紫儿家的小八?这名字听起来……的确有些耳熟。我疑惑的打量着眼前的年轻人,他五官并不突出,个子也不怎么高大,是属于很难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那一型;不过因为举手投足显得精明利落,态度拿捏得更是微妙,他全然是一副邻家大哥哥的亲切样子——就是住得不算近也不算远,每天碰上都会打招呼,但仔细回想起来却对他的姓名长相都不甚了了的那种邻家大哥。
“这么多年邻居了,一直承蒙照顾,我们家的事情没少麻烦你们家。”小八终于不再揉下巴,可是不知道是碰上什么麻烦事还是手脚没处放,他又开始不自觉地搓起手来,“你看,现在又得请你帮忙了……”..t>
“‘又’得请我帮忙?”我重复着这不明所以的“又”字,难道以前帮过忙吗?可能是客套话吧。我也跟着陪笑脸:“请别客气,邻居之间互相帮助也是应该的。可我……”
“这么说你答应了!”话还没说完小八就兴高采烈的大喊着,一下子站起身来。我原本还想接着说“似乎不曾帮过府上的忙”之类话,没想到他不由分说一把拉起我的手:“刚刚我急着想帮你脱身,翻那个老师的教案多翻一页,报错答案害你遇上麻烦,还以为会生气不肯帮我们了呢,没想到你还是这么义气!事不宜迟,你再不去家里就闹翻了!”
翻教案多翻一页,报错答案所以惹麻烦……我瞠视着对方弯弯的细眼,突然间恍然大悟——难怪刚刚小八的话音像是从墙壁里传出来,而我又在一瞬间觉得这语声似曾相识,原来他就是数学课上的“好心人”啊!
我这人真是永远学不会谨慎!学校这么大干嘛偏偏要躲在旧阅览室里,这下好……又惹上奇怪的东西了……
“不行不行!”我拼命挣扎想挥开他的手,“还没放学呢!校门口有人看着,根本出不去啊……”这种说辞根本没意义,就算校门口有人看守,小八不也堂而皇之的进来了吗?
“没关系!跟我走马上就能到家的!”这家伙果然笃定地说着,眼睛都眯成一条缝了。再不容我反驳搪塞,他拽起我的手,毫不迟疑地迎头冲向投射着夕阳金色光影的白墙……
“要……要撞上去了啊!”我拼命惊叫起来。然而小八的语调却那么悠闲:“怎么会撞上嘛,你看门不是开了吗?”
真有一扇门……在我面前,旧 9605." >阅览室空荡荡的墙面上,真的打开一扇黑漆剥落的木门!
电光石火之间,我无比真切地感受到,同样的场面,同样的惊慌,我曾经实实在在的亲身经历过!
往事穿越那扇凭空出现的大门,砉然掠过脑际,清晰得让人颤栗——原来小八这家伙真的没有说谎,我的确见过他,并且帮过他们家忙的,如果那也算帮忙的话……
我家世居香川古城观花巷的祖宅。这座包括前厅和书房,三进的三间两厢居室,以及后面的花厅暖阁的宅院,住着祖母、我们家和叔叔家一共七口人,宽敞倒是很宽敞,就是时常发生些莫名其妙的事,比如物品突然失踪啊,奇怪的客人来访啊。除了我和小我一个月的堂弟冰鳍之外,家里好像再没人注意到这些,所以刚开始我们还会惊奇一下,渐渐的也就习惯了。
从孩提时代起,我就时常听见木板壁那边传出低语声,特别是夜深人静躺在靠墙放置的床上听来尤其清楚——似乎是谁家在吵架,先是争执,然后是咒骂,最后就是撒泼号哭。住在隔壁厢房里的冰鳍也深受其扰,当吵得无法入睡的时候,他就会随手抓起书本啦,枕头啦之类的东西狠狠掷向板壁,这下连我这边也立刻安静了。
这种低语一到年根岁底就会演化成终日不休的争吵,祖父在世的时候还好,他总是做和事老,把吵架的人家请到书斋里调解。我和冰鳍有时躲在书房的雕窗下偷听,那两家人七嘴八舌的争论着,说什么这家贪了小便宜啦,那家多占了一份啦;祖父总是宽慰着:“大家住的那么近,别伤了和气!”妈妈或婶婶常会跑来把我们捉回去,责备我们打扰了大人的清静,我们说祖父是在会见客人时她们完全不信——因为被昏黄的灯光映在花纹繁复的长窗上的,分明只有祖父一个人的影子。
我四岁那年春天,祖父去世了。等到各种各样的关目做完,眼看着就要过年了。人是走了,年还得照往常的规矩过。比如说置办年货糕点吧,虽然附近就有麒麟阁这样的大糕点铺,可是我们家还是习惯多走点路到前桥的瑞蟾居去定做点心。瑞蟾居的主人是祖父的旧交,做生意特别诚恳,也只有他家肯替我家制作各种麻烦的糕点:就拿一种叫“和饼”的点心来说吧,每年只做两个,每个一两二钱,决不能有一点出入;取谐音制成荷花的形状,每朵荷花十二瓣,每瓣要一般大小。然而这种看起来就很好吃的饼只是拿来供的,除夕夜供在灶间里,年初一一早就没影了。
我还记得那个除夕,午后飘着霰粉一样的细雪,从瑞蟾居回来的婶婶抖掉身上的雪花,绛紫色的披肩下面盖着那个装了点心旧食盒,三层食盒上四时花木的漆绘早已暗淡了,婶婶打开最上层的盒盖,拿出一个白绢纸的小包递给我,薄薄的清爽油渍透过纸封渗了出来,呈现出微妙的淡青色调。
“是什么?”我抬头看着婶婶。
“我也不知道!”婶婶笑着摸了摸我的头,“是瑞蟾居的爷爷给火翼你的呢!”说着她把另一个粉色的纸包交给冰鳍:“一起去把和饼供起来吧!”
我一边随冰鳍向灶间走一边打开纸包。“虎头糕!”我欢呼起来,纸封里是两枚散发着淡淡药香的黄色糕点,虽然叫“虎头糕”,但猛一看就好像是胖胖的虎皮猫的脸一样。这种端阳节专用的辟邪糕点是我最喜欢的点心。幼小的我只顾高兴,完全想不到除夕送端阳的糕饼可是不常见的事。
“我也要!”冰鳍捧着和饼的纸包,不满的摇动着长及脸颊的童发。祖父按照旧俗,让我们穿一模一样的小袄,留不辨男女的童发,还特别关照我们不要以姐弟相称,只称呼对方的乳名,说是男孩当女孩带,女孩当男孩带,这样好养活。
祖父这么做自然有他的道理,可小孩子却无法理解。拿到虎头糕的我有些得意,学着大人的口气:“那可不行!这是瑞蟾居爷爷给我的!”
“连瑞蟾居爷爷也偏心火翼!明明是我比较漂亮比较乖!”冰鳍生气了,一把摔下手里的和饼,调头就跑。我连忙把礼物揣进怀里去捡和饼,可那粉色的纸包早已经摔破了,这下好!一枚和饼已经碎裂,显然是不能用了。
“冰鳍大笨蛋!”我一边骂着一边将仅剩的和饼拿进灶间供在漆盘里,幸亏有一枚完好无损,至于坏了的那个……我早就想尝尝它的味道了!反正到了第二天这糕饼就会消失不见,大人应该不会知道的。可谁想那浅粉色的荷花瓣是用米粉和上细豆沙制成的,除了甜之外再没别的味道,完全中看不中吃!
可能是因为私吞了供物而产生的罪恶感吧,我决定分出一块虎头糕来挽回冰鳍的友情。走过幽暗檐廊去前院的时候,我突然看见一个不太高大的身影穿过飘雪的天井,慢慢的走了过来。
在檐角下站定,我远远的打量着这位意外的访客。按理说天很快就黑了,谁家都在准备年夜饭等着守岁,这个人却不顾天气跑来别人家里,就算拜年也早了一点吧。他走上檐廊,也不说话,只是看着我,一味的搓着手,不知是冷还是有什么为难的事。
“是谁啊!”我一开口马上就后悔了,祖父生前曾反复叮嘱我和冰鳍,不要看陌生人的眼睛,不要先和陌生人讲话——若不搭理他们,他们也不会主动跑到人面前。
“太好了,我正愁找不到人呢!”这人马上向我走来,他穿了一件浅灰褐色的皮袄,借着天光看还蛮年轻的,面容挺和善,生着一双伶伶俐俐的细长眼睛。他相当礼貌的朝我点头:“怎么称呼……”
“火翼。”我大声回答,祖父还告诉我们,如果这些奇怪的陌生人问起来,就大声说出自己的乳名,一般来说,他们听见这名字自己就会离开。
“是大的一个啊!真是好运气!就找你呢!”细长眼的陌生人一激动就加快了搓手的频率,“你看看,讷言先生刚过世就发生这样的事,我们正急着没处找人评理呢!这下好,火翼你管管吧!”
我对细长眼的陌生人放松了警惕,他不仅进得了我家,而且好像还很熟悉我的情况,应该不是坏人吧。然而我那时还不明白——并非所有人都称呼祖父“讷言先生”。我侧过头来询问这访客:“你是谁,有什么事?”
“我就是紫儿家的小八嘛,还是白家和我家那事!”看我还是一脸茫然,紫儿家的小八摸了摸后脑勺,“对了,年年讷言先生都在书房里替我们两家分配第二年的份儿呢!”
“噢!”我恍然大悟,“你们是隔壁天天吵架,吵得人没法睡的那个!”
“对对!”小八用力点头,“快走吧火翼,你知道我妈那脾气!”他一把拉起我的手,朝房间里笔直走去。
“去哪里!”我一时慌了起来,用力想挣脱他的手,“那里是墙啊!”
“谁说的!”小八微笑着回过头来看着我,“这不明明是门吗?”
的确,是门啊……厢房里哪来这么大的一扇门的?困惑之间,我不知怎么的就穿过了这扇黑漆剥落,这一块那一露着木纹的沉重大门。
好大的院子啊!我怎么不知道有这么一户拥有宽广庭园的邻居呢?不过这家的主人也太不勤快了吧,这么好的庭院也不好好整理一下,任正在抽穗的芒草把青白的踏脚石都遮没了。
在对五岁小孩来说间距过大的踏脚石上,我一跳一跳的走着,四下张望:仿佛吸饱了带湿气的阳光一样,抽穗中的芒草呈现着仲夏的青涩,漫不经心的铺满地面,整个庭院荒凉但却并不颓废。
庭园的正中间是个八角的茶亭,看起来有些年头了,也是疏于整理的缘故吧,亭子上青瓦的缝隙里芒草丛生,还夹杂着开了细碎白花的瓦松。小八把我领到了茶亭上,大喊起来:“到了啊!”
“好了好了!这下可有救了!”疏疏落落的拍巴掌的声音响起,不知从那里转出一小群人来。面孔和老八都有些像——和善的尖脸,伶俐的细长眼睛。
领头的是个看起来很精明的中年妇人,穿着深色的皮袍,梳着光亮的罗丝髻,她一见我就眉开眼笑:“哎哟,这不是大的那个吗!叫火翼是不是?我是紫儿呢!”我向她行礼,她连忙阻止还一个劲的回礼。看起来她年纪不比妈妈小,但对我却用同辈甚至小辈一样态度,我实在拿不准该叫她什么。
紫儿回头拍了小八一下:“我这么多儿子里还是老八最能干,一听名字就知道讷言先生家小的那一个靠不住,八成会站在老东西家那边呢!”我暗暗皱起眉头,“小的那一个”是说冰鳍吧,这个紫儿说话还真不讨人喜欢。
小八眯起拉细长的眼睛:“怎么没见白家四先生?”
“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那一把老骨头哪是说起来就能起来的!”紫儿掩口笑着,亲热的揽住我的肩膀,“你看火翼,这个事你给评评理,每年的份儿都是我家和那个白老四家平分的,今年却拿不准了!”她把我领到茶亭中央的石桌面前,光洁的青石桌面上放着一个小小的漆盘,褪了色的黯淡花纹中衬着粉色的绢纸,我的脸一下子就红了——这个盘里放的,不就是我刚刚供上的和饼吗!
“平白少了一份呢!”紫儿咋舌道,“每年都是不多不少刚好两份,今年这可怎么办啊?”
我低下了头,哪里是平白少了一份,那一枚被冰鳍摔坏的和饼不就是给我吃了嘛……
“我看是白家的老东西乘讷言先生不在,先把那一份偷拿了!”人群中不知道谁嘀嘀咕咕,“然后又想来占我们家这份!”
“准没错!”其他人也纷纷附和起来,我的脸越发红了,简直不敢抬起头来,更别说承认和饼是进了自己的肚子了。紫儿一家闹得越来越厉害,渐渐变成了咒骂,我偷眼看着把我带来的小八,他无可奈何的笑着,耸了耸肩。
就在这场越来越难听的吵闹准备有条不紊的进行下去的时候,一个苍老而尖锐的声音响起:“吵什么,吵什么?讷言先生不在,一个个连规矩也没了。连信物都偷,紫儿你好家教!”
我转头向茶亭外:泛着朦胧青雾的石路上,一个佝偻着背的身影小心翼翼的避开踏脚石,缓步向这边走来——看来那是个上了岁数的男人,他穿着一件织了方胜纹的精致白衣,长长的下摆擦着路边的芒草,发出细碎的悉洬声。
忽然间我注意到这个庭院有些奇怪,明明是雪天,这里却不仅不下雪,而且光线异常充足,好像阳光普照的晴日一样,可是抬头却完全看不到天空的影子。还有,四面环抱的高大青砖墙上没有门也没有窗,这些人是怎么进来的,我……又是怎么进来的?
“哎哟,白四先生!你这话我们那里吃的消!”就在我迷惑的时候,紫儿迅速换了笑脸,“出了错谁都急得要死嘛!你看,我们连能做主的人都请来啦!”她伸出胖胖的手指着我。
四先生轻轻悄悄的踏上茶亭,只看了我一眼就退到了另一边的亭角,本来在那边的紫儿家人马上让开了,有的还退到我身后,好像很怕四先生的样子。不过四先生面孔的确是蛮凶的,眼神又冰冷又严峻。他伸出看起来不太有力的苍白手指揉揉额头:“冬天就是没精神。这是大的那位吧,叫……什么的?”
“火翼!”紫儿拿腔拿调的大声说,好像很得意的样子。
“对对,就是这个名字。”四先生干咳了两声,“这么小能做主吗?”
紫儿冷笑一声:“讷言先生家能做主的另外一个不是更小吗?”
又提起冰鳍干什么,这两家为什么不找我家大人呢?我抬眼看四先生,他冷冷的瞪着紫儿:“那你让这位说说看,份儿少了这种大事,该怎么断!”
少了块饼藏书网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值得这两家这么紧张吗?我低声嘟囔着:“不就是少了一块和饼嘛!”
“哎哟哟!话可不能这么说啊!”紫儿大惊小怪起来,“没了它我们就得饿肚子呢!这两块饼代表我们两家明年各自能拿多少粮食,可是重要的信物!”
“你凭什么教训讷言先生家的人?”四先生忽然厉声斥责紫儿,“你是什么东西!”
紫儿立刻换了脸色:“我是什么东西?不就和先生你帮七帮八吗!还不知道那块饼下了什么东西的肚呢,谁也别说谁吧!”显然紫儿这话暗刺四先生,但我听着可难受了,她未必就知道是我吃了和饼,这哑巴亏我也只能吞下去,谁让“吃人家的嘴短”呢!
四先生果然勃然变色,他一下子站了起来,紫儿一家哄的一下子四散逃开。情况实在不妙,而且事情也因我而起,我连忙拦住四先生:“不就是分配信物嘛,剩下那个掰一掰不就行了!”
四先生一见我便停止了脚步,退回到亭边的美人靠上坐下,好像很顺从我的意见似的点了点头。虽然看起来严厉,但他倒也不蛮不讲理,我拿起了漆盘里的和饼,紫儿一家顿时又围了上来。两边的目光都专注得灼人,我有些紧张,而且小孩子的手上也没准数,一下子掰了一边大,一边小。
“本来每年的份儿就不该一样!”紫儿环起了手臂,“我们家人丁兴旺,就该多得点,四先生你家就那几个人,不怕贪多嚼不烂啊?”这个妇人实在刻薄,我越来越讨厌她了。
四先生冷笑了一声:“我家少得也没关系,我儿子饿了,自然会去你家找吃的!”一听这话紫儿脸都白了,她家的人们抖抖的挤作一堆,可怜巴巴的看着我。
既然是信物,只要两边一样就行了吧,我看这两家人都没有注意,偷偷在大的一边咬了一口,没想到一口咬过头,大的一边反而小了。没办法,还得再咬一口……这么难吃的饼……
“不可以!火翼!”我忽然听见耳边焦急的低语,小八不知什么时候凑了过来,“在灶间里我就该对你说的,让我妈他们看见可不得了!”原来小八早就看见我偷吃那块摔坏的和饼了!
然而已经晚了,四先生和紫儿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我,脸上全然换了神情——他们已经看见了!
“了不得,这也算讷言先生家的!”紫儿一把将小八从我身边拉来,“存心不分我们粮食啊!”
“这下你说怎么办!”四先生的语气里连那一点点的客气也没有了,听起来又硬又冷。
我一下子没了主意,惶惑的看着渐渐靠近的两个人:“怎……怎么办?”
“既然信物被你吃了,你得有个代替的,就从身上拿件可以当信物的东西就行了!”紫儿不怀好意的笑了起来,四先生很难得的和她意见一致:“对啊!按往年的规矩,只要一模一样的就好!”
“什么比较好呢?”紫儿掩着口轻笑着,“对了,这双眼睛可不错呢!多威风!”
“妈!”小八企图反对,但四先生却似乎很满意紫儿的提议:“也好,反正这位身上其它东西是什么样子我也看不清楚!”这两家人居然在这个时候团结一致!
“我来拿!”紫儿凑了上来,却被走近的四先生逼得后退了一步,她骂道,“老东西你想干嘛?忌惮着‘火翼’这名字,你可是没法靠近的!”
“我信不过你!”四先生瞥了紫儿一眼,“指不定你从这位身上多拿点什么!现在是这位没理,没理就心虚,心虚就气短,我当然靠得近!”
我吓的脚都动不了了,眼睁睁的看着四先生一步一步地逼近。他伸出苍白而虚弱,泛着寒气的手,慢慢的靠近我的眼睛。一物换一物,在他们看来很公平,可我真的要为一块饼丢掉一双眼睛吗!
就在这时,四先生忽然发出呕吐的声音,好像吞下了什么很苦的东西一样,他的脸因为难受而曲扭了,本来伸向我的手则捂住了干枯的薄唇:“我刚刚就觉得不对了,你……你带了什么东西!”
“有什么快拿出来!”小八急切的喊了起来,紫儿狠狠的在他头上拍了一巴掌。
我……带了什么?我下意识的抚着胸口,隔着锦缎的衣料,指尖触到什么鼓鼓的东西……对了!瑞蟾居爷爷送我的虎头糕!
我一把拽出那个绢纸包,因为沾染了体温,虎头糕发出淡淡的独特药香,可能是艾叶或菖蒲,或者什么我不知道的中药的味道。我忽然喜形于色——这两枚一模一样的虎头糕,不是正好拿来做信物吗!我打开绢纸将虎头糕举到两家人面前:“正好一个样,就拿这个做信物!”
四先生本来就很苍白的脸色几乎都发青了:“这个啊……”
眼看得了理,我立刻不饶人了:“是你说让我拿主意的,现在你不认,存的是什么心?”
“我认我认!”四先生完全没了刚才凌厉的寒气,“只要是一样的东西,什么都行……”
我转身向一见苗头不对就躲得远远的紫儿一家:“你们呢?”
紫儿遮着眼睛:“这东西的样子还真瘆人,快收起来!明年还是按往年的惯例一家一半,我们认了还不行吗?”
“那就把信物带回家去!”我理直气壮。
“不必了不必了!”四先生和紫儿两家一迭声的喊着,“我们已经记在心里了!”
我还是不太放心,便将虎头糕在了放在石桌中央铺绢纸的漆盘里:“这个我留下了,以后它就是信物,别年年争来争去的烦我!”看两家不大情愿又不敢反驳我的样子,我忽然想起了祖父在书房里说的那句话,便学着他的语气一本正经的补充:“大家住的那么近,别伤了和气!”
还是小八送我回来的,除了他之外那两家人好像都不愿再靠近我了。天井里雪纷纷扬扬的,越下越大,我们走到灶间门口时,恰巧碰上冰鳍从里面出来,他捧着个不小的陶钵,每天多余的饭菜都盛在那里面放在灶间前的空地上,一来不浪费,二来祖父曾说过老房子里都有些蛇鼠鸟雀,有这些东西吃,它们也就不会偷吃破坏了。看冰鳍捧着实在吃力,小八连忙帮他把陶钵接了过来。
冰鳍上下打量着小八,一转眼看见他身后的我,马上笑了起来:“很威风啊,偷吃的家伙,差点为了一块饼搭上一双眼睛呢!”
“你怎么知道?”我瞪他,冰鳍指指灶间:“我一直在那里听嘛!”
我立刻火了:“还说呢!也不来帮我!都是你不好,饼是你扔坏的!”
我们就这样拌着嘴,完全没有注意到小八是什么时bbr>?99lib.候离开的,也没注意到陶钵里早已经空空如也;我同样没追问身处灶间的冰鳍怎么会听见我和紫儿两家对话——灶间是座相对独立的偏房,而我和小八是从主屋厢房里的门进的那座庭院啊。
至于瑞蟾居爷爷,后来我去点心铺好好谢谢他时,他告诉我那都是祖父生前的嘱托,祖父说一定要在他去世后的第一个除夕替我准备端午镇压蛇鼠毒虫的虎头糕,至于原因他也不太清楚。
那两块虎头糕还真得很有效,直到今天那两家人也没再来找过我的麻烦。虽然半夜里躺在床上还能听见板壁里边传来他们的声音,也不过就是拌个嘴什么的,只要隔壁厢房的冰鳍一往墙上扔东西马上连我这边也安静了,不过至今我也没弄清楚这两家人到底在那里说话,因为从房屋结构看起来,我的床和冰鳍的之间,应该只隔着一道墙而已。
后来我也曾找过那个长满芒草的荒凉庭院,可始终都一无所获,不过倒是知道了一点:深夜路过灶间如果听见什么声音大可不必惊怕,那是也许白蛇或灰鼠在享用我们分给它们的粮食呢。
这才对嘛,大家住的那么近,和和气气的最要紧了!
所以紫儿和白四先生两家现在才这么团结同心地一拥而上吧——等回过神来,我已经再度置身于那片青葱的庭院中,两家人的环伺之下了。暌违十年岁月,这里竟然还是一派绿油油的生机,甚至连茶亭石桌上漆盘里的虎头糕都依然散发着新鲜清冷的药香。就像是时空的一个葱翠断面,深不见底的安详正在这庭院中缓缓结晶……
唯一改变的是两家的人口呢,多年不见,紫儿和白四两家似乎都人丁兴旺。他们以茶亭为分界各自架起一副炉灶,正热气腾腾的炖煮着什么。这么着急的邀请,原来是因为两家在这里野炊,要叫我来一起分享啊!
我环顾身边不好意思地笑着正要道谢,伶牙俐齿的紫儿却早已冷笑一声说开了:“哎哟,火翼你可算来了!还真难请啊,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也不来看看,知道的人说你贵人多忘事,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得了阔朋友,就不顾我们这些穷邻居的死活!”
这劈头盖脸的一席话顿时叫我摸不着头脑,小八暗暗拉扯紫儿的衣袖:“妈,你少说两句!”紫儿却一个手肘撞开他:“白养你了!长到这么大居然向着别人说话!”
凭什么一来就冲我发威,哪里对不起她了?我也跟着沉下脸:“出了什么事值得这么大惊小怪的吗?”
“我大惊小怪?我们都落到这步田地了,你还说这种风凉话……”紫儿哧笑着朝我翻起白眼,若不是白四先生接过话头,只怕她又要牙尖嘴利的讽刺个不休了。白家家主还是一样阴沉稳重,他指指庭院里的锅灶:“我们的家被人占了,现在只能住在这个地方。”
家被人占了关我什么事?凭什么冲着我发火!我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这脱口而出的埋怨,紫儿却还是不依不饶:“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小子,仗着是龙神的家丁就霸占我们的地盘,还说有意见就找火翼和你家小的那一个去!我可不管你们拿了那小子什么甜的咸的,说到天外去也得还我们一个公道!”
“别说什么的家丁,我和冰鳍就连神明本尊都不认识,怎么可能扯上那种没边没影的关系!”我嗤之以鼻。
紫儿却针尖对麦芒:“不认识?居然睁着眼睛说瞎话!”
难道我还说谎不成?香川城大大小小的河川湖泊,深潭古井,哪个不镇守着龙王,可他们跟和善的土地公公不同,绝不会轻易屈尊搭理区区的燃犀!我和冰鳍最多就因为务相屏风的缘故,和龙神阳炎沾过一点边,可那是位失去本体的水脉神明,他被巴家供奉在无量宫神木里,成了维持那咒缚之家繁荣的力量源泉;直到醍醐冒着被禁足的危险决然将屏风击碎才得以解脱,然而这时候龙神的气息早已经消失不见了。
所以这位龙神仆从是什么来头,我和冰鳍根本就不知道!说不定根本就是居无定所的妖怪为找个住处,冒名顶替仗势欺人!我努力按住火头:“那跟龙神的家丁好好商量一起住行不行?大家既然靠的近,就当多个邻居,难道就不能和平相处吗?”
“说得到轻巧!”紫儿家首先炸了锅似的抗议起来,“我们才不跟那小子住在一起的!绝对不要!”
白先生家也忙不迭的摇头:“住不来的,我们绝对没可能和那种东西成为邻居!”
那种东西?这两家究竟碰上什么了啊?我总以为跟着龙神的大体就是蛇虫鱼鳅之类,紫儿家是老鼠,不愿意惹上这些还情有可原;白四那边是家蛇,为什么他们也没法跟那位家丁相安无事呢?就在我疑惑间,四先生拿出了孤注一掷的架势,朝我投来信赖的目光:“说实话我们是斗不过那小子的。但凡事都要讲规矩,所以他也不能由着性子恣意妄为。说到底一切都在你了!”
一切都在我?难道请我来,是要去和那个蛮横的龙神仆从谈判吗?这担子未免也太沉重了吧!还没来得及推辞,四先生早已从袖口取出一缕鲜红的东西,紫儿像突然想起来似的,也连忙从怀里掏出一模一样的物件,不由分说一起凑到我面前,我一看就更纳闷了——这不是被我和冰鳍不小心扯断的红丝绦吗?
这段红线的遭遇还真是坎坷——先是在无量宫庭院里被我们意外发现,由醍醐带回砂想寺里,然后又在冬日午后被沙弥送回我家,此刻竟到了紫儿和白四手里。可能祖母顺手放进什么柜子盒子里,被这群蛇鼠翻着了吧,可是把这缕红线拿给我看又是什么意思啊?
我茫然地看看那抹鲜红,又看看紫儿和四先生:“这是干什么?”
紫儿顿时气歪了脸:“竟然问我们干什么?你该不会是故意的吧!”
“别急,你再想想看,这东西可代表了重要的约定!”四先生好歹还能沉住气鼓励我,但他的蛇瞳却已冒出幽幽绿光。
“约……约定?”话一出口四先生和紫儿就目光灼灼的凑过来,一起用力点头,这下我更慌了,一时间口不择言,“这是祖父和祖母之间的红线信物……”
猝不及防的,耳边蓦地传来轰的一声沉闷爆响,我条件反射的缩起脖子——只见道道灰白暗影掠过眼前,霎时间布满整个庭院。惊魂未定的我惶惑地看过去,那原来是成群的蛇鼠突然现出原形,正慌不择路的四下逃散。
我算是亲眼见到什么是“作鸟兽散”了——如同被不知名的力量催迫着一样,蛇鼠们纷纷扑向四周,像沉进水中一样没入壁间,只剩我身边几位比较年长的精怪还能勉强保持人形。小八为难地看着我,皱起细细的眉毛频频搓手:“火翼,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可是……反正我会常来看你,等那小子一走我们就搬回来……”
不等说完紫儿一把拉起他,将手中的半截红线塞给我转身就走:“哼!咱们走!离了这无情无义的人还不能活了吗?”
四先生眼中已经没有了刚才的光芒,那慢悠悠的步态透着失望。将红线交还给我,他懊恼的摇了摇头:“也许你家另一位能记得那个约定吧,可惜这次来的是你。”
即使冰鳍来也不会知道这没头没脑的“约定”的!可是看见他们垂头丧气的样子,连我都觉得自己实在不应该了。现在说什么也晚了,我只能垂头道歉:“对不起……”
白四先生摇摇手,飘然走向他游散的子女们:“我们和那小子打赌,如果你或者小的那位能想起这丝绦的约定,我们就能继续住下来,反之我们就得把地盘让给那小子。既然输了,我们就必须遵守规则……”
“对不起!”我的头垂得更低了。
白四先生的身影早已消失在壁间,但他的话音却依然袅袅传来:“提醒你一句:这红线的约定,你们还是想起来比较好——毕竟自己做过的事情只能自己解决……”
我拿着那两截断掉的红线,茫然的看着络绎而去的蛇鼠两家。“自己做过的事情还得自己解决……”反复思索着白四先生最后的话语,那个冬日沙弥的传言再度浮现在我脑际——“解铃还须系铃人”,方丈能寂的暗示不也正是这个意思吗!
可这究竟是怎样的约定,我们又做了什么非解决不可的事情呢?这一切在心中根本没有任何痕迹、任何头绪——我和冰鳍曾经接触过那所谓的“铃”吗?那么它究竟是什么,我们又将它系在何处,到底要如何才能解开那看不见的丝绳……
嘈杂声不知什么时候消散了,耳中充满了寂寥空落的回响。我猛地回过神来,却发现苍翠的庭院早已变得空空荡荡,如同正被阳光照彻的翡翠匣。环顾 56db." >四周,我陡然发现连小八也不见了踪影。糟糕了,每次都在他带领下才来到这里的我,根本不知道怎么离开!
我连忙奔向高耸的墙壁,沿着密实的墙体寻找出路,可这间庭院就像巨大石槽的底部,四壁到处都浑然一体,连条缝隙都没有,怕是连蚂蚁都怕不进来,别说我了……
这可怎么办,难道要在这古怪的庭院里困一辈子吗?我顿时着急起来,拼命敲打墙壁呼喊着希望外面能有人听见。然而就在这刻,一缕飘忽的白影突然掠过溢满眼角的无边碧绿,那种飘舞的方式,不像云霭,不是流水,它属于高扬轻举的纤薄衣袂!
又出现了,这皎洁虚渺如白昼月华般的影子——回想起来,在砂想寺、无量宫、书斋,每当我和冰鳍陷入困境的时候,这包围在绿意中的白衣影像就会毫无征兆的出现,反复徘徊着,既不靠近,也不远离……
反应过来之前,视线已追向那片明净的光。初雪似的背影摇曳着掠过草间,飘上石阶,伫立在芒叶中央的亭茶里,一路迤逦,一路像水中倒影般荡漾不歇……
这逐渐清晰的幻象是位少女吗?因为垂着蓬松乱发的颈项看起来是那么纤细精致,可那挺拔的脊背却明显是凛然的少年风姿。静立庭院的一角,他缓缓回过头来,绿火燃烧在身后,模糊了此刻的虚幻容颜……
可是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又是从何而来的呢?不,不仅仅是似曾相识这么简单,渐渐呈现出轮廓细节的少年身影,熟悉得……近乎恐怖!
会在此时此地出现,又带着难以言喻的违和感的少年,会不会是抢夺了紫儿和白四家地盘的龙神仆从?
“等一等!”我呼喊这向他追去,却踏入一片荡漾飘摇的绿色之中……
恍如修长柔韧的发丝一样的藤蔓随风飘荡着,丝丝缕缕,芊芊柔柔……不,这不是藤蔓,是比藤蔓更轻盈柔软的植物——是水草,顺着水流油油摇漾的水草!少年素白的姿影便起伏在那可望而不可即的叶脉中央。
只是这片刻的走神,那漫卷招摇的蓊郁绿意已在我眼前渐渐聚合凝结,融成强韧虬结着的粗大绳索,蟒蛇般缓缓蠕动着,交错着,掳掠似的不断缠绕向那霜雪般洁白的身影;而少年则化身为巨浪中的扁舟,随波逐流地在深碧的波峰波谷间颠簸,仿佛随时都会消失……
“等一等!”我努力分开漫舞的水草,向那少年跋涉过去。似乎听见了我的呼唤,他的背影凝住了,并不回头,少年只是背向着我缓缓握拢垂在身侧的右手,然后慢慢张开,随即再握拢,再张开——那个姿势是在召唤:随我来!
明明心底还有些抗拒,但手已情不自禁的朝他探寻过去,连我自己都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就已经握住了少年的手腕。
鲜明的冰冷触感,和缓微茫的脉动,那么直接,那么真实地传达到指尖。我握住的手腕不像是属于流着温热血液的人类,倒像是一段流水隔着浅浅的冰层,不断叩击着我的掌心……
脚步不知不觉的向前移动,我被白衣少年牵引着,穿行于这片绿之混沌中。四周寂静无声,静的空阔寥落,甚至连血液在体内那类似海潮的暗涌都可以听见。无法忍受这仿佛要埋葬一切声响的无边宁谧,我小心翼翼的试探着:“喂……在无量宫找龙神的时候的时候,在书斋里找祖父笔记的时候,我看见的也是你吧?”
并有回答,我的声音像一缕烟气般,在沉默里一点点地消散无踪。我下意识的慢慢握紧少年的手腕,似乎不这样,就不足以对抗慢慢升起的未知恐惧。那冰凉的,仿佛要把手掌吸住一样的皮肤,冷漠地抗拒着我的束缚。
“你是谁?”这沉寂几乎让人窒息,我觉得如果不说点什么,连自己都要消失在这片绿霭里了,这问题原本并不期待对方有任何回应,可就在此刻,突然叩响起水晶的清音:“这样的情形,好像以前也曾发生过呢……”
我不由自主地抬起头,凝视着走在前方的白衣少年,苍雾缭绕在他颈间发梢,使那背影看来竟如透明一般,随即传来的语声同样澄澈通透:“是什么时候呢……对了,在遥远的异乡,雪神的领域里……”
雪神的领域?他说的是药神村吗?今年上元时节在那雪境里,被误认为神妻的冰鳍差点就走过了神婚仪式中的七座桥,成了异界的存在。问起缘由,冰鳍说他在昏昏欲睡的状态下,也曾与一片青葱中的白衣人影狭路相逢……
“反正我已经一无所有了。触犯禁忌失去眼睛也好,破坏约定遭到天谴也好,我都不该放开手的……”少年的声音平静得如同反射着阳光的清澈水面,其下却奔腾着暗涌的情感,“如果知道会变成这样,一开始我就不放你走。”
似曾相识的语句瞬间在我脑海点燃清醒的野火。
——如果知道会变成这样,一开始我就不放你走。这……不是冰鳍在那冰天雪地中亲耳听见的告白吗!
不知从何而来的勇气让我脱口高喊:“原来不是雪神,那时候想带走冰鳍的,是你!”
“你是火翼!”少年惊呼着,手腕霎时僵住了。我的掌心蓦地一虚,手中充实的触感突然松动,隔了几秒我才反应过来——伴着一声近乎绝望的叹息,此刻少年肢体的一部分缓缓崩解,化作银色的星屑。像是握满一把流沙,越用力,那银光氤氲的碎片便越是以不可遏抑的速度,从我指缝间溜走……
幻惑的绿影像温柔的水脉一样蔓延过来,刹那间淹没了我周遭;带着无法逆转的毁灭预兆,少年的身影,崩散了……
我惊呼着伸手去捕捉那四散的银星,指尖蓦地碰到某个坚实物体,我下意识的一把握住,和煦的温暖霎时间传递到掌心,熟悉的惊叫声随即响起:“火翼!你怎么在这里!”
苍潮瞬间退去,眼前回复澄明一片,我发现自己竟置身于某个陈设凌乱的房间里,还紧握着冰鳍的手腕!平复着紊乱的呼吸,我惶惑的环视周围:繁复的雕窗外暮色四合,昏黄的白炽灯将灰蒙蒙的影子错落有致地画在重重书架上,窗下摆着张拙重的书桌,桌面上还摊着整理了一半的卷册——这不是我家的书斋吗?我居然一时都没有分辨出来!谁叫书房里“干净”的异样,平时嘈杂拥挤的小精魅和颜如玉们都不知躲去了哪里,这里比平时要空旷冷清不知多少倍。
妈妈和婶婶一边忙家务一边说笑的声音依稀响起,才让这种回家的感觉切实在我心头沉淀下来。冰鳍皱着眉头上下打量着我:“你怎么突然就冒出来,还把小杂碎们全都吓跑了,变得很厉害嘛!”
我是怎么从傍晚学校的图书馆,一步跨到入夜家中的书斋里的呢?深究其中的细节,只怕绞尽脑汁也是白费力气,我用力摇晃着冰鳍的手:“这些就别管了!冰鳍,雪神婚你还记得吗?你不是说那个时候看见什么白衣人影吗?”
冰鳍迷惑的看着我:“怎么突然提起这个?”
我低下头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字的重复着:“如果知道会变成这样,一开始我就不放你走。”
“你什么意思啊,重提这种旧话!”冰鳍顿时红了脸,“那时候我穿了忍冬神婚服,雪神认错了也是正常的!”
“说这句话的不是雪神!”
“不是雪神是谁?”
“是……”我一时语塞,直到此刻才发现,那个白衣少年究竟是谁,我根本一无所知。
抬起手看着空无一物的掌心,流沙滑落的感觉依然那么鲜明的残留在指缝间。少年消失那一刻的叹息声清晰的划过耳际,我突然间没来由的觉得,自己可能永远也见不到那皎洁的幻影了;也正是在意识到这点的那一刻我才发现——从看见绿意中的朦胧白影开始,原来自己的眼睛一直都在不自觉地追寻着那有些莫名熟稔,却又有些莫名可怖的少年……
第四章 骨绮想
对于春天的衰落,我是在不久前才清楚感觉到的;变得越来越肆无忌弹的阳光毫不隐讳的宣告着——夏天就要来了。
如果不能在第一声蝉鸣来临之前结束整理工作的话,那么蓬草和柳蒲公英就会恣意占据整个庭院,让人束手无策的。在这座位于香川古城的祖宅里,花厅前的庭院原本是供祖母做通草花时取材用的,一直由她整理着;可祖母年事渐高,收拾庭园的工作自然而然就落在了我们小辈的身上。此刻置身这小小的绿色空间里,穿着过于宽大的衬衣,带着土气的手套和草帽的我直起腰,将视线投向头顶上方那一片柔润蔚蓝的晴空……
渐渐变高远的天空里,牡丹般的丛云将银灰的阴影倾泻下来,云层缝隙间的阳光筛落在绿意盎然的花草上,可是却好像刻意强调不公平似的,避开了墙角那株孱弱的枫树——在乱开的瞿麦和石荷叶那楚楚可怜的花朵之间,这过于矜持的枫树的确有一种不协调的感觉,更何况它还被遮挡在墙外枇杷树巨大的阴影里。我抹掉沾在脸上的草叶慢慢走过去,思量着也许将它移开会比较好。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细弱的猫叫声传入了我的耳中。似乎从昨夜开始,这哽咽般悲切的声音便若有若无的回响着,此刻已能听出是一只刚刚离开母亲身边的小猫,它可能不小心爬上高树或卡在墙缝间了,所以才会叫得如此凄惨吧……
“冰鳍,你倒是去看看那只猫到底在哪里啊!”我下意识的呼喊小我一个月的堂弟的名字,可是话刚出口我就想起来:冰鳍他接我们的远房兄弟,本家奶奶的嫡孙——“晓”去了。自从正月十五上元节在药神村本家分手后,这家伙就不断打电话叫嚷着要到我们家来玩,不过都被冰鳍毫不留情的拒绝了;今天他则是以代表选手的身份,来香川参加三省一市的高中武术比赛,并“顺便”看看我们,再推三阻四的话,祖母就要怪我们没人情味了——毕竟晓和我们还是“青梅竹马”的童年玩伴嘛。
祖母是不知道真相才这么说的!五年前晓来我们家,虽然只住了几天,但这个“万人嫌”差点没把我和冰鳍给折腾发疯。虽然想不起来具体遭遇了那些可怕的对待,但至今我们对那段回忆都怀着一种莫名的恐惧,如今还要加上晓在药神村的“亲切”表现——总之,我和冰鳍一点也不期待这个家伙的到来!
越来越凄切猫叫声打断了我的胡思乱想,好像那声音就在枇杷树那一带。我走到伸展进我家园内的树荫下,抬头看那茂密的枝条——虽然浓绿的枝叶和青黄的果实遮挡了视线,但可以确定小猫的叫声并不是来自那么高的地方;而是……就在墙外……
墙外的枇杷树下是街坊共用的水井,已经弃置很久,变得异常寂寥了。记得小时候,这光滑洁净的宽阔井床还是大家纳凉谈天的好去处,覆盖着枇杷浓荫的井边时常传来邻居们的笑语。大家都说这口井深达千寻,井水甘洌并且冬暖夏凉,即使从来没请人淘过,水质也丝毫没有变差;所以就算有了自来水,街坊们也还时常在这里淘米洗菜,夏天还冰西瓜樱桃什么的。不过奇怪的是冰在井里西瓜经常会无缘无故的沉入水底,而樱桃等等的也时常会消失一些,大家从不去追究。因为老人家都说这口井深达千寻,有井龙王住着,这是他取走了自己应得的份额。所以大家也不自觉的沿袭着这样的规矩:掉进井里的东西是不能再去捞的,往井里抛掷不洁的东西更是被绝对禁止,因为无论什么一旦落入井下,就都是龙神的贡品。
仔细想来,这应当是古老水源崇拜的残存吧,在很长一段时间之内,这种风俗都很有效的起到了保护水脉的作用。可是几年前大家就渐渐冷落了这里,听说因为一只猫溺死在井底的缘故。
想到这里我的眉头皱了起来——此刻我听见的,真的是猫叫吗?就像怀着通天犀角的碎片出生一样,我和冰鳍天生便是可以感应到彼岸世界异类存在的“燃犀”。我的眼睛能看透黑暗彼方,而他的视觉虽不那么敏锐,却能听见无形灵体发出的声音。虽说死了那么多年的小猫亡灵的声音,我应该不会那么容易就能听见;可是一旦它化为怨魂依附在什么有形的实体上,变成妖怪什么的,那情形可就说不准了。
这一带都是上百年的老房子,时常孳生形形色色的奇怪妖魅,这些彼岸世界的家伙们最喜欢“燃犀”的气息,一旦发现,它们就会在第一时间冲过来赶也赶不走;尤其像猫妖怪这种捉摸不透的任性家伙,我和冰鳍一定应付不来,所以还是趁早躲开比较保险!摘下草帽,我垂头丧气的穿过火巷朝前厅走去。就在我踏进堂屋的那一刻,似曾相识的干脆嗓音像弹丸一般从我头顶抛掷下来:“哟!这不bbr>是火翼嘛,好久不见啊!”
我吓得反射性的后退一步,怀疑的打量着面前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家伙:黝黑的皮肤和粗糙发红的硬发是陌生的,但我怎么也不会忘记那威风凛凛的眼角和傲气的武士眉——错不了,这绝对就是上元节碰见过的本家正房嫡孙——晓!可从药神村分别后也没过多久啊,他居然晒成了这个样子,简直像从南国小岛回来的一样!
如果晓爱欺负人的个性能随着外貌有所改变那就好了!还没等我开口,他就爆发出一阵响亮的笑声:“看看你的样子,本来就不是什么美人,还完全不知道打扮,将来一定会没人要的!”
我的脸色立刻阴沉下来——晓这家伙未免也太多管闲事了,一见面就说这么惹人生气的话!冷冷的看了他一眼,我没好气地说:“这就不劳你费心了!”
一听这话晓笑得更厉害了:“没错,没错,反正你有青梅竹马的那个家伙嘛!”他又在拿我和冰鳍寻开心,虽然童年时也常开这种玩笑,可今天还这样说就未免太没分寸了!
我不再理睬这讨人嫌的客人,自径寻找起同他一道回家的冰鳍来,只见我这个堂弟坐在供桌边,整个人瘫在椅子上,看来在接晓回来的这一路上,他已经被那精力旺盛的捣蛋鬼弄得精疲力尽了。晓则浑然不觉地四下张望:“咦,那个家伙呢?怎么不见他?”
“他又在玩什么花样!”我皱起眉头,冰鳍有气无力的摇了摇手表示不知道。
可是晓却不依不饶的靠了过来:“火翼,那个家伙没跟你在一起吗?难道……你的青梅竹马终于把你给甩了?冰鳍妹妹,老实交待是不是你横刀夺爱啊!”
“你住口!”换了平时,最讨厌被人这样取笑的冰鳍一定毫不客气的打上去了,可是现在的他也只能发出没什么威慑力的抗议。我不屑一顾的回头对着晓嗤笑道:“适可而止吧,完全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不要说什么青梅竹马,因为总是说一些柳树下的阿姨一年四季都穿着白裙子啦,楼梯下面坐着黑色的大个子啦之类讨人厌的话,童年的我和冰鳍根本没有办法与同龄人自然的交往,而唯一一个年龄相仿的伙伴就是晓,可他留给我们的回忆只能用“噩梦”来形容。
“这么说你们的感情还是和以前一样好了?”晓依然不知收敛,“那快点把他叫出来嘛!他不是最听你的话嘛!来来,火翼,不要那么小气!”
把谁叫出来?谁最听我的话?晓他……到底在说谁?我看了冰鳍一眼,冰鳍同样露出微微迷惑的神情。从小晓就喜欢欺负我们,现在肯定又在变着花样寻我们开心。一想到这里我就心头火起,看也不看他一眼就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你是去带他过来吗?”晓很殷勤的跟上我,“我和你一起去!”
一种微凉的诡异感渐渐爬上了脊背,我停住脚步,抬起头看着晓的眼睛:和恶作剧时看好戏的态度不同,他的眼神里有种急切的期待,我无法确定是晓的演技进步了,还是这里真的有他想见的人。
见我不再向前,晓摸着粗硬的头发不怀好意的笑了起来:“哦哦?还是..舍不得让我见你的红叶吗?放心!只是过过招而已,我下手有数不会打伤他的!”
“我的……红叶?”冰鳍抗议的声音里夹杂着我惊讶的话语——红叶?回想起来,在药神村的时候,晓似乎也曾不止一次提起这名字,原以为那是他在香川认识的某个玩伴,没想到他居然跑到我们家里向我要人,冰鳍发出了不屑的嗤笑:“又在玩花样,火翼你别理他!”
“那就一定是红叶他不敢来见我!”晓却像脑筋完全不会拐弯似的,居然越说越得意起来,“那个瞌睡虫就只有一张脸长得漂亮,一辈子都是我的手下败将!”
实在跟不上晓混乱的思维,我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你说的红叶我们根本不认识,上别处找去!”
“你蒙谁啊!”晓从鼻子里发出不屑的冷笑,“红叶他不是你们家的孩子吗?”
红叶……是我们家的孩子?还没有力气从椅子上起身的冰鳍懒懒的叹了口气:“火翼你别上他了的当,被他牵着走!”
一点也没错,这一定又是晓的新把戏,我们家从来也没有过一个叫红叶的小孩!我瞪着晓的眼睛,狠狠的说:“你这家伙除了捉弄人就不会别的了吗?”
一瞬间,晓的瞳孔收缩,这使他本来就不太友善的眼神显得更加凶狠。“你把他藏起来也没用!”他不费吹灰之力地推开我,大步走向后面的厢房,“红叶,给我出来!”
这下冰鳍也坐不住了,他诧异的看了同样惊讶的我一眼,连忙追着晓朝厢房跑去。这家伙早已熟门熟路,他一边推开扇扇木门,一边喊着红叶的名字:“我知道你一定躲在哪里睡觉!给我出来,红叶!”毫不顾忌我和冰鳍的抗议,晓沿着连接整座建筑的檐廊,和那个虚幻的对手玩起了捉迷藏的游戏——揭开帐子,打开柜门,折起屏风,掀起坐垫,这家伙根本就是来破坏的!
“太过分了!你不要再闹了!”我和冰鳍拼命阻止晓这怪异的行为,可是哪里是空手道选手的对手,被惹得烦躁起来的晓毫不费力的推开我们,大吼起来:“你们两个!干嘛阻止我找人!”
“我们家根本没有红叶这个人!”冰鳍毫不示弱的吼了回去。这一刻,晓的动作停止了,他缓缓的回过头来,注视着凛然的冰鳍,冰冷的恶意浮现在他眼里:“再说一遍!”
倔强的冰鳍一定会说出激怒这头暴龙的话的!我连忙抢着说:“可能你记错了,晓!那也许是邻居的孩子吧,我们家真的没有叫红叶的人!”
我的话并没有安抚晓的情绪,他慢慢的眯起锐利的眼睛,随手拿起了面前沙发上褪了色的织锦靠垫:“这个垫子……红叶曾经枕着它睡觉的……那个时候还是很新,非常鲜艳的红色,很衬红叶的头发……总是乘他睡觉的时候把垫子突然抽走,吓他一跳的,不是你吗!”他用力丢下垫子,一把拖起我的手腕向外面走,屋外天井里花架上的蔷薇开得咄咄逼人,似乎连附近空气都被染成了艳丽的粉红色,那过于明媚的光影刺痛了我的眼睛。晓指着那落满绯红花瓣的冰凉的条石凳,语气中有一种压抑的激烈:“那里,就在那里,红叶总是睡在那儿,那个时候把花瓣聚在一起,然后洒在红叶身上,几乎把他埋起来的……不是你吗!”
“怎么可能……”冰鳍的话还没讲完就被打断了,晓俯下身,用手指在我眼前比划着:“红叶啊……他的刘海有这么长,可他就是不许人碰,每次你偷偷拿来剪刀,都会立刻就被他发觉!”
我慌乱的注视着晓——我所认识的他的确有着恶劣的个性,但却绝对不是粗暴的人!然而此刻晓眼瞳里苛烈的气息让我畏缩,他异样的行为让我害怕;可更让我恐惧的是他的话语:在晓的记忆里,有关红叶的部分不只是粗略的轮廓,而是再清晰不过的细节,几乎每段和红叶有关的回忆都有我和冰鳍的影子。可是给晓留下那么深刻印象的人,居然没有在我和冰鳍的心头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
明明根本不曾在这个家里存在过的——那个名叫红叶的少年!
“我知道他在哪里!”挥开冰鳍阻拦的手臂,晓继续拖着我向后院走,紧邻庭园的那间小厢房就在我们眼前。那么想见这个人吗——微笑如同由内部燃烧而出的火焰般,呈现在晓的面颊上,他松开我缓缓的点着头,“我就知道没错!”
仿佛被什么魇住似的,晓一步一步走近那座小厢房。一时间都动弹不得的我和冰鳍,眼睁睁的看着他手抚小厢房的门环,回过头得意的笑着:“终于让我找到了吧……红叶就在这里面!”他怎么就能确定红叶在这里?这根本不可能啊,因为那个房间是……
“不要开门!”我和冰鳍异口同声的喊起来,而晓则报以一个嘲讽的冷笑:“不是说过吗……把红叶藏起来是没用的!我一定能找到他!”
门枢干涩的咿呀声像钝刀刮过人的听觉神经,小厢房的门就这样被猛地推开了。眼前一下模糊起来,我和冰鳍连忙捂住口鼻,只听见毫无防备的晓接二连三的打了好几个喷嚏。谁让他不听我们的话——这小厢房本来就是储藏室,终年都不会有人进去,贸然开门当然会被灰尘呛得又咳嗽又打喷嚏!
这下他总算得到教训了!我挥散眼前的烟尘,却只看见晓的背影冻结在狭窄的房门前。他难以置信的回头看看我,又看看经年累月积在陈旧器物上的厚厚灰尘,嘶哑的低语着:“怎么会变成这样?这里……不是红叶的房间吗……”
“晓他看见的,八成是那些东西……”冰鳍靠近我低声说道。我点了点头皱起眉心——满了一百年的东西就会有灵魂,这座老房子里到处都是这样那样的奇怪家伙们,有时候它们也会幻化成人形和我们嬉戏;虽然晓不一定就是“燃犀”,但五年前仅仅十岁左右的他碰巧遇见一两个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看着站在储藏室前呆若木鸡的晓,我转动着被他握痛的手腕,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这里从我出生那天起就是储藏室。晓,不管你是恶作剧也好,真的弄错了也好,现在你总该明白了吧——我们家根本就没有红叶这个人!”
突然之间,晓的脊背崩直了,一种无法形容的压迫感从他身上散发出来。脑中顿时响起警铃,但退却的动作却无法传递到我的四肢——我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清楚的意识到晓武者的身份!
——也许会被打!有着相同预感的冰鳍上前一步挡住我,而我则下意识的闭上了眼睛……
然而我害怕的事情并没有发生。传递到我感官中的,只有晓低沉压抑的声音:“就算你们要报复我整我,也不要开这样的玩笑啊!你们真的忘了红叶吗?”他深深的吸气,努力的控制着情绪,“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居然把每天同桌吃饭的人忘得一干二净!只不过五年而已,五年……并不久啊……”
每天都在同一个桌子上吃饭?那么,那个红叶就不可能是彼岸世界的家伙们幻化的了!我茫然凝视着晓越来越冰冷的眼神,他的声音同样充满了冰冷的轻蔑:“早知道你们这么薄情的话……当时无论如何我也会带红叶走的!不可原谅的尤其是你,火翼!就算所有人都忘了红叶,你也不该把他给忘记!”似乎无法准确的传达自己的感受,无所适从的晓狠狠地挥拳头砸在储藏室的门框上,这激烈的动作把稍稍松了口气的我和冰鳍又吓得后退一步;这时晓却决然走进那尘封的厢房,家具和器物被推倒的乱响随即传来——也许只有这种方式,才能平衡他失控的情绪吧……
我和冰鳍想去阻止晓,却又被满天的灰尘逼得无法靠近,只能呆呆的站在门口,听着他不时夹杂着剧烈咳嗽的语声,红叶,红叶——他说的每句话都有关红叶……
从他的言语里,并不存在的“红叶”的印象渐渐成型——那是个皮肤很白的少年,有着不容接近的硬质之美;成天成天的睡觉,话很少,饭量也不大;醒着的时候总是躲着其他人,但只有在我呼唤的时候,他才会慢慢的转动端丽的杏眼,无声的穿过落满蔷薇花瓣的青石铺地的天井,走过来枕在我的膝头……
此刻我惶惑的环视着四周,熟悉的家园忽然透出某种异样的陌生气息——那个人,在晓的话语里和我这么亲近的人,究竟消失在这座古老的宅院的何处了呢?晓的叙述越详尽,我就越能确定我根本没有关于这个人的记忆;可就在确定这一点的同时,不协调的预感却如泫然欲泣的初夏一样,在我心里弥漫开来……
仿佛要驱散这种感觉,我一步踏入被晓弄得凌乱不堪的储藏室内,迎接我的是玻璃破碎的冰冷的声音——静静飘舞的金色灰尘里,晓遮着面孔靠在洞开的窗边,早已失去了刚才的气势。他的语声里有一丝哽咽:“他说过等我回来要和我再打一场的!我们之间还没有分出胜负呢……五年来没有一天我不在想着再跟他过回招,可是你们居然告诉我——他根本不存在!”
朝着庭园洞开的窗口透进寂寥的光线,那颗细弱的枫树正漠然摇曳在斑驳的光影里……
晓回去之后的夜晚,我被前一夜挥之不去的猫叫声包围了,那声音始终就在围墙外枇杷树荫下的水井边徘徊,一声一声,延绵而凄切。迷路猫那近乎腐烂的悲鸣里,映在帐顶的灯影仿佛冻结了一样僵硬,渗透进长夜的时间水滴就这样不停的增加着粘度。房中的一切渐渐摇晃起来,梦境如离弦之箭一般激射过我脑际,在它射中终极之鹄的那一刻,一道修长的人影烙上了我的眼睛……
那是散发着犀利感觉的陌生背影——应当是个清爽的男孩子吧,纤细的肩背虽然依旧残留着青涩感,但却早已呈现出凛凛英姿。少年傲岸的挺立着,不知从何处吹来的风拂起他颈边的黑发,映衬得那过于白皙的肌肤像破晓晨曦一般眩目。从他周遭开始,沉浸在黑暗中的一切渐渐清晰起来:巨兽般蹲据着的古老枇杷树,湿润光滑的石井床,还有那冰冷眼瞳般的深井……
仿佛刻意割断我与那个背影的联系一样,坠落感突然那么真切的降临了。身体沉重地急速跌向未知之处,我徒劳的去抓住飞掠过身边的所有东西,但没有什么能遏制这无止境的坠落趋势。绝望的仰起头,一小片圆形的天空正急速的退出我的视野,不知从何而来的凤尾形剪影凌乱地涂抹在这片小小的蔚蓝里——我明白了,这是遍生在潮湿井壁上的井檐草的茂盛姿态。
我正在向井底坠落啊!在无法触及的蓝天的彼方,乱草掩映出一团模糊的人影,他有着我再熟悉不过的容颜——那是……
“晓!”发自我口中的惊呼一下子切断了睡眠之线。微明的天光映在雕窗上,像一层薄薄的银粉,房间里熟稔的陈设让我慢慢定下心来——梦已经醒了,坠落向井底的自己和井栏上的晓像夜的泡沫一样,霎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天色还很早,但我已没有睡意了:一半是因为噩梦,另一半则是因为比昨夜更响亮的猫叫声。那只小猫像即将到来的梅雨那样极富耐心,不断让细弱的鸣声飘过正待苏醒的晨曦。黎明的薄寒里,我披起衣服,慢慢的走向被朝露濡湿的庭院……
若有所思地走到枇杷树阴影下,我一个不留神差点碰折那株小枫树的细枝,看着那因为缺少阳光而异常淡薄的叶色,我不禁有些怜惜地俯身轻抚那不起眼的枝干:真奇怪,怎么会把它种在这里呢……
就在我的指尖接触到枫树柔嫩新叶的那一刹那,身后忽然响起异样的声音——那是小孩子的呼吸,还有断断续续的言语……
“这是什么,黄黄圆圆的样子?”
“枇杷。”
“可以吃吗?”
“嗯。”
“看我的,我去把它摘下来!”
“绝对不要碰那棵树。”在我背后说话的小男孩们,其中一个用过分活泼的熟悉嗓音不断的提着问题,另一个则用与年龄不称的冷淡语调,不耐烦的应答着。
这大清早的,是谁家的孩子跑到我家来了,院门明明都是锁好的啊?就在我疑惑地回头确认的那一刻,杂乱的悉簌声突然从头顶传来,我下意识的抬起头,冷露猛然间从巨大的枇杷树冠上急雨般的滴落下来,像无数小小的尖针……
模糊的阴影瞬间笼罩了我的视野,昨夜的噩梦裹着坠落感霎时闪过脑际……我惊叫着急忙后退,那团黑影裹着树枝折断的噼啪声,重重的落在我面前。
“晓!”辨认出了制造这场混乱的入侵者的面孔,我惊讶的喊出了他的名字,这家伙不是回去准备今天的比赛了吗?怎么一大早就出现在这里!
可是晓却并不回答我,也不起身,只是痛苦的抱住了脑袋,难道他跌伤了?虽然老房子的围墙是很高,可从小就开始练习空手道的晓反射神经一流,这种高度应该不至于让他摔伤才对!
我走过去确定晓的状况,一边责备他不小心:“不是绝对不要碰那棵树嘛,晓!”
“谁说的!”伴随着变了腔调的吼声,晓忽然抓住我的手腕,不顾我的挣扎,他固执而狂暴的反复询问着:“谁说的!是谁说不可以碰那棵树的!是谁说的!”
谁说不可以碰那棵树的……是刚刚那两个小孩子啊!我惶惑地挣扎着转向身后的庭院,可在那错落的矮树间,只有闲花野草静静的摇曳着,根本看不见任何人的影子!
“你们在干什么!”冰鳍的高喊声突然从庭园的入口传来,一脸紧张的他疾步走来,手里还紧握着粗粗的木门闩。一看见断掉的枇杷枝和被压倒的花草,冰鳍再也控制不住怒火了:“居然跳墙!你这野蛮人!”
“为什么不能碰那棵枇杷树?是谁说的!”晓丢下了说不出话的我,向冰鳍走去,冰鳍下意识的横过门闩:“你在胡说什么啊!根本没听说过这码事!”
可我的确听到有人说过的,就在片刻之前!然而只是一瞬间,那禁止别人靠近枇杷树的孩子,那有着与年龄不相称的冷漠语调,用最简洁的言语诉说着禁忌的孩子,居然和他饶舌的同伴一起,彻彻底底的消失无踪……
“喂!你倒是说为什么不可以碰那棵树啊!”
“会被他看见。”
“为什么不能被他看见?”
“他会以为是送给他的东西。”
“他他他!那个‘他’究竟是谁嘛?”
“是绝对不能接近的东西。”
“原来你是个胆小鬼!怎么,不服气吗?不服气的话来打一场啊!”
“你只是单纯的想打架吧!”
“少废话,我们还没有分出胜负呢!”
又开始了……毫无征兆的,那对谜一样的男孩的对话……
为什么眼前的景物会再一次晃动起来呢……此刻的我很清醒,并没有做梦啊……
庭院垂挂着蔷薇藤的门檐下,冰鳍和晓的影子与无形的空气一起拉伸曲扭着,如同妄想者诡异的梦境般,淡淡的幻象轻柔的重叠在我的眼前——两个年近十岁的孩童面对面的站立着,一如暗淡晨光里的倒影,庭院那边的围墙花树甚至透过他们的身体,隐约的显现出来。
这一次真的出现了,说话者的影像。其中那活泼健壮的男孩看起来没来由的眼熟,我定睛看去,不由得大吃一惊:那分明是五年前的晓,他正摆出还不那么成熟的空手道架势,以十分的专注和力气,全力以赴的对抗着另一位少年。
始终无法看清那孩子的脸,只看得出他和晓年龄仿佛,个头相当。虽然完全不懂空手道,但我还是觉得他一板一眼的招势根本不像一个八九岁孩子的手笔,和拼尽全力的晓不一样,那孩子就像只游刃有余地戏弄着猎物的幼小猛兽!
似曾相识的感觉慢慢从心底攀升起来,那孩子纤细黑发在脖颈附近晃动的姿态,那丝丝缕缕的深黑色分明的映衬着过于苍白的肌肤的样子,让我联想到梦中出现的那个陌生背影!
再过几年,这孩子一定能成长为有着硬质美的少年吧,他会拥有像冰凌一样不容接近的傲气,拥有很长很长的额发,以及那挺拔的凛凛英姿……
“我不会认输的!明天再比啊!”
“明天你要走了。”
“对哦……我要回去爸爸妈妈那边了!可是没关系,我们一起走嘛!”
“……”
“你不是说爸爸妈妈已经不要你了吗?反正冰鳍又对你不好,反正火翼也对你爱理不理的,所以你就算跟我走也没关系的啊!”
“白痴。”
“白痴的是你啊……”童年的晓握紧了拳头,似乎在大喊着对方的名字,可是他的声音却淹没在争执的声浪里——那是此刻的现实,我身边冰鳍和晓的声音。
五年前时光的幻影毫无预兆的扭曲,握着门闩的冰鳍和晓的争吵的状况粗暴的插播进来,眼前的时空就像正被坏掉的遥控器操纵着。
“请你不要再惹事生非了,都说我们家没有你要找的人!”那是冰鳍的喊声;“别想蒙我!火翼说漏嘴了,不可以碰枇杷树什么的就是红叶讲过的话!”这是晓毫不客气的回敬——为什么觉得熟悉呢?这样的争吵,好像……曾经发生过!到底为什么而争吵呢?就在五年前,就在晓离开的那一天!
五年前的幻影不甘示弱地回侵着,像失控的电视屏幕般,早已消失的昨日和好像哪里出了问题的今天反复的在我眼前切换着,无休无止……
头脑中哗然响起警铃,我所坚持的真相忽然像映在井底的那块小小的蓝天一般晃动起来,面前有一堵看不见玻璃幕墙,正有什么着被刻意的阻隔着——那是禁忌,绝对不能想起来……那是……禁忌……脑中反复的回响着这样的声音,可就像有什么即将破壳而出一样,我的头近乎麻痹的疼痛着……
五年前的争吵,此刻的争吵,禁止的声音,还有,不失时机的加进来的悲切的猫叫……停止吧……请停止……
在意识到的时候,我已经向冰鳍和晓走过去了,然而伴随着突如其来的激烈眩晕,坠落感再一次降临——和昨夜的恶梦一模一样:我徒然的仰着头,坠向井底的绝望里,最后呈现在我视野中的是那遥不可及的蓝天和井檐草的剪影,还有童年时代晓的脸庞。此刻,我不可思议的看清了他的表情,恐惧的、惊讶的、痛苦的表情——他正向井里急切的伸出手,大声呼唤着谁的名字,或者确切的说,他只是在毫无意义的发出悲痛的音节——他呼唤的,不是我……
是梦?我会在关键的那一刻醒过来吧;或者这就是真实呢?我将坠向何处,也许回不来了吧,掉进井里的东西是井龙王的贡品,无论是冰冷的物品,还是鲜活的生命……
突然间,坠落的趋势猛然停止了——有人抓住了我的手!那是再真实不过的触感。
沿着手臂向上看去,是过于苍白的手指,还有就是几乎遮住了眼睛的长长的额发,以及隐约闪烁在那近乎妩媚的杏眼深处的金青色魔性微光。已经长到和我差不多的年纪了吗?和晓过招的时候,明明还是个小孩子啊——本来应该从未曾出现在我的生命中的脸庞,为什么,竟有类似春去秋来的自然和熟稔?
“红叶……”我轻轻的喊着这个名字。一瞬间,井的幻觉消失了,脚下再度感受到土地的坚实。头顶上方绵密的轻响,不用看也知道那是枇杷树叶发出的温柔的沙沙声,被岁月打磨得那么光亮的井栏就在我的身边,而井的那一边,是那交织着矛盾的熟悉和陌生感的修长身影。
“红叶!你就是那个红叶吧!”我再次呼喊,用变了调的声音。可是他浑然不觉的背向这边,仿佛我呼唤的根本就不是他的名字。深深的吸了口气,我用力地摇了摇头:“请放过晓吧,红叶!其实你根本不存在对不对,你只是他幻想出来的影像!可是晓已经被迷住了,只有你才能让他认清真相啊!”
不易觉察的震动像微风抚动花萼一般传过红叶的身体。长长的额发荡动着,他转过了那优美的眼睛。溢满金青色薄光的魔性之瞳里为什么是冰冻一般的眼神呢?就好像,指责我在说谎一样……
不错,我的确在说谎——被困在记忆的迷宫里不能解脱的何止是晓,背着假想出来的幻影迷住的何止是晓,明明,还有我啊……
“你还是比不上晓。”我第一次听见长大后的红叶的声音,五年后他的声音已经褪去了童年时代的稚嫩,虽然并不宽厚,但意外的低沉清澈,“你的眼睛看不见真相。”
我有着可以看透彼岸世界的眼睛,它们可以辨识游荡的魂魄,剥去妖物的伪装,可是红叶却说我……看不清真相!
“求求你……红叶!”靠着枇杷树干跌坐下来,我抱紧了膝头,掩饰再也无法控制的表情,“你究竟是谁……”
风掠过红叶的头发,像无形的爱抚与叮咛。隔着井栏,冰霜般的少年无言地注视着我,慢慢的,慢慢的举起手臂。那细长的手指已然是男子的坚定有力了,散漫的划过近乎忧郁的弧线之后,它毫不动摇的定格在一个方向——在闪烁着和红叶眼瞳一样的金青色微光之处,是永远不会与我家庭院协调的,那棵细弱的枫树!
“都是冰鳍不好,你拿门闩打倒她的头啦!”“也不想想这都是谁造成的!”混杂着越来越凄厉的猫叫,焦急的语声真切的传入我不太分明的意识中。眼睛再次捕捉到真实世界的影像——冰鳍和晓慌乱的围着我,手足无措。
“我知道……真相了……”慢慢的站起身来,我推开身边的冰鳍和晓,走入盛夏午后声嘶力竭的蝉声般的猫的悲鸣里。在已经被温柔的晨光照亮的庭院深处,那个艳阳永远不会光顾的角落里,是红叶所指的目标——那棵,枫树……
“想知道红叶是谁吗?”不顾泥土嵌进指缝里,我开始挖掘那潮湿的土层。此刻自嘲的微笑和怪异的举动,也许就像正灌满庭院的猫叫那样疯狂吧……因为红叶就在这里,就在这薄薄的泥土下,他寂静的沉眠着……
这时,被我突如其来的行为惊呆的冰鳍和晓回过神来,疾步穿过庭院,试图拉开我的手臂,却在看见枫树下掩埋之物的瞬间失去了表情——那是褪色的浓红锦袋,从朽烂之处,依稀的露出细小散碎的石灰样硬块,那是死寂的骸骨,寥落的反射着炽烈的天光。
“难怪我叫他红叶他不答应……因为红叶根本就不是他的名字。”我俯身轻触着那掩在黯淡的红色锦囊中的尸骸,“怎么会忘记它的呢,它死的时候我明明那么伤心啊;还后悔为什么不对它再好一点,为什么没能像晓那样,给它取个比红叶更好听的名字……”
“这是……红叶?”晓的声音里有无法掩饰的颤抖,“你说……红叶死了?别开玩笑了,他是个男孩子啊,这哪里像人的尸骨!”
没错的,这就是晓所谓的“红叶”,只不过那是晓一相情愿给他取的名字——不像同类会避开这魍魉出没的老宅,当时的它那么高傲的出现在庭院的蔷薇架下,纯粹的漆黑身影带着凛然不可侵犯的尊严,金青眼瞳深处却又藏着无法言喻的寂寞;无论相处多久都保持着疏离的戒心,唯独会温顺却不失小心翼翼地栖息在我的膝头。我怎么能忘记它呢——五年前突然出现的迷路猫,想要接近人类,却又怀着无奈的怀疑和顾忌的迷路猫!
冰鳍难以置信的睁大了眼睛,轻轻的拉扯着额前的头发,揭开真相的禁忌给我带来的痛苦似乎正无差别的降临在他身上:“奇怪……怎么会忘的一干二净的?不就是它嘛,火翼养的小猫!那天不知怎么就掉进井里淹死了,还是我们几个一起把它埋在这里的,那是……那是五年前晓临走那一天的事情吧!就像今天一样,我还和他还大吵了一架……”
宛如脱开缰绳的马,记忆就这样风驰电掣般疾驶过五年的时间——围满人群的井床,哭泣的我,拉着晓湿透的衣襟不停争吵的冰鳍,还有被人丢在一边的小小的尸体……
濡湿的黑色短毛,失去了幽深火焰的金青色双眼,在也无法回应我呼唤的冰冷身体……
总是那么草率的叫着“过来”,从来没想过给它取个像样的名字;吃饭时让他坐在自己身边,宠溺的把食物省给它;却又捉弄它,到头来只是把它当成珍贵的玩具,这就是我眼中的红叶,这就是红叶眼中的我……
——怎么会忘记呢?这并不算太久远的悲伤回忆,就像被偷走却又意外的归来一样,如今全部清晰地在我脑海中复苏!
可是晓依旧无法接受冰鳍的说辞,他狂暴的拉起对方的前襟:“怎么连你也这么说!什么猫!红叶他是人啊!他是人!”
冰鳍注视着晓的眼睛,冷冷的掰开他的手指:“那么你还记得你临走的那一天,我们为什么要吵架吗?你还记得火翼当时为什么要哭吗?”
晓的瞳孔瞬间收缩,他惶惑而无所适从的注视空出来的双手。冰鳍从容的整理着乱掉的衣襟,声音里有不着痕迹的尖锐:“因为那一天,浑身湿透的你和猫的尸体一起被人从井里捞上来!一定是你乱爬那颗枇杷树,失足跌进井里,害得树上的猫也掉下去送了命!”
“不是的!”晓激烈的摇动他硬质的红发,大声否认着。就因为始终无法原谅自己害死那无辜的猫咪,所以他才会在潜意识里把猫偷换成人的形象吧。无视晓的痛苦,冰鳍上前一步:“那么你说真相是什么?你说啊!”
“红叶他是人!”晓爆发似的大喊着,依然在固执的坚持。他丢开冰鳍冷冽的目光,俯身抓起盛放骨殖的腐朽锦袋,“你们休想骗我……这个……这个怎么可能是红叶!”
从残丝的缝隙里,惨白的尸骨纷乱的坠落下来,却曳起了一道金青色的光芒。我和冰鳍的动作在一时间停住——怎么可能呢,那明明是晓假想的形象啊!交错的光影里,为什么会再一次出现那站姿冷傲的修长身影,还有那闪耀着金青色薄光的妖瞳……
从冰鳍的表情里可以看出,他也那么矛盾地感觉到这陌生少年的容颜竟似曾相识。然而紧紧握着锦袋的晓却似乎不能明了我们态度变化的原因,只是一味的大喊:“怎么了!说话啊,你们!”
原来,晓已经看不见那个人了……
“虽然乱爬那棵树掉进井里是他自找的,但这样的结果却是我自愿的。”此刻,化作幻影的猫少年“红叶”用那并不宽厚却很低沉的声音缓缓诉说着,“因为掉进井里的东西就是龙神的祭品,他必须得到一件祭品——只要一条命就可以了,不管那是晓,还是我。”
巷口的古井,传说深达千寻,决不能往井里投掷不洁之物,掉进井里的东西也绝对不可以再取出来,因为这些无一例外的会作为祭品落进龙神的领域。冰冷的物体也好,鲜活的生命也好,龙神只要他的祭品……
“为什么……”我注视着红叶那坦然的冷漠脸庞,“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你为了晓能做到这种程度!”
“因为没有人看见真正的我。”猫少年缓缓的却那么高傲的低下头,“在一片黑暗中只有你们特别明亮,我一下子就发现了你们,但连你们也没有看清真正的我,除了……晓。”
红叶会在五年前来到我家的蔷薇架下,是因为他在寻找到可以看见真正自己的人!燃犀的光芒点亮了这小小黑猫的希望,却又将他推入漫长而不确定的等待。所以那时的他总是抱着戒备接近我,用冷漠的表情诉说自己的疏离,因为徒然拥有联系着彼岸世界能力的我和冰鳍,还比不上直视真相的晓那单纯的直觉!
不想让唯一一个了解真正自己的人死去,这就是那个高傲的妖灵少年最彻底最纯粹的念头!
可是现在他用生命换回来的那个人已经看不见他了!晓焦躁的呼喊着我和冰鳍的名字,不明白我们在与谁交谈,又为何瞬间沉默——他果然没有可以看见早已不属于这世界的人的眼睛……
“我把自己献给龙神了,加上你们和我在一起的记忆作为代价。可是我不明白为什么他还是记得我。”猫少年缓缓的摇着头,额前荡动着丝丝的黑发,“不过不明白也没有办法了——封印……已经解开了……”
他伸出手慢慢摊开指尖,夺目的鲜红霎时燃烧在白皙的掌心。我和冰鳍不由得难以置信的面面相觑,这件东西出现在此时此地,未免也太不可思议了吧——红叶手中的那抹绯赤正是那缕一再辗转出现的断丝绦!
说起来祖母信手染制的丝线不知有多少,这缕红线便是其中之一,除了颜色是偶然得到的酷似赤寺山茶的孤品外再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可从去年秋天的无量宫开始,这红线就不断出现在我和冰鳍面前,直到最近紫儿和白四拿着它要我回忆什么毫无印象的约定。记得当时一头雾水的我随手将这红线塞进口袋里,然后却再也找不到了,没想到此刻它居然又出现在猫少年的手中!
“我不能继续留在龙神的领域里,所以才抢了那两家的地盘。而且他们不像我,没有被禁止来见你们……”红叶淡淡地笑了笑,我说呢,原来他就是霸占紫儿和白四家地盘的“龙神的家丁”啊!难怪他们两家宁可迁走都不愿和他同住,因为蛇和鼠怎样也不可能和猫一起生活啊!
可是为什么不能继续留在龙神的领域了呢?蛇鼠两家拿着丝绦要我回忆约定,也是红叶的授意吗,他又要我们记起什么呢?疑问哽在我喉间,冰鳍的嘴唇也缓缓翕动着,似乎一瞬间无法顺利找到合适的表达方式。似乎看出了我们的畏缩,猫少年缓缓垂下头,额发拂过那沉静的眼睑,他握紧红线,声音里有一丝不易觉察的动摇:“还是想不起来吗?因为人类的失信,龙神就快要……”
如泣如诉的猫叫在少年语声的间歇里,突然流泻出来,像急切的弦声那样责备和催促着什么,一瞬间,前所未见得惊讶表情弥漫过猫少年那波澜不惊的面庞,窒息般的低语从那苍白的喉间散逸出来:“龙……神!”霎时间,红叶的身体放射出强烈的金绿光芒,仿佛阴影被正午的阳光吞噬一样,光线自由的穿透了那青水晶般的修长身影!
变透明了!这是死灵消失的先兆——难道红叶做错了什么事吗?怎么看这都是震怒的龙神在惩罚他不忠的仆从!
“红叶!”冰鳍和我的惊呼同时响起,我们伸出手徒劳的挽留少年消失中的身影,然而这一刻的晓却意外的丢下遗骨锦袋,借着枇杷树下垂的枝条飞身跃上墙头!
那矫健的动作令人目不暇接,晓攀住枝干探向繁盛的绿叶深处,茂密柔条和青涩果实之间掩藏着小小的黑影,就从那里,传来令人心痛的细弱的猫叫声!我找了足足两天也没有找到的猫咪,就这样被晓轻易的确定了位置。与其说晓的知觉过人的敏锐,还不如说,那只猫根本就是在那里等待着他的到来!
晓攀着树枝稳住身形,努力地朝小猫伸出手,苍翠的叶影投在他解释的腕上,并不断向肩臂蔓延。突然间我惊讶地发现那层微绿并非树荫,而是薄薄的青雾,晓的身体转瞬已被那诡异的烟霭包围。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目瞪口呆的看着青雾凝成芊芊莽莽的丝线,层层弥漫过来,在枇杷树的周遭缠绕成茧蛹,就在浑然不觉得晓身后,绿发白衣的少年纤细的身影蓦然挣脱苍之烟岚,如斜月般辉映出妖异的皎洁。
“是你……你要干什么!红叶可是龙神的属下!”慌乱间我脱口而出,希望龙神的名号能震慑这不速之客。
“在跟谁说话?”冰鳍诧异的望向我,他看不到那个少年,看不到在这个世界里没有实体的东西。
淡泊的笑影浮现在少年眼角,既不是嘲讽,也不是顺从。他轻轻摇动着蓬松的乱发:“龙神?那个连自己都保护不了的傻瓜吗……”
居然这样讽刺神明!看起来这异族少年不仅不畏惧龙神,而且对他相当不屑啊。我顿时后悔起来——也许我的警告非但起不到什么作用,甚至还会适得其反!
果然没错。就像故意示威般,少年的手臂缓环绕上晓的肩头:“我要做的事情,龙神根本不可能反对。”
“小心!”就在我放声高喊的同时,枇杷树的枝叶一阵乱响,晓的身影一沉,蓦然消失在我和冰鳍的眼中!
“糟了!会跌进井里去!”冰鳍首先反应过来,转头向通往井边的院门跑去。
——就象绿发少年说得那样,这是龙神的怒火吗?那阴暗的怒火已经蔓延到晓的身上了吗?是为了责罚背叛他的红叶,还是迁怒于打破禁忌的少年,龙神竟利用心灵的罅隙,以猫为诱饵探囊取物般的钓取晓的生命!可是神啊……请不要再责怪他们了!你的惩罚已经足够严厉,因为他们已经无法再相逢了,晓和红叶彼此已再也无法看见对方!
拼命的祈祷着,我也急步奔向墙外的井边……
“那么,就叫你小黑吧!”从左厢的房间里传来晓兴高采烈的话语。一听这话,身边的冰鳍不屑的哼了一声:“晓这家伙就能确定我们不要这只猫吗?”
我不由自主的微笑起来——那时看见晓的身影消失在视野里,我的一颗心几乎沉了下去,可是跑到巷口的井床边,映入眼中的却是这样的画面:靠着井栏,肤色黝黑的晓露出白亮的牙齿,一手比着胜利的姿势,在他另一只手里,躺着一只小小的猫咪。
那可能是刚离开母亲不久的猫咪幼仔吧,黑色的短毛,骄傲的神态,还有那辉映着金青色薄光的,似曾相识的幽深眼睛……
这就是龙神的高傲与矜持——幽居在千寻之井深处,连心也变得深邃而沉静;所以早已安排好一切,一直待到他们重逢的那一天,却将这不动声色的温柔从容而彻底地掩藏在内心深处,甚至披上冷酷的外衣。
我转头看着冰鳍,他的视线正越过蔷薇绯红的花影,悄然落在幽暗的庭院一角那株纤细的红枫上;带着新翻痕迹的泥土表面,瞿麦,石荷叶轻轻的摇曳着。眩目的阳光使我眯起了眼睛。
初夏的正午还在堂皇而寂寞的燃烧,照不到光线的房间内,不断的传来晓活力十足的声音:“就这样决定了,小黑这个名字最棒了!你说对不对啊,红叶……”这个呼唤在下一秒变成了迷惑的自言自语,“我这是……在叫谁啊……”
第五章 龙眠井
端午的艾叶和菖蒲从昨天起就养在木桶里,我和冰鳍磨磨蹭蹭直到今天午后才苫上门檐,因为若是挂得早,有些“客人”可就进不来门了。
说“客人”有些见外,因为那两家毕竟是多年邻居,只不过不常来往罢了;再加上前阵子他们又搬去别处,好久没有音信。昨天下午,我和冰鳍突然在门口台阶上发现两朵“荷花”,用青泥和白垩捏成整整齐齐的十二片花瓣形状,在石鼓下并排摆着。一看这个我们就明白了——那是“和饼”呢,看来邻居紫儿和白四两家要回来了!
“和饼”原本是我们家年关时供在灶台上的一对豆沙糕饼,它们其实是紫儿、白四家每年分配余粮的信物,仔细想想还真是不可思议——他们根本就是天生的死对头,老鼠和家蛇嘛,居然也能和平相处到今天!
其实异界和人间是一样的,大家住在同一个空间里,只要中规中矩、彼此体谅就能相安无事。比起人类有买房置业的辛苦,妖怪要守定栖身之地也不容易,好不容易住惯的地盘时常会被更厉害的同类夺取,比如紫儿、白四家前阵子就被井龙王的仆从——黑猫少年红叶强行夺去了居所,不得已而恨恨迁离。现在红叶跟着新主人晓去了别的城市,他们立刻就用泥和饼通知我们要搬回来了。
“唉唉……旧城里的老房子都有主了,新城里的楼房又冷又硬,主人还特别刻薄,专门下毒鼠药,放捕鼠笼什么的,只不过为了一口剩饭,他们犯得着做得那么绝吗?”
“我们和你们不一样,也可以不住在人家里。可是新城的绿地连草皮是一刷水的,种树好像种菜似的,池塘都是水泥驳岸,住在那里会染上下品趣味的!”
“我们只要混饱肚子就行了,像白老四你那么穷讲究还怎么过日子!”
“哟,什么味儿啊,这么冲!”
“你看,又穷讲究不是?没瞧见是讷言先生家那两个小的过来了吗,我都闻到豆馅儿和肉馅儿香了!”
我和冰鳍挂完压帐子的雄黄艾草香包,端着一盘翠鲜鲜的粽子来到书斋准备继续整理祖父的笔记册子,刚到窗下就听见嘁嘁嚓嚓的细碎响动,隔着窗格子一望,只见各式各样的精怪幻影间,一群白蛇灰鼠盘踞在杂乱的书堆上,正一本正经的话着家常呢。
推门走去却不见了蛇鼠的踪影,迎面坐着位穿方胜纹白长衣的清癯老人,他忙不迭的举手掩面,和他打扮相似的男男女女也跟着让到书斋深处,无声无息的动作间,只传来他们沉静的低语:“等他们身上的气味散一散才能过去。”“年年端阳,最让人受不了的就是这味道。”
而坐在老人对面的中年妇人则放下手中的茶盏,整了整利落的灰绸衣,热络地朝我和冰鳍迎来:“看看两位多体恤人,茶食都端到面前来了!看在这份上,你们先头的不是我也不计较了。来来来,孩子们!”在她的召唤下,一群灰衣小孩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不由分说地冲上前来夺走了我们手中的盘子。
那是我和冰鳍的下午点心……呆呆地看着那群灰衣子弟风卷残云地把那盘粽子吃了个干净,我连生气的欲望都没有了:“紫儿,白先生,你们回来了啊……”
“没错呢,还是住在这里舒服!”一个声音突然紧贴耳根响起,吓得我连忙让到一边,转眼看去,一位细眉细眼的灰衣年轻人冲着冰鳍和我微笑道:“火翼,这回多亏你们二位赶走了龙神家丁呢!”
“小八,好久不见!”我立刻欢呼起来,这位邻家大哥非常和气呢,跟他刻薄的妈妈紫儿就是不一样!
冰鳍爱理不理的绕过他,把在书桌上嬉戏的小蛇小鼠赶到一边:“是红叶他自己要走的,跟我们没关系。要喝茶叙旧上后花厅去,这里是书斋,别妨碍人做事!”说着拍起桌上散乱的笔记册页,一阵灰尘顿时飘扬开来。
“要顺讷言先生的笔记册子呢!”
“可不是,这两个小的也不知犯什么混,为了抽几条红线,把讷言先生的笔记都拆散了,到现在还没找全整理好呢!”
“哎呀,这么不懂事!”
“就是!一点也不像讷言先生家的小孩!”
微弱的议论声从蛇鼠两家的人群里传了出来,这群爱窥探人隐私的妖怪,什么也别想瞒过他们!冰鳍额头上顿时暴起青筋,猛地推开椅子站起身来。可两家的男女家主依然好整以暇地啜着茶,全然不顾他的怒火,也没有半分要离开的样子。见情形不妙,小八立刻凑了上来:“别动气别动气!讷言先生的笔记册子我们也见识过的,有什么缺页漏页的我们来找,也算是谢谢两位帮忙!”
也不待我们答应小八就一声令下,灰衣子弟嗡的一下就散得没影了,白四先生也不甘示弱,他抬了抬手,白衣家蛇们立刻也加入了“帮忙”的行列。
书斋里彻底乱作一团……小精魅鸡飞狗跳,慌不择路的逃窜着;连行止文雅,自觉高其他异类一等的颜如玉们也张皇失措的夺路而逃,我和冰鳍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切,连下巴都快掉下来了,哪里还有阻止的力气……
蛇鼠妖怪们这种匪夷所思的地毯式搜索看来虽触目惊心,但效果却也好得出奇,不一会儿,一堆泛黄的纸页便已摊在书桌上,我和冰鳍花了大半年才找到一两百张,他们居然片刻间就翻出.这么多?半信半疑的看了看,那些竟还都是我们翻来覆去没找到的散失页码!
尘封的白纸黑字间,一抹暗淡的色彩突然掠过我眼角,朽成枯叶色的薄纸上,祖父以寥寥戏笔勾勒出一位少年凛然而纤细的轮廓,虽然笔触并不熟稔,但那身影像云间之月一样蓦地闪现出清冽的光华……
“是他?”我忍不住掩住嘴角失声喊道。沿着线条青涩而流畅的肩背,飘垂下长长裳裾的白衣,这似曾相识的身姿曾在我的手中一点一点的化为星屑啊——那慢慢沉浸入阴暗中的半透明身影正是我在砂想寺前,无量宫里,书斋角落,芒草庭中不断遇见的少年幻象!残图上唯一着重描绘的是他的发色,那蓬乱的碎发就象初春的阳光下的嫩叶一样明媚飞扬……
“怎么跟我在雪神婚走桥仪式里碰见的东西这么像啊……”冰鳍低语着凑过来,我茫然地捏住画页,手指不知不觉地灌注了执著的力量:“原来,他的头发是这种颜色……”
“当然啦,就是因为绿发,还取了那么不对劲的名字,所以其他的大人们都不太接受他呢。”白先生苍老的声音突然慢悠悠的响起。我正纳闷他坐得那么远怎么能看到图上的情形,却瞥见一条长长的红信子从我和冰鳍脑袋之间探了过来,游移在画面上方……
“不要吓人好不好!”我大声惨叫起来。就算你们这些妖怪是凭气息来判断事物,也请用一点比较能让人接受的方法!
“果然是他没错呢!”完全无视我的惊恐,紫儿心平气和的放下茶盏,仰起头似乎在捕捉着某种气味,“那位龙神就是因为凭依在神木上,弄得好像树精藤怪一样,所以养出了讨人嫌的别扭性格。”
白四先生感同身受的抚着胸口缓缓叹道:“那位龙神任性得很啊,总差遣我们这些平头百姓帮他做这个做那个,光无量宫神木和千寻井水源之间的地道就不知道挖了几千遍!”
“奴肖主样,红叶跟他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逼我们找讷言先生家的小辈回想什么约定,还拿地盘作要挟!”紫儿咋着舌又刻薄开了,“还好我们算是熬到头了,这个龙神阳炎已经……”
“龙神阳炎?”这一刻,我和冰鳍同时停住动作,异口同声地重复着这几个字。此时此地怎么会出现这个名字——龙神阳炎?那是巴家供奉在无量宫神木里,以务相屏风囚禁的神明之名啊!
“就是这位大人啊,你们手上拿的那个有他的味道!”见我们大惑不解的样子,紫儿和白四交换了个眼色,摆出一副不屑一顾的表情,似乎在嘲笑这大惊小怪的反应。我不由得低声嗫嚅道:“到底有多少位龙神叫‘阳炎’啊……”
小八连忙纠正我:“哪还有别的龙神阳炎嘛,神明的尊名都是独一无二的!”
每位神明的名讳都与众不同,那红叶侍奉的井龙王阳炎,就是守护巴家的龙神阳炎;而那位不断徘徊在我和冰鳍身边的白衣绿发少年,竟是他幻化的!
身边看丝毫不相关的事件一一连成串了——就在去年秋天,在一扇小小的务相屏风牵引下,我和冰鳍首次邂逅了“阳炎”这个名字,也了解到这位龙神与巴家家主廪先生生生死死的纠缠。屏风的咒缚最终被砂想寺的硬派燃犀少年醍醐亲手斩断,可龙神的气息却丝毫没有被我们感应到,还以为他早已孤零零的消失,却没想到阳炎当时明明就出现的,他化作月华般的白影,引导着我走向 90a3." >那与赤寺山茶同色的红线绳结;从那天以后,龙神便不断幻成逐渐清晰的少年身影,始终徘徊在我和冰鳍身边。
在书斋里,他引导我找寻红线装订的笔记册子;在药神村,他带领冰鳍走出雪的迷境,虽然曾一度沉寂几乎被我们忘却,但那个时候,紫儿和白四便拿着那缕红线出现了——他们和无法留在井龙王领域里的猫少年红叶打赌,如果我或者冰鳍能回忆起红线的约定,那蛇鼠们就能守住自己的家园。然而当说不出所谓约定的我被困在那虚无的青草庭院中,阳炎却以真实得不可思议的形容与声音再度出现,只是将我误认为冰鳍的他,在了解到真相的那一刻突然化为四散的银星……
——还是想不起来吗?
——因为人类的失信,龙神就快要……
这一刻,猫少年红叶转生前的话语闪过我耳际,掌心突然感受到某种类似流沙穿过的触觉。那是消失在虚无之庭里的白衣龙神的碎片,它们不可遏抑的从指缝间汹涌而去,似乎是在责备,又似乎是在叹息……
我不由自主地举起那张画像小影:“龙神他现在在哪里呢……”
小小的嗤笑声从紫儿唇边逸出,白四先生则叹着气缓缓摇头:“不管是多么了不起的大人,太过信任人类都不会有好下场。”
小八左右为难的搓着手,从来没有那次像现在这样焦急,终于他按捺不住了:“火翼,其实那个红线的约定是……”
“小八你别多管闲事!”紫儿突然尖叫起来,就在这一刻,薄青的光芒瞬间闪过灰衫和白衣两家人的身体,大大咧咧坐满书斋的男女老幼顿时化作乱作一团白蛇灰鼠,哄然散开,眨眼间跑得干干净净。这情形与猫少年红叶消失时一般无二,又是龙神吗?难道小八的言词也触犯了龙神的禁忌?
他只是和红叶一样提到了红线的约定啊?这究竟是怎样的盟约,为何每当提起它时,都会碰到龙神不顾一切的阻挠?总觉得有关阳炎的往事不止于我们知道的那些,它们就如断线的珍珠,散落在昏黑的遗忘之中;而红线的约定便是纠缠的关键所在,似乎只要解开这个谜团,遗失在幽暗里的珠子便会重新聚拢,于蓦然回首间,在忘却的角落里熠熠生辉……
“那老鼠精刚刚说什么?红线的约定?”冰鳍迷惑的皱起眉头,“什么红线?就是祖母拿茜草和红花偶然染的那个吗?”
“忘记告诉你了!”我慌忙解释,“被红叶占了地盘时,紫儿和白四他们拿着被我们扯断的红线,要我回忆什么约定呢!”
缓缓扶住额头,冰鳍的眉心越皱越深:“说起来,似乎真的有那么回事啊……”
“你记得?如果那时候小八找的是你,也许就不会闹出那么多风波了!”
“只是有个朦胧的印象而已!”似乎有什么正阻隔着他的回忆似的,冰鳍露出焦躁的表情。
“后来那个龙神就出现了,不仅把我当成了你,还说之所以不让你被雪神带走,是因为那是他的东西!”我怀疑的斜睨着他,“总不会就是你和那个阳炎定下的约定吧?”
“不是我!是祖父才对!”冰鳍猛然间脱口高喊起来,话一出口他便惊讶地瞠视着我,下意识的拉扯起遮到眼前的额发,“没错,是祖父在世的时候,那天很冷对不对……”
很久以前,祖父还在世的时候,寒冷的天气……记忆的碎片呼应着冰鳍的话语,霎时间闪出一线光芒,被它照亮的往事倏忽划过脑际,突然间我脱口而出:“是赤寺山茶盛开的时节吧!”
“的确有山茶花!”冰鳍急切地抓住我的衣袖,“然后……山茶花就变成……”
刹那间凌乱琐屑的影像再度闪回,无边无际的澄明深碧里,一抹高傲的深红悬停在瓷器般洁白端正的指尖,那是一丝红线,正延绵不绝地自赤寺山茶花蕊中抽出……
山茶……变成红线了,那美丽的手指拈着浓红丝绦的两端,缓缓缠绕着,然后以自暴自弃的决然猛地抽紧,严谨而矜持的绳结顿时出现在红线中央,像化为实体的禁忌般凛然的昭示着自己的存在。
——就这么……说定了……
这是谁的声音,少年独有的清冽如冰晶般毫无杂质的嗓音,摇荡着氤氲水汽的嗓音,不久前我曾经听过的,它属于……
“阳炎……是阳炎!”在我反应过来之前,颤抖的语调已经脱口而出,冰鳍蓦地抬起头无言的注视着我,他面影苍白得近乎透明,我想此刻映在他眼瞳中的我的脸色也是一般无二吧——阳炎,这不能说熟稔,也不能完全陌生的名字,在点燃我心中燎原星火的同时,一定也像闪电般刹那照亮他记忆的混沌……
这一刻,冰鳍垂下慌乱的视线缓缓松开指尖,抬起左手捂住嘴角,颤抖的声音从他指缝中溜出:“火翼……我好像……忘记了重要的事情……”
简直像奇迹一样,成千上万块回忆拼图散落在遗忘的角落里,早已在黑沉沉的忘川之水里褪色淡去,原以为一辈子也不可能复原了,可是就好像有谁躲在岁月的纱幕后,悄悄指引着我们拂开层层尘埃浮土那样繁琐细心的努力,这段往事竟在我和冰鳍的心中渐渐成型——
也不知道二月初二是什么大日子,一早妈妈和婶婶就把针头线脑统统收拾进一个小点螺匣子里搁起来,说下了班先回娘家去。眼看不早了,我和冰鳍去巷口看了几次也不见各自的妈妈回来,便无聊的靠在了墙边枇杷树下的井栏上。刻满绳索痕迹的石井栏对稚龄儿童来说是相当高的,但长辈们还是严厉的禁止我们朝井里张望或扔东西,生怕我们玩的忘形不留神滑进去。
不过越是大人禁止的事情对小孩子越有吸引力,见身边没人管束,冰鳍立刻转身趴上井栏,我也毫不示弱地跟过去,可因为努力探身朝下看的关系,手里的红山茶一不小心掉进了井中——那是祖父最喜欢的“赤寺”,早春时节,它怒放的颜色能让整个庭院都鲜活起来。祖父管得可紧了,我好不容易才偷摘到这一朵的!
那朵红花越过丛丛井檐草挂着露珠的碧绿叶片,无声无息的落在映着蓝天的水面上,涟漪一圈一圈荡起,摇碎了倒影中的碧空白云,也扰乱了我和冰鳍那同样发型,一般衣着,甚至连容貌也无比神似的身影。
因为刚刚没瞅到机会也摘上一朵,此刻冰鳍幸灾乐祸的拍起手来。虽然心里也大觉可惜,但我却不甘示弱:“哼!这下就不会被祖父发现我摘花了!”可话音还没落,一个睡意朦胧的声音就在身边响起:“是礼物吗?”
我和冰鳍连忙转过身,只见一道长长的萌葱色影子蜿蜒游过视野边缘……
那种感觉,就像在天空深处从容屈伸的长龙风筝突然出现在触手可及之处一样,怪异但真实,我们两个惊讶的用力揉眼睛;当移开手时,那团绿意竟全然无迹可循——站在面前的明明是个少年嘛!
所谓的少年,其实在小孩子的眼中和“大人”也没有多少区别。眼前的人略显单薄的身体上披着一袭轻飘飘的白袷衣,在料峭春寒里看起来格外冷飕飕的。容貌纤细的他用拈着一朵红花的手懒洋洋的揉着眼睛,散开的头发乱蓬蓬的,一副刚睡醒的样子,看起来非常可爱。我和冰鳍很快就?弄清刚刚怎么会错看见萌葱色影子了——那是因为少年的头发竟然染成和阳光下初生嫩叶一样的青葱颜色!
我和冰鳍面对面偷笑起来——好像小鸟的羽毛一样有趣,真想摸一摸啊!
“已经很久没人送过我礼物了,谢了啊!”那绿发少年并不在意我们的无礼,依然用还没睡醒的口气说着,只顾端详手中的花朵——这正是那朵赤寺呢!我和冰鳍刚要回答他“不用谢”,可是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那枝山茶不是掉进井里了吗?怎么会被他拿在手上?
“你们好亮啊……”少年用含糊的语调嘟囔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他饶有趣味的上下打量着疑惑不解的我们,“看起来挺眼熟的,根那种光很像呢……点燃通天犀角的光……”
自顾自地说到这里,绿发少年好像突然回忆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顿时兴奋起来:“对了对了!我说好像在哪里见过呢——你们之中是不是有一个叫讷言啊?”
讷言?我和冰鳍对看一眼,那是祖父的名字啊!不过说起来,这样称呼祖父的只有一些奇怪的客人——他们有的长着锐利的獠牙,有人生着狭长的瞳孔,有的足有一百对手脚,有的没有腿也能疾行如飞,总之都相当古怪。他们一进大门就直奔书房找祖父说话,冰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可有时候我只看见他们动嘴完全不出声。也许因为这些客人都长得很吓人的缘故吧,祖父总让我们两个藏到他身后的屏风背面。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这绿发少年长得这么好看,怎么也像那些难看的陌生人一样,称呼祖父为“讷言”呢?
见我们不回答,少年有些急躁的催促起来,我和冰鳍摇了摇头。微微的失望掠过少年端丽的眼角,那寂寞的样子看起来相当可怜。我忍不住脱口而出:“讷言是我们祖父的名字。”
“不可以告诉陌生人!”冰鳍连忙阻止,可已经晚了,少年脸上早已绽开灿烂的笑容:“原来你们就是讷言家的啊!难怪那么像!呐,我们来做游戏吧?”
“爷爷说不可以和陌生人玩!”冰鳍毫不犹豫的拒绝。
“不行,不跟我玩的话就不放你们走!”绿发少年顿时蛮不讲理起来。“可爱”什么的根本就是骗人的!伴着他任性的话音,明亮的天色瞬间昏暗,天空骤然缩小成圆圆的镜面,退到了遥远的地方。在我们身边,吸足水气的砖石呈现出一种濡湿的漆黑色泽,像烟囱内部那样愈高愈狭的空间里,散布着凤尾形草叶映射出的翡翠般的光芒。
我和冰鳍惊恐的转头四顾,视野中的一切刹那间摇曳着扭曲了,少年的乱发也随之漫舞起来:“不听话就把你们变成坐井观天的青蛙!”
原来这是里是井中的水底!环顾四周,渐渐适应了黑暗的眼中次第浮现出空间的层次,井下的世界异常宽阔,一片雾汽朦胧中,某种怪异的灰色轮廓渐渐挣脱了粘稠的黑暗,那是无数盘曲在一起的粗大圆柱,随着水光昏昧的荡动,纠缠的肢体瞬间产生了一种蠕蠕而动的错觉。
“蟒蛇啊!”本来就吓得不轻得我和冰鳍顿时抱作一团,连声哭喊起来。
少年却开心..的拍着手大笑起来:“过来了过来了,蟒蛇把青蛙吃掉啦!”
可是等了许久蟒蛇也没有扑过来,我胆战心惊的从指缝间窥看四周,却发现动荡的水波已经平息,这井下的空间里,无数盘根错节的巨大树根从四周盘旋而起,看起来活像成群的巨蟒。那些茁壮的根茎自然虬结成屋宇穹隆的形状,延绵不绝的伸展向黑暗深处,好像一座树根形成的地下宫殿。有着如此的惊人根系,那棵树也一定硕大无朋吧。
“这些……是枇杷树的根吗?”冰鳍此刻也认出“蟒蛇”的真面目了,他咬着指甲抬头张望。
“才不是呢!这是我领域。”少年无所谓的摆了摆手,“现在比不得以前,除了这棵树还有这少得可怜的水脉,我就一无所有了。如果没有这点水,恐怕我已经变成黄山的迎客君,洪洞的槐先生他们的同族了。”虽然语气是那么轻松,但这一刻,我却看见他的面孔闪过一丝悲伤。
“算了算了,这些讨厌的事情就不提了!找些乐子吧!”绿发少年用力摇头,好像要驱散那些不快的记忆。他晃了晃手中的红花,不容辩驳地说,“我们玩猜谜的游戏!如果我说出了你们的名字,你们就要留下来陪我;如果你们说出了我的,我就放你们走。”
“可是……”冰鳍抗议着,少年轻轻拍手打断他的话:“听好,我现在的名字违背了我的本性,是个讨厌的名字!轮到你们了!”
这算什么提示啊!我和冰鳍顿时目瞪口呆,面面相觑,就差要哭出来了;可对方却还不依不饶的一再催促,冰鳍只得回答:“我的名字……祖父说,是表示最强大的幻兽……”
“你就是大家说的那个‘冰鳍’对不对?”少年眯起眼睛,斩钉截铁的说着慢慢凑近我们,这一刻我看见——连他的瞳孔都是明亮的嫩绿色。
冰鳍的脸一下子就垮下来,拼命忍住眼泪点了点头。与他相反,明媚的笑意顿浮现在少年眼角:“运气真好,二选一的答案被我蒙对了!”说着他将翡翠流光般的眼波转向我,一瞬间,那美丽的瞳孔收缩成了一条竖线,我吓得连忙退到冰鳍身后。
“幸亏不是这一个,不然可就有点麻烦呢。”少年却依旧盯着我蹙起细致的眉头,好像在权衡什么,终于他低下头自言自语起来:“这一个的名字说不得……不过也没关系,反正冰鳍已经是我的了,我也用不着两个一模一样的东西……”
冰鳍已经是他的了?一听这话,我和冰鳍顿时吓得抱作一团——他猜出了答案,按照约定就能拿走自己想要的东西,可我们两个根本连他名字的头绪都没有找到!
“小冰鳍,来来来。那一个可以回家去了!”少年兴高采烈的走过来。我和冰鳍一迭声的大喊着“不要啊”,转过身夺路而逃。可是对于小孩子来讲,这四通八达的树甬道根本就是迷宫,奔跑在一片昏暗里,周围的树根看起来都是一个样子,每条路都让人觉得似乎已经来过这里,又似乎第一次碰到;原地打转的恐惧,再加上孤独和寒冷,我们两个终于累得再也挪不动脚步,跌坐在冰冷的地面上。
“不乖可不行哦,你们根本逃不掉的!”这一刻,少年熟悉的语声再度响起,一头苍碧的乱发渐渐从树根阴影落下的黑暗中浮现出来,随即是得意的笑容,纤细的肩颈,轻飘飘的白绢衣……如同最后一击一样,我和冰鳍终于扯开嗓子放声大哭。
“你可不要欺负我家的小孩子啊,阳炎!”幽暗的井底宫殿彼方,突然传来熟悉的苍老声音。转头看去,步伐老迈而从容的身影慢慢穿越水波的纱幕向我们走来,随着他每走一步,蓝天和街巷的日常景致不断展开,像涨潮般蚕食着漆黑井底的幻象,暗影包围中的绿发少年,缓缓抬起碧清的眼睛凝视着那个人,露出一个不完整的微妙笑容;而我和冰鳍则欢呼起来,不顾一切的奔跑过去,围拢在他膝下——是祖父呢!一定没问题的!以前碰上这样的事情时也是如此,只要祖父在就什么都不用怕!
突然,冰鳍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抹去眼泪,朝着白衣少年大喊起来:“我知道了,你叫阳炎!爷爷叫你阳炎!”我也不假思索的跟着嚷道:“你的名字是阳炎!”
“讨厌啊!不要重复这么多遍行不行!”这一刻,绿发少年发出无可奈何的咋舌声。朝着祖父的方向,他冷冷的叹了口气:“你出现的还真是时候,讷言。”
“你输了哦,阳炎。孩子们说出了你的名字!”祖父微笑着俯身拉起我和冰鳍。手中突然碰到了什么圆圆硬硬、冰冰凉凉的东西,我正要低头去看,却被祖父阻止了。
“那是你告诉他们的!不过猜对了就是猜对了,不管用什么方法……”绿发少年阳炎倒是很爽快,他用拈花的手指着我,“这一个的名字我虽然知道,但是说不出口,算我输。不过那一个可是我赢!”我只觉得眼前一花,冰鳍的惊叫声随之响起,定睛看时他已经被阳炎抱在怀里了!
“我不要抱!好冷啊!你的手好冰啊!”冰鳍用力推着阳炎的脑袋,大声哭喊。他一哭我也跟着掉下泪来——冰鳍要被阳炎带走了,带到深不见底的寂寞水府!我们会就此分开吗,以后再也见不到了吗?从有记忆开始我们就已经在一起了,彼此之间就像一片叶子的正反两面,春天一同从芽苞中萌发,秋天一同在泥土里腐朽;等待下一个春天来临时,再一次相逢于枝头,我们从来没有想过竟然会分离!
“只是打了个平手吧!”在这个节骨眼上祖父居然还能不紧不慢的说笑,“活了这么久一点长进也没有,居然诳小孩子!”
这下倒勾起了阳炎的怨气,他轻拈着赤寺山茶花,故意恨恨的嗔怪道:“讷言才狡猾呢!上一次我醒来的时候就想带你走来着,可被你躲过了,现在又来坏我的好事!”
“我怎么敢啊!”祖父摇了摇头把我推到了前面,“这两个孩子自打出生就在一起,现在硬生生的分别了,至少要让他们送个饯礼当纪念吧!”
祖父不管冰鳍了,现在连我也要送到阳炎那边去吗?我害怕得急忙后退,祖父作势安抚,却在我耳边低语:“快去把手里的东西交给冰鳍。不然他就真的要被带走了!”我一下子停住了挣扎——原来祖父不是不要我们!像以前把我和冰鳍藏在屏风后面那样,他在用自己的方式保护我们!
阳炎虽然将信将疑,但估计两个小孩也玩不出什么花样,便放下冰鳍,却还是提防地牵着他的手。我疾步跑到他们面前,把祖父给我的那圆圆硬硬的东西塞给冰鳍。这一刹那我看清那是个小匣子,黑沉沉的底色上,旖旎的光晕暗淡流动——这不正是早上妈妈和婶婶收拾针线的点螺漆匣吗?
雨点般的声响伴着冰鳍接过匣子的动作响起。阳炎一下子变了脸色,露出碰见什么可怕东西一样的表情。冰鳍一见这架势立刻心领神会,故意用力摇起匣子来。这下对方再也忍不住了:“这匣子里装的是什么啊?”
“是针。”祖父悠然的笑了起来。
“快丢掉!”阳炎别过脸掩住眼睛大喊起来。
祖父呵呵笑着摇起头:“不行,不行。那孩子天生喜欢女红,一刻也离不开针线啊!”
“就是啊!”冰鳍说着作势要打开针盒。阳炎一下子甩开手,飘一样的退向井栏,连指间那朵赤寺山茶也远远跌落在一边,一枚浓红的花瓣零落在尘埃里,被风卷到祖父面前。阳炎却还是一幅心有余悸的样子:“可恶啊!让他把这个收起来!我不带走这孩子了还不行嘛!”
“那可是你说的!”祖父慢条斯理的接了一句,“那就这么说定了。不过,要有个凭证才行……”他顺手捡起落在地上的山茶花瓣,递往阳炎的方向。那花瓣一下子被数点银星簇拥起来,飘向对方手中。
我和冰鳍顿时发出惊叹的欢呼声,阳炎却只是冷冷的笑着合拢手心接住山茶花瓣,当他缓缓打开双手,那枚花瓣竟随着他的动作延伸成一根精致的红色丝绦,他拈着丝线两端顺手打了个绳结,一边慢慢抽紧,一边沉声笑着:“就这么……说定了。”
“我还希望封印能够再保险一点呢,看来只能这样了……”似乎很惋惜的样子,祖父眺望着那端正的绯红绳结。
无言地看着冰鳍和我一溜烟的跑回祖父身后,示威似的探出脑袋,阳炎缓缓地摇了摇头:“讷言你还有什么可不满的呢?平时就总是算计我们,从不顾惜大家是同类的情分!”
沉静的微笑依然隐现在祖父眼角的皱纹间:“我们不是同类,我是人。”
阳炎毫不留情地洒下一串流水般的笑声:“人?能看见我们,能被我们看见,还说自己是人?”
听到这里,我忍不住高声反驳:“难道阳炎就不是人吗?我们难道有哪里不同吗?”看起来冰鳍也非常赞同,跟着连连点头。
轻微的笑声代替了回答,祖父和阳炎都转过头饶有兴致的瞧着我们。虽然此刻他们无法望见对方,但我却可以清楚看见,年少的阳炎和苍老的祖父脸上,浮现出相同的笑容——那背阴处寂然绽放的花朵一样的笑容。
“在封印还没有解开之前,我都会遵照约定的。后会有期了!”阳炎轻轻甩动烟柳一样的乱发,看样子是到他决定离开的时候了。
“等一等!”这一刻,冰鳍竟然喊住了即将离去的少年,他捡起落在地上的山茶花,一语不发的走过去将那枝红萼递到了阳炎面前。阳炎不解的皱起眉头,但我却早已明撩了冰鳍的意思,连忙解释:“是礼物!”
虽然只是一朵花,可阳炎得到它的时候却笑得那么开心,那么可爱呢!虽然逼人家陪他玩这点很坏,但我却真的很喜欢他的笑容,冰鳍心里也是这样认为的吧,所以他才会固执的要阳炎收下那朵缺了花瓣的赤寺山茶。
一瞬间,神情萧爽的阳炎呆住了,接着他无可奈何的笑了起来,小心翼翼的伸手接过那朵残缺的酲红花朵:“真拿你们没办法啊……果然是讷言家的孩子——像点燃的犀角,总是在可望而不可即的地方发光……”说着他俯下身靠近冰鳍的鬓边,像是在耳语着什么,在慢慢浮起的苍碧烟气笼罩下,冰鳍稚气的脸上渐渐露出困惑的表情,犹犹豫豫的,他点了点头。像放下了什么重担似的,阳炎松了口气微笑着直起身体,朝祖父的方向投去意味深长的一瞥……
“谢谢你,冰鳍,还有……火翼。”说出我名字的一瞬间,绿发的少年化为蜿蜒屈伸的长长碧影,只是片刻间,像融化在空气中一样,这游走盘旋的绿意渐渐淡去,那抹残像倏忽没入井口而消失,阒无人迹的井床边,只有石栏孤寂的静立在枇杷的树荫下……
“终于把这难缠的家伙送回去了!下次还不知道又会遇上谁……”祖父注视着恢复了平静的井水,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冰鳍不是男孩子吗?把针线盒给我啦!”早已忘了危险的我又开始了抢玩具的游戏。冰鳍当然不肯轻易交出:“你是女生就了不起吗?爷爷说我一刻也离不开女红的啊!”
“你们给我适可而止!”祖父不由分说地夺过盒子,声音罕见的严厉,“我嘱咐的事都丢到脑后了吧!偷偷摘花,到井边淘气,居然还敢跟那种东西玩游戏!幸亏今天阳炎这家伙刚醒还看不清东西,怕被针伤了眼睛,不然看你们怎么收拾!”
——不准看陌生人的眼睛,更不准和他们说话;只准和冰鳍互相称呼乳名,穿一样的衣服,梳一样的发型……祖父总是有各种各样的奇怪规矩。可是为什么呢?明明阳炎也好,那些古怪的客人也好,他们都会哭会笑,虽然容貌有些特别,但和我们并没有什么不同啊!
见我和冰鳍一副不服气的样子,祖父苦笑着叹了口气:“就像阳炎说的那样,你们是点燃的犀角,总是照亮本应永远留在黑暗中的东西。什么时候才能学会保护自己呢——你们似乎还没有身为燃犀的觉悟……可我总有一天会离开的……”
“不要不要不要!我们会很乖的,要和爷爷永远在一起!”祖父总是这样,当我们犯错时他从不横加训斥,而是叹息着说“离开”什么的,每到这时候我和冰鳍总是抱紧他拼命撒娇,这下祖父他也就只能毫无办法的原谅我们了。
“那么告诉我,阳炎对你说了什么?”祖父的口气明显缓和了下来,他抚摸着冰鳍的头发问道。
冰鳍一下子红了脸,露出为难的表情:“不可以……不可以告诉别人的。”随即他转向我认真的补充着,“不过告诉火翼没关系,因为阳炎说我们两个是一样的。”
微微的惊讶掠过祖父眼角,瞬间消失在平常的慈祥态度里:“那就放在心里吧。不过阳炎的要求,小孩子是没有办法承担的……”虽然听不懂话里的意思,可是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此刻祖父的眼神里藏着说不出的悲伤。
“爷爷,爷爷!”我忍不住抓住祖父的衣摆摇晃着,“阳炎是谁,为什么以前我从来没见过他?为什么他讨厌自己的名字,又不敢叫我的名字?”
“你们长大之后就会明白吧,不过……永远不要明白也许会更好。”祖父的笑意更深了,他轻轻拉起我们的手,“也和祖父做个游戏好不好?”
我和冰鳍顿时欢呼起来,如果还猜名字的话我们一定赢呢,不过我们的名字也瞒不过祖父啊,本来就是他给取的。
“这回不猜名字。”听见我们的童言童语,祖父笑的嘴都合不拢了,“这是藏东西的游戏——我把这段红丝线藏起来,在它重新出现之前,你们谁都不可以再想起今天的事情!”说着他摊开手,那段山茶花瓣变成的红绳结竟赫然在躺在掌心,我根本没看见阳炎把它交给祖父啊!
“不要想起阳炎吗?”冰鳍睁大眼睛偏过头。
“不仅仅是阳炎,还有他对你们说过的话,做过的事,留下的东西——总之今天发生的一切,你们比比看谁忘得最快最干净!”
这么新鲜的游戏还是第一次碰见呢!我和冰鳍手拉着手蹦蹦跳跳直喊有趣,却没有发现祖父慢慢紧握那朱红绳结,流露出复杂而矛盾的眼神……
直到今天我们才理解祖父的良苦用心,他又一次用自己的方式保护了我们——童年初春那一天母亲和婶婶之所以会收起针线,是遵从旧俗在二月初二龙抬头的日子不动女红,因为此时的龙神们睡眼惺忪,怕飞针走线时不小心会伤了龙目。而我们碰见的,正是刚从沉眠中苏醒的龙神阳炎!
无法彻底了解这位神明究竟遭遇过什么,直到多年以后,我们才从巴家家主廪先生等人的口中得知他失去了本体,或是凭依在高大的社木上,被野心勃勃的咒缚之家利用;或是幽居于狭窄的井底,靠凡俗的供奉存在。他甚至无法维持自己栖身的领土,甚至衰弱到连呼唤“火翼”这样代表强大火焰幻兽之名的力量都没有,但无论多么潦倒,龙神毕竟是龙神,阳炎始终是强大的自然之力的化身,决不是两个稚龄孩童所能应付的。
所以祖父选择了忘记的游戏——只为切断我们和那位神明之间的联系,他藏起了代表约定的绳结,并将它的下落带入冰冷的墓穴。祖父希望这段回忆能随着自己的辞世就此永远封印,但是不行,曾经存在过的就永远不可能消失,更何况联系早已经建立——回应阳炎的耳语,童年的冰鳍点了点头!
所以那代表约定的红线才会再度出现在无量宫里,阳炎遵守承诺,在绳结还完好无缺的时候,他一直都在远远观望。然而承诺的就必须实现,祖父一定也预见到那绳结会在我们手中断裂吧,所以他才希求着这个约定能更保险一点,更长久一点,直到我和冰鳍成长为像他一样能从容应付一切的真正“燃犀”。
“那个时候阳炎在你耳边说了什么?你答应他什么?”我不由得一把拉住冰鳍的衣角。他却恍惚的摇着头:“不……他不叫阳炎。”
我记得龙神说过‘阳炎’是现在的名字,他讨厌这个违背本性的名字。那什么才是他那不再有人呼唤的被遗忘的真名?
“那个时候,龙神告诉了我他的真名……”冰鳍慢慢抬起惶惑的视线,“他在我耳边说,这个名字再也没有人知道了,所以请我们帮他带回家乡!”
“为什么要把没人知道得真名带回家乡?”我实在想不透其中的原委,“那是怎样的名字呢?龙神说过告诉我也没关系的!”
并不回应我的话语,冰鳍的语调暗涌着焦躁的情绪:“可是阳炎又没有告诉我他的家乡在那里,况且那个时候我们只是个小孩,知道了也去不了!”
“没关系,我们现在还是可以去啊!”
冰鳍却艰难的转过头不看我殷切的眼神,他轻轻的扯着额发:“不行了……”
“怎么不行,你是怕麻烦……”
“不行了就不行了!”冰鳍突然大喊起来,“因为我把阳炎的真名……忘掉了!”
“那就再去问阳炎,问他的家乡在哪里,问他到底叫什么名字……”我缓缓放开手,努力满不在乎地微笑着,可冰冷的手腕化为银沙崩散的感觉却突然横越时空,由紫儿白四家荒草庭院传递到此刻我的指尖。
“也许已经晚了吧……”冰鳍自暴自弃似的咬牙低语着,“因为那个时候阳炎说:我已把真名交给了你,一旦你忘记,那就真的没有办法了……”
所以从咒缚之家的废宅开始,白衣少年的幻影才会一再出现,欲言又止地徘徊在我们身边,那正是抱着近乎绝望的期待的阳炎啊!从来都是这样倔强而任性,放不下身为神明的矜持,他什么也不说只是默默的凝望着,甚至还在为难时分,危急关头保护我们。龙神曾说过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守住“属于自己的东西”,原以为那是冰鳍的性命,但我错了,那是他一直期待着的奇迹啊——也许在某一秒,已经长大的孩童能突然醒悟,想起那被埋葬的往事,去拯救濒临崩溃的自己!
为什么不提醒我们,不责备我们呢?甚至在红叶要说出无法居住于龙神领域的真相时,阳炎也还是阻止他继续说下去——红叶也在为拯救龙神而努力吧,所以才会刻意侵占紫儿白四的居所,借他们的手将红线传递给已经被封住记忆的我们;可是红叶的愿望也最终破灭,他在转生之前指责的失信之人就是我们,正是我们的遗忘背弃了攸关生死的诺言!
已经太迟了……龙这种东西果然又笨又温柔,这看似任性妄为,但却优柔寡断的神明,无法逃避贪婪者的索取,也无法责怪无知者的失信,甚至直到最后都不忘赐给红叶和晓幸福,然后一个人在幽暗的水府里等待最后一刻的降临……
我终于明白了童年时代那一天,祖父何以流露出复杂而矛盾的眼神——他已经预料到这样的结果了吧,为了保护无辜的我们,他就不得不牺牲同样无辜的阳炎!
“可还是不能不管啊……因为方丈师父说‘解铃还须系铃人’……”此刻我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字的说着——再没有什么时候比现在更确定了,我坚信砂想寺能寂方丈的提示一定就是这个意思,我和冰鳍正是一切的始作俑者,所以也必须让这因果在我们自己手中终结。
“解铃还须系铃人?”冰鳍低声重复着,突然转身跑出书斋。这家伙想逃跑吗?我正要放声高喊,却听见他急切的语声从檐廊拐角处传来:“磨蹭什么,快去无量宫啊!”
我怎么把这个给忘了——阳炎的灵体应当还凭依在无量宫的神木上!汲取古木绵绵不绝的生气,神明应该不至于消失得无影无踪才对!
终于打起精神来了吗?冰鳍这家伙一直就是这样,别看平时什么事情都不在乎的样子,但是一旦定下决心,就算九牛二虎也没法把他拉回头!
然而巴家的大门已经重新贴上的封条。因为务相屏风的崩坏,给这个家族持续带来富有的咒缚支柱也在一夜间倒塌,现任家主巴富应付种种事务早已左支右绌,再也无暇顾及这破败的祖宅。
毗邻巴家祖宅的无量宫似乎更适合这种被繁华抛弃的宁静。站在泥灰剥落的斑驳围墙外,引颈眺望院内那遮天蔽日的银杏神木,我和冰鳍的耳后感受到变得闷热潮湿的夏风的吹拂,枝梢上喧喧嚷嚷的密叶依稀与去年仿佛,叶缝中偶尔漏下的天光鲜润得像是要滴出水来。古树给人的感觉就是这样——那浓郁的生气不但不会随着时光流逝衰竭,反而会越来越茁壮蓬勃。
冰鳍目不转睛的凝视着树影,默默地卷起衣袖:“爬墙吧……”
开玩笑!这足足有一层半楼高的砖墙连个落手的地方都没有,还光溜溜的生满了青苔,我可不是传说中的怪盗,哪有飞檐走壁如入无人之境的本事!
“你别乱来,我回去拿梯子!”我一边转身向家里跑,一边不断回头提醒冰鳍,却突然发现在我面前两三步远的地方赫然出现一道人形障碍。
这个人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这偏僻的巷子里的?不但走路无声无息,而且脚步快的异样,等反应过来时他竟已站在我眼前避无可避之处了。急匆匆向前走的我收势不及,朝他身上一头撞了过去……
预想中的冲击并没有到来,我就好像撞在一片投射着无瑕白光的空气上,丝丝缕缕的红线烟气似的掠过眼前。
——是阳炎吗?踉跄中我回过头来,已经久违了——这熟悉的白衣……
然而冰鳍的惊叫间不容发的响起,隔了两秒我才反应过来,他喊的是——“醍醐!”
醍醐!这家伙怎么会出现在此时此地?我慌忙定睛看去,视线中出现动荡着的高大背影,像被扰乱的水波般还没有完全复原——是砂想寺的燃犀少年醍醐没错,我刚刚穿过了他的身体吗?这么说来此刻我们面对的……只是个魂魄!
了结了务相屏风的咒缚离开巴家后,醍醐就一直被砂想寺的方丈能寂师父禁足,我们再没有见过面,没想到他居然变成了这样!我大惊失色的跑回冰鳍身边:“醍醐你不会已经……”
“你们想到哪里去了,我活得好好的!”醍醐咬牙切齿的咆哮起来,一瞬间又恢复成那个强悍的“鬼见愁”,“能寂师父他不知道要把我关到那天才罢休,所以我只能用这种方法出来!”
原来是生魂啊……我这才松了口气,上下的打量着满腹牢骚的醍醐。只见他胡乱穿着代表澄心静性的白衣,领口一直敞开到胸前,古铜色肌肤上用朱笔画满奇妙的图案,可能是禁锢他不让恣意妄为的符咒之类吧。因此醍醐的生魂看起来有些苍白黯淡,他紧皱着眉头,似乎非常辛苦的样子。
难道他有什么非达成不可的心愿吗——即便是忍耐着咒术的折磨,即便是违逆他最尊重的方丈师父,他还是以生魂之姿逃出了砂想寺,看来这件事对他来说一定非常重要。我担心的凑近他询问着:“醍醐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要办?要不要我们帮忙?”
话音未落冰鳍就冷笑起来:“对啊,态度诚恳的话我们就帮你!”虽然嘴巴刻薄,但冰鳍并没有拒绝帮忙呢!别看平时两人经常抬杠,可就算我们自己身边现在也是千头万绪一团糟,这家伙也还是不会丢下醍醐不管的。
“你们两个不要不识好人心!”醍醐发出粗鲁的咋舌声,“给我听好了,是有关你们的事情——你们要找的东西不在无量宫,我听见能寂师父说……”
突然间,异样的波动瞬间掠过那画满符咒的身体,还没等我们反应过来,醍醐的身影便像残照般倏地淡去,他拼尽最后的力量呼喊着,却只有破碎的音节零落入我们耳中:“……向东……一直走……”
这一刹那,随着醍醐的幻象如水光般散去,那微弱的声音也蓦地切断了……
“醍醐!”我失声高喊着去捕捉那消散的泡沫,手腕却被冰鳍一把抓住,他不由分说拉起我沿着那生满荒草的小巷奔跑起来。民居的青瓦屋顶上,一带黄墙遥遥映入眼中,我顿时反应过来——那是砂想寺的方向!
原来冰鳍是要去砂想寺——与其在这里担心烦恼,还不如直接去寺里找醍醐问个清楚!
可真巧了!远远的,着葛之色僧衣的身影踯躅在寺门口,冰鳍立刻丢开我加快步伐跑去,一把抓住那个人的衣袖。对方吓了一跳似的转过头来。那是一位满头大汗的沙弥,正辛苦地提着满满当当的超市购物袋,朝我们投来询问的目光;看那熟悉的眉眼,他就是除夕夜来过我家的那位方丈的使者呢。
“通草花家的孩子吗?”沙弥说着将大包小包墩在地上。
问出醍醐的下落要紧,我脱口而出:“醍醐在哪……”
“醍醐没来帮你吗?”冰鳍连忙打断我的话头,不动声色的弥缝过去,“这些体力活不是他在做吗?”
沙弥神情淡泊的摇头:“方丈师父还没解除对他的禁足。”
“这些东西看起来很重的样子,我们来帮你吧。”冰鳍很自然的说着去提那些塑料袋。然而沙弥却轻轻挡开冰鳍的手,微笑起来:“没用的,我不会带你们进寺里去。”
冰鳍是想借这个机会混进砂想寺找到醍醐,却被那意外机警的沙弥发觉了,可我们也不是别有用心的坏人,用得着这样堤防吗?
一看企图被拆穿,冰鳍也就不再假装客气了:“既然不让我们见醍醐,就请能寂方丈师父给我们明示吧。他曾提醒过我们‘解铃还须系铃人’,可‘铃’只是我们无心系上的,没有他的帮忙,我们恐怕永远也解不开!所以请告诉我们——为什么要向东边走,走到哪里才能找到答案?”
“原来醍醐告诉你们了……”这一刻,沙弥澹然微笑起来,“禁足中居然敢偷听师父的谈话,还偷偷溜出去……”
这么一说……醍醐不思反省,违逆方丈师父的事情不就曝光了吗!他可是为了我们才这么做的啊!我连忙抢过话题:“师父师父,请你不要告诉方丈!醍醐他是一片好心……”
“其实方丈师父都知道吧!”冰鳍的语声突然清朗的响起,那语调平静而咄咄逼人,“醍醐会偷听,会溜出来把消息传达给我们,其实这些方丈师父早就预见到了吧,或者……这就是他故意的安排!”
不易觉察的惊讶表情瞬间闪过沙弥眼角,他微笑着摇了摇头:“这么复杂的事情我怎么可能明白呢?我只是个普通打杂的而已……”
“所以才请你带我们到寺里去啊,让明白复杂事情的人给我们帮助!”冰鳍的话一出口,我连忙低声提醒他注意语气态度,然而沙弥却丝毫不以为忤,依然是无动于衷的样子:“其实这件事就此告一段落也没有问题,你们何必执著呢?醍醐他就是太多管闲事才会被惩罚的,所以请不要再牵连更多的人。”
“明白了!请放心,我们再也不会牵扯上你们了!火翼我们走!”冰鳍恼怒的拉起我转身走下寺前的石阶。
然而身后突然传来沙弥清朗淡漠的语声:“那就只管往东走好了,一定会有答案的。”
一直向东走,一定会有答案的……仔细想来,沙弥这句话也算是提示吧。向东走到哪里才是目的地呢?城市的边缘吗?陆地的尽头吗?或者飘洋过海,直到世界的那一端?
拖着无精打采的步伐回到家中,我和冰鳍坐在堂屋里的几案边,好像赌气似的一个也不开口。长久的沉默使气氛越发压抑起来,我终于放弃似的高声叹息:“旅行吧……”
冰鳍应声冷笑道:“真的往东走吗?”
“不管怎么说也该试一下啊!反正就要放暑假了!”我顿时来了精神,调整姿势跪坐在圈椅上,扶着光滑的木把手,“就当度假旅行,旅行!”
“说得到好听,哪有这种闲情嘛!”冰鳍冷笑一声,“而且我们根本就没有旅费……”
对哦……这可是个现实问题!即便唐僧取经也是有白龙马的,我们总不能漫无目的的背上行囊就朝东边跑吧。正意兴阑珊间,大门那边突然传来兴高采烈的呼喊声:“两个小把戏,跟我去走亲戚吧!”冰鳍连忙站了起来,不用看也知道,这欢呼来自他的父亲,也就是我的叔叔重华。
重华叔叔是我父亲空华的孪生弟弟,两人长的倒是非常肖似,但个性却像白天与黑夜一样截然不同。与古板严肃的爸爸相比,这一位就好像永远也长不大似的,有时候言行连冰鳍看了都会叹气咋舌,不过骨子里他对父亲还是相当尊重的。
连包都来不及丢下来,重华叔叔抓起几案上的冷茶喝了一口,忙不迭的说开了——原来身为内科主任医生的他好不容易拿到一个假期,要我们陪他去邻省的山里拉毛竹。我家不得不赶在八月台风多起来以前修缮祖宅的屋顶,可旧梯子年代已久,店里卖的又根本达不到老房子那种高度,早就想自己重打几架了。恰好不久前偶然和山里的远房亲戚取得了联系,重华叔叔准备一得空就租辆小卡车,去那里拉一些高大的竹子回来。
“那村子叫狮子村,我小时候被你们的爷爷带了去过!漂亮的不得了啊!”重华叔叔竭力鼓动着,“而且那里很快就要建水库了,再不去就看不到啦!”
虽然重华叔叔说得天花乱坠的,可谁有心情陪他走亲戚啊……
冰鳍突然狡黠的笑起来:“爸爸!去亲戚家就算吃住不用担心,收拾东西,洗衣服之类杂务也是很麻烦的啊,弄不好根本玩不痛快呢!”
重华叔叔一听这话眉头立刻皱了起来:“说的……也是呢。”
“所以……”
“所以?”
“所以我一路上照顾爸爸你,让你什么事都不用操心,这样算作打工好不好?”
我一听就摆出不屑的表情——冰鳍这家伙还真是生财有道啊,这时候也不忘了赚钱!
“你的零花钱不够吗?”重华叔叔瞅着冰鳍一脸困惑,“难道有什么特别想要的东西?告诉我就行了嘛,这阵子认识一个药商,虽然很年轻但是很亲切的!”
这种话也是可以拿到台面上说的吗?这个白痴医生!冰鳍摇了摇头:“我并不想要什么,不过爸爸你还是留神点比较好。”
“我有数的!”重华叔叔也就不再追究了,“那么火翼也一起来打工吧!不过得告诉我拿了钱你们准备去做什么?”
“去旅行!”我和冰鳍异口同声地脱口而出,话音刚落两人就面面相觑,冰鳍的脸顿时红了,他别扭的扬起头看向别处——这家伙刚刚还嘲笑我的想法呢,其实他早就在心里认同了,就是不好意思说出来而已!
“暑假旅行吗……”不明所以的重华叔叔眯起眼睛,露出悠然神往的羡慕表情:“年轻真好呢……”
第六章 天狮子
我这是在哪里啊?明明记得自己正和冰鳍一起坐在小卡车的后排座位上,从颠簸的车厢里看着重华叔叔摇晃的背影,现在怎么会孤零零的置身于这样一片陌生的山林中呢?
刚刚还是正午时分,圆月却不知何时已挂上中天,这正是自然以最激烈鲜活的姿态存在的时刻,山风如同驰骋的万千奔马,裹挟起碎石和断枝沿陡坡翻滚而下,湮没了半山腰上本来就相当贫瘠的瘦田——就算是这样艰苦恶劣的山林中,也还有人类在挣扎求生啊。
被风撕扯的树枝像无数伸向硕大月轮的疯狂手指,透过动荡林梢的月光却无比静谧澄明,水一样地蔓延向一块突兀的巉岩。昏暗中,这块巨石浮现出威严的轮廓——是狮子,巨石的形状酷似盘踞于山中的万兽之君。
在这狂躁的林间,只有狮子形巨石保持着岿然不动的庄严,如同忠实的卫士守护着斜倚在它肩头的主人。我看不清那个人的容颜,但直觉告诉我这是一位少年。在注意到他的一瞬间,视线便彻彻底底地被牵引过去,因为我以为自己又看见了龙神阳炎……
然而错觉只是一瞬间的事——这少年的感觉的确与阳炎相当类似,但和那温柔如水的绿意不同,眼前的人存在感是如此强烈,凝视着他,片刻间就会产生凝视着盛夏正午的太阳一样的眩晕。
这一定也是“神明”吧——否则不会与此刻山林如许契合,那是一种压倒性的契合,山林不仅没有使少年显得渺小,甚至反而成了他肢体的延伸。微风掠过木叶的清唱,狂岚撼动山石的咆哮,自然界的每个变化都不着痕迹地融化在他一颦一笑、举手投足的微妙细节中。我清楚地体认到,如果说山林是少年坚不可摧的躯壳,那少年便是山林空明澄澈的灵魂。
不知什么原因,狮子岩上那个人闲散的姿势突然掠过一丝动摇,他微微朝下方转过头——巨石阴影里慢慢走出一位高大的男子,明净的月光照亮他青朽叶色的衣衫和火焰般飞扬的长发。他径直走到岩石下,毫不畏惧的仰头凝视狮子肩上的少年,高声呼喊着什么,像在申诉,又像在谴责。
少年那和阳炎如出一辙的清澈眼瞳里掠过一丝困惑的波澜,他缓缓翕动着嘴唇,似乎是在解释,然而男子却无法接受他的答案,他情绪如同奔涌的激流,不可遏抑地倾泻而出。少年放弃似的缓缓摇了摇头,再三的犹豫之后,他终于冷淡而坚定的开口,一字一字地说出了什么。
那一定是决定性的陈词吧——男人激昂的情绪一下子凝滞住了,从他无畏的气势里就可以看出,是塞满胸膛的怨怼和愤怒支撑着他在暗夜中跋山涉水来到此地,准备向假想中冷酷傲慢的对手痛切陈词,据理力争,然而对方却是那么平和,只用区区一句话就瓦解了他坚持。
饶有趣味的上下打量着有些失神的男人,少年像小动物一样顽皮的偏过头来,仿佛这位冒失访客的一切都让他感到新鲜。然而那男人早已没有了初来时激烈的苛责,他只是仰视着少年,反复的呼喊着什么,虽然无法听见,但我却能从那翕动的嘴唇上分辨出那是三个字的音节。少年迷惑的凝视着对方,似乎在揣测那话里的意思。最终,他忍不住开口应和着,确定似的用力点了点头。
这一刹那,一星燧火般的幽光已经荡漾在少年双眸中,那是与狮目一样的,温润的黄玉色星火;他快活的摇动头颅,那丝丝缕缕的头发渐渐蓬松起来,如同烈鬃般飘舞。此刻,某种变化的征兆正清晰地呈现在少年身上——原本他给我的印象只是鲜明的“感觉”,呼应着男人的呼喊,这感觉已完全定格,化为绘形绘影的具体细节。
突然间我恍然大悟——是名字!那个男人呼喊的短促音节是少年的“名字”。原本无名的自然之灵回应了人类的呼唤,因此而呈现出与这名字相应的形象。
像是要表达自己的欢欣一样,少年爽朗地朝那男人传达着什么。听清对方话语一瞬间,男人失去了表情……
沉默一瞬间横亘在两人之间,无声的闪电在寂静山林上空霎时铺展开来,让人觉得黑曜石般的夜空崩裂了,裂隙间闪现出来自至高天宇的光明。雷鸣隐隐的奔涌而至,如同威风凛凛的神谕。
止水一样的笑容慢慢浮现在男人的眼角,他仰视着高踞岩上的少年,像要把这容颜牢牢的烙印在心里那样一动不动的凝视着,最终,他点了点头。仿佛捕捉到了天空的闪电,一道流光突然出现在男子手中,霎时没入胸口,又从后背穿出——那是一柄利刃,眨眼间刺透了他的身体。忍耐着死亡降临的巨大痛苦,男人恳切的仰望着少年,再度呼唤着那个短促的音节,用尽最后的力气缓慢而郑重的倾诉着什么……
伴随那听不见的话语,一枚巨大的光珠慢慢自男人胸口升起,朝空气里播洒着玉屑一样的光之粉末,悠悠飘向空中——这是何其强大的魂魄,在自然的伟力前依然不失其光华。
风雨突然交加而作,雷鸣电闪中,少年兴高采烈地从狮子巨石肩上一跃而起,曳着一道烟云似的光芒,伴随飞腾的动作,少年的身体渐渐改变了,那幼树般青涩的四肢流畅地幻化延展,不可思议的伸展成猛兽的躯体,而蓬松的乱发则彻底飘散成飞舞的烈鬃——须臾间一头神光熠熠的雄狮已经出现在夜空里。映着闪电,乘着奔雷,这狮子蹈空凌风地跳跃盘旋,它兴高采烈地围绕那魂魄的光珠追逐嬉戏,不时地伸手引逗,在那利爪的接触下,那光珠瞬间响起清越的叮当声——男人的魂魄化成了半透明的金色鸣铃。
……于是飞翔的狮子就乘着狂雷,从天而降……
这一刻,清醒像锋利的剪刀,一下子切断了我本来就不太深入的梦境。颠簸的车厢里,坐在前排副驾驶席上,小我一个月的堂弟冰鳍回过头来:“火翼,做噩梦了?”
只不过是个乱梦而已,一睁开眼就模糊了……为了让自己清醒过来,我将视线转向车窗外,虽然刚过中午,可这种参天林木中的山路依然十分幽暗,是因为在前往狮子村的途中才会做这样的怪梦吗?我整理着思绪正要开口,驾驶座上的重华叔叔大笑起来:“小孩子就是这样,什么都不担心,无论在什么地方躺下来就能睡着!”
什么都不担心的是叔叔大人你吧!我和冰鳍为筹集寻找龙神阳炎家乡的旅费,一放暑假就跟着重华叔叔打工,工作内容无外乎陪他走亲戚而已。本来是个又轻松又实惠的美差,但完全没考虑到叔叔他不但少跟筋,而且又是路痴冰鳍的父亲!
说是要赶在废村建水库之前来狮子村故地重游,但前度的旅行毕竟相隔太久远了,从一大早开始,重华叔叔就驾车在这片陌生的崎岖山道上转悠,可一直颠簸到现在连半个村落的影子都没出现。我叹了口气,把自己埋进座位里。有些奇怪啊……山林明明应当是充斥着灵气的地方,可这里意外的宁静,没有游魂,没有木灵,没有魍魉,平静得像死去了一样……
“听到什么声音没有,火翼……”前排的冰鳍忽然问道。我把头伸出车窗外,微微湿润的风送来了若有若无的散碎声音,像冬日降落在指间的细雪一般,那是无数的细小铃铛发出的冰凉絮语,唠唠叨叨的敲击着耳膜。我跟冰鳍确定着:“是铃声吧?”
“铃声?我怎么没听见!”重华叔叔大笑起来,“不过狮子村村长家门口挂着好大一串铃铛呢,看来是走对路了!既然你们听见了,就指路吧!”
不知来自哪里的铃声越来越接近了,像被它指引一般,车子刚转过某道浓绿的山坳,几家农舍的白墙黑瓦便探出头来,疏淡得仿佛不经意的戏笔;紧接着,一座坐落于山洼里的壮观村寨便铺展在我们面前。我和冰鳍交换了一个眼神:不会就是这里吧?虽然猛一看又大又漂亮,可这村庄就是让人觉得不舒服,总觉得安静干净得过分了,简直像已经被废弃,沉入了一潭死水似的……
然而重华叔叔却发出快活的喊声:“到了!这里一点也没变呢!”顺着窄窄的土埂,他毫不减速的驾车直奔一户人家门口,这家的房子虽然和村里其他的一样式样古旧,但却格外气派,呈现出美丽木纹的重檐下悬垂着巨大而耀眼的火焰——那是好大一串金铃铛呢。如果没猜错的话,这便是那个狮子村村长的家。
“咦?铃铛到哪里去了?小时候明明看见挂在门前啊?”重华叔叔一边下车走向那大门口,一边嘟哝着。我和冰鳍面面相觑,叔叔也太粗心了,那铃铛不就挂在门扇的阴影里吗?
就在我指着门边准备提醒时,一个中年男子走出老屋,高声朝我们招呼着:“已经来了啊!重华二哥。”听称呼他应该比叔叔年幼,可面相却苍老很多,他客气的把我们让进家门,这家屋里倒是洁净宽敞,可是铃声却格外嘈杂。“吵死了,这铃铛……”冰鳍揉着额头,一副快被闹到中暑的样子,我也跟着不断点头,连忙给他扇风。
重华叔叔不知是听惯了还是不在乎,总之对喧闹毫不在意,只是一味打听哪里有好竹子,可那个村长却留意到了我们打抱怨,关切地询问起来:“这两位……是二哥家的?”
叔叔这才注意到自己的疏忽:“哎呀,你瞧我都忘了——大的这个叫火翼,是空华家的,这个才是我儿子!”他揉了揉冰鳍微带茶色的头发。
村长若有所思的看看我,又看看重华叔叔父子俩:“我记得二哥你和空华大哥是双生子吧,我们这里双生子算一个人,这两位也就是‘隔水不隔山’啦!”
“可不能这么说!”叔叔尴尬起来,连忙岔开话题,“你家时虎跟他们差不多大吧?不是回来过暑假了吗?怎么没看他?”
“他刚好出去,下晚才回来。”村长殷勤的赔笑道,“二哥难得来一趟,不如留下多住几天。这阵子我们村里正要举行祭典呢,也让孩子们一起热闹热闹!”
对于这个邀请,叔叔立刻表现出比我们还要热衷的样子。村长笑得更亲热了:“干脆借个亲戚的喜气,请二哥家的孩子们在祭典中舞狮子祈福吧!”
“没问题!”叔叔一口答应下来,冰鳍顿时抱怨开了:“爸爸,舞狮子这种事谁会啊!”
村长连忙分辩:“不难,一点都不难的!到时候只要披上狮子舞衣跟着铃声走就行了!就是……你们听到的那个铃声……”
“什么铃声啊?”重华叔叔疑惑的侧过耳朵。有些不对劲啊——对于这吵得我和冰鳍坐立不安的铃声,叔叔从刚刚开始就几乎没反应,原来这并不是因为特别迟钝或涵养超群,而是因为他根本没听见!如果我们听得见而重华叔叔却听不见的话,那这声音一定大意不得;因为叔叔他并不是“燃犀”,看不见彼岸世界那些麻烦的东西,也听不见那微妙的声音。
见重华叔叔四下寻找铃声,村长连忙站起身来:“二哥,趁现在天还亮,我们到后山看看竹子怎么样?”说着便不由分说拉起他出门了。
就这样被莫名其妙的丢在陌生人家里,我和冰鳍一时间不知道该怎样才好,只得依照村长的交代,洗了澡换好家织的青朽叶色土布单衫,等他和重华叔叔回来。屋里的铃声就像质问一样喋喋不休,坐久了简直像是在受罪。我顺手拿起一把纸团扇遮阳,拉着冰鳍就跑出门去。
走上开满野花的田间小路,铃声也不至于响得那么厉害了。水田里鲜明的倒映着整幅青山,那倒影被耕作的农民踩得荡漾不歇。我和冰鳍看得有趣,忍不住走上前去,可村民一见我们就扭头走开了,边走还边交头接耳,低语声零零碎碎地漏进我耳朵里:“看他们身上的衣服,是村长家的主祭吧!”
“那个祭典又要开始了吗……”
看着他们那种唯恐避之不及的样子,我忍无可忍地抗议起来:“我们又不是妖怪,干嘛看见就躲!”
“别被妖怪邪鬼吃掉就好了……”村民中的一位冷不丁接了一句,他身边的人马上打断他:“不准胡说!当心邪鬼降祸,害我们颗粒无收!”
“都给我住口!”村民中间,一位留着花白胡须的老者威严地开口,阻止这个话题继续下去,“忘了我们是靠谁才能一直生活在这里的吗?这里没有什么邪鬼,邪的是人的心!”丢下这句莫名其妙的话,他领着一群人远远的走开了。
看着他们的背影,我一脚踢飞了路边的石子:“莫名其妙!既然叫我们主祭,就该客气一点嘛!”
“村长让我们舞狮子,没说主祭不主祭的啊……”冰鳍疑惑的沉吟道,“难道舞狮子的人就是主祭……”
我愤愤地挥舞着团扇:“管它呢!过年还差不多,七月里舞狮子多热啊!我们辛苦替他们跳舞祈福,这村里人却又不练习鼓乐,又是晚娘面孔,连一点喜庆的气氛都没有!”
“的确不太对劲……”冰鳍的气色还没有完全恢复,但头脑似乎并不迷糊,“就算深山里的风俗奇怪一点,也不该让外乡人来承担主祭这么重要的责任啊。而且,火翼还记得吗——村长说舞狮子不难,只要跟着我们听到的‘那个铃声’就行……”
我摇着描着芒草和萤火的团扇,抬头张望着渐渐遮蔽天空的树梢:“狮子……铃铛,怎么这么耳熟啊……”
对于我不够灵光的反应,冰鳍皱起眉头:“可你也该发现了,我爸爸他根本什么也没听见。听村长话里的意思,好像能听到铃声的人才有资格成为主祭,这不是太奇怪了吗……喂!你有没有在听啊!”
也不能怪冰鳍不高兴,他说得一本正经,可是我的注意力早飞了——沿着小道还没走多久,我们不知不觉竟已来到山林深处,即使有点死气沉沉,但茂盛的树木依然随朝晖夕阴变化着万千的美丽姿态,暗淡的阳光透过浓密的枝叶,用金灰色的细线描绘着碧蓝的朝颜花纤细的轮廓,看样子已近黄昏了。沿着掩映在孔雀羊齿华丽叶瓣下的林间小路,转过了一棵横躺的朽木,一片丝绒般的苔原突然展现在我们面前——湿润,丰厚,苍翠,还有用眼睛也能感受到的柔软,果然只有多雨的南方山林可以养出这么精致的苔!
“真不得了!”我兴高采烈地直奔过去,“可得挖一点带回去铺在庭院里面!”看着我摇摇晃晃的跑上苔原,冰鳍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看你把鞋印都留在上面了!当心摔……”
还真被说中了!他话音未落我就跌了一跤,连扇子都脱手飞落在一边。说来也怪,我根本就不是滑倒的,而是因为刚跑起来时脚踝一阵疼痛,像被什么打到一样绊倒了。我揉着抽痛的腿脚狼狈地爬起来,却发现一旁的团扇边还掉着块小石头。
真是怪了,石头是从哪儿来的?这片苔原上原本连片落叶都没有啊!我恨恨的伸手去捡扇子,可动作却在一瞬间僵住了。
“你摔到哪里了吗?”见我一动不动,冰鳍担心地举步走来,我慌忙拦住他,战战兢兢地指向面前的青苔间……
冰鳍小心翼翼的挪到我身后低头一看,顿时也变了脸色——因为地形的关系,初来的人根本不会注意到,平滑的苍苔下竟藏着一眼深潭!那眼石潭像地狱张开的巨口,黑沉沉的潭水如同凝固了一般。这眼潭给人的感觉……非常得不好!虽然周围非常“干净”什么也没有,可是却让人只觉得毛骨悚然。
这么滑的苔原上,如果一个不当心……
“许多人就是这样掉进雷渊的。”陌生的声音忽然在背后响起,本来就已经绷紧神经的我和冰鳍又吓出了一身冷汗,条件反射的回过头来。
苔原边缘站着一个与我们年龄相仿的少年,看见他的一瞬间,我产生了直视盛夏正午阳光一般的晕眩感。带着明朗的笑容,少年扬起富有弹性的手腕,灵活的指间还抛掷着两三颗山石——原来是他抛出石子阻止了我的脚步,若非如此,我可能早已葬身于那眼名叫“雷渊”的深潭。
我脸都吓白了,跌跌撞撞的拉着冰鳍逃回山路上,忙不迭的向少年道谢,少年还以爽朗的笑声:“现在就上这儿来不嫌太早啦,不是还没到祭典的时节吗?”说着他搔了搔蓬松的头发,可能因为是活泼的山地少年,总是在户外活动的关系吧,那发色带着晒过头的赭红,看起来相当有精神。
听他提及祭典,我忽然想起村长那个与我们差不多大的儿子,立刻脱口而出:“你不会就是时虎吧?”冰鳍轻轻咳嗽提醒我注意礼貌。
“时虎!”少年微微的愣了一下,随即大笑了起来,“对对对,就是我呢!”运气真好,我竟然猜对了!
“那你们就是主祭了!”可能因为听村长父亲提起过吧,时虎坦率的打量着我们,“真是的,也不能请女孩子来舞狮吧!”原来还有这样的规矩啊,主祭只能是男孩呢。
冰鳍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我们两个从小一直按照老规矩养大,穿一样的衣服,梳一样的发型,所以直到今天打扮也还是相差无几,我虽然也讨厌被认错性别,但对于被误认为女生,冰鳍则更加深恶痛绝,我拼命忍住笑把他推到少年面前:“既然女孩子不行,那舞狮子的应该只有我堂弟了!”
“我说嘛!对不起啊!不过谁让你们都穿净衣呢?”时虎轻轻松松就带过了尴尬,见他是那种非常容易亲近的性格,我们便顺势地打听起祭典的事来。
“这个祭典啊,其实已经有几十年没有举行了。”时虎不以为然的摆摆手,“说人们刚在这里定居时,山里的邪鬼吞吃人魂,山民便向天空祷告祈求保护……于是天狮子就乘着狂雷,从天而降……”
……于是天狮子就乘着狂雷,从天而降……
时虎的话像一道晨曦,熟悉却又陌生,在它的照耀下,山路上那个梦的碎片在我的脑中忽然重新闪烁起来,我不由得低声自语:“天狮子……”
“马上要举行的祭典就叫天狮子祭!就在这片苔原举行。”时虎环顾四周,“你刚刚差点落下去的那个深潭是天狮子下来时的雷打出来的,所以叫雷渊,山林里的邪鬼就被封在那里!”
原来水底封印着邪鬼,难怪我觉得那眼深潭无比险恶!既然如此,那降伏邪鬼的天狮子得到山民的崇拜也就不奇怪了。我半肯定的猜测着:“这么说这祭典就是为了镇压邪鬼,感谢神明天狮子的了?”
“夜晚的山林很危险呢!”时虎并不回答,只是突然冒出一句不相干的话,他不说我们还没注意到——山里的夜来得真早,刚说几句话天色就已经暗了。风掠过林梢,发出异样的呼啸,来时的小道已经淹没在暮色中。见我们有些为难的样子,时虎抬手指了个方向:“你们走这条路吧,很快就能到家的。不过要记住——千万别往路的两边看,这是我们山里的规矩!”
顺着时虎的手指望去,可能是眼睛适应黑暗的关系吧,只见一条小路渐渐从幽黯中浮现出来,我连忙边道谢边招呼冰鳍上路,他却站定下来转向时虎,难得的开口了:“你呢?”
“我?”时虎笑起来,回头凝视着雷渊,“我还有事!”从这个角度看他的眼睛起来有些异样,那瞳孔映着苔藓的柔光,看起来就好像半透明的琥珀一般,却比琥珀更加明媚鲜润,有一种似曾相识的危险魅惑。
“那就晚上见了!”我拉着冰鳍踏上了归途。林间的能见度虽差,可是路倒不难走,很快铃声便飘了过来,越来越响,在它的引导下,我们一下子就看到村长家了。就在进门的那一刻,一只手突然撑住门框拦住我们。
“回城里去,这里不是你们来的地方!”迎接我们的竟是严厉的斥责。
乘着微弱的天色,我看清骂我们的人是个陌生的少年,带着山林特有的粗犷气息的脸上笼罩着不太相称的阴郁表情;也许是因为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眼睛的缘故吧,他看起来有着超越年龄的成熟感。
“时虎!敢对主祭这么没礼貌,小心我把你关起来!”村长的斥骂从杂乱的铃声里传出,我们清楚的听见他呼叫这个少年——时虎。
我和冰鳍面面相觑——他是时虎?如果他是时虎的话,我们在林间遇见的那个……又是谁?
铃声激越起来,时虎恼恨的瞪了檐下的铃铛一眼,不情愿的收回手跟在我们后面进了主屋。从灯光下看他倒是相当沉稳。
“我爸爸呢?”冰鳍发现屋子里没有重华叔叔的身影,立刻问道。
村长笑了:“二哥他因为砍了太多竹子一时带不下来,就住在林子里的狩屋了!”
“什么!你让爸爸一个人住在山上!”冰鳍很难得地失去了平日的冷淡,声音顿时焦躁起来。
“不用担心,那里很安全,主祭!”村长恭敬的称呼里有着不怀好意的味道,“你们两位只要安心的舞狮子就行了。祭典结束空闲下来,我就上山帮他运竹子!”
越来越不对了!如果叔叔不回来,我们就得一直呆在村子里!难道村长他这么怕我们在祭典结束之前离开村子吗?我喊了起来:“谁要舞狮子啊!冰鳍别理他,我们自己上山去找重华叔叔!居然耍手段强迫人参加什么天狮子祭……”
“你说什么!天狮子祭!谁告诉你的!”一瞬间村长的脸色变了,他猛地踢倒面前的椅子转向我这边,撕下和善的伪装,此刻那灼灼的目光与凶狠的表情看起来异常可怖。我不由自主地后退着:“听……听村里其他人讲的……”
“说谎!”村长一声断喝,“这里除了我家没人知道天狮子祭这个名字!你们碰见了谁?他跟你们说了什么!给我老实讲!”
见我被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村长脸上渐渐换上扭曲的假笑,他一步一步逼近过来:“还以为刚好得到两位主祭,没想到到头来只有一个!一直不怎么开口害我都没发现——原来你根本就是没有用的东西!要走就走,没人拦你!”说着他一把拉起我的手臂就往门外拖,吓得我大声惊叫起来,拼命挣扎。
“你想干什么!”冰鳍大喊着来扯开我,但根本无法阻止村长迹近疯狂的行为,时虎则在一边冷漠地抱着双臂,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村长得意地欣赏着我们的恐惧:“反正女的不能在祭典上舞狮,留着也没用……”他的话和苔原上那位自称“时虎”的少年说得一样,可就算我不能成为主祭,也不能这样翻脸不认人吧!
威胁反而让冰鳍镇定下来,他冷笑着仰起头直视对方的眼睛,目光中流露出凛然之色:“你用不着吓唬火翼!我不会替你舞狮的!你要的不就是这个吗?”
村长的手松开了,不易觉察的满足笑容瞬间掠过他眼角,可就这时,不断凌乱疾响的铃声里突然传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像尖针般刺痛着人的耳膜……
村长的笑容僵住了,他回头看了自己的独子时虎一眼,眼神中竟有一闪而逝的恐惧。那位阴郁的山村少年则眯起沉着的细长眼睛:“又开始了,‘它’果然不会放任何人离开这里……”
“就算天狮子的诅咒再可怕,我也要废村建水库!”村长的喉间发出破碎的低语,这时急促的敲门声猛地炸响了,屋外有人咒骂村长任意决定迁离故土,哭诉家里有人因此得了疾病,一下子倒地不起。
“我得去应付一下……”村长披上外衣,指着我和冰鳍再三叮嘱时虎,“你给我看好了,决不能让他们逃掉!”说着他疾步走出房门,惶惶不安的背影霎时消失在狮子村纯粹而浓黑的夜色中。
目送父亲离开后,时虎冷笑着环抱起双臂,上上下下的打量着我们:“你们……去过雷渊了吧!”说着他踢了踢脚尖——我和冰鳍疑惑的低下头,却发现自己的鞋边还残留着苔原的苍苔。
我没好气地回敬道:“去过了又怎么样,我还差点掉下去呢!苔原那么滑,在那种地方举行祭典,跟着铃声跑的舞狮人不是很危险吗,更何况让冰鳍这样的外乡人主祭?你们安的是什么心!”
“还不明白吗,火翼?我看舞狮人万一不掉进雷渊里去,他们才会担心烦恼!”冰鳍站到我身边,冷静地直视着时虎的双眼,“因为这个天狮子祭……是牺牲祭典对不对!说白了就是用人做供品的,血祭!”
“血祭?用人命做供品的祭祀吗?”我大惊失色的重复着。如果真是这么回事的话,那我们在村里看见的异样情形也就可以理解了——难怪说起来是祈福的狮舞,可整个狮子村却连一点鼓乐声也听不倒,就连村民也阴阳怪气的,就因为即将举行的祭典是血腥的人殉!可是村长家和我们家无怨无仇,远近还是个亲戚;我和冰鳍之前更是与他素昧平生,他没有理由将我们置于死地啊!
“就像你父亲说得那样,这个村子被天狮子诅咒了对不对?”冰鳍依然不动声色的陈述着,“狮子是嗜血的动物,要平息它的诅咒就必须用人命!虽然其中的细节我是弄不清楚,可是如果没猜错的话,时虎,你也听得见铃声,有主祭的资格吧!说明白点,这次的人殉祭品——本来应该是你!”
“是的。如果你们不来的话,在祭典里被天狮子吃掉的就是我。”冰冷的笑容从时虎的眼角扩散了开来。原来如此——所以村长才会抓住我们不放,原来他揪住了保护儿子救命稻草,让冰鳍来做替死鬼!
“在祭品上玩花样,不怕狮子把你们啃得连骨头都不剩吗?”冰鳍的语气更冷冽了。
“说不定它更满意你们呢!”时虎针锋相对,“你们也该见过了——雷渊的那个天狮子!”
雷渊的天狮子?是指苔原上那位自称“时虎”的阳光少年吗?因为人类也好,异类也好,除了他我们在雷渊边再没有遇见别的什么。我听得见他的声音,所以这少年应该不是灵体,也绝对不同于妖怪,因为他给我的感觉完全像人类,甚至比人更亲切温暖。
难道他就是时虎所谓的……接受血祭的天狮子吗?因为我记得少年的眼睛从某个角度看会呈现出一种奇妙而熟稔的颜色;那比琥珀更清朗的瞳色会在一瞬间,令人联想起某种激烈而危险的存在……
可是,苔原上的少年果真是凶残嗜血的怪物的话,为什么当时要提醒我前方的危险呢?无论如何我也不能把眼神清澈的他与吃人恶魔联系在一起,更何况传说中天狮子是作为保护者降落到人间的!我低声自语:“天狮子不是神明嘛?”
“火翼你凭什么认定天狮子是神明?”冰鳍不解地皱起眉头,“神明是自然之力的化身,在他的守护下,万物应该欣欣向荣才对。可是这座山连一点灵气也没有,干净得吓人,这根本就是因为有强大的暴君存在啊!”
少年给人的感觉就像盛夏骄阳一样,的确是存在感强得过分,但因为这个就说他是暴君,未免太武断了吧!我反驳道:“冰鳍你别忘了,再怎么说他也算救过我的!”
冰鳍冷笑:“那又怎样,你应该比我看得更清楚吧——那个少年有像狮子一样的眼睛!”
原来冰鳍也注意到了,而且一下子就抓了问题的关键——是狮子!少年的瞳色比琥珀更明亮,那是狮子般的黄玉瞳色!山路上汽车里的梦境砉然奔驰过我脑际:呼应着男人呼喊的短促音节,自然之灵的瞳孔渐渐变成了狮子的眼眸!可是那仅仅是个梦而已,更何况我们遇见的少年,跟梦中的神明有着竟然不同的容颜。
“少年?”时虎眯起了细长的凤眼,“你们在雷渊边遇上的是个少年?”
“是啊!不然你说是什么?”我和冰鳍同时点了点头。
一瞬间,时虎静了下来,他沉吟着露出不可捉摸的表情,似乎是怀疑,又似乎是试探,“我说的天狮子是雷渊边的巨石——狮子形的巨石!”
我迷惑起来:“狮子形的巨石?我没注意啊……”冰鳍摇头表示他也没注意到时虎说的东西——那少年的确太过夺目,以至于我们都忽略了他身边的其它事物。
这一瞬间,时虎严厉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波动,刹那间竟让我产生了温暖的错觉,但凝神注视时,他却又恢复那拒人千里之外的阴沉表情,他朝我们打了个手势:“跟我来!”
走到大门口,迎面就是那串巨大的铃铛,重重叠叠的圆铃在夜色里浮泛着浅浅的金光。“仔细看!”时虎低声说,我和冰鳍凑近几乎垂到地面的铃串,朦胧的光晕里,我们惊讶的发现——所有的铃铛都没有那颗发声的小珠!难怪一般人听不见所谓的铃声,这根本不是可能发出声音的铃铛!
我和冰鳍面面相觑,喃喃自语:“我们一直听见的那个……究竟是什么声音?”
“来了!”时虎指向黑暗,远远的林树依稀的轮廓间,一点小小的金光慢慢飘近,那不是萤火虫,虽然一样渺小,但那是更辉煌的光芒!这点微光迤逦飞近,就在我们面前没入那一串重重叠叠的金铃中。
“那家的病人刚刚去世了!”时虎将表情藏在阴影里,缓缓地说着,“明白了吗——这就是天狮子的诅咒!这些铃是被天狮子带走的人化成的,而铃声就是那些无法升天的冤魂发出的悲鸣!”
在我们震惊的表情里,时虎慢慢伸手,扯住冰鳍的头发将他拉到面前:“……逃吧……”
当人知道自己只有一线希望脱离险境的时候,逃亡几乎是下意识的行为。时虎的话音未落,冰鳍就一把拉起我跑入了黑暗中。虽然背后根本没有人在追赶,但奔跑的已经成了我们唯一能做到的事,因为这夜间的山林是如此的沉默,就像闷罐一样!有点虫声也好,有只夜鸟也好,就算有头野兽也无所谓——这死一般的寂静才真的要把人逼疯!
不知跑了多久,我才意识到我们根本就不认识山路!要往哪里逃呢?是去找留在山间狩屋中的重华叔叔,还是一鼓作气逃离这片诡异的山林?我环顾四周寻找去路,却发现远远的林木间隐现出星星点点的金色微光,那是山下市镇的灯光吧?不管怎么说,朝人烟密集的地方跑去一定不会有问题的!
我连忙拽着冰鳍朝光源飞奔,可越急就越出错,刚走两步就脚下一滑,拖着他一起跌倒在地。顾不得疼痛,我在黑暗里摸索着站起身来,指尖却触到了某个又薄又脆的硬东西。那东西有着线条流畅的浑圆形状,那不是自然物的形状!伸手不见五指的丛林里,凭着触感,我们判断出那是把扇子。如果没有猜错的话,扇子上应该描着芒草和萤火——这是我丢在雷渊边苔原上的扇子啊!
不能动了,黑暗中一不小心就会葬身水底——因为这里就是……雷渊!
——夜行在山林中,绝对不可以往路的两边看!难怪苔原上的少年会如此忠告,现在想起来已经晚了,我们已经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远处星火一样的微弱莹光明灭着,前方一棵古树虬结得根脉边,一团朦胧的白影隐约浮现出来。像黑色薄纸上的一小滩水渍,这白斑渐渐晕开,渐渐清晰——那是小男孩的背影,胡乱的披着农家的粗布衣衫,好像完全不在意黑暗似的,蹦蹦跳跳地穿行在苍郁的林间。
太危险了,前面就是雷渊啊!我连忙起身想要上前喊住那孩子,却被冰鳍猛地拉住了:“别动,这孩子不对劲!”
他不说我还没注意到——怎么会如此清晰地看见这孩子呢?这里明明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间山林啊!我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轻捷的背影,之所以能挣脱黑暗,是因为它本身就在发光!更诡异的是这孩子明明在不断前行,却一点也没有离我们远去的感觉!
“他……不是人!”我颤抖着声音低语道,冰鳍连忙做出噤声的手势,就在这时,那孩子突然一个踉跄,像被吞没了一样凭空消失了……
我和冰鳍吃惊地对望了一眼——难道……他掉进了雷渊?
“不要害怕,时虎!”突然间,熟悉的声音响在我们耳边,那是像透过绿叶的阳光一样清脆爽朗的语声。我和冰鳍顿时睁大了眼睛——这不是苔原上那个少年的声音吗?更让人惊讶的事,他在呼唤……时虎!
这一刹那,如同时光倒流般,小男孩的身影以相同的姿势浮出了地面,在他上方,一位少年正伸出双臂做出保护的姿势,他娟秀的容貌是完全陌生的,但那荡漾着微妙波光的眼眸,却是我和冰鳍再熟悉不过的黄玉色!
天狮子……即使没说出口,冰鳍微弱的叹气声也让我确定了此刻他正抱着与我相同的想法——这陌生的少年,正是我们在雷渊苔原上遇见过的天狮子!
有着少女般清绮容颜的少年接住漂浮的男孩,缓缓的抱紧他温暖的小小身躯:“别怕时虎,现在还不是时候!”
这是我们才看清那个男孩的五官,那明显是缩小版的时虎。此刻他一脸惊魂未定的神色,全在看见那少年的一刻化开了。小时虎张大了嘴巴紧盯着有着狮子般眼瞳的少年:“你好漂亮啊!真像我在天上的妈妈!”
“还没有人这样说过我呢!”这一刻少年的脸上竟有一丝腼腆的神色,他不好意思地搔了搔晒伤一样的红发。
小时虎抬起孩童清澈的眼睛:“你是谁呢?为什么我从来没见过你,可是你却知道我的名字?”
这一连串的天真问话让少年不由自主地大笑起来:“因为你家人很久没人请我出来了,所以你当然没见过我啦。不过我可认识你。不仅如此,我还认识你父亲,你祖父,还有你祖父的祖父……可是除了那个人之外,他们都不怎么愿意和我说话……”
“那你和那个人一起住在山里吗?我怎么没看见他?”时虎转动着小脑袋四下张望着。这一刻,薄冰一样的悲伤冻结在少年眼中,为掩饰这丝动摇,他故意扮了个鬼脸,露出两粒小小的虎牙:“你找不到他的,因为他被我吃掉了……”
“吃了?”一瞬间小时虎恐惧地缩起肩膀,不过很快就换成看透对方把戏的得意神情,“你骗人!你不会吃掉他的,因为只有他陪你说话,吃掉他你不寂寞吗?”似乎是今天刚学会“寂寞”这么复杂的词,他说起来还有些含糊的口音,但却还是很努力的说着。
“寂寞?”少年笑得有些惊讶,又有些无奈,“可是在发现会寂寞之前,我就已经吃掉他了……”
“那我陪你说话!”小时虎不假思索的大喊起来,用力点着头,“妈妈已经不在了,爸爸也不爱理我,所以我也是一个人呢!我经常去找你玩的,作好朋友吧——这样我们都不会寂寞了!”
这分外认真的童语使微微的惊愕漫过少年眼角,下一秒,这表情就被有些悲伤的笑容取代了:“不可能的……你会这么说,是因为不知道我是谁……”
少年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一声粗暴的怒吼打断:“离开时虎!你这个邪鬼!”那是村长的声音。一道手持鸟铳的身影出现了,那人应该就是时虎的父亲吧,只不过显得非常年轻。他举枪远远地瞄准少年,全身散发出戒备的杀气,厉声命令年幼的儿子快回到自己身边。
“可是爸爸,他救了我啊……”时虎为难得看看父亲,又看看少年,努力的申辩着,却被村长毫不留情的打断了:“救你?这种穷凶极恶的妖怪怎么可能救你!快给我过来!”在父亲严厉的催促下,小时虎不情愿的挪动脚步。
“你还理直气壮啊……”少年懒洋洋的站直身体,“我说,欠我的东西你准备什么时候还呢?”说着,他朝村长和时虎的方向缓缓抬起手。
“不会给你的!你别想动时虎一根手指头!”伴随着歇斯底里的怒吼,村长手中的火铳突然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随着火药出膛的烟雾,眼前一下子暗淡下来,一切又重新沉入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
是往事吧,这一幕是年幼的时虎第一次与天狮子相遇的往事幻影……
“我梦见神明了……”凝望着眼前不透明的夜幕,我一字一字的说,“在山路上,我梦见的一定就是天狮子,可是除了瞳色,他的容貌和现在根本不一样,或者说他每次出现都是不同的面貌……”
“是因为侍奉者不同,神明才会呈现出不同的样子吧。”冰鳍猜测着,“你梦见什么了,火翼?”
还没来得及回答,一阵铃虫鸣唱般轻灵的微响突然传入我耳中。我和冰鳍不约而同的抬起头,竟发现眼前的黑暗已被柔和的微明驱散了,金色光粒不知什么时候从林木缝隙间散漫地渗透出来,包围在四周缭绕飞翔,不仅近的出乎意料,而且多得不可想象。那繁密的光之碎屑像飞蛾扑火那样,乱舞着朝这边聚集过来,渐渐形成似曾相识形状,细碎的清音随即如藤蔓一样伸展开来,我们刚刚在山道上看见的“市镇街灯”原来是这个——那串巨大的铃铛竟然泅渡过无边的黑暗,尾随我们而来!
“还好没逃掉!就这样开始吧,天狮子祭……”漫天铃响中传来村长异样的语声,狮子舞衣的轮廓被荧光够勾勒出来,狮头下是村长因狂喜而失控的脸,“把你,交给天狮子!”
“真卑鄙!让别人做替死鬼自己逃之夭夭!”冰鳍抢在我前面大喊。
“哦……已经知道了嘛?”村长慢慢的收起了笑容,“卑鄙吗?其实这根本不算什么!我只是和这里的村民做了一样的事情而已——这村子一直流传着天狮子的传说:早年人们无法在深山里生活下去,我的祖先便向山里的神明天狮子祈求,天狮子答应保佑平安和丰饶,可代价是吞吃人魂。为了躲避狮口,村民的灵魂化为铃铛等待升天的机会。我家供养这些铃,每代家长选择响雷的七月鬼门开时,在天狮子祭里投身雷渊!乘天狮子只顾着啃食他灵魂的时候,让村民们的魂魄升天!”
越来越奇怪了……吞吃人魂的是邪鬼,将邪鬼封印在雷渊里的则是神明天狮子,这是雷渊边的少年亲口告诉我和冰鳍的;然而我们也的确亲耳听见,往事中的他亲口承认了吃人的事实!
“我..亲眼看见父亲被雷渊吞噬,那个时候我才两岁!”村长深吸了一口气,昏暗的笑意渐渐从他眼底浮现出来,“后来我明白了,这同样算不了什么——是谁规定的,谁规定我们非死不可!不就是个传说吗?我们活到今天难道是仰仗神明的力量?是我们自己在山里开出农田,修建家园!什么天狮子,只会在祭典里出现夺走人命,根本就是一匹邪鬼,更可笑的是这村子心甘情愿供养这种恶魔!谁沉迷盲目的欲望,那就让他为自己的盲目付出代价,但是,别想再牺牲我们家族作枉死的供品!”
一瞬间,有风吹过我的脑海……山道上那个消失的梦在我的心里明明灭灭,究竟哪个是真的——村长的传说,少年的言语和我自己的见闻……
“什么天狮子祭!我偏不举行!”村长举起了直拖到地面的铃铛,“看见了吗,从我父亲死去后积累下来的魂铃,这么多,每天都在吵!可是和活着比起来,这点声音又算什么?该被吃掉的本来就是这些坐享其成的村民!”
初来狮子村时,田埂上一位老者曾这样说过——这里没有什么邪鬼,邪的是人的心!可我分不清究竟是谁的心沦陷于邪恶,是“坐享其成的村民”,还是拼命想摆脱宿命之网的村长。
“可是你也享受了平静与丰饶不是吗?还有作为村长的特权!”冰鳍站起身来,轻轻振袖拂去衣上的苔痕。
村长的瞳孔骤然收缩了,他缓缓举起狮子舞衣:“没错,我有特权!我要放弃这个村子,让天狮子永远的沉在水底。本来以为有两个替身的,现在就只能由这小子代替我的时虎了,如果这还不足以满足他,那便是用全村人的性命作他的陪葬也没关系!”
村长果然是这样的计划的——利用有着淡薄血缘关系的我和冰鳍作为代替品蒙骗天狮子,让自己父子俩逍遥逃脱!可是我们没想到他会恶毒至此,连全部村民的生死都不放在心上。
“你真的认为……逃得掉吗?”沉静的语声里,出现了,另一头狮子……雷渊的另一边,铃的微光照耀着一块巨大的怪石,那是狮子状的庞然大物。在这石狮子的肩上,斜坐着一个少年的身影。
一瞬间,我以为山道上的乱梦泛滥到现实中来了——白天来的时候,被这少年吸引去全部注意力的我们根本无暇留意那狮子形的巨石,而此刻的景象,经与我梦中的所见一般无二!
“时……时虎!你怎么在那里,那是禁地啊!”村长一把抛下了铃铛和舞衣向前跑去,想要带回犯忌的儿子,他跑得那么急,好像忘了这里是苔原,前面就是雷渊啊……
在村长的眼睛里,这个少年就那么像时虎吗?我明明看见——他有着黄玉色的眼睛!
“站住!那个不是时虎!”我和冰鳍不约而同的大喊,然而已经晚了,无声无息的,村长在雷渊的上方消失了。并不是掉进去的,因为连一点水声也没有,村长简直就像,被吞掉了……
一瞬间,那串魂铃沉默下来,它们静静散开,纷纷向雷渊上空聚集,这种安静只持续了片刻,伴着突然震响起的疯狂铃声,一个巨大的魂铃从雷渊里升了起来,那种凄惨的声音,简直就像村长的哀号!
轻轻摇动他蓬松的红发,黄玉般瞳孔的少年微笑起来,语声里却带着血的味道:“我不客气了!”他轻盈地从狮子石肩头纵身而起,曳起一道疾光,掠过悬浮在空中的铃之列阵,倏地飞向那枚尖叫的魂魄——他已准备好享用这份盛餐!
“天狮子!”我大喊着阻止他,“你就是天狮子吧?你在干什么!邪鬼才吃人魂啊!”
半空中的少年笑了,却全然不是黄昏初遇时那开朗如阳光般的笑容:“我就是邪鬼呢,小姑娘!”
邪鬼?明明他给我的感觉,很亲切啊……“你才不是邪鬼,你是神明对不对!你救了我的!”我拉住冰鳍寻求支持,“天狮子不是妖怪!是不是冰鳍!你也说话啊!”
“谁明白这么复杂的事情……”冰鳍垂下了眼睑,“不过我相信火翼的话。”
“那只能说你们太天真了。”这一刻天狮子的语声如同冷烈的寒霜,仿佛要证明自己的话语似的,他毫不迟疑地跃向那枚魂铃,但那疾风般的动作却因为一声叹息而滞住了……
这声叹息来自黑暗中,悠长而温柔,颀长的身影随之从巨大的树干背后缓缓转出,漫天荧光渐渐照亮这个人的脸庞,照亮他沉静阴郁的眼睛——左右了天狮子行动的人,是时虎。
那枚无法脱离雷渊的巨大的魂铃疯狂的鸣动起来,众多细小的铃也随之无声的乱舞,仿佛在警告贸然出现的时虎,让他赶快离开。
“逃不掉的……父亲。”时虎低下头,悲伤的笑了起来,“只有我们继承了那个人的血脉,天狮子要的是我们的魂魄,村民的性命根本满足不了他!一旦村子变成水库,雷渊的水也会泛滥,到时候整个水库就会变成一个巨大的雷渊!即使狮子村的人全都死光了,即使用和自己相似的人做替身,我们还是逃不开天狮子的诅咒!”
“天狮子……不是那么凶残的东西!他是神明!”我惊讶于自己的固执,到这个时候我还是坚信黄玉眼眸少年的无辜。将头转向空中沉默的天狮子,我一字一字地说:“那些残酷的事是雷渊里封着的邪鬼做的,对不对?我不相信你会这么做……因为你的笑容……真的很亲切,就算是妖怪,也很亲切……冰鳍你也说话呀!”语言到了这个时候就会变得无力,我根本无法准确的表达自己的意思!
冰鳍静静的点了点头——他竟然在支持我的说法。虽然一直对这来历不明的少年抱有戒心,但冰鳍依然无法否认他身上的温暖气质,可魂铃嘶喊着,震耳欲聋……
“那些传说都是骗你的。”天狮子开口了,用绝望的轻描淡写,“没人告诉你不要相信妖怪吗!”
“你怎么会变成这样!”时虎打断了天狮子的话语,“小时候,你救了落进雷渊的我,那个时候的你到哪里去了!我曾尽力的说服父亲,说你并不凶残嗜血,可是你却诅咒了整个村庄!”他一步步的走近雷渊,“如果你要的只是人命的话,现在就给你!你执著的血脉从我这里断绝,你对血的渴望也该就此停止了吧!请你放过我父亲,放过这里所有的人,去水底沉睡!”
我不相信是这样的!一定有那里出了问题!依然拼命拒绝接受眼前一切的我用力摇着头,突然间,山道上的乱梦微弱地冲撞起记忆的冻土,试图推开遗忘的冰层……
“你在跟我定契约吗,时虎?你有这个资格吗?”这一刻,天狮子的话语忽然冷酷得如雷渊一般,冷酷而寂寞,“我还以为,只有时虎是不一样的……”
“那你想要什么?”时虎缓慢而坚定地走向少年,“说啊……你这……任性的家伙!”
前面,就是雷渊了啊!“不要过去!”我惊叫着跑了起来,想去阻止笔直向前的时虎,冰鳍几乎和我同时起步。苔原湿滑无比……脚底,空了……
好像,漂浮在温暖的水里。小铃遍布在我周遭,像无数闪光的水泡;举目仰视,村长化成的巨大魂铃竟高踞头顶——我竟然悬浮在雷渊上空!
我转头四顾,大声呼唤同样悬浮中的冰鳍,却突然的发现在这里我和人间的鬼魂一样无法出声!冰鳍慢慢飘近我,指向下方,我惊得捂住了嘴——雷渊边的苔原上竟躺着冰鳍和……我自己!
灵魂离体!这可是一份宝贵的经验,如果我的生魂还能平安的回到身体里的话……
这时冰鳍冲着我打了个手势,指向前方。我下意识的转过头去,只见温润的黄玉色光芒包围着两道人影——那是时虎和天狮子少年。
“你还有什么话说吗?”光晕里,天狮子以猫科动物般优雅的步态走近时虎,微微仰起娇小的头颅。
时虎以深不见底的双眸注视着对方黄玉色的眼瞳:“我以为……你已经不想再听我说话了。”
“明明是你们,先不愿意和我说话。”天狮子笑了,露出两粒小小的虎牙。
“真奇怪,你是什么时候变成这种样子的呢?我记得你明明长得很像我妈妈啊……”人间的少年伸出手,摸了摸天狮子蓬松的红发,“救我的时候,我要抬头看你,可是现在我已经比你还高了……好像和你说这种话有点奇怪,可是……”
说到这里,时虎的语声犹豫着停了下来,他深深的呼吸,似乎在一瞬间鼓足了勇气:“对不起。”
天狮子像困惑的小动物一样偏着头,似乎无法理解对方话里的意思,时虎淡淡的笑了:“是我们的祈祷让你存在,是我们一直无节制的索取,让你变成今天的样子……对不起……是我们不好……对不起……”时虎慢慢的低下头去,声音也越说越低,似乎无论如何他也说不出那最后的话语……
天狮子用力撑起时虎的身体,从下方直视着他的眼睛:“不要道歉,时虎,你尽管说!”
时虎的笑容那么悲伤:“吃掉我的灵魂后你就回去好吗?虽然我知道自己没有资格和你谈条件,可是,拜托你回去……已经不必再为这个村子做什么了,这里会沉睡进水底,大家也会离你越来越远,然后渐渐把你忘记,一个人,太寂寞了……”
惊讶一瞬间融化在天狮子那美丽的眼眸中,渐渐的,他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笑容:“好像又看见了……最初向我祈祷的人……”他低头的动作里有与少年的外貌不相称沧桑感,“我告诉那个男人,如果想在我的山林中生活下去,就要付出与所得相等的代价。于是他便用生命来换取人类继续生存下去的权利,和我订下约定,只要他的血脉还没有断绝,就会一直用灵魂供奉我;而我也必须守护住在这片山里的人类,赐予他们丰饶。”
想起来了——我在山道上梦见的正是人类最初向天狮子缔结契约的场面,那个有着火焰般豪勇顽强灵魂的男子,那个为了补偿人类对自然的亏欠,而将自己和家族的灵魂交给天狮子的男子,一定就是时虎的先祖吧……
“虔诚的心,以及直接来自这心灵的完全没有欺骗的语言,是一样的。不过他把我当成了神。”天狮子诉说着,抬头仰视着有着不输大人身高的黑眼少年,“可是在你眼里,我是朋友……对不对,时虎,我是朋友?”
时虎再一次抚摸着天狮子的短发,微笑着,他什么也没说。
一瞬间,荧光飞散开来,少年轻捷的扬手,那枚巨大的魂铃划出美丽的弧线飞向空中,天狮子追着它一跃而起,当我和冰鳍抬头时,魂铃骤然停住,停在两排白亮的獠牙之间——那年轻的肢体已经幻化成了狮子!不,那不仅仅是狮子,出现在半空中,强大而温柔,高贵而自由,残酷而圣洁——那是美丽绝伦的庞大神体啊!
在梦境里我曾见过这辉煌的神体,即便在如此的紧要关头,我还是不能自已的想起——虽然从来无缘目睹,但阳炎也曾有过这样的神体吧?如果他还在的话,一定也有如此绚丽庄严的身姿……
还没等我们从面对强大自然之力的眩晕中反应过来,村长化成的魂铃渐渐消失在天狮子的利齿间。时虎失声高喊着父亲,他的声音是那么痛切却又那么无奈——葬送自己性命的是村长自身的邪念,但对人类而言,根本不可能因为明白这一点而冷静到斩断骨肉亲情。
就在时虎在一次被置于天狮子和父亲之间进退两难的时候,天狮子突然张开了巨大的齿颚,从那里,一团纯粹的光芒轻盈的飘出,光的中心包裹着我们所熟悉的球体,那是村长化成的魂铃,但无论是声音还是光采都已变得无比清澈——村长的魂魄被净化了,是天狮子净化了村长的邪心!
熟悉的少年声音此刻听来却格外庄严:“天狮子是我,邪鬼也是我,保护村庄,带来丰收的是我,诅咒这个村子,要吞吃人们灵魂的,一样是我!”半空中的巨大狮子将黄玉色的瞳孔转向我和冰鳍,“人们觉得我温暖,是因为用温暖的心看我,人们觉得我残酷,是因为心中怀着对我的恐惧和敌意!我照映出的,是人们自己的心啊!”
——天狮子,是被人类的欲望实体化的,这片山林自然之力的化身!
符合人类要求的部分,被神化为天狮子,以巨石之形接受人们的献祭;违背人类要求的部分,被赋予禁忌的邪鬼之名,封入雷渊。而自然本身,又怎能由人类的善恶来衡量!
望着被净化后的魂魄回到父亲的身体中,时虎控制不住的闭上眼睛,也许这坚毅的山地少年是想忍住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泪水吧,当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已经恢复了深沉夜空般的沉着神色,时虎用这深邃无比的眼神静静注视着半空中天狮子,仿佛用进了一生所有的感情。
全部魂铃在刹那间鸣动起来,但那是无比柔和的共鸣,在这美妙的声音里,它们渐渐开始上升,像无数流星返回天国,在没入天空深处的几秒之后,那清响再度传来,霎时间辉煌的铃之流星雨倾盆而下,撒向这一片亘古不变的山麓——灵魂无法升天是因为对这片山林的眷恋啊,用双手建立起来的家园才是山民们唯一的天国。
在金色的疾雨中,天狮子缓缓的起飞了,伴着狂雷,那火焰般的鬣鬃向空气里抛洒着眩目的光炎,他依依不舍的绕着雷渊上空飞舞着,最后曳着长长的光流,与魂铃一起,投身入苍莽的黛色群山之中……
那一刻,我看见那位名叫时虎的人类的少年,用最虔诚的表情向悠远的山野张开双臂……
清醒像锋利的剪刀,一下子切断了我本来就不太深入的梦境。颠簸的车厢里,坐在前排副驾驶席上的冰鳍回过头来:“火翼,做噩梦了?”他指了指我的鞋,表情里有无法言传的复杂感情。
我低头,看见了沾在鞋上的苍翠苔痕。“不是噩梦呢!你不会不知道吧……”我报以心照不宣的笑容。
冰鳍淡然的垂下眼睑,转头看向车窗外。路上山林的精灵们喧闹着,摇动浓绿的枝叶扑打着车窗,将小石子推到我们的车轮下,尽情的恶作剧。这山里充满了甜美的生气。
就在开车的重华叔叔欢呼着“到狮子村了”的时候,我看见映在照后镜里的山路尽头伫立着一道明亮的身影,让人再直接不过的联想到开朗的少年。虽然隔的那么远,但他强烈的存在感依然像此刻的烈日一样咄咄逼人,我甚至看得见那如火焰般嚣张的红发,如黄玉般温润的眼眸……
“天狮子!”我和冰鳍几乎同时发出欢叫转回头去,可光影斑驳的山路上,什么也没有。
在叔叔“见鬼了”的说笑里,我和冰鳍相视一笑——还没有离开,还是不愿放弃人类吗?
——仁慈的自然啊……
“时虎!”走出车外,我一看见大宅正门口高挑的少年身影,便立刻朝他挥手欢呼起来,随后走出来的村长叔叔既和善又有男子气概,简直像完全变了个人似的,不过灵魂得到天狮子净化的他的确也算是重生一回了呢!此刻他疑惑地看看自己的儿子又看看我:“怎么……你们认识吗?”看来那段惊心动魄的时光,早已沉溺到他记忆之河底层去了。
“上元节在药神村曾经见过……”时虎从容的解释着,却在村长叔叔背转身去的那一刻朝我打起噤声的手势。
“在药神村本家的时候时虎非常照顾我们。”随后走下车来的冰鳍不动声色的圆谎抄边。这个借口可不错,初春时本家奶奶曾经邀请所有小辈去她那里聚会,所以我们在那里有过一面之缘完全说得通。村长叔叔也就不再追问了,他一边招呼重华叔叔,一边让我们不要拘束,只管跟着时虎痛痛快快的玩就行了。
把我们领到后宅,时虎熟练的接过行李摆放起来,举手投足都那么干净利落,我和冰鳍完全帮不上,只能呆呆地看着他忙碌的背影。似乎注意到了我们的视线,时虎头也不回的低声说道:“那件事真是谢谢了!”
我和冰鳍疑惑地对看一眼,随即悟到他是在暗示天狮子祭典。对于那段扭曲的时空,村长叔叔似乎早就没有了记忆,但一切显然像永不褪色的绘卷一样印在时虎的脑海中。
“不客气。”冰鳍淡然回应着,我也用力点了点头:“对对,大家都是一家人嘛!”
“在药神村的时候我就注意过你们了。”结束了手里的工作,时虎回过头斜倚在五斗橱上,“你们是西边香川城堂叔爷爷家的小孩吧,叔爷爷他是不是……”
西边的香川城……这么说,狮子村是在“东边”了!砂想寺的僧人们提示我和冰鳍说:往东走一定会有答案的!会不会就是指这个山村呢?诞生了天狮子这样强大的自然之灵,这里再出个龙神也不奇怪啊!我顿时精神一振,也不顾时虎在讲什么,径自语无伦次的说开了:“时虎,你有没有听说过叫阳炎的龙神!不不……虽然他现在叫阳炎,但实际上它的名字……”
“火翼你用用脑子好不好!”冰鳍皱着眉头诧异地瞪着我,“即便狮子村是在往东的路上,你也不能见着人就乱说一通吧!”
“龙神阳炎吗?我不太知道……”时虎果然疑惑的皱起眉头。我正有些泄气,却听见他慢悠悠的补充道:“你们不觉得这位龙神的名字有些奇怪吗?明明是阴柔的水脉化身,为什么要起至刚至烈的名字呢?”
砂想寺长大的“燃犀”醍醐曾经讲过类似的话,阳炎也表示讨厌自己现在的名字,因为对于龙神而言,这个与本性相反的名字是不吉 5229." >利的,如今连时虎都这么说。虽然只是个山地少年,但他的话却不得不让我们重视——作为天狮子最信任的人,亲身见证着自然的仪式和禁忌,他就是活生生的神迹!
冰鳍静静的注视着时虎,深吸一口气:“‘阳炎’并不是真名,那位失去本体的龙神曾经把真名告诉我,要我们帮他带回家乡,可是我却把这名字忘掉了……”
“不过我们现在正在努力回想起龙神的名字,帮他完成心愿呢!”看见冰鳍黯然神伤的样子,我连忙补充,“而且有人提示我们,一直往东走会有答案的!”
“这样啊……”一瞬间,些微的惋惜掠过时虎眼中,“我看……你们还是放弃吧。”
“为什么!”我和冰鳍异口同声的高喊起来。
时虎的语调依然稳重沉着:“从那个祭典上你们也该看出了——神明也好,妖怪也好,都是自然力凝聚的化身,人类感受到这化身的存在,便会为他们命名。真名是化身的本性,是他与人类之间永远不可能斩断的牵绊,就像天狮子和我们家族那样。如果将真名遗忘,那只有一种情形,就是这个名字已经没有意义了……”
“真名……会没有意义?”我一时想不透这话里的意思。
时虎笑得那么沉稳:“因为这名字已经什么也不代表了,所以它只是一个毫无疑义的音节,被遗忘……也是正常的吧……”
“阳炎的真名没有意义,什么也不代表了?”我喃喃自语着,龙神也说过类似的话——一旦连冰鳍都忘掉他的名字,那就真的没有办法了。难道其中的含义是……在想通这暗示的瞬间,我难以置信的摇着头:“你是说阳炎已经不存在了吗?”
“我不信!”一直沉默的冰鳍突然间高喊起来,我很少见到他如此激烈的爆发出感情,“这世上的一切不可能无中生有,也不可能有归于无!即便是山崩了还有岩石泥土啊,什么叫不存在了!”
“的确不可能无中生有,有归于无,但是你总听说过尘归尘土归土吧。”时虎轻轻拍了拍冰鳍的肩膀,“凝聚在一起的自然之力分崩离析,就像沧海变为烟云雨露,什么都没有减少消亡,只是那令人敬畏的强大的化身不复存在而已。”
冰鳍狠狠地咬牙推开时虎的手:“难道我就不能重新聚沙成塔吗?”
时虎虽然没有开口,但他的眼神中明确地写着“不可能”。的确,即便冰鳍逞强说出这样的话,他也一定知道自己根本不可能重新聚集起阳炎消散的灵魂,即便重新来过,那也不一定就是过去的阳炎了!
所以此刻冰鳍的眼中,才会涌动着几乎要把自己吞噬一样的追悔吧。我再也忍不住了,一把拉起他走近时虎:“即便如此还是要去啊!就算想不起阳炎的名字我们也要找到他的家乡,因为必须告诉他的族人:是我们的疏忽,让你们有一位同伴消失了,拜托你们不要忘记他曾经存在过!我们非这样做不可,因为……”
“因为解铃还须系铃人。”冰鳍凛然的锁定时虎的视线,一字一字的说。
一瞬间,诧异的表情漫过时虎眼角,良久的凝视我们之后,他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微笑起来:“你们果然是讷言先生家的小孩。”
“讷言先生?”我提高声音重复道,冰鳍也一时忘了刚刚的情绪,时虎怎么会叫这个名字呢?那是祖父和彼岸世界交流时才会用的名字啊!
似乎看出了我们的疑惑,时虎立刻解释道:“堂叔爷爷曾经到狮子村参加追奠我爷爷的七年法事,不过那个时候我爸爸还小,我更是没有出世。之所以会知道‘讷言’这个名字,是因为我看过他留下几张纸片,其中一页上写着这个名字。”
“祖父写的字条吗?那种东西能保存到现在?”冰鳍半信半疑的嘟哝着。
“父亲很妥帖地把它藏好呢!”时虎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因为那几页上写这天狮子的秘密。”
因为要选择措辞的缘故,时虎的叙述谨慎而缓慢,不过我们大体弄清楚了——多年前,祖父在狮子村期间发现了天狮子祭的真相,于是便记录下来,却被当时还很年少的村长叔叔看见了。可能是怕这个秘密流传出去的关系吧,村长叔叔乘祖父不在时撕走了那段记录,因为匆忙的缘故,连前面不相干的数页也都一并扯下,包括写了名字的扉页。后来这些单薄的纸张竟不可思议的逃过人为的销毁和时间的冲刷,落在年幼的时虎手里,时虎正是通过“讷言”的只言片语,初步了解到天狮子的真相。
我和冰鳍在香川家中整理被我们胡乱拆散的册子时,就发现祖父的笔记手札脱漏得很严重,即使有紫儿、白四家的蛇鼠们帮忙寻找,有些页数至今仍下落不明,没想远在千里之外的狮子村还有其中散佚的部分,看来要彻底整理好那些卷帙根本就是遥遥无期的事情。
“或许这些纸页就是在等着二位来带它们回去吧……”时虎突然自顾自的笑起来,朝我们微微颔首,示意“跟我来”。我和冰鳍对看一眼,连忙追着他的背影踏上吱呀作响的狭窄楼梯,穿过一片令人安心的幽暗之后,眼前顿时豁然开朗——我们已置身于楼上一间宽敞的房间。
光看沿着四壁摆满外形朴素的高大木柜,这里很像储物室什么的,但却意外的清洁,既没有灰尘也没有霉味,也完全不见乱丢的杂物,只是在靠窗的地方设这一张桌子,桌角放着如今已经很少见的尼龙灯纱老式台灯。时虎走过去支起格子窗,清澄的光线便涌进室内,照在桌上随便摊放着的高中课本上。
“原来这里是时虎的书房啊。”我环顾四周自言自语。
时虎立刻害羞起来:“我们家没有什么书的,这里只是储藏室而已!因为比较清静,放假的时候我经常在这里复习功课。”
怎么看未来的时虎都是优质的有为青年呢,说话做事都给人放心的感觉,就像这里陈设的家具一样。那些木柜虽然没有什么装饰,但那是一种不动声色的精细,让人看起来非常舒服。时虎走过去左右看看确定顺序,最终打开了一扇漆工考究的柜门,柜子里堆满旧账簿一样的东西,他熟练地从底部抽出其中一册。可能是上面压得太多太重的关系吧,陈年簿子夹着灰尘猛然崩落下来,时虎条件反射的丢下手里的东西连忙去扶,那本子里夹的几张旧宣纸便像秋叶一样翻飞着飘落下来,洒在黑沉沉的木地板上。
冰鳍敏捷地俯身揭开那簿子,背影却突然间僵住了,我连忙跑到他身边,却看见蕴着沉郁黯光的地板上,鲜明地漂浮着一抹雍容的绯红……
那是像赤寺山茶一样的红色,细细的曲线慵懒地蜿蜒在地,一头编得紧密细致,而另一头,却像被切断似的散开……
“不会吧……”我和冰鳍难以置信地面面相觑,将杂物推回原位的时虎回过头来,困惑的皱起眉头:“咦?哪儿来的红丝绳啊?”
时虎当然不会知道这是哪儿来的——因为它是追着我和冰鳍出现的吧,随着猫少年红叶一起失踪后,这代表约定的红线又再度出现在遥远的山村!可是现在出现又有什么意义呢?虽然那缕鲜红依然一如当年,但绳结却已经崩断,缔约者也已经消失,它又何必徒劳的显示自己的端正耀目……
冰鳍缓缓伸出手,小心地拈起红线:“的确是那根丝绦……为什么只有一半,那半边呢?”
我连忙翻开地上凌乱的纸张,染着祖父手泽的册页干燥而薄脆,仿佛一用力便会腐朽为齑粉。揭开其中一页,泛黄的底色映衬下的另一半雅艳绯赤霎时间再度燃烧起来,冰鳍拈开那鲜艳的丝线,两个退色的小字赫然跳入我们眼中——“阳炎”。
虽然不明所以,但时虎也好奇的凑近:“黄河夺淮……”他努力辨认着模糊的字迹,小声地念了出来。
小心翼翼的阅读着那一行行稳健的字迹,惊愕慢慢袭上了所有人的眉头。祖父是用怎样的心情写下这几页的书稿的呢,这我们不得而知;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揭开真相后的感觉决不仅仅是如释重负这么简单。
这一切要远溯到古代最著名的水文事件之一——黄河夺淮。淮河的水系里有一条叫做“漾滟”的不起眼支流,它小到地图上也很难找到其所在,小到也许只有当地的百姓才知道它的名字。虽然微不足道的,但长期以来漾滟河却是两岸居民灌溉和交通的命脉,为数不多的村庄依赖它过着安宁静好的日子,直到黄河改道侵夺淮水流域的天灾发生。当时的治水官员遵循统治者的意愿,为保证漕运修筑北堤堵塞决口,引导河水南行,分流入淮,黄河径流便占据了原本漾滟河的河道。从那一天起,原本温和亲切的漾滟河水突然间就像发狂一般泛滥成灾。
河流走向的改变固然会引起祸患,但只要治理得法也并不一定会带来灭顶之灾,自宋代开始的针对黄淮的治理便是如此。唯独居住在漾滟河流域的村民始终无法享受到水利的恩泽,除去改道的河水,他们更要面对这淮水小支流带来的无穷无尽的灾难——既不汇入黄河,也不改道而行,漾滟河的水体就像耐心而固执的守财奴一样守定自己流经的区域,无论人们采取何种方式治理疏导都始终徘徊萦绕,有时人们眼看波涛退去,以为可以就此高枕,没想到在一夜之间大水却又卷土重来,让两岸变成一片泽国。
这条和定然是被一位任性的龙神守护着吧,他固执的想要向河伯讨回自己的领域,全然不顾居住在两岸的人类的死活。
于是沿岸村民最终决定舍弃这条水脉,他们乘黄河再一次调整流向的机会彻底填平漾滟河床。也许是在为永绝水患而祈祷,也许是在发泄对造成巨大灾难的龙神的憎恨,也许是在表达决不向天灾屈服的决心,人们利用河名的谐音,为自己位于河床旧址上的全新家园取了与阴柔的水彻底相反的名字——阳炎。
从此以后,那被诅咒的河水果然没有再出现过,住在漾滟河遗址上的人们从新恢复了安宁静好的生活,岁岁年年,一直到遗忘治好可怕水灾留在他们心中的伤痕……
失去本体,被人们放逐的龙神,背负着“阳炎”这个咒缚之名的龙神,他是如何辗转来到香川,如何栖居于古井,又如何落入巴家手中的,我们无从得知;但是如果在以前,这个真相一定会带来彻底的幻灭感吧——任性得可爱,又寂寞的可怜的龙神,原来竟曾是暴虐的水魔!
如果说一点也不吃惊,那完全是骗人的,但此刻的我们却多少懂得用心去体谅。阳炎迟迟不肯离开河床两岸的村庄,一定有他自己坚持的理由吧。就像曾经一度吞噬人魂的天狮子那样,自然的善恶本来就不能用人类的标准来衡量。
——反正我已经一无所有了。触犯禁忌失去眼睛也好,破坏约定遭到天谴也好,我都不该放开手的……
——如果知道会变成这样,一开始我就不会放你走……
那幽怨的呜咽回响在我耳边,龙神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说出这些话的呢?当年那对年幼的燃犀对寂寞了千百年的他来说,也许是眼中所能看见的最后的微光,是手中所能握住的最后的温暖,他不愿放开,也不能放开。
然而这一次,小心翼翼的龙神少年依然没学会聪明的方式:不能将那团小小的火据为己有,却又解不开心中的牵挂和羁绊,接近和远离都无法做到,只能独自徘徊着、煎熬着——龙这种东西,真是又笨又温柔……
“这条河,以前一定也很美吧……”我喃喃的嗫嚅着——漾滟河,清澜荡漾,波光潋滟。人们一定是惊叹于这条小河的晴和美好,才会呼唤出这最初的真名。龙神也毫不迟疑地接受了这个名字,就和被人们呼出诅咒之名的时候一样!
“漾滟……原来他应该叫做漾滟呢……”冰鳍.99lib?握紧手中的红线,低声自语。这一刹那,夹杂着葱翠光流的银星突然缭绕在他指尖。在我们脱口而出的惊呼里,冰鳍不由自主地松开手,两截断掉的丝线缓缓浮上半空,彼此缠绕飞舞,重新系成了端正严谨的绳结。一瞬间,涟漪般的波光从那代表约定的绳结中射出,丝线以流畅的趋势伸展,渐渐黏结,渐渐晕开——悬停在冰鳍手上的是一片纯粹明艳的花瓣,赤寺山茶的花瓣!
“这是什么?”时虎惊讶地指着那抹绯红。
我连忙解释:“这绳结是阳炎用我们送给他的山茶花瓣变化的!”
“原来如此,是谁想到这样来保存龙神最后的神体!”时虎的眼神中流露出敬佩的光芒,“没有什么能彻底保留神明流失的力量,即使凭依在最茁壮的神木或最强大的巫觋身上都没有用,但是约定可以,只要缔约者没有背信,约定就会一直延续下去!”
和阳炎定下约定的,是祖父啊!原来在不知不觉间,他便已种下重生的种子!
冰鳍伸出手,那片花瓣便像拥有意志一样缓缓飘落,栖息在他手心。伴着缭绕着银星的绿光闪过,那闪烁着冰一般光泽的高傲绯红遍不着痕迹的融入他白皙的皮肤。微笑慢慢沁出冰鳍嘴角,突然间他向着虚空高声询问:“可以了吗……我们已经可以去解开那个铃铛了吗?”
我想是时候了。冰鳍所询问的看不见的对象,我们的祖父,一定也是这样想的吧。从一开始,他就不是为了保护我们而牺牲阳炎抹煞其存在。他只是在等待而已,等待我们经历一次次的试炼,等待我们磨练出坚强的灵魂和宽容的心灵,等待我们学会毫不畏惧、真挚坦诚地面对不朽的神明!
现在祖父他应该已经认可了,承认我们已经拥有应对龙神嘱托的力量,承认我们已经成为真正成熟的“燃犀”!
“去阳炎的故乡吧!”冰鳍突然抬起头凝视着我,他的眼神中燃烧着无法言喻的热切。
我用力点头:“只要找到漾滟河的故乡是哪里……”
“是海……”将视线转向格子窗外那一方澄澈的翠绿,时虎缓缓地说着,那突然明朗起来的笑脸看起来就和他侍奉的神明——天狮子如出一辙。
海吗?没错……是海!河流的故乡,不就是大海吗?
第七章 夜斑斓
一定是在做梦……不然,在我小时候就已过世的祖父怎么会在这里,用他沉静的眼神深切地注视着空无一物的黑暗;像以前那样,在那穿透彼岸的双眼凝望之下,无边幽玄的另一方渐渐浮现出了影影绰绰形体——
圆月的夏夜,街道像沉在水底一样荡漾着——喧哗的人群、成串的灯笼、各色的招牌,叫卖的路边摊,奇妙的音乐声、五彩的锦幡、热腾腾的食物香气、招徕生意的卖艺人、拿着风车跑来跑去的孩童……满街锦带飞舞,翠袖飘扬,在满月和灯笼阴翳的光芒照耀下,像乱缀了繁花与云霞的画卷,一直延伸到夜市广场尽头那一片深邃无边,不断发出低沉而巨大轰鸣声的黑暗中。
快乐像失控的鼓点一样随处播撒的夏夜集市上,熙熙攘攘的人流之外,我站在灯火阴影下茫然哭泣——梦里我还是童年时候的样子:大约四五岁,留着及耳的童发,穿着镶了红色滚边白色狭袖夏衣,疏离的表情。
一群小孩子嬉笑跑来,像充满生气的小小风暴吹过我身边。本来不会和我有任何交集,然而他们之中却有一个慢下脚步,转过视线;在看到童年的我的那一瞬间,他站住了,川流不息的人潮绕开他,像流水绕开小小的礁石。
“喂!今天是中元的祭典呢!大家都那么高兴,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哭啊?”他隔着行人直率的发问。结在两边的发髻就是所谓的总角吧,缀在宽大的白色衣袍领口上的是精致的绿叶折枝花纹。
无法看清他的容颜,但伴随着毫不做作的声音,我闻到了爽朗而温煦的香气。
“冰鳍……冰鳍不见了……哪里也找不到啊……”童年的我断断续续的陈述着哭泣的原因——和一直形影不离的堂弟冰鳍走散了。
“他一定在夜市的什么地方玩得开心呢,你也一起来啊!”总角白衣的男孩慢慢穿过灯影斑驳的街道走过来,指着某个路边摊,有两三个小孩正在灯笼下探头探脑的望向这边,那是他的同伴吧。他向他们挥挥手,回头笑着对我说,“如果你来的话,三芳野他们也会很开心的!”
我被他说得有点动心,正要过去,却看见静立在黑暗彼方的祖父露出了悲伤的表情,这让童年的我再次停住了脚步。仿佛看透了我的踌躇,白衣的小男孩微笑着伸出手:“别担心——如果一直牵着手的话,就不会走散了!”
如果一直牵着手的话,就不会走散了……
还犹豫什么呢?面对如此温柔的话语。我尝试着,去握住那友善的手指,耳边传来白衣男孩忽然变得模糊的声音:“……你终于……回来了……”
从遥远的黑暗里,那低沉的轰鸣声忽然变得震耳欲聋的清晰,灯笼微暗的光芒霎时间炽烈起来,像白刃切开不透明的夜色,小男孩的影像如风化般化为微尘,瞬间崩坏了……
从梦中醒来只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而梦里的轰响依然萦绕在耳边,无休无止。我明白了——那是海的声音!
难怪会做这样的梦——原来我在海边呢!在潮声里午睡果然是会做怪梦的。
为了龙神阳炎回家的心愿,我和冰鳍决定去寻找他的家乡,因为龙神的本体漾滟河是淮水支流,此行的目标便锁定在淮河流入的东海。虽然在暑假的最后半个月里好不容易存足钱踏上旅程,可到了目的地我们才发现,一望无际的大海边,哪里也不可能有写着“龙神故里”几个大字的指路牌啊!
一筹莫展的我和冰鳍目前就住在熟人家的民居旅馆里,如果是单纯游览的话,这次旅行的确是完美无缺——海边的胜景就不说了,我们借住的这间店紧邻沙滩,陈设干净舒适,老板娘又漂亮亲切;唯一不足就是前方正对着一座小岛,视野有些不够开阔。老板娘曾经讲过这无人岛叫沈营岛,我猜想可能很久以前住过姓沈的人家因而得名吧。
从凉爽的木地板上坐起来,透过支起的窗棂看向屋外,苍翠树木覆盖下的离岛有种近在眼前的错觉。午后过于强烈的阳光让我微微眯起眼睛,光线的改变却意外地使得沙滩和岛之间有了些不一样的变化。
举手遮挡阳光,我努力辨认眼前的景象——一道模模糊糊的灰白色细带由沙滩延伸而出,直抵浓绿的沈营岛,来海边这么久,我以前怎么从来没看到这样的东西呢?逐渐适应强光的眼睛清晰传达着这样的印象:那是一条凭空出现的道路,应该是退潮后才会露出海面的狭长沙地。
真是难得一见的珍奇景象,不去看看未免太可惜了!我以最快的速度换上长袖夏衣跑向门口,偏偏一脚踩中了靠着廊柱假寐的冰鳍。我这位脾气别扭的堂弟顿时恼火地大叫起来,顾不得安抚他的情绪,我连鞋子都来不及穿就跑向沙路,还一边回头朝他高喊:“快点一过来!海滩上有好玩的东西呢!”
“火翼,这里从刚刚开始就‘吵’得很!别乱跑快回来……”冰鳍慌乱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却被我一下子甩远了。
在晒得滚烫的砂路上走了好一段,却还是不见冰鳍跟上来,我正要回头去看他到底在磨蹭什么,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突然在身后响起——明明踩着松软的砂地,人跑在上面怎么会发出那么响亮的足音呢?疑惑之间,那啪哒啪哒的足音毫不犹豫的越过我身边,向沈营岛上过去了。
——没有半个人影,跑过去的只有脚步声……
一阵诡异的凉意使午后的骄阳也失去了力量,我下意识的握紧手心,勉强的笑着给自己打气:可能是听错了吧。耳朵比较好的应该是冰鳍才对,要有什么,我早就应该先“看见了”!
可是就像立刻要否定我的想法一样,又一阵杂乱的脚步声随之纷至沓来,这次比上次更加清晰,而且,好像有一大群人在欢快奔跑!
我惶惑的四下张望,包围着我的只有近海淡薄的水色和低垂着棉花团般云朵的湛蓝天空。我低下头,却惊讶的发现大片杂乱的脚印凭空出现在沙地上,然后不断向岛那边延伸……
有什么过去了!可我居然什么也没看见,这是从来没发生过的状况!
因为同样是没什么异能的“燃犀”,我和冰鳍时常会碰见来自彼岸世界的“那些家伙”们,相对于耳朵比较灵敏的冰鳍,我的眼睛要稍微可靠一点,所谓“看不见”却“听得见”的状况,在我身上从来没发生过!
刚刚太欠考虑了,居然毫无防备就走上这诡异的沙路!我忙不迭的转身准备逃回岸边,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我明明没有走几步啊!为什么陆地已经在遥不可及的地方了呢?站在岸边的冰鳍向我拼命挥手呼喊着什么,但他的身影正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后退出我的视野。
海水已经漫上来了!白浪不紧不慢地侵蚀着,一点一点的蚕食连接海滩沙路,将岛与岸之间变成一片深渊……
回不去了!一时间我头脑一片空白,然而就是这一瞬间的迟疑,冰冷的海水已没过我脚尖。继续停留会被海水吞噬的!别无选择的我惊恐的大喊着,转身就向沈营离岛上跑去。
不是说这座离岛是无人岛吗,我怎么看见好像有人在啊?小岛尽头有一块狭长的巨石,下方被海水掏空了,看起来就像一道天然的拱桥,石桥一端架在岛上,另一端则延伸到海里,一群人正从那里上岸,他们并不直接前进,而是折了个弯,慢慢走向我这边的窄窄沙滩。
我连忙迎向人群,可是没跑几步却又不敢动了——这群人,好奇怪啊……
乍一看,像是什么游行的仪仗:穿着一式的郁金色长衣,系着群青头巾的人们一对对排列,每对的手里都举着不同的器具,彩幡啦、纱灯啦、长柄扇子啦,等等等等。八对拿器具的人前前后后簇拥着朱红的四抬肩舆,还有一位举华盖的跟随其后,这些面孔相似的黄衣人以相同步速前进着,整个仪仗的行进像机器般准确;而坐在肩舆上男男女女都穿着清净无比的白衣,每一位都容颜清秀,神态高贵,矫矫不群——这沉默行列散发着不可思议的华丽与庄严。
正看得出神,第一组肩舆已经从我面前过去了,而长长的队列还是不断走上石桥,好像永远没有尽头一样。我迷惑的看向海面——有些不对啊,那里根本没有船,这些仪仗难道直接从海里走上来吗?更诡异的是从远到近,他们走过的沙滩上没有半个足印!
队列有条不紊的行径着,走远的仪仗已经消失在一片不可知的苍茫烟气里了,明明刚过中午,为什么天空看起来暮色四合?
我惊慌的注视着为数众多的肩舆一个接一个走过,让人目不暇接的仪仗中,神情尊贵而冷漠的白衣人间,突然出现了一双似曾相识的黄玉色眼瞳——印象中本应是充满活力的阳光少年,灵活的肢体掩映在林间散碎的金色晨光下,像自然之子一般散发着无穷的生命力,而此刻肩舆上的他却有着令人不能逼视的高贵威仪。
“天狮子……”这名字在心里一闪而过,我却无法立刻脱口喊出——初夏的山村中,我和冰鳍偶遇这位自然之力的化身,也曾亲身见证过辉煌的狮子形神体。怎么此刻会出现在这里呢?有着“天狮子”真名的他,守护着距这海岛千百里之遥的群山啊!
仿佛呼应我心念转动般,肩舆上黄玉色眼瞳的少年蓦然回首,在看见我的那一瞬,他蓦然流露出震惊的表情:“火翼!你居然找到这里了!”
果然是天狮子!只觉得碰上救星了,我正欣喜地呼唤着跑向他,可是这一刻,喉间却像被锁住了似的,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眼看天狮子就要过去了!高高在上的他也无法停止这齿轮般一成不变的队伍,从肩舆上回过身来,天狮子对追着仪仗跑的我大喊:“火翼,千万记住——不要和任何人讲话,不要吃任何东西,否则你就永远回不去了……”
明明是在小沙滩上缓缓前进的队伍,我却怎么也追不上,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天狮子消失在视野里。筋疲力尽的跌坐在沙滩上,冷冰冰硬梆梆的地面却撞痛了我的膝盖——真奇怪,刚刚明明是沙地,什么时候铺上平整的青石板了呢?
怀疑自己是不是眼花了,我忍不住伸手去摸摸地面,出乎意料的,地面软软的没什么温度,和沙子石板的触感都不同。我正想不通是怎么回事,一声尖叫忽然响起:“哟!干嘛摸我的脚啊!”
我惊恐的收回手,难以置信地瞪着刚刚触摸过的地方——一双纤巧的脚不知何时出现在石板上,还穿着精致的红绣鞋。可顺着线条美好的脚踝向上看去,那白净的双腿像融化了一般渐渐消失在空气里,别的部分完全看不见,我眼前只有孤零零的一双脚而已!
不知道自己是用怎样难看的姿态逃到几步之外的,还没等我站定,空荡荡的背后又响起了抱怨声:“痛痛痛……撞到我了!你的眼睛是摆设啊?”
我连忙回头,转身那一瞬,视野像沉在水底一样荡漾起来——天已经这么黑了吗?这狭窄沙滩什么时候变成了宽阔的广场,还摆起这么多夜市的摊子呢?成串的红灯笼点亮起来,照耀着不断飘扬的五色锦幡。洒满圆月清辉的夜色中,身穿各式锦衣的人们三三两两地显现出轮廓;随着人影渐渐清晰,街道也慢慢拥挤起来。孩子们提着灯笼、举着风车,欢快的跑来跑去;一档档的路边摊,有的摆满五光十色的物品,有的飘出食物的香气,摊主热情的叫卖着招徕生意;风不知从何处吹来渺茫的丝竹之声,应和着夜市广场尽头的幽邃黑暗里传来的巨大的轰鸣声……
眼前这个景象……不是我在午梦中看见的夜市吗?
“为什么不理我啊?你的味道很讨人喜欢呢,我们两个结伴逛中元夜市怎样?”一个娇俏的垂髫少女向我走来,红裙下白皙双腿映衬着她脚上一双精致的绣鞋,那双鲜艳的红绣鞋!
我摇着头后退着,转身不顾一切的朝没有光亮的远处跑去。
一瞬间,黑暗席卷过来,梦中白衣少年和他同伴们的影子倏忽掠过眼前,几乎是下意识的,我脱口喊了出来——“等等我!”
“小浩!”一声欣喜万分的欢呼唤回了我的意识,还没等回过神来,一道黑影就敏捷跃起,一下子扑入我怀中。弄不清究竟是什么,但这黑影的个头绝对不小,过大的冲力撞得我猛地向后跌倒,枝叶拂在脸上的感觉告诉我此刻正置身树丛。
忙不迭地去推那沉重的影子,触手之处却毛茸茸的,像是什么大型动物,我吓得连都头发竖起来了。然而对方的惊讶好像也不亚于我:“咦?这个味道……你不是小浩!”
我扶着树干努力支撑起身体,却看见面前一双澄澈明亮的眼睛;心顿时放下来一半——哪是什么大型动物,明明是个人嘛!一个看起来挺敦厚的少年正抬起眼上上下下的打量我,他的语声里透着诧异:“啊?是你啊!你是来找十五夜的吧?”难道……这个人他见过我?
正要开口询问,我突然捂住了嘴,可不能忘了天狮子的忠告——不能和任何人讲话,不能吃任何东西!而那个少年则微笑起来,满口白牙在满月光下微微发亮。因为这过于整齐的牙齿,少年的笑容不但不让人安心,反而弥漫着野兽般的残酷味道,不过他的语声倒还温和:“你不认识我了,我是阿宝,和十五夜在一起的阿宝啊!”
他就是阿宝?抬起头去辨认他的脸:这位少年肩膀宽厚,显得十分忠厚沉稳,但侧脸凌厉的线条却给人一种猛兽般的威压感,好在温和的大眼睛中和他总体剽悍的气质。我不禁感叹起来:小时候阿宝就是十五夜那群孩子中最高大的一个,现在他已经完全长成大人样了!
可是不对劲啊!我突然警觉起来——什么“十五夜”什么“阿宝”,我根本不可能认识。因为我是第一次来海边,这个海岛更是从没来过,除非……在那个真实得有点异样的梦中!
“你为什么不去逛夜市呢?”见我不说话,阿宝转移了话题。可能不习惯被人不言不语的静静凝视吧,他有些腼腆的再次露出一口白牙:“你可不像我必须留在这里。小时候会去是因为十五夜拼命来拉我。其实是不能去的,不然小浩来的话,会找不到我!”
“小浩”是谁,也是那群孩子中的一个吗?刚刚阿宝也曾把我误认为他的。此刻这位强悍的少年微微偏着头,这种可爱的动作本来应该和外形完全不衬的,但他做起来却非常合适;因为说到“小浩”这个名字的时候,他锐利的神情突然间变得温柔:“是小浩把我丢在这里的,他是我的主人。”
主人这种称呼……未免太不正常了吧!我吃惊的盯着阿宝,他却说得非常自然:“小浩任何时候都是那么弱,谁都说他是个多余的没用家伙。可是,当我快被冻死的时候,是他把我抱回家;当我饿的发昏的时候,是他给我东西吃;当别人用石头丢我的时候,是他保护我。好不容易,现在我已经长得比他高了,所以……现在轮到我来保护他,只要有我在,谁也别想欺负小浩!”讲到这里,阿宝忽然深吸一口气,似乎在控制即将脱缰的情绪。他毫不在意的席地坐下,有些怅惘的摇了摇头:“可是不知道小浩现在怎样了……我得呆在这里——他让我在这里等着,很快就来接我的……”
我看着阿宝深刻的侧脸,开始有些明白了——他可能并不是人类吧,一直被禁锢在这里,是因为他被自己“等待”的执念束缚住了!可能力量强大的人能暂时带他离开,但能让他彻底解脱的只有他自己。
“可是小浩始终没有来。”阿宝低下头,声音里有了不稳的征兆,那宽阔的肩背此刻看起来却是那么孤独无力,“已经忘记到底等待了多久,我也许已经死了吧……村里人都说我是个危险的家伙,还说如果小浩继续和我在一起的话,就把我们都赶出村子。我只要小浩就够了,我曾经以为他也这么想……可对于他而言,被孤立也好,被欺负也好,始终还是同类比较重要吧……小浩送我到岛上来时我心里就有数了,其实他直接赶我走就行了,根本没必要骗我说他会来接我……”
看着阿宝本来是让人依靠的身影像要依靠什么似的,我忍不住走过去安慰他,可又不能开口言语;然而他却突然抬起头,意味深长的眼神里有洞悉一切的疏离:“其实我早就知道了——虽然你的身上有我很喜欢的味道,但实际上你和小浩一样……是人类吧!”
一瞬间,我惊恐的连退好几步,因为此刻阿宝的眼睛里,闪烁着幽暗的绿色火焰!
“你知道这个岛属于谁吗?你知道我们是怎么对待人类的吗……”满足于我的恐惧,阿宝淡淡的微笑着闭上眼睛,“我不会要你的命,因为你是十五夜的朋友……但我始终不能原谅人类,所以请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了!”
平静的语气,却说的那么绝决。阿宝的确有憎恨的理由——被自己最信任的人最残酷的背叛,混淆了生死,却还被执念纠缠无法去该去的地方,只能日复一日的等待着也许早已经忘了自己的人。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样的阿宝,我勉强点点头告别,转身跑向树丛。
“站住!”身后突然传来凶暴的吼声。这出尔反尔的行为把我吓出了一身冷汗——叫我站住,难道阿宝他……还是想要取我性命!
一心想快逃,可脚踝处的刺痛让我脚下一滑。借着月光,只见生满细小倒刺的葎草正满地疯长着,黑暗里如果不仔细看还以为是石块呢,我正是不小心被它割破了脚踝。
重重叠叠的葎草,如果贸然跑进去的话,赤脚的我一定吃尽了苦头!难道……阿宝那么凶的吼我,不是他动了杀意,而是因为他知道那里有葎草,他知道身为人类的我,绝对无法穿过那片生满倒刺的草丛!
我为什么没有发现呢?没有发现阿宝居然这么傻——明知被骗,被一个人丢下来,在孤独和不会兑现的诺言中死去,他还是在等啊!即使被人类残酷的背叛,他还是固执的,怀抱着近乎执念的信任!
说什么始终不能原谅人类,阿宝这个口是心非的家伙!
我停住脚步转回身——在逃跑之前,有些事情,须传达给阿宝知道!
“我警告过你别再出现的!”迎接我的是阿宝冷酷的声音。还没站定,一股无法想象的力量就将我推向树干,伴着让人毛骨悚然的咆哮,两排白亮的利刃停在我眼前——那是野兽的獠牙!
面前已不再是人类少年的身影,而是一头凶猛的狼犬!不知道混入了什么血统,它体形格外巨大,说不定根本就是一头狼!眼看着锋利的犬齿落下,我反射性地伸手去挡,利齿没入手腕的剧痛让我几乎在一瞬间失了神,奇怪的是虽然痛得让人无法思考,但却没有半滴血从伤口溅出来。
——是犬神!怀抱着强烈的执念死去的犬类化成的精魅!和其它完全抛弃生前一切的死灵不同,犬类即使死去也还是会记住,甚至保护自己的主人,所以犬灵才会被尊称为“神”。它的攻击虽然不会造成身体上的伤害,但精神上的冲击却是致命的!
这犬神就是阿宝,因为我认得他温和的眼睛,那即使被无情的背叛,还期望着能信任人类的眼睛!哪怕此刻,这双眼睛被憎恨所浸染……
看着再度落下的利齿直切向我的咽喉,不顾一切的,我伸手用力环抱狼犬的颈项,不能开口说话,所以我只能这样传达我的心情——自私也好,残酷也好,狡猾也好,欺骗也好,人类的确是这样的!可是,这并不是全部啊!
小浩说的“回来接你”的承诺,难道仅仅是谎言那么简单吗?他一定也怀抱着这样的期望吧!明知道是永诀了,却还认真的诉说着不可能实现的梦想的小浩,他一定也承受着无法想象的煎熬!
两个人在一起的日子,怎么可能只有一个人珍惜,两个人的离别,怎么可能只有一个人悲伤?
抱紧那生满粗硬的短毛的颈项,承受着利齿刺入肩颈的剧痛,我想这回也许会被暴怒的犬神撕成碎片吧,可如果能分担这么多年来他所忍受的痛苦就好了——我只希望能让阿宝明白人类真正的心情,哪怕只有一点点,我想让阿宝明白!
眩晕的昏黑在意志极限崩坏的声音里降临了……
身体失重般轻飘飘的,像在乘风前行,那是渡向彼岸世界的航路吗?难道我真的要葬身在这莫名其妙的小岛上?这怎么行!我和冰鳍的任务还没有完成,我们还要把龙神阳炎的真名送回他的故乡啊!如果就这样变成彼岸世界的“那些家伙”,冰鳍一定会嘲笑我是个无能的大傻瓜的!
被这个念头吓出一身冷汗,我连忙的睁开眼睛——还是晚了吗?我好像……躺在发光的云端啊……
再仔细看,那丛丛云朵是大片大片有着丰润的十字形萼瓣的白花——这不是月见草吗?不同于常见的黄色霄待草,这是真真正正洁白的月见草呢!果然是……天国啊?那就没办法了。一瞬间,莫名的放弃感让我半醉半醒似的看着错落花瓣间那轮朦胧满月……
原本痛得让人无法呼吸的伤口居然完全没有感觉了,留下的只有闪烁着莹白柔光的花瓣那羽毛般轻软的触感。我懒懒的抬起手查看犬神咬的伤口,又动了动饱受折磨的肩膀和脖子。果然没事了,别说伤痕,就连一点疼痛也没留下——这一定是天国花园没错了,最好的证据是,我的身边有一位流泪的天使呢!
只是专心一意的哭着,这个女孩子就已经夺取我全部的心神了。真是一位罕见的适合悲伤表情的美人,她低眉的一瞬间呈现的幽艳姿影,让我觉得似曾相识……
原来是夷则啊!她是十五夜那群同伴中间唯一的女孩子,小时候就又漂亮又害羞,这么久不见,居然美丽到这种程度了呢!那动不动就脸红的毛病不知道好了没有……我自然而然的感慨起来。
自己怎么知道这全然不可能见过的女孩子的名字和性情,对于这个问题,我都已经没力气再去深究了——反正已经置身天国里了,我还管得了梦里的一切接二连三的成为现实吗?反正阿宝也出现了,夷则也出现了,接着就是十五夜了吧……
我眯着眼睛注视着夷则剔透的侧脸,她的头微微倾向一边,银色的长发从一右肩流泻下来,漫过白雾般的纱衣,一直拖曳到花丛间,像清冷辉煌的瀑布,掩映着从月影般幽深的双瞳里不断滚落下来的泪珠。我忍不住伸出手去接住那簌簌落下的眼泪,透明的泪滴在我指尖散发出寂寥的幽香……
和十五夜身上那爽快明朗的香气不同,夷则眼泪的香气让人领略到泠然而寂寞的气息,像中了某种蛊惑般,等反应过来时,我已经将那眼泪送到了唇边……
夷则被我的动作吓了一跳,慌乱的抬起眼睛;并不擦 53bb." >去泪水,她用哭得微微沙哑的声音冷淡的说:“你已经醒啦……阿宝把你背过来的时候,我还以为你一定没救了呢!”
是阿宝背我过来的?太好了,他已经能自己离开那棵树下了,以后就算去再遥远的地方也没问题了吧,因为他终于从等待的执念中解放了自己!
“……”我刚要感叹,却连忙抬手捂住了嘴巴——是阿宝送我过来的,这么说这里并不是什么天国花园,我还好好的活在这古怪的沈营岛上!
——仔细的侧耳倾听,还能听见远处混着海潮的音乐声,不可思议的祭典还没有结束;那么天狮子的忠告还应当有效——不能和任何人说话,不能吃任何东西!
可是……我刚刚不小心吃了夷则的眼泪啊!不过,那又不是什么食物,而且只有一点点,应该没关系吧……
“你是来见十五夜的吧……”用衣袖遮着泪痕,夷则沉静的叹息着,“真好……阿宝决定祭典一结束就去找他的主人,而你也可以和十五夜在一起了!”
这些妖怪到底在想什么啊!我费了好大劲才控制住几乎脱口而出的抗议声,恨恨背对着夷则站起身来,初雪似的月见草原霎时间无边无垠的展现在我眼前,迎风摇曳的花瓣闪烁着萤火虫般的光芒。我环顾四周,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这座“无人离岛”到底有多大啊?
而这时衣袂悉洬的声音响起,夷则冰冷的呼吸突然吹拂在我耳边:“我的花很美吧……”
我顿时缩起脖子,忙不迭的点头。
“那是因为花肥很好的关系……”夷则的轻笑声柔媚地响起:“真可惜……你还要还十五夜的债,所以不能做成花肥了!看我的花开得多美,人类……只有这点作用而已,不是吗?”
原来她已经知道我是人类了!而且这里的花,居然是用人类作肥料的!我顿时毛骨悚然,捂着耳朵退出了好远。月见草的花瓣被踩得四下飞扬,但像是被施了什么魔法一般并不零落在地,而是慢慢飘回到花萼,在轻柔的闪光之下重新恢复完整。
怎么会这样,童年的夷则明明又腼腆又温柔,现在居然能面不改色的说出这么可怕的话!踩着月见草的花蕊,她乘风般飘到我面前:“好像有谁告诉过你这个岛的禁忌,你才能活着到我这里,可人类永远战胜不了本性的贪婪,这种贪婪已经让你……变成我的东西了……”
变成了……她的东西?
丝竹的尖锐曲调像细针直刺我的耳鼓,海潮发出沉睡巨兽的鼾声。在远处飘荡的夜市灯笼映衬下,夷则月华般皎洁的容颜上浮现出冰一样的微笑:“我的眼泪……味道不错吧……”
被发现了!
现在想起来已经晚了——各国的神话传说里都有类似的故事:吃下的东西会融入血肉,变成强制的契约啊!夷则要控制我的话,这一滴眼泪就足够了。我终于意识到,在这个世界里连一点小小的疏失也不会被忽略,禁忌就是禁忌,哪怕只是一滴眼泪!
风不断的灌进喉咙,但肺叶却因为缺氧而灼痛不已,我亡命般狂奔着,想要逃出那片一望无际的月见草原。被我踏落的花瓣闪着萤光四下扬起,然后像一群雪白的食人蝴蝶一样,紧紧尾随在我身后,无论怎么逃避,仿佛有意志一般的花瓣都将我的位置准确的暴露在追踪者的面前。
冰凉的满月悬挂在空中,硕大的月轮里镶嵌着夷则披着纱衣的轻盈身影,裹挟着花瓣的风将她的衣襟鼓荡开来,像白鸟舒展开的羽翼——明明是如同幻境般美丽的景象,却暗含着冰冷的杀意!
跑到脱力的我终于支撑不住跌坐在地,如影随形的月见草花瓣立刻像暴雪般层层的覆盖下来。如果那就是濒死的感受的话,倒也并不太痛苦,就好像模糊的梦境降临在不太清醒的头脑里一样——我又看见了,童年的自己……
可能是离沈营岛尽头的桥形岩石很近吧,海浪冲击的回声清晰可闻,沙滩上的夜市正热热闹闹的进行着,一排排红灯笼摇曳在远处,海风不时送来人们的欢声。我看见年幼的我和阿宝、夷则挤作一团,茫然的看着前方——月光像纯净的白漆均匀涂满一座高大的牌坊,确切的说,更像神阙,两个争吵的孩童正站在大石柱浓郁的阴影里。面对着我们的是总角白衣的十五夜,这个似乎与我有着千丝万缕的牵绊,却至今没有露面的孩子;另一个则背向这边,指着我发出尖锐的质问:“这是人类吧!十五夜,你忘了人类都对青之宫做了些什么吗?你还把这种东西弄到岛上来!”
“人类并不像你想的那样!”十五夜为难的咬着嘴唇,“而且那件事……只有人类才可以啊……”
对方的态度苛刻而坚决,完全不象儿童:“如果你坚持和人类混在一起的话,我就走!”
“三芳野!”十五夜拉起和他争论的人的衣袖,求救似的看看我们这边:“阿宝,夷则,你们也劝劝他啊……”然而他话音未落,对方就激烈的甩开他的手:“我决不和那种东西在一起!十五夜,我看你怎么向青之宫交待!”这个有着超越年龄的高傲的孩童断然丢下泫然欲泣的同伴,头也不回的穿过白色神阙,走上一条包围在浓雾中的道路,那条道路的尽头燃着一点小小火光,如同篝火般的橙红火光。
阿宝和夷则踌躇了一会儿,也追着三芳野而去,不知该怎么办的我求救似的转向十五夜,却发现他的身体像被风化一样,正一点点的土崩瓦解,散作飞灰……童年的我惊恐的抛下他跑向神阙,却冲进了一片橙雾之中……
——总是会在一筹莫展的时候梦见祖父呢……我又看到已经过世许多年的他静静坐在那里,像以前那样面对着空茫的黑暗,梦里只有四五岁的我战战兢兢的跑过去依偎到他身边。祖父温柔的抚摸着我的头发,仿佛在低声自语:“看不见,听不见,这是最好的;其次就是不去看,不去听;最后就是像你和冰鳍这样的孩子,在成为真正的燃犀之前,你们必须学会装作看不见,听不见……”
童年的我似懂非懂的仰视着祖父:“假装听不见看不见吗?可爷爷说撒谎是不好的啊!”
“真是不够灵巧呢。”祖父无可奈何的微笑起来,“不过这也是火翼可爱的地方。”说着,他抬起另一只手,缓缓指向某个方向。难道……祖父是在对“我”说话,不是梦境中童年的“我”,而是真正的“我”——梦境的主人!我慌乱的看看祖父所指的方向,再回头时,已经看不到任何人的影子……
祖父是让我向那个方向走吗?为什么任何时候他都能这么镇定呢?直到现在我也常常会想,要到哪一天,在凝望黑暗时,我才能拥有和祖父一样沉静而温柔的眼神?
朝向未知的彼方,我渐渐加快了步伐……
“你居然醒过来了?”伴随着夷则惊讶的语声,意志像冰凉的净水灌回大脑,我沐浴在满月的光芒中。夷则似乎很不满意:“一点也不好玩,我还想让你再吃点苦头呢!”原来她不是真的想要我的命。我挣扎着从一堆花瓣里坐起身来,心里暗骂着:我是你的玩具吗?不讲理!
“真不讲理!”仿佛呼应我的心思一样,一个声音在头顶附近响了起来,真是骂出了我的心声!我忍不住点头,夷则脸上顿时罩上一层严霜,瞪着我的眼神前所未有的犀利。瞪我干什么啊?
不过,回想起来那说话人的语调还真熟悉,简直就像……简直就像我自己的声音!我立刻感到不妙,知道自己已经破坏了“不食”的禁忌,我怎样也不可能再破坏“不语”的禁忌的,然而怎么听也是“我的声音”在无视意志自顾自的说话:“我原来以为你的心就像容貌一样美,没想到完全看错了!”
我下意识的捂住嘴——我根本没开口,这也不是我想讲的话啊!我的体内有夷则的强制契约,怎样也不敢惹恼她的!可是这个声音怎么听也是发自我的喉咙,不,确切的说应该是从我额前发出来的,就好像耳机的音量过大一样,震得我的脑门嗡嗡响!
“你没有资格说我!”夷则果然被激怒了,一瞬间我被一股大力牵引而飘浮起来,又无法控制的重重摔在地上。还没等摔得七荤八素的我缓过神来,身体就再一次被凭空提起,可“我的声音”还是不受控制:“欺负一个完全无辜的人类你快乐吗?真残忍!你已经不是我认识的夷则了!”这可不是我的意思啊!拜托,别再用我的声音激怒这发狂的美人了,被摔的人,疼的人可是我啊!
“我残忍?你可能不知道人类对我做了什么吧!”只觉得领口被一只无形的手拉扯,我身不由己的滑向夷则。可“我的声音”还是口不择言:“你以为有人那么喜欢你是因为美貌吗?他喜欢的是你的善良啊!可现在你已经没有任何值得他喜欢的地方了!”我吓得紧闭双眼,居然讲这么重的话,夷则一定会杀了我的!正自暴自弃的坐以待毙呢,可等了半天也不见动静,我忍不住偷偷从眼角窥看,却在顷刻间瞪大了眼睛——夷则冷酷的表情崩溃了,像刚见到时那样,大滴大滴的眼泪再次夺眶而出,她把脸庞埋入双手间泣不成声:“别人喜欢我又怎样……我再也见不到萦廻了!都是你们人类害的……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萦廻?”“我的声音”语气有些微妙,我点了点头表示自己也很好奇。
“对啊……萦廻,是小小的南风……他是最温柔的一种风,从来不会吹伤花瓣,只有每个月的望日他才会经过这个岛,我离不开月见草原,只有这几天能见到他……所以在一整年里,我都会努力的开花!”夷则用力的擦着眼泪,把眼眶都揉红了,“可是人类却在岛南边的海岸上造了很高的旅馆,要知道……要知道风的通路比任何道路都复杂精确,只要地形微微改变,就可能改变好几条风的通路!萦廻不能来了……以后我开花开得再漂亮也没有用了……”
我开始有些明白了,身为月见草精灵的夷则怨恨人类的原因——因为新建造的豪华观光宾馆改变了海边平坦的地形,使得许多风无法再经过沈营岛,其中就包括名叫萦廻的南风。
这温柔的南风就是夷则最重要的人吧——虽然害羞的她没有说过任何喜欢的话,但为了等待与他一月一次的聚会,娇嫩的月见草甚至拥有了永开不败的力量。然而夷则的坚持就这样轻易被打碎了——只是一座建筑而已,人们可能怎么也想不到对无法离开土地的花朵和倏忽即逝的微风来说,这可能就是永远无法逾越的万重关山!
被她讨厌也是正常的吧,谁让身为人类的我也许也曾经在不经意之间,因为自己的任性而剥夺了与世无争的精灵们那渺小但绝不卑微的幸福……
毫无征兆的,“我的声音”问出了我想问的话:“你为什么不去找他呢?今天是中元的祭典,萦廻他说不定也在这个岛上!”
“啊?”夷则慌乱的抬起头来,还挂着泪珠的脸上一瞬间染满红晕,我只觉得童年时腼腆的小女孩又回来了。她慌慌张张的摇头:“不行不行……我不敢见他……每一种花都喜欢萦廻……在我们没见面的时候,萦廻也许已经有喜欢的人了……如果真的这样怎么办……我不敢见他……”
“怎么会!”“我的声音”忽然慌乱的大喊起来,“我才没有喜欢的人,我喜欢的只有夷则啊!”
我算是明白了——之所以会有戴着音量过大的耳机的感觉,是因为有人潜伏在我的头颅里借我的嗓音讲话。可是……不要用我的声音告白啊!
一阵凉风从我眼眶里吹出,还悬在半空中的我被这反作用力推得跌落在地上。从揉着眼睛的指缝间,我看见气流使周围的景物微微扭曲,无形的空气慢慢凝结起来,聚成半透明的人体,只不过腰部以下仍保持着流动的形状,五官也不那么清晰。“萦廻!”耳边响起了夷则惊讶的声音。原来这就是南风的形体啊!
萦廻刻意避开夷则似的转向我,他的身形如同水面荡漾着的倒影,声音则像树叶在轻唱:“谢谢你,本来我没法穿越别的通路,正好你要上岛,我又只看得见你的眼睛,所以就失礼了。虽然这样会让你一时看不清,但我的气息至少让你人类的身份不会立刻曝光。”
果然是夷则说的最温柔的南风,我居然一点也没发现萦廻藏在我的眼睛里!难怪在沙路上我连普通的灵体也看不见,直到天黑才完全恢复;而岛上的那些家伙们说我身上有他们喜欢的味道,原来是因为萦廻的关系啊!总不能若无其事的说“谢谢”吧,我尴尬的挤出笑容,开始担心他下岛时是不是还要借用我的眼睛。
“我不离开这个岛了!”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萦廻的形体波动了起来,“我要和夷则在一起。”
“啊?”本来红着脸不敢看人的夷则抬起头来,却在接触到萦廻的视线时又害羞得低下头去,“那别的花怎么办,你要帮他们授粉吧……”
“很快会有别的风接替我的,虽然这样有些任性,可是……我,我还是比较想和夷则在一起……”萦廻的形体波动得更厉害了——原来,那是他在害羞啊!
“不过……”萦廻的语气使我和夷则有些担心的抬起眼睛注视着他。似乎在考虑措辞,有些局促的南风犹豫再三后正色说:“……夷则你以后可不能再用人肉作肥料了……”
“你怎么也相信了?”夷则的脸更红了,她从眼角偷看我:“我是吓唬她呢……自从几十年前她离开之后,就再也没有人类来过我这里,我从哪里找人做肥料?”拜托,我再怎么看也不像已经几十岁的样子吧!没办法,妖怪总是没什么时间概念的,就原谅她吧。
在这种情况下,夷则应该已经顾不到吃下眼泪,和她定下强制契约的我了。我看准机会准备逃跑,可这月见草精灵居然丝毫没放过我的一举一动,刚抬脚,她就倏忽飘来拦在面前。
还想怎样啊?我用力挣扎,身体却被契约拘住动弹不得。夷则不顾我的反抗,只是低垂眼睑将手放在我胸口,慢慢的,一点银色的微光出透过洁白的手背映出来,她轻轻收回手,那点微光便随着这动作脱离了我的身体,停在夷则掌心——那是一粒小小的水滴,荡漾着柔和的光芒。
“契约,我帮你解除了。”夷则抬起头微笑着看着我,慢慢合十双手,当她再次打开掌心时,一盏月见草形的小灯漂浮在我眼前,夷则手指轻轻划过,月见草灯上凭空出现了一条长长的银线,夷则将银线送到我手边:“这盏灯,也许对你有用吧……”
这么容易就放过我了?惊讶的看着夷则,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夷则轻轻合上我的手:“去找十五夜吧……无论他变成什么样子,也不要忘记过去他对你的好……现在,是你还他的时候了……”
随着那纤细的指尖拂过眼前,满天飞舞的莹白花瓣旋转着改变了颜色,化成了参差排列的红灯笼!刹那间,周围的月见草原以我站立之处为圆心,潮水般的向四周辐射状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洋溢着醉狂般欢乐的祭典夜市的景象,我的耳朵里充斥了激昂的音乐和人们的欢声!
锦衣玉饰的人们的脚步蹒跚,呼朋引伴,勾肩搭背,却完全是一种爽朗的放浪形骸,原来我不在的那段时间里,中元祭典已经到了高潮!
手里握紧细细的银线,我被夷则送的月见草灯牵引着穿过拥挤的人群。没有谁注意到灯光笼罩里的我——难怪夷则说这盏灯对我有用,它可以遮蔽我身上人类的气息!灯光像要发出清脆的鸣响似的频频闪耀,风筝般在人们的头顶上蜿蜒的悬浮游动,好像在寻找什么。
不知穿过了第几簇人群,在因为嬉游而蓬乱的了钗光鬓影间,我闻到了,那熟悉的爽朗的香气……
这一刻,仿佛周围的一切都模糊了,远处海潮低沉的澎湃充斥于我耳中,五光十色的人群也好,斑斓眩目的街市也好,全都在我的感官中退去了色彩;留下的,只有伫立灯火阑珊处那白衣的身影——结作总角的头发已经剪短了,所以整个人显出了少年的蓬勃生气,但那绣着精致的绿叶花纹的白衣还是没有变,不变的还有溢满我胸口的,爽朗温煦的清香……
阿宝也好,夷则也好,和他们重逢只是一种梦境应验了的惊讶,然而在看见这个白衣少年的一瞬,我的决断力再次拿捏不稳方向——这种心情难道也是梦吗?我竟然,如此想见这个只是在我梦中出现过的人……
“十五夜……”等我发现时,我已经拉住那白衣少年的衣袖,喊出了他的名字。即使触犯“不语”的禁忌也无所谓吧,十五夜,是不一样的!
“怎么会是你?”错愕的表情爬上了那依稀还能看见童年影子的眉梢,十五夜顺手拉住了几乎从我手中飞掉的月见草灯的银线,“你一直在这里,没有人发现吗?”
我用力的点了点头:“只碰见阿宝和夷则呢,没有别人发现我!因为有人告诉我岛上的禁忌啊——不要和任何人说话,不要吃任何东西。”不过还是有一点点触犯呢,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
“真是太好了!”十五夜长长的松了口气,“是谁告诉你的?”
“是天狮子。”能见到十五夜,我还得多谢他呢!
“是吗?原来是狮子村雷渊的天狮子啊……”为什么在讲这句话时十五夜给人的感觉有些异样呢,我不解的抬起头,虽然看不清藏在灯影下的表情,但他的语声是陌生的,“胆子还真不小呢,天狮子!只不过领有区区的几座山而已,就敢包庇人类……”
这话……是什么意思?眼前的十五夜和梦中的十五夜不太一样啊?一时无法接受这种落差的我呆呆的注视那褪去了童年的稚嫩感的侧脸。“还有阿宝和夷则也是……不可原谅!”面前的白衣少年缓缓低下头来,一瞬间,他的面容和梦中的某个身影重叠了——月光里高大的神阙下,和十五夜争吵的孩子,那个高傲的、永不愿接纳人类的孩子!我怎么会忘记呢——他和十五夜有着如同镜像一般的容颜啊!
“你是……三芳野!”颤抖的声音从我的喉间逃逸出来。
“你到现在才发现?未免太迟了吧……”嘲讽的冷笑出现在那张和十五夜一模一样的脸上,“可怜的十五夜,不知道他看到你连我和他都分不清的时候,会是什么表情……”
我后退一步,却发现月见草灯的银线还握在三芳野手里,需要这盏灯隐藏身份的我一时进退两难。三芳野的笑意更深了:“你知道在这岛上为什么不能说话吗?因为一旦说话,就表示你承认对方存在;如果对方答应你的话,你们之间的联系就达成了,你也就,无法再隐蔽自己……”伴着毫无情绪波动的话语,一道金色电光突然从三芳野的掌心流出,夷则给我的月见草灯顿时散成碎片。
灯的爆裂声一下子切断了欢快的音乐和笑语,人们的动作不自然的停止了。眼前突然暗下来,因为夜市灯笼一盏盏的接连熄灭了,失去红光矫饰的一切渐渐现出原形——怪异的肢体,尖锐的爪牙,灼灼的眼瞳和戒备的动作取代了仙姿美貌与烟视媚行,我沐浴在异类贪婪目光的豪雨之中。
“人类……”“人类的味道!”窃窃私语像水波一样滑过静止下来的人群,又被百倍的增幅放大,化成让人毛骨悚然的欢呼,涌回我身边。
会被怎样呢?被吃掉吗?这些念头还没有在脑子里成型,就已经被三芳野带着冰冷笑意的耳语打断:“不会够的,怎样也偿还不了你欠十五夜的千分之一……”从我耳边抬起头,这位与十五夜有着相同容颜的少年用一种绝然而冷漠的明朗语调,“这是祭品,用它来平息青之宫的怒火吧!”
“祭品!”“是祭品!”发自千奇百怪的身体里的千奇百怪的声音,重复着同样的句子……
逃吗?在被他们撕成一千片之前先逃走吗?可是……到底逃向哪里呢?
“这边来!”一个沙哑的声音撞进了我乱作一团的脑海,只觉得有人冲过来握住我的手腕,这人给我的第一感觉意外的矮小,但行动却非常果断,他空着的手迅速挥动,被三芳野震碎的月见草灯立刻飘浮起来。随着一声低叱,像火堆里被投进燥烈的燃料一样,灯的碎片闪射出耀眼的光芒,一瞬间,我身边的异形者们难以自持的遮住了眼睛。
“乘现在!”手腕上传来强大的拉力,还没等我反应过来,身边的景物已经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向后退去。我像趁着疾风般前进着,直到视野里闪过一道白影——原来眨眼间我已停在一座高大的白色牌楼下,那就是我梦中曾经见过的神阙啊!
“现在不要怕了,他们是进不去神阙里的!”沙哑的声音惊回了我的思绪,我这才注意到把我带离险境的人——他竟然是一个幼小的孩童!刚才的奔跑让他喘不过气似的大声咳嗽起来,我连忙过去帮他拍背,却在靠近他的时候停住了手——虽然这样讲自己的救命恩人太过失礼,可是这家伙未免也太脏了吧!不仅全身沾满泥灰,衣服也不知道多久没洗了,连本色也看不出,不成型的头发更是像海藻一样油腻污糟,因为咳嗽,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喉间还不断发出痰液混浊的声音。这家伙简直就是痨病鬼,哪里像个小孩子!
“你没事吧?看起来好辛苦的样子……”我弯下腰就着他的高度发问,他摆摆手示意我等下再说,那手看起来黑黑粘粘的,也不知道多久没洗过了,我忍不住偷偷擦了擦被这家伙拉过的手腕。
好不容易等呼吸平复下来,这孩子毫不在意的顺手抹掉脸上的眼泪鼻涕,朝我露出笑容:“老毛病了。”不知道回答什么好,我尴尬的点了点头。这安静下来的间隙,海潮的轰鸣声再次传入我耳中。
“神阙里就是青之宫的禁地了。”那孩子突然冒出的话让我顿时惊出身冷汗:“什么?原来你也是要把我送给什么青之宫做祭品啊!”
露出和外貌不相称的老成表情,那孩子不置可否的笑了笑,指向神阙之外,满月光中浮现出一道狭长优美的弧形,难怪会有潮声,那就是沈营岛尽头濒海的桥形礁石啊!包含天狮子在内的自然之灵的仗列,就从这里登上这奇妙的沈营岛。
“每隔一段时间,青之宫都会从那神道上岸,来这属于他的领地。”那个孩子看我的眼神是清亮的,和他沙哑的嗓音形成了强烈的反差,“每到青之宫驾临的时候都会举行庆贺祭典,各地的神明都会千里迢迢的赶来。那个时候不管什么身份,大家都真的很开心。可是……青之宫已经很久没有出现了,无论怎样营造欢乐的假象也没有用,我们……也许已经等不到下一次祭典了吧……”
“……怎会的?”也许是那不清澈的音色天生有一种悲伤的味道吧,我在不知不觉见竟被那孩子的情绪感染,然而他并不直接回答,却转而指向神阙之内,一条洁白的石路贯穿了属于青之宫的圣地,而那本应渐渐融入黑暗中的路面,却被一团微弱的橙红火光截断了。
这和我梦中看见的一模一样!我惊讶的看着面前这个肮脏的孩子,为什么他会带我来这里?这个人……究竟是谁?然而情势不容我多想,涨潮般的喧嚣向我站立的地方渐渐涌来,神阙外陷入混沌的夜色里,一对对的绿色光球幽幽闪烁,慢慢起伏着移动过来,不可计数——那是异形者们的眼睛啊!它们……已经追过来了!
“这个世界的两条禁忌,你已经全部打破了吧!”不顾我的惊恐,那孩子满不在乎的笑着,用力吸了吸鼻子,“禁忌就是禁忌,打破它必将受到惩罚。可能让你立刻信任我还有些困难,可是请听我说:虽然外面的家伙们不能靠近神阙这边,但如果不能把握这个机会的话,你也许就会被永远被困在岛上。”
要相信他吗?他只不过是个一个来历不明,看起来又脏又弱的小孩子。可是,当我在饕餮们的爪牙利齿下危在旦夕的时候,只有他伸出了援手……
似乎早已预料到了我的犹豫狐疑,那小男孩坚定而坦然地指向那条道路:“沿着这条白色的路一直朝前走,千万不要分心,到青之宫那边,去请求他的原谅!”
去……青之宫那边?茫然的,我转头看着那燃着火光的白石路——还是相信这孩子吧,因为不管未来将有什么在等待着,至少此刻我已经别无选择。
踏上通往神阙的道路,我没走几步就发现那小孩并没有跟上来。突然升起的不安让我停下脚步回过头,眺望着依然保持着刚刚姿势的男孩:“你呢……不一起来吗?”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怎么能对小孩子说出这么依赖的话?
只是一瞬间,复杂的笑容闪过被泥污覆盖的脸,那孩子摇了摇头:“那里……已经不是我能去的地方了。”
怎么忘了呢,他也是外面那群异形者中的一员啊!压制住回头再看那个孩子一眼的念头,我转身跑过了神阙……
声音,消失了……那是一种与世隔绝的死寂,白石路透过浓重的雾霭延伸向那团橙红火焰,神阙里是一个完全没有生命感和时间感的世界,青之宫就住在这样的地方?有些奇怪啊——那孩子不是说青之宫已经很久没有驾临了吗?这条路难道就可以把我引向他?我怀疑地转头四顾,却发现身后的道路不知何时已吞没在一片苍白的雾霭中。
已经没法回头了!花了比意料中更长的时间,我站在了那团火之前。火焰本来应当是最圣洁的,具有净化之力,可是这团火却完全不给人这种感觉,说是地狱之火也不为过吧——即使相隔一段的距离,我还是能感觉到灼人的热浪;火焰中隐隐约约浮现出扭曲的脸孔、挣扎的躯体,燃烧的哔剥声好像无数人在刺耳尖叫。我低头不敢再看一眼,不要说去找什么青之宫了,这种状况根本无法前进啊!
“太好了,等了那么久,你终于来了……”熟悉的温润嗓音让我蓦然抬起眼睛,一个缥缈的身影慢慢在火光前浮现出来,燥热的空气更殷勤的传送着他身上的清香——又出现了,那缀着绿叶花纹的白衣,那剪短的头发。此刻这温柔的少年……他究竟是三芳野,还是十五夜?
“你怎么会在这里?谁让你到这么危险的地方来的?”白衣少年诧异的看着我。
“我……要找青之宫……”审视着眼前的少年,我低声嗫嚅着。
“别开玩笑了,你没法在朝前走的!”少年凛然的甩动袖口,指向浓稠的雾气,“快从这儿回去,原路返回的话,一定会落在那些家伙手里的!”
“可是我还没找到青之宫啊!”这一刻,我都感叹于自己的固执。
少年微微的有些发怔,随即露出了我在梦里看惯的和煦笑容,“你过不去的!这是人类设下的火焰屏障,连青之宫也无法穿越……”
他的话已经足以证明他的身份了!我后退一步,冷冷的注视着面前的人:“你是……三芳野吧!”这个人竟然会出现在这里,和祭典夜市里的那些家伙不同,他居然能进入青之宫的禁域?我转念一想,在梦中他也曾丢下十五夜等人,断然穿过神阙的。
身份被识破的三芳野换回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居然没把我当成十五夜,你学乖了嘛!”
“你和十五夜根本不一样!十五夜才不会像你这么冷酷无情!”
“冷酷?”三芳野发出尖锐的笑声,“你也见过阿宝和夷则他们了,应该知道真正残酷的是你们人类!你们为了一己之私,甚至把青之宫囚禁在这个地方!”
“人类,囚禁了青之宫?”光听救我的那个孩子的话,我还以为是青之宫放弃了这岛呢!
三芳野嫌恶的扭头不再看我:“这座岛上有青之宫的御座,每到生辰之日他就会驾临这里。人类很快就发现这岛附近的海有与众不同的恩泽:不仅风平浪静,而且每次出海打鱼都能满载而归。人类为了独占这恩泽而修建庙宇镇住御座,还点起了火,要知道青之宫一族最害怕的就是酷热啊!”
这么说……青之宫不再踏上石桥神道,并非因为他不愿驾临,而是因为他根本就被困在这岛上!了解到真相的我顿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件事只有我和十五夜知道,因为我们本来就是侍奉青之宫的使者,负责指引御座的方向!”三芳野的脸上露出了骄傲的神色,但这表情下一秒就湮没在悲伤里,“没有主角的祭典已经举行过好几次了,可是大家还完全被蒙在鼓里,以为青之宫不驾临是自己的过错。没有青之宫是不行的!大家已经只能在黑暗中维持形态了,也许过不了多久所有人都会消失吧,以为自己会被放弃,大家战战兢兢维持着快乐的假象,希望能唤回青之宫的眷顾,却不知道无论怎么努力,青之宫也不会出现了!”
我终于明白这个凛然的少年如此排斥人类的原因了,所谓的“青之宫”可能就是这片海的至高神明,他和守护群山的天狮子一样是自然之力的化身;低级精魅要汲取其灵力才得以存在,人类囚禁了青之宫就是切断了它们的生命之源!一直认为三芳野太冷酷的我,突然间再也找不到讨厌他的理由和立场……
三芳野压抑着悲伤的声音进一步瓦解着我讨厌他的心情:“人类……统统不可原谅!可十五夜这个傻瓜,他居然说人类也许并没有恶意,还说只有人类才能解放青之宫!我们的确没有办法触碰这火焰的屏障,可十五夜居然寄希望于你!上次祭典时你根本还是小孩子,怎么可能破除这存在了几百年的屏障?弄到那样的结果,十五夜有没有替我想过……我只有……只有他一个啊!”
“十五夜……到底怎样了?”我想走到三芳野的身边,却被那露骨的厌恶眼神逼得停在原地,他难以置信的摇了摇头:“你真的不记得了吗……青之宫长一岁的时间,在人类算来也只不过是几十年而已,你就一点也不记得了吗!”
我也不是故意不记得的!“这难道能怪我吗?也许参加上一次祭典的并不是我,说不定是别的什么和我很像的人!”我大声抗议,不要说这些妖怪一个比一个没有时间概念,就算他讲得没错,几十年的时间在人类看来已经够长的了,长到足以忘记一些事情了!
“除了你还能有谁!能在祭典之日上岛的人又有几个?更何况你还记得我们的名字!”三芳野认定了我的薄情,“你果然是人类,自私、冷酷!为了你而死,十五夜真是不值!”
十五夜……死了!这一刻,我的决断力再次混乱:刚说来过岛上的可能是什么其他像我的人,甚至说是冰鳍都有可能,但是此刻我前所未有的确定,曾经在这里的人就是我自己!不然,听见十五夜死讯时那真切的悲伤,它又从何而来?
——好像心里突然空出一个大洞似的,这种感觉,难道会是虚假的吗?
三芳野越发不屑的看着说不出话来的我:“祭典结束的第二天,人类上岛来找失踪的你,发现你睡在十五夜身边。问你怎么会来到这里,你居然把十五夜的事全讲出来了!人类认为是十五夜作祟,你离开之后就破坏了他的本体!失去了本体十五夜根本支持不了多久!可是他还……”三芳野忽然止住了越来越激越的语调,深深的吸了口气,“现在说什么也没意义了!明明是你害了他,现在居然说……忘记了!”
我的确忘记了啊!我记得的只有梦中祭典夜市的欢乐回忆——那明媚的香气,那清朗的声音,那指尖的温暖,真是不可饶恕,我竟以为这些就是我曾经历过的一切……
“回去!”三芳野再次指向晦暗的浓雾,“从那里回去!我会让大家放过你的,不要再往前走了,你又不懂破除屏障的方法,来这里根本没用!”
走吗?离开青之宫的禁地,独自一人无牵无挂的回去吗?
“还呆在这里干什么?你只会伤害十五夜而已!”
还是回去比较好吗?可是……我好像,忘了什么重要的事……
沿着这条白色的路一直朝前走,千万不要分心……去请求……青之宫的原谅……为什么这个时候,那毫不起眼的肮脏小孩的话语,会如此清晰的出现在我脑海中!
“我之所以来海边,是为了偿还自己曾经犯下的过错的。”压抑着声音的颤抖,我缓缓的开口,“我和冰鳍曾经答应过一位失去本体的龙神,把他的真名带回故乡。可是我们把一切都忘记了,不但直到今天什么也没能做到,甚至还害得他差点消失……”
三芳野从眼角轻蔑的俯视着我,冷冷的嗤笑了一声:“那又怎样,只要青之宫在,这种更替就会生生不息——这片海中有成千上万的龙神,每天都有人诞生或消亡。”
我也随之冷笑了起来,不是针锋相对,而是自嘲:“虽然可以找出这样那样的借口,但失信就是失信。从知道真相开始我就下定决心——答应别人的事情也许不一定就能完全做到,但我一定会尽最大的努力!”
就像失去了耐心似的,三芳野转过头,完全无视这没头没脑冒出的告白。我深吸一口气垂下头,“我答应过那个孩子,要去祈求青之宫的原谅。”
“为什么还是这么固执!”高傲的少年忍无可忍的怒斥起来,“身为人类就该灵巧点吧!”
“我不能回去。”低着头,我一字一字的说,“我是来见青之宫的,我要请求他的原谅!”
不可以迷惑也不可以畏惧,忘掉了过去也好,触犯了禁忌也好,这一切,我都必须自己承担!向着眼前惨叫着的火焰,我奔跑起来,三芳野惊呼着想拦住我,可是一瞬间,我穿越了他的身体——是灵体,原来三芳野的正体不在这里!
完全不热,置身于火焰的中央反而没有刚刚的灼热感,与其说是火,还不如说被我包围在一望无际的冰风暴中!肆虐的火焰化作无数不成形的头颅飞舞着,贪婪的彼此吞噬,垂涎的嘴里还不时发出变调的呼喊,吞噬者的狂笑下一秒变成了被吞噬者的哀号。永无休止的,风暴的中央回荡着这样的嘶吼——还不够,还不够,永远不够……
这火焰……是贪念!每个人心里都有这样丑恶的欲念在飞旋!我抱着头,慢慢的跪坐下来:否认也没有用,一样的,作为人类我心里也一样充溢着相同的贪念!还是……回去比较好——这样的我绝对不可能得到青之宫的原谅,继续前进也没有用的啊……
“明明有那么好的眼睛,为什么就是看不见真相呢?”盖过了风暴的呼啸,带着笑意的责备响在我耳边,好像是对待淘气小孩子的语调。记忆里,曾经有人用这样的温暖语气对我说过话的;可这人已经不在了,不在这世界的任何地方。我不敢相信似的慢慢抬起头,那个本应不在这世界任何地方的人,就站在我眼前……
“祖父……”我用犹豫的声音小心确认。祖父的身影摇曳着,低头慈祥地看着跌坐在地上的我,他的语声那么沉静:“不要忘了……不要忘了……”
不要忘了什么?贪欲之火吹散了祖父的声音,他的身影也渐渐消散在火焰冰冷而狂暴的洪流中。
“不要忘记什么!我听不清啊,祖父!”
消失中的祖父好像对我的笨拙无可奈何一样摇头微笑着,他慢慢地举起手,指向自己心脏的位置……
——不要忘了,我的心?
直到今天祖父也很挂念吧,挂念着如此不灵巧,怎样也学不会看清真相的我。因为这是他唯一无法传授给我的东西——要认清一切,只能靠自己的心!注视着面前丑恶的贪念之火,我慢慢的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
耳边传来了高亢的歌声,那节奏铿锵的旋律听起来有点耳熟,因为民居旅馆的老板娘曾用月琴试着弹过一段的——那是海上渔工用来礼神的曲调。
眼前浮现的影像,是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吧——三五夜月照耀着黑色丝绸一样大海,挂着彩灯插满红旗的渔船剪开平滑的海面,向沈营岛驶来。船上高唱神乐的人们身穿式样古旧的礼服,簇拥着船上绸绢覆盖下的圆圆的东西,即使相隔遥远,我还是能感觉到那圆东西上散发出的滚滚热浪。
人类……要上岛吗?一瞬间,五色的光流从岛上喷薄而出,火树银花般照得海面亮如白昼,船上的人们欢呼着看见了神迹,可是我看得一清二楚——那是正在举行祭典的精魅们化作灵体四下逃逸的样子!人类究竟要送什么上岛?为什么自然之灵们唯恐避之不及?
我沿着礁石拱桥向岛上看去,只见长长的神道通向半山腰的平台,那里有两枝巨大的青绿色火炬,像导引的路标;但这两枝火炬的光芒非常淡薄,因为在它们之间,徘徊着一团更加炽烈的神光。这团光芒无法离去,也无法降落下来!难道……这就是青之宫,身为这个岛的主人,他必须等客人走完最后离开!
然而人类的船已经抵达了!人们欢呼着扛起放置着那圆圆东西的肩舆,点燃震耳欲聋的鞭炮,敲锣打鼓的走上神道。来不及逃走的精魅们一靠近人类的队伍,都惨叫着化为清烟,可是人们依旧欢快的前进者,根本视而不见!
那圆圆的东西在歌声与欢呼里被放在平台中央,人们开始对它顶礼膜拜,青绿火炬间的神光无所适从的曲扭着,仿佛被烧灼一般的痛苦;而人们有条不紊的祷告后,终于将覆盖在那圆东西上的红绸绢揭开,突然喷射出的火焰淹没了一切,这就是包围着我的冷火的最初形态吧。虽然视野在一瞬间被遮蔽,但我还是看清了那圆东西的真面目——那是一尊铜香炉!
仿佛被什么无形的绳索给捆住了,青之宫的神体剧烈收缩起来;像是要挣脱束缚,神体爆发出一团激烈的火光。人们顿时惨叫起来,有的倒了下去,有的捂住了眼睛。光的乱流里,青之宫精疲力竭的伸展开修长的神体,在深黑的夜空里曳起一条无力的弧线,顷刻间没入了火炬间黝黑的阴影中。几乎与此同时,那两枝绿色火炬黯淡了,一切慢慢从黑暗中浮现出原本的形状——恢复了平静的岛上,只留下一座崭新的飞檐翘角的庙宇,两株枝叶婆娑古树默默的守候在这囚禁着自然神明的建筑边。
原来,这就是真相,这是多年前的祭典之夜,发生在这个岛的真相……
高贵的精灵里,只有十五夜看透了一切——人类,的确没有恶意啊!修建庙宇,奉献香火,人们只是想表达对赐予恩泽的大自然的感谢与尊敬!可人类将自然之灵当作神来供奉,却忽视了它们真正的心情,自然真的期待人类的膜拜吗?明明彼此应是浑然一体的存在!
人类的心与自然的心彼此总是一再错过,也许已经在分歧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了吧——雪神是这样,天狮子是这样,阳炎同样也是这样。
一定是挂念的朝夕相处的两岸村民,渺小的漾滟河水才如此执著地徘徊着不愿离去吧,他当然不明白自己的行为会给人类带来多大的灾难,想在一起,一直在一起,永远不要分离——这就是被放逐的龙神当时唯一的心情!
去青之宫那里……去请求他的原谅……这一刻,救了我的那个孩子的话再一次回响在我耳边。可是我能做什么?微不足道的我根本不知道如何才能破除这火焰屏障,即使破除了又能怎样?我根本知道我心里的声音,是不是真正能传达给青之宫!作为任性的人类中的一员,我也许早已忘掉和自然相处的方法了……
在纷繁喧嚷的欲望之火中,我孤身一人静静伫立着,没有向导,也没有同伴。无论看向何处都是一片绝望的喧嚣。慢慢的垂下头,一瞬间我甚至失去了继续站直身体的力气——再也无法支撑下去了,原来我根本没有直面真相的勇气!
就在跌坐下去的刹那,我的手腕上突然感受到人类掌心温暖的握力,随着那平和而坚定的支撑与引导,我稳住身形,不知所措的抬起眼睛,这一瞬间……我以为看见了自己。
明明眉眼间并不那么相似的,可为什么看起来就是这样的如出一辙呢,就像萌生在同一缕枝条上的嫩叶,跳跃在同一条溪涧中的浪花——是冰鳍,那是根本不应出现在此地的冰鳍!他像往常一样,用澹定的眼神凝视着我,那目光中并没有询问也没有鼓励,只是这样静静的注视着,没有更多的表情,更多的言语。
我知道的,冰鳍一直都是如此——碰到困难时,这不动声色的信任就是他最真实的温柔。
“冰……”我忍不住呼喊他的名字,冰鳍却突然松开拉住我手腕的指尖,做出了噤声的手势。他缓缓的翕动着嘴唇——是在说什么吗?为什么一点也听不见他的声音。刹那间我明白了,原来冰鳍不在这里,我感受到的只是一个生魂幻象,无法像往日那样陪在我身边面对一切困难的他,此刻定然也在用自己的方式努力吧,也许从一开始,他就在于我并肩同行!
“不要紧……一定没问题的……”读着冰鳍的唇型,我断断续续的念出这样的句子,没来由的,有点傻气的歪斜笑容浮现在我脸上。如果在平时一定会被这家伙嘲笑吧,然而这一刻,回应着我的表情,冰鳍的眼角突然绽开难得一见的明朗笑容。
望着无法控制表情的我,冰鳍微笑着缓缓伸出虚握的右手——是要把什么交给我吗?条件反射的伸出手去,柔软而冰冷的触感顿时渗入指尖,我摊开五指,只见一抹高贵的绯红正栖在掌心,隐约泛起冰层般凛然光泽。
——这是赤寺山茶的花瓣!寄宿着阳炎最后神体的花瓣!
缓缓握起手心,我难以置信的抬头望向冰鳍,是让我鼓起勇气吗,冰鳍?鼓起勇气不要忘记自己的责任——我必须从这个幻境中平安归来,然后和冰鳍一起找到阳炎的家乡,因为我们答应过要一起带他回家!
不要紧,一定没问题的!因为我并不孤独,虽然一个人置身于这座异境,这片猛火,但我却并不是孤军奋战!火焰嘶鸣着,我感到比火焰更温热的眼泪滚过我的面颊,落在那片熊熊燃烧的妖炎中……
像石子坠入平静的水面,地面忽然摇晃起来,脚下瞬间升腾起清爽的风,我惊讶的睁开眼,只见漏斗形的巨大风壁强有力地将火焰屏障撕扯着向外推散,悬挂着明月湛蓝的星空出现在我头顶上方——难道一滴眼泪就能让这火焰的炼狱化为轻烟?难道自然想要得到的,只是一滴真挚的眼泪而已?不,也许这火焰的屏障根本就不存在,只是人类与自然,看不见真相的我们都被蒙蔽了眼睛!
包围在白石路两边的浓雾被强劲的风鼓荡开去,神阙内的景象渐渐呈现在眼前,我倒吸一口凉气——难怪那个脏孩子嘱咐我一直向前千万不要分心,因为包围在浓雾里的狭窄的白石路的两边,根本就是陡峭的悬崖!我头皮发麻地看着海浪喷出白沫拍击着深黯的石壁——三芳野真是恨到要杀我,如果听了他的话回去,我也许已经掉入大海,葬身鱼腹了!
艰难的喘了口气,我转头向着前方的道路,不再被火焰阻挡的道路尽头,半山腰的宽阔平台上就放置着那座铜香炉,如今它已在风雨侵蚀下绿迹斑斑了,堆积着苍白灰烬的炉内,却依然蠢动着残存的黯红火苗!
香炉背后,一座几近颓圮的建筑伫立在满月的光里,飞檐翘角已经松脱断裂了,门楣上金漆剥落的匾额依稀浮现出“龙王庙”的字迹,在这个时候看起来分外可笑。庙门的一边笼罩着浓密的树荫,绿得近乎墨黑的树冠上缀满星辰般的白花,传送着我熟悉的爽快香气——那是不应在这季节开花的高大橘树,如果我没猜错,这就是三芳野的正体!
作为替青之宫指引御座所在的使者,这棵树就是那放射青绿光芒的“火炬”吧!三芳野在这里,那么……十五夜呢?我转头四顾,不远的地方,是一段被砍断的树桩……
——可能也是橘树吧,残留的树皮是光滑的薄绿色,但那凄惨的断面已经在风雨摧残之下,变成毫无生气的灰黑。我跑过去跪坐下来,抚摸着那冰冷的树桩——这就是十五夜,三芳野唯一的十五夜;因为我被发现睡在树下,因为我的无心快语,而横遭斧斤的十五夜……
比起青之宫的原谅,我更想得到的是十五夜的原谅!也许此刻已经太晚了,但是,至少我要尽最大的努力去切断这因果的根源!
突然起身奔到铜香炉旁边,我奋力推动那沉重的金属体——因为这祭器上凝聚了太多走上歧路的思念,只有海的包容才能净化它。然而就在接触到炉壁的瞬间,惊人的温度蓦然穿透我的手指,香炉像融化了一般通红透明,霎时间高热席卷过来,那是比刚刚的贪欲火焰更炽烈百倍的黑火!
指尖的皮肤并没有异样,包围我的是直接烧灼着精神的虚无之火。会被这火苗融化吧?我的力量果然不足以净化这欲望的烈焰,可是已经没法回头了,被焦热夺取全部感知力和思考力的脑海,只是本能的保留着推动香炉的念头……
然而就在这一刻,捆绑在灵魂上的灼热镣铐突然被打开了——荡漾着银星的绿色光流霎时从掌心喷出,不知从何而来的冰冷水膜倏地裹住了我。虚幻之焰翻卷着暂时退却了……
我抬起手,却看见那枚高洁的山茶花瓣正渐渐崩解为清冽的水光,几乎是自不量力的对抗那肆虐的火焰——那是阳炎,他在用最后的力量保护我!
随着一声沉闷的爆响,漆黑火焰和翡翠水流剧烈相撞,乌炎与绿光纱霎时炸裂为怒放的烟花,随即一同渐渐归于寂灭,最终在视野里消失。
“漾滟!”此刻我脱口而出的,是龙神最初的真名。然而也许如今已经不会再有人回应这个名字了……
来不及咀嚼悲伤,乘那巨大香炉稍稍冷却的片刻,我尽全身的力气将它推倒;巨大的铜器发出沉闷的响声,曳着香灰滚入深邃的海渊。精疲力竭的我跌倒在崖边,默默的看着月光照映着海面激起的巨大青白色水柱——不管是不是已经太晚,不管我的行为是不是毫无意义,身为人类,我只能做到这些!
这一刻,眼底……摇荡起一片萌葱的光芒……
就像干渴的沙地上突然涌起一眼清泉,最初是星星水脉,渐渐涨起层层的水波,轻柔的涟漪荡漾着,一圈圈笼罩在我周遭,眼前被那动人的绿意照亮了……
我身不由己的站起来,环视着包围我的碧清幻水,那芊芊莽莽的水草顺着清流顾盼飘摇,就好像动荡的丝丝长发,这发丝一瞬间漫漶为潭,流淌为溪,汹涌为河;汩汩的,潺潺的,淙淙的跳踉奔流,那是无比清冽,蕴藏着难以想象的生机的流水啊……
在摇曳的波心,我看见了熟悉的面影——蓬松有致的翠绿碎发,临风飘举的洁白衣袂,径直到不可思议的容颜,还有与发色同样青葱的双眼,那眼神有些任性,有些懒散,有些骄傲,但更多的是真挚。
“漾滟……”我不由自主地嗫嚅着。这就是曾经被诅咒、被放逐的龙神,曾经那么寂寞的他,竟也能拥有如此洒脱灿烂的笑容。
“谢谢你们,带我回家……”龙神的声音回荡在脑际,“谢谢你们,冰鳍,还有火翼。”
已经可以如此从容地说出我的名字了吗,这一度因为力量衰弱而畏惧火焰幻兽之名的龙神啊……因为已经回家了对不对?这片一望无际的海,就是漾滟的故乡!
龙神轻盈地转过身体,眺望向眼前铺展开的万顷波涛,这一刹那,围绕着他的幻水欢畅的旋转舞动起来,曳着星光一下子拢住他纤细而矫捷的姿影,片片轻绡薄罗似的水幕翻卷凝结,融成一朵透明的蓓蕾,龙神就置身在那蕊芯里,如同婴儿般纯真而柔弱,同样也像婴儿般拥有未来无限的可能。
仿佛某种预兆般,一道细细的青焰从花心中央笔直的沁出,像扇面般缓缓打开;随着这缕苍翠的光流慢慢晕开,渐渐扩展,水之花一瓣瓣娇柔而绚烂的轻启——含苞,初绽,盛开,怒放,一直开到极致。光芒的余韵一波波涌出,眨眼间划过整片海域,不断奔赴悠远无际的彼方。
“我也有礼物送给你们。”伴着生气勃勃的浏亮话音,花蕊中龙神少年的外形蓦然变化,匀称的身影流畅的拉伸为清波涌动的光柱。不待我细看,夺目的盎然绿光再度闪过花蕊中央,这光柱随即曳起银星奔向夜幕沉沉的长空,一路上在苍穹里画出极光般的轨迹,撒落纷乱的星屑,宛若天地间架起的一道霓虹的浮桥——那就是漾滟的神体吧。不同于山林之主天狮子的雄浑辉煌,那是清绮流畅的幽艳之姿,婉转屈伸的水之蛟龙腾空而起,在天际轻灵地划出一道旖旎的碧绿流线,瞬间投向宽广无尽的海洋。
就像激射而出的嚆矢,随着漾滟的神体没入大海,地底隐隐传来轰鸣声,仿佛巨兽苏醒前的低吼一般。我惊讶的抬起注视海面的眼睛,衰朽的庙宇像被看不见的手摇撼着,渐渐崩坍,石块和朽木不断落进黯黑的大海里。仅存的指引御座的神木——三芳野的正体上,无数洁白的橘花突然像小灯一样燃起,呼应着神木的变化,海面上霎时亮起无数萤火,辉映在天地之间——迎魂火,那是中元的迎魂火!
漾滟开启了青之宫回归仪式的序幕——这就是他送给我们的,送给人类礼物!
一瞬间,代表禁忌的神阙消失了,像被展开的画卷一样,狭窄的白石路平铺开来,转眼间化为光滑石板修成的广场。成串的灯笼亮起,缤纷的彩幡飘扬,这曾是囚笼的地方,再一次变成了祭典欢乐的舞台!
我看见阿宝、夷则、萦廻甚至天狮子混在狂欢的人群中,人潮涌动里我无法靠近他们,环顾四周,身边的“人们”一看就不是人类,但却完全没有骇人或怪异的感觉,反而是有着奇妙的异色美貌,说不出的明艳照人。“人类!是人类!”看见我以后,每一位都这样说着,“这本来是大家一起参加的聚会,你们总是缺席呢!”
这世界从来没有排斥我们,本是整个自然界的欢会,只是人类,总是缺席……
我被脸上满是焦急期待的人们推挤着,沉浸于毫无隔阂的温暖之中,可是我的眼睛却不由自主的寻找着一个身影——那个孩子现在在哪里呢?又瘦小又肮脏,还不停咳嗽的他现在怎么样了?我弄不清自己的心情,如此想见他,难道仅仅因为是他让我此刻能站在这里?
海面突然沸腾起来,迎魂火像不断爆开的水泡,朝空气里抛洒着光之微粒,三芳野的橘树正体燃烧起来似的笼罩上一层青翠的光晕,看到这景象,人群欢声雷动:“时辰到了,青之宫要回本体里去!恭送啊……”
我曾经看过雷渊天狮子壮丽的神体,也看过龙神漾滟清灵的神体,此刻领有整片大海的青之宫的神体又会有怎样的辉光?就在我揣测之间,从庙宇的废墟里,一道强光以压倒性的力量喷薄而出。这光芒给人带来的不仅是视觉上的冲击,还没反应过来,我身边的人群中有一半已经在刹那间化作了五颜六色的光流!
数不清的精魅光流穿越了我的身体,奔向那闪射着神光之处。像被抽掉了力量一样,我膝盖一软坐倒在地,甚至连合上眼睑的余力也没有了。就在这时,眼前突然一黑,有人从背后遮住了我的双目,一个不那么动听的沙哑声音响在耳边:“太不当心了!青之宫的神光不是你的眼睛所能承受的啊!”
总是在这样的时刻才突然出现,这奇妙的孩子。对于他的声音,我的记忆是那么新鲜,而那指尖熟悉的温暖,却分明来自更遥远的时空……
神体……经过了!我只觉得一阵温柔而暴烈的风吹过我的身体,带着呼啸渐渐消失在远处。遮在我眼睛上的手松开了,但遗失的温暖却从心底被唤醒——我怎么会忘掉呢,那曾经让我这么安心的温暖!这回,我再也不会弄丢了!
我急忙站直身体四下寻找——那肮脏矮小的男孩背影很快就要隐没在朝向大海欢呼的人群中了!
“等一等!”我追着他跑了起来,每一次都是这样,在最危险的时候出现在我的身边,然后任性的一个人承担着一切默默消失,无论如何,这一次我再也不会让他逃掉!
在小岛尽头那桥形岩石上,无路可走的小男孩终于停了下来。即使因为奔跑而不停的咳嗽,弄得满脸都是鼻涕眼泪,可他还是固执的不愿回头看我。
“很辛苦吧……”可能也是因为奔跑吧,心跳那么激烈,我深深的呼吸平复自己紊乱的气息,“没有了正体,所以无法再长大,也无法在维持过去的样子,很辛苦吧……”
那瘦小的肩头轻轻震动了一下,这细小的动作随即淹没在一阵更剧烈的咳嗽里。
“为什么不牵着我的手呢?你不是说过的吗:如果一直牵着手的话,就不会走散了……”我慢慢的走近那倔强背影,虽然没有了那清爽的香气,那明朗的美貌,但是我记得他手指的温暖,那让人永远无法忘怀的温暖,“你是……十五夜吧!”
“不要过来!”他那沙哑的喊声几乎是粗暴的,从咳嗽的间隙传出他断断续续的语声,“你为什么要想起来?我不想见你!不想让你……看见我这种样子……”
“到底发生了什么?”无法控制自己艰难的声音,我弯下腰从背后轻轻握住他沾满泥垢的小手,“怎么会变成这样?你的正体是橘树,即使被砍断也会再次发芽的啊……”
突然间,十五夜激烈的甩开我的手转过身来,迎魂火照得他的眼睛清亮无比:“不行!我不能重新发芽!如果重新发芽生长的话,我就不是原来的我了!我就会……忘了你的……”
我想去拥抱那颤抖的小小肩头,却被十五夜用粗野的动作猛地推开,但下一秒,他又依恋似的抱住了我无所适从的手臂:“三芳野说得没错……我果然是个傻瓜……等你有什么用,你明明,已经忘了我啊……”
是的,的确忘记了!来到这片海滩之前,我完全没有任何有关十五夜的记忆;来到这片海滩之后,我把一切都当成了一个梦境。为我遭受了这么大痛苦的人,我居然彻底的忘掉了!背负着难以言喻的负罪感,我只能抱紧那瘦骨嶙峋的身躯——至少还来得及,这一段丢失的回忆,终于找回来了!
这一刻,十五夜因为哭泣而含混的鼻音响在我耳边:“你终于回来了,讷言……”
讷言吗?我的名字,是火翼啊……和堂弟冰鳍一样,我们的名字象征着强大的幻兽;而为我们取名的人,他却拥有最谦逊的名字,面对着彼岸世界,他总是讷于言辞,静静倾听……
原来我错怪妖怪们了,他们的时间观念比谁都好。没错的,是几十年了,我也根本不必为遗忘这段记忆而自责——原来在前一次祭典上和十五夜他们在一起的,不是我;十五夜苦苦等待的人,不是我……
那个人已经不在了,不在这世界的任何角落,他是我的祖父——讷言。
“是的……我回来了。”在体认到真相的那一刻,我微笑着抱紧十五夜,因为不知道此刻的自己,脸上是怎样的表情。
祖父也在怀念着十五夜吧,这深刻的思念一定强过我百倍;也许因为不愿再次打扰这岛上的平静,也许因为更多我无从知晓的牵绊,祖父封存了这份思念。但这斑斓的一夜一定频频在梦回时叩访他的灵魂,以至于那份思念在传承了祖父能力的我心灵深处复苏。
尖锐的呼啸声划过了天空,伴着短促的爆裂声,一朵硕大的烟花绽开在十五夜身后的星空里,绚烂的花瓣瞬间熄灭成金色的光流,慢慢坠入大海,像璀璨的眼泪。无数华丽的光柱争先恐后的飞旋着,焰火接二连三的升上漆黑的天空,沸腾的声音里,瑰奇的光与色倒映在沉寂的海面……
我感到十五夜的手,松开了。他按住我的肩膀退开,身后是不断飘落的金色疾雨,我的视线微微模糊了一下,骄傲的三芳野已经站在了他的身边。
“已经……是最后了。”十五夜和三芳野的身体上,闪烁起星星点点的荧光,从指尖开始,他们渐渐变得透明,“以后也不会再见了,讷言……”
以后也不会再见了,我明白的,我明白坚定微笑着的十五夜话里的意思——这斑斓的长夜已经走到了尽头,喧闹的祭典即将结束,所有的一切将重新开始。用力点头的动作能让我暂时忘掉思考:“我会想你的。”虽然十五夜永远不会知道,但我会怀抱着传承自祖父那里的最深刻的思念,两人份的思念。
水天相接之处,出现了久违的光明——不同于黎明那切开黑暗的锐利的光芒,那是夕照温暖的橘色光晕。只是经过一个下午吗,还是已经到了另一个时空呢?这个岛上,连时间的法则也不再绝对了……
“火翼!”我站在石桥神道上,听见有人呼喊我的名字,镶嵌在天边的??日轮里渐渐出现一团模糊的阴影,越来越近了——那是海边民居旅馆的老板娘摇着小船,船上还坐着我的堂弟冰鳍。
“多亏了你,如果不是你在青之宫的禁域帮我,漾滟也不会……”一看见冰鳍我就忙不迭得道谢,他却冲着我意味深长地微微一笑,摆出了和火焰中央那时候一模一样的噤声手势。
老板娘一边把我接上船一边感叹道:“我就少关照了一句!今天是七月半中元,一年里只有这个中午海水会退下去露出连接离岛的沙路,你就偏偏走上去了!”我还真会挑日子,中元时才出现的道路,本来就应该是给彼岸世界的家伙们走的!
见我露出后悔的神色,老板娘抱怨得更起劲了:“你也太胆大了,这个岛可是用来迎神的呢,所以才叫神迎岛呀!”
“神迎岛?不是沈营岛吗?”我终于受不了老板娘带着方言腔调的普通话了,如果知道有迎神之名的话,我是怎样也不敢贸然往那里跑的!
冰鳍连忙摆摆手,一语双关地打圆场:“算啦,一切问题不是都已经解决了吗?火翼也是,大家不要计较啦!”
“客人你说的倒是轻巧。”老板娘瞄了冰鳍一眼,故意拖长声音抱怨着,“听说以前在中元这天上岛的人不是死掉就是瞎眼呢!如果不是这位客人坚持,我可不敢把船摇到这边来!”
“你看我姐姐不是没事吗?据说这样的事以前也发生过呢。”冰鳍转过头,随之作出得意的表情,他从座位上拿起一本古旧的册子,“这个人也曾在中元这天从岛上毫发无伤的回来呢。旅馆里保留了他的照片呢,火翼你猜是谁?猜对了的话,今天逛夜市我请客!”
我有些寂寞的笑了起来,照片上的人是谁,不用猜我也知道啊……
泛黄的照片里,还是孩童的祖父一定正用沉静而温柔的眼神注视着前方无尽的虚空与黑暗;那从彼岸世界里回望着他的眼神,想必也一样沉静而温柔吧……
淡淡的笑意不自觉地浮现在我唇角:“你可能不记得了,冰鳍。曾经有人说过‘燃犀’是这个世界上最接近彼岸的人,跨过那个界限只要小小的一步。祖父他别无所求,只愿我们永远不要跨出‘那一步’。”
像祖父希望的那样,守候在这个界限上的我们,将感受着彼岸世界不断传来的讯息,如默默燃烧的犀角般,持续辉映出温暖的微明。
“也许不行了……”这不知所谓的回答让我猛地抬起头来,难以置信的凝望着冰鳍沉在夕照里的侧脸。他并不看我,只是将目光缓缓飘向苍茫暮色中的岬角。随着他的视线转过头去,我惊异的发现逆光中的礁岩顶端凝着一道模糊的影像,那应是人类朦胧的轮廓,却又弥漫着某种难以言传的不确定感。可是不待我细看,这影子便如晓梦的泡沫般,转瞬间消失无迹……
“也许不行了。”重复着刚刚的句子,冰鳍此刻的音调听起来有些凄迷,“因为迎接我们的人,已经来了……”
名物闲谈
咒缚之家
务相:巴人祖先廪君的名字。家主阿廪这个名字也是这里来的。
龙神:我家所在的地方,隔壁就是赞化宫,是古代祭祀龙神的地方,主祭四位龙王,还有其它从神,现在还能看见高高的屋脊呢。
阳炎:至刚至烈的火焰,与龙神属性完全相反的名字。
阿富:一看就是财迷的名字。
砂想寺:把自己想象成恒何之沙,或者像恒河之沙一样纷繁的思念。等等等等。
漆砂砚:一种古老的漆器技法,曾经看过这种砚台,在幽暗的漆胎上浮现出星星点点的螺钿宝石的灰烬,美得难以形容(同样也贵得难以形容)。
无量宫:就是前面提到的赞化宫。
社木:为了让神明凭附而种植的大树,赞化宫的社木是一棵大银杏树,非常美丽。
雪神婚
茜草:随处可见的生满细刺的不起眼小草,开着白绿色小花,完全没有任何引人注目之处,谁知道它的根可以染出异常美丽的红色呢?
红花:并不是番红花或藏红花,而是一种看起来有些张牙舞爪的红黄色花朵,叶子尖尖刺刺的,有些讨厌,然而花朵染出来的红色,同样美的让人心醉。
冬莳:冬天种植生长的花朵的意思,感觉上是很高傲顽强的女性的名字。
晓:黎明破晓时分,总觉得是很适合活力少年的名字。
上元节:农历正月十五是上元,七月十五是中元,十月十五是下元。上元灯节是各地都有的风俗。而走桥则是水乡的风俗,在我们这边,只要走过三座桥就可以了。
点螺漆盒:点螺是漆器制作的一种技法,就是把贝壳内部的珠母层磨得像蝉翼一样薄,贴bbr>?99lib.在漆胎上,再不断打磨,直到摸上去像镜子一样光滑为止。我有梅纹和桃纹的点螺小盒子,非常喜欢。
药神村:以种植药草得名的村子。好像在云南的地方有雪神封印了瘟疫之神的传说,所以药神村里雪神也是药神和丰饶之神。
低语的板壁
紫儿:子儿的谐音,也就是小老鼠的意思。
小八:排行而已。
白四先生:四是巳的谐音,也就是蛇先生的意思,白则是他的颜色。
瑞蟾居:和月亮还有中秋有关的店名,比较适合糕饼店 7528." >用。
大麒麟阁:我这城里有名的糕饼店,直到现在还在营业的。那里的“金刚脐”风味很独特!
骨绮想
千寻之井:以我家门口的那口井为原型,井边也有枇杷树,小时候经常在井棚里乘凉。
红叶:其实就是“枫”啦,像小黑猫一样的“枫”,不过,我更喜欢仙道呢。
龙眠井
望井:以.99lib?前传说,如果是相爱的男女,不可以一起看向井底,勉强说起来,可能是和梁祝的传说有关吧。
二月初二:俗称“龙抬头”,传说这一天蛰伏的龙会从冬眠中醒来。女子在这一天是严禁动针线的,因为刚醒的龙睡眼惺忪,怕飞针走线时不小心会伤了龙目。于是二月二这天,出嫁的就回娘家,没出嫁的就串门访友,特别是古时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女眷能够有一整天游玩的时间,可真要感谢大大小小的龙?99lib?呢。
赤寺山茶:一种端庄高洁的单瓣红山茶,有着金黄的蕊芯,看见它才知道什么叫可远观而不可亵玩,莲花无论如何也是生在水中,红山茶即便是近在咫尺,人也会有种肃然起敬的感觉。
天狮子
时虎:很喜欢男孩子的名字里有个“虎”字,觉得很可靠的样子。
天狮子:从天空降临的狮子,虽然觉得挺威风的,但实在是完全没有任何想象力的名字。
狮子村:因天狮子而得名的村落。
雷渊:被雷击出的深潭,我们这边有类似的遗迹,叫做雷塘。典故就不用多说了。
青朽叶:绿中带黄的颜色,模拟初秋刚刚泛黄的树叶的颜色。
铃铛和狮子舞:小时候有一年过年,在江边的村子里看见狮子舞,舞狮人用铃铛.99lib?的花球引逗狮子,非常有趣呢!
夜斑斓
十五夜、三芳野:两种薰香的名字。
阿宝:感觉这名字很适合大型犬,或者像大型犬一样踏实可靠,虎头虎脑的男孩子。
夷则:古代农历七月的代称之一,也是商调之一,感觉上有种清澈明亮的味道。
萦廻:就像微风一样萦绕徘徊。有这种名字的花的情人,一定很温柔吧。
青之宫:东方属青,青之宫代表东海的龙神。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