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为了N》 推荐序一 究极的扭曲之爱 ——以谎言、暴力、背叛与犯罪编织的爱欲罗生门 敦南新生活部落客/ZEN 所有人心中都曾有过最重要的人。为了那个人,不惜牺牲自己,说出弥天大谎,可以做任何事情,可以杀人。 —— href='6088/im'>《为了N》 人非全能、全知的上帝,只能凭个体有限的眼界、心思,建构出自己对“物自身”的诠释,并且相信那就是“物自身”。 所以康德说,“物自身”(真实)不可知。自以为看见了真实,其实不过是“瞎子摸象”。人在生活中所经历的大小事件,就像“瞎子摸象”,我们自以为窥见事件的全豹,只不过是碰巧让我们看见/经历的那一部分。 凑佳苗是近年来最擅长于让小说中的主人翁“瞎子摸象”的作家。透过每一个与事件相关的人(每一个出场人物都是自己人生故事的主角,为自己说话,并不只是故事主人翁的配角),根据无可回避的具体事件(通常是杀人事件),以及每个出场人物在事件中扮演的角色,与其他人物之间的关系,说出自己所看见的事件/真实(物自身),对事件做出诠释。 href='6088/im'>《为了N》以一对住在豪华公寓的夫妻之死,透过四位证人之口,对事件的描述与诠释,引领读者进入人性黑暗深渊。 凶手杀人,是无意间窥见了不愿面对的真相,一时暴走失控;说谎做伪证,是为了守护自己所爱之人,守护自己对爱的信念。故事中每个出场人物..都被各自的童年创伤形塑的扭曲之爱推动着,以“自我合理化”的偏差人生观思考、行动,超越了世俗的是非善恶,就算因此而必须付出惨痛的代价,也在所不惜。 “大家都只想到各自心目中最重要的人”,每个人都只相信自己所看见的真实,相信自己对事件的诠释,各自盘算着怎么做最好,“思考如何用让最重要的人不受到伤害的方式,使事情落幕”,即便被保护者不知道自己被保护,即使并未掌握事情的全貌,即便真相将永远被掩盖也没有关系。 在写作技巧方面, href='6088/im'>《为了N》比作者过去的作品来得更纯熟洗炼,故事情节编织得更绵密而严谨,保留了作者原本就擅长的罗生门书写,深化了故事中各个角色在针对无可回避之绝对事件进行诠释时的丰富性,强化了渴望解开杀人?99lib?事件原貌的悬疑性,制造出一本从头到尾、全无冷场的精采作品。 全书峰回路转、百转千回,不读到最后一页,无法了解事件的真相(发生经过)。 其实,就算只有一条叙述轴线(好比说四位证人一开始对警.方所做的“伪证”),也已经是够精采的故事。但是,作者却不满足,她让故事中每一个出场人物都有自己对事件的解读(各自成立,没有矛盾不合理之处),让每个出场人物彼此环环相扣,交织成一张复杂的人际网络,每一个人的作为都影响了另外一个人的作为,帮助者其实是陷害者,原以为是不知情者其实全然知情,原以为知情者其实全然无知(且被骗),各怀善意/鬼胎,彼此帮助却又彼此背叛,彼此证成却又彼此推翻,成了莫比斯环。 每一段真相被揭开的同时,也埋入了一段谎言,虚实交错的同时,也增强了故事的戏剧张力,令人期待后绩发展的演变(却是完全无可预测的),让人更深入人心的黑暗深渊,强99lib?化故事本身所欲探讨之主题(以谎言与暴力构成的扭曲之爱的正当性)。 就算直到故事的最后,被杀害者以一句话全盘推翻了凶手原本的想法,翻转了读者对整个故事的理解,撕裂了莫比斯环,却只令人感觉从此又多了一种诠释事件发生的角度,坐实了多重真实并存的力道,不得不令人赞佩作者的叙述功力之高。 一开始阅读时,恨不得早点解开杀人凶手与犯案过程之谜,但是到了最后,解谜反而不再是阅读的重点——了悟人性的幽暗难明,明知身陷错误之中却无法摆脱,以爱之名遂行的各种善行恶行,对人之行为选择的拉扯、干扰,心存谦卑地接受所发生的一切,令人期盼光明射入故事人物们潮湿黑暗的心灵深渊,从一切的绝望中解脱,免去苦难的折磨,能拥有再平凡不过,微小而确定的幸福。 推荐序二 为了受伤,为了爱 新锐影评人/陈建嘉 那是一个暖冬的下午,我初在诚品书店时邂逅了凑佳苗的处女作 href='6086/im'>《告白》,看似平淡无奇的文字叙述里面,却包藏着极为强大的情感能量,她的故事很残酷,但就是因为这些残酷,才让我们更懂得爱的真谛。 href='6088/im'>《为了N》应该是凑佳苗的小说中,充满着最纯净无瑕的“爱”的作品,小说是个微型剧场,在一座公寓里面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心思,他们的共同处是过去的回忆都充满着悲伤,也都有着自己存藏的小小梦想。这样多支线的故事剧情其实在凑佳苗先前的小说都很常见,没有人是坏人,只是在错的时间遇上了对的人。 故事唯一的共同处是每个人名字的罗马拼音都有“N”这个英文字母,有些人互相相恋,有些人却互相误解,但在无意间却造成无可弥补的误会。对文学充满极度狂热的大学生,看似幸福实则充满秘密的夫妻,一对貌合神离的社会新鲜人情侣,再加上一个天赋异禀却甘愿放弃未来的打工族,这群人在一天之内所发生的故事,都足足影响了他们的一生。 厉害的是,凑佳苗早在 href='1424/im'>《赎罪》、 href='6086/im'>《告白》之中就把“爱”完全解构,所有的孤独,所有的伤痕,都是为了爱,而这分扭曲的爱意,也让每个主角都产生截然不同的生命结局。 这就是凑佳苗的小说始终迷人的原因。 href='6088/im'>《为了N》虽然仍是更宽广的生命悲剧,但不同以往的是,凑佳苗又在这本精采的小说里娓娓道来,洋溢着一股温柔的笔触,即使伤痕累 7d2f." >累,我们也都愿意,这一切,不一定是为了N,但绝对是为了爱。bbr>. 第01章 我为你做尽了一切,你并不知道,也不需要知道。 为了你,即使会坠入深渊,我也心甘情愿…… 事件 一月二十二日晚上七点二十分左右,XX署接获通报,公司职员野口贵弘(四十二岁)和妻子奈央子(二十九岁)陈尸在位于东京都XX区XX之三的自宅内。 警方赶往现场后,向在场的四个人详细讯问了当时的情况。

N·杉下希美

我是杉下希美(Sugishita Nozomi),今年二十二岁。目前就读K大学文学院英文系四年级。 地址——是户籍地吗?居住地也要吗? 我的户籍地址是爱嫒县XX郡青景村三十七之五。对,是村庄,其实那里是岛屿。居住地是东京都XX区XX二十四“野原庄”一○二。那是一栋两层楼的木造破公寓,和野口先生家有着天壤之别。 我在前年夏天认识了野口夫妇。 那年夏天,为了庆祝安藤求职获得内定,我和比我大一岁、当时住在同一栋公寓的安藤一起去冲绳的石垣岛,在参加浮潜旅行团时认识了他们。我们住的是廉价民宿,他们住的是著名的度假饭店,但两家旅店刚好与同一家浮潜商店合作,所以,我们四个人一起参加了浮潜的初级课程。 那是我和安藤第五次浮潜,虽然我们的老家不同,但都是从小在海边长大,所以浮潜时并不会有“害怕”的感觉。 船抵达了无人小岛,从沙滩出发,第一次潜入水中时,很想抱怨气瓶为什么那么重,但当看到很多五彩缤纷的小热带鱼,充满了乐趣,就忘记抱怨的事了。 第二次是要搭船到海上后再潜入水中。那里是可以欣赏到魔鬼魟的著名景点,当初我们就是想看魔鬼魟,才咬牙参加了这个高团费的行程,但野口先生的太太奈央子潜入水中约十公尺后,突然恐慌起来,即使回到了船上,浑身仍然颤抖不已,结果,我们什么都没看到就折返了。 当时,我们真的很失望,很想叫他们还我们一半的团费,但幸好没有说——那天晚上,野口先生邀请我们在他们住的饭店吃饭。 虽然野口先生说是藉此表达歉意,但听说其实他之前就打算邀我们。 当时,我和安藤热中于将棋。玩将棋不像女大学生会有的嗜好吗?那是高中老师教我的。在第一次和第二次浮潜之间的休息时间,我们也在沙滩的椰子树下,一手拿着午餐的饭团,一手摊开携带型的将棋盘玩了起来。 野口先生也很喜欢将棋,当他远远地在一旁观看时,发现我们行棋的水准相当高,很希望可以跟我们下一盘棋。其实我们只有业余爱好者的水准,只是隐约记住了在电视上看到的职业棋手对局后,依样画葫芦而已。 那天的晚餐很棒,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吃到那么大的龙虾。 饭后,我们一起在有灯光点缀的户外露台酒吧喝酒,安藤与野口先生捉对厮杀。很巧的是,安藤内定录取的那家公司刚好就是野口先生上班的公司,因此,他们先下一盘算是“见面礼”。 我和奈央子一边看着他们下棋,一边聊天,主要都是奈央子在说她上课的料理沙龙的事。 我记得她告诉我,一旦野口先生被派往国外,设宴招待当地人的工作就会落到妻子身上。虽然她不太会下厨,但她必须趁还在日本期间努力学习,才不会影响在同期中最迅速出人头地的野口先生。 他们是一对很棒的夫妻。野口先生在大型综合贸易公司“M商事”工作,身材魁梧,言谈举止都很爽朗。奈央子是那家公司董事的女儿,个子高高瘦瘦的,皮肤白白嫩嫩,很像模特儿,个性也很善良。我和安藤第一次见到他们,就被他们深深吸引了。 我觉得他们就是所谓“郎才女貌”的最佳代言人。 回到东京后,他们再度邀我们去家里作客,我们当然不可能拒绝。他们住在赫赫有名的超高楼层豪宅“天空玫瑰花园”,那栋大厦总共五十二层,他们住在四十八楼,而且,这只是他们住在日本期间临时落脚的地方,有钱人的生活真是令人难以想像……听说野口先生的老家财力雄厚,但详细情况并没有听他自己提起过。 他们带我们去过米其林指南上介绍的星级餐厅好几次,但因为要下棋,所以大部分时间都邀我们去他们家,每个月都会去一、两次。我通常是和安藤一起去,去年四月安藤开始上班后,我便经常一个人去。 对局的时候,奈央子都会在旁边哦!我可不想被误会呢! 其实,安藤跟野口先生下棋的次数应该比我多,因为安藤被分在野口先生那个部门。听安藤说,在公司午休的时候,野口先生经常邀他下棋。 我曾经和奈央子一起逛过几次街。我们去看电影、听音乐,买东西、吃饭,她像对待妹妹一样疼爱我。 我脸皮真厚,居然自称是美女的妹妹,况且,我们的外表和成长背景完全不一样。 奈央子说她没有一个人住的经验,想看看我住的地方,我就带她去了我住的破公寓,但只有那么一次。她环视没什么家具的三坪大房间后,沉默了片刻,接着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好像“大草原上的小房子”,感觉好棒。我并不喜欢搜集一些可爱的小摆设,所以家具之类的也没有所谓的乡村风,也许她脑海中浮现出“拓荒”的感觉吧! 几天后,她送我一个几乎可以拿来当嫁妆的漂亮梳妆台,感谢我平时经常陪她作伴。 没想到十一月以后,她突然不再邀我外出了。 我不记得曾经说过什么让她不高兴的话,最后一次见面时,她还说想去看晚餐秀,也提到下个月有一家很棒的咖啡馆新开幕,好像已经安排了计划。所以我有点担心,发了简讯给她。 好久不见,最近好吗? 但是,她没有回我的简讯,电话也打不通。无奈之下,我只能在假日打了野口先生的手机。野口先生他们住豪宅,却没有家用电话,而且我也不知道野口先生的E-mail信箱。 当我在电话中说我打不通奈央子的手机时,野口先生很快就把电话交给了奈央子。 奈央子在电话中说,对不起,最近身体不太好。我听了之后,心想我果然没有猜错,但听到她说因为不外出,手机派不上用场就解约了时,感到十分惊讶。虽然她说没什么大碍,但我很担心她得了什么重病。 于是,我邀了进公司上班后就渐渐变得疏远的安藤,找他一起去野口先生家探望奈央子。那是十二月的第二个星期六,我们中午过后就去了他们家。 奈央子在电话中的声音听起来很柔弱无力,实际见面时,发现之前便很白皙的她,皮肤更加苍白、透明,很担心她会这样就消失了,看了让人于心不忍。 不过,他们夫妻很热情地欢迎我们。 野口先生在家里有一间他专用的书房,由于他对爵士乐也很有兴趣,所以那个房间的隔音做得特别好,我们平时都去那里下将棋。但那天,野口先生把将棋的棋盘拿到了客厅,当安藤和野口先生下棋的时候,我就和奈央子一边聊天,一边泡茶。 奈央子看起来不像外表那么虚弱,一开始我松了一口气,但聊了一阵子后,发现她会突然沉默不语,然后默默地流泪,手指也会发抖,情绪似乎很不稳定。野口先生平常下棋时全神贯注,即使电话响了也不接,那天却始终很在意奈央子的情况。 当奈央子突然放声痛哭时,野口先生也立刻起身,抱着她说:“没事了,没事了。”把她带去了里面的房间。 我们原本是来探望奈央子的,说不定反而造成了他们的困扰,于是我和安藤向野口先生道歉后离开了。野口先生送我们到门口,这时,我和安藤两人同时发现了一件事,我们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种异样的感觉,只能默默地看着它—— 门上装了一条门链。其他两道锁都是最新式的门锁,甚至看不出锁头在哪里,很符合这栋保全森严的豪宅,但下面装了一条量贩店卖的、和我住的公寓门上差不多的廉价门链,所以让我们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但并非只有如此而已。 门链装在门的外侧。 比方说……野口先生家只能从那道门出入,假设强盗上门,他们便设法先逃出来,然后只要从外侧用门链锁住,把强盗关在里面,就可以赶快报警。但我从来都没听过这种防盗方式。 我们假装没看到吧!我和安藤这么交换眼神时,野口先生说:“你们可不可以再陪我一下?”邀我们去大厦顶楼的酒吧。这里不是饭店,顶楼却设有酒吧,而且大厅还设有柜台,有钱人的生活果然和我们不一样。 野口先生关上门后,随手锁上了门链。 这是怎么回事……?当时的情景令我感到不寒而栗,觉得自己好像被关在屋里。我突然感到呼吸困难,情不自禁地抓住了安藤的手臂。安藤也皱着眉头看着门链,但野口先生已经走向电梯,背对着我们,所以不知道他脸上的表情。 到酒吧时,他恢复了平时的样子,不,他似乎有点疲惫。 之前奈央子也一起来的时候,我们坐在可以欣赏夜景的座位喝酒。但那天还是大白天,才下午三点多,我们在里面的座位喝咖啡,听野口先生聊最近的情况。 他告诉我们,奈央子上个月流产了。她才怀孕两个月,还没有察觉自己怀孕时,在雨天外出不慎跌倒了。 虽然她的身体已经恢复,但精神状态依旧不稳定,野口先生出门上班时,她光着脚出门,打算冲到车道上。大厅柜台的人救了她并立刻报警,警察通知了野口先生。 所以,或许看在别人眼中会觉得很异常,他也不愿意做出像在软禁奈央子的事,但为了保护奈央子,他出门的时候都会从外侧把门锁上。 他还说,这是夫妻两人必须同心协力克服的难关,所以没有告诉别人,但奈央子的情况日益恶化,老实说,他为这件事感到一筹莫展,他曾经想过把奈央子送回娘家,但她和她大嫂不合。今天她看起来很高兴,心情也比较平静。他说或许我们会觉得很闷,但希望我们以后还是能偶尔去他家坐一坐,陪奈央子聊天。 说着,他再次低头拜托我们。当时,我很后悔不应该盯着门链看,然后开始思考自己能为他们做什么,虽然我能想到的都很简单,无非是买一些什么好吃的东西带给她,或是送她听了可以保持心情平静的CD。 只要我们能帮上忙,随时可以找我们。 我们对野口先生这么说,然后就离开了他们家,但只有我对野口先生的话照单全收,深信不疑。 奈央子居然流产了,好可怜,不过有野口先生陪她,应该没问题。感觉上,野口先生好像随时都会保护她,每次看到野口先生,都可以感受到他深爱着奈央子。虽然奈央子很可怜,但也很让人羡慕。 安藤在我家吃晚餐时,我这么对他说。 他应该很爱奈央子吧! 向来直言不讳的安藤难得吞吞吐吐,似乎话中有话。他犹豫着该不该告诉我实情,在我逼问之下,他才勉强答应说出来,但他事先声明,那只是在公司听到的传闻。 听说奈央子有外遇。 奈央子在婚前是野口先生他们公司的柜台小姐,所以传闻一下子就传遍了整家公司。 有人见到她和看起来比她小的男人牵手走在街上。那个男的很英俊,奈央子也是美女,所以,即使他们觉得已经够低调了,但只要他们出现的地方,就好像是偶像剧的一幕。听说还有人看到他们进了旅馆。 虽然传闻就这样而已,安藤却说,奈央子遭到软禁可能和流产无关,而是野口先生听到了那些传闻。如果传闻和流产都属实,不知道奈央子怀的到底是谁的孩子。她真的是跌倒而流产的吗?杉下,虽然你很尊敬野口先生,但他没有你想像的那么优秀。 那一刻,我脑海中掠过野口先生把奈央子推倒,猛踹她肚子的画面。 奈央子没问题吧? 这时,我们同时想起了和我公寓的破门上那条相同的门链。 虽然当时我很担心,但刚好那一阵子忙着打工,所以无暇思考奈央子的事。我在清洁公司打工,那时候刚好是年底大扫除的时期。 而且,自从那天之后,野口先生并没有再找我们去他家。安藤的工作也很忙,我们几乎没有联络,直到过年我回老家时,才又想起奈央子。 因为我去参加了高中同学会。 在东京读大学的成濑正在和旁边的同学聊他打工的事。我们那一届只有我和成濑两个人离开小岛,去东京上大学,大部分的人即使离开了小岛,通常也都是到关西求学。在那天重逢之前,我和成濑完全没有联络,也不知道他的手机号码。因为我刚好坐在他附近,便不经意地听着他和其他人聊天…… 听到他打工的那家餐厅名字,我顿时惊讶不已。“夏堤耶·广田”——奈央子曾经告诉我,她嫁给野口先生之前,野口先生曾经带她去过这家法国餐厅好几次。我和奈央子一起看杂志时,曾经看到“特别的日子,特别的餐厅”特集中,介绍这家餐厅,她便告诉了我这件事,不,应该说是向我炫耀。她还说:希美,你也叫你男朋友带你去啊!我记得当时我听了很火大。 我向成濑打听了很多关于餐厅和他打工的事。打工的人可以吃到那里的餐点吗?那里有供餐吗?听说一个人至少要三万圆,那里的料理真的有那个价值吗?差不多就是类似的问题,只是女大学生的好奇心罢了。如果他说,虽然价格贵得吓人,但其实菜色很普通的话,到时候我就可以假装自己去过,拿这件事在学校的同学面前炫耀。 这是乡下人的无聊劣根性。 成濑对料理赞不绝口。他说,他之前向来觉得吃一顿饭要花几万圆很莫名其妙,但那家餐厅绝对物超所值。听他这么讲,我想起他家之前开了一家高级日本料理店,可惜在几年前歇业了。那家日本料理店历史悠久,在最风光的时候,岛上有任何喜庆活动都会在那里庆祝。成濑是那家餐厅的小开,应该也算是老饕,可见那家法国餐厅真的很棒。 我也暗自打算以后不要去清洁公司打工了,应该找一家有名的餐厅,所以也问了他工作的内容。 我也是在那时候得知“夏堤耶·广田”每天会提供一件外送到府服务。成濑说,他主要负责外送工作。他还说,之前有一位先生为不良于行的妻子订了外送到府服务,太太欣喜若狂。听到他告诉我这件事,我突然想到了一个主意。 如果为奈央子请外送到府服务,不知道她心情会不会好一点。 我也很在意传闻的事,再加上我认为比起奈央子和野口先生单独用餐,我和安藤最好也一起在场。如果能够像在石垣岛相识那天一样,大家开开心心地吃饭,奈央子或许可以振作起来。 新年刚过,我在一月八日星期六打了野口先生的手机,祝贺他新年快乐,然后和他讨论了这件事。野口先生说:“我不知道还有外送到府服务,那一定要请他们来。”接着他把电话交给了奈央子。不知道奈央子的情况是否好转了,她的声音听起来比之前开朗,还对我说:“谢谢你,真令人期待。” 野口先生似乎要点一些他喜欢的菜,便由他负责向餐厅预约,他再通知我日期。他还说,他会在公司告诉安藤,要求我别向安藤提这件事。 一切都是为了将棋。 野口先生上次和安藤下的那盘棋,被安藤逼到没有退路,他把棋局保留了下来,要和我商量对策,所以会要求安藤晚一点到。野口先生经常这么做,所以我对他有点不以为然,觉得他怎么连这种时候都还惦记着棋局。 我不是帮安藤,而是成为野口先生的智囊,这样很奇怪吗? 我不应该一开始就说安藤是我朋友,其实,他算是我的对手,所以在玩将棋时,即使中间有野口先生介入,只要是和安藤对战,我就不想输给他。安藤上班后,我很少有机会与他直接捉对厮杀,所以很期待野口先生向我讨教。 但安藤并不知道我帮野口先生出主意。 几天后,我接到野口先生的电话,通知我外送七点会到,叫我五点半去他家,他约安藤七点之前到他家。 没想到会在那里发生那样的事。 难道一切都怪我多管闲事,想出了那个馊主意吗? 一月二十二日星期六。我比约定时间提早五分钟,在五点二十五分到了野口家。柜台的人帮我通报后,我搭电梯上楼,按了大门旁的门铃。奈央子为我开了门,野口先生也站在她旁边。门的外侧仍然装了门链,但看到奈央子神情开朗,我松了一口气。 能够在家里享受“夏堤耶·广田”的餐点,实在太棒了。希美,谢谢你。老公—— 奈央子边说,边挽着野口先生的手,露出了灿烂的笑容,让我觉得我这个电灯泡应该赶快回家。但是难得有机会吃大餐,所以我还是硬着头皮进了屋。 啊,听到“外送到府服务”,你该不会以为是外送披萨或寿司店的外送吧?虽然我说得好像很内行,其实也只是从成濑那里听来的。餐厅会把套餐料理放在保温容器中,送到客人家里,再由餐厅的人在厨房将每道料理装盘后,端到客人面前。餐厅的人会带盘子上门,也会一手包办饭后的清理工作。 客人只要负责布置餐桌就好。 奈央子正在做准备工作,在大餐桌上放着摺好的大桌巾、餐巾,还有银烛台和细长的蜡烛,让我觉得有钱人的生活真是不一样。虽然我算是野口家邀请的客人,但当初是我提出来的,而且我希望奈央子好好享受这家餐厅的餐点,让她振作起来,不好意思让她张罗,于是我对奈央子说:“我来准备吧!请你告诉我怎么放,你坐下来休息一下。” 不过奈央子表示,难得有机会在大家面前表现一下她在料理沙龙上课的成绩,婉拒了我的好意。桌脚旁放着与烛台相同的银花瓶,她说她已经订了花,但花店还没有送来。野口先生也说:这些事就交给奈央子处理吧!因为我们要在安藤抵达之前,思考将棋的作战方案。 于是,我跟着野口先生进了书房。 书房中央的桌子上放着将棋盘,上面放着棋子。虽然弃子的位置不同,但进攻棋子的配置和上次我们离开野口家之后,安藤在我家下棋时的棋谱一模一样。事隔一个月,那次我难得败在安藤手上,所以清楚记得当时的棋谱。 之后我完全没有再思考应战对策。原本觉得已经回天乏术了,但看到野口先生充满期待的表情,我不知道该怎么向他开口,于是就问了一些平时很在意的问题拖延时间。 为什么野口先生和安藤这个公司的部属下棋时,总是非赢不可?我无法理解野口先生的这分执着。他和我下棋时,总是输得很干脆,还笑着说:“我果然应该找你当我的智囊。” 偶尔让安藤赢几次有什么关系嘛! 我这么对野口先生说。他的回答很简单。 我不能输给下属,不然要是让下属觉得工作能力也比上司优秀,那就麻烦了。 说白了,其实野口先生就是在虚张声势。既然如此,不是应该自己努力,凭实力赢下属吗?我之所以赢得了安藤,是因为当初我是教他下将棋的老师,可以在某种程度上预测他的棋路。安藤并不知道我在指导野口先生,也许和野口先生下棋后败下阵时,感到自叹不如,所以我为安藤抱屈。安藤在刚进公司那一阵子,经常喜孜孜地说,野口先生太厉害了。 今天就输一次吧!我想要使坏。虽然不是完全想不到进攻的方法,但我对野口先生说,已经被逼入绝境了,可能很难反败为胜。我想让野口先生难堪。 早知道我就不要这么做了。 因为如果不这么做的话,我就可以更早想出进攻方法,早一点去客厅。 把飞车走到这里怎么样?我提出这种根本不中用的建议,试着走棋时,野口先生的手机响了。那时候应该是六点十五分。我心想一定是餐厅的外送到了,没想到已经这么晚了,于是就拿出手机确认了时间。 电话是安藤打来的。我听见他在电话中说,他刚去了公司,比原先预定的时间提早到了。野口先生不耐烦地问他,为什么这么早来?!看到他的这种态度,我心想,难得吃法国大餐,如果继续吊他的胃口,会破坏用餐气氛,于是故意夸张地拍了一下手说:“我想到了!”然后开始走棋。 野口先生看到之后,向我点点头,对电话中的安藤说,要和他谈一下工作的事,请他直接去顶楼的酒吧。十分钟后,我告诉野口先生,马上就好了。野口先生说他要去酒吧缠住安藤,等我想好对策后写在纸上,然后就走出了书房。 他打开书房门时,门口传来了奈央子和男人说话的声音。因为奈央子之前说她订了花,所以我并没有太在意。 过了大约十五到二十分钟,具体时间我记得不是很清楚,我终于想出了反败为胜的方法。野口先生要我写下来,我却找不到纸笔,又不想擅自打开书桌抽屉翻找,便走出书房,想向奈央子拿纸笔。 结果……我听到客厅传来男人的声音,叫着:“奈央子!”那不是野口先生的声音,接着,又传来呻吟声。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我慌忙走出去一看,发现一个男人背对着我,站在客厅里。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说不出话,当场愣在原地。这时,那个男人转过头来,我吓得发抖,但一看到男人的脸,我差一点叫出来。 那个人是西崎真人,是住在我隔壁的邻居。 在我搬进“野原庄”时,西崎就住在我隔壁的一号室。刚搬家的那天,我曾经上门拜访,请他“以后多多关照”,但之后并没有来往。那栋公寓的邻居之间很少有互动。 直到三年前初秋的二十一号台风之后,我们几个邻居才开始来往,有时候会一起吃火锅,或是分享乡下寄来的蔬菜和水果。“野原庄”是一栋已经有七十年历史的老房子,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认为应该列为古迹加以保护。不过,房子虽然老旧,却完全没有漏水或是风从缝隙中灌进来之类的问题,所以住在那里还不错。没想到,那场台风造成了淹水。 我的房间在一楼,水淹到榻榻米上五公分。事后听保险公司的调查员说,马路上淹到了七十五公分。电视上曾大肆报导过,所以我想大家应该都知道这件事。那个台风晚上七点多在关东登陆,谁都没想到灾情会这么严重。当开始淹水,我觉得事情不妙时,四周一片漆黑,即使想逃,走在泥水及膝的路上,也不晓得该往哪里逃。 我想,还是应该往高处走。当我走出房间,来到通往二楼的楼梯时,发现住在隔壁的西崎也走出房间,上了楼梯。我们一起淋着飘进屋檐的雨水,聊着“真伤脑筋”、“不知道水会不会淹得更高”和“不晓得这附近的避难所在哪里”时,二楼一号室的房客走出来问我们,要不要去他家坐。 那个人就是安藤。 我和西崎接受了他的好意,为了聊表心意,我们回到杨榻米开始泡水的房间,我从冰箱里拿了几盒事先做好的家常菜,西崎拿了啤酒、气泡酒和装在纸盒里的葡萄酒,去了安藤家。 安藤叫我们不必客气,烤了他老家寄来的鱼干,我们一起喝酒。外面风雨交加,不知道是否因此带来了奇妙的兴奋,我们相谈甚欢。 自我介绍的同时,我们也聊了各自就读的学校、打工和兴趣爱好,一开始都是我和安藤在说话,我们在比赛谁的老家更乡下。西崎默然不语,面带笑容,好奇地听我们聊天。 深夜之后,他才开始变得健谈,我想应该是有了几分醉意的关系,再加上为了关心台风动态而一直看着的电视开始演经典老片。那天演的是“细雪”,安藤正打算转台,西崎惊讶地问:“你不看这部电影吗?” 在所有文学作品中,西崎最喜欢谷崎润一郎的作品,他问我们在谷崎的作品中,最喜欢哪一部。我和安藤在高中的国文课上听过这位作家的名字,也知道他的几部代表作,但从来没有看完一整本书。 并不是因为我们不喜欢看书,我喜欢推理小说,安藤爱看历史小说,尤其喜欢战国时代的故事。于是,我问安藤喜欢将棋吗?他说他很有兴趣,但从来没有下过,所以我就决定教他。 对了,刚才聊到西崎。后来,我们就一起看“细雪”,没想到比想像中好看,我们都看得津津有味。西崎建议我们一定要看原着,和我们分享阅读文学作品的乐趣,然后他兴奋地告诉我们,其实他也立志当作家。我记得他是这么说的: 人类的存在意义,在于从无的状态创造出某些东西,但我的周围却允斥了各种东西。周围的人认为我很幸运,然而,这不正是一种不幸吗?从来不曾渴望靠自己的力量创造出某些东西的人,难道写得出文学作品吗?就像不了解夏日的酷暑、没有感受过冬日严寒的人,怎么可能描写出四季?如果不曾体会过无法满足发自内心所渴望的那分焦虑,又怎么能够表达嫉妒和憎恨之情?所以,我要让自己处于无的状态,追求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 我想他的意思是,他这个有钱人为了创作文学,故意过着贫穷的生活。 我暗自心想,这番话教原本只住得起这种地方的人情何以堪?但我不认为西崎有丝毫看不起我们的意思,虽然有些人从小在经济比较富裕的环境中成长,却故意要突显眼前的贫穷,但西崎身上完全没有这种惹人讨厌的感觉。 我无法理解西崎不顾自己的生活,必须这么全心投入文学的理由。他大学延毕两年,但他读的不是文学院,而是法学院,所以文学和他毕业完全没有关系。 那天,我没有问太深入的问题,之后,我们曾经一起吃过几次饭,但西崎不想吃熟食,从头到尾都在啃蔬菜棒。那时我曾经问过他,他家是做什么的,以及为什么不找工作,执意想当作家。他拿出了他的作品给我看,说他的答案全在里面,如果无法从作品中读到答案,那说了也是白费口舌。 来探究西崎之谜吧!我带着看推理小说的心情读了他的小说,却发现不知所云。故事的大致情节是——为了让饲养的小乌凭自己的意志变成烤小鸟,故意好几天不喂食它,然后,把饲料放进加热的烤箱中,吸引小鸟走进烤箱里。我觉得那不是文学,更像是惊悚小说,不,是黑色幽默。安藤也说他看不懂西崎在写什么。 我认为并不是我们的阅读能力有问题,因为西崎把包括那个故事在内的几篇小说,投稿到可以获得芥川奖提名资格的著名文学奖,但每次都在第一阶段评审中就被刷了下来。西崎说:“那些评审都是一些周围充斥着自己不需要的东西,而且还觉得这一切理所当然的家伙。”但以他的这套逻辑,我和安藤应该可以理解他的作品……我不知道到底是正常人难以理解西崎的想法,还是他的想法根本就无足轻重,但反正我也不是非明白不可。 虽然我经常觉得西崎长得太帅了,但我从来不曾喜欢过他,或是有想得到他的爱之类的想法。所以,虽说我们是朋友,但彼此了解其实并不深,说我们只是邻居这种说法最贴切。 西崎为什么会出现在野口先生家? 为什么野口先生和奈央子都倒在地上?野口先生趴在地上,头上血流如柱。奈央子仰躺在地,腰间流着血。为什么西崎手上拿着沾满血迹的烛台? 西崎呆然地看着我,却没有惊讶的表情,他似乎知道我在野口先生家。 我和西崎一动也不动,没有说一句话,只是互相对望着。 这时,客厅入口旁墙上的对讲机响了。由于是电话铃声,所以并不是访客已经到了门口,而是柜台的通报。 谁来了?不管是谁,都希望赶快有人来,但又觉得此刻有人出现会很麻烦。我当时的心情很复杂。

N·成濑慎司

我叫成濑慎司(Naruse Shinji),今年二十二岁,是T大学经济学院国际经济系四年级学生。 目前住在东京都××市××四丁目七番地之二十五,“立花公寓”五号室。户籍地是爱嫒县××郡青景村五十八番地之三。这些内容不会见报>吧?因为我老家是一座小岛,一定会引起轩然大波。 我来东京的第一个夏天,就开始在法国餐厅“夏堤耶·广田”打工,通常每周会排四、五天班。刚开始的时候,时薪是九百圆,但后来我学会了很多工作,现在的时薪有一千五百圆。原本我是跑外场的,去年开始以外送到府服务为主。餐厅老板广田先生人很好,其他工作伙伴和打工的同事也都很好,餐厅还供膳食,所以,我对那里的工作没有任何不满。 我完全不认识野口夫妇。 他们之前好像来过店里几次,我可能见过他们,但我不记得了。这是我第一次去他家提供外送服务。因为每天只提供一户外送到府的服务,老主顾的预约就已经排满了,所以几乎没有对外开放。接到野口先生预约时,因为是我不认识的客人,我还觉得很罕见,后来我看了预约单,发现那里是有名的豪宅,我想可能是哪位老主顾介绍的朋友。 所以,我在野口先生家看到杉下时吓了一大跳。 当初是我告诉她,我们餐厅有外送到府服务,应该说,是我向她介绍了我工作的餐厅。但其实我们并没有很熟,高三的时候,我和她同班,因为坐得很近,所以曾经聊过几句,但只是这样的关系而已。虽然我知道她也来东京念书,但我们从来没有联络过。 我们是在去年年底的高中同学会上重逢的。 当我和留在本地的老同学聊都市的情况时,经常既感到骄傲,又带着一丝愧疚。尤其在那些已经工作的老同学面前,会觉得自己还是学生很抬不起头。我想,不光是我有这种想法,这可能是乡下人的劣根性。当他们问到我的近况时,我一直聊打工的事。 那次开同学会,按照高三那一年的分班随便坐,杉下刚好也坐在附近,说她听过那家餐厅,还说杂志上也有刊登。当我回过神时,发现只剩下我们两个人在聊天。 因为对留在本地的老同学来说,东京某家餐厅的话题太无聊了。 我很想去吃吃看,但听说一个人至少要三万圆。真的好吃吗?好吃哦,真好,在那家餐厅打工也可以吃他们的餐点吗?供应膳食吗?对了,成濑,你家以前不是开日本料理店吗?你在那里也有下厨吗? 我记得当时她问了这些问题,我就和她聊了打工的事。我没有下厨,几乎都在端盘子。 我老家之前开了一家高级日本料理店,在四年前倒了。虽然称不上历史悠久,但从明治时代就开始经营,最颠峰的时候,岛上所有的婚丧喜庆都来我们店里宴客。记得从我懂事的时候开始,生意就已经一落千丈,只有周末的时候经常举办宴会。由于我从小耳濡目染,也经常在家里帮忙,所以进入这家餐厅打工后不久就得心应手了。 虽然我知道自己太多嘴,但我曾经对餐厅的菜肴装盘提过意见。 不知道是否因此获得老板另眼相看,当老板打算在餐厅业务中,增加原本只有他私人朋友可以享受的外送到府服务时,便要求我将工作重心转移到外送服务上。外送到府服务时,并不是只将餐点送到客人家中而已,还必须为客人装盘、提供上菜服务,也要为客人挑选葡萄酒,所以,并不是阿猫阿狗都可以胜任的工作。当然,老板事先指导了我葡萄酒的相关知识。高中毕业后,我就考到了驾照,所以在餐厅开始提供外送到府服务后,我基本上只负责这个业务。 刚开始外送时,有时候找不到停车场,有时候必须把推车从楼梯搬上楼,又要在搞不清楚状况的客人家的厨房里做准备工作,精神很紧绷,经常累得筋疲力尽。但在逐渐适应,加上与客人熟识之后,客人就会给我小费,或是分一些年中、年末收到的火腿或其他礼品给我,所以我很喜欢这个工作。 我之前就知道那家餐厅很受女性客人的欢迎,由于杉下一个劲地打听,所以,我就把我去外送服务时的事告诉了她,还从放在皮包里的几张名片中拿了一张递给她说:“如果你有兴趣,这张名片给你。” 杉下把名片收进了皮夹,但她说:“像我住的这种破房子,怎么可能叫外送?”我不知道她住的是怎样的房子,不过,听她说她好久没有喝到真正的啤酒时,我就在想,她应该不可能叫外送服务吧! 那天是野口先生打电话来预约的。 是我接的电话,他太太似乎很喜欢之前来店里用餐时的主菜,所以,他希望在套餐中加入那道主菜,由于我不太清楚,便把电话交给了老板。 他订了四人份。如果订量更多时,会由两个人上门服务,但四人份的话,一个人就够了。老板说,因为是老主顾的家,即使一个人去也不会卷入什么麻烦。我也这么认为。 没想到…… 野口先生顶约的一月二十二日,由我负责外送到府服务。 那一天,我在预约时间的十分钟前,也就是六点五十分请大厦柜台的人帮我通报。柜台人员用对讲机的电话联络,等了一段时间,仍然没有人接电话。我很纳闷,因为他们指定了时间,却没有人在家,实在太奇怪了。柜台的人挂上电话,说稍微等一下再帮我通报。但我担心菜会冷掉,拿了预约单给柜台的人看,说他们预约的时间到了。于是,柜台人员再度帮我打电话,这次铃声响了很久,终于有人接了电话。 电话铃声每响一次,我就焦急地把身体探进柜台,所以可以清楚听到电话另一端的声音。电话中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问:“谁啊?”柜台的人回答:“‘夏堤耶·广田’外送服务的人到了。”等了片刻,对方居然说:“取消。” 我并不是第一次遇到客人取消的情况。之前曾经遇过客人当天身体不舒服,或是临时有事,还曾经有人因为失恋而取消,却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不由分说的取消方式。外送到府服务规定,当天取消必须由客人负责全额,所以,我之前曾经有好几次把菜肴留下后就离开了。我要问客人是不是需要把菜肴留下,而且也要请他们付钱。我心里想,真不喜欢外送到以前没送过的地方,但还是请柜台的人再帮我打了一次电话。 这一次,对方很快就接了电话。 而且,对方要求柜台人员叫我听电话。柜台的人转告我后,把话筒递到我面前。我搞不清楚状况,伸手接了过来。 成濑,是你吧?救救我! 电话中,一个女人的声音突然叫着我的名字,我吓了一跳。虽然我不知道对方是谁,但既然她叫我的名字,我就不假思索地冲了出去,推车仍然留在大厅。我搭电梯来到野口先生家门口,按了门铃也没有反应,我伸手拉门,发现门没有锁—— 门链吗?听你这么提起,好像有看到门链,但当时我并没有在意。门链有什么问题吗?只是确认一下?我不是说了吗?门没有锁。 我打开门,叫了一声:“我是‘夏堤耶·广田’派来的。”有一个人从靠大门的房间走了出来…… 是杉下。 她脸色苍白,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呢喃了一句:“报警。”我应该马上报警的,.但看到杉下突然走出来,我吓了一跳,完全搞不清楚状况,便问她发生了什么事。 我作梦都没有想到野口夫妻陈尸在屋里,而且,凶手也在那里。

N·西崎真人

我叫西崎真人(Nishizaki Masato),二十四岁。职业是作家,但还没有出道。自称的作家不算作家?真不给面子,那我是M大学法学院法律系的四年级学生,已经延毕两年了。 住址是东京都××区××二十四“野原庄”一一。户籍地是……我想,这和本案无关,还是需要吗?真麻烦。户籍地是神奈川县××市××二七四五之三。但我想你可能也猜到了,即使你去向住在那个家里的人打听我的情况,他们应该也会告诉你“不认识这个人”。 要从哪里开始说起?奈央子的事吗? 她是我的女神——其实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 我在半年前认识了奈央子。那是夏日雨天的傍晚,我从书店回家时,看到一个陌生的女人抱着膝盖坐在隔壁杉下家门口,她就是奈央子。 当我们视线交会时,我向她点了点头,接着便走进自己的房间里。进屋后不久,我去拉窗帘时,顺便往窗外一看,发现她仍然在那里,于是我担心地走出门。 她可能以为我觉得她可疑,主动告诉我说,她来找希美,不晓得希美平时几点回来? 希美?哦,原来是杉下。 虽然我们有来往,但不至于熟到知道杉下行程的地步。我记得她在清洁公司打工,之前曾经听她说,如果上夜班,通常要到天亮才回来。于是我就回答,假如她刚好上夜班,不晓得天黑之前能不能回来。 奈央子问我能不能联络到她,我不知道杉下的手机号码。奈央子因为出门时太急了,忘了带手机,所以无法联络到杉下。 但奈央子说,她要继续等杉下……天色已经暗了,雨也越下越大,雨都飘进了屋檐下。而且,她来这里的时候就没有带伞,浑身已经湿透了,看起来冷得发抖,我无法就这样丢下她不管,于是问她要不要进屋坐一下?当时,我对她完全没有非分之想。 奈央子听我这么问,有点警戒。我对她说我会把房门敞开,她才说,那就麻烦你了,然后进了我家。我递给她浴巾,帮她泡了一杯热咖啡,她的情绪才渐渐平静下来。 她问我和希美熟不熟。我想,一定是她在陌生人家里感到很不安,为了让她放松精神,我开始和她聊杉下的事。 我告诉她,之前因为台风的关系,我和杉下,还有住在楼上、去年才搬走的安藤变成了朋友,偶尔会一起喝酒。 原来你也认识安藤。奈央子也认识他。她似乎终于放松了警戒,开始打量着狭小的房间,找到了几样杉下的东西,或者说是不适合出现在我房间里的东西,像是海豚图案的马克杯、草莓图案的筷子,都是吃饭时用的餐具。 你们是男女朋友吗? 当时,奈央子这么问我,虽然你可能也这么认为。听到奈央子这么问,我知道她和杉下并没有很熟,因为杉下深深爱着一个人,她的世界应该容不下其他人,那个人和我属于很相似的类型。 只不过,那是疯狂的单恋。有时我甚至担心杉下会被这分单恋的感情吞噬,我希望能够为她做点什么,所以把我的作品拿给她看。 出乎意料的是,她说她完全看不懂。越是远离文学的人,他们的人生往往很文学,这个世界真讽刺。 不过,我也不了解她热爱的将棋,只能说我们志趣不相投,但彼此不会刻意讨好对方。我们在这一点上产生了共鸣,所以对这种关系感到很自在。 我没有回答奈央子我们是不是男女朋友这个问题,反问她和杉下是什么关系。她面带微笑地嘀咕了一句:“到底是什么关系呢?”然后对我说—— 我知道希美想要追求什么,我也知道她追求的东西很无趣,但是,我羡慕希美,羡慕她有想要追求的东西。话说回来,我并不希望自己变成希美——我们就是这种关系。 英雄所见略同。 我也很羡慕杉下和安藤。 虽然我和奈央子初次见面,但我认为也许她能够理解我的作品,于是,拿了我最有自信的作品给她看。她一边看,一边流泪。 你是从牢笼中逃到这里的,我也一样。 奈央子说,她逃离了试图用暴力束缚她的丈夫。她一挽起衬衫的袖子,我就知道她没有说谎。白皙透明的肌肤表面那一道道紫红色的烫痕,宛如压抑在内心、努力寻求出口的悲鸣,我无法不去倾听那每一声呐喊。 要我说得更通俗易懂?你想要我明确回答有没有和奈央子上床?这未免太俗气了,正因为大家都用这种俗气的字眼形容崇高的行为,所以越来越没有人了解文学了。 上床了。我·和·她·上·床·了——怎么样?满意了吗? 末班车的时间快到了,杉下仍然没有回来。我对奈央子说,如果不嫌弃,她可以睡在我家,但她说:“我要回家。”我挽留她,希望她至少等到杉下回来。她回答说:“因为认识了你,所以不用等她了。” 她还叮咛我,不要让希美知道我们认识的事。 我很纳闷,她明明是来找杉下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但听奈央子说:“希美想讨好我老公,希望我老公帮她介绍工作,可能会背叛我。”我就释怀了。 杉下经常说她绝对不要回老家。当时,她正紧锣密鼓地在找工作,所以我想她在紧要关头可能会用这种手段。啊,这些话不要告诉杉下。 杉下的工作?我听说好像进了一家大公司,但那和这件事没有关系吧! 我和奈央子见面时,都尽量远离我住的地方。 但是,我们每个月最多只能见两次面,见面的次数应该用两只手数得出来。十一月之后,她的手机突然不通了,我想可能被她爱动粗的老公发现了。 她之前没有做错什么事,就常被她老公拳打脚踢,如果她老公知道她在外面有男人,不知道会怎么对待她?每次想到这个问题,我就整夜辗转难眠。我曾经想和杉下商量,但又怀疑是她出卖了我们,所以就作罢了。 然而,除此以外,我又想不出什么好主意,每天晚上都从奈央子被像恶魔般的老公拳脚交加的噩梦中惊醒。 新年刚过,差不多十号左右,我接到了她的电话,她在公用电话打的。她说,她遭到软禁了,她的手机被她老公解约了,门外还装了门链。现在和她老公外出吃饭,找到这个机会打电话给我。 你要帮我——她茌电话中说。我眼前浮现出那些烫伤的疤痕。我该怎么做? 她说,下周末,希美他们要去她家吃饭,她老公会和他们在书房下将棋,叫我那时候把她带走。她说她临时想到可以假装这通电话是打给“真纪子花坊”,请他们在傍晚六点送红玫瑰来,所以叫我上门时假装是花店的人。 案发当天,我在奈央子指定的花店买了红玫瑰。为了避免万一是她老公出来开门,我还事先确认了那家花店的制服:白衬衫、黑长裤,外面再加一件黑色围裙,所以没有花太大的工夫就搞定了。 我六点半之前到了他们住的大厦。我没想到有那么多人买花,心情变得很浮躁,而且一想到奈央子被关在这种像鸟笼一样的地方,顿时怒不可遏。柜台的人帮我通报后,我搭电梯上楼,发现门外果真装了门链。 我只能说她老公疯了。我一定要带奈央子离开,否则,我觉得她老公会杀了她。 我按下门铃,带着祈祷的心情等在门外。开门的是奈央子。奈央子、奈央子,我的奈央子…… 我毫不犹豫便抓起她的手。 她却不肯走出去。她注视着门外,轻声嘀咕说:“他会杀了我。”她浑身发抖,无法动弹。 别担心,我会保护你。我这么告诉她,想带她离开。她摇着头把我拉进屋里,关上了门,然后蹲在地上。这时,她老公走了出来。 喂,你想干什么?他大声咆哮着朝我冲过来。即使我真的是花店店员,只要是男人,他都会动手打人吧!他完全不听我解释,把我按在门上,一次又一次对我挥拳。 抵抗?我试图抵抗,但他第一拳就命中我的太阳穴,我差点昏过去,只有挨打的份。我以为我没命了,这时,奈央子大叫:“别打了!”他才终于停下手…… 他将怒气发泄在奈央子身上。 她逃进旁边房门敞开的房间,她老公也追了进去。我也想追上去,但脑袋昏昏沉沉,双脚发软,无法站起来……就在这时—— 你背叛我吗?!我听到他怒吼的声音,接着传来奈央子柔弱的声音叫着:“不要!”我用尽全身的力气站起来,走进房间一看,发现她倒在里面厨房的流理台前,侧腹被鲜血染红了。她被菜刀或是其他的刀刺伤了。 她老公似乎没有察觉我进屋了,背对着我,低头看着奈央子。桌子上已经乱成一团,也许一开始是她拿起刀子的,但这对我来说完全不重要。 当我回过神时,发现自己已经捡起掉在地上的烛台,慢慢走向他,对准他的后脑勺用力敲了下去。 ——是我杀了野口。 我茫然地看着他低声呻吟了一声,倒在地上,一动也不动。我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更讽刺的是,奈央子的老公杀了她之后,可能也陷入和我那一刻相同的状态。 我完全没有听到脚步声,突然察觉背后有动静,回头一看…… 杉下站在那里。 她刚到吗?还是早就到了?她看到了什么?在哪里看到的?我该怎么办?我要告诉她真相?还是拔腿就逃?在我考虑这些问题时,她一言不发,呆呆地看着我。 如果我转身逃走,不知道杉下会不会包庇我? 我并没有想杀了杉下后逃走,因为我原本来这里的目的并不是杀人。 这时,对讲机的电话响了。是电话铃声,我没有理会,对方随即挂断了,但没过多久又响了,这次比刚才响得更久。 即使我现在逃走,打电话的人也在楼下,也许会觉得我可疑。 于是,我接起对讲机,对方说是餐厅的外送,我想应该可以立刻把他打发走,就说要取消。 在我做这些事时,杉下默默地看着我。她似乎难以相信眼前的景象,一时说不出话。我打算带着杉下一起逃。 这时,对讲机的电话又响了,我不打算理会,没想到杉下突然拿起话筒,说要请餐厅的人听电话,然后叫了一个不知道什么名字,问对方是不是这个人,接着大叫:救救我!于是,我明白自己走投无路了。 我知道自己逃不了,即使逃了也是白费工夫,而且我终于发现,没有奈央子的世界根本没有价值。不一会儿,对机讲传来叮咚的声音,我浑身紧张,听到开门声,接着有人说:“我是‘夏堤耶·广田’派来的。” 杉下猛然冲了出去,我以为他们马上会报警,没想到她带着一身好像厨师打扮的成濑走了进来,说是她的老同学。我虽然搞不清楚这和眼前的情况有什么关系,但杉下可能是看到熟人上门,松了一口气,终于恢复了平时的样子。 她还向成濑介绍说,我是住在她隔壁的邻居西崎。 成濑年纪比我小,但看到眼前的惨剧居然临危不乱,问杉下:“发生了什么事?”我也想知道,我想知道杉下到底看见了什么。 我不知道。我一直在里面的隔音房间,走出来想借纸笔时,听到客厅传来呻吟声,走过来一看,就看到西崎在这里,发生了眼前的状况。 杉下这么说。原来她什么都没看到,我立刻想要隐瞒自己做的事。 就说野口夫妻发生争执,互相残杀。但是,虽然奈央子已经死了,这种说法却会让她变成罪犯,即使我想为自己脱罪,也不能做这么卑鄙的事。 而且—— 我收拾了杀死奈央子的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复仇。我对自己的行为没有一丝后侮,我没有失去任何东西,既然如此,我就应该为了奈央子而接受相应的刑罚。 听我这么说,你或许觉得我是个自大的小鬼,但这一点出自我的真心。 我把造成眼前这种结果的来龙去脉如实地告诉了杉下和成濑。杉下很惊讶我在和奈央子交往,但似乎知道奈央子受到家暴、遭到了软禁,一直希望能够帮她。她还对我说:“西崎,你并没有做错,因为你是看见奈央子被攻击了,想要救她。”如果当时我可以马上站起来,在奈央子遇刺之前就这么做,不知道该有多好。 我和杉下坐在奈央子身旁,对她说:“对不起,我没有及时救你。”然后,我们两人都哭了起来。我想要把她美丽的身影深深烙在眼中,用这双手记住她柔软肌肤的触感——想到这里,我伸手去摸她…… 不要碰。成濑制止了我,他还说,越晚报警对我越不利。杉下找他上来的判断是正确的。 成濑拿出手机,拨打了一一○。 但是,成濑并不是最后一个访客。 即使成濑没有出现,安藤晚一步出现时,应该也会做相同的事吧! 什么?你还想问其他事? ——奈央子流产?我完全不知道这件事。 很遗憾,我可以百分之百断定,那不是我的孩子。

N·安藤望

我叫安藤望(Ando Nozomi),今年二十三岁,目前在M商事营业部工作。 住址是千叶县××市××二四之三之三○三,我住在公司的单身宿舍。户籍地是长崎县××市千早五六七二之四,是一个名叫千早岛,人口不到三千人的小岛。 我想杉下应该已经说了,我们在前年夏天去石垣岛时结识了野口夫妇。因为都喜欢将棋和浮潜,在旅行回来后,他们也常邀我们一起吃饭,或是去他们家玩。 虽然公司内部有人耳语,说我进入M商事也是野口先生帮的忙,但这是天大的误会。 我是在被内定录取后,才认识野口先生的。 野口先生曾经说:“如果我们早一点认识,你就不必在大热天那么辛苦了。”但我不是无能之辈,不愿意在影响人生前途的重要关头,还需要靠人帮忙。 但在进公司后,多亏了担任课长的野口先生大力提拔,我才能进入最热门的营业部专案课。 野口先生很优秀,很照顾下属,所有课员都很喜欢他。我有幸与野口先生建立了不错的私交,在刚进公司时很有面子,一切也都是托杉下的福。 因为一场台风的关系,我和学生时代住的“野原庄”公寓的邻居杉下、西崎成为朋友。西崎与众不同,我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和他相处,但我和杉下都是从小在外地的小岛长大,再加上我们名字的发音相同,所以很谈得来,可以算是好朋友。 教我下将棋、邀我一起去浮潜的都是杉下。 但我在公司工作了一段时间后,渐渐发现并不是每个人都对野口先生有很高的评价。由于他曾经照顾我,而且已经过世了,所以我也无意说他的坏话…… 其实,野口先生很喜欢抢别人的功劳。 比方说,野口先生领导的团队做某项专案获得成功时,野口先生.99lib.当然会受到高度评价,但他在上司面前往往会巧言利口,说成是他一个人的功劳。当然,他会以庆功宴之名,请团队成员去高级烤肉店吃饭,其他人会觉得受到了肯定,事后却发现在公司内并没有获肯定,所以会让人觉得只是遭到了利用。 我刚进公司不久,也只加入过野口先生的团队一次,但和野口先生在同一个部门多年的人经常在背后抱怨他。 然而,只要他在工作上表现出色,旁人当然也无话可说。 去年十月,野口先生的团队出了很大的差错,让公司蒙受了重大损失。这件事报纸上也有刊登,就是油田开发的案子。不光是那个团队,整个课每天都被操得天翻地覆,把大家搞得压力很大,所以都将矛头指向了野口先生。 那些中伤一开始针对野口先生,渐渐地,出现了他太太奈央子的名字。奈央子是董事的女儿,和野口先生结婚之前,曾经在公司当柜台小姐,所以很多人都认识她。 听说有人看见她和一个年轻帅哥牵着手走进了汽车旅馆。 虽然我不知道有几分真实性,但我无法相信。据我的观察,奈央子深爱着野口先生,野口先生也很爱她。如果没有野口先生的保护,她恐怕就活不下去。 但流言越来越猖獗,甚至有人匿名寄发中伤野口先生的E-mail。我相信野口先生不可能完全不知情。 于是,我对野口先生的看法反而改观了。虽然他在精神上承受了莫大的压力,但仍然积极投入工作,努力挽救之前的专案,在公司内也没有任何情绪化的表现,和大家相处的态度也一如往常。 他也常邀我下将棋。他像往常一样,遇到对自己不利的局面时就会暂时中断,改天再继续对战。比起立刻分出胜负,我更期待预测野口先生会想出怎样的作战方法,所以每次都二话不说地答应了,虽然每次最后都是我输。 野口先生在下棋时,完全不聊将棋以外的事。当我和他坐在棋盘两侧认真对战时,经常觉得那些传闻都是空穴来风。 差不多就在那个时候,我接到了杉下的电话。 她在电话中说,奈央子的情况很不对劲,可能罹患了重病,邀我一起去探望她。 结果,我们在野口先生家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 野口先生家门的外侧装了一条门链。 那条门链让我感到不寒而栗,我开始对野口先生产生了怀疑,觉得他无论假装多么关心奈央子,搞不好都是在演戏。野口先生发现我和杉下察觉了门链,对我们解释说,奈央子因为流产导致情绪不稳定,会突然魂不守舍地跑出去,他不得已才装了门链。但我认为如果是这个原因,应该有其他更好的方法。 无论怎么看,门链都不可能是为了奈央子着想而装上的。 杉下也产生了质疑,但觉得这种事不值得报警,这只是别人夫妻的家务事。之后因为忙于工作,我就把门链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虽然每天都会在公司见到野口先生,但我白天几乎都在跑外务,没时间聊私事,就这样迎接了新年。 我在哪里过年吗?这是我工作后的第一次过年,我回老家了。 新年过后的十二日星期三,野口先生邀我去他家吃饭。之前和野口先生对战时,在对我相当有利的情况下中断了,我想他应该想到了对策,打算和我继续下棋,但他说是要办餐会为奈央子打气。 野口先生说,奈央子已经好多了,希望我们去见见她。 当我得知是杉下提议办这场餐会时,我反省自己,当初怎么会把这件事当成无关紧要的事情呢? 不过,野口先生说,那天也要继续和我下棋,叫我晚上七点之前去他家。 那天,我六点多就到了野口先生家。 由于有一份报告要在当天内做完,所以我假日到公司写报告,没想到比预定时间更早完成。我无事可做,就提前去了野口先生家。 我在大厅打电话给野口先生,他说要和我谈工作的事,叫我直接去酒吧等他。 我告诉柜台,我和野口先生约在酒吧见面,然后搭电梯去了顶楼。我坐在窗边的座位先点了咖啡,等了一阵子,仍然没有看到野口先生。其实他在电话中叫我来酒吧等时,我就已经有了预感,因为在电话中可以感受到他的不耐烦。 他现在一定正绞尽脑汁地思考在上次对局中反败为胜的方法。于是,我借了放在吧台上的杂志打发时间。 或许是因为平时很少有这么空闲的时间,我有点昏昏沉沉的,开始打瞌睡。当我醒过来时,一看手表,已经快七点半了。我慌忙站了起来,想到野口先生可能来过这里,看到我在睡觉又下楼了,就问酒吧老板,野口先生有没有来过?但显然是我多虑了。 他应该还坐在将棋盘前研究吧!我下楼去野口家时还这么想。 当我看到门外仍然装着门链时,不禁有点惊讶。 我按了门铃后,杉下走出来,叫我不要进去。即便因为将棋的关系阻止我进门,也已经超过了约定的时间,我觉得这种态度未免太过分了。 即使我输棋也没有关系,相反地,我还情愿输棋,甚至希望把我想到的妙招告诉杉下,由她去转告野口先生,假装是她想到的。 现在回想起来,这个想法简直天真得有点滑稽。我正把办法告诉杉下时,身穿制服的警官和救护人员走出了电梯,向我们走来,我吓了一大跳。最后,我没有进野口先生的家门。 即使现在了解情况后,我还是难以相信野口夫妇死在屋内,而且,西崎居然也在里面。 柜台人员的证词 五点二十五分,向野口先生家通报杉下小姐抵达。 六点十五分,让与野口先生有约的安藤先生前往酒吧。 六点二十五分,向野口先生家通报“真纪子花坊”的人抵达。 六点五十分,向野口先生家通报“夏堤耶·广田”的人抵达。 ——以上的纪录完全正确。另外,在警方赶到之前,以上这几个人都没有出入大厅。 本大厦除了大厅的出入口以外,还有一道通往地下停车场的门,位于那里电梯后方的逃生梯旁,只有住户和提出相关申请的人员才能拿到那里的专用钥匙。 酒吧人员的证词 照片上的人在傍晚六点半左右开始坐在那里的窗边,大约坐了一个小时左右。他点了热咖啡,借了几本杂志,很快就睡着了,所以我记得很清楚。他在离开时曾经问野口先生有没有来过,但野口先生没有来过。 当天的发票显示他是在十九点二十五分结帐的,你们可以确认一下。 判决 主文 判处被告十年有期徒刑。 诉讼费用由被告负担。 ——十年后—— 现在的年轻人都很自私。 虽然我已经不年轻了,但每次听到这种话,我就在心里反驳,根本不是这样。 当我知道自己只剩下不超过半年的寿命时,我很庆幸自己没有结婚,也庆幸没有生孩子。 得知自己将从这个世界消失的事实,固然令我有点害怕,却并不感到难过,因为即使我从世上消失了,也不会有人为我悲伤。 老家的父母和弟弟或许会难过,但是,他们不至于悲伤到无力度过之后的人生。即使有人认为我重要,也不可能把我视为最重要的人。 或许之前曾经有过一个人。 当时所有人的心中都曾经有过最重要的人。 为了那个人,不惜牺牲自己;为了那个人,可以说出弥天大谎;为了那个人,自己可以做任何事;为了那个人,自己可以杀人。 大家都只想到各自心目中最重要的人,思考如何用让最重要的人不受到伤害的方式,使事情落幕。 即使无法掌握事件全貌,但或许是因为保护了自己心中最重要的人而感到心满意足,所以没有人去探究真相。 对方并不知道自己保护了对方,自己也不想让对方知道。 然而,当知道生命所剩无多时,人就会变得贪心。 案发至今,已经过了十年。 命案关系人到底为了谁?做了什么?为什么可以做到这些事? 我想要了解真相,也希望所有人都知道真相。 第02章 当初设想了两种情况。 王子把公主带走之后,我设法阻挠国王追出来。 或是万一王子失败,由我代替王子把公主带离高塔。 我走向高塔时,内心祈祷前者可以成功。 这件事情就像是平静海边的海藻,缺乏自我意志地过着随波逐流的平凡人生,然后画下了句点一样。这才是原本的计划。 要营救被坏国王囚禁在高塔的公主。王子提到了“长发公主”,我没听过这个故事。 在这次故事中出现的人物,有坏国王、公主、王子、王子的随从一和王子的随从二——我。我的戏分并不多,所以一旦成功,就皆大欢喜;即使失败了,我也不必承担任何风险。 我只是基于这样的心态答应参与,没想到,两具尸体躺在我脚下。 坏国王和公主——现在不是用这种戏谑方式表达的时候。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计划失败了。” 我默然无语地抬起头时,站在尸体另一侧的王子无力地说。我身旁的王子随从一低着头,小声地说:“对不起。” 杉下希美。 虽然眼前的状况一发不可收拾,但至少她没有理由向我道歉。相反地,我现在必须思考到底能够为你做什么。 归根究柢,我愿意答应参与这个计昼,就是为了你。 这称不上是命中注定的重逢。 在准备前往那座人口不到五千人的小岛时,看见高三时喜欢的女生走进人影稀少的老旧渡轮站,就觉得是命运安排的纯情家伙,恐怕在即将前往的乡下老家也找不到吧! 渡轮一天只有两班,上午和下午各来回一趟,我搭的是下午那一班。更何况,当时正值圣诞节过后的年底,是大学生返乡的旺季,会遇到老同学根本是稀松平常的事。 但即使如此,我也不敢轻松地上前和她打招呼。我没有资格叫她。 她在入口附近的自动贩卖机买了罐装热咖啡,是加了很多牛奶的温和口味。 她回头时,看到了我,叫了我一声:“啊!成濑。”很自然地和我一起坐在已经褪色的狭小塑胶长椅上,然后看了看我的手,笑着说:“你还是喝这个。”这时,也许我的脑海中会浮现出“命运的安排”之类的字眼。 ——正当我在这么胡思乱想时,她走出了渡轮站,走向刚抵达栈桥的渡轮。 隔了一会儿,我也走向渡轮。 虽然我来到了船舱门口,但因为觉得她可能坐在入口旁,所以我没有走进去,而是坐在甲板的椅子上,这里虽然有风,但不至于太冷。渡轮随着山口百惠的〈出发旅行的好日子〉歌曲旋律驶离了岸边。我从大衣口袋里拿出罐装咖啡,拉开拉环,这是岛民搭渡轮时的习惯。 此时此刻,想必她也正在拉开刚买的罐装咖啡拉环。 我看着手上的咖啡罐,这是加了大量牛奶的温和口味,很适合体型娇小的她,却不适合高头大马的我。 “平时我喜欢喝黑咖啡,但疲劳的时候,喝这个很管用。” 我们第一次放学一起走回家那天,我在中途的自动贩卖机前不假思索地按下按钮后,慌忙这么解释。她也说:“真的很好喝,我每次都买这种的。” ——少来了,我们又没有交往过,我到底在缅怀什么啊! 我们只是同学,只是同班同学而已。不,如果真的只是这样,我可以马上走进船舱内向她打招呼:“好久不见。”或是问她:“你会去参加后天的同学会吗?” 高中同学会。那是岛上唯一的一所高中,正确地说,是旁边另一座大岛上那所高中的分校,所以同学们几乎都是小学时的同学,根本没必要特地说明是“高中同学会”。当我在履历表上写青景岛小学、青景岛中学、青景岛分校时,一起打工的那个一直读有名私校的家伙还问我:“你也是直升的吗?” 虽然在岛上升学不需要考试,但和私校的情况差太远了。 像三角形饭团的小岛渐渐出现了。 青景岛。 那里曾经是令人窒息的空间。 刚离开岛上时,我充分享受着那分解脱感,觉得自己再也不想回到那种地方了。经过四年后,却渐渐开始思念起小岛。毕业后的工作就像是打工的延续,我这阵子还在思考,干脆趁毕业之际,搬回随时都可以回家的地方。 刚好在这个时候,收到了同学会的通知,看到干事的名字,便觉得“果然不出所料”。会计划办同学会的,都是那几个在岛上的时光成为他们人生颠峰的家伙,那些无忧无虑、喜欢哗众取宠,既会读书、运动能力也很强、很敢表达自我意见的人。他们想要在岛上这个小世界逞威风,所以,看到稍微不如自己的人就彻底看不起,遇到比自己稍微强一点的人,就会在其他地方找麻烦。 傻大个有什么好神气的? 只有读小学的时候,大家会误以为那些很敢表达自我意见、在课堂上敢大声发言的家伙很厉害。所有人一起升上国中后,学校开始有期中考和期末考时,那些家伙发现在比自己不起眼的小团体中有更厉害的人,于是,每当在狭小的教室内公布考试最高分时,他们就出言不逊,哄堂大笑。 他们完全没有发现,即使那个第一名离开了这座小岛,也只是淹没在茫茫人海中的小角色。他们拚命保卫自己的王国,但当他们一无所知地离开这个岛后,不到几个月,就被外面的世界击垮了,为了疗愈这分伤痛,开始筹办同学会。 我以前很聪明,运动能力也很强,也有很多女生喜欢我。 只有同样受到打击的家伙会相互取暖。 即使不出席,我也完全可以想像同学会的情况。我不想再见到那些人,却还是在“出席”上画了圈,因为我终于发现,我把自己的窝囊完全归咎于小岛,无谓地厌恶这座小岛。 不知道杉下会不会出席。 她也曾经无法忍受小岛的那分窒息感。 虽说这座小岛上的餐饮业越来越难经营,但一年前开张的这家家庭式居酒屋生意还不错。 虽然这种聚会让人提不起劲,但大家可能觉得才几千圆的会费,不如去看看吧! 菜肴不必美味可口,只要能够填饱肚子,又可以一边喝酒,当作下酒菜就好,盐、油和化学调味料可以在转眼之间满足廉价的味觉。 ——我打工餐厅的老板广田先生如果也在,一定会对这里的菜肴摇头叹息,但吃着这些让他摇头叹息的菜配啤酒,并不如想像中那么糟糕。 同学会的气氛也一样。虽然四年不见,但大家都好像在上学路上相见般轻松地打招呼:“还好吗?”、“最近怎么样?”然后开始天南地北聊天。他们之前有这么友善吗?不,也许他们以前就这样,搞不好是我自己心态不正常,看不起周围的人。 结束叙旧,开始聊打工、找工作的事后,令人感受到岁月的流逝。 “成濑,你找到工作了吗?” 高中毕业后在岛上造船公司上班的家伙问我。他考取了几张证照,目前在工厂内当组长。 “就在我目前打工的地方,是一家名叫‘夏堤耶·广田’的法国餐厅。” 但其实并不是正式录用。原本以为去考几家贸易公司、银行,应该不难找到工作,没想到全军覆没,而且,几乎都是在最后面试时被刷下来。 你的成绩不错,应对也彬彬有礼,但在你身上感受不到霸气,感受不到你真正想在我们这里工作的热忱。 谁会在面试时被面试官当面这么说?但我并没有沮丧,只是茫然地这么想,所以,搞不好我真的缺乏霸气。也许是因为广田先生曾经问我:“要不要在我们餐厅工作?”让我有了退路的关系。当我向他报告没有一家公司录用我时,他只回答:“那明年也在这里工作吧!”却还没有说要正式录用我。 你大学毕业,跑去餐厅工作? 即使有人哪壶不开提哪壶,我也只能苦笑着说:“对啊!” “那家餐厅很有名。” 斜对面突然传来一个声音,是杉下。她化着偏浓的妆,发尾鬈曲着,拿着连我都知道牌子的名牌包,看到她在今天在场的所有女生中打扮得最时髦时,我暗自松了一口气。 我知道她坐在附近,但我不敢正眼看她。她告诉其他人,杂志上也介绍过那家餐厅,餐厅的主厨曾经在什么世界大赛中得过奖之类的。 是吗?那很了不起啊!周围人的反应和之前完全不一样了。 我不想让她知道我是不得已才决定在那家餐厅工作的。我抱着这种想法,和她聊工作的事,当我回过种时,旁边的人换了座位,变成我们两个人在单独聊天。正确地说,是我忙着回答她的问题。 我也想问她问题,即使只能问一个问题也没有关系。 你会原谅我吗?这种话,我当然不敢问出口。 “对了,这个可以请你帮我看一下吗?” 不知道是否对我的工作——应该说是对“夏堤耶·广田”没有想知道的问题了,她从皮包里拿出一张小纸片。 如果按身高换座位,靠窗最后面就是我的固定座位,我也不必担心坐在我后面的人能不能看到黑板上的字。但是,每次换座位都是抽签,而且坐在我后面的人每次都说看不到,希望和我换位子,所以,结果我还是坐在最后排。高中生涯中只有两个月期间,我后面坐了一个人。我主动提出和她换座位,但她委婉地拒绝了。 “我想坐这里。”她说。 那天,高三第二个学期刚开学不久,是上数学课的时间。 “杉下,你坐在那里看得到黑板吗?你来解答第三题。” 当老师出题让大家练习时,突然点名她上台解答,但她甚至没有察觉到自己被点到了。她始终低着头,专心地不晓得看着什么,当我发现是报纸的剪报时,她才察觉全班同学都看着她。 “你既然这么专心,应该早就解答出来了吧?” 数学老师故意揶揄她。那是门槛很高的私立大学考古题。不知道是否因为被派到这所位于僻地的名不见经传高中的分校,大大伤害了他的自尊心,他从练习题库中,挑选出自己的毕业校入学考试的考古题,要求全班解题,然后骂我们:“你们这些智障怎么可能会这种题目。”再得意扬扬地为大家解答。 所以,他每次都故意找看起来不会解题的同学。杉下的笔记本上一片空白,她不仅没有做这道题目,甚至不知道是哪一题。我很讨厌数学老师对她嗤之以鼻的态度,小声地把答案告诉了她。 “呃,是——” “你答对了,但可能是乱猜答案,你来黑板上写出计算过程。” 数学老师之前从来没有要求同学在黑板上写计算过程。要不要偷偷把我的笔记本塞给她?我还没来得及给杉下,她就快步走到了黑板前。她握着粉笔,皱起眉头瞪着黑板片刻,然后突然像着了魔似的写了起来。 “这样对吗?” 她不安地问。数学老师果然回答:“嗯,对。”她便嫣然一笑,回到了座位。 下课后,她对我说“谢谢”时,我完全搞不清是怎么一回事。是因为我告诉她答案吗?我对她说:“你是自己解答出来的。”她笑着说:“因为你拿笔记本给我看,我才会的。” 她走去黑板时,似乎瞥到了我的笔记本。你这样瞥一眼就记住了超过十行的计算过程吗?我惊讶地问。她回答说,因为我脑袋里有照相机。 虽然我们同班已经五个月了,但这是我第一次和她说话,于是,我问她在上课时看的那份剪报。 “你喜欢将棋吗?” 那是诘将棋,采用的是“已经吃掉对方的○○了,如何走三步将死对方?”之类的问题方式。我听说去年到杉下他们班上代课的国文老师很喜欢将棋,所以对学生大力推广,但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在上课时专心看诘将棋,而且还是女生。 “不,完全不是这样,我只是觉得会将棋的话,应该对以后有帮助,所以拚命记下来。” “将棋对以后有帮助?有哪些帮助?” “……比方说,在豪华游轮上偶然遇见喜欢将棋的阿拉伯富翁时,说只要可以赢他,就送我一块油田之类的。” “我觉得这种可能微乎其微,而且如果你有这种打算,应该学西洋棋吧!哦,不过如果这么想,玩将棋也会变得很有趣。” “成獭,你会将棋吗?” “有时候会陪我爷爷玩,知道游戏规则,但我爷爷很弱,所以我从来没有好好思考过要怎么走。这张可以借我看一下吗?” 我向她借了剪报,在下一节日本史的课堂上想了一下,棋子突然动了起来,我一下子就找到了答案。我一心祈祷着赶快听到下课铃声。 我把答案告诉她,她连连说着:“好厉害,你太厉害了。”之后,她经常从各种报章杂志上剪下棋谱带给我。她的兴趣并不是找到解答,应该说,她并不擅长,只是把找到破解方法的棋谱背下来。 不久之后,当我找到破解方法时,来不及等到下课,便撕下笔记本的一角,偷偷传纸条给她。她就会按三下自动铅笔,那是“好·厉·害”的暗号。 从某一天开始,她开始按四下。 “你多按了一次,是什么意思?”我问她。“你自己想。”她不愿意告诉我。我家餐厅的服务生经常哼唱“那是深深爱着你的暗号”,但“深深爱着你”应该是五次才对。 直到那件事发生后,我仍然不明白她按四下是什么意思。最后,她开始按五次,我们彼此不再说话。当然,五次的意思绝对不是“深深爱着你”。 虽然我至今仍然不知道她按四次代表什么意思,但我想五次的意思应该是“你最好去死”。 她递给我的是胜负分明的棋谱。 那不像诘将棋般有明确的问题和答案。当她问我:“要怎么反败为胜?”时,我根本答不上来,但也因此有了续摊的理由,可以说是天上掉下来的礼物。 虽然我称不上富有,但毕竟和以前不一样了,我的皮夹里也有几张万圆大钞,所以可以去其他的店一边喝酒,一边解棋谱。但和那时候一样,只有一个地方可以让我们不必在乎任何人的眼光,尽情聊天。 位于小岛中央的青景山海拔三百三十公尺,沿着通往岛上最高峰山顶的散步道走五分钟左右,接着再往岔路走没几步,有一栋平房静静地坐落着,那里就是她家。小学生们都称那栋房子为“鬼屋”。 我从来没有踏进过她家。我们经常坐在散步道入口旁,有一个自动贩卖机的凉亭内,没有令人脸红心跳的对话,只是专心地研究棋谱。 今晚,我们再度走去凉亭。 这座岛上根本没有任何有气氛的餐厅可以邀暌违四年的女生一起去叙旧,除了举办同学会的那家居酒屋以外,几乎都是小酒馆,所以同学会解散后,大家又在同一家店续摊。 四年的时间,改变不了什么。 虽然很冷,但还不至于冷得牙齿打颤,而且和女生并肩坐在一起,也不至于冻死。我们买了罐装热咖啡,保持一定的间隔坐了下来。尽管有路灯,但光线不够亮,看不清楚棋谱,于是我说等我想出答案后再告诉她,相互留下了住址、手机号码和E-mail信箱,接着闲聊起一些无关痛痒的事。 就是学校的事、打工的事,还有找工作的事。 她说,她在清洁公司工作,专门清扫刚落成的大厦,以及在深夜打扫办公大楼。她笑着说,其实她想清洁大厦的窗户,但因为体重不足五十公斤,所以不能坐上吊车。 虽然我并不是完全不能接受,但我希望她在杂货店或咖啡馆打工,而不是做这种像男生一样的粗活。我希望她像那些用打工钱买皮包的女生。不过,无论怎么想,都觉得她打工是为了生活。 她会走到这一步,全都怪我。唯一令我感到安慰的,是她毕业后要去一家知名的建商上班,电视上也经常可以看到那家公司的广告。 “成濑,你呢?” 她问我,就像以前那样。虽然她的态度充满善意,但我无法再像以前一般满怀热忱地高谈自己的理想。不,我以前曾经和她谈过理想吗? 早知道,我应该充满热忱地说,我想早点工作。哪怕是谎言也无所谓。 十月底。 “我真不想换座位。” 在有几分寒意的凉亭内,当我手拿罐装咖啡看着棋谱时,她突然这么说。难道她在向我表白,暗示不想和我分开吗?我内心小鹿乱撞,但是,这种期待很快就被粉碎了。 “因为坐在你后面很安全,老师看不到我。” 哦,原来是这个意思。 “上数学课时背英文单字也没人知道吗?” “啊,你发现了吗?为了在豪华游轮上结识阿拉伯的石油王,至少要会英语啊!” “你上次也这么说,你是认真的吗?” “认真的,认真的,这是我的梦想,不,应该说是野心。如果没有这种野心,怎么能够接受这么无聊的现在?你有什么野心吗?” “没有,只想离开这座岛,淹没在人群中。” “那不是很快就能实现了吗?你会考大学吧?” 我当然想考大学,第一学期的升学志愿调查表上,我也这么写了,但情况发生了变化。我家的日本餐厅必须在今年内拱手让人。 餐厅的生意从几年前就开始一落千丈,要出售餐厅的事谈了也不止一、两天了。一开始是本州一家观光饭店的老板想要接手,做为那家饭店的分馆,继续经营日本餐厅,然而,事情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生了变化,说要在半年内拆掉,改建成柏青哥店。 我爸妈将在那家柏青哥店工作——这件事也没有最后拍板定案。 至于继续求学与否,以眼前的状况,已经不是只要考上国立大学就可以轻易解决的问题。 “我可能会去工作吧!” “是吗?那你想做什么?” “做什么好呢?只要有人愿意雇我,不管什么工作都好。” 我心灰意冷地看着棋谱上的棋子,即使再用力瞪,就算举在灯光下看,那些棋子都一动也不动。 一个星期后—— 白天的时候,可以从那座山的山麓眺望整个海岸边的小镇。现在能看到的只有稀稀落落的灯光。没有人会去那里,因为据说有幽灵出没,所以也无法成为约会地点。那时候,她经常说,那里是最能让她感到平静的地方。 她说,她几乎每晚都会在那里读书、发呆。 那天,她应该也在凉亭内,然后发现海岸附近的房子冒出了火光,可能是哪里失火了。当她冲下坡道,来到熊熊燃烧的房子前面时,发现我呆呆地仰头望着房子。 餐厅已经卖给别人了,那天,我家搬去了小镇僻地的公寓。 不晓得杉下是怎么想的,当赶来的消防队和警方向我们了解情况时,她抢先开了口。 我们一直在一起。我叫成濑来散步道入口的凉亭找我,准备把申请奖学金的申请书拿给他。虽然也可以去学校的时候拿给他,但因为截止日期快到了,而且,也不太想让大家知道这件事,于是就约了他九点见面,在那里填写申请书。 结果,看到这里冒出了火光,我们一起跑来察看。 当时,我完全搞不懂她为什么会说谎。 我原本想开口,但听到一旁围观的人——其实都是认识的左邻右舍窃窃私语说:“是不是有人纵火?”我闭了嘴。 因为他们在说话时,不时瞄着我。 我的确最有嫌疑。如果我说刚好路过,看到这里起火了,就呆呆地停下脚步,恐怕也没有人会相信。 要是有人问我,在这个连便利商店也没有的小镇,为什么这么晚还在外面游荡?而我回答:“我很想见她。”恐怕也没有人会相信。 虽然我和她之间的关系无法弥补我失去重要东西的空虚,但我还是想见她。这种话,我当然说不出口。 最后,我只回答:“没错。”那天晚上,杉下果真给了我奖学金的申请书,我没有仔细看内容,笫二天一大早就交给了班导师。 “对,对,我之前就打算建议你去申请。” 班导师一派悠然地说,如果他真的这么做,不知道该有多好。那场火警虽然研判是有人纵火,却没有找到纵火犯,我在翌月十一月底时,收到了奖学金审核通过的通知。 我的父母说:“既然如此,那你就好好加油。” 我打算告诉杉下这件事,这时,我仔细看了奖学金的内容,才第一次了解详情。 我这才知道,县内各所学校都只有一个名额,可以享受这个注册费和四年学费无息贷款的优惠。 杉下手上有这份只有镇公所窗口才能拿到的申请书,应该是为了自己申请的吧? 她当时的境遇比我艰困好几倍。 杉下的父亲将情妇带回家,把她母亲、她和她弟弟赶去山下的那栋小房子——这是岛上公开的秘密。 即使下课时,她也很少和其他女生一起玩,总是一个人看着棋谱,不时远眺窗外。我经常情不自禁地望向她,追随着她的身影。 为了离开这座小岛,她必须自己思考求学的事,也打听了关于各种奖学金的消息,所以才会去镇公所拿申请书。 ——为什么我那天晚上没有察觉这件事?这是申请一大笔贷款的申请书,为什么我没有好好看清楚? 而且,为什么班导师要在班会上说这件有关个人隐私的事? 成濑申请到本县只有少数几个人能拿到的奖学金。这等于在告诉大家,我家里很穷。当时,已经换了座位,杉下坐在我的斜前方,我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但我看见她按了五次自动铅笔。 我和你绝交、你是窝囊废、你最好去死…… 不,可能只是笔芯卡住了。但是,自从那次火灾后,杉下没有再拿诘将棋来找我。 我不敢主动找她。久而久之,即使擦身而过时,我们也故意不看对方。 在我离开小岛前,辗转听人说,杉下也考进了东京的大学,总算让我稍稍松了一口气。 多亏有杉下,我才能离开小岛,继续求学。虽然我还没有把感谢说出口,但至少应该加倍努力,有朝一日重逢时,可以骄傲地向她报告近况……不知道过了多久之后,我却遗忘了这种想法。 我很少去学校,整天赌马、打柏青哥,打工只是为了填补输钱导致的手头拮据。毕业后的工作也没有着落,从四月开始就可能沦为打工族,但在她面前却大谈特谈“夏堤耶·广田”的事,试图表现出自己也很努力,甚至还和她分享了去外送到府时遇过的美好经验。 “——那位太太因为车祸不良于行后,几乎很少说话。但那天吃着我们餐厅的餐点时,一睑怀念地说:‘我记得那天下了雪。’或是:‘在那天的回家路上,我们第一次牵手。’结果,那位先生哭了出来,我也忍不住跟着流眼泪。” 那并不是我信口开河。能够勾起往日回忆的料理实在太美好了,当天晚上,我还曾经认真考虑要不要改读料理的专科学校。但我之所以觉得自己太卑鄙,是因为我想藉此来掩饰自己的窝囊,不过这件事却差一点露出马脚。 杉下一脸若有所思的神情认真地听我说,这更令我感到局促不安。如果可以请她到“夏堤耶·广田”用餐做为道谢,不,不是为了弥补过去,而是带着展望未来的心情……我暗自这么想着,从皮夹里拿出了餐厅的名片。 “如果你有兴趣,这张名片给你。” 我嘴太笨了,她会以为我叫她自掏腰包来店里吃饭。 “如果我预约的话,会由你送上门吗?” 她的回答很难和刚才同学会时,她说“好久没喝真正的啤酒了”这种小家子气的话联想在一起。当她收起名片时,顺便拿出了记事本,似乎在确认日期。 当然,很乐意为你服务。你要点一人份吗?还是打算央求你男朋友买单?不敢问这些问题的我果然很窝囊。 “野原庄”一○二——那天晚上相互交换的住址上这么写着。 因为打工的关系,新年过后,我三号就回到了东京。那是我回到东京的第三天。 开完同学会之后,我整天都想着将棋的事。不,应该说整天都在想杉下。有时候,我会实际在将棋盘上走棋,或是和爷爷下棋时,按照杉下给我的棋谱上的方式进攻,结果爷爷一句不经意的话让我见到了曙光。 “你看了电视教育台的将棋教室吗?” 按理应该会输的那盘棋子配置,正是那个节目在半年前所介绍的某某棋王的“破振飞车战术”。虽然爷爷把那个节目录下来之后,隔天会重复看好几次,但他居然可以记得半年前的节目,实在太厉害了。总之,爷爷这次帮了大忙。 我想,杉下也是受到了诱导。和杉下对战的对手知道她把这个什么什么战术背了下来,所以从序盘开始,就诱导杉下走这个棋路,再用伪装成弃子的步和桂马将死她。 要赶快告诉杉下。我心情激动地打电话给她,她说她已经回东京了。我说可能要花一点时间解释,她问我,改天要不要去她家。 “野玫瑰庄”。我住的地方叫“立花公寓”,听名字的话,她住的公寓似乎比较时尚(?),我心里稍稍松了一口气。从车站走去她家时,看到沿途高楼林立,觉得距离车站五分钟的环境应该很不错……但是走进从大马路上几乎看不到的小巷内,连续左转两次后,看见了一栋让我纳闷可能是电影布景的两层楼木造破公寓。 当然,如果在小岛上,这种房子就不足为奇了。 楼梯扶手上挂了一块写着“野原庄”的旧木牌。 一楼的二号室。只要稍微用力应该就能踹开的门口旁,装了一个小门铃,我按了门铃后,她立刻出来应门。她没有化妆,穿了一件朴素的洋装。 铺着榻杨米的三坪大房间内,如果没有那台笔电,会以为走进了昭和年代的时光隧道。但是,这种朴素让我回想起她在小岛上的岁月,比起上次见面时,更令我感到怀念。 她的生活这么清苦,也许都是我的错。 不,房间里有一件格格不入的家具,由于放在位于门口死角的位置,一开始我没有发现。 那叫梳妆台吗?梳妆台的做工很扎实,木制外框上有着精细的雕刻,如果放在欧洲的城堡里,应该感觉相得益彰。还是说,因为这个看起来很昂贵的梳妆台上胡乱地堆放著书和杂志,而让人觉得不适合出现在这里? “如果你不介意,就坐这里吧!” 暖炉桌。她吃饭、看书或做作业时,应该都坐在这张桌前。正中央摆着摺叠式将棋盘和放了将棋的塑胶盒。眼前是装了咖啡的马克杯,已经加好牛奶和砂糖。 “我完全不觉得你是第一次来我家。上次同学会时,也不会觉得很久没见面了,没有任何生疏的感觉。” 她的话意味深长。不,或许言者无心,只是听者有意。在她家和她独处时,我的心跳加速,为了不让她察觉,我喝了一口咖啡,然后打开了棋盘。 排好棋子后,我就像电视上播的将棋教室那样钜细靡遗地解释。我觉得对手在诱导杉下,让我觉得对方似乎在轻视她,于是我问杉下,是不是她一心想要用破振飞车战术,被对方察觉了,想要将计就计。 “哦,原来是这样。”她专心地看着棋盘。 “将棋和诘将棋不同,如果想要直接运用在诘将棋中学会的战术,往往会让对方有可乘之机。为了避免这种情况,至少要在三手之前,吃掉对方一个看起来比较无关的棋子,但这是在知己知彼的情况下相互欺骗,很可能被对方将计就计——不过,先这样走。” 我逆转了棋盘上的局势。 她端详了片刻,笑着对我说:“你太厉害了。”虽然她手上没有拿自动铅笔,但我似乎在脑海深处听到她按了三声,于是,我鼓起勇气问她: “你按四次铅笔到底是什么意思?” “那是我那时候整天在想的事,不过,我很希望你可以心领神会。” 她希望我可以心领神会,理解那四个字。应该不是“好好加油”吧!“深深爱着你”则是五个字。不,高中生在表白时不会说“深深爱着你”,而是更简单…… “杉下,那个怎么样了?” 门卡嚓一声打开了,傅来一个男人的声音。他直接走了进来。 那个男人长得很俊美(?),白白净净的,轮廓线条很细腻,鼻梁很挺,有一双细长明亮的眼睛。他是谁? “西崎,你回来啦!要不要在我家吃饭?我马上就做好了。” 我一进门就注意到狭小厨房的单灶瓦斯炉上有一个双把锅,正用小火炖着菜。我以为是为我准备的。 “洋芋炖肉吗?我吃到快吐了。把我的份留给野原爷爷吧!我回家了。” 那个男人来无影去无踪,似乎根本不在意我在杉下家。他是谁? “我已经煮了房东的份。成濑,你会吃吧?” “当然。” “我多煮一点果然正确,我会装在保鲜盒里,你记得带回去。” 不能在这里吃吗?我暗自闪过这个念头,但随即想起自己的立场。我还没有向她道歉,所以她也还没有原谅我。我上门甚至没带伴手礼,还在自以为是地给她上什么将棋课。 而且,还吃人家的醋。 “呃,他是谁?” “住在隔壁的西崎,他长得是不是很像王子?他应该算是大学生,我搞不清楚他还在补学分或是已经毕业了,他想当纯文学作家。” “哦,很适合他,他给人就是这种感觉。” “对吧?而且,‘结核病’或‘结核病疗养院’之类的字眼似乎也很适合他。如果他兼具才华,就没话可说了。” “他没才华吗?” “他给我看过几篇他很有自信的作品,都不知所云。像是为了让自己饲养的小鸟凭自我意识变成串烤,故意不喂食小鸟好几天,然后,把饲料放进预热后的烤箱,吸引小鸟走进去之类的故事……还有一个男人深信投海自尽的女友变成了贝壳的故事,一开始把贝壳放在耳边,倾听女友声音的情节还很浪漫,但之后他听不到声音了,就把贝壳敲碎吃了下去,结果那天晚上,女友就出现在他梦中。之后,那个男人每天晚上都去沙滩上寻找女友变成的贝壳,敲碎后吃下去,久而久之,感觉自己的身体僵硬,才发现自己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贝壳。是不是很莫名其妙?” “嗯,不过也可以说很有文学味。” “但是,那个男人居然把贝壳用石头敲碎后吃下去,他又不是鸡,绝对不可能啦!……如果被他听到,一定会很生气,而且这栋公寓的隔音很差。” “你们在交往吗?” “怎么可能?房间里如果放一张他的照片,应该很赏心悦目,但他很不好相处。而且,这栋公寓的邻居关系都不错。三年前的一场大台风时,这里淹水了,大家当时有一种命运共同体的感觉,我们曾经一起修屋顶。这栋公寓很破旧吧?不过,比起在岛上不知道好了几倍。我想,这种感觉只能和你分享,所以很高兴见到你。” 很高兴?即使因为我的关系,只能住在这么破旧的公寓?还要修理屋顶…… “杉下,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你为了袒护我,没办法申请到奖学金,我真的对你很抱歉。” 我离开暖炉桌,在榻榻米上向她磕头道歉。我知道即使头磕得再低,她也不会原谅我。就算她申请到奖学金,应该也没办法住进漂亮的套房,但至少可以住得比现在好。杉下原本可以过像我这种轻轻松松的生活。 “等一下,你一直这么认为吗?我完全不在意奖学金的事。” 我抬起头。她露出很为难的表情。 “你也知道,虽然我家那种状况,但是至少我爸爸还在。那个死老头和情妇一起住在海岸旁的大房子里,但至少会付赡养费……所以我按了五次?99lib.,想要告诉你:成濑,真是太好了。” “按五次的意思是‘真是太好了’吗?” “对啊!不然还会有什么意思?” 可以有的意思可多了。不过,听她这么说,我松了一口气,几乎快哭出来了。太好了!太好了!太好了! “对了,关于‘夏堤耶·广田’的外送到府服务,比方说,今天打电话,可以预约到这个月的日期吗?” “那不行,最快要到四月。” “要等那么久吗?能不能设法提早?有没有成濑奖学金感恩回馈之类的?——啊,算我没说,这样好像在向你讨人情。” 正因为前一刻才松了一口气,所以这句话像是一刀刺伤了我,而且重重地刺进了我的心里。她立刻露出了懊恼的表情,因此我相信她只是随口说说而已,但如果这件事可以回报她……她没有生气,不代表不曾有恩于我。 “对哦!只要我去预约就好。” 我告诉杉下,餐厅的其他人有能力协助外送服务,但很少有人能够单独胜任,所以因为排班的关系,有些日期不接受外送到府的预约。只要我把预约日期安排在其中一天,就可以预约到这个月的时间。 但因为只有我一个人服务,所以不能超过四人份。 真的吗?她顿时喜出望外,问我哪一天可以。周六、周日应该不可能吧?其实,我预留了一天周六。 一月二十二日是我的生日。原本打算如果她今天说要答谢我教她将棋,我就鼓起勇气约她。 “二十二日的星期六,可以吗?” 这样很好,我没有生气。“在我生日那天,要不要一起吃饭?”如果再继续说这种话,就未免太得寸进尺了。杉下打开记事本,把二十二日圈了起来,然后又用手指着其他日期。 “那派对就决定在下周吧!成濑,你哪一天有空?” 当时,我还以为是我的生日派对。 生日的一个星期前——以前我曾经注意过这个日子吗?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买盆栽花。原本以为和她面对面坐着的桌子中央放一盆花,应该会有无比幸福的感觉,没想到桌上放了一个电火锅。 “今天要吃火锅。” 她这么对我说,然后将盆栽放在梳妆台上,我看了不禁暗爽。在寒冷的夜里和她一起吃火锅也很有幸福的味道,但我无法接受为什么王子也来参一脚。 “我叫西崎,不好意思,上次没有和你打招呼。” 不要一手拿着杯子,躺在暖炉桌下对我说话。我火冒三丈。 “对不起,我打工到傍晚才回来,还没有准备好。冰箱里有无酒精啤酒和葡萄酒,你先拿来喝吧!”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站在狭小的流理台前俐落切长葱的背影令我心动,也令我感动,但我饥肠辘辘。中午时,我去外送服务,然后就直接来这里了。 先喝啤酒……对了,蛋糕,先放进冰箱比较好。啊!惨了,早知道我应该用简讯通知杉下,我已经买了蛋糕。算了,即使有两个蛋糕也没关系。 我打开冰箱,拿出无酒精啤酒,忍不住为自己的愚蠢妄想窃笑起来。冰箱里没有蛋糕,只有吐司面包和玛琪琳。我把装在纸袋里的蛋糕盒直接放进中间那一层。 有朋友要提早帮我庆生,我可以调班吗?当我这么拜托广田先生时,他说,那蛋糕也那一天吃吧!于是今天特地帮我做了蛋糕。 他还说:我特地做了女生喜欢的蛋糕,加油啰!难怪很多女生喜欢在特别的日子到“夏堤耶·广田”庆祝。等一下打开蛋糕盒时,不知道她会露出怎样的表情。 也许我应该帮忙她准备。电火锅旁放着味噌和木杓,我放下啤酒,把味噌抹在锅子上。 牡蛎土手锅。如果用砂锅放在瓦斯炉上煮会更好吃。 “哦,我以为这是杉下的独特吃法,原来你也知道。你们真不愧是同乡,真不错。” 西崎看着我的手说。我问他的老家在哪里?他回答说,离这里不远。他一个人住在这么破旧的公寓里,我还以为他是外地人,不过,他那种远离俗世的感觉的确很像离这里不远的人。 杉下拿着装了满满蔬菜的盘子走进来。 “太厉害了,厚度都一样,不愧是‘涟漪’的小开。应该说,你和以前一样,做事一丝不苟,从这种地方就可以看出个性。” 听到这句话,不知为何西崎脸上露出奸笑。打开电火锅的电源,把牡蛎和蔬菜放进去后,只要静静等待。 “成濑,来开葡萄酒吧!既然你来参加我的派对,那就先来干杯吧!” 西崎说。他的派对?他在说什么?我搞不清楚状况。杉下从冰箱里拿出冰过的白葡萄酒交给西崎,他打开软木塞后,煞有介事地倒在圆点图案的杯子里。 “恭贺西崎先生通过第七十八届白桦文学奖的审核。” 杉下率先说完后,我们三个人干了杯。 文学奖?所以,这才是今天派对的目的?仔细一想,才发现她根本不知道我的生日,因为我也不晓得她的生日。原来他得了文学奖。 王子太厉害了。 “成濑,你平时看书吗?” “只有偶尔看而已。你得到白桦文学奖真了不起。啊!对了,上次得到芥川奖的人,之前也得过这个奖。” “你知道得真清楚,你应该可以理解我的作品。为了纪念我们认识,这个送你。” 西崎满心欢喜地说着,伸手从梳妆台上拿了一个牛皮纸信封递给我。我接过信封,打开一看,里面放了稿子,标题是〈灼热鸟〉。现在是什么情况? 他不理会我的困惑,打开《白桦》月刊对我说:“要先看这个。” 第七十八届白桦文学奖预审合格者——〈贝壳〉,西崎真人。 从这个标题,不难想像就是上次杉下告诉我的那个故事,那种作品也能得奖?——我暗自这么想,但发现他只通过第一次预审。通过第二次预审的作者名字上都有一个圆圈,却没有出现在西崎的名字上。 明明没得奖,还搞得像得奖一样大肆庆祝…… 锅里的汤汁煮沸了,味噌发出香喷喷的焦味,我们开始吃了起来。我要无视西崎,假装和她两个人吃火锅。 “成濑,牡蛎可以吃了。从来没看过这么小的牡蛎吧?” 她把牡蛎放进我的碗里。太棒了,实在太美好了。 “成濑,你是为谁而活?” 西崎突然插嘴问我。 “为谁?难道不是为自己吗?” “没想到你高头大马的,原来还没长大。但我也没资格说大话,半年前,我也是为自己而活。应该说,是为自己追求文学。每次投稿落选,就痛恨那些看稿的陌生编辑,觉得他们不了解我的世界。现在才知道不能怪别人,因为自己的才华用在自己身上时,无法跨越自我的界限。眼前有一座摇摇欲坠的桥,过桥之后,或许是一片新天地但未必值得你冒生命危险。在这种情况下,你会走过这座桥吗?” “嗯,很难说。” “对吧?但如果杉下在桥的那一头呢?而且她还大喊着你的名字,叫你过去救她呢?” 可能……会过去吧?但应该不会有这种状况发生。我看着她,征询她的意见,她神情严肃地看着我。 “如果她叫我的话,我应该会过去。” 她灿然一笑。如果房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们或许会牵起手…… “我没说错吧?成濑。” 西崎拉着我的手,太恶心了。 “如今,终于有人在桥的那一端呼唤我。她是美的女神,简直就是这世上所有美丽事物汇集而成的结晶。” 他脑筋没问题吧?还是说,他是某个剧团的人,这是剧中的台词?我希望听到有人这么说,但杉下频频点头,似乎在表示:“我能理解,我能理解。” “杉下固然不错,但如果我和杉下两个人分别站在摇摇欲坠的桥两端,应该是杉下有勇气走过来吧?可是,杉下不会过来。为什么?因为我的文学,应该说,我本身的目标和她的目标不同。但是‘美的女神’不一样,她无法从桥的那一端走过来,然而,她在向我求助。这是我第一次为别人而写,写出来的作品就是〈贝壳〉,当我走过桥后,将可以看到别人的评价。” 评价?不是只有通过第一次预审而已吗? “你或许觉得我只不过才通过第一次预审而已。” 他懂读心术吗? “但是,这是我的一大步。只要她陪伴在我身旁,我就可以不断攀登高峰……可惜啊……” 西崎突然站了起来,站在窗边,双手拉开窗帘。 窗外是一片高楼的夜景。对哦,这里是东京。 “那栋最高的房子,不,那是坏国王支配的高塔。” 西崎伸出手指。 “你听过‘长发公主’的故事吗?现在,我的女神就像故事中的公主一样,被囚禁在从上面数下来第四个楼层的房间里。我想把她营救出来,所以,我需要你的协助。” 什么意思? “西崎,如果不说得清楚一点,成濑听不懂啦!” 杉下继续说了下去。原来我并不是受邀参加通过第一次预审的庆功派对而已。 简单地说,就是西崎爱上了有夫之妇。 住在塔顶的是在一流贸易公司工作的野口贵弘先生和他的太太奈央子。即使在贸易公司工作,充其量也只是上班族,能够住进这种豪宅,实在太了不起了。一问之下,我才知道是野口先生的老家财力雄厚。 我以为小开(?)夫人和西崎相爱的故事,只是西崎的妄想,但得知杉下也认识野口夫妻,所以只好相信了。 杉下是去冲绳参加浮潜时,藉由将棋认识了野口夫妻。虽然她无缘结识阿拉伯富豪,但果真靠将棋认识了上流社会的人,人令人惊讶了。 有一次杉下不在家,奈央子上门找她时,和西崎相识。西崎嚷嚷着“邂逅了女神”这种莫名其妙的话,开始和她约会。但他们约会不超过五次,就被她老公察觉了异状。 她老公就是坏国王。 听杉下说,国王看似爽朗快活,其实是嫉妒心很强的人。国王声称自己关心不慎流产的太太,但那次之后,开始囚禁公主。 在二十一世纪这个时代,为了避免公主与其他男人接触,国王居然没收了她的手机、电脑和家用电话,还在门的外侧装了门链,在国王外出期间,公主无法踏出那道门一步。 听西崎说,国王还对公主施暴。 即使果真如此,也是因他们外遇而起,他们有错在先。西崎原本说服自己放弃公主,但在一墙之隔的家中听到杉下和朋友聊起野口夫妇的事,坐立难安,最后向杉下坦承了和公主之间的关系,寻求她的协助。 他们计昼将公主从高塔中营救出来,但是,高塔戒备森严,大厅有柜台小姐和保全人员。听杉下说,即使告诉柜台人员“要找奈央子”,在国王出门期间,柜台人员都不会帮她通报。只有国王在家的时候,才能上楼去他们家里。这么一来,想要营救公主也无计可施了。 就在这时,杉下从我口中得知“夏堤耶·广田”外送到府服务的事。她向西崎提议,能不能妥善利用?于是,他们今天把我找来这里。杉下从同学会那天开始就对我特别友善,原来是为了这个目的。 在我上次来这里的三天后,接到了野口先生的预约电话,他说要预约二十二日,我吞吞吐吐地回答,那天已经有人预约了,他说是杉下介绍的。当他说要订四人份时,我还纳闷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什么狗屁派对! 他们的确想庆祝通过第一次预审这件事,因为西崎觉得通过第一次预审,等于让他重新认识到公主的存在意义。但是,这些都不关我的事。 “成濑,真不好意思,拜托你了。” 看到杉下这么拜托,我只能无奈地点头。 西崎说:“我由衷地感谢你。”然后递给我一张类似时间表的东西。原本的计划是,他和我一起假装是“夏堤耶·广田”的服务生,当我在饭厅做准备工作时,他伺机把公主带走。但是公主打电话给西崎,要求他假装是花店店员上门,所以计划变更了。 国王的家里有一个隔音设备理想的书房,杉下在那里和国王下棋牵制他,由西崎把公主带走。 我的工作或许已经完成了,但为了以防万一,要在西崎带走公主后进一步牵制国王,以免国王追出去。或是当西崎失败时,由我带公主离开。 “啊?我带她离开?” 我不需要做到这个地步吧?但西崎傲慢地把手放在我肩上说:“只是以防万一。”我分不清他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 我协助他们做这件事不会惹麻烦吗? 时间表上写着“过吊桥计划”,这根本就是B级喜剧嘛!的确,如果今天不开庆功宴,西崎以后恐怕很难再有机会为文学庆祝了。即使如此…… 我真的要协助他们进行这件事吗?这张时间表未免太粗糙了。 五点半,杉下进入高塔。 六点,西崎假装是花店店员,带公主离开。 七点,“夏堤耶·广田”抵达。后续。 他们是认真的吗? “他订了四人份的餐点,还有其他帮手吗?” “我们共同的朋友安藤会一起吃饭,但安藤不知情,和这个计划无关。上次你不是说,你一个人外送时,最多只能送四人份吗?一开始原本打算让西崎伪装成餐厅服务生,比起三个人吃饭,四个人有两名服务生服务比较不会引起野口先生的怀疑,所以才决定邀安藤加入。” 杉下说明。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在上次就告诉我计划的事?他们原本可能不打算让我知道计划的内容,况且,西崎已经不需要假扮成餐听服务生了。但可能担心只有他们两个人不太可靠,所以才找看起来无害的我协助。应该就是这么一回事。 别担心,他欠我一分人情——也许杉下还这么说。 “即使顺利带她离开了,你之后有什么打算?要把她藏在这栋公寓里吗?” “先把她带来这里,之后再和她商量要怎么办,也可以和她逃去一个陌生的城市。” 西崎说。他的话未免太天真了,生存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我知道即使我对他这么说,也没有说服力。假设我是公主,即使被关在高塔上,如果前来营救的王子是这种货色,我也绝对不会跟他走。 我更期待看到计划成功后,王子和公主会有怎样的结局。 当杉下再度低头拜托,我答应协助后,西崎心情大好地回去了自己的房间。 “对不起。你别看西崎那样,他是真心的,我也想救奈央子。真的很对不起。” 即使她这么说,我仍然觉得是为了利用我在演戏。明知如此,我也不敢表现出强势的态度。 “你不用道歉,听起来很有趣。” 听我这么说,她开心地笑了。 收拾好碗筷后,我就无事可做,差不多该回去了。她不可能要求我留宿,不,应该更希望我早点离开吧!我无所事事地坐进暖炉桌时,她用马克杯倒了两杯咖啡走进房里。我不敢告诉她冰箱里有蛋糕。 她坐在我对面,因为我们伸直了腿,所以她的脚尖抵到了我的膝盖。 “对不起,我家只有暖炉桌。把电火锅收起来后,好像突然很冷。” 说着,她双手捧起马克杯取暖,“呼、呼”地对着杯子吹气。虽然我对我们两个人坐在这里的理由还无法释怀,但在寒冷的冬夜,有人和自己面对面坐在一起喝着热咖啡的感觉还不坏。呼啸的风吹得玻璃窗答答作响,窗帘被西崎拉开后,仍然敞开在那里。 当年在小岛上时,最难以想像的就是眼前的那片高楼。而且,东京铁塔比岛上最高的青景山更高。 不知道从最顶楼俯瞰地面是怎样的感觉,会觉得自己拥有全世界吗?但住在那栋房子里的那对夫妻似乎并不幸福。 话说回来,即使楼层再高,我也感受不到大厦的价值。无论再怎么宽敞,再怎么美轮美奂,也只是空间而已。如果想要俯瞰美丽的夜景,只要去有展望台的高楼付一千圆门票就可以看到了。 我追求的是可以在地上扎根的地方,即使空间狭小也无妨。像“夏堤耶·广田”那样的、像“涟漪”那样的,可以和心爱的人面对面共享幸福时光的空间。 我曾经希望一起共享这个空间的人近在咫尺,只要一伸手就可以碰触到。虽然这里是破旧不堪的公寓,但仍然令人感到幸福无比。 抬头一看,发现杉下也仰望着那片高楼。也许我们在想着同一件事。 “——吧?” “啊?” “你该不会觉得这样就很幸福了吧?” “那你呢?” “我……还不满意。以前在小岛上时,觉得只要离开那里,人生就会改变。只要离开那里,我父亲的情妇那些事就和我无关了。我不希望在一无所有的地方,不努力争取幸福,却假装幸福,更不愿意在那么狭小的世界里结束自己的人生。但为什么大家可以过得这么开心?我常常想不通,难道没有人感到窒息吗?我拚命寻找志同道合的人,直到遇见你之后,我才觉得终于找到了知音。” “……我?” 的确,那时候,我们的想法相同。 “但是,你内心的想法并非仅此而已。当你目不转睛地看着‘涟漪’被火舌吞噬时,看起来好坚强,但又好脆弱。想到你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能付诸行动,就觉得自己也想一起被吞噬,所以我撒了谎,说你和我在一起。” 等一下。杉下真的以为是我纵火吗?而且,她的语气十分肯定。 “当初我去镇公所拿奖学金的申请书,就是要给你的,因为你比我更不愿意继续留在那座岛上,绝对会比我更加成功,放弃升学实在太可惜了。但是,我不知道拿给你的时候该说什么,最后变成用那种方法交给你,真对不起。你一直为这件事耿耿于怀吧!我对我们都顺利离开了小岛感到满意。然而,虽然离开了小岛,但这栋公寓是怎么回事?这种生活又是怎么一回事?根本和在岛上的时候没什么两样。因为我还是学生,所以拚命告诉自己没关系。但是,如果有机会,我要向那些拥有我所没有的东西的人展开反击,我要以此作为跳板,让自己爬得更高。” 她再度仰望着那片高楼,我也仰望着。 “你之前说你想离开小岛,淹没在人群中,但我认为你即使来到都市里,也不可能淹没在人群中。这或许会让你活得很累,可是我相信,有朝一日,你可以更上一层楼。你必须完成那个目标,然后才能由衷地感到喝咖啡是一种幸福。如果还没有达到那个目标就说这种话,那只是藉口而已。我希望再一次见到那一天的你,然后,一直和你在一起。这件事不是为了协助西崎,而是为了你自己去做。” 的确,无论这个房间,还是我的公寓、日常生活,都不是以前在小岛时所描绘的东京、所想像的都市。即使就这样回小岛上找一份工作,也只是回到以前的自己。 并不是离开岛上就万事大吉了,但是如果不离开小岛,就无法了解这一点。带我离开小岛的她,想再度带我前往另一个遥远的地方,而且这一次,我们将并肩同行。 如果说,协助婚外情的私奔是庆典前的祭典,那不就代表是一场愉快的盛会吗? 一月二十二日——我二十二岁生日那一天,终于到了采取行动的日子。这一天,我有一大半的时间都无所事事,直到下午三点之后才开始行动。出门前,我收到了杉下寄来的简讯,但并不是为了叮咛我有关计划的事。 生日快乐。杉下在翌日早上才在冰箱里发现了蛋糕,因为广田先生在蛋糕上写了HAPPY BIRTHDAY。她满怀歉意地问我为什么不早说,所幸并没有因此造成尴尬的气氛。 我想是因为我们都隐约觉得,未来的路还很长。 下午四点到餐厅后,我开始做外送的准备。很久没有去第一次上门的客人家了,必须仔细确认地图和停车场。“天空玫瑰花园”,从餐厅开车过去,二十分钟就足够了。看了地图后,发现离杉下的公寓很近。 那天晚上,我以为西崎和杉下只是漠然地看着那一片高楼说那些话,但也许他们是看着我即将前往的大厦。 要去营救被坏国王囚禁在高塔里的可怜公主,是这样吗? 我把装了菜肴的保温容器放在餐厅的推车上,六点半离开了餐厅。 从大马路驶入单行道后,很快就发现了我要找的大厦。前方有一道门,仿佛张开的血盆大口,那里应该是住户的地下停车场。订购单的停车场栏内写着:访客用停车场在正门前。 我以前曾经去一位住大厦的客人家外送,结果住家和停车场离得很远,之后,我就不太愿意接大厦的单子,但这里应该没问题。我在离大门最近的车位停好车子,拿出摺叠式推车,慢慢把东西搬下来,接着又确认了时间。 六点四十八分,时间刚刚好。走过自动门后,立刻有一个像是饭店般的柜台。虽然是客人订的餐,但还是无法直接送上楼。 我出示预订单给柜台小姐看,请她帮我通报野口家。 杉下应该已经到了。不知道西崎怎么样?如果他已经牵着公主的手离开这里,应该不可能这么平静。想到这点,我的心情不免沉重起来。 他们要求我拍下装在门外的门链。一旦失败了,如果对方报警而遭到讯问时,照片可以做为囚禁的证据。 我拿出放在餐厅制服白色上衣口袋里的手机。在客人用餐前必须关掉手机,因为不能破坏客人的美好时光。 虽然暗自期待着可以收到杉下的简讯,告诉我“西畸失败,正常用餐”,这分期待却落空了。在确认简讯和来电记录时,也可以听到柜台小姐手上话筒中传来的电话铃声,她挂上了电话。难道规定铃声响二、三十次后,如果住户还不接,就要先挂掉吗? “等一下再帮你通报。” 这怎么行?没有人接电话是怎么回事? 难道西崎的作战成功,已经带走公主,国王和杉下仍然在书房里下将棋吗?果真如此的话就该三呼万岁了。但如果他正想把公主带走时被国王发现,双方大打出手……杉下没事吧? 正当我感到不安时,隐约听到的电话铃声断了。“谁啊?”电话中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又听到他说“取消”。是国王的声音吗?不,似乎更像西崎。总之,现在根本无暇吃饭,但楼上到底是什么状况99lib?? 我请柜台小姐再帮我通报一次。这一次很快就接通了,但柜台小姐把话筒递给我。怎么回事?我纳闷地接过电话。 “成濑,是你吧?救救我!” 是杉下的声音。我把话筒丢在柜台就冲向电梯。发生了什么事?发生了什么事? 来到野口家门前,在按门铃的同时,我另一只手已经先握住门把。门没锁,我打开几公分后顿了一下,然后焦急地把门完全打开,看到红玫瑰花掉了一地。 发生了什么事?我看着被踩烂的花束,杉下从靠门的房间走了出来。 “成濑……出事了。” 她低吟后,又走回去刚才的房间。我完全搞不清楚状况,跟着杉下走了进去,发现西崎站在房间深处,他的脚下躺着两个人—— 趴在地上的那个人是野口先生吗?后方仰躺在地上的是奈央子吗?他们死了吗?野口先生的后脑勺流着血,有一个银烛台倒在他脚边。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计划失败了。”西崎无力地说。 “对不起。”杉下小声地嘀咕。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望着杉下。她说:“我也不知道,我一直在里面的隔音书房里。”她带我和西崎到了书房外,轮流走进书房,确认完全听不到外面的声音。之后,西崎告诉我们他进门后的情况。 虽说那个暴力老公突然扑了上来,但最后死了两个人,而且,其中一个人还是死于西崎之手。如果这样报警,说出真相,不会有问题吗? 我们三个人计划带奈央子离开这里,却没有想过万一发生最糟糕的情况该怎么办——这样行得通吗?绝对不能提“计划”这两个字。 “就如实说出发生的事,但不能提我们三个人事先计划好了。我们只是偶然在这里遇到。我和杉下自从同学会后,就没有再见过面。我第一次见到西崎。杉下不知道西崎认识奈央子,只是提议今天的餐会,受到邀请而已。西崎独自计划带奈央子离开这里——没问题吗?” 他们两个人点头。只要咬住这一点,其他部分就实话实说。 再度确认后,我报了警。 不可思议的是,我们三个人的证词没有任何出入。 报警后,有一个姓安藤的家伙出现了,但警察几乎也在同时现身。结果,我和安藤没有说到一句话,幸好他并没有参与这个计划。 西崎被判刑之后,我和杉下没有单独见过面。 这时,我似乎才终于体会到她在火灾后刻意避开我的原因。我太愚蠢了,四年多来,一直以为她是为奖学金的事怀恨在心。她才不是这么小心眼的人。 她刻意避开我,是为了避免周围的人认为她为了袒护我而说谎。当我眼睁睁地看着心中重要的地方付之一炬时,不知道她是怎么看我的,但我相信那个时候,她对我..有一点点动心。 我希望她按四次自动铅笔想要说的是“我喜欢你”,这样就足够了。 ——十年后—— 在十年前的事件中,我的确说了谎。除了和西崎、杉下串通的事以外,我在另外两件事上也说了谎。第一件事,是我来到野口家门前时,门的外侧用门链锁住了。 另一件事不算说谎,我只是没有讲出来。 这只是我的臆测。野口先生倒在地上时,他身旁的确有一个沾满鲜血的烛台。西崎说,他用烛台打了野口的后脑勺,警方也没有怀疑,但是…… 西崎杀了一个人,但法官对他的量刑比原先想像的更轻,也许要归功于那个家伙——在命案那天最后现身的安藤为西崎积极奔走。 西崎身上有无数年幼时遭到虐待的疤痕,最严重的是烫伤疤痕。我觉得和西崎写的〈灼热乌〉不谋而合,于是,我打开了西崎送我的稿子。 我在读的时候,当然不会肤浅地认为小说的主人翁完全等同于作者,也不觉得所有内容都在写西崎,只是有一部分是他的写照。从这微乎其微的部分推测,西崎对火极其害怕,因此看到瓦斯炉上在煮洋芋炖肉,就立刻逃走。所以,他对蜡烛应该也有相同的恐惧,更何况是放在银烛台上的蜡烛。 虽说是一时冲动,但内心有这种恐惧的人会拿起烛台吗?如果我没记错,同一个地方还放了一个形状相同的银花瓶,照理说,他不是应该拿花瓶吗? 若果真如此,那是谁拿起了烛台。是奈央子吗? 当野口先生扑向西崎时,奈央子对着他的后脑勺敲下致命一击。而在那之后,又是谁杀了奈央子?西崎吗?如果只有他们三个人,当然顺理成章,问题是杉下也在场。 我一直都在书房里。报警之前,她还带我们去看了书房,但她为什么没有牵制野口先生?书房里将棋盘上的棋子位置,和她在同学会那天交给我的便条纸上所写的棋谱完全相同。既然她一开始就知道如何反败为胜,应该可以控制局面。 她真的一直在书房里吗? 如果我问她,她会实话实说吗? 假设她当时说了谎,显然和火灾那时不同,并不是为了保护我。那么,她是为了谁?做了什么?又隐瞒了什么? 我不敢直接问她,决定先问其他人。我的这种态度也许和以前一样窝囊。 好不容易开了一家小餐厅,相隔十年,有能力邀她来吃饭,却是这样的结局。 第03章

灼热鸟

当我有意识时,已经和这对男女一起住在这个房间里了。 放在宽敞房间角落的笼子是我的容身之处,在这里只能看到用淡紫色帘子围起来的床。 在那天之前,我从来没有看过任何凭自我意志行动的东西,以为自己是和他们有着相同外形的同种类动物,但是,我从未为此感到高兴。 男人又黑又高大,女人又白又娇小。从外表来看,男人比较强悍,但每次都是男人发出痛苦的声音。 我爱你,我爱你。 我不知道帘子内发生了什么事,听着男人声嘶力竭的声音,我思考着这句话的意思。 我爱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一直想,一直想,却仍然毫无头绪。一定是因为我生活在和“我爱你”无缘的世界。除了吃女人给我的三餐以外,心情好的时候唱歌,其他时间都在睡觉。这种生活不可能和“我爱你”有任何交集。 因为,我从来没有发出像那个男人般的痛苦声音。 那天,女人把笼子拿到窗边让我晒太阳。一开始,刺眼的阳光使我张不开眼,我希望回到原来的地方,不久,身体被温暖的空气包围?时,渐渐产生了舒服的感觉。当双眼逐渐适应后,发现外面的风景很美好。 窗外充满了缤纷的色彩,不时还可以看到会动的东西。 “外面很美吧!这个世界都是你的。” 女人站在窗边对我说。 “好美。” 我回答。女人面带微笑地对我说:“你不必害怕。”有时候,我怀疑女人听不懂我讲的话,我觉得很无趣,但总比像男人那样发出尖叫声好多了。 女人仰望着窗外。 “天空中有鸟儿在飞。” 那种动物张开双手,穿越天空。原来那是鸟儿。我看着自己的手,白白的小手。每次看着眼前的男人和女人时,我总是纳闷为什么只有自己这么小。原来我们是不同的动物。 我是鸟儿。 女人回头看着男人。 “你知道我如果有来生,想变成什么吗?” 靠在房间中央皮沙发上打瞌睡的男人跳了起来,坐直了身体。 “什么如果有来生,说这种话多不吉利。” 他紧张地换了双腿的姿势。 “我又没有说是现在,但是,人早晚会死,我是说死了以后。你这么爱我,当然知道吧?” 女人露出满脸笑容,男人用力吞了一口口水。 “当然。你……想要当鸟吧?” “我就知道!” 女人尖叫起来,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了。男人的表情也冻结了。 “不是……吗?” “我就知道你根本不爱我,只是假装爱我而已。” 女人离开窗边,向男人逼近。她跪在男人的腿上,双手夹住他的脸。 “你别想骗我。” “你为什么说这种话?我爱你,我已经说了几百、几千次,你为什么不相信?你想要的,我已经统统给你了。我抛弃了家庭,也舍弃了名誉,还答应把所有财产都给你。” “即便这样,你的肉体也不会感受到疼痛。我为了你,忍受了好像全身撕裂般的疼痛。” “我很感激你,发自内心地感激你……我爱你。” “那就证明给我看。” “你希望我这么做吗?” “对,我发自内心希望你这么做。” “如果这样可以让你相信的话。” 男人靠在沙发上,把自己的身体交给了女人。女人解开男人衬衫的每一颗扣子,露出男人黝黑的胸膛。男人的胸前是紫黑色的马赛克图案。 我一看到男人的胸膛,立刻觉得奇丑无比。女人眯起眼睛,用指尖仔细抚摸着那图案,仿佛在欣赏艺术作品。 当她全部抚摸完后,从脱.下的男人衬衫口袋里拿出打火机,点亮了玻璃茶几上,竖在银烛台上的红色蜡烛。 红色的火光摇曳,蜡烛渐渐融化了。女人连同烛台一起拿了起来,滴在男人胸前没有马赛克图案的地方。 男人扭曲着脸,发出痛苦的声音。 然后,说出了我熟悉的话——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我也爱你,我发自内心深爱着你。” 她放下烛台,用洁白的门牙和红色的舌头掀开在男人胸膛上凝固的红蜡,一次又一次地说:“我爱你。” 原来这就是“我爱你”。原来他们每天在帘子内都在做这样的事。我觉得这种行为和舒服无缘,但他们为什么都渴望“我爱你”或“我爱你”?在这个世界上生存,需要“我爱你”吗? 因为我是鸟儿,所以才难以理解吗? 当我稍微长大后,女人把我从笼子里放了出来。虽然我晚上仍然被关进笼子里但她允许我坐在桌旁吃饭,也可以自由在房内走来走去。所以,当“我爱你”开始时我就会躲在床的角落里,不想看他们在做什么。 我记得差不多在这个时间,男人消失了。 我去买烟。那天早上,男人出门前留下这句话。 那天晚上,女人拿着银烛台,犹如台风肆虐般推倒、破坏房间内的东西。玻璃茶几裂开了,淡紫色的帘子被撕得支离破碎。我躲在笼子一角,屏气凝神地看着这一切。我祈祷男人赶快回来,平息这场风暴,但我预感到如果男人回来,会发生更可怕的事,所以渐渐地,我开始在内心祈祷:“快逃,快逃吧!” 持续了一整晚的暴风雨之后,变成了连绵细雨,女人躺在床上无声地啜泣,也许是因为她叫了太多次男人的名字,把喉咙叫哑了。时序正进入秋季,窗外也下着仿佛永远不会停歇的冰冷雨滴。 雨一直持续到翌日早晨。安静的房内听到的雨声和从窗户洒入的柔和光线,让我从浅眠中醒来,发现肚子饿了。那时候,我已经可以用言语和女人沟通了,告诉她我肚子饿了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 “我要吃饭。” 只要我这么说,女人就会喜孜孜地把饭端上来,通常在我开口之前,她就已经准备好了。 但是,那时候我无法那么做,因为隔着撕破的帘子,可以看到女人的背仍然在颤抖。女人穿了一件蓝色蚕丝衬衫,衬衫的光泽随着她后背的颤抖微微起伏着。悲伤的舞步。我看着她的背影,忍耐着饥饿。 第二天天亮时,我才终于进食。当我因为口渴和饥饿想要呕吐,痛苦得视野开始模糊时,笼子的门打开了。 “对不起。” 她说着递给我一杯水。我大口喝了起来。 女人用湿手帕捂着红肿的眼皮。她一定忘了我,只是起床冰敷眼皮时,顺便想起了我。但是,如果女人也和男人一样离开这个家…… 这时,我才发现这个女人是我赖以为生的依靠。 女人用哭肿的眼看我大口吃着三天来的第一顿饭。 “好漂亮,真的好漂亮。” 她在说我吗?男人经常对女人说“漂亮”这两个字,但女人有时候也会讲,她会看着男人送她的花或小石头说这句话。我或许也是男人送给她的礼物。 “你爱我吗?” 她向来只对男人说这句话,但是,如今家里只剩下我和她。她第一次对我说这句话令我困惑,但我还是赶快吞下嘴里的食物,回答了她。 “我爱你。” 我第一次说这句话,她听得懂吗?我不安地看着女人,她眯起那双肿得只剩下一半的眼睛,露出满意的表情。太好了,她听懂了。 “好了,好了,你不用那么急着回答。如果不把饭粒吞下去会卡住喉咙,来,多吃点,也可以再添饭。今天我做的都是你喜欢吃的菜。” 女人抚摸着我的头,我慢慢喝水,感受着来不及充分咀嚼、卡在喉咙的饭粒流入体内,觉得这样很好。 我亲眼看过当女人问:“你爱我吗?”男人只要回答稍有迟疑,会发生怎样的结果。银烛台就滚落在床下,为了避免女人把蜡烛插在烛台上,点火烧身,必须立刻回答她的问话。 如此一来,女人就会变得无限温柔。 但是,必须小心“你爱我吗?”以外的问题。无论回答得再及时,如果不是女人想要的回答,她就会立刻大声叫喊,要求“证明给我看”,开始备火。 我以前就隐约知道女人想要的答案。当我听到男人小心翼翼地字斟句酌着说出答案时,曾经数度感到失望,“唉!又答错了。”我甚至怀疑男人连这么简单的答案都不知道,该不会是他喜欢被火烤,故意说错答案吧! 我唯一担心的,就是她能不能听懂我说的每一句话。 男人离开的几天后,女人把我放出笼子,我睡在她身旁。 被撕烂的淡紫色帘子已经换上了新的淡蓝色帘子,她也特地为我准备了柔软的枕头。 第一天睡在女人身旁,女人用指尖抚摸着我的身体,让我先入睡时还没有问题,但我很担心睡着时,会被女人的背压死,在半梦半醒的状态下迎接了天亮。然而,看到女人维持着和上床时相同的姿势躺在那里,让我几乎怀疑她是不是死了。翌日之后,我就能够安心入睡了。 我睡在女人身旁、吃饭,当她问:“你爱我吗?”时,毫不犹豫地回答:“我爱你。”在听音乐时,当她问我:“你喜欢哪一首曲子?”时,我回答:“第三首。”她说:“我也是。”眯起眼睛抚摸我的头。 这样的日子一天又一天地持续着。 刚离开笼子时曾经觉得宽敞的房间,渐渐令我感到狭小。女人偶尔会外出,但从来不带我出门。 “这个家以外的地方充满了丑陋的东西,你不可以去看那种东西,你在家里等我回来。” 她说完就锁上门离开了。我身材矮小,也没有力气,不要说没办法打开门锁了,甚至无法转动门把。如果窗户打开,我这只鸟可以飞去外面,但女人出门时会把窗户也锁起来。即使她在家时,也禁止我独自走到窗边。 “这里很高,如果你掉下去就完了。” 虽然我觉得我是鸟,不会有危险,但还是默默点头。因为即使当他们满脸笑容地依偎在一起时,只要男人否定女人说的话,就会立刻被火舌吻身。 天上的星星和地下的星星,我觉得地上的星星更美——当时女人这么讲。男人只是回应说,我觉得天上的星星更浪漫。 我并不是那么想出门,更不愿意为了出门付出火吻的代价。即使在房间中央,也可以看到外面。然而,一片蔚蓝的天空是另一个世界,我告诉自己,那是为了遮盖所有丑陋的东西而挂在窗外的帘子。 那天晚上,一阵颤栗贯穿了我的背脊。我从睡梦中惊醒。 睡着时向来一动也不动的女人从被子内侧伸过手,抚摸着我的身体。这并不是她第一次抚摸我。在让我入睡时,在听音乐时,在没有特别的事、只要她心情特别好时,女人都会抚摸我的头,我并不讨厌她那样的抚摸。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那时候触摸的地方起了鸡皮疙瘩,我不假思索地拨开了她的手。 “怎么回事?” 她低声呢喃。惨了。我闪过这个念头,但为时已晚。 “怎么回事?你不是爱我吗?” 女人摇摇晃晃地坐了起来,掀开被子,双手按住我的胸口。 “我爱你。” 我无法呼吸,断断绩绩说出的话已经无法传入她的耳朵。 “你想说这种话减轻痛苦也是徒劳,你这个骗子。如果你不爱我,一开始就可以说清楚。还是你故意骗我、背叛我来折磨我吗?那你给我滚出去,你可以去找那个男人。” 女人叫我滚,却用全身的力气,双手更用力地压我的胸口。如果我打算离开,她一定会杀了我。我闪过这个念头。 那个男人还活着吗?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我放声大叫着,仿佛这是解除痛苦的咒语。温热的液体流出眼眶。在此之前,我以为只有女人的眼睛会流泪。 原来鸟也会流泪。 女人的手离开了我的胸口。 “对不起,我是不是让你感到难过?” 当我用力呼吸后,缓缓地看着女人。她也流着泪,但是,我不认为我的泪水和她的眼泪是相同的。我的泪水是恐惧。她用指尖为我擦去泪水。 “我问你,你爱我吗?” “我爱你。” 在女人的“吗”还没有说完时,我就赶紧回答。 “真高兴,但是你光用嘴巴说,我已经无法相信了——你要证明给我看。” 她要用火来证明。我挣脱女人的手,躲到了床下。 “我饶不了你!” 女人尖声大叫,探头看着床下,想要把我拖出来。但床下的缝隙太小,女人无法进来,也没有力气抬起沉重的床。她从床的四周伸手,却无法触碰到躲在大床中间的我。 我浑身颤抖着。 女人大叫着:“我饶不了你!”双手用力拍床。我很了解,即使她拍一整个晚上也不会累。床下满是灰尘,无法顺畅呼吸,我被呛到了,但是为了摆脱恐惧,我只能睡在床下。我闭上眼睛,捂住耳朵。 我希望这一切都是梦,希望醒来时,像平常一样躺在柔软的床上。身旁那个女人维持和上床时相同的姿势沉睡着。我希望可以这样,我祈祷会是这样—— 事情当然不可能这么圆满。天亮了,我带着祈祷的心情慢慢张开眼睛,立刻和女人四目相接。她的双眼布满血丝。她一整晚都看着床下吗?还是察觉到我醒来了? 女人嫣然一笑。 “早安,你睡得很熟,现在是不是可以证明给我看?” 如果不证明给她看,应该无法得到她的原谅。即使我再度闭上眼睛,也无法改变任何事。 她会用火刑伺候,还是会杀了我? 我选择抹杀自己的心,变成一只没有感情的鸟。 你爱我的证据比我想像中更美。 那个皮肤黝黑的男人身上留下了紫黑色的烫痕,但你的白净皮肤上会出现红色的烫痕,你看,这个还是心形的。当你全身都留下爱我的证据时,我才愿意相信你对我的爱是真心的。 烙在白净身体上的丑陋烫痕数量并不是爱的证明,而是鸟儿吃饭的次数。鸟儿提供爱的证明,向女人交换三餐。当空腹达到极限时,鸟儿基于生存的本能,跳入女人准备的火中。 只有灼热的火焰中才有生存。 粮食在烤箱内。 这个世界上,还有比为了生存、为了饲料,凭着自我意志跳进烤箱中的鸟儿更愚蠢的动物吗?不,比起慢慢地一寸一寸灼烧,也许在烤箱内,在转眼之间被烤熟更幸福。 还要再烧几个地方,才能摆脱灼热的地狱?那个时候,鸟儿还活着吗? 解脱的日子突然来临。 男人回来了。男人跪地磕头,向女人乞求继续爱他。鸟儿用毛毯裹住身体,躲在房间一角静观其变。 男人为什么又回来?鸟儿完全无法理解,难道他忘了火焰的灼热吗? 然而,无论男人说什么,女人都不愿意接受,甚至不看他一眼,也不理会他。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赶快叫我证明给你看,如果你不说——” 男人把红色蜡烛插进桌上的烛台,点了火。他把一只手放在火上,确认火焰的温度,然后拿起烛台——压向背对着他的女人脸颊。 女人发出惨叫声,当场倒在地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已经抹杀了自己内心的鸟儿只知道女人的心已死。 男人抱起了女人。 “从今以后,这个世界上只有我能够爱你。不,以后轮到你爱我了。赶快告诉我,你爱我,而且证明给我看,只要你这么做,我就可以发自内心地爱你。” 男人让女人躺在床上后,走向鸟儿。他轻轻掀开鸟儿裹着身体的毛毯,倒吸了一口气。鸟儿浑身都是红色马赛克。 “对不起,全都怪我。我无法承受她的爱,只能放弃,没想到处罚落在你身上。” 男人流着泪,紧紧抱着鸟儿。 “从今天开始,你自由了,你可以去任何你喜欢的地方,然后忘了我们。但是,千万不要以为自己被抛弃了,因为你是两个追求极致爱情的男人和女人生下的孩子,那种愚蠢的行为不是爱的证明,你才是。” 然而,无论男人说得再多,鸟儿也无法理解他的话。他饥饿难耐,却找不到可以跳入的灼热地狱。 我要死了吗? 灼热鸟放声大叫着: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五十二层楼大厦顶楼的酒吧位于离地两百公尺的高度。但是,无论站在再高的地方,只要有东西挡住视野,就无法认为自己的脚下通往世界的尽头。告诉我这句话的人此刻正在四个楼层下方的狭小密闭空间内,坐在将棋盘前。 为了野口贵弘。 如果我没有在“野原庄”度过学生时代,我一定会发自内心地尊敬他。成功者需要百分之五的才华和百分之九十五的努力,要以久经磨练的能力为武器,在任何时候都正面迎战。周围那些能力差的人都是让自己走向成功的棋子,只有不惜努力的人才能自如地操控这些人,开拓世界。 我希望成为这样的人。 从我懂事的时候开始,就藏书网发现自己的能力比周围的人更优秀。岛上有些老人称我为“神童”,但我知道这并非事实。 我的能力并非天赐,而是努力的结果。 我无论在课业还是运动能力方面都不输给任何一个同学,但我并没有由此感到满足。即使在乡下公立学校的考试中名列前茅又怎样?即使是足球队球员又怎样?只有对未来有帮助,我的努力才值得。 但是,在人口不到三千人的小岛上,无法得知努力获得的成功可以把我带向何方。我只知道一件事,如果不离开小岛,一切都是空谈。 这座小岛就算在全国天气预报中,也会从地图上省略。在这座小岛上,蓄积的能力根本无用武之地,在需要更进一步努力的辽阔世界中,不断自我挑战是我这辈子的目标,也是人生的意义。 父母完全不反对我趁高中毕业后升学的机会离开小岛。他们都在岛上的公家单位工作,经济方面没有问题,但我是长子,家里还有一个妹妹,我担心他们会要求我毕业后回到岛上。然而,他们在为我送行时说:“我们不会叫你不要回来,但你也没有义务回来。” 听父母这么一说,我反而更强烈地认为不能增加他们的负担,所以,我租了屋龄已有七十年的木造两层楼公寓的房子,除了上下学方便以外,唯一的优点就是能够遮风避雨。“野原庄”——名字听起来很不错,其实是用房东爷爷的姓氏“野原”命名的。 我晓得房租很便宜,但和一个开车上下学的同学聊天,得知他所租的大楼停车位月费——那里距离都心的学校有一小时车程——都比我的房租贵时,我才真正吓了一跳。 在我入住的第三年秋天,一场大型台风登陆时,这栋租金便宜的破公寓淹水了,屋顶被吹走了一大片,我也因此认识了他们。 杉下希美,随处可见的女大学生。我从研究室值班完回家时,好几次都在公寓外遇见她,只想到这个女生经常早上才回家,却从来没有和她说过话。虽然觉得和她认识对我完全没有加分作用,但因为我们的名字读音相同,再加上都是在小岛长大的,所以产生了亲切感。 西崎真人。他有一张明星般的俊俏脸蛋,第一天认识他,他就大谈特谈谷崎润一郎,说自己立志当作家。几天之后,他还拿了他最有自信的作品给我。 “你们应该可以理解我的作品。” 他说着也给了杉下一份。我觉得他轻视我们这种乡下出身的人,心里觉得很不舒服,但是,基于同住一个屋檐下的情谊,我还是看了前面几页。 作品的标题是〈灼热鸟〉。 拿到西崎作品的几天后,他问我:“今晚要不要一起喝酒?”那次台风时,在一起喝了几轮酒,我觉得跟他合不来,开始看他的作品后,这种感觉更加强烈,所以原本打算拒绝,但他说:“杉下也会来。”于是我就答应参加,因为杉下会准备美味的下酒菜。 这是我们第一次在西崎房里喝酒。 西崎负责准备葡萄酒和啤酒,我带了老家寄来的火腿。杉下正忙着把糖醋煎鱼和洋芋炖肉这些菜装盘时,西崎已经开了廉价的葡萄酒在一旁喝了起来。 我在铺在杨榻米上的地毯一角坐下来时,杉下拿了杯子给我,问我喝葡萄酒还是啤酒,我回答要喝啤酒,西崎便从冰箱里拿出气泡酒,为我倒了酒。 “安藤,欢迎来我的书房。” “谢谢你的邀请。嗯?书房?” 听他这么说,我环视三坪大的房间,发现似乎也可以称之为书房。房间角落有一张大书桌,上面放着钢笔和写到一半的稿纸,旁边是书架,上面放了五十本文库本的书。对有志成为作家的人来说,这点书似乎太少了,但谁知道他想当作家有几分是真心的。 书架中间那一层放着笔电和印表机。他给我的稿子是打字内容,原来是用这部电脑打的,那旁边的稿纸是怎么回事? “西崎,你是用手写的方式写稿吗?” “真好,你一开口就问我稿子的事,杉下一来就在说要考浮潜证照的事。” “女大学生真轻松啊!” 我担心这句话听起来像挖苦,立刻看着杉下,她不以为意地往自己的杯中倒了葡萄酒,看着我带来的火腿包装所附的小食谱。 “我写稿都用手写,因为灵魂没办法完全进入电脑。但是,最近投稿都规定要用电子档或附上磁片,所以我在手写之后,再用电脑打字誊写。也因为这样,我可以把稿子印给你们看,征求你们的感想,也有好处啦!其实除了投稿以外,这是我第一次给别人看。虽然我们才认识不久,但我总觉得你们应该能够了解——结果怎么样?” 西崎是想知道我们的感想,才找我们来喝酒的吗?虽然我之前有隐约猜到了,但又觉得他对于自己写的小说这么敏感的东西,可能不太愿意当面听别人的想法。眼前这张漂亮的脸蛋却露出了兴奋和好奇。原本以为人的价值观大同小异,但显然并不是这么一回事。 “其实我只看了前面一小部分而已。” “怎么?原来你也一样。” 我也一样?我看了一下杉下。 “对不起,因为这阵子太忙了。” 杉下若无其事地向西崎道歉。这个逍遥自在的女大学生到底在忙什么?联谊吗?还是约会?也许根本没在忙什么,只是懒得看稿子。我觉得很不舒服。 “那就先说看过那部分的感想吧!你可以分几次慢慢聊,这样连细节都可以兼顾到。” 西崎啃着切成条状的小黄瓜说道。细长的杯子里放了小黄瓜条、芹菜条和胡萝卜条。这是鸟的饲料吗?他写的正是鸟的故事。 “我看到‘因为我是鸟儿,所以才难以理解吗?’那里。该怎么说呢?我不知道那个女人到底有多美,但那个男人被任性、傲慢的女人牵着鼻子走的故事设定很奇怪。看到小鸟之后,如果问别人知不知道如果有来生,她想变成什么,任何人都会回答是鸟。说到底,那个女人就是想玩变态游戏,无论回答什么,她都会找碴吧!让我觉得懒得理这些闲着没事做的人,他们高兴就好。” 虽然我只读了一部分,但这种故事看了也没什么帮助。不知道是不是和作者的性格有关。我认为人生中最重要的就是努力和进取心,但在故事中完全感受不到,代表西崎也不具有这些要素。 “安藤,很像你的意见。杉下,你呢?” “我也差不多看到那里,我的感想不太一样。那个女人的行为固然可恶,但她并不是在找碴,因为像那种情绪激烈的人,即使有来生,也不会想要变成鸟,应该是真的感到很失望。” “原来如此,真耐人寻味。女人想要别人怎么回答?” “人。搞不好希望别人说,即使有来生,仍然希望你还是你。” “真有趣的解释。” “西崎,我猜那个女人自己心里也没有答案。不管别人有没有说对,她都认为接受这种不合理的要求才是真爱。” “杉下,你很有慧根,只读前半部分就悟出了这个故事的主题。你这么了解我,该不会对我有意思吧?” “很遗憾,你太俊美了,我放弃。而且,即使我能想像得出你是怎么想的,也不代表我和你的想法相同,我也不觉得故事中的男人就是你的化身。” 是这样吗?我还以为西崎有这种癖好。话说回来,越是闲闲没事做的人,越会煞有介事地谈论一些无聊事。 “杉下,那对你来说,爱又是什么?——我换一种说法,你认为极致的爱是什么?” 文科的人原来会热中于这种问题,应该讨论更有效益的话题吧—— “分担犯罪。” 杉下嘀咕道。姑且不论西崎,我原本还以为至少杉下是脚踏实地的人。虽然这种辩论无聊透顶,但正因为如此,我更应该驳倒他们,不能让他们小看理科的人。 “任何事都是一体两面,这不就像两个国中或高中小鬼去偷了东西后,再狼狈为奸地一起逃脱时觉得更刺激一样吗?这根本是低水准的爱,真受不了。” “你说的那是共犯。‘分担犯罪’是指在没有任何人知道的情况下,自己为对方担下了一半的罪。既然没有任何人知道,对方当然也不晓得。分担犯罪后,自己默默地退出。” “那称不上是爱,最多只能称为自恋。如果默默地袒护对方的罪行,对方可能一辈子都不知道自己犯了罪,永远都是一个糟糕的人。如果是我,即使我女朋友犯了罪,我也不会袒护她。这种做法是错的。” “所以你会把她交给警察啰?” “我会陪她去自首,而且尽量帮她。” “如果她要坐牢呢?” “我会等她,然后两个人一起展开新生活。” “安藤,你现在没有女朋友吧?” “我才不像你整天游手好闲,而且我的择偶条件很高。再说,我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轻易改变自我意志。” “是哦,这种态度真帅气啊!” 杉下事不关己地说完后站了起来,拿着我带来的火腿走向流理台。这代表我驳倒她了吗?我有点搞不清楚状况,西崎递给我一根芹菜。 “安藤,你真热血,简直就是正义的化身。但是,如果是女朋友……只要分手就好了,爱的定义或许就改变了。要是家人犯了罪,你也会报警吗?既然是家人,或许会影响到你。当你进了一家不错的公司,感觉前途无量时,你下得了决心抛弃这一切吗?” “我家人都守规矩,相信以后也会规规矩矩地过日子。如果是结婚对象,我不可能爱上做出犯罪行为的女人。” “安藤,你的人生真美好。在现实生活中,杉下应该也和你一样。只有小说中会出现‘极致的爱’这种东西——喂,杉下,你在干嘛?!” 西崎突然脸色大变。我抬头一看,发现杉下用叉子叉着火腿两端站在瓦斯炉前。 “食谱上说用平底锅煎一下更好吃。你家没有炒菜锅,也没有平底锅,所以我想用瓦斯炉直接烤一下。” “不用,别烤了。火腿直接切来吃就好了,高级火腿直接吃就很赞。” 即使自己的小说遭到批评,西崎仍然可以露出从容的笑容,但他居然会为火腿这种事大呼小叫。我原本以为他吃素,但似乎并不是这么一回事,他也吃杉下做的糖醋鲑鱼。我也喜欢煎一下再吃,但比起杉下这种像露营的方式,还是切开直接吃比较安全,所以我赞成西崎的意见。 杉下把切成厚片的火腿装在盘子里拿了进来。西崎拿起一片,吃得津津有味。 “——西崎,〈灼热鸟〉进入第几阶段审核了?” 杉下问。 “第一个看我作品的评审似乎无法理解极致的爱。” “是吗?所以连第一阶段都没通过。你辛苦了。” 杉下举杯和西崎干杯,廉价杯子的碰撞声音听起来也很空虚。 所以,我要为连第一阶段筛选也没通过的作品浪费宝贵的时间吗?我想,我不会再看后面的内容了。即使现在和他们坐在一起,我也觉得是在浪费时间。 虽然我告诉自己不要再和他们见面了,但几天后,我又跟西崎、杉下一起修理漏雨的屋顶。 由于一直是好天气,所以没有察觉,但之前台风时,似乎把屋顶刮走了一部分。我去住在公寓一楼最里面那一间的房东爷爷家,请他找人来修理,没想到他自己拿着工具箱准备爬上屋顶。他不找人来修吗?我被吓到了。八十多岁的爷爷万一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可担当不起,便向他借了工具要自己修补。 杉下可能是从窗户看到我在修屋顶,提出她要帮忙,说是“答谢上次台风时,你收留我”。西崎也走了出来,老实说,我觉得他们两个人都帮不上什么忙。 但是我不得不说,完全派不上用场的是我。 我爬上屋顶,掀起漏雨位置的铁皮,钉上木板补强后,再把铁皮盖回去。首先,我得先用锯子锯开从居家修缮量贩店买回来的木板。 “安藤,你一直对着树结的部分锯,刀刃会钝掉。你不是读理工的吗?” “我是理工学院化学系的。” “来,给我。” 杉下抢过我手上的锯子,不到一分钟,就完成我花了五分钟才终于锯了三分之一的工作。西崎拿着木板,沿着架在二楼走廊上的梯子爬上屋顶。 “西崎,你会钉钉子吗?” “不必担心,我的手很灵巧。” 我关心他,而他居然一派轻松地笑着回答。 这时,杉了又锯下一块木板交给我。 “安藤,我来锯木板,你拿这个去屋顶钉起来。啊,你好像也不太会钉钉子。因为没有多余的,我看还是交给西崎好了。你干脆去准备午餐,啊,你也不行,上次还把鱼干烤焦了,而且用的还是烤箱——安藤,在眼前的状况下,你到底能做什么?” 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过这么屈辱的话。 “我上国中之后就没用过锯子,这怎么能怪我?不是所有乡下人都擅长敲敲打打的。你只不过刚好会而已,就这么神气吗?” “我并没有这个意思,而是因为你太不会用锯子了,所以我觉得还是由我来做比较好。况且,这和乡下人扯不上关系。你看西崎,感觉最不会做这种事的人正在大显身手。” 我抬头一看,发现西崎单膝跪地,弯下身体钉钉子。就连这个姿势感觉也很做作,我有点火大,但富有节奏的铁锤声听起来很悦耳。 “把木板递给我,一直在屋顶上会晒黑。” 西崎大声叫了起来。晒黑又怎么样?我这才想起即使大热天,他也穿长袖。 “等一下。” 杉下正拿起锯子,我在一旁抢了过来,我不能让她看不起我。但是,锯齿又卡住了。 “你为什么老是要锯有树结的地方呢?”她把锯子抢了过去。 “把两公尺的木板四等分,每块不是五十公分吗?” “所以在五十公分的地方刚好有树结吗?又不是在做城堡的模型,遇到这种情况,稍微偏一点有什么关系?” 话还没说完,她又锯好了一块。 最后,我所做的事就只是把杉下锯好的木板递给屋顶上的西崎而已。完工的时候,野原爷爷为我们买了寿司回来。他买的似乎是宴会套餐,所以要三个人一起吃。 杉下邀野原爷爷和我们一起吃,他说他也买了自己的份,出示了比买给我们的更便宜的小寿司盒。 我们决定去杉下家。三个人坐在没有铺被子的暖炉桌旁,配着用茶壶煮的茶吃寿司。 “野原爷爷为什么不把这里卖掉,去住那种有专人照顾的大厦房子呢?这栋房子虽然很破旧,但土地应该很值钱吧!” 我说出了之前就很疑惑的事。 “已经有人来找他谈过,但野原爷爷拒绝了。” “为什么?这不是难得的机会吗?” “他在这里已经住了几十年,别人说要买他的地,他也不可能就这样轻易答应。” “是吗?” “安藤,假设你回到老家,突然有陌生人来说从今天开始要住你家,请你搬出去,你会怎么反应?对方将高级梳妆台搬进你房里,把你的东西统统丢到走廊上,你会作何感想?” “这种情况根本不可能发生,但假设是透过正当的手续办理,我觉得并没有问题。况且,我无意回那座小岛,如果为这种小事发愁,怎么能够展望世界?” “世界哦~你太了不起了。我很喜欢像你这么有野心的人,但是你只会读书和踢足球,这样没问题吗?” “什么叫只会读书和踢足球?说要去学浮潜,却没有付出任何努力,整天夜游到早上才回家的女大学生有什么资格说我?我付出的努力是别人难以想像的。那我问你,你又会什么?” “我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专长,所以我并没有否定你的意思,也觉得你会读书、会踢足球很了不起。我觉得你应该可以进大公司,活跃在世界舞台上,完成你的梦想。但是,光靠这样能够在世界舞台上大显身手吗?如果在日本,我应该会输给你,但如果在无人岛或是偏僻的地方,我应该可以反败为胜。” “我为什么要去那种穷乡僻壤?降职吗?我绝对不可能犯下这么大的疏失。” “我也说不清楚啦!” 杉下看着西崎。在我和杉下争辩时,好吃的寿司转眼就被吃光了。他这种时候为什么不吃小黄瓜? “可能是对‘世界’的定义不同。安藤所说的世界,应该是美国、英国这些在儿童套餐上插旗子的那些先进国家。反正安藤以后应该会在这些国家大展身手,也没什么不对。” 他简直是在贬低我的人生,太令人生气了。我只不过不会用锯子而已,说话有必要 8fd9." >这么绝吗?号称要当作家,连工作也不找,整天碌碌无为的家伙根本没有这种权利。 我把茶杯重重地放下,但西崎不以为意,一派轻松地继续说: “另外,杉下清晨回家是去打工。她不是在特殊行业打工,而是靠体力做粗活。她想考浮潜证照也是为了打工。野原爷爷常说,希美很拚,不想给父母造成负担。杉下和爷爷是将棋的棋友,我和爷爷是泡茶聊天的茶友,在我们当朋友之前,我就听说了很多关于杉下的事。顺便告诉你们,野原爷爷的父亲是木工,这栋公寓就是他父亲盖的。在战争期间,他和母亲两个人一起守着这栋公寓。之后,他结了婚,虽然膝下无儿女,但他把这里的房客当成自己的孩子。总之,爷爷的人生都在这里,野原奶奶十年前死了,对爷爷来说,即使上了年纪,也不能卖掉这里。杉下,我没说错吧?” “对,对,原来你也知道。” “我可是消息通。反正我无家可归,也很喜欢这里,虽然没办法像杉下那样做菜给爷爷吃,但多少可以帮忙照顾爷爷,很希望他可以坚持下去。总之,就是这么一回事。安藤,大家多多团结嘛!我的截稿期快到了,先走一步。只剩下你们两个人时,要记得向她道歉。” 西崎最后吃了一块鲔鱼腹寿司,走了出去。 虽然我还是很气,但觉得自己的确有需要反省的地方,于是向杉下赔罪。杉下也为自己说话口无遮拦道了歉,接着若无其事地改变了话题。 “要不要下将棋?” 照理说早就应该出现在我人生中的这个娱乐,居然是跟杉下学的。 还有另一件事,也是因为杉下的邀约,我才开始学习。 痛宰杉下。原以为只要了解走棋的方式,就可以立刻把杉下打得落花流水,没想到我完全敌不过她。虽然西崎常说:“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现了竞争对手。”但我已经渐渐学会对他的话充耳不闻。 我更在意杉下的举动。不知道她是不是打算寓教于乐,在走棋的时候,不时说什么“穴熊”、“美浓围”之类的战术,听在我耳中感到极其屈辱,我拚命盯着棋盘,走每一步棋之前都绞尽脑汁思考,但杉下在下棋时经常聊一些无关紧要的事,下棋的速度特别快。 “西崎又去投稿,结果又在第一阶段就被刷下来了。” 她都是聊这些无关紧要的事。当时,也是在不经意的情况下聊起了那件事。 “安藤,如果你有兴趣,要不要一起去浮潜?” 我没那个闲工夫,更没有钱。由于我必须不定期在研究室值班,所以没有打工,虽然生活无虞,却没有多余的钱玩乐。况且,杉下不是勤劳的大学生吗?之前我还为这件事道歉,结果她到头来还是只想到玩。 如果有时间的话,我不置可否地敷衍了一句,没想到后来因为下棋输给她而借酒浇愁时,决定要去她打工的那家清洁公司面试。 浮潜的事又不了了之了吗? 清洁公司当场录用了我。那家清洁公司采取登记制,时薪很高。首先,我参加了几次清洁公司的日常业务,也就是清扫交屋前的房子或深夜打扫办公大楼,公司也曾经动员所有登记打工的人员,把五十层楼新屋的每个房间都打扫得干干净净。那天,我和杉下两个人正在打扫顶楼房间的客厅,打蜡速度比我快一倍的杉下茫然地站在窗边。 “你该不会有惧高症,所以吓得不敢动了吧?” “不是。我在想,如果可以住这里就太棒了,因为我喜欢高的地方。其实我会在这里打工,是希望清洗大楼的窗户,但公司录用我之后才说女生不能清洁窗户。我好说歹说,他们才答应我体重超过五十公斤后,让我搭一次吊车,但我不管怎么吃都吃不胖,现在已经放弃了。” “你为什么想清洗窗户?” “只有站在四周空无一物的地方,才会真实地感觉到自己站在高处。” 只有笨蛋和烟雾才想往上走。我忍不住说这句话调侃她,所以没有问她这么想站在高处的..理由。 每个周末上两次课,四天就拿到了浮潜执照。 清洁公司负担了七成学费,第二周就派我们去清扫东京湾,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我好像上当了,为了夏天去冲绳浮潜,最后还受杉下之邀,在珊瑚保育团体登记为义工,问题在于能不能挤进名额。 那时候,我已经开始在找工作了。虽然有几家化学相关的公司对我有兴趣,但想要在世界的舞台上一展身手,综合贸易公司当然是不二之选,所以我完全不作其他考虑。 “你可以在履历表上写你有参加公益活动啊!而且,你想进的那家公司也是赞助商。” 听了杉下的建议后,我在履历表的“其他”栏内顺手填了这些内容,没想到面试时,面试官一直问我这件事,令我十分惊讶。我结合原本以为会减分的老家小岛以及东京湾的清扫工作,大谈特谈了海洋环境问题。 那家公司就是M商事,也是我的第一志愿。我进了营业部,是在理工系的名额内录用,我认为是凭自己的实力争取到内定的,但杉下的帮忙也为我增加了百分之几的成功机率。 为了答谢她,我咬咬牙,邀请她一起去冲绳旅行,享受一下真正的浮潜也不为过。我一开始邀她时,她显得欢天喜地,几天后她又提出,既然要去冲绳,就安排一场美好的邂逅。 “你获得内定的那家公司有一个人是珊瑚保育团体的会员,他在部落格上提到,不久之后要去石垣岛进行私人旅行,我们可以配合他的行程。他的兴趣是将棋,你不觉得可以和他成为朋友吗?” 那个人就是野口贵弘。的确是“美好的邂逅”,因为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遇见我奋斗目标的理想人物。 这件事必须归功于杉下。 最后一次打工时,我挑选清洗高楼的窗户。清洁窗户时,必须由两个人一起合作,我和另一名交情不错的朋友一起登记,并请他当天旷职,然后,告诉杉下临时需要人手清扫大楼,我们两个人便在天亮之前,前往需要清扫的办公大楼。 我的目的是要让杉下坐一次吊车。为了以防万一,我把浮潜用的配重带绑在她身上,让她的重量超过五十公斤。 我们坐上吊车,迎接了曙光。从东方天际渐渐扩散的白色光带融入地上的霞光,视野一下子开阔起来。定睛细看,可以看到东京湾远方的地平线。 虽然脚下不稳,但杉下丝毫不觉得害怕,她面向外侧站得笔直,凝望着远方。 “景色果然完全不一样。我住的小岛位于濑户内海,站在海岸边望向远方,可以看到很多小岛屿。那感觉不像是大海,而是河流,搞不好还是城堡的外护城河,没有一望无际或宽阔的感觉,而是一种封闭感。但是站在岛上的最高处,可以鸟瞰浮在海面上的岛屿,望见远方的地平线,就能了解自己所站的位置。啊!我的脚下和世界的尽头连结了,这是我生存的能量。真的很谢谢你。” 我很想问杉下,那她想不想站在世界尽头最高的地方?但突然吹来一阵强风,杉下晃了一下,当她站稳时,再度凝望远方,不过,一只手牢牢抓着我工作服的衣摆。 幸好我没说。如果我说了,杉下就会思考前往世界尽头的方法,然后,她会一个人去,松开抓着我的手。 当我因为要搬去公司宿舍而离开“野原庄”时,杉下和西崎为我送行。 最后那天晚上,他们为我举行了“欢送会”,三个人喝酒喝到天亮。 “祝安藤的人生成功!”西崎带头干杯后,我们三个人连续干了不知道多少杯。 “今天就要分道扬镳了!”喝醉的杉下重复了好几次这句话。 “对,分道扬镳了!”西崎也每次都附和。 我打算以后只要有空,就会随时回来看他们,所以觉得他们太夸张了,难道三人中有一个人踏上工作岗位之后,气氛就会完全不一样吗?有人说,学生时代是“人生的暑假”,的确,小时候每次在八月三十一日时,就有这种心情。 但是,我完全不感到寂寞,因为我很期待即将可以证明自己的能力。我抱着坚定的信心,一定要比别人更早出人头地,迈向人生的下一个舞台。 和我同期进公司的好几个人都问我,是不是靠野口先生的关系进来的?我懒得告诉他们我是靠自己的实力,只回答是在获得内定后去旅行时,刚好认识了野口先生。 但是,能够进入人人钦羡的专案课,当然是拜野口先生所赐。 我一直以为只要肯努力,就可以成为人上人,和我同期进公司的每个人都是从小就很努力,我之前完全没有为了超越他们,必须在进公司前就和上司搞好关系的念头。 然而,结果好像变成这样了。我原本认为只要不是正面突破的方法都是不积极的手段,直到现在才发现,达到目标有各种不同的途径。而能够想得到有多少途径,结果也会产生很大的变化。 以为用正攻法就可以达成目标,代表我还太天真了吗? 野口先生除了在工作上很照顾我,还经常邀我去他家,或是带我去那些政治人物密会的高级日本餐厅或星级餐厅用餐。而且他还对我说,我和他坐在棋盘前对弈时,可以保持平等的立场。 其他同事都很羡慕野口先生对我的特别关照。 因为野口先生不仅是我,更是所有新进员工都很向往的理想上司。 他进公司后至今曾经被派往三个国家,在每个国家都成功地完成了专案,与同期进公司的其他人相比,他比别人提前升了两级。下班之后,也和美丽的娇妻过着幸福美满的生活。而且,他老家还财力雄厚,但他不靠老家,而是靠自己的实力出人头地,这一点更值得敬佩。 这简直是我以前住在岛上时描绘的理想人物——但是,那只是在小岛上时的想法。 随着和野口先生深入交往,我渐渐开始产生疑问:我真的想成为像他那样的人吗?因为从野口先生内在所表现出的贪婪,看起来显得滑稽可笑。 专案成功并不是你一个人的功劳。虽然大家分工合作,但他每次都假装是值得依靠的上司,插嘴干涉别人的工作,一旦专案成功,就以为是他的建议奏效了。难道为了出人头地,他不惜和下属争功吗? 即使在玩将棋这种游戏时,每当他快输了便要求休战。他以为我不知道他在下次继续下棋之前,会去向杉下讨教吗? 这简直就像赛跑中想要跑第一名的小孩,在跑的时候拚命乱挥双手。他不惜用这种手段阻挠别人,非要冲在别人前面。前面到底有什么? 也许我看野口先生的目光渐渐变得和西崎一样了。当时,我无论在工作还是私生活之中都陷入了瓶颈,当然会觉得生气。 他假装是可靠的上司,和我下棋时却对我说: “我对你充满期待,但如果你一次也赢不了我怎么行呢?对了,你听过××这个地名吗?” “没听过,听名字像是在中东那一带。” “就是在那一带,有人计划在那里建一座世界级规模的太阳能发电厂,虽然还不知道能不能接到这个案子,但公司决定相关部门各派一个人过去。安藤,怎么样?我们下五局,如果你一次也赢不了我,你要不要去没有电、也没有瓦斯的地方修行?” 他居然用下将棋决定工作上的人事调动。他这种行为让我觉得有点受不了。我也在候补名单中,这表示不管谁去都可以吧!我看八成是野口先生把我的名字列入其中的。 不过,这或许也是一种途径。我差不多可以赢杉下了,而且即使输了,代价就是可以拿到前往世界尽头的门票,这不是一件很愉快的事吗? 我决定接受他的战帖。 在和野口先生对弈连续四败后,年底和杉下下棋时,我意外地赢了她,很令人开心,但她一定努力地思考反败为胜的方法。我也诱导了野口先生走到相同的棋局,最终一战就要以此定胜负。 今天晚上,结果就会见分晓,而且,还当着杉下的面。她会羡慕我被派去连名字都没有听过的国家吗?如果她默默伸手拉我的衣摆,我可以带她同行。 但是今天的聚会,名义上是为了激励奈央子。 杉下提议,为了激励流产后情绪不稳定的奈央子,请著名餐厅将餐点外送到府。野口先生欣然应允了——真是这样吗? 奈央子的外遇流言四起时,野口先生开始把她囚禁在家里。我觉得装在门外的链条正是代表了野口先生自己,他想保护他努力得到的一切。被野口先生关在家里的,应该是他的自尊心。 我似乎能够体会他的心情。 野口先生叫我七点去他家,但我想了解今天的对战到底对谁更有利,而且,我希望在吃饭前就一决胜负,所以我六点多就到了那栋大厦。 野口先生在停车场租了两个车位,我开车去的时候,可以停在住户停车场。我在那里打电话给野口先生,他语气慌张地叫我去顶楼酒吧等他。 杉下也想不出反败为胜的方法吗? 杉下,还剩不到一个小时了,如果你不赶快想出来,世界的尽头就会离你而去啰! 我走出停车场,绕到大厅。停车场直接通往住户楼层的门和饭店房间的门锁一样,即便没有钥匙也可以从里面走出来,但从外面进去时,就一定要有钥匙。 我告诉柜台人员,我和野口先生约在酒吧。柜台小姐似乎认识我,没有打电话到野口先生家通报,就直接让我上楼了。 我搭电梯前往顶楼,走出电梯时才发现把手机忘在车上了,于是又搭电梯回到一楼,从通往停车场的直达门走了出去。我把门敞开着,拿了手机后,再从那道门进来,走向电梯——在那里遇见了意想不到的人。 是西崎,他双手捧着红玫瑰。 “安藤,好久不见。你不迟到是好事,但是不是太早了?” “西崎,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在打工啊!我要送去野口家。” 西崎改成单手拿着玫瑰花束,他穿着黑色围裙。 “花店吗?好像很适合,又好像不适合。没想到你终于想工作了。” “是为了保护重要的东西。” “不过,实在太巧了。是杉下订的花吗?” “不,是野口太太,因为一些奇妙的缘分。对了,安藤,我发现一件重大的事。以前杉下曾经说过,极致的爱就是分担犯罪,原来确有其事。你等一下也会见到那个人,那个人很不错,敬请期待吧!” 我还是听不懂他在说什么,电梯到了四十八楼,西崎一如往常,一派轻松地走出电梯。我搭电梯直接上了顶楼。 这种疏离感是怎么回事?我在这里遇到西崎绝非偶然,他一定和杉下两个人策划了什么事情,而且是在野口家执行,但为什么完全没有告诉我? 杉下有男朋友?我从来没有听说过,再说,他今天也会来?到底是怎么回事? 到达顶楼后,电梯门开了。我没有走出电梯,按了四十八楼的按键。 野口家大门深锁,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伸手想按门铃——但随即住了手。 我挂上了门链。 我来到顶楼,坐在酒吧窗边的座位上,点了咖啡。离地两百一十公尺,无论站在多高的地方,窗外的景色都只是整体的一小部分。 也许我和野口先生很相像。 ——惨了,已经七点多了。 门链打开了。 我原本打算中途找时间下楼打开的,西崎到底是怎么离开的?野口先生看到陌生人被门外的门链关在家里,会感到尴尬吗?最好他从此改变心意,拆除那条门链。 是杉下打开的吗?我还以为她会被野口先生提早叫去家里,在里面那个房间思考攻战方法,但也可能她受邀上门的时间和我相同。 已经七点多了,可能是外送的服务生打开的。 当我按门铃时,杉下走了出来。 她神色慌张地对我说:“不要进来。”是野口先生叫她来的吗?真让人受不了。 “别那么计较了,我可以认输,说实话,输了反而对我更好。我会把方法告诉你,当作是你想到的,你去偷偷告诉野口先生。” “……输了反而对你更好?什么意思?” “那就敬请期待啰!” “你马上告诉我!” 杉下大声叫了起来。我第一次看到她这样子,她为什么这么认真?就在这时,身穿制服的警官从电梯走了出来。 一个厨师打扮的男人从屋里走了出来,镇定自若地请警察进门。杉下躲在他身后,用力抓着他的白色制服下摆。 只有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十年后—— 假设当时——即使经过了十年的岁月,我仍然不时会这么想。 虽然公司内传闻,奈央子的外遇对象是一个长相很俊俏的男人,但即使在电梯里遇到了,我仍然作梦也想不到西崎就是奈央子的外遇对象,他打算带奈央子私奔。这里又不是乡下的小岛,东京的帅哥多如牛毛,即使听见传闻时没想到,但在电梯遇见时,不是应该会发现吗? 如果我发现了,会有怎样的结果?我会劝西崎别做蠢事吗?即使他不听我的劝阻,只要我跟着他,或许就可以避免最糟糕的情况发生。 最糟糕的情况——西崎供称,他一进门,野口先生就动手打他。当时,他有没有想反手打开门逃走? 逃脱。西崎说,他用烛台殴打野口先生后,因为被杉下看到了,所以他无意逃走,但他们当时应该可以商量一起逃走。 他们却没有这么做,因为门外锁着门链。 既然如此,他们为什么没有联络我? 杉下和西崎都知道我在酒吧。 不,西崎应该发现是我锁上了门链,他一定以为我在帮野口先生。 但是,他在警方面前只字末提门链的事。 不光是西崎,之后上门外送的那个成濑也坚称门是敞开的。他和杉下是老同学,在同学会上重逢时聊起他打工的餐厅,之后就没有联络。这是真的吗? 西崎在电梯里向我提到杉下说的分担犯罪确有其事,还说我也会见到那个人。他指的是成濑吧?那个人很不错——这代表西崎也认识成濑。 他们是不是拟好了什么计划? 无论我怎么问,西崎和杉下都不愿回答。我因为心虚,在他们和警方面前都不敢提起门链的事,所以无法深究,因为我担心周围的人认为我牵涉其中。 但是,日子一久,我越来越眷恋当年和他们在破公寓一起喝酒闲聊的日子。 我也希望加入他们。 我透过亲戚找到了一位名律师,请他为西崎辩护。西崎叫我别多管闲事,但我一再坚持,最后他终于答应:“那就在不会给你的经历留下污点的范围内拜托了。” 还有其他可以为西崎做的事吗?我在思考这个问题时,才发现自己对他一无所知。有没有什么线索可以了解他? 我决定读西崎的小说〈灼热鸟〉的后续部分。 读完之后,我拜访了西崎的老家。 西崎,原来你就是那只笼中鸟。 我去了儿童餐上最常插的国旗的那个国家,工作五年后,回到了日本。 原本以为从前住的公寓可能已经消失不见了,我不抱任何希望,但发现“野原庄”依然如故,房东爷爷也健在。在楼梯下方锯木板的爷爷一看到我,就用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擦着光秃秃脑袋上的汗水,笑着问我:“安藤,最近还好吗?”九十多岁的爷爷还记得十多年前住在这里的冷漠学生,这件事令我感到很高兴。我问他:“你在干什么?”他回答说:“在做新的看板。”我想起了往事,决定帮他。我和他聊着那次台风很可怕,回想起自己在这里住了四年,几乎没有跟房东爷爷聊过天。 即使讨好房东爷爷也不会有什么好处。我以前就是这种人。案发之后,为了帮西崎送衣物到看守所,我曾经来过几次,也没有特地拜访过房东爷爷。 房东爷爷为西崎担心,也很担心杉下。 但是,我没有任何消息可以让他安心。我想起西崎曾经立志当作家,顺便问了爷爷知不知道〈灼热鸟〉。房东爷爷回答说:“不知道。”但他问我是怎样的内容,于是,我简单地告诉他故事概要。 “鸟是指希美吗?” 我刚说完,房东爷爷便这么问我。这句话太出乎我的意料了。 “这和杉下有什么关系?” “不,我只是有这种感觉。如果不是她,那就是西崎了?” 西崎像鸟一样,全身都是烫伤疤痕。他不敢用瓦斯炉,但烤箱和电锅没问题。 他怕火。 案发后,律师曾多次拜访西崎的老家,请他父母帮他。他母亲说不想和他有任何关系,迟迟不愿开口,但他父亲承认西崎在幼年时期曾经遭到虐待。因为西崎的母亲脸上并没有烫伤疤痕,所以那篇小说并不是完全真实描写,但我坚信,西崎就是那只乌。 “所以你才想要救奈央子。在遭到野口先生殴打时,唤醒了你对往事的记忆,你得了这种病,应该接受精神鉴定。” 我去看守所会面时,隔着玻璃这么告诉西崎。他对我说:“不要把文学带进无聊的日常生活。”也拒绝做精神鉴定。 我仍然对西崎就是鸟这件事深信不疑,但是,房东爷爷第一个想到的却是杉下。之前在冲绳看到杉下穿泳衣时,她身上并没有伤痕,和她一起聊关于〈灼热鸟〉的感想时,气氛也不会很凝重。 我以为自己基本上是了解杉下的,但她总是聊现在和未来的事,从没聊过认识她以前的事。 杉下是鸟。 西崎是鸟。 他们有共同点,彼此也了解这一点吗?只有他们能够相互了解吗? 当时在案发现场的是死去的野口夫妇,以及西崎与杉下。 杉下曾说,极致的爱是“分担犯罪”。西崎曾经暗示,那个人是成濑,但这十年期间,他和杉下才是这样的关系。 我代替手抖的房东爷爷,用黑色油漆在锯下的木板上写了“野原庄”几个字,晾干之后,用铁丝绑在二楼楼梯的扶手上。他们两个人曾经站在那里。 台风那天,我不是在这里认识了你们吗? 所以,差不多该告诉我真相了吧! 第04章 被赶出那里之后,我才发现自己喜欢从面向南侧的大窗户眺望大海。也许对我来说,眺望浮着无数小岛的平静碧海,就像呼吸那么自然。 所以,无法继续呼吸的我几乎要崩溃了。 我从小在小岛上长大,在那天之前、在被赶出“城堡”之前,我的人生宛如小岛周围的大海般平静。 外公、外婆在海岸旁建造的那栋洋房,无论墙壁还是屋顶都是白色,以前,岛上的人都称之为“白城”。母亲是独生女,再加上她长得美,所以大家都称她“白城公主”,听说岛上的人都很爱她。公主长大之后,和一个来自岛外、在公主父亲的建筑公司任职、工作能力很强的精悍王子结了婚。不久,当公主的父母因病双双过世后,他们生下一男一女,过了十七年幸福快乐的生活。公主的女儿和儿子也很快乐。 我身为公主的女儿,虽然外型和母亲相像,但完全没有公主味。母亲常说:“希美缺乏亮丽的光彩,这样怎么可能遇到优秀的另一半?”我并不是故意让自己不引人注目,只是比起在众人瞩目下笑容可掬,我更喜欢一个人躲在角落发呆。 我才不要那种吸引男人目光的亮丽色彩。相反地,我认为在维持身而为人的最低限度生活时,这是最先必须丢弃的东西。 所谓“前兆”,就是事情发生之前发出预告的一些小细节,但总要到事情发生之后,而且往往是很久以后,才会发现原来那是前兆:啊,我想到了,难怪那天西方的天空一片鲜红,难怪平时很乖的小狗似乎在害怕什么似的狂吠不已,难怪那天气色特别差,难怪,难怪,难怪—— 不景气的情况席卷了整座小岛,公司几乎已经没什么业务了,父亲留在公司加班到深夜的次数却越来越多。他开始推说太累了,不吃母亲做的那些即使昧着良心也不会说好吃的菜。在他生日的时候,全家隆重地为他庆生,他却无法感到快乐。 虽然即使发现了前兆,恐怕也无法阻止任何事的发生,但至少可以作好心理准备。然而,那一天却突然出现在我们的生活中。 高二的秋天,那是一个天气晴朗的周六午后,我上午去学校参加模拟考后回到家,发现母亲靠在大门走廊的柱子上,抖着肩膀放声大哭。母亲个性温柔,脸上总是带着灿烂的笑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正打算叫她时,屋内传来弟弟的吼叫声:“这是要干嘛?”我慌忙冲进屋里,发现我的书桌挡住了一半的门。我的书桌怎么会在这里?而且上面还放著书,抽屉里的小东西也还没有拿出来。 我茫然地站在原地,一个陌生的年轻男人抱着大纸箱从楼梯上走了下来。从没有封好的纸箱内,露出了我读小学时,圣诞老人送我的绒毛熊娃娃。为什么把我房间里的东西搬出来?那个男人穿着工作服,我最先想到可能要装修。但如果是装修,情况似乎不太对劲。 “你自己滚出去就好了!” 二楼传来洋介的声音,随即一阵咚咚咚的巨响,洋介从楼梯上滚了下来。我跑向洋介,抬头看着楼梯,发现父亲站在那里看着我们。 “……你对爸爸做了什么?” “姊姊,他疯了。” 洋介痛得扭曲着脸说。在此之前,父亲从来没有动手打过我们。父亲个性开朗,像一棵大树一样保护我们,无论遇到什么事,都可以一笑置之。昨晚,我们也一如往常地一家四口坐在餐桌旁吃饭,现在他却把弟弟从楼梯上推下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走上楼梯,父亲对我说: “赶快去收拾自己的东西。” 我房间里的物品都装在纸箱内,胡乱地丢在走廊上,让人惊讶那个三坪大的房里原来放了那么多东西。我走进清空的房间,发现一个女人背对着我站在那里。这个陌生女人身材高高瘦瘦的,一头飘逸长发,年龄介于我和母亲之间。她感受着从窗户吹进来的海风,“嗯~”地伸了一个懒腰,转过头。 “对不起,从今天开始,这里就是我的房间。原本觉得好像在赶你走,心里有点过意不去,但没想到这里的景色比我想像中更美,所以我就不客气了。” 你的房间?这个女人在说什么?我把视线从她身上移开,发现窗边放了一个漂亮的大梳妆台,木框上雕刻着百合花纹,一看就知道很昂贵,和这个房间,不,和这个家很相称,虽然是全新的梳妆台,但好像从很久以前就一直在这里。梳妆台上放了一个细颈银花瓶,不知道是要用来插花,还是和梳妆台一起订购的,只是暂时放在那里而已。细颈花瓶上也有精细的雕刻,我默默地站在那里,父亲走了进来。 “从今天开始,我要和她一起生活。” 房内只有三个人,父亲的声音冷冷地将我拒之门外。他继续流畅地说了下去,想必已经对母亲和弟弟说过相同的话。 我决定要自由地生活。我赚的钱,我想怎么用就怎么用,吃我想吃的东西,和我爱的女人一起住在这个家里。这十七年来,我为了你们忍耐、克制了自己的欲望,但是,一切都到今天为止。我们家的男人都很短命,没有人活过五十岁,我老爸活到四十八岁,我爷爷三十八岁就死了。你们之前帮我过生日应该知道,我上个月四十七岁了,所以,我重新思考了我的人生。人生五十年,我最多只能活三年,我要继续过这样的日子吗?我入赘进来这个家,为了重整即将倒闭的建筑公司,不辞辛劳地努力工作。我已经对得起这个家了,有权利为自己活这最后三年,所以我把有必要和不必要的东西分开了。也许身为父母,即使牺牲自己的人生,也要让儿女幸福,但是我不管怎么努力,都无法这么想。我希望自己幸福。希美,我并不是觉得你和洋介不可爱了,不过只要有你们在,我就必须有所牺牲,所以在变成那样之前,只好请你们离开。 如果父亲那时候患了不治之症,或许我会觉得他这番话听起来很有道理,但他非但没有得大病,甚至没有看过他感冒,他说这些太莫名其妙了。父亲的曾祖父死于战争,祖父死于车祸,都不是死于遗传性疾病,他却说自己只剩三年的寿命。 “你滚就好了!” 洋介不知道什么时候上楼来了。他跳到父亲身后,从背后架住他的身体,但是像母亲般细瘦的洋介,当然打不过在工地现场磨练多年的父亲,父亲转眼之间就把洋介按倒在地,骑在他身上,拳头猛捶洋介的脸。 不要!我想大叫,喉咙却发不出声音。 “既然觉得自己会死,那今天就去死啊!” 洋介嘴角流着血,用尽浑身力气大叫。父亲对着他的脸又挥了一拳,他怎么能够毫不犹豫地殴打自己的儿子? “不要!” 这次,我终于叫了出来。我求助地看着那个女人,她若无其事地望着窗外,舒服地感受着海风。 “……去死啊。” 洋介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父亲再度举起手。 “不要!” 洋介会被打死!我冲向梳妆台,拿起花瓶高举起来,用力砸了下去。 是因为看了西崎的短篇小说,才会唤醒这些早已燃烧殆尽的记忆吗?〈灼热鸟〉——乍看标题,还以为是科幻故事,原本带着好奇的心情,想一探拥有那张俊俏脸蛋的人脑海里是怎样的世界,没想到内容这么沉重。 然而,并不是每个人读了都会感到沉重。不知道是因为写得不够深入或表现手法太夸张了,我不是评论家,所以说不清楚,但那些过着幸福生活的人可能只觉得“有点怪怪的”。像安藤那种积极乐观的人读了或许会觉得无聊透顶,看到一半就不想继续看下去了。 嘴里有一种沙沙的感觉,我只看了四分之一就不再继续看了,因为我有一种预感,故事的空气将为已经埋葬的记忆提供氧气,会突然冒出熊熊大火。 作品中,那个在窗边仰望天空的女人让我联想到那个女人。你知道我如果有来生,想变成什么吗?她转过头,肤色黝黑的男人——父亲露出洁白的牙齿回答说:“你想要当鸟吧?” 那种女人怎么可能想要当鸟?那种活得自由任性的女人,只因为想住在海边,就挖空心思逮到了岛上的有钱人,即使对方已有妻儿,她仍然带着一副“与我无关”的表情侵门踏户,站在窗边吹海风。那种人即使有来生,仍然想要当人,当一个贪婪的女人。 真希望和作品中的那对男女一样,父亲也遭遇凄惨的命运,然后干脆早日去地狱报到,因为他上个月满五十岁了,已经活够了吧! ——惨了!快溢出来了。我慌忙关上瓦斯炉。 收起〈灼热鸟〉之后,我突然很想煮菜,拿出冰箱里所有的食材做了洋芋炖肉。做的量是平时的三倍,即使分一半给房东爷爷,剩下的也要连续吃三天,而且三餐都得吃这道菜了。对了,再分一点给安藤和西崎,上次台风时,他们吃得津津有味,我也有足够的保鲜盒。 我把刚做好的洋芋炖肉分装在保鲜盒内,先去位于一楼最里面那一间的房东爷爷家。下午三点,他可能会拉住我下一盘棋,但我今天不想下棋。我敲了敲门,没想到是西畸出来应门。 “爷爷,有女生送东西给你吃,真羡慕。” 他看着我手上的透明保鲜盒,走出狭小的玄关,按住门,示意我进去。 “原来是洋芋炖肉,没我的份吗?” 如果在那天之前,看到这么帅的人露出迷人的笑容对我说这种话,即使原先没有为他准备,我可能也会赶紧回家做给他,也可能直接把手上的保鲜盒交给他。 我从来不渴望别人爱我,也绝对不为了讨好他人而努力。 因为我深刻了解到,这是多么愚蠢的行为。 “也有你的份,但如果爷爷要找我下棋,可能晚一点才能拿给你。” “没关系,没关系,你来好好安慰一下爷爷。” 西崎说着走回房间。好好安慰?我纳闷地走进屋里,发现矮桌旁放了一个用和纸包装的知名和果子店礼盒。 那些人又来了吗? “每次都让你担心。你要不要把这些点心带回去吃?” 这位八十多岁的房东爷爷喜欢做木工,每周去三次走路单程要将近一个小时的居家修缮量贩店。身体硬朗的房东爷爷正驼着背坐在矮桌前。 “他们又叫你卖掉这里吗?” 两个星期前,我送菜给房东爷爷时,得知开发业者打算购买这附近的土地,打造一个具有完整城市机能的大型建案“小东京”(暂名)。爷爷还给我看了附有完成构想图的彩色DM。这个附有医院、购物中心、健身房和餐厅的未来型建案还有专门的设施,提供照顾老人和育儿服务。 离地三百公尺的梦想城。只要卖了这里,爷爷到死之前,都可以住在这座梦想城内。既然有人照顾,对无依无靠的爷爷来说不是该高呼万岁吗?爷爷却说,这种建案盖在其他地方就好。 他要在从小生长、保护了一辈子的“野原庄”结束这一生。 我能够理解他的心情。就好像认为如果无法夺回重要的地方,干脆让它付之一炬的心情。并不是只有〈灼热鸟〉令我回想起那一天。 “他们没有威胁你吧?” “目前并不是只有我不肯点头,前面那栋‘绿大楼’的房东也表示反对。那个房东是很有名的有钱人,如果他还没有点头答应,开发业者应该不可能来硬的,不过,也没有人能保证。” “为了思考作战方案,我们来下一盘棋吧?” “作战?” “我们努力看看嘛!我的高中老师曾说,下将棋对未来有帮助,比方说和有钱人交朋友之类的,天无绝人之路。” 虽然我没有百分之百相信老师的话,但如果我没有对将棋产生兴趣,就不可能和成濑建立交情。因为他的关系,稍微带走了那些地狱般的记忆,但也只持续了两年而已。 我要去告老爸!洋介经常把这句话挂在嘴上,但在他脸上的瘀青消失后,甚至不知道该告父亲犯了什么罪。首先,父亲和母亲并没有离婚,每个月也会在母亲的帐户中汇二十万做为我们的生活费。虽然他把我们扫地出门,伹也提供了我们住的地方。 在通往岛上最高那座青景山山顶的散步道途中,从岔路走没几步,有一栋老旧的房子。 去青景山远足的小学生都会指着那栋藤蔓缠绕的破房子,说它是“鬼屋”。我和洋介以前也都叫它鬼屋,我们也相信这里会有鬼出没的传闻,却作梦都没有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住进这栋房子。 “他们应该住这里。那栋房子不是外公、外婆盖的吗?那不就是老妈的?” 我也这么认为。但是在外公死后,公司和房子都转入了父亲的名下,并不是父亲偷偷转移的,而是母亲遵照外公的遗嘱办理。他们应该都没有想到会发生今天这样的结果。不离婚是最卑鄙的做法。我们最惨的不过就是住那栋“鬼屋”而已,所以用地狱来形容或许有点夸张。岛上人口不多,单亲家庭却不少,也有很多人每个月的生活费还不到二十万。 但是,在那样的家庭,做母亲的通常都会拚命工作。 当我熬夜看书到天亮,打开窗户透气时,和送报的阿姨视线交会。我觉得她很面熟,仔细一想,才发现之前我们全家一起去“涟漪”吃饭时,她是那里的服务生。她的孩子还没有上小学,丈夫就病故了。母亲在那个阿姨背影消失前嘀咕说:“真可怜。”我心跳加速,担心会被那个阿姨听到。当时,我只觉得那个阿姨从早工作到晚很辛苦,但当自己周遭的情况改变时,每次在街上遇到就会发自内心地尊敬她,觉得她很了不起。 如果母亲能够有一半像她,不知道该有多好…… 当我们被赶出家门,一踏进这栋破房子时,母亲就昏倒了。对公主来说,这样的打击太大了。破房子里有四个房间,除了每个人都有一间自己的卧室之外,还有一个客厅。我和洋介先从母亲的房间开始打扫。 也许当初这么做是错误的决定。应该让她无力的双手拿起抹布,清扫自己睡觉的地方,让她了解到即使再痛苦,这就是现实,如果要恨,就去恨自己的丈夫。公主躺在地上,迟迟不愿起身。她整天无所事事,呆呆地看着窗边流泪。因为她的关系,完全不会下厨的我在短短一个月内就厨艺精进,连一些简单的敲敲打打都难不倒我。 我和洋介一起粉刷了家里的墙壁、修理屋顶,割了院子里的杂草,也慢慢接受了现实。我们毫不排斥父亲汇给我们的钱,还计划下个月汇钱来时,要稍微奢侈一下,来吃寿喜烧。 等到下个月的汇款日,我放学回家后,从母亲的床头抽屉里拿出存摺和提款卡去领钱时,荧幕上显示余额不足。父亲还没有汇钱吗?但我只领三万圆,上个月的余额应该高于这个金额。当补摺机带着空虚的声音吐出存摺时,我拿起来一看,顿时怀疑自己看错了。今天汇入的二十万圆和上个月的余额四万圆,都在今日提领一空了。 我慌忙回家向母亲确认,她事不关己地说: “因为我的化妆品用完了。” 她每天都躺在床上,但没有一天不化妆。由于她总是在早餐前就化好妆,很少看到她没化妆的样子,所以始终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但我现在才发现,她的化妆必须付出金钱的代价。母亲房间里的梳妆台是她从城堡带过来的嫁妆,上面放了七瓶崭新的化妆品。她似乎打电话到之前常去的那家店?,请人送货上门。我拿起每一瓶,仔细确认瓶子上的标价,看到有一瓶精华液要价五万圆,我差一点疯了。 “为什么买这么贵的?” “因为我一直都用这种,突然换化妆品对皮肤不好。” “但是,你怎么可以把所有的钱都拿去买化妆品?连买米的钱都没有了,这个月要吃什么?” “反正不是经常有人送食物上门吗?那些人总是硬要送上门……” 那是因为虽然父亲继承的那家建筑公司不大,但毕竟是老板,那些喜欢钓鱼的员工会送鱼上门,或是分一点老家种的蔬菜,逢年过节时,我们也会收到火腿或点心礼盒。但那是住在城堡时的往事,不会有人特地来“鬼屋”送东西给被赶出门的公主。 虽然母亲才是在这里土生土长的人,但住在城堡的时候就几乎没有朋友上门找她。那些围着公主打转的到底都是些什么人? “这瓶精华液还没有开封,是商店街那家‘上田沙龙’吧?我去退给他们。” “不要!” 母亲跳下床,从我手上抢过精华液。 “如果我变丑了,阿晋就会讨厌我!” “不管他讨不讨厌你,我们都已经被他赶出来了。” “那是因为阿晋觉得不需要你们,他总不能只把两个孩子赶出门,所以才让我和你们一起住。” “那你认为那个女人又是怎么回事?” “烦死了!烦死了!烦死了!那个女人只是佣人,所以阿晋到现在还没有和我离婚,总之只要你们离开这座岛,他就会叫我回去那个家,我可不能让自己到时候变丑。” 母亲好像被附身般打开瓶盖,噗滋噗滋地按了一堆精华液在手心,擦在已经化了妆的脸上。她不顾画得漂漂亮亮的脸被她弄花了,仍然不停地擦,不停地擦—— 那天就是地狱的开始。 和房东爷爷下完一盘棋后,我送洋芋炖肉到西崎家里,他问我要不要进屋坐坐。我有点犹豫,觉得不该毫无防备地单独走进男生家里,但觉得西崎应该没问题。他即使有五个女朋友也不足为奇。 当我进屋后,他说:“你难得来,我们一起吃吧!”从冰箱里拿出了纸盒装的白葡萄酒,但杯子、筷子和碗盘只有一人份,于是,我回自己的房间拿了餐具过来。我在学校时,有一起聊天、喝咖啡的朋友,但没有互相串门子的朋友,因为我觉得要根据每个人不同的家庭状况,改变和他们相处的态度很麻烦,不过即使如此,我家里也不会只有一人份的碗筷,虽然我是因为洋介暑假时来找我而买的。难道西崎比我更没人缘吗?他没有朋友,也没有家人吗? 但是台风那天晚上,他给人感觉很擅长交际。现在回想起来,虽然我们坐在一起吃洋芋炖肉,但连同上次他拿稿子给我在内,我们聊天的次数差不多只有三次而已。可是,为什么我觉得他好像亲戚的大哥哥? “西崎,我看你只吃肉,不要把马铃薯留下来。” 说完这句话,我突然发现,西崎白净细瘦的感觉和洋介很像。脸蛋当然是西畸英俊多了,但个子、发型和背影都很相像。 “虽然不值得自夸,但你别看我这样,我吃东西向来都吃得精光。只是为了以防万一,我都先吃喜欢吃的。” 西崎说完,突然改变了话题。 “你觉得‘野原庄’如果被拆除的话会怎么样?” 西崎说。因为他读法学院,所以房东爷爷和他讨论了可以保住公寓的方法。我这才想起,他读的不是文学院,而是法学院。 “既然爷爷说不想卖,真希望可以帮他想想办法。” “我也一样。对我来说,没有比这里更舒适的地方了,如果可以,我希望一辈子在这里写小说。现在那些业者还会带着伴手礼客客气气地上门,爷爷说不愿意,他们就乖乖走人,但我想这种情况应该不会持续太久。问题在于以后该怎么办。” “最好的方法就是不要让事情发展到这一步。‘绿大楼’的房东也反对,所以那些业者不敢造次,那就让‘绿大楼’的房东一直反对下去。‘绿大楼’的土地比这里更大,但不晓得他们为什么不同意改建。” “听说是有钱人的节税对策,如果可以知道那个房东的动向就好了。” “对了,可以和他们交朋友啊!可以打电话说,我们联手反对。” “会不会反而引起怀疑?” “那就利用偶然的机会和他们交朋友,将棋搞不好可以派上用场。” “难道要突然打电话问对方要不要下将棋?” “我从很久以前,就一直在思考结识有钱人的各种方法,当然,我的主要目标是锁定阿拉伯石油王。混进豪华游轮的派对当服务生怎么样?不过,即使靠这种方式结识对方,也很难保持平等的关系。后来,我在报纸上看到了一则有趣的报导——” 那个专栏专门讨论支援发展中国家的方法,日本的有钱人都是提供金援,但欧美国家的有钱人都是提供劳力支援。其中有一篇文章提到,一个日本年轻人参加非洲沙漠植林的公益团体时,得知一起种树、一起喝自己动手煮的汤的,是世界知名食品公司的董事长夫妇,不禁惊讶不已,感动莫名。即使过了十年,那个年轻人和那对董事长夫妇仍然是朋友。 “要不要参加公益活动?这么一来,小老百姓和有钱人也可以在平等的状况下交朋友。” 我半开玩笑地说。虽然我很希望能为房东爷爷守住这个对他来说充满回忆的地方,但我没有义务非要为他做什么,况且,如果卖掉这栋旧公寓,可以住进以后建造的豪宅,有时候固然会感到惆怅,但并不至于是太大的不幸。因为像房东爷爷这种年纪的人应该很清楚,衣食不缺是最大的幸福。 值得庆幸的是,父亲和把我们赶出门之前一样,继续从他的帐户自动扣缴学费。水电瓦斯费和电话费即使迟缴一个月也不会立刻断水断电,可以等到下个月再缴,但问题是吃饭的钱。我和洋介身上所有的钱不到三干圆,再加上还要买日用品,根本不可能靠这些钱撑一个月。 “我去拜托老爸。” 虽然很不愿意向老爸低头,但他对赶我们出来心有愧疚,应该会拿出一万圆吧!我带着这种天真的想法送洋介出门,一个小时后,洋介带着和被赶出来那天相同的新瘀青回来了。 “他说,不要把他牵扯进来。” 看到洋介带着哭笑不得的表情挥着空空的手,我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我抓紧所剩不多的零钱,带他走去散步道入口的凉亭,买了糖分最高的欧蕾咖啡给他喝。 当我望向大海时,发现虽然同样是濑户内海,但是在这里和在城堡窗户所看到的景色不一样。在位于海拔几乎是零公尺的城堡二楼窗户所看到的大海,被很多突起的小岛挡住了地平线,但在这里,可以看到那些小岛后方的一片大海。原来,站在两百公尺的高度,所看到的景象就如此大不相同。 以前住在城堡里时,我一直认为即使去岛外读大学,以后也要回来工作,一辈子住在这里。但是,在这里望见城堡所看不到的地平线时,我希望可以看到更远的地方。 当我将视线从远方的地平线移回小岛的海岸时,发现城堡的屋顶出现在视野一角。原本以为被赶到了离城堡很远的地方,没想到从这里就可以看见…… “明天我去拜托一下,爸爸应该不至于对女生动手。如果他打我,我会向他索取赔偿费。” “姊姊,那你也要多增加一点体力。” 洋介把喝到一半的罐装咖啡递给我。其实,我喜欢不加糖,不加牛奶的咖啡,但甜味在嘴里扩散时,会觉得为全身补充了能量。 第二天,我放学后直接去了城堡,出来应门的是那个女人。她说,爸爸今天一大早就去本岛出差了,今天晚上不回家。难道我要苦求这个女人?还是改天再来吧!我正在犹豫时,女人面带微笑地说: “你是不是来借伙食费的?昨天你弟弟来借钱,所以我知道这件事。阿晋刚认识我的时候就一直怨叹,你妈花钱如流水,整天无所事事,却只知道花钱。你们也真可怜,和这种妈妈一起被扫地出门了。我也觉得对你们很不好意思,甚至觉得可以偷偷塞钱给你,不过,你——之前干的好事也太过分了。” 我之前干的好事——为了救洋介,我在情急之下举起花瓶,对着梳妆台的镜子用力砸了下去,镜子发出巨响碎落一地,父亲准备挥向洋介的手停了下来。前一刻还事不关己地望着窗外的女人猛然回头,“啊!”地发出一声惨叫。 看到他们两人因为愤怒渐渐胀红了脸,我拿起一块像刀子一样细长形的玻璃。 “洋介,快逃,他们不是人,不管说什么都没有用。就让这两个妖怪相亲相爱地住在这里吧!我们会离开,但在我整理东西时,你们不要出现在我的视野内!” 我挥动玻璃,把父亲和那个女人赶了出去。 “你知道那个梳妆台要多少钱吗?在你要求伙食费之前,先赔我梳妆台吧!但是,如果你们就这样饿死,我们会被人家说闲话。这么办吧,你每天这个时候来拿饭菜。我不能给你钱,伹你可以每天来拿。我会帮你们做便当,我很擅长下厨。不过,你也要展现诚意,每次都要跪着哀求我,求求我赏赐你们,这样就够了。啊,我真是大好人。” 要我跪着向你哀求,还不如要我死。我很想这么对她说,但我不能让洋介饿死。反正,这种情况不会持续一辈子。对了,我可以去打工,只要在找到工作之前委屈自己几次就好。跪地只是一个动作而已。走路、奔跑、坐下、跪地。 “既然你答应了,那现在马上试试看。因为我猜到你们今天还会来,所以特地多做了一点饭。” 城堡的玄关铺着大理石,没想到这个女人很贤慧,打扫得一尘不染,也没有一粒沙子,即使直接跪在地上,膝盖和小腿也不会疼痛。我缓缓跪坐在地上,低下头小声地说: “拜托你。” “拜托我什么?” 啊?我抬起头,女人露出得意的笑容说:“把话说清楚啊!” “请你给我们食物。” 说着,我把头拚命压低,几乎碰到了地面。如果不咬紧牙关,眼泪就会流下来。我拚命咬着牙,仿佛突然听到“卡”的一声,好像海沙被塞进了嘴里。我必须把脑袋放空,才能消除这种感觉。 “杉下,你想不想保护珊瑚?” 自从修屋顶后,我经常把做太多的菜分送给安藤和西崎。当我拿洋芋沙拉去西崎家时,他像往常一样邀我一起喝酒,他拿出盘子时,突然这么问我。 如果想保护珊瑚,必须要有浮潜的执照。 我想起当初因为想清洗窗户去清洁公司打工,却因为我是女生而遭到回绝,令我很失望时,公司曾经建议我可以去考浮潜执照,加入清扫海洋的行列。公司会提供补助金,听起来也很有趣,所以我有一点动心,没想到十足宅男的西崎居然会邀我浮潜。 “西崎,你对浮潜有兴趣吗?” “我才没有兴趣,但是你想要结交的朋友很有兴趣。” 听西崎说,我想结交的朋友——“绿大楼”房东的长子加入了保护珊瑚的公益团体。 “你整天都窝在家里,是从哪里听来这个消息的?” “我的稿子虽然是手写的,但并不代表我不会用电脑。或许你以为那些人都很低调,但有些具有社会地位的人,喜欢公开自己的真实姓名表达意见,尤其很热中于公益活动。话说回来,他们捐款只是为了避税。” 西崎说着,把在网路上查到的“绿大楼”房东相关的列印资料递给我。房东名叫野口喜一郎,不知道是否因为年龄的关系,所谈的几乎都是工作,但他儿子聊了不少私人的事。优秀的人似乎都会参加很多活动,他也参加了各式各样的团体,从高尔夫俱乐部、骑马俱乐部、雪茄会这些好像大人的社团活动,到为发展中国家建造小学、在沙漠种树、保护珊瑚等公益活动都有。 “虽然没有将棋俱乐部有点可惜,不过我想起上次听你说,在你打工的地方可以考到浮潜执照。要加入这个珊瑚保育团体还必须有推荐信,你打工的那家公司也赞助这个活动,.?应该可以靠关系加入吧?” “听起来很有意思,我觉得这个方法应该可行,那我先去考执照。西畸,你要去哪里考执照?” “我才不去考,更何况我讨厌大海。” “只有我一个人而已吗?” “你可以找安藤一起去。他现在对将棋也很投入,如果他有兴趣的话,一定会二话不说地答应。干脆请安藤一起加入这个计划,他很聪明,搞不好可以用更简单的方法解决问题。” “他知道有人逼房东爷爷卖房子,之前还说,真希望有什么方法可以解决。但是,我不想把安藤卷进来。” 虽然我不知道安藤在追求什么,但我明白他追求的是远大的目标,我不想妨碍他的前途。 “这个叫野口贵弘的人在一家和世界打交道的大公司工作,这不也是安藤的目标吗?” “那我邀安藤一起加入,但不告诉他真正的目的。” “没想到你这么为安藤着想,你喜欢他吗?” “西崎,你的头脑太简单了,我不想欠任何人的人情。我希望自己很坚强,不依靠任何人生存。” “杉下,你已经够坚强了。你从不跷课,打工也很卖力,充满了生命力。用一句话来形容,就是你不需要文学的世界。” 为什么突然提到文学?虽然我勉强看完了〈灼热鸟〉,但因为不想和他分享感想,所以我谎称还没看完。难道他为这件事耿耿于怀吗?我只是无暇进入虚构的世界,看书不能填饱肚子。即使眼前的书堆积如山,也无法满足我的心灵,我更希望冰箱里有足够的食物。 我说要去打工,洋介也说要去打工。但是,岛上连便利商店也没有,没有地方愿意雇用中学生或高中生,唯一的工作就是送报。很幸运的是,送报工作刚好有空缺,对方要求我第二天去工作,没想到—— “不要去做这种丢人现眼的事,杉下家的孩子居然去送报,我和阿晋的脸要往哪里放?” 母亲说完,气急败坏地打电话去派报社回绝了,说家里根本不需要为钱的事发愁,小孩子不懂事,想要出去打工赚钱,早日独立,真伤脑筋。我真想问她,你知道你刚才吃下肚的糖醋排骨是怎么来的吗? 我没有告诉洋介我每天都必须下跪。如果他知道这件事,一定会说:“我情愿饿死。”也不愿意碰我带回来的食物。我只告诉洋介,那个女人心地不错,对于把我们赶出去这件事感到愧疚,又怕拿钱给我们,被爸爸知道会生气,所以叫我把这些饭菜带回来。 即使如此,洋介一开始也不想动筷子,说才不要吃那种女人做的菜,但最后还是敌不过饥饿。而且更气人的是,那个女人做的菜美味可口。她的五宫轮廓很深,看起来很妖媚,但她几乎不化妆,衣着也很简单。如果她是亲戚的阿姨,搞不好我会喜欢她。 但是,女人始终不原谅我砸毁了她的梳妆台,她每次都要求我下跪,唠唠叨叨地数落我:你求我什么?我感受不到你的诚意。每次去城堡,我的嘴里就塞满了肉眼看不见的沙子。 虽然无法去打工,但只要忍耐到下一次父亲汇钱就好,我已经把提款卡放在身上了。 宛如地狱般的一个月终于结束了,好不容易等到父亲汇款的日子,一下课,我立刻领了钱,去买了米、蔬菜和肉等食材。终于不必向那个女人下跪了。我去凉亭坐了一下,用上个月剩下的零钱买了一罐欧蕾咖啡,发现空空的脑袋似乎突然注入了能量,嘴里的沙子也溶化了。我一定要做比那个女人更好吃的菜,要做很多洋介爱吃的菜。 一踏进家门,客厅里有一个陌生的男人,身穿西装的他笑容可掬。母亲一整天都在家,却穿着出门时的洋装,和男人面对面坐在桌旁。他是谁?我愣在门口,母亲跑了过来。 “希美,我正在等你,你怎么可以把提款卡拿走?这位先生带了漂亮的炼坠给我看,我正在犹豫,不知道哪一个比较好看。” 我的嘴里再度塞满了沙子,呼吸几乎快停止了。桌上放了一个铺着蓝色天鹅绒的四方形盘子,上面放了好几个炼坠,炼坠上的宝石闪闪发光。 “我虽然有钻石炼坠,却没有这种造型的。你觉得哪一个比较好看?还是两个都买?” “要多少钱?” 我没有看母亲,问那个男人。 “今天我带了休闲的款式,差不多都二十万圆左右,很实惠的价格。” “对不起,我家没钱,可不可以请你离开?” “希美,你在说什么?” “你别再说了,回房间吧!” 母亲没有回房间,气鼓鼓地坐在椅子上瞪着我。我不理会她,转头看着那个男人。 “我家三个人每个月只有二十万圆生活费,这个月还要支付上个月积欠的水电瓦斯费和电话费,根本没钱买什么炼坠。” 笑容从男人的脸上消失了,他俐落地整理着桌上的珠宝。 “既然这样,就不要找我来。亏我还特地来这种鸟不生蛋的小岛。” “对不起……” 原来他不是上门推销,而是母亲找他上门,而且是从岛外来的。我鞠躬道歉,母亲放声大哭起来,她趴在桌上,像小孩子一样呜呜地哭着。原本怒气冲冲的男人“啪”地关起皮包后,对我露出同情的眼神。 男人刚走,洋介就回来了。他看着我问:“怎么了?”母亲立刻抬起头。 “小洋,你听我说,希美太过分了,她居然叫我不要买炼坠。” “那有什么办法?家里根本没钱买这种东西。” “上个月我买了化妆品,大家还不是活得好好的。” “那是因为姊姊——” “洋介!” 我制止洋介继续说下去,转头看着母亲。 “总之,上次是你最后一次乱花钱,拜托你面对现实。” “我不要,我不要。你才搞不清楚状况,如果我不让自己继续漂漂亮亮的,阿晋到时候来接我就麻烦了。我是为了你们,才一起离开了那个家,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残忍?” “你闹够了没有?你就是因为爱乱花钱才会被抛弃。论厨艺,也是那个女人比你强好几倍。你也该清醒了,这一切都怪你自己。” “那个女人?厨艺?你怎么知道?” “你不是吃了整整一个月了吗!” 母亲在洋介大叫的同时昏倒在地。即使她已经习惯别人送她东西,但得知是来自丈夫情妇的施舍,还是受到很大的打击。我和洋介两个人一起把母亲抬到床上,觉得无论如何,最可怜的还是她。她长到这么大,都没有人教她独立生活的方法,结果就突然遭到抛弃。 晚餐煮了咖哩。看见满满一大锅的咖哩,我就感到心满意足。 “姊姊,你做太多了。” “没关系,即使不是每天吃,也可以放在冷冻库。而且就算是每天吃,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都不用思考菜色了,可以想一些快乐的事。” 过了相当一段时间,我才发现自己无论看到任何资料,都可以在空白的大脑中留下鲜明的影像。也许我应该感谢那时候经常不认真上课,整天聊将棋的国文老师。 “交友作战”比原先想像的更加顺利。至于哪一个部分奏效,当然是安藤获得了野口先生那家公司的内定。成为珊瑚保育团体的会员后,可以进入那里的网站,得知野口先生的兴趣是下将棋,以及将去石垣岛玩等资讯。虽然不知道在他面前下将棋是否能够吸引他上钩,但很可能会和我们聊两句。 浮潜时,我们第二次搭船来到海上,在下海浮潜之前,我偷偷关上了奈央子气瓶的开关。从沙滩出发进行第一次潜水时,奈央子的动作就很笨拙,好不容易才能背起沉重的器材。我想,她在潜入水中之前应该不会再检查气瓶开关,果然不出所料,她直接跳进了水中。 不同于从沙滩上出发进行浮潜,从船上浮潜时,会感觉突然被丢进了海里。水温很低,海水的颜色也很深。我们依次跳了下去,通常在确认所有人都跳入海中后,再跟着教练慢慢潜下去,但奈央子一跳入水里就抓狂了。因为只是跳入海里,即使无法呼吸,熟悉水性的人也会浮出水面,打开气瓶开关,笑着向大家打声招呼:“我居然忘了。”就可以继续潜水。但奈央子完全慌了手脚,在离水面不到一公尺的地方低着头,用全身挣扎着。 跳水时,会安排女生在中间跳,因此我们是按照教练、安藤、我、奈央子和野口先生的顺序下水。 野口先生还在船上,离奈央子最近的我抢先教练一步,托着奈央子,让她的脸浮出水面,在叫她深呼吸几次时,偷偷打开了她的气瓶开关。即使被人看到了,也只要说“气瓶的开关好像没有打开”就好,但没有人发现。我暗自盘算,这样也许可以创造聊天的契机,于是不停地问她:“你没事吧?”野口先生也跳入水中安抚着奈央子,慢慢潜入海里。 阳光照不到的海底,对我来说是个陌生的世界,为什么会有如此色彩缤纷的生物?从这里上岸之后,会不会有另一个世界在等待着我们?如果那里是文明落后、空无一物的世界,安藤一定会手足无措,但是,他一定会想到积极的答案。我看着游在我前面的安藤这么想道,突然,一片海沙浮了起来,透明的海水一下子变得混浊,其中还夹杂着折断的珊瑚,我还以为海底发生了龙卷风。 是奈央子发生了恐慌。如果参加的人数更多,有好几名教练的话,只要奈央子和野口先生浮出水面就解决问题了,但是那天只有一名教练,大家只好跟着一起浮出水面。 回到船上,放下器材,喝了热红茶后,奈央子仍然浑身颤抖,于是,我们只能打消第二次浮潜的念头回港。 西崎,我要去看魔鬼魟!到时候我会告诉你那是什么样的鱼,你的下一本小说就写魔鬼魟。新人文学奖不是都靠震撼力获胜吗?如果你写可怕的魔鬼魟,评审一定会想,这个人为什么写魟?于是就会认真地看下去吧!如果看到书店放了一本《灼热魔鬼魟》,我也会买回来看。 我临走前还对西崎夸下海口,却弄巧成拙。看到安藤垂头丧气地整理器材的背影,我在心里对他说:“对不起。”不过,野口先生说要邀我们吃饭做为补偿,这对安藤来说,绝对是意想不到的良好发展。 幸好我邀安藤参加。吃饭的时候,我再度深刻体会到这一点。如果只有我一个人,或是和其他女性朋友一起来,即使野口先生邀我们吃饭,彼此的交情很可能就到此结束。即使我参加了无数公益活动或将棋再高强,也无济于事。 男人有男人的作用,女人有女人的用处——吃饭和喝酒时,野口先生好几次暗示这一点,虽然他的目的在吹嘘自己的工作能力很强,可以满足妻子的物质欲望,以及炫耀自己和妻子从来没有发生过争执,大家都羡慕他有这样的妻子。 下将棋时,安藤说:“杉下的棋艺比我高明,也知道很多技法。”但野口先生坚持说:“我们两个男人来比赛。”要和安藤一起下棋。虽然我暗想,他可能只是不想输给女人,不过,我对这样的发展很满意。 野口先生很像我熟悉的某个人——很像根据他本人的预测,阎罗王差不多该找上门了,但至今仍然像一条活龙的父亲。那奈央子属于哪一种类型?她穿了一件蓝色印度棉细肩带礼服,戴着镶碎钻的项链。这身打扮并不花稍,却很适合皮肤白皙、身材苗条的她,也很适合南国度假饭店的氛围。至于我,穿了一件白底蓝色碎花洋装,配一条镶了蓝宝石的项链——蓝宝石是那个人的诞生石。 “杉下,你怎么会有这种衣服?还化了妆。” 在野口先生来接我们之前,安藤看到我换好衣服走出来时,不由得大吃一惊。即使没有“交友作战”,既然是出来旅行,当然会带一套像样的衣服;至于脸上的妆,我离开公寓时就已经画好了。这种打扮可能真的不适合我,虽然是那个和我长得很像的人挑选后寄给我的。 我缺少那个人具备的亮丽特质,奈央子却具备了充分的光彩。我经常不经意地发现她走在野口先生身后半步之距,挽着他的手,这一点也和那个人如出一辙。如果没有野口先生,奈央子应该活不下去。 开始吃饭时,野口先生为浪费了一次难得的浮潜机会向我们道歉。奈央子在一旁事不关己地说,比起浮潜,在海滩捡贝壳更开心,然后,给了我一个淡粉红色的螺旋卷贝,送安藤一个有褐色图案的螺旋卷贝。 这是什么东西啊?安藤接过贝壳时,我可以听到他的心声,猜想他可能会把那个贝壳转送给西崎当伴手礼。 当我暗自想着这些事时,奈央子聊起她正在料理沙龙学厨艺的事。那里除了学做菜以外,还会教授招待客人的方法。在野口先生和安藤下棋时,她故意闹别扭地说她学了之后很有进步,却始终没有机会展现成果。野口先生对我和安藤说:“如果你们不嫌弃,下次可不可以请你们满足一下我太太的任性?” “我们一定去,请你好好调教杉下,她做菜很好吃,但每次都直接把保鲜盒放在桌上,用叉子叉起火腿就直接在瓦斯炉上烤,完全缺乏款待客人的精神。” 我好心送东西给他吃,他这是什么鬼话?虽然我很生气,但之后顺利敲定了回东京后的吃饭时间,“交友作战”大获成功。我心里这么想,喝着送上来时,仙女棒还啪啪闪个不停的鸡尾酒,觉得实在太美好了。 吹着海风,看着安藤皱起眉头下棋的样子,我渐渐觉得,他变成了曾经拯救我的那个人。 母亲的奢侈病每三个月就要复发一次。有时候信誓旦旦地说,只要买了这件衣服,一辈子都不再买新衣服了;有时候在漂亮的信纸上写下一些她根本不可能做到的事,恭敬地递到我面前;有时候盛气凌人地说她已经订了,不要让她丢脸;有时候趁我睡着时,用双手用力摇晃我的身体,哭喊着:“给我钱!” 只要我把脑袋放空,就可以冷漠地拒绝她的要求,但洋介似乎狠不下心。看到个性开朗、很有正义感的洋介渐渐沉默寡言,我意识到应该设法解决问题。 “洋介,你去考本岛的私立高中。那里的读书环境更理想,也有各种社团可以参加。住进宿舍后,生活可以很有规律,也可以交到朋友,有太多好处了。” “姊姊,你和她两个人住没问题吗?” “我高中毕业后也会离开这座岛。不要只顾眼前的收入,我要读大学、进大公司,在经济上独立自主。你也要努力,别担心钱的事。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理想的制度,要懂得妥善运用。” “她一个人没问题吗?” “她现在还在任性,当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就会独立——希望她可以啦!” 四月开始,洋介进了本岛的高中。他早晚要继承公司的,应该让他好好读书——我向母亲咬耳朵说,于是她喜孜孜地把洋介送出了门。 只要我一个人忍受就好。以前,这种想法总可以让我心情放松,没想到当洋介离开后,每次我看到母亲,心情就此以前沉重好几倍。我这才发现,以前是靠少数服从多数抑制了她的奢侈病。而且,以前无论再怎么痛苦,只要在凉亭和洋介回头望着那栋房子、说母亲的坏话,或是俯视城堡、说父亲的坏话,心情就可以平静下来。 当我不想和母亲身处在相同的空间而逃去凉亭,看见城堡出现在视野角落时,就会涌起另一种愤怒——岛上没有我容身之处。 不知道我是会先离开这座小岛,还是先疯掉。就在我几乎快到达临界点时,抽到了他后面的座位。 窗边最后一排座位原本就很舒适,前面坐了个子高大的成濑,舒适度增加了三倍。我已经几个月没有望着窗外发呆了?只要我走在街上,岛上的居民就会偷偷看我;来到学校后,大家都会远远地看着我窃窃私语。阻隔了这一切干扰,原来这么舒服。 成濑无法躲在任何人的身后。也许他早就发现自己无处可躲,当那些喜欢哗众取宠的男生因为嫉妒而嘲笑他时,他也可以充耳不闻。最近,听说他家的日本餐厅要变卖了,那些男生甚至问他:“你家的餐厅要倒了吗?是因为有人在你家餐厅喝醉酒发生车祸吗?”为这些和他的资质无关的事找他麻烦,他一句“关你屁事”就打发了他们。 或许这么说有点失礼,但我觉得成濑和我的立场相同。我想和他聊天,却苦无机会。有一次当我趁上课看报纸剪报时,新来的数学老师找我麻烦,成濑偷偷把答案告诉我。之后,我们聊起将棋,也建立了一点交情。 但是,我们都从不谈论自己。我们不愿主动谈及家丑,这简直就像在说:“请同情我吧!”每当我从报上剪下诘将棋时,我们就一起去凉亭,当成濑喝着甜甜的咖啡思考攻略方法时,我就呆呆眺望着大海。有一天,我猛然发现,成濑也在凝望远方。他在看什么?我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发现他在看他家的餐厅。我曾经和家人一起去过,也曾经去那家历史悠久的日本餐厅“涟漪”参加父亲公司员工的喜宴。 那家餐厅对成濑的意义,可能和我对城堡的感受相同。 虽然成濑察觉我在追随他的视线,但他什么都没说。我认为这是我们共同拥有相同感受的证据,不禁感到窃喜。 我之所以能记住诘将棋的棋谱,并不是因为我对将棋有浓厚的兴趣,而是因为我放弃思考其他事,就好像在空白的磁片上记录资料。但和成濑成为朋友后,我希望可以当成和他聊天的话题,于是开始认真地收看将棋节目,也从报纸上剪下棋谱。我都会先想一下,却完全不知道该从何下手。成濑可以在上课时轻松自如地想到答案后告诉我,我脱口称赞他:“好厉害。”他一边说着:“这哪有什么了不起。”一边解了一道数学题。之后,我不再把称赞说出口,而是按三下自动铅笔: 好·厉·害。好·厉·害。好·厉·害。 成濑应该可以大有作为。我希望他能够在不受任何人干扰的广大世界,充分发挥他所具有的聪明才智,但我自顾不暇,根本没时间为别人的未来加油。我原本打算在最后关头才说,但学校把我想考的大学告诉了母亲。 “希美,如果你离开了,我该怎么办?我身体不好,要是没有你,我也活不下去了。” 她又哭又闹,又吼又叫,还抱着我说以后她再也不会乱花钱了。但是,我不是她的佣人。 “你不是说因为我和洋介碍事,所以害你被爸爸赶出来吗?现在洋介住在学校宿舍用功读书,只要我也离开,就没有人妨碍你了。爸爸会来接你,你应该高兴才对。” 我只是把她整天唠叨的话稀释十倍后还给她,但她崩溃了。一到晚上,她就哭喊着:“我要回家!”有时候把我吵醒,央求我:“带我回家。”天亮之后,她又睡得像死人一样。但是,我睡不着。不知道睡眠是否和空腹有相同的作用,我再度开始崩溃。 快·来·救·我。快·来·救·我。快·来·救·我。 我对着成濑的背后按了自动铅笔四下,一直按一直按。 凉亭是唯一可以逃避母亲叫喊的避难所。不知道是否因为有人听到鬼屋传来惨叫声,天黑之后,从来没有人踏进这座照理应该是约会好去处的凉亭。不,其实岛上也很少有年轻人。在凉亭里,可以看到民宅的点点灯火,却看不见城堡,终于司以让我的心情平静下来。 对了!只要城堡消失就解决问题了!只要不再有城堡,母亲也不会整天吵着“要回家”了。也许是因为我已经心灰意冷到了极点,开始稍微产生了积极的想法。 消失吧!消失吧!烧个精光吧! 要不要去纵火?但纵火是重罪,要犯下这种滔天大罪到底是为了谁?最好有人代替我放火烧了它。谁愿意?谁愿意?谁愿意?—— 当我想像城堡着火时,慢慢开始能够忍受母亲晚上的哭闹。我开始着手为考大学做准备。我不想依靠父亲,所以决定去申请奖学金。 差不多就是那个时候,我听说成濑家的餐厅要改建成柏青哥店。我以为又是空穴来风,但听到成濑在凉亭说他放弃升学时,我相信传闻是真的。 我能不能为他做点什么?虽然我根本无暇为别人操心,但仍然想为成濑做点什么。 心灰意冷的成濑似乎也放弃了内心的抱负,我甚至觉得,他原本就没有抱负。难道是我为了克服现状,把刚好坐在前面却没什么机会聊天的男生,往理想的方向解释吗? 这就像是幻想纵火。 一个星期后,我像往常一样在凉亭里发呆,发现黑暗之中,有一个地方特别亮,那不是灯光,而是——火光。我揉了好几次眼睛,以为是希望城堡着火的想法太强烈,看到了幻影,但火光没有消失,反而越烧越旺。 城堡着火了! 我不顾一切地冲下坡道,焦味扑鼻而来,烟雾渗入了眼睛。火光就在前方,但离城堡还很远,着火的是成濑家的餐厅。消防车还没有来,已经有人聚集围观了。我和送报的阿姨擦身而过。 当我继续往前走时,发现成濑站在那里。他直直地站在火星会飘到的地方,站在餐厅正门前看着它付之一炬。 火是他放的。他为了让重要的地方永远属于自己,所以才放了火。 我走到成濑身旁,轻触他的手臂。当我触碰着他的手时,眼前的火焰烧进了我的心中,城堡、母亲、父亲和那个女人统统烧了起来。消失吧!消失吧!烧个精光吧!谢谢你救了我。 成濑,成濑,成濑——我能为你做什么? ——西崎,送你的礼物。这是我们在南方岛屿遇见的公主送我的贝壳,放在耳朵旁,或许可以听见公主爱的呢喃哦! 安藤果真把奈央子送他的贝壳转赠给西崎。我也觉得这种东西不值得收藏,转手送给了西崎。 “西崎,虽然我不管你是鸟、是男人还是女人,但总觉得陷在自我陶醉中写的小说无法吸引人,你太少外出了,偶尔也写一下别人出的主题吧!” 安藤经常在喝酒时劝西崎不妨先毕业,再去找份工作,把小说当成兴趣,有时候却会向他提供写小说的建议。也许他希望别人和他交朋友,只是无法坦白说出口。最好的证明就是他经常看不起我,当初邀他时,也说他没空,但结果还是学了将棋、浮潜,还和我一起去清洁公司打工。 如果跟他说,希望可以保住“野原庄”,他恐怕嘴上会说卖了岂不更好,以后房东爷爷也可以住在有专人照顾的豪宅,最后却率先行动。更何况,他已经和野口先生混熟了,更会义不容辞地这么做,搞不好会马上去找野口先生商量对策。野口先生对他的信赖远远超过对我的,所以他出马应该比较好搞定。 假设野口先生的父亲已经决定要出售“绿大楼”了,那该怎么办?“绿大楼”的房东是野口先生的父亲。不知道野口家的父子关系如何,但如果我遇到相同的情况,恐怕无法去说服父亲,因为我和他无法沟通。况且,万一由于这件事而导致父子关系恶化,就更加得不偿失了。 到时候,野口先生可能会责怪是安藤害他惹了这些麻烦。安藤好不容易获得那家公司的内定,如果在进公司之前就披上司讨厌,他多年的努力都泡汤了。所以,绝对不能把安藤卷进来。 我把野口夫妇的事告诉西崎时,他惊呼简直是奇迹。他说,虽然他想完成房东爷爷的心愿,但没想到真的这么顺利。我仔细一问,才知道西崎在调查野口先生的经历时,发现他参加了珊瑚保育团体,西崎决定用来当作鼓励我考取浮潜执照的藉口。 “因为你之前一直在犹豫到底要不要去考执照,而且即使考到了,若是只做清洁作业也很无聊。但你又说,如果只是因为兴趣去浮潜太浪费钱了,你向来很省,所以要让你有足够的理由花钱。” “那为什么要去冲绳?” “你不是和安藤玩得很开心吗?对他来说,需要有理由才愿意出去玩。我比你们虚长几岁,很希望你们在一起。你觉得安藤怎么样?我觉得他很不错,而且他很有前途,应该会照顾你。” 西崎的想法说对了一半,另一半却失算了。 我和安藤的确很合得来,但我难以想像我们以后会交往。我想起在石垣岛遇到的野口先生和奈央子,然后,用安藤和我代替他们。我绝对不可能跟在安藤的身后挽着他的手,也不会用指尖戳他,向他撒娇。他不会养我,也不可能买项链或昂贵的精华液给我。我要的东西都必须靠自己。 况且,如果把这些想法告诉安藤的话,一定会被他臭骂一顿。 “西崎,你不是喜欢我吗?” “你高兴就好。” 西崎顾左右而言他,笑得很开心。 然后,我们认为既然“交友作战”一切顺利,那就应该思考下一步的计划。我说,遇到野口先生这种类型的人,最好表现出诚心拜托,请他帮忙的态度。西崎提议,不妨写一封信感谢他邀请我和安藤去吃饭,顺便说有事想和野口先生商量,因为除了他以外,找不到其他人商量。 在寄给野口先生的信中,最后还加了一句:“请不要告诉安藤。”两天后,野口先生打电话到我的手机,于是,我们约在他公司附近的咖啡馆见面。 我告诉他,有人想要收.99lib?购我来东京后住了多年的公寓“野原庄”,房东爷爷拒绝多次,但业者死缠烂打,一次又一次上门。最近,我得知附近还有一栋房子也不愿意被收购,那栋大楼叫“绿大楼”,一查资料,发现房东的名字叫野口喜一郎。虽然这个名字很平常,但那个人似乎很有名,我心想野口先生或许认识,所以就来找他商量。 原本担心他会察觉我一开始就是为这个目的接近他,但野口先生的父亲名下的大楼和土地散布在东京各地,所以野口先生只说了一句:“哦,原来是那里的房子。”似乎并没有起疑。 听野口先生说,“绿大楼”是他父亲在泡沫经济时代买的,当时的地价是目前的几十倍,如果没有达到当初买进时的价格,他父亲绝对不会脱手。而且,“小东京”(暂名)的候选地点还有其他两个地方,业者也打算在新地铁路线公布后,再决定之后的方针。 我完全不了解这些情况,房东爷爷应该也不知道。 野口先生叫我不必担心,还答应我只要有新情况,他会随时通知我。 “对了,你为什么叫我不要告诉安藤?” “因为你很重人情,如果我和安藤一起找你商量,万一你觉得这件事很烦,也可能会为了即将进入同一家公司的安藤而勉强答应帮忙,这样就太不好意思了。” “原来是这样。不过,我也很庆幸安藤不在。虽然这不算是交换人情,但其实我也有一件事想拜托你,可是也要瞒着安藤。你能不能当我下将棋的智囊?” “我没那么厉害,恐怕当不了什么智囊。” “你和安藤下棋时谁赢?” “到目前为止,我没有输过。” “那就够了。” 野口先生在石垣岛和安藤下棋时输了,难道他想复仇吗?如果只是当作嗜好,我之前累积的那些资料还足以应付。不过,最近这种功能似乎有点退化,以前总是有清晰而深刻的图像进入大脑,最近经常变成模糊的照片。 安藤还有一个月就要搬离“野原庄”了。我正在为他煮他最爱的萝卜卤鰤鱼时,他突然来我家,叫我去帮别人代班,因为原本和他一起打工的田中突然肚子痛。黎明前的办公大楼,我们经常在这个时间打扫办公大楼,但只有我们两个人会不会扫不完?我一路上发着牢骚,跟着他走进员工电梯。我们来到了顶楼。 每当站在高楼的屋顶上,就有一种莫名的感动。 “你不是因为想坐吊车才会在这里打工吗?你帮了我不少忙,所以,我必须在离开那栋公寓前还你的人情。” 说着,他从专门装清洁公司发的清扫工具袋子里,拿出浮潜用配重带,上面有十公斤的配重。他叫我绑在身上,原来这样就可以解决体重的问题。 我慢慢走上了吊车,安藤把吊车稍微下降,停了下来。 当我转向外侧时,刚才一片蓝色的天空下方飘过几条白丝,然后渐渐地向上空扩散。由于朝霭的关系,看不到地面,会以为自己站在云端,站在高得吓人的地方。这楝大楼离地面两百五十公尺左右,比岛上的凉亭更高。 岛上最高的青景山比东京铁塔稍低。原来,我一直站在输给人工铁塔的山上,而且在半山腰祈愿可以望见大海的远方。 ——我看到大海了。 我对安藤说了我能够想到的所有话,但仍然觉得意犹未尽。除了一句“谢谢”,我似乎说不出其他的。 一阵风吹过,吊车摇晃起来,我的身体好像被往上吸,重心也不稳。啊!吓死了。我一看安藤,只见他一派轻松地站在原地,难怪公司的人不让我搭吊车。 安藤应该可以迈向一个我遥不可及的世界,我既羡慕,又为他感到高兴。刚才摇晃时,我情不自禁地抓住了他工作服的下摆,是不是,只要我紧紧抓着,他就会再度带着我前往我自己无法去的地方? 不,因为在吊车上,所以我抓着他的衣服,他没有吭气。如果走在路上,我靠在他身上,他一定会生气地说:“自己站好!”他只是因为要离开野原庄了才带我来这里,却让我感到如此幸福。 我能为安藤望所做的,就是松开手,对他说声:“加油。”目送他离开。任何人都不能阻碍安藤。 ——十年后—— 经过了十年的岁月,我发现一件事。当年,我和成濑一起看着熊熊火光,觉得烧光了以前发生的一切。我将奖学金申请书交给成濑,按了五次自动铅笔代表“衷·心·感·谢·你”后,去向父亲低了头。我离开小岛后,以为自己从零开始,展开了新生活。 在我离开小岛后,母亲青梅竹马的王子立刻出现,照理说,令我烦心的问题也都解决了。 但是,当我每次都煮一大锅菜,装在保鲜盒里塞满整个冰箱时,我想我应该还没有走出阴霾。因为和安藤、西崎一起住在野原庄,我才渐渐走出了那段日子。在安藤带我坐吊车后,我和他一起回到了公寓,觉得肚子好饿,便把冰箱里做好的菜统统吃光了。即使看到冰箱内空空荡荡的,我也不觉得嘴里有沙沙的感觉。 那天晚上,我去居家修缮中心买了一个电锅回来,也邀了安藤和西崎,三个人一起吃火锅。从今以后,我要吃多少煮多少。我把这个决心告诉了房东爷爷,问他有什么想吃的,他开心地说:“真是太好了。” 我以为房东爷爷说“真是太好了”,是指他以后可以点他喜欢吃的东西,但又觉得他应该已经察觉到如果家中没有足够的食物,我就会感到不安的症状。他得知我终于摆脱了这种困扰,所以才说“真是太好了”。没错,一定就是这么回事。 但是,我只正常了几个月。 有一天,我三坪大的房间内多了一张梳妆台。 第05章

烙印

不管在任何情况下,行为和原因都是一致的吗? 当事情已经发生了以后,即使找出再多理由,也无法改变事实,但为什么人们总是想了解动机、过程或是原因呢? 学龄前的男孩正在用没有把手的杯子喝牛奶,但是杯子太大了,男孩的手太小,装了冰牛奶的杯子表面冒着水珠,男孩手一滑,杯子掉在地上,牛奶洒了一地,而杯子撞到坚硬的地面碎裂了。男孩慌忙跳下椅子,伸手去拿玻璃碎片,右手食指一阵刺痛,仔细一看,手指上出现一个直径不到五毫米的红色小血球,圆圆的小球。男孩看血球看得出了神,背后传来了女人歇斯底里的声音。 “你又闯祸了!” 是男孩的母亲。男孩的肩膀抖动了一下,正打算转头时,女人的手已经伸了过来,用力抓着他圆领汗衫的衣领。男孩无法呼吸,拚命咳嗽,用双手抓着领子前方,但他被踢倒在地,躺在洒落的牛奶上。男孩蜷缩着身体,女人好像踢足球般对着他的背、他的腰猛踢。 “对不起,对不起……” 男孩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不断地向女人道歉,但是,女人没有停止拳打脚踢。男孩感受着并非来自皮肤,而是身体深处的疼痛思考着:自己为什么被打?因为杯子掉了,因为打破了杯子,因为打翻了牛奶,因为把地上弄脏了,因为浪费了牛奶,所以被打是应该的。 当他的意识渐渐远离,已经没有力气哭喊时,母亲终于停止了。她双手抱起男孩,把他紧紧地抱在怀里。 “会痛吗?” 听见母亲温柔的声音问道,男孩无力地点头,母亲眼中的泪水仿佛溃堤般夺眶而出。 “对不起,对不起,小真真,你千万不要讨厌妈妈。小真真,你的手流血了,妈妈心疼的小真真的身体受了伤,妈妈太难过了。妈妈让小真真感到痛痛不是因为讨厌你,因为妈妈是全世界最爱你的人。” 手指上的血早就不见了,但手臂和身上还有前几天留下的瘀青。母亲白皙纤细的手指好像在描绘星座图般抚摸着一个又一个瘀青,然后告诉他,这都是爱他的证明。 母亲让男孩浑身瘀青,这个行为的理由,就是因为母亲爱男孩。 男孩和母亲两人住在窗外只能看到蓝天的高楼里,在男孩懂事时,父亲就已经离母亲而去了。 如果暴力就是爱,那我情愿不要爱。若男孩知道了世界之大,还能够这么肯定地对母亲说吗? 男孩上小学后,每天都穿着可以遮住手臂和大腿的衣服,不让别人看到他身上的瘀青。但是,年轻的男班导师很有正义感,看到男孩夏天也穿长袖,便开始起疑,不经意地卷起男孩的衬衫袖子,发现了那些瘀青。他先向男孩了解情况。 “你这里红红的,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 男孩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回答。他不是想袒护母亲,而是得知其他大人看到自己所承受的行为,会皱着眉头追问,不禁深受打击。而且,班导师嘴里的烟臭味让他感到极不舒服。班导师继续追问,他在回答时都把头转到一旁。 班导师当天就去男孩家里进行家庭访问。男孩躲在走廊后方,偷偷观察面对面坐在客厅沙发上的母亲和班导师。 “真人的手上有瘀青,请问妈妈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吗?” “我儿子太活泼了,一不小心就会发现他身上伤痕累累的。还是因为和小朋友玩太疯了?不过,男孩子身上有一点瘀青什么的很正常,所以不用大惊小怪。” 母亲的装糊涂让男孩更受打击。原来,她知道自己的行为无法大大方方地在别人面前说出来。 “我从来没有看过真人在学校里吵闹或调皮捣蛋。” “老师,难道你在怀疑我吗?那就恕我为自己澄清,我是全世界最爱他的人。” 说着,母亲对走廊大声叫道: “小真真,我知道你在那里,进来吧!” 她怎么会知道?男孩战战兢兢地走进了客厅。 “来,坐到妈妈这边来。” 母亲从沙发上站起来,对着男孩张开双手。班导师用认真的眼神轮流看着男孩和他的母亲。男孩一步一步靠近,当他刚走进母亲伸手可及的范围,就被她拉进怀里,紧紧地抱在胸前。 “你看,他是不是过来了?我是全世界最爱他的人。” 母亲紧紧抱着男孩,露出满面得意的笑容,班导师的灵魂似乎被她吸走了。一个月后,男孩在母亲身上闻到了和班导师相同的烟臭味。 虽然男孩不喜欢,但他觉得大人都会抽烟,所以没有多想。当母亲身上有烟味后,不再对男孩动粗,也不再对他说“我爱你”。对男孩来说,这段日子宛如置身天堂。 母亲身上有烟味的半个月后,她开始肆无忌惮地在男孩面前抽烟。男孩坐在烟雾弥漫的客厅里,好几次都被呛得咳嗽,但仍然胜过浑身的瘀青几万倍。 有一天,男孩在学校发现班导师的腰上有一大块瘀青。上体育课做垫上运动时,老师为了示范倒立动作,马球衫的下摆翻起来,男孩瞥到了他的瘀青。 就在那一瞬间,男孩察觉到烟臭味和瘀青之间的关联。原来母亲现在爱的是这个男人。 ——真可怜。 放完暑假,开学后过了几天,某个下大雨的日子,上课铃声响了之后,班导师仍然没有出现。由于台风逼近,老师们正在讨论要不要让学生直接放台风假。教室内吵吵闹闹的,男孩也和其他同学一起玩。他看着满天的乌云,暴风雨的预感令他兴奋不已。 不一会儿,走进教室的不是班导师,而是教务主任。果然不出所料,教务主任宣布,因为台风逼近,气象局已经发布了大雨及洪水警报,所以今天放台风假。风越来越大,雨伞几乎快被风吹走了。男孩开开心心地回到家,一打开家门,发现台风已经抢先在家里过境了。 放在鞋柜上的花瓶在走廊上摔得粉碎,水和花洒了一地。男孩早上出门时,家里还整理得井然有序。 “妈妈。” 他对着客厅叫了一声,没有人回答。他以为家里遭了小偷,不敢进家门,也不敢脱鞋子。走廊尽头的母亲卧室门猛然打开,他吓得倒吸了一口气。 “原来是小真真。” 是母亲。她的一头长发凌乱,双眼红肿,不知道是否哭过丁。 “对哦,你刚才去学校了。今天一大早就接到了奇怪的电话,害我乱了方寸。原来今天是非假日,时间还早。” 男孩完全听不懂母亲在说什么。 “因为台风快来了,所以老师叫我们早一点回家。” 听到“老师”这两个字,母亲张大了红肿的双眼。 “是吗?……老师还说什么?” “叫我们不能出去外面。其他班有很多回家作业,我们老师今天请假,教务主任来教室宣布,所以都没有功课。” “铃木老师请假?为什么?” “不知道。” “教务主任没有说铃木老师为什么请假吗?” “没有。教务主任只说,今天老师请假,所以教务主任来通知大家放台风假。” “没有说他感冒了,或是发生车祸,或者他家里发生了什么事吗?” “真的没有说,我听得很认真。家里……” 男孩看向走廊。破碎的花瓶后方,时钟和拖鞋都胡乱丢在地上,母亲似乎是随便抓起什么就往地上丢。 “别在意,你进去房间。不能因为没有功课就偷懒,去看书吧!” 母亲严厉地对男孩说。男孩乖乖地躲在自己的房里,但是除了教科书以外,他的房间里没有任何书。 ——你是男生,不能整天躲在房间里看书,会变得满嘴歪理。 母亲从来不给男孩买书,或许是因为离母亲而去的父亲热爱阅读的关系,但是,男孩从不曾对此感到不满,因为在其他娱乐方面,他并没有不如其他人。 他在房间里打电动、看电视、打瞌睡。他觉得肚子饿了,走出房间,听到母亲卧室里传来她的惨叫声。 “健一,健一,我不能原谅你!” 班导师叫铃木健一,班上同学都叫他“健一老师”,所以男孩立刻知道那是班导师的名字。这和老师没来学校有关系吗?但是,他不敢问母亲。 走廊上仍然乱成一团,客厅更加惨不忍睹,根本连站的地方都没有。他必须跨过好几座玻璃碎片小山,才能走进厨房。 无奈之下,男孩只能吃从学校带回来的面包和牛奶果腹。 当风雨用力打在窗上,台风的脚步渐近时,母亲推开男孩的房门,一手夹着香烟走了进来,冷冷地打量着手拿游戏机的男孩。 “书看完了吗?” “我没有书。” “学校不是有图书室吗?” 男孩从来没有去过学校的图书室,母亲也不曾建议他去借书。男孩低下头默然不语,母亲踹他的背。 “既然没有,妈妈叫你去看书时,你就可以告诉我,为什么现在才说?好像妈妈错怪了你。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连小真真也这样?你听不到我说话吗?” 男孩轻轻摇头。 “你不爱妈妈吗?” 他又摇了摇头。 “那我要留下证据,让你不要忘了你爱妈妈。” 右手的某一点感到一阵剧痛——母亲用烟烫他。皮肤表面烧焦的疼痛顿时贯穿了全身,直达头顶。他甚至发不出惨叫声,脑袋深处麻痹了,视野扭曲起来。 班导师和台风一起离开了学校,学校传闻四起,说他脑筋出了问题。 母亲的爱再度回到男孩身上。即使是暑假,母亲也不让他离家一步,在他全身烙满了一辈子都无法消失、名为“爱的证明”的烙印。 某天晚上,男孩闻到了奇怪的臭味。 他走出房间,进入传出异味的客厅,发现母亲躺在沙发上睡着了。她的右手无力地垂在沙发下,烟蒂没有熄灭,掉在短毛的地毯上。男孩看到从烟蒂中爬出了无数橘色小虫,慢慢把地毯咬得焦黑。 男孩呆呆站在原地看着,橘色虫子向他的脚下逼近。虫子越聚越多,小小的颗粒渐渐变成晃动的一团,那团橘色的虫子吞向沙发,咬住了母亲的长裙下摆。 我也会被吃掉。 男孩冲出大门,跑过走廊,沿着大楼的逃生梯往下冲。即使他绕着逃生梯跑了很久,却始终没有跑到楼下。他呼吸急促,全身的疤痕从内侧开始隐隐作痛。 全身都烧起来了,我会被烧死。 男孩感受到全身都被橘色的虫子所吞噬,他蹲了下来,闭上眼睛。 当他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医院,得知了母亲的死讯。父亲来医院接他,看到男孩短袖睡衣下露出的疤痕,一次又一次地向他道歉说: “对不起,我不应该把你交给那种女人。” 男孩不清楚母亲在自己心目中是怎样的一个人,但听到父亲说她是“那种女人”,觉得她很可怜。 父亲已经再婚,也生了一个小弟弟。新妈妈对男孩比对弟弟更关心,她对弟弟说,因为哥哥是可怜的孩子。 转入新学校后,为了不让其他同学看到自己身上的疤痕,男孩一年四季都穿长袖的制服和运动服,也不必上游泳课,因为他是一个可怜的孩子。 可怜的孩子。每当听到别人这么说,他就觉得被带走了以往人生中的爱。 男孩寻找着可以独处的地方,但是无论走到哪里,别人都觉得他是可怜的孩子而特别关心他,总有人主动向他打招呼。 父亲的独栋大房子内有一间书房。 只要躲进书房里,假装在看书,就不会有人打扰。男孩没有看过教科书以外的书,打开第一本课外书时,一看到那些文字,他就差点晕了。他一句一句地慢慢看,才终于渐渐习惯。 时光倒转,把他带入了另一个世界。他乐在其中,在读中学之前,经常向学校的图书室借科幻和奇幻作品阅读。有一天,他提早看完了借来的书,决定从书房的书架上找一本来看。 谷崎润一郎。《痴人之爱》、《春琴抄》、《键》,都是“可怜的男人”被充满魔性的女人玩弄于股掌的故事。他在看每一本书时,“爱”这个字就浮现于他的脑海。 母亲带给他美其名为爱的行为,在现实世界中,只能博取同情,让人觉得是“可怜的孩子”,但用优美的文章写在纸上,是不是能成为爱? 我才不是可怜的孩子。我要让那些说我是“可怜孩子”的人看我写的故事,让他们知道,母亲和我之间曾经有爱。 我要向他们证明,无论做出任何行为,都可以用爱做为理由。 即使如实地记录事实,充其量只是悲惨的故事。但是,人生的意义在于把现实升华为文学的境界。当我领悟到了这一点,顿时觉得手边写了将近二十页的稿纸全是废纸。 用电脑写的内容,可以在转眼之间就删除。手写稿虽然能揉成一团丢进垃圾桶里或撕成碎片,却无法在转眼之间消除写的痕迹。干脆点火烧了吧! 如果,火可以烧掉一切—— 假设在现实世界纵火,就会犯下滔天大罪,即使是为爱纵火也不例外。就算纵火的理由是因为爱,也不能抹灭犯罪的事实;就算施暴的理由是因为爱,也不能抹灭犯罪的事实;就算疯狂的理由是因为爱,也不能抹灭犯罪的事实——因为会被人认为是愚蠢的行为而遭到轻视、遭到咒骂,甚至连曾有的爱也遭到否定。 然而,在文学的世界里,这一切都可以视为真正的爱。 想要在过去的人生中寻找爱,只要把事实升华到文学的境界就好。必须将事实加以修饰,才能变成文学。即使自认为是爱的故事而提笔创作,如果读者无法从中感受到爱,就代表故事中、现实中并不存在“爱”这种东西。只有受到他人的肯定,才能证明爱确实存在。 我曾经这么告诉自己无数年。 虽然我进了大学,但我不去学校,也不去打工,关在旧公寓的房间里,拚命写故事。 有一天,我突然灵机一动,女人因为被男人抛弃而虐待男孩,可以把男孩比拟成鸟。在这个封闭的爱的世界中,只有鸟、女人和男人。故事仿佛泉水溢出般浮现在一片漆黑的脑袋中,我写小说已经有三年了,却笫一次有这样的感觉。 我终于可以接受自己的过去了。完成之后,这样的感觉油然而生。那部作品就是〈灼热鸟〉。 夏季的某个雨天傍晚,一个女人抱着膝坐在邻居家门口。不知道是没带伞,还是廉价公寓的屋檐无法遮风避雨,女人的几缕长发滴着雨水,贴在脸颊上,宛如流下的眼泪。 我们互看了一眼,我情不自禁地停下了脚步,却找不到理由向她搭讪,就直接走进家里。不一会儿,当我拉开窗帘时往外一看,发现那个女人仍然坐在原地。雨下得越来越大了。 当我走出门时,女人主动问我: “我来找希美,不晓得希美平时几点回家?” 她的声音很柔弱,几乎被打在廉价铁皮屋檐的雨声所淹没了。女人补充说:“我忘了带手机。” 我告诉女人,“希美”应该去打工了,天黑之前可能不会回来,问她要不要进屋坐一下?当时我对她完全没有非分之想,只是不希望看到杉下的访客变得更加狼狈而已。 她很警戒地走进我的房间,我递给她一条浴巾,帮她泡了一杯热咖啡,她的情绪才渐渐平静下来。 “你和希美熟不熟?” 我告诉她,之前因为台风的关系,我和“希美”,还有之前住在楼上的安藤变成了朋友,三个人偶尔会一起喝酒。 “原来你也认识安藤。” 那个女人也认识安藤,她似乎终于放松了戒心,开始打量我的房间,找到了几样东西,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你们是男女朋友吗?” “你说呢?” 我笑着敷衍道。但听到她这么问,我就晓得她和杉下并没有很熟,因为就连我也知道杉下有一个深爱的人,他们之间达到了“极致的爱”的境界。 一定是冰箱上海豚图案的马克杯和草莓图案的筷子让她有这种想法。我家里有几件别人的餐具,都是使用者自己带来的,但海豚图案的马克杯不是杉下的,而是安藤的。 他们是我在现实世界里仅有的两个朋友——不,也许我是透过“希美”和“望”,与现实世界保持连结。不,还有另外一个人,就是房东野原爷爷。也就是说,“野原庄”是我唯一的现实世界。 虽然是我主动邀她进屋的,但她是素昧平生的女人,也许我刚才太轻率了,可是既然已经邀她进门,总不能再把她赶出去。 “啊,这个!” 女人伸手从书架上拿下贝壳,她注视着淡粉色的螺旋卷贝,用指尖抚摸,然后放在耳边。 原本有两个贝壳的,其中一个在收到的几天后长了虫,所以我就丢掉了。 送我贝壳的那两个人虽然来自不同的地方,但从小都在小岛上长大,他们每天与大海为伍,大海成了他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他们说,把贝壳放在耳边,就可以听到海浪的声音。我照他们的方法做了,却没有听到任何声音。他们说要更用力,硬是用力把贝壳压在我耳边,我听到耳朵深处传来嗡嗡嗡的声音,但那是血液流动的声音。难道他们以为那是海浪声吗?还是因为他们和大海一起长大,认为血液和海浪声都在体内流动,所以是同一件事?因为我生活在和大海无缘的世界,所以无法理解? 我生活在只能看到天空的四方形空间里。 我笃定地说,根本听不到海浪声,他们又建议我把贝壳放在枕边睡觉。 ——搞不好会梦见一个美如天仙的美女。安藤,对不对? 只在梦境中现身的美女吗?西崎,那真是太好了,你可以用这个主题创作一本小说。 这种话出自这两个很现实的人口中,显得格格不入,但由此可见,他们的冲绳之旅很愉快。 那个女人把别人充满回忆的贝壳放在耳边,静静地流着泪。她听到什么声音了吗?是海浪的声音?这个声音所唤醒的记忆,让她在陌生人家里流泪? “早知道就不给她了……” 女人喃喃说道。 “这个贝壳是我送给希美的。” 听到她这句话,我终于知道了她的身份。她是杉下和安藤在冲绳旅行时遇到的野口贵弘的太太,我忘了她叫什么名字。 “充满回忆的贝壳会在这里,代表你对希美来说是很重要的人。既然她已经有你这么棒的男朋友,为什么还会做那种事?” 那种事——是指保护“野原庄”的计划吗?杉下是为了这个目的才和安藤一起去冲绳旅行的,就是为了结识和“野原庄”一样,不愿答应土地被收购的“绿大楼”房东之子野口先生。原本我觉得现实不可能像小说一样,一切都按计划进行,但还是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情,没想到杉下带回来的成果出乎意料。 之后,杉下写信给野口先生,和他商量了土地收购问题。那封信是我帮她构思的。 我将贝壳放在耳边,听着石垣岛海浪的声音,回想起认识野口先生的愉快夏日——我记得开头是这样写的。 杉下说野口先生告诉她,“绿大楼”不打算出售,而且在东京都的新地铁计划出炉后,也有可能会找其他地方推出这个建案。我们去向野原爷爷报告后,三个人还举杯庆祝,至今差不多已经有半年了。 “我知道希美想要追求什么,我也知道她追求的东西很无趣,但是,我羡慕希美,羡慕她有想要追求的东西。话说回来,我并不希望自己变成希美——太卑鄙了。” “她……希美想追求什么?” 虽然我只是跟着那个女人这么叫,但如果杉下知道我直呼她的名字,一定会很生气。不,她应该不会在意这种事,我们在这种问题上彼此了解。杉下想要追求的是—— “独立生存的能力。”那个女人说。 没想到初次见面的女人一语道出了我渐渐感受到的想法。 “她想进入大公司,赚很多钱,如果她会想要买一些漂亮衣服,或许还不失女人味,其实她最看不起靠男人生存的女人,她看不起我。即便我带她去漂亮的店,虽然她会露出高兴的表情,但她的眼睛不会笑。她和我老公下将棋时,一眼就可以看出她发自内心地乐在其中。” “因为她喜欢将棋,虽然她曾经说了好几次要教我,但我都提不起劲。” “她没有说要教我。我有一次说:‘既然这么好玩,那我也来学吧!’她说:‘奈央子,你根本不需要将棋。’对她来说,将棋是笼络男人的手段。最好的证明就是她以将棋为藉口,偷偷地和我老公见面。” “那是……” 我是不是该把杉下找野口先生讨论收购土地的事告诉她?但如果说了,她就会知道他们参加和野口先生相同的公益团体以及去冲绳旅行,都是事先安排好的计划。 对杉下来说,将棋是手段——我原本以为那是乡下地方为数不多的娱乐,但听到那个女人提到“手段”两个字,就觉得用来形容杉下和将棋的关系,实在太贴切了。 “我老公最讨厌输,既然如此,一开始就不要比赛,但或许是天生的个性,他总是喜欢和别人竞争。明明是我们两个人去旅行,看到一起参加浮潜的年轻人在下将棋,就根本忘记了我的存在。” “就算杉下不教你,你也可以请你老公教你下将棋啊!” “不可能,因为他不和女人比赛。” “所以他根本不会理希美啊!” “对啊!他每次都和安藤比赛,但希美总是站在高处看他们下棋,还不时调侃安藤。” “我知道,他们在这里下棋时也一样,他们两个人好像兄妹。” “嗯,对啊。一开始,我还以为他们是情侣??,却完全没有那种暧昧的情愫,让我觉得很不可思议。如果他们是情侣,我也不会怀疑希美了,即使现在知道有你,仍然无法消除我对希美的疑虑。他们之间一定有鬼。” “可能是商量找工作的事,更何况只要你老公不理她,不就没问题了吗?” “但是她还写信给我老公,我只瞥到一眼,上面写着把贝壳放在耳边,就会想起野口先生。” 是为了土地的事所写的那封信。她根本不必在这里发这些牢骚,直接问她老公“信上写什么?”她老公应该会一五一十地告诉她。 “是不是为旅行的事写的道谢信?你要不要回去问你老公?” “不行!” 女人突然发出歇斯底里的声音。 “只要我稍微怀疑他,他一定不会原谅我。” “希美和安藤都说你老公很体贴,很会照顾别人。” “那是对别人,但是对我……你看。” 女人稍微翻开长袖洋装的袖子,我立刻看到了瘀青。 “只有我才能看清他的不满、他内心的真实情感,我也知道不是我的错,但我必须承受。比方说,即使在石垣岛和安藤下棋输的时候也一样。” “他打你?” “有时候会踢我,有时候会用其他东西,看他当时的心情。” “你有没有寻求别人的帮助?” “你不要误会,这是爱的证明。我是他的唯一,他也是我的唯一。虽然有时候疼痛难忍,痛不欲生,我曾经想要逃离,但我绝对不能让别的女人取代我。希美绝对无法忍受这一切。我今天来这里,就是想这么告诉她……我还送了礼物给她。平常我们去逛街时,她总是心不在焉,但上次去古董店时,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梳妆台,所以……” “那不是爱。” “我就买了送给她……” “我不是说杉下,我是说你。他为了发泄内心的不满而对你施暴,这怎么可能是爱?你只是放弃逃离你丈夫,放弃抵抗,把暴力当作是爱在自我安慰而已。” “你懂什么?” “我当然懂——我以前就是这样,不,现在也一样。” 我把〈灼热鸟〉的稿子递给一个小时前才见面的女人。 一滴水珠掉落在稿子上,那是女人的眼泪。 “鸟是你吗?” 我默默点头。和母亲一起生活的男孩以为一旦被母亲抛弃,就会无法活下去。每次被母亲用烟蒂烫,他都告诉自己,这是生存的仪式。 故事中把引发“生存仪式”的原因集中在吃饭这一件事上,但其实考试的分数、拿筷子的方式也都是原因,只是不具有文学性罢了。 为了生存而被火灼烧的鸟;认定自己是鸟,才能接受这些行为的男孩;用爱美化愚蠢行为,虐待男孩的女人;逃离女人魔爪的男人。虽然我认为已经充分表达了,但没有人能理解我的文学、我的人生。 这个世界上,只有那个白皙皮肤上留下瘀青的女人流下了眼泪,而且,女人相信那是爱的证明。我让女人看了我从未给任何人看过的疤痕,那是比女人的瘀青更丑、一辈子都无法消除的疤痕。 “你也和我一样。是谁这么爱你?” 那是爱我吗? “——我母亲。” “原来她那么爱你。” 女人捧着我的手臂,亲吻其中一个疤痕,冰冷又柔软的嘴唇吸走了热量,似乎渐渐抚平了伤疤。女人亲吻着每一个疤痕,嘴唇抽离之后,又再度吸了起来,我渐渐发现我受到了如此的深爱。 真希望我身上有更多的疤痕。 母亲果然是爱我的,比这个世界上任何人都爱我。当出现肯定这种疤痕的第三者时,我才能强烈地意会到,这就是爱。 这才是极致的爱。 “你说你叫什么名字?” “奈央子。” 我也亲吻了奈央子身上的每一..块瘀青。 我的人生在文学之中。这个世界已经被充分洗脑,对脱离常轨的事物感到忧心,认为平凡才是幸福,在这样的世界里,根本没有我容身之处,只有文学才能体现命运所安排的戏剧化人生。至于在现实世界中的生活,即使住在早就该淘汰的廉价公寓里、完全不和外界接触,只要能够坐在稿纸前振笔疾书就可以了。 我的人生被熊熊大火烧尽了,如果可以将之升华为文学,就了无遗憾了。 ——我始终这么认为。在那个台风天之前,我始终这么相信。 门缝渗入了泥水,不到半个小时,水位就上升了三十公分,榻榻米泡水恐怕只是时间的问题。为了躲避泥水,我走出屋外,走上二楼的楼梯,看到隔壁邻居站在那里。 杉下希美。 这栋公寓每层楼都有四个房间,房东住在一楼最里面那间,其他七个房间住的都是学生,但彼此之间没有往来,只有房东爷爷不时来问我要怎么写交给区公所的资料,或是他想买电视购物频道的高树剪,不知道怎么订购。 一开始,我想叫他去问别人,但后来发现住在这栋破公寓的人除了白天上学以外,其他时间从早到晚都在打工,白天只有我在家,所以我欣然帮他处理了大部分的事情。搬来我隔壁的女大学生似乎也经常出入房东爷爷家。 听房东爷爷说,她的个性很不错,经常会送菜给他吃。 “西崎,你有机会也可以尝尝希美做的菜,很好吃。而且,我觉得你们很像,应该很合得来。” 听了房东这番话,我开始对“希美”产生了好奇,当看到她靠在二楼阶梯的扶手上时,决定主动向她打招呼。这时,二楼一号室的住户走出来,问我们要不要去他家躲雨。 安藤望。 我从来没想过要去别人家,也不想让别人来我家,但滂沱的雨势让我改变了主意。 我们边喝酒、吃菜,边闲聊着。希美和望两个人的名字发音相同,也都是在从来没听过名字的小岛长大,他们对故乡有种带着自虐般的骄傲,就像似乎飘散着海浪声音及海水味道那样地淳朴。他们故乡的人口数以及建筑物的高度,让人忍不住怀疑数量单位是不是不同。 岛上的人口只有几千人。听说目前受欢迎的艺人在巨蛋球场举行的音乐会一晚就超过五万人时,我还以为他们数错了几个零。岛上最高的山比东京铁塔更低。 没想到他们来到东京后,仍然觉得目前身处的世界很狭小,想要见识更大、更宽广的世界。 无论站得多么莴、多么远,现实世界的每个角落都大同小异。我听他们聊天时,暗自这么想道,这时,电视上刚好开始播放“细雪”这部老片。令人惊讶的是,他们两人都没看过谷崎润一郎的作品。于是,我终于了解,因为他们不了解文学的世界,所以才会在现实世界中有所追求。 不知道他们看了〈灼热鸟〉后,有什么感想? 也许他们会了解,无论再怎么挣扎,现实都不可能达到文学的境界。 没想到,结果令人失望。安藤全盘否定了故事中爱的行为。杉下虽然提及了“爱”这个字眼,但并没有表示肯定,她甚至断言,极致的爱就是“分担犯罪”。 我完全无法理解为什么房东爷爷说我和杉下很像。杉下和安藤才很像。 差不多在那个时间,不动产业者经常去找房东爷爷,要求收购这栋公寓的土地。房东爷爷来找我商量该怎么拒绝对方,我却在心里想,能够住在有专人照顾的豪宅不是更好吗? “如果无法保护这里,我的人生也完了。” 听到房东爷爷这么说,我才发现,这栋野原庄内,有一个只有他才了解的世界。无数现实逐渐累积,在房东爷爷的内心升华,对他来说,公寓就是他的文学作品。既然如此,我愿意助他一臂之力。 但是,实际行动的是杉下,如果没有她,不可能保护这栋公寓。看到她在现实世界中成功地完成了不切实际的计划,我觉得她和安藤也许已经到达了超越文学世界的现实。 我终于了解到,躲在狭小公寓的斗室内,即使一整天都面对稿纸,也无法将现实升华为文学,而且出现在我周围的,都是根本不值得升华的现实。 母亲对我的行为并不是爱,真正的爱应该不需要修饰、升华,在任何人眼中,都知道那是爱。 如果和杉下,安藤相处,我能够接受过去的自己是“可怜的孩子”这件事吗?我能够以此为基础,在现实世界中寻找到真正的爱吗? 当安藤踏上旅程,走向辽阔的世界,而杉下也踏上旅程后,我是否可以跟上他们的脚步?到时候,希望我可以随时回到这个地方。 台风之夜后累积了两年的想法,在遇到奈央子的那一刻,立刻被打得支离破碎。 遇见奈央子的翌日晚上,我去了杉下家里。在安藤搬走之后,我也很少见到杉下。她家里唯一的变化,就是多了一张雕刻了百合花的梳妆台。 桌上放着她刚做好的洋芋沙拉。 以前,她的冰箱里总是放满装在保鲜盒里的食物,安藤搬走之后,冰箱里的食物大为减少了。我原本以为她是特地做给安藤吃的,但安藤并不是大胃王。可能是她在老家的岛上有很多家人,习惯做一大锅,花了三年的时间终于发现不需要一次煮那么多。 我打开了自备的瓶装白葡萄酒。 “杉下,你最近和野口先生还有联络吗?” “有时候。” “土地的事已经快搞定了,你是不是该和他保持距离,以免被他发现你是为这个目的接近他?” “但是,我已经成为野口先生的智囊,做为他提供土地相关消息的回报。” “智囊?你能当什么智囊?” “将棋的。虽说我是智囊,但他最近都和安藤下棋,而且因为我最近很忙,有时候没时间见面,就在电话中搞定,没什么大不了。” 原本希望杉下远离野口先生,消除奈央子的不安,但如果杉下拒绝当野口先生的智囊,他和安藤对战时就会输棋,到时候又会把奈央子打得遍体鳞伤。虽然奈央子认为那是爱的证明,但我不忍心看到她白皙的肌肤上再留下新的伤痕。 话说回来,如果要借助他人,而且是借助比自己年轻的女大学生之力才能赢,就不要找人比赛,搞不好输棋之后痛打奈央子也是他的消遣之一。果真如此的话,更不能让他输。 “但是安藤和上司下棋时,应该也会手下留情吧!他既然立志去更高、更远的世界,就应该让上司脸上有光啊!” “你觉得安藤会故意输吗?” “——不觉得。” 安藤太耿直了,不可能做这种事。 “安藤知道你在野口先生背后下指导棋吗?” “他怎么可能知道?野口先生是安藤心目中的理想上司,他整天都在称赞野口先生、野口先生。如果他知道他的理想上司在背后向我请教,一定会很失望,或许还会在野口先生面前说一些看不起他的话。到时候,吃亏的还不是安藤?所以我绝对不会讲,西崎,你也要守口如瓶。” “不必担心,我和安藤完全没有联络。” “他跑外务来到附近时,或许会来这里走一走。如果安藤惹恼了野口先生,野原庄的前途也岌岌可危。” “对。但是,你最好还是少跟野口先生联络,如果你和野口先生偷偷联络的事被安藤发现了,不是会很麻烦吗?” “对哦!我会小心。” 我巧妙地说服了杉下。我打开冰箱,打算看看有没有其他下酒菜。 “杉下,你最近打算闭关吗?” 冰箱里放满了保鲜盒,甚至超过了以前的规模。以往她每次做这么多菜时,都会分送到我们家里或叫我们自己来拿。难道她打算一个人吃完吗? “因为刚好在特价,不小心买太多了。你喜欢吃的话就拿去吧!” 杉下蹲在冰箱前,拿出几个保鲜盒放在桌上。 “现在不用拿那么多出来。好久没有和你聊天了,我们慢慢喝吧!我想到了创作的新点子,你听听看。” “是吗?那先放这里。” 杉下拿起叠在一起的保鲜盒,放在梳妆台上。 “你放在那里,万一汤汁漏出来怎么办?” “没关系,反正这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但这是你家看起来最贵的。” “这是野口太太擅自送给我的,又不是我生日。” “是不是你们一起去逛街时,你露出一副很想要的眼神?” “我才不要那种东西,不过,当时可能真的多看了几眼。” 镜中的杉下脸上顿时变得面无表情,但随即恢复了原本的样子。 “这个梳妆台会不会太重,把地板压坏了?如果这栋公寓倒了,真不知道我们之前在辛苦什么,搞不好这就是野口家的目的。也许他们已经决定要卖‘绿大楼’,但想装好人,觉得只要把这里的房子弄坏,房东也只好放弃,所以特地送这么重的梳妆台给我。” “你想太多了,你的想像力真丰富。” “那我就凭着这分想像力听听你的新作品构思。” “就是你之前从冲绳带回来送我的那个贝壳的故事。一位美丽的女神,出现在一个无法生存于现实世界的男人面前,” “这不是我们告诉你的吗?你要写成奇幻小说吗?” “是文学。” “听起来就像没什么希望得奖,那就先办一个安慰会好了。” 杉下打开冰箱,拿出罐装的发泡酒。 桌上放了六个空罐子。我已经酒足饭饱,舒服地躺着,杉下也躺在我身旁。 “安藤已经搬走了,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你会不会觉得我越看越帅?” “如果我的个性没有那么负面,应该会喜欢你。” “你很负面?那我呢?” “你也很负面。” “我不认为你负面。就算你很负面,负负相乘得正,不是刚好吗?” “这句话像以前少女漫画的台词,你该不会在你的投稿作品里写这种话吧?况且,什么叫负负相乘?上床吗?我向来认为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只能用加法和减法计算,有些人会扯后腿,有些人会带你往高处走。” 用这个理论来说,杉下算是对我有正面帮助的人。她应该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负面,只有真正负面的人才知道,负面的人彼此互舔伤口,就可以转负为正。 “果然要安藤出马才行。” “我不需要任何人,负面人必须靠自己努力,走到零点。” “靠自己的力量摆脱负面,太厉害了。” “——不,有人把我从最糟糕的状态中拯救出来了。我无法当面对他说出‘快来救我’,只能按四下自动铅笔。” “那个人现在在哪里?” “不知道,希望他幸福快乐。” 我看着留着污渍的天花板,杉下握住了我的手。 “我很高兴终于守住了野原庄,西崎——你就是你。” 杉下应该看完了〈灼热鸟〉,也察觉我就是那只鸟。她一定觉得我是一只可怜的鸟,才会握着我的手。如果没有遇见奈央子,即使明知道她伸出的手不是爱,而是同情,我也舍不得放手。 但是,我已经遇见了奈央子。 和奈央子见面时,每次都是她找我。不知道是否为了避开杉下,她每次都约我在远离公寓的地方见面。每次她找我,身上都添了新伤。 野口打她的原因,并不是因为和安藤下将棋输了,而是工作上遇到了挫折。我终于了解,以前以为只要杉下够努力,奈央子就可以远离皮肉之苦,现在才知道我太天真了。暴力的原因可以五花八门。 拿筷子的姿势不对;蔬菜剩着没吃——和我母亲一样。 “他比我更痛苦。” 奈央子每次都泪流满面地给我看她的新伤。我亲吻她的伤痕,奈央子也亲吻我的旧伤,除此以外,我们并没有任何逾矩的行为。虽然我渴求她的身体,但奈央子并不愿意。 她唯一的愿望,就是野口继续爱她。如同我曾经害怕母亲一旦抛弃我,我就无法生存一样,她也害怕野口抛弃她。 只要她幸福,我已别无所求。 秋意渐深时,奈央子突然断绝了联络。 她没有找我,代表她身上未添新伤。虽然我该为她感到高兴,但我渴望见到她,想到快要发疯了。我回想着和她见面时的情景,把贝壳放在耳边。虽然听不到海浪的声音,却似乎可以听见她在亲吻我身上旧伤时的呼吸声。 如果我把贝壳敲碎吃下去,她的呼吸声会只属于我吗? 电视上播报了已经决定建造新地铁的新闻,房屋仲介也立刻不再上门要求向房东爷爷收购房子。 杉下可能已经没有理由和野口来往,奈央子可能也过着平静的生活。在看到地铁新闻的那阵子,也时常听到安藤和野口工作的那家公司的名字。据说那家公司因为开发油田的事业失败,造成了极大损失。如果野口和这个案子有关,我很担心奈央子,不知道她会受多大的苦,但我专为奈央子而买的那只手机始终没响。 夏天时,杉下终于获得某家大型建商公司的内定,上个月去参加了内定仪式。她在深夜和清晨去办公大楼打扫的同时,针对动线规划、空调配置、室内设计以及照明的印象,总结完成一份报告,交出去后,受到了很大的肯定,令人不得不对她刮目相看。她在清洗弄脏的工作服时告诉我,她还会继续打工,因为要筹钱买去参加同学会的衣服,和之后上班穿的套装。 几个月后,杉下就会搬离这里了。 写完这篇作品,如果无法通过第一次审核,我打算试着外出工作——曾几何时,我开始有了这种想法。 年关将近的某天晚上,安藤来公寓找我们。杉下说,他们一起去了野口家。像往常一样,吃了几口下酒菜后,杉下和安藤打开将棋盘,我在他们旁边喝着酒,彼此聊着近况。 “安藤,你们公司上新闻了。” “是不是油田开发事业?安藤,你是不是也稍微参与了这个案子?” “才不是稍微而已,我也是这个专案的成员之一,所以这次真的很惨。” “既然很惨,你还敢在这里悠哉。” “现在已经搞定了,不过,一定有人会被踢去国外。” “安藤,你也会吗?” 杉下抬起头,停下了手。安藤仍然看着棋盘。 “谁知道?搞不好明年这个时候,我已经被踢到那种国旗甚至不可能出现在儿童套餐上的国家。” “会由野口先生决定人事调动吗?” “人事命令会由更高层的人决定,但他的意见很关键。不过,他现在可能没空理会别人的人事问题。” “奈央子发生了那种事。” 听到他们说去了野口家,我就很在意,没想到突然提到奈央子的名字,我立刻慌了神,不小心把杯子弄倒了。“那种事”是指什么事?杉下拿来毛巾擦桌子。 “不好意思……那个人不是你们去冲绳旅行时认识的人吗?刚好和你同一家公司,没想到你们还有来往。” 安藤不知道土地的事,所以我假装在听他们旅行回来聊天时,听过野口的名字。 “对啊!安藤和野口先生同一个部门,我和他太太奈央子有时会一起去逛街或吃饭。” 杉下回答。他们在同一个部门,就代表野口也和油田开发事业有关吗?和进公司才一年的安藤相比,以野口的职位应该需要负起更大的责任,奈央子没问题吧? “对了,杉下,之前听你说,这个梳妆台也是她送你的。” 安藤抬起头。 “这个?我刚才就觉得和你家格格不入,是奈央子送你的吗?” “对。” “应该超贵的吧?为什么她对你特别好?” “我也不知道。” ——虽然有时候疼痛难忍,痛不欲生,我曾经想要逃离,但我绝对不能让别的女人取代我。希美绝对无法忍受这一切。我今天来这里,就是想这么告诉她……我还送了礼物给她。 那天,奈央子没见到杉下就离开了。 “不对劲哦!你该不会是奈央子外遇的帮凶吧?如果她说和你见面,野口先生应该不会起疑。” “我怎么可能做这种事?奈央子外遇是怎么回事?” “嗯,该怎么说呢?是传闻,传闻啦——对了,这盘棋我可能会赢哦!” 杉下坐在将棋盘前,“啊”地叫了一声。 “等一下,这个棋局……” 杉下自言自语着闭上眼睛,抱着手臂。奈央子外遇传闻的对象是我吗?虽然我很想知道答案,但如果问得太详细,反而可能被怀疑。一定要假装不经意,不经意。 “外遇?你们之前不是说野口夫妇很恩爱吗?” “对啊!那只是传闻而已。听说对方是个长相很英俊的男人,我听到别人这么说时,第一个想到你的脸。” 安藤嘻皮笑脸地看着我。 “饶了我吧!我生活在远离是非的世界,比起那对陌生的夫妻,你们之间怎么样?安藤,我绝对不会留你住在我家,你们小俩口自己解决吧!” “即使你的房间完全听得到这里的声音?杉下,怎么办?” “——可能不行。” 杉下看着将棋盘小声说道。 “西崎,真遗憾,希美满脑子都是将棋的事。即使你竖起耳朵,恐怕也只能听到无聊的对话。” 我根本没那个心情。 “杉下,你没办法赢我吗?” “可能没办法。” “不要这么轻易放弃,一定有反败为胜的方法。” “喂,西崎,你为什么站在杉下那一边?只要我发挥实力,就可以这么厉害。” “——对,那你们两个人都好好发挥实力吧!” 我确认他们两人都专心下棋后,回到了自己房里。 不到五分钟,似乎就决定了胜负。薄薄墙壁的另一端传来安藤得意的笑声和杉下说“真不甘心”的声音,但她的语气似乎并没有不甘心。对杉下而言,如果比赛不是带有某种目的的手段,即使输了也无所谓。 安藤和野口下一次下棋时,野口会输给安藤,然后会向奈央子施暴,发泄心中的不满。奈央子会再来找我,确认那种行为是爱吗? 我到底在期待什么? 我躺在墙边,希望会听到杉下跟安藤讨论野口和奈央子的事。 ——奈央子居然流产了,好可怜,不过有野口先生陪她,应该没问题。感觉上,野口先生好像随时都会保护她,每次看到野口先生,都可以感受到他深爱着奈央子。虽然奈央子很可怜,但也很让人羡慕。 ——他应该很爱奈央子吧! ——但是,你刚才说她有外遇。 ——只是传闻而已…… 安藤似乎不想多聊,但杉下苦苦逼问。我也把耳朵贴在墙上。 ——夏天的时候,有人见到她和看起来比她小的男生牵手走在街上,听说还有人看到他们进了旅馆。奈央子结婚前在我们公司当柜台小姐,所以几乎所有人都认识她。再加上听说对方很英俊,大家都很好奇,所以事情一下子就传开了。 ——英俊的男人,听起来好像西崎。 ——我刚听到时,也想到了他,但西崎和奈央子完全没有交集。还是说,奈央子有来过这里? ——她来过一次。之前,我说我住在野原庄,她说这名字真好听,她好想参观一下,我就带她来了。 ——看到房子和名字落差这么大,她一定大吃一惊吧! ——她一脸错愕地打量过之后,说像“大草原上的小房子”,好棒,可能是让她产生了“拓荒”的感觉吧! ——因为这里只有最低限度的必需品。当时她有遇见西崎吗? ——不,他们没有遇到。 ——那就不可能是西崎。 ——对啊,对啊!因为说那个人很英俊,就想到了西崎,可是帅哥满街都是。 ——对了,你对门链有什么看法? ——老实说,我有点吓到了。 ——搞不好野口先生囚禁奈央子不是因为流产的关系,而是听到了传闻。如果传闻和流产都属实,不知道奈央子怀的到底是谁的孩子。她真的是跌倒而流产的吗?因为野口先生没有你想像的那么优秀…… 我很想立刻冲到隔壁,进一步详细追问。奈央子被囚禁?原因是流产?到底是怎么回事?奈央子并不是因为没有遭到家暴,所以才没有和我联络,而是已经太惨了,根本无法和我联络吗? 刚才听他们提到门链,如果她遭到囚禁,根本无法来这里向我求助。电话、简讯……这么晚和她联络,即使不是外遇对象,也会引起怀疑。不,如果遭到囚禁,一定会最先断绝对外的联络方式。我该怎么办? 要不要告诉杉下跟安藤关于我和奈央子的事,和他们商量对策?他们好像在怀疑我可能就是那个外遇对象,所以应该很快就能了解状况。但安藤不知道土地的事,到底该告诉他多少? 先找杉下商量。 翌日下午,确认安藤离开后,我去杉下家找她。 “请你告诉我奈央子的事。” 杉下满脸错愕。 “果然是你。可是你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我把在某个夏天傍晚遇见奈央子的事告诉了杉下。我没有提起奈央子来找杉下的真正原因,只说她刚好来这附近。 “我完全不知道野口先生对奈央子家暴。” “你在怀疑我吗?” “不是,看到那条门链,让我觉得野口先生搞不好会做这种事。但你为了安慰她,就和她交往也太乘人之危了。话说回来,外遇在文学的世界是家常便饭。” “我不希望你这么说。现在奈央子的情况怎么样?” “她好像变了一个人。听说她流产了,所以身体状况不是很理想,但她的双眼无神,有时候会突然泪流满面,搞不好她在精神上受到的打击更大。” “看到她这种状况,你们却什么也没有做就回来了吗?” “我本来就很讨厌奈央子。” “就算你讨厌她,也可以救她。她送你这么漂亮的梳妆台,你居然这么薄情寡义。还是你喜欢她老公?你打算趁奈央子受到打击的时候,笼络她老公吧?” “开什么玩笑。我最讨厌自作主张地送梳妆台到别人家里的女人,我也很讨厌野口先生那种骄傲自大的人。那种夫妻出问题根本是活该,我已经受够了,不想再帮崩溃的人了。为什么我要去帮别人?如果遇到痛苦,可以找方法逃避现实啊!” “杉下,你没事吧?” “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吗?如果你想帮奈央子,你自己想办法就好。也许家暴的事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但流产的事或许和你有关。野口先生可能以为奈央子怀了外遇对象的孩子。” “我们之间才不是这种关系。” “但你们见面是事实啊!野口先生会在那么高级的门上装那种廉价的门链,是因为他想到了,就马上付诸行动,想要立刻解决,怎么可能细问有没有逾越最后的防线?” “都怪我吗?” “我不知道,反正和我无关。” 杉下说完,背对着我走向厨房的流理台。她用双手从脚下的纸箱里捧出一大堆马铃薯,在流水下用力冲洗、削皮、切块,然后从冰箱拿出好几盒肉,用菜刀切块,又把胡萝卜和洋葱切块。最后,从流理台下方的柜子里拿出一个大双把锅,放在瓦斯炉上,滴了几滴油——点了火。 如果她想赶我走,只要说一句话就好,谁知道她居然开始做菜。原本的好邻居仿佛突然变成陌生人,我转身离开了她家。 无论我再怎么深爱着奈央子,如果不付诸行动,就无法营救她。我独自在三坪大的房间内过新年时,即使再怎么为她的幸福祈祷,也只是自我安慰。到头来,我仍然是“可怜的孩子”,至今仍然没有长大。 当我打开每年新年都从来不曾收到贺卡的信箱时,发现里面有一个厚实的牛皮纸信封,那是我订阅的文学杂志《白桦》最新一期。我记得这个月会刊登白桦文学奖的初审结果,便当场打开信封,翻阅起来。 上面有我的名字——通过了第一次审核。在两千名投稿者中,有一百个人通过初审。标题:“贝壳”。记录我对奈央子感情的故事,正逐渐升华为文学。 我立刻走去房东爷爷家,给他看了杂志,并问他杉下什么时候回东京。 他说,今晚就会回来。 我有足够的时间整理自己的情绪。 杉下按了我的门铃。 “上次不好意思。” 她递上土产酒的盒子。她没有理由向我道歉。今朝有酒今朝醉,于是,我邀杉下进了屋。 “回老家好玩吗?听房东爷爷说,这是你来东京后第一次回老家。” “嗯,我回去参加同学会。” “是吗?那太好了。” 我从来没有参加过什么同学会。先不管这些,我要说的事更重要。我默默地把《白桦》递给杉下。不知道是否因为看了好几次的关系,立刻就翻到了那一页。 “上面印了你的名字。太厉害了!〈贝壳〉就是你上次说的故事吧?已经通过第一次审核了,恭喜你。” 她没有调侃我,而是向我道贺。我再次发现这件事只能拜托杉下,于是向她开了口。 “杉下,我要救奈央子。我终于了解到,我离不开她,却没有自信可以一个人完成。” 杉下阖上《白桦》,放在我面前。 “你打算怎么救奈央子?” “先把她带到安全的地方。” “那和现在有什么不同?” “她一直身处扭曲的空间,会渐渐无法了解是哪里扭曲了。必须远离原来的地方,才能明白这种扭曲,到时候如果她想回去,也可以再回去。” “如果只是这样,或许可以想想办法。” 她的回答出乎我意料。 “你愿意协助我吗?” 杉下打开酒盒,拿出一瓶写着“青景岛”标签的蓝色瓶子,从冰箱上拿了两个杯子,放入冰块后,静静地倒了酒,把其中一杯酒放在我面前。 “如果能让在这里相遇的可怜女孩与王子的梦幻故事继续延续下去的话。” 虽然她的话语焉不详,但只要她愿意帮忙,其他的都无所谓。我们干了杯。 “那要怎么做?” “你知道有一家叫‘夏堤耶·广田’的餐厅吗?是一家很难预约的著名法国餐厅,王子在那里打工。” “我对那种地方没兴趣。” “那里是奈央子和野口先生充满回忆的地方。” “然后呢?” “那里专为贵宾提供外送服务,王子主要负责外送工作。我向野口先生和奈央子提议,可以预约那家充满回忆的餐厅到府外送服务,为奈央子打气。到时候,你可以藉机混进来。” “能做到吗?” “事在人为。” “你到时候会在哪里?” “应该会和他们一起吃饭,我想安藤应该也会在。” “我一个人带奈央子离开吗?” “至少我不会带她离开。而且,我绝对不希望野口先生知道我和安藤也提供了协助。” “你说要我混进外送服务,要怎么做?” “拜托王子啊!他一定会想办法。最近他会来我家,我再向他确认能不能预约外送服务,如果可行的话,我们再一起拜托他。但是,不要说得太严重,他心地善良,一旦失败了,会很沮丧,要营造一种失败是当然、成功是侥幸的氛围。” “没问题吗?” “我们不是靠这种方法保住了野原庄吗?” 听她这么说,我觉得这次应该也会成功。 既然杉下把帮手比喻成王子,那么干脆把奈央子比喻成公主,野口比喻成坏国王,设计一出像是在校庆时演戏的剧本。不可思议的是,我也觉得自己好像在参与一个很有趣的活动。 第一次见到王子的五天后,奈央子打电话给我。她在和野口一起出门吃饭时,找机会从公用电话向我求助。 “真人,你一定要帮我。下个周末,希美会来我家吃饭,会和我老公在书房下将棋,我希望你来把人带走。我现在临时想到,我假装请名叫‘真纪子花坊’的花店在傍晚六点送红玫瑰来,你上门时就假装是花店的人,那就拜托了。” 杉下已经向野口提议吃饭的事,并预约了外送服务,饭前会在书房与野口下将棋。她一步一步推动了计划。 王子虽然意兴阑珊,但还是答应帮忙。 接下来,就要看我的表现。 一月二十二日。这一天是执行计划的日子,五点三十分,花店门口大排长龙,我没想到居然有这么多人买花。我很想推开那个不顾身后排了好几个客人,仍然犹豫不知该买哪一种花的客人,冲到最前面,要求把整桶红玫瑰都买回家,但即使在这里心浮气躁也无济于事。终于买到花时,手表已经指向六点零五分。 到奈央子所住的那栋大厦时,已经六点二十五分了。过了约定的时间,奈央子或许坐立难安。我在柜台登记后,走向电梯大厅。电梯刚好上去了,我在等电梯时觉得快等不及了。 ——这时,安藤走了进来。 安藤不是应该晚一点才会到吗?如果他和我一起进门,即使杉下挽留,野口也会从书房里走出来。要是我打算在此之前把奈央子带走,安藤也会阻止我。 我一边和安藤聊天,努力不引起他的怀疑,一边暗自盘算着。 干脆把计划告诉他?能不能设法把安藤引开,暂时远离野口家?电梯下楼后,安藤和我一起走进去时,他按了顶楼的按钮。原来在约定时间之前,他要去酒吧。我内心松了一口气,按下四十八楼的按钮。 “实在太巧了。是杉下订的花吗?” “不,是野口太太,因为一些奇妙的缘分。对了,安藤,我发现一件重大的事。以前杉下曾经说过,极致的爱就是分担犯罪,原来确有其事。你等一下也会见到那个人,那个人很不错,敬请期待吧!” 为了分散他的注意力,我故意这么告诉他。安藤在酒吧时,一定满脑子都是杉下的事。 我在四十八楼和安藤分手后,走向野口家。 如杉下之前所说,厚实的大门上装了一条廉价门链,显得格格不入。我按了门铃,传来奈央子的声音。 “我是‘真纪子花坊’,来送你们订的花。” 不是野口的声音,让我松了一口气,但隔着对讲机,奈央子的声音听起来也很柔弱,我顿时心慌意乱。门打开了,站在我面前的奈央子孱弱无比,仿佛瘦了一大圈。她满脸憔悴,双眼无神,似乎费了很大的劲才终于站在那里。她伸手抓住了我的手。 “你帮帮我。” “我知道,我们走吧!” 我把花丢在玄关,拉着奈央子的手臂,但是她站在原地不动,而且比我想像中更有力。 “不是这样的。是里面,她在里面。” 奈央子拉着我的手臂走进屋里,门关上了。 “怎么回事?” “她和我老公两个人单独在书房里。新年过后,他们一直偷偷联络。我们明明请她和安藤两个人来家里吃饭,但我老公叫她提早来家里。拜托你,你不是她的男朋友吗?你带她离开,你带着她离开,叫她再也不要来我们家。” “我才不是她的男朋友。” “你骗我吗?我以为你是她男朋友,会帮我说服她,所以才对你这么好,还帮你舔那么恶心的伤痕。” 帮你舔那么恶心的伤痕—— “喂,你们在干嘛?” 走廊深处传来声音,一个高大的男人走了过来。他就是野口吗?我刚意识到这件事,他已经一拳打上我的左脸。我一个踉跄,背撞到了门。那个男人一把抓住我的胸口,挥起拳头。 “就是你在诱惑奈央子吧!是你害死了我的孩子。” “不是,我们不是、这种关系……” “闭嘴,如果没有你,我根本不可能怀疑奈央子。” 难道他听到奈央子外遇的传闻,没有察觉奈央子怀孕,比平时打得更凶狠,导致奈央子流产了吗?他真会推卸责任。我必须赶快离开这里。我反手握住门把,把门推开,没想到听见“卡答”一声,是廉价的金属声。 我的背贴着门,左侧太阳穴又中了一拳。在昏昏沉沉的意识中,我拿起刚才丢在脚下的玫瑰花束打向男人的脸,趁他愣了一下时绕向屋内,走进敞开着门的第一个房间。 奈央子脸色苍白地站在走廊上看着我,杉下出现在走廊深处。 我冲进那个房间,想找可以保护自己的东西,随即拿起里面厨房桌上的菜刀。但是,眼前我无法离开这里,到底该怎么办?我能够拖延到安藤或成濑到达吗? 男人冲了进来,我们分别站在餐桌两侧,我举起刀子,但他把桌子推了过来,我重心不稳,他把刀子抢了过去。我绝对没命了。 “住手!” 杉下叫了起来。我看到她站在男人背后,高举着一个银花瓶。花瓶滚落到我的旁边,男人同时发出呻吟倒在地上。 奈央子站在那里,她一只手拿着银烛台,呆呆地注视着倒地的男人。烛台上沾满血迹,男人的后脑勺也流着相同颜色的血。 “为什么……?” 杉下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拿起桌上摺好的餐巾,坐在男人身旁。 “不要碰他!” 奈央子一把推开杉下。 “不许你碰他!他只属于我,我不许你碰他一根手指。赶快滚出去,赶快!你也一样!” “你也一样”这句话是对我说的,但是,我不能让奈央子一个人留在这里。 “快走!” 奈央子抢过男人手上的菜刀,把刀尖指向我。 “西崎,我们走吧!” 杉下观察着奈央子,拉着我的手。我站了起来,看着奈央子,但奈央子的眼神彻底否定了我。她手上的刀子仍然对着我。 “奈央子,你不要激动。他对你家暴,你误把暴力当成了爱。” “西崎,你是白费口舌。” “奈央子,他还让你流产,你太可怜了。你只是想要解脱,你想要自由。你刚才救了我。” “——我是为我自己,在她抢走贵弘之前,我要占为已有。拜托你们,让我们独处吧!” “西崎,我们走吧!” 杉下推着我。我们在门口停下了脚步。 “我们走不出去。” “什么意思?” “外面用门链锁起来了。” “谁锁的?” “不知道。” “应该不是安藤吧?” 她的表情快哭出来了。她也知道安藤已经到了吗? “安藤怎么可能做这种事?因为这个门链太奇怪了,可能是邻居的小孩恶作剧。总之,只能向人求救或是等有人上门,否则我们无法离开这里。” “奈央子!” 杉下一回头,惨叫一声。奈央子躺在男人身旁,侧腹上插着刀。 “全都怪我。” 杉下嘀咕道。 “如果我按原计划把野口先生留在书房,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而且,如果我不举起花瓶……我并不是想打野口先生,我只是想打破什么贵重的东西,分散他的注意力。” “不,是我的错。早知道我应该假装离开,奈央子知道我们走不出去,才会用刀子刺自己。” 我并不是完全无法预测。我并不想救奈央子,如同我没有叫醒渐渐被橘色虫子吞噬的母亲。虽然奈央子手上拿着刀,但要抱住纤瘦的她应该易如反掌。 恶心的伤痕。我早就知道,那根本不是爱。 “杉下,刚才打野口的是我,野口要拿刀杀奈央子,我失手打死了他。” 我捡起掉在男人脚边那个沾满鲜血的烛台,双手紧紧握了一下,然后放回原地。 “你在说什么?是奈央子杀了野口先生,然后她自杀的。你为什么要撒这种谎?” “我不想让奈央子变成杀人凶手。” “但你也没必要为她扛罪啊!” “我曾经见死不救,我以为她是这个世界上最爱我、我也最爱她的人。为了让她的爱变成永恒,我见死不救——我为了这么告诉自己,试图假装我和她之间曾经有爱。” “但是,那个人和奈央子没有关系。” “我希望偿还后,从扭曲的爱中得到解脱……奈央子因为爱野口,才会杀了他。” “也许是因为你现在受到打击,所以才会这么以为。” “即使如此,杀人动机仍然是爱。‘爱’这么高贵的字眼,不可以成为夺走别人性命的理由。如果我是凶手,杀人动机就变成了复仇。” 门旁墙上的对讲机电话响了。是柜台打来的,说外送的人到了。 “取消。” 我挂上电话。 “杉下,你就说你什么都没看到,一直在里面的书房,只有野口先生一个人走出来。你是在所有这一切结束之后才走出来的,所以,你也不知道门被门链锁上了。” “我没有自信能瞒得过去。” “你说的极致的爱,不是分担犯罪吗?野原爷爷说我们两个人很像,虽然我们之间没有爱,但请你和我分担犯罪。” 电话又响了。 “王子来救我们了。杉下,你去接。” 我把电话交给杉下。 ——十年后—— 以前,我想要站在高处俯瞰的到底是什么? 案发之后,我踏入了社会,与西崎、野口夫妻仿佛从来不曾有过交集。我带着想要购买高楼层华厦的客人参观,嘴上说着一成不变的台词:“这里的视野很棒。”心里暗想:那又怎么样? 我追求的并不是这里,而是有人牵着我的手带我去的地方——也许只是这样而已。 案发当天,我故意告诉原本应该把他留在书房里的野口先生,奈央子的外遇对像现在正打算带她离开。 一切都是为了能够把我带向高处的安藤望。 当我慢慢移动棋子,朝赢棋的方向走棋时,野口先生说出了令人难以置信的话: “安藤注定要去鸟不生蛋的地方。” 他用戏谑的口吻大剌剌地告诉我,他们用五盘棋赌安藤的去向。因为我成为野口先生的智囊,所以安藤会被踢去偏僻的国家。我绝对不能让这样的事发生。 只要让野口先生动手打西崎几拳,让西崎用伤害罪控告他,就可以阻止这种情况发生—— 如果当时我没有那么做……我曾经无数次为此感到后悔,但后来听到安藤以主管的身份,被派去儿童餐上的国旗也会出现的国家时,我发自内心地觉得自己做对了。 如果告诉西崎这件事,他会原谅我吗?但我相信他也有事瞒我,只是不知道是为了奈央子,还是为了安藤,抑或是为了我。总之,他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别人。 房东爷爷仍然为西崎留着他在野原庄的房间。他现在已经回到那里了吗?我希望他已经摆脱了对火的恐惧,因为他正是为此,主动跳入了惩罚的火焰之中。 曾经因为一场火而拯救了我的成濑,在老家的海岸附近开了一家餐厅,弟弟去了一次之后,告诉了他我生病的事。身体硬朗的父亲安排我住在可以看到大海、宛如白色城堡的病房内,成濑不时会来看我。 他问我有没有想要他为我做什么事,我差点说“想要知道命案的真相”,但最后还是把话吞了下去。 我请他做些美味佳肴,但并不是为了我。 是为了带给我人生无限爱的那些人——为了N。 (完)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