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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枫川志》
第一章
俗语云:“杏花闹,举子打眊躁。”
“打眊躁”者,“不捷而醉饱”也。暮春时节,长安城内的杏花在枝头争俏,那些个不第的举子,潦倒落拓,以酒浇胸中块垒,以歌哭运乖命蹇,醉饱之后,免不了要有几个倒卧街头,遭人耻笑。
常建《落第长安》云:“家园好住尚留秦,耻作明时失路人。恐逢故里莺花,且向长安度一春。”古时交通没有现今那么便利,许多举子,落第之后,便不再回乡,而是留在长安,以待来年。那些家中有些银两的,日子还比较好过;若是囊中羞涩,就免不了“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了。
杨无恭便是这样一个穷困潦倒的落第举子。
武德六年(六二五)的暮春时节,杨无恭依旧是倒骑在毛驴上,耸着双肩,峨冠博带,招招摇摇,穿街过巷,来到曲江池畔。
——这已是他第四次参加落第举子宴了,前年那次,他生了场重病,没赶上,否则,便应是第五次了。
杨无恭把毛驴拴在柳荫下,抬眼望去,举子已来了八成有余,大多都扎成一堆堆的闲聊。有几个正襟危坐于桌前,额上滴汗,目不斜视,那自然是新来参加考试的举子,还不太敢放肆;像杨无恭这样考过多次,经验丰富的,知道主考官来得迟,都等到日上三竿了,才从住所出来,不紧不慢,到了地儿,待上片刻,就能赶上宴饮。
远远望见曲江池岸边,张着翠幕玄帷,微风拂处,隐隐露出绣衣罗裳,珠簪玉钗,也不知是哪个大官儿的夫人小姐,正在游春饮酒。
忽听得喝道:“王大人到——”
举子们慌忙站起,躬身行礼。
今年的主考,却是吏部侍郎王仲祥。举子们私下里都骂他作“王撞墙”,乃是咒他眼瞎,走路撞墙。又还有句俗谚道:“王撞墙主考,孔夫子气倒。”说的是王仲祥主考时,取的文章,都是狗屁不通的多,便是孔夫子亲自来考,也要名落孙山,气倒在街衢上。
王仲祥背着手,踱到上首一张长案前坐下,抬眼望天道:“日已过午,开宴罢!”
那些饭菜巳牌时分便摆上了桌,偏偏王撞墙架子大,非要磨蹭到午时才来,举子们只能看着酒肉干咽口水,此时听到“开宴”二字,登时一片欢声。
王仲祥一板脸,道:“慢着,规矩却不可废!”说罢,侧一步出席,跪在地上,口里说着“谢皇上赐宴”。
举子们也只好七零八落朝北跪倒,道了“谢恩”,方才入席。
正在狼吞虎咽之时,忽听一人道:“逢此良辰佳会,老师何不令学生们各赋诗一首,以助酒兴。”
杨无恭正夹了一颗肉丸子往嘴里塞,听到这句话,一个愣怔,把那颗肉丸子囫囵吞了下去,噎了半天,才缓过劲来。
抬眼看去,原来是河中蒲县举子卢纶。这人最会诃谀谄媚,听说考前偷偷送了一个歌伎给王仲祥,没想到王仲祥却最是怕老婆的,忙不迭地把歌伎退了回来,还把卢纶臭骂了一顿,说他败坏士风。卢纶拍马屁拍在了马腿上,也只好哑巴吃黄莲,有苦说不出,这会儿又说作诗,却不知打的是什么鬼主意。
唐代以诗赋取士,此刻听到说要作诗,却也颇有几个附和之人。
王仲祥道:“既然如此,你便先作一首来,若是作不好,板子侍候!”
那卢纶其实早已作好了一首在肚里放着,他提出作诗,也不过是为了把那首诗亮出来,好见得自己诗才敏捷,只听他摇头晃脑念道:“翠黛红妆画鹢中,共惊云色带微风。箫管曲长吹未尽,花南水北雨濛濛。”
这说的却是小姐们于曲江池上宴游,忽然起了微风,来了乌云,一曲箫管未尽,已是一片烟雨迷濛。
这诗虽不能说是极好,但也还称得上品。没想到王仲祥却一瞪眼,道:“淫词艳曲,拖下去,打!”
立时便有两个公人跑出来,横拖倒拽,把卢纶拖入林中,片刻之后,便有“噼哩啪啦”的板子声和“唉哟唉哟”的呼痛声传来。
约摸打了十来板子,王仲祥道一声:“罢了!”那两个公人又把卢纶横拖倒拽了回来,撇在地上。王仲祥道:“你可知我为何打你么?”
卢纶勉力跪在地上,瑟瑟地抖,道:“只为学生专一作淫词艳曲,不喜读圣贤文章。”
王仲祥点头道:“不错,当今虽以诗赋取士,却不是要你们作什么花啊草啊鸟啊香啊的东西,做士子的,先要懂得礼义廉耻,晓得忠君爱国,养胸中浩然之气,沛然以为文,这才是读书作诗的正道!”
卢纶只好频频点头称是,心里却自叹倒霉。他却不知,只因他不知好歹,送了王仲祥一个歌伎,却害得王大人被夫人罚跪了一夜,不得上床,心里如何不恼,因此便算你卢纶是曹子正转世,谢灵运再生,今天这板子也是免不了要吃的。
众人看到卢纶挨了板子,却都有些畏首畏尾,不敢出来作诗。
王仲祥一瞪眼,道:“平日里你们个个都是风流自赏,口若悬河,如何现今又都成了锯嘴的葫芦,不敢吱声了?”
他随手一指,指到一个寿州来的举子叫张乔的,道:“你作一首来!”
张乔战战兢兢,沉思半晌,作了一首道:“寻春与送春,多绕曲江滨。一片凫鹥水,千秋辇毂尘。岸凉随众木,波影逐游人。自是游人老,年年管吹新。”
王仲祥道:“这首虽不是淫词艳曲,终究未得作诗的真义。”
这时,却有一个举子站出来,道:“学生倒作了一首,请老师斧正。”
王仲祥一看,原来是扬州的举子李泌。只听李泌道:“轩车双阙下,宴会曲江滨。金石何铿锵,簪缨亦纷纶。皇恩降自天,品物感知春。慈恩匝寰瀛,歌咏同君臣。”
王仲祥一拍案子,道:“好!好一个‘皇恩降自天,品物感知春。慈恩匝寰瀛,歌咏同君臣’,赐酒!”
一个公人端了盏酒,递给李泌,李泌一饮而尽,谢赏坐下。
忽然又有一个举子站起来笑道:“哈哈哈,果然好诗!学生也胡诌了两句,请老师细品。”
王仲祥看那人时,高高的帽子,宽宽的衣袍,打扮得像屈原一样,却是虢州弘农郡的举子杨无恭。王仲祥知道他平日里最是放诞无礼,此刻忽然站出来说要作诗,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却又不好驳他,只好点头道:“说来。”
杨无恭便拖长了声道:“妻恩匝寰瀛,歌咏同父子。”
王仲祥一听,脸上登时红一阵白一阵,竟是说不出话来。
原来杨无恭把“慈恩匝寰瀛,歌咏同君臣”改了三字,却把一首咏颂天恩的诗改成咏颂“妻恩”的了,这不明明是在讽刺王仲祥畏妻如虎么,王仲祥听到这两句,饶他涵养再好,也要气得个七窍生烟。
杨无恭却只是乜斜着眼看他,脸红得像一块猪肝,显是已有七八分醉了。
王仲祥恼羞成怒,喝道:“还不快把这狂生给我叉下去,痛打六十大板!”
两个公人把杨无恭一推,拽住双脚,就把他往林子里拖。
杨无恭倒在地上,仰面朝天,却只是拍着手怪笑:“‘妻恩匝寰瀛,歌咏同父子’,哈哈哈!哈哈哈!”
直把众人看得面面相觑。
忽然从那翠幕里跑出一个人来,尖尖的嗓子唤道:“且慢——”
王仲祥一看,认得是宫里的太监周公公,急忙躬身,道:“公公何事到此?”
周公公道:“却是随青城公主来赏春,公主看你要打这举子,叫我过来,传个口谕。”
王仲祥道:“公公请讲。”
周公公道:“公主说:‘哈哈哈,这呆子好生有趣,王撞墙不可难为他!’”
王仲祥一听,便似刚吞下一颗大鸭蛋一般,噎得半日说不出话来。
周公公也不理他,一拂袖,转身扬长而去。
王仲祥悻悻然一挥手,令公人将杨无恭放了。偏偏那杨无恭仍不识好歹,犹自坐在地上拍着手笑道:“‘妻恩匝寰瀛,歌咏同父子。妻恩匝寰瀛,歌咏同父子……’,哈哈哈!哈哈哈!”直把王仲祥恨得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只不知这狂生何德何能,竟能得到青城公主的青睐。
杨无恭并未住在长安城内。早先他倒是在长兴坊赁屋居住的,渐渐没了银钱,又换到城南一处小庙里借住,每日里除了读书作诗外,便是替和尚抄些经书,换一口冷粥喝。住了两年,那庙里的和尚是势利眼,看杨无恭也不像是能考中进士大发的样子,对他就有些冷言冷语。杨无恭是何等样人,受不得这般鸟气,正好城南七八里处有个马家集,商议着要请个先生,办个村学,隐约记得这小庙里有个落第举子,便来相请。杨无恭也不同庙内和尚招呼,收拾了个包袱,便同那马家集的人一道走了。
马家集也有百十户人家,皆以务农为生。村口一个文殊庙,庙里只得一个和尚住,殿宇三间外,另还有十几间空房子,便充作村学。
杨无恭却嫌庙里憋闷,在村后山脚下修葺了三间茅屋,独自住着。那茅屋后立着两棵大大的枫树,檐下几株红梅,屋前一道涧沟,上面小小板桥,颇是清幽。
再说这一日,杨无恭喝得醉熏熏地,倒骑在毛驴上,离了曲江池,一路向马家集行来。到得集上,已是日落时分,他先去里正家把毛驴还了,才一步一攧地回茅屋去。过板桥时不小心,险些摔到溪里去,惊出了一身冷汗,酒却醒了些。他推开柴门,入得屋中,把那宽大衣袍脱了,小心挂在墙上,甩了鞋,脚也不洗,倒在床榻上,呼呼睡去。
睡到半夜里,醒了,见那月光把梅影都映在了墙上,左右地晃,如梦似幻,他悲从中来,自怨自艾了一回,滴了几滴浊泪,又翻身睡去。
这一睡竟睡到天光大亮还未醒,他那几个蠢牛一样的学生,见到今日先生未来,喜得一哄而散,掏鸟窝的掏鸟窝,捉鱼的捉鱼,更有那调皮捣蛋的,捉对儿打起架来,把个马家集闹得整个儿要翻过来了。其中有这么一二个乖巧好学的,跑去村后寻先生,却见他宿醉未醒,也不敢叫他,只好守在屋外背书。
日将近午,里正夏三家门前来了个人,坐一乘凉轿,头上方巾,穿一身茧绸长衫,说是要寻杨无恭说话。夏三歪戴着瓦楞帽,一身青衣脏得油篓一样,装腔作势,捻手捻脚,引着那人到村后去寻杨无恭。
杨无恭却才醒来,赤着上身,在涧边洗刷身体。夏三把他唤上来,侧身站在一旁,尖起耳朵听那人怎么说。
杨无恭上得涧来,从檐下扯了一块破布擦身上水渍,一边把那人往屋内让,一边问道:“先生贵姓,台甫?”
那人道:“晚生姓陈,草字君嗣,一向在京城走动,早闻先生大名,如雷灌耳。”杨无恭让学生端上茶来,道:“不知寻在下又有何事?”那陈君嗣左右看了看,欲言又止。杨无恭道:“先生不妨明言,此处并无外人。”陈君嗣道:“实是为了长安城内一位大财主,姓窦名乂的,有一个令爱,年方及笄,窦大财主和夫人因无子息,爱如掌上之珠,许多人求婚,只是不允。昨日在曲江池上,见先生风采,所以托晚生来问,可曾毕过姻事。”杨无恭听了,只是冷笑。陈君嗣又道:“窦大财主与各部院大人,颇为熟识,若先生肯入赘,明年进士及第,实是易如反掌。”
没想到他不说这话还好,杨无恭听到“易如反掌”四字,登时拉长了脸,道:“在下及不及第,不劳窦大财主关心,他那几个铜子儿,还是留给别人用吧!何况在下已有糟糠在堂,这桩婚事,却答应不得。”
那陈君嗣早打听清楚,杨无恭并未成婚,原以为必无拒绝之理,没想到倒推得如此干净,只好讪讪作别而去。只惊得那夏三不住地咋舌,道:“先生可知这窦大财主是谁?”杨无恭道:“饶他财神爷下凡,我也不搭理他。”夏三听了,只是摇头叹气。
杨无恭把他推出门去,反手把门拽上,只是冷笑不已。
没想到隔了几日,又来了个媒婆。那媒婆打扮得老妖精一般,斜跨一头青皮大叫驴,一径来到杨无恭门首,叫道:“杨大官人,老身这厢有礼了!”
等了半晌,却无动静。她近前去往屋内一看,惊呼道:“哎哟,我的妈呀!”
原来杨无恭正脱得赤条条躺在堂屋内睡中觉,他这儿本少人来,是以连门也未关。那媒婆这一声叫唤,倒把杨无恭给惊醒了,他抬头一看,认得是城里有名的媒婆井大娘,唬得返身回去把衣穿上,迎出来道:“妈妈何事到此?”
那媒婆入得屋中,也不需杨无恭招呼,自掇了条板凳坐了,道:“官人大喜!”
杨无恭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问:“敢问妈妈,我有何喜?”
那媒婆道:“昨日老身正在市间闲走,忽然一位体面的老管家过来道:‘借一步说话。’将我引入一酒肆中,挑了一个临街的阁儿,又上了好多果品酒菜,道:‘素来晓得大娘是京城里有名的媒婆,玉成了许多才子佳人的,今日却央大娘做成一桩好姻缘。’原来是窦家的闺女,年方二八,貌美如花,前日在曲江池游春,偶然见到官人风流俊俏,芳心暗许,回到家中,恹恹的吃不下饭,睡不好觉,她爹娘就她一个女儿,视如掌上明珠,问清了缘故,立时便请了一位相公唤做陈君嗣的,前来说媒,不想却碰了一鼻子灰回去。官人可知,他窦家乃是长安城有名的富户,在西市里开了十数爿的绸缎铺,家里钱过北斗,米烂陈仓,赤的是金,白的是银,圆的是珠,光的是宝,也有犀牛头上角,亦有大象口中牙……”
那井大娘只顾在那里嘈,猛听到“砰——哗啦啦”的一阵响,原来是杨无恭听得怒火中烧,“砰”地一掌拍在了桌上,他那桌子还是从夏三家搬来的旧货,早已朽坏,权且用着,却怎经得住杨无恭一掌,立时“哗啦啦”地倒做一堆。
杨无恭怒道:“妈妈可知我杨无恭的出身,想我高祖,本是皇族,隋室败亡,李唐兴盛,父亲死于乱兵之中,兄弟星散,家道败落。无恭本当一心向学,好寻个出身,光宗耀祖,没想到科场昏暗,无恭连考五年,竟是连年不第,惭愧啊!如今妈妈又来说亲,我杨家是何等人家,怎能和窦家那样的商贾结亲,罢了罢了,妈妈请回,就说我杨无恭没那样的福份,不敢高攀,只盼窦老爷子再勿派人来寻,我便阿弥陀佛了!”
一番话说得井大娘默然无语,她站起身,攥下腰间青手绢,抹一抹额上汗珠,道声叨扰,扭着腰出了门,跨上毛驴,狼狈而去。
第二日申牌时候,马家集里又蹬蹬蹬来了条大汉,身长丈余,面如黑炭,一双眼红似朱砂,腰间插着两把板斧,乍看去便如那古庙里的金刚。
那大汉来到杨无恭门前,挥起巨斧,“飕飕飕”把檐下那几株老梅放倒,吼道:“兀那姓杨的,还不快快出来!”杨无恭却好在屋内,听得吼声,就那窗槅子里一张,惊出了身冷汗。正想着要不要出去,却又听得那大汉吼道:“你杨家算什么鸟东西,咱窦家的媒人巴上门来,竟被你冷言冷语顶了回去,只苦了咱们小姐,多少公子王孙她看不上,偏生就看上你这穷酸。”杨无恭听他辱及家门,心里那傲气却被激了出来,“咿呀”把门推开,冷笑道:“来者何人?”那大汉道:“说出来怕不吓出你一泡屎,老爷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窦虎便是。”杨无恭道:“似你这般做媒,倒也少见。”窦虎把他手中两只大斧撞得“当当”响,道:“你若不随了老爷去,老爷就把你一斧头劈了,再一把火烧了这几间烂草房,让你杨无恭变成杨无头、杨无屋!”杨无恭“呵呵”笑道:“你便把我的头砍下好了,要我随你去,却是休想。”
窦虎把右手斧头交到左手握了,上前一步,疙瘩揪住杨无恭顶心,把他放翻在地,拖到梅树边。那老梅却已被窦虎一斧砍倒,只余一个树墩在地上,高不及一尺。窦虎把杨无恭的头摁在那树墩上,一脚踏上去,喝道:“你当老爷不敢砍你么?”
杨无恭是一心要学阮籍嵇康的,岂能向窦虎讨饶,反倒扯着嗓笑道:“哈哈哈,不想我杨无恭今日死在一个匹夫斧下,果然死得其所,死得其所!”
话音未落,便听到头上那斧“刷”地劈了下来。杨无恭一闭眼,只听“哧”的一声,心里便想着自己的头已伶伶仃仃掉下来,正骨碌碌向涧下滚去。却又忽觉头上一松,睁开眼,只见依旧是满目阳光,不大像阴间的样子,那窦虎却正挥着斧头,朝草屋砍去。他几斧把草屋砍得塌了,扭身拽开脚步便走,一路走还一路骂:“气杀老爷了!气杀老爷了!……”
杨无恭看那树墩时,已被齐崭崭劈作两半,摸摸自己颈项,却又毫发无伤,他却不晓得害怕,心里只是一股劲想,那窦虎,是如何隔着脖子,劈到树墩的呢?
半晌,杨无恭从烂草屋里摸出铺盖,捆做一堆背在身上,向村头文殊庙踅去。正行间,猛看到那窦虎正踞在村头酒店里吃酒,两只板斧搭在桌边,泛着乌光。那筛酒的酒保,左眼上黑了一圈,想必是不知为何得罪了那黑煞星,吃了一拳。
杨无恭只当窦虎已离去,猛看到他,心里一寒,脚下却慢了,忽又想到那古时的先贤来,什么孔子孟子墨子庄子,还有那不太古的竹林七贤,便壮起胆,挺胸凸肚,昂然从酒店门前走过。窦虎看见他,却不出来,只是“嘿嘿”冷笑。
文殊庙里和尚相帮着收拾了一间耳房,让杨无恭歇下。一日无事,到了晚间,约摸三更时分,杨无恭正在床上辗转反侧,忽然被人揪住后颈,从被里拖出来,正待要喊,嘴里却被塞了块烂布,又酸又咸又臭,还有股子陈年油腥味,跟着眼前一黑,已是被人装进布袋里,背在肩上,只听得“腾腾腾”的脚步声,竟是跑得飞快。
跑了有半个时辰上下,忽听得有人喝道:“前面何人?巡夜街使在此,还不停下!”
那背着他的人听了呼喝,反倒跑得更快了。
后面的街使聒噪道:“那必是个贼,看他肩上背的什么?”“不错,快追了去,捉住了领赏,兄弟们把去吃花酒。”“莫不是那下了海捕文书的突厥密探达力贪汗,捉住了他,可够咱兄弟们去寻花魁娘子乐一乐啦!”
跟着那马蹄声便炒豆般响起,看看追得近了,那人却把杨无恭一抛,抛在路边,杨无恭只听得那些马匹“得得得”震天价响过去,却没一个停下来搭救自己的。
杨无恭死命从袋子里扎挣出来,扯去口中烂布,看看天色,月白风清,看看四周,却是在长安城内。一路只是高墙大树,坊门紧闭。杨无恭急待要寻个藏身处,要不若是被那些巡夜街使当贼捉了,吃二十鞭子那是好的,就怕给当成了突厥密探达力贪汗,那就死无葬身之地了。他沿街走下去,从坊墙倾圮处跳进一处坊子里,绕了几条巷子,看到一座玄元观的后门虚掩着,便踅进去。他肚中饥饿,想到灶下去寻些吃食,却不知如何摸进大殿里来,看见东墙上大大的开着两扇门,里面灯烛荧煌。他心里奇怪,探身进去一看,那灯火却全都灭了,想回身出去,却哪里有路,只一堵粉墙立在面前,上上下下摸索了个遍,却连个老鼠洞也没有。
杨无恭暗想:方才还有月光,如今却是夜黑如墨,不如等到天亮,再寻出路。他斜靠着墙根坐下,定了定神,朦胧睡去。
一觉醒来,睁眼一看,却叫声“苦也”。只见哪里有什么粉壁,自己却是靠着一块大石睡的,远近只有小山青翠,碧水如丝。
他寻路行去,翻过两座小山包,忽然“嗖”的一声,一支箭擦着他耳边过去了,唬得他放翻身体,趴在草丛里,张眼望去,只见一匹胭脂马,骋如撒菽,跃上山岗来,马上一个十七八的女子,把着弹弓,髻插雉尾,着小袖紫衣,美得天仙一般。那女子回身向山岗下喊道:“娇娇,快来呀!这儿有只狐狸。”
杨无恭就觉得身下的土一抖一抖震起来,跟着就看见一头大象,慢悠悠踱上山。大象背上堆着重重锦绣,锦绣堆里坐着一个女子,满头珠翠,臂上套着青箭鞲,手里一把铁胎弓,这且罢了,尤为异样的是那女子的身材,怕不有三、四百斤重。杨无恭暗暗点头,心中想道:这样的女子,也只有大象才驮得动。
“妹子,”那娇娇喊道,“狐狸在哪里?”嗓音却是细细的,与她的身材颇不相称。
那着紫衣的女子朝着杨无恭伏身处一指,道:“那不是么!”
娇娇反手从箭壶里拔出一支箭,搭在弓上,轻轻一拉,那铁胎弓登时弯如满月,却把杨无恭惊得手足都软了,只当那箭是射向自己的。只听“哧”的一声,那支箭从自己头上掠过,跟着那两个女子便叫起来:“射中啦!射中啦!快追!”
胭脂马泼风般驰了过来,从杨无恭头上跃过,跟着那大象也如惊雷一般滚了过去,把杨无恭吓得魂魄都散了,半日才回过神来。正待站起,忽又见烟尘起处,十数骑飞驰而来,狂风般刮了过去,马上之人,个个劲装,猿背蜂腰,英武非凡,口中都喊着“快寻小姐去”。又过了半日,杨无恭歇得有些气力了,坐起来,猛又听到身后有女子笑语声。那草长得颇高,杨无恭虽坐起身子,旁人不经意也看不见他。身后的女子走到前面来,却是两个丫鬟,挎着柳篮,篮里堆着各色野花。只听得左边那丫鬟道:“你说那姓杨的有什么好,小姐却巴巴地派了那么多人去请他?”另一个丫鬟道:“是呀!陈相公和井大娘都被他骂回来了,却不知窦虎请得动他不?”杨无恭听到这两句,吓得心都不跳了,暗想:只怕刚才两个射猎的女子中,便有一个是窦小姐,却不知中间哪一个是?若是那美的便罢了,若是那胖的,娶了她,岂不是同落入阎王手中一般。急切间却不知往何处去躲好,他琢磨着,方才那两个丫鬟必是采了野花带回家中的,只向她们的来处去,必不会错,只是那两个女子又是往那方向追狐狸的,却怕遇着她们回来,不如绕个弯,从山脚下偷偷踅过去,或可避过。
他心里想着,掉头向山下走去。渐渐却迷了路径,只见林木幽深,山石荦确,忽而横藤碍路,忽而花径通幽,浑不似方才那般旷野平畴景象。他只是任意行去,忽见茂林中隐有殿阁,他只当是寺庙,想过去讨口水喝,近前去一看,却哪里是寺庙,分明是一贵家亭园,粉垣围沓,朱门半掩。杨无恭大了胆踱进去,但见一汪碧池,池上芰荷芬芳,一道九曲桥,通到对岸。他过了桥,绕过一石山,又是一小院,里面绿草如茵,立着数十株垂杨,一架秋千。他正在诧异,忽然听到外面有脚步声传来,只听一个女子说道:“今日颇扫兴,竟是什么也没猎到!”另一个女子道:“若是捉住那只狐狸就好,可惜竟追不上。”嗓音细细,正是那骑在大象上猎狐的娇娇。
杨无恭吓得一头缩到花丛里。只见那两个女子走进来,身后跟着十数个姝丽和一个少年书生。有人道:“今日天气晴暖,小姐何不荡一荡秋千。”众人却都附和。杨无恭只当是那紫衣女子要荡,没想到却是娇娇站到了秋千架下。那十数个姝丽扶住娇娇腰身,发声喊,把她送上了架,又齐呼一声,把娇娇向前一推,娇娇立时便荡了上去。
杨无恭看了只是暗笑,原本“秋千竞出垂杨里”,最是春日美景,可惜那秋千架上的女子,实在太胖,看上去未免有些滑稽。
娇娇荡了几荡,已是气喘心怯,只好从秋千上下来。那少年书生走出来道:“小生方才见小姐荡秋千,倒作了首诗。”
娇娇一边拿手绢抹脖颈皱褶里的汗,一边道:“你又作诗了么?念来听听。”
那书生便道:“雅戏何人拟半仙?分明琼女散金莲。广寒队里恐相妒,莫信凌波上九天。”
杨无恭听了,只是暗笑。原来那诗却是说,这秋千乃半仙之戏,娇娇荡秋千的风姿,便如天女散花一般的美妙,竟连那广寒宫里的仙子也要妒嫉了,幸好呢,娇娇还不至于绝尘而去,直上九天。杨无恭心下暗道:“这‘莫信凌波上九天’,毕竟还是对的,若这样三、四百斤的肉身也能凌波而去,倒真是壮观景象。”
娇娇听那书生念完,喜道:“果然好诗!”伸手把书生拉过来,让他在身边坐下,她自己把头斜靠在书生肩上,做小鸟依人状。只苦了那书生,不一会儿就支撑不住,涨红了脸,摇摇欲坠。
呆了会儿,忽然又见一个人跑进来,在娇娇面前扑通跪倒,呼道:“小姐恕罪!”杨无恭看那人时,吓了一跳,只见他黑炭面皮,朱砂眼睛,却不是窦虎是谁。只听窦虎道:“昨日小人已千辛万苦劝得杨……杨先生与小人同来,却不想半夜里行到青龙坊时,竟碰到了巡夜的街使,要把小人当突厥密探达力贪汗捉了,小人一时心急,撇了杨先生就跑,待回去寻时,却再寻不到了。”
娇娇道:“你窦虎什么时候能‘千辛万苦劝得杨先生同来’了?你只会拿布袋套了人便走,遇上街使,先自慌了,必是把布袋撇了便跑,我说的可对么?”
窦虎听娇娇戳破了他的谎话,一张脸又黑又红,只是一股劲磕头。娇娇挥手道:“罢了,你这样的蠢材,也请不来人。”窦虎听娇娇饶了自己,长舒口气,站起来,躬身向后退。他本是要退出小院,却是心慌,退错了方向,竟退到杨无恭藏身的花丛边来了,脚下又被草根一绊,扑通向后倒去。娇娇看见了,倒先捧腹笑起来,那紫衣女子和众姝丽也都掩嘴而笑。窦虎心中恼怒,又不敢发作,双手只是乱挥,正打在杨无恭身上,窦虎一把攥住,扯到眼前一看,登时喜上眉梢,高叫道:“在这里!在这里!”
窦虎揪住杨无恭胸口,把他拽到娇娇面前来,喜道:“小姐,这……这杨无恭怎么会在这里?”娇娇怒道:“大胆,既是杨先生,你这样横拖倒拽的,成何体统!”一面又放低声音,做出娇滴滴模样来,对杨无恭道:“相公……相公原来自己……自己寻过来了。”杨无恭只是暗暗叫苦,看这情形,这窦家小姐,必是娇娇无疑了,那井大娘说她“年方二八”,只怕是说错了,应是“年方三八”才对,还有“貌美如花”什么的,也不大像,至于为了自己“吃不下饭,睡不好觉”,似乎也是没有的事。如今她身边那少年书生,不知是谁,若是她一时等不及自己,先寻了别个做夫君,那是最好,——他想到此处,又偷眼看旁边那紫衣女子,心中想道,若是娇娇有了夫君,却不知这紫衣女子有了夫君没有。
却听得娇娇对身后姝丽道:“还不快请杨先生到屋内沐浴更衣,好好歇下。”又对身边书生道:“既然杨先生来了,你便可退去!”窦虎便上前来扯住那书生,把他拖出去了,那书生只是叫:“小姐饶命!小姐饶命!”杨无恭看着奇怪,却不敢问。跟着一个姝丽过来,引他向内走去。待行到无人处,杨无恭悄声问道:“敢问姐姐,那书生却是小姐何人?又为何小姐叫他退下,他便直喊‘饶命’?”那姝丽笑道:“那书生,却是小姐夫君。”杨无恭又问:“那‘饶命’……却是为何?”那姝丽道:“先生须知,小姐的夫君,是一年半年就要换一个的,新的来了,旧的便不中留,因此那书生要喊‘饶命’。”杨无恭打了个颤,道:“这么说,他……他竟是就这么死了?”那姝丽道:“不错,小姐今日杀了他,明日就好大张筵席,与先生成亲。”杨无恭听了,脑里便“嗡嗡嗡”地响起来,倒似忽然有万亿只的蜜蜂,在里头搭窝筑巢一般。
第二日,园内张灯结彩。黄昏时分,大吹大擂起来,紫衣女子引着四人大轿,杨无恭端坐在内,后面全副执事,又一班细乐,八对纱灯。一行人吹吹打打,在园内行了好久,才到娇娇门前。开门钱送了几封,于是重门洞开,杨无恭纱帽宫袍,簪花披红,低头入到厅内,只见已摆了六桌酒席,席上山珍海错,玉液琼浆,有些杨无恭识得,大多却从未见过。席边男男女女,坐着好些人,都站起来与杨无恭贺喜。杨无恭心内叫苦不迭,又不敢露出来,只好胡乱应酬了,端起酒便饮,只盼着喝个酩酊大醉,不省人事,先逃过今夜洞房花烛再说。偏偏那酒虽然醇香满口,却不甚醉人,杨无恭喝了许多,却才见得三、四分酒意,倒是喝得口滑,只是要喝。看看到二更时分,紫衣女子站起来道:“这便散了罢,待小女子送新姑爷入洞房,只怕姐姐已等得急了呢!”众人听了,都笑起来,起身出席。紫衣女过来福了一福,道:“请新姑爷入洞房。”杨无恭心里暗暗叫苦,虽然只有五分醉,却也装出十分醉的样子,让紫衣女搀着,向内行去。
过了两道门,到一僻静院落,紫衣女忽然把杨无恭一撇,冷冷道:“先生何必装醉!”杨无恭靠着紫衣女的香肩,握着紫衣女的小手,一路行过来,已是意乱神迷,忽然被这么一撇,倒有些茫然若失。但听得紫衣女又道:“不知先生的胆子是大是小?”杨无恭一愣,问道:“大又如何,小又如何?”紫衣女道:“若是小呢,今夜的话,都算我白说,若是大呢,……”紫衣女从袖中拈出一根长长的银针,“先生便取了这根银针,把……把娇娇杀了!”杨无恭听了一抖,道:“你……你叫我杀……杀了娇娇?”紫衣女轻“哼”一声,道:“原来先生的胆子是小的!”杨无恭心想:却不知她说的是真是假,若是真的,何妨一试,若是假的,必是娇娇派她来试探我,最终亦不过一死,却也强似和那肥婆洞房花烛。便道:“杀便杀了,有什么了不起。”紫衣女道:“先生将这根针藏入发髻中,待她熟睡之时,悄悄取出,插入她膈下三寸处,……”她怕杨无恭插不准,却牵着杨无恭的手,比到自己膈下,轻轻点了点,道:“便是这里。”杨无恭只觉她的手柔若无骨,自己指尖点到之处,更是绵软无比,不禁心神一漾,看紫衣女时,却只是冷冷的。只听她又道:“先生可别插错了,她一身横练功夫,刀枪不入,只有此处是她命门。”杨无恭定了定神,道:“这却怪了,一个富家小姐,怎么有一身横练功夫?”紫衣女道:“若先生今夜成功,日后自然明白。从此处进去,那透着烛光的,便是洞房。先生好自为之!”紫衣女说罢,转身欲走。杨无恭心里倒有些依依不舍,唤住她道:“姑娘芳名,可否……可否告之?”紫衣女嫣然一笑,道:“有什么不能告诉的,我叫姬蕙。”
杨无恭看她走远了,忽觉心里仿佛空了一块一般,憋得难受。他撇了撇嘴,摇摇头,“哈哈哈”大笑三声,又装出酩酊大醉的样子,一步一攧,抢进房中。只见娇娇蒙着红盖头,乖乖坐在床沿,倒真有些新娘子模样。杨无恭揭去盖头,对着娇娇一张胖脸“嘻嘻”傻笑,忽然跌在床上,横罗十字,不一会儿,便鼾声大作。
娇娇看杨无恭真是醉了,怪道:“怎么桂花醅也能把人醉成这样?早知如此,该喝凝露浆才对。”她替杨无恭摘去纱帽簪花,脱去宫袍鞋袜,自己也宽衣解带,放下幔帐,吹去红烛,上床歇下。睡到半夜,杨无恭悄悄从发髻里拔出银针,把手放在娇娇腹上,比到膈下三寸,一针插下,却如插着铁板一般,“嘣”地弹回,幸好那银针甚是坚韧,却也未断。杨无恭心里一慌,看娇娇时,仍是齁齁睡着,便又重新量过,这回却不敢大力插入,只是轻轻一刺,却仍是坚硬如铁。杨无恭心内越发慌了,暗想,左右不过是膈下三寸,只需在这一带多试几针,总该有一针能刺得进的。他又慌慌张张试了七、八针,却仍是刺不进,到后来竟忘了何处试过,何处未试了,忽然又想到必是姬蕙诓骗自己,以为试探,心里一寒,看娇娇时,只见她一双眼睁得大大的,看着杨无恭,竟是早就醒了。
杨无恭惊得向后一退,缩到床角,心内暗叹:“我命休已!”却见娇娇的眼眶渐渐盈满泪水,道:“郎君为了不与娇娇成亲,竟甘冒大险,要把娇娇杀了,难道娇娇就真的如此可恨吗?”杨无恭又往里缩了缩,哪里敢答腔。娇娇又道:“姬蕙妹子是爱你爱得疯了!”她坐起来,手不知如何一伸,已抓住了杨无恭手腕,道:“郎君要杀娇娇,须知膈下三寸是在这里!”杨无恭的手指,却还紧紧捏着那根针,娇娇轻轻一拉,那根银针便插入她膈下。杨无恭惊得一松手,看她缓缓倒了下去,口中犹道:“这样的日子,不过也罢!”
杨无恭俯身去看时,娇娇竟已是死了,一双眼睁得大大的,荒凉如窗外那轮冷月。
“哈哈哈!”杨无恭狂笑三声,又戛然而止。他心中先是狂喜,忽又觉此事实在太过怪异凶险,细细思量一番,欢喜之意如冰雪遇着春阳,霎时消融殆尽,反倒惊疑不定起来。忽又想到娇娇说“爱你爱得疯了”,却不知又是何意,若说姬蕙爱自己爱得疯了,为何只是冷如冰霜,若说她对自己全无情意,为何又指点自己去杀娇娇,为何临去之时又嫣然一笑。忽又想起那一笑来,古人说“一笑倾城,再笑倾国”,想亦不过如此罢。他左思右想,忽喜忽忧,忽而如沐春风,忽而如坠冰窖,浑忘了身边还有一具死尸。
天亮之时,来了一个老妈子,引着四条大汉,把娇娇尸身扛麻包般扛去了,也不知是埋是烧。过了一会,又来了一位姝丽,前日荡秋千时,杨无恭也见过她。只听那姝丽道:“新姑爷昨夜睡得可好?”杨无恭只是苦笑。她又道:“姬姐姐说此处太过简陋,想请新姑爷换个地方住。”杨无恭与她出了小院,穿花拂柳,行了一盏茶工夫,又到一院落,乍看去亦没甚出奇处,入内一看,却是一惊。
杨无恭幼时也曾富贵过,颇识得些珍宝奇玩,但看这屋内的摆设,竟没一样自己见过的,只觉满屋的珠光宝气,晃人眼目,鼻中所嗅,也是异样的馥郁奇香,却又不见香炉,更不见一丝烟火气。那姝丽退下,片刻之后,来了两个丫鬟,一个伺候杨无恭洗漱了,另一个端上一碗香喷喷的粥来,其色如乳,吃一口下去,非稻非粟,也不知是什么煮成的。
杨无恭吃罢粥,打了个呵欠。他昨晚一宿没睡,到此时方觉困倦。丫鬟引他入内,只见一个宽宽大大的床,上面铺着绣被锦褥,躺上去,倒似躺在云朵里一般。
这一觉睡到午时过了方醒。底下却早已有人等着伺候了,一看杨无恭醒来,丫鬟们纷纷上前,服侍梳头更衣罢,便道午膳,各样珍馐美馔流水价送上来,排在外面春台上。杨无恭过去一看,隐约倒认得几样,边上那水晶盘盛的,似是用羊、鹿舌合拌的“升平炙”,那碧玉碗盛着的,应是用冷蛤蜊烹的“冷蟾儿羹”,还有那碟面点,如果不错的话,应是以蟹肉、蟹黄为佐料做成之“蟹饆饠”,这几样佳肴,还是他年幼时,与父母亲去参加宫廷盛筵,方才得见。
吃罢饭,杨无恭无事做,问那些丫鬟杂役:“姬姑娘在哪里?”却都摇头不语。杨无恭暗想,如今已是人家砧板上的肥肉,烦恼无益,倒不如淡泊处之。他出去在园子里四处逛了一圈,回来又索了笔墨,作了几篇诗赋,又问丫鬟要书,丫鬟问要何书?杨无恭道你又有何书,只管拿来罢了。没想到丫鬟倒捧了许多书来,还道姑爷若还要,再去取。杨无恭翻了翻,拣了一册《鲍参军集》,看了一半,又是晚膳。那菜肴依旧是流水价送上来,竟没一样与午膳时重的。杨无恭吃得肚儿溜圆,又问丫鬟要酒,独自喝到月亮东升,花影横斜,方才罢休。
便这般过了几日,把杨无恭养得白胖了许多,却只不见姬蕙。杨无恭虽是日日悠游,心内却颇惴惴。一日晚间,他多喝了几杯,也跑到园内小山上,学那阮籍箕踞啸歌,吼了几声,觉得嗓子有些哑了,便回屋内横身躺下。正酣眠间,忽觉有一物钻进他怀中,暖玉温香,不可名状。正好他今日却看了干宝的《搜神记》,想到莫不是狐狸精来了,又想到姬蕙行迹如此古怪,定是狐狸精无疑,吓得跳起来,睁眼一看,月光朦胧,那穿着亵衣偎在自己怀内的女子,不是姬蕙又是谁?姬蕙看他醒了,登时羞得脖颈都红了。杨无恭看见她千娇百媚的模样,早已是神魂颠倒,把那狐狸精什么的都抛到了九霄云外,这一夜颠鸾倒凤,比楚怀王之梦游巫山,犹有过之,想刘肇、阮晨之迷入天台,亦不过如是。
第二日醒来,姬蕙已是一身罗衣,坐在窗前,对镜梳头。杨无恭躺在床上,偷眼看她,只是看不够,有心要喊她一声,却又不知该喊什么好。姬蕙却似是晓得杨无恭醒了,半转了身子过来,看了一眼,正遇上他双目灼灼,姬蕙把眼一偏,又羞得面红耳赤。杨无恭却是一阵情迷意惑。姬蕙的眼中,似是有火在烈烈地烧,烧得杨无恭心都乱了。
“姬姑娘!”杨无恭喊了一声,却又不知说什么好。姬蕙半垂着头,一只小手拈着象牙梳,有一下没一下梳着她那瀑布般落到胸前的乌发,轻轻道:“杨郎须知姬蕙……姬蕙不是随随便便的女子,姬蕙……姬蕙……”她却再说不下去,低声啜泣起来。杨无恭赤着脚跳下床,扑通跪在姬蕙膝前,大声道:“阿蕙莫哭,我杨无恭一定好好待你,若是有朝一日变了心……不是不是,这是绝对不会的,我杨无恭若是有一天气着阿蕙了,惹着阿蕙了,伤着阿蕙了,就……就天打五雷轰,就背上长脓疮头上生尖角,就断子绝孙乌龟王八蛋,就……就一辈子考不中进士……”
姬蕙听他赌咒发誓,却益发哭得凄惨了。杨无恭只好温言软语使小意儿去哄他,姬蕙渐渐止了哭声道:“聚散离合,不过都是缘罢了,杨郎又何必没来由发这些不着边的誓,岂不闻佛经云:‘有因有缘集世间,有因有缘世间集,有因有缘灭世间,有因有缘世间灭。’缘起缘灭,不过如秋云来而复去,赌咒发誓,又有何用。”
杨无恭听她忽然念起佛经来,只听得一头雾水,点头唯唯而已。
早上便这么过了,到午膳时,姬蕙只叫上了几样精致小菜,一壶桂花醅,两人一同入席,并肩坐了,挨挨粘粘,如糖似蜜,你看我一眼,我喂你一口,只是爱不够。忽然一个姝丽跑进来,慌慌张张道:“姐姐,不好了,那……那井大娘打进来了!”姬蕙一愣,对杨无恭道:“杨郎少坐片刻,阿蕙去去就来。”起身往院中去了。杨无恭如何坐得住,也去到厅前一看,只见那井大娘手中拿着一个大大的金剪,劈开腿站在院中,窦虎和陈君嗣畏畏缩缩,站着她身后。但听得井大娘道:“姬姑娘,你好大胆,竟敢唆使那穷酸杀了公主,还在这里风流快活!”姬蕙脸上一红,道:“大娘,你也是女人,须知女人的心思,容颜易促,如电光石火,我姬蕙……我姬蕙难得遇到一个有情郎……”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头也缓缓垂下,把下巴抵在了胸口上,却又忽然昂起头来,大声道:“此时不风流快活,又要等到何时?”井大娘嘎声而笑,道:“好没廉耻的骚狐狸,老娘我做媒做了几十年,怎样的女子没见过,还是头一回听到一个女子厚了脸皮道:‘此时不风流快活,又要等到何时?’”姬蕙听她如此说,脸色却变得煞白,道:“你们要去把这事告知师父,我亦不拦,只管问我手中的红叶刀,放不放得你们出去。”杨无恭眼前一晃,姬蕙手中已多了一把一尺来长的小刀,刀形亦没甚出奇处,刀身却是一色的枫红。井大娘亦不答话,把金剪铰得“咯嚓咯嚓”响,就向姬蕙的蛮腰铰去,窦虎和陈君嗣亦抖擞精神,一个掿斧,一个把剑,从两侧向姬蕙攻去。杨无恭何曾见过这样凶险的场面,手里攥一把冷汗,想闭眼不看,心里又牵挂姬蕙,只是提心吊胆看时,只见姬蕙腾挪跳跃,如粉蝶穿花,轻轻巧巧,把井大娘等人的攻势尽都避过,手中刀却越舞越急,杨无恭渐觉恍似有金风徐徐吹来,天空高远,一队野鹤,鸣声嘹亮,排云直上。碧霄之下,群山连绵,红枫如海。那风愈吹愈急,把那满山的枫叶都从树上吹了下来,飘飘坠坠,如火如蝶,如梦如幻……
猛听得“哎呀”一声,是窦虎被劈翻在地,手中双斧“咣啷咣啷”砸在院中山石上,爆出一串火星。跟着陈君嗣的剑也被绞脱了手,“嗖”地飞出院外去了,只剩井大娘一人,仍在苦苦支撑。姬蕙却忽然收了刀,跳过一边道:“大娘去罢!”井大娘一怔,住了手,犹自呼呼喘气,道:“骚狐狸你弄什么鬼?”姬蕙冷笑道:“不错,我姬蕙是骚狐狸,你这便可去告知师父,让她来把我杀了!”井大娘看着她,兀自不信。姬蕙却只是冷笑。井大娘大喝一声:“何须等你师父,我今日便把你杀了!”忽地向前跃去,要铰姬蕙,姬蕙却看也不看。井大娘忽然于半空中一扭腰,却是以进为退,翻出院外去了。窦虎勉力站起,拾了斧头插回腰上,道:“姑娘,你……你保重!”亦一瘸一拐出了院。只剩陈君嗣一人,他“嘿嘿”苦笑,突然一个筋斗翻出院外,临去时,却仍不忘捡回他的剑。
那来报信的姝丽看姬蕙放他们走了,却只是叹气,问道:“姐姐为何竟放他们走了,这事若是让师太知道,姐姐只怕性命难保!”
姬蕙默然半晌,道:“我为杨郎,已杀了一人,此时若再把他们三人杀了,虽可多得数日舒心爽快,却又于心何忍!”
说罢,她冁然一笑,牵起杨无恭的手,拉他回厅中,重整杯盘,道:“郎君受惊了!”杨无恭虽然满腹狐疑,却又想,若是阿蕙想让我知道,她自己自然会说,我又何须多问。二人只是欢笑宴饮,竟不提方才之事。
次日清晨,天尚未大亮,姬蕙唤醒杨无恭,道:“杨郎随阿蕙去个地方好么?”杨无恭笑笑,牵起她的手,一同去到马厩,那胭脂马早备好了鞍鞯,二人同乘一骑,姬蕙虚扬一鞭,那马一声长嘶,四蹄翻飞,如追云赶月般向西去了。跑了将近一个时辰,却才辰牌时分,日头虽已升起,却被云雾遮住,只是淡淡地悬在天上。胭脂马忽地前蹄立起,打了个转,又是一声长嘶,勒在悬崖边上。崖下一道山谷,两侧山岩壁立,岩上却长了许多枫树。还是暮春时节,那些枫树枝干笔挺,几乎把山岩全遮住了,枫叶虽都是一色的青绿,但那绿色却各各不同,或嫩或老,或浅或深,或明或暗,晨风吹来,那枫叶随着风,依 6b21." >次翻转过来,霎时明暗浅深,生生灭灭,杨无恭虽是佳人在怀,也不免生出些许悲凉之意来。
他把姬蕙又向怀里搂紧了些,叹口气,低下头,轻轻咬着姬蕙耳垂。姬蕙晕生双颊,转过脸,在杨无恭唇上吻了一下,道:“杨郎可知此处何名?”杨无恭却只顾着亲热,并不答话。姬蕙道:“这儿却有个好名呢!”杨无恭道:“什么好名,阿蕙快说!”姬蕙道:“此处唤做流枫川。”杨无恭一震,看谷中枫绿如波,乍明乍灭,果然当得一个“流”字。
杨无恭问道:“谁取的呢?”姬蕙道:“师父,除了师父,还有谁能想到‘流枫’二字。”杨无恭道:“你师父又是谁?”姬蕙道:“师父她老人家,法号寂灭。”杨无恭一惊,诧异道:“你师父是一个……一个尼姑?”
“不错。”姬蕙的目光闪烁不定,倒仿佛做了什么亏心事,被她师父当场捉住一般。
杨无恭讷讷道:“阿蕙不会也是一个……一个尼姑吧?”姬蕙笑道:“阿蕙若是尼姑,如今也已为杨郎破了戒,只怕是要堕入十八层地狱了!”杨无恭心中一动,闷闷地道:“阿蕙下地狱,杨无恭也下地狱!”
姬蕙却不言语,渐渐眼里盈出泪来,杨无恭替她把泪拭去,道:“没来由的哭什么?对了,那娇娇又是谁?”姬蕙赧然一笑,道:“娇娇是我师姐。”杨无恭道:“你师姐?那井大娘怎么说她是‘公主’呢?”
姬蕙道:“娇娇是我师姐,亦是公主,虽然这公主……哼哼,不过她在外面……外面风流的时候,都说自己是窦家的小姐,以免坏了皇帝老儿的名声。”
杨无恭道:“我们……我们可把公主给杀了!”姬蕙怒道:“你怕了么!”“不,”杨无恭摇摇头,“为了阿蕙,我什么都敢做!”姬蕙翻身回来,搂住杨无恭的腰,把头埋在杨无恭胸口上,道:“其他人倒不怕,就怕师父……可师父……”姬蕙摇头,“杨郎,便是只能和你厮守上这么一日,这一生,也算没有白过了,何况,师父不会那么快便来的。”
姬蕙和杨无恭住的园子,唤做丹杏园。
本是皇家猎苑,娇娇取来,把它当作自己的风流窟。进来的路径,皆被娇娇按五行八卦,重新设置,外人不识路径,绝不得入。
杨无恭入得这丹杏园来,得姬蕙相伴,却似入了仙境一般,每日里不过是饮酒取乐,风流快活,遇着天气晴暖,便一人一骑,出得园去,在旷野里射猎。闲暇时,杨无恭也时时想起科举功名之事,便取出诗书笔墨,读读写写,姬蕙虽是不喜,却也不拦他。
一日,姬蕙却从外面请了个傀儡戏班子进来。说是戏班子,其实只有两人,一个老头,是弄偶人唱曲子的,一个瞎女子,却是弹琵琶帮腔捧哏的。
老头取出两个偶人,一个书生,一个娘子,竟是眉眼口鼻皆具,惟妙惟肖。那瞎女子铮地一拔琵琶,乐声便如行云流水,从她指间泻出。老头十指微动,两个偶人手足皆举,忽喜忽悲,忽笑忽怒,与真人无异。老头轻咳一声,哑声而唱,曲调却颇苍凉。原来说的是书生进京赶考,中了举,当了官,还娶了清河崔氏的女儿作夫人,真是风光无比。那娘子却是书生的发妻,见书生一去数年,音讯皆无,便独自进京去寻,没想到寻着了一问,书生竟已成了别人的夫婿,——唱到这段,老头却尖着嗓子,学着女子嗓音,把小娘子心中的悲苦,一点一滴,都倾诉出来,听者无不肝肠寸断。
一出戏唱罢,姬蕙早哭得泪人儿一般,杨无恭也是心中黯然。
老头见姬蕙哭得惨了,劝道:“这戏文里的事,当不得真的。”姬蕙也自不好意思,收住泪,令丫鬟取一锭银子,赏了老头,道:“大爷如何称呼?以后得空,还要来。”老头道:“老汉一个弄傀儡戏的,有何称呼,倒是数年前,有一个秀才,自称叫梁锽的,看了老汉的傀儡戏,作了首诗相赠,却还有些嚼头。”姬蕙道:“念来听听。”老头歪脖子想想,道:“刻木牵丝作老翁,鸡皮鹤发与真同。须臾弄罢浑无事,还似人生一梦中。”
姬蕙听了一惊,喃喃道:“‘须臾弄罢浑无事,还似人生一梦中。须臾弄罢浑无事,还似人生一梦中’,唉——”
她长叹口气,将目光转向窗外,眼中迷离闪烁不定。
杨无恭也不理她,垂手送老头和瞎女子出去,回来却见她仍是念叨不已。
那时已是仲夏时节,夜里一场豪雨,直下到清晨仍是淅淅沥沥不停。杨无恭醒来,伸手一摸,却摸了个空,姬蕙早不知到何处去了,床上只留下一个浅浅的窝,却无一丝暖意。
杨无恭翻身坐起,想了想,披了件衣服,到马厩去一看,胭脂马却不在。他把自己平日骑的紫云骝牵出来,踏蹬上马,“得得得”向西往流枫川去了。
到得谷内,雨已是停了,天空都被枫叶遮住,杨无恭但觉那森森的绿意透上来,又听着那雨水不时从枫叶尖上滴滴嗒嗒落下,人恍似要变得透明一般。远远看见姬蕙跪在一汪水洼旁边。杨无恭跳下马,脱了鞋,踩着湿湿的腐叶,缓步近前去一看,那洼水白亮如银,映得满山满谷的枫树在里面,仿佛水中又另有一个世界。水洼旁零零星星点缀着几朵狐狸的梅花形足印。一只松鼠,正趴着舔水,看见杨无恭来了,却也不惊。
“阿蕙!”杨无恭俯身唤道。
姬蕙却不答话,她双膝跪地,合掌胸前,眼睛望着数十步外的一株枫树,脸上阴晴不定。杨无恭随着她的目光望去,却是一惊,只见那树上站着一个矮矮小小的老尼,身穿缁衣,头戴尼帽,一动也不动,仿佛她天生便是这树上的一片枫叶。
杨无恭却不知何处得来的勇气,“嚓嚓嚓”跑过去喝道:“呔!你这老尼姑,自己守了一辈子空房,竟也要别人和你一样受苦么?”
那老尼只是不言语。她脸上皱纹密布,颦眉蹙额,一副愁苦模样。杨无恭又掿了袖子喝道:“?99lib?你……你若敢伤了阿蕙,我便与你拼命!”
那老尼的身影渐渐幻去了,杨无恭“哈哈”大笑,只当她竟是走了,再睁眼细看时,却是一惊,原来那老尼仍是站在原处,只是她的身影却变得如镜子一般平滑透亮,映得满满的枫叶在身上,只依稀留有一丝细细的轮廓,让人分辨得出,她毕竟未走。
杨无恭却是呆住了,看着老尼的身影在枫林里乍生乍灭,忽而心乱如麻,忽而心如止水,口中喃喃呐呐,但究竟说的什么,却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回去时已是暮色四合。姬蕙却不愿独自骑乘那胭脂马,非要和杨无恭同乘一骑不可。两个人紧紧相偎,策马缓缓而行。那胭脂马跟在后面,不时停下,啃啃路边野草,看看紫云骝走得远了,又“得得得”追上去。
姬蕙只是低头不语,杨无恭心里七上八下,总定不下来。看看离丹杏园已近,杨无恭突地问道:“师父……师父她老人家不怪罪咱们?”姬蕙“唔”了一声,把身子往杨无恭怀里贴紧了些,低低道:“杨郎,我知你心里终究放不下科举功名,我亦不求和你一生一世,只求能和你相守五年,五年之内,必有变故,到那时,只怕你要留我,亦留不住了。”
杨无恭张口想说些什么,却一时想不出究竟该说些什么好,便把头埋在姬蕙后颈上,轻轻蹭着。
入得丹杏园时,天已全黑,姬蕙猛一抬头,只见满天刀尖般的繁星,冷冷地要压下来,不禁打了个寒颤。
第二章
武德六年岁暮。
天尚未明。长安城的上空已是彤云密布,朔风渐起,却早纷纷扬扬卷下一天大雪来。不须半个时辰,便把长安城装点得银世界、玉乾坤一般。那卖炭的老翁,驾着牛车,车上堆得高高的精炭,从终南山下来,由启夏门入城,轧着乱琼碎玉,“嘎嘎”作响,直往东市去了。
下着这样鹅毛大雪,街上行人比往常少了许多,只平康坊内的青楼瓦舍仍是热闹非凡,肉竹管弦,聒耳喧天,便是北风呼啸,也遮之不住。
平康坊南,隔着一条街,便是宣阳坊。因是科考渐近,杨无恭住在丹杏园内,甚是不便。姬蕙便替他在宣阳坊内置了一所宅子,杨无恭平日便在那宅内读书作诗。
原来唐代科举,并非只是文章诗赋作得好就好了,因那时尚未采用“糊名制”,是以除了诗文要好之外,举子的名声是否响亮,又或是否有权要保举推荐,都异常紧要。当时便形成了“行卷”之风,“行卷”又分两种,将文章投献主考官,谓之“纳省卷”,投献当世显人,谓之“投行卷”,其目的都是为了博取声名,或是得到权要的保举。
杨无恭是个呆子,如何晓得考试之外,还有这许多关节,便是晓得,他又是生性疏狂的,却也做不来。
再说那日,一大早便纷纷扬扬飘下大雪。丹杏园内却来了一个人,年纪未到二十,眉眼颇伶俐,恭恭敬敬道:“不知姐姐传唤周九,有何吩咐?”
姬蕙道:“你拿这把琴去,如此这般。”
说罢,将一把胡琴递给周九。
周九上前两步,接过胡琴,又低头退回,犹豫道:“姐姐,你这是何苦来,官场是什么样的腌臜地方,姐姐最清楚,只怕杨先生当了官后,姐姐可就……留不住他了。”
姬蕙看着园内雪花随风飘舞,轻轻道:“他的事,我自会料理,你这便去罢!”
待周九出门,过了一会,姬蕙也吩咐备马,独自一人,入城去寻杨无恭。
到得宣阳坊时,天上仍是搓绵扯絮一般。杨无恭迎出来,替姬蕙解下天鹅毛的大氅,扑去头上雪花,埋怨道:“下着这般大雪,你又何苦过来!”
姬蕙并不答话,杨无恭又道:“我让丫鬟泡杯热热的参茶你喝。”姬蕙道:“杨郎,有一天你若中了举,会弃我而去么?”杨无恭愣了愣,道:“你们妇道人家就欢喜胡思乱想。”姬蕙笑了笑,鼻子却有些发酸,她突地跨前一步,捉住杨无恭的手,轻声道:“你若弃我而去,我便把你吃了!”说罢,她轻启朱唇,咬下杨无恭食指上的一片指甲,吞了下去。
杨无恭呆呆看着姬蕙,臂上天鹅毛的大氅滑落于地,却茫然不觉。
“万壑松”琴肆的胡掌柜,晓得下着如此大雪,必是没生意做了,直到辰牌三点,才笼着手炉,懒洋洋去了门板,伸头出去四下一望,嘴里骂着那端茶待客的小二,又不知疯到哪里去了,至今未见。
却见墙根处立着一个人,怀里抱一把胡琴,琴上插着草标。那人衣衫单薄,立在这大雪天里,瑟缩着肩膀,冻得唇都青了。
胡掌柜心肠好,把那人让进琴肆里来,向火坐下,又端来碗热茶,让他喝了暖暖身子。
原来那人却是卖胡琴的,自称姓周,因排第九,世人都称他周九。周九言道:自己父亲曾是隋文帝的宫廷乐师,开皇年间,义成公主嫁给突厥启民可汗,周九的父亲也随义成公主到了突厥,大业年间,当今皇上太原起义,从突厥买了许多马,周九的父亲随着那马队偷偷跑回了中原,只是在突厥生下的十个子女,却只带得周九一个回来。这把琴,却是周九的父亲用了几十年的,据说乃义成公主所赐,最是珍贵不过,若不是父亲去世,寻不着安葬的银两,周九是打死也不卖这把琴的。
胡掌柜把过那琴来一看,只见细竹硬弓,弓杆上马尾根根如铁,琴杆上二根丝弦,一眼可知乃余杭所出,筒子如鼓,琴头却是牛角制成,那牛角漆黑如墨,触手冰凉。
胡掌柜点头赞道:“确是好琴,不知小哥想卖多少价钱?”
周九一听胡掌柜问价,却红了脸,讷讷地道:“掌柜莫笑,这琴……这琴……非千缗不卖!”胡掌柜一听,诧道:“多少?”周九脸却益发红了,道:“千缗。”胡掌柜“哈哈”大笑,摇着手道:“小哥说笑,说笑!”须知千缗即是百万钱,足可在长安城内购得一豪宅。当时物价腾贵,许多京官,做了一辈子,也凑不出买房的钱,只能赁屋居住,而这千缗买得的豪宅,便是让宰相去住,也是绰绰有余了。
周九道:“却不是说笑,父亲临终前说,这琴不到万不得已时,绝不可卖,若是要卖,也定要卖出千缗的价,只须少了一文钱,便是不孝!”胡掌柜看周九也确不像是说笑的样子,便又细看那琴,又试了试音,仍是摇头道:“琴是好琴,可卖个一两万钱也就到顶了,千缗……难,难!”
到了第二日,周九这把琴就传遍了整个长安城,“万壑松”前挤满了看热闹的闲汉,几个在教坊里拉胡琴的国手也都闻风而来,众口一词赞这把琴好,但要卖千缗,却是匪夷所思,何况,便算这琴值得千缗,除了王公贵族,又有谁买得起呢?
第三日,果然来了一位太监,说是奉命来看琴,看罢之后,并不言语,坐着轿子走了。
第四、第五日,来看的人更多了,其中不乏长安城内有名的歌伎。那帮看热闹的闲汉守在琴肆门前,眼都直了。要知这些歌伎,往日里想见上一面,少说也得花上十两八两银子,如今若是能扫上一眼,虽只是衣角裙袂,怕也值得它几百钱。
第六日,竟真的来了个愿出钱的豪客。那人骑着匹紫色大马,白净面皮,三绺长须,锦衣貂裘,后面跟着一个伴当。有见多识广的人说,这人长得有点像那落第举子杨无恭,只是杨无恭却没他这么阔气。那人跃下马来,分开人群,入得琴肆中,略看了看琴,“哈哈”大笑,对身后伴当道:“还不快回去,令他们拿辇子舁了钱来,这琴我要了!”这句话一说出来,却惊得众人都呆了。那伴当诺了一声,转身出门,翻身上马,一阵风去了。胡掌柜和周九陪着那人在客座坐着,竟都有些战战兢兢,仿佛那人是琉璃水晶做的一般,碰也碰不得,摸也摸不得。胡掌柜心里好奇,问道:“相公于琴道必是痴迷久已,小人心里有个疑问,不知这把琴有何天大的好处,值得相公花上千缗来买?”那人拱手道:“不敢,明日于宣阳坊蜗居具酒,恭候各位大驾,到时自然知道此琴有何好处。”不到半个时辰,那伴当果然引了四条大汉来,抬着个辇子,辇上堆着一串串的钱,后面又跟着许多看热闹的孩子。那四条大汉喘着粗气,把钱抬入琴肆中,“砰”地放在案上,却把那梨木漆案压得“吱嘎”直响。
那人命伴当抱了胡琴,走出琴肆,立在阶上朗声道:“各位必是想知道此琴有何好处,值得千缗。不才于宣阳坊蜗居备下薄宴,明日专候,不唯各位君子荣顾,且各宜邀召闻名者齐赴,实乃幸遇也!”
众人听他如此说,一片哗然。那人拱一拱手,领着伴当,跨鞍上马,扬长而去。
不须半日,这件事就震惊了长安城,上至贵族公卿,下至在街角卖胡饼的老汉,都知道了,许多人更商量着明日要起个大早,到宣阳坊看热闹去。
原来唐人除了诗歌之外,最喜音乐。后来到唐玄宗时,还出了一件趣事。一日玄宗在勤政楼大酺,楼下聚了上万看百戏的人群。玄宗不喜人声喧哗,却又不知如何方能令众人安静下来。这时高力士过来附耳言道:“何不令永新高歌一曲,必有奇效。”原来永新却是一个歌唱得极好的宜春内人,说白了就是皇宫里的一个歌伎。玄宗就命永新出楼来唱歌。永新在楼台上一出现,“撩鬓举袂,直奏曼声”,楼下登时一片寂静,若无一人。这自然是因永新歌唱得好,但若楼下之人都是蠢牛笨驴,便是永新歌唱得再好,怕也难收此奇效。
回头说宣阳坊,那日可真是挤得水泄不通。那豪客的宅第内,摆了几十桌丰盛筵席,席间尽是达官贵人、骚客雅士。酒过三巡,只见那人入内捧了胡琴出来,立在堂上。众人只当他要用那琴拉曲子了,都停下杯箸,洗耳恭听。没想到他却双手握住琴杆,大喝一声,“咣啷”把琴砸在地上,那费了千缗买来的胡琴,登时断成数截。众人齐齐“唉呀”一声,跟着便叹息者有之,怒目者有之,嗒然若丧者有之,疯疯癫癫者有之,又有那呆若木鸡的,喃喃自语的,破口大骂的,跌足痛哭的,真是千姿百态,不一而足。
那人却令仆役抬了两案文轴出来,侃侃说道:“不才杨无恭,有文百轴,驰走京毂,碌碌尘土,不为人所知。此乐乃贱人之役,愚不屑为!”说罢,便命仆役将案上文轴,遍赠会者。
第二日,杨无恭已是声华溢都。
杨无恭的暴富,引来众多猜测。有人说杨无恭是挖到宝了,又有人说杨无恭家本巨富,以前之穷,乃是装出来的,还有人说杨无恭是得狐狸精之助,并振振有词说,曾亲眼见到杨无恭与一艳装女子,并辔连骑,游于郊野。
武德七年,又是杏花红时,“万壑松”琴肆的胡掌柜喝得半醉,从酒楼里出来,骑在驴上,要回琴肆。行到东市西角馄饨店前时,遇上了那群往平康坊去喝花酒的新科进士。约摸有十几人,个个鲜衣健马,意态昂扬,前面又还有几十个帮闲,便是所谓“进士团”,替他们呼喝开道。胡掌柜闪得慢了些,却被一个帮闲一鞭抽过来,喝道:“新郎君在此,还不快快回避!”胡掌柜也是有些醉了,气不过,冲着那人“呸”了一声。那人大怒,鞭子劈头盖脸地打下来。胡掌柜被抽得摔在驴下,拿手臂护住头脸,只是“嗷嗷”叫。忽然那雨点般的鞭子却停了,胡掌柜从手臂缝里觑去,只见一溜儿的马腿立在自己面前,最近那匹紫色马,四蹄黄灿灿的,竟是用金子打的马蹄铁。胡掌柜撑起身子时,只见那抽打他的帮闲正腆着脸,弯腰不迭。那帮闲面前立着一个新进士,口里呼喝着什么,突然一撩长衫下襟,亮出脚上的簇金线皂绿朝靴,照着那帮闲胸口就是一脚。那帮闲“噔噔噔”向后退去,摔了个四脚朝天。众进士抚掌大笑。那蹬了帮闲一脚的进士,踏镫上马,手里玩着一根金丝缠的马鞭,扫了胡掌柜一眼,嘴角上挂一抹若有若无的冷笑。
胡掌柜忽地认出来了,那人便是去年费千缗买了周九的胡琴,又当众将之砸碎的杨无恭,原来如今已中了进士。那帮闲被蹬了一脚,却半天爬不起来。胡掌柜看进士们走远了,又抹近前去,照着帮闲腰上又加了一脚,方才跨上驴背,口里哼着小曲儿,扬长而去。却把周围看热闹的人群,逗得捧腹大笑。
过得一两个月,又有传闻说,新科进士杨无恭要娶清河崔氏的女儿做夫人。要知唐人婚配最重门第,而清河崔氏又与太原王氏、范阳卢氏和荥阳郑氏同为最贵者,娶了这四姓的女儿为妻,竟是比做了驸马还荣耀。到了娶亲那日,果然做了好大的排场,单是那灯笼,就摆了三四条街还摆不了。压肩迭背,闹闹攘攘,屯街塞巷,皆是来看迎亲的人。满城人众口一词,都说杨无恭这亲娶得好,郎才女貌,以后必是夫贵妻荣无疑。
杨无恭迎亲那日,周九一大早来到丹杏园,却听见园中一片欢声笑语。他颇是诧异,入内一看,原来是姬蕙在荡秋千,秋千架下,姝丽们或赏花,或品茶,或弈棋,或蹴鞠,竟是热闹得很。
周九从底下望上去,只见姬蕙穿着一袭紫色罗衫,两手攀着绢索,腰腿间不断地用劲,似乎总在嫌那秋千荡得不够高。周九喊道:“姐bbr>藏书网姐,你可别荡到天上去,那儿可怪冷的!”姬蕙望下来,喊道:“周九,你快推我一推,下面那些美人儿全是水做的,使不上劲!”周九挪到架下,瞅准了秋千板,使劲一推,那秋千立时带着姬蕙直向蓝天上荡去。那绢索本是极长,这一荡上去,怕不有十几丈高。姬蕙开心地笑起来,喊道:“再推,再推!”周九便又用力一推,这次荡得更高了。姬蕙突地松开双手,由着自己的身子脱开秋千,直向天上飞去。周九和姝丽们都惊呼起来,却见姬蕙一个翻身,如紫燕般剪了回来,双脚勾住秋千板,一扭腰,站在了正往下飘的秋千上,“咯咯咯”地笑起来。
一个姝丽喊道:“姐姐,你不要命了!”却不听见姬蕙答话。那秋千渐渐歇下来,周九过去,想扶一扶姬蕙,却见她脸上已淌满泪水。
周九低声道:“姐,你这又是何苦来?”
姬蕙抬手抹去泪痕,看着周九,笑了笑。周九却道:“你笑得可比哭还难看呢。”姬蕙终于忍不住,嘴一扁,就要哭出来,她硬撑着,转身向厅内跑去。
周九看着她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他旁边一个姝丽道:“姬姐真可怜!”周九沉吟道:“其实杨无恭又何必急在一时,突厥的军队已入寇原州,秦王殿下正准备北讨呢!”那姝丽嘴角颤动,似乎听到这个消息后,极是惊惧。周九又道:“虽然今明两年内尚不会有变,但姐姐想和杨无恭相守五年,原本也是奢望。”
宣阳坊与平康坊及东市相邻,最是繁华热闹,后来的杨国忠高仙芝都曾宅于此处,则天朝时,太平公主亦于此坊东南隅万年县廨中设婚宴,嫁于薛绍。
杨无恭自从娶了崔氏为妻,外边人看他是志得意满,其实他心中却是颇焦虑。原本以为姬蕙会在迎亲之时出来捣乱,没想到却是平安无事地过来了。他终究不放心,从终南山楼观台请了个会武的道士,叫侯静山的,来替自己看家护院。
那道士生了满脸横肉,又刺着一身花绣。杨无恭上终南山去请他时,他正赤着上身,在山门前耍弄一只重逾千斤的石锁。杨无恭收了傲气,百般求请,终于把他请下山来,每日好酒好肉管待,只盼着姬蕙当真来时,他能护得住自己。
过了初伏,天益发热了。杨无恭中了进士后,授的是从九品的右补阙。那一日,他当值回来,已是日衔西山,他令丫鬟在院中花树下摆了桌酒,请了侯静山来,一同饮酒消暑。那侯静山也不客气,穿着一件汗衫,露着两个粗粗的花膀子,一头与杨无恭饮酒,一头说些当年旧事,无非是他如何杀了洞庭五虎,灭了塞北三魔,如何为民除害,行侠仗义。杨无恭虽是早听得腻了,却也只好忍着心中不耐,由着他说。
饮到半酣时,忽听得墙外传来呼喝声:“范丹早发石崇迟,甘罗颜回寿不齐,子牙贫穷彭祖富,八字生来各有时,若要问前程,先赐米一石。”
那侯静山正讲到自己如何使了一招“黑虎掏心”,取了淮扬八怪之第三怪海大龟的性命,却被这呼喝声打断,不禁有些恼怒。他一口饮尽杨无恭刚替他斟满的酒,待那呼喝声稍稍远了些,又接下去说自己如何使一招“饿虎扑食”,要取淮扬八怪之第四怪河中鬼的性命。却没想到那呼喝声又绕了回来,想是那人走到了巷尾,又走回来了。侯静山益发恼了,“啪”地把杯子摔在地上,便要出去捉那人来打。杨无恭不愿惹事,急忙把侯静山拉住,道:“道长何必与他一般见识,喝酒喝酒!”侯静山骂道:“他奶奶的,哪里来的倒街卧巷的横死贼,却只顾在老爷耳边聒噪不停!”杨无恭令丫鬟换了杯子来,又斟了一杯酒去,道:“道长刚才说到与河中鬼打斗,不知后事如何?”侯静山最喜人家问他这些事,便又饮了个满杯,道:“我使一招‘饿虎扑食’,那河中鬼也不是庸手,使了一招‘水泄不通’,却不知这‘饿虎扑食’,乃本门绝技,留着八八六十四手后招,我龙行鹤步,使一招‘虎踞龙盘’,登时把他……”正说到爽快处,没想到那呼喝声又响了起来:“范丹早发石崇迟,甘罗颜回寿不齐,子牙贫穷彭祖富,八字生来各有时。若要问前程,先赐米一石。”想是那人行到了巷口处,又退了回来。
侯静山大怒,“砰”地一拍桌子,倒震了个杯盘狼藉。杨无恭急道:“道长莫恼,这算命先生却也有些古怪,待我将他请进来,一问便知。”便令丫鬟将那在外面聒噪,说什么“范丹早石崇迟,子牙贫彭祖富”的算命先生请来。二人等了一会,没想到丫鬟领进来的却不是算命先生,倒是一个胡僧。那胡僧却也怪异,穿一身绣金线的袈裟,拄一根黄灿灿的金禅杖,碧眼高鼻,满脸卷须,眉目间对侯静山颇是不屑。
杨无恭请那胡僧于侯静山下首坐了,自己打横相陪,道:“不知大师法号如何称呼?”那胡僧道:“和尚号金钱。”杨无恭听他官话说得极好,又问道:“大师想必是在大唐住得久了?”那金钱僧道:“是。和尚本是商贾,做生意没了本钱,只好出家。”侯静山听他们一问一答,早已不耐,忽然大笑道:“这秃驴必是个不守戒律的野和尚,你看他法号金钱就罢了,居然还扛着个金子作的烧火棍走来走去,怕信的不是佛,倒是财神爷,哈哈哈!”杨无恭听侯静山笑,也只好干笑着陪了几声。金钱僧等侯静山笑罢了,方道:“这位道长说的不错,和尚确是信财神爷,不过,也信佛。”侯静山听他如此说,益发笑得响了,道:“信财神爷就罢了,居然还算命,和尚算命,倒是少见!”金钱僧道:“和尚不算命,和尚只是听街上有人如此喊,便也跟着喊,和尚却不算命!”
侯静山突地站起,狞着脸问道:“你不算命,却只管在这巷子里聒噪,搅了老爷喝酒,却是为何?”金钱僧道:“和尚不算命,和尚想赚钱!”侯静山倒是一愣,道:“赚钱?”金钱僧道:“不错,和尚听说这里有人做了亏心事,想请个武艺高强的人,好看家护院,是以跑来大呼小叫,好寻个由头,见得此间主人。”
侯静山直到此时,方晓得这和尚是冲着自己来的,不由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只见他跳出席,向和尚招手道:“来来来,我与你斗上三百合,看看究竟是谁武艺高强!”
金钱僧却不理会,转去对杨无恭道:“和尚若保得施主合宅平安,却不知施主能给和尚多少钱?”杨无恭道:“若大师保得我合宅平安,下官便替大师再打上这么一条禅杖如何?”金钱僧道:“不须如此多,百两黄金足矣!”
侯静山看他们两人自顾自说话,直把自己视若无物,更是恼怒,突地跳近前,一拳照金钱僧胸口打去。
金钱僧脚下一挑,他那根金禅杖,本是倚着席边大树放着,此时突地倒下来,直向侯静山压去。侯静山一个趔趄,急忙伸手把那禅杖支住,只觉入手颇重,怕不有七、八百斤。和尚“嘻嘻”一笑,又抬起只脚,照着那禅杖踏去,侯静山如何还支撑得住,登时“扑通”一声,倒在地上,只是呼痛。
金钱僧脚下又是一挑,那禅杖“呼”地跳起。他握在手中,喝道:“还不快滚!”
侯静山面红耳赤,急急向园外退去,鞋子脱了一只,他竟不敢捡回,就这么赤着一只脚,跌出去了。
杨无恭“哈哈”大笑,喜道:“大师如此神功,必是罗汉下凡,金刚转世!”金钱僧淡然道:“和尚不过是有几斤蛮力罢了,却不知.99lib?施主做了何事,得罪了那位姑娘?”
杨无恭一怔,道:“姑……姑娘?”金钱僧道:“不错,这数月来,每日晚间,都有一个姑娘于此园中出出进进。”杨无恭一听,惊得手都抖了起来,迟疑道:“大师说的不错,本是我亏负了她,只盼……只盼大师不要真的伤了她才好。”金钱僧道:“和尚要护住施主,倒是不难,但真要想伤她,却也不易。”杨无恭道:“那就好!那就好!”他擦了擦额上汗珠,急忙令丫鬟重整杯盘,再弄一桌酒席来,招待金钱僧。金钱僧却道:“和尚吃素,施主弄一碗素面来与和尚吃了,今夜有力气打架便可。”
那一夜星月全无,西边天空上,时不时闪过一道绛紫色的闪电,如一把把利剑,刺得杨无恭心慌意乱。
杨无恭早早上床歇下,却如何睡得着,辗转反侧,到三更时分,朦胧睡了,隐隐听得房门“嘎”地一响,他一惊,坐起看去,却不是姬蕙进来了,手里握着那红叶刀。
杨无恭只是看着她,心里想说些什么,好替自己辩解,却总说不出来。姬蕙也自定定看着杨无恭,只是不说话。渐渐两人都流下泪来,只觉本就不需说话,各人的心思,各人清楚。
杨无恭伸手过去,替姬蕙抹去颊上泪水,想了半天,只是叹道:“阿蕙,我……我对不起你!可……可……”他摇摇头。
姬蕙却猛地拍开了他的手,怒道:“我不过想和你相守五年,你却……你却……一心只想着中举、做官!”她说着说着,却哭了出来,“我助你中了举,做了官,你……你……你却去娶了别家的女子……”
杨无恭待要说些什么,却见那金钱僧闯了进来,口中高呼:“大胆妖女,且吃我一杖!”手中禅杖便“刷”地照姬蕙天灵盖砸了下来。杨无恭大惊,呼道:“大师,不可!”他从床上跳起,伸着双手,想去护住姬蕙,却摔下床沿来。抬头一看,哪有什么姬蕙,哪有什么金钱僧,只是空空的一间暖阁。崔氏在床上沉沉睡着。远远听见有“叮叮当当”的硬物撞击声,杨无恭猛地跃起,跑到园中一看,只见姬蕙正舞着红叶刀,与金钱僧激战。
杨无恭久不见她,此刻乍一见到,那心跳得竟恍似要裂成八瓣一般。他扶住园中廊柱,一双眼只盯在姬蕙身上,姬蕙往左,他亦往左,姬蕙往右,他亦往右,只是想道:“唉!唉!我竟亏负了她,可不如此,却又如何,难道……难道我还能与她成亲么?”
不知何时起了风。宣阳坊西南隅有净域寺,寺内佛塔上的铜铎,被风一吹,都“叮叮叮”响了起来。起初只是有一声没一声,待风渐大,那“叮叮”声竟响成了一片,和着屋瓦的碎裂声,树枝的折断声,还有风的狂啸声,在街头巷尾房檐屋角间游荡,令听者心神俱丧。
忽然金钱僧向后一跃,对姬蕙道:“女施主,你打不赢我!”姬蕙只是不理,又挥刀直上。金钱僧退一步,拿杖尾在红叶刀刀背上一点,把刀荡开,道:“女施主,你何必再纠缠下去。”
姬蕙站定了,看着金钱僧,似有所思。她的发髻有些松了,散出几绺青丝,被风吹得飘乎不定,她抿了抿鬓角,冷笑一声,忽然又揉身而进,这回竟不攻向金钱僧了,反倒挥刀向金钱僧的禅杖削去。原来她与金钱僧打了这半日,见他舞弄这重达千斤的禅杖,竟如拈草棍般轻巧,知道自己实是不敌,可又不愿轻易便放了杨无恭去,刚才见金钱僧拿杖尾点自己刀背,忽地悟到一个取胜的妙法。原来金钱僧实是爱极了他那禅杖,与姬蕙打斗,竟不愿让禅杖碰着姬蕙刀锋,本来这是难而又难的事,但他天生神力,又已将杖法练得出神入化,是以轻易便做到了,而姬蕙也是打了半日,方才悟到这层道理。
金钱僧见姬蕙来削自己禅杖,一闪身避过刀锋,挥杖横扫。这一杖是扫向姬蕙纤腰的,姬蕙本当跃起避过,没想到她竟是不闪不避,反倒一刀向禅杖劈下来。原本刀轻杖重,如此打法,是绝无道理,但金钱僧却“咦”了一声,硬生生把禅杖收回来,喊道:“喂,有你这样打架的么?”
姬蕙“哼”了一声,却仍不答话。
此刻风却息了。东边天空上,微微露出一点鱼肚白来。那细细的一道微白,正被满天厚重的乌云压得愈来愈细,愈来愈淡,仿佛一丝若有若无的渺茫思绪。
姬蕙上前一步,“嗖”地又向禅杖砍去。金钱僧“哇哇”叫道:“喂,喂,有你这样打架的么,你这不要脸的村妇,死乞白赖的老乞婆,喂喂,你知我这禅杖是花了多少钱打的么?你再这样打法,以后我在江湖上行走,碰见人就说,这长安城里有个小姑娘,被情郎抛弃了,夜夜在情郎家里守住,想要报仇,又下不了狠心,就知道天天看着情郎和别的女人亲热,自己偷偷抹眼泪……”
金钱僧一头说着,一头手忙脚乱地护住禅杖。但姬蕙却无论他怎么说,只不罢手。金钱僧“呼”地跳开,对杨无恭道:“施主,这女人怨不得你不敢要,便是我金钱僧,见了她也头大,算啦,这一百两黄金,我也不要了,我算是输给她啦,施主好自为之罢!”
说罢,他跳上墙头,回身朝杨无恭和姬蕙合掌,道声佛号,一个筋斗翻下墙去,再寻不见。
突然间,杨无恭和姬蕙之间,再无一物,四目相对,欲言又止。
猛的一声霹雳打下来,却把两人震得都是一惊。
雨便是这时开始下的。雨点落在地上,四散开来,如开了满园的风信子花。很快雨就大了,雨帘“哗哗”倾下,不时有惊雷滚过,那雷声“隆隆”地响过来,倒似是在人的心里滚过去的一般。
姬蕙脸上泪水雨水齐下,她缓步走近杨无恭身前,踮起脚尖,把那香唇,轻轻在杨无恭颊上点了点。杨无恭却再忍不住,一把搂住姬蕙,不分青红皂白地吻了下去。
这一吻却吻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便是他们以前在流枫川丹杏园,最情浓时,也没有吻得这样疯迷过。
却不知过了多久,杨无恭慢慢抬起头来,轻轻抚着姬蕙的脸,叹道:“阿蕙,阿蕙,……”
姬蕙嫣然一笑。杨无恭觉出了什么,脑海里一阵空白。姬蕙脸上掠过一丝犹豫,她狠了狠心,把手向后一抽。杨无恭但觉身下一凉,接着便是难以言说的巨痛传遍全身。姬蕙向后一跃,手里红叶刀犹自滴着血。
杨无恭惊道:“阿蕙!阿蕙!你做了什么?!”
姬蕙仍不言语,她强忍着不哭出声来,一步步退走,消失在雨幕中。雷声从极远的地方滚过来,轧过杨无恭的头顶,又向极远的地方滚去。天地间仿佛再无一人,只有那无边无际的雨幕,无声无息地从天空垂落下来。
杨无恭向自己胯下一看,正有腥红的血渗出来,他一摸,不由得“扑通”跪在地上,放声狂笑。他笑啊,笑啊,直笑到声音哑了,再笑不出来了,才垂下头来,失声痛哭。
而那雨,却仍下得铺天盖地,无止无休。
杨无恭醒来时,已是躺在床上。那旁边侍候的丫鬟,一看杨无恭醒来,喜得跑出去,口里只是喊:“夫人,可好了!老爷醒来了!”
杨无恭看床边时,却还立着一个丫鬟叫梅香的,便挣着问道:“我这可昏了多久?”梅香眼里含着笑,喜道:“老爷,你可昏了三天呢,可把我们急坏了!这下可好了,夫人可哭得眼都肿了,跟桃子也似呢。”
正说着话,便听得有人跨进门来。杨无恭微抬起眼去看,正是他的夫人崔氏,红肿着眼,蓬着头发,一看杨无恭醒了,就跪在床边,抱住杨无恭的腿直哭。杨无恭与她本没有什么情分,但“一日夫妻百日恩”,如今看她哭得凄惨,自己鼻子也酸酸的。
杨无恭轻挥了挥手,示意丫鬟们出去。崔氏也抬起身,一边揩着泪,一边接过身后丫鬟端来的那碗参汤,用只小银匙,一点一点喂杨无恭喝。
杨无恭待丫鬟都出去了,便唤着崔氏的闺名道:“巧云,我的事,丫鬟们不知道,你岂有不知道的理!现如今……现如今……我已是一个废人,岂能再担误你,待我身体略好些了,便下一纸休书,你也好回娘家去,再寻个好人家……”崔氏听他如此说,把那碗参汤往床边小几上一放,把头埋在杨无恭怀里,哭着道:“巧云生是杨家的人,死是杨家的鬼,老爷又要叫巧云哪里去?”杨无恭倒有些诧异,想道:“必是因新婚未久,她还念着夫妻情分,待以后她晓得日子难熬了,再慢慢劝说不迟。”
他经了这一场大痛,把名利的心都有些淡了,虽然明知若把崔氏休了,少了崔府这么个大靠山,以后仕途必是没那么通畅,但他想到自己已是害了姬蕙,又何必再害崔氏一生,何况,自己这件事,迟早要泄漏出去,到时又如何在朝堂上立足,所以这官迟早也是当不成的,那就更没必要担误崔氏了。
他拿定了主意,却也不急,只是慢慢地养伤,以为崔氏终究会提出回娘家的事,但没想到过了近半月,他的伤势已近痊可,崔氏也没露一点口风出来,倒是更加尽心服侍。
杨无恭渐渐也感激起来,暗想,若不是先遇上了姬蕙,自己说不定倒会爱上她呢!
杨无恭那府第,却是一套三进三间的房子,他自己睡在最里一进一幢两层小楼上,楼后隔着坊墙,便是街衢。一日晚间,杨无恭白日里睡得多了,尚未五更已醒来,再睡不着,索性踱到窗边看月色,忽见到一条黑影,掠过墙头,一道烟去了。杨无恭还道是贼,正待要喊,忽觉有些不妥,按住了。
原来自从杨无恭受了伤后,崔氏虽是日日尽心服侍,但晚间却不在一床上睡,她自己搬出到外面西厢房里住,杨无恭身边只留一个贴心的丫鬟守着。
次日晚间,杨无恭却不睡,到了二更时分,他起身守在窗台边上,不多时,果见一道黑影翻过墙头进来,熟门熟路,直往西厢房里去了。杨无恭心中暗恼,看那丫鬟已是睡着了,也不理她,自己悄悄下楼来,踅到那西厢房窗前,伸了舌头舔开窗户纸,眯着眼朝里一看,——那晚却没有月光,房里又没点灯,杨无恭只影影绰绰看到两个赤条条的人影儿搂在一块,一个自然是崔氏无疑,另一个却不知是谁。他心中大怒,正要推门进去捉奸,忽听得里面有人道:“美人儿,若是能和你这样一生一世,也不枉了!”却是一个男子声音,杨无恭听着耳熟,一时却想不起是谁。
跟着就听崔氏道:“你要一生一世,却也不难!”便听那男的道:“你说的,我这便去把那呆货砍了!”崔氏啐了一声,道:“我的傻哥哥,你说人家是呆货,你才是呆货呢!”那男的道:“我若和他一样是呆货,你这小淫妇还不把我一脚踹下床去?”崔氏道:“你要一生一世,何须行此大险,若被官府逮住,那可是剥皮挖心的罪!”那男的道:“莫不是索性让他把你休了回家?”崔氏道:“呸,我若回家,我父亲还不一样把我嫁出去,还有你吃的份?”那男的道:“那美人儿,你说如何?”崔氏道:“那呆货倒是好人,知道自己没用了,怕担误我一辈子,一心想让我回娘家,重新寻个好人家再嫁,不如我与他挑明了说……”那男的惊道:“挑明了说?”崔氏道:“说你傻,你还不服。那呆货现今还在朝中做官,只要他还做着官,就离不开咱们崔家。我与他说明白了,他做他的官,我自与你风流快活。只需他继续与我做夫妻,便算是人家知道他是废人,又有谁敢对崔府的女婿放声屁,到那时,只怕人家还说我是三从四德,要替我立贞节牌坊哩!”那男的听她如此说,“吃吃”笑起来,道:“果然妙计,只是你这贞节烈女,如今却不知为何把道爷抱得这么紧?”崔氏道:“还说呢?人家一见你那满身花绣,就爱得不得了,恨不得……”
杨无恭听他们说什么“道爷”、“花绣”,却猛想起来了,那奸夫原来便是终南山楼观台的道士侯静山。他转到门边,想着要把门推开,好闯进去捉奸,却只觉手足都酸软起来,莫说是闯进去,竟是要抬都抬不起了。他心里慌乱,四周看了看,想喊起来,却只是张着嘴喊不起,他想道:“我定是着了魔了,那杂毛定是会妖术!”
却又听得里面侯静山道:“美人儿,你夜里和我快活,白日里去服侍他倒也尽心,竟是哭得眼都肿了。”崔氏道:“我也不知为何,看到他躺在床上,就想哭!”侯静山道:“我可没见你为我掉过一滴泪哩?”崔氏道:“你倒没来由吃这干醋,等你也成了废人,我也把长城哭倒了你看!”侯静山“嘻嘻”笑道:“你舍得让道爷变成废人?”
杨无恭听他们在里面调笑,心里又羞又气,脚却益发软了,他想抬手扶住门框,却忘了手也是抬不起的,竟是身子一斜,直摔了下去,额头“砰”地撞在门框上,眼前便只见无数金星乱舞。
侯静山在里面颤声喝道:“谁?”杨无恭自己却慌了,倒似那有奸情的不是侯静山和崔氏,而是自己。他手忙脚乱爬起来,只听得崔氏道:“还有谁!必是……必是他了!”跟着就听“扑通”一声响,崔氏便骂道:“呸,亏你身上还有百千斤气力,一见到正主儿来了,就吓得往床底钻!”侯静山便发狠道:“美人说的不错,待我出去揍他。”
杨无恭忽然怕起来,脑子里就两个字闪来闪去,“快跑!快跑!”他手脚也不酸软了,拼了命跑出去,拉开门闩,跳到巷子里,“啪啪啪”地往坊门边跑去。却才三更未过,坊门紧闭,杨无恭跑到街角阴影里蹲下,心里却有些莫名其妙的欢喜。他静静蹲到五更二点,街鼓一响,那坊门“呀”地开了,他狼一般窜出去,看也不看,顺着街往南直跑。
他只穿着短衣短裤,靸着一双木屐,瘦胳膊腿,竹竿身子,一晃一晃地,飞也似地跑出了启夏门。他越跑心里就越欢喜,竟是不觉得气喘,只盼着能这样直跑到死。
环绕长安城有八条河流,城东灞水、浐水,城北渭水、泾水,城西沣水、涝水,城南镐水、潏水,因此素来有“八水绕长安”之说。
杨无恭一气跑到城南潏水岸边,突觉得浑身的力气都用尽了似地,面朝下扑倒在地。他也不翻身子,只是把脸从泥里抬起,看见明晃晃的日头下,一条河无声无息地奔流,那河水打着旋,裹挟着草木泥沙,直往西去了。
杨无恭聚起最后一点气力,把身子挪到斜坡边上。那斜坡上长满了草,他一松劲,身子就顺着草皮往下滑去,直滑到河滩上才停住。他仰面躺着。巳时已过,日头热辣辣地照在他脸上,胸上。他已是跑了一身的汗,索性衣也不脱,扑通跳进河里浮着,任河水带着他向下游漂去。到了中午,日头把河水都晒得烫了,他才慢慢游到岸边,找了棵大树,在树荫下躺住。只一会儿身上的衣就干了。知了在他头顶上“滋滋”地唤,几只蠓虫在他眼前飞来飞去,他渐渐迷糊起来,一忽儿好似又回到了流枫川,一忽儿又觉得其实还是在宣阳坊里,一忽儿又想到他中了进士后的风光无限,一忽儿又似乎看见那侯静山正追过来……终于还是睡着了,嘴里犹自咬着一根草茎。
不知睡了多久,他隐隐听到姬蕙在唤他,“杨郎——,杨郎——”
他兀地醒了,看见一轮大大黄黄的月亮悬在自己头顶上,倒吓了一跳。他站起身,却不知要往何处去,只是任性走着。过了一会,肚里“咕咕”响起来,方想起自己已是一日没吃东西了,看见左首一带黑黑的,像是林子,便深一脚浅一脚摸过去,却尚未到林子边上,已被人扑翻在地,反剪了手绑了,只听那人道:“今日却是不行运,等了一天,才等到一只肥羊,也罢了!”
那人把他扛在肩上,向西行去。杨无恭看见那月亮已变得银白,像一大块冰,直要凉到他肺腑里去,就觉得心里欢喜,不由地簌簌流下泪来,孩子似地哭。
那人听杨无恭在他肩上哭,便骂道:“他娘的,这肥羊却怪了,好似知道老爷要宰了他一般,七早八早就嚎起来了。”
杨无恭却哪里听他说什么,只是哭个不停。那人行入林子里去,过了一道石桥,又抹过一丛竹林,闪出几间茅草屋来,那人闯入去,行到一个黑黢黢的所在,“砰”地把杨无恭扔在地上,自己却不知到哪里去了。
不知多久,天亮起来。杨无恭张眼一看,却是在一个岩洞里,地上铺了茅草,边上立着一张血污的长凳,岩壁上还挂着几张皮。杨无恭还只当是什么野物的皮子,细看去时,却见那皮上没什么毛,不像野物的,倒像人的,才知道自己是进了人肉作房里了。
岩洞口立着一排木栅,用板皮扎了个门。从那木栅缝里张出去,看见外面是个酒铺,想就是昨夜看到那几间茅草屋了。
又过了不久,只见一条大汉,穿着件布背心,腰下围一块破布,伸着懒腰,从那酒铺地上爬起来,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去到灶下,抓了一把牛角尖刀,推开岩洞的板门走进来。
那人颔下几缕赤须,高颧骨,黄黑脸,胸口一丛赤黄胸毛,进来睃了杨无恭一眼,道:“呸,昨夜里扛着恁重,原来只是副骨头架子,没肉的货!”
他过来一脚踏在杨无恭胸口上。杨无恭却也不怕,只管看着那人笑。那人只当杨无恭是吓傻了,也不理,左手“刷”地撕开杨无恭胸口衣服,右手牛角尖刀就要插下来,却突地自语道:“这鸟人身上腌臜,俺不如且去提桶水来,把他洗一洗再杀,也免得客人老说俺李三的包子不干净,肉馅里什么东西都有。”
他果然丢了刀出去,提了桶水进来,把杨无恭抓小鸡也似抓起,挂在岩壁一个大木钉上,剥去杨无恭的衣服,“哗”地把水往杨无恭身上一冲,扔了桶,脚趾头挑起地上尖刀,抓在手里,正待要下刀子,却突然把刀一撇,跑出去抱住喉咙呕起来。
半晌,那人重又进来,“啪”地给杨无恭一大巴掌,骂道:“你这贼乞丐,如何却是个没卵的货,害老爷一身臭汗扛你回来!”
杨无恭却与他争道:“我虽是没卵,身上也有百十斤肉,一样做得包子馅,你如何便打我?”
那人大笑道:“呸,一听就知道是个没尝过人肉的驴货!那人没卵了,肉还吃得么?竟是比乌鸦肉还酸还臭,连狗都不吃,用你做包子,没得砸了我的牌子。”
杨无恭怒道:“你莫胡说,且去寻一只狗来,看它吃不吃我的肉!”
那人却不再说话,只是不断朝地上吐着唾沫,似乎杨无恭竟是比茅坑还臭。须臾,他揪住杨无恭头发,把杨无恭从墙上摘下来,扯出茅屋,直往后山上拖去。
杨无恭被地上的碎石割得一道道的,不禁骂道:“你如何只管拖我!”那人道:“不拖你怎的?难道还要老爷抱你不成,他奶奶的,老爷昨夜扛了你一夜,今日必是恶心吃不下饭,如今便是拖着你还嫌臭哩!”
杨无恭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来。看看到了山顶上,那人松了杨无恭头发,一脚把杨无恭踢下崖去,犹自叉着手在山顶上叫道:“你这贼乞丐,只有饿急的狼才会吃你那身酸肉哩!”
杨无恭顺着那崖坡直滑下去,到崖底下时,早昏得不省人事。直到天黑了,才醒来,觉得脸上一阵一阵地麻庠,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舔着自己。他吓得脚下一蹬,向后退了半个身子,看见面前亮着一双绿油油的眼睛,他心里一股凉意升上来,“是狼,是狼!”
他虽然有心要求死,但当真遇到狼时,却不由得心里害怕。他脚下乱蹬,拼命往后退,突地背上一凉,却是靠在了山岩上,再无路可退了。
那狼却不跟上来,只是远远地瞅着他,喉咙里“咕噜咕噜”响着,好似一个破烂的风箱。
杨无恭定睛看去,只见四周还有不少绿眼在荧荧地亮,那眼光阴狠、贪婪,却又疑惧、畏缩。
那只狼终究是贴了过来,一双前爪搭在杨无恭肩上,长长的狼吻凑上来。杨无恭嗅到一股酸腥气。这时他心里却不再害怕了,倒是有些欢喜,——原来毕竟还是有人要吃我的肉的。
突然狼群里一阵骚动,跟着杨无恭眼前那只狼就飞了出去,“砰”地砸在山岩上,眼看是活不成了。
杨无恭心里倒有些失望。看前面立着一个老头子,葛巾布衫,佝偻着背,拄着根龙头拐。狼群退了退,有几只去撕咬刚死去那只狼的尸身去了,余下的却向那人逼过来。
那人仍是佝偻着,只等狼扑过来,就抬手一掌打过去,霎时又杀死了五只狼。剩下的狼许是怕了,低低嚎了几声,倏乎退去。
那人转过身来,把脸凑近杨无恭,牵动嘴角笑了笑。是一个长得颇有些滑稽的老头子,三角眼,蒜头鼻,一部大白须,直长过脐。
“李三不吃你?”那老头问。
杨无恭点了点头。
那老头又笑了笑,道:“我吃!”
老头子扔给杨无恭一件绸缎长衫,让他穿了,引着他在暗夜里行了一个更次,便望见山脚下一片灯火通明。行近一看,原来是好大一座山庄。大门前悬着两个灯笼,上面写着大大的“孔”字,门上匾额,被那灯笼的红光一照,隐隐看出是四个血色大字:“仁爱山庄”。
老头把龙头拐在门上轻叩了两下,有个小童,头发齐眉,出来开了门。老头道:“这位杨先生,性子有些疏狂,且引他到克己堂里去住几日。”小童道声“是”,便引杨无恭往侧边去了。
曲里拐弯,也不知过了几进院落,看见树影里兀然立着一座大房子,两扇朱红大门,上有隶书的“克己”二字,两边对联道:“守己以俟食,正身而待镬。”
杨无恭看了就奇怪,只听说有“守己以俟时,正身而律物”,怎么此处写的却是“守己以俟食,正身而待镬”?必是那老头不曾读过书,被人糊弄了,且等明日见到他提醒提醒,也算是做件好事。
进去是一间大大的厅堂,无桌无椅,只地上丢着几个蒲团,墙上还挂着幅破烂画 513f." >儿,画的是“颜渊箪食瓢饮”。
那小童磕头别过,掩上门出去了。厅堂内燃着两根大大的牛油蜡烛,倒也不见昏暗,只见到西首角落里,一个烂蒲团上,坐着个人。
杨无恭过去作了个揖,那人急忙起身回礼,把蒲团让给杨无恭坐了,自己另取了一个来,在杨无恭下首坐下。
杨无恭说了自己姓字,又问那人名姓。那人道:“贱姓韦,草字待镬。”杨无恭听他说到“待镬”二字,忽想起克己堂门上那对联来,便问道:“门上那幅对联,想必便是先生所书?”
韦待镬道:“哪里哪里,那对联乃夫子亲笔所书,晚生是写不出来的。”杨无恭问:“这位夫子又是何人呢?”韦待镬道:“便是此间主人,姓孔,讳球,做过隋炀帝的司寇的。”
杨无恭怪道:“晚生愚昧,只听说有‘守己以俟时,正身而律物’,委实不曾听过‘守己以俟食,正身而待镬’的。”那韦待镬微笑道:“不奇怪,晚生初来时,也是颇为不解,后来在这克己堂呆久了,受了夫子教诲,才明白其中道理。原来人初生下时,那身上的肉本是一样的,后来受了世事熏染,就有了许多变化,那听过夫子教诲,晓得恭宽信敏惠的,肉里自然就带了清香,那没听过夫子教诲,一味趋名逐利好色宣淫的,肉里就带了腥臭味,不要说吃,竟是连闻也闻不得的。这对联里说的‘守己’、‘正身’,无非是要我们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好将身上肉养得肥嫩鲜香,以‘俟食’、‘待镬’。”
杨无恭听了,才想起那老头引自己来之前,本就说过是要吃他的肉的,那么这“俟食”、“待镬”,自然不是错写的了。这时又听那韦待镬道:“先生大名无恭,好是极好,只是却违了夫子的本意,不如学我,也将名字改一改。”杨无恭问:“不知先生原来何名?”韦待镬道:“我原来叫待价,用的是‘待价而沽’的意思,后来拜见了夫子,才知道这‘价’字不好,换成了‘镬’字。不如先生也把那‘无恭’两字换了,以‘俟食’为名,岂不是好?”
杨无恭听了,心里就有些欢喜,暗想:“若是换了名字,便有人吃我,确是极好!”便喜道:“先生说的不错,从今往后,我便唤作杨俟食了!”
韦待镬听了大喜,与他相对而笑,又道:“我与先生一见如故,不如结为兄弟,以后一同杀身成仁,做那盘中的佳肴,碟中的美味,不知先生以为如何?” 6768." >杨俟食微笑道:“晚生也正有此意!”于是二人相对拜了几拜,序了年齿,那韦待镬却比杨俟食大了两岁,于是便“韦兄贤弟”地叫起来。
忽然克己堂的门却开了,只见方才那个小童,端了一碗饭一碟酸菜一盅肉糜来请杨俟食吃。杨俟食与韦待镬谦让了一番,看那小童等得有些不耐烦了,才道了僭越,把饭菜吃了,千恩万谢送小童出去。
第三章
杨俟食在克己堂住了好些日子,却只不见孔球孔老夫子来。他每日里和韦待镬一起,念些四书五经以陶冶身上血肉之品性;那些诗词歌赋,自然是不看了,韦待镬说,这诗词歌赋看了,虽不至于让肉变臭,但总是不好,看多了,肉会变得松松垮垮的,没了韧劲,吃起来就没嚼头,算不得上品了。
转眼到了九月九重阳佳节,一大早那小童便过来唤道:“请两位先生沐浴更衣!”韦待镬便喜道:“必是夫子今日请客,要用我们了!”急忙拉着杨俟食的手出来,随小童到山庄后一处温泉里,把周身上下细细洗了,连那脚趾缝里,也来来回回搓了七八次,方才上来,用毛巾擦干身子,换了一件犊鼻短裤,便这么赤着上身,跟在小童身后,出到前面敞厅坐下。
他们进去的时候,贴墙根已坐了一排十几个人,皆是赤着上身,只穿犊鼻短裤,个个白白嫩嫩,温文而雅。韦待镬和杨俟食一路揖过去,在最里坐下,脸上春风得意,竟似乎是做了皇帝也没他们欢喜。
不久,便见到孔球孔老夫子作着揖,引着一群人步上敞厅来。大家谦让了一番,最后是一个老得路都快走不动的老头子,坐了上首,孔老夫子自然是坐了主位,其他还有六个人,序齿而坐。
孔老夫子待管家上了茶,道:“今日重阳佳节,诸位都带了厨师来的,且各自挑一个人畜,安排到厨下做了,待我们登高回来,正好下酒。”
众人听了,又各自谦让了一番,最后还是那坐在上首的老家伙先挑。他眯着眼睛,让一个侍姬扶着,细细看了个来回,却挑了一个矮子出来。便有下首一个方脸黑须的问:“小子冒昧,不知周公为何看中这矮子?”那周公待要说话,却被一口痰涌上来,憋住了说不出,他旁边那个侍姬便娇滴滴代答道:“怪不得董先生要问呢,这矮子其实与我们春秋古院颇有渊源,算起来,他的祖父便是从我们那儿过来的,老先生吃惯了他们这一脉的血肉,别人的,便是再肥再嫩,却都不喜呢!”那董先生抚掌笑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不知周公要如何做这道菜呢?”那侍姬又答道:“取他大腿肉,用炭火烤到七成熟最佳!”董先生点点头,转过去对一个身长九尺头戴浩然巾的道:“孔老夫子是主,心中自然已是有数了,这便请孟老夫子挑一个吧!”那孟老夫子也谦让了一番,睁着一双蛤蟆眼,左左右右看了一回,却挑了一个面色清癯留着三绺长须的出来。那董先生又问道:“不知孟老夫子又是何道理?”那孟老夫子道:“人肉的味道,本是好的,畜养的诀窍,要在保存本心,涵养善性,这个人畜,虽不是极佳,但好在他肉中的本性还在,只需以清水蒸之至熟,便是美味。”话音方落,便听他旁边一个黑瘦老者笑道:“哈哈哈,孟夫子的说法,我却不敢苟同!”那孟老夫子一瞪蛤蟆眼,拱手道:“愿聆高论。”那老者道:“人肉的味道,本是不佳的,孟夫子说以清水蒸之,便能‘保存本心,涵养善性’,其实是误会!”孟老夫子道:“荀二兄的意思,是那清水蒸的人肉味道不美?可我前日看荀二兄在董相公处,吃那清蒸人肉,可真是满嘴流油呢!”众人听了,都“哈哈”笑起来。那荀二道:“非也非也!彼清蒸人肉味美,非彼人肉味美,而是清水味美也!”孟老夫子道:“那荀二兄每日喝清水足矣,又何须人肉果腹?”荀二道:“孟夫子此言差矣!我等精研厨艺,所为何来?愚以为,那善煮人参燕窝的,只能算是第三等的厨艺,为何?那人参燕窝本就味美,以味美之物做味美之馔,未为难也!那善煮家常小菜的,也只能算是第二等的厨艺,那第一等的,是善化腐朽为神奇者,何谓化腐朽为神奇?所谓人肉,就是腐朽之物了,其味酸,其气臊,其筋韧,其血腥,诸位可曾见那山中的老虎,若非饿急了,是绝不会食人的。是以我等做人肉菜时,先要明白这其中的道理,以葱、姜、蒜、辣掩其腥臊,与油、盐、酒、醋调和其味,方能做出真正味美的人肉来,——至于那清蒸人肉,不过是人肉中次一等的肴馔,食亦可,不食亦可啊!”
孟老夫子道:“如此说来,荀二兄必是最善‘化腐朽为神奇’了,不如便从这十几个人畜中挑一个最‘腐朽’者,或羮或糜,或煎或炸,也好让我们开开眼界。”
那荀二果真挑了一个最是皮粗肉厚的出来,道:“这个尚不是最腐朽者,今日且先随意做了,让诸位尝鲜!”那孟老夫子又道:“何为最腐朽者,又为何不以之做菜呢?”荀二指了指杨俟食道:“此为最腐朽者,还要请孔老夫子将他赐与我荀二,我好带回去,在化性池里浸上一浸,去其体中硬骨,方能食用。”
孔老夫子拱手道:“一个人畜罢了,荀先生自便。”
那杨俟食听荀二说自己是最腐朽者,心里不免有些不快,但又想到在化性池里浸过之后,便可被食了,却又心怀大畅了。
便听那方脸黑须的道:“这可该程家两兄弟挑了。”只见两个三十来岁长相颇相似的书生站起来道:“不敢,还是董先生先挑吧!”那方脸黑须的却也不客气,转过来对孔老夫子道:“还请夫子替我挑吧,只要是冬天生的便好!”那周公的侍姬听了,却怪道:“先生为何专挑冬天生的吃呢?莫非冬天生者肉脆?”董先生道:“那倒不是,晚生这几日有些上火,是以挑冬天生的吃。”那孟老夫子问:“这其中又有何道理在?”董先生道:“回夫子,晚生以为,这春生者属木,夏生者属火,季夏生者属土,秋生者属金,冬生者属水,是以晚生挑冬天生者吃,好消消火气。”众人听了,都笑道:“原来是这样一番道理,倒是新鲜。”
下来却该程家两兄弟挑了,那两位正要出席,忽听外面叫道:“秦王千岁到——!”跟着就有一个二十来岁的王爷进来,方面大耳,燕颔鹤步,果然好个贵人相。
那王爷笑道:“哈哈哈,刚才听了董先生一番高论,果然妙绝,日后有空,还要有劳董先生到小王府中,细细剖析!”
大伙儿都磕了头,道了“千岁”,让那王爷上首坐了。董先生方道:“不敢,草民也不过是学了诸位先贤的高论,有所体会,稍稍发扬而已。”
“哈哈哈!董先生过谦了!”那王爷又转过来对众人道:“这位周公周老先生,还有孔球孔老夫子,孟壳孟老夫子,荀二荀老夫子,都是旧相识,却不知这三位少年俊彦,如何称呼?”
董先生指着那两兄弟道:“这两位是程鱼、程鼠兄弟,下首那位,是朱喜朱相公,都是本门后辈中,最最出类拔萃的人物。”
那三位又重新磕了头,立在一旁。王爷道:“方才可该程家两位爱卿挑人畜了?”程家两兄弟道:“是。”便走过去,细心挑了一个回来。他们两个却是挑的一个小孩子。王爷道:“莫非两位爱卿喜食童子肉?”那两兄弟道:“禀王爷,小民以为,人肉之味,有天地之性,亦有气质之性:天地之性乃人尚未生时便有的,最是味美,那气质之性,乃后天所具,亦有味美之处,亦有味恶之处。小民不知孔老夫子家中人畜后天之习性,是以便挑了个小孩,因其天地之性尚多,而气质之性尚少的缘故。”
王爷道:“此亦可备一说,不知朱爱卿又如何呢?”那朱喜乍看去,仿佛正肃然而立,其实他正偷偷斜了眼看周公那侍姬看得入神,王爷问他,竟没听到。程鼠用胳膊肘捅了捅他,他方才醒悟道:“禀王爷,小人无所择。”王爷一愣,问道:“这又为何?”那朱喜道:“畜人之道,要在‘存天理,灭人欲’,天理存则天地之性存,人欲灭则气质之性灭;孔老夫子家中的人畜,虽是极好,但以小人看来,尚无一个达天理存而人欲灭之境,是以不食也罢!”
王爷听了笑道:“这位果然是‘因噎废食’了,只是,难道朱爱卿在家中,也是非‘天理存而人欲灭’之人畜不食么?”朱喜道:“是。”王爷又道:“这却哪儿寻来如此多的无欲之人呢?”朱喜道:“要在剜其目,塞其耳,去其舌,割其鼻,截其肢,然后可以食矣!”王爷问道:“这又如何说?”朱喜长叹道:“呜乎!目之欲色,耳之欲声,口之欲肉,鼻之欲臭,四肢之欲安佚,所以害乎其味者岂可胜言也哉!”
王爷听了,道:“这朱爱卿又比程家两兄弟更进一步了!”孔老夫子道:“王爷说的是!——山上杯茗皆已齐备,这就请诸位登高望远,我等是激扬文字,王爷就是指点江山了!”
于是众人簇拥着秦王出了敞厅,杨俟食隐约听得那周公问秦王道:“不知突厥事了否?”王爷道:“说了亦未了。”周公又道:“周有猃狁,汉有匈奴,如今又有突厥,老臣以为,对付这些野人,还是和亲为上。”王爷道:“是极!其实那些公主,小王都预备下了呢。”周公便道:“王爷英明!……”后面如何,却是再听不清了。
杨俟食是荀老夫子要定的人,另安排了一个小房间坐等。其他被挑中的,都送到厨下,洗净剥皮切块,蒸煮煎炸烤腌泡,又有那要剐成一片片脍了吃的,不再一一细表。那韦待镬,今次又未被挑中,只好怏怏地回了克己堂,继续克己复礼不提。
日暮时分,来了两个人,把杨俟食五花大绑,一根杠子穿了,扛在肩上,出了仁爱山庄。荀二荀老夫子喝得面红红的,骑在一匹青色大马上,等着杨俟食出来,好一同走。那青色马披了长长的鬃毛,威武雄壮,好似狮子一般。荀老夫子一扬马鞭,那马便撇着八字步,向北行去。又还有十几个红帽乌衣的长随,鸣鼙响角,鼓噪着跟在后面。
行到一岔口处,只见那朱喜朱相公骑着一头大白骡子,等在路边。看见荀老夫子来了,施礼道:“有些事还要向荀老夫子请教!”荀老夫子便点了点头,并不回礼。那朱喜笑眯眯跟上来,问道:“听说荀老夫子有食无类,无论男女老幼,高矮胖瘦,都一概食之不误?”荀老夫子道:“那是自然。更有那些西戎东夷,北狄南蛮,在你们看来是朽木不可雕,腐肉不可食,在老夫看来,却都是美味!”朱喜脸上惊诧,道:“愿闻其详。”荀老夫子便道:“食人之道,要在制天命而用之,而天行有常,应之以治则吉,应之以乱则凶。譬如西戎,其肉燥,便应蒸之煮之,其肉方美;譬如东夷,其肉腥,那姜葱就不可少了;譬如北狄,其肉膻,何不先浸之于山泉,以去其膻味;譬如南蛮,其肉臭,便可以芫荽花椒掩之。要而言之,不过在‘化性起伪’四字。”
朱喜道:“听说老夫子的制天院中便有个化性池……”荀老夫子道:“不错,无论何等难食之人,在老夫那化性池中浸上七七四十九日,都可变成美味。老夫曾在那池中浸过一个头上生角身体枯瘦肌骨坚硬如铁之人,七七四十九日上来,醢成一大锅肉酱,至今想起,仍口舌生津。”
朱喜道:“果然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晚生这便别过,日后还要再向夫子请教呢!”荀老夫子仍是点了点头,看着朱喜拐上另一条道,冷笑道:“老夫的话,你这样的后生晚辈,一时半会岂能领悟。”
那朱喜依旧是笑眯眯地骑在骡上,抹过一片树林,只见一乘小轿停在路边。轿内人听见骡子蹄声,揭开轿帘,对着朱喜娇声道:“你这杀千刀的,让我等得好苦!”原来却是那周公的侍姬,不知如何偷得闲空,跑到这里与朱喜幽会。
朱喜道:“我一路上戏弄那荀老呆,是以晚了些。”那侍姬听了,只是“吃吃”笑。
杨俟食被吊在木杠上,行了约有一个时辰,入了制天院。那时却已到了掌灯时候,一群女子,打扮得粉头一般,莺莺呖呖,把荀老夫子迎了进去。荀老夫子吩咐道:“把这个人畜洗洗,扔入化性池中,过了七七四十九日,再捞上来,我与你们做个筵席吃。”下面两人应了一声,把杨俟食往后扛去。那两人扛着杨俟食行了好远的路,早已腰酸背疼,此时骂骂咧咧,把杨俟食扔进一池清水里,略洗了洗,又找了把剃刀,来刮杨俟食身上的毛。那把剃刀却是经年未磨的,那两人又刮得横横竖竖,漫不经心,却把杨俟食疼得直抽气。
有一个便骂道:“你这阉货,要死了怎地?”杨俟食应道:“死倒不曾死,只是疼得紧!”那人便踢了杨俟食一脚,指桑骂槐地道:“你这没肉的老枯柴,嘴里说的好听,便是当真从化性池里捞出来了,又岂有我们两个的份,怕是连口脚汤也没得喝!”另一个道:“罢了罢了,这便把他抬去浸吧!”于是一个扛脚,一个扛头,把杨俟食往后院抬去。
隐隐就嗅到一股酒香味飘来,那香味却是奇特,缥缥渺渺,晕晕乎乎,其中似有王母于嵩山宴饮黄帝之流晖酒之甘郁,又有尧所作之千钟醴之醇厚,亦有禹时仪狄所作之亡国醪之芳馨,还有夏时杜康所作之秫酒之温软,复有汉时张华所作之消肠酒之酷烈,更有晋时竹林七贤所饮之碧筩酒之清洌,这数种香味一起熏过来,登时把杨俟食熏得骨软如酥,飘飘欲仙。
转过几道门,入一大殿,便见到一个大大的青铜鼎立在当中,鼎下烧着火,鼎上铭着三个字:“化性池”。
那两人上得鼎边一个石台,推开鼎盖,露出里面满满的酒糟出来,发声喊,把杨俟食扔了下去,又“隆隆隆”地把鼎盖拉回盖上。
杨俟食在里面却也不气闷,只是那酒香却扑天盖地掩过来,把他熏得脑中一阵阵麻,不一会儿,他便沉沉入睡,醉生梦死去了。
须臾之间,过了四十六日。制天院内众人已备下了各样配菜,明日把杨俟食捞出来,就好大嚼一顿。那日夜间,四更三点已过,从院墙上跳下一个人,鬼鬼祟祟,往那放置化性池的大殿去了。殿内两个看火的小童,正把下巴抵在胸口上,流着口涎打盹。那人摸进去,一声也不吭,举起手中一根棍,“卜卜”两下,把那俩小童打得脑浆四溅。火光里映出那人一张碧眼高鼻的脸来,却原来是金钱僧。
金钱僧上了石台,推开鼎盖,把他那金禅杖在酒糟里乱捞,捞了一会儿,碰到一个软乎乎的物事,他一挑,把那物事从鼎里挑出,“叭”地甩在地上。
金钱僧跳下石台,把禅杖交左手握了,右手伸到那团物事下面,轻轻举起,放开步子,一阵风也似地出了制天院。倒把那满院的人都惊醒了,鼓噪着追出来,却如何追得上。金钱僧跑到一个老松林里,寻了块光挞挞的大青石,把那团物事放在上面,金禅杖倚着树放好了,便双手抓住那物事一条腿,使劲把它往长里抻。
那物事睁开眼来,起先只是朦朦胧胧,渐渐回过了神,便呻吟道:“谁呀?谁把我叫醒呀?”
金钱僧只是不理,抻完了一条腿,又抻另一条腿。那物事却哭起来,“谁呀?又叫醒我干嘛?”金钱僧吭吭地道:“施主莫闹,我这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那人却骂起来:“我正睡得香,你把我唤醒,却如何便是救我的命?”金钱僧不再答话,把那物事的两手也抻长了,又把他的双颊拍得凹下去,弄出两个高高的颧骨,嘴唇也翻起来,露出两颗雪白暴牙,他退一步,看看,又在那物事头顶心捏出一个高高的肉角,他左右晃晃头,眯眼细看,又把那物事的鼻子拍扁了,额头也挤得窄了一半,这回他总算满意了,“呵呵呵”笑起来,又摸出一件缁衣,胡乱给那物事套上。
那物事只是躺在大青石上哭。不过半炷香的工夫,他身上肉都被风吹得硬了,脑里也明白过来,便止了哭,“嘎吱嘎吱”地撑起身子,坐在大青石上。他的关节却似都锈了一般,动一动都需费好大的劲。他“咔咔咔”转头四顾,金钱僧早已不知去向,松林内只有清风朗月。
他模模糊糊想起以前的事,自语道:“原来我是杨俟食。”他从青石上爬下来,一步一步向松林外走去。
松林外是个小湖,湖边一座青翠小山。天一点点亮起来,杨俟食走在湖边,看见自己的影子映在湖水上,不禁吃了一惊。“这是我么?”他心里暗道,“我为何变成这副模样?”
正在糊糊涂涂,忽听见远远有一群人鼓噪着掩过来,原来是制天院里发现不见了杨俟食,知道是昨夜那人窃去的,都出来寻。
那群人见到杨俟食,都吓了一跳,远远望着他,不敢过来。杨俟食喊道:“你们是来寻我的么?我便是杨俟食,你们快把我抓了去吃罢!”制天院里的人听他呼喊,反倒又退了几步,离他愈加远了,偏偏其中一个又道:“这个人我认得,以前老夫子把他浸在化性池里的,后来……后来……醢了吃了。”便有另一个惊道:“我……我亦认得的,他……他好像叫……叫勾新。”又有一个道:“他既被……咱们吃了,如今……如今……岂不是鬼了?”众人心里其实都已做如此想,听那人说出来,立时发声喊,转身便逃。
杨俟食在后面追道:“我不是鬼,我是杨俟食,你们不是要吃我么?怎的一见我便逃?”起初他骨节僵硬,行得慢,那伙人渐渐去得远了。但跑了有一盏茶工夫,他的骨节慢慢松活了,便愈跑愈快,到后来,竟是快愈奔马。他亦不知是什么缘故,只觉得浑身有使不完的劲,而且这劲似乎愈使愈大。那群人本以为杨俟食已追不上了,都立在路边张着嘴拄着刀杖喘气,突然见到杨俟食疾如飘风地跑来,愈加认定他是一个鬼了,不要命地转身狂奔。杨俟食只跟在他们后面喊:“快吃我!快吃我!”那群人听他“吃吃吃”地喊,只当这个鬼是铁了心要吃人,更是跑得鞋也脱了,刀仗也扔了,还嫌身上重,把那银锞铜钱都当成废铁扔了一路。
渐渐跑近了制天院,众人蜂拥而入,急呼关门,却已来不及,只看见一道黑影“呼”地冲进来,撞在了照壁上,把那照壁撞开一个大洞,兀自停不住,直冲到了敞厅上,把桌椅撞翻了一大片,又“砰”地撞在了墙上,把那字画古玩震得掉了一地。
原来杨俟食跑发了力,竟收不住脚。他撞了两次墙,脑里也有些发晕,晃了晃头,又转身跑出来,对着众人喊:“快吃我!快吃我!”
众人都战战兢兢看着他,不知怎么办好。那荀二荀老夫子正在后院读书听琴,忽然小厮滚进来道:“大事不好,有鬼来了!”荀老夫子骂了一声,说青天白日的,哪来的鬼?便握了把剑,步出院来。
杨俟食犹自站在厅前高呼:“快吃我!快吃我!”忽然看到荀老夫子来了,便道:“好了,荀老夫子,你不是要吃我么,这就快来吃罢!”荀老夫子一看他的模样,隐约记得自己以前似乎确是吃过这么一个人,心里便怕起来,却又不愿当着众人的面退缩,只好鼓着勇气步入厅内,笑咪咪地道:“老夫这便来吃你,你不要动。”忽然脚步一错,突上前去,照着杨俟食胸口就是一剑。荀老夫子在这把剑上浸淫了五十年,虽不能说是当世无匹,但论剑术,却也没几个是他敌手。杨俟食看他刺来,只当是真要吃自己了,便立定了不动让他刺。荀老夫子心中暗喜,原本还留着三分后劲,看杨俟食不动,便鼓足了劲刺过去,没想到却似刺在铁石上一般,“嘣”地弹回,把他的手震得一阵阵酸麻。
荀老夫子只料杨俟食胸口藏着铜镜一类物事,虽然心中惊诧,却也不愿就此弃剑而逃。他悄悄抹过杨俟食身后,不待杨俟食转身,便又“嗖”地刺出一剑。这回正正刺在了杨俟食背心上,荀老夫子心中一喜,却没想到那剑仍是“嘣”地弹回,把他虎口都震裂了。那剑脱手飞去,“卜”地插在梁上,“嗡嗡”直响。
厅下众人看荀老夫子连刺两剑,不单没有伤到杨俟食,反倒把剑给震飞了,益发认定杨俟食是个鬼了,都四散而逃,丢了荀老夫子一个人在厅上。荀老夫子再撑不住,脚一软,跪在地上,哀求道:“大仙饶命!大仙饶命!”
杨俟食上前两步,也跪下来,对着荀老夫子道:“快吃我!”荀老夫子惊得毛发直竖,也不知何处来的气力,从地上弹起,霎时跑得无影无踪。
杨俟食仍是道:“快吃我!快吃我!”但制天院内已空无一人,只有屋梁上的尘灰,被那把剑震下来,簌簌地落着。
杨俟食在敞厅内枯坐到日落,却再无人来。他肚中饥饿,摸到后面厨房里,寻些东西吃了,又回到敞厅上,放倒身体便睡。
次日一早,却被一阵人语喧哗惊醒,他坐起身一看,原来是周公周老先生、孔球孔老夫子、孟壳孟老夫子、荀二荀老夫子、董种树董先生、程鱼程鼠两兄弟和朱喜朱相公都来了。原来荀二荀老夫子跑去对众人一说,众人都道定不是鬼,又把他拉转了来看。周公见杨俟食醒了,便走上来,问:“敢问先生贵字仙乡?”杨俟食急忙站起,回礼道:“晚生乃余杭人氏,姓杨,贱字俟食。”
众人听了,面面相觑,只因江湖中委实不曾听过有这么一个姓杨字俟食的高手。周公又问:“敢问杨先生,师出何处?”杨俟食一愣,想自己幼时开蒙的先生,说出来你们也不认识,后来中了进士,那考官却是吏部侍郎王仲祥,便道:“晚生恩师,是吏部的王侍郎,讳仲祥。”众人一听,更觉这人莫测高深,心里便有些忐忑起来。周公又问:“不知先生来到这制天院内有何事?”杨俟食道:“晚生字‘俟食’,自然是到这制天院里俟食的了。”周公又问:“俟何人食?”杨俟食道:“自然是荀老夫子和诸位。”
众人一听,都退了一步,只当杨俟食是来寻仇的。他们吃人吃得多了,结下的仇家不计其数,这些仇家来寻仇时,便常常说反话,明明是来杀你,倒说是来送人肉与你吃。那孟老夫子性子最暴躁,突地抢上一步来,照着杨俟食劈出一记浩然掌,那掌力雄浑无比,如排山倒海,直向杨俟食压去,没想到杨俟食竟是动也不动,把那雄浑掌力当成一阵凉风一般,看他脸色,似还有些诧异孟老夫子如此装腔作势,所为何来?孟老夫子便有些羞恼起来,又使出一记四善端拳。这四善端拳乃孟老夫子最得意的绝技,平日轻易不用的,哪想到一拳打在杨俟食胸口,便如击在数尺厚的钢板上,杨俟食纹丝不动,他自己的拳头倒痛不可当,片刻之间,就肿得如醋钵一般。
众人看杨俟食的武功,实是深不可测,都有了群殴的意思,却又不好说出口。那孔球孔老夫子便道:“咱们‘食人八圣’遇到千军万马,是八人齐上……”董种树董先生接口道:“遇到单人独骑,自然也是八人齐上了。”朱喜道:“这可不能说咱们是以多欺少!”程鱼程鼠兄弟齐声道:“不错!”
这“食人八圣”,便都各使绝技,齐齐往杨俟食身上招呼。周公周老先生使的是姬家古拳,孔球孔老夫子使的是克己杖法,孟壳孟老夫子是左手浩然掌,右手四善端拳,荀二荀老夫子使的是制天剑术,董种树董先生使的是阴阳五行脚,程鱼程鼠兄弟使的是天理刀,朱喜朱相公则是使的一把湘妃竹扇,那扇子功,唤作“月印万川”。这八位圣人,各使绝技,围着杨俟食团团转了半日,并不能伤到杨俟食一根寒毛,倒把自己累得汗流浃背,气喘如牛。
末了那荀二荀老夫子收住剑,喘着粗气道:“我说……我说他……他是鬼,不……不是……人!”众人也停住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孔球孔老夫子道:“不如……不如……请个道士……来……来作法。”朱喜朱相公道:“我认得……青龙坊……青龙坊里……一个道士,最会驱鬼,十贯钱……就……就能请来。”
众人都点头,周公周老夫子便对着杨俟食道:“杨先生果然好身手,有种的便不要走,待我们请得个帮手来,再与先生较量。”
这周公却有些偷懒,未尽全力,是以说话不太气喘。
杨俟食也不知他说的什么,只是点了点头。于是这“食人八圣”,呼哨一声“风紧扯乎”,便雄纠纠气昂昂地逃了。
次日,天才朦朦亮,杨俟食就听到一阵阵丝竹鼓乐声飘来。他走到制天院大门前一看,只见那“食人八圣”拥着一个道士,又雄纠纠气昂昂地来了。那道士骑在马上,两个眼角全是黄糊糊的眼屎,一部络腮胡缠缠结结,戴着一顶油纸也似的道冠,穿着一领破道袍,上面全是补丁,又无扣襻,丝绦也系不住,露出鼓鼓的肚皮,——那肚皮上的一根根青筋,老远就看得到。
荀二荀老夫子扶那道士从马上下来,道:“门前那个便是鬼了,他一身铜皮铁骨,请大法师当心。”众人也都跟着道:“请大法师当心。”那道士摇着两个破袖子晃过来,瞧了瞧杨俟食,又绕着他转了一个圈,忽地扬声道:“这个乃是从寒冰狱里跑出来的千年恶鬼,十殿阎罗已下了海捕文书,亏得你们遇上我,否则难免要被他撕成一片片吃了。”“食人八圣”便道:“请法师展无边法力,降妖伏魔。”那道士沉吟道:“捉他却是容易,只是,今日起得早了,肚内有些饥,使不出力。”“食人八圣”齐道:“这个容易!”立时差一个长随,骑着马到仁爱山庄去,弄来了一桌酒席,无非板鸭、鱼、鸡、猪耳之类,又还有一葫芦好酒。那道士吃喝罢了,抹一抹油嘴,方道:“取我剑来!”忽然却又捂住肚子,道:“不好,这菜怕不干净,却要出恭!”他左右看看,弯着腰跑到草丛里,蹲了下去,果然拉起屎来。
孔球孔老夫子听道士说他仁爱山庄的酒菜不干净,便有些恼怒,对朱喜朱相公道:“这道士真会降妖?”
朱喜道:“那是不会错的,长安城内多少妖精鬼怪,都是他除的,便是皇上,有一回说玄武门内出了狐狸精,也还请了他去哩!”孟老夫子道:“我看是咱们钱给得少了,要不怎的如此罗唣?”周公亦道:“孟夫子说的不错。”众人便商量再取些钱送道士,但掏掏摸摸,却都只摸出些铜子儿出来,朱喜稍好些,也只有几钱碎银子,只孟老夫子有一锭十两的元宝。孟老夫子便怒道:“你们这些铜子儿收起来,便我这锭送他罢了,也免得丢了咱们八圣的脸面。”众人都讪讪地收起来,孟老夫子把银子往董种树怀里一丢,道:“我不耐烦做这等事!”董种树只好苦着脸,等道士从草丛里出来,便上前道:“这锭十两的元宝,十足十的成色,翘边细纹,无丝毫阙坏,请大法师笑纳。”那道士把银子攥在手里紧紧的,把拳头伸过来,道:“这个……这个,就不必了罢?”董种树道:“待大法师擒了妖,还有十两,大法师就不需客气了。”那道士方缩回拳头,把银子揣在腰里,拉长了声道:“取我宝剑来!”
便有一个道童从后面跑出来,捧着一把桃木剑。道士把剑抓在手里,步罡履斗,作起法来。只见他舞着桃木剑,喃喃呐呐,忽而在脑门子上拍拍,忽而把道冠往上挺上两挺,忽而又往东西南北各喷口气,便这么弄了一盏茶工夫,忽然挺直身子,高声念诵道:“天黄黄,地黄黄,灵符一道吐霞光。二十八宿齐下降,六丁六甲众天罡,快把恶鬼来擒去。我奉太上老君命,急急如律令。”念罢,虚空画了道符,“噗”地朝杨俟食吹去。
杨俟食立在门边,看这道士作古作怪,本还有些兴味,后来立得久了,便有些不耐烦。忽然道士一口恶气吹来,酸腥无比,又还杂了许多唾沫星子在里面,喷得他一头一脸,他便恼了,一步跨出去,捉住道士两腿,举在头顶上,“欻拉”把道士撕成了两片。那道士的肚肠脾脏,落了他满身。他心里却觉得颇舒爽,又看到那道士的一颗心,犹在血泊里不住地跳,便冲上前去,捏在手里。他早上醒来,却没吃东西,那颗心的血腥味冲入他鼻孔中,他只觉鲜香无比,便一口咬了下去。
片刻之间,他便吃完了这颗心。他抹抹嘴角上血迹,抬头一看,眼前却空无一人。远远望见那“食人八圣”正惊呼狂奔。
——他们虽是食人无算,但说到残忍酷毒,却不及杨俟食这一次食人之万一。
从此再无人来。杨俟食却也不走,他每日到厨房里寻些东西吃了,便在敞厅内呆坐,从清晨坐到日暮,脑中竟是什么也不想。夜里困了,便放翻了身体挺尸也似地睡。如此过了几日,隐隐听到后面有马嘶的声音,他晃过去,看见马厩里那匹青色大马,已是饿得皮包骨头,站都站不住了。他把马厩门开了,那匹马却已没气力出来,他只好又去弄了些青草来,堆在那马嘴边,便不再理它,自去敞厅里呆坐。
次日那马摇摇晃晃走出,看见杨俟食,便来舔他。杨俟食把它的头推开,它轻嘶了一声,出去寻草吃去了。到了下午,那马肚儿溜圆地回来,在天井里伏倒了晒太阳。一人一马,一个偌大的制天院,制天院外还有一个偌大的世界,却是阗然无声。
过了几日,杨俟食背上忽长起个大疮,把他疼得死去活来。数日之后,那疮破了,流出许多脓血,沾了他一身。他已是浑身乏力,俯卧在敞厅地上,只当要就此死去,却见那匹青色马无声无息进来,伸长了舌头,在那脓疮处不住地舔。那舌头舔过之处,立时便是一阵入骨的清凉。不须三日,那疮便平复了。杨俟食只道是荀二荀老夫子那一剑发作了,没想到反手一摸,那疤痕却又不像剑伤,倒似是一个人的手印,手上的掌纹,亦都清晰可触。
他却不知,这本是金钱僧那夜举着他出来时,在他身上留下的手印。
厨房里的东西吃完了,杨俟食饿了一天,忽想起化性池里那些酒糟来。他去到大殿里,爬上石台,那酒糟虽是好多天没人照管,却依旧喷香无比,他蹲下捞了一团放进嘴里,竟是出奇的味美。那匹马竟也跟在杨俟食后面来吃酒糟,杨俟食也不理它,由着它吃,没想到它吃上了瘾,竟是不吃草了,每日里也和杨俟食一样,吃饱了酒糟,就在制天院里瞎晃。
渐渐地站在石台上已捞不到酒糟,杨俟食索性把铜鼎推倒了,一人一马,都把头伸进鼎里吃。如此不知过了多久,杨俟食只隐约记得雪也下过了,花也开过了,草也枯过了。他身上缁衣已破得一缕缕的,幸好他也不到别处去,便是光着身子,也无妨。
一日晚间,月明星稀,杨俟食被一阵阵的鸟儿鼓翅声惊醒,他也懒得出去看,翻了个身,抱住头继续睡。第二日醒来,吃了酒糟,他到制天院后小山上去看,只见小山北坡上,一只只的突厥雀,都插在棘刺上死了,想是夜里飞得太急,撞到了荆棘丛里。
这些突厥雀有鸽子般大,本是漠北草原才有,关内轻易不得见。杨俟食看罢了,也不知这些鸟儿为何都得了失心疯。到了晚上,那些鸟儿又忽啦啦忽啦啦地飞来,直飞到次日清晨,竟是不见停歇。一大早杨俟食便爬到小山顶上,朝北一望,只见一群群的突厥雀由北向南飞来,把天也遮住了。杨俟食坐在山上呆看,只是不解。到了中午,便隐隐有雷声贴着地滚过来,震得地皮一跳一跳的。杨俟食只当要地震,可等了半天,却也不似。那雷声却是益发响了,忽然只见北边天际处有黄尘扬起来,那黄尘愈来愈浓,愈来愈厚,杨俟食站起来,使尽目力看去,只见那黄尘前面还有一大片乌云也似的东西在飘。
他好奇心起,跳下小山,放开脚步,直往那黄尘起处跑去。他久未如此发力奔跑,竟是越跑越爽快,只是不想停下来。跑了半个时辰,远远望见黄尘下的东西,并非乌云,而是无数的突厥骑兵。杨俟食“哈哈”大笑,并不停下,反倒加快脚步,迎头向那些骑兵冲去。
从骑兵队里跑出一骑来,鹰也似地逼近,手里一杆长矛。“停下——停下——!”那骑兵喊道。杨俟食如何肯停,反倒朝着那骑兵撞去,“砰”地把他连人带马撞飞过一边去了。
立时便听见一片弓弦响,无数响箭呼啸着向杨俟食飞来。突厥人的弓箭劲锐无比,三百步外可穿皮甲,但射在杨俟食身上,却是一些效用也无。
眨眼之间,他便冲到了马前,一个突厥骑兵,抬起长矛朝他刺去。这一刺挟着马的冲劲,力道何止万斤,但只听得“喀喇”一声,长矛断成数截,那骑兵被震得飞起来,口里喷着血,霎时被马蹄踩成肉酱。
杨俟食发了狠劲,逆着马群.99lib.t>直往前冲。那些刀矛矢剑,招呼在他身上,却都被他的身体震飞。他便如一只不顾一切的箭鱼,拼了性命,把黑色的惊涛骇浪劈开,却又不知究竟要往何处去。他冲到骑队中央,只觉血里有东西在烧,再忍不住,放声长啸起来。那啸声锐利如剑,曲折如丝,愈拔愈高,直似要把天也刺穿一般。
那些突厥骑兵全被震住了,不待杨俟食冲到面前,就把马头扯过一边,让出一条道来。杨俟食霎那间纵穿过去,仍不停下,直冲到了十里外一座山头上,方止住啸声,停下脚步,转身俯视。
黄尘已是息了,那无数突厥骑兵全都立住,转过马来,望着杨俟食。
他脚下是无边无际的原野,头上是碧蓝如洗的天空。
他弯下腰,长吸口气,喊道:“我是杨无恭!我是杨无恭!我是杨无恭——!”
那日是武德九年八月癸未(公元626年9月23日),玄武门之变已过,秦王李世民已是做了皇帝,后来的史书,称他作唐太宗。
第四章
杨无恭的喊声犹在天地间回荡,却见骑兵队里一阵骚动,出来了几百骑,举着两面绣金白旄狼纛,向杨无恭立身的山岗下驰来。领头的两人,皆是绿绫袍,头裹帛练,又还有十几个锦袍编发的,似是突厥的大官儿,其余几百人,则是裘褐毳毛,身背长弓,腰悬短刃,只是面目却都不像突厥人,倒像是西域的胡人。
那群人来到山岗下,都跃下马来。那两个领头的,张开双臂,仰头望天,高声地说着什么,突然跪下,朝着杨无恭行起三叩九拜的大礼。其余的人,也都跟着跪下叩头。
原来当时突厥人多信萨蛮教,他们看杨无恭于千军万马中来去自如,都把他当作萨蛮教中的天神了。那两个着绿绫袍的,是突厥的两位可汗,一个唤作颉利可汗,一个唤作突利可汗,那突利可汗,又是颉利可汗的侄子。他们三叩九拜,却是祈求杨无恭与他们同行,并保佑他们此次战争取得胜利。杨无恭于突厥语一窍不通,只是呆呆地看着他们。两个可汗祈祷了半天,看这位天神似乎无意下山,只好站起来,牵着马,缓缓后退,直退出了一箭之外,方踏镫上马,回大队里去了。
杨无恭看他们走了,便缓步走下山来。他左右无事,倒颇想看看这些突厥人究竟想去干什么。没想到那些突厥骑兵,一看到杨无恭向他们走近,都忽啦啦跌下马来,向着杨无恭就拜。
杨无恭倒吓了一跳,只好停住,待他们拜罢了,又向前走,没想到那些突厥人又都拜了下去。杨无恭无奈,只好反身向山后走去,直到突厥人都上了马,继续向南去了,他才出来,远远地跟在他们后面。
又行了一个时辰,极目之处,已可看到渭水在长安城北门外流过。由此处去,再行五十里,便可直薄城下。那些突厥骑兵都在渭水北岸立住,排成一个巨大的扇形。
杨无恭悄悄地靠过去。那些突厥骑兵都身体绷直,控着弦骑在马上,却并不知身后杨无恭已是靠得近了。杨无恭寻了一棵大树,轻轻跃上去,放眼一望,只见渭水南岸也已聚了一队唐朝的兵马,只是人数不多,充其量只有几万,远不可与突厥骑兵相比。
片刻之后,从唐军里出来六骑,沿着渭水南岸骑过来,在便桥边停住了,似乎在对突厥人说着什么。杨无恭本是毫不在意,但看到这六骑出来,便似忽地落入冰窟里一般,连血也要冻住了,可转眼之间,那血又沸腾起来,仿佛他刚从冰窟里出来,又落入了火坑之中。
他做梦也似地从树上跃下,向那六骑跑去。中间本是隔着无数的突厥骑兵,他却不愿绕过去,就直接踏着突厥骑兵的头,如疯如狂地跑。那些突厥骑兵都戴着铁制的兜鍪,被他的脚一踩,兜鍪都扁了。突厥人一看到他,都把弓一丢,跳下马跪倒。待他跑到渭水便桥上时,突厥人已全都跪下,便是那两位可汗,也不例外。
杨无恭却连身也不回,他定睛向那骑在马上的六人看去。中间那个他认得,乃是在仁爱山庄里见过的秦王,只是现在一身杏黄战袍,大约是已做了皇帝了;最左边那位,他也认得,便是“食人八圣”中的朱喜;其余三位,他却是不识。可他真正想见的却是那最右边的一位,她虽是穿着铠甲,头戴铁盔,可杨无恭仍是清清楚楚地知道,这个人,便是能令自己生,又能令自己死的姬蕙。
他冲过便桥,直冲到姬蕙马前,心里想道:“我打死她,我这便打死她,她害得我还不够苦么?”
其余五骑看到突然有这么个怪人冲过来,都吓得后退不迭,只姬蕙仍是勒住马缰不动。杨无恭咬牙看着姬蕙,却见她脸上一抹轻蔑的笑,便似识得杨无恭是谁一般。杨无恭又向前一步,捏着拳,心里忽地犹豫起来。姬蕙骑的乃是桃花驹,那马看杨无恭离自己近了,忽然抬起头,把两片厚厚的嘴唇贴过来,与杨无恭亲热。
杨无恭吓藏书网了一跳,心道:“罢了,罢了,这女人本是我命中注定的冤家!”他退一步,转身跑走,身影如鬼魅一般迅疾飘乎,刹那间消失在黑沉沉的树林之中。
后来在《旧唐书》中,如此描述当时情景:“太宗与侍中高士廉、中书令房玄龄、将军周范驰六骑幸渭水之上,与颉利隔津而语,责以负约,..其酋帅大惊,皆下马罗拜。”
那做史书的,竟以为酋帅拜的是唐太宗,其实区区数言,“责以负约”,又怎能令桀骜不驯的突厥铁骑“下马罗拜”?他们拜的是被他们当作了天神的杨无恭,而不是大唐的皇帝李世民。
隔日,突厥人与唐太宗“刑白马”,“同盟于渭水便桥之上”。突厥人以为,天神踏过他们的头颅,立在他们与汉人之间,是不让他们与汉人交战。
次日清晨,突厥大军在熹微的晨光里,缓缓退去。
杨无恭随着突厥大军,向北行去。他换了一身紫红袍子,——紫红,在萨蛮教中,意味着神圣。
大军经朔方,跨过倾圮的长城,逾越河套肥沃的草原,来到黄河岸边。那时是枯水季节,突厥人编了无数草筏,花了数日时间,渡过黄河。
突利可汗建牙于幽州之北,渡过黄河之后,他向颉利可汗辞行,领着自己的五万骑兵,向东北方驰去。
颉利继续领着余下的近二十万人马向北驰行,沿途不断有人拔转马头,向另一方向行去。离去之人,乃是别的聚落的骑兵。颉利虽然号称乃控弦百万的东突厥之可汗,但真正控制在他的手下的人马,不过十万而已,其他的,或是属于突利,或是属于设。——设是一种世袭的官职,每个设都是一个大聚落的首领,他们每年都要向颉利纳贡,发生战争时,他们还须出兵助颉利作战。在东突厥广袤的国土上,总共有十个设,分布在东至呼伦湖,西至金山的漠北草原之上。
颉利驻牙于杭爱山下,鄂尔浑河东岸。他们从长安返回时,乃是九月,待行至杭爱山下时,已是隆冬时节。
那一年是突厥历中的狗年,往常十月左右,草原上便已是漫天雪舞,但那一年,直至十一月中旬,仍是不见雪落。草原已是一片枯黄,大军常常连续骑行数日,也见不到一个牧人的踪影。
那一日日暮时分,队列突然停下了,原来是有人看见了杭爱山的山峰。
一个传令兵由队首向队尾骑去,口中呼喝道:“下马,下马!”
突厥人下马了,草原上一片窸窣声,靴子踏在草地上发出沉重的声响,马匹轻轻地嘶着,摇着尾。
杨无恭被请到了队首,背对着杭爱山,站在颉利可汗跟前。颉利面向杭爱山和杨无恭,激昂地道:“多亏天神和杭爱山,我们才能平安回来,是天神和杭爱山给了我们生命,也只有天神和杭爱山才能拯救我们!”说罢,他把一只手放在胸前,默默站了一会儿,又跪下把马奶酒洒向大地。
待颉利做完这一切,突厥人都欢呼起来,跃身上马,向杭爱山山脚下的鄂尔浑河疾驰而去。只有颉利的五千卫队仍拥着颉利,在后面缓缓而行。这支卫队由西域胡人组成,他们被称做“符离”。在突厥语中,“符离”是狼的意思。突厥人崇拜狼,他们认为自己的祖先乃是人与狼相交所生。
突厥人回到鄂尔浑河东岸那日下午,北风如一把把钢刀,从杭爱山背后刮了过来,冰冷刺骨。到了晚间,风变大了,刮得毡包“哗啦哗啦”直响,次日清晨,下起了狗年冬天的第一场雪,那场雪连续下了数日,草原很快就被数尺厚的大雪覆盖,放眼望去,只有一片白茫茫的雪原。
次年正月,一队粟特商人来到了鄂尔浑河岸边,他们牵着骆驼和马,带来了盐、铁、金银首饰、玻璃器皿和各种各样的消息。颉利可汗把他们招入宫帐中,用上好的马奶酒和牛羊肉招待他们。他们告诉颉利说,汉人已经答应了东边的突利可汗的求婚,公主将在雪化时从长安出发,经太原和大同,到突利的牙帐去,与突利成婚,做突利的可贺敦(可汗之妻)。
早在几年前,李世民还是秦王的时候,突利可汗就瞒着颉利,偷偷与李世民结成了兄弟,如今,狡猾的汉人又要把公主嫁给突利。颉利知道汉人是在离间他们叔侄,“伟大的杭爱山神,我一定不让汉人的阴谋得逞!”颉利捏紧拳头道。
他走出宫帐,把两指插入嘴中,发出一声尖利的唿哨。哨音掠过宫帐外的无数毡包,穿过白毛风肆虐的雪野,传出了很远很远。片刻之后,从白朦朦的大雪里,走出来一个人。那人身材高大,脖子粗短,膀阔腰圆,乍看去就如北方森林里跑出的一头黑熊。——他是颉利可汗的符离长阿史那思摩。
颉利道:“我的勇敢的符离长,汉人又在耍阴谋诡计啦,他们想让突利成为汉人的女婿,我绝不能让他们的阴谋得逞!”
阿史那思摩站得像一座山,静静听着颉利说话。当天晚上,他派一个名叫步赖的符离去刺杀汉人公主。步赖歪骑在马上,左耳穿一只黄铜耳钉,脸上挂着暖昧的笑容,腰上挎着弯刀,向东南方驰去。
颉利焦急地等待着步赖的消息。两个月之后,人们在距鄂尔浑河一百里远的地方发现了步赖。他身上包着一层血红冰甲,骑着马,在雪野里晃荡。他什么也说不出来。临死前,他猛地睁圆了一双碧色的眼睛,高声喊道:“魔鬼!女人!魔鬼!女人!”
他不断地喊,不断地扯着自己的头发,直到把头发全扯掉了,才在痛苦中死去。
步赖死去的第二日,阿史那思摩备好马匹、弓箭、刀、马奶酒和肉脯,带上一个名叫烛龙莽布的符离,亲自去刺杀汉人公主。
步赖是他手下最好的符离,如果连步赖都无法做到,那就只有阿史那思摩自己出手了。
又是两个月之后,烛龙莽布一个人回来了。他是爬着回来的,他的两匹马在距鄂尔浑河还有数百里远的地方就累死了。烛龙莽布的十指被磨得只剩白骨,手臂和身体冻得乌黑,他在冰原上足足爬了一个月,才回到鄂尔浑河岸边。
“阿史那思摩死了,”烛龙莽布嘶嘶地道,“那个女人,那个女人是魔鬼!”
他在冰原上爬了一个月,便是为了告诉颉利这句话,说完之后,他便死了。
烛龙莽布死去那日,颉利用马刀劈了十个汉人奴隶泄愤。他在宫帐里呆呆坐了一个晚上,直到清晨,他才从地上站起。他捋了捋自己的黄胡子,端起碗喝了一大口热热的奶茶,走出宫帐,向聚落东边的一个毡包走去。
突然,他想起了什么,挥手招来两个在宫帐外守卫的符离,道:“去把神矛扛来,送到天神的毡包里去。”
从外边看去,这个毡包与其他毡包并无不同。颉利推开门,里面没有生火,从天窗透下一点淡淡的白光,光影里坐着一个着紫红袍子的人。
“伟大的天神哪!”颉利跪下道,“你的子民遭到了极大的威胁,只有天神才能拯救!”
颉利抬起头,看着天神瘦硬的脸。天神紧闭着眼睛,仿佛在听颉利说话,又仿佛是在冥思。颉利道:“狐狸一样狡猾的汉人要把他们的公主嫁给突利,天神哪,如果突利娶了汉人的公主,做了汉人的女婿,我们突厥人就完了!”颉利的声音变得高亢,“突厥人只有抱成一团才能打败汉人,从我们伟大的祖先土门可汉,到我的哥哥处罗可汗,所有的可汗都知道这个道理,只要突厥人抱成了团,凭着我们的长弓,我们的烈马,我们就可以把我们的荣耀带到大地的四极,但是,如果我们分裂了,那么,我们就会连契丹狗都打不赢。”
突然,毡包的门被推开了,两个符离,“吭哧吭哧”地,扛进一杆黑黝黝的铁矛。
“伟大的天神哪!”颉利又说话了,“这杆铁矛,是突厥的先祖土门可汗用过的,他挥舞着它,纵横八荒,所向无敌,建立起了突厥汗国,现在,我要把它献给天神!”
两个符离放下铁矛,跟在颉利后面出了毡包。门重新被掩上了。杨无恭睁开眼睛,他来到突厥已久,隐约听出颉利是在求他杀了汉人的公主。他看着膝前那杆铁矛。这是一杆全由钢铁打成的铁矛,矛头三棱,上面有一个金线嵌出的狼头,锐利的矛尖上,游动着一丝隐隐的血红。
那日夜里,杨无恭攥着铁矛,从鄂尔浑河岸边的聚落出发,向东南方奔去。
月光下,雪原蓝莹莹的。夜空低垂,仿佛要滑落下来,摔在这冰冷广漠的雪原上,裂成无数黑色碎片。
在萨蛮教的教义中,天分七层,地亦分七层。最下面的一层天呈弧形,与最上一层大地相接。天神们住在天上,而地下则是住着突厥人的祖灵,普通亡灵和鬼魂。人类住在最下一层天与最上一层地之间,惟有巫师能自由地在这三界出入。
第二天清晨,杨无恭跑出了五百里。他休息片刻,捉了两只野兔,把它们生生吃了,又继续向前飞奔。
杨无恭知道自己不是天神,但自己又还能算是一个人吗?在他看来,自己或许更像一个游魂,既升不了天堂,又下不了地狱,只能在大地上不停地游荡,孤苦无依,直到有一天倒在荒野里,像野狗一样死去。
他一直不停歇地向南飞奔,只有在肚子饿时才放慢脚步,捉几只野兔或土拨鼠充饥。雪原上没有一个人。寂静如潮,在他的耳中鼓荡,呼啸,汹涌。有时他停下来,想听听这雪原上的寂静是不是真的能发出声音,但他什么也听不到,寂静就是寂静,他只好又迈开步子飞奔。他的伙伴,除了那杆铁矛,便只有那无边无际的寒冷,它包裹着他,粘着他,钻进他的胸膛,又调皮地把他的睫毛冻得粘在一起,把他的手冻得乌紫。
有一天,他仿佛听到有一声声“咔咔”的声音在雪原上隐现,他停下,支楞起耳朵去听,但“咔咔”声消失了,于是他继续奔跑,可那“咔咔”声又回来了,他再次停下,有么?没有。他只好再次奔跑。
一天一夜之后,他确定无疑地知道,前方确实是有什么东西在不断地“咔咔”响着,如一头庞大的怪兽,于冬眠中苏醒,正慢慢抖动身体,振去身上的冰壳。
黎明时,他跑到了一道长长的冰坂下。他停住了,他知道那个秘密就隐藏在这道冰坂之后,现在,这“咔咔”声是如此清晰。
他长吸了口气,憋足了劲向上奔去,跑到一半时他滑了一跤,但他立即跳起,继续一跌一滑向上跑。他立住了,下面是一道长长的雪原,缓缓伸入无边的黑暗之中。“咔、咔、咔、咔咔咔咔……”
他觉出自己的手在抖。但天渐渐亮了,晨曦之中,他看到雪原在前面数里处猛地跌落下去,然后是一道广阔的,黄色的冰面,由北向南绵延而去。
他知道这是正在解冻的黄河。他的手不再发抖了,他跑到黄河岸边,放声长啸。
过了黄河,春天渐渐显露。草原现出了绿意。先是淡淡的鹅黄,而后,鹅黄变成嫩绿,嫩绿变成葱绿,葱绿又变成了油绿。突然有一天,他遇上了一只燕子,接着,他又遇上了一朵蓝幽幽的马镰花。
他向南,向南。燕子不再是一只,而是成群结对,它们鼓着蓝闪闪的翅羽在油绿的草原上梦一般滑翔,令杨无恭不断停下,为它们的美而黯然神伤。
而马镰花也变成一丛一丛的,在草原上繁星一样盛开。杨无恭在毯子般柔软的草原上奔跑,破旧的毡靴上染了一块块的翠绿。
他忍不住开始希望这样的奔跑能够无休无止持续下去了。一天中午,他跑到一个高高的高岗上,他不得不停下,——在下面的草原上,马镰花正如火如荼开放。这蓝幽幽的花朵,把草原全遮住了。草原被染成了或浓或淡的蓝色,这蓝色如波浪般起伏,直向天边涌去,而天是蓝莹莹的,在这蓝莹莹的天空下,无数的燕子,正在鼓着它们蓝闪闪的双翼飞翔。
杨无恭在高岗上立了很久很久,他有些不想把脚踏在这些蓝幽幽的花上。直到金乌西坠,他看见一队人马,旌旗招展,拥着一辆华丽篷车,由南边缓缓而来。
杨无恭不再犹豫,他单手握住铁矛,矛尖直指前方,由岗上直冲而下。马镰花被他踢得四处飞溅,燕子惊慌地闪避着。一人一马冲过来,那马披着铁甲。马上武士呼道:“大胆狂徒!”杨无恭脚下加劲,如一道闪电,猛地向那马击去,手中铁矛从马的胸口刺入,直穿过去,从马的臀侧钻出。杨无恭一闪而过,右手一松一握,已把铁矛拔出,头也不回地向前飞奔。那马又冲出数丈,方才向左一歪,倒在了草原上,鲜血从它胸口喷涌而出,刹那间把草地染红。
马上的武士挣扎着从死马身下爬出,睁大双眼,惊愕地看着那道火焰般的背影。
杨无恭已是冲入大队之中,铁矛一刺一挑,便有一个武士飞上半空,来不及挑开的,他便用身子连人带马撞过一边。但那些武士却是勇猛无比,虽然明知必死,仍是不断涌上。杨无恭索性抡圆了铁矛,向人群扫去。片刻之间,距篷车已是不远。杨无恭忽觉铁矛略偏了偏,张眼一看,原来是那“食人八圣”中的孟壳孟老夫子,举着一匹马来阻自己,身后又还站着程鱼程鼠兄弟俩。杨无恭“哈哈”大笑,奋力一刺,铁矛穿过马肚,刺穿孟老夫子的咽喉,杨无恭把铁矛一扫,把孟老夫子和马都甩了出去,又顺势将冲过来的程家兄弟撞飞。这时距篷车已是不足五丈。杨无恭正待跃身而上,眼前忽地一暗,只见一道黑影,避开他的铁矛,斜斜地飘过来,在他胸口上印了一掌。那掌力竟是出奇的浑厚,虽是伤不着杨无恭,但仍是迫得他向一边滑去。
杨无恭略停了停,向那人看去,是一个矮矮小小的老尼,身着缁衣,头戴尼帽,颦眉蹙额,正是曾在流枫川中见过的姬蕙的师父寂灭。
杨无恭愣了一愣,他没想到竟会在这里遇上寂灭。但方才自己生生受了寂灭一掌,却也毫发无伤,他心中已自不惧。“让开!”杨无恭道。他抬眼看了看那辆篷车,就这么歇了一歇,那辆篷车又已驰出了数十丈远。
寂灭并不出声,只是岿然立在杨无恭面前。她虽是身材矮小,但这么一立,却压得杨无恭有些要喘不过气来。她额上刻满深深的皱纹,脸颊凹陷,嘴亦是瘪的,与寻常老媪并无差异,只是她的眼神却有些怪异,杨无恭与她对视了一眼,便不由得打了个噤,——那双眼里没有一丝的活气,根本就是一双死人的眼。
杨无恭怒道:“老妖婆,还不快滚!”他顾忌寂灭是姬蕙的师父,实是不想伤她。
但寂灭仍是动也不动,那辆篷车已是愈驰愈远了。杨无恭奋力一跃,从寂灭头顶上跃过,但寂灭已是如影随形地翻到他前面来,抬手便是一掌,那掌力一波一波地直涌过来,又把杨无恭阻住。
杨无恭大怒,抬起铁矛,照着寂灭掌心直刺过去。寂灭不敢硬挡,闪身避过。杨无恭本不欲伤她,见她闪开了条道,便冲了过去。但只跑出了两步远,寂灭又跟了上来。杨无恭脚下不停,照着那团黑影,抡起铁矛直扫。但寂灭便如一只老鸹似地在空中一翻一转,又是一掌劈在杨无恭肩上。杨无恭借着掌力往侧边斜跨两步,又照直了往篷车猛冲。他知道便是自己真想伤了寂灭,只怕也做不到,索性不搭理她,反正她也伤不到自己。这主意一定,脚下果然快了许多。寂灭缁衣宽大,追逐腾跃,也不知在杨无恭身上劈了几十掌。无数马镰花被寂灭掌风带起,在杨无恭身周旋转,恍似一道道蓝色激流,掌风所及之处,燕子纷纷飘坠,如同一片片黑色落叶。却总归是拦不住杨无恭,眼看他已是追上了篷车,寂灭忽地翻到前面,抓住矛尖向下一扳,脚下用劲,在草原上划出一道深可及膝的长沟,竟是迫得杨无恭停下了。杨无恭冷冷一笑,把矛尖向上一挑,寂灭双足离地,借不到劲,再阻杨无恭不住。杨无恭已是跃起,连人带矛,照着篷车直刺过去。
这一刺如雷霆万钧,在篷车板壁上捅出了一个大洞。杨无恭隐隐看到里面一个艳装女子,正低头敛眉而坐。他踊身而入,铁矛直向那女子胸口刺去,没想到那女子竟是不闪不避,反倒抬起头来,一双星眸,如春水,如秋波,向杨无恭看去。
杨无恭“歘”地立住,矛尖已是触着那女子胸口,却是再刺不下。
寂灭松手从铁矛上落下,看着她面前的两人。
杨无恭看着那双眼,心里忽喜忽悲。他做梦也想不到,这位即将嫁给突利可汗的汉人公主,竟然便是自己朝思暮想的姬蕙。
姬蕙轻轻..推开铁矛,向着杨无恭走了两步,道:“你是杨无恭?”
杨无恭一怔,没想到姬蕙竟是一眼便认出自己,“不,”他道,“我——我叫勾新!”
“是吗?”姬蕙手一抖,红叶刀从她袖间滑出,她反手握住,又向前走了两步,将刀尖抵在了杨无恭胸口上。“杨郎,”姬蕙轻笑道,“你又何必骗我,我只需嗅上一嗅,便知道你是我的杨郎了!”
“嗅上一嗅?”杨无恭茫然道。
刀尖已划开了他的长袍,抵住了他胸口的肌肤。
姬蕙道:“是啊!你身上有枫叶味,泉水味,青草味,原先呀!还有些书生的酸味,现在这味道没啦,倒添了些牛羊的膻味。”
杨无恭握着铁矛的手慢慢放了下去,他觉得自己的肌肤在姬蕙的刀尖下渐渐变得柔软了。“是吗?”他看着姬蕙的花媚玉颜,知道自己情愿便这么死在她的刀下。
刀尖缓缓插进去一点,停住了,姬蕙手腕猛地一抖,已在杨无恭胸口上刻下了五个字。
她道:“师父,咱们走!”便跳下篷车,抢了匹马,翻身跃上。寂灭跟着跳下,走在姬蕙马前,看也不看杨无恭一眼。
杨无恭也跳下篷车,亦步亦趋地跟在姬蕙和寂灭的后面。他长袍的胸口处碎成一条条的,有血在滴下来,他低头看了看,清清楚楚看到胸口上刻的是“阿蕙的男人”五字,他满足地笑了。
一只燕子在他眼前掠过,黄昏降临,在绚丽的夕阳下,马镰花变得更美丽,也更神秘。
杨无恭觉得自己不再是一个游魂,也不再是一个肌肤如铁的魔鬼或天神,他觉得,自己现在是一个平平常常的,因爱而心碎的幸福的男人。
他们渡过黄河,又向东北方走了几百里,终于遇上迎亲的马队。突厥人非常诧异,因为据他们所知,应该有三千人的军队护送公主出嫁,但是,如今却只有不到两千名衣衫破烂的骑兵护送,尤为怪异的是,其中又还有一个尼姑。幸好带队的突厥大官叫登利梅录的,认得婚礼使卫尉卿李锐,突厥人才没有怀疑姬蕙一行的身份。但很快,突厥人看到后面又走来一个人,身材瘦削,着紫红袍子,他们立时跪了下来。这人正是杨无恭,突厥人都知道他是天神,已被颉利可汗请去做了突厥汗国的国师。
“原来是天神在护送汉人的公主,”突厥人想道,“这可抵得上一百万的军队。”
此后,每行出数百里就会遇上一个迎亲的马队,数目由五百到三千人不等。
半月之后,行到突利可汗的牙帐处。迎亲的马队已超过万人,浩浩荡荡,颇..是壮观。
突利驻牙于一座土山之下,山前一道河流,山上生了密密的松树和杉树。早在一个月前,突利已命人搭起两座镶金错玉的大宫帐,一个自己住,一个给未来的可贺敦住,又还有一个大毡包,这是让汉人公主婚礼前住的,婚礼结束后,便要拆掉。
姬蕙乖乖住进那个毡包里,换上了突厥女子的服饰。突利来看姬蕙,喜滋滋的。他只有二十五岁,宽脸盘,高颧骨,矮胖身材,下颌几缕黄须。他带来几个突厥贵妇,教姬蕙成婚的礼仪,又命人椎牛宰羊,招待婚礼使卫尉卿李锐和护驾的骑兵。
杨无恭自己有个毡包,每天都有突厥人到他的毡包里祈福,杨无恭也由着他们跪拜磕头。
数日之后,便是突利择定的吉日。太阳初升时,突利在自己牙帐前东向而坐,贵妇们拥着姬蕙,向突利行突厥人的跪拜礼,拜罢,姬蕙回自己牙帐中,换了一身可贺敦的服饰,乃是茜色通裾大襦,头上一个金饰冠,颇似鹿角,又来拜突利,拜罢了,上了旁边一辆早已备好的彩舆,突厥的大官儿们抬着彩舆,在牙帐前转了九转,姬蕙下了彩舆,坐在突利旁边,亦是东向,接受突厥官员的朝拜。
婚礼这便算是完成了。姬蕙回自己牙帐中,突厥人大张筵席,与汉人一起在草原上狂欢。到了夜里,又升起无数堆篝火,众人或欢歌雀跃,或狂喝滥饮,又有男子聚成一伙樗蒲为戏,女子围成一圈踏鞠取乐,直闹到天亮,方才散去。
那一日清晨竟是寂无人响。牛羊都散在草原上,无人牧放。辰牌时分,杨无恭牵了两匹马,鞍鞯齐备,又还有许多干粮清水,手上握着铁矛,到山上树林内静候。一个时辰之后,姬蕙亦牵了一匹马来,马上驮着一个人,走近一看,原来是婚礼使卫尉卿李锐,反剪了手绑了,犹自醉醺醺地浑然不觉。
姬蕙看着杨无恭,觉得他似乎有些不像是自己的杨郎,但又不知自己怎么会突然有如此感觉。
杨无恭亦是看着姬蕙,他知道她会来,他知道他们又一次做了惊天动地的事,但他仍是用目光去问姬蕙:你做了么?做了么?
姬蕙把眼睛转过一边,带着莫名其妙的冷静,道:“他死了!”
杨无恭缓缓走过去,把姬蕙拥入怀中。姬蕙哭了,多少个夜晚,她于梦中与杨无恭相依相拥,却是直到此刻才得成真实。
那坚实的胸膛,那魂牵梦萦的气息,那紧紧箍着自己腰肢的双臂,那频频落在自己青丝上的火热的吻……姬蕙知道,这一次他们再也不会分开,不会!
他们不停地向西狂奔,直跑到马匹再也跑不动了,才在一处坡顶上歇下。那时已是夜晚,黄黄的月牙儿挂在草原淡绿色的天上,晚风推着草浪,从远处一圈圈地荡过来。
姬蕙削了一根木棍,从李锐领口插下去,直插到裤角,用毛绳死死绑了,绳头与李锐头发打个死结,系在一根钉入土中的木橛上。
她在地上铺出两块狼皮,对杨无恭道:“杨郎睡罢!”
杨无恭如何肯自己先睡,定要姬蕙先躺下,姬蕙却也不肯,两人索性不睡了,相拥着坐在狼皮上,亲亲热热说着话。
原来自汉武帝始,朝廷中便有了一个专管和亲事宜的机构,汉时称柔远台,隋时称偃兵阁,到大唐开国,又改称垂仁堂。此事极隐密,经数百年而不为外人所知。机构中并无朝廷任命的官员,只一个师父,带着数十位徒弟。那些徒弟,自然都是女子,她们大多是以前获罪官员的女儿,父亲被砍了头,家亦被抄了,自己亦成了奴婢。她们从小便跟着师父学蛮夷的语言,什么吐蕃柔然铁勒突厥日南新罗波斯,皆要学会,又还要练武、读书,还要学女红和礼仪,待她们到了十六岁,便说她们是公主郡主,有哪个可汗赞普叶护来求婚了,便把她们嫁出去,说是和亲,偃兵息甲,永致和平。
姬蕙,还有娇娇,便都是那垂仁堂中长大的公主。武德贞观年间,能与大唐一争雄长的,只有东西突厥,原本该娇娇嫁去突厥和亲的,但娇娇已死,虽不能说是姬蕙所杀,但毕竟与姬蕙大有干系,寂灭答应不杀姬蕙和杨无恭,却要姬蕙顶了娇娇的差事。这便是为何姬蕙说,最多只能与杨无恭相守五年的缘故。
杨无恭只觉心里凉嗖嗖的,照如此说,以前那些嫁出去的公主,竟都是假公主了。
他问道:“学女红礼仪便罢了,为何还要你们习武?”
姬蕙道:“你当我们只是嫁过去就完事了么?还要刺探军情,迷惑男人,散播谣言,挑拨离间,总之,朝廷叫我们做什么,我们便需做什么。说不定有一天,朝廷说你的男人该死,你就得做一回刺客,把你的男人杀了。你可知道把和你一起生活了几十年的男人杀了是什么滋味?现今颉利可汗的可贺敦,便是我的师姐,你可知道他杀了几个男人?”
杨无恭脑海里浮出一个圆圆胖胖的中年妇人的身影,他摇了摇头。
姬蕙道:“她本是隋朝的义成公主,开皇十八年嫁给启民可汗,不久,炀帝嫌启民可汗不听话,让她把启民可汗杀了,她便杀了启民可汗,嫁给了启民可汗的儿子始毕可汗。又过了不久,姓李的当了皇帝,又嫌始毕可汗不好,要她把始毕可汗杀了,她便杀了始毕可汗,嫁给了始毕可汗的弟弟处罗可汗,可没过几年,朝廷又嫌处罗可汗不好,于是,她又把处罗可汗杀了,嫁给了处罗可汗的弟弟颉利可汗。如今,汉人又要和突厥人打仗了,只怕她这颉利可汗的可贺敦,也做不长久了。”
杨无恭问道:“你说她是你师姐,难道,她的师父,亦是寂灭?”
姬蕙道:“不错。我从小时第一眼见到师父,她便是这副模样,现在,我要二十岁了,可她还是这副模样。别人说,师父一直就是这样子,竟没人知道她究竟活了多长时间,反正,该是很老很老了罢!”
两人断断续续说着话,不知不觉,已是深夜,虽然前途依旧迷茫,但终于能和自己心爱的人相守,姬蕙心中安宁幸福,渐渐在杨无恭怀里睡着了。
杨无恭自己也是朦朦胧胧,将睡而未睡,忽然隐隐听得有马蹄踩在草上的声响。他睁眼一看,只见黄黄的月牙下,无数黑影正从远处缓缓逼过来。他吓了一跳,没想到突厥人这么快就追了上来。
“阿蕙,阿蕙!”他轻轻摇着姬蕙。
姬蕙哼了一声,却把头更深地埋进杨无恭怀里。杨无恭见她睡得香,又有些不舍得叫醒她。他转头四顾,想看看往哪里逃好,却又是一惊,只望见四面八方皆有突厥人在逼过来。
他急了,又摇了摇姬蕙。自从姬蕙在他胸口上刻下那五个字,他虽仍是力大无穷,却再也不能刀枪不入。此刻那么多突厥人一起逼过来,他还真有些担心冲不出去。
姬蕙朦胧醒来,揉揉眼睛,看见突厥人,却是嫣然一笑,亲了亲杨无恭,从他怀里跳起,走出几步,对着突厥人喊道:“你们的梅录呢?快叫他出来!”
她用的是突厥语,梅录却是突厥的官号,那时在突利的聚落中,乃是登利梅录掌权。
突厥人停下了,过了一会,一人一骑从东边过来,在坡下停住,果然便是登利。
姬蕙仍是用突厥语道:“登利,我知你不在乎突利的死活!”登利冷冷道:“不错!”姬蕙道:“你答应我,从此不再与我为难,我便将李锐还给你。否则,你也看到了,天神和我再一起,莫说是你,便是全部突厥人都一起来了,就能阻住他杀死李锐么?”登利道:“你说的对!”姬蕙便返身回来,拔出红叶刀,“嗖”地割断李锐身上绳索,抽出木棍,一脚把他踢下坡去。李锐翻着跟头滚下去,登利在马上一探身,抓住李锐腰带,轻轻把他提上马背。李锐早已吓得手足无力,趴在马鞍上,连话也说不出来。
登利也不出声,一提缰绳,缓缓回去。
片刻之后,突厥人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草原上仍是空寂迷朦,仿佛刚才的一切,不过是场迷梦。
姬蕙依在杨无恭怀里,却再也睡不着。一只突厥雀从草丛里飞起,“扑楞楞”地,飞出几十丈远,又落在草原上。
杨无恭看着淡绿的天,黄黄的月牙,只觉心中甜美幸福,恨不得要喊出来,好让全世界都知道。
姬蕙突然“哧哧”地笑出来,杨无恭道:“怎么?傻了么?”
姬蕙道:“你道李锐是谁?”
杨无恭道:“谁?”
姬蕙道:“他是平阳公主的私生子。”
杨无恭这才知道为何登利如此害怕李锐被杀。原来平阳公主于大唐开国时立下大功,至今仍握有兵权,若是她的私生子在突厥人地盘里被杀了,只怕汉人与突厥人之间,立时便有一场大战。
杨无恭又把姬蕙往怀里搂紧了些。姬蕙把双手抬起,搂住杨无恭颈项,低声道:“杨郎,我年幼时,在师父的禅室里,发现一本书,那书又黄又脆,不知多少年没人翻过了。我偷偷翻开来,看见书里说了好多奇奇怪怪的事,有会飞的老虎,长着七个头的蛇,比山还大的怪鱼,高得能捅破天的巨人……”
说到这里,姬蕙停下了,似乎沉入了回忆之中。杨无恭道:“说呀,我听着呢!”
姬蕙便道:“那书里说,在极西之地,有个国度,叫大食国。那大食国西边,便是无边无际的大海了。有一年,有一伙人,乘着一艘大海船,向西航行。他们飘啊飘啊,飘了一年,两年,还是一百年,两百年,没人算得清,终于飘到了大海的西岸,那岸上啊,也有个国度,那里的人都长得很美,每个人都和自己心爱的人生活在一起,有吃有穿,还……还生养了许多的小娃娃……”
姬蕙说到此处停住了,她的心砰砰地跳,身子如火在烧。杨无恭不由心中黯然,道:“我们……我们再也生不出小娃娃了!”
姬蕙轻轻抚着杨无恭的脸,接着道:“……有些人嫌生小娃娃麻烦,他们呀,就到山里去,山里长了好多好多稀奇古怪的树,其中有一种树,不结果子,只结……只结小娃娃,那些小娃娃一看到有人来,就笑呀笑呀,他们就问树上的小娃娃:‘你愿不愿意跟我回去呀?’有些娃娃愿意,有些娃娃不愿,他们就把愿意的娃娃从树上摘下来,带回家里。”
杨无恭道:“阿蕙,我们也到那山里去,摘下好多好多娃娃,带回家去养。”
姬蕙“嗯”了一声。
他们不说话了。月牙儿沉下去,沉下去。天空暗了,变成磁蓝,变成紫红,变成铁一样的黑。
姬蕙心里默默地想:“可是,还有师父,她在哪儿呢?是在很远很远的地方,还是,就在我们的身后。”
她觉出杨无恭在轻抚自己的背,她舒服极了,喃喃地呼着“杨郎、杨郎”,又睡着了。杨无恭自己亦是累极,只多撑了一会,便把头歪在姬蕙背上,也睡着了。他做了个梦,梦到自己和姬蕙找到了那个西海尽头的国度,他们到山里摘下了好多小娃娃,有男孩,也有女孩,那些娃娃,一落地便会走,他们跟在自己和姬蕙后面,走啊,走啊,走出了大山,走到自己和姬蕙的家里,那是一座大庄园,庄园四周生满枫树,那些枫树啊,一年四季,皆是叶红如火,美极啦!
草原的早晨悄悄来临,一只鹧鸪柔声叫着“特勒勒勒”,飞过山丘,把沉睡中的杨无恭唤醒。天空深邃,清澈,草地上闪着露珠晶莹的亮光。杨无恭看见一道宽宽的亮黄光带,爬过远处的山丘,亮闪闪地逼过来,转眼间从他右边晃过去,把他身下的山坡照遍。他忽地感到背后爬过一股暖流,嘶嘶响着,烧着他的四肢百骸,像一道细细的火苗。
他重新把头埋在姬蕙背上,眼里噙满滚烫的泪水。
第五章
那日他们又骑着马向西行了数百里,傍晚时在一小湖边歇下了。
此处颇荒僻,湖里的鱼都不避人。姬蕙削了根鱼叉去叉那些鱼儿,不一会儿就叉了两条上来。杨无恭已升起了一小堆篝火,姬蕙把那两条鱼在火上烤。那鱼颇肥,油脂落在火上,“吱吱”直响,但姬蕙烤鱼的工夫却是不佳,烤得有些焦了,吃起来带着苦腥味。杨无恭怕她不欢喜,一边狼吞虎咽,一边说着“烤焦的好吃”,看得姬蕙直笑。
吃完了鱼,两人到湖边坐下。姬蕙把满头青丝散开,让杨无恭替自己梳头。那梳子是象牙雕成,已用了多年,拿在手中暖暖的。杨无恭坐在姬蕙后边,让她靠在自己怀里,一根一根替她梳。
落日的余晖照在湖上,映射出大片大片的金色粼光。尚未化尽的冰,在湖面上漾着,被阳光一照,变成娇艳的淡紫色。
天渐渐暗下来,两人又去拾了些干草枯枝,堆在篝火旁。
黑夜从四面八方聚过来,到了距篝火十步远处,都畏畏缩缩停住,忽退忽进,像是怕被那光与热灼伤一般。草原上的黑暗仿佛无边无涯,天上虽是繁星闪烁,但出了篝火那小小的领地,杨无恭与姬蕙便什么也看不到了。湖水推着冰凌,轻轻刮擦着沙岸,像是有无数忧伤的野鬼,在草原上来回倘佯。
两人相依着,半睡半醒,坐到夜深,隐隐听到远处有什么东西在走过来。不是人,是一个极小的东西,踩着嫩草和枯枝,一跳一跳地过来。杨无恭慢慢伸出手,握住放在旁边的铁矛;姬蕙往杨无恭身上靠了靠,抓住他的衣襟。
篝火昏黄的光幕被撕开一道细细的缝,一个灰黄的小东西跳进来,用它红红的眼睛,瞪着杨无恭和姬蕙。
杨无恭松了口气,道:“是一只野兔。”姬蕙笑了,怜惜地把它捧在手里,举到眼前细看。是一只去年才生下的野兔,冬天的厚毛尚未褪尽,捧在手中绒绒暖暖的。它露出两个大大白白的板牙,鼓着红宝石一样的眼睛,东张西望,逗得姬蕙“咯咯”直笑。
但野兔眼睛里的神彩在疾速退去,仿佛时间正在它的体内如狂飙般远逝,那只野兔在衰老,衰老,衰老……它的毛不再光滑柔润,而是干枯、打结,它的趾爪从脚毛间伸了出来,爪尖弯曲,再缩不回去,它的门牙亦不再洁白,而是变成难看的黄褐色。这一切都发生在瞬间,当姬蕙反应过来,惊叫一声,把野兔抛出去的时候,那只野兔已是死了。它就这样在姬蕙的手里,于瞬息之间,度过了自己的一生。
杨无恭抱住姬蕙,问道:“怎么了?”姬蕙在他怀里摇着头道:“是师父,是师父,她来了!”杨无恭抬眼向黑夜里望去,但他什么也看不见,看不见。
这一夜再睡不着。次日,两人同乘一骑,松着辔,缓缓而行。寂灭既已追上,他们再逃也是无用,索性走慢些,好早点儿与寂灭做个了断。但却是一日未见寂灭踪影,天黑时他们歇在土坡顶上,堆了篝火,吃了干粮,相依着坐下,心里都七上八下。
杨无恭知道以自己现在这几斤蛮力,绝不是寂灭对手,而姬蕙所学,与寂灭相比,无异于沧海中之一粟,根本不值一提。想到此处,他反倒有些欢喜起来,——人终究逃不过一个死字,早些迟些,本无多大差别,若是能和自己心爱的人死在一处,却也算是没白过了这一生。
他就这般忽喜忽忧地想到半夜,又隐隐听得有声音在逼过来,这回却是一阵阵的“沙沙”声,如潮水一般,起起落落。
杨无恭站起来,使尽目力向黑暗里望去,只影影绰绰看到许多灰白的光影在跳过来,熙熙攘攘的,小小的光影,仿佛还离篝火很远,却突然间便破开光幕站在他们脚下。依旧是一只野兔,雪白的板牙,红红的眼睛,略带些惊诧地看着杨无恭和姬蕙,然后,于瞬息间衰老,倒下,死去;跟着是另一只略大些的,篝火舔上了它的右腿,立时便升起一股焦糊味,它疯了也似地挣扎,却尚未待它挣出,便已在火中老去,死去;而后,又是另一只,用乞怜的目光看着姬蕙,似乎在乞求姬蕙救一救自己……这些野兔便这般一只接一只跳进来,像着了魔一样,篝火边很快就堆满了野兔的尸体。
杨无恭想起白日里姬蕙对自己说的话,她说寂灭有一种怪异的武功,能让人于瞬息间老去。这些野兔便是寂灭的信使,告诉他们那武功的可怕。但更可怕的并不是像野兔那样,老了,死了,而是老而不死,她让你老到痴了,呆了,瘫了,却不让你死,而是让你生,让你无穷无尽地活下去。
杨无恭不相信这世上有如此可怕的武功,姬蕙说她原本也不信,可是如今她信了,当那只野兔在她手里于瞬息间老去,她便信了,她能感觉到那只野兔的惊恐与绝望。
现在杨无恭才知道步赖和烛龙莽布为什么称寂灭为“魔鬼”,不,她比魔鬼更可怕,杨无恭看着脚下层层叠叠堆起的野兔的尸身,心中想道,这女人一定有无数种让人痛苦地死去的方法,不,最可怕的,是痛苦,而不死。
黎明来临时,篝火四周已堆满了野兔的尸体,偶尔有一只尚未断气,把腿脚颤栗着伸向天空,蹬着,蹬着,终于也静止了。
随着太阳升起的,还有白色的蛰气。杨无恭在草原上呆得久了,知道这是暴风雪将来的征兆。他站在坡顶上四处张望,想找一个躲避的地方,只望见北边目力尽处,似乎有一个小小毡包,便趟开野兔的尸身,从坡上下来,与姬蕙一起纵马向那毡包驰去。
只跑出数里远,胯下马儿忽然前足立起,颤声长嘶,险些把杨无恭和姬蕙攧下来。两人睁目一看,正是寂灭,站在前方数十丈处,身着缁衣,头戴尼帽,目光如死人般阴沉,若非脸上还隐有一丝血色,杨无恭真要以为这个站在自己和姬蕙面前的尼姑,本就是从地狱里逃出来的恶鬼。
犹为可怖的,是由她身上升起的那一团团阴冷之气。“杨郎!”姬蕙靠在杨无恭肩上,眼里全是惧意,她觉得身子里有什么东西在迅疾飘逝。
“你看!”姬蕙指了指寂灭脚下,她觉得自己的身子愈来愈空,恨不得躺下歇一歇才好。杨无恭顺着姬蕙的指尖看去,只见到寂灭脚下的嫩草在迅速枯萎,那死亡的枯黄色,一圈一圈波浪般荡过来,向杨无恭和姬蕙逼近。
“不!”杨无恭扶姬蕙坐下,他不知如何是好,难道便这么看着姬蕙老去,花媚玉颜瞬息间变成鸡皮鹤发?这是何等的残酷!
他想只有自己的身子能阻住寂灭的阴气沾染到姬蕙,便拼尽全力绕起圈子来,他只想着快点绕啊,绕啊,把自己绕成一座山,一片海,把姬蕙绕成山里的一棵枫树,海里的一方小岛,没有人能伤害到她,那怕只是小小的一个指头的伤害,也绝不能加在她的身上。
马儿颤栗着,想逃走,却逃不走,它们倒在地上,皮肤松驰,起皱,鬃毛脱落,瞳仁睁大,在绝望与惊怖中死去。
杨无恭仍是绕啊,绕啊,他四周的草都枯萎了,甚至连藏在草里的小虫子,还有居住在土里的鼠类,也都无声无息地老去,死去,可他仍在绕啊,绕啊,终于在姬蕙身下绕出一小片青青的草,他看到姬蕙脸上渐渐有了血色,就欢喜起来,绕得愈发快了。
可他跟着就看到寂灭老鸹一样地飞过来,缁衣在渐起的风里猎猎作响,她一掌拍过来,杨无恭不敢躲,他怕一躲那阴气就循隙而入,他把手中的铁矛向寂灭刺去,寂灭一闪,拍在了杨无恭肩上。
杨无恭再不是原来的杨无恭了,阴森森的凉意透过肩胛,蛇一样在他的身子里穿行,但他强自撑住,一边绕圈,一边疯狂地挥起铁矛。
寂灭看他铁矛舞得急,一时间倒不敢靠近,只是远远看着,但只要杨无恭稍有疏漏,她便跃过去,在杨无恭身上拍下一掌,她不信杨无恭能无休无止地撑下去。
风愈来愈大,卷起地上枯干的草叶,一蓬一蓬的,在草原上忽疾忽缓地飘飞。暗红的云布满天空,低低的,沉沉地,压在草原上,几只灰色的突厥雀被这怪异的景象吓坏了,从草窝里飞出来,在狂风中漫无目的地飘来荡去。
寂灭似乎也被这即将到来的暴风雪所震慑,她不再等待杨无恭慢下来,而是飞身上前,双掌如车轮般翻飞,向杨无恭打去。如果杨无恭此刻能看一看寂灭的眼睛,便会惊讶地发现,那目光中竟然藏着一丝飘乎不定的惧意。但杨无恭已不可能张眼去看什么别的物事了,他拼了命把铁矛挥舞起来,拼了命去忍住身子里那深入骨髓的冷,终于他狂啸了,像一头落了单,被一群狮子攻击的野象,那声音里充满愤怒和绝望。
风停了一小会儿,不知何时雪花飘下来,一落在地上,便化成了水,有些甚至尚未落地,便已化成雨,飘洒下来。
仿佛有一种悠长的声音在草原上响起,“嘘——嘘——嘘——”风不再吹,草不再飘,突厥雀也停止了飞翔。只有漫天飞舞的雪花,遮蔽了天与地。
杨无恭突然觉得四周缺了些什么,是什么呢?他不知道,可他不敢停下来,他仍是绕啊,绕啊,似乎想这样直绕到死。雪水把他的全身都打湿了,可是姬蕙身上却是一点水迹也无。他不知道自己究竟绕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还能绕多久,终于他再也撑不住了,他累极了,两条腿像是已经断掉,不在自己身上了一般,他抬眼四下张望,惊讶地发现寂灭已不见了踪影,他一软,倒在了姬蕙身上,“阿蕙,阿蕙……”他觉得姬蕙身上暖暖的,像烧着一炉火。
可姬蕙却觉得杨无恭的身子是一块冰。当她从昏乱中醒来,口里呼着“杨郎!杨郎”,张开手四下里摸索的时候,她觉得杨无恭的身子是一块冰,她的手指甫一碰到杨无恭,便像被烫着一样缩了回来,可很快姬蕙便知道这是她的杨郎了,她拼命把杨无恭抱起,凭着记忆向那毡包走去。但只走出数十丈她便走不动了,只好把杨无恭放在地上,拖着走,可即便是拖着,也是这样的沉,她一边哭,一边向前挣着,没力了,她就趴在地上,一寸一寸爬着向前挪,她幻想着毡包里有一堆旺旺的火,一碗热热的奶茶,那她的杨郎就能暖和过来,睁开眼,坐起来,把自己搂在怀里,拿着那个象牙梳子,替自己一根头发一根头发地梳头。
渐渐近了,那个毡包。姬蕙叫道:“有人么?有人么?”可是没人出来,那青色的毡包被雨雪裹着,仿佛亿万年前就已没人在里边住了一般。姬蕙聚起最后一点气力,拖着杨无恭向那毡包爬去,她抬起手,去拍那毡包的门,但她拍到的并不是软软的兽皮,而是石头,冷冷的石头,她茫然地抬头望去,看见毡包顶上插着生了锈的长刀和三齿叉,还有绑着细布条的树枝,她知道了,这不是毡包,这是突厥人祭祀天神的祭台。
她绝望地抱住杨无恭,他好冷啊,她觉得他的每一寸肌肤都在发抖。姬蕙觉得杨无恭很快就要死了,她哑声地哭着,不明白自己的幸福为何总是如此短暂。
“嚓嚓嚓……”是什么在响?姬蕙一点一点抬起头,看见一匹马从白茫茫的雨雪里显现出来,光光的马背上坐着一个突厥小孩,黑黑的小脸上有两块微红的冻斑。
那男孩叫乌力,只有十岁,他是出来寻找他失散的马儿的,这春天的第一场暴风雪刮散了他的马群。他和奶奶居住在距祭台一百里远的一处毡包里,那毡包里有旺旺的火,热热的奶茶。乌力把杨无恭湿湿的长袍脱去,全身涂满油脂,在火边烤。乌力的奶奶用沙哑的嗓子,拖长声音,祈祷火神救一救这垂死的人:“火之女王哟,乌托母亲哟!你是杭爱山和不儿哈图山头的榆树所生,你自开天辟地时出生,你从爱垠母亲的足迹出生,乌托母亲哟,你父是铁,你母是燧石,你祖先是榆树……”杨无恭活了过来,但仍很虚弱。他的身上布满寂灭的掌印,掌印里的皮肤都起了皱,还爬着许多褐色斑点,就像老人的皮肤一样。乌力去很远的地方挖来一种黑色的泥,捞成浆,敷在杨无恭身上。几天以后,那些衰老的皮都蜕去了,新的皮肤开始生长。半个月以后,杨无恭已能坐起,用简单的突厥话感谢乌力,和他的奶奶了。
杨无恭坐起来的第二天,乌力说要去看看黄河,问姬蕙去不去?姬蕙想了想,便答应了。
次日,二人起了个大早,骑马向南行去。乌力带了两把尖嘴锄,姬蕙虽是好奇,但乌力既然不说,她却也不好问。原来乌力年纪虽小,为人却非常老成,轻易并不说话。此刻,他骑着马,领着姬蕙向南行,手上却颠来倒去地玩着一根羊拐骨。
走了约有两个时辰,远远已望见黄河。若不是姬蕙心里已有准备,乍一见到此刻黄河的水势,非吓一跳不可。只见黄色的河水淼淼漫漫向北而去,如同一大块一大块的黄铜,那河面上又还浮着无数冰块,小者如鼓,大可及屋,相互碰撞着,追逐着,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震人心魄。
乌力与姬蕙沿着黄河西岸向北行了十几里,便看见一堵冰坝,横贯河面。上游来的冰块前仆后继地冲到坝上,令那冰坝愈来愈高,愈来愈厚,而河水也越蓄越高,看这水势,若不将冰坝捣毁,河水很快就要漫过堤岸,淹没附近的草原。
乌力和姬蕙一人一把尖嘴锄,小心翼翼地上了冰坝。到了此刻,便是乌力不说,姬蕙也知道他必是想用尖嘴锄在坝上凿开一个口子,好放河水过去。但那冰坝早已堆了有十几丈高,数十丈厚,已非人力所能凿开。乌力摇了摇头,和姬蕙一起从坝上下来,打马而回。乌力道:“今夜就要离开,北边还有一个牧场。”
姬蕙一边策马,一边回头看那河水,心想乌力必是为了救杨无恭,才错过了挖开冰坝的时机。
一回到毡包,乌力就套上篷车,又在车里垫了几块软软的羊皮,把杨无恭搬上去躺下。接着又拆开毡包,归拢羊群,收拾箱笼……事情虽多,乌力却是做得有条不紊。一个时辰之后,他们便出发了。杨无恭和奶奶坐在篷车里,姬蕙和乌力骑马,驱赶着羊群和马群,向西行去。
他们一刻也不停留,肚饿时就在马上随便吃些干粮充饥。那晚却是月朗风清,大约是三更时分,他们已向西走出了近百里,上了一座高岗。
便是这时,好像有一声闷雷,从东南方远远地滚过来,雷声过去之后不久,就见到一条灰白银线,出现在天际。
乌力策马停住,立在高岗上,返身而望。姬蕙也停下来,她从未见过如此壮观之景象,一阵阵热血由她的丹田直往上涌,她回头去寻杨无恭,见他正倚着篷车,向东凝神而望,姬蕙跳下马,上了篷车,钻进杨无恭怀里。
那水线愈来愈近,白色的浪头翻溅,涌动,闪着银光。渐渐看到前面又还奔跑着许多兽类,但跑得再快,也终究要被那洪水吞噬。马儿烦躁地乱挣着,羊群也“咩咩”叫着,想逃到别处去,乌力甩了一下响鞭,牲畜们像吃了定心丸一般,静了下来。洪水终于涌到了高岗下,激起数丈高的巨浪。一头乌黑的野牦牛被浪头卷起,重重地摔在岗上,它挣扎着想从水里站起,但立即又被回潮卷了去,在洪水里扑着,转眼沉没。
姬蕙不敢再看,把脸藏进杨无恭怀里,直到滔声渐息,才把脸探出来,下面已是一片汪洋。
他们折向北行。
乌力有极好的眼力。有时姬蕙看到他傻傻地张开嘴,望着远方,一个时辰又一个时辰,一动不动,忽而笑一笑,忽而又自言自语。姬蕙终于忍不住,问他在看什么?他说,他在看一只鹰猎捕一只野兔,又或是几匹狼同时扑到一头野驴的背上,或者,是一只蓝色的蝴蝶在野花里孤独地飞,要不然,就是两只火狐在嫩绿的草原上相互追逐……
姬蕙羡慕极了。在常人看来,草原上只有无边无际的草,清爽的风和明亮的阳光,偶尔看到一匹狼或一只狐狸窜过,都要惊诧万分,而在乌力的眼中,草原充满了生命,而且是活的,自自然然的生命。
他可以看到突厥雀怎样育雏,大雁怎样从草甸子上起飞,看到野马群安安静静地吃草,看到野猫迈着轻悄的脚步,在黄昏的光里,向一只云雀靠近……
这就是乌力,他好像天生的便是属于草原的,不,他和草原本是一体,或者不如说,他便是草原。
他们一直向北行,十数日之后,来到一道小河边。小河正在解冻,蓝色的河水冷得刺骨。乌力却把自己脱得精光,跃入水中。他游了很久,一忽儿潜入水中,一忽儿又像野鸭一样扑起水花,有一回他在水里潜了许久,连姬蕙都有些担心他是不是出事了,他却突然在好远的地方冒出头来,嘴里还嚼着什么东西,——原来他在嚼一条狗鱼,那条狗鱼的尾还在他的嘴角边翻来翻去。
好吃么?姬蕙问他。他说,很甜,还问姬蕙要不要,他去捉一条来。姬蕙点了点头,她把乌力为她捉来的狗鱼放进嘴里,细细嚼着,体味那草原特有的腥甜。
他们沿着河岸向上游走,五日之后,来到了乌力所说的夏季牧场。
杨无恭与姬蕙的毡包距乌力的毡包有七、八里远近。乌力的毡包在小河的上游,杨无恭与姬蕙的毡包在小河的下游,在晴天里,姬蕙站在自己的毡包外,可以看到乌力的毡包像一块干马粪,飘在草尖上,像要飞起来。
每天清晨,杨无恭像一个真正的突厥人一样骑在马上,挥着鞭子,驱赶着羊群到河滩去吃草。杨无恭走后,姬蕙把车轭套上牛颈,去河边打水。在她汲水的时候,可以远远地看到杨无恭歪骑在马上,前边走着他们那二十只雪白的羊,但更多的时候,她只看到乳白的晨雾在草原上升腾,鱼儿从蓝宝石一样的河面跃起,打破清晨的宁静,要不就是一大群鹿,低下它们健硕的颈项,在河边饮水。
有的夜晚,杨无恭与姬蕙会到乌力的毡包去,喝奶茶,听乌力的奶奶讲突厥的古老传说。
那些夜晚总是那样宁静,晚风吹过草原,送来一圈圈次第扩展的草浪,就像有一只巨大的手掌,正一次又一次地,在茂盛的草滩上缓缓拂过。
奶奶说,突厥人的祖先,本是在大海之西,很久很久以前,发生了一场大战,突厥人被凶残的敌人杀光了,只剩下一个婴儿,他是那么可爱,连敌人也不舍得杀他。他们砍去了婴儿的手和脚,把他扔在大泽里,以为他会自己死去。可是,有一匹牝狼来喂养他,等他长大了,还和他做了夫妻。敌人听说婴儿长大了,怕他报仇,便又派了人来杀他和狼。长大的婴儿被杀死了,但天神救了已有身孕的牝狼,把它送到了大海东岸的一个岩洞里。牝狼在岩洞里生下了十个儿子,这十个儿子后来都出了岩洞,各自去寻活路,他们有的成了厌哒人的祖先,有的成了铁勒人的祖先,有的成了回鹘人的祖先……最小的那个儿子,最勇武,也最漂亮,他给自己取名叫阿史那,他成了突厥人的祖先。
又是好多好多年过去了,那时突厥人被柔然人欺压。柔然人逼突厥人为他们锻造铁器,还轻蔑地称突厥人为“锻奴”。但是那时突厥人里出了个伟大的英雄叫土门,突厥人奉他为可汗。柔然人的公主温兰与土门可汗相爱了,可是公主怎么能嫁给奴隶呢?正在他们忧愁的时候,铁勒人来攻打柔然,英勇的土门可汗率领突厥人,打败了铁勒人的进攻。土门可汗立下了大功,他想,这回温兰可以嫁给我了,所有突厥人也都这么想,这回柔然公主要成为突厥人的可贺敦了。于是土门可汗向柔然的可汗阿那瑰说,请他把他美丽的公主嫁给自己。可是傲慢而又愚蠢的阿那瑰生气了,他说,自己的女儿绝不能嫁给一个奴隶!土门可汗更生气,他率领突厥人打败了阿那瑰,打败了铁勒,打败了波斯,打败了室韦和契丹,所有的草原都在土门可汗的统治之下,他建立起了一个大得没边的突厥汗国,他是突厥人最伟大的王。
说到这里,姬蕙忽然问道:“土门可汗最后有没有跟温兰成婚?”奶奶不做声了,在传说里没有提到这一节,但所有美丽的突厥女人,在第一次听到这个传说的时候,都会忍不住问道:“土门可汗最后有没有跟温兰成婚?”
奶奶年轻时也曾这么问过她的奶奶,可是便是她的奶奶的奶奶的奶奶,也不会知道,土门可汗究竟有没有跟柔然的公主温兰成婚。
有一回,杨无恭与姬蕙到乌力的毡包去,那是夜晚,可毡包里却没有火。乌力守在毡包外,不让杨无恭和姬蕙进去。“等一等,”乌力说,“奶奶在做祷告!”杨无恭和姬蕙听到毡包里传出“咚咚”的鼓声,奶奶凌乱的脚步声,还有“咿咿呀呀”的吟唱声,那吟唱声神秘、黑暗,有些湿润,有些悲伤,与以前向天神祈祷时的吟唱声颇不相同。
乌力道:“奶奶在向乌麦女神祈祷!”在萨蛮教中,乌麦女神总是化成一只绿色的小鸟降临人间,她为年轻的女人带来身孕,为伤心绝望的妈妈带来快乐,——她救活她们病重的孩子,找回他们迷失在草原里的灵魂。
奶奶是在为杨无恭和姬蕙求子呢!可即便是神通广大的乌麦女神,就能为姬蕙带来孩子了么?
这件事很快便过去了,仿佛小河上的一道涟漪,荡过之后,河面依旧是蓝宝石一样的平滑如镜。
贞观三年,是突厥历里的牛年,秋天里的一个清晨,姬蕙到小河边去打水,回来的时候,牛车晃了一下,她摔了下来,索性便躺在了草上,让牛自己“吱吱嘎嘎”地拉水回去。
草已有些枯黄,夏天里那些高高的草——像巨人的长发——现在已没有了,乌力和杨无恭正谋划着要迁移到冬季牧场去。但姬蕙有些慵懒,不知为什么,她觉得他们这回是迁移不了了。她平躺在草上,看着早晨的天空,似乎要睡去。但一只五彩的大雁飞过来,落在了姬蕙身边,“嘎嘎”地叫着什么,飞走了;之后,又来了一只五彩的鹿,它低下头,用它黑而嫩的唇去碰触姬蕙的面颊,姬蕙抬手摸了摸它枝桠交错的角,它一惊,跑走了。姬蕙歪一歪头,望见牛停在了毡包外,正等着姬蕙回去,卸下车上的水。姬蕙没有起身,因为又有一只白色的狐狸跑来,绕着她转圈,它蓬松的尾巴时不时扫过姬蕙的脸。我一定是在做梦,姬蕙想。狐狸走了之后,静了好长一段时间,草原似乎在等着什么。就在姬蕙打算要站起来的时候,飞来了一只绿色的小鸟,一只平平常常的绿色小鸟,姬蕙可以听到它扑打翅膀的声音,还可以嗅到那种鸟类特有的腥气,——那腥气仿佛是由草的味道、鱼的味道、小虫子的味道、羽毛的味道、水的味道和森林的味道混合而成。那只绿色小鸟憩在姬蕙的小腹上,姬蕙弯腰坐起,看见小鸟明黄的喙里叼着一粒绿色的草籽,忽明忽暗的绿色,和草原的色彩一样。小鸟把草籽搁在姬蕙的小腹上,草籽像被吸进去的一般,慢慢陷入了小腹中。姬蕙一惊,小鸟扑楞楞飞走了。
姬蕙是被那匹马惊醒的,它正泼开四蹄越过小河。蓝色的河水被它踢出一道长长的白迹,浪花在它身周溅起,闪着五彩的光芒。马上的人没穿上衣,露出一身铁一样乌黑的肌肉,他没抓缰绳,他用两脚控制马奔驰的速度和方向,他左手擎着一把金箭,右手高高举着一面白旄金边狼头纛,嘴里声嘶力竭地喊着:“突厥!突厥!突厥!……”
马从姬蕙身边风驰电掣般驰过,黄色的汗沫落在了姬蕙脚下,她听到马发出的沉重的呼哧声,她看到马大汗淋漓的身子,闪着钢铁的光泽。
战争爆发了。十五万唐军统由兵部尚书李靖节度,分五路向草原进攻。
次年正月,李靖于定襄道恶阳岭大败颉利可汗,颉利率领余下的几万骑兵逃到阴山之北,于一处叫铁山的地方驻牙,并遣使者执失思力到长安去谢罪。
战争伊始,乌力、杨无恭和姬蕙便拔起藏书网毡包,坐上篷车,向北方草原进发以躲避战乱。两天之后,他们在金草如潮的草原上遇到了一队突厥人,他们同样是向北逃以躲避战乱的。乌力用一声长长的略显稚嫩的呼喊来召唤他们,那队突厥人里也立时发出一声长长的呼喊,——那声呼喊如同狼嗥,粗犷而奔放。
乌力决定和他们一起走。他们有几十个人, 591a." >多是老弱妇孺,——年轻的男人都去打仗了,只有一个叫木杆的三十来岁的男人,因为以前打仗时一条大腿被汉人的长枪刺穿过,而与他们同行。
木杆自然便作了这队人的首领。他骑在马上,看着杨无恭,道:“你是汉人。”杨无恭点点头,木杆也点点头,便拔转马头,走过一边去了。这是木杆惟一一次与杨无恭说话,后来他们虽然经常在一起,打猎、查探、烤肉、饮马,却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杨无恭并不因木杆一眼便认出自己是汉人而诧异,突厥人仅凭一个人骑马的姿势,便可以分辨出他究竟是突厥人、铁勒人、波斯bbr>人、吐蕃人还是汉人。
木杆让乌力把他们带来的食物都缴上来,由他来保管和分配。因为不知道要逃多久,而且还要为越冬作准备,所以这种办法是必要的。
除了一条老狗,木杆身边没有别人。那条狗少说也活了十五年了,老得牙都软了,咬人都不疼。木杆叫它阿尔麻,“阿尔麻”在突厥语里,意为苹果。
草原上没有苹果,“阿尔麻”这个词是从西域过来的,杨无恭知道西域有个城叫阿尔麻城,城里种满了苹果。他想:或许木杆以前打仗到过阿尔麻城,或许这条狗就是他在阿尔麻城得到的,或许木杆爱上了阿尔麻城的一个脸蛋红得像苹果一样的女人……但是他永远也不会拿这些问题去问木杆,男人有男人的交往方式。
他们的目的地是翁金河西岸的一处牧场,但是在走了七、八日之后,他们就遇上了唐军的斥候。在晴朗的一望无际的草原上,那个小黑点非常的显眼。木杆低声对乌力说了一句什么,便拍马向那个小黑点冲去。阿尔麻蹲坐在地,用一双浑浊的老眼看着离去的木杆,直到大队走出了好远,它才垂头丧气地追上来。半日之后,木杆牵着一匹鞍鞯齐备的战马回来了,马肚带上还挂着一颗人头。
但是两日之后,他们遇上了更多的斥候,——足有十五个,而且地势非常的不利,那些斥候是突然在大队左边的山坡上出现的,显然他们对发现突厥人也很意外。木杆并未下令队伍停下,反倒叫大队里的几个少女都到前面去,他自己则与乌力隐在少女身后。唐军看到有年轻女子,似乎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一个骑黑马的斥候抢先从坡上冲了下来。杨无恭看到木杆在马上张弓搭箭,——他的弓比别人的大了一半,箭亦稍长。那个斥候已经冲到距队首的少女不足五丈了,木杆的箭才“嗖”地射出。那箭从突厥少女的头顶上掠过,尖利地呼啸着,“哧”地穿过那个斥候的咽喉,又飞出了十几丈远,才插入草地,只留一个箭尾,在草叶间颤动。那个斥候被这一箭之力射得脱开马镫,向后直飞了出去;而那匹黑色马更是被射得摔了个前滚翻,它的庞大躯体连着它的旗帜一般的鬃毛,如同一个巨大的车轮,摔在那几个突厥少女眼前。
其他的斥候已下到了半山坡上,见此情景,都勒马立住。木杆并不收手,又是一箭射出,立时便又有一个斥候翻下马来。便有一个胆小的斥候先拔转马头向后逃去,别的十二个也都吓得丢了魂,拍马便逃。木杆嘴里轻轻咒骂着什么,一箭一箭地朝着那些背身而逃的斥候射去,一箭射出,便有一人摔下马来,片刻之间,山坡上只余十几匹空马,惟有一个斥候跑得快,已是越过了山坡,瞧不见踪影了。木杆骂了一声,正待拍马去追,却见杨无恭已从马上跃下,手里握着铁矛,闪电般追了上去。
突厥人都知道绝不能放任何一个斥候逃走,否则大队唐军到来,绝非木杆一人可敌。木杆让少女们到队首去,亦是为了引唐军斥候靠近,以尽数歼之。
片刻之后,杨无恭回来了,带回的却不是那个斥候的人头,而是连人带马都捉了回来。——他毕竟是书生,临到最后要下手时,竟是心软了,暗想不让他逃走便是,又何必非杀了不可。
木杆冷冷地看着杨无恭,忽地跳下马来,一跛一拐走到杨无恭跟前,将那被绑得死死的斥候扯过一边。突厥人都默不作声地往前走,连头也不回,只杨无恭和姬蕙在后边立住,看木杆一把将那个斥候推倒在地。乌力退回来,拉了拉姬蕙的袖子,姬蕙跟着也扯了扯杨无恭。杨无恭摇摇头,上马随姬蕙走了。
阿尔麻摇着尾,绕着木杆转了一圈,也向大队跑去。
那斥候本以为能留下条命,没想到看这情形,木杆竟是要劈了自己,忍不住杀猪一样地叫起“饶命”来。木杆看大队走远了,才缓缓拔出腰间马刀,叉腿而立,“唰”地向跪在地上的斥候劈去。刀锋从斥候的左肩劈入,从右胁劈出。
斥候的尖利喊声亦同时被砍断了,他的身体奇妙地在地上立了一小会儿,才向旁边一歪,倒下摔成血淋淋的两片。
他们在翁金河的一处河湾找到了越冬的地方,河底的地热使草原上的草即使是在秋天也是碧绿的。
阿尔麻愈来愈老,常常搂着一块骨头左啃右啃也啃不到肉。它已经跑不动了,甚至连走路都很费力,只能每天趴在木杆的毡包外晒太阳。就要入冬的时候,阿尔麻好像看见一只蝴蝶在草原上飞舞,它走出毡包好远去追,但它老追不上,最后它没力了,只好趴在地上喘气,但它趴下了,就再没站起来。木杆找到它的时候,它已经死了。木杆打马回去,让这只陪了自己十六年的老狗静静地趴在草原上,没去动它。几天之后,下起了冬天的第一场雪,雪花覆盖了阿尔麻的身体,也覆盖了草原。
不知为什么,有一天,姬蕙突然说自己想去陪一陪乌力的奶奶,后来她就一直在乌力的毡包里和奶奶一起睡,杨无恭虽然不知道原因,但并不在意,只是奶奶却是很兴奋的样子,每次见到杨无恭和姬蕙,眼里都像是在闪着光。
贞观四年(公元630年)二月,太宗遣鸿胪卿唐俭、将军安修仁持节至铁山,安抚颉利。颉利以为和局已定,不再防备唐军,李靖却以万骑,携二十日粮,由白道越阴山,突袭颉利牙帐。唐军于大雾中向颉利牙帐逼近,近至七里,才被颉利发现,颉利仓皇迎敌,阵势未成,李靖已至,颉利大败,只与可贺敦义成公主逃出,向西北而去。
虽然已是冰天雪地,但木杆仍是领着大伙儿拔起毡包,继续向北以逃避汉人的军队。
杨无恭难得见到姬蕙一面,她总是呆在乌力的篷车里,而为了填饱肚子,——自己的、姬蕙的,还有别的突厥人的,杨无恭又不得不拼了命去打猎。
他们的羊群早在翁金河畔时便没有了,只姬蕙仍养着一只羊羔,杨无恭在篷车里见过那只羊羔,雪白的毛,大大的眼睛,纯洁得像一棵春天的明勒根草。
为了追踪野牦牛、野驴或鹿,木杆、杨无恭、乌力和其他的几个突厥男孩,往往要在冰天雪地里走出很远。杨无恭向突厥人展示了他的神力与迅捷,他可以只用一只手便把一头野牦牛扳倒在地,可以不依靠骏马,不依靠箭,便追上如风般飞驰的鹿。即便是木杆也不得不佩服杨无恭,他虽然没有说出来,但他的目光说明了一切。
走了近一个月之后,他们幸运地在一天里猎到了两头野牦牛。杨无恭把分到的野牦牛肉拿去给姬蕙。篷车里堆满了给马和牛吃的干草,只在角落留出一小块空处。奶奶不知到哪儿去了,姬蕙独自坐在那儿,身上盖着一张油腻的毯子。她看到杨无恭进来,急忙把什么东西藏在了身后。
杨无恭像往常那样,想靠着姬蕙坐下。可姬蕙往旁边缩了缩,杨无恭看了姬蕙一眼,她的眼睛望着别处,嘴紧抿着。
杨无恭第一次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把自己和姬蕙隔开了。
有时杨无恭会以为那些鹿,那些野牦牛并不存在,它们其实是乌力的言语所虚构。每当乌力说“那儿有一群鹿”的时候,杨无恭和木杆所看到的,却只是一片白茫茫的冰雪。他们追出了十几里,二十几里,却仍是只有白茫茫的一片。可乌力却会说:“那头雄鹿有很美的角!”于是他们继续向前走,慢慢向猎物靠近。突然天地间跃出一个小黑点,若有若无,他们继续走,在鹿群惊觉之前,木杆的箭会射穿其中一头鹿的颈项,然后杨无恭跑去把它背回来。
乌力和其他的突厥男孩会把鹿剥皮、切块,分给大家。
他们不断地向北、向北,天地间仿佛再没有旁的人,只有这支小小的队伍,在冰雪里踽踽前行。
杨无恭发现姬蕙在小心翼翼地躲避自己,不单是姬蕙,所有的突厥人,都仿佛是和自己隔了一层,似乎他们藏着一个极大的秘密,一个极大的喜悦,却不敢让自己知道。
有一天,乌力看到一个怪异的景象,他看到一个人在冰雪上疯狂地奔跑。他们散开来,缓缓向那人靠近。突然杨无恭就看到了那个小黑点,不是静止不动,而是倏乎而来,倏乎而去。乌力道:“是一个疯女人。”他说完这句话的时候,那个疯女人似乎也看到了他们,她停下了,然后直冲了过来。杨无恭渐渐看清了,这女人有四五十岁,穿着破烂的袍子,她倏乎冲到杨无恭马前,十指箕张向杨无恭抓来,嘴里呼道:“还我男人!”
杨无恭吓了一跳,一闪,终究还是被那女人的小指在脸上划出一道血痕。那女人抓不到杨无恭,竟又和身扑上。杨无恭骑在马上,闪避不便,被她扑了个正着。那女人双手死死抓住杨无恭肩膀,两脚攀在杨无恭腰上,嘴中呼着:“还我男人!”张口便向杨无恭的左耳咬去。杨无恭大惊,使劲一推,把她推下马去。那女人摔倒在雪地里,嘴里犹自呼着:“还我男人!”
杨无恭却忽地认出,这女人乃是颉利的可贺敦义成公主,她原本白白胖胖,雍容可亲,如今却是又黑又瘦,如癫如狂。
杨无恭问道:“公主,你不认得我么?”义成公主呆呆地看着杨无恭,似乎想起了什么。杨无恭又道:“颉利可汗呢?”义成公主终于清醒过来,她坐在地上,“哇哇”地哭起来,边哭边说着她与颉利的事。原来李世民令她把颉利杀了,好另立突利做东突厥的可汗,义成公主却再不愿听命,反倒在李靖突袭颉利牙帐时,护着颉利从乱军从逃出。李世民派了人马四处追踪颉利和义成公主,终究是荀老夫子和朱喜追上了,两人联手,打败了义成公主,将颉利抢去。他们二人知道义成公主是寂灭的徒弟,却也不敢杀她,只把她丢在雪野里乱跑。
义成公主说完这番话,向南一指,便仰面倒在雪地上死去。她本就已心力交瘁,只凭着一口气在雪野上奔跑,盼着能寻到颉利,将他救回,如今既已遇到杨无恭,那口气再撑不下去,自然便死了。
杨无恭看她死去,也是黯然。依姬蕙所说,她这个师姐一生听命于人,杀了好几个突厥可汗,到最后,也不知为何,竟是情愿为了颉利,拼却自己的性命。
杨无恭跃下马来,手里抓着铁矛,放开脚步去追荀老夫子和朱喜。他直向南去,使尽全力去跑,踢出一道长长的雪雾。
与突厥人呆久了,有时他会以为自己其实本是突厥人。或许他的身体里本就流着突厥人的血,或许许久许久以前,他的祖宗也是锦袍编发,逐水草而居,热衷于掠夺与残杀。
半日之后,他追上了,荀老夫子正与朱喜缓缓向南行去,那十几个红帽乌衣的长随,照例是鸣鼙响角,鼓噪着跟在后面。荀老夫子与朱喜惊愕地看着杨无恭,他们以为狂奔而来的是一支突厥骑兵,没想到雪雾散去,显现出来的,却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着突厥袍子的男人。
杨无恭放缓脚步,穿过那些惊得目瞪口呆的长随,走到荀老夫子马前,道:“把颉利留下!”
荀老夫子虽然心惊,却也不愿示弱,他壮起胆子,“哈哈”笑了两声,道:“无知小辈,你可知道老夫是谁么?”杨无恭冷冷道:“你是谁?”荀老夫子道:“老夫乃大唐正五品食人校尉、垂仁堂管制、制天院院主荀二。”说罢,他看着杨无恭,以为杨无恭会立时跪在地上,向自己赔罪求饶。没想到杨无恭也是“哈哈”大笑,道:“荀老夫子可知我又是谁么?”荀老夫子捋捋胡子道:“你这样的无名小辈,老夫如何识得。”杨无恭脱下帽子,缓缓解开发髻,露出头上肉角,张眼瞪着荀老夫子道:“我便是那日大闹制天院的恶鬼杨俟食,今日与荀老夫子重逢,果然是三生有幸。”荀老夫子看着他,脸色渐渐转绿,正待回头去寻朱喜,却已听得身后朱喜叫道:“荀老夫子,你先挡一阵,待我将颉利送至李大人处,再来助你。”荀老夫子回头一看,只见朱喜正头也不回地鞭马而去,那马上除了朱喜自己,自然少不了已被绑得如棕子般的颉利,他又转头去寻他的长随,却只见满地的鼙鼓牛角,那些长随,早已落荒而逃。
荀老夫子暗暗叫了声“苦也”,有心抵挡一阵,说几句硬话,却只觉浑身冰,大腿发颤,索性一拔马头,也跟在朱喜身后狂奔而去。杨无恭冷笑一声,把手中铁矛向荀老夫子砸去。他这一路上日日都在射猎,铁矛砸出之后,准头还是有的,只是他不耐烦学别人那样一招一式,出手十分随意,铁矛飞出后,却是如风车般在空中一路乱翻过去。他的铁矛本就极重,那些野兽,即便只是被矛尾扫中,也要筋断骨折。荀老夫子听得身后风声呼呼,急忙拔剑去挡,却如何挡得住,手中制天剑一碰到铁矛,立时碎成数段,他自己也被砸得飞出好远,摔在地上,一命呜呼。他胯下那匹马,腰背亦被砸断,奔出几步后,软软倒下,嘶鸣不止。杨无恭如飞跑过,口中大喝:“留下人来!”那朱喜听到这声大喝,一个激灵,忍不住便想把颉利扔下,那马儿也收住脚步。朱喜忽地清醒过来,挥着马鞭,拼了命去抽那马,那马儿却不再听他的话,掉转头来,向杨无恭跑去。朱喜在马上手忙脚乱,口中咒骂不止,却无济于事。那马一溜烟跑到杨无恭跟前,低下头来,和杨无恭亲热,——原来却是制天院里那匹青色马,杨无恭走后,朱喜爱它威武漂亮,费十个人畜,把它从荀老夫子手里换了来,没想到今日却是被它坏了大事。
朱喜却是机灵,知道这回绝跑不脱,不待杨无恭吩咐,先把颉利从马上抱下来,解开绳索,扶他坐好,自己“扑通”跪下,爬到杨无恭跟前,哭哭啼啼道:“小的家中还有八十的老母,待哺的婴儿,杀我一人,便如杀了三人一般,我那娇妻,又长得美艳如花,我一死,她必是要改嫁,这世上从此又少了一个贞节女子,多了一个淫荡妇人……”
杨无恭看他痛心疾首,痛哭流涕,忍不住便起了许多鸡皮疙瘩在身上。他一脚把朱喜踢飞,把颉利抱上马坐好,拾起铁矛,牵马便走,竟是再不愿回头多看朱喜一眼。
朱喜却不敢站起,只是跪在地上,对着杨无恭远去的背影,磕头不已。
木杆和其他突厥人一起,在雪野里等杨无恭回来。
他们站在雪里的样子就像石头,像石头一样的沉默,也像石头一样的坚韧。他们让颉利睡在最大的一辆篷车里,颉利非常虚弱,发烧,说胡话,但偶尔睁开眼睛,那锐利的目光,仍不失草原霸主的威严。
杨无恭吃了些东西,去看姬蕙。天渐渐暗了,靴子踩在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一个突厥老汉,眯着老眼,站在自己的篷车后,呆呆看着杨无恭。几个小孩子追逐着从杨无恭身边跑过。
杨无恭已经好几日未见到姬蕙了。他推开篷车破烂的木门,里面突然爆发出一声尖叫。在黄昏暗淡的光里,杨无恭看到姬蕙正蜷缩着坐在篷车的角落,她没盖毯子,也没穿长袍,她惊慌失措地用双手遮掩她隆起的肚子。篷车里散放着几件婴儿的小衣服,姬蕙伸出一只手,慢慢把那几件衣服划拉到自己身旁,她看着杨无恭,黑黑大大的眼睛里,闪烁着奇怪的光芒,令杨无恭想起那匹牝狼,他在春天的草原上遇到它时,它的眼里便是闪着这样的惟有怀孕的母兽才有的光。
奶奶不知从哪儿跑出来,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颤抖着嘴唇,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杨无恭觉得像是有什么东西堵在了自己的嗓子眼里,“是谁的?”他费劲地问。
姬蕙摇了摇头,又向里缩了缩。
杨无恭扶住篷车,又一次问道:“是谁的?”他说话是如此困难,好像那些字都是一个一个从嗓子眼里拽出来的一般。
奶奶在旁边“咕噜”着道:“不是谁的。”杨无恭转过来,对着奶奶道:“你说什么?”“是女神的,是乌麦女神赐给的。”奶奶坚定地道。
杨无恭苦笑着抬起头,看到突厥人都围了过来,他们脸色平静,看得出来,他们对姬蕙的事并不惊讶。“是乌麦女神赐给的,”杨无恭喃喃地道,“原来是这样!”他推开人群,.99lib.拖着脚步,走出突厥人宿营的地方,向黑暗里走去。
半夜里,汉人的军队像潮水一样地涌来,包围了突厥人的营盘。姬蕙把红叶刀藏在怀里,和奶奶一起,走到营盘的空处,那儿已聚了好多突厥人。明晃晃的火把照着,一个汉人将军,骑着一匹大黑马,正得意洋洋地笑着,姬蕙认得那人是大同道行军总管张宝相,他身边又还有一人,亦是骑在马上,手摇竹扇,正一脸谄笑地对张宝相说着什么,却是那“食人八圣”中的朱喜。
原来朱喜逃得性命后,正在自叹无福,失去这么一个立下大功,升官发财的好机会,却突然遇上张宝相率领部下五千铁骑,亦是追赶颉利来到此处,朱喜暗想,凭自己一人之力,是绝不可能打败那恶鬼的了,不如与张宝相联手,将颉利夺回,这么一来,功劳虽是小些,本来是正五品的官,只怕要变成从六品,却也比两手空空地回到长安好。
张宝相听说有这样的好机会,立时派出斥候,四处哨探,打听得有一队突厥人在此,料想颉利必是躲在此处无疑,便乘着夜色,率五千铁骑呼啸而来,把那几十个逃难的突厥人,围得水泄不通。
张宝相在灵州与突厥人交战多年,颇识得一些突厥话,只听他大声道:“把颉利交出来,本将军便放尔等一条活路!”突厥人并不作声,都呆呆地站着,便似未听到张宝相说的话一般。朱喜“嘿嘿”两声,对张宝相道:“张将军,这些突厥人都是蠢笨如牛,不给他们一点厉害尝尝,只怕不会轻易说出颉利的下落。”张宝相转头问道:“朱先生有什么好办法么?”朱喜道:“待小人一试。”
他翻身下马,右手湘妃竹扇合拢,有一下没一下敲着左手掌心,绕着突厥人走了两圈,瞧着里面既没有颉利,也没有那恶鬼,料想必是恶鬼先护着颉利逃走了,心里是又恨又喜:恨的是这回又抓不到颉利,喜的是恶鬼不在,他可以无所忌惮。想到此处,他便扯出一个小孩来,用他刚学的突厥话问道:“颉利,快说!”那小孩愣愣看着他,并不言语。朱喜笑笑,轻轻抬起竹扇,在那小孩头上拍了一下。他这一拍看似轻描淡写,却是灌足了内劲,小孩的头颅立时炸开来,身子软软倒下,脑浆血水喷洒了一地。
人群里传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那小孩的母亲踉跄着跑出,抱住小孩尸身嘶嚎不已。
朱喜正待再下狠手,突然从人群里飞出一支箭,直向他面颊射去。朱喜一抬手将箭接住,隐隐觉得手腕酸痛,也是一惊。他大喝道:“暗箭伤人的小子,有种便站出来!”只见木杆一跛一拐从人群中走出,昂然站在朱喜面前。
朱喜看他步履,知道此人并未练过武,便先放下心来。他绕着木杆转了两圈,道:“你胆子好大!”木杆也听不懂他说的什么,只是不出声。朱喜却突地挥起竹扇,在木杆那条伤腿上轻轻一拍,他出手并不快,但木杆却是想避也避不开。那竹扇拍在木杆大腿上,发出“咔”的一声,木杆立时觉得巨痛钻心,再也站不住,向左一歪,倒了下去。朱喜“嘻嘻”笑着,正待出手拍断木杆另一条腿,却忽地听到暗处有人大喝了一声,乃是突厥话,朱喜也不知他喝的是什么,但其中的威严凛烈,却令他手一松,竹扇竟落在了地上。
只见一条高大身影从黑暗里一步步走出来,正是颉利。原来突厥人匆忙中挖了个雪坑,把颉利藏了起来,他在雪坑里听得有人尖叫惊呼,料想必是汉人下了狠手,再藏不住,便走了出来。
颉利低头对木杆道:“好兄弟!”又扶起那哭嚎的女人,将她送回人群中,大声对突厥人道:“我颉利待你们有什么好,你们竟这样待我,要用生命来保护我!”颉利心中确是不解,以前颉利待突厥人颇为酷毒,一些聚落贡赋迟了,又或是少了,颉利必要派出大军,轻则将聚落洗劫一番,重则将聚落中的男人杀尽,女人全掳掠回去作他的奴婢,可如今,这些突厥人,这些黑黑瘦瘦的,沉默得近于呆滞的突厥人,却都愿意用他们的血,用他们的性命甚至他们的子女,来换颉利的命。颉利苦笑一声,道:“我颉利对不住大家,更对不住突厥的先人!”说罢,他转身对张宝相道:“不可伤害他们!我随你走。”
张宝相挥一挥手,几个兵士过去将颉利绑了,他正要下令收兵,却听得朱喜凑过来道:“张将军,不如索性把这几十个突厥人都杀了,把他们首级割下,当作突厥骑兵的首级,缴到李靖李大人处,也是一件功劳。”
张宝相在边关打仗,这种把戏本是做惯的,只是此刻只顾着欢喜,竟把这一节给忘了。他对旁边一个将官使个眼色,那将官心领神会,领了五十骑兵出来,直向突厥人杀去。
颉利看到张宝相出尔反尔,心中大怒,他“呀”地一声,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竟挣断了身上绳索,直向张宝相冲去。尚未到张宝相跟前,朱喜已跃下马,伸手点了颉利的穴道。颉利倒在地上,怒眼圆睁,却是无可奈何。
突厥人原本就少,又都是老弱妇孺,惟一一个成年男子,也被朱喜拍断了腿,动弹不得,按说张宝相派出五十个骑兵,还是嫌多。没想到却从突厥人里跃出一条人影来,虽然体态雍肿,动作却是轻灵迅捷。只见那人影裹在红色刀光里,如穿花蝴蝶般在骑兵队里飞舞盘旋,片刻之间,便有十数个骑兵从马上翻下来,皆是喉头上着了一刀。这些骑兵的咽喉处,皆有铁甲护着,竟仍是挡不住那简简单单的一刀。
剩下的骑兵,都被吓住,将马呼喝得团团转,生怕那人影忽然出现在自己眼前,一刀便要了自己的命。
那人影自然便是姬蕙,她怀有身孕,本不想出手,但看这情形,张宝相竟是要把突厥人都杀了,她只好趁着敌人不备,先出手杀了十几个,虽然明知于事无补,但她心里只是想着能多撑些时也好,最好是守得杨无恭回来,就算他最终也救不出自己,毕竟还能两人死在一处,不至于做了孤魂野鬼。
杨无恭从营盘里出来,但觉头脑里浑浑噩噩。他一股劲往黑暗里走,只想着离开那些突厥人愈远愈好。走到半夜,听得前面有马蹄声响,他闪在一旁,只见一队队的唐朝铁骑,四骑一排,“哧哧哧”地过去,除了偶尔发出一声刀剑撞击的脆响,竟是连马也不叫一声。杨无恭看他们行进的方向,正是往突厥人的营盘去,料他们是去捉颉利的,便悄悄跟在后面。
距营盘不到十里,那些骑兵像是得了号令,四散开来,呼喝一声,直向营盘冲去,刹那间将突厥人围得个水泄不通。杨无恭寻了个高坡,远远看着,心里竟有些莫名的喜悦。
他看到颉利被捉了,姬蕙拔出红叶刀,与唐军对峙,竟有些幸灾乐祸起来。虽然隔得很远,但姬蕙臃肿的身影,却是瞧得清清楚楚。他心里一阵紧似一阵地恨,跟着又心疼起来,心疼得恨不得立时跑过去把姬蕙搂在怀里,但他毕竟还是忍住了,“她和别的男人……”他头脑里只剩这行字,“她和别的男人好了。”杨无恭莫名其妙地觉得轻松,好像姬蕙本是一个与他无关的女人,“是不是和木杆……可木杆,不是这样的人。”他觉得自己很龌龊,竟然会这样想,可总得有个男人,可这男人又是谁呢?
他一遍又一遍地想这个问题,他想自己怎么会这样,可以平静地让崔氏离开,却无法忍受姬蕙的背叛。
在远处,汉人骑兵已经围了上来,姬蕙把冲在最前面那个一刀砍下了马,但四面八方都有人来,突厥人在惨叫,姬蕙的身影被骑兵黑黑的身影遮住了。在火把摇曳的光里,那些身影无声地冲杀着,如同数以千计的鬼魅,正在黑暗的雪野上争抢、撕扯着一个脆弱的灵魂。
“姬蕙!姬蕙!”杨无恭突然跳起来,向人群里冲去。他知道自己根本无法面对姬蕙的死。营盘里已乱成一团,突厥人在仓皇奔逃,骑兵在追逐突厥女人,男人则被残忍地杀掉。杨无恭撞击着,闪躲着,向人群最密集的地方冲去。
姬蕙已杀得疯了,她眼里除了血,还是血,她想杨无恭真的不会来了,真的离开自己了,她狂叫着,追逐着那在她眼前飘洒的一汪汪鲜血,一刀,一刀,一刀,她不知道自己砍的是人还是马,她的袍子早被鲜血染红,别人的血,自己的血,马的血,突然一切都停下了,她劈开腿站住,提着红叶刀,散开的黑发遮住了她的眼,她“呼哧呼哧”喘着气,用护崽的母兽才有的凶狠目光看着四周。
四周再没有旁的突厥人,骑兵都围了上来,放低长矛,一点一点向姬蕙逼近,一尺,一尺,又是一尺,姬蕙看到矛尖的寒光,就在自己的眼前。“啊——”她凄厉地叫了一声,围上来的骑兵都吓了一跳,向后退了几步。
可骑兵们都清醒过来,这不过是一个女人罢了,她受了重伤,就要死去,并不值得害怕。他们又继续向姬蕙逼近,试图用他们手中的长矛把这个疯女人捅死。
姬蕙把红叶刀横过来,她不愿意死在别人的手里,她轻轻抚着自己隆起的腹部,想着这个从未见过阳光的孩子也要随着自己离开这个世界了,想着杨无恭,想着在春天的曲江池边,她第一次见到杨无恭的情景,在那一刻,她就确信自己终有一天要死在这个男人的怀里,可如今,这个男人却抛下姬蕙,让她独自去面对这如林的枪矛,独自去死。
她把刀抬到颈边,一抽,便斜斜地倒了下去。
“不要!”杨无恭从骑兵头上跃了进来,一把抱住姬蕙,“不要死,不要死!”他对着怀里的姬蕙喊。姬蕙冷冷看了他一眼,杨无恭只觉那冷意直透到自己心里去了,他把姬蕙抱起,尽力一跃,登时跃出人群,脚下一点,踏在骑兵的头上,如一只大鸟般横过夜空,落在了圈外。
骑兵们都拔转马头追了过来,杨无恭什么也不想了,他拼尽全力向雪野奔去,渐渐把追兵甩在了身后。
忽然,从追兵里冲出一匹马来,神骏无比,如飞般追上了杨无恭。杨无恭侧过脸去看,原来是那匹青色马,鞍鞒上还挂着他的铁矛,杨无恭“哈哈”大笑,左手抱住姬蕙,右手一扯马缰,翻身跃上。
那马放开四蹄,风驰电掣般地冲进了黑暗里,只留下那数千铁骑,在后边策马踟蹰,茫然若失。
姬蕙咽喉处的伤口并无大碍。她力拼之后,手中劲道极弱,那一刀只在她颈项上留下一条极浅的伤痕。倒是别处的伤颇为紧要,杨无恭撕开袍角,替她包扎止血。姬蕙一直昏迷不醒,直至清晨,才悠悠醒转。
追兵已远,雪原上一片静寂,一轮红日远远地挂在天边,给冰冷荒凉的雪原增添了些许暖意。青色马在晨光里缓缓而行。姬蕙睁开眼睛,朦胧中看见杨无恭一张关切的脸,她先是鼻子一酸,跟着心里的怒意就升腾上来,她用力一推,想把杨无恭推开,但手上却使不出劲。“放开我!”她冷冷地道。杨无恭并不言语,却把她抱得更紧。“你不放开我,我便死给你看!”姬蕙说得很淡,好像在说一件极平常的事,但杨无恭却一点一点松开了手,他知道姬蕙实是恨极了自己。姬蕙猛地从马上翻下来,倒在雪地上,她艰难站起,咬着嘴唇,向前走去。她并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往何处去,她只想着离开杨无恭越远越好。杨无恭跳下马,跟在姬蕙后面,姬蕙回身,看着杨无恭,忽然尖叫道:“你走开!走开!”杨无恭立住了,看着姬蕙愈走愈远,渐渐融入了晨曦里,他翻身上马,跟着姬蕙的足迹行去。
他不敢靠近,只是远远地跟着。姬蕙走得很慢,时不时坐在雪地上歇息。杨无恭只是跟着她,姬蕙走,他亦走,姬蕙停,他亦停。到了中午,杨无恭远远看到一群黄羊,便跳下马去追。虽然青色马其实跑得比他更快,但杨无恭还是习惯于徒步追逐猎物。青色马看杨无恭去追黄羊了,便扒开雪地,啃食去年留下的草根。
杨无恭把抓到的黄羊撕成几块,挂在马上,继续去追姬蕙。姬蕙的脚步越来越蹒跚,她忽而向北,忽而向东,忽而向西,忽而向南,在雪原上漫无目的地游荡。黄昏时,姬蕙靠着一棵被雷电劈成双岔的柏树坐倒。方圆百里的草原上,便只有这么一棵大树,立在夕阳的余晖里,像一个孤孤单单的巨人。
杨无恭在数里之外立住,远远看着姬蕙,想靠上前去,却又不敢。他便这么进进退退地犹豫着,忽然,从绚烂的晚霞里,像是有一只大鸟在飞过来,一只黑色的大鸟,紧贴着地面,一起一落地飞过来。渐渐近了,杨无恭却看清了,不是大鸟,竟是一个着黑衣的人,愈来愈近,愈来愈近,杨无恭抖了一下,他知道了,是寂灭来了,他想定是朱喜把他们的行踪告诉了寂灭,于是她便追上来杀姬蕙了。杨无恭正想着,寂灭已从他头顶上呼地飞了过去,她一步便跃出七八丈远,虽不是飞行,但也与飞行无异。
杨无恭忽然清醒过来,他一夹马肚,催马向姬蕙跑去,一边就高呼道:“阿蕙,快跑呀!老妖婆来杀你啦!”那青色马似也晓得主人的心意,跑得疾如飞鸟,竟渐渐超过了寂灭,杨无恭大喜,赶在寂灭之前,弯腰伸手,一把将姬蕙从树下抱起,青色马奋力一跃,登时把寂灭甩开了数丈,又是一跃,寂灭身影渐小,眼看是追不上了。
姬蕙却在马上使劲地推着杨无恭,渐渐便哭出声来,道:“我的死活,不要你管。”杨无恭只是不作声,双手死死搂住姬蕙,仿佛自己一松手,姬蕙便会如仙女般腾空而去。姬蕙推不动他,怒道:“我这便死给你看!”她把舌头一吐,便要咬舌自尽。杨无恭一急,低头吻了下去,姬蕙一咬没咬着自己的舌头,却咬着了杨无恭的,她心中一痛,终究狠不下心。杨无恭死死吻住她,直到两人都要憋过去了,才抬起头,喘着气,看着姬蕙,什么也不说,只是看着她,眼中的爱与恨,如狂风中的火焰,明灭不定。
青色马不停息地跑了两个时辰,才缓缓停下。
姬蕙已是累极,在杨无恭怀里睡着了。杨无恭怕寂灭追上,不敢下马歇息,仍是催马小跑着向前去,幸好青色马神骏无比,虽已跑了好远,却无丝毫疲态。
黑夜低低罩着这一望迷朦的雪原。杨无恭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心里忽悲忽喜,终于低声哭泣起来。
也不知哭了多久,疲惫渐渐将他淹没,他强撑着不让自己睡去,但终究撑不住,头一歪,也睡着了。
是一只狼把杨无恭舔醒了,他猛地翻身坐起,那只狼吓了一跳,跑出数丈,盯着杨无恭。
是一只又老又瘦的狼,身上的毛已脱落殆尽。
铁矛斜插在雪地里,一道马蹄印逶迤向南去了。
“阿蕙!阿蕙!”杨无恭的喊声在雪原上回荡。但姬蕙必已是走出好远了,杨无恭侧耳去听,却只听到细细的风声,吹着雪粒,“沙沙”作响。
第六章
姬蕙在杨无恭的怀里悠悠醒转,冷风簌簌吹着,夜黑如墨。她觉得有人靠在她的身后,是谁呢?她抬手去摸,却摸不出什么,她便使劲去推,那人歪着摔下马去,一只脚还在镫里,便这么拖着走了好远,终究是掉了下去。姬蕙又摸到一根长长的冷冷的重重的东西,她也一并推了下去,那东西“哧”地插入雪地里。青色马似乎觉得身上轻了一些,欢快地喷了个响鼻,继续向暗夜里跑去。
天是猛地就亮了,太阳像一头金狼,“噢呜——”地叫了一声,就从雪原下跃了出来,嗥叫着往天上奔去。
姬蕙看到一只鸟在雪原上飞,一只白羽的鸟,忽隐忽现。姬蕙便催马去追,那鸟飞得不紧不慢,似是在等姬蕙追它。渐渐近了,却是一只鸡一般大的鸟,白羽赤足,长长的朱喙。姬蕙把双腿一夹,青色马“呼”地跃了过去,居然差一点儿便追上那鸟儿了。那鸟儿似是吓了一跳,扇了几下翅膀,把青色马甩在了后面,却又不飞远,看看青色马追不上了,它却又落在雪地上踱起步来,姬蕙追得性起,轻轻一拍马臀,青色马被主人责骂,也发了性,拼尽全力在雪原上跑。便这么停停追追,霎时间追了十几里出去,忽然青色马前蹄踏空,姬蕙惊叫一声,翻下马去,只见到雪雾迷朦,青色马正挣着想从坑里站起。
隐隐听得上面有人道:“只捉到那小狐狸精!”姬蕙隐约记得这是“食人八圣”中董种树的声音,果然跟着便听到孔球道:“小狐狸精也罢,当真连那恶鬼一并陷在坑里了,倒难处置。”接着是一个女子道:“那小狐狸精腰粗粗的,莫不是怀有身孕?”却是周公的侍姬。周公接口道:“若是怀有身孕,蒸熟了倒是别有一番风味!乖乖,你立下大功,到时候也给你一块肉吃。”后半句却是对那鸟儿说的。
原来周公孔球董种树三人,看到朱喜助张宝相擒了颉利,立下大功,十分嫉妒。又听得朱喜告知寂灭姬蕙和那恶鬼的行踪,便悄悄跟着寂灭出来,妄想分一杯羹吃,却不想寂灭行如鬼魅,他们根本跟不上,只好在雪野里乱转,偶然碰到姬蕙,三人认得姬蕙骑的马,晓得硬捉必捉不住,正好周公带着一只家养的朱鹮,三人便定下计策,挖了陷井,用朱鹮引姬蕙过来,果然把姬蕙连人带马陷在了里面。
只听得董种树又道:“只怕还吃不得,她可是皇上要的人。”雪雾渐渐散去,姬蕙看到上面三男一女高高立着。忽然一张网撒下来,把姬蕙网在了里面。姬蕙挣着,却是愈挣愈紧。董种树把姬蕙拉了上去,扔到马背上,那边周公和孔球正想拉那青色马上来,没想到那马却是一声长嘶,跃出坑向北去了。董种树暗暗骂了一句:“两个没用的老东西!”走过去道:“两位老夫子,那匹马且不去管它,还是送这小狐狸精回去要紧,若是那恶鬼又寻过来,或是寂灭又来与咱们争功,那到手的肥肉可就飞了。”周公和孔球点头称是。孔球却是步行。那侍姬扶周公上了一乘暖轿,自己也娇滴滴上了一匹粉色小马。董种树待他们都动身了,方才翻身上马,一伙人向南去了。
那日晚间,下了一场大雪,竟是把姬蕙等人的行踪尽都遮没了。
杨无恭叫那只狼木杆。
它已是饿极,虽然明知斗不过杨无恭,却又不舍得弃杨无恭而去,只好远远跟着。杨无恭看了只是暗笑,捉了几只野兔来喂它。木杆初时尚不敢过来,慢慢便大了胆子,来撕咬杨无恭替它捉的野兔。
杨无恭失了姬蕙的行踪,只好在雪原上乱窜,指望着能碰到她,又或是碰到旁的人,打听她的消息。他明知这法子极是愚蠢,却又无计可施。
一日深夜,杨无恭听到后面木杆呜呜地叫,似是在和什么东西撕打。他过去一看,原来是几只狼饿昏了头,合力来围攻木杆,想把它咬死了,吃它的肉。杨无恭把那几只狼驱散了,看见木杆已被咬得遍体鳞伤,——它本就老弱,虽然连着吃了几日兔子肉,但终究敌不过那些恶狼。杨无恭化了雪水替它清洗伤口,又把它背在肩上,捉了黄羊来喂它。木杆伤好了,与杨无恭再无隔阂,一人一狼,并排在雪原上驰骋。杨无恭虽然失去了姬蕙,却也并不觉得十分的寂寞,只是遇到月明星稀时,看到雪原广漠无边,心里便跟着寥落苍茫起来。
一日竟遇上了一行马蹄印,杨无恭大喜,抱起木杆狂奔。追了一日,追上了那匹在雪原上踟蹰的青色马。青色马在雪原上寻不到什么吃的,已饿得支离骨瘦,看见杨无恭,欣喜若狂,嘶鸣着奔过来。
杨无恭拿身上藏的黄羊肉喂它,没想到青色马却不吃,只咬着杨无恭的衣襟,扯着他向南去。杨无恭知它必是晓得姬蕙的消息,是以如此急切,便随着青色马,迤逦向南而行。
初时青色马尚奔不得快,杨无恭只拿肉喂它,青色马知道没旁的东西可吃,勉强吃下去,渐渐也惯了。到了后来,一人、一马、一狼,在雪原上飞奔,直如风驰电掣,回到长安时,乃是贞观四年的四月。
春天。
姬蕙被囚在大理寺一处石牢里,已有数日。
只有高高的一个小方孔,能看到天空。有时蓝,有时灰,有时下雨的天空,那雨的气味飘散进来,姬蕙仿佛能听到淅淅沥沥的雨声。
一日竟有一个女子来看她,姬蕙认得是周公的侍姬。“你这狐狸精,”那女人恶狠狠地看着姬蕙,“你这肚里的野种,该不会是突利的吧?”“你连做狐狸精都不配,”姬蕙道,“你又老,又蠢,又难看,脸上的粉比城墙还厚,怎么配做狐狸精?”那女人“啪”地在姬蕙脸上抽了一巴掌。姬蕙嘴角渗出血来,她手脚皆被铁链锁住,还不得手,便冷冷笑道:“对,你是狐狸精,你比嫦娥还美,比妲己还骚,天底下的男人都要来奉承你,你再也不用侍奉那老不死的周公了!”那女人“啪”地又抽了姬蕙一巴掌,却哽咽着道:“你当我愿意侍奉他么?可恨……可恨……”她忽然抱住姬蕙“呜呜”地哭起来。哭了半晌,却又把姬蕙一推,揩了把泪,抽出刀来,道:“我今日把你杀了,再自行了断,从此一了百了,再不用受那男人的苦!”
她正待下刀子,却猛地摔出去,撞在墙上,软软地滑下来。只见一个二十来岁自命风流的白衣书生,站在姬蕙面前,施礼道:“姑娘受惊了!”
姬蕙定睛一看,原来是朱喜。那女人从地上爬起,冲过来对着朱喜又抓又打,嘴里骂着:“你这负心薄倖的恶汉?99lib?,忘恩负义的狗贼……”朱喜一把将她推倒,攥住她的头发,将她拖出石牢。姬蕙只听得女人一路尖声叫骂,渐渐没了声息。
须臾,朱喜转回来,深深打了个恭,道:“姬姑娘!我已把这蠢女人杀了。”姬蕙把眼睛斜向别处,只当听不到。朱喜又得意洋洋道:“姬姑娘,我现今做着大理少卿,从五品下的官儿,月俸万钱,又在长安城里置了宅子……”姬蕙接口道:“现如今想结一门好亲,攀一个大靠山,从此仕途通畅,飞黄腾达,……”朱喜愣了愣,道:“不错。”姬蕙又道:“你出身寒门,又不是进士,阀阅名家都看不上你,是以你便打起我的主意来了,对吧?”朱喜低头不语,姬蕙道:“我虽是个假公主,但外边却没人知道,只当我是嫁给了突利,是突利的可贺敦,如今东突厥已灭,我自然回来继续做我的公主,你便向李世民乞求,说想娶我为妻……”朱喜听得面红耳赤,嗫嚅着道:“姑娘果然冰雪聪明。姑娘……姑娘若跟了我,从此自然荣华富贵,享用不尽……”姬蕙道:“若是不从,你便给我一个叛国的罪名,将我拉出午门外,一刀砍了,对吧?”朱喜道:“那……那倒不至于。”姬蕙道:“你且把我的铁链解开。”朱喜听姬蕙说了半天,句句都在揭自己的老底,心里又羞又恼,忽听到这句,只当姬蕙是答应自己了,不禁欣喜若狂,急忙唤狱卒来解了姬蕙身上铁链。姬蕙站起来,伸了伸手脚,忽然一个箭步,抓起周公的侍姬掉在地上的刀,劈头盖脸向朱喜砍去。朱喜猝不急防,头上方巾被劈去一半,又惊又怒,从怀里摸出湘妃竹扇来,道:“姬姑娘,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姬蕙的武功本与他在伯仲之间,但姬蕙怀有身孕,又被关了数日,又饿又累,斗不上三合,便被朱喜点倒在地。姬蕙紧咬着牙,待朱喜近身,“卜”地朝朱喜脸上啐了一口唾沫。朱喜铁青着脸,擦去唾沫,让狱卒依旧把姬蕙锁了,气冲冲出了石牢。
又是数日过去,却也不见有人来拷问,只狱卒每日午时来灌姬蕙一碗稀粥,不让她饿死便罢。姬蕙听到石牢外有什么东西在“嗡嗡”地响,她看那小方孔外的天空,或晴,或雨,或堆着山一样的云彩,云彩下一个个小黑点在飞,她晓得那是燕子。“来呀!来呀!来看看我这要死的人吧!”她晓得春天真是来了,那“嗡嗡”的声音是春天在响呢!有一天,一只燕子飞了进来,绕了一圈,又飞出去了。姬蕙有些欢喜,又有些失望。但后来更多的燕子飞进来,一只又一只,把石牢都憩满了。燕子们扑扇着翅膀,呢哝低语,摩挲着姬蕙清瘦的面颊。
那日夜里,石牢的门被推开了,一个人跌进来,浑身的酒气。从敞开的牢门漫进来一点烛火的微光,姬蕙看清那人原来是朱喜。“懦夫!”她低声骂着。朱喜靠过来,摸索着撕开了姬蕙身上的衣衫,姬蕙拼命挣着,挣着,但铁链把她锁得死死的,她看到无数的燕子从天上掉下来,看到凋谢的花,肮脏的雪,看到嘈杂的声响纠缠着撕打着,从天上滑落,看到无边的枫叶,飘啊,飘啊,突然枫叶都变成了血,一汪一汪的,腥红的血,——原来这是个血腥的世界。
贞观四年四月望日,晨鼓初发。“万壑松”琴肆的胡掌柜,灌了一夜的老酒,歪骑在毛驴上,想回琴肆去。忽然冲过来一队金吾街吏,一阵乱鞭,把街上行人驱散,又来了一队小兵,打扫街道。胡掌柜乐得踅在角落里瞧热闹,不想等了许久,却只见到一队队带甲的骑士来回奔驰,不见有何新奇处。只听得旁边一个老者道:“还早还早,再等上半个时辰,方有热闹瞧!”老者身后一个后生道:“万岁爷出行,果然好大的排场!”又有一个脸上长着个疣子的中年人道:“前些日子我起了个大早,去王公店里买胡饼,遇到一队人,护着一乘四人大轿,嗖嗖地过去,后来一打听,原来是李靖李大人上朝,想他乃是兵部尚书,又刚率兵灭了突厥蛮子,乃是当今一等一的功臣,上朝的排场,却也一般。”那老者道:“那是自然,凭你多大的官儿,那排场能和万岁爷的比么?”众人听了,都点头称是。
胡掌柜被晨风一吹,酒却醒了,也挤过去问道:“不知万岁爷此番出行,要到何处去?”众人都看他,奇怪他竟而不知,末了还是那老者道:“乃是那大名鼎鼎的隐士,‘食人八圣’之首周公周老先生,在终南山春秋古院排下盛大人肉筵席,宴请万岁爷和满朝文武,万岁爷此行,自然便是到春秋古院去了。”胡掌柜听了诧道:“这人肉也做得筵席么?”老者道:“如何做不得?听说周公周老先生为了这筵席,备下了几百条的人畜,其中又有一条人畜,乃是一个怀胎八月的女子,这女子好生了得,竟偷偷把那嫁与突厥蛮子和亲的公主给刺杀了,自己冒名顶替做了公主,于洞房花烛之时,把突厥的突利可汗杀了,逃得无影无踪,后来毕竟被食人八圣捉了回来,关在大理寺的囚牢里,正好周公周老先生要办人肉筵席,便用她做了主菜。”
胡掌柜听了,点头不语。又等了一会,忽然骑来一队队金甲骑士,“嗒嗒嗒”地过去,也不知有几千几百,跟着是一群群锦衣绣服的持大棒的卫士,亦是不知有几千几百,后面又是一队队的宫女、太监,或执拂尘,或捧金盘,大半都是胡掌柜不认识的物事,跟着只见日旗月旗舞凤旗飞虎旗蟠龙戏珠旗,又见银铮金锤朝天镫朱宫扇,又还有一张曲盖黄龙伞,伞下一辆黄牛拉的库车,镶金错玉,华丽不可名状。胡掌柜寻思着:这便是万岁爷坐的大车了,却不知那上面一块玉,够咱喝得几年老酒。正想着,又见过来一队队持爷持铖的武士,武士过后,方是文武百官,闹闹哄哄地跟在后面,往南出了明德门,一窝蜂往终南山去了。
终南山在长安城南八十里。
周公领着孔球、董种树和朱喜在山脚下跪拜等候。这“食人八圣”,如今只余四个,孟老夫子和程鱼程鼠兄弟是护送姬蕙和亲时,被杨无恭打死的,荀二荀老夫子则是在与杨无恭争夺颉利时,被铁矛砸死。
终南山是个有名的去处,古来不知有多少高人,在此肥遁贞隐。后来长安年间,还出了个卢藏用:卢藏用乃幽州范阳人,十载寒窗,却考不中进士,便跑到终南山隐居,以贞白自炫,后来果然被武则天征召去做了左拾遗。
这是后话,周公周老先生在终南山隐居,自然不是为了做官。先前曾有一次,太宗皇帝李世民移驾终南山看望周公周老先生,问他:“山中何所有?”周公周老先生便作诗一首答曰:“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寄君。”于是声名大振,缙绅士庶,禀道伏膺。
再说那日,周公在终南山春秋古院草堂内排下盛大人肉筵席,宴请太宗皇帝李世民和满朝文武,山珍海味玉液琼浆就不必说了,又有那丝竹管弦歌娘舞姬助兴,真是说不尽的荣华富贵,道不完的金迷纸醉。众人正在酒酣耳热之际,忽然从外头跑进来一只狼,嘴里叼着一只白羽的鸟儿。周公定睛一看,原来那鸟儿便是他家养的朱鹮,不禁心中大痛。——那朱鹮乃是他花万金从高丽国买来的,如今被一口咬死了,心中如何不痛?且说周公正待命人去捉那只狼,却见到外头进来一长串的人,手中拿着锅碗瓢盆柴火炉灶,个个垂头丧气,便似刚死了亲爹一般。周公细看时,认得那些人皆是春秋古院里的厨师仆役,却不知为何都跑到草堂里来了。周公正待喝问,便只见一个又瘦又高,奇丑无比的恶汉,拖着条黑不溜秋的铁矛,横着身走进来,恶汉后边又一匹马,马上坐着一个大肚女子,眼神呆滞,却正是他准备用来做主菜的姬蕙。
周公大怒,走下来对那恶汉道:“你是何人,如此无礼?若是惊了圣驾,你担当得起么!?”那恶汉却只是“嘿嘿”冷笑,并不答话。周公左右一看,不见孔球等三人出来,颇有些奇怪。便又大喝道:“来人,快把他给我拿下了!”等了半天,却是无人出来。周公愈发惊疑不定,看上面李世民正瞪着自己,又不敢退回去,只好捻起拳来,照那恶汉打去。他的姬家古拳,乃是春秋时传下来的拳法,可说是天下最古老的武功,后来无数千奇百怪的武功,皆以此拳为滥殇。此拳法讲究于古朴劲直中暗藏杀机,周公以它行走天下,罕遇敌手。他这一拳,乃是姬家古拳的第一招“鸿蒙初辟”,拳头似出而未出,似退而未退,似起而未起,似收而未收,便如天地鸿蒙初辟时一般,万事万物,皆未分明,无天亦无地,只是混沌一片。对手遇此拳招,常常因看不清深浅,或冒然急进,或惶然退缩,周公方才借势发力,使出第二招“盘古开天”,后发制人,登时便要了对方性命。且说周公使出一招“鸿蒙初辟”来,正待看那恶汉如何应对,却忽觉拳头一紧,已被那恶汉捏住,登时一阵刮骨挖髓般的疼痛,将他全身都裹缠住了。原来周公的“鸿蒙初辟”在别人看来是混沌一片,在那恶汉看来却不过是一个瘦棱棱的拳头在那儿作古作怪,自然一捏便中。
那恶汉捏住周公拳头,另一只手一扔一抓,已握住铁矛矛头,把那矛尖在周公胸口一剜,便似那铁矛乃是一个轻轻巧巧锐利无比的解腕尖刀一般,把周公的心剜了出来,他头一歪,一口把那颗心咬去了一半,“咯吱咯吱”嚼着,忽地一吐,骂道:“呸,又苦又臭,这黑心吃不得!”手一甩,把周公那半颗心甩在李世民脚下,李世民一惊,“扑通”从龙椅上摔下来,惊呼道:“快来救驾!”便有几个武将冲将上来。
恶汉一跳跳上阶墀,对着底下众人道:“大伙儿都不要走,今日这人肉筵席,算我杨无恭请!”他一边说着,一边挥起铁矛,“啪啪啪”把那几个救驾的武将打了下去。那些武将吃了他一矛,尽都脑浆迸裂而死。又有一个文臣,因是坐得近门,想逃出去,却只见那恶汉行如闪电,不待那文臣逃出,已冲过去一矛把他刺了个透心凉,又回转来,一脚把李世民踢开,扶姬蕙下马,搀她坐在龙椅上,自己坐在她身旁。
众人见他下手狠辣,又行如鬼魅,都不敢动了。孔球、董种树和朱喜三人,一见到恶汉进门,便识得他乃是那个在制天院里把道士活活撕了的恶鬼,吓得手脚冰冷,动弹不得。只周公老眼昏花,妄自迎了上去,白白送了一条性命。
杨无恭把两条腿抬到案上,懒懒道:“那做人肉菜的大厨在哪儿?”等了半天,却无人出来,他便又说了一声:“那做人肉菜的大厨在哪儿!?”忽然几个仆役推了个胖大汉子出来,道:“是他!是他!”那胖大汉子使劲往后退,摇着头道:“不是咱家,不是咱家!”杨无恭道:“大师傅不需怕,我只是想让你做几道拿手的人肉菜,又不是要吃了你!”那胖大汉子听他如此说,方才定下神来,战战兢兢跪下,问道:“不知大仙想吃怎样的人肉菜?”杨无恭道:“只把你最拿手的说说!”那胖大汉子便道:“咱家最拿手的,是一道无脂肥人肉做的肉糜。”杨无恭来了兴趣,问道:“何谓‘无脂肥人肉’?”那大师傅说到做菜,便来了精神,朗声道:“乃是取五十个人畜,让他们一排站了,然后依次杀将过去,那最后一个人畜看到前面的人畜尽皆被杀,自然是吓得胆战心惊,体内脂肪都破了,融入肉内,这便是上好的无脂肥人肉了。”杨无恭听罢,扫了一眼李世民,道:“这‘无脂肥人肉’,便用你们的万岁爷来做。五十个人,倒是绰绰有余,只是一路杀将过去,没甚意思,不如我杀一个,你便用那人的肉做一样拿手菜,待大伙儿细细品尝了,再杀下一个,你看如何?”那大师傅自然点头称是。
杨无恭便把眼一扫,众人都把头缩了缩,生怕他点到自己。杨无恭看见门边缩着一个婆子,吓得筛糠一般,甚是面熟,仔细一看,原来便是曾给自己说亲的井大娘,心中暗想,自己识得姬蕙,倒还亏了她,只是这婆子牙尖嘴利,不戏耍戏耍她,心头之恨不消,便道:“大师傅,不知可有用人舌头做的菜否?”那大师傅道:“有啊,有一道西施舌,乃是取人的舌头最嫩处氽汤,鲜香嫩滑,最是味美!”
杨无恭缓缓站起,抬脚一跨,已把井大娘从门边提了回来。井大娘吓得脸都黄了,只管杀猪般地叫唤。杨无恭问那大师傅道:“这个可做得西施舌?”大师傅看了看井大娘,面有难色,道:“这……这……这井大娘皮粗肉糙,平日最喜搬弄是非,她的舌头怕是生了硬筋,吃起来未免有些美中不足。”杨无恭便把井大娘一抛,看了看下面道:“美如西施的我又不舍得吃,丑如井大娘的你又说吃不得,我看这‘西施舌’不吃也罢。”大师傅道:“是是是,大仙说的是,日后有空,我且寻思个法子,专用那丑女的舌头做西施舌,那就十全十美了。”他说着,心中便想道:“你若答应,自然杀不得我了,否则又叫谁去想用丑女舌头做西施舌的法子。”
杨无恭怎知他肚中打的鬼主意,一伸手抓了孔球放在案上,问道:“你看这老爷子的肉,做得甚么菜?”大师傅看孔球头发稀疏,便道:“可做一味人脑羹。”杨无恭问道:“何谓‘人脑羹’?”大师傅道:“先在方桌上凿一圆孔,将人头用木片固定于桌中,再用剃刀剃去其顶发,剥皮,将热汤倒于其顶,敲开头骨,便可用银勺探人脑而嚼了,是谓‘人脑羹’。”杨无恭听了道:“太麻烦。”便把孔球倒举起来,往地上一捣,孔球的头盖骨登时便碎了,脑浆散了一地。杨无恭哈哈大笑,道:“这‘人脑羹’已做成了,你们还不快来吃!”初时尚无人敢来吃,后来朱喜先爬了上来,张开两手捧了一把塞进嘴里,众人看见了,都蜂拥而上来抢孔球的脑浆吃。——他们此时只想着如何讨好杨无恭,至于那草草做成的人脑羹是否好吃,倒是无人在意了。
须臾之间,孔球的脑浆已被众人一抢而光,犹有几个扒在地上舔食不止。杨无恭嘻嘻笑着,四处一望,忽然又看到一个熟面孔,原来便是那曾经将杨无恭捉了,说要剁了做人肉包子,后来又把杨无恭扔下山去喂狼的李三,——他做人肉包子乃是一绝,亦被周公招了来,在春秋古院里做厨师。杨无恭便大声问道:“大师傅,你可晓得做人肉包子?”那大师傅急忙应道:“如何不晓得?”杨无恭便一把揪住李三,扔下去道:“速速令人把他剁成了馅,做几笼包子上来,让大伙儿尝鲜。”那李三早认得上面那恶鬼便是那个没卵子的人,数年不见,却不知他从何处学来如此高强的武功;他躲在人堆里,只盼着杨无恭望不到自己,偏偏是愈怕鬼愈见鬼,这会儿被扔下去,立时便有几个厨房里专一剁肉的大汉,把他按住一刀砍了,旁边又有人升起灶火,搭起蒸笼,果然便做起人肉包子来。
杨无恭便又道:“大师傅,你还有甚么拿手菜?”那大师傅道:“还有一样人血羹,乃是取新鲜人畜一条,倒悬梁上,下面烧一锅滚滚的水,割开人畜咽喉,任血滴入水中,一条人畜,可得人血羹一盆。”杨无恭令仆役们先在梁上挂起绳索,那朱喜便走出来助兴道:“这人血羹小的品尝过,须是取血气旺盛的男子来做,方才称得上品。”杨无恭点点头,忽地伸手将董种树揪住,问道:“这董先生,你看做不做得人血羹?”朱喜道:“如何做不得?他颔下三尺美髯,又是满面红光,用来做人血羹,必定味美。”那董种树被杨无恭揪住,手脚无力,只好挣着骂道:“你这大淫贼伪君子谄媚小人名教罪人……”他却不敢骂杨无恭,只怕杨无恭不好好 6740." >杀自己,让自己死得更惨。杨无恭只任他骂,反手把他绑了,寻了把菜刀,一刀割断他的喉咙,众仆役呼喝一声,把董种树高高吊起,那血“簌簌”地落下来,倒似下了一阵血雨一般。
杨无恭便又踱回来,问道:“大师傅还有甚么拿手菜?我看官老爷们都有些萎靡不振,不像是赴宴的样子,这回要拣个热闹好玩的菜式,也好让大伙儿开开心。”大师傅便道:“有一样菜,最是热闹好玩,名为‘炙人’,乃是取一大铁笼,将人畜关于笼内,笼中放一大盆木炭火,又于铁笼四壁,放数个盛有各样调味汁的铜盆。人畜被火烘烤,既热又渴,便环绕铁笼走动,又拚命饮铜盆内的调味汁,时间一长,人畜自然被火烤熟。”
杨无恭听罢,拍手笑道:“好玩好玩!只不知你们铁笼扛了来否!”大师傅道:“见在草堂内放着,是早就备好的。”杨无恭一看,果然在角落处放着个大铁笼,便命几个仆役将它扛到草堂正中放了,另有几个打下手的厨子备好了汤汁,放在铁笼旁边,又有几个仆役,备好了一大盆木炭火,放入铁笼内。杨无恭看万事俱备,便对朱喜道:“我看你皮白肉嫩,烤熟了必定十分好吃。”朱喜大惊,跪下叩头如捣蒜,又哭喊道:“小的家中还有八十的老母,待哺的婴儿,杀我一人,便如杀了三人一般,我那娇妻,又长得美艳如花,我一死,她必是要改嫁,这世上从此又少了一个贞节女子,多了一个淫荡妇人……”杨无恭如何还肯搭理他,早把他提起,“欻拉”几下撕去他的衣衫,将他赤条条扔入铁笼中。朱喜初时尚耐得热,只缩在笼角,离那炭火远远的,又端起铜盆饮那汤汁,很快那铁笼便滚烫起来,朱喜支撑不住,手舞足蹈在笼内乱跑,渐渐连站也站不住了,只在铁笼内乱滚,呼声震天。
忽然旁边“扑通”一声,原来是李世民看到朱喜的惨象,竟被吓晕了过去。这般情景,他原先也瞧见过,只是那时在笼内跑跳呼喊的皆是人畜,自己绝无被吃之虞,此番却是大大不同:他只想着待会儿便要被剐成一锅肉糜了,如何不惊。
杨无恭走过去踢了李世民一脚,道:“这般没用!”又问大师傅道:“你看他身上脂肪可都破了?”那大师傅远远瞧了一眼,胡乱点了点头。杨无恭便道:“你们去取刀来,把他剐了,就好吃那无脂肥人肉!”
忽然一个老尼缓缓步入草堂,缁衣草履,正是寂灭。杨无恭哈哈一笑,道:“看这情形,无脂肥人肉是吃不成了。”话音方落,便抬起铁矛向李世民身上扎去,不想却扎了个空,矛尖与地上青砖相碰,爆出点点火星。原来是寂灭于千钧一发之际,将李世民抢了出来。
杨无恭也不去争,“砰”地一脚踢翻桌案,抱起姬蕙,跃上马去。木杆亦跟着跃上,趴在马臀上。青色马一声长嘶,腾身跃起。寂灭只道那马要从大门口出去,先侧过一步,守住门边,只待它过来时,便一掌打去。没想到那青色马竟是一跃而上,撞开了草堂屋顶,又在屋脊上一蹬,已跃下草堂,直冲下终南山去了。待寂灭冲出草堂要去追时,早不见了青色马的踪影。
杨无恭骑着青色马,携姬蕙与木杆下了终南山,一时间竟不知要往何处去,想了半日,也只有再回到草原上,方是一条出路。他救出姬蕙时,姬蕙已是疯疯傻傻,不单是认不出杨无恭,竟似是连话也不会说了。杨无恭心痛如割,一路上紧紧搂着姬蕙,向北而行。他原本想抢辆大车,让姬蕙坐舒服些,但那寂灭却如附骨之蛆,紧追不舍,不要说坐大车,便是青色马跑得慢了些,也要被寂灭追上。
跑了数日之后,离黄河渐近。雪皆已化去,草原上一片青绿。忽然便看到一丛丛的马镰花在草原上盛开,又还有无数燕子,鼓着蓝闪闪的羽翼飞翔。两人纵马在草原上驰骋,迷醉于这骀荡春光,若不是后边有寂灭追来,真是想停下再也不走了。一日,正行间,姬蕙忽地问道:“你是谁?”她许久未说话,杨无恭一时倒听不清她问的什么,姬蕙便又道:“你是谁?”这回杨无恭听清了,泪水刹那间涌了出来,眼前一片迷朦。他道:“我是杨无恭啊,我是你的杨郎!”姬蕙脸上一片茫然。杨无恭便撕开自己胸口,露出那五个字来,道:“你看,这可是你划的!”姬蕙伸出手,一笔一划去摸,喃喃道:“‘阿蕙的男人’……我是阿蕙,那你便是我的男人!”杨无恭欣喜若狂,道:“你想起来了!你想起来了!”姬蕙的眼睛里渐渐闪出光来,她把头埋在杨无恭胸上,低低地骂道:“你这杀千刀的!”
杨无恭忽地放声狂笑,笑着笑着,却又“呜呜”地哭起来,便这么又哭又笑地闹了半日,慢慢平静了,便跳下马来,摘了一朵马镰花,细细插在姬蕙鬓上。
两人继续向北奔逃。过了黄河,雪又渐渐多起来,半月之后,他们重又回到了雪原之上。
一日晚间,月明如昼,那青色马终于累了,愈跑愈慢,寂灭却渐渐追了上来,那身影飘飘悠悠,如浮在月光里一般。杨无恭一看见寂灭追上,便又催马狂奔,把寂灭甩开。但寂灭的耐力实是惊人,只须青色马稍慢些,她便又跟了上来。数日后一个清晨,寂灭终于追上。杨无恭看见寂灭枯瘦的老脸,丹田里便有股寒意直升上来。寂灭与青色马并排跑了一阵,忽地一掌向杨无恭拍去,杨无恭挥起铁矛扫向寂灭,寂灭左手在铁矛上轻点,借力一翻,那一掌的来势反倒更凶了。青色马晓得情势险极,拼尽余力一跃,寂灭那掌没拍到杨无恭,倒是拍在了青色马的臀上。青色马虽是吃过化性池里的酒糟,毕竟不像杨无恭,在池里泡过七七四十九日,抵挡不住寂灭掌力里的阴气,又向前跑出数丈,便一个侧翻倒在地上,把杨无恭和姬蕙攧出好远。它瞪大一双栗色的眼睛,绝望地看着杨无恭,似乎知道自己的生命已走到了尽头。瞬息之间,青色马便老去了,目光浑浊了,原本油滑光亮的皮毛变得如同一池脏水,鬃毛脱落,横躺在雪地上,呲着牙,无助地死去。
杨无恭用铁矛撑起身子,姬蕙靠着他的肩膀站住,两人默默看着数丈之外的寂灭,都知道这一次绝无逃脱的可能了。
木杆嗥叫着向寂灭扑去,被寂灭轻轻一掌,劈出数丈,没声没息的便死了。
忽然间,竟有雪花飘下来。寂灭木然的老脸上现出一丝惊惧,她抬头看去,方才还是朝霞绚烂的天空,此时却已布满黑云,巴掌大的雪花飘舞而下。
杨无恭与姬蕙一直等着寂灭出手,但等了许久,寂灭却始终是一动不动。杨无恭试探着向前走出两步,寂灭仍是纹丝不动,一双眼茫然看着远方,仿佛杨无恭与姬蕙并不存在。杨无恭又走出一小步,才忽地发现寂灭在渐渐地消失,一片片雪花落在原本应该是她的身体存在的地方,却像落在极光滑的镜面上,而她的身子连同她穿的缁衣,也变得恍如铜镜,漫天飞舞的雪花映在上面,如一只只雪白的蝴蝶。
最后,寂灭终于完全隐去,只余一条模糊轮廓,表明她仍是立在原处,并未离去。
杨无恭想起他和姬蕙初相识时,在流枫川里,寂灭亦是如此刻一般,映了许多枫叶在身上,而那时,却是刚下过雨;还有姬蕙杀了突利后,寂灭追上来,亦是突然下起雨雪,寂灭才莫名其妙地消失,而他和姬蕙也才逃出性命。杨无恭想到此处,喜道:“阿蕙,老妖婆怕下雨,也怕下雪!”姬蕙也已想到了这一层,她点点头,却殊无喜意。杨无恭抬起铁矛,对藏书网着寂灭,便要刺过去。姬蕙却轻轻扯住他的衣袖,道:“放了她吧!”杨无恭转头看了姬蕙一眼,姬蕙正看着寂灭,眼里竟满是暖暖温情,杨无恭一愣,知道姬蕙对寂灭其实是极爱,也是极敬,他放低铁矛,道:“那我们走罢!”姬蕙点点头,与杨无恭相依着,向大雪深处行去。
数日之后,他们遇到一块立在雪野上的石头。一块苍黑的石头,不知已在此矗立了多少年,棱角已被风雪侵蚀殆尽,却庄严肃穆得令杨无恭和姬蕙震惊。姬蕙走过去,用她早已变得粗糙的手去抚摸石头粗糙的表面。
他们越向前去,遇到的石头就越多,都是这样兀然地立在天地间,有些似乎仅是一块巨石,有些则可依稀看出眉眼,还有一些,甚至可看出他们身上配带的刀剑。姬蕙想起,这一带必是突厥人的墓地。突厥人盛行火葬,墓内只有骨灰,墓前则立一石人,石人后还有一堆小石头,这些小石头称为歼敌石,有多少块小石头,就意味着墓中之人这一生杀了多少个敌人。
以前杨无恭在草原上放牧,也常常遇上这些石人,杨无恭总是小心翼翼地绕开,不让自己的羊马去触碰它们。但是,如此多的石人集中于一处,却是以前从未见过,也从未想到过的。但这并非全部,当他们艰难地爬上一个高坡,数百里雪原尽数展现在他们眼前的时候,他们被那壮观景象撞击得久久无言。无数的石人,密密麻麻地,排列在雪原上,一直伸展到天际,在大地的尽头,兀兀立着一座巨大的红色岩壁,太阳就像一块白玉玦,在那岩壁上面一点的天空飘浮。
两人跌跌绊绊走入石人群里,有些石人极大,连杨无恭也要仰面而望,有些却又极小,只及姬蕙的膝盖,有些是以青石精雕细刻而成,有些却是以花岗岩粗粗地刻上眉眼便罢,但无论是大是小,是粗是细,石人的表情,总是似笑不笑,欲言不语,深沉肃静,寂寥孤独。
他们慢慢地走着,像是走入了一座圣殿,他们不说话,甚至连呼吸也变得谨慎,他们轻轻抚摸那些石人,似乎想从中找出一些什么,又似乎想唤醒这些石人,让它们同自己说话,告诉自己那些久远的、早已湮没的英雄传说。
将近黄昏时,他们渐渐走近了那座岩壁,远远看去,岩壁上似乎画了许多粗野朴拙的图案。杨无恭正想走快些去看仔细,姬蕙却突然攥紧了他的手。杨无恭回身,问道:“怎么了?”姬蕙慢慢坐在雪地上,道:“一阵一阵地疼。”杨无恭有好一会儿想不明白是为什么,他手足无措地看着姬蕙,蹲下去握姬蕙的手,又站起来四处张望,似乎想找个人救助。然后,他把姬蕙从雪地上抱起,向那座岩壁跑去,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到那儿去,他只是想总该做些什么才对。姬蕙在他怀里“哼哼”着,瞪着两只鼓出来的眼睛陌生地看着杨无恭,渐渐地,“哼哼”声变成牲口一样的号叫,姬蕙的手死死地抓住杨无恭的肩胛,“我要死了,我要死啦!……”她的头在杨无恭的肩肘处吊着,披散着长发,左右地乱摔。
阵痛暂时停止了,姬蕙呼呼喘着气,杨无恭一边跑,一边用衣袖去抹姬蕙额头上的汗珠,似乎这是一件极端要紧的事。可再疼起来却是十倍于前,姬蕙觉得有个什么东西,正从她的向下坠的肚子里往外撞,她尖叫起来,她的叫声把杨无恭吓坏了,他把她放在地上,不停地喊道:“阿蕙,你怎么啦?你怎么啦?……”
姬蕙把身子弯得像张弓,吓人的哀号声撕扯着杨无恭的心,他绝望地抓紧姬蕙的手,双唇哆嗦着,想喊些什么,却又喊不出来。
忽然姬蕙的身子一下松了,“去看,”她道,“看看。”杨无恭摸索着,从血泊里举起一个婴儿,他咬断脐带,带着一丝奇怪的爱去触碰他,但久久地,久久地,那个婴儿没有哭出声来,——这个乌麦女神赐给杨无恭和姬蕙的孩子,尚未出生,便已死去。
“是个男孩儿,他死了!”杨无恭道。
姬蕙的眼睛一下子空了,好像那眼眶里本没有眼珠子,而只是两个黑黑的洞。她抬起双手,好像想抱住什么东西,又好像是在向苍天乞求,她道:“给我看!给我看!”杨无恭把那个死婴递到姬蕙怀里,姬蕙用指尖轻轻划着那个死婴的脸,——他皱着眉头,紧闭着双眼,在他小小的头上,长着濡湿的、草一样的绿色长发。
姬蕙抱着死婴坐在岩壁下,坐了一个夜晚,一个白天。无论杨无恭如何劝说,如何哀求,如何咒骂,姬蕙都一动不动,也不说一句话。
岩壁上绘满了图案。是一代又一代的突厥人画上去的吧,美丽的鹿、长着大弯角的野山羊、鬃毛像旗帜一样飘飞的马,野猫的爪子一圈一圈地伸展出来,野牦牛厚厚的嘴唇就像一个蜗牛壳,还有奇怪的大鸟,正在用它锐利的爪子捕捉野兔,野兔的身子因痛苦而蜷成一团……
又一个黄昏降临了,阳光从岩壁的两侧直扑向荒凉而苍茫的雪原,在大地上割出一个大大的,仿佛要无穷无尽地延伸向天边的黑影。
杨无恭不知从哪儿找来了一块石头,——他一直在姬蕙周围转来转去,想找些什么东西救姬蕙的命,可这儿没有水,没有食物,什么也没有。最后他只找来了一块石头,那块石头上刻满了字,是杨无恭不认得的字,他拿去给姬蕙看,“阿蕙,你看这是什么?”他把石块举到姬蕙眼前晃着,姬蕙木然地看着远方,对他的举动没有一丝反应。
“你看,有字!”杨无恭沙哑着嗓子道。姬蕙终于抬起手,把石块抓住,她看着,看着,喃喃念道:“你们,突厥与乌古斯的伯克们和普通民众,听着!只要上方之天不塌,下方之地不裂,突厥人啊,还有谁能毁灭你们的国家?突厥人啊,忏悔吧!由于你们的无法无天,由于你们的愚昧,由于你们的邪恶,你们所得到的只是血流成河,骨积如山。原会成为老爷的男子变成了奴仆,原会成为太太的女子变成女婢。……”
她的手渐渐垂了下去,婴儿也从她怀里慢慢滑下,她低声道:“杨郎,抱抱我,我好冷啊……”
杨无恭不是听出,而是猜出了她的话。他使劲把姬蕙抱住,连同那个婴儿,连同自己被毁灭的幸福。
寂灭的黑色身影,悄悄在天际浮现,像一个黑色蝙蝠,她飞过来,飞过来,她是一个来自地狱的使者,她传递的,是那亘古不变的死亡所独有的气息。
贞观五年,长安城西金光门外一处小酒店里,来了一条汉子,一身黑衣,戴着斗笠,扛根铁矛。
“主人家,打两角酒来,有上好牛肉,切一盘下酒。”那汉子坐在店角,铁矛倚桌放了,却并不摘下斗笠。酒保急忙打了酒上来,又切了满满一盘牛肉,端到桌上。那汉子看外边官道上许多人等住瞧热闹,便问道:“量酒的,为何今日这般多闲汉?”那酒保道:“客官不知么?今日是太和公主和亲吐蕃,是以满城士庶男女,都出来观看。”那汉子听了,道:“原来如此,不知是谁持节护送?”那酒保道:“这小的却不知了。”旁边有个破落书生,穿一领油污的长衫,踅过来道:“这般朝廷大事,你一个量酒的,如何晓得!”那大汉便斟一杯酒请那书生吃了,道:“难不成你倒清楚?”那书生道:“晚生一个娘舅,见在礼部当差,打听得清清楚楚,乃是中书舍人陈君嗣赴鸿胪寺宣示,左金吾卫大将军窦虎检校垂仁堂管制,持节充送公主入吐蕃,左街威仪侯静山充副使,万岁爷御金光门临送,百僚章敬寺前立班,真是好大的排场,便是当年咸安公主和亲突厥,也没这般景象。”那汉子听了,只是冷笑。
等了半晌,果然鼓乐齐鸣,一队人簇拥着一辆篷车由官道上行来,酒店内的人都拥出去看。那汉子提了铁矛,随着众人站在路边冷眼瞧去,果然见到陈君嗣窦虎侯静山都在队中,又见到那井大娘,打扮得油头粉面,跟住那篷车走着。
正看得有趣,只听得背后一个人大叫道:“张大哥,你如何在这里?”拦腰抱住,扯离了路边。那汉子回头一看,拖扯他的不是别人,正是那在“万壑松”琴肆卖琴的周九。
周九扯着杨无恭一路往南,直向流枫川行去。原来长安城内到处张贴了擒拿杨无恭的榜文,是以周九如此慌张。两人走了半日,已离流枫川不远,忽听到“叮叮叮”的兵器撞击声,又听得一个人道:“喂,有你这样打架的么?”杨无恭听了一震,急抹过林角,果然见到金钱僧握着禅杖立在那里,对面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粉雕玉琢,穿一身紫衣,手里握一把红色小刀。
金钱僧一看到周九来了,便道:“姓周的,这女徒弟我不敢教了,那一百两黄金你也收了去吧!”那小女孩却扔了小刀,跳跳蹦蹦地过来,扯住金钱僧的大袖道:“和尚师父,你不要走,我以后再也不砍你的金禅杖啦!”金钱僧听了,只是摇头。周九走过去道:“丫丫不可无理,快快过来见过你爹爹!”
杨无恭虽早已料到那小女孩是谁的女儿,可是忽听到这话,仍是一惊,铁矛掉落于地。
周九道:“杨先生,你娶了那崔姓女子后,姬姑娘亦生下了这个女儿,她只不让我告诉你,我想丫丫跟着我,终不是个理儿,是以违了姬姑娘意愿,又把你拖回流枫川来了。”
丫丫怯生生地靠在周九怀里,用一双又大又黑的眼睛,看着杨无恭。
杨无恭扯下斗笠,蹲下身,张开双臂哑着嗓道:“过来呀,丫丫,过来呀!”
丫丫缓缓走过去,杨无恭一把搂住,眼中不禁滚出泪来。
秋天到了,流枫川里的枫叶开始变色,发黄,发红,发褐,山谷里像有大火在烧。
杨无恭在那火红的枫叶上跑,他从山谷的这头跑到那头,又从那头跑到这头,他从日出跑到日落,又从日落跑到日出。
他一直跑,一直跑,不知疲倦地跑,仿佛他来到这个世界便是为了在流枫川里跑啊,跑啊。
山谷的一角,歪着一间茅屋。周九牵着丫丫从茅屋里出来,道:“丫丫去喊爹爹回来吃饭好不?”
丫丫乖乖地“嗳”了一声,走上前几步,待杨无恭跑过来,便尖声叫道:“爹爹——,爹爹——,你回来吃饭好不——?周九叔叔做的好香的汤饼哪!”
杨无恭向丫丫挥了挥手,“呼”地跑了过去。在他身后,无数的红叶扬起来,扬起来,又缓缓地缓缓地飘落。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