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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夜女子》
第一章 逃亡
她右脚一崴,摔倒在地。狂风从南边坡顶上呼啸而下,抽打着路两边的树木,把她的呼喊变成耳语,刮走她的围巾投入黑暗之中。她慢慢坐起身,手掌撑在碎石子地上直起身体,然后侧身一扭,解放了压在身下的腿。
她右脚的便鞋就躺在脚边的地上。她穿上鞋才发现鞋跟掉了。她东张西望,开始找她的鞋跟,手脚并用地迎着风爬到山坡上。右膝盖触地的一瞬间,她疼得瑟缩了一下。
她很快就放弃了,试着掰掉左脚鞋子的鞋跟,但是不成功。她放下鞋子,背对着风站起来,身子因为风的肆虐和陡峭的下坡路而不住地后倾着。她的长袍贴在背上,下摆被吹得在身前翻飞,头发紧贴着双颊。她踮起右脚,好代替掉落的鞋跟,一瘸一拐地下了坡。
坡底下有座木桥,桥后约一百码是条岔路,黑夜里看不清路口的路标上写的是什么。她停下脚步,没去看路标,而是四下张望。虽然这里的风不像坡顶那般暴虐,但她却在颤抖。左手边的树丛在风中晃动不止,树丛后的黄色灯光若隐若现。她选择了左边的岔道。
走了一小会儿,她来到路边树丛中的一小块空地。这儿光线充足得多,清楚地照出一条小径。小径从大路岔出去,蜿蜒而行,穿过这片小空地。光线的源头是小径尽头的一间房子,光从薄薄的窗帘里透出来。
她沿着小径走到屋子前敲了门,没人应门。她又敲了一次。
一个沙哑冷淡的男人声音说道:“进来。”
她把手搁在门把手上,迟疑了。屋里没传出其他的声音,而屋外处处都是呼啸的风声。她再次轻轻敲了门。
那个声音又响起来,语气和之前一模一样:“进来。”
她打开门。风猛地刮进来,她全靠两手死死地抓紧把手才没摔倒。风穿过她闯进屋子里,把窗帘吹得鼓了起来,桌上一份报纸被吹散了。她拼命关上门,身体抵着门说道:“很抱歉。”她得很费力才能把每一个字都说清楚,而且不带口音。
正在壁炉边清理烟斗的男人说:“没关系。”他古铜色的眼睛和他沙哑的嗓音一样没有感情,“我马上就弄好。”他并未从椅子里起身,手中的小刀正在刮着烟斗的内壁。
她离开门,跛着脚朝前走,微微蹙着眉头,困惑的眼眸审视着面前这个男人。她是个高个子女人,尽管腿瘸了,头发被风吹得蓬乱不堪,双手和赤裸的双臂都被路上的砾石弄脏并割伤了,礼服上的红绉纱也一起遭了殃,但她的姿态仍然很骄傲。
她说话依旧费力:“我得赶去火车站,但我扭伤了脚踝。”
男人停下手里的工作,抬起头来。他面色蜡黄,相貌很有特色,一头乱糟糟的头发和他的眼睛颜色相近,神情既谈不上敌意也算不上友善。他看看女人的脸,又看看她撕裂的裙子。接着他头也不回地喊道:“嗨,伊芙琳。”
男人身后的门道里走进来一个女人。她身材苗条好似少女,但有一张成熟女人的面孔,穿着一身黄褐色的运动服,消瘦的脸被太阳晒黑了。她眸子黑亮,还有一头深色的短发。
男人没有回头看她。他朝着红衣女人点了点头,说道:“这位是——”
红衣女人打断了他的话:“我叫路易丝·菲舍尔。”
男人说道:“她扭伤了脚。”
伊芙琳探究的黑眼睛从红衣女人身上挪到男人身上。她看不到男人的脸,就又把目光落到女人身上。她露出微笑,语速很快地说道:“我正好要回家,可以顺路把你送到迈尔谷。”
红衣女人几乎要微笑起来,她那好奇的目光让伊芙琳唰的一下红了脸,也让她的面容多了几分不驯。伊芙琳很漂亮,但和她站在一起的红衣女人就显得更漂亮了。她睫毛浓密,一双眸子很长,在光滑的宽额头下显得比例恰到好处。她的嘴不算小,但流露出敏锐和易变的特质。壁炉的火光中,她的脸庞仿若雕塑一般线条分明。
男人吹着手里的烟斗,吹出一小团黑色的粉末。“不用急,”他说,“早上六点之前不会有车的。”
他抬眼看着壁炉架上的钟,指针显示的是十点三十三分。“你为什么不帮她治疗一下腿呢?”
红衣女人说:“不,不用麻烦,我——”她把重心移到扭伤的那条腿上,疼得整个人瑟缩了一下,伸手抓住椅背才稳住身体。
女孩快步走向她,怀着歉疚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我没想到,请原谅我。”她伸出一只手扶住红衣女人,让她坐在椅子上。
男人起身将烟斗放在壁炉架上的时钟旁边。他中等身材,但体格粗壮,看起来比实际要矮一些。他的脖子从灰色毛衣的V字领露出来,短粗而结实有力;毛衣下是宽松的灰色长裤和沉重的棕色皮鞋。他折好小刀,收回口袋里,这才转向路易丝·菲舍尔。
伊芙琳屈膝跪在红衣女人身边,拉下她右脚的长筒袜,紧张得有些语无伦次,像只母鸡似的发出同情的嘟囔声:“你膝盖也刮伤了啊,哎呀!看看你的脚踝都肿成什么样子了,你实在不该穿着这种鞋子走这么长的路。”她的身体挡住了红衣女人的腿,那男人看不到。
“好了,坐稳了,我很快就处理好。”她拉下扯破的红裙子遮住那光裸的腿。
红衣女人礼貌地笑着,小心翼翼地说:“你真是太善良了。”
女孩跑出了房间。
男人手里拿着一包卷烟。他摇了摇,三根香烟从盒子里冒出头来,约莫半英寸。他递向她。“抽吗?”
“谢谢。”她抽出了一根,含在嘴里,在男人拿了根火柴为她点烟时看了看他的手。他手骨粗大,结实有力,但不是工人的手。当他给自己点烟时,她透过睫毛打量着他的脸。他比第一眼见到时要年轻一些,应该不超过三十二三岁。火柴跳动的闪光下,他的五官也不再那么冷漠无情,而变成了严谨。
“摔得很重?”他一副纯闲聊的口吻。
“我真希望没摔成这样。”她拉起裙摆,先看看自己的脚踝,再看看膝盖。脚踝还没变形,肿得不太厉害;膝盖上则有一道很深的剐伤和两道稍浅一些的伤口。她用食指轻抚着伤口的边缘。“我不喜欢疼痛。”她说得很真诚。
伊芙琳带回来一盆热气腾腾的水、衣服、一卷绷带和药膏。她睁大黑色的眼睛看着眼前的一男一女,但在两人看向她的时候,又垂下眼睑,藏起了她的惊讶。“我现在就帮你处理伤口,一分钟之内就能全弄好。”她又屈膝跪在红衣女人身前,双手动作有些紧张,溅出了些水在地板上。她就跪在男人和路易丝·菲舍尔的腿之间。
男人走到门边,顶着风把门拉开半英尺宽的一道缝。
红衣女人请那女孩帮她把脚踝处洗净。“得等到早上才有火车吗?”她咬着唇,心事重重。
“是的。”
男人关上门,说道:“一小时之内就会下雨。”他添了些柴火到壁炉里,然后两脚岔开站着,双手插在口袋里,香烟叼在一侧嘴角,看着伊芙琳处理女人腿上的伤,神色很平静。
女孩擦干红衣女人的脚踝,开始裹上绷带。她动作越来越快,呼吸也跟着急促起来。红衣女人几乎又要笑出来了,但她没有,只是说道:“你人真好。”
女孩喃喃说道:“没什么。”
门上响起三声急促的敲门声。
路易丝·菲舍尔一惊,手中的烟掉在地上,双眼惊恐地四下看着。女孩头也没抬,继续手上的工作。男人转脸看向门,无论是神色还是举止中都像是没注意到红衣女人的恐惧。他以沙哑而平淡的声音喊道:“别敲了,进来。”
门开了,一只满是斑点的大丹狗跑了进来,后面跟着两名身穿晚礼服的高个子男人。大丹狗直接来到路易丝·菲舍尔跟前,鼻子嗅嗅她的手。路易丝·菲舍尔则直视着刚进门的两个男人,眼神中没有一丝胆怯,也没有一丝温暖。
其中一名男人摘下他那顶与外套相搭配的苏格兰呢灰色帽子,走到她面前,微笑道:“这就是你落脚的地方?”他看到她腿上的伤和绷带时,笑容消失了。“怎么回事?”
他大约四十岁上下,衣着整洁讲究,举止相当优雅,一头黑发梳理得很服帖,留着细心修整过的黑色小胡子。他那双聪明的黑眼睛正关切地看着女人。他把大丹狗推开,握住女人的手。
“我想伤得不重。”她并未回以笑脸,声音冰冷,“我在路上摔了一跤,扭着了脚,这两位很——”
男人转向身穿灰色毛衣的主人,伸出手来,飞快地说道:“谢谢你这么照顾菲舍尔小姐。你是布拉希尔,对吗?”
穿毛衣的男人点点头。“那你就是凯恩·罗布森了。”
“正是。”罗布森扭头看向另一个还站在门边的男人,“这位是康罗伊先生。”
布拉希尔颔首示意。康罗伊说了声“你好”,然后走向路易丝·菲舍尔。罗布森大约六英尺高,康罗伊比他还高出一到两英寸,也年轻十来岁左右。他有一头金发,肩膀宽阔,身材修长,脑袋虽小却形状优美,五官相当匀称。他胳膊肘上挂着件深色外套,手上拿着一顶黑色帽子。他低头朝红衣女人微笑道:“你这玩笑开得可真大。”
她却对罗布森说道:“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罗布森亲切地微笑,稍稍抬起肩。“你说你不太舒服,想躺一躺。海伦到你房间去看你有没有好一点儿,结果你不见了。我们担心你跑出来会发生什么意外。”他看着她的腿,又微微耸了耸肩,“你瞧,我们的担心是对的。”
她对他的微笑视而不见。“我想去城里。”她告诉他,“现在你知道了。”
“好吧,如果你想去——”他语气很和蔼,“但你可不能就这么去。”他瞧着她撕裂的晚礼服点着头,“我们先带你回家,你可以换件衣服,收拾一下行李——”他转向布拉希尔,“下一班火车是什么时候?”
布拉希尔答道:“六点。”大丹狗正在嗅他的脚。
“你瞧,”罗布森温柔地开口,还是对那女人说道,“时间有的是。”
她低头看看自己的衣服,似乎对它们很满意。“我就穿这身衣服去。”她如此答复。
“好了,听着,路易丝,”罗布森再次开口,仍是很理智的模样,“还要好几个小时才会有火车,你有足够的时间休息,打个盹,再——”
她简短地说道:“我已经出来了。”
罗布森不耐烦地皱皱脸,但他半开玩笑地摊开手,做了个无助的手势。“但你接下来要做什么呢?”他的口气就和他的手势一般无助,“你自己根本做不到,除非布拉希尔收留你到六点钟,然后再开车送你去车站。”
她平静地注视着布拉希尔,冷静地问道:“我会不会太麻烦你了?”
布拉希尔漫不经心地摇摇头。“不会。”
罗布森和康罗伊两人齐齐看向布拉希尔,目光饱含兴味,但并非明显的敌意。布拉希尔平静地接受了他们探询的目光。
路易丝·菲舍尔冷冷地开口,一副不想再说下去的口吻:“就这样说定了。”
康罗伊询问似的看向罗布森,后者厌倦地叹口气,问道:“你已经决定要这么做了吗,路易丝?”
“是的。”
罗布森再次耸耸肩,说道:“你一向头脑清醒。”他的脸色和声音都很阴沉。他转身走向屋门,又停下来问道:“你身上的钱够吗?”他的一只手已经伸进晚礼服背心的内袋里。
“我什么也不需要。”她告诉他。
“好吧,如果你以后需要什么,告诉我。走吧,迪克。”
他走到门边,打开门,又扭头瞥了屋里一眼,向布拉希尔说了声“谢谢,晚安”,然后走了出去。
康罗伊用三根手指轻触了一下路易丝·菲舍尔的小臂,对她说了声“祝你好运”,便对伊芙琳和布拉希尔鞠了一躬,跟着罗布森走了出去。
大丹狗抬起头来看着两个男人走出去。伊芙琳绝望地凝视着门,绞起了双手。路易丝·菲舍尔对布拉希尔说道:“把门锁起来会比较明智。”
布拉希尔久久地凝视着她,沉思着。他的表情没有真正的改变,但他脸上的肌肉却因此而僵硬了起来。“不,”他终于开口,“我不锁。”
红衣女人微微抬起眉毛,但没说什么。伊芙琳开口了。自从路易丝·菲舍尔到来之后,她还是第一次对布拉希尔说话。她的语气格外肯定:“他们都喝醉了。”
“他们都喝了酒。”他勉强同意。他若有所思地看着这个女孩子,显然到这会儿才意识到她的不安和烦恼。“看起来,喝上一杯对你有好处。”
她困惑了,逃开他的注视。“你——你想来一杯吗?”
“正有此意。”他询问般地看向路易丝·菲舍尔。后者点点头说道:“谢谢你。”
女孩子走出房间。红衣女人稍稍倾身向前,专注地仰视着布拉希尔。她的语气已经很冷静,但是她刻意放慢的语速给她的话增加了分量。“千万别认为罗布森先生一点儿也不危险。”
他仔细斟酌字句,斟酌得都感到疲惫了,才微带好奇地看着她说:“我得罪他了吗?”
她点头以示肯定。
他微微一笑,接纳了这个事实。他又递出他的卷烟,问道:“那你呢?”
她的目光越过他,仿佛注视着远方的某一点,缓缓回答:“我也是,但我只是失去了一个坏朋友罢了。”
伊芙琳端着一托盘的酒杯、苏打水和一整瓶威士忌走进来。她的黑眼睛偷偷摸摸地从男人身上转到女人身上,带着探究的意味。她走到桌边,调起酒来。
布拉希尔已经点好了他的烟,问道:“打算永远离开他?”
她高傲地看了他好一会儿,几乎让人以为她不打算回答这个问题了。但忽然之间,她的面孔扭曲了,流露出极度厌恶的神色,充满恨意地吐出一个字来:“是!”
他把酒杯搁在壁炉架子上,朝门走去。他抬头望进黑夜之中,但只是把门拉开一道两英寸的缝就立刻关上了门。他的举止神态丝毫瞧不出紧张之色,倒像是被其他什么事占据了心神。
他回身走到壁炉架前,拿起他的酒杯,喝了一口酒。接着他垂下眼眸,沉思地凝视着手中的酒杯。他正要开口说话,面朝着壁炉的一扇门后响起了电话铃声。他打开那扇门,身影刚刚消失,那沙哑而冷淡的声音就传了出来。“喂?……是……是,诺拉……请稍等。”他再度回到房间,对那女孩说道,“诺拉找你。”他在女孩身后关上了房门。
路易丝说道:“如果你在今晚之前都不知道凯恩·罗布森这个人,那你一定是刚刚搬到这里的。”
“一两个月吧。但是,当然了,他一直都在欧洲,上周才回来。”他顿了一下,“跟你一起回来。”他拿起他的酒杯,“事实上,他是我的房东。”
“那么你是——”她住了口,因为那扇房门又开了。伊芙琳站在门口,手按住胸口喊道:“父亲要来了——有人打电话告诉他我在这里。”她匆匆穿过房间,拿起椅子上的帽子和外套。
布拉希尔说道:“等等,如果你现在走,你就会在路上遇到他。你应该等他到了这儿,再从后门偷偷溜藏书网走,趁他和我闲扯的时候赶回家里,这样你就赢了。我去把你的车子开到后门的小路上去。”他饮尽杯中的酒,起身走向房门。
“但你不会——”她嘴唇颤抖着,“不会和他打起来吗?答应我你不会。”
“不会的。”他走进卧房,几乎马上就出来了,头上已经戴上了一顶褐色帽子,臂弯里多了一件风衣,“我五分钟就回来。”他从前门出去了。
路易丝·菲舍尔问道:“你父亲不同意你们交往?”
女孩伤心地摇着头。她突然转向这个女人,哀求地伸出她的双手,嘴唇几乎失了血色,说话时嘴唇扔在抽动。“待会儿你会在这里,对吗?千万别让他们打起来。他们不能打起来。”
红衣女人握住女孩子的手,温柔地包在自己掌中,说道:“我会尽力而为,我向你保证。”
“他不能再卷入麻烦了,”女孩子呜咽着,“他不能再出事了!”
门开了,布拉希尔走了进来。
“都安排好了。”他轻快地说道,脱下风衣扔在椅子上,再把他那顶沾了湿气的帽子放在上面。“我把车停在篱笆尽头。”他拿起他和红衣女人的空酒杯,走向桌子,“你最好现在就躲到厨房里去,以防他闯进来。”他把威士忌倒进杯子里。
女孩用舌头润了润嘴唇,说道:“好的,我想也是。”她几乎是本能地朝着路易斯·菲舍尔羞怯地微笑了一下,含着恳求。她迟疑了一下,伸出手指碰碰他的袖子。“你……你会说到做到?”
“当然。”男人仍在准备他的酒。
“我明天再给你打电话。”她又朝路易斯·菲舍尔微微一笑,不甘不愿地朝门口走去。
布拉希尔把酒杯递还给红衣女人,把椅子转了个方向,正对着她坐了下来。
“你的小朋友,”女人说道,“她很爱你。”
他似乎颇为怀疑。“哦,她还是个孩子。”他说。
“但她父亲,”她委婉地说道,“不怎么和善,嗯?”
“他是个疯子。”他漫不经心地答道,然后露出沉思之色,“会不会是罗布森打电话给他的?”
“他知道你们的事吗?”
他微微一笑。“在这种地方,每个人都对别人的一切了如指掌。”
“那么我的事,”她说道,“你——”
有人猛烈地砸着门,打断了她的话。门连着锁一起摇晃起来,整个屋子都回荡着雷鸣般的声响。大丹狗赶过来,挺直了腿,充满戒备。
布拉希尔朝那女人露出一个短促而无情的微笑,喊道:“别敲了,进来吧。”
一个中等身材的男人粗暴地推开门。他臂弯里挂着一件闪着光的黑色橡胶雨衣,头戴一顶帽檐下折的灰色帽子,下面那双靠得太近的黑眼睛正燃起怒火。他苍白而瘦骨嶙峋的鼻子高高突出,凌驾于参差不齐的灰色短髭上。他的一只手紧紧攥着一根沉重的苹果木拐杖。
“我女儿在哪儿?”男人质问道,声音浑厚有力,一出口就带着回音。
布拉希尔的脸庞宛如一张冷漠的面具。“你好,格兰特。”他说。
站在门口的男人往前又跨了一步。“我女儿在哪儿?”
大丹狗吼了起来,龇牙咧嘴。路易丝·菲舍尔喊了声:“弗朗兹!”
大丹狗看看她,尾巴左右轻轻摇摆,退了回来。
布拉希尔说:“伊芙琳不在这儿。”
格兰特瞪着他:“她在哪儿?”
布拉希尔很平静:“我不知道。”
“你在撒谎!”格兰特烧红的双眼扫视着整个房间,抓着拐杖的手上指节都泛白了。
“伊芙琳!”他大喊。
路易丝·菲舍尔像是被这个留着小胡子的男人的怒气给逗乐了,微笑着说道:“事实就是这样,格兰特先生,这里的确没有其他人。”
他飞快地瞥了她一眼,气得发疯的眼中充满厌恶。“呸!婊子和罪犯就是一丘之貉,也配让人相信?”他大步走向卧室的门,消失在门内。
布拉希尔露齿一笑。“看见了吧,他是个疯子。他总是这么说话,跟廉价小说里的主人公一个样。”
她对他微笑着说道:“对他宽容一点吧。”
“我正在表现出宽容。”他干巴巴地说道。
格兰特从卧室出来,又穿过屋子到后门去。他打开后门,消失在门后。
布拉希尔喝完了他的酒,把酒杯放在椅子旁边的地板上。“等他回来,还会发更大的火。”
留着两撇小胡子的男人回到屋子里,一言不发地走向前门,大力拉开来,一手抓着门闩,另一只手用拐杖末端的金属包头砰砰地敲着地板,对布拉希尔吼道:“最后一次警告你,别再缠着我女儿!我不会再跟你说第二次。”他摔门而出。
布拉希尔重重地吐出一口气,摇摇头。“他疯了,”他叹息道,“完全疯了。”
路易丝·菲舍尔说道:“他叫我婊子,是不是这儿的人——”
他没在听她说话。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拿起他的帽子和外套。“我要悄悄出去看一下,看看 5979." >她有没有安全走掉。如果她先一步到家,就不会有事。诺拉——就是她的继母——会照应她;但是万一她没有——我很快回来。”他从后门出去了。
路易丝·菲舍尔踢掉还穿在脚上的鞋子,试着站起来,让自己的伤腿承受身体的重量。她试着走了三步,结果发现她的腿虽然僵硬,但还能为她服务。然后她看见自己的双手和双臂还染着在路上弄到的脏污。她到处找了找,在卧室旁边找到一间门打开的浴室。她一边洗手,一边哼着歌,又回到卧室里梳头发掸衣服。但她没能找到香粉和唇膏,便厌烦地停了手。她正在一面高高的穿衣镜前琢磨自己的身影时,听见外面的大门被打开了。
她的脸亮了起来。“我在这儿。”她喊道,走进另一个房间。
罗布森和康罗伊正站在门内。
“亲爱的,原来你还在这儿。”罗布森说道,对她的惊愕报以微笑。他的脸色比刚才苍白了些,眼睛也有些迟滞,但其他地方没什么变化。然而康罗伊显得有些衣冠不整;他面色通红,显然已经醉了。
女人已经镇定下来了。“你们想干什么?”她直截了当地质问道。
罗布森四处看看:“那个布拉希尔呢?”
“你们想干什么?”她又问了一遍。
他看向她身后敞开的卧室门,咧嘴一笑,径自走了过去。当他从空无一人的卧室走回来的时候,她嘲讽地看着他;康罗伊已经走到了壁炉边上,大丹狗就躺在那里。他背朝着炉火站立,注视着这一男一女。
罗布森说:“呃,是这样的,路易丝,你得跟我们回家。”
她说:“不。”
他上上下下地点着头,嘴巴一直咧着。
“我在你身上花了那么多钱,还没捞够本。”他上前一步。
她退到桌边,抓起威士忌酒瓶的瓶颈。“别碰我!”她的声音一如她的脸庞,充满冰冷的怒气。
大丹狗直起身子吼叫。
罗布森的黑眼睛扭到一旁注视着大丹狗,再看看康罗伊,一边的眼皮抽搐了一阵,接着目光又回到路易丝身上。
康罗伊毫不紧张,动作也很大方,女人和狗没有注意到他。可他把右手伸进外衣口袋里,掏出一把黑色手枪,把枪口摆在大丹狗耳边,一枪打穿了大丹狗的脑袋。那只狗挣扎着跃起来,但还是侧身倒下,四肢无力地抽动。康罗伊傻傻地笑着,把手枪放回口袋里。
路易丝·菲舍尔被这声枪响吓得转身过来。她朝康罗伊尖叫,举起手里的威士忌酒瓶要砸向他,但是罗布森一手扣住她的手腕,另一只手一拧,夺走了那个酒瓶。他咧嘴笑着,一副逗弄的口吻:“不,不,我的甜心bbr>..。”
他把酒瓶放回桌上,但还是抓着她的手腕。
大丹狗的腿已经不动弹了。
罗布森说:“好啦,现在我们可以走了吗?”
她没试图夺回自己的手腕,只是站直了身子,严肃地说道:“我的朋友,如果你以为我会跟你走,那你就太不了解我了。”
罗布森咯咯轻笑。“如果你以为你不用跟我走,那你就是太不了解我了。”
大门又开了,布拉希尔走了进来。他蜡黄的脸上仍是一片冷静淡漠,但眼底有一抹愤怒的阴影。他仔细关好身后的大门,这才看向他的客人们。他说话的口吻就像是在毫不生气地抱怨而已。“这该死的是怎么回事?”他问道,“访客日?难道你们以为我是开旅馆的吗?”
罗布森说道:“我们马上就走。菲舍尔小姐和我们一起走。”
布拉希尔正在看那条死去的狗,古铜色的眼睛里愤怒之色更深了。“如果她想走,没问题,她可以走。”他冷漠地说道。
那女人说道:“我不走。”
布拉希尔还在看那条狗。“那也没问题。”他喃喃低语,然后话里才多了一点兴趣,“但是,这是谁干的?”他走向死狗,用脚踢了踢狗的脑袋,“搞得地上都是血。”他抱怨道。
然后,他既没抬头,也没有绷起他的身体或是稍稍转移重心,就挥出右拳,揍在康罗伊那张醉酒的英俊脸孔上。
康罗伊中了拳,直挺挺地倒下,膝盖弯都没弯。他跌倒时身体稍稍转过些许,脑袋和一侧的肩膀撞在了石质壁炉上。接着他又朝前摔去,身体彻底转了一圈,脸朝上倒在地板上。
布拉希尔迅速旋身,面朝着罗布森。
罗布森已经丢开了女人的手腕,正试图掏出外套口袋里的枪,但她猛地扑向他的手臂,用身体紧紧抱住,压上全身的重量。罗布森无法摆脱她,就用另一只手使劲拽着她的头发。
布拉希尔从罗布森身后绕过来,一拳击在他下巴上,趁势把前臂探过去,卡住那比他个高的男人的咽喉。当他收紧前臂时,他的另一只手掐住了罗布森的手腕。他开口道:“好了,我制住他了。”
路易丝·菲舍尔松开男人的手臂,一屁股跌坐下来。她的脸上不仅有胜利的光芒,还有和布拉希尔一样的郑重。
布拉希尔猛地反折过罗布森的手臂,逼他在背后将胳膊向上举起,罗布森手上的枪也随之上抬。当那把枪被举到水平时,罗布森扣了扳机。子弹从他背部和布拉希尔胸口之间斜穿出去,打碎了房间远远那端的书架一角。
布拉希尔说道:“再开一枪试试,宝贝儿,我会扭断你的胳膊。把枪扔了!”
罗布森迟疑了一下,松手让枪掉落在地板上。路易丝·菲舍尔手脚并用地爬过去,把枪抓在手里。她坐在桌子的角上,手里握着那把枪。
布拉希尔把罗布森从身前推开,穿过房间,单膝跪在倒在地板上的那个人身边,探探他的脉搏,又搜遍他全身,拿出了康罗伊插在屁股口袋里的手枪。
康罗伊的一条腿动了动,睡眼惺忪地眨眨眼,呻吟出声。
布拉希尔扭过大拇指指着他,生硬地对罗布森说道:“带上他滚出去。”
罗布森走到康罗伊身边,弯腰稍稍抬起他的脑袋和肩膀,摇晃着他,愤怒地说道:“快点,迪克,醒醒,我们要走了。”
康罗伊嘟哝道:“我……要……”他又想躺回去。
“起来,起来。”罗布森开始咆哮,扇着他的脸颊。
康罗伊甩甩头,嘴里还在咕哝:“不……不想……起来嘛。”
罗布森又抽了那张白皙的脸一巴掌。“快点,起来,你这该死的臭虱子。”
康罗伊还在呻吟,咕哝着谁都听不懂的话。
布拉希尔不耐烦地说道:“我管你怎么样,把他弄出去。让他淋淋雨,他就清醒了。”
罗布森本想开口,又改了主意,从地板上捡起他的帽子戴上,再次朝那个金发男人弯下腰。他拉起康罗伊,让他先勉强坐起来,再把他一只虚软无力的胳膊绕过自己的肩膀,一手环住他的后背,放到他腋窝下,这才起身,慢慢把身边这个双腿无力的家伙撑起来。
布拉希尔已经打开了大门。罗布森半拖半拽地带着康罗伊离开了。
布拉希尔关上门,背倚在门板上,带着一种听天由命的自嘲神色摇了摇头。
路易丝·菲舍尔把罗布森的手枪放在桌上,站了起来。“我很抱歉,”她沉重地说道,“我没想过要害你遇上这些——”
他草草打断她:“没关系。”然后咧嘴一笑,带着些许苦涩,但语气仍是漫不经心的,“我一直遇上这种事。天哪!我要喝上一杯。”
她立刻转向桌子,开始给他倒酒。
他沉思般地上上下下打量着她,啜了口酒,问道:“你就这么出走的?”
她低头看看自己那身衣服,点点头。
他似乎乐了。“你打算做什么呢?”
“等我进了城之后吗?我要先把这些给卖了,”她摇摇手,露出手上的戒指,“然后——然后就不知道了。”
“你是说你一点儿钱也没有?”他问道。
“是的。”她冷静答道。
“连买火车票的钱都没有?”
她摇头表示没有,微微挑起双眉,冷静得近乎傲慢。“当然了,这么点小钱,你还是有能力借给我的。”
“那当然,”他说道,笑出了声来,“你真是个人物。”
她好像没听懂他的话。
他又喝了口酒,俯身向前。“听着,你这个样子去坐火车,看起来太滑稽了。”他朝着她那身礼服弹了弹两根手指,“不如这样,我开车送你进城,找个朋友收留你,直到你弄到几件能穿出去的衣服,如何?”
她仔仔细细地审视着他的脸,然后回答:“如果这样不太麻烦你的话。”
“那就这么说定了。接下来,”他说,“要不要先去打个盹?”
他喝光杯子里的酒,借口出去看看天色走向大门口。
当他从门口回转的时候,虽然她慌忙收起了担心的表情,但还是被他逮到了。他的微笑和声音里都带着嘲弄的歉意:“我没法控制自己。他们把我关起来一阵子——我指的是关进监狱里——那让我无法自控。我得确定自己不是被关起来了。”他的笑容越发扭曲,“这毛病有个说法的——幽闭恐惧症——这对我没有任何帮助。”
“我很抱歉,”她说,“这是……很久以前的事吗?”
“从我进去到现在,足够久了。”他干巴巴地说,“我出来才几个星期。所以我才到这儿来,想把自己的生活捋顺,看看我能怎样活下去,以及到底想做什么。”
“然后呢?”她柔声问道。
“然后什么?你是问我有没有找到安身立命之所,以及我想干什么,是吗?我不知道。”他站在她面前,手插在口袋里,放低视线,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我想我一直在等待某些事发生,某些我能当成是指引我走上人生道路的标志。唔,结果你出现了。这足够了。我会和你一起走。”
他抽出插在口袋的手,弯下身,把她从桌上拉起来,让她双足着地,野蛮地亲吻她。
好一会儿她都一动不动。然后,她扭着身体从他臂弯里挣开来,手指都伸不直就往他脸上招呼。她气得脸色苍白。
他抓住她的手,粗鲁地拉了下来,怒吼道:“住手!如果你不想玩,那你就别玩,到此为止。”
“确实到此为止。”她愤怒地说。
“很公平。”他面色不变,语气也不变。
不一会儿,她又开口了:“那个男人——你那位小女朋友的父亲——叫我婊子。这里的人经常说起我吗?”
他嘴角露出一丝不赞同。“你知道这种事的。罗布森家是本地的大地主,这里的上等人,世代如此。他们的一举一动都是大新闻。这儿的每一个人都对他们家的事如数家珍,所以——”
“那他们怎么说我?”
他咧嘴笑了。“当然是怎么难听怎么说了。你指望什么?他们很了解罗布森。”
“那你怎么想?”
“关于你?”
她点点头,专注地盯着他的眼睛。
“我不擅长到处批评别人,”他说,“我只是好奇你为什么会跟他好上。你肯定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卑鄙小人。”
“我并不那么了解,”她说得很简单,“而且我当时被困在一个瑞士小乡村里。”
“你是女演员?”
她点点头。“歌手。”
电话铃响了。
他不急不忙地走进卧室,那毫无感情的声音传了出来。“你好?……是的,伊芙琳……是的。”他久久不语。
“是的,好的,谢谢。”
他仍旧不急不忙地回来,但一瞧见他,路易丝·菲舍尔就从坐着的桌子上站起身来。他一脸苍白,面露胆怯,太阳穴和前额上汗水正在闪闪发光。他右手的指头间夹着的香烟已经断成两截,被碾得粉碎。
“是伊芙琳打来的。她父亲是太平绅士。康罗伊颅骨碎裂——濒临死亡。罗布森刚打过电话给伊芙琳的父亲,说他要去申请一张逮捕令。都怪这该死的壁炉。我不能再进监狱了!”
第二章 警察逼近
路易丝走过去,朝他伸出手。“但这不能怪你,他们不能——”
“你没弄明白。”他的声音仍然毫无起伏。他转过身,从她身边走向大门,步伐很机械。“上一回他们就是这样把我关进去的。那时候在小旅馆里,大家喝醉了,发生了混战,地上一片狼藉,到处都是酒瓶子。有个家伙死了,而我还不能说他们将罪名套在我头上就是错的。”他打开门,无意识地假装朝外看看,又关上门,朝她走回来。
“那次就是一场屠杀。而这次如果康罗伊那家伙死了,他们就会说成是谋杀。懂吗?我是有案底的杀人犯。”他抬起一只手抚摸着下巴,“真是天衣无缝。”
“不,不。”她靠近他,握起他一只手,“这是个意外,他的头撞到壁炉上了。我可以告诉他们。我可以告诉他们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他们不可能——”
他带着苦涩的自嘲大笑起来,引用了格兰特的话:“婊子和罪犯就是一丘之貉,也配让人相信?”
她畏缩了一下,收回了手。
“他们就是要这样对付我。”他说,这会儿语气没那么平板了,“如果康罗伊死了,我就一点儿机会也没有了。如果他没死,他们也会把我抓起来不准保释,直到他们想出办法来,以蓄意伤人致死或谋杀罪起诉我。你的证词对我有什么用?罗布森的情人离开他投向了我?说出真相,事情就会变得更糟糕。他们会把我——”他的声音扬了起来,“我不能再坐牢了!”他的眼睛猛地转过去看着大门,然后抬起头来,气流摩擦过他的喉咙,发出刺耳的声音。他也许是在笑。“我们离开这里吧。今晚再待在这个屋子里,我会发疯的。”
“好的。”她急切地说道,一手搭在他肩膀上,望着他面孔的眼睛里半是惊吓半是怜悯,“我们这就走。”
“你需要一件外套。”他走回卧室。
她找到自己的鞋子,穿上右脚那只。等他回转时,她将左脚的那只鞋子递向他。“你能帮我把鞋跟掰下来吗?”
他将手里那件粗制滥造的棕色外套披在她肩上,接过那只鞋子,手腕一扭就把鞋跟掰下来了。他站在大门边等她穿好左脚的鞋子。
她快速扫视了一遍屋子,然后跟着他走了出去。
她睁开眼,发现天已大亮。雨滴已经不再溅落在这辆双门车的车窗和挡风板上,自动雨刷器也停了。她没动,只看着布拉希尔。他松松垮垮地坐在她身旁,身体陷在座位里,一手放在方向盘上,另一手夹了一根卷烟,正搁在膝盖上。他蜡黄的脸上很平静,没有一丝忧虑,眼睛正定定地看着前方的路。
“我睡了很久吗?”她问道。
他对她微笑。“睡了一个小时。感觉好些了吗?”他抬起夹着烟的手关掉车前灯。
“嗯。”她稍稍坐起身,打了个哈欠,“还要很久才到吗?”
“一个小时左右。”他把手伸到口袋里,递烟给她。
她拿了一根,倾身用仪表板上的电子点火器点烟。“你打算怎么做?”烟头烧起来的时候,她问道。
“先躲起来,等我弄清楚情况再说。”
她侧头看看他平静的脸,说道:“你看来也好多了。”
他有些惭愧地咧嘴笑了。“好吧,我当时昏头昏脑的。”
她拍了一下他的手背,动作很轻柔,接着他们握住彼此的手,静默了一会儿。然后她问道:“我们是要去你提过的那些朋友那里?”
“是的。”
两名身穿制服的警员开着黑色的双门车迎面而来,与他们擦身而过,女人猛地扭头看向布拉希尔,但他没有丝毫动容。
她再次触碰他的手,以示赞赏。
“我在屋外一切正常。”他解释道,“让我不正常的是墙。”
她转头朝后看去。那辆警车已经看不到了。
布拉希尔说道:“两个警察不代表任何事情。”他摇低他那侧的车窗,把烟扔了出去。外头的空气窜进来,新鲜而潮湿。“想停下来喝杯咖啡吗?”
“我们这样做比较好吗?”
一辆轿车超过他们,超车的时候把他们挤到了路的边缘,然后如子弹般射向前方。那是一辆黑色的小轿车,车速在六十五英里以上。车上有四个男人,其中一人还回头看了一眼布拉希尔的车。
布拉希尔说,“也许我们尽快找到藏身之处比较安全,但如果你饿了的话——”
“不,我也觉得我们应该赶路。”
黑色小轿车消失在前方的弯道里。
“如果警察找到了你,你会——”她犹豫了,“你会反抗吗?”
“我不知道。”他忧郁地说道,“这就是我的问题所在。我从来都没法事先知道自己会做些什么。”他忧郁的脸色恢复了一些,“担心也没用。我不会有事的。”
他们来到一个有十几栋房子的住宅区,驶过小区里的一个十字路口,颠簸着开过火车轨道,然后转上一条和铁路平行的笔直长路。在和他们平行的一条路上,刚刚超过他们的那辆黑色小轿车正一动不动地停在路缘。一个警察站在车旁,另一藏书网侧是他自己的摩托车。警察板着脸往小记事本上写着什么东西,而小轿车里握着方向盘的男人正在激动地比画着,说个不停。
路易丝·菲舍尔长出一口气,说道:“唔,原来他们不是警察。”
布拉希尔咧嘴笑了。
他们都没再说话。直到车子开进一条市郊的街道她才开口:“他们——你的朋友们——会不会不喜欢我们就这样上门?”
“不会。”他无忧无虑地答道,“他们自己也遇到过这种事。”
他们越往前走,城郊街道两侧的房子就越廉价而破旧。不一会儿,他们就身处一条破败的城市街道里,两边伫立着肮脏的工厂和仓库。夹在它们之中的普通住房同样沾满尘垢,窗户上挂着“房屋租赁”的牌子。过了一小会儿,布拉希尔把车开进一条稍微干净那么一丁点儿的街道,但这里的出租牌子几乎一样多。
他把车停在一幢四层红砖建筑前,褐砂岩的台阶处处龟裂。“到了。”他边说边打开了车门。
她坐在车里,注视着这幢房子并不可爱动人的外表,直到他绕过来替她开了车门。她的神情高深莫测。当她跟着布拉希尔走上破旧的台阶时,三名脏兮兮的孩子放下了手里在玩的一把雨伞的伞骨,直愣愣地看着她。
他转动门上的球形手柄,临街的大门就开了。他们走入一条充满霉味的走廊,昏暗的光线映照出一度生动美丽而今却污迹斑驳的墙纸、破烂的地毯和破损的包黄铜的楼梯。
“再往上一层楼。”他说,让她先上楼梯,自己跟在后面。
楼梯尽头正对着一扇才刷上油漆的棕色木门,看起来不像任何一种人们熟知的木料。布拉希尔走到这扇门前,按了四次门铃——长,短,长,短。门后铃声吵嚷地响起。
一阵静默之后,隐约有沙沙的脚步声往门边来,接着传来一个很谨慎的男人的声音:“谁?”
布拉希尔把头凑近那扇门,压低声音回答:“布拉希尔。”
门搭扣松开了,一个矮小却精瘦结实的白人打开了门。他大约四十岁,穿着一件皱巴巴的绿色棉睡衣。
他光着脚,凹陷的双颊和线条深刻的脸上挂着诚挚的笑容,声音也同样热诚。“进来吧,小子。”他说,“进来。”他退后一步,给他们两个让开路。他那双浅色的小眼睛把路易丝·菲舍尔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
布拉希尔一手挽住女人的手臂,边催促她上前边道:“菲舍尔小姐,这位是林克先生。”
林克说道:“很高兴见到你。”说完,他关上身后的大门。
路易丝·菲舍尔躬身行礼。
林克一巴掌拍上布拉希尔的肩膀。“看到你真开心,小子,我们一直都担心你出了什么事。快进来吧。”
他领着他们走进一间需要通通风的起居室。衣服东一件西一件地散落着,报纸也是东一张西一张地乱放着,还有几个没喝干的玻璃杯和咖啡杯,以及满地的烟蒂。林克从椅子上拿起一件背心,丢在另一张椅子背上,然后说道:“把东西放下来,坐下吧,菲舍尔小姐。”
一位年近三十的丰满女人一边叫着“老天爷,看看是谁来了!”一边从门道里冒出来,大张双臂跑向布拉希尔,使劲抱住他,亲吻着他的嘴唇。她皮肤很白皙,粉红色的丝绸睡袍上罩了一件同色的外套,脚上穿着一双镶有黄色皮毛的拖鞋。
布拉希尔说道:“你好,凡。”他张开双臂抱住她,然后转身向正在脱外套的路易丝·菲舍尔介绍:“凡,这位是菲舍尔小姐。这位是林克太太。”
凡朝路易丝·菲舍尔伸出手。“很高兴认识你。”她一边说一边热情地握着她的手,“你看起来累坏了,你们两个都是。快坐下来,我去给你们弄点早餐。等唐尼穿戴整齐,他会给你们弄杯酒的。”
路易丝·菲舍尔说道:“你们真是太好了。”她坐了下来。
林克说:“应该的,应该的。”说着,他走了出去。
凡问道:“整夜都没睡吗?”
“是的。”布拉希尔说道,“开了大半夜的车。”他坐在沙发上。
她目光锐利地看着他。“有什么是你愿意告诉我的吗?”
他点点头。“我们正是为此而来。”
林克现在已经穿上了浴袍和拖鞋。他拿了一瓶威士忌和几只玻璃杯进来。
布拉希尔说道:“事情是这样的,昨天晚上我把一个家伙揍翻了,而他没再爬起来。”
“伤得很严重?”
布拉希尔苦笑道:“也许快要死了。”
林克吹声口哨,说道:“你揍人的时候,小子,他们就只有挨揍的份儿。”
“他自己把脑袋撞到了壁炉上。”布拉希尔解释道。他皱眉看着林克。
凡说道:“好了,没必要现在就担心。你要做的是往胃里填点儿吃的,再好好休息一下。来吧,唐尼,弄点烈酒来,让大家都放松放松。”她朝菲舍尔微笑道,“你坐着就好,我很快就做好早餐。”说完她匆匆离去。
林克倒了点威士忌,问道:“有人看见了吗?”
布拉希尔点头。“嗯……呃,不该看见的人。”他疲倦地叹了口气,“我想避避风头,唐尼,等我看看事情会变成什么样再说。”
“这个垃圾堆就是你家。”林克说道。他分别递了一杯威士忌给路易丝·菲舍尔和布拉希尔。那女人不看着他的时候,他就打量着她。
布拉希尔一口喝干了整杯酒。
路易丝·菲舍尔啜了一口,就咳了起来。
“要解酒的饮料吗?”林克问。
“不,谢谢你。”她说,“酒非常好。我只是淋了点雨,有点感冒。”
她一直握着酒杯,但没有再喝。
布拉希尔说:“我把车停在门口了。我得去把它藏起来。”
“我去就行了,小子。”林克允诺道。
“我还希望有人能去迈尔谷看看那边的事情怎么样了。”
林克点着头。“哈利·克劳斯会搞定的。我会打电话给他。”
“还有,我们两个都需要几件衣服。”
路易丝·菲舍尔开口了:“我得先卖了这几个戒指。”
林克的浅色眼睛一亮。他舔舔嘴唇,说道:“我知道有——”
“这可以等等,”布拉希尔说道,“戒指不烫手,唐尼。你不用费很多周折。”
唐尼看上去挺失望。
女人说道:“但是我没钱买衣服,除非——”
布拉希尔说道:“我们有足够的钱买衣服。”
唐尼看看这个女人,对布拉希尔说道:“而且你知道我总是能弄点钱来给你,小子。”
“谢谢,这个到时候再说。”布拉希尔把空杯子递向唐尼。唐尼给他倒满酒,他又说:“去把车子藏起来吧,唐尼。”
“放心吧。”金发男人走到凹室里去打电话,拨了一个号码。
布拉希尔喝干手中的酒。“累吗?”他问道。
她站起身走向他,从他手中拿走威士忌的空杯子,和她自己的酒杯一起放在桌上。她那杯几乎没动过。
他轻声笑起来,问道:“昨天晚上见到了太多醉鬼,都不想喝酒了吗?”
“是的。”她回答,但没笑,走回自己的椅子坐下来。
唐尼正在讲电话:“你好,是‘公爵’吗?……哦,我是唐尼,我家楼下停了辆车。”他描述了一下布拉希尔的双门车,“你能帮我藏起来吗?……是的……最好连同车牌也换了……是的,就现在,行吗?……好的。”他挂了电话听筒,回来对另外两个人说道,“搞定。”
“唐尼!”凡的声音从房间外的某个地方传来。
“来了!”他应声而出。
布拉希尔朝路易丝·菲舍尔俯下身体,压低声音说道:“别把戒指给他。”
她惊讶地凝视着他。“但是,为什么呢?”
“他会把你骗到地狱里去,自己跑了。”
“你是说他会欺骗我?”
他点点头,咧嘴一笑。
“但是你说他是你朋友,刚刚你又那么相信他。”
“就收留我这件事来说,他很好,会帮忙。”他安抚她,“他从来不出卖别人。但牵扯到钱,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总之,就算他没打算骗你,他找的那些买主也一定会认为这是赃物,连一半价钱都不会肯给的。”
“也就是说他是个——”她犹豫了。
“骗子。我们一度是监狱里的室友。”
她皱起眉头说道:“我不喜欢这样。”
凡来到门边,微笑道:“早餐准备好了。”
经过走廊的时候,布拉希尔一转身,犹豫不定,想向大门那边逃去,但当他接触到路易丝·菲舍尔的目光时,他控制住了自己,有些不好意思地咧嘴一笑,跟在她和金发女人身后走进餐厅。
凡没有和他们一起坐下。“我不能这么早就吃饭,”她告诉路易丝·菲舍尔,“我去给你放好洗澡的热水,铺好你的床,因为我知道你肯定筋疲力尽了。等你吃完,我就都搞定了。”
她走出去,压根不理会路易丝·菲舍尔礼貌的拒绝。
唐尼用叉子叉起一小段香肠,说道:“现在来说说戒指吧。我可以——”
“那不急,”布拉希尔说道,“我们还有钱过上一阵子。”
“也许吧,但是最好手里有钱跑路,万一出事就能用上。”唐尼把香肠放进嘴里,“多多益善。”
唐尼使劲咀嚼着。“好吧,比方说,咱们拿‘瘸子’本·德佩林当例子。你还记得本吧?坐牢的时候,在木匠室做事的那个,记得吧?就是那个一只脚不方便的高个子。”
“我记得。”布拉希尔回答得毫无热情。
唐尼戳起另一根香肠。“唔,本以前待过一个叫‘美好天堂’的地方,他——”
“我们认识他的时候,他待在笼子里。”布拉希尔说道。
“是的,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那都是因为本以为——”
这时凡进来了。“全都准备好了。”她告诉路易丝·菲舍尔。
路易丝·菲舍尔放下她的咖啡杯站起身。“这早餐真棒,”她说,“但我太累了,吃不了多少。”
她一离开房间,唐尼又继续说了:“就是因为——”
凡把路易丝带到公寓尽头的一个房间。房里摆着一张宽大的木头床,上面光滑的白色床罩已经掀开了。一件白色女式长睡衣和红色的浴袍放在床上,地板上还有一双拖鞋。金发女人在门口停下,伸出一只粉红色的手比画了一下,说道:“要是你还需要别的什么东西,叫一声就好。浴室在走廊另一头,我已经放好水了。”
“谢谢你,”路易丝·菲舍尔说,“你真是太好了,我实在太麻烦你——”
凡拍拍她的肩膀。“亲爱的,只要是布拉希尔的朋友,对我来说就不会是麻烦。好了,你赶紧去洗个澡,再好好睡上一觉。如果你想要什么,叫一声就行。”她出去关上门。
路易丝·菲舍尔站在房门内,缓慢而仔细地打量着这间摆着廉价家具的房间,然后走到床边,开始脱衣服。她穿上红色浴袍和拖鞋,把长睡衣挽在臂上,穿过走廊来到浴室。浴室里充满了温暖的水蒸气。她放了冷水到浴缸里,开始拿掉膝盖和脚踝上的绷带。
洗完澡,她在洗脸盆上方的小柜子里找到了新的绷带,重新裹好膝盖,但脚踝就算了。接着她穿好睡衣、浴袍和拖鞋,回到卧室里。布拉希尔已经在那儿了,背对着她站着,看向窗外。
他没有转身,卷烟冒出的烟雾上升到他头顶上,然后飘向他脑后。
她缓缓关上房门,背倚着门板,灵活的唇角带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傲慢微笑。
他没有挪动身体。
她慢慢地走到床边,坐在离他最远的一侧。她没再看他,只盯着墙上一幅马的照片,神色冰冷而骄傲。她说:“我还是我,但我会付清我的欠款。”这一刻,她声音中刻意做出的冷静变成了傲慢无礼,“是我给你惹了这个麻烦。好吧,现在,不管你想怎样使用我——”她耸耸肩。
他不疾不徐地从窗边转身走来,古铜色的眼睛和脸上没有一丝感情。他说:“好的。”他把香烟摁在梳妆台上的烟灰缸中,捻熄了火头,然后绕过床来到她身旁。
她站起来,挺直背脊,扬着头等他。
他贴着她站了一会儿,望着她,不掺杂个人感情地衡量她的美丽,仿佛她不是个有生命的人。跟着,他粗鲁地把她的头朝后推,吻了她。
她没有动,也没发出任何声音,把自己彻底交给他,任他抚弄。当他放开她,退后一步之后,她就和他一样,毫不动容,仿佛戴了一个面具。
他缓缓摇着头。“不,你可没做好你的工作。”突然,他的眼睛烧灼起来,揽她入怀。当他亲吻着她的嘴唇、双颊、眼睛和前额时,她攀住了他,喉头带出轻柔的笑声。
唐尼开门进来。他会意地斜睨着分开的两人,说道:“我刚打了电话给克劳斯。他说一吃完早餐就赶过来。”
“好的。”布拉希尔说道。
唐尼一边斜睨着两人,一边退了出去,关上了门。
“这个克劳斯是谁?”路易丝·菲舍尔问道。
“律师。”布拉希尔心不在焉地答道。他若有所思地皱眉看着地板。“我想他是我们最好的赌注,虽然我听说过他的事——”他不耐烦地住了口,“反正被逼得走投无路时,总得冒点儿险。”他眉头皱得更深了,“你最好是做好最坏的打算。”
她握住他的手,热切地说道:“我们离开这里吧。我不喜欢这些人。我不信任他们。”
他的脸色由阴转晴,再度一手揽住她的肩。但是门后忽然响起的门铃声转移了他的注意力。
门外静默了片刻,接着他们听到唐尼戒备的声音问道:“谁啊?”
他们听不到回答。
唐尼抬高了声音:“谁?”
又是一阵短暂的寂静,什么也听不到。房门外的地板上传来吱嘎的声音,打破了他们之间的静默。唐尼开了门,他五官都缩在了一起,脸上露出夸张的警戒之色。“条子,”他小声说,“从窗户走。”他整个人充斥着慎重的神色。
布拉希尔扭头看向路易丝·菲舍尔。
“快走!”她叫出来,把他推向窗户,“我不会有事。”
“当然,”唐尼说,“我和凡会照顾她。快跑,小子,脱了身再给咱们捎个话回来。身上钱够吗?”
“嗯。”布拉希尔吻着路易丝·菲舍尔。
“快走,快走!”她大喘着气。
他蜡黄的脸还是那么冷淡平静,言语还是那么简洁。他说:“我们很快就会再见的。”说完,他冲向窗子。窗户完全拉开的时候,他才刚刚跨出窗台,另一只脚立刻跟上。接着,他转过身,压低身子,朝路易斯·菲舍尔快活地咧嘴笑了。下一刹那,他就跳出了他们的视线。
她跑到窗边朝下看去,他已经从没打理过的后院的杂草丛中冒出头来。他的脑袋快速地左右转动,动作利落,看上去没有丝毫犹豫。他奔向左边的栅栏,跃过去,跳进隔壁邻居家的后院里。
唐尼拉住她的胳膊,把她从窗边拉回来。“别靠着窗,你会暴露他的行踪。他不会有事的,虽然说耶稣总是保佑那些挡住他去路的警察——如果说他们已经到了附近的话。”
公寓一楼大门的门板上传来极为沉重的撞击声。一个洪亮而威严的声音传来:“开门!”
唐尼朝大门的方向斜睨了一眼。“我想我最好是让他们进来,不然他们会把我的大门拆成一根根牙签。”他瞧上去挺乐在其中。
她茫然地凝视着他。
他看看她,看看楼下,又回头看看她,辩解道:“听着——我爱那小子,我爱他!”
大门上的撞击声越来越响。
“我想我还是去开门吧。”唐尼说着走了出去。
从敞开的窗户那端传来一声枪响。她跑到窗边,手按在窗台上,探身出去。
朝左五十英尺的地方,也就是那道长长的栅栏尽头那儿,布拉希尔蹲下身一动不动。那栅栏围住了附近几家的后院,尽头过去就是一条小巷子。路易丝·菲舍尔正看着,就听到又一声枪响,而布拉希尔跌倒在栅栏外的小巷中,再也看不到人了。她呜咽起来,都忘了呼吸。
大门的敲击声戛然而止,她缩回探出窗外的头,收回按住窗台的手,表情木然,像个机器人。她拉下窗户,却全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当一名满脸倦容、衣服皱巴巴的大个子男人出现在门口时,她就站在房间中央,挑剔地看着自己的手指甲。
男人问道:“他人在哪里?”
她抬起头,视线从指甲上落到他身上,目光仍是那么挑剔:“你说谁?”
男人担忧地叹口气:“布拉希尔。”他走向衣柜,拉开门,“你就是那个叫菲舍尔的女人?”他关上门,又走到窗户边,环视整个房间,但没看她,似乎对她没什么兴趣。
“我是路易丝·菲舍尔。”她对着他的背说道。
他拉开窗户,探身出去。“怎么样,汤姆?”他朝下面的某个人喊道。无论他听到了什么回答,房间里的人都听不到。
他转回身看她时,路易丝·菲舍尔已经收起了打量指甲时的专注。“我还没吃早餐呢。”他说。
唐尼的声音从公寓另一边的门道里传来:“我说了我不知道他去哪儿了。他把这女的往我这里一扔,就拼了老命跑了。他什么也没告诉我。他——”
一个令人不快的金属般的声音说道:“我打赌你肯定知道!”接着是一记重击发出的声响。
唐尼叫道:“就算老子知道,老子也不会告诉你,你这个大杂碎,你再敢打老子试试。”
金属般的声音说道:“如你所愿。”跟着又是一记重击声。
凡的声音尖利而饱含愤怒。她厉声尖叫:“住手,你这——”但声音也戛然而止。
大个子男人走到房门口,朝着公寓大门那头大喊道:“别管他们了,雷。”他回头对路易丝·菲舍尔说道,“穿上点衣服吧。”
“为什么?”她冷冷地问道。
“他们要你回迈尔谷。”
“回去干什么?”她似乎不相信他的话。
“我不知道,”他不耐烦地咕哝,“那可不关我的事。我们只管帮他们把你弄回去。好像是和什么戒指有关。某人母亲的戒指在家里丢掉了,而你正好同时从那房子里消失了。”
她抬高手掌,凝视着手上的戒指。“但这不是他母亲的戒指。这是他在巴黎买给我的,而且——”
大个子男人不耐烦地皱起眉。“行了,别跟我争辩这些。这关我什么事?布拉希尔那小子逃走的时候,有没有提起他会去哪儿?”
“我不知道。”她踏前一步,伸开双手,做了个恳求的手势,“他——”
“谁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抱怨着,根本无视被他打断的提问,“穿上你的衣服。”他朝她伸出一只手,“最好让我保管这些破烂。”
她迟疑了一下,然后把手指上的几个戒指都退下来,放到他掌心里。
“你动作快点,”他说,“我还没吃早饭呢。”他走出去,带上了门。
她匆匆穿好刚刚才脱下来的那些衣服,但没再穿她从布拉希尔家里来时穿的丝袜。她穿好衣服之后,回头瞥了一眼关着的房门,悄无声息地走到窗边,极小心、极慢地把窗子往上推。
满脸倦容的大个子男人打开门。“我刚刚从钥匙孔里偷看到了好东西。”他悠然说道,“行了,走吧。”
凡跟他在身后进来,满脸通红,声音尖利刺耳。“你们要把她带去哪里去?”她质问,“她什么也没做过。你们为什么不——”
“别说了,你别说了。”大个子男人乞求道,他的不耐烦似乎已经变成了无法忍受,“我只是警察,上头让我以盗窃案嫌疑犯的罪名带她回去。我跟这事儿没关系,我什么也不知道。”
“没事的,林克太太,”路易丝·菲舍尔自豪地说道,“我不会有事的。”
“但是你怎么能就这么出去?”凡抗议,转身对那大个子男人说道,“你得让她换几件像样的衣服。”
他叹口气,点点头。“随便你们,只要你们手脚快点儿,别跟我吵个没完就行了。”
凡匆匆走出去。
路易丝·菲舍尔问大个子男人:“他也是盗窃案嫌疑犯吗?”
他叹口气,无精打采地说道:“也许是这个罪名,也许是其他的。”
她说:“他什么也没做过。”
“好吧,我也什么都没做过。”他抱怨道。
凡拿了些衣物进来。有蓝色套装和帽子、黑色便鞋、丝袜和白衬衫。
“门就开着吧。”大个子男人说。他走出房间,倚在对面的墙上,这样他就能看见房间里的窗户。
路易丝·菲舍尔在凡的帮助下换衣服。她们两个躲在房间的角落里,以防被他看到。
“他们抓到他了吗?”凡轻声问道。
“我不知道。”
“我不信他们能抓到他。”
“希望如此。”
凡跪在路易丝·菲舍尔面前,帮她拉上丝袜。“在见到哈利·克劳斯之前,别让他们套出你的话。”她飞快地轻声说道,“你告诉他们,他是你的律师,你要先见他。我们会让他立刻赶去。他会把你弄出来的。”她猛地仰起头,“你没干过,对吧?”
“偷戒指?”路易丝·菲舍尔惊讶地问道。
“我不认为你会干这种事,”金发女人说道,“所以你根本不必——”
大个子男人不耐烦的声音传来:“快点——少唠叨,快穿衣服。”
凡说:“这么着急的话,你先走就是了。”
路易丝·菲舍尔拿着她借来的帽子到穿衣镜前戴好,再抹平了身上的长礼服,看着镜中自己的身影。
这身衣服没有她想象中那么不适合她。
凡说:“你真漂亮。”
门外的男人则说:“手脚快一点。”
路易丝·菲舍尔转身对凡说道:“再见,我——”
金发女人拥抱了她。“什么都不用说。你两个小时之内就会回这儿来。哈利会让这些蠢货们明白,他们不可能把这种事情强加在你头上。”
大个子男人又说:“快点。”
路易丝·菲舍尔走过去,和他一起走向大门口。
他们经过起居室门口的时候,唐尼从沙发上起身,轻松地叫道:“别让他们吓着你,宝贝。我们会——”
一个高大的褐衣男人一巴掌按在唐尼脸上,把他摁回沙发。
路易丝·菲舍尔和大个子男人出了门。布拉希尔原来停车的大门前现在停着一辆警车。十几个老老少少围在这儿,十分认真地注视着她走出来的这扇大门。
一名制服警员把其中一些人推开,给她和大个子男人让出路来,然后领着他们上了人群后面的车。“带她走吧,汤姆。”他朝司机喊了一声,然后车子驶离了此地。
大个子男人闭上眼,轻轻呻吟一声。“天哪,我都累死了。”
车子穿过七个街区,停在街角一幢四四方方的红砖大楼前。大个子男人扶着女人下了车,领她穿过两个巨大的磨砂地球仪中间,进入大楼。他们走进一个房间,里面有个穿着制服的秃头胖警察,坐在高高的办公桌后面。
大个子男人说道:“这是迈尔谷那边要的路易丝·菲舍尔。”他一手伸进口袋里,把她的戒指扔到办公桌上,“我想,这大概就是他们要的东西。”
秃顶男人说道:“干得好。抓到那家伙了吗?”
“在医院吧,我想。”
路易丝·菲舍尔转过身看他:“他——他伤得很重吗?”
大个子男人抱怨道:“我怎么会知道。我就不能是猜的吗?”
秃顶男人大叫一声:“卢克!”
一名留着两撇白色小胡子的瘦警察走进来。
胖男人说道:“把她带到皇家套房去。”
路易丝·菲舍尔说道:“我要见我的律师。”
三名警察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她。
“他叫哈利·克劳斯,”她说,“我要见他。”
卢克说:“往这边走。”
她跟着他走过一条什么都没有的走廊。走到尽头的时候,卢克打开一扇门,侧身让她先进去。门内是一个小房间,里面有一张行军床、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和几本杂志。窗子挺大的,但是安上了粗粗的铁窗栅。
她站在房间中央,转过身又说了一遍:“我要见我的律师。”
白色小胡子男人摔上门,她还能听见锁门的声音。
两小时之后,他端着食盘回来了。盘子里有一碗汤、几片冷肉和一片面包,外加一杯咖啡。
她那时正躺在行军床上,瞪着天花板。她坐起身,倨傲地看着他。“我要见——”
“别又来了,”他不耐烦地说道,“我们和你一点儿关系也没有。等迈尔谷的那些家伙来了,你再跟他们说吧。”
他把食物放在桌上就走了。她吃光了他拿来的食物。
一直到傍晚都快过去,门才再次打开。“你们要的人,交给你们了。”白色小胡子男人说着,站到旁边让他的同伴进来。来的是两个男人,都是中等个头,穿着色调暗淡的衣服。其中一个胸肌发达,面色红润;另一个稍瘦一些,年纪也大一点。
面色红润的那个上下打量着路易丝·菲舍尔,很满意地朝她咧嘴一笑。另一个说道:“我们希望你跟我们一起回迈尔谷,菲舍尔小姐。”
她从椅子里起身,戴上帽子,披上外套。
“就是这样,”年纪大的那个说道,“你不给我们惹麻烦,我们自然也对你客客气气。”
她好奇地看着他。
他们来到街边,上了一辆灰扑扑的蓝色轿车。胸肌发达的男人在前面开车,路易丝·菲舍尔坐在他后头,旁边是年纪大的那个。他们走了一遍她和布拉希尔今天早上走过的路。
在离城之前,她说了一次话。她说:“我要见我的律师。他叫哈利·克劳斯。”
坐她身旁的那个男人正在嚼口香糖,嘴唇咂吧了半天,然后才非常有礼貌地告诉她:“我们现在不能停车。”
她还来不及回答,握方向盘的那个男人头也不回地开口了。“布拉希尔到底是怎么打死他的?”
路易丝立刻说道:“那不是他的错,他是——”
年纪大的那个瞧了一眼开车的男人,打断她:“别管了,皮特,让检察官自己去查。”
皮特说道:“好吧。”
这个女人转头看向身边的警察:“他——布拉希尔他受伤了吗?”
他久久审视着她的脸,才轻轻一点头。“我听说他吃了颗子弹。”
她睁大眼睛。“他挨枪了?”
他再次点头。
她伸出双手拉住他的前臂。“有多严重?”
他摇头。“我不知道。”
她的指甲掐进了他胳膊里。“他们逮捕了他吗?”
“我不能告诉你,小姐。我想地区检察官不喜欢我这么做。”他又咂吧着嘴,嚼他的口香糖。
“但是,拜托你告诉我。”她不肯放弃,“我必须得知道。”
他再次摇头。“我们没拿一堆问题来烦你,你也别来烦我们。”
第三章 结局
仪表板上的时钟显示这时已经快到九点了,夜色深浓。路易丝·菲舍尔和押解她的两名警员刚刚经过一幢正方形大楼。那大楼上闪着霓虹灯,上书“迈尔谷木材公司”的字样。接着,他们转进一条显然是市中心的街道,尽管街两边并没有多少那种占地很广的大房子。十分钟之后,车子在一幢灰色公共建筑前的石柱旁停了下来。司机下了车,另一个男人为路易丝开了门。他们带着她走进这幢灰色的大楼。
屋子里有三个男人。一个六十来岁,一脸苦相,花白的头发和胡子都参差不齐。他正斜靠在椅子里,脚搁在凌乱的黄色办公桌上。他戴了顶帽子,却没穿外套。另外一个是一脸苍白的年轻金发男人,跨坐在房间另一端档案柜前的椅子上。他正在说话:“……于是,这个旅行推销员就问那个农夫,他能不能在他家借住一晚,而且——”路易丝·菲舍尔和她的两名同伴正好进来,打断了他的话。
第三个男人背对着窗户站在那里。他中等身材,身形瘦削,三十出头的样子,薄唇,脸色苍白,穿着一身褐红相间的华丽衣服,衣领很挺。他快步走到路易丝·菲舍尔面前,笑起来的时候露出了白白的牙齿。“我是哈利·克劳斯,他们不让我在那儿见你,所以我就先到这儿来等你了。”他语速很快,语气笃定,“别担心,我全都搞定了。”
讲故事的金发男人犹豫了一下,换了个姿势。从城里带路易丝·菲舍尔回来的两名警员很不悦地看着律师。
克劳斯又笑了,这回带着更为彻底的笃定。“你们知道她在和我谈过之前,是不会告诉你们任何事的,对吧?好了,到底行不行呢?”
脚搁在桌上的警员说:“行啦,行啦。”他看看站在女人身后的两个男人,“如果塔夫特的办公室没人,让他们用那里。”
“谢谢。”哈利·克劳斯从椅子上拿起一个褐色公文包,手挽着路易丝·菲舍尔的胳膊,带着她转个方向,跟在胸肌发达面色红润的男人身后。
那个男人领着他们在走廊里只走了几英寸的距离,就来到一个和刚刚那个房间很相似的地方。他没有和他们一起进去。他说:“你们说完就回来。”等他们进去了,他就甩上了门。
克劳斯扭头瞅瞅房门。“都是些游手好闲的家伙。”他愉快地说道,“我们会给他们一个教训的。”他把公文包扔在桌上,“坐吧。”
“布拉希尔呢?”她说,“他——”
他大大地耸起肩,肩膀几乎能碰到耳朵了。“我不知道。我没法从那些家伙嘴里问出什么来。”
“那就是说——”
“那就是说他跑了。”他说。
“你认为他能跑掉吗?”
他再次耸耸肩。“我们总可以如此期望。”
“但有一个警察告诉我他中了枪,而且——”
“这只说明他们期望如此,没有任何实际意义。”他双手按住她的双肩,把她推到椅子边坐下。“在我们有确切的东西可以担心之前,白白担心也是没用的。”他拉过另一张椅子,挨着她坐下,“现在我们先来担心你的事吧。我想知道——不要加油添醋,我只要知道发生了什么,是怎么发生的。”
她疑惑地蹙起眉头。“但你刚跟我说你搞定——”
“我跟你说的是我已经全都搞定了,这没错。”他轻拍她的膝盖,“我已经搞定了你的保释,所以一等他们循例问完你几个问题,你就可以走出这个地方了。但是我们先要决定你应该怎么回答他们。”他锐利的目光从帽檐下透出来,落在她身上,“你想帮布拉希尔,是吗?”
“是的。”
“那就行了。”他又轻拍她的膝盖,这回手就搁在了她膝上,“现在,把事情全部跟我说一遍,从头开始说。”
“你是说从我第一次遇到凯恩·罗布森讲起吗?”
他点头。
她叠起双膝,正好赶走他的手。她望着对面的白墙,却没有真的在看。她激动地说道:“我们并没有做什么不对的事,我们不应该受这些折磨。”
“别担心。”他声调轻松,信心十足,“我会让你们两个摆脱这件事的。”他递给她一个闪亮的烟盒,供她取烟。
她拿了一根,倾身凑向他的打火机点着。她保持着前倾的姿势,问道:“今晚我不必待在这里吧?”
他拍拍她的脸颊。“我想是的。他们盘问你的时间不应该超过一个小时。”他的手又落到她膝上,“我们两个越快搞定,他们就会越早放你走。”
她深深吸了口气,直起身靠回椅背上。“没多少事可说。”她开始说话,每一个字都咬得很清楚,好让她的口音不影响别人的理解,“我是在瑞士的一个小地方认识他的。当时我身上一分钱也没有,也没有朋友。他喜欢我,而且他很有钱。”她用夹着烟的手比了比,“所以我答应了他。”
克劳斯同情地点点头,手指在她膝上动来动去。
“他在巴黎买衣服给我,还有那些珠宝。那些不是他母亲的东西,是他给我的东西。”
律师仍点着头,手指头又在她膝上动来动去。
“然后,他就把我带到这儿——”她把还在燃烧的烟头按在他手背上,“我住在他的——”
克劳斯连忙缩回手,凑到嘴边,吮着他的手背。“你干什么?”他愤怒地质问。他的手背正挡在嘴边,捂住了他的声音。然后他放下手,看着手背上的灼伤。“如果你有什么不乐意的,你可以说出来,行吗?”
她没有微笑。“我‘鹰语’说得不好,”她说,故意加重了她的口音,“我在他家住了两星期——其实不到两星期——直到——”
“如果不是为了布拉希尔,你这些麻烦应该丢给另一个律师。”他撅嘴吹着手背的灼伤。
“直到昨天晚上,”她继续说道,“我发现我再也没有办法忍受他了。我们大吵一架,然后我走了。我走的时候跟来的时候一模一样,穿着同样的晚礼服,带……”
电话铃响时,她就快说完了。律师走到桌前,拿起话筒。“喂?……是……只要再一两分钟……好的。谢谢。”他转身过来,“他们等得不耐烦了。”
她从椅子里站了起来,说道:“我马上就结束。然后警察来了,他跳窗逃出去,他们就以偷窃那些戒指的罪名逮捕了我。”
“他们逮捕你以后,你跟他们说了些什么吗?”
她摇头。“他们没有让我开口,没人想听我讲话。没人在意这件事。”
路易丝·菲舍尔和克劳斯离开法院大楼的时候,一名穿着皱巴巴的蓝色衣服的年轻男人迎了上来。他脱下帽子夹在腋下。“菲舍尔小姐,我是《迈尔谷报》的记者,你们可否——”
克劳斯笑着说道:“现在无可奉告。明天早上你到旅馆来找我,到时候我会给你一份声明。”他递了张名片给那个记者,清了清嗓子说道,“我们现在要去找点吃的。也许你可以告诉我们去哪里吃——或者你愿意跟我们一起去。”
年轻人脸上一亮。他低头看看手中的名片,再抬头看着律师。“谢谢你,克劳斯先生,我很乐意。拐角那里的小酒馆就不错。这个时刻还开门的店里,那是最好的一家。”说着他转向南面,“我叫乔治·邓恩。”
克劳斯和他握手,说道:“很高兴认识你。”路易丝·菲舍尔则点头微笑。三人顺着街道走过去。
“康罗伊怎么样了?”
“他还没清醒呢,”年轻男人回答,“他们还不知道他伤得有多严重。”
“他在哪儿?”
“还在罗布森家里。他们不敢移动他。”
他们转过拐角。克劳斯问道:“有布拉希尔的消息吗?”
记者伸长脖子,越过路易丝·菲舍尔去.看这位律师。“我还以为你已经知道了。”
“知道什么?”
“知道——知道大家都想知道的事啊,当然就是说这个。”
他领着两人走进一家贴着白色瓷砖的餐厅。他们三个在一张桌子前坐下。那十几个人坐在吧台和桌边的人都注视着路易丝·菲舍尔,窃窃私语。
路易丝·菲舍尔坐在邓恩为她拉出来的椅子上,从餐桌上的架子上拿来一份菜单,似乎毫不在意别人对她的兴趣,抑或根本就没注意到。她说:“我饿死了。”
一名留着两撇外翘小白胡子的秃顶胖男人和他们隔着三张桌子。他坐在那儿,在邓恩走到自己椅子边的时候与他视线相交,动了动脑袋算做打了招呼。
邓恩说:“失陪一下——那是我老板。”他走到小胡子男人桌前。
克劳斯说:“他是个好男孩。”
路易丝·菲舍尔说:“我们得打个电话给林克。他们肯定有布拉希尔的消息。”
克劳斯两侧嘴角往下一撇,摇摇头。“你能信任县政府的电话交换机?”
“但是——”
“得等到明天。反正现在很晚了。”他看看手表,打了个哈欠,“和这小鬼玩玩吧,也许他知道些什么。”
邓恩回到他们这一桌来。他两颊通红,似乎很困窘。
“有什么消息吗?”克劳斯问道。
年轻人猛摇头。“哦,没有!”他刻意强调。
一名侍者走了过来。路易丝·菲舍尔点了汤、牛排、土豆、芦笋、色拉、奶酪和咖啡,克劳斯点了炒鸡蛋和咖啡,邓恩要了派和牛奶。
侍者走开之后,邓恩忽然双眼圆睁,视线越过了克劳斯。路易丝·菲舍尔转头,顺着记者的视线看过去。凯恩·罗布森正走进餐厅,身边跟着两个男人。其中胖胖的、面色苍白、年轻一些的那位微微一笑,抬起帽子向他们致意。
路易丝·菲舍尔压着声音对克劳斯说道:“他就是罗布森。”
律师并未转头。他说:“没关系。”他把他的烟盒递给她。
她拿了根烟,视线没有从罗布森身上挪开。罗布森看见她的时候,摘下帽子鞠了一躬。然后他和两名同伴说了两句,就朝她走来。他脸色苍白,黑色的眼睛闪着光。
他走到他们桌前时,她已点着了烟。“嗨,亲爱的。”他在她正对面的空椅子上坐下,转头瞧了记者一会儿,漫不经心地说道,“嗨,邓.99lib?恩。”
路易丝·菲舍尔说道:“罗布森先生,这位是克劳斯先生。”
罗布森没去看律师。他对这个女人说道:“你的保释金搞定了吗?”
“你都看到了。”
他嘲弄地一笑:“我本来想交代一声,如果你凑不到钱,我可以先垫上,但我给忘了。”
一时间他们都陷入了沉默。接着,她说:“明天早上我会派人去取我的衣服。你能让伊图先打好包吗?”
“你的衣服?”他大笑,“在我捡到你时,你除了身上穿的,身边一针一线都没有。让你的新男人给你买新衣服吧。”
年轻的邓恩满脸通红,尴尬地盯着桌布。克劳斯面无表情,但眼睛炯炯发亮。
路易丝·菲舍尔温和地说道:“如果你离开太久,你的朋友们会想念你的。”
“让他们想去。我要和你说话,路易丝。”他不耐烦地对邓恩说道,“你们两个为什么不闪到一边去,爱干什么干什么?”
记者从椅子上跳起来,口齿都不清了:“当……当然,罗……罗布森先生。”
克劳斯询问地看向路易丝·菲舍尔。她点了头,却几乎看不出来。于是克劳斯起身和邓恩一起离开。
罗布森说道:“回到我身边,我就结束戒指的那些蠢事。”
她好奇地看着他。“你要我回去,哪怕你知道我很讨厌你?”
他点头,露齿一笑。“那样我还觉得更有意思呢。”
她眯起眼,审视着他的脸,然后问道:“迪克怎么样了?”
他的脸色和声音一下子充满不加掩饰的恶意。“他活不了多久了。”
她看起来很惊讶。“你讨厌他?”
“我不讨厌他——我也不爱他。你和他太喜欢彼此了。我绝不会让家里的男食客和女食客像这样搅在一起。”
她轻蔑地微笑。“原来如此。好吧,假如我和你回去,又如何呢?”
“我会和那些人解释,戒指的事就是一场误会。你只是以为我已经把它们送给你了,就这样。”他逼近了注视着她,“但是你的男朋友布拉希尔就没有转圜的余地了。他罪有应得。”
她的表情完全显露不出她的心思。她朝桌子那端微微倾身,小心地说道:“如果你真像你自以为的那么危险,那我会不敢跟你回去——与其那样,我宁可去坐牢。但我并不怕你。事到如今你应该知道,你根本没办法如何伤害我,你还应该知道我非常善于照顾好我自己。”
“也许你要学的还很多呢,”他回答得很快,接着就恢复了他冷静客观的口吻,“好吧,那你的答复是什么?”
“我不是个傻瓜,”她说,“我没有钱,也没有可帮我的朋友。这两样你都很有,而我并不害怕你。我想试着做出对我最好的选择。首先,我会试着不靠你来解决这次的麻烦,应付眼前的难题。如果做不到,我再回来找你。”
“如果到时候我还要你的话。”
她耸耸肩。“是的,那当然。”
路易丝·菲舍尔和哈利·克劳斯在次日清晨来到林克家门前。
凡为他们开了门。她一手揽住路易丝·菲舍尔。“看吧,我说过了,哈利会把你弄出来的。”她立刻转头问律师,“你没让他们关她一整夜吧?”
“没有,”他说,“但是我们没赶上最后一班火车,所以只好在旅馆住了一夜。”
一行人进了起居室。
伊芙琳·格兰特从沙发里起身。她冲向路易丝·菲舍尔,口里直道:“是我的错,全都是我的错!”她的眼睛又红又肿,接着又开始大哭。“他跟我提过唐尼——林克先生——我想他一定会来这里,我就打了电话过来,结果被爸爸抓住了。他去报了警。我只是想帮他——”
唐尼站在门道里抱怨道:“闭嘴,别说了。不要开口了!”他暴躁地对克劳斯说道,“她已经又哭又叫一个小时了。她把我弄疯了。”
凡说:“别再说那孩子了,她很难过。”
唐尼说:“她活该。”他转头对路易丝·菲舍尔笑道,“嗨,宝贝,一切顺利吗?”
她说:“你好。我想算是顺利吧。”
他看向她的手。“你的戒指哪儿去了?”
“我们不得不留给警察。”
“我告诉过你!”他声音变得冷酷起来,“我告诉过你,你就应该让我卖掉它们。”他转向克劳斯,“你能弄回来吗?”
律师不置一词。
凡扶着伊芙琳坐回沙发,安抚着她。
路易丝·菲舍尔问道:“你们有没有——”
“布拉希尔吗?”唐尼没等她说完就先开了口。然后他点点头。“有啊,他没事。”他的视线往前落在沙发上的女孩身上,然后压低声音飞快地说道,“他现在人在山顶疗养院里,城外面那个——应该还在观察期吧。你知道他身体一侧受了枪伤。但他会好起来的——贝利大夫会照顾他,会让他焕然一新的。他——”
路易丝·菲舍尔陡然睁大眼睛,手按住自己的喉咙。“但是他——你说的是拉尔夫·贝利医生吗?”她厉声问道。
唐尼点着头。“是啊,他人很好。他会——”
“但他是凯恩·罗布森的朋友!”她尖叫出声,“我见过他,就在罗布森家里,”她扭头看着律师,“昨天晚上他还和罗布森一起去了那家餐厅,就是那个胖子,胖胖的那个。”
男人们都瞪着她。
她抓住克劳斯的手臂摇晃起来。“他昨天晚上肯定就是为这件事去的——他去找罗布森,问他该怎么做。”
凡和伊芙琳已经从沙发上起身,都在听她说话。
唐尼开口了:“呃,也许不会有事的。医生是个好人,我想他不会——”
“闭嘴!”克劳斯吼道,“事情麻烦了——该死的,非常麻烦。”他皱起眉,深思地问路易丝·菲舍尔,“有没有可能弄错了?”
“绝对没有。”
伊芙琳挤进两个男人中间,和路易丝·菲舍尔面对面。她又大哭起来,但现在是气得大哭。
“为什么你要害他到这种地步?既然你有这么多麻烦,为什么要去找他?他们把他关进牢房全是你的错——让他坐牢他一定会发疯的!如果不是因为你,什么事也不会发生。你——”
唐尼碰碰伊芙琳的肩膀。“我看我得狠狠揍你一顿了。”
她从他身边哭着跑开。
克劳斯说:“看在老天爷的分上,别再说这些废话了。来想想我们可以怎么做吧。”他再次皱眉看着路易丝·菲舍尔,“昨天晚上罗布森有没有和你说起和这有关的事?”
她摇头。
唐尼说道:“唔,听着。我们应该马上去把他弄回来。这不——”
“那容易。”克劳斯重重地讥讽道,“如果他在那里会有不测的话——”律师一耸肩,“事情都已经发生了。我们要去弄清楚他现在的状况。你能见到他吗?”
唐尼点头。“当然可以。”
“那就去见他。让他明白出了什么事,看看能怎么办。”
唐尼和路易丝·菲舍尔从后门离开,穿过后院走进巷子里,一直走出了两个街区远。他们一路留意,没有发现有人跟在他们后面。
“我想后面没尾巴了。”唐尼说,领头走向一个十字路口。
下一个拐角那里有个车库兼修理厂,一名黑人正在笨手笨脚地修一个引擎。
“你好,托尼,”唐尼说,“借我辆车。”
黑人一边好奇地看着路易丝·菲舍尔,一边说道:“当然没问题。就角落里那辆吧。”
两人上了一辆黑色轿车,驶了出去。
“这不公平。”唐尼说,然后又加了一句,“我要把他弄出来。”
路易丝·菲舍尔很沉默。
半小时后,唐尼将车开进一条大路,路的尽头能望见一幢白色的建筑。“就是那个。”他说。
他们把车留在大门口,从一个写着“山顶疗养院”字样的黑底金字的标志底下走过,进入一间办公室。
“我们来看望李先生。”唐尼告诉坐在柜台后面的护士,“他在等我们。”
护士紧张地舔舔嘴唇,说道:“二○三室,就在楼梯口旁边。”
他们沿着漆黑的楼梯上到二楼。“就是这里。”唐尼说着停下脚步。他没敲门就直接打开,招手让路易丝·菲舍尔进去。
布拉希尔平躺在床上,脸色比平常更显蜡黄。除了他之外,房内还有另外两个男人。其中一个就是逮捕路易丝·菲舍尔的那名倦容满面的大个子男人。他说:“我不能让你们任何人来见他。”
布拉希尔从床上半直起身,朝路易丝·菲舍尔伸出一只手。
她绕过大个子男人走到床边,握住他的手。“哦,我很抱歉——对不起!”她喃喃低语。
他露齿一笑,却没有一丝愉悦。“运气太背,没事儿。我就是害怕这些该死的窗子。”
她俯下身去亲吻他。
大个子男人说道:“行了,行了。现在你们得走了。我倒了血霉,要负责这摊子事。”
唐尼上前一步要去床边。“听着,布拉希尔,这里——”
大个子男人伸出一只手,软弱无力地把唐尼推了回去。“滚开,你在这儿晃荡什么?这儿没你什么事。”说着,他一只手搁在路易丝·菲舍尔的肩膀上,“请你走吧,拜托。跟他说声再见——也许过一阵子你就能见到他了。”
她又亲吻了布拉希尔,然后站起身。
布拉希尔说道:“唐尼,能帮我照顾她吗?”
“当然,”唐尼允诺,“别让他们吓着你。我会让哈利来看你——”
大个子男人咆哮起来:“说个再见要一整天吗?”
他抓住路易丝·菲舍尔的手臂,把她和唐尼赶了出来。
两人沉默着走回轿车,开车回市区的路上也没人说话。车子进了市区,路易丝·菲舍尔才开口:“你能好心地借我十美元吗?”
“没问题,”唐尼从方向盘上收回一只手,塞进裤子口袋里,翻出两张五元钞票给她。
接着她就说:“我想去火车站。”
他一皱眉:“干什么?”
“我想去火车站。”她又说了一遍。
车子一开到火车站,她就下了车。
“非常谢谢你。”她说,“别等我,我晚点儿就会回去。”
路易丝·菲舍尔走进车站,在报摊买了包烟。然后,她走向公共电话亭,要求拨打长途电话,然后拨通了迈尔谷的号码。
“喂,是伊图吗?……罗布森先生在吗?我是菲舍尔……是的。”她等了等,“喂,凯恩……好吧,你赢了,如果你昨天晚上就把你知道的事告诉我的话,你就用不着等到现在了……是……是的,是的。”
她把话筒挂回去,凝视了很久。然后她离开公共电话亭,走向售票窗口,说道:“一张去迈尔谷的车票——单程——谢谢。”
房间很大,天花板很高,家具全是黑橡木的。凯恩·罗布森把自己舒舒服服地埋在一张大椅子里。他胳膊肘旁边有一张小桌子,上面摆着一套包银水晶咖啡杯组、一个半满的包银水晶细颈水瓶、几只玻璃杯、香烟和烟灰缸。壁炉的火光掩映中,他目光闪烁。
十步远的地方,路易丝·菲舍尔半朝着他半朝着炉火,坐在一张小一些的椅子上,身姿挺拔。她身着一袭浅色睡衣,脚上是同色调的拖鞋。
整栋房子里的某个地方传来午夜整点报时的钟声。罗布森仔细听了听,然后才开口:“你正在犯严重的错误,我亲爱的,你太自以为是了。”
她打了个哈欠。“我昨天晚上几乎没睡,”她说,“我太困了,困得没法被你吓着。”
他站起身,对她露齿一笑。“我也没怎么睡。我们是不是应该在上床睡觉之前,先去看望一下病人?”
此时,一个骨瘦如柴的中年女护士进入房间,气喘吁吁地说道:“康罗伊先生恢复了意识,我很确定。”她说。
罗布森抿紧双唇,双眼迅速掠过一道光,然后就平稳下来。“打电话给布莱克医生,”他说,“他会希望立刻知道此事的。”他转向路易丝·菲舍尔,“我先上去陪他,等她打完电话我再过来。”
路易丝·菲舍尔也站了起来。“我和你一起去。”
他撅起嘴。“我不知道这样是否合适。也许见到太多人引起的激动——我是指突然看见你又回来了——可能对他不好。”
护士这时已经离开了房间。
路易丝·菲舍尔大笑,但罗布森装作没看见,又道:“不,亲爱的,你最好还是待在这里吧。”
她说:“我不会待在这里。”
他耸耸肩。“很好,但是——”他话没说完就上楼去了。
路易丝·菲舍尔跟在他身后也上楼去,但脚步没有他快。然而当她来到病房门口时,她还是及时地捕捉到了康罗伊那双极度害怕的眼睛。接着,他那裹着裹着绷带的脑袋就倒回枕头上了。
罗布森就站门里面,轻声说道:“啊呀,他又昏过去了。”他眼中没有一丝担忧。
她露出探究的眼神。
两人就站在那儿,瞪视着彼此,直到日裔管家来到门口说:“有一位自称布拉希尔的先生要见菲舍尔小姐。”
罗布森的脸上缓缓浮现出某个人想到私密笑话时的表情。他说:“把这位布拉希尔先生带到起居室,菲舍尔小姐马上就下来。另外打个电话给副警长。”
罗布森朝着这个女人微笑。
“如何?”
她一言不发。
“你怎么选?”他问道。
护士走进来。“布莱克医生不在家,我留了口信。”
路易丝·菲舍尔说:“我认为你不该让康罗伊先生一个人待在这儿,乔治小姐。”
布拉希尔站在起居室中央,两脚大大地分开,以保持身体的平衡。他的左手臂下垂着,绑在身体左侧。他穿着一件黑色上衣,扣子一直扣到喉咙;他的脸仿如一张令人毛骨悚然的蜡黄面具,两眼愤怒地烧红了。他从牙缝里挤出话来:“他们告诉我说你回这里来了。我得亲眼看看。”他朝地板吐了口口水,“婊子!”
她踏出一步。“别傻了,我——”这时护士跑过门道,她就住了口,急切地问道,“乔治小姐,你这是在做什么?”
护士说:“罗布森先生说我也许可以试试打电话给韦伯太太家,去找布莱克医生。”
路易丝·菲舍尔转过身,停下脚步,踢掉拖鞋,脚上只穿着袜子就快步跑上楼梯。康罗伊的病房门关着,她一把推开。
罗布森正俯在病人上方,双手抓着病人裹着绷带的脑袋,正在将病人的脸朝下压进枕头里。
他的两根大拇指正用力地按住病人的后脑勺..,仿佛他全身的重量都压在那两根指头上。他面露疯狂之色,嘴唇湿漉漉的。
路易丝·菲舍尔尖叫着喊了一声“布拉希尔!”,然后自己扑向罗布森,用指甲抓着他的双腿。
布拉希尔走进屋来,摇摇晃晃地像是看不见路,左臂仍绑在身上。他挥出右拳,但落了空,拳头离罗布森的脸足有一步之遥。罗布森两次打中了他的脸,但他像是毫无知觉,又挥出一拳打中了罗布森的腹部。菲舍尔死死地抓住罗布森的脚踝,让他无法稳住身体,结果罗布森重重地摔倒在地。
病床上,病人正试图坐起身来,护士忙着照顾他。他脸上流下泪水,不住地啜泣:“他扶我上车的时候,绊着了一根木头。他就用这根木头狠狠地敲了我的脑袋。”
路易丝·菲舍尔扶着布拉希尔背靠着墙坐在地板上,用她的手帕擦干净他的脸。
他睁开眼睛,喃喃道:“这家伙是个疯子,对不对?”
她伸出一只胳膊环住他,大笑起来,喉咙里发出细细的哼声。“所有的男人都是疯子。”
罗布森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
这时屋外一阵喧闹,三个男人冲了进来。
最高的那个看看罗布森,再看看布拉希尔,咯咯地笑了起来。
“原来我们那个不喜欢医院的小伙子在这儿。”他说,“还好他不是从健身房里逃出来的,不然他肯定要打伤某个人了。”
路易丝·菲舍尔退下手上的戒指,放在罗布森左脚边的地板上。
太多人曾经活过
这个男人的领带如落日一般橙红。他身材魁梧,个子高,人也胖,没有一点儿温和的气质;一头中分的黑发平贴在头皮上,脸颊丰满结实;那套衣服非常合身,一看就知道很舒适;甚至他紧紧贴在脑袋两边的粉色小耳朵,都是各具特色的细节的一部分,共同组成了这个浑然一体的外表。他得有三十五岁,或是四十五岁。
他坐在塞缪尔·斯佩德的办公桌旁边,身子微微前倾,越过他的马六甲白藤拐杖,说道:“不。我要你弄清楚他出了什么事。但我希望你永远不要找到他。”他那凸出的绿眼珠冷冷地凝视着斯佩德。
斯佩德坐在椅子里,身体后仰。他的脸型、下颌、嘴巴和鼻孔都呈V字,眉毛很浓,一副撒旦的造型,却不会让人讨厌。他的表情就和他的声音一样,礼貌地表达出兴趣来。“为什么?”
绿眼睛的男人轻声开口,声音很有自信:“我可以告诉你,斯佩德。你有我希望在私家侦探身上看到的信誉,所以我到你这儿来了。”
斯佩德点点头,但没做出任何承诺。
绿眼睛的男人接着说道:“而且,任何公平的价格我都能接受。”
斯佩德照旧点点头。“我也可以接受。”他说,“但是我得知道你想买什么。你想知道这位——呃,伊莱·黑文出了什么事,但是你不关心事实真相?”
绿眼睛的男人放低音量,但是神态上没有其他变化。“某种程度上来说,是的。比方说,如果你找到了他,并且搞定他,让他永远离开,这对我来说会更值钱。”
“你是说,哪怕他不想离开?”
绿眼睛男人说道:“他要是不肯离开,你就更加要搞定他。”
斯佩德微笑着摇摇头。“照你的说法,也许再多的钱也不够。”他从椅子扶手上抬起他那又长又粗的手,摊开了,“好吧,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科利尔?”
科利尔的脸微微红了,但是他的眼睛仍旧眨也不眨,冷冷地凝视着斯佩德。“这个男人有个妻子。我喜欢她。他们上周去划船,而他突然离开了。如果我能说服她他再也不会回来了,她就有可能和他离婚。”
“我想和她谈谈。”斯佩德说道,“这个伊莱·黑文是什么人?他做了什么?”
“他是个坏蛋。他什么也不干,就写点诗什么的。”
“你能告诉我什么有用的消息吗?”
“他的妻子没什么不能告诉你的。她叫茱莉亚,你去问她。”科利尔站起身,“我有些熟人。也许之后我能从他们那里给你弄到点儿消息。”
一个身量小巧的二十五六岁的女人打开了公寓的门。她那身粉蓝的连衣裙上装饰着银色的纽扣;胸部很丰满,身形却很苗条,肩膀笔直,髋部窄窄的,而且带着一种骄傲的神情。这种神情要是放在不那么优雅的人身上,就成了傲慢自大。
斯佩德问道:“黑文太太?”
开口之前她犹豫了一下:“是的。”
“吉恩·科利尔让我来见你。我叫斯佩德,是个私家侦探。他想让我找到你丈夫。”
“你找到了吗?”
“我告诉他说我得先和你谈谈。”
她的微笑不见了。她严肃地审视着他脸上每一个细节,然后说:“当然。”她退后一步,把门拉开。
当他们面对面在椅子上坐下,她问道:“吉恩跟你说了为什么他想找到伊莱吗?”他们所在的这个房间里的家具都很廉价,还能俯视楼下的操场。小孩子们在那里吵吵闹闹。
“他说如果你知道他再也不会回来了,你就会遵从你的理智。”
她一言不发。
“他以前像这样消失过吗?”
“常有的事。”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是个骄傲自大的男人。”她平心静气地说道,“那是在他清醒的时候。他喝了酒的话就一切正常,除了对待女人和钱。”
“那他很多方面还是不错的。他以何为生?”
“他是个诗人。”她答道,“但是没人以此为生。”
“嗯?”
“噢,他时不时地突然弄到一些钱。他说是打牌和赌马得来的,我不知道。”
“你们结婚多久了?”
“四年,差不多吧。”
他挖苦地微笑着。
“一直都在旧金山?”
“不,第一年我们住在西雅图,然后才来到这里。”
“他是西雅图人?”
她摇头。“特拉华州的某个地方。”
“哪里?”
“我不知道。”
斯佩德浓黑的眉毛微微皱起。“你是哪里人?”
她甜甜地说道:“你不是在追求我吧。”
“你才像是在追我呢。”他嘟哝一声,“好吧,他有哪些朋友?”
“别问我!”
斯佩德做了个不耐烦的鬼脸。“你认识他的某些朋友?”他坚持问下去。
“当然。有个家伙叫梅涅拉,还有个路易斯·詹姆斯,和一个叫康尼的。”
“他们是什么人?”
“男人。”她温和地答道,“我对他们一无所知。他们打电话叫他出去,或者是上门来喊。我也在镇上见到过他们混在一块儿。我就知道这么多了。”
“他们靠什么过活?他们不可能都写诗。”
她大笑。“他们可以试试。我想,其中一个,路易斯·詹姆斯,是——吉恩的员工。我知道的已经全都告诉你了,真的没有更多了。”
“你觉得他们会知道你丈夫在哪里吗?”
她耸耸肩。“如果他们知道,那他们就是在耍我。他们有时候还会打电话过来问他有没有回来。”
“那你提到的那些女人呢?”
“我不认识她们。”
斯佩德对着地板皱起眉,深思后问道:“在他还没有开始靠写诗为生之前,他做什么?”
“什么都做——卖真空吸尘器,做过无业游民,当过水手,赌二十一点,修铁路,在罐头制造作坊、伐木营地,还有嘉年华公司打过工;还在报社里做过。什么都干过。”
“他走的时候身上有钱吗?”
“他从我这里借走了三美金。”
“他说什么了?”
她大笑。“他说他不在家的时候如果我能感动上帝的话,晚饭的时候他就会回来,还会给我个惊喜。”
斯佩德抬起眉毛。“你们关系好吗?”
“噢,是的。几天前我们刚刚打了一架。”
“他什么时候走的?”
“周四下午。我想是三点。”
“你有他的照片吗?”
“有。”她走向床边的一张桌子,拉出一个抽屉,然后手里拿了张照片回到斯佩德身旁。
斯佩德看到了照片上的人,瘦削的脸上眼窝深陷,嘴唇很性感,前额皱纹很深,上面是一丛乱蓬蓬的亚麻色头发。
他把黑文的照片放进口袋里,然后拿起自己的帽子。他转向门要走,又停下来问道:“他是哪种诗人?很棒的那种吗?”
她耸耸肩。“这要看你问谁了。”
“你这里有他写的诗吗?”
“没有。”她微笑,“你以为他藏在字里行间吗?”
“你永远不会知道事情会变成什么样。我会回来找你的。把事情再仔细想一遍,看看你能不能再想到点儿什么。再见。”
他走下邮政大街,去了马尔福德书店,想要买一本黑文的诗集。
“抱歉,”书店里的女孩说道,“上周卖掉了最后一本。”她微笑着,“卖给了黑文先生本人。我可以为你订一本。”
“你认识他?”
“只在卖书的时候。”
斯佩德撅起嘴唇,问道:“那是哪一天的事?”他递过去一张名片,“请帮个忙。这很重要。”
她走到办公桌前,翻了翻一本红边的销售簿,然后一手拿着敞开的本子走回他身边。“是上周三。”她说,“我们把诗集送到罗杰·费里斯先生家,就在太平洋大道一九八一号。”
“非常感谢。”他说。
他走到外面叫了辆出租车,告诉了司机罗杰·费里斯先生的地址……
太平洋大道上的这栋房子是四层楼的灰色石头建>筑,前面有一条狭窄的草地。一个脸庞丰满的女仆把斯佩德领进了一个又高又宽敞的房间。
斯佩德坐了下来,但是女仆离开之后他就站起身,开始在房间里转悠。他在一张书桌前停下脚步,桌上放着三本书。其中一本的橙红色书皮上印着一张红色的速写,画的是一道闪电击中一男一女之间的地面。书皮上印的黑字是“斑斓之光”,作者是伊莱·黑文。
斯佩德拿起那本书走回他的椅子。
扉页上有作者的题字。蓝色墨水写就的字迹不合规范,难以辨认。
给善良的老巴克,他懂得记忆中的那些日子里他那色彩斑斓的光。
伊·黑
斯佩德随便翻着书页,懒懒地读到一首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