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杀人排行榜》 第一章 凯勒的指定打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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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勒一手拿着啤酒,另一手拿着热狗,爬了一层楼来到看台后,又朝上爬过了一半的水泥阶梯,才回到座位上。他前头的两名男子正在讨论最近大海鲢队一笔球员交易的结果,那笔交易把两个颇被看好的小联盟新秀给了佛罗里达马林鱼队,99lib.换来一个后援左投手和另一个尚未决定的球员。凯勒猜想他没有漏掉什么,因为他离开时,这两个人就在谈同样的主题。他心想,要等到这两位讨论完,人家早就决定人选了。 凯勒咬了一口热狗,喝了一口啤酒。坐在他左边那个家伙说:“你没帮我带。” 啊?他刚刚告诉这家伙说他马上就回来,可能提到他要去小卖部买吃的,但那个人会不会响应了什么他没听到? “我没帮你带什么?热狗还是啤酒?” “哪个都行。”那人说。 “我该帮你带吗?” “没有,”那人说,“嘿,别管我了。我只是逗逗你而已。” “哦。”凯勒说。 那个家伙开始说些别的,但才讲了一两个字就停下来,他和全球场的人都把注意力集中到本垒,大海鲢队的第四棒刚刚趴到地上,躲过一个往他身上砸的偏高内角快球。洋基队的投手是个体格魁梧、投球姿势怪异的日本球员,他对嘘声似乎无动于衷,凯勒很纳闷他会不会连那些嘘声是冲着他来的都不知道。他接住捕手传回来的球,在投手丘上站定,又开始投下一球。 “田口喜欢投内角球,”刚刚逗过凯勒的那名男子说,“而孚尔默喜欢站得离本垒很近。所以每隔一阵子,孚尔默就得趴到地上,或者替他的球队挨一记触身球。” 凯勒又咬了一口热狗,很纳闷是不是该主动问他的新朋友要不要吃一口,甚至还想着这好像是表示他逗他成功了。他很高兴不必把热狗分给别人,因为他想保留每一口给自己。待会儿等他吃光了,他还可能再去买一个。 真奇怪,因为他从不吃热狗。几年前他在一本新闻杂志里看到一篇政治文章,把立法比喻为香肠。那名作者评论道,你最好不要知道它们背后的制造过程。本来凯勒从没关心过法令如何通过,也没关心过香肠如何制造,但从那以后,他却不知不觉间更敏感地意识到这两者。立法那方面没有改变他的生活,可是不知不觉地,他发现自己失去吃香肠的胃口了。 但坐在棒球场里,不知怎地,感觉就不一样了。他直觉上,大海鲢球场卖的热狗只可能比一般超级市场卖的法兰克福香肠更可疑,但这似乎无关紧要。球场热狗是棒球体验的一部分,就像听着乡音很重的球迷对着距离上百米、根本听不到的球员大吼着该怎么做,或者朝一个根本不在乎的投手嘘,或被一个完全陌生的人逗。这些全都是棒球这个“伟大的美国娱乐”经验的一部分。 他咬了一口,咀嚼着,又喝了口啤酒。田口投了三坏两好之后,孚尔默接连打了四个界外球,才打出一个好球。击出的球飞向左外野的120米标志杆,被伯尼·威廉斯接杀了。一垒和二垒上都有跑垒员,球被接住时,两名垒上跑者又赶紧回到原来的垒包上。 “一出局了。”那个刚刚逗过凯勒的新朋友说。 凯勒吃着他的热狗,喝着他的啤酒。下一个上场的打击手猛力一挥,球棒上端击中球,打出一个朝投手丘方向的慢速滚地球。田口一把抓住,但只来得及传向一垒封杀。其他两名垒上跑者分别往前推进。二三垒有人,两人出局。 下一棒是大海鲢队的三垒手,洋基队决定故意四坏球保送他上垒,观众起劲地猛嘘一通。“他们老是这样。”凯勒说。 “总是这样,”旁边那名男子说,“这是战术,主场球队这么搞的话,就没人在乎。但如果轮到自家球员上场,对方不想投给他打,你就会觉得这表示他们很孬种。” “不过这招似乎很聪明。” “除非腾布尔接下来赏他们一个满垒全垒打。天知道,他以前还真敲出过几次。” “我看过其中一次,”凯勒回想,“在瑞格里球场,那时他们还没有灯光。他当时在芝加哥小熊队。我忘记他们的对手是哪队了。” “如果是他在小熊队的时候,那当时球场一定还没有灯光。他以前很厉害,是吧?不过他最近陷入低潮了,而且你得算算几率。保送他的话,你就跳过一个三成二的打击手,换来一个二成八的打击手,外加每个垒都有封杀的机会了。” “棒球是几率的游戏。”凯勒说。 “锱铢必较、计算几率的游戏,早知道该这样那样、后悔个没完的游戏。”那个人说。忽然间,凯勒比平常更庆幸自己是美国人了。他没去看过橄榄球赛,但无论如何,他不相信橄榄球赛能有这样的对话。 “接下来上场打击的是大海鲢队第七棒,”球场播报员朗声宣布,“号码十七号,指定打击:弗洛伊德·腾布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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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指定打击,”桃儿说,这会儿他们坐在汤顿广场那栋老旧大宅的门廊上,“管他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他是上场球员,但只负责进攻,”凯勒告诉她,“他是替投手打击的。” “为什么投手不能自己打击?这是工会规定吗?” “很接近。”凯勒说。他不想再深入地谈了。有回他试过跟一个空中小姐解释内野高飞球的规则,这种错他绝对不会再犯。这方面他没有性别歧视,他知道很多女人了解这类东西,但不懂的若要学,就得另请高明,他才不奉陪。 “我看过几次他打球,”他告诉桃儿,搅着他那杯冰红茶,“弗洛伊德·腾布尔。” “在电视上吗?” “电视上看过好几十遍了吧,”他说,“我指的是亲眼看到。有回在瑞格里球场,当时他在小熊队,我刚好去芝加哥。” “你只是刚好人在那里?” “这个嘛,”凯勒说,“我从来不会刚好在哪里的,那是出差。总之,我有一个下午有空,就去球场看球了。” “换了现在,你会去找邮票商。” “现在球赛大部分都在晚上打了,”他说,“不过每隔一阵子我就会去。我在纽约也看过腾布尔两三次。在谢伊球场,那时他在小熊队,来纽约跟大都会队进行系列战。或者我看的时候他已经去航天员队了?实在想不起来。” “就算你讲对了也没影响。” “我想我在洋基球场也看过他。不过你说得没错,这不重要。” “其实呢,”桃儿说,“如果你从来没见过他,不管从电视上还是亲眼见到,我才会安心。凯勒,这样会把事情搞得很复杂吗?因为我反正可以打电话给那人,告诉他我们不接这案子了。” “不必了。” “好吧,我讨厌推掉工作,因为他们已经先付了一半钱。我可以每天推掉工作,星期天还可以加倍推掉两个;但一旦钱到了我手上,要我退回去我就觉得反胃想吐。真不懂为什么会这样。” “一鸟在手吧。”凯勒提议。 “只要我手上抓到一只鸟,”她说,“要我放手我就恨得要死。不过你看过这家伙打球,现在要干掉他的话,你不会觉得很难受吗?” 凯勒想了想,摇摇头。“我看不出为什么应该难受,”凯勒说,“这是我的工作啊。” “没错,”桃儿说,“仔细想想,就像腾布尔一样。你自己也是指定打击,对不对,凯勒?” “指定打击,”凯勒说,此时投手对弗洛伊德·腾布尔投出第二记好球,他站着没挥棒,“这是谁想出来的?” “哪个营销天才吧,”他的新朋友说,“有个活宝拿到研究资料,里头证明球迷想看更多的安打和全垒打。于是他们就降低投手丘的高度,叫主裁判别判太多好球;然后他们将球制造得更有弹性,又把新球场里全垒打墙和本垒之间的距离缩短。接下来球员开始练举重,换拿更轻的球棒。所以现在你会看到棒球赛的比分就像美式橄榄球。上星期老虎队以十四比十三击败运动家队。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要命,没踢进那一分的是谁?” “至少国际联盟还让投手打击。” “而且职业球员不准用铝棒。ESPN台播过大学棒球赛,我根本看不下去。我受不了球被击中时发出的那个声音,更别提击中后球会飞得多远了。” 下一球是个地滚球,洋基队捕手波沙达一时找不到球在哪儿,但三垒的跑垒指导员生出疑心,阻止了跑垒者推进。球迷发出嘘声,不过很难看出他们在嘘谁,或者为什么嘘。凯勒前面那两名男子也跟着嘘,凯勒和身旁的男子理解地互望一眼。 “球迷啊……”那名男子说着翻了个白眼。 再下一球在腰部高度进垒,腾布尔结结实实地击中了球。整个球场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着那个球飞向左外野角落,在最后一刻弯出去成为界外球。观众发出一片叹息声,三名跑垒员又纷纷回到垒包上。腾布尔一脸不高兴,重新回到打击区作好打击的准备。 下一球他又挥棒,这球在凯勒看来是坏球,不挥棒就能保送了,结果球击出后往右边飞得很高。奥尼尔在球底下移动,然后接到球,结束了这一局。 “洋基队的打击顺序又回到最初的棒次了,”凯勒的朋友说,“也该是把比分拉开来的时候了,你说是不是?” 八局下半局大海鲢队进攻,洋基队已经领先五分了,两人出局后弗洛伊德·腾布尔结实地咬中洋基投手麦克·斯坦顿的一个快速球,击到上方看台。凯勒看着他慢跑绕行垒包,少数还没离场的球迷给了他热烈的掌声。 “这位老兵职业生涯的第三百九十三个全垒打,”凯勒左边那名男子说,“结果好些人为了要避开塞车而错过了。” “第三百九十三个?” “离四百个只剩七个了。另外在安打数上,你刚刚看到了他生涯的第两千九百八十八号。” “这些统计数字你全都背下来了?” “我记忆力没那么好,”那家伙说,指着计分板,上头列着他刚刚讲过的那些数字,“只差十二个安打,他就能加入那个神奇小圈子——三千安俱乐部了。指定打击规则只有一点好处——让弗洛伊德·腾布尔这种人可以多打两年,够他拿到进入名人堂的数字。而且他还是可以对一个球队有点贡献的。他跑垒很慢,也追不动高飞球,但这狗娘养的还没忘记怎么把球打出去。” 九局上半局,洋基队把分数连本带利地讨回来,先是基特获得保送,然后伯尼·威廉斯击出一个全垒打。大海鲢队在九局下半局反攻无效,洋基王牌救援投手利瓦伊拉三振了前两名击打手,第三名击打手则是游击方向的近距离高飞球出局。 “可惜腾布尔击出全垒打的时候,垒上根本没人,”凯勒的朋友说,“不过通常都是这样。他打击还是不错,但每次安打时垒上都没人,而且通常是球队落后太多或领先太多,他有没有击出安打根本没差别。” 他们两人走下一连串斜坡,出了球场。“我乐于见到老弗洛伊德拿到他需要的数字,”那名男子说,“但真希望他是在别队拿到的。为了争取分区冠军,大海鲢队现在最需要的是一个够好的先发左投,牛棚里也该添些人手,而不是一个膝盖不好、老在你不需要的时候才打安打的老将。” “你觉得他们应该把他交易出去?” “他们很想,可是谁要跟他们换?他可以对一个球队有帮助,但还没好到值那笔大钱。他合约还剩三年,每年六百五十万元。有几支球队是用得上他,但没有人肯花六百五十万去用。大海鲢队也不能把他释出,再去买他们需要的投手,因为释出后他们还是得照付腾布尔的薪水。” “好棘手的生意。” “职业棒球本来就是生意。好吧,我的车停在潘特兰大道,所以我得从这边出去了。很高兴跟你聊天。” 那个家伙走了之后,凯勒转身朝反方向离开。他不知道刚刚跟他聊天的那个人的名字,也大概不会再看见他,也无所谓。事实上这是去看棒球的真正乐趣之一,跟陌生人大聊特聊之后,依然还可以是陌生人。那名男子是个好同伴,而且到最后,他还提供了一些有用的信息。 因为现在凯勒有个想法,知道为什么有人要雇他了。 “大海鲢队摆脱不了腾布尔,”他告诉桃儿,“他领很高的薪水,他们不管用不用他,都得付那些钱。我猜想这就是有人雇我的原因了。” “不晓得耶,”她说,“这一点你确定吗,凯勒?用这种方法裁员也未免太极端了。费这么大力气,只为了不想付一个人薪水?他的薪水能有多少?” 他告诉了桃儿。 “那么多,”她很惊讶地说,“叫一个人用棍子打颗球,要付这么多钱?尤其他根本不必出去站在大太阳下。他只要坐在板凳上,直到轮到他上场打击,对不对?” “对。” “好吧,那我想你大概比较了解,”她说,“我不知道谁雇我们,也不晓得为什么,但比起我这个脑袋瓜所能榨得出来的,你的猜测的确是比较说得通。不过我有点紧张,凯勒。” “为什么?” “因为就是这种事情,可能害你的牛奶开始凝结变酸,对不对?” “什么牛奶?你在讲什么?” “我认识你很久了,凯勒。我看得出你会认为用这个方式对待一个长年服务的忠诚员工,实在太可怕了,所以你怎么能容许这种事发生呢,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事儿。我讲得够清楚明白了吗?” “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要比其他部分说得通,”他说,“桃儿,关于谁雇我们,还有为什么,我纯粹只是好奇而已。从好奇到义愤填膺,这中间可是有很长一段距离的。” “好奇心会害死一只猫,我记得俗话是这么说的。” “这个嘛,”他说,“我没有好奇到那个地步。” “所以我没什么好担心的啰?” “没错,”他说,“那家伙死定了。” 次日下午,大海鲢队打完了与洋基队的系列战,也结束了连续十二场的主场比赛。这一天大海鲢队的战果要拜阵中的王牌右投手之赐,他只被击出六个零星安打,洋基队唯一得到的一分是布洛休斯击出的阳春全垒打。大海鲢队以三比一获胜,但他们的指定打击手并没有帮上忙,腾布尔被三振两次,还有一个高飞球被中场手接杀,以及一个被一垒手接杀的强劲平飞球。 凯勒在三垒边一个很好的位置看完这场比赛,然后到旅馆办退房,开车到机场。他还掉租来的车,飞到密尔沃基,大海鲢队即将来这里和酿酒人队进行三连战。他新租了一辆车,然后住进了一家汽车旅馆,离每次大海鲢队下榻的万豪酒店只有半英里。 酿酒人队赢了第一场比赛,五比二。弗洛伊德·腾布尔这一晚的打击表现很好,五次上场击出三个安打,包括两个一垒安打和一个二垒安打,但却对比分毫无影响;他击出安打时垒上都没有人,而在他上垒之后,也都没有人能让他推进垒包得分。 接下来那晚,酿酒人队派出刚升上大联盟第一年的新秀左投手,结果一开场就被大海鲢队打爆,第一局灌进六分,终场以十三比四大胜。腾布尔的全垒打也是在打爆的第一局出现的;到了第七局,他又击出一个外野手空隙间的二垒安打,但因为他还想再多抢一垒,而被触杀在三垒前。 “他干嘛这么搞啊?”坐在凯勒隔壁的那个秃头佬搞不懂。“已经两人出局了,他还想冲上三垒?不是有句老话说,别在三垒造成第三出局吗?” “如果球队领先九分的话,”凯勒说,“我想怎么做都没有太大影响了。” “不过呢,”那名男子说,“这个混球的毛病就在这儿。一辈子打球都只顾自己。他唯一想的,就是在纪录簿上再添一个三垒安打,完全忘了球队。” 球赛结束后,凯勒到市区以南位于密歇根湖畔的一家德国餐厅。那个地方气氛很好,手工打磨的橡木杆上悬挂着一个个大啤酒杯,台上的乐手们身穿德国巴伐利亚的传统吊带皮短裤,低音铜管乐器发出了嗡吧嗡吧的节奏声,吧台还供应十五种不同的桶装啤酒。凯勒无法辨认出各个女侍有什么不同,她们每个人看起来都像童话中孤女海蒂的成人版,而显然弗洛伊德·腾布尔也同样无法辨认;他冲着每一个人都喊格雷琴,而且任何女侍一靠近,他手就伸进她们裙子底下乱摸。 凯勒会去那里,是因为他打听到大海鲢队喜欢这个地方,而且那里的德式酸味炖牛肉也很值得他跑这么一趟。他将盘内食物一扫而空后,才开始喝啤酒,然后拒绝了女侍再来一杯的建议,转而点了一杯咖啡。女侍把咖啡送来时,又有几个球迷跑过去跟大海鲢队球员要签名。 “他们都要求签在菜单上,”凯勒告诉那名女侍,“你们的菜单会用光。” “常有这种事发生,”她说,“不是菜单用光,因为从来没有过。我指的是常有运动员来这里,其他顾客跑去要签名。各路运动员都喜欢来这里。” “嗯,这里的菜很棒。”他说。 “而且免费。我的意思是,那些球员免费。这样会带来其他顾客,所以对老板来说很划算,何况他就是很希望自己的餐厅挤满运动健将。有关他们免费的事情,我其实不该告诉你的。” “我不会说出去的,这是我们的小秘密。” “我才不在乎呢,你去告诉全世界好了。今天是我的最后一夜。我的意思是,碰到弗洛伊德·腾布尔这种混账,你该怎么办?我看就该去做个骨盆检查,去找妇科医生,不晓得你懂不懂我的意思。” “我注意到他的手有点不安分。” “而且见了谁都要摸。他们吃喝免费,但大部分都至少会留点小费。不会多,球员都是小气的混蛋,不过至少会给。而腾布尔一向是留下整整百分之二十的小费。” “百分之二十算大方了,不是吗?” “他是给零元的百分之二十。” “噢……” “他说他今天晚上也打了个全垒打。” “他生涯的第三百九十四个。”凯勒说。 “哼,碰到我的话,他连一垒都别想上,”她说,“那个大混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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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天晚上,”凯勒说,“我在密尔沃基的一家餐厅里。” “密尔沃基,凯勒?” “呃,也不完全算是密尔沃基。在市区以南几英里的地方,靠着密歇根湖畔。” “那离密尔沃基也够近了,”桃儿说,“不过离孟菲斯就很远了,不是吗?虽然说起来,如果那餐厅是在密尔沃基的南边,那我想的确是比市区离孟菲斯更近。” “桃儿……” “我们先别深入讨论地理学吧,”她说,“你不是应该在孟菲斯吗?去出差办事?” “事实上呢……” “可别告诉我你已经办好事了,因为如果你完成的话,我会听说的。会报导,而且他们整点新闻一开始就会播,不会等到二十分钟后的体育新闻时间才报导。你有没有发现,这些新闻台从来不讲是几点的新闻,只讲整点新闻?” “那是因为每个地方的时区不同。” “没错,凯勒,那你现在是在哪个时区?你知道吗?” “我人在西雅图。”他说。 “那是太平洋时区,对吧?比纽约晚三个小时。” “对。” “可是要论到咖啡的话,”她说,“那就比我们领先好几个光年了。你能不能解释一下,你为什么会人在西雅图呢?” “他们现在出门打客场,”他说,“他们有一半的比赛是在主场的孟菲斯,另一半是去别的城市进行比赛。” “所以你就一路跟着他们走。” “没错。我想慢慢来,挑最好的机会下手。如果因此要多花几块钱在机票上,我想那也是我家的事。因为没有人说过这个案子很急。” “是没有,”桃儿承认,“没人告诉过我要赶时间。我只是以为你会到处闲晃,去找邮票商什么的。邮票抢走了你看球的目光,可以这么说。” “可以这么说。”凯勒说。 “那他们在西雅图怎么打球?那里不是老在下雨吗?或者那里的球场是有盖子那种?” “是圆顶。”他说。 “我接受你的纠正。另外我还有一个问题。孟菲斯跟鱼有什么关系?” “啊?” “大海鲢,”她说,“是鱼。可是孟菲斯,就在沙漠的中央呀。” “其实呢,孟菲斯位于密西西比河河畔。” “那凯勒,你在密西西比河看到过什么大海鲢鱼了吗?” “没有。” “你根本看不到,”她说,“除非你最后结案时,就打算在那里搞定腾布尔。大海鲢,这是一种深海鱼,那孟菲斯的球队干嘛取这个名字?为什么不叫‘优雅园客’?” “他们换地方了。”他解释。 “换到密尔沃基,”她说,“然后到西雅图,然后天晓得他们接下来还要换到哪儿去。” “不,”他说,“是整个球队的经营权换手了。他们这支球队是新增加的,一开始是佛罗里达州萨拉索达市的大海鲢队,可是上座率不好,所以新老板接手后,就把球队搬到孟菲斯去。你看看篮球,也是一样的,有犹他爵士队和洛杉矶湖人队。盐湖城跟爵士乐有什么关系?南加州什么时候又变成‘万湖之州’了?” “我不看体育,”她说,“就是因为太容易搞糊涂了。不是有个球队叫迈阿密热火吗?我希望他们留在那儿别动。想想他们要是搬到纽约州水牛城,那不惨了?” 他一开始为什么要打电话给桃儿?哦,想到了。“桃儿,”他说,“我今天稍早去了大海鲢队的饭店,看到了一个家伙。” “所以呢?” “一个小个子男人,”他说,“有个大鼻子,脸窄窄的,就像被人放在钳台上夹过那种。” “我听说过有个人就用钳台夹过别人的头。” “好吧,我想这个家伙没真碰到过这种事情,只不过那张脸长得像被钳过罢了。他坐在旅馆大厅看报纸。” “这种行为好可疑哦,难怪你会注意到他。” “不,重点你听我讲,”他说,“他长相很特别,一看就不对劲。而且我前天晚上在密尔沃基见过他,就在那个德国餐厅里。” “那个有名的德国餐厅。” “我想应该很有名吧,不过这不是重点。他在两个地方都出现过,而且两回都是自己一个人。我在密尔沃基会注意到他,是因为当时我也是自己一个人在吃饭,觉得好像有点显眼,然后我发现我不是唯一独自用餐的人,因为他也在那里。” “你可以邀他跟你一块儿吃啊。” “他在那里看起来也不对劲。他长得就像个百老汇骗徒,老电影里面那种。长得像只戴着费多拉帽的黄鼠狼。他真可以去演骗徒大汇串的《红男绿女》了,在里头大吹赌马经。” “我想我大概懂你说这些的用意了。” “我想的是,”他说,“难道上场担任‘指定打击’的不只我一个……喂?桃儿?” “我还在,”她说,“只是花点时间想清楚。我不晓得客户是准,案子是通过一个中间人转过来的,但我确定知道的是,似乎没有人赶时间。所以他们干嘛还要雇别人?你确定这家伙是‘打击者’吗?说不定他是个超级球迷,不想错过任何一场比赛,所以跟着他们跑遍全国。” “他那副长相不像,桃儿。” “那他有没有可能是私家侦探呢?球员都会背着老婆在外头偷腥,对不对?” “每个人都会的,桃儿。” “所以有个太太雇了他,他是去收集离婚证据的。” “他看起来太不称头了,不像私家侦探。” “长得不称头就不能当私家侦探?这我可不晓得。” “他没有那种私家侦探该有的腐败警察长相。他看起来比较像那种常被警察逮捕的人,会贿赂警察放他走。我觉得他是被雇来做掉人的,而且不是那种顶尖的。” “否则他就不会有那副长相了。” “这个工作必备的条件之一,”他说,“就是你要有办法融入人群。可是他真是太显眼了。” “或许希望我们这位先生死掉的不只一个人。” “我也想到过。” “也许第二个客户雇了第二个‘打击者’。你知道,或许你慢慢来也好。” “我就是这么想的。” “因为有那个雪貂脸的活宝在搅局,你要是做了些什么,搞不好就会被拖进一场大混仗里。何况如果他出现是因为要干活儿,那你缩在一边旁观,让他去做,能有什么坏处?不管扣扳机的是谁,我们都照样收钱。” “那我就慢慢来了。” “有何不可?喝点那儿有名的咖啡,淋点那儿有名的雨。西雅图有邮票商吧,凯勒?” “一定有的。我知道附近的塔科马市有一家。” “那就去找他,”她说,“买点邮票,好好玩儿吧。” “我收集全世界各国1840年到1949年的,另外大英帝国的收到1952年。” “换句话说,古典类的。”那个邮票商说,他长一张方脸,穿了件格子衬衫,打着条纹领带。“好东西。” “不过我在考虑要加入一个主题:棒球。” “好主题,”那名男子说,“大部分体育主题,都会被拖进那些假奥运主题的泥沼里,随便哪个迷邮票的小国都会印一堆去卖给集邮人士。橄榄球更糟,有世界杯什么的一大堆。棒球主题这类垃圾就少得多。我的意思是,几内亚比绍懂什么棒球啊?” “我昨天晚上去看了球赛。”凯勒说。 “水手队转运赢球了?” “击败大海鲢队。” “也该是时候了。” “腾布尔四次上场,两个安打。” “腾布尔。他在水手队吗?” “他是大海鲢队的指定打击手。” “他们开始采用指定打击制以后,”那名男子说,“我就对棒球失去兴趣了。他昨天四次出场两个安打,嗯?我错过了什么吗?这样很了不起吗?” “唔,倒也没什么了不起,”凯勒说,“不过这么一来,他离生涯三千个安打就只剩五个了,另外他离生涯四百个全垒打也只剩三个了。” “谁晓得呢,”那个邮票商说,“搞不好哪一天,圣文森特就会把他的照片印在邮票上。好吧,你想看什么?要看点棒球主题的邮票吗?” 凯勒摇摇头。“我得再考虑一下,”他说,“这可是要开始一整套新收藏哩。我们来看看土耳其如何?他们有好多早期版本的邮票,但我什么都没有,只有集邮册里头的空间。” “你坐下吧,”那个邮票商说,“来看看我们能不能帮你填满一些空间。” 结束了在西雅图的三连战后,大海鲢队将会飞到克里夫兰,在雅各布斯球场与主队印第安人队展开三连战,然后再到巴尔的摩与分区领先的金莺队进行三日内的四连战。凯勒跳过了他们与水手队的最后一场比赛,先一步飞到克里夫兰,找了旅馆安顿好,买了三场比赛的门票。雅各布斯球场很新,显然令当地球迷颇为自豪,前一年的票房多半是满座,但今年印第安人战绩没那么好,凯勒毫无困难就买到了好座位。 对印第安人队第一场比赛,弗洛伊德·腾布尔只打了一个一垒安打,不太结实却靠运气上了垒。第二场比赛三个零,外加一次保送,第三场比赛他坐板凳,那也是大海鲢队唯一赢的一场。接替他上场的是个刚从小联盟上来的瘦小子,打了两个安打,赚到三个打点。 “新来的小子把我们给打败了。”凯勒当天的聊天球伴说。他是克里夫兰的球迷,以为凯勒也是。凯勒在三连战前买了印第安人队的棒球帽,更让对方以为他是主队球迷了。“真希望他们照常用老腾布尔。”那人继续说。 “接近三千个安打了。”凯勒说。 “他打过好多安打和全垒打,但好像从来没有像刚刚这个小鬼那样,狠狠修理过你。为了纪录簿而打,而不是为了球赛——这就是弗洛伊德给你的感觉。” “失陪一下,”凯勒说,“我看到一个认识的人,最好过去打个招呼。” 是那个百老汇骗子,戴着一顶草编费多拉帽,缀着条鲜红色的帽带。这让他很容易找,但就算没有那个帽带,要看漏他也很难。凯勒第三局就在观众群里发现他,偶尔回去看一眼,好确定他还在同一个位置。但现在那家伙正在跟一个女人讲话,两个人头凑在一起,她的外貌看起来也很不对劲。尽管棒球场上的陌生球迷间常会有短暂实时的同仇敌忾情谊,但那副样子的女人,看起来不像是会跟那副样子的男人在讨论双偷垒的种种微妙之处。 她个子高而苗条,一副帝王般的姿态。她穿了一身套装,乍看之下,你会以为她是从办公室来的,然后你会判定那家公司大概是她开的。她看起来不属于球场,唯一可能的例外是空中包厢里的贵宾席,绝对不会是普通看台上的座位。 他们这么急着要讨论的会是什么事?不管是什么,在凯勒赶过去凑近偷听之前,他们就已经谈完了。他们分手走向不同的方向,凯勒当下随便一挑,决定跟在那个女人后头。他已经知道那名男子住在哪儿、用什么名字登记了。 他跟踪那个女人到丽兹卡尔顿酒店,会来这种地方也多少预料得到。他在路上扔掉了他的印第安人队棒球帽,但那身衣着仍然不是进五星级饭店大厅的打扮,卡其裤和马球衫只适合去雅各布斯球场。 反正也没办法。他还是进了酒店,希望能在大厅看到她,但却失望了。好吧,他可以去酒吧喝杯酒。除非那里有服装限制不让他进去,否则他可以点杯啤酒慢慢耗,同时一面观察着大厅,免得自己太显眼。如果她回房去,整夜不会再出来,那就算他倒霉;但或许她只是回房间换衣服而已,或许她还没吃晚饭。 结果比他奢望的还要更好。他走进酒吧时,她人就在那里,一个人坐在角落一张桌子旁,用长管形烟嘴在抽香烟——现在很少人用这种烟嘴了。她面前有一杯装在高脚杯里的锈红色鸡尾酒,可能是曼哈顿或罗布·罗伊吧,他猜想。反正是诸如此类的,很上流社会气息那种,就像这个女人本身,但有点过时了。 凯勒在吧台停下来点了一杯丹麦的图堡啤酒,拿到那个女人的桌上。她看到他过来,除了眼睛睁大了一下,脸上没有露出别的表情。凯勒自己拉了椅子坐下,好像人家毫无疑问会欢迎他。 “我是跟那个家伙一道的。”凯勒说。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不提名字,对吧?草编帽上头有根红帽带。你刚刚跟他说过话,大概是,嗯,二十分钟前吧?你想假装我在讲希腊语,还是要跟我一起来?” “去哪儿?” “他要见你。” “可是他刚刚才见过我!” “小姐,这里头有一堆事情我不了解。”凯勒说,倒也不全是假话。“我只是个跑腿小弟。他可以自己来,不过你希望这样吗?在你住的饭店里,被人看到你跟斯兰思基在一起?” “斯兰思基?” “我说漏嘴了,”凯勒说,“不该讲出来,你晓得的不是这个名字。忘了我说过的,好吧?” “可是……” “照理说,我们不该在一起太久。等一下我会走出去,你喝完酒结了账之后,再跟着出来。我就在外头一辆蓝色的本田Accord里头等你。” “可是……” “五分钟。”他告诉她,然后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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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果她花了不止五分钟,但也还不到十分钟;她毫不犹豫地上了那辆本田车的前座。他驶离饭店停车场,按键锁住了她旁边的车门。 他们开着车上路,表面上是要去跟那个戴草帽的男子碰面(他不叫斯兰思基,但是又怎样?),一路上凯勒得知了弗洛伊德·腾布尔曾跟这个女人有过一腿,他甜言蜜语哄她拿钱出来,跟他一起投资房地产。照他们合伙的安排,她如果想把钱拿回来的话,就得花上一大笔钱打很久很久的官司——除非腾布尔死掉,那样他们的合伙关系就会自动解除。凯勒没仔细听那些法律的部分,反正知道个大概就够了。她谈到腾布尔时的那个态度,让凯勒有个感觉,就算什么好处都捞不到,她也还是愿意花一大笔钱,只为了看他死。 好笑,大家都好容易就不喜欢这个人。 现在斯兰思基已经先拿到了全部酬劳,所以她也要他发誓,腾布尔那条命不会留到球队回孟菲斯的。她追来克里夫兰,就是为了催他把事情办妥。但他一直拖着,逼她把酬劳全都先付了。眼前看起来,球队到巴尔的摩之前,他是不会动手了,不过其实在巴尔的摩解决也比较好,因为那是大海鲢队返回孟菲斯打一长段主场球赛前的最后一站,而且—— 老天,假如那家伙懒得再跑到巴尔的摩呢? “到了。”他说着转入一排购物街。所有的商店都打烊了,停车区一片空荡,只有一辆送货厢形车和一辆右后方车胎扁了的雪佛兰。凯勒停在那辆雪佛兰后头,关掉引擎。 “就在那后头,”他说,下车绕过去替她开了门,帮着她下车。他带着她走到雪佛兰旁边,这样从街上就看不到他们了。“这里会有点不好走。”他说,握住了她的手臂。 他称之为斯兰思基的那名男子住在一家平价汽车旅馆,离71号州际高速公路不远,以约翰·卡彭特的名字登记。凯勒去敲他的房门,但当然没那么容易,他人不在。 要命。 大海鲢队在克里夫兰也住万豪酒店,除非他们已经赶往巴尔的摩了。但他们才刚结束一场晚间比赛,明天的比赛也是在晚上,所以或许他们会留下来过夜,明天早上再飞过去。他开车到万豪酒店,穿过大厅到酒吧去,途中看到游击手和一名中继投手。所以他们是留下来过夜了,除非管理部门哪个人刚刚把这两个选手砍掉,但似乎不可能,因为他们两个并没有不满的表情。 他待在酒吧喝了杯啤酒,又看到了两个大海鲢队球员。其中一个是候补捕手,他朝凯勒点头致意,把凯勒给吓了一跳。他是不是绕着他们打转太久,足以让球员认为他是张熟面孔了? 他喝完啤酒离开。出去经过大厅时,弗洛伊德·腾布尔正要进门,看上去神色不太开心。不过他能有什么好开心的呢?一个叫安里奥特的菜鸟当天晚上抢走了他的饭碗,而且替大海鲢队赢了那场比赛。难怪腾布尔一副想踢人屁股的表情,而且最好是踢安里奥特的屁股。另外他也一副要回自己房间的模样,凯勒猜想他是打算回去睡觉了。 凯勒又回那家平价旅馆,再去敲门,还是没人应,他找了个公用电话打到柜台。一个女人告诉他,卡彭特先生已经退房了。 然后去了哪里?这么晚了,已经没有到巴尔的摩的班机了。或许他是开车。凯勒见过他的车,看起来太旧太破,不可能是租来的。或许那是他自己的车,他会花一整夜从克里夫兰开到巴尔的摩去。 凯勒飞到巴尔的摩,球赛开始时,他已经坐在卡姆登球场里。弗洛伊德·腾布尔没在先发球员名单上,他们让他坐板凳,改由格莱思·安里奥特担任指定打击。安里奥特前三次上场有两支一垒安打和一次保送,凯勒没留下来看他这场打完的总结表现。他离开时是七局上半,由大海鲢队进攻,此时已经领先四分了。 “王牌五金店”的店员在收款机上敲着凯勒买的东西——一卷吊画的钢丝,一小包有环状头的螺丝钉,一小包什锦挂画钩——然后推出一个很合理的结论。他笑着说,“要挂水壶的吗?” “是指定打击。”凯勒说。 “啊?” “抱歉。”他说,这才回过神来。“我正在想别的事情。对,没错,要挂画的(Hang a pict,ure)。” 回到汽车旅馆房间,凯勒真希望自己买了把剪钢丝的钳子。既然没有,他只好 91cf." >量出一段一米长的吊画钢丝,反复弯来弯去,直到那几股扭在一起的钢丝磨损断掉。他在钢丝两端各做了个圈,然后把没用上的那部分钢丝放回盒子里,打算下次碰到近便的大排水沟就扔进去。那些螺丝和画钩之前已经扔掉了。 他不知道斯兰思基住在哪儿,前一晚比赛也没看到他。但他知道那个人会喜欢哪种类型的汽车旅馆,猜想他会挑个离球场近的。他会用同样的名字登记入住吗?凯勒想不出有什么不用的理由,而显然斯兰思基也这么想。当凯勒打到克伊高速公路的“美梦汽车旅馆”时,一个带着印度吉拉特语口音的愉悦的年轻女人告诉他没错,的确有个住客名叫约翰·卡彭特,要她转到他房间吗? “不必了,”他说,“我想给他个惊喜。” 结果的确是。当斯兰思基——没办法,凯勒认定这个人是斯兰思基,尽管这是他自己替那个家伙编出来的名字——当斯兰思基上了自己的车,凯勒就在那儿,坐在后座。 那人僵住了一会儿,恰恰足以让凯勒明白自己被发现了。然后,斯兰思基动作顺畅地把钥匙插入启动器。让他开走吗?不,因为凯勒自己的车就停在美梦旅馆这边,要是让他开走的话,他就只好一路走回来了。 而且斯兰思基开车出去愈久,就愈有机会去掏枪或撞车。 “就停在那里别动,斯兰恩基。”他说。 “你找错人了。”那个人说,声音夹杂着解脱和绝望。“不管斯兰思基是谁,反正我不是他。” “没空跟你解释了。”凯勒说,因为的确如此,何况干嘛费事解释呢?就照他以前用过太多次的吊画钢丝打发掉,简单点也容易点。如果斯兰思基临死前以为自己是被误杀,好吧,那或许他会好过一点。 也或许不会,反正凯勒看不出有太大的差别。他只是双手穿过钢丝两端的圈圈,用力一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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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要命啊。”凯勒后面那排的胖子说,此时金莺队的中场手跳起后落地,手套里却空无一物,只除了他自己的手。投手丘上,巴尔的摩金莺队的投手摇摇头,就是在面对这类时刻会有的摇头,同时弗洛伊德·腾布尔跑过一垒,正慢下脚步要跑完他的全垒打之旅。 “一听说那个新来的小子受伤,我还以为我们逮到机会了。”那个胖子说,“因为他的棒子比手枪还烫手,不过等到其他队摸清该怎么对付他,他?说不定就会冷一点了。他要休息多久,两星期吗?” “听说是这样,”凯勒说,“他有根脚趾头骨折了。” “怎么回事?他脚被人踩到了吗?” “我是这么听说,”凯勒说,“他挤在电梯里,人很多,没人晓得到底怎么回事,不是有人踩到他的脚,就是他之前就受伤了,只是后来出了错才发现。他们估计他一个月之内就能完全复原。” “好吧,他现在不能伤害我们了,”那个人说,“不过腾布尔逐渐走出低潮,那一球结结实实被他打中了。” “第三百九十八个。”凯勒说。 “真的吗?离四百个只差两个了,而且他的安打数也接近纪录数字了,对吧?” “再四个他就三千安了。” “嗯,祝他幸运,”那名男子说,“可是他非得在这里创纪录吗?” “我想他会回到孟菲斯主场再击出纪录吧。” “我乐观其成。你指的是哪个纪录?安打?全垒打?” “或许两者都是。”凯勒说。 “你没帮我带。”那名男子说。 他碰上第一次看大海鲢队球赛时邻座的那名男子,不知怎地,这个巧合让凯勒相信自己将会见证历史。第二局,弗洛伊德·腾布尔第一次上场,击出了一个简直像长了眼睛的滚地球,莫名其妙就从一垒手和二垒手之间穿了出去。这个安打等了好久,大海鲢队已经回主场打到第四场比赛了,现在正在进行跟洋基队三连战的第一场;而之前对坦帕湾的三连战,腾布尔的表现令人失望,依然没有达到他的创纪录数字。他已经有三百九十九个全垒打了,而刚刚第二局那个幸运的一垒安打,则是第二九九九号安打。 “我买的这个热狗是最后一个了,”凯勒说,“可惜我从来不分享的,不然我就分给你吃了。” “我不怪你,”那个家伙说,“这是个自私的世界。” 第四局下半,腾布尔被保送;两局后则是被投手前三球就给三振掉,但凯勒不在乎。这是个看棒球的完美夜晚,跟身旁这位同伴说说笑笑的愉快不亚于观看场上球赛的乐趣。这场球赛两队的比分始终咬得很紧,双方互有超前;当腾布尔在第九局下半上场打击时,大海鲢队还落后两分,一、三垒有人。 投手投出第一球时,一垒的跑者拔腿冲向二垒。捕手传的球偏高,二垒手接了球要再往下触杀已经来不及,让跑者滑垒成功。 “该死,”凯勒的朋友说,“打平的那分站上得分圈了,大海鲢队是非得采取这样的战术没错,只不过这么一来,就剥夺了腾布尔打击的机会;因为现在洋基队就得保送他上垒,好制造双杀机会了。” 而如果洋基队保送腾布尔,大海鲢队总教练就会把他调下场,换上代跑。 “我本来一直期待今晚能看到特别的场面,”那个人说,“但看起来我们还得等上一两夜了……唔,谁想得到呢?洋基总教练托瑞要换上王牌救援投手利瓦伊拉来对付他了。” 但这位洋基队的终结者只需要投一球。腾布尔挥棒的那一刻,你就晓得球出去了。洋基队的外野手伯尼·威廉斯也知道,他只是转身看着那个球飞过他头顶,落在上层看台,而腾布尔在打击区看着球,然后跳起来,双手握拳胜利地举向空中,接着才开始跑垒。整个球场都知道他破纪录了,看台上爆出一阵欢呼。 四百个全垒打,三千个安打——而且这场球结束了,大海鲢队赢了。 “童话故事的圆满结局。”凯勒的朋友说,凯勒觉得这句话真是最佳脚注。 “尝尝这个茶,”桃儿说,“看好不好喝。” 凯勒喝了一口冰红茶,坐在木板条摇椅上。“不错!”他说。 “我正开始好奇,”她说,“自己还能不能再见到你了。上回跟你通消息,你说这案子里头有另一个杀手,或至少我们是这么认为。我正开始在想,或许他的目标是你,而且或许他把你干掉了。” “结果是反过来。”凯勒说。 “哦?” “我不希望他在那边挡路,”他解释,“而且雇他的那个女人,我看是一尊失控的大炮。所以她就在克里夫兰的一条购物街上滑倒,摔断脖子了;而她雇的那个家伙……” “脑袋被钳台夹住了?” “那是我遇见他之前。他是在巴尔的摩被一堆吊画的钢丝缠住了。” “而弗洛伊德·腾布尔则是死于自然因素,”桃儿说,“本来是他一生最风光的一夜,结果成为他生命的最后一夜。” “好讽刺啊。”凯勒说。 “电视主播彼得·詹宁斯就是用这个字眼。庆祝,喝太多酒,上床睡觉,然后被自己呕吐的东西呛死。他们还找了个医学专家上电视,解释这种事发生的几率比你以为的要高。你醉昏过去,在失去意识的状况下呕吐,然后如果你躺着睡,一吸气就吸到了那些玩意儿,结果就呛住,窒息而死了。” “还永远不会晓得害死你的是什么。” “当然啦,”桃儿说,“否则你就会想点办法救救自己了。可是啊,凯勒,因为这事情你也插了一脚,所以我压根不相信他是死于自然因素。除非硬要把你这个人也算成一种自然死因。” “这个嘛——” “你是怎么弄的?” “我只是小小帮了自然一把,”他说,“我不必去把他弄醉,是他自己喝醉的。我跟踪他回家,他一路开车歪来歪去的。我真怕他会出意外。” “出意外又怎样?” “唔,假设他只是小小撞伤,结果住进了医院呢?不过总之,他还是设法回到了家。我给了他一点时间等他睡着,结果他根本没法爬上床,就醉昏在沙发上了,”他耸耸肩,“我拿了条抹bbr>布捂住他的嘴,接着给他催吐,然后——” “怎么催吐?逼他喝温肥皂水吗?” “用膝盖顶他肚子。结果有用,而且他没吐得满地都是,因为他嘴巴被捂住了。你确定你想听所有细节吗?” “不像一分钟前那么确定了,不过你别担心。他吸气,呛住了,故事结束。然后呢?” “然后我就离开那儿。你说‘然后呢’是什么意思?” “那是几天前了。” “哦,”凯勒说,“这个嘛,我去找了几个邮票商。在邮票这方面,孟菲斯是个好城市。而且我想看完那三场对洋基的系列战。大海鲢队全队手臂都戴上黑纱悼念腾布尔,但反正对他们也没有任何帮助。洋基赢了后面两场球。” “替我们这边欢呼,”她说,“你要不要告诉我,凯勒?” “告诉你?我刚刚已经告诉你了啊。” “这事情呢,你原本可以在两天内办完的,”她说,“结果你去了一个多月。我以为你可能会想跟我解释一下。” “另一个杀手……”他开了口,但她摇摇头。 “别告诉我是因为另一个杀手。早在他出现之前,你就可以把这笔买卖处理完的。” “你说得没错,”他承认,“桃儿,是因为那些数字。” “那些数字?” “四百个全垒打,”他说,“三千个安打。我希望他达成。” “库柏镇。”她说。 “我连那些数字能不能让他进库柏镇的棒球名人堂都不晓得,”他说,“其实我也不在乎。我只是希望他达成那些纪录,四百个全垒打和三千个安打,而且我希望我能说,我在现场亲眼看到他达成了。” “然后把他解决掉。” “这个嘛,”他说,“我不必去想这个部分。” 好一会儿,她沉默着不说话。接着她问凯勒想不想再喝点冰红茶,他说不必了,然后她问他有没有买些好邮票,充实自己的收藏。 “我买了不少土耳其邮票,”他说,“我这部分的收藏原本很弱,现在加强很多了。” “我猜想,那很重要吧。” “不晓得,”他说,“要说哪个重要哪个不重要,是越来越难了。桃儿,我花了一个月的时间看棒球。不过说到花时间,还有很多更糟糕的方式呢。” “我相信,凯勒,”她说,“而且我还相信,早晚你会发现那些方式的。” 第二章 凯勒的一鼻之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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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看谁会是第三名?” 凯勒等到对方问了第二遍,才明白人家是在问他。他转过头,看到一个小个子家伙,穿了件大都会队的暖身外套站在那里,凹凸不平的脸上一副满腹牢骚的表情。 他看谁会是第三名?他根本完全没注意,于是也无法回答。但那个家伙似乎不受影响,自己回答了那个问题。 “2号马是大热门,所以你押它也赚不到钱。5号马可能会爆冷门,但它在草地上的表现从来没好过。至于3号马,它跑八分之五千米还可以,但换成这个距离?所以我得说,我同意你的看法。” 凯勒半个字都没说。有什么可同意的? “你跟我一样,”那家伙继续说,“不像那些倒霉蛋,每次赛马都要赌,就是不能安静五分钟。我呢,有时候我来这儿,耗掉一整天,从头到尾半毛钱都没押。我只是想来呼吸一下新鲜空气,看看那些宝贝儿奔跑。” 凯勒本来不打算说话的,这会儿却忍不住了。他说:“新鲜空气?” “自从他们开辟了吸烟室之后,”那个小个子男人说,“这里的空气就没那么糟了。失陪一下,我看到个认识的人,该去打个招呼。” 他走开了,下一回凯勒注意到他,他正在票口押注。“新鲜空气”,凯勒心想,“看看那些宝贝儿奔跑”,说得可真好听,那些宝贝儿明明就在长岛的贝蒙特赛马场,在户外的环形跑道上奔跑。而凯勒和那名小个子男人,外加六十或八十个人,则是挤进了中城一家店面,从电视上看着这一切。 凯勒拿着一份《每日马经》,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这个场外下注站。这里位于莱辛顿大道靠四十五街那头,就在纽约火车总站“大中央终点站”旁边,从他第一大道的公寓走过来只要五分钟多一点,但这却是他第一次进来。事实上,就他的记忆,这是他第一次注意到这个地方。过去多年来,他经过这里少说也有几百次了,甚至几千次,但不知怎地从来没有印象,这显示了他对场外下注感兴趣的程度。 抑或是赛马场内下注或任何赌博的兴趣。凯勒这辈子去过三次赛马场。第一次他小赌了两回——这里押两元,那里押五元。他押注的马全输了,他觉得自己好蠢。另外两次他就根本没下注了。 他也去过几次赌场,通常都是因为工作,但在里头从没感觉自在过。显然很多人觉得那种气氛很刺激,但以凯勒的感觉,那只是感官知觉超载罢了。那么多噪音,那么多闪个不停的灯光,还有那么多人在追逐那么多金钱。为了融入环境,凯勒只好喂喂吃角子老虎、玩一把21点,但其实他只想回房间躺下来。 好吧,他心想,每个人都不一样。很多人显然从赌博中得到些什么,而很确定的是,其中某些人得到的,就是凯勒或他这类人的注意。他们会输掉自己赔不起的钱,或者偷钱来赌,或找出其他方法去让某个人跟自己一样很不快乐。进场时他们就跟凯勒一样,但很快地,出场时他们就变成赌徒了。 然而,对大部分赌徒来说,这是一种嗜好,一种无害的消遣。而只因为凯勒无法领略,并不意味着其中没有乐趣。凯勒观察着场外下注站内那些典型的赌徒面孔,一个个后悔不迭又焦躁的表情,知道他们的热情丝毫不假。不管吸引他们的是什么,他们真的很投入其中。 而且呢,他心想,他凭什么说他们的热情是投错了地方呢?毕竟,人各有所爱。这些全都专注看着《每日马经》上那些土星文的人,也一定搞不懂他的斯考特邮票目录有什么好看的。如果他们见到凯勒弓背埋头看着自己的集邮册,一只手拿着放大镜另一手拿着小镊子的模样,他们很可能会以为他疯了。那些钱用来赌马多好,干嘛要花在那些打了洞的小纸片上? “开始跑了!” 的确,凯勒抬头望着墙上的电视机屏幕,看到那些宝贝儿开始奔跑了。 事情是从邮票开始的。 他收集世界各国邮票,从最早一批如1840年大英帝国的“黑便士邮票”和“两便士蓝邮票”开始,一直到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不久(终止年代要看国家而定。大部分国家他收集到1949年,但大英帝国的则是收到1952年乔治六世去世为止。他藏品中最新的邮票,都已经超过五十岁了)。 如果你收集世界各国邮票,你的集邮册里所预留的邮票空间,就会远超过你能够取得的。凯勒知道他永远也无法完全填满手上任何一本集邮册,但他觉得这一点儿也不会令人沮丧,反而是安心。无论他活多久,也不论他赚到多少钱,永远都有更多邮票等着他去找。当然,你会尝试填满那些空间——集邮的重点就在此——但带来乐趣的是那种尝试,而非完成。 因此,从来没有什么邮票是他觉得非拥有不可的。他谨慎选购,挑选自己喜欢的邮票,而且从不会花在自己买不起的上头。这些年他存了些钱,甚至有一度他考虑可以退休了。但当他重拾童年集邮的乐趣后,这份嗜好会逐渐蚕食掉他的退休金——不过从各方面来看,他也无所谓。他干嘛想退休呢?如果他退休,就不能再买邮票了。 一路这样下来,他站在一个完美的位置。他从来不会急着需要钱,但他也总有办法把钱花掉。如果桃儿密集地接了一大堆工作给他,他就会把收入的一大部分投入到邮票收藏中。如果生意清淡,也没问题——他就从一些邮票商寄来的看货选购邮票中买一点,剩下的退回;另外再寄几张小额支票给其他寄来每月精选邮票清单的邮票商;如果要花大钱的,就等生意好转了再说。 整个状况运作得很好。直到“博尔格暨卡索普”寄来拍卖图录,把一切都搞复杂了。 “博尔格暨卡索普”是一家邮票拍卖公司,位于内布拉斯加州的奥马哈市。他们固定在《林氏邮票新闻》和其他邮票刊物上登广告,而且会到各地征集藏品。每年三到四次,他们会在奥马哈市中心租一个饭店套房举行拍卖会,而且好几年来,凯勒都收到他们印刷精美的拍卖图录。这回寄来的图录里,有许多法国及其殖民地的邮票,凯勒翻阅着,觉得自己到时去奥马哈参加拍卖会的机会很小。他正想着别的事情,翻到了彩色照片的第一页,然后不管他原先在想什么,反正从此再也想不起来了。 马提尼克2号。以及,紧接下来的那张,马提尼克17号。 在屏幕上,2号马一路领先到底,最后以四个半马身的距离胜出。“你瞧瞧,”那名小个子男人说着,又撞了下凯勒的手肘,“我刚刚怎么跟你说的?押两块钱只赔他妈的三块四。有什么好赢的?” “你押它了吗?” “我没押它赢,”那男人说,“但我也没有押它不赢。我押的是8号,原因纯粹就是出于贪婪罢了,因为你看它的表现嘛,它跑第三,就追在5号马后面,所以如果我押它赢,或者我改去押前三名顺序,押一个‘2-5-8’加上一个‘2-8-5’……” 是啊,千金难买早知道,凯勒心想。

7

他花了半个小时看“博尔格暨卡索普”的图录,阅读那两张乌提尼克邮票的拍品说明,又看看还有什么其他拍品,然后不止一次回去再看看马提尼克2号和马提尼克17号。中间他还停下来去查一下银行账户的余额,皱皱眉,抽出那本收藏了从L到N开头各地区的集邮册,翻到马提尼克,先看看他已经有的那两三百张邮票,然后看看那两个空着的位置,是留给——还会是什么?——马提尼克2号和马提尼克17号。 他合上集邮册,但没放到一边,还不到时候,然后他拿起电话打给桃儿。 “我在想,”他说,“有没有事情上门?” “比方什么,凯勒?” “比方工作。”他说。 “之前你家电话没挂好吗?” “挂好了啊,”他说,“你打给我打不通吗?” “既然你的电话是挂好的,”她说,“那如果我打过,就会联络上你了。而如果有工作上门,我就会打给你,向来是这样的。不过这回呢,却是你打给我。” “对。” “搞得我很纳闷,是为什么?” “我可以接点工作的,”他说,“如此而已。” “你上回工作是什么时候?一个月前?” “将近两个月了。” “你做了次小小旅行,准得像个钟,顺得像丝。客户付钱给我,然后我付给你,这可不是又准又顺,活像丝做的钟嘛。好吧,凯勒,是不是有了哪个新女人?你又花大钱去买耳环了吗?” “没这回事。” “那你为什么……凯勒,是邮票,对吧?” “我可以用得上几个钱,”他说,“如此而已。” “所以你决定要主动点打电话给我。好吧,我自己也很想主动点,可是我能打电话给谁?我们这种工作是没办法出去找生意的,凯勒。得等着生意上门才行。” “这我知道。” “我们登过一次广告,你没忘吧?还记得结果是什么吗?”他记得,扮了个鬼脸。“所以我们就等吧,”桃儿说,“等到生意上门。如果你希望在形而上的层面帮点忙,那就试试积极主动的思考方式吧。” 第四跑道那匹马叫“发邮疯”。其实这名字跟邮票没有任何关系,凯勒晓得,这个词是指那些不满的邮局员工,倾向于行使他们宪法第二修正案里带枪去上班的权利,且通常特指那些会造成戏剧化后果的。不过,这个名字肯定会引起集邮人士的99lib?注意。 “那6号马呢?”凯勒问那个小个子男人,他于是查阅《每日马经》,还有电视上的赛马赌金计算表。 “累计的赌金是它前五次出场的三倍,”他说,“不过现在它行情逐渐往上升了。它后劲比较强,而这场的头段速度会很精彩,因为2号马和5号马都喜欢一开始冲在前面。”这实在超过凯勒所能理解的范围了,然后那男人说,“早上的马情晨报说它是一赔十二,现在已经上升到一赔十八,所以好消息是跑赢了可以多拿钱,但坏消息是没有人认为它的机会很大。” 凯勒去排队。轮到他的时候,他押了两块钱赌“发邮疯”会赢。 凯勒对马提尼克的了解不多,只知道那是西印度群岛的一个小岛,原为法国属地,当地的邮政总局已经停止发行专属邮票有一阵子了。现在该地是法国的一省,采用一般的法国邮票。法国这个做法是要避免被指控为殖民主义者。借着把马提尼克纳为法国的一部分,就像诺曼底和普罗旺斯一样,他们就可以混淆一个事实:这个小岛充满了在田里工作的黑人,而这些田地则是住在巴黎的白人业主所拥有。 凯勒从没去过马提尼克——但照这么说来,他也没去过法国——对那个地方也并不特别感兴趣。这就是集邮好玩的地方;对一个国家的邮票感兴趣,并不必然要对那个国家感兴趣。马提尼克的邮票到底特别在哪里,他也说不上来,只不过他一路累积了不少,因而会想要更多;而现在,很惊人的是,他已经有了全部,只除了其中两张。 他缺的是那个殖民地最早期发行的邮票,将法国一般供海外殖民地使用的邮票予以改值加盖。第一枚在斯考特目录中列为编号2,是一枚二十生丁的邮票,改值加盖上黑色的“MARTINIQUE”和“Sc”字样。第二枚编号17也是类似的,在一张四生丁的邮票上加盖了“MARTIhIIQUE/15c”字样。 根据斯考特目录,编号17若是全新未使用过的,价值七千五百元;用过的则是七千元。编号2则无论全新或使用过的,均标价一万一千元。这些标价都是斜体字,按照斯考特日录的惯例,这是表示其价值很难精确断定。 凯勒手上大部分的邮票藏品,都是以斯考特目录上估价的大约一半买到的。有瑕疵的邮票会便宜得多,而特别新且图案居中的,则有可能卖到顶尖的价格。但在知名度高的拍卖会中,碰到真正罕见的邮票,就很难预测其成交价会是多少。“博尔格暨卡索普”描述编号2——在博卡氏图录中为编号第2144号拍品是“全新,部分原胶,中品至上品,存世极为罕见,此枚尤为其中绝品。”而编号17,即第2153号拍品的拍品叙述则几乎是同样的高度赞扬。两枚邮票都有美国集邮基金会的鉴定证书,证明这两件的确都是如图录所叙述的珍品。拍卖行给编号2的预估价是一万五千元,另外一件则是一万元。 但这些只是估价。最后拍出的价格可能低许多,也可能高一大截。 凯勒想要它们。 “发邮疯”一开始跑得并不快,但凯勒早就预料到了。这匹马看上去是后来居上那一类型的。事实上它的确振作起来,一度还跑到第三,然后又逐渐落后,最后在九匹马中名列第七。一如那个小个子男人预料的,2号马和5号马果然一开始抢在最前头,但后来也都被追上了,不过却不是被“发邮疯”追上。最后的赢家是一只有斑点的花马,名叫“顽固凯兹”,押二元赔十九点二元。 “狗娘养的,”那个小个子男人说,“我差点押了它。我唯一犯的错就是去押了别的马。” 凯勒决定,他需要的数目是五万元。有了这笔钱,他就可以出到最多两万五千元买马提尼克2号和17号,然后付掉买方佣金之后,还可以剩一点去买别的邮票。 他疯了吗?这么一张打了洞的小纸片,大小还不到3平方厘米,怎么会要两万五千元?这两张纸片怎么会值一个人的性命? 他想了想,判定这只是程度的问题罢了。除非你打算用来寄信,否则任何花在邮票上的钱,基本上都是不理性的。如果你能吞下蚊蚋,岂有被骆驼噎着的道理?是没道理,但他料想,嗜好这种事情,在定义上本来就是非理性的。只要保持在一定的比例,那就没问题。 之前他也都能做到。如果愿意的话,他可以把自己的公寓拿去抵押贷款。各家银行会排队借给他五万元,因为这户公寓值十倍的价钱。他们不会问他要这笔钱做什么,他可以随自己高兴,把每分钱都花在那两张马提尼克邮票上。 但他根本完全不考虑去贷款。那太疯狂了,他心里明白。但如果是有笔意外之财上门的话,那就不一样了。但反正也没差别,因为根本不会有什么被风吹落的果实。他心想,你不需要气象预报员告诉你,就晓得没风在吹。根本没有风,也不会有掉落的果实,而另外一个人可以把那两张马提尼克加盖邮票插入自己的集邮册。真是太可惜了,但是—— 电话铃响了。 桃儿说,“凯勒,我刚泡了一壶冰红茶。你过来一趟帮我喝吧?” 第五场比赛,有匹马叫“快乐扳机”,还有匹叫“毙掉老板”。如果“发邮疯”引发他联想到自己的嗜好,那么这两匹则似乎暗示了他的职业。他指着马名跟那个小个子男人说:“我还蛮喜欢这两匹的,”他说,“可是不晓得喜欢哪一?匹比较多。” “都押嘛。”那个人说,然后解释说凯勒应该买两张押前两名顺序的票,一张“4号-7号”,另一张“7号-4号”。这么一来,这两匹马跑前两名的话,凯勒才能赢钱。但是,因为赌金计算表显示这两匹马的机会很低,所以潜在的报酬也很大。 “我该赌多少?”凯勒问他,“四元吗?可是之前我每场都只赌两元的。” “如果你想继续每场只赌两元,”他的朋友说,“那就只买一种。问题是,如果你买了4号-7号,结果跑出来是7号-4号呢?” “这是我们最喜欢那类的,”桃儿告诉他,“通过另一个中间人找上门来,这样我们跟客户间就有一道结实的防火墙。而且那个中间人很可靠;至于客户呢,如果他是公司债的话,那应该就是列为最棒的AAA级了。” “但问题出在哪里?” “凯勒,”她说,“你怎么会觉得有问题?” “不晓得,”他说,“可是的确有,对吧?” 她皱皱眉,“如果你要说这是问题的话,”她说,“那唯一的问题就是,可能根本不会有活儿可干。” “那我要说这的确是个问题。” “我想是吧。” “如果没活儿可干,”他说,“那为什么客户要打电话给中间人,而中间人又为什么要打电话给你,然后我跑来这里干嘛?” 桃儿噘起嘴,叹了口气,“有这么一匹马。”她说。

8

第五场比赛相当刺激。一匹棕身黑鬃的大马“双层床贝蒂”本来一路领先,直到最后冲刺才有一匹叫“高血压”、一赔三十的马逼近,冲线时还被迎头赶上。 “毙掉老板”是最后一名,“快乐扳机”则是倒数第二。 凯勒的新朋友到了冲线时变得很兴奋,秀出一张十元押“高血压”独赢的马票。“啊,你看看,”他说,球场公布了派彩表,“打平了今天的损失,还外加昨天和前天的。‘高血压’的骑师是埃尔维·胡拉多,他是不是骑得太好了?” “是很刺激。”凯勒同意。 “要是你押了十元在那个宝贝鼻子上,那就更刺激太多了。很遗憾你押前两名位置没赢。我猜你损失了四块钱吧。” 凯勒耸耸肩,希望传达的讯息含糊不清。因为临到下注前,他不想花四元赌,也无法决定惯常的两元该怎么赌,于是干脆就不下注了。这没什么不对,其实他还给自己省了两元,搞不好还该算是四元,但他觉得去跟一个刚赢了超过三百元的人承认这些,好像显得自己很胆小。 那匹马的名字叫“奇斯美杜德利”,桃儿告诉他,“要在‘贝蒙特周六赛’的第七场出赛。那是最受瞩目的主赛,一般传言是,桂德利是大冷门,没有胜出的希望。” “我对马没什么概念。” “它们有四条腿,”她说,“如果你押的那匹码跑赢其他的马,你就能赚钱。我对它们也就只知道这么多,不过我对‘奇斯美杜德利’倒是有些情报。我们的客户认为它会赢。” “你刚刚不是说,它是大冷门吗?” “那是传言。我们的客户则不这么想。” “哦?” “显然杜德利的实力远超过任何人的预估,”她说,“他们之前一直保留实力,等着适当的机会。这么一来,他们就可以拿到很高倍的赔率,大捞一笔。而且为了不要出任何错,其他骑师也拿了钱,以确保他们最后不会赢过杜德利。” “那场比赛是作弊。”凯勒说。 “计划是这样。” “可是呢?” “但凡事未必会按照计划来,凯勒,这或许是好事,因为否则电话就不会响了。你还要冰红茶吗?” “不,谢了。” “他们星期六要比赛,杜德利会出场。如果它赢了,你就能拿到两千元。” “为什么?” “为了待命。因为你空出时间等着。” “我想我懂了,”他说,“万一‘奇斯美杜德利’输了——干嘛要取这个名字,你会知道吗?” “完全不晓得。” “如果它输了,”凯勒说,“我想我就要上工了。” 桃儿点点头。 “是击败它的骑师吗?” “他就毁了,而你就是那个毁灭者。” 第六场比赛没有任何一匹马的名字让凯勒感兴趣。但话说回来,到目前为止,凭名字下注也没带给他任何好处。这回他改看机率。他判定,机率低的马根本就不会赢,而众人看好的马则赔率低得不值得赌,所以或许答案就是挑个中间的。五号马“摩加迪沙”是一赔六。 他去下注窗口排队,考虑着。当然,有时胜算非常低的马会爆冷门。就拿前一场来说吧,凯勒的场外下注站哥儿们就赢了一大笔。这场有一匹胜算很低的马,获胜的话,拿到的彩金可就比一赔六能赢的十二块钱高太多了。 另一方面,无论他赌哪一匹,才下注两元也根本没有太大差别。不过拿着获胜的马票去兑换彩金的感觉很棒。 “先生?”下注窗口的服务员问他。 他押了两元,赌胜算最高的那匹马。 桃儿住在郊区的白原镇,她家是位于汤顿广场上一栋维多利亚风格的老房子。她开车送他到火车站,一个多小时后,他已经回到自己在曼哈顿的公寓,再度看着那本“博尔格暨卡索普”公司的拍卖图录。 如果“奇斯美杜德利”出赛输掉,他就有活儿可干。而这份工作的收入将刚好够他填满集邮册里面的两块空间,何况,既然那匹马是在贝蒙特出赛,所以理所当然,每个骑师的住处应该都是在长岛马场方便交通的距离之内。凯勒不必搭飞机去找他的下手目标。 如果“奇斯美杜德利”赢了,凯勒就可以留着那笔两千元的待命费。什么事都不做就拿这笔钱,的确很不错。换了以前,他会很高兴最后的结果是如此。 但这回不一样。他真的很想要那两张邮票。如果那匹马输了,好吧,他就可以去赚那笔买邮票的钱。但如果那只该死的马赢了呢? 第六场比赛结果是“排气”以六个马身之差赢得冠军。凯勒去窗口把马票换成彩金,碰到他的朋友,他正在跟一个长得有点像《法网游龙》男星杰瑞·奥巴赫的家伙讲话。 “我刚刚看到你排队换彩金,”那名小个子男人说,“你押了什么?前两名还是前三名?” “我搞不清那些花哨的赌法,”凯勒承认道,“我只是把我的钱押在‘排气’身上。” “彩金跟赌金差不多,不是吗?也不坏啦。” “它果然跑赢了。” “好吧,如果你在它身上押得够大——” “只有两元。” “所以你拿回了两块二。”那名男子说。 “我只是想赢罢了。”凯勒说。 “嗯,”那名男子说,“你的确赢了。” 他放下拍卖图录,拿起电话。桃儿接起时他说,“我一直在想。如果那匹杜德利赢了,客户也赌赢了,..那我就没有活儿可以干了。” “是啊。” “但如果有哪个骑师赢了他——” “那他再也没有下次机会了。” “嗯,”他说,“他为什么会这么做?我指的是那个骑师。他有什么好处?” “这有关系吗?” “我只是想搞懂,”他说,“我的意思是,如果是拳击,我还可以理解。就像电影里头演的那样。他们要某个人故意输掉一场拳赛。但他办不到,他心里有个什么就是抗拒这个想法,所以他非得努力赢得拳赛,即使他因此会被打断双腿。” “而且这辈子再也不能弹钢琴了,”桃儿说,“我想我看过那部电影,凯勒。” “所有拳击电影都是这样的,除了西尔维斯·斯泰隆爬楼梯的那部。但这种情节能套用在马身上吗?” “不晓得,”她说,“我上回看《玉女神驹》是好多年前了。” “如果你是骑师,他们付钱要你故意输掉比赛,结果你没办到——我的意思是,这对你能有什么好处?” “你可以赌自己赢啊。” “但你赌‘奇斯美杜德利’还能赢更多钱。它很不被看好,对不对?” “这个有道理。” “而且这么一来,别人就没理由雇人把你干掉了。” “这个也有道理,”桃儿说,“可是凯勒啊,如果那个骑师跟你我一样讲道理的话,那你除了那两千元以外,就别想多赚一个镚子儿了。可是他们很小。” “你指的是那些骑师吗?” “对啊,又矮又瘦的小混蛋,每个都是。谁晓得这种人会干出什么事儿来?” 凯勒的朋友矮得够格当骑师,但一点也不瘦。光看脸的话,也有点像杰瑞·奥巴赫。凯勒开始恍然大悟,每个在场外下注站的人,甚至包括黑人和亚洲人,人人看起来都有点像杰瑞·奥巴赫。那是一种基因里的赌马人长相,每个人都有。 “奇斯美杜德利,”凯勒说,“怎么会有人想出这种名字?” 那个小个子查阅《每日马经》。“这只马是出自‘空包弹酪梨’的血统,父母是‘佛罗里达世家’,”他说,“奇斯美是佛罗里达州的一个城市,不是吗?” “是吗?” “我想是吧,”那个家伙耸耸肩,“名字是那匹马最不重要的问题。你看过它的赛情评估表了吗?” 那个人念出一连串句子,凯勒只是让那些句子从耳边溜过。如果他想搞懂,最后只会觉得自己很蠢罢了。好吧,那又怎样?这些杰瑞·奥巴赫的翻版有几个人会晓得怎么使用量邮票的齿孔器? “看看晨报的消息,”那名男子继续说,“要命,再看看赛马赌金计算表。老杜德利在上头的赔率是一赔四十。” “这表示它完全没有机会吗?” “爆冷门的状况偶尔会出现一次,”那人同意,“看看‘高血压’。不过它以前的表现显示它还有一点机会。很小,但很小的机会好过完全没机会。” “那‘奇斯美杜德利’呢?一点机会都没有喽?” “要从毫无机会那个程度往上爬,”那人说,“那它就需要顺风,外加大把的运气。” 凯勒溜掉了,等他从卖票窗口回来,他朋友问他押了什么马。凯勒咕哝回答了一声,那人硬是又问了他一次。 “‘奇斯美杜德利’。”他说。 “你没搞错吧?” “你刚刚讲的我明白,而且我想你讲得没错,不过我只是有个直觉。” “直觉?”那人说。 “算是吧,没错。” “而且你手气正好,对不对?我的意思是,你刚刚赌最被看好的马会赢,结果就赚了两毛钱了。” 这话本来是要讽刺他的,但好玩的事情发生了,等到那个人讲完话,他的态度不知怎地变了。凯勒正在纳闷是怎么回事——自己到底有没有被羞辱呢? “诀窍在于,”那家伙说,“要在正确的时间做错误的事情。”他离开后又回来,然后告诉凯勒他大概该去检查一下脑袋,但管他呢? “‘奇斯美杜德利’,”他说,玩味着每个音节,“我不敢相信我押了那个畜生。有七匹马跑,它唯一能赢的就是第六名,但如果它真跑了个第一,那彩金可就够瞧了。不过现在赔率不是一赔四十,已经降到一赔三十了。” “真可惜。”凯勒说。 “不过这是个好迹象,因为这表示有些晚下注的人押了这匹马。你在赛马开始之前,看到一匹马从比方一赔五掉到一赔三,这就是好迹象。”他耸耸肩。“但如果你原来是一赔四十,你需要的就不只是好迹象了。你需要使出吃奶的力气抬起屁股往前冲,不然就需要所有的马都倒地死掉了。”

9

凯勒不确定该看什么。他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让你骑的马跑得更快:你会用鞭子抽它,然后用鞋跟去刺它的侧腹。 但如果你想让它放慢速度呢?你可以在马鞍上往后仰,然后使劲拉着缰绳,但这样难道不会有点明显吗?你是不是可以少抽几鞭,不要猛用鞋跟刺?这样能够让你骑的马不会胜过“奇斯美杜德利”吗? 那些马进入起跑门了,凯勒认出杜德利,判定它看起来像会赢的样子。但凯勒看其他马也都很像会赢的样子,全都是血统好的纯种马,有的静静走到位置上;有的则无精打采,故意为难他们的骑师,但所有马早晚都会乖乖就定位的。 凯勒注意到,其中两个骑师是女孩,包括骑第二被看好的那位。不过你大概应该称他们为女人,以凯勒的了解,现在大概从她们上幼儿园后,你就不能再称她们女孩了。不过,如果她们是骑师的个头,要称她们为女人似乎很勉强。他是性别歧视吗?或许吧,也或许他是个头歧视,或身高歧视。他不确定。 “起跑了!” 的确,那些马冲出起跑门。那两个女孩都不是“奇斯美杜德利”的骑师,所以如果他们其中之一赢了,好吧,那她会后悔一辈子,但反正她这辈子也没剩多久了。凯勒的有些同行不喜欢做掉女人,而有些则格外能从中获得满足感。凯勒倒是都无所谓。谈到生意的话,他可没有性别歧视,不过他不确定这足以让他成为“全国女性协会”眼中的英雄。 “你看看!” 凯勒一直看着屏幕,但实在不晓得自己在看什么。现在他明白“奇斯美杜德利”已经位居第一,领先其他马好大一截。 凯勒的小个头朋友还不断加油。“喔,小美人儿,”他说,“啊,跑啊,狗娘养的。啊,没错。啊,太妙了!” 有哪匹马保留实力吗?就算有,凯勒也看不出来。要不是他知情,他会发誓“奇斯美杜德利”只不过是跑得比其他马快,证明自己在这场比赛就是比较突出。 可是妈的等一下。那匹花斑马——它以为它在干嘛?它为什么越来越逼近杜德利了? “不!”小个子男人说。“那匹2号马是从哪儿杀出来的?是那个操他妈的埃尔维·胡拉多。退后,你这狗杂种!死掉,听到没?快点,杜德利!” 刚刚那个小个子男人押注在“高血压”身上时,还很喜欢那匹马的骑师埃尔维·胡拉多的。但现在他骑着一匹名叫“史都华的蠢事”,当场就变成敌人了。凯勒心想,或许那名骑师只是想装得像一点。或许他到最后会放松,还是会遵守拿钱的约定,同时避免让人疑心他在放水。 但胡拉多也未免太入戏了,他站在马镫上,不断挥鞭,显然尽一切可能要让“史都华的蠢事”抢在“奇斯美杜德利”之前压线。 “现在领先的是‘奇斯美杜德利’和‘史都华的蠢事’,”播报员大喊,“‘史都华的蠢事’和‘奇斯美杜德利’。它们肩并肩、鼻靠鼻冲到终点线——” “他妈的狗屎。”凯勒的朋友说。 “谁赢了?” “妈的谁晓得啊?看到没?要靠终点录像来判断。”电视屏幕上的确有个“摄影”的字样一闪一闪。“狗娘养的。那个操他妈的胡拉多是打哪儿冒出来的?” “他可真追上了不少。”凯勒说。 “那个小混蛋。现在我们得等摄影结果了。希望他们快点。你知道,结果我也跟着你的直觉行动了。”他秀出一张马票,凯勒凑过去眯着眼睛看。 “一百元?” “正好,”小个子男人说,“另外我还押了五块钱赌它在前两名的位置。你有个直觉,我就赌一票。最后它的赔率是一赔二十八,另外如果它和‘史都华的蠢事’分别是一、二名,老天,那我就发财了。至于你老兄,押了两元在它身上,所以你可以赢五十六元。除非你临时又决定改押前两名有它,那我就明白你怎么这么冷静了,因为它跑第一或第二,对你来说没差别。结果你是这么赌的吗?” “不完全是。”凯勒说着,掏出一张票。 “押一百元独赢!老兄,你预感来的时候,就真的会勇往直前了,对不对?” 凯勒什么都没说,他口袋里还有十九张一模一样的马票,但不必让那小个子男人知道。如果两匹马冲过终点线的照片显示是杜德利先驰到终点,他那些票就值五万八千元了。 如果杜德利没赢,好吧,那么埃尔维·胡拉多的命也差不多就值那么多钱了。 “我不得不佩服你,”小个子男人说,“押了这么多银子在上头,你还冷静得像根小黄瓜。” 十天后,凯勒坐在家里的餐桌前。他手里拿着一把不锈钢邮票镊子,而镊子上则夹着一张小纸片,价值—— 好吧,很难说它到底值多少。那张邮票是马提尼克2号,凯勒最后是以一万八千五百元的落锤价标到。这件拍品以九千元起拍,右边第三排有个竞标者在大约一万两千元时退出,然后有个电话买家坚持着死不放弃。最后拍卖官敲下锤子说,“一万八千五百元,由JPK先生得标。”此时凯勒的心跳得比落锤还大声。 还要再等其他八件拍品,才会轮到他想买的第二张邮票马提尼克17号上场。这张在斯考特目录上列的价值比2号低,博卡氏拍卖图录上的估价也比较低,于是起拍价也比较低,从六千元起拍。 然后,令人惊奇的是,结果这张频频追高,一路冲到两万一千两百五十元才落锤,由凯勒击败另一个电话买家而标得。(或者是同一个买家,因为没抢赢2号不高兴,便不想再失去17号。)这个价钱太高了,是斯考特日录上的三倍,但你能怎么办?他想要这张邮票,他也买得起,谁晓得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碰到像这张的? 加了买方佣金后,这两件拍品花了他四万三千七百二十五元。 他透过放大镜欣赏这张邮票。他觉得看起来很美,虽然为什么他也说不上来;就审美上的观点,这张邮票跟其他不值二十元的马提尼克加盖邮票没什么不同。他小心翼翼地剪了一张大小适合的护邮卡,把邮票插入,然后放进他的集邮册中。 他不止一次想起那个场外下注站的小个子男人。那个下午之后,凯勒就再也没见过他,而且他觉得自己再也不会遇到这个人了。他想到那个家伙有多兴奋,又对凯勒的冷静有多么惊叹。 冷静?他当然冷静了。无论如何他都赢定了。如果他没领到“奇斯美杜德利”胜出的彩金,那么等他在埃尔维·胡拉多进鬼门关的门票上打洞后,也照样可以领那么多钱。等着看摄影结果出来是很有趣,但却并没有那么紧张。 比起来,更紧张的是坐在奥马哈的一个饭店套房,等上好几个小时看拍品一个个拍过去,直到最后你等待的邮票终于要拍了。然后你坐在那儿,举起你的铅笔示意你要出价,坐在那里看着价钱爬得越来越高,不晓得什么时候才会停止,不晓得你腰带里面的现金够不够。第一件拍品你得出到多高才能买到?剩下的钱够你买另一张吗?还有那个电话买家怎么回事?这人就是死不放弃吗? 这才真叫紧张,他藏书网心想,剪下第二张护邮卡给马提尼克17号。那真的是紧张得坐立不安,任何场外下注站里那些长得像杰瑞·奥巴赫的人不可能懂的。 他替他们觉得遗憾。 摄影结果如何,又有什么差别呢?他干吗在乎谁赢了那场赛马?如果“奇斯美杜德利”以一鼻之差,甚至是一根鼻毛之差胜出,凯勒就得想出一个免税的办法去兑换那二十张一百元的马票。如果“史都华的蠢事”率先压线,埃尔维·胡拉多就会登上凯勒的“待办事项”第一条。最后不管凯勒要办的是哪件,他都得赶紧动手;在他搭飞机前往奥马哈之前,得把钱弄到手——或者更精确地说,是弄进口袋里。 现在一切结束了,他已经做了该做的,所以到底是怎么做的,有关系吗? 老天,没关系。他拥有那两张邮票了。 第三章 凯勒的调整

10

凯勒在路口等着信号灯转绿,想不透这世界发生了什么事。红绿灯没问题,这世上有红绿灯远比他所记得的要久,也远比他出生前更早。他假设,几乎从有了汽车开始,应该就有红绿灯了;不过显然是汽车先出现的,然后才会有设置红绿灯的必要。他假设,一开始车子没有红绿灯也照样开得好好的,然后等车子多到会彼此相撞,就有人觉得有必要设置某些控制器,以某种装置来阻止东西向车流,而同时让南北向车流前进,然后再转换过来。 他可以想象一个早期的汽车司机破口大骂这种新的支配关系。整个世界都去死吧。他们把我们的权利一个接一个抢走。红灯会亮是因为那个该死的定时器叫它亮的,碰到的人就得踩刹车停下来。就算方圆五十英里都没别的车也一样,他得像个该死的傻瓜一样停下来,直到绿灯亮了,告诉他说他又可以走了。谁想住在这种国家?谁会希望自己的小孩生在有这种狗屁倒灶鸟事的世界? 有人按喇叭,把凯勒忽然从12世纪的古老时代惊回21世纪初。他发现信号已经从红灯转为绿灯,而紧跟在他后方那辆越野休旅车里头的家伙觉得,有必要提醒凯勒注意这个事实。凯勒不太有被激怒或生气的感觉,只是又想象一下他转到路边停下,拉上手刹车,然后下车往后走到那辆越野休旅车旁,车上的司机已经开始后悔朝他按喇叭了。虽然那名男子(凯勒想象他有张猪脸和双下巴)伸手想锁住车门,但凯勒抢先一步拉开门,抓住那名男子(此时他满头是汗,大声嚷嚷,满口威胁又同时不断找借口)的领口,把他扯下车来,丢在柏油路上四脚朝天。然后,正当那个人的小孩(不,换成他太太好了,一个肥肥的泼妇,一头染过的头发,眼角还淌着眼屎)惊恐旁观时,凯勒弯下腰,以他从缅甸高僧虞明幽那儿习得的功夫,一招之内就将那人解决掉,熟练的双手简直看不出碰过那人,但他死了,尽管痛苦得难以形容,但几乎瞬间就过去了。 凯勒幻想得很满足,然后继续开车上路。他后方那辆越野休旅车——现在凯勒注意到,司机是一名单独开车的女子,绑着一条印花头巾,旁边的乘客座上放着一袋杂货——跟着他开了半个街区,然后右转,似乎浑然不觉自己才刚与死神擦身而过。 你再继续掰下去嘛,他心想。 都是开车害的。在一切没糟到这步境地前,他根本不必开车越过全国。他会搭出租车到肯尼迪机场,再搭飞机到凤凰城;到了那里他会租一辆车,开着到处绕一两天把工作办妥,然后还掉车子飞回纽约。来去迅速,案子处理掉,接下来他就可以继续过自己的日子。 而且不会留下任何痕迹。你上飞机前会被要求出示身份证明,这个规定已经实施好几年了,但以前不必是太好的证件。现在登机前却什么都要检查,只差没让你摁指纹了;而且他们会检查你的托运行李,还会用足以致命的辐射线量对付你的手提行李。如果你的钥匙圈上有个指甲剪,那就拜托上帝保佑你吧。自从新的安全措施开始之后,他就再也不搭飞机了;而且也不知道自己以后还会不会搭飞机。他从报上看到,现在大家已经大幅减少出差旅行,而他明白为什么。一个出差者宁可跳上车开五百英里,也不愿意提早两小时到机场,去面对一大堆新系统必经的繁琐程序。如果你出差是跟一群推销员开会,讲一堆打气的话,那就已经够糟糕了。而如果你是做凯勒这一行的,好吧,那就更不可能搭飞机了。 凯勒旅行大半是为了工作,但有时候他会去参加邮票拍卖会,或者碰到纽约严冬时节,他偶尔会很想去个能躺在大太阳底下的地方。他想这类时候他应该还是可以搭飞机,出示真正的证件,登机前剪好自己的指甲,但他想这样吗?如果你必须历经这一切,只为了到达目的地,那还会是一趟愉快的旅行吗? 他觉得自己有如想象中的那名汽车司机,对着红灯发牢骚。去死吧,如果他们要逼我遵守红绿灯,那我就走路算了。或者我就待在家给他们看! 这一切,当然,都是从一个9月的上午开始改变的,那天两架飞机撞上了世贸中心双塔。凯勒住在第一大道,离联合国大楼不远,但当时他不在家。他人在迈阿密,已经花了一星期准备要杀掉一个名叫鲁本·奥利瓦雷斯的男子。奥利瓦雷斯是古巴人,也是古巴流亡组织中的重要人物,但凯勒不确定为什么有人愿意花一大笔钱雇人杀他。当然,有可能因为他是卡斯特罗政权的眼中钉,有人判定雇个人要比从哈瓦那派出一组情报员来得安全又划算。也有可能奥利瓦雷斯根本就是哈瓦那派来卧底的间谍,于是他的流亡同志们决定把他除掉。 不过呢,他也可能是跟人家老婆睡觉,得罪了不该惹的老公,或者插足他不该碰的毒品交易。只要做点小小的调查,凯勒应该就可以查出谁希望奥利瓦雷斯死掉,以及为什么,但他早已打定主意,这类事情不关他的事。反正有什么差别呢?他有活儿要干,而他唯一该做的,就是去办完。 星期一晚上,他跟踪奥利瓦雷斯到处转,看着他在南郊珊瑚阁市的一家牛排馆吃晚饭,然后尾随他和两个晚餐的同伴一起去了迈阿密海滩的两家上空酒吧。奥利瓦雷斯跟一名舞娘离开,凯勒跟着他到那个女人的公寓,守在外头等他出来。过了一个半小时后,凯勒判定这家伙会在里头过夜了。凯勒一直在观察那栋公寓大楼的灯光明灭,颇确定他知道那对男女住的是哪一户,而且不认为要进入那栋大楼会有多困难。他考虑过要进去把事情办完。现在三更半夜的,没有回纽约的班机了,但他可以把工作完成后,回汽车旅馆冲个澡,收拾行李,然后直接到机场,看能不能搭第一班飞机回家。 或者他可以睡到很晚,然后过午再搭飞机回家。好几家航空公司都有纽约飞佛罗里达的航线,一整天都有班机。迈阿密国际机场不是他最喜欢的机场——也不是任何人最喜欢的机场——但如果他想的话,也可以避开这里;只要开着租来的车往北到罗德岱堡或西棕榈滩,然后在当地机场还掉车子,再搭飞机回家。 一旦工作完成,他可以选择的路线是多得数不清。 但这么一来,他就得杀了那个女人,那个上空舞娘。 有必要的话,他也会动手的;但杀人只因为他们在场?他不喜欢这个想法。尸体越多就会引来越多警方和媒体的注意,但这不是重点,也不是因为不想滥杀无辜。他怎么知道那个女人是无辜的?要真讲起来,谁又能说奥利瓦雷斯不是无辜的呢? 之后他回想起来,当时他决定的关键纯粹是身体状况。他前一夜没睡多少,又一大早就起床,花了一整天开车在不熟悉的街道上转来转去。他累了,实在不怎么想爬一层楼撞进门去杀一个人,更别说两个了。何况要是她有个室友,而那个室友又有个男朋友,而且…… 他回汽车旅馆,好好冲了个热..水澡,然后上床睡觉。 醒来时他没打开电视,而是过街到对面他每天吃早餐的那家餐馆。进门时,他就发现有什么不对劲了。店里后方柜台上有架电视机,每个人都盯着看。他看了几分钟,然后点了一杯咖啡带回旅馆房间。他坐在旅馆里自己的电视机前,看着同样的场景,一遍又一遍。 他想到,如果前一夜他把工作完成,事发时他可能也会在空中。也或许不会,因为他大概会决定先补个觉,所以他还是同样会在旅馆房间里,望着那架飞机撞进世贸中心大楼。唯一可以确定的不同之处,就是鲁本·奥利瓦雷斯,照目前状况看来,他大概跟全美国所有人一样,正在看同样的新闻画面,只不过他看的很可能是西班牙语电视台——好吧,如果昨天凯勒把事情搞定,奥利瓦雷斯现在就不会在看电视了。而且他也上不了电视。一个寻常的迈阿密凶杀案在这种日子根本不值得花时间报道,即使死者是古巴流亡小区里的重要人物,即使他是在一个上空舞娘的公寓里被双双谋杀的。换了另一天,这条新闻绝对有报道价值,但今天却非如此。今天只有一种新闻,只有一个主题以无尽的方式排列,而凯勒看了一整天。 到了星期三,他才想到该打电话给桃儿,而拖到星期四很晚,他才拿起电话打到白原镇给她。“我还一直在想你怎么了,凯勒,”她说,“一堆飞机全跑到格陵兰降落了,事情发生时它们全在空中,后来改降落在那儿,天晓得什么时候才能让它们回家。我还以为你可能会在那几。” “在格陵兰?” “当地人把困住的旅客带回家里,”她说,“好好款待他们,给他们牛肉汤和鸵鸟肉三明治,还有……” “鸵鸟肉三明治?” “哎呀随便啦。我只是想象你在那儿,凯勒,尽管局势糟糕,我们还是设法应对,我猜想你在迈阿密就是这么处理的。天晓得他们什么时候才会让你飞回家。你有车吗?” “租了一辆。” “嗯,那要好好保住,”她说,“别还掉了,因为租车商的车子全被抢光了,这会儿有很多人被困在旅途中,想开车回家。或许你就该这么办。” “我考虑过开车回去,”他说,“但我也在考虑——你知道,那个家伙。” “噢,他啊。” “我不想讲他的名字,但是……” “对,别讲出来。” “我想讲的是,他还是,呃……” “照常过日子?” “没错。” “而不是像约翰·布朗那样。” “啊?” “或者像约翰·布朗的尸体,”桃儿说,“在坟墓里衰败,我记得是这样。” “不管‘衰败’是什么意思。” “我们大概可以猜得到,凯勒,只要我们用心去想。你想知道那件事是不是照样得进行,对吧?” “光是去想这问题,都似乎好荒谬,”他说,“但另一方面……” “另一方面,”她说,“他们已经送来一半的钱。我可不想退回去。” “的确。” “事实上,”她说,“我更想他们把另一半也送来。如果他们要取消,那送来的钱我们就可以留着。如果他们说照样进行,好吧,反正你人已经在迈阿密了,不是吗?你就守在那儿别动,凯勒,等我打个电话。” 希望奥利瓦雷斯死掉的不管是谁,反正几千英里外死了几千人都没有改变他的心意。凯勒想了想,比起星期一晚上,他也看不出自己为什么应该要比较不希望杀掉奥利瓦雷斯。电视新闻里有一些报道,谈到这个悲剧可能会带来什么效应。有人表示,纽约人将会因此更团结,感觉到之前仿佛从来没有过的人性共同点,因而紧密相依。 凯勒感觉到自己和鲁本·奥利瓦雷斯有什么之前没觉察到的紧密相依吗?他想了想,判定没有。如果硬要说什么,他倒是有点隐隐觉察到对这个人的怨恨。如果奥利瓦雷斯少花点时间吃晚饭,而且去上空酒吧少混点时间,如果他就直接去那个上空舞娘的公寓,然后因为性交狂喜后的阵痛而离开,凯勒就可以及时把他解决掉,然后搭晚上最后一班飞机回纽约。攻击发生时,他可能就会在自家公寓里了。 但这究竟有什么差别呢?他不得不承认,一点儿都没差别。他会看到那个可怕的悲剧在他自家公寓的电视机里上演,就像他在旅馆照看到的一样。而且不论他看的是哪一台电视,他对事件的发生都无能为力。 吃了牛排晚餐跟上空舞娘鬼混的奥利瓦雷斯,实在不配代替那些英勇的警察、消防员,还有不幸罹难的上班族。凯勒不情愿地承认,他的确同样是人类。而如果四海之内皆兄弟,那么凯勒这个独生子会愿意接受一点:拜托,早在凯勒进入这个行业前许久,就已经有兄弟相残的事情了。如果奥利瓦雷斯是《圣经》上的该隐,那么凯勒会愿意去当杀了他的弟弟亚伯。 即使不为别的,至少他很高兴有点事情可做。 而奥利瓦雷斯让事情变得很好办。在全美国各地,人们都在开支票,涌入银行汇款,想为纽约的罹难者做点事情。警察、消防员和普通公民纷纷开着车子朝北边和东边去,急着想加入救援行列。然而奥利瓦雷斯继续过着他放纵的生活,早上去办公室,傍晚就上餐厅、逛酒吧,最后以兰姆酒配上满屋子裸露的乳房收场。 凯勒跟踪了他三天三夜,到了第三天夜里,他决定不要对上空舞娘手下留情了。他在那个上空酒吧外头等着,直到内急才进入酒吧,经过奥利瓦雷斯那桌(他正在跟三个用硅胶隆过胸的年轻女郎调情),然后来到洗手间。站在小便池前,凯勒还一边在想,如果那个古巴佬把三个都带回家的话,他该怎么办。 他洗了手出来,看到奥利瓦雷斯正在数钱结账。三个女郎都还在桌边巴结他,一个抓住他的手臂,把胸部贴在上头;另一个光是在那边卖弄风骚。凯勒本来已经准备好要牺牲掉一个旁观者的,现在却发现人数已经增加到三个了。 不过且慢——奥利瓦雷斯站起来,肢体语言显示他要告退一下。然后没错,他要去洗手间,显然意识到满满的膀胱对于一夜风流十分不利。 凯勒领先一步溜进厕所,钻到一个空的隔间里。有个老先生站在小便池前头,用西班牙语对自己那话儿轻声细语,或者他是在跟他的前列腺讲话。奥利瓦雷斯进了厕所,站在隔壁的小便池,开始跟那个老先生用西班牙语聊起来,而老先生则是慢吞吞而忧伤地回答。 刚到迈阿密没多久,凯勒就弄到一把0.22口径的转轮手枪。那是把短枪身的小枪,可以轻易放在口袋里。这会儿他拿出来,好奇着枪声会不会传出去。 如果那个老先生先离开,凯勒可能就用不到那把枪。但如果奥利瓦雷斯先上完,凯勒不能放他走,就得把两个都做掉,这表示就得用枪,而且至少是开两枪。他从隔间上方观察着他们,期望能赶紧把事情办完,免得哪个喝醉的窥淫狂忽然想上厕所闯进来。然后那名老人上完了,塞好裤子,朝门走去。 可是他又在门口停下来,转身回来洗手,跟奥利瓦雷斯说了两句话,不管是什么,都惹得他大笑起来。本来凯勒把枪放回口袋了,这会儿又掏了出来,片刻后老人离去,他才把枪又放回口袋。奥利瓦雷斯等到门在老人身后关上,才拿出一个蓝色玻璃小瓶和一根小匙。他朝两个鼻孔各送了一匙东西,凯勒只能假设那是古柯碱,然后奥利瓦雷斯把小瓶和小匙放回口袋,转向洗手槽。 凯勒冲出隔间,奥利瓦雷斯正在洗手,显然在水声中听不到凯勒走近;反正他完全来不及反应,凯勒就上前一手拢住他的双下巴,另一手抓住他油腻浓密的头发。凯勒从没学过武术,更没跟怪名字的缅甸入学过,但这类事情他长年来经验丰富,已经足以悟得其中一二诀窍。他折断奥利瓦雷斯的脖子,正要把他拖进自己刚刚出来的那个隔间里,拖到一半,该死,厕所门被推开,一个穿着白衬衫的小个子男人走向小便池,然后突然明白眼前发生了什么事。他睁大眼睛,下巴一掉,还来不及发出任何声音,凯勒就制住他了。 那个小个子生前来不及解放膀胱,死后再也忍不住了。而在活着的最后一刻清空膀胱的奥利瓦雷斯,死后则出清了肠子里的存货。这个男厕本来就不是什么芳香花园,现在则更是臭气冲天。 半个小时后,他已经在州际九十五号公路上朝北奔驰。过了斯图亚特市没多久,他停下来加油,在加油站的男厕里——空无一人,干干净净,闻起来只有一股松香消毒剂的味道——他双手扶着光滑的白色瓷砖,开始吐。几个小时之后,刚过佐治亚州界的一个休息站,他又吐了一遍。 他不能怪罪到杀人上头。躲在男厕所伺机下手,本来就不是个好主意。那里进出的人太多,还有一堆醉鬼和古柯碱毒鬼。他留在那边的尸体所发出的恶臭,加上那个男厕里本来就臭气冲天,很容易会害人反胃;但要吐也该是当场吐,而不是在离开一百英里、记忆都已经消失之后。 他知道,做他这行的,有些人完成一件工作后会吐,就像某些资深演员在表演前总要吐一回。凯勒以前认得一个欢欢喜喜的冷血小个子杀手,他有一双精巧如小女孩的手腕,老用大拇指和食指夹着香烟。那个人会叽哩呱啦聊他的工作,然后忽然告退一下,暗自去洗手间吐,然后回到席上继续刚刚没讲完的话题。 心理医师大概会说,这代表身体表达出一种强烈的憎恶,而理智却不愿意正视,凯勒觉得也很有道理。但却不适用在他身上,因为他向来不是容易呕吐的那种人。即使在入行早期,还不懂得如何自我排解时,他的胃就一向平静无事。 这回的状况的确很不愉快,甚至是一片混乱,但只要他肯逼自己回想,以前有过其他更糟的。 但对他来说,似乎还有另一个更决定性的原因。没错,他在过了斯图亚特市后呕吐,到了佐治亚州又吐了一回,而且在回到纽约前,他很可能还会再吐个几次。但一切不是杀人引起的。 自从他坐在电视机前看着世贸双塔倒塌后,每隔两三个小时,他就要吐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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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纽约后大概一星期,他的录音机有人留话。桃儿要他回电。他看了一下表,觉得太早了。他冲了杯咖啡,喝完才拨了桃儿在白原镇的电话。 “凯勒,”她说,“我一直没接到你回电,还以为是因为你回家太晚了。结果现在你这么早就起床了。” “嗯。” “你去搭火车吧,凯勒。我眼睛痛,想拜托你帮我看一下。” “你的眼睛怎么了?” “没事,”她说,“我只是想用一种原创性的方式表达,结果匆忙间编得不好,下回我不会再犯这种错了。来看我吧,好不好?” “现在?” “有何不可?” “我累垮了,”他说,“一整夜没睡,我得去补个觉。” “你是在……算了,我不需要知道。好吧,我看这么办好了。你尽量睡,然后过来吃晚饭。我会叫些外卖的中国菜。凯勒?你怎么都不回答我。” “我下午会过去。” 他去睡觉了。下午过不到一半,他搭上往白原镇的火车,然后再从火车站叫出租车到汤顿广场那栋古老的维多利亚式大房子门前。桃儿正在门廊上,一张锡面餐桌上.99lib.放着一壶冰红茶和两个玻璃杯。“你看,”她说,指着草坪,“我发誓今年叶子落得比往年早。纽约会这样吗?” “我真没注意。” “以前有个小孩都会固定来耙树叶,但我猜他一定是去上大学什么的了。如果不耙树叶会怎么样,凯勒?你会晓得吗?” 他不晓得。 “你对这个问题没什么兴趣,我看得出来。你有点不一样了,凯勒,我有个可怕的感觉,我知道是什么不一样。你该不会是谈恋爱了吧?” “谈恋爱?” “嗯,是这么回事吗?出去一整夜,然后回家倒头就睡。那个幸运女孩是谁,凯勒?” 他摇摇头。“没有什么女孩,”他说,“我只是在夜里工作罢了。” “工作?这是什么意思,工作?” 桃儿逐步逼问,他陆续说出详情。回到纽约把租来的车子还回去一两天之后,他从新闻里听到消息,就跑到哈德逊河的一个码头,那里正在召募义工,为世贸中心灾难现场的救援工作人员提供食物。每天夜里大约十点,他们会在那个码头集合,然后顺流而下,登上另一般停泊在灾难现场附近的船。顶尖厨师会供应餐点,而凯勒和他的同伴们则负责舀给那些因为在闷烧的遗址中辛苦工作而食量大增的人。 “老天,”桃儿说,“凯勒,让我试着想象一下那个画面。你站在那儿穿着大围裙,替他们的盘子盛满食物?你有穿围裙吗?” “每个人都穿围裙。” “我敢说你穿起来很可爱。我没有搞笑的意思,凯勒。你是在做好事,而且当然你会穿围裙。因为你不希望衬衫被大蒜西红柿酱汁沾得到处都是。但我只是觉得有点奇怪,如此而已。” “我只是去做点事情。” “这是英雄行为。” 他摇摇头。“一点也不英勇。那就像在餐馆里端盘子而已。我们服务的那些人,他们值班时间很长,做辛苦的体力工作,还要吸入那么多烟雾。如果有什么称得上英雄行为,也该是他们。不过我不确定那有什么用。” “什么意思?” “唉,他们被称为救援人员,”他说,“但根本没救援到任何人,因为根本没有人可以救援。每个人都死了。” 她回答了些什么,但他没听进去。“那些血也是一样,”他说,“第一天,每个人都冲进医院,捐血给受伤的人。但结果根本没有什么受伤的人。大楼里头的要么就是逃出来了,要么就是没逃出来。如果出来了,他们就没事。如果没逃出来,那就是死了。那大家捐的那些血呢?全都扔掉了。” “好像很浪费。” “全都是浪费,”他说着皱皱眉,“总之,我每天晚上就在做这件事。我舀菜给别人,而他们则设法去救援死人。所以我们就都有事情忙了。” “认识你越久,”桃儿说,“我就越明白我并不——” “并不怎样?” “并不了解你。你总是会让我惊奇。不过我从没想过你会去当南丁格尔。” “我又不是去照顾伤员,我只是去给人舀菜罢了。” “那就是好主妇贝蒂·克洛格吧。对于一个反社会分子来说,不管扮演南丁格尔或克洛格,都似乎很奇怪。” “你认为我是反社会分子?” “这个嘛,凯勒,你这一行的工作性质不就是这样吗?你是个杀手,接案子的职业刺客。你离开纽约,到外地杀掉陌生人,然后人家付钱给你。如果你不是反社会分子,怎么会做这种工作?” 他思索着。 “好吧,”她说,“我不是刻意提起这个话题的。‘反社会’只是个词儿,什么意思谁会晓得?我们来谈谈别的吧,比方我为什么打电话给你,叫你过来这儿。” “好。” “其实呢,”她说,“找你来的理由有两个。首先,你的钱送来了。迈阿密,还记得吧?” “噢,记得。” 她递给他一个信封。“我想你会想拿到的,”她说,“虽然在你心目中一定没什么份量,因为你从没问起过。” “我几乎没想到过。” “嗯,当你在忙着做善事的时候,干嘛会去想到这些血腥钱呢?不过你大概会用得着。” “那当然。” “反正你总可以用来买邮票,充实你的收藏。” “是啊。” “你的收藏现在一定很丰富了。” “一直在增加。” “我相信。凯勒,我打电话给你的另一个原因,就是有人打电话给我。” “哦?” 她又给自己倒了点冰红茶,喝了一口。“有工作,”她说,“如果你想做的话。在波特兰,跟工会的事情有关。” “哪个波特兰?” “你知道,”她说,“我老忘记缅因州也有一个波特兰,但那里的确就有,而且我想他们那里也有自己的劳工问题。不过这个案子是俄勒冈州的波特兰。其实呢,是在海狸屯,不过我想那里是郊区,只是邮政编码跟波特兰一样。” “正好就在这个国家的另一端。” “搭飞机几个小时就到了。” 他们彼此相望。“我还记得,”他说,“以前你只要到机场柜台,告诉他们你想去哪里。你数了钞票,他们会很高兴你付现金。你必须给他们一个名字,不过当场现编也没关系,而且除非你想开支票付钱,他们才会跟你要身份证明。” “现在整个世界都不一样了,凯勒。” “他们以前连金属探测器都没有,”他回忆,“也没有扫描机。然后开始有金属探测器,但早期那种没法检查到地面。我认识一个人以前常把枪塞在袜子里,走上飞机。从没听说被逮到过。” “我想你可以搭火车吧。” “或是快艇,”他说,“绕过南美最南端的合恩角。” “为什么不能走巴拿马运河?因为有金属探测器?”她喝完杯子里的冰红茶,叹了口气。“我想你回答我的问题了。我就告诉波特兰那边,说我们没办法接,” 晚餐后她开车送他到车站,又陪他到月台等车。他打破沉默问她是否真觉得他反社会。 “凯勒,”她说,“那个评论毫无根据,我根本是随口说说而已。总之,我又不是心理学家,我甚至不确定这词儿是什么意思。” “是指一个人缺乏是非对错的判断力,”他说,“他明白其中差异,但不认为可以适用在自己身上。他缺乏同情心,对其他人没有任何感情。” 她思索着这个问题。“听起来不像你啊,”她说,“你去工作的时候除外。有没有人可能会是兼职反社会的?” “我想不可能吧。我看过这类主题的书,一些病历之类的。书里所写到的反社会分子,童年时代几乎全都会发生三种状况。纵火、虐待动物,还有尿床。” “你知道,这个我也听说过。在哪个有关联邦调查局剖绘人员和连续杀人犯的电视节目里看到的。凯勒,你记得你的童年吗?” “大部分都记得。我以前认得一个女人,她宣称她记得自己出生那时候。我没法追回那么远,而且有些事情记不全了,不过大部分都还记得很清楚。这三件事情我从没做过。虐待动物?老天,我爱动物。我告诉过你我养过的那只狗。” “纳尔逊,不,抱歉,那是你几年前养过的那只。你告诉过我另一只的名字,但我想不起来了。” “士兵。” “对,上兵。” “我好爱那只狗,”他说,“而且,我不时也会有其他宠物,就像一般小孩那样。金鱼啦,小乌龟啦。后来全都死光了。” “宠物都是这样的,不是吗?” “我想是吧。我以前老哭。” “它们死掉的时候?” “不,是我小的时候。等我长大些,也就能看开了,但宠物死掉还是会让我难过。可是虐待它们?” “那纵火呢?” “你知道,”他说,“你谈到那些落叶,还有不耙干净该怎么办的时候,我想到小时候也耙过落叶。我常做这类事情,可以赚零用钱。” “你此时此地想赚二十块钱吗?我车库里有草耙。” “我们以前呢,”他回忆,“都是把落叶耙到人行道上堆成一堆,然后烧掉。现在这样会违法了,因为有消防法和空气污染法什么的;但以前那时候,烧掉是理所当然的。” “真好,秋天空气里燃烧落叶的气味。” “而且很有满足感,”他说,“你把落叶耙成一堆,点一根火柴,整堆落叶就不见了。我记得我唯一放过的火,就是这种。” “那我要说你是出手两次投篮都没进,那尿床呢?” “就我所记得的,从来没有过。” “三投落空。凯勒,你反社会的程度就跟史怀哲一样。但如果是这样,你为什么会干杀手这一行呢?算了,你的车来了。祝你今晚舀菜愉快。还有别虐待任何动物哦,听到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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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星期后,他主动拿起电话,叫她别把工作全给往外推。“现在你可说话了,”她说,“你在家吗?别跑掉,我去打个电话,再回电给你。”他坐在电话旁,后来一响就接起。“恐怕他们现在已经找别人了,”她说,“不过或许可以说,我们运气不错。他们已经找‘空运快递’送东西来了,我老觉得这名字听起来像是准备打仗的伞兵。他们发誓明天早上九点前会送到我这儿,不过那个时间你刚到家对不对?你能搭两点零四分那班火车过来吗?我会去车站接你。” “有一班十点零八分的,”他说,“到白原镇是十一点差几分。如果没看到你,我就猜想你得在家里等伞兵,我会自己叫出租车。” 次日天气寒冷而阴郁,天空下着雨,大到她必须开雨刷,却又不够大到可以消除雨刷上干涩的尖响。她张罗他坐在厨房的餐桌前,给他倒了杯咖啡,给他看她记下的事项和“空运快递”信封里连同预付现金一起送来的那几张拍立得照片。他拿起一张照片,里头是个七十来岁的老人,圆脸上有白色的小胡子,正举着一根高尔夫球杆,好像希望有人接过去。 他说这家伙看起来不怎么像劳工领袖,桃儿摇摇头。“那是波特兰,”她说,“这是凤凰城。好吧,应该是斯科特谷,我敢说今天那里的天气比这里好。也比波特兰好,因为我知道那里老在下雨。我指的是波特兰。至于斯科特谷,那里从来不下雨。我不晓得自己怎么搞的,怎么讲话像气象频道。你可以飞过去,你知道。不必全程,但比方飞到丹佛。” “或许吧。” 她用指甲敲敲那张照片。“根据他们告诉我的,”她说,“这人完全没想到有人要他的命,也不会采取任何保安预防措施。另一方面,他的生活本来就有保安预防措施。他住在一个有围墙和警卫的小区。” “暮客居。” “里头有个十八洞的高尔夫球场,周围环绕着住家。每户都有最先进的住家保安系统,但唯一会触动警铃的,就是哪个活宝开球时把球打歪了,打破你家客厅的大片观景窗;因为进入那个围墙小区一定得经过警卫室。没有金属侦测器,他们也不会没收你的指甲剪,但得经过警卫确认,才能放你进去。” “艾格蒙先生从不离开那个小区吗?” “他天天都打高尔夫,除非下雨,但我们都已经晓得那里从来不下雨。他中餐通常就在高尔夫球俱乐部会所里吃,里头有餐厅。他有个管家每星期来两三次——我猜警卫室的人认得她哩。除此之外,他都一个人待在房子里。大概常常有人邀他出去吃晚餐。他未婚,而住在这类怪胎休闲小区里头的男人通常都有六个女人。你一直瞪着他的照片看,我敢说我知道为什么。他看起来很眼熟,对吧?” “对,可是我想不出为什么。” “你玩过‘大富豪’吗?” “老天,这就是了,”他说,“他看起来像‘大富豪’里面画的那个银行家。” “是因为那个小胡子,”她说,“还有那张圆脸。别忘了‘经过原点’,凯勒,可以拿两百元。” 她开车送他去火车站,因为下雨,他们就没去月台上等车,而改在车里等。他说他大概不会再上食物船当义工了。她说也不认为这种事他会做一辈子。 “他们改了,”他说,“红十字会接手了。这类事情他们常做,他们的专长就是救灾,而且他们很专业,可是这就把整件事从一件自动自发的纽约活动变得没什么人情味了。我的意思是,刚开始时,我们有著名的厨师拼了命做出一堆救援人员喜欢吃的东西;然后红十字会接手,我们就改把意大利通心粉加奶酪,还有熏牛肉片舀进他们的盘子里。一夜之间,我们就从纽约金牌主厨变成了罐头食品。” “剥夺了其中的乐趣,对不对?” “唔,如果你刚花了十小时去搬移金属废料,捡拾破碎的尸骸,你会咽得下那种像是军队里大锅菜的食物吗?我把那堆烂面糊舀进他们盘子里的时候,根本不敢看他们的眼睛。我有天晚上没去,觉得好罪恶;于是第二天晚上去了,结果感觉更糟糕,从此我就再也没去了。” “你本来大概也已经有放弃的打算了,凯勒。” “不晓得。在红十字会出现之前,我一直觉得做这件事的感觉很好。” “但这就是你会去的原因,”她说,“去让自己感觉好。” “我去是为了要帮忙。” 她摇摇头。“一开始你感觉好,是因为你能帮上忙。”她说,“但你继续回到那个地方做下去,是因为做这件事让你感觉好。” “唔,我想是吧。” “我并不怀疑你的动机,凯勒。就我来看,你还是英雄。我的意思只是,当义工也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了。一旦你不再觉得感觉好,就很容易筋疲力尽。这个时候就需要专业人士了。他们做这些事是因为那就是他们的工作,他们觉得好不好都不重要。他们会认认真真把事情做完。他们给的食物可能只是奶酪通心粉,用的奶酪还可能是便宜的大众化品牌,但不会有人饿肚子。你懂我的意思吗?” “应该懂吧。”凯勒说。 回到纽约,他打电话给一家航空公司,打算照桃儿的建议飞到丹佛。结果电话转到自动录音机,他乖乖按照指示按键,然后在那边等,因为所有服务人员都在忙着接其他顾客的电话了。等候时播的音乐就已经够难听的了,中间还每隔十五秒钟就打断一下,告诉他如果改用网络订票会怎样怎样更好。等了几分钟后,他就改拨给赫兹租车公司,马上就有个真人接电话了。 次日早晨他第一件事就是去挑了一辆福特钍星,然后在上班高峰时间穿过隧道,上了新泽西收费高速公路。他租那辆车是用自己的名字出示自己的驾照,而且用的是他自己的美国运通卡;但他有另一张桃儿给他的卡,上头是另外一个名字,他沿途住汽车旅馆就用这张。 他花了漫长的四天,才开到亚利桑那州的土桑市。沿路一直开一直开,开到他饿了,或该加油了,或想上厕所,然后去办完该办的事又接着继续开。开到累了,他就找家汽车旅馆,用那张伪造信用卡登记,进房冲个澡,看一下电视,然后睡觉。睡醒了就再冲个澡,穿好衣服,找个地方吃早餐,然后继续回去开车。 开车时他会打开收音机,听到再也受不了,就关掉;然后等他再也受不了那种安静,就又打开。到了第三天,那种孤寂感开始攫住他,他搞不懂为什么。他向来都是一个人,独居了一辈子,而且工作时绝对不曾也不想要同伴。但他现在忽然想要人陪了,中间有一度在奥马哈,他打开车上的收音机,听到一个调频电台的谈话节目。有人打进去反驳主持人,或反驳前一个打进电话的人,或批评某个五年级时对他不好的老师。当天讨论的主题是枪械管制,但真正的主题,就凯勒看来,其实是憎恨,而大家的恨意还真是多。 凯勒听着,一开始很专心,没多久就再也听不下去了。如果手边有把枪,他可能会拿起来朝收音机开火,但他最终只是关掉就算了。 结果,他最不想要的,就是有人跟他讲话。他有了这个想法,然后过了一会儿明白,自己不但在想,还真的说出声来。他在自言自语,然后很好奇——感谢老天,以下这部分他没讲出话来——自己以前会这样吗。就像打鼾,他心想。如果你是独睡,怎么会知道自己在打鼾?除非你打鼾太大声,把自己给吵醒。 他把手伸向收音机,却在打开之前阻止了自己。他看了一下速度表,定速器让车子保持在比规定限速高三英里。没有定速器的话,你就会开太快或开太慢,不是浪费时间就是有吃罚单的风险。有了定速器,你根本不必去想自己开得有多快,因为车子会替你想。 下一步,他心想,就会是方向控制器了。他上了车,用钥匙打开启动器,设定好各种控制器,就可以往后一靠闭上眼睛了。车子会自动转弯,碰到另一辆车出现在前方时,会有一套感应系统帮你踩刹车,在安全无虞的状况下帮你超车;而且油表下降到某个程度后,就会自动驶出下一个交流道。 听起来像是科幻情节,但定速器、自动电话答录系统,或者今天百分之九十五以上视为理所当然的事物,在凯勒小时候才更科幻。凯勒绝对相信,就在这一刻,某个住在底特律或大阪或不来梅的聪明年轻人正在研究方向控制器。在整套系统完成除错之前,会发生很多次迎面相撞的车祸;但不久之后,每辆车就都会安装这套系统,车祸比率会大幅下降,高速公路巡警也就没机会开罚单了。而且每个人都会迷上科技的最新突破,除了少数住在英格兰的怪胎,他们会说服你用老方式更能控制更省油。 但此时此刻,凯勒的双手还是放在方向盘上。

13

威廉·华莱士·艾格蒙的家“暮客居”位于斯科特谷,是凤凰城郊的一处高档小区。土桑市则在往东约两百英里处,凯勒觉得那辆钍星最多只能开到这里了。他循着路标开到机场,把车停在一个长期停车场。过去多年来,他也曾把别的车子停在长期停车场,但那都是别人的车,车主就塞在后头行李厢里,而凯勒既然没必要再回来取车,所以总是尽快就把停车票给扔了。但这回不一样,所以他把停车场服务员给的票放进皮夹,还记下了车子停放的位置和号码。 他走进航站楼,找到了租车柜台,在埃尔维斯租车公司挑了一辆丰田Camry,用他的假信用卡和搭配的宾州驾照。他花了几分钟才摸清车上的定速器。这就是租车的麻烦,换辆车就得学一整套新的系统,从车灯和雨刷到定速器和座位调节装置。或许他该去赫兹柜台再挑一辆钍星,从头到尾都开同款车有好处吗?或者另有一个抵消的坏处,而某种意识到此坏处的直觉引导他走向埃尔维斯的.柜台? “你想太多了。”他说,然后才发现他又说出声来了。他摇摇头,没那么不高兴,倒是比较觉得好笑。又开了几英里,他才明白自己想要什么,这一路上他一直想要的,不是有个人跟他讲话,而是有个人听他讲话。 过了一个出口交流坡道没多久,路边出现一个背着圆筒旅行包的小鬼竖着大拇指,想搭便车。记忆以来第一次,凯勒有个冲动想停下来载他。那个念头只是一闪即逝;如果他的脚踩在油门上,那么在他推翻这个想法而继续疾驰之前,他就会稍稍放松一下踩在油门上的力道。但因为他用了定速器,所以他的脚根本没移动,而那个搭便车客就溜比他的后视镜,丝毫未觉他刚刚躲过了千钧一发的危机。 因为他让那小鬼搭便车的唯一原因,就是要找个人听他讲话;而凯勒会告诉他一切。然后,一旦他说出来了,接下来他还能怎么办? 凯勒可以想象那个画面,小鬼瞪大眼睛听着凯勒非说不可的每件事。他想象自己放下心中大石,很感激那年轻人听他讲,但情势却迫使他必须灭口。他想象车子滑行停下,想象会有短暂的挣扎,想象尸体被推入路边水沟,然后这辆Camry则继续以高过限速三英里的速度往西奔驰。 凯勒挑的汽车旅馆在凤凰城东郊的天普市,是一对老夫妇经营的独立旅馆。他以现金预付了一星期的费用,外加二十元的电话费押金。他没打算打任何电话,但如果有需要的时候,他希望电话是通的。 他用戴维·米勒的名字登记,瞎掰了一个旧金山的地址和邮政编码。资料上还得填他的车牌号码,他调换了几个数字,又把代表亚利桑那州的缩写AZ换成了加州的CA。实在不太值得费这个事,根本不会有人来查登记卡,但有些事情他是习惯成自然,掰登记数据就是其中之一。 他向来轻装旅行,只带一个随身小包,里面放着一两件衬衫、几条内裤、几双换洗袜子。如果是搭飞机,带这样的行李就很合理;可是如果你开车,明明就有空荡荡的行李厢和后座可以放东西,那就不那么有道理了。他抵达凤凰城时,已经没有干净的袜子和内裤了。他在一条商店街买了两包三条装的内裤和半打装的袜子,正在找垃圾桶要把脏衣服扔掉,然后看到了一个善心二手店的回收箱。他把脏袜子和脏内裤丢进去,感觉很好,但还是不如他舀精致食物给那些在世贸遗址被熏得一身脏兮兮的搜救人员感觉那么好。 回到旅馆,他用一部在二十三街买的预付手机打电话给桃儿。他是用现金买的,店员连他名字都没问,所以到目前为止,他知道这部手机完全无法追踪。顶多有人能查到拨出的电话是发自一部芬兰生产,电器连锁店“无线电屋”卖出的手机。就算他们还能查出是“无线电屋”哪个分店卖出来的,但那又怎样?根本追不到凯勒身上,也追不到凤凰城这边。 但另一方面,手机通讯一点也不安全。很多收听设备都能听到你的对话,你所说的一切都很可能有半打人从他们汽车收音机里就能听到,或是哪个老头儿用牙齿里面填塞的小东西就能完全收录到。这并不困扰凯勒,因为他认为每部电话都有人窃听,所以讲电话向来谨慎。 他打给桃儿,电话响了七八声,他挂掉了。他判定,她大概是出门了,或者在洗澡。或者会不会他拨错了号码?总是有可能,他心想,于是按了重拨键,然后才想到,如果他真的拨错了,那再拨一次也还是错的。电话接通正在响,他赶紧挂断,然后重新按了号码,但这回是忙线中。 他摁了重拨键,又是忙线中,他皱起眉,等了一下,再试。刚响她就按起来厉声对着电话,“喂?”简单一个字却充满了焦躁不耐。 “是我。”他说。 “真是惊喜啊。” “有什么不对劲吗?” “我刚刚门口有人,”她说,“笛音水壶又在响,等我最后终于接起电话,只听到拨号声。” “我让电话响了很久啊。” “你真好心。所以我放下又转身离开,结果电话又响,第一声还没响完我就接起来了,结果只来得及听到你挂断。” 他解释自己按了重拨键,然后想到不对就挂了。 “结果其实没拨错,”她说,“因为你第一次拨的号码就是对的。我就猜一定是你,所以就拨了*69。结果不管你用的是什么电话,*69都没用,有个奇怪的声音和一个录音讯息告诉我,你的电话网拨功能被锁住了。” “我是用手机。” “别再说了。喂,你在吗?” “在啊。你刚刚叫我别再说了,所以……” “那只是一种表达方式。告诉我你都办好了,然后要回家了。” “我才刚到这里呀。” “我就怕是这样。那边天气怎么样?” “好热。” “这里不热。据说可能会下雪,但当然也有不下的可能。你只是打电话来讲一声,对吧?” “对。” “唔,听到你的声音真好,我也很想跟你聊聊,不过你现在是用手机。” “对。” “随时打电话来,”她说,“接到你电话向来是件开心的事。” 凯勒不知道“暮客居”占地多大、住了多少人,尽管直觉上这两个数字都不会太难打听到。但打听到有什么好处?这个小区大得足以容纳一个完整的十八洞高尔夫球场,外加球场旁可以随时打高尔夫球的众多住户。 环绕整个小区外头,有一圈十英尺高的泥砖墙。凯勒猜想“暮客居”这个名字会比较容易把房子卖掉,但改叫“阿帕契堡”却比较能传达这个地方的战俘营之感。 他开车绕行这个小区两回,得知有两道大门,一个在东边,另一个却不是在正对面,而是在西南角。他把车停在可以监视西南角大门的地方,结果看不出什么,只知道每辆进出小区的车都得停下来跟穿制服的警卫交涉。或许是朝他亮出通行证,或许是他打电话给住户确定你是受邀者,或许他们是要你的指纹和精子样本。看不出来,至少从凯勒监视的地方是这样。愿意住在一堵几乎是自己身高两倍的厚墙内的人,大概也希望有高水平的保安,如果有哪个警卫办不到的话,就得去另找新工作了。 他开回汽车旅馆,坐在电视机前,看“发现频道”上一部有关在澳洲大堡礁戴水肺潜水的专题片。凯勒不认为那会是自己想做的事。他有回去阿鲁巴岛度假时试过用呼吸管潜水,结果老是因为管子里进水、面具里进水而中断,而且反正他根本没办法看到什么。 “发现频道”里的潜水人则幸运得多,而且那里有好多彩色的鱼让他们(也让凯勒)可以看。但是过了十五分钟之后,他就觉得看够了,可以转台了。去那儿潜水看鱼好像麻烦得很,要大老远飞到澳洲,然后戴着面具、穿着蛙鞋下水。去水族馆或中国餐馆看鱼缸不也能得到类似的效果吗? “我可以告诉你,”那个女人说,“如果你决定买下‘暮客居’的房子,绝对不会后悔的。从来没有人后悔过。” “这是很不寻常的推荐。” “因为这里的房子很值得买,米勒先生。我想我就不必问你打不打高尔夫球了。” “应该是超过消遣,但还不到上瘾的程度吧。”他说。 “真希望你带了球杆来。暮客居的高尔夫球场超棒的,你知道。劳勃·沃克·威尔森设计的,克雷·布尼斯是顾问。我们位于沙漠中央,但在暮客居的墙里却感觉不到。这里的高尔夫球场绿得就像爱尔兰中部的牧草地似的。” 凯勒后来才晓得,她名叫米歇尔·普伦蒂斯,但每个人都喊她蜜琪。那他呢?他喜欢别人喊他戴维(David),还是一般昵称的戴夫(Dave)? 凯勒一时语塞,然后想到自己拖太久才回答。“看情况,”他最后终于说,“两个都可以。” “我敢说同事都喊你戴夫,”她说,“但真正亲密的朋友都喊你戴维。” “我的天,你怎么知道?” 她笑得好开心,很得意自己猜对了。“只是猜的,”她说,“运气不错罢了,戴维。” 所以他们成了亲密朋友了,他心想。她后来陆陆续续讲了自己的一些事情,等他们车子开到“暮客居”东边大门的警卫室前,他已经得知她三十九岁,三年前和她那个不忠的混蛋前夫离婚,然后从肯塔基州的法兰克福搬来这儿。肯塔基州的首府就是法兰克福,不过大部分人都以为是路易斯维尔。她在法兰克福本来就是做房地产的,所以搬来后一有机会就拿到了亚利桑那州的房地产中介人执照,结果在这里卖房子比在肯塔基州要好得多,因为这里的房子简直不必推销。她跟他保证,全凤凰城地区的扩张速度简直就像房子着了火,她很兴奋能参与其中。 在东边大门,她把太阳眼镜推到前额上,朝警卫露出大大的微笑。“嗨,哈利,”她说,“我是蜜琪·普伦蒂斯,这位是米勒先生,我们要来去看‘萨瓜罗仙人掌圆环’那边拉蒂莫的房子。” “蜜琪·普伦蒂斯,”那警卫说,回她一个微笑,然后朝凯勒点点头。他查阅了一面记事夹板,然后溜进警卫室拿起电话。过了一会儿他出来,告诉蜜琪可以进去了。“我想你知道该怎么走吧,”他说。 “应该没问题,”驶离入口后,她告诉凯勒,“我两天前才来看过那栋房子,当时就是他让我进去的。但这是他的工作,而且我告诉你,他们可是很当回事的。我知道不能跟他开玩笑,也不能跟任何警卫开玩笑,因为他们不会理你。没办法,因为在摄像机里头看起来可能不太好。” “有保安摄像机在拍?” “二十四小时全开着。除非你的名字在名单上,否则不能进来,而且你进出都有摄像机记录,还拍了你开的车、车牌号码之类的。” “真的。” “暮客居住了很多有钱人,”她说,“其中一些上了年纪。当然你这个年纪的人也蛮多的,尤其是在高尔夫球场和游泳池边常常会碰到,但的确这里老年人挺多的,而他们对保安总是比较注重。现在你看看吧,戴维。这副景象好美是不是?” 她手伸出车窗指着高尔夫球场,凯勒觉得那也就是个高尔夫球场而已。他承认看起来的确很漂亮。 拉蒂莫家的客厅有个主教堂式的天花板和一个超大的、能让人走进去的壁炉。凯勒认为那个壁炉看起来很好,但实在不太懂。能走进去的大衣柜还有道理,你可以进去挑你想穿的衣服,但谁会想走进壁炉里呢? 而同样地,谁会想在客厅里举行祷告会呢? 他想过要把这话告诉蜜琪,她可能会觉得这两个观点都有挑衅意味,但会符合他想装出的认真买家的形象吗?于是他改问一些自己觉得比较典型的问题,有关暖气和冷气系统以及资金方面,都是些很好的置产人士基本问题。 完全可以预料,客厅里有一扇很大的观景窗,而且果然可以看到一大片高尔夫球场,对面的那片草地,蜜琪告诉他是第五洞果岭和第六洞开球区。有名男子在那里练习挥杆,可能就是艾格蒙本人,虽然从这个距离和角度很难判断到底是不是。但如果那个人稍稍往左转,而且如果凯勒不用通过肉眼而是改用一对双筒望远镜看—— 或者呢,他心想,单筒望远镜的视野也行。要弄来应该很快很容易,不是吗?他只要买下这个地方,弄来一支火力强大的步枪,然后艾格蒙家最先进的住家防盗警铃就一点也帮不了他了。凯勒可以像只秃鹰一样守在那儿,早晚艾格蒙会以四次推杆吞下三柏忌打完第五洞,而凯勒可以在这一刻拿下他,省得这个可怜的傻蛋中风;或者等到他离得更近,在第六洞(五百二十五码,标准杆五杆)开球前架球的时候。凯勒不是什么神枪手,但要照着步枪里的十字瞄准线锁定目标,然后扣下扳机,这能有多难? “我敢说,你正在想象自己身在那片高尔夫球场的样子。”蜜琪说,于是凯勒露出微笑,说她猜对了。 透过房子背面的卧室窗子,可以看到一个沙漠花园,里头种着仙人掌和多汁植物。那些植物就像屋子前方的鲜绿色草地,全都由“暮客居”物业管理公司负责,他们处理所有的维护事宜。蜜琪告诉他,他们会将环境保持得一年到头都完美,让你一根手指都不必动。 “很多人认为他们退休后会想做园艺工作,”她说,“然后发现事情多得不得了。而且如果你想去夏威夷的茂伊岛度假两星期怎么办?在‘暮客居’,你可以放心出门,知道回家时一切还是会很完美。” 他说他可以想象那一定很令人安心。“这里看不到围墙,”他说,“我刚刚还很好奇呢,住在里头会不会觉得是困在墙里。我的意思是,那面围墙蛮好看的,土色泥砖墙什么的,但是很高。” “将近十二英尺。”她说。 比他估计的还高。他说他在想,住在围墙边是什么滋味,她说没有一栋房子会因离围墙太近而遭到困扰。 “这个小区设计上考虑得很周到,”她说,“十二英尺的围墙里面,间隔着一片十码到二十码的空地,然后是一道内墙,也是泥砖的,大约五英尺高,墙内空地上种了仙人掌和松树造景,所以看起来漂亮又有装饰性。” “这个设计构思很棒,”他说,而且他喜欢,这样他只要爬过第一道围墙,通过无人地带,再挑个地方爬过比较矮的内墙,“不过那道高墙——我的意思是,那就不是很安全了,对不对?” “你怎么会这样想?” “唔,不晓得。我想是因为我住惯了东北部,那边的保安设施都很明显、很清楚。不过那只是一道普通的旧泥墙,对吧?上头没有刺刀铁丝网,没有通电的围篱。看起来好像只要弄把长梯子架在上头,几秒钟就可以翻墙过来了。” 她一手放在他臂膀上。“戴维,”她说,“你问得很小心,但我有个感觉,你很关心保安的问题。” “我有一批邮票收藏,”他说,“不值什么钱,而且要卖也很困难,问题是我从小就开始集邮,很不希望失去这些收藏。” “我可以理解。” “所以我的确很关心保安,没错。大门那边的警卫的确让人很放心,但如果有哪个混蛋拿个梯子就能翻过围墙——” 其实那道围墙呢,她说,还要更复杂一点。上头没有刺刀或六角刺蛇笼铁丝网,因为那会让整个小区看起来像是集中营,但上头有很多感应器构成某种障碍区,只要爬上那道围墙,各种警铃都会响起。就算你能爬过那道墙,也别以为接着就能畅通无阻去别人家里,因为两道墙内的无人地带有狗巡逻,杜宾狗,迅速又安静。 “另外还有无标识的巡逻车,二十四小时全天候定时沿着围墙巡逻,”她说,“所以要是他们看到你带了梯子来爬围墙——” “不会是我,”他向她保证,“我还蛮喜欢狗的,不过我宁可不要碰到你刚刚提到的那些杜宾狗。” 他很庆幸自己问了。稍早他发现有个地方可以买把伸缩铝梯。要是不问的话,他很可能花几秒钟翻过那道围墙,然后刚好撞上迅速先生和安静先生。 在拉蒂莫的厨房里,他坐在一张厚木板条压制的餐桌旁,蜜琪坐在他对面,一一告诉他种种细节。家具全部包括在内,她告诉他,他自己也看得出来,所有家具的状态都很完美。当然,基于个人品味,他可能会想做些改变,但这个地方随时都可以入住。他今天买了,明天就可以搬进来。 “这只是一个表达方式罢了,”她说,然后又碰他的臂膀,“贷款要花一点时间,就算你付现金,也要花点时间处理文书作业。你会考虑付现吗?” “总是比较方便。”他说。 “的确,不过我可以跟你保证,抵押贷款也绝对没问题。银行超喜欢帮‘暮客居’的产业做抵押贷款,因为价钱只会再往上涨。”她手指圈住他的手腕,“戴维,我不确定是不是该告诉你,但现在出价的时机特别好。” “拉蒂莫先生急着要卖吗?” “拉蒂莫先生一点也不在乎卖或不卖,”她说,“是他女儿想卖。曾经有人出价比她的要价少了一成,当时她才刚挂出去要卖,于是就拒绝了,以为那个买家会加一点,但结果那个买家就去买别栋房子了,然后这位女士从此只要一想到,就恨得直踢自己。换了我呢,我会开出比她的要价低一成五。这个价钱可能买不成,但大不了也至少可以杀一成,照现在的行情还是很划算。” 他思索着点点头,问起拉蒂莫先生怎么了。“说来很不幸,”她说,“不过换个角度来说也好,因为他死的时候,正在做他喜欢的事情。” “打高尔夫。”凯勒猜。 “他在第十三洞开球,打得非常漂亮,”她说,“标准杆四杆,是向右弯的狗腿形球道,‘这一球开得很漂亮,’他的球伴说,然后拉蒂莫先生说,‘唔,我想我偶尔还是可以打得很漂亮,对吧?’然后他就当场倒地死了。” “如果早晚都要死的话……” “每个人都这么说,戴维。尸体火化了,然后他们在俱乐部舍所里举行了一个非宗教性的追思会,之后他女儿和女婿开着高尔夫球车到第十六洞,把他的骨灰撒在水障碍区。”她忍不住大笑起来,放开他的手腕去掩嘴,“对不起笑成这样,但我只是想到有个人说的话。说他还有好多球掉在里头,现在他可以去找了。” 她的手又同去圈住他手腕。他望着她,她的双眼也迎视。“唔,”他说,“我的车停在你公司那边,所以你最好载我回去。然后我想回我住的地方梳洗一下,然后我想带你去吃晚餐。” “啊,真希望可以。”她说。 “你有事吗?” “我女儿跟我住,”她说,“她上学的晚上,我希望能待在家,尤其今天晚上,因为有个电视节目,我们从来不错过的。” “我明白了。” “所以你只好自己去吃晚餐喽,”她说,“可是戴维,我们何必去吃晚餐呢?你干脆就带我进老拉蒂莫先生的卧室,我们狠狠搞一场如何?”

14

她的身材维持得很不错,而且既饥渴又有想象力。而一心记挂着工作的凯勒,之前只是模糊感觉到有上床的可能性而已,开口邀她吃晚餐时自己都觉得惊讶了。而在拉蒂莫的卧室里,他让自己更惊讶了。 事后她说:“好吧,我本来期望很高的,但我必须说,结果还超出我的期望。我今天晚上有事不是很棒吗?否则我们还要过两个小时才能去晚餐,接着还要过不晓得几百年才能上床,干嘛浪费这些时间呢?” 他努力想着该讲什么话,但她似乎不需要他的意见。“这么多年来,”她说,“我是从古希腊时代奥德赛的妻子潘妮洛普以来最忠实的妻子。而且不是没人有兴趣。常有男人追我的。戴维,甚至还有女人追我。” “真的?” “但我从来没兴趣,就算有,就算有点心动,有点心痒,好吧,我只是抛开不去想。因为有这么一个叫做婚姻的东西。我发过婚誓,我是当真的。 “结果我发现那个狗娘养的出轨,而且早就不是第一次了。我好多年后才知道,就在我们结婚那天,那王八蛋走狗运,还跟我的一个伴娘搞。而且结婚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外头偷吃。不光是我的朋友而已,还有我妹妹。” “你妹妹?” “嗯,其实是我同母异父的妹妹。我小时候老爸就死了,我妈后来再婚,就生了这个妹妹。”她讲了一堆他没必要知道的童年往事,然后他躺在那边闭着眼睛,让话从耳边溜过。他希望讲完了不会有考试,因为他没有很专心听…… “所以我决定要弥补那段失去的时光。”她说。 之前他睡着了,她吵醒他后,他们在不同的浴室冲澡。现在他们又穿上衣服,他跟着她走进厨房,她打开冰箱,看到空的似乎很惊讶。 她关上冰箱门,转向他说,“每回碰到一个我想上床的人,唔,我就勇往直前。我的意思是,有什么好等的?” “我赞成。”他说。 “我唯一不喜欢做的,”她说,“就是把公事和找乐子混在一起。所以我得先确定你不打算买这栋房子,才能跟你表态。你不打算买,对吧?” “你怎么知道?” “只是我建议现在是出价的好时机时,得到的一种感觉。你没有去猜测该出价多少,而是想找托辞逃避——或至少这是我的印象。我无所谓,因为到那时我已经比较有兴趣跟你睡觉,而不是卖房子给你。我不用告诉你一堆税务上的优点;还有你如果不住的期间,这里有多容易就能租出去。这些的确都很有说服力,你想听的话,我可以整篇从头到尾讲给你听,但你其实不是很想听,对吧?” “我可能要过一阵子才会想买,”他说,“不过你说得没错,目前我根本还没准备好要出价。我不该拖着你来这里,浪费你的时间,但是——” “你有听到我抱怨吗,戴维?” “唔,我是想看看这个地方,”他说,“所以我多少夸大了我感兴趣的程度。要不要认真考虑住这儿,得看一两件相关生意的结果,还要等一阵子才能晓得。” “听起来好神秘喔。”她说。 “真希望可以谈,不过这种事情你也晓得的。” “你可以告诉我,”她说,“但说了你就得杀了我。既然如此,你就千万一个字都别说。” 他独自在一个墨西哥餐厅吃了晚餐,让他联想到另一个墨西哥餐厅。他慢吞吞喝着第二杯牛奶咖啡,然后才想通了。多年前,他曾为了工作到俄勒冈州玫瑰堡,在那儿他挑了个房地产中介商,花了一个下午开车到处看待售的房子。 他没跟那个俄勒冈的房地产中介人上床,连想都没想.99lib?过,他也没有利用她以接近下手目标或获取相关信息。他的下手目标是“联邦证人保护计划”中保护得并不完善的对象,简直就是太好找了;而向来公私分明的凯勒,则莫名其妙跟那个可怜的王八蛋交上了朋友。不知不觉间,他就开始幻想自己要搬到玫瑰堡,买一栋房子,养一只狗,在那儿安家落户。 他看过几栋房子,但顶多也就是这样了。那一夜能好好控制住自己,接下来他就牢牢控制住让他来到玫瑰堡的那个人。他用了个铁丝套,牢牢套住了那个家伙的喉咙,接下来他就回纽约了。 现在他想起玫瑰堡的那家墨西哥餐厅了。那里的菜很好,不过他想其实也没那么了不起,另外他对那个女侍有点迷恋,不过就像搬去那儿的念头一样不切实际。他想到他杀的那个人,本来是个会计师,后来成了一家快速印刷店的老板。 任谁都可以在二十分钟里学会。那个人曾这么形容他的新事业。你买下这个地方,当天就可以搬进来了,蜜琪这么形容拉蒂莫的房子。 模式…… 你可以告诉我,她说,自以为是在开玩笑,但说了你就得杀了我。怪的是,在他们做爱之后的倦怠感中,他竟有个冲动想跟她吐露秘密,告诉她自己为什么来到斯科特谷。 是喔,好极了。 他开车四处绕了一阵子,然后找到路回汽车旅馆,逛了一下电视频道,没碰到什么有兴趣的节目。他关掉电视,坐在黑暗里。 他想过要打电话给桃儿。有些事他可以跟她谈,但有些事不行。不过无论如何,他不想在手机里谈事情,就算是个无法追踪的手机也一样。 他不觉间想起了玫瑰堡那个家伙。他试图想出他的模样,却没办法。他早年就发展出一个方法,让往事中的那些人脸不留记忆。你在心中想着他们的样子,抽掉其中的色彩,让那些五官变得更昏暗,然后把那些图像缩小,好像透过缩小镜看到的一样。你让那些图越来越小、越来越暗、越来越模糊,直到最后完全消失;只要方法正确,你就能忘记一切,只剩下一些最简单的事项。你对他们没有情感上的责任或负担,而且要回想起他们越来越困难。 但现在他连起一道空隙,接通了一条线路,那个人的脸出现在他记忆中,长得像只老去的花栗鼠。老天,凯勒心想,拜托你滚出我的记忆好吗?你已经死掉好多年了。他妈的别来烦我了。 他走出门,散步了一圈,然后回到房里坐在床边。他不慌不忙地准备摆脱那名男子的脸,把影像洗成黑白的,在心中推得越来越远,然后让它消失。整个过程不像过去几年那么容易,但还是有用;终于,那个小小的人脸不见了,遁入了其他死人被洗掉的脸孔所去的地方。不管那是哪里,凯勒祈祷他就留在那边,别再回来了。 他冲了个长长的热水澡,然后上床睡觉。 早上起来,他找了个新的地方吃早餐。他看过报纸,喝了第二杯咖啡,然后开车漫无目的地绕着“暮客居”的外墙打转。 回到汽车旅馆,他用手机打给桃儿。“我只能想出一个办法,”他说,“我把车停在可以监视大门的地方。然后,等哪个住户开车出来,我就跟踪他们。” “他们?” “唔,他或她啦,看情况嘛。或者如果车子里不止一个人,那就是他们了。然后,早晚他们会停在某个地方,下车。” “然后你把他们做掉,接下来你持续用这个办法做掉人,那么早晚会碰上对的那个。” “他们下了车,”他说,“然后我在旁边等,趁没人注意时,我就钻进行李厢。” “你指的是他们车子的行李厢?” “如果我想进我自己车子的行李厢,”他说,“我现在就能进去了。没错,我指的是他们车子的行李厢。” “我懂了,”她说,“他们的车等于是特洛伊木马。等他们把车开回有城墙的城市里,你就在里头,然后期望他们会打开行李厢,放你出来。” “汽车行李厢现在都有内部的启动装置了,”他说,“这样绑架的被害人就可以逃脱。” “你在开玩笑吧,”她说,“汽车制造商加了个新设计,就为了造福每年被塞进行李厢的八个人?” “我想每年不止八个人吧,”他说,“另外还有些人,大部分是小孩,是意外被锁在里头的。总之,要出来不是问题。” “那进去呢?你对汽车锁很有办法吗?” “那可能会是个问题,”他承认,“现在大家都会把车子锁上吗?” “我敢打赌,住在那种有围墙和警卫的小区里的人会锁。安安全全待在家里的时候不见得;但等他们出去,置身于凤凰城郊区这么危险的地方时,他们就会锁了。你对这个计划有多热衷?” “不是太热衷。”他承认。 “你怎么晓得他们会回家呢?如果你运气好的话,就会刚好碰上他们要去拉斯维加斯玩两个星期。” “这点我倒是没想到过。” “不过你当然立刻就会发现了,”她说,“因为你想进行李厢,一打开却发现里头塞满了行李和好几本《击败庄家》。” “这不是什么好计划,”他同意,“可是你不会相信这里的保安有多严密。我想得出来的另一个办法,就是买个地方。” “你的意思是,买栋那里的房子?我想我们的预算不够。” “我可以当成投资,”他说,“不住的时候就租出去。” “不住的时候,那就是一年五十二个星期吧?” “可是如果我买得起的话,”他说,“那我也就可以告诉客户自己去想办法吧;不过我想,我可能到最后还是得这么做了。” “因为看起来很困难。” “看起来根本就不可能,”他说,“而且最重要的是……” “喂?凯勒?你跑去哪儿了?喂?” “没关系,”他说,“我刚刚想到办法了。” “你也看得出来,”蜜琪·普伦蒂斯说,“这里的视野绝对比不上拉蒂莫的房子。而且只有两个卧室,不像拉蒂莫那边有三个;另外他们的家具也比较朴实点。不过比起要在汽车旅馆住两星期……” “那就舒服太多了。”他说。 “而且也比较安全,”她说,“万一你把邮票收藏带着的话。” “我没带,”他说,“不过安全一点总是好事。我租了。” “也难怪,租金真的很划算,而且对桑德斯托姆夫妇来说,也不无小补。他们夫妻正在加拉巴哥群岛看篮脚鲣鸟。他们墙上的那些垃圾就是这么来的。我指的不是加拉巴哥群岛,而是他们旅行去过的地方。” “不晓得是什么地方。” “这个嘛,他们可以告诉你每个宝贝纪念品的一切,但他们现在不在家;而如果他们在家的话,你就不能租这个地方了,对不对?我们待会儿回办公室签一些文件,然后你就可以给我一张支票,我会给你一组钥匙和进出大门的证件。还有俱乐部会所的通行99lib?证,以及有关草皮费之类的数据。希望你有时间打高尔夫。” “啊,我应该可以安排打几回合吧。” “看得出来你当然会安排,”她说,“提到这个,我们回办公室签租约之前,应该安排去拉蒂莫的房子一下。哦,不,傻瓜,我不是要劝你买那里。我只是希望你再带我进那边的卧室。我的意思是,你该不会期望我在辛西雅·桑德斯托姆的床上做那件事,对吧?墙上挂了那些诡异的面具,一定会搞得我神经过敏。我会觉得好像原始部落的人在瞪着我瞧。” 桑德斯托姆的房子比原来住的汽车旅馆要舒服太多,而且他发现自己并不在乎里头处处都是屋主夫妇旅行的纪念品。主卧室之外的另一个卧室显然是哈维·桑德斯托姆的书房,墙上挂了一批锋利的武器,有各种刀和匕首,还有些他觉得应该是战斧,其他房间还有无数雕刻面具和挂毯。其中某些面具他猜想看起来大概是很吓人,但这类事情向来不会让他神经过敏,而且他还养成了跟其中一个面具打招呼的习惯,那是个西非面具,牙齿像墓碑,还有一堆充当头发的绳穗。他发现自己经过那个面具前会点个头,甚至抬手示意。 很快地,他心想,自己就会开始跟它说话了。 因为越来越明显,他需要一个人讲讲话。他猜想,自己一生始终都有这种需要,但多年来,他过着一种不太能跟别人分享秘密的生活。他成年后几乎都在干职业杀手,这种工作的甘苦可不是能跟陌生人聊的——其实跟朋友也不能聊。你拿钱办事,闭紧嘴巴,一切就是如此。你不会去谈你的工作,因此搞得你根本也不太能谈其他的事情。你可以去运动酒吧,跟坐在吧台上隔壁板凳的人聊球赛,你在公车站可以跟站在你旁边的女人发发天气的牢骚,你甚至可以跟街角小餐馆的女侍抱怨市长有多烂,但若要想谈些稍微更实质的话题,唔,他可就没那个福气了。 几年前有一回,他被人说服去看一个心理医师。他采取了一些自认颇为合理的预防措施,用现金付账,编了个假名字和地址,而且基本上只透露自己童年的事情。结果颇有成效,而且他也渐渐找到一些很管用的观点,但后来事情演变得很糟糕,因为那个心理医师琢磨出了一些讨厌的推断,最后还跟踪凯勒,得知了一些他不该知道的事情。那个人想雇用凯勒,但凯勒当然不能让这种事发生,于是就反而把他列为下手目标。心理咨询到此为止,分享机密也到此为止。 那个心理医师退场后,过了几个月,他养了一只狗。不是他小时候养的那只“士兵”,而是一只漂亮的澳洲牧牛犬,名叫纳尔逊。结果纳尔逊不但是个绝佳同伴,也是绝佳的密友。你什么都可以告诉它,知道它绝对不会说出去,而且那不像是跟自己讲话或跟墙壁讲话,因为狗是活生生、真实的,甚至各种迹象都显示它在很专注地听你讲。有好几次,他敢发誓,纳尔逊每个字都听得懂。 它也不会批判你。你告诉他任何事情,它都不会少爱你一分。 若能一直保持如此,那该有多好呢,他心想。可惜好景不常,而且他想应该是自己的错。他偶尔为了工作得离开纽约,于是找了个人在他出门期间来照顾它,这样比送去寄宿的狗舍好,但结果他迷恋上那个遛狗人,然后她搬进来,于是只有安德莉亚不在的时候,他才真正能跟纳尔逊讲话。这样也不算太坏,有她同住也很开心,但有一天她决定要展开人生新阶段,于是就走了。他们在一起时,他不断买耳环送她,她离开时全都带走了,这也没关系。但她也带走了纳尔逊,于是只剩他,又回到了原点。 换了别的男人,可能会立刻再去买一只狗,然后立刻再去找一个女人帮他遛狗。但凯勒觉得够了就是够了。他没另外找个新的心理医师,没再去买一只新的狗,另外,虽然不断有女人走进又走出他的生命,但他没有再找一个新的女朋友来代替。毕竟,他已经独居好多年了,他过得下去的。 至少,大部分时候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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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这样真好,”凯勒说,“郊区延伸得很远,可是一旦离开了,你就身在沙漠里。而且只要不上州际高速公路,那差不多整块地方就只有你一个人了。真是愉快,不是吗?” 隔壁的乘客座上没有回答。 “我付现金租下桑德斯托姆的房子,”他继续说,“两周,每周一千元。比住汽车旅馆贵,但我可以自己做饭省下去餐厅的花费。只不过我喜欢出去吃饭。不过我大老远带你来这里,不是要你听我讲这些事情的。” 又一次,他的乘客还是没有回答,但反正他也不期望有回答。 “有好多事情我得想清楚,”他说,“比方第一个,我这辈子接下来要怎么过。多年来我一直在做这种工作,但现在我看不出自己怎么能继续做下去。如果你要想成那是杀人,取人性命,唔,那怎么有人能一年接一年,一直做下去? “但其实呢,你不必一直用那个角度去想。我的意思是,面对现实吧,事情就是如此。这些人本来活得好好的,做自己的工作;然后我出现了,而不管他们原来在做些什么,都再也没有办法继续做了。因为他们死了,因为我杀了他们。” 他瞥了旁边一眼,看看有没有反应。嗯,很好。 “但问题是,”他说,“到头来,你不会把每个目标想成是一个要杀掉的人,而是当成一个要解决的麻烦。眼前有这么一件活儿你得干,那你要怎么完成?你该怎么尽可能适当地履行合约,同时把压力减到最低? “现在有些做这一行的呢,”他说,“他们会把事情搞成了私人恩怨。他们找出一个理由去恨他们必须杀掉的人。他们生他的气,觉得很愤怒,因为都是他的错,害他们得去做这件坏事。如果不是为了他,他们就不必去犯下这个罪孽。他将会害他们以后得下地狱,那个狗娘养的,所以当然他们会生他气,当然他们恨他,这让他们杀他也就变得更容易,但其实他们一开始就已经下定决心要杀他了。 “但我老觉得这样很傻嘛。我不知道什么是罪孽什么又不是,也不晓得一个人是不是应该活下去而另一个人就该结束生命。有时我会想到这类东西,但想来想去,唔,从来也想不出个所以然。 “我可以继续这么过日子,不过真要讲道德方面的话,我其实没有不安。我只是觉得我继续做下去有点太老,这是一部分;而另一方面是,这个行业已经变了。还是有很多人愿意付钱去杀掉别人。你永远不必担心没客户。有时候生意会清淡一阵子,但总是又会好转。比方迈阿密那个古巴佬,一定有一百个人有理由希望他死,或是像这个艾格蒙挺着肚皮拿着高尔夫球杆,你会觉得不太可能惹得人家恨死他。有各式各样的目标,也有各式各样的客户,哪一个都永远不会缺的。” 路转弯了,他转得有点太快,还得伸出右手扶正他那个沉默的同伴。 “你该系上安全带的,”他说,“我刚刚说到哪里了?啊,这个行业改变了,其实是整个世界。机场安全检查,去哪里都得出示你的身份证件。还有筑了围墙设警卫的小区,跟其他的一切。你会想到丹尼尔·布恩,当他每砍一棵树都得想想树会倒向哪个方向时,他就知道是该往西部拓荒的时候了。 “不晓得,我觉得自己好像只是说个没完,但全都没什么道理。好吧,没关系。你在乎什么呢?只要我转弯时别太猛,别害你摔到地上,你就很乐意坐在那儿,听我爱讲多久就讲多久。对不对?” 没有回答。 “如果我打高尔夫,”他说,“我就可以天天去球场了,也不必花那么多汽油在沙漠里面转来转去。我会把所有时间花在‘暮客居’墙内,不会去购物商场逛,也就不会看到你放在收款机旁边展示。好几种不一样的都在打折,我不确定你是什么样的,不过我猜想你是某种犬。犬是很好的狗,精力充沛,很有个性。 “我以前有只澳洲牧牛犬,我喊它纳尔逊。我还没碰到它的时候,它就叫这个名字了,我也看不出有什么理由要改。我不认为我会给你取名字。我的意思是,买只填充玩具、还带着它开车出去讲话,这就已经够神经了。我喊名字你又不会应,给你取名字感觉也不会更亲密。我的意思是,我可能是疯了,但我可不笨。我知道我讲话的对象是一个聚酯和泡沫橡胶组成的玩意儿,或者是其他制造你的那些原料。卷标上说是中国制造的。这是另一个话题,每样东西都是中国或印度尼西亚或菲律宾制造的,再也没有在美国制造的了。我倒不是因此神经质,我也不担心所有工作机会都会流到国外。毕竟,我干嘛在乎呢?对我的工作又没影响。据我所知,没有人会飞到泰国或韩国去雇杀手,把土生土长美国好杀手的工作机会给抢走。 “只不过,你不得不好奇这个国家的人在干嘛。如果他们不再制造任何东西,如果每样东西都从别的地方进口,那么这些美国人去办公室到底在做什么?” 他又讲了一会儿,然后沉默地开了一阵子,接着又开始一个人说起话来。最后他找到回“暮客居”的路,绕行围墙外,打算从西南边的大门进去。 嗨,米勒先生。哈啰,哈利。嘿,你那里是什么?好可爱的小兄弟,不是吗?送给我小外甥女的礼物。我明天就寄给她。 去他的吧。开到警卫室之前,他伸手到后座拿了份报纸,打开来盖住了前头乘客座上的填充小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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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俱乐都会所的吧台,凯勒同情地听着一个叫蒙蒂的家伙仔细叙述他打的那回合高尔夫,一杆杆讲。“最受不了的是,”蒙蒂说,“我就是时好时坏。比方今天下午的第七洞,我发球正好发到中央球道中间,我用三号铁杆打第二杆,打到了球洞旁边,就在果岭边缘右边。没打进沙坑里,而是飞过去,然后落点很好,就离果岭边缘大概十英尺或十二英尺吧。” “漂亮!”凯勒说,口气很小心地保持中立。如果这球不漂亮,那么蒙蒂或许会以为他是讽刺。 “非常漂亮,”蒙蒂同意,“现在顶多就剩两杆了,我只要把球往上打得离洞口够近,再加个推杆,就平标准杆了。我可以用挖起杆,但干嘛乱搞呢?还不如用我手上那根铁杆来个小小的切球,往上朝洞口打就行了。” “嗯。” “所以我就朝洞口打,没问题,球没打过头,离洞口不到两英寸,但接下来我打得太用力,结果球又加速滚过旗杆旁,一路滚下果岭,比我刚开始时还离洞口更远了。” “真惨哪。” “所以我又切球,又经过了洞口,不过没太糟糕。等到我用那根该死的推杆终于把球送进洞,已经打了七杆,比标准杆多出三杆。我用了两杆就解决了前面四百五十码,结果最后五十英尺却化了我五杆。” “哎,高尔夫就是这样。”凯勒说。 “老天在上,你这话讲得太对了,”蒙蒂说,“高尔夫就是这样,没错。我们再喝一轮怎么样,戴夫,然后一起吃晚饭?有几个家伙你该见面认识一下。” 结果他和其他四个家伙一起吃饭。蒙蒂和另一个叫菲利克斯的住在“暮客居”,其他两个则是菲利克斯的客人,每年固定来斯科特谷住一阵子,属于另外一个当地的乡村俱乐部。菲利克斯讲了一个很长的笑话,里头有个倒霉的高尔夫球手被一回合打坏的高尔夫球气得自杀。讲到关键台词时,菲利克斯两只手腕举起交叉,“几点?”然后每个人都哄笑起来。他们都点牛排、喝啤酒,谈着高尔夫和政治,以及这阵子的股票市场有多糟,凯勒设法也参与些对话,努力别让人注意到他根本不晓得他们在讲什么。 “那你今天打得怎么样?”有个人问,凯勒早就想好怎么回答了。 “你知道,”他思索着说,“打高尔夫真是要命。有时候你死命把球打出去,活像要用棍子把那颗球给打死似的;然后有那么一球那么甜那么真实,让你觉得一整天都棒透了。” 他连这段话是何时何地听来的都不记得了,但显然他的晚餐同伴们都深有同感。他们都郑重地点点头,然后有人改变话题讲了些贬低民主党的话,于是就轮到凯勒同意地点头。 没什么难的。 “那我们就明天早上去了,”蒙蒂对菲利克斯说,“戴夫,如果你想一起来……” 凯勒手腕交叉说,“几点?”等大家都笑完了,他说,“真希望能去,蒙蒂。但恐怕明天不行,下回吧。” “你可以去上个课,”桃儿说,“里头不是有个高尔夫职业选手?他不是可以教课吗?” “是有,”他说,“我想他可以教课,但我干嘛要去学?” “这样你就可以出去打高尔夫啦。保护色什么的嘛。” “如果有人看到我拿着高尔夫球杆在挥杆,”他说,“不管我有没有上过课,他们会搞不懂我在干嘛。但如果照现在这样,他们只会以为我今天稍早已经打过了一回合。总之,我不想花太多时间在俱乐都会所。大部分时间我都是离开这里,出去开车。” “在赛车场吗?” “就在沙漠里。”他说。 “你就开着车到处转,去看仙人掌?” “有很多仙人掌可以看,”他说,“不过它们有盗采的问题。” “你在说笑吧?” “不是。”他说,解释这些仙人掌是保育类,但坏人会把它们挖起来,卖给花商。 “仙人掌盗猎人,”桃儿说,“这是我听到过最该死的事情。我猜想他们得小心那些刺。” “应该是吧。” “如果他们被刺到,那就惨了。你就光是开车到处转,嗯?” “另外也把事情想清楚。” “嗯,那很好。不过可别忘记,一开始你是为什么会搬进去那儿的。” “不会忘的。” “何况,”她说,“我想念你。我接到了这么一通电话。” “哦?” “有点诡异。唔,总之是反常吧。我不晓得打来的是谁,也不晓得他为什么要打。” “或许是打错号码。” “不,不是那么回事。真是要命。如果你在这里,我们就可以谈谈了,但电话里不行。” 第二天他还是没去俱乐部会所,第三天也是。然后,到了星期二下午,他开着车在“暮客居”小区里头四处转。他经过拉蒂莫的房子,好奇着蜜琪·普伦蒂斯最近有没有带其他人去看过。他驶经威廉·艾格蒙的房子,看起来跟桑德斯托姆的房子颇像是同一类型。艾格蒙的凯迪拉克停在车棚里,但他自己有一辆高尔夫球车,凯勒没看到。他大概开着高尔夫球车到第一洞发球去了,说不定现在还在那儿,用力挖起大块草皮,想用曲球把掉进乱草区的球打出来。 凯勒回家,把他的丰田车停在桑德斯托姆家的车棚里。他原本担心,自己既然租了这房子两星期,蜜琪就会常常打电话来,甚至更糟,不先打电话就跑来。但结果他从此再也没有她的消息,这一点他一直很感激,现在他发现自己竟考虑打给她,打去公司或她家,约个地方碰面。不能在他这儿,因为那些面具;也不能去她家,因为她女儿,所以…… 于是到此为止。如果他开始这么想事情,好吧,那就是他该喊停的叶候了。不然接下来他就会跑去上高尔夫课程,买下拉蒂莫的房子,把他买的填充狗换成真狗。 他走到外头,暮色渐浓,凯勒觉得这里似乎天黑得比纽约快。这是理所当然的,这里离赤道近得多,就是这么一回事。有人跟他解释过为什么,他当时听懂了,但现在唯一只记得:你离赤道越远,黄昏或黎明就会拖得越长。 总之,打高尔夫球的人都已经收拾回家了。他沿着球场边散步,经过了艾格蒙家。汽车还在那儿,高尔夫球车则不在。他又往前走了一阵子,然后回头又从反方向朝艾格蒙家走去,看到前头一辆高尔夫球车上有个人。那是艾格蒙在回家的路上吗?不是,那辆车开近了些,他看到上头的人比艾格蒙瘦,而且头发一点也没秃。然后那辆车还没开到艾格蒙家就转弯了,这就很足以把事情理清了。 何况,接下来他很快就发现,艾格蒙已经回家了。他的高尔夫球车停在车棚里,就在汽车旁边,装着高尔夫球杆的袋子挂在球车后头。这副景象让凯勒想到一首歌,但他想不起究竟是哪首,也不晓得为什么会跟高尔夫球车扯上关系。应该是某首忧伤的跟风笛有关的歌,但凯勒也不敢发誓就是这样。 艾格蒙的房子有灯光透出。他是一个人吗?还是带了其他人回家? 要查清楚很容易,他走上小径来到门前,按了门铃。他听到铃响,接下来什么动静都没有,正在考虑要再按。他先试了门,锁住了,这也不稀奇;然后他听到脚步声,但很小,好像是轻步走在长毛地毯上。然后门拉开几英寸,直到门链扯直了,威廉·华莱士·艾格蒙往外看着他,一脸困惑的表情。 “艾格蒙先生吗?” “是的。” “敝姓米勒,”他说,“戴维·米勒。我就住在过了山坡那边,我租了桑德斯托姆家两星期……” “啊,是啊,”艾格蒙说,看得出松了口气,“当然了,米勒先生。前两天还有人提到你。我相信我在俱乐部见过你。还有在球场上,如果我没看错的话。” 他看错了,但凯勒觉得没有必要纠正。“大概吧,”他说,“我一有机会就去球场。” “我也是。我今天打过了,明天也还要打。” 凯勒两手手腕交叉,说:“几点?” “啊,很好,”艾格蒙说,“‘几点?’你就是那样的高尔夫球迷,对吧?好,那有什么我能效劳的呢?” “有点不太好讲,”凯勒说,“我方便进去一下吗?” “唔,当然可以了。”艾格蒙说,把门链拉开让他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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防盗警铃的设定小键盘就在前门右边的墙上。旁边贴着一张纸条,标题是“如何设定防盗警铃”,以印刷体大写字母写着设定警铃的步骤,字体大到老花眼也能轻易看得清楚。凯勒遵照上头的指示设定好,才离开艾格蒙的房子。几分钟后,他回到自己的房子——桑德斯托姆的房子。他在桑德斯托姆的厨房里给自己冲了杯咖啡,然后坐在桑德斯托姆的客厅里;等着咖啡凉的时候,他回想着威廉·华莱士·艾格蒙生前的最后时刻。 那套练习他现在已经驾轻就熟,在心中把影像从彩色变成黑白,然后看着它们转成灰色,让它们越退越远,越变越小,直到变成一堆小细点,在灰色原野上的灰色小点,消逝在远方,被过往吞没。 喝完咖啡,他走进桑德斯托姆的卧室脱掉衣服,然后在桑德斯托姆的浴室冲澡,当然也用桑德斯托姆的毛巾擦干。他走到书房,哈维·桑德斯托姆的书房,从墙上取下一把斐济的战斧。那是乌木制作的,比看起来要沉,精巧的几何形状暗示其装饰作用大于武器价值。但凯勒琢磨着如何握,如何挥动,还熟练地挥了几下,他于是明白斐济岛的人为何会认为这种战斧很管用。 他原可以带着这把战斧到艾格蒙的房子,于是便想象起来,看着自己双手抓着这把武器,挥动着划了一个三百六十度的弧,斧刃劈入艾格蒙的头盖骨。他摇摇头,把战斧放回墙上,重拾稍早停下的练习,在心中回忆艾格蒙的影像,重温他生命中的最后时刻,让一切变成模糊的灰,让一切越来越小,让一切全部消失远去。 早上他出门吃早餐,回来时刚好来得及看到一辆救护车从东边大门驶离“暮客居”。警卫认出凯勒,挥挥手让他进门,但他踩住刹车摇下车窗问起那辆救护车。警卫面色凝重地摇摇头,说出了那个不幸的消息。 他到家打电话给桃儿。“可别告诉我,”她说,“说你确定你办不到了。” “办完了。” “真是太神了,我就是感觉得到这种事情,”她说,“你想这会是什么灵媒的力量,或是老式的女性直觉吗?这是个修辞上的问题,凯勒。你不必回答。我本来想跟你说明天见的,但我明天见不到你,对不对?” “我得花一阵子才能到家。” “好吧,不急,”她说,“你慢慢来,到处逛逛。你有自己的球杆,对吧?” “我自己的球杆?” “你沿途打打高尔夫,好好玩吧,凯勒。这是你该得的享受。” 他的两周租约到期前一天,他去了俱乐部会所,结清了账,把钥匙和识别卡缴回去。他走回桑德斯托姆的房子,把手提箱放进车后头行李厢,小填充玩具狗则放在乘客座。然后他上车缓缓绕行高尔夫球场,从东门驶出小区。 “这是个好地方,”他告诉那只狗,“我明白为什么大家喜欢这里。不光是因为高尔夫、气候和保安设施。你会觉得住在这种地方,好像不会有什么坏事发生在你身上。就算你死掉,那也只是事物的自然秩序而已。” 他设定了定速器,驶向土桑的方向,拉下了遮阳板挡住上午的阳光。这是个适合定速器的好天气,他心想。前几天他在车上收听国家公共广播电台,有个一副专业播音员柔润嗓音的男人告诫听众在雨天不要使用定速器。如果车子在湿滑的柏油路上打滑,定速器会以为轮子转得不够快,于是会使引擎更加速。然后,等到轮子恢复正常不打滑了,“砰”! 凯勒不记得每年有多少人因此丧命,反正比他以为的要多就是了。当时他只是决心,以后每次打开雨刷时就要确认把定速器解除。但现在,他往东行驶在弧利桑那州沙漠中,发现自己思索着这个新知识可有任何实际运用的机会。意外死亡是个很管用的工具,而且最近才夺走了威廉·华莱士·艾格蒙的性命,但凯勒看不出坏天气的定速器要如何成为他的妙招之一。不过呢,一切都很难讲,于是他就一路想下去。 到了土桑,他把那只玩具狗塞进手提箱,还掉租来的车,然后走到外头的热浪中,找到了他原来停在长期停车场的那辆车。他把手提箱扔进后座,钥匙插进启动器,心里还在想车子不晓得能不能发动。就算发不动也没关系,他只要去跟赫兹租车的柜台讲一声就行,但如果他们刚刚看到他在埃尔维斯柜台还掉另一辆车怎么办?他们会注意这类事情吗?应该是不会,但现在机场跟以前不一样了。很多机场里的人会留意各种事情的。 他转动钥匙,引擎立刻启动了。停车场出入口的女人算出他该缴的钱,报上数字时口气带着歉意。他不自觉想起他留在其他长期停车场那些从来没去取回的车,行李厢塞了尸体的,加起来该缴多少停车费。大概很多钱吧,他判定,而且,不会有人去付。他想偶尔付一次也还付得起。他付了现金,拿了收据,回到了州际高速公路。 一边开着车,他一边不自觉地思索着如果车子发不动该怎么办。“老天在上,”他说,“看看你自己成了什么德性?有些事可能发生,但是并没有。现在一切都结束没事了,你还在想着该怎么办,想找出一套补救方案,但明明就没有什么要补救的。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思索着。然后他说:“你想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吗?你在自言自语,就是这么回事。” 他停止自言自语。开了二十分钟后,他驶入休息区,探身到后座,打开手提箱,然后把那只玩具狗摆回乘客座的位置。 “现在我们可以走啦。”他说。 他在新墨西哥州下了交流道,循着指路标来到一个印第安村庄。一个丰满的女人,头发编成了辫子,面无表情地坐在一个屋子内,里面摆满了她亲手做的罐子。凯勒挑了一个有扇形边的黑色小罐子。她替他小心包好,先裹上好几层报纸,放进一个褐色纸袋,然后再装进塑料袋。凯勒把那一大包塞进手提箱里,又回到驾驶座。 “不要问。”他告诉那只狗。 刚进入科罗拉多州界,天空开始下起雨来。他驶过雨地十英里或二十英里,才想起国家广播电台那名男子。他踩了刹车,定速器就会因此解除,但他为了确定,还是又去按了按键。 “好险。”他告诉那只狗。 到了堪萨斯州,他走州道往北,拜访了一个路边景点,是达顿兄弟一度藏匿过的房子。那帮人是违法歹徒,他知道,等于是现代版的杰西·詹姆斯和杨格兄弟。那房子布置成一个小博物馆,有一些纪念品和剪报,还有个地下通道可以通到房子后头的谷仓,所以警方突袭时,达顿兄弟可以冲进地道逃走。他想看看那条地道,但已经封起来了。 “不过,”他告诉那个女服务员,“知道有那条地道还是很不错。” 她告诉凯勒,如果他对达顿兄弟有兴趣,在堪萨斯州另一头还有个博物馆。就在考菲镇,她说,他大概已经晓得,大部分达顿帮的人都在那儿被杀,当时他们企图一天内连抢两家银行。他的确知道这件事,但只是因为他刚在一个展览牌上看到这些资料。 他在一个加油站停下,买了一份堪萨斯州的地图,琢磨着到考菲镇的路线。半途中他停下来在一家连锁的“红屋顶旅店”过夜,叫了个外送的匹萨,坐在电视机前边吃边看。他一路浏览频道,直到出现一部看起来似乎不错的西部片,要不是有关达顿兄弟的才怪呢。而且不光是达顿帮,还有法兰克·詹姆斯与杰西·詹姆斯兄弟,以及科尔·杨格和他的兄弟们。 而且他们看起来似乎是挺好的人,就是那种你不介意跟他们混一道玩儿的。在他看来,电影里没有一个是虐待狂或纵火狂。而你以为杰匹·詹姆斯会尿床吗?见鬼才会。 次日上午他开到考菲镇,付了入场费用,慢条斯理地细看那些展出品。一口气抢两家银行实在是个很大胆的行动,但恐怕不是美国犯罪史上最聪明之举。当地居民正在等他们,狠狠用子弹招待了达顿兄弟们一顿。扫射停止时,达顿帮大部分成员都已经死了,或者没多久就因为伤重身亡。 恩米特·达顿当时身中十多枪,然后入狱服刑。但故事并没有结束,他后来身体复元,最后还获释出狱,去了洛杉矶,替刚起步的电影业写剧本,还在房地产上头发了小财。 凯勒花很多时间仔细看完那些展览,也因此想了很多事情。 大部分时间他都保持沉默,但偶尔他会跟那只狗讲话。 “就拿军人来说好了,”他说,此时在州际八十号公路往东行驶,刚过了衣阿华州首府得梅因市不久。“他们被征兵入伍,受过基本训练之后,还搞不清楚状况,就得瞄准其他军人扣下扳机。或许前两次他们得强迫自己,或许一开始他们还会作噩梦,但接下来他们就习惯了,很快地,他们就还有点乐在其中。这不是性爱,他们不会从中得到那类快感,但有点像打猎。只不过你扣下扳机就好。你不必追踪受伤的军人以确定他们没有受苦。你不必把你的猎物收起来搬回营地。你只要扣下扳机,然后继续过你的日子。 “这些都只是寻常小孩,”他继续说,“十八岁的男孩子,刚从高中毕业就被征兵。或者我猜想现在是志愿从军了,他们现在不征兵了,但总之还是一样。他们只是寻常的美国男孩。他们从小不会虐待动物或纵火,或者尿床。 “你知道吗,我还是不懂尿床跟杀人有什么关系。” 从华盛顿大桥进入纽约市时,他说,“好吧,它们不在那儿了。” 他指的是世贸中心双塔。当然是不在那儿,消失了,这他早已知道。他去过那个遗址够多次,知道那不是魔术相片,双塔的确是消失了。但不知怎地他还是半期待能再看到它们,半期待整个事情到头来是一场梦。老天在上,他无法让天际线的其中一部分就这样消失啊。 他开到赫兹租车公司,把车子还了。他提着手提箱走出门时,一个职员冲出来,挥舞着那只填充玩具狗。“你忘了东西。”那名男子说,一脸微笑。 “喔,对了,”凯勒说,“你有小孩吗?” “我?” “给你的小孩吧,”凯勒告诉他,“或者其他小孩。” “你不要了?” 他摇摇头,继续往前走。到家后,他冲了澡,刮了胡子,望向窗外。他的窗子朝东,不是朝南,原先就无法看到世贸双塔,所以窗外景色一如往常。而这就是他往外看的原因,为了确保每件事物都还是在原处,没有什么被夺走。 他觉得一切看起来安好,于是拿起电话打给桃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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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门廊上等他,旁边像往常一样准备了一壶冰红茶。“你害我等得急死了,”她说,“你一直没打电话,一直没打电话,一直没打电话。花了大半个月才回到家,你干什么去了,走回来的吗?” “我没有马上离开,”他说,“我已经付了两个星期房租了。” “所以你要确保你花的钱有那个价值。” “我觉得如果提早离开会有点可疑。啊,我记得那个家伙,他提早四天离开,就在艾格蒙先生死后马上走掉的。” “那你觉得在凶杀案现场附近逗留,会比较安全吗?” “只不过那不是凶杀案,”他说,“那个人有天傍晚从高尔夫球场回家,锁上门,设定了防盗警铃,脱了衣服,放了一缸热水准备泡澡。他进了浴缸,失去意识,然后溺死了。” “大部分意外都是发生在家里,”桃儿说,“一般不是这么说的吗?你是怎么弄的?敲他的头?” “他可能是下水的时候一时失足,头撞到瓷砖。或者是轻微中风。很难讲。” “你脱了他的衣服,安排好一切吗?” 他点点头。“把他放进浴缸。他在水里醒了过来,不过我抓住他双脚悬空,他的头沉下去,然后,唔,就这样了。” “水吸进肺里。” “没错。” “被溺死的。” 他点点头。 “你还好吧,凯勒?” “我?没问题啊,我很好。总之,我那时就想,最好再等四天,等期限到了再离开。” “就像艾格蒙。” “啊?” “他也是期限到了就离开啊,”她说,“不过呢,从凤凰城开车回纽约要多久?四天,五天?” “我绕了些路。”他说,告诉她有关达顿兄弟的事情。 “两个博物馆,”她说,“大部分人连一个达顿兄弟的博物馆都没去过,你却去了两个。” “嗯,他们可是一口气就抢了两家银行。” “跟那有什么关系?” “不晓得,没关系吧,我想。你听说过印第安纳州的纳什维尔吗?” “我听说过纳什维尔,”她说,“也听说过印第安纳州,但针对你的问题,我的答案是没听说过。印第安纳州的纳什维尔有什么?当地版的乡村音乐电台节目吗?” “那里有个约翰·迪林杰博物馆。” “老天,凯勒。你这趟是在干嘛?中西部歹徒之旅?” “考菲镇的博物馆有张传单,我过去也不算太绕路。蛮有趣的,那博物馆里还有他当年用来越狱的假枪,或者可能是复制品。总之,相当有趣。” “我相信。” “他们是民间英雄,”他说,“迪林杰和美男子佛洛伊德和娃娃脸纳尔逊。” “还有邦妮与克莱德。这两个人有博物馆吗?” “大概吧。他们跟达顿帮和杨格兄弟和詹姆斯兄弟同样都是英雄,但他们不是兄弟。19世纪那个时代,这类事情是家族事业,后来这个传统就没落了。” “现在的小孩啊,”桃儿说,“那巴克老妈呢?她不是跟迪林杰差不多时代的人吗?而且她不是养了一屋子银行抢匪?或者那是电影里头演的而已?” “不,你说得没错,”他说,“我忘了巴克老妈了。” “好吧,我们就还是忘掉她吧,这样你就可以进入正题了。” 他摇摇头。“我不确定有正题。我只是慢慢来,没急着回家,如此而已。我有点事情要做。” “什么事?” 他伸手去拿水壶,给自己添了点冰红茶。“好吧,”他说,“是这样的,这一行我不能再做下去了。” “我其实不会太惊讶。” “几年前我打算要退休过,”他说,“还记得吗?” “历历在目呢。” “当时呢,”他说,“我认为我退休得起。我存了一笔钱。不是太多,不过够我去佛罗里达州买个平房小木屋了。” “这样你就可以去丹尼斯连锁餐厅吃早起特餐,还可以节省饭钱。” “那时你说我需要个嗜好,所以我就重新对集邮产生兴趣。不知不觉,我就花了很多钱在邮票上了。” “花光了你的退休基金。” “是花了一些,”他同意,“而且从那时开始,我就少存了很多钱,因为只要有多出来的钱,我就拿去买邮票。” 她皱起眉。“我想我知道接下来会推到哪里了,”她说,“这一行你不能再继续做下去了,但你也不能退休。” “所以我要想清楚,我还能做些什么。”他说,“恩米特·达顿最后去了好莱坞,写电影剧本,搞房地产。” “凯勒,你在写剧本吗?或者在恶补要考房地产中介执照?” “我想不出哪一行是自己可以做的,”他说,“啊,我想我可以找个最低薪资的工作吧。可是我已经过惯了某种生活,也已经习惯不必花很长时间工作。你能想象我在7-ELEVEN当店员吗?” “我连你去抢7-ELFVEN都无法想象,凯勒。” “如果我年轻点的话,或许会不同吧。” “我想武装抢劫是年轻人的活儿。” “如果我从头开始,”他说,“可以找些入门的工作,一路往上爬。但现在我太老了不适合。首先就没有人会雇我,而那些我够格做的,唔,我又不想做。” “‘请问要不要加一份薯条?’你说得没错,凯勒。反正这类工作听起来也不像你。” “我从基层干起过。以前一开始我常来这里,老头就找事情给我做。‘瑞奇要去见个人,你就跟他一起开车去吧,让他有个伴。’或者叫我去见这个人,告诉他我们不高兴他的某些举动。或者他常派我去店里替他找巧克力棒。他以前喜欢的那种牌子叫什么?” “玛氏巧克力棒。” “不,他后来才改吃这个,但早期是另一个牌子。很难找,只有几家店有。我想他是我碰到过唯一喜欢这个牌子的人。要命到底叫什么名字来着?就在我舌尖上。” “那是放巧克力棒的好地方。” “大力屋,”他说,“大力屋巧克力棒。” “牙医最要好的朋友,”她说,“现在我想起来了,不晓得现在还有没有生产。” “‘小子,帮我个忙,看看城里有没有我爱吃的那种巧克力棒。’然后有一天就变成帮我个忙,这里有把枪,你去见这个家伙,朝他脑袋喂两颗子弹。晴天霹雳,多多少少算是吧,只不过那时他大概已经晓得我会去做。而且你知道吗?我从没想过不去做。‘枪在这里,帮我个忙。’于是我就拿了枪,帮他一个忙。” “就这样?” “差不多吧。我已经习惯照他的吩咐做事,于是就去做了。这也让我晓得我是可以做这类事情的人。因为不是每个人都做得到。” “不过你却不困扰。” “这点我一直在想,”他说,“我想可以称之为条件反射吧,我不会让这种事困扰我。” “你会把影像的颜色去掉,推到远方……” “那是后来我才教自己这么做的,”他说,“更早的时候,唔,我想就只是一般所说的否认吧。我告诉自己那种事不会困扰我,然后逼自己去信。然后其中还有一种成就感。看看我做的,看看我是什么样的一个人。砰,他死了而我没死,随之而来有某种兴奋感。” “可是呢?” 他摇摇头。“你有种完成工作的感觉,就这样。如果事情很难,好吧,那你总算实现目标了。如果你有其他想做的事情,好吧,现在你可以回家去做了。” “买邮票,看电影。” “没错。” “你只是假装那不会困扰你,”她说,“然后有一天发现不是这样。” “要假装很容易,因为其实向来不会那么困扰我。但没错,我只是继续做下去,然后我就不必假装了。我在斯科特谷住的那栋房子里,墙上挂了一大堆面具。我想是原始部落那一类的。于是我想到我一开始戴着面具,没多久,那就再也不是面具了,那成了我自己的脸。” “我想我懂你的意思。” “那只是看事情的一种方式,”他说,“总之,我怎么变成今天这样并不重要,问题是我往后要怎么过?” “你有很多时间去想出一个答案。” “太多时间了。” “我猜想,从纳什维尔一路停很多站,最后到咖啡壶。” “是考菲镇。” “随便啦。结果你想出什么来,凯勒?” “这个嘛,”他说,吸了一口气,“第一,我准备好不再做这个了。这一行已经变得不一样了,有航空的安全检查,还有很多人住在厚厚的栅栏围篱里。我也变得不一样了。现在我老了,又已经做这一行做太多年了。” “好吧。” “第二,我不能退休。我需要钱,而且我没有其他办法赚到我过日子所需要的钱。” “我希望还有第三点,凯勒,因为第一和第二点加起来之后,你就没有什么活动的空间了。” “我必须做的,”他说,“就是算出我需要多少钱……” “才能退休。” 他点点头。“我得出来的数字,”他说,“是一百万元。” “这个数字可不小。” “这比我上次考虑退休时所存的钱要多。我想这回的数字比较务实。如果投资得当,我每年大概可以拿到五万元的收益。” “这样够你活吗?” “我不想要太多钱,”他说,“我又不打算搭豪华游轮环游世界,上昂贵的餐厅。我也向来不在衣服上花大钱,我每回买衣服,都穿到破掉为止。” “甚至破了还在穿。” “如果我有一百万现金,”他说,“加上卖掉我那栋公寓,大概会有五十万。” “你要搬到哪里去?” “不晓得。应该是哪个温暖的地方吧。” “暮客居?” “太贵了。我才不想关在围墙里面,何况我又不打高尔夫。” “你可能会想打,只是找事做的性质。” 他摇摇头。“那些人,有的喜欢高尔夫,”他说,“但有的,你感觉他们只是一直给自己洗脑罢了,跟彼此说他们对高尔夫有多么痴迷。‘几点?’” “什么意思?” “这是一个笑话的关键笑点台词,不重要。不,我不会想住在那儿。但在新墨西哥州的亚伯喀基北边有一些小城,就在高地沙漠上,你可以在那边买个小屋,或挑个拖车屋再找个地方停就行了。” “你觉得这样你受得了?住在那种穷乡僻壤?” “不晓得。问题是,比方我卖掉公寓有了五十万元,再加上存了一百万元。这些钱的比方百分之五,就是一年七万五千元,那么没错,这些钱就够我过得很好了。” “你的公寓值五十万?” “差不多吧。” “所以你需要的就是一百万,凯勒。我很愿意借给你,但这个月我有点缺钱。那你打算怎么办?卖掉你的邮票吗?” “那些邮票才不值那么多钱呢。我不晓得我在这些收藏上花了多少钱,但绝对不到一百万元,而且反正也绝对卖不到我当初花的那么多钱。” “我还以为集邮是不错的投资。” “是比把钱花在鱼子酱和香摈上要好,”他说,“因为卖掉的话,你总是可以拿些钱回来,但邮票商也得有利润,所以如果你能拿回一半的钱,就已经不错了。总之,我也不想卖掉。” “你想留着那些邮票,而且继续集邮?” “如果我每年有七万五千元收入,”他说,“而且如果我住在沙漠里的哪个小镇,那么一年花个一万元或一万五千元在邮票上,我就负担得起了。” “我敢说新墨西哥州北部住满了这样的人。” “或许没有吧,”他说,“但我看不出有什么办不到的。” “你可以当第一个,凯勒。现在你所需要的,就是一百万元。” “我就是这么想的。” “好吧,我上钩了。你要怎么弄到?” “这个嘛,”他说,“这几乎是不解自明的,对吧?我的意思是,我会的赚钱方式就只有一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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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我懂了,”桃儿说,“你不能再做这一行下去了,所以你得先大干一票。为了要脱离杀人这一行,你得先消灭掉这个国家的一半人口。” “你要这么说的话……” “这事情有某种讽刺意味,你不觉得吗?不过里头也有某种逻辑。你想抓住每个出现的高报酬工作,好让你可以存到足够的现金,永远离开这一行。你知道这让我想到什么吗?” “什么?” “警察,”她说,“他们的退休金是以他们最后一年工作的所得计算的,所以他们会尽可能抓住每个加班的机会,然后他们退休后就可以过得很享受。通常我们是坐在家里等工作上门,挑挑拣拣,你不工作的时候就休息,但现在你不想这样了,对吧?你想做完一份工作,回家,喘口气,然后转身再去做下一件。” “对。” “直到你赚到恰恰一百万元整。” “我就是这么想的。” “或者再多赚个几元,以防通货膨胀。” “或许吧。” “还要再喝点冰红茶吗,凯勒?” “不必了,我很好。” “还是你想喝咖啡?我可以去弄咖啡。” “谢谢,不用了。” “你确定?” “确定。” “你在斯科特谷花了好多时间。他长得真的就像大富豪里的那个人吗?” “照片像,本人不太像。” “他没给你任何麻烦吧?” 他摇摇头。“他稍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的时候,就差不多要结束了。” “那他的确是完全没提防到。” “嗯。我不懂为什么有人要他死。” “要我猜的话,是某个没耐心的继承人。这件事情很困扰你吗,凯勒?之前、中间,或之后?” 他想了想,摇摇头。 “然后你就拖了点时间,才不慌不忙地离开那儿。” “我想多逗留几天会比较合理。再多留一天就可以去参加葬礼了。” “所以你是在他下葬前一天离开的?” “嗯,只不过他没下葬,”他说,“他的葬礼跟拉蒂莫先生的一样。” “我该知道这位是谁吗?” “他有栋房子,我可以买下的。他被火化,然后在一个非宗教仪式后,把他的骨灰洒在水障碍区。” “离他的前门只有用五号铁杆挥一杆的距离。” “唔,”凯勒说,“但总之,没错,我是多花了点时间才回到家。” “还有那些博物馆。” “我得彻底想一想,”他说,“琢磨出我的余生想怎么过。”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今天就是你余生的第一天。我来确定一下我把整件事情都弄懂了。你前阵子去世贸中心遗址替救援人员舀食物,然后又跑去看一堆已故歹徒的博物馆,现在你已经准备好,要去为死去的英雄杀人。是这么回事吗?” “很接近了。” “因为我之前一直把工作往外推,凯勒,而现在我想做的是到处放消息说我们准备要干活儿了。我们不是要举行什么买一送一活动,不过这可是要认真下海了。这样讲够明白了吗?”她站起来,“这倒是提醒我了,你先别走开。” 她拿着两个信封回来,一个扔在他面前的桌上。“他们马上就付清了,你拖这么久才回家,搞得我都开始觉得这是我的钱了。这是什么?” “我在路上买的。” 她打开包装,把那个黑色的小陶罐拿在双手里。“真漂亮,”她说,“这是什么?印第安的?” “在新墨西哥州的一个印第安村庄买的。” “要送给我?” “我一时冲动就买下来了,”他说,“买了之后又不晓得该拿来作什么。然后我想到或许你会喜欢。” “放在壁炉台上会很好看,”她说,“用来放圆形针也很好用。但只能用于其中之一,因为在壁炉台上放回形针就没什么道理了。你说你是在新墨西哥州买的?就是你想退休去养老的那个小镇吗?” 他摇摇头。“那是个印第安人部落,我想只有印第安人才能住在那儿。” “反正,他们的手艺很好。我很高兴拥有它。” “很高兴你喜欢。” “为什么不喜欢?它很美啊。另外我想你会喜欢这个。”她说,挥挥第二个信封,“也或许不会。我告诉过你我接到了一通奇怪的电话。” “那是好一阵子之前了。” “对。” “你当时不愿意在电话里谈。” “一部分是因为在电话里,另一部分是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噢。” 她在椅子上往后靠。“有这么个家伙打电话来,”她说,“声音我不认得,他只说他叫艾尔。” “艾尔?” “我问他,‘贵姓?’他说,‘就只有艾尔。’” “只有艾尔?” “他说他想寄点东西来给我,”她说,“想知道该寄到哪儿。” “他想寄什么给你?” “我也是这么问的。他说是某种预付款。” “预付款?” “什么的预付款,我想知道的是这个。他说就是某种预付款,问我希望他寄到哪儿。” “他想查出你的地址。” “我一开始也是这样想,”她说,“然后我想告诉他滚他的蛋去吧。我说,我才不要把我的地址告诉你,然后他说他已经知道地址了,但或许我比较希望在另一个地方收到那个包裹。什么包裹?我问他。就是我打算要寄给你的包裹,他说。” “预付款。” “没错。这个时候,我就搞糊涂了。” “我明白为什么。” “我告诉他让我想一想,然后他说他过一两天会再打来。上回我跟你讲电话,就是在这个时候。” “当时你说,你有一段很诡异的对话。还真不是开玩笑。” “过两天他又打来,”她继续说,“那时我才刚判定我不会再听到他的消息,那是最好,但结果他在电话另一端。‘我是艾尔。’他说。” “然后呢?” “我已经花了些时间想过了。你知道,这些年我用过几次邮局信箱,或者那些私人信箱之类的。就是跟一些我们不认识对方对方也不认识我们的人打交道的时候,用这些信箱能让我们保持距离。但如果他已经知道汤顿广场这里的地址,那干嘛还要跑邮局一趟?” “他还不见得真的知道地址。” “这个嘛,他一定知道的,不是吗?他都有我家电话号码了,随便哪个四岁小孩都可以上Google用电话号码查出地址的。” “这我倒没想到。” “所以我叫他就寄来吧,随便要寄什么。我的意思是,如果那是个炸弹邮包。跑去私人信箱拿到,难道会比在这里拿到要好吗?” “所以你就叫他寄来,”他朝那个信封点点头,“就是这个吗?” 她摇摇头。“我拿到的,”她说,“是隔夜送达的联邦快递。” “不是炸弹邮包。” “我其实也不认为会是。我想应该会是钱,结果的确是。” “钱。” “现金,”她说,“五万元。” “预付款。” “答对了。” “那是……很大一笔钱哎。” “没错,”她说,“我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但凭经验大概可以猜得到。我猜想我会再接到一通解释的电话。” “结果有吗?” “我是接到了电话,但没怎么解释。‘我是艾尔。我希望你收到的那个包裹完整无缺。’我说没问题,但我不明白这包裹的用意是什么。‘我会再跟你联络,’他说,‘等时机成熟的时候。’我就只能从他那边问出这些来了。” “五万元。” “全是百元大钞,”她说,“旧钞,不连号的。总共有五百张。” “这可比炸弹邮包要好太多了,”他说,“只不过……” “会让你想很多。” “的确。” “反正,”她说,“艾尔早晚会要求我们去赚这笔钱。就像电影里面的教父,跟那个葬仪社老板说:‘有天我会需要你帮一个忙。’” “我想那应该是马龙·白兰度的台词。” “如果我会模仿,”她说,“我就去上喜剧电视台表演啦。不管这个艾尔是谁,他都有一笔预付账款在我们这里。我猜想他会再跟我们联系。同时,你就收着你那份吧。” 他把信封拿在手中掂掂份量。“你其实不必分给我的,”他说,“我的意思是,你不时也会找其他的人办事。谁晓得艾尔的活儿你不会找其他人去办呢?” “然后害你无法更接近一百万元的目标?我看不太好吧。不,我拿了五万无预付款,你就得分一半,同样是预付款。有了这两个信封,我想你有了个好的开始。不过我看你会想把其中一部分花在邮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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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后,他正在整理邮票时,电话铃响了。“我在城里,”她说,“其实呢,就在你家转角这边。” 她告诉他那家餐厅的店名,他去了,发现她在店内后方的卡座上,正在吃一客冰淇淋圣代。“我小时候,”她说,“沃乐斯杂货药房卖这种玩意儿才三十五分钱。如果想在上头撒核桃再加五分钱。我真不愿意告诉你,他们这客美美的冰淇淋要收多少钱,而且还没有核桃可加。” “一切都变了。” “一点也没错,”她说,“光是这么一个观察所得的哲理,就值得我跑这么一趟了。不过这不是我来的原因。女侍来了,你要吃一客冰淇淋吗?” 他摇摇头,点了咖啡。女侍端过来,她一离开听力所及的范围,桃儿就说,“我今天早上接到了一通电话。” “艾尔打来的?” “艾尔?不,不是艾尔。我一直没接到艾尔的消息。这回是另一个人。” “哦?” “我本来要打电话给你的,不过这事情不能在电话里讨论,我又觉得叫你来自原镇不太对,因为我很确定那会浪费你的时间。所以我想我就进城吧,也可以来吃一客冰淇淋圣代。顺便提一声,光为了这玩意儿就值得跑上这么一趟了,尽管卖得贵死人。你确定你不要来一客?” “确定。” “我接到一通电话,”她说,“是一个我们以前合作过的家伙,中间人,很可靠那一型的。他有个工作想找我们,非常好的活儿,钱很多,可以替你的退休基金添上肥肥的一小笔,也替我这边的添上一小笔。” “麻烦出在哪里?” “是在加州的圣塔芭芭拉,”她说,“而且时间很紧。你得在星期三或星期四完成,所以就不可能了;因为就算你马上动身,中间只停下来加油,开车到那边也来不及了。我的意思是,假设你能三天内开到那里,但总之也太荒谬了。你开到那边一定会累垮,然后那会是什么时间?最早也是星期四下午了对吧?要完成工作就不可能了。” “是不可能。” “所以我打算告诉他们不行,”她说,“但我想先问问你。” “告诉他们,我们接了。”他说。 “真的?” “我明天上午飞过去。或者如果办得妥的话,我今天晚上就去。” “你再也不搭飞机了啊。” “我知道。” “然后有活儿找上门了。” “于是忽然之间,不搭飞机似乎不是那么重要了,”他说,“别问我为什么。” “其实呢,”她说,“我有个理论。” “哦?” “世贸双塔垮掉后,”她说,“对你造成很大的心理创伤。对其他每个人来说都是如此。你必须调整自己去面对新的现实,这并不容易。你的整个世界都倾斜了,于是那阵子你就不搭飞机了,然后你到市中心去替那些饥饿的人舀菜;你等待时机,想慢慢找出一个方式过日子,不要做原来的工作。” “然后呢?” “然后时光流逝,”她说,“一切风平浪静下来,你调整自己面对了现在的世界。然后你明白,如果你打算退休的话,那接下来该做些什么。你把事情整个想得很彻底,想出了一个计划。” “嗯,算是计划吧。” “许多事情在前一阵子似乎很重要,比方不搭飞机免得要面对一堆安全检查和证件检查什么的,现在似乎只是小小的不方便而已,不该让你的生活彻底改变。你会再去找一组身份证件,或者你就用自己真正的证件去搭飞机,找其他方法掩盖你的行踪。无论如何,你会想出办法的。” “我想是吧,”他说,“圣塔芭芭拉。在洛杉矶和旧金山之间,对吧?” “比较接近洛杉矶。但圣塔芭芭拉本地就有机场。” 他摇摇头。“那个机场他们留着自己用吧,”他说,“我会飞到洛杉矶国际机场,或伯班克,那里更好,然后我会租辆车北上到圣塔芭芭拉。你刚刚说星期三或星期四,对吧?”他两只手腕交叉,“几点?” “几点?你说‘几点’是什么意思?到底什么这么好笑?” “噢,是个打高尔夫球的人在斯科特谷的俱乐都会所讲的笑话。有个人出去打高尔夫,打出生平最糟的一回合。他的球掉进乱草区,又无法从沙土障碍区里弄出来,还一球接一球打进水障碍区。没有一件事是对劲的。等到他打到第十八洞的果岭,只剩下一根推杆,因为其他球杆都被他气得在膝盖给一折两断了,然后四次推杆终于进洞后,他把那根推杆也给折断扔掉了。 “他走进更衣室,一肚子火快气炸了,然后他锁上他那扇更衣室的门,拿出剃刀打开,双手手腕各划一刀。然后他站在那儿,看着血流出来,这时更衣室外头有人喊他。‘嘿,乔,’那个人说,‘我们明天早上要打二对二的比赛。你有兴趣吗?’ “然后那个家伙说——”凯勒把双手举到肩膀的高度,手腕互压在一起——“几点?” “几点?” “对。” “几点?”她摇摇头。“我喜欢这个,凯勒。你想要几点都没问题。” 第四章 积极主动的凯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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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勒搭的这班飞机,从纽约到底特律,一路颠簸不平。这也没关系,他不介意有一点乱流,但每当有一点小小气流,机长就反复广播宣布,而且最糟的是,还为此道歉。乱流本身没那么糟糕,他照样可以睡得着,偏偏那个狗娘养的广播不停吵醒他。还好至少降落得还蛮顺利的。 圣塔芭芭拉那个案子几乎是简单到反高潮。一趟飞机到洛杉矶,然后一趟飞机从旧金山回纽约,中间迅速而轻易地办妥工作。他回家准备要再接下一个活儿,结果时间慢吞吞过去,什么活儿都没有。直到现在,终于,他来到了底特律。 他没有托运的行李,于是提着随身的袋子,直接走到接机的地方,扫视着众多写着姓名的牌子,寻找写着“鲍嘉”的。他不明白他们干嘛挑这个姓,这只可能引起陌生人之间不必要的议论而已,故意歪着嘴巴模仿《北非谍影》里亨弗莱·鲍嘉的经典台词:“再弹一次那首歌吧,山姆。你替她弹了一次,现在你就可以替我弹一次。”但“鲍嘉”这个姓是他们挑的,也没有时间说服他们放弃,更没时间租辆车开来底特律了。 时间,桃儿告诉过他,这个案子最关键的就在于时间。于是他来到这儿,从那架一路颠簸的飞机上下来,寻找一面标示着“鲍嘉”的牌子。他立刻就看到了,而当他的视线从牌子移到持牌的那名男子身上,那名男子也立刻回望着他,脸上的表情让凯勒觉得很难猜透。 那是个矮壮的男子,看上去像是在健身房花了很多时间举重。他说,“鲍嘉先生吗?麻烦这边请。” 这个家伙在嘲笑他吗?凯勒不太确定该怎么定义嘲笑,无论是面部表情或言语上的,但他碰到时通常都能感觉得出来,偏偏这回他不太能确定。他发现,人们往往不晓得要跟他这样的人说什么。他工作的本质会搞得人们不知所措,害他们紧张,有时还会采取一种自大的态度,以掩饰他们的紧张。 但这回的感觉也不太像是那样。 不过,又有什么差别呢?他跟着那个家伙走出航站楼,穿过几条拥挤的车道,进入短期停车场,经过了一排车子,来到一辆新款的林肯车旁,上头挂着加拿大安大略省的车牌。那个家伙按了遥控器打开门锁,然后没想到的是,他帮凯勒打开乘客座旁的门,等他进去。 另一个没想到的是,有个大块头坐在后座。 凯勒已经半钻进车内了,才看到那个人。他一时僵在那儿,然后感觉到一只手搭在他肩膀上,把他往前推。 如果你进去,他心想,那你就无法自卫了。但他不是已经无法自卫了吗?他已经几乎被彻底缴械了,才有办法通过机场的安全检查,身上连一把指甲剪都没有。动作片的剧情不禁浮现在他心头——他手肘挥舞,双脚猛踢——但不知怎的他不太相信会发生那类情节,而他唯一做的,就是站在那里。 那个大块头开始低笑起来,这也不太是凯勒原先预料到的,而那个矮子——他太宽又太壮,实在没法把他想成小个子——告诉他没什么好担心的。“有一位绅士想见你,”他说,“如此而已。” 他一副安抚的语气,但凯勒却一点也不安心。不过他还是上了车,然后矮子关上车门,绕过车子上了驾驶座。他扣上安全带,建议凯勒也该扣上他的。 这么一来,他不是更没有机动性了吗?“我从来不扣的,”他说,“我有幽闭恐惧症。” 这是胡说八道,他向来会扣安全带的。而且反正这招也没用,因为那家伙告诉他底特律的法律规定要扣安全带,而他可不想吃他妈的罚单,所以拜托你给我扣上安全带,行吗? 于是凯勒照办了。 他们驶往郊区的一栋房子。他们没给他戴遮眼罩,所以他可以留意路线,不过这又能有什么好处呢?他根本不熟悉这个区域,就算很熟,看起来也不能派上用场。 他飞来这边,是因为有个人付钱要他杀另一个人,但现在看来,将会被杀的人好像变成了他自己。这是凯勒这一行的风险之一。他不会老念念不忘,无论如何都很少想到过;但这个可能性始终存在,仍是不可回避的事实。他坐在座位上,安全带服帖地系在他身上,他琢磨出有两个可能性——他们要么就是打算杀他,要么就是不打算杀他。如果他们不打算杀他,那他就没什么好担心的。而如果他们打算杀他,那就有两个可能性——他要么就可以设法做点什么,要么就是没办法,反正到时候他就知道了。 于是他放松下来。那辆大林肯坐起来很舒适,所以没有乱流,也就没有讨人厌的机长为乱流道歉。司机和后座的男子一路都保持沉默没讲半个字,而凯勒也以沉默回应。 他们下了环城快速道路,进入一片郊区地带,几番左转右转之后,车子来到一条绿荫夹道的死巷——那块“死巷”的路标让他吓了一跳——巷内充斥着大片土地上的大栋屋宅。司机开进了一条半圆形的车道,在一栋殖民式建筑的庞大中央大厅入口前停下。 这回是后座那个大块头替他开了门,司机则往前走打开前门。他们两人护送他穿过一个壁炉里点着火的大客厅,走下一条宽大的走廊,来到一个房间,凯勒觉得应该是书房。里头有个巨大的电视机,正在播一场网球赛,被关成静音。里头的书架上排着一套套精致的皮面精装书,装饰的陶器看起来有点像是前哥伦比亚时期的文物,两张皮面单人沙发椅,其中一张椅子里坐着一名阔脸男子,两颊坑坑疤疤,头发像灰色的刷锅钢丝球,薄唇浓眉,那张脸上的表情就像凯勒离开纽约后看到的每个人一样,让人很难猜透。 但不知怎地,那张脸很眼熟。他从没见过这个人,所以他是在哪里看到过这张脸的呢? 啊,是了。 “我想你不姓鲍嘉吧。”那名男子说。 凯勒说的确不是。 “嗯,我不必知道你的姓名,”那名男子说,“但我猜想你已经知道我的名字了。” “没错,我想应该是。” “证明给我看。” “证明?我相信你是霍瓦什先生。” “勒恩·霍瓦什,”那名男子说,“你真认得出我,还是纯粹蒙对了?” “我,呃,认得出你。” “他们怎么弄的,寄了照片去给你?” 凯勒点点头。 “然后约好有个人会跟你在机场碰面,带你来找我?” “我想是吧。只讲好我要跟一个拿名牌的人碰面,之后的安排就有点模糊了。” “鲍嘉。”那个司机说,他站在凯勒旁边,那个大块头则站在凯勒右边。凯勒看不到那个司机的脸,但他声音里面的嘲笑意味此刻确定无误了。 “我不会挑这种姓的。”凯勒说。 “我一向很喜欢鲍嘉,”霍瓦什说,“但我不会想去找个上面有他名字的牌子,也不会想拿这么一个牌子。你原先假设是要来杀我的?” 凯勒没吭声。 “哎呀,放轻松点嘛。”霍瓦什说,“你以为我会因此对你不满?老天在上,你不过就是接了一份工作罢了。谁要雇你,你也管不了。连谁雇你的,你都不晓得吧?” “他们从来不会告诉我的。” “这个嘛,我倒是可以告诉你。雇你的是一个叫凯文·迪利的小混蛋。猜猜他有什么下场?” 凯勒大概猜得到。 “重点是,”霍瓦什告诉他,“你现在没有客户,所以这个工作取消了。你现在不必杀我了。” “很好。”凯勒说。 霍瓦什不知怎的觉得这很好笑,站在凯勒两旁的人也跟着一起大笑起来。笑声止歇后,霍瓦什说,“他说了一点,凯文·迪利,然后我们搞定他,让他再也没法说话了。他告诉我们你会搭哪班飞机,还有那一整套鲍嘉的狗屎玩意儿。我第一个念头是,菲尔和诺曼就去机场等你,告诉你收工了,叫你回纽约去。嗨,鲍嘉先生,现在不需要你服务了,祝你回程飞机愉快,等等。送你上飞机,跟你挥手说再见,你回到你平素的日子。” 凯勒的脸一定是露出什么表情了,因为霍瓦什朝他咧嘴笑了。“平素,就是日常的、一般的生活。我看书的。不见得是你看到的这些,不过看过不少。你习惯看书吗?” “有时候。” “是吗?那你不飞到底特律来的时候,还喜欢些什么?” 凯勒告诉了他。 “邮票,”霍瓦什说,“我小时候也集邮。不晓得那些收藏现在跑到哪儿去了。集邮,很棒的消遣。” 他们谈了些邮票,凯勒开始相信他们不会杀他了。如果你打算做掉一个人,你会跟他聊起你小时候收集的邮票吗? “刚刚我说到哪儿了?”霍瓦什说,然后自己回答了问题。“啊,对了,去机场等你,叫你回家。问题是,你干嘛相信菲尔和诺曼?但如果你去了那个推定的被害人家里,见到了他本人,事情就清楚明白了。所以我现在要跟你握握手,因为据我所知,有一天我自己可能也会雇你,而且我对你一点不满都没有,也希望你不要因为我害你不能完成工作而恨我。你预先收了什么款项吗?” “一半。” “迪利也是这么说的,不过他这家伙的话向来不太可靠。好吧,你能拿到的就是那一半了,但往好处想,你可以留着那笔钱却不必做事。你可以给自己买点邮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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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句话你老在讲。”凯勒说。 “真的?” “‘你可以给自己买点邮票了。’你每次把我的那份钱递过来,或者通知我钱寄到的时候。‘来吧,凯勒——给自己买点邮票吧。’” “听起来的确很熟悉,”桃儿承认,“我不晓得我老这么说。” “哎,讲了好多次。” “因为我真不希望自己很烦,你知道吗?除了你之外,我能讲话的人也不多,要是我老在讲同样的那句老话——” “其实那句话还蛮体贴的,”他说,“而且每回我仔细看着一份邮票价目表,不能确定是不是要订购某些邮票时,脑袋里就会冒出这句话。我听到你在跟我说,我可以给自己买点邮票了,于是我就觉得可以挥霍一下了。” “我们在彼此生命中所扮演的角色,”桃儿说,“连我们自己都没意识到。谁说冥冥之中没有天意呢?” “不是我说的。”凯勒说。 他们在白原镇汤顿广场上桃儿那栋古老的大房子里,相对坐在厨房餐桌前。她煮了一壶咖啡给他,自己像往常一样喝着冰红茶。 “哎呀,”她说,“那一定很可怕。” “当时我害怕的是,”他说,“明明有个脱身的办法,我却看不出来。所以如果我被杀了,首要死因就是因为我自己的错。” “我想我懂你的意思。” “但结果我根本不必担心,因为他想做的不过是让我知道游戏改变了。从我们接到生意到我下飞机,中间的那段期间,我们的客户已经停止心跳了。” “然后你就回来了,”她说,“接下来这句话我显然以前说过了,但我还要再说一次。凯勒,现在你可以给自己买点邮票了。” “但不能随心所欲买那么多了。” “哦?” “能拿到一半的钱当然很好,”他说,“不过如果能拿到另一半就更好了,尽管我还得花力气去赚。” “总是聊胜于无吧,”她同意道,“不过半条面包总是不如一整条辣椒肉馅玉米卷饼要来得好。你是很急着要用钱吗?” “倒是不至于。但我有点指望能赚到这笔钱的。” “我晓得那种感觉。明明该拿到的钱却没拿到,就是让我好恨。” “何况我想干活儿。隔太久没工作,就会开始变得迟钝。我已经好一阵子没工作了。如果我最近工作多些,或许面对菲尔和诺曼的反应就会更快些了。” “那搞不好才是最糟的,因为你一开始根本就没危险,多做些什么可能会害你送命。” 他皱起眉,仔细思索着,然后耸耸肩:“或许吧。这些全都是假设状况。那句话是怎么说来着?你有时会讲的,什么我祖母的茶具推车?” “啊?喔,我知道你在讲哪句了。‘如果你祖母有轮子,那她就会是茶具推车了’,不过她还是你祖母。” “就是这句没错。” “我还老在讲其他什么话吗?” “没有,只是偶尔罢了。” “基督啊,很高兴我不必听自己讲话,不然我会把自己给烦得哭出来。真希望我能有活儿给你干,凯勒,但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像只蜘蛛一样坐在那儿,看什么苍蝇会撞进蜘蛛网里。我们得等活儿上门的。” “或许吧。” 她看了他一眼。 “去底特律的路上,”他说,“我是搭头等舱,因为经济舱客满了,而我又想搭那班飞机,尤其是因为我们已经安排好那个时间碰面。于是我就多花了点钱。” “害你的盈余减少,对吧?” “的确是,”他说,“但这不是重点。坐在飞机前方很好玩,你伸腿的空间比较大,座位也比较宽,跟隔壁的人也不那么挤。你会以为这么一来,彼此会比较疏远,但搭头等舱的人反而比较会交谈。在经济舱里,你的膝盖抵着前面的座位,努力缩着手肘免得把邻座的手肘给挤出共享的扶手上;你好像爬进了一个茧,乖乖待在那儿,直到飞机回到地面上。” “可是在头等舱里,你就成了长舌公吗?” “去程的飞机没有,”他说,“坐在我隔壁的女人一直在用她的笔记本电脑,就像在她的办公室隔间里一样,完全埋头在工作里。” “如果她很可爱的话,那就太可惜了。她可爱吗?” “不怎么样。不过呢,在回程飞机上,我还是搭头等舱,因为来回都搭同样舱等比较省事。而飞机一离地,坐我隔壁那个家伙就开始讲话了。” “就是在这种时候,我才能开始放松,”那名男子的开场白是这样的,“坐在飞机上,等到飞机离地升空那一刻。我连飞机坠毁都从来没想过,连那个可能性都不会去想。你呢?” “以前不会,现在会了。”凯勒说。 “我呢,”那个人继续说,“就是把我的烦恼都留在地面上。因为我人在上头这儿,麻烦在下头那儿;而只要我人在这里,底下的事情我就完全管不到了,所以干嘛要去烦恼呢?” “我懂你的意思。” “只不过,”那个人说,“偶尔我会觉得这招没用,今天就是这样。因为我老想到两小时后我们又会回到地面上,我又会回到那堆屎里头,就是甩不掉这个想法。” 那家伙看上去不像是个老在屎堆里打滚的人。他打扮得一副成功人士的模样,穿着深色条纹西装,领尖有纽扣的衬衫是威基伍德瓷器的那种亮宝蓝色,深蓝的领带上有金色的鸢尾花徽纹。他跟凯勒一样,穿着平底便鞋;如果机场安检人员要你脱鞋,你就不必解开鞋带又绑上。只要一滑脱掉、一滑穿上就行了。或许你不能击败整个制度,但至少你可以设法适应。 他显然是个生意人,年约四十出头。凯勒猜想他大学时是体育校队——或许是练田径的吧——而且从那时起就吃得很好。他还没有双下巴,但看来也只是迟早的事情了。那一脸红润的肤色要不是常去晒太阳——在底特律是不太可能的——就是该注意高血压了。 “我是纽约来的,”他宣布,“你呢?” “一样。”凯勒说。 “住在纽约市吗?曼哈顿?” 凯勒点点头。 “我也是。离婚之后才搬回去的。” “我没结过婚,”凯勒说,“所以我从没离开过。我是指曼哈顿。” “喔!敝姓哈里森,克劳德·哈里森。” “很高兴认识你,”凯勒说,然后这才想到现在该轮到自己报上姓名了。“埃瑞克·费什弗格,”他说,这是他上飞机所用的身份证件和信用卡的名字。 “费什弗格( Fischvogel),”哈里森说,“是德文吗?” 凯勒有时会想,如果假身份证件上用个约翰或布鲁克斯之类简单而寻常的姓,就有很多话题可说了。“意思是鱼鸟(fish bird)。”他说。 “鱼的那部分我已经猜到了。” “我想真正的意思应该是指鱼鹰(fish hawk)。”凯勒临场发挥,“事实上就是鹗科的别称。” “真的?唔,埃瑞克,很荣幸认识你。” “我才荣幸呢。” 空中小姐推着车子过来,哈里森要了一杯血腥玛丽。凯勒本来想点杯啤酒,但转念又改要了可口可乐。空中小姐问他百事可乐好不好,他说没问题。 “我很好奇,”哈里森说,“如果你告诉她不行,百事可乐不好,你就是要可口可乐,不晓得会怎么样。我的意思是,我们现在是在什么高度?三万五千英尺?所以你不喜欢也得忍受,对不对?” “有道理。” 哈里森静静地喝了一会儿饮料,然后隔着杯缘望向凯勒。“埃瑞克,”他说,“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凯勒心想,这问题有点像是问他百事可乐好不好,因为他怎么可能说不呢? 但反正哈里森根本没等他回答。“埃瑞克,”他说,“你有没有过那种感觉,就是很想杀掉某个人?” “这是哪门子问题啊,”桃儿说,“我还以为所有男人都光会聊体育或股票市场的。” “我被吓了一跳,”他承认,“没头没脑忽然冒出这句话。我就说,我想每个人不时都会有这种感觉。比方开车时有哪个活宝硬挡在你前面。但我们都会学着忍住,那种冲动反正一下就过去了。” “你是这么说的?” “大概就这个意思吧。” “凯勒,拜托你以为你是谁啊?心理医师吗?” “这个嘛,我也不晓得该说什么。但他指的不是开车时有人挡路,或者一时冲动。他是认真的。” “我的生意合伙人,”哈里森说,“我们有这么个小公司,做非处方药的营销企划。我们原先都做这一行,我是天生的推销员,他则是那种可以让一切既定事务都顺畅运作的人。原先我们都很想自己创业,觉得两个人会是个好组合,一个对内,一个对外。” “结果你错了?” “不,我们绝对没料错。第一年就有利润,之后每年的营业额和获利都有成长。” “那很好啊。” “是啊,的确很棒。” 凯勒望着他。 “你知道,我们从来不是哥儿们。不过我们处得不错。我大部分时间都在出差,他则从不离开纽约,所以我们相处的时间也不多。然后他开始勾上我们的秘书。” “这样不好,嗯?” “这种事呢,我想从来不会是好事,”哈里森说,“不过我也不能太批评他,因为我自己也搞上她了。” “啊?” “我不太清楚是谁先开始的,”他说,“不过她跟我们两个都有一腿。而且还劈腿,只不过劈腿用在这里不是个好字眼。也说不定是好字眼。她很……不错。” “我懂了。” “而且也没关系,埃瑞克。我的意思是,如果我们彼此都不知道对方在搞她,那又有什么差别?我当然不会以为自己是她生命中唯一的男人,反正无论如何我也不想当她的真命天子。我给她的时间有限,又何必想负那个责任呢?” “有道理。”凯勒说。 “可是后来茜特拉抓狂了。” “茜特拉?这是她名字?” “没错,”哈里森说,“而且抓狂得很严重,把所有丑事都掀开来了。” “搞得很难看吗?” “超级难看。她揭穿了一切,等到事情结束后,我太太离开了我,他太太也离开了他。两个人都经历了很惨的离婚过程,而且贝瑞和我再也不讲话了。” “贝瑞是你的合伙人?” “我的合伙人,没错。”哈里森郁闷地说,“你可以跟老婆离婚,却没办法跟合伙人离婚。” “结果他们甩不掉对方,”他告诉桃儿,“现在他们痛恨彼此,我的意思是真的恨之入骨,但谁也没法花钱叫对方退出。对他们任何一个人来说,这个公司都是生命的全部,谁都无法放弃。” “难道他们不能卖掉?” “这点我问过他。我本来不想提的,因为我猜你会问我以为自己是谁?理财权威吗?他跟我解释为什么公司不能卖掉,大致上就是这个公司的资产并不多,只值他们赚的利润,只有继续经营才有赚头。所以这个公司对他们来说,要远远比对任何买家来得值钱。” “我相信你的说法,”她说,“你知道,凯勒,接下来的发展,我开始有点头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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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发誓我真想杀了他,”哈里森说,“只不过我绝对会被逮到。谁会有动机杀他?要命,就是你面前的这个人。” “你一定会被警方彻底盘查的。” “而且他们的确应该怀疑我。此外,你看看我,我像会杀人的吗?” “我觉得不像。” “你的想法没错。我连拍苍蝇都不喜欢。还有蜘蛛,我老婆很怕蜘蛛,一看到就要我去打死。我就会把蜘蛛弄到外头放了。我的意思是,我跟蜘蛛有什么仇呢?” 凯勒也跟蜘蛛无冤无仇,于是赞许地点点头。 “贝瑞·布莱登,”哈里森说,“那就完全是另一旧事了。你知道我需要什么吗?” 你需要我,凯勒心想。 “一个女巫,”哈里森说,“就像那个什么来者,荷马史诗里把奥德修斯的同伴变成猪的那个女巫?只不过我希望她把贝瑞变成一只蜘蛛,或是他妈的蟑螂。这样我就可以把他给踩死。” “飞机上的陌生人,”桃儿说。“真像那部希区柯克的电影,只不过是在三万五千英尺的高空上。你记得剧情吗?两个陌生人,讲好要替对方执行一桩谋杀。” “是啊,讲好是这样,但结果事情搞得很复杂。” “那是一定的啊,凯勒。否则电影就没得演了。我想你不会给他名片,告诉他你在一家顶尖的清除公司工作吧?” “当然没有。” “他说他希望他的合伙人死掉,只要有人能先把他变成蟑螂,于是你就到此为止了。” “没错。” “飞机降落后,你们就各奔前程了。” “没错。” 她皱起眉,“所以你告诉我这些,只是要我知道,希望别人死掉的人多得是吗?不,我想不是。如果只是这样,你不会还费事提到那些名字。我真是太差劲了,凯勒,你是想去招揽点生意。” “我考虑过。”他承认。 “你记得我们登广告那回吗?结果你跑到那个鸟不拉屎的鬼地方?” “衣阿华州的暮斯卡汀。” “被时光遗忘的小镇,”她说,“可是你我记得清清楚楚。那回可真是搞得一团糟。” “但是结果还可以嘛,桃儿。” “那个客户跟我们玩游戏。” “这倒是真的。” “然后他还想赖掉我们的尾款不付。” “我们后来说服他回心转意。” “而且等他付完钱,我们还给他上了一课,”她回想着,“不过呢,我们两个都没劲再去登广告了。” “的确。” “可是你希望积极主动一点,对吧?你希望这个哈里森雇我们做事。” “这个嘛……”他说。 她好生看了他一眼。“他见过你,”她说,“他知道你是谁。” “根据他所知道的,我的名字是埃瑞克·费什弗格。” “他见过你的脸。” “他根本连看都没怎么看。我只不过是个讲话的对象而已,就某种意义来说,他只是在自言自语罢了。” “他也住纽约。他常常出差,可是他的合伙人——叫布莱登吗?” “贝瑞·布莱登。” “布莱登就在纽约,对吧?他是内勤先生,留守公司不动的。” “没错。” “我们向来会避免两件事情,”她说,“一个是去替认识我们的人工作,另一个就是在离家太近的地方工作。” “有时候我们别无选择啊!” “不过这回呢,”她说,“我们是有选择的。”她目光严厉地凝视他好久,“无论如何,这个工作你想接,对吧?” “这个嘛,我反正手痒想工作,”他说,“那些钱我也用得上。而且有个关键,桃儿。他问我那个没头没脑的问题,问我可曾想杀过什么人,我顿时豁然开朗。” “机会来敲门了。” “就那个意思吧。我想踏出下一步,看看会走到哪儿去。” 凯勒穿着牛仔裤和一件大都会队的暖身夹克,站在中央公园一处饮水机附近。之前在电话里,他指定了一个特定的公园长椅碰面,现在他就守在可以看到那个长椅的地方。他约好的碰面时间是晚上十点,而身穿西装、手提公文包的克劳德·哈里森提早两分钟出现了。 凯勒看着他走到那个长椅坐下,完全没有东张西望,但他身上照样有种鬼鬼祟祟的气质。凯勒绕了一下,来到哈里森的背后,站在那边好一会儿。 我是底特律回程飞机上坐在你旁边那个人,之前他在电话中这么说。不提名字,好吗?有件事情你希望自己能去做。假设有人能替你办到,那不就解决你一切问题了吗? 于是哈里森来到这里,准备要解决他的问题了。 “别回头。”凯勒悄悄说。哈里森本来眼看着正要回头,但停了下来。“我不想看到你的脸,也不希望你看到我的脸。不过接下来我得给你搜身,因为我要确定你没有戴窃听器。”哈里森毫不反抗,而尽管凯勒并不真认为他会戴窃听器,但还是搜了一下以确定。 然后他开口,解释自己待售的服务。他有个朋友,是同事,保证可以解决哈里森的问题,只要哈里森愿意提供一大笔费用,事先付一半,完工后再付另一半。“他不会晓得你的名字,”凯勒向他保证,“你也不会晓得他的名字,而且你不会跟他碰面,所以你们之间不会有任何关连。” “这部分我喜欢。”哈里森说。 “所以呢?你是不是还需要一点时间考虑?” “天晓得,我一直在考虑这件事,”哈里森说,“简直都没法想别的事情了。很奇怪,你知道吗?这么久以来,我一直希望他死,我曾幻想用十来种不同的方式杀掉他,用球棒砸烂他的脑袋、用刀刺他、开枪射他、开车撞他……你想象不到的。” 这些方法凯勒全用过,也还用过其他的,因此他觉得自己完全想象得到。不过他什么也没说。 “但那从来就不真实,”哈里森继续说,“这样幻想很安全,因为我知道那反正只不过是幻想而已。幻想不会害任何人死掉。” 这点凯勒不太确定,但他还是决定光听就好。 “现在幻想成真了,”哈里森说,“至少我想这变成了事实。我的意思是,据我所知,你有可能戴着窃听器。我怎么知道我没被陷害呢?” 这种问题该怎么回答?凯勒判定得采取郑重的方式。“我可以向你保证。” “啊!” “我想你判断人的眼光大概不错,克劳德。我想你知道我的承诺是算数的。” 哈里森还是没有回头看他,他思索之后点点头。“那这就是真的了,”他说,“我有机会可以让这阵子的愿望成真。只因为我轻率地在飞机上把烦恼告诉邻座的人。我平常不会这样的。” “我平常也不会听的,”凯勒说,“而且我平常当然也不会想替我的朋?友拉生意。因为他的生意已经多到忙不过来了。” “我可以想象。” “而且这样主动出面暴露身份,是很危险的事情。但我判断人的眼光也不错,不知怎的我觉得可以信任你。” “你这么说真是太好心了。” “事情发生时,你不会在纽约,”凯勒继续说,“我的朋友很会让事情看起来像意外,所以警方可能根本不会去烦你。” “警方。” “如果他们找你问问题,你就说你什么都不知道。这会有问题吗?” “其实呢,”哈里森说,“事实就是这样。我本来就什么都不会知道,对吧?” “没错,具体细节你全都不会晓得。就算你想讲,也没有办法讲。难道要说你曾在飞机上坐在另一个男人旁边?说某个人打电话给你,然后你在公园跟他碰面,却连他的脸都没看到?不过你只要说你什么都不晓得,如果他们逼你,你就拒绝再回答任何问题,除非律师在场。” “打从我办离婚开始,我就学到一件事,做任何事情一定都要有律师在场。” 只要别带他来公园就好,凯勒心想。他说:“钱的部分,如果你想现在给预付款,我们就可以开始着手了。” “啊。” “有问题吗?” “事情是这样的,我没带钱来,”哈里森说,“夜里带着钱跑到这个公园来?唔,这有点不太对吧,不晓得你懂不懂我意思。” “我懂你的意思。那公文包里是什么?” “这个?”哈里森把公文包抱在胸前。“只是一堆纸而已,”他说,“我不晓得我干嘛带着。我猜想,是习惯使然吧。” “我只是提到那个公文包,”他说,“他就把那玩意儿抱得好紧,活像是他失散多年的兄弟。他带着那些钱,可是他不想交出来。” “我们就期望那只是钱而已,”桃儿说,“而不是录音机。不要那个表情,凯勒。你又不是小鹿,我也不是车头灯。我很确定里头是钱。他带在身上,后来改变心意了。” “我感觉也是这样。” “凯勒,你看他会是良心不安吗?” “或许吧。” “我得说,让客户来找我们要比较容易。不管他们怎么良心不安,一旦他们来联络,他们就已经下定决心了。现在他又得离开纽约了吗?” “离开几天。等他回来,我会打电话给他,安排再碰一次面,这回他要么就带钱来,要么就不带。” “就像茄子冰淇淋。”她说。 “什么?” “我明天早餐可能会吃,”她说,“也可能不会。我必须说,很有可能我不会吃。凯勒,你知道自己可以怎么做吗?你可以朝他脑袋敲一记,然后拿着那个公文包走人。这样我们就能拿到一半的钱,而且这回你还根本不必去杀人。” “这招我也想到过,”他承认,“不过是事后,走回家的时候。然后我第一个念头有点傻,我觉得我不是做这行的,我又不是突袭抢劫的强盗。” “你有你职业上的荣誉守则。” “我不晓得什么守则,可是我很确定这跟荣誉完全无关。只不过我不是做那行的。我告诉过你很傻嘛。” “或许吧,不过我也无法辩驳。要是你去抢劫,那不知不觉间,我们就会开始卖毒品给学生、从地铁站的十字转门偷代币了。只不过现在不能偷代币,因为有地铁卡了。你想那些以前偷代币的人现在改行做什么了?” “我倒真没想过。” “老天,你干嘛要想呢?”她叹了口气,“你说他希望能跟你联系。希望你告诉他不行。” “我说我会想办法。” “好吧,不要想得太用力就好。” “别担心,”他说,“我觉得我已经想出来了。” 哈里森在第一次见面的那张公园板凳出现时,凯勒已经等了将近四十分钟。哈里森没迟到,还可能早到了两分钟,但凯勒要确保没有任何意外状况出现。 在等待时,凯勒设法不要引人注目,同时又努力不要显得刻意。中间有一对男女走过来坐在那张板凳上。凯勒听不到他们说些什么,但从这个距离看去,他们不是往替未出生的小孩想名字。那个女人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而那个男人则是一副想把她搞哭的样子。 要是哈里森来了,他们还坐在那里怎么办?他会想到要挑另一张长椅吗?或者他会吓坏了,然后干脆回家?结果一切都是白操心,因为经过了十分钟或十二分钟的争执后,那个女人站起来,转身大步走入黑夜。“蠢婊子!”那个男人说——只是自言自语,不过却大声得足以让凯勒听到——然后他终于也站起来,打个呵欠,伸个懒腰,走向反方向。 有其他人经过那张长椅,但没有人再坐下来,然后哈里森出现了。他小心翼翼地四处张望,凯勒觉得他简直像只转三圈才肯趴下来的狗。然后他坐下,凯勒又从后方走向他。 “克劳德,”他轻声说,“这趟出差愉快吗?” “啊,”哈里森说,“你吓了我一跳。我没想到……唔,不对,我其实当然想得到你会来,但是……” “没错,”凯勒说,“克劳德,我就直截了当问你吧。这件事你还想进行下去吗?” “当然想。” “坐好别动。”他迅速给他搜一遍身,一面纳闷着如果真发现了窃听器该怎么办。但结果没有,所以没想出办法也无所谓了。 “你怎么会以为……” “以为你可能会改变心意?这个嘛,因为你没带公文包来。” “噢!”哈里森说。 “所以我猜猜看吧,你也没带钱来。” “上回,”哈里森说,“公文包里面没放钱。” “你说了算吧。” “钱放在一个信封里,”他说,“就在我西装外套的内袋。” 哈里森没有掏出信封的动作,凯勒还在猜自己是不是该伸手去拿。他不确定自己想这么做。要给一个人拍触搜身是一回事,但去翻他的口袋,那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 “那个信封。”他提醒道。 “哦,对了。”哈里森说,好像他好几天没想到那个信封似的。他伸手去拿,手在西装外套里停了下来。“我一给你钱,”他说,“事情就开动了,对吧?” “对。” “不过得等到我离开纽约才行。” “那就把你的行程告诉我。” “这个嘛,行程随时有变动的,”哈里森说,“我常常跑来跑去。所以我才需要有办法联系到你。” 凯勒看得出来,他其实没这个需要,但却以为他有,只不过无论如何,反正结果都一样。凯勒伸手到自己的口袋里,再伸出来。“来吧,”他说,“不,不要回头。现在也不要拆开,里头是个手机。” “我已经有手机了。” 废话,凯勒心想。“这个是无法追踪的,”他说,“是预付式手机,唯一的用途就是打给我,我的号码写在包装盒上。我这个手机也是无法追踪的,只用来跟你讲电话而已。” “就像两支对讲机。”哈里森说。 “一点也没错。你有需要的时候就打给我,我有需要的时候也会打电话给你,等到我们的生意完成,我们就可以把这两支手机丢进排水道,然后忘掉整件事。别把号码搞丢了。” “好。顺便问一声,我的电话号码是几号?” “你不需要知道。我的意思是,你又不会打给自己,对吧?” “是不会,可是……” “而且你也不能把电话号码给别人,因为只能有我一个人知道号码,对吧?” “对。” “所以现在我只需要一样东西了,”凯勒提醒他,“就是那个信封。” “就在这儿,”哈里森说,终于把信封掏出口袋。“不过呢,呃,这里头还有个小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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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有一半,”桃儿说,“唔,这是讲好的,对吧?一半预付款?” “他有的是一半的一半。就是该付的订金的一半。” “换句话说,就是总费用的百分之二十五。” “答对了。” “我希望你收下了。” “如果那笔钱总得放在某个人的口袋,”他说,“我想放在我的口藏书网袋当然会比较好。不过这还是只有原先讲好的一半。” “就算是表现诚意的押金吧,”桃儿说,“那剩下的他打算什么时候付?” “他的想法是,或许永远没办法了。” “啊?” “他最近显然手头很紧,”他说,“而且他说了,去筹钱可能会留下书面证据,看起来会很可疑。如果警方好好调查他,发现他刚把一些东西变现,却说不清钱去了哪里……” “所以,你就得拿原价的两成五去干这个活儿?” “等到一切结束后,”他说,“贝瑞·布莱登除掉了,他就可以自由调度公司的资金了。到时候他会把所有欠款全部结清,而如果我们制造出意外死亡,还会有奖金。” “什么?就像人寿保险里头,意外死亡有双倍给付吗?” “算是吧。不是给双倍,只是奖金而已。我没问数字,因为这一切对我来说,好像太假设性了。” “我也这么觉得。凯勒,拜托告诉我,你没答应让人杀价到两成五去干活儿吧。” “那拜托你告诉我,你接到一通西雅图或苏泊尔市打来的电话,”他说,“说我们从一个真正的客户那边接到了一个真正的案子。” “我才巴不得呢。” “我也巴不得,但在此同时,我拿到了一个装满现金的信封,觉得自己可以着手开始了,你知道那种感觉吗?我可以着手打听布莱登,摸清他的行踪,找出他的日常模式,然后拟定计划。” “我想这么做也不会有坏处。那什么?” “我的电话,”凯勒说,接了起来。“喂,”他对着电话用耳语的气音说,“好,没问题。”他挂了电话,告诉桃儿说哈里森次日一早就离开纽约了。“他离开并不是因为要方便我做些事先勘查。” “你用耳语说话,是因为气音无法验出声纹来。” “对。” “那你现在于嘛还在用耳语讲?” “喔,”他说出声音来,“我自己都没发现。” “我真不希望打折干活儿,”她说,“不过有一点你没说错。你需要这份工作。” 五天后,他又来到了白原镇。 “又能工作了,感觉真好,”他告诉桃儿,“能够观察下手目标,追踪他的一举一动,开始拟定计划。他可不会好对付。” “哦?” “他的生活似乎非常规律,”他说,“这样可以让事情变得很容易或很困难,要看情况。容易是因为你知道他人会在哪里,但要逮到他就未必会容易了。他向来在办公室或公寓里,不然就是在两者之间的路上。那栋办公大楼的保安是国防部五角大厦那一级的,而他住的公寓则是典型公园大道上的坚强堡垒,有二十四小时门警和电梯服务员,而且到处都有保安摄影机。” “那他怎么从A点到B点?” “他有汽车接送服务。根据我所观察到的,每回都是同一个司机。他早上会把车开到公寓门口,载他到公司。晚上也是同样的过程。” “那他怎么去餐厅?” “他在公司吃中饭,叫外卖进去。晚餐也一样。他大部分时候工作到很晚,不然就是回家叫外卖送到家里。” “工作狂,听起来像是。” “假设他都在工作的话。说不定他是到公司翘起脚来,在等离子电视上看肥皂剧。” “说不定。他跟谁有一腿吗?整件事不就是因为这类事情引发的?” “在办公室。他们都跟那个秘书有一腿。” “我猜想呢,”她说,“她现在不在那边上班了。他一定在跟某人约会,你不觉得吗?” “我猜想他是点外卖的送来。” “就像午餐和晚餐一样。唔,凯勒,我同意这事情很棘手。你想到进他公司或公寓的方法了吗?” “太冒险了。” “那不然怎么办?” “趁他出门后上车前下手。大概得在早上,因为那辆车好像大部分是在同一时间去接他。” “八点还是八点半?” “四点四十五。” “当工作狂也就罢了,”桃儿说,“还疯狂到这种地步。四点四十五?你还在那里看到吗?那个时间出门,到办公室花不了多少时间的。” “大概十五分钟吧。” “你怎么查出来的,在他公寓大楼外头潜伏?或者在他办公室外头潜伏?不管哪一种,那种时间潜伏,很显眼的耶。” “我得算准时间,好及时赶到那儿。我不晓得公寓或办公室哪个好。他的公寓在公园大道和八十四街交叉口,那种时间街上不会有人,所以一有什么动静,每栋大楼的门房都会注意到。他的办公室则是在麦迪逊大道和三十七街交叉口,那里的门房不是问题,不过街上还有更多人。” “你就打算突然冲过去,趁他出门上车前袭击他,然后趁任何人能看清你之前溜掉。” “差不多就这样吧。” “出错的机率很高耶,凯勒。” “我知道。” “而且就在纽约这里。三十七街和麦迪逊大道交叉口?离你住的地方多远?半英里吗?” “还不到。” “我真是不喜欢这样,或许这个案子我们该喊停。” “也许不必,”他说,“我们的客户已经先喊停了。” 桃儿的手指打鼓似地快敲着桌面。之前凯勒看见过她这个劫作,不过不经常。依他看来,这个动作可不会是表示平静或满足或一切顺心。 “他想把钱拿回去。”她说。 “他讲得好像是真希望能拿回去似的,”凯勒告诉她,“但他本来就是个推销员,所以凡事都倾向于过度乐观,不是吗?” “显然是。” “他大概读过一大堆书,是谈积极态度的价值。” “他们有那种现成的研究课程,凯勒。他可能去上过课。” “我告诉他,我不认为有可能。我已经把钱交出去了,而且那又不是可退还的押金。这件事情我们是在电话里谈的,所以我只能凭他的声音判断,不过他好像并不惊讶。” “我想积极态度也只能到此为止了。他为什么想取消?是因为钱吗?” “他害怕了。” “所以他退缩了,还以为可以把钱要回去。” “总是值得一试啊。何况钱也是他退缩的原因之一,因为他说过,短缺的钱他可能要过一阵子才能筹到。” “所以事情取消了。几分钟前你讲那些对付布莱登的方法蛮有趣的,不过反正也不必费事告诉我了,一切都取消了。” “嗯,暂时取消,要等他通知我们再说。” “喔。” “他说过一两天他会再打电话通知我。现金周转显然是个大问题。” “向来如此。” “他说他会再跟我联络,”他说,“还有……老天,这时机可真是太凑巧了!” “时机?” 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望着屏幕,皱起眉头。“不是他,”他说,“还会是谁呢?” “不是谁,”桃儿说,“这点好像很清楚,因为手机没响啊。” 他把手机碰触她的前臂,让她感觉上头的震动。她点点头,然后他又眯起眼睛望着屏幕,这才接了电话。他听了一下,然后没等哈里森讲完就打断。 “我给过你一个手机,”他用气音道,“你为什么不用?你搞丢了吗?” 桃儿把头凑过去听。 “你挂掉,”凯勒说,“我再打给你。”他切断电话,又打开,重新拨号。响了几声,哈里森才接起来。 “我从不晓得有愤怒的耳语这回事,”桃儿说,“你刚刚在耳语,可是声音响亮得像在大吼。” “他从饭店打电话给我,”他说,“通过饭店总机,或者是从饭店房间打出来会经过的那个转接系统。” “因为他把你给他的手机搞丢了?” “我想应该说是一时忘记摆哪儿了。他知道放在房间里,但就是找不到。” “所以你打过去,等手机一响,他就找到了。还好他没设定成震动模式。我想我们又要重新开工了吧?” “大概算是吧。” “然后你告诉他,得再付两成五的费用才行。” “他周末会回来,”他说,“到时候钱会准备好。” “那尾款呢?他有办法筹到吗?” “他说没问题。我想这表示等到时机成熟,他就会处理的。” “换句话说,就是会拖。” 他点点头。“他知道等到他的合伙人死掉,公司状况也稳定下来之后,他就会有很多钱了。我想他认为我们可以等,因为不然我们还能怎么办?” “客户啊!”桃儿说。 “我知道。” “要不是因为这些客户,这一行应该是很完美的,对不对?获利高,有挑战性,而且有各式各样的变化,绝对不会让你感到无聊。” “还是有道德的观点啊!”凯勒说。 “唔,这倒是真的。” “不过你会克服这点的。如果你碰上一个案子困扰你,好吧,有个小小的脑力练习可以帮助你度过。” “让那些影像在你心里越变越小,最后慢慢消失。” “没错。而且那种反应,那种不好的感觉,后来会渐渐变得很熟悉,你懂吗?‘啊,没错,以前也有过这种感觉,我知道最后会过去的。’结果也的确如此。” “那些客户也会过去的,早晚的事。那家伙在底特律,你还没来得及干活儿,他就离开了。” “别提醒我了。” “通常呢,”她说,“我们连客户是谁都不晓得,因为工作是通过其他人转过来的。这样是最理想的。不过要是我们直接替客户服务,嗯,有的客户还可以,不过有的就糟糕透顶。” “就像这个,”凯勒说,“而且告诉你,这回的目标也不会容易对付。” 他们面面相觑。 “凯勒,”她说,“你可真调皮啊。” “啊?我什么都没说啊!” “你虽然没开口,”她说,“却说得比什么都大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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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体来说,凯勒会宁可去底特律以外的地方,休斯顿、圣路易、奥马哈、夏安——真的,几乎任何其他地方都可以。这段航程很顺,他不得不承认,但出机场时,他老在留意看有没有写着“鲍嘉”的牌子。 结果当然是没有。他走到赫兹租车公司的柜台,去取他之前用埃瑞克·费什弗格预订的那辆车。费什弗格的身份证明还是很好用,但他上回搭机到底特律时已经用过了,而且哈里森知道他的名字,他无法决定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赫兹公司的那名年轻女职员给了他一张地图,他上了驾驶座,打开来研究。然后他掏出电话,按了速拨键上唯一的号码。还没响完第一声,哈里森就接了。他讲话,凯勒用耳语的气音回答,两人讲到最后,哈里森也在用气音讲话了。 凯勒挂断电话,又检查一下地图,然后发动引擎。 那个购物中心在底特律郊区的小镇法明顿山庄,差不多就在机场的正北方。这个商场很大,那是当然的,其中最大的一家店就是西尔斯百货,他们就约在这里碰面。哈里森会把租来的车停在附近,走到主入口,而凯勒则会开着他自己租的车过去接他。 凯勒来到约定的地点,发现没人在那儿闲晃,这是好事。他本来就算好要早到。他把车停在后门附近,进去店里五分钟,然后把车开到一个可以清楚看见前门的地方。 哈里森迟到了几分钟,凯勒又观察了他两三分钟,看着他踱了几步,瞥一眼手表,东张西望,又踱了几步。那副紧张相如果是装出来的,那装得可真像。 凯勒按下他的速拨键。 此时哈里森露出吓一跳的表情,拍拍口袋,找到手机。他说:“我到了。你在哪里?” “走到你的车那边,”凯勒低语道,“我会过去找你。” “啊,可是我以为——” 凯勒挂断了。他下了车,看着哈里森一如往常般犹豫了一下,然后才下定决心,走向自己的车。凯勒沿着一条平行的走道,毫无困难地跟踪过去。 “你来了。”哈里森说。 “我来了。” “你知道,我都忘记你的声音了。因为你在电话里都用气音讲话。你觉得那样有必要吗?” “只是预防措施罢了,已经变成习惯了。” “我想对你是这样吧。但对我,我不是做这种事情的料,等整件事情结束时,我会很高兴。” 这点凯勒无可争辩。他只问起钱的事情。 “喔,对了,”哈里森说,“你知道,你大老远跑来这里,只为了拿这些钱,真是太可惜了。” “你没带钱?” “啊,我带来了。不过我可以在纽约给你,就省得你跑这么一趟了。” “这是为了安全,”凯勒说,“这么提防大概没有必要,不过我们在纽约碰面的话,就有可能被别人看到,他们不希望我冒这种险。” “他们?”哈里森说。 “没错。” “好吧,”他说,从胸部的口袋掏出一个信封。凯勒接过来,那个厚度让他很心安。 “我星期五会回家,”哈里森说,“我想你不会待到那个时候吧?” “我完全不会待下来,”凯勒告诉他,“我立刻就要赶去机场了。” “你才飞过来,就马上又飞回去。” 底特律对你来说就是如此。他点点头,然后哈里森说:“因为呢,我星期五会回去。而且,我们也都同意,事情发生的时候我不会在纽约,所以……” “没错。星期五之前,一切都会解决掉的。” “啊。” “其实呢,”凯勒当场即兴发挥,“我现在马上就拨电话。我想太阳下山前,一切都应该会搞定了。” “哇噢!” 凯勒随便按了几个键,然后故意让手机溜出指间,掉在路面上。“要命,”他说,“真够倒霉的。拜托帮我捡一下好吗?”然后趁哈瑞森乐意地弯腰去捡那部手机时,凯勒的手伸到臀部口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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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猜想英国人称那东西为spanne了(扳钳)。”他说。 “那我们美国人呢,凯勒?” “wrench(扳手)。”他伸出手,掌心向上,好像在手上掂掂那个工具的份量,“其实是活动式扳手(monkey wrench)。西尔斯百货公司有‘工匠牌’工具的专柜。价格实惠,而且信不信由你,还有终生保修。” “谁的终生?” “这个嘛……”他说。 当时他从臀部口袋掏出那把沉重的扳手,在空中画了个弧形朝哈里森击去,哈里森没看到扳手挥过来,于是也不会晓得是什么击中了他。第一击大概就足以致命了,但凯勒又多敲了两下以确定,然后四下看看没有旁观者,才蹲下去清查死人的口袋。他掏出哈里森那个小牛皮制的皮夹,掏出里头的现金和信用卡,然后把几乎全空的皮夹塞在哈里森伸出去的右臂底下。他找到一部手机,装进口袋,然后又继续找,直到找到第二部手机,这个才是他给哈里森的那部。他把哈里森身上搜到的一切都装进自己口袋里,用哈里森的手帕擦过每个他可能碰触过的东西,然后回到自己车上,趁着还没有人走进那条通道、看见尸体之前,赶紧驶离停车场。 “底特律河上有一座桥,”他说,“可是桥的另一岸是安大略省的温莎市。好奇怪,因为你是往南驶过桥,所以你就是从美国南下进入加拿大。” “那我敢说,你得北上才能从加拿大回到美国。” “应该是,”他说,“不过我头一个就决定不要过桥,因为谁晓得进入加拿大或回到美国的人,会留下什么记录。以前穿过加拿大国界就像穿过州界,但现在不一样了。” “一切都不一样了。所以你就把家伙扔进大排水道?” “我还是想扔进河里。结果往南一点就有另外一座桥,通到格罗斯岛(Grosse Ile),那是美国和加拿大国界的底特律河中的一个岛。” “这岛有什么恶心(gross)的地方?” “Grosse是法文,意思是大。我想那个岛不算小,上头还有自己的机场呢。” “好让那些不想开车过桥的人使用吗?” “那个桥不收费,”他说,“不必花钱,也不会有人检查你的车牌。而且车子也不多。我开车过桥,掉头,回程开到一半停下来,把三部手机和一个工匠牌扳手扔过栏杆。” “为什么有三部手机?哦对了,两部他的,外加你用来打给他的那部。” 他点点头:“要丢掉那个扳手,让我有点可惜。终生保修什么的。” “我们白原镇这里就有西尔斯百货了,凯勒。你随时可以去挑一把来代替。” “代替什么?” “不晓得。或许你玩你那些邮票的时候可以用到。你怎么了,不打算纠正我吗?” “纠正你?” “跟我说你不是玩邮票,而是整理邮票。” 他耸耸肩。 “凯勒,发生了什么事?你心情不好?” “不晓得,或许吧。” “有什么不对劲的?工作完成了,没了结的麻烦都收拾掉了,我们也拿到酬劳了。而且是一倍半的酬劳,因为贝瑞·布莱登付了金额,哈里森也不会来要回他的预付款了。”她喝了口冰红茶,抬头隔着玻璃杯咧嘴笑了,“我还是那句老话,凯勒,现在你可以给自己买点邮票了。” “我想是吧。” “我看你绝对是心情不好。” “我想你大概没说错吧。” 她思索着,“你遇见那个人,认识了他,然后又得做掉他。这里头有私人成分,让你困扰的就是这个。” 他想了想,摇摇头。“不,”他说,“我觉得不是。没错,我遇见他,认识了他,但我了解他越深,就越不喜欢这个人。杀他不会是件愉快的事,但却让人觉得满足,其中不光是顺利完成工作的那种满足感而已。” “他是个讨厌鬼。” “没错。” “可是呢?” “我诱惑他,桃儿。他在飞机上讲归讲,但他不是真的想杀掉那个人。是我把那个念头放进他脑子里。这就是为什么他老在拖延。如果不是我跟他推销,他绝对不会成为我们的客户。” “你只是想积极主动一点。” “然后呢,等到他变得难以对付……” “拜托,是根本不可能对付吧,凯勒。” “我就去找他的合伙人,于是哈里森不再是我们的客户,而是变成目标。这好像很……” “奇怪?” “奇怪,”他同意道,“而且,我不知道,好像很不妥当。” “奇怪的部分我赞成,”她说,“但是不妥当的部分,我就不敢苟同了。” “是吗?” “对。他从一开始就是目标。只不过我们花了好些时间才领悟过来。” “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在飞机上坐他隔壁,”她说,“他挑上你当他的指定心理医生,跟你倾吐心事,然后你看到了一个机会。” “我当时正在寻找机会,因为才刚碰上一次任务取消、打道回府的状况。” “你当时正在寻找机会,所以一旦碰上,你立刻就看出来了。有两个合伙人痛恨彼此,却无法摆脱对方。你回到家,想到自己应该变得积极主动,于是你就去找哈里森了。” “没错。” “这一点就是你的错了。” “变得积极主动?” “不,”她说,“其实这样很明智,因为我们需要那些钱,而且太久不工作的话,我们就会生疏了。你错在找错了人。你应该直接去找布莱登的。” “之前我从没想到过。” “那当然。等你想到了,事情就已经很明显了。哈里森碰到你,你在飞机上坐他隔壁,他听过你声音,又见过你的脸。他还知道那张脸的名字,虽然那其实不是你的真名。去跟一个知道你这么多事情的人合作,是很危险的。” “我知道。” “何况,”她继续说,“要杀布莱登很难。他一直待在纽约,这表示违反了我们‘不在吃饭的地方拉屎’的原则。而且他生活太规律了,要逮到机会很难。” “我会想出办法的。” “但不会容易。而反过来说,哈里森——” “每个星期都去不同的城市。” “一点也没错。而且布莱登从没见过你的脸、听过你的声音,也永远不会。他只听到过我的声音,但他不知道我是谁,不晓得怎么联络我,而且他似乎不在意。他唯一必须知道的,就是他所痛恨的合伙人正在计划要杀掉他,所以他很乐意付几块钱来扭转形势。” “而且他不会说出去,”凯勒说,“因为他是内勤先生。他不会在飞机上跟坐隔壁的人倾吐秘密,因为他根本就不会搭飞机。” “你终于搞懂了。” “你说得没错,”他说,“积极主动是好事,但我错在没有关照全局。我应该直接去找布莱登的。” “不对。” “不对?” “你应该直接来找我,”她说,“我才该直接去找布莱登。” “你说得没错。” “不过结果还不错,”她说,“这才是最重要的。你现在感觉好一点了没?” “我想是吧,”他说,“我想我会去买点邮票的。” “凯勒,”她说,“你把我的台词抢走了啦。” 第五章 屠狗人凯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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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勒提着航空旅行袋,走到人行道边缘,设法不要觉得自己很蠢。两辆车朝他冲过来,他上了抢赢的那辆,抢输的司机还在当街破口大骂。“肯尼迪机场。”他说,坐在后座上往后一靠。 “哪家航空公司?” 他还得想一下,“美国航空。” “国际还是国内航线?” “国内。” “几点的飞机?” 通常司机只会载你到机场。今天呢,他其实没有要搭飞机,却偏偏碰到一整套的询问。 “别担心,”他告诉司机,“我们还有很多时间。” 还好是这样,因为过隧道花了比平常多的时间,而长岛高速公路今天也比往常这个时间要塞。他挑了这个时间——过中午不久——因为通常这个时候比较不塞车,但出于某种原因,今天却非如此。他提醒自己,幸好也无所谓。这回的案子不赶时间。 “你要去哪里?”司机问。此时凯勒心思正四处漫游。 “巴拿马。”他想都没想就说。 “那你是要搭国际线,对吧?” 他怎么会脱口说出巴拿马?他正在考虑要不要买顶巴拿马草帽,这就是原因。“巴拿马市,”他赶忙更正,“是在佛罗里达州,要去迈阿密转机。” “你大老远往南飞到迈阿密,然后再往北飞到巴拿马市?应该有个更好的路线才对。” 纽约有千万名出租车司机,他偏偏碰上一个能讲英语的。“飞行里程。”他说,一副不容讨论的口吻,于是他们的谈话到此为止。 到了指定的航站楼,凯勒付了车资加小费,然后提着他的航空旅行袋经过登机柜台旁。他循着指标来到提领行李处,四处走了一圈,直到找到一个拿着“尼鲍尔”手写牌的女人。 她没注意到他,所以他花了点时间打量她,好确定没有人注意到她或他。她年约四十,身材苗条,身穿开襟衬衫和裙子,戴着一副眼镜。她的褐色头发是中等长度,不算时髦,但颇具吸引力。尖尖的鼻子跟她那张阔嘴恰成对比,总体而言,他觉得她有张和气的脸。当然,他知道这一点也不能保证什么,和气的人未必拥有一张和气的脸。 他从侧面走近她,只剩几步距离时,她感觉到他,转身,后退,看起来有点吓到了。“我是尼鲍尔先生。”他说。 “啊,”她说,“啊,当然了。我……你吓了我一跳。” “对不起。” “我刚刚曾注意到你,不过我不认为……”她吞咽了一下,又重新开了口。“我想你长得不像我原先以为的样子。” “唔,我比几个小时前老了点。” “不,我的意思不是……我不晓得我的意思。对不起,你飞过来一路还好吧?” “很正常。” “接下来该去拿你的行李了。” “我只有这个,”他说,举起他的航空旅行袋,“所以我们可以去搭 4f60." >你的车了。” “不行,”她说,挤出一个微笑,“我没车,就算有也不会开。我是城里长大的,尼鲍尔先生。我从没学过开车。所以我们得搭出租车了。” 当然,有那么一刻,凯勒很确定他会搭上同一辆出租车,他可以想象自己努力应付那个司机的问题,免得惊动那个女人。但结果他们上的那辆出租车,司机是个紧张兮兮的小个子男人,正在用一种凯勒无法辨识的语言讲手机,同时收音机转到一个谈话节目,里头讲的可能是也可能不是同样那种无法辨识的语言。 再一次,凯勒设法不要觉得自己很蠢,他安坐在那儿,等着司机载他们回曼哈顿。 两天前,在白原镇那栋又老又旧的大宅外头环绕的门廊上,凯勒并不觉得自己很蠢。他感觉到的是困惑。 “那是在纽约,”他说,从这份工作最不会引起反对的一点说起,“我住在纽约,我不在那儿干活儿的。” “你自己拉过一次生意,没忘记吧?那个案子恰好就在纽约。” “那是个错误,我们后来调整了,等到结束的时候,根本就不在纽约,而是在底特律。” “的确是,”她说,“不过你接过其他在纽约的活儿。” “有两次吧,”他承认,“从各方面来说,结果都还可以,不过这不表示接纽约的活儿是好主意。” “我知道,”桃儿说,“我差点没问你就推掉了。还不光是因为地点的关系。” “地点还是最不重要的。” “没错。” “而是钱太少了,”他说,“一万元。不算是小钱,但只有我平常拿的几分之一。” “接了钱太少的活儿,”她说,“风险就在于话会传出去。但我们可以确定的一点,就是不会有人知道你接了这个案子。所以现在问题不在于一万元比不上你平常的收费,因为你眼前根本就没有平常的案子,而且我知道你可以用得上这份工作。” “也用得上这些钱。” “可不是吗?还有,当然,不必旅行。乍看之下好像是个缺点,但考虑到时间和金钱和所有的——” “忽然间就变成优点了,”他喝了口玻璃杯里的冰红茶,“桃儿,这样很蠢。我们一直没谈到最重要的一点。”藏书网 “我知道。” “目标,呃,通常是个男人。有时是女人。” “你主张人人机会均等,凯勒。” “有一回,”他说,“有人要我去做掉一个小孩,你还记得吧?” “怎么会不记得。” “我们推掉了。” “那当然。” “只杀大人,”他说,“已成年的。这是我们坚守的原则。” “这个嘛,”她说,“如果是这点,那这回的目标倒是已成年的。” “他几岁?” “五岁。” “五岁还叫成年人?”他大声说。 “凯勒,你算一下嘛。以狗的年纪来说,它三十五岁了。” “有人想付我一万元去杀一只狗?”他说,“干嘛找我,桃儿?为什么他们不打电话给动物保护协会?” “我也很好奇,”她说,“理由跟你一样,每回碰到有客户要我们杀掉他们的配偶,我就搞不懂,离婚不是更好吗?干嘛打电话给我们?难道那个著名的离婚律师劳鲁·菲尔德的电话号码保密吗?” “可是一只狗啊,桃儿。” 她望着他良久。“你想到纳尔逊,”她说,“我应该没说错吧?” “是没错。” “凯勒,”她说,“我见过纳尔逊,也喜欢纳尔逊。纳尔逊也是我的朋友。凯勒,这只狗不是纳尔逊。” “你说了就算数吧。” “其实呢,”她说,“如果纳尔逊见了这只狗,跑过去想表示友善嗅嗅它,可能就会一命呜呼了。凯勒,这只狗是美国斗牛犬,光这只就足以为这种狗带来恶名了。” “这种狗本来就恶名昭彰了。” “我知道为什么。如果这只狗是电影演员,凯勒,那它就像杰克·埃兰。” “我一直很喜欢杰克·埃兰。” “我还没讲完。它就像杰克·埃兰,可是很坏。” “它做了什么,桃儿?吃小孩?” 她摇摇头。“如果它咬过小孩,”她说,“或甚至只是朝小孩叫得太凶,它就完了。法律会保障人类不受狗攻击的。根据正常法定诉讼程序之类的,它之前可能曾撕裂好几只野狗的喉咙却不犯法;但只要一惹上人类,它就死定了,得送到狗狗天堂去。” “它会上天堂吗?我的意思是,如果它咬死小孩……” “所有狗狗都会上天堂的,凯勒,就算坏狗也不例外。我刚刚讲到哪里了?” “它不会咬小孩。” “从来不会。它很爱人类,对每个人都想示好。但如果它看见另一只狗,或猫,或雪貂或仓鼠,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它会杀了它们。” “啊!” “它和主人住在曼哈顿中央,”她说,“她会带它到中央公园,解开它的狗链,而它随时逮到机会就会大开杀戒。于是你会问,为什么没有人想想办法。” “是啊,为什么?” “因为你所能做的,到头来,就是告它的主人;而你所能拿到的,就是买只新宠物的价钱,而且你还得打官司打半天,才能拿到那些钱。你不能因为这只狗杀掉别的狗就给它安乐死,也不能以刑事罪名起诉狗主人。而同时,那只狗还是在那里,对其他狗造成威胁。” “真不合理。” “哪有什么事情是合理的呢,凯勒。总之,有两个女人失去了爱犬,再也不想忍下去了。一只是十二岁的约克夏犬,另一只是活泼的魏玛犬幼犬,两只对抗毛毛都毫无机会,而且……” “毛毛?” “我知道,很不配。” “这只美国斗牛犬名字叫毛毛?” “其实是它的小名。登记的名字是佩西·比希·雪莱,就是那个英国浪漫派诗人的名字。我想他们可以喊它佩西,比希,甚至雪莱,可是他们偏不,就是要喊它毛毛。” 毛毛攻击那只约克夏犬和魏玛犬,结局悲惨。桃儿解释,这似乎是非得寻求法律以外途径的时候了。但他们何必去找个昂贵的杀手?难道不能自己动手吗? “你是这么想,”桃儿说,“可是这是纽约,凯勒,这两位是有地位的中产阶级妇女。她们没有枪。她们大概还会碰碰面包刀,但我难以想象她们会拿刀去刺杀毛毛,她们自己显然也无法想象。” “即使如此,”他说,“她们是怎么找上我们的?” “某个人认识某个人,而此人又认识某个人。” “这个某人认识我们?” “不算是。某个人前夫的妹婿是做成衣业的,他认识一个芝加哥的人可以摆平事情。而这个芝加哥的人拿起电话,接下来我家的电话就响了。” “然后他说,‘你那边有人愿意杀狗吗?’” “我不确定他知道是只狗。他给了我一个电话号码,然后我开了二十里路找了个公用电话打过去。” “结果有人接了?” “要跟你在机场碰面的那个女人。” “有个女人要跟我碰面?在机场?” “她找的人是打电话去芝加哥的,”桃儿说,“所以我告诉她,我是从芝加哥打去,她就以为你会从芝加哥飞来纽约。所以她会去肯尼迪机场等一班从芝加哥飞来的班机,你就以一副刚下飞机的姿态出现,她绝对猜不到你是纽约本地人。” “我可没有芝加哥口音啊。” “你什么口音都没有,凯勒。你都能去当电台播音员了。” “真的?” “唔,你这个年纪要改行大概有点太迟了,不过年轻点是有机会的。除非毛毛咬你,否则这件活儿的风险小到不能再小。如果你被逮到杀狗,最坏的也不过是罚你钱。不过他们不会逮到你的,因为他们根本不会找你,因为逮捕屠狗人不是纽约市警察的优先任务。不过我们主要是不希望客户疑心你是本地人。” “因为这么一来,我的秘密身份迟早有可能会被识破。” “我想是有可能,”她说,“不过这也不重要。我们真正最不希望的,就是让大家认为一个顶尖的纽约杀手会为一点小钱去杀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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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我联络的那个人说,我们没必要见面。她说我只要说出狗主人的名字和地址,你就会去解决。但我就是觉得这样不太对劲。要是你误杀了别的狗呢?那我永远不会原谅自己的。” 凯勒觉得她也未免太夸张了。有一回他在圣路易误杀了一个人,不是因为他的错,所以他也没花太久时间就原谅自己了。但另一方面,他向来很容易原谅自己。他已经明白,自己本性就是个宽容的人。 “咖啡还行吗,尼鲍尔先生?喊你尼鲍尔先生好怪哦,不过我不晓得你的名。虽然仔细想想,我大概也不晓得你的姓,因为我想你其实不姓尼鲍尔,对吧?” “咖啡很好,”他说,“而且没错,我不姓尼鲍尔。我的名也不是保罗,但你还是可以这么喊我。” “保罗,”她说,“我一向很喜欢这个名字。” 她名叫艾芙琳,他对这个名字向来没有特别偏爱或特别厌恶,但他宁可不知道她叫什么,就像他宁可不要坐在她位于西端大道公寓的厨房内,宁可不知道她先生是个名叫乔治·奥根布里克的律师,宁可不知道他们没有小孩,还有他们八岁大的魏玛犬小名叫里尔克。 “我想我们可以喊它雷纳,”她说,“不过我们喊它里尔克。”他一定是一脸茫然,因为她接着解释,他们给它取名为雷纳·玛利亚·里尔克,就跟那个诗人同名。“它有那种德国浪漫派诗人的气质,”她补充,“而且当然了,这种狗的血统本来就是源自德国,是在魏玛,魏玛共和国那个魏玛。你一定觉得我很傻,说一只小狗有诗人的气质。” “一点儿也不会。” “乔治觉得我很傻。他迁就我,我想这是好事吧,只不过他会很小心地向我和每个人表明他是在迁就我。于是我也就假装我不晓得他那些女朋友的事。” “啊!”凯勒说。 他们来到她家公寓,因为他们得找个地方谈话。他们在出租车上一路沉默,中间只短暂谈了下天气,她的厨房似乎不错,比咖啡馆或其他公共场合要来得好。不过,凯勒还是不喜欢这个主意。就算是跟专业人士打交道,也还是有一些客户的合约简直无法接受。而对于业余人士,你就真的会希望离他们远一点。 “如果他知道你,”艾芙琳说,“他会气死。那只是一只狗,他说过。你就算了吧,他这么说。你想养狗,我就再买一只给你。也许我这样是很傻,不晓得,但乔治啊,乔治他就是不明白。” 她说话的时候摘下眼镜,现在她望向了凯勒。那对眼睛是深蓝色的,清澈明亮。 “再喝点咖啡,保罗?不要?那或许我们该去看看那个女人和她的狗。如果找不到她,至少我可以把他们住的地方指给你看。” “里尔克,”他告诉桃儿,“这可不是太巧了吗?一只是魏玛犬,一只是美国斗牛犬,结果都取了大诗人的名字。” “那只约克夏犬呢?” “艾芙琳觉得它叫破坏狂。当然那可能只是它的小名,说不定它登记的名字是约翰·格林里夫·惠蒂埃,跟那位美国大诗人同名。” “艾芙琳。”桃儿思忖道。 “别扯了。” “这可不是太巧了吗?因为我正想这么跟你说呢。” 除了名字之外,佩西·比希·雪莱全身上下没有一点毛茸茸的地方。它的模样也看不出有丝毫邪恶本性。它看起来能干而自信,牵着狗链另一端的那个女人也一样。 凯勒已经知道,她名叫埃达·卡普玲,她的外表至少跟她的狗一样惹人注目,轮廓鲜明,凹陷的深色双眼,还有运动员的大步伐。她穿着紧身黑色牛仔裤和黑色系带长靴,上身的摩托车皮夹克上头有一大堆金属,包括链子、铆钉和拉链,她独居在中央公园半个街区外的西八十七街,而且根据艾芙琳·奥根布里克的说法,看不出她有什么经济来源。 这点凯勒没那么确定。他觉得她似乎有经济来源,而且太明显了。她太适合在性施虐与受虐的角色游戏里扮演施虐者了,如果她现在不是做这行,那就该赶紧进行职业咨询,趁早改行。 潜伏在她的褐石公寓外头一定会被人识破,但凯勒已经知道不需要潜伏了。每回卡普玲带毛毛出去散步,都是直接朝公园走。凯勒坐在一张公园长椅上,可以心满意足地窥伺她的一举一动,不会引起任何注意。 而当这一人一狗出现时,从长椅上站起来跟上去也很容易。卡普玲有只威力十足的狗作伴,似乎不太担心有人会跟踪她。 那只狗似乎守规矩极了。凯勒跟在他们后头,很惊讶毛毛一路都乖乖慢走,从不扯着狗链往前,也从不会落在后头。就像艾芙琳告诉过他的,那只狗该戴上嘴套。嘴套可以防止毛毛咬伤任何人,无论人类或动物;而也曾有人建议埃达·卡普玲给她的狗戴上嘴套,但显然这些忠告她不予理会。不过,她一天遛狗三次,凯勒也一天三次在那里观察他们,他很少看到毛毛对任何人怒目而视。 要是那只狗是无辜的呢?要是背后有其他阴谋呢?要是,比方说,艾芙琳·奥根布里克发现她老公跟埃达·卡普玲有一腿呢?要是那个大律师喜欢舔卡普玲的靴子,还喜欢让她用狗链拴住脖子牵着走,不管有没有上嘴套呢?要是艾芙琳报复的方式就是…… 花一万元杀掉那个女人的狗? 凯勒摇摇头。这事情他还得好好想一想。 “对不起,”那个女人说,“这里有人坐吗?” 凯勒已经看完《纽约时报》上头所有想看的部分,这会儿正在试试字谜。今天是星期四,所以字谜会相当难,不过比起星期六的还差太远。基于某些原因——凯勒不晓得会是什么原因——《纽约时报》的字谜是从每星期一的小学程度开始,越来越难,到了星期六就简直是不可能完成。 他放弃去想七个字母的“戴安娜的复仇者”会是哪个字,抬头看到一名三十岁后段的纤瘦女人,穿着褪色牛仔裤和一件雷格思迷你马拉松大赛的T恤。他看到她后方还有两张长椅,再左右瞥一眼,发现也同样有空的长椅。 “没有,”他小心地说,“没人坐,你请便吧。” 她坐在他右边,他等着她开口,结果她没说话,于是他继续回到纵横字谜上头。戴安娜的复仇者。哪个戴安娜?他纳闷着,是前英国王妃,还是罗马神话里的狩猎女神? 那个女人清清嗓子,凯勒猜想那个字谜是解不开了。他注视着报纸,但注意力却放在旁边的女人身上,等着她开口说话。而她犹豫半天,却说她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 “随便哪里都行。”凯勒提议道。 “好吧,我叫迈拉·塔恩。我从艾芙琳家跟踪你。” “你跟踪我……” “从艾芙琳家。前几天。我原先想一起去机场的,但艾芙琳坚持要自己一个人去。我也付了一半的费用,我应该也跟她有同样的权利去见你,不过,反正结果是艾芙琳去接你。” 好吧,桃儿说过有两个女人,而这个迈拉,显然是那只被毛毛两三下解决掉的约克夏犬的主人。他见了其中一个雇主就够糟糕的了,现在还见到了另一个。而且她还从艾芙琳家跟踪他——跟踪他!——然后今天早上她到公园来找他。 “你跟踪我的时候……” “我跟艾芙琳住在同一个街区,”她说,“其实就隔两栋楼。我看到你们两个下出租车,看着你离开。然后我,呃,就跟踪你了。” “我懂了。” “我好好走了一段长路。现在没有狗可以遛,我已经不走那么多路了。不过这个你已经晓得了。” “对。” “我那只小狗啊,真是最最可爱的小东西了。唔,你别在意。我一路跟踪你穿过公园到了第一大道,不晓得是跟哪条街的交道口,四十九街?你在那儿走进一栋公寓,我本来想等你出来的,接着我告诉自己别傻了。于是就叫了出租车回家了。” 老天在上,他心想。这个业余人士,这个小小的家庭主妇,竟然跟踪他回家。现在她知道他住在哪儿了。 他犹豫着,不晓得该说什么才好。能不能就告诉她,跟客户接触已经严重影响到他的任务,所以他没法再进行下去了呢?他该当机立断放弃整个案子吗?如果他们要追回预付款,好吧,这就是为小钱干活儿的好处之一:反正退款也退不了多少。 他说:“好吧,你得明白一点——” “暂时先别谈,她来了。” 没错,她果然来了。埃达·卡普玲,打扮得颇像杜宾狗,一身黑皮革和金属铆钉和黑色系带长靴傲然而行,狗链另一端的毛毛则亦步亦趋。她走近凯勒和迈拉,停下片刻从狗脖子上解开皮带,然后站直身子。有那么一会儿,她的目光扫过凯勒和迈拉·塔恩坐的那张长椅,不屑一顾地打量他们。然后她继续往前,毛毛仍缓步跟着,两个人都一 526f." >副能置人于死地的模样。 “她不该这么做的,”迈拉说,“首先就该给它戴上嘴套,而且每只狗都应该要用狗链拴着才对。” “唔。”凯勒说。 “她希望它去杀别的狗。我的米丽森遇害时,我看到她的脸。整个过程很快,你知道。它咬住它的下颌举起来摇晃,然后扭断了它的脊椎。” “啊!” “然后我看到她的脸。当时我没在看她,而是看着事发经过,我想设法挽救,然后看到她的脸,发现她很……兴奋。” “啊!” “那只狗很危险。应该要想想办法才对。你是不是要——” “没错,”他说,“不过呢,你知道,我动手的时候不能被人看到。我不习惯在有人监视的状况下工作。” “啊,我明白,”她说,“不过相信我,我不会再做这样的事情了。比方直接来找你或跟踪你,这种事情再也不会发生了。” “很好。” “不过呢,你知道,我想……呃,修改协议。” “什么?” “除了狗之外。” “哦?” “当然我希望你解决掉那只狗,但还有另一件事我希望你办,而且我也准备好要另外付钱。我的意思是,另外付相当大的一笔。” 把狗主人也解决掉,凯勒心想。好吧,这也是理所当然,不是吗?狗管束不住自己,而狗主人还偏偏主动鼓励它。 她随身背着一个侧背袋,上头有个银行的标志,此时她正要从里面掏出一个棕色的大纸袋,然后又改变心意。 “你就都拿去吧,”她说,把那个侧背袋递给他,“里头没有其他的,只有钱,你整个拿去比较方便。来吧,拿去。” 做起事真是一点都不专业,他心想。但他还是接过了袋子。 “这样不太符合规矩,”他小心翼翼地说,“我得跟我们芝加哥的人谈谈,然后……” “为什么?” 他望着她。 “他们不需要知道这件事,”她说,回避他的目光,“我们彼此知道就好了。里头全是现金,比我们两个给你解决那只狗的钱要多很多。如果你不告诉你们的人,呃,你就不必分给他们了,对不对?” 他不太确定该说些什么,于是一声都没吭。 “我要你杀了她,”她说,口气坚定无比,“你可以弄得像意外,或者像是抢劫时擦枪走火,或者还有什么?性犯罪?随你怎么弄,都无所谓,只要她死掉就行了。如果让她死得很痛苦,我也没意见。” 她身上有窃听器吗?树后头躲着便衣警察吗?用这种圈套去逮一名杀手,可真是太巧妙了。先用杀狗的合约引他出面,然后加码修改合约—— “我先确定一下我没搞错你的意思。这些钱是你自己出的,是现金,而且不会有其他人知情。” “没错。” “然后你付这些钱,是要我收拾埃达·卡普玲。” 她瞪着他。“埃达·卡普玲?我管埃达·卡普玲干嘛?” “我以为……” “我才不在乎她,”迈拉·塔恩说,“其实呢,我连她那只该死的狗都不在乎。我要你做的是,杀了艾芙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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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一团乱啊。”桃儿说。 “真的。” “我只能说,我很抱歉害你扯进来。两个女人雇你去解决掉一条狗,你跟两个人都分别当面见过了,其中一个还知道你住在哪里。” “她不知道我住在那里,”他说,“她以为我是从芝加哥飞来的。不过她知道那个地址,大概以为我只是暂住在那里而已。” “你都没发现你被跟踪了?” “我根本没想到要去注意。桃儿,我常常走路回家,从来不觉得有必要提防啊。” “要是我牢牢记住我们的老规矩,不要在吃饭的地方拉尿,那你就根本也不必提防了。你知道怎么回事吗,凯勒?这个案子我们有两个理由推掉的,第一个是因为在纽约工作,第二个是因为杀的目标是条狗;结果我呢,竟然让这两个理由互相抵消掉了。我道歉,不过,现在出现另一个新问题了。” “哦?” “那个袋子里有多少?” “二十五。” “我希望指的是两万五千。” “没错。” “因为依照这么一团乱的状况,说不定会是两千五。” “也说不定就只是二十五块钱。” “那就太扯了。所以整个案子就是三万五了,离发财还是差很远。不过呢,她到底对艾芙琳有什么不满?不可能是因为没能去机场而火大吧。” “她老公跟艾芙琳搞外遇。” “哦,我还以为是艾芙琳的老公在外面偷吃呢。” “我也这么以为。我想上西城是个偷情的温床吧。” “我本来还以为那一带全都是音乐会和乳食餐厅哩。你打算怎么办,凯勒?” “我自己也一直在想。” “那当然了。不过呢,我们好像应该做某种程度的损害控制了。我的意思是,有两个人见过你的脸了。” “我知道。” “其中一个人还曾跟着你回家,而且你不能留她过夜,提醒一下免得你没搞懂。” “我知道啦。” “希望如此。我猜呢,她们两个应该都相当有魅力。” “那又怎样?” “而且她们大概都被你吸引了。一个危险的男子,一个神秘的角色——她们如何能抗拒你?” “我不认为她们有兴趣,”他说,“我知道我没兴趣。” “那狗主人呢?看起来像性施虐女王那个。” “我也没兴趣。” “啊,真是让我松了口气。你想得出办法摆脱这一切吗?” “我本来都准备要把钱退回去了,”他说,“可是时机已经错过了。我会再想办法的。” 凯勒正要敲门,门开了。艾芙琳·奥根布里克穿着一套裤装,白衬衫领口系着蝴蝶结。她满面笑容站在那儿。“是你,”她说,“感谢老天。快进来,我好关上门。” 她关了门,然后转向他,他看到了之前不知怎地没注意到的一样东西。一把枪在她手里,一支短枪身的转轮手枪。 凯勒不知道该怎么办。她看到他似乎松了口气,所以那把枪是要用来干嘛的?射他?或者她以为会有别人要来,所以觉得有必要保护自己? 他该上前一步,使劲一敲把那枪从她手里打落吗?大概办得到,但如果办不到的话…… “我想你看到那则广告了。”她说。 “广告?什么广告?” “‘保罗·尼鲍尔,请联络。’登在《纽约时报》头版,就是最底下那一大堆小广告的其中之一。我以前老纳闷哪有人会去看那些广告。不过从你脸上的表情,我知道你没看到。你怎么晓得要来?” 的确,他怎么知道?“我只是有个感觉。”他说。 “唔,我很高兴你来了。我不晓得还有什么方法能联络到你,因为我不想通过以前的渠道。但是我有重要的事情得见你。” “那把枪。”他说。 她望着他。 “你手里有把枪。”他说。 “啊,”她说,低头看,好像很惊讶自己的手里有把枪。“这是给你的,”她说,他还没反应过来,她就把枪递给了他。他不想要,但也不希望留在她手里。所以他接了过来,注意到是一把0.38口径的,已经装上了子弹。 “要做什么用的?”他问。 她没有正面回答。“那是我先生的,”她说,“登记过的。他有住宅持枪许可,他平常也就放在家里。就藏在床头桌的抽屉。他说是为了防小偷。” “我不认为自己真用得上这把枪,”他说,“因为是登记在你先生名下,一查马上就会追到你身上,这是我们最不希望的事情,而且——” “你没搞懂。” “噢。” “这不是要给你对付毛毛的。” “真的?” “没错,”她说,“我其实不在乎毛毛。杀了毛毛也不能让里尔克死而复生。而且反正里尔克走了也没那么糟。它是只漂亮的狗,可是真的好笨,何况每天要遛它两次实在太烦了。” “啊。” “所以那把枪跟毛毛完全无关,”她说,“那把枪是要让你用来杀我老公的。” “我这辈子听到过一大堆怪事,”桃儿说,“但就数这件最荒唐。好吧,她说过他老公背着她到处乱搞女人。所以现在她要你杀了他?” “用他自己的枪。” “自杀?” “谋杀兼自杀。” “谋杀的部分怎么弄?” “她要我布置一下,”他说,“让现场看上去像是他射杀有染的那个女人,然后自杀。” “有染的那个女人。” “对。” “别告诉我,凯勒。” “好。” “凯勒,这只是个表达方式而已,并不表示我不想知道。不过我有个感觉,我已经知道是谁了。我猜对了没,凯勒?” “答对了。” “是她,对不对?迈拉·塔恩邦。” “只有塔恩。” “随便啦。她们两个原先要你从芝加哥飞来杀一只狗,结果现在两个人都对那只狗一点也不在乎,而且每个人都希望你杀了对方。这个给了你多少?” “四万两千元。” “四万两千元?她怎么会刚好给这么多,你会知道吗?” “那是她卖掉珠宝得到的钱。” “她卖掉珠宝,是为了要筹钱来杀她老公?我想一开始那些珠宝就是她老公买给她的,你不觉得吗?凯勒,这件事感觉上越来越像 href='/article/9215.htm'>《圣诞礼物》那个故事了。” “她本来想给我那些珠宝,”他说,“因为其实那些珠宝的价值不止四万二,但她猜想我会比较想拿现金。” “好神奇,她还真没做错。你不是跟我说过,迈拉·塔恩的先生跟艾芙琳在.偷情吗?” “这是她告诉我的,但可能是撒谎。” “啊。” “也或许他们分别都跟对方的先生有一腿。实在很难说。” “啊。”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桃儿。” “凯勒,从一开始我们就没人知道该怎么做。想来你已经收下这笔钱了。” “还有枪。” “可是现在你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做。” “依我看来,我能做的只有一件事。” “啊,”她说,“好吧,以这个案子来看,我想你就是得勇往直前了。” 迈拉·塔恩住在一栋褐石公寓里,这表示没有门房要对付。楼下大门有锁,但艾芙琳已经给了他钥匙,次日下午两点半,凯勒用上了那把钥匙。他轻松转开锁,走进去,爬了四层楼梯。顶楼有两户公寓,他找到右边的门,按了电铃。 他等了一下,又按了第二次,接下来又敲门。最后终于听到脚步声,然后是拨开窥视孔盖的声音。“我什么都看不到。”迈拉·塔恩说。 他不觉得意外;因为他用手遮住了窥视孔。“是我,”他说,“在公园里坐你隔壁的。” “哦?” “我最好进去再说。” 对方暂停了一下。“我屋里还有别人。”她终于说。 “我知道。” “可是……” “我们碰上一个棘手的问题了,”他说,“如果你不开门,就会更麻烦了。”

30

他拿起电话时,已经快三点了。他不确定用塔恩家的电话是不是妥当。警方会清查通话记录,会知道他打电话的确切时间。当然从塔恩家打到对街奥根布里克家的电话有很多,这通可能只会被当成其中一通而已,所以无论如何,查到记录也只能把两户人家扯在一起,对他一点影响也没有。 才响第一声,艾芙琳·奥根布里克就接了。 “我是保罗,”他说,“我在对街。” “啊,老天。” “我想你应该过来一趟。” “你确定吗?” “一切都料理好了,”他说,“不过有些东西我真的需要你参与一下。” “啊。” “如果你不想看的话,就什么都不必看。” “事情办完了吗?” “办完了。” “那他们两个人……” “对,两个人都是。” “啊,很好,”她说,“我马上过去。不过钥匙在你那边。” “你按电铃,”他说,“我会按键帮你开门。” 她没拖太久。塔恩家公寓里的时间缓缓流逝,但才过了十分钟,电铃就响起了。他按了开门键打开楼下大门,出去走廊上等着她爬四层楼梯。她吃力地猛喘着气,而看到她老公和她朋友的模样,也当然不会让她更平静。 “啊,这真是太完美了,”她说,“迈拉穿着她的睡袍,仰天躺在那里,胸前有两个弹孔。而乔治——他赤脚穿着裤子,没穿上衣。枪还在他手上。你怎么弄的,把枪塞进他嘴里扣了扳机?太好了,把他的后脑整个轰掉了。” “这个嘛,没完全轰掉,不过……” “不过很接近了。老天,你真的办到了。两个都死了,我再也不必看见他们任何一个人了。以后一想到他们,我记得的就是眼前这—切。你真是个天才,让我有机会看到他们这个样子。可是……” “可是什么?” “唔,我不是要抱怨,但为什么你要找我过来?” “我想你大概会很兴奋。” “的确是,不过……” “我想或许你可以脱掉衣服。” 她张大嘴巴。“我的老天,”她说,“我还以为自己已经很变态了。保罗,我从没想到过你会有兴趣。” “这个嘛,现在我有了。” “所以这也让你觉得兴奋丁。你希望我脱掉衣服?嗯,有什么不可以呢?” 她精心表演了一段脱衣秀,在凯勒看来,那只是浪费时间,但反正也耗不了太久。她全身赤裸时,他拿起她老公的手枪,抵着他稍早用过的那个抱枕,朝她胸口开了两枪。然后他把枪放回他老公的手里,离开那儿。 很难相信一根“好心情”雪糕要两块钱。凯勒不太确定,但他依稀记得以前一根只要一毛五或两毛钱。当然,那是很多年前了,当时所有一切都比较便宜,现在却贵了好多。 不过如果碰到多年没买过的东西,当然会引起你的注意,雪糕只不过是串在棍子上的冰淇淋,这玩意儿不是他常常会渴望的。不过这会儿走在公园里,他看到一个小贩,忽然感觉到那股迫切,想要吃一根巧克力雪糕;他想到棒心是坚实的巧克力,冰淇淋里杂着各式各样的配料,外头再裹上一层巧克力外衣,那种诱惑近乎不可抗拒。他付了两元——此时就算是十元,他大概也肯付了——然后走到一张长椅前坐下,享受他的“好心情”。 但愿如此。 因为他实在不能说自己现在的心情特别好,或甚至只是普通好而已。其实他此刻心情郁闷得很,却不知道该怎么办。这一行有几点让他很喜欢,而工作刚结束后的那段余波时期,却始终不是其中之一;不论工作顺利完成会带来任何成就感,都会被这份工作本质上所形成的恶劣感觉所冲淡。他才刚杀了三个人,其中两个曾经是他的客户。事情不该走到这一步的。 可是他有什么选择呢?两个女人都见过他,看到了他的脸,而且其中一个还跟踪他回到他住的公寓。他可以放他们一条生路,但这么一来,他就得搬到芝加哥;因为留在纽约实在不安全,碰上他们其中之一的机会太大了。 即使他不会再碰到他们,早晚其中一个会多嘴。他们是业余的,要是他只做他原来就该做的——把毛毛送上狗狗天堂——艾芙琳或迈拉哪天晚上喝多了兴奋过头,就会跟朋友吹嘘自己用了一种显然是“黑道家族”的方式,解决了一个问题。 当然,如果他执行其中一个人给他的任务,杀了另外一个人,好吧,早晚警方会找没死的那位谈话,她大概撑个五分钟,就会一五一十全都讲出来。他非得杀了迈拉不可,因为她曾跟踪他回家,因此知道得比艾芙琳多,于是他就杀了迈拉,还考虑着或许到此为止就好了;但因为乔治也死了,所以警察也会去找艾芙琳,然后…… 他必须把三个人都解决掉。就是这样,没什么好说的了。 而以他所布置的现场,警方不会有任何理由去深入追查了。一桩三角婚外情,三个人都死了,子弹是同一把枪射出来的,开枪的人手上有火药残余,最后一颗子弹是从口腔顶穿入脑部。(而且,一如艾芙琳开心地观察到的,穿透了他的脑壳。)这个悲剧可以登上八卦小报的头版,但任何人都没有理由去寻找一个来自芝加哥或其他地方的神秘男子。 通常,当他完成一件案子,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就是回家。不管是开车或搭飞机或搭火车,因此他会跟刚刚干过活儿的事发现场拉开一大段实质距离。然后,再加上那个心理技巧,拉远自己和那份差事的距离,让自己更容易结束这一章,回去过自己的日子。 但散步穿过公园,却不太是那么回事。 他把注意力集中在他的“好心情”上头。糖分有助于纾解郁闷,这一点毫无疑问,把他体内的酸苦赶走。吃完最后一口,那种甜味,那种绵密,还有巧克力心的香味仍缭绕不去——一切都太美好了,他不敢相信自己先前竟还不高兴付那两元。就算五元都太便宜了,他判定,十元则是尚可接受的奢侈。现在吃完了,可是…… 好吧,他可以再吃一根吗? 不吃的唯一理由,他判定,就是一个成人通常不会做这种事。你不会买一根雪糕,然后再去买一根。但有何不可?他不会可惜那两块钱,而且他向来不必担心体重问题,他也没有理由要对脂肪或糖或巧克力忌口。所以呢? 他找到那个小贩,递给他两块钱。“我还要一根。”他说,而那个小贩可能会说英语也可能不会,反正他只是收下凯勒的钱,给了他一根雪糕。 他快吃完第二根“好心情”时,那个女人出现了。埃达·卡普玲轻快地走在小径上,一身她惯常的装束,身边跟着她惯常的同伴。她在离凯勒的长椅几码之处停下来,但毛毛扯紧了狗链,发出某种愤怒的低吠声。凯勒朝着狗作势要冲的方向望去,毛毛的目标就在小径上约五十码之外,一只杰克拉索猎犬正在树下抬起一只腿。 “啊,乖孩子。”埃达·卡普玲说,同时弯腰解开毛毛项圈上的链子。 “去吧!”她说,于是毛毛去了,沿着小径朝那只小猎犬冲过去。 凯勒无法看那只狗,反之,他望着那个女人,那真是够糟糕了,随着杀戮的刺激感而容光焕发。在那只小狗短促的哀叫声止歇后,在卡普玲的身体因为眼前景象而引发某种高潮的颤抖后,她看过来,才发现凯勒正望着他。 “它需要锻炼。”她说,亲切地露出微笑,然后转身拍拍手催她的狗回来。 接下来这一步凯勒从没预谋过。他没有时间,连想都没想。他站起来,走了三大步赶上她,一手扣住她的下颌,另一手抓紧她的肩膀,拧断地的脖子,干净利落得就像她的狗咬断那只小猎犬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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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看到毛毛展开杀戮行动了。” 他人在白原镇,边喝着一杯冰红茶,边看桃儿家的电视。屏幕上出现的是游戏节日频道,声音关掉了。游戏节日,他心想,能听到那些人说些什么话时,就已经够愚蠢的了。 “不,”他说,“我看不下去。桃儿,那只畜牲是杀人机器。” “这可就好玩了,”她说,“因为我也差不多要说你是杀人机器呢。我不明白,凯勒。我们为一点小钱接了这份差事,因为你只要去杀条狗就行了。结果趁我不注意,四个人就死掉了,其中两个本来还是我们的客户。那我们怎么能期望他们把我们推荐给朋友,更别说下次再度光顾了。” “我没有任何选择,桃儿。” “我明白。一开始光是要杀狗,他们就已经知道得太多了;而一旦人类也要列入下手对象,留他们活口就变得很危险了。” “我就是这么想的啊。” “可是最后归结起来,他们每个人雇你去做的事情,你都办到了啊。A说杀了B和C,于是你杀了B和C。然后你杀了A,因为B雇你就是要做这件事。我必须说,D就完全是半路杀出来的了。” “D?噢,埃达·卡普玲。” “没有人想杀她,”桃儿说,“而且到目前为止,并没有人付钱要杀掉她。你这是干什么,义务提供专业服务吗?” “那只是一时冲动。” “真的。” “她那只狗,天生就是会杀死别的狗;但毋庸置疑的是,她也想尽办法鼓励这种杀戮的天性,只因为她喜欢看。我原本应该要杀掉那只狗的,但它只是只狗啊,你懂吗?” “所以你折断她的脖子。如果有人正好在看……” “没有人看到的。” “还好,不然你就得为了灭口,折断更多脖子了。警方当然很困惑。他们似乎觉得这起杀人案是她的某个客户的杰作。结果她真的是个性施虐女王。” “我看也肯定是。” “而她的其中一个客户,就住在稍早那桩婚外情三角谋杀兼自杀案所发生的公寓。” “乔治是她的客户?” “不是乔治,”她说,“别忘了,乔治和艾芙琳住在对面。埃达·卡普玲的客户是个叫埃德蒙·塔恩的男人。” “迈拉的老公。我还以为他外遇的对象是艾芙琳。” “我想谁跟谁偷情都不重要,”她说,“因为现在他们凑巧都死_了。或该说不凑巧,但不论凑不凑巧,他们的旧账都被一笔勾销了。我不晓得你怎么想,但我可不会想念他们任何一个。” “是啊。” “而且以财务的观点来看,唔,这不是我们拿过的最好的酬劳,但也不是最坏的。杀狗的一万元和杀艾芙琳的两万五,再加上杀迈拉和乔治的四万二。你知道这代表什么,凯勒。” “我可以去买点邮票了。” “那当然了。你知道这件事真正讽刺的一点吗?所有出现过的角色全都死了,只除了那个卖‘好心情’雪糕的小贩。你有没有对他怎么样?” “没有,老天在上。我干嘛要对他怎么样?” “谁晓得人为什么要做任何事情呢。不过除了他之外,他们全死了。除了你一开始该杀的那个。” “毛毛。” “答对了。这是怎么回事,同业礼遇吗?同是杀人机器,你不忍心同类相残?” “它会被送到基督教青年会(YMCA),”他说,“等到没人收养它,因为它以前的记录太坏,他就会被送去长眠。” “YMCA会做这种事情?” “我刚刚是这么说的?我意思是SPCA(流浪动物保护协会)。” “我也猜是那个才对。” “就是流浪动物收容所,不管名字叫什么。埃达·卡普玲是独居女子,所以不会有人接收那只狗。” “报纸上说,”桃儿说,“他们发现它站在她的尸体旁,哀叫得好伤心。不过我想你不会留在现场看到这部分。” “没错,我办完事马上回家,”他说,“这回没人跟踪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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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下来的那个星期四下午,他回到公寓时,电话正在响。“别动,”他说,“好乖。”然后他走过去拿起话筒。 “你总算出现了,”桃儿说,“稍早我打来过,不过当时你大概出门了。” “没错。” “不过你现在回来了,”她说,“凯勒,一切都还好吧?你前两天离开的时候,好像有点闷闷不乐。” “没有,我没事。” “我只是打电话来问问,因为我就是……凯勒,那什么声音?” “没什么。” “那是狗。” “唔。”他说。 “这整个关于狗的事情,让你想到纳尔逊,所以你就出去买了只狗,对吧?” “不完全对。” “‘不完全对’是什么意思?啊,不。凯勒,告诉我不是我想的那么回事。” “唔。” “你去领养了那只该死的杀人机器,对不对?你觉得让它安乐死是违反自然的大罪,你心肠软,就是受不了有这种事情发生,现在你要为一只疯狂嗜血的禽兽负起责任,你的生活将会悲惨得像活在地狱里。事情差不多就是这么回事,对不对,凯勒?” “不对。” “不对?” “不对,”他说,“桃儿,我之前说他们会把狗送去收容所,意思只是有这个可能而已。” “唔,真是个大惊喜。我还以为他们会让它去竞选共和党的参议员。” “但不是流浪动物保护协会。” “我敢说,也不会是YMCA。” “他们会送它到IBARF。” “你说什么?” “纽约市动物救援基金会(Inter-Boro Animal Rescue Foun-dation),简称是IBARF。” “随便吧。” “而IBARF这个单位,”他说,“他们从不实施安乐死。如果动物没被领养,他们就会一直关着它,养到老死为止。” “毛毛多老了?” “没那么老。而且,你知道,那里也不是什么戒备森严的监狱。早晚会有人忘了关笼子门,毛毛就会逮到机会再杀一两只狗。” “我想我知道接下来会推到哪里去了。” “唔,桃儿,我能有什么选择呢?” “你这阵子的毛病就是这个,凯勒。你好像老是没有选择,最后你就会去做些最不该做的事情。我没想到他们会让你领养它。” “他们不想。我跟他们解释说,我需要一只凶恶的狗,晚上用来帮我看守一个存放二手车的停车场。” “可以防止别的狗跑进去,开走新款的本田车。我希望你捐了很多钱给他们。” “我捐了一百元。” “唔,那可以买五十根‘好心情’了,对不对?那你现在公寓里有个天生杀手,感觉怎么样?” “它很贴心,很温柔,”他说,“会一直扑向我,舔我的脸。” “啊,老天。” “别担心,桃儿。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你该做的,”她说,“就是直接到流浪动物保护协会,或甚至基督教青年会,总之不是像IBARF那类孬种的机构。要找个你能仰仗的举位,确定他们会用人道方式把毛毛解决掉,而且越快越好。对不对?” “这个嘛,”他说,“不完全对。” “好棒的狗。”那个年轻女人说。 凯勒已经明白了,这只狗绝对是吸引正妹的磁铁。在他从家里走到公园的约一英里路上,这是第三个被毛毛吸引而开口的女人了。而且这个女人讲的话跟前面两个一样:这只狗长得强悍又威力十足,但其实它只是个大孩子,对不对?对不对? 凯勒真想逼她趴在地上叫两声。这样她就会明白毛毛到底有多温柔可爱了。 他一直等到黄昏,希望能尽量避开其他狗和遛狗人,不过还是多少碰上了一些,而且毛毛太善于发现他们了。他随时看见哪只狗,或只是闻到气味,就会竖起双耳,把狗链扯得绷紧了。但凯勒紧紧抓住狗链,一路牵它走到公园里人迹稀少的小径。 如果听桃儿的忠告,事情就会比较简单;再付个一百元,把狗硬塞给流浪动物保护协会,或哪个类似的组织。但如果他们一时不察,让哪个人收养了毛毛,就像之前IBARF那个傻瓜让他收养的状况一样呢?如果事情反正就是出了错,让毛毛又有机会杀掉更多狗呢? 这种事情不能托给别人,他必须亲自动手。 他想到了纳尔逊。像这样牵着狗走在公园里,不可能不想到纳尔逊。但纳尔逊早就走了。纳尔逊离开的这些年来,他从没认真想过要再养一只狗。就算有过,他想养的也不会是眼前这只。 他拍拍口袋,里头放着一把小口径的手枪,自动转轮式的,没有登记,几年前拿到后,就从来没有开火过。他一直留在手边,因为你永远不会知道自己何时可能会需要一把枪,现在派上用场了。 “走这里,毛毛,”他说,“好乖。” 第六章 凯勒的两次运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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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勒两手插在口袋里,看着一个暗色皮肤的赤膊黑人跃起投篮。剃光的头闪闪发亮,上背部的斜方肌和背阔肌鼓胀得像是服用过类固醇似的。另一个身形和体格相同、但穿了T恤的人则跳起来要盖火锅,两人身体在半空碰撞。有点像是跳芭蕾舞,凯勒心想,又有点像是徒手搏击,然后球擦板后穿过篮圈落下。 没有篮网,只有光秃秃的篮圈。这个球场位于格林威治村,就在第六大道和西第三街交叉口的角落;高高的铁丝网围篱外有稀稀落落几个人在看,凯勒是其中之一,他懒洋洋地望着场内,十个人一半打赤膊、一半穿着T恤,正进行一场竞争激烈的半场篮球赛。 如果是在麦迪逊广场花园进行的NBA职业篮球赛,最后一次关键时刻的进攻往往就会造成罚球。但这里没有裁判吹犯规,而是以比较简单的形式维持秩序;只要有人犯规太多,就会被踢出球赛。凯勒觉得这种自由心证的折衷办法很有趣,于是以为或许值得站在场边旁观,但却隐隐觉得恐怕很难看得高兴。 凯勒看了几回合攻防,感觉兴致愈来愈低,但怪的是又舍不得离开。他刚在几个街区外补牙,那个牙医多年前是肯塔基大学的篮球校队成员,凯勒从诊所出来后,就四处走走逛逛,想等麻醉药退了之后去找地方吃午餐,这场篮球赛吸引了他的注意,于是他就站在场边看了起来。他越看心情越沉重,因为篮球赛老是让他沮丧。 他的嘴巴不再觉得麻痹。于是过了街,往东走了两个街区,右转上了沙利文街,然后碰到布里克街左转。他一路走过好几家餐厅,经过考虑之后都否决掉了,他知道此刻唯有辛辣的食物才能转换心情。他自己也觉得这样好奇怪,也不明白所以然,但却知道的确有用。 他选中的是一家印度菜餐厅,凯勒还跟侍者交代,免得他没搞懂自己的意思。“你们会针对西方人把口味调淡,”他告诉那个人,“我只是外表像欧洲裔的美国人。但在内心里,我是个斯里兰卡人。” “你要辣。”那个侍者说。 “我要很辣,”凯勒说,“然后再加得更辣。” 那名小个子侍者满脸笑容:“你想流汗。” “我想受苦。” “包在我身上。”小个子侍者说。 那顿饭简直辣得难以下咽。虽然名为羊肉咖哩,但里头的原料可能什么都有,羊肉、牛肉、狗肉、鸭肉、豆腐、桂皮、白塞木、纸黏土、熟石膏?红辣椒那种灼热的辛辣,把其他一切滋味都盖了过去。凯勒逼着自己吃下每一口,从头到尾都又爱又恨。等到他吃完,全身已经被汗水湿透,感觉好像才跟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打完十回合拳赛。他也感觉到一种成就感,还有种一贯与世界和平相处的感觉。 有个什么让他打电话回家听电话录音留言。两个小时后,他已经坐在汤顿广场那栋古老大宅的前门廊上,喝着一杯冰红茶。三天后,他来到了印第安纳州。 在印第安纳州首府印第安纳波里斯的国际机场,凯勒去埃尔维斯租车公司的柜台交还了他从纽约开来的雪佛兰,然后去赫兹租车公司的柜台取他预订的那辆福特的钥匙。他把袋子拿到车上,开到短期停车场,然后又拎着袋子回到机场。有个家伙正在提领行李处等他,头上戴着之前讲好的绿金两色棒球帽,上头有约翰·迪尔农机公司的徽记。 “啊,你来了,”凯勒跟他招呼之后,那个家伙说,“行李才刚开始运出来。” 凯勒拍拍他的随身袋子,说他没有托运行李。 “那么我想你没有带指甲剪,”那个人说,“或者瑞士刀,更别说是火箭筒了。” 凯勒的随身袋子里有把瑞士刀,口袋里的钥匙圈上还有指甲剪。但因为他没搭飞机,所以也就没问题。至于火箭筒,他这辈子从没关心过,现在也没有理由要开始关心。 “我们先来个暖身吧,”那名男子说,他年约四十,瘦瘦的,却有个不太相称的大肚子,好像刚吞下一颗小西瓜,“我开车先带你转一圈,熟悉一下环境,让你看看他住的地方。开我的车,等逛完了,你就放我下车,车子你留着用。” 这个机场位于印第安纳波里斯的西南角,而那名男子(他的车是一辆方背式车身的现代汽车,他把棒球帽扔在后座,旁边放着凯勒的随身袋子)开着车子到卡尔默镇,那是位于环城的州际465号高速公路北边的一个高档社区。他几次试着想交谈,但凯勒没怎么搭理,于是他就放弃了,转而打开收音机。他转到一个纯谈话节目的电台,这会儿两个坚持己见的家伙正在争辩有关工作机会移转至国外的问题。 凯勒考虑要把收音机关掉。你是个杀手,人家花了大把钱把你从外地请来,有个跑腿小弟来接你,听听收音机,结果你给关掉,他会怎么想?凯勒猜他会印象深刻,还有点被吓到,但最后决定没必要惹这个麻烦。 下了环城高速公路后,他们驶入了卡尔默镇绿荫夹蔽的街道,开车那家伙主动把收音机关掉。这会儿凯勒开始专心起来,留意着街道名和地标,还仔细观察司机指给他看的房子。他注意到,那是一栋荷兰殖民式建筑,有复折式斜坡屋顶,让他想起了奥瑞冈州玫瑰堡的一栋房子。 人类的记忆真是好玩。 看完之后,那个人问他还有什么想看的吗?凯勒说没有。“那我载你到我家,”那名男子说,“我下车后,你就可以把车开走了。” 凯勒摇摇头。“你载我到机场,放我下车就行了。”他说。 “喔老天,”那个人说,“有什么不对劲?我说错了什么吗?” 凯勒望着他。 “因为如果你要退出,我会被怪罪的。他们会气得半死。是因为地点的关系吗?因为,你知道,不必在他的房子动手。哪里都行的。” 原来如此。凯勒解释,他不想开这辆现代,他已经在机场挑了一辆车,比较希望就开那辆。 开回机场的路上,那个人显然想问凯勒为什么要开他自己的车,但也同样明显地不敢讲半个字。他也没开收音机。车内笼罩着一片沉重的静默,但凯勒无所谓。 他们到了机场,那个家伙说他想凯勒是要租辆车吧。凯勒摇摇头,指示他开到停车场内原先停放那辆福特的位置。“继续往前,”他说,“或许是那辆……不,那辆才是我要的。停在这里。” “你打算做什么?” “借辆车。”凯勒说。 之前他已经把车钥匙串在他的钥匙圈上了,这会儿他站在那辆车旁,假装翻找钥匙,最后选中了租车公司给他的那把。他用来开车门,毫无意外地打开了。他又用来开启动器,也同样奏效。然后他熄了火,回到那辆现代拿他的随身袋子,那个司机瞪大眼睛,问他是不是真的打算偷那辆车。 “我只是借用而已。”他说。 “可是如果车主报案——” “在他报案之前,我就会完工了,”他露出微笑,“放心,这种事情我常干的。” 那个家伙正要开口说话,忽然又改变心意。“好吧,”他说,“那你要不要家伙?” 那个人是要提供妓女给他吗?或者,老天不会吧,难道他自己要提供性服务?凯勒皱起眉头,然后才明白那个“家伙”指的是枪。凯勒松了口气,摇摇头,说他随身袋子里已经有他所需要的一切了。心想一把瑞士刀和指甲剪,不晓得还能造成什么伤害。 “好吧,”那个人又说,“我有个东西要交给你。”他从胸部口袋拿出两张票。“步行者队的球赛,”他说,“他们要跟尼克斯队打,所以你有机会看到家乡的球队赢球。今天晚上八点整。不是在场边,不过位置很好。你要的话,我可以找个人陪你去,跟你作伴。” 凯勒说他自己看着办吧,那个人听了似乎并不惊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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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证人,”之前桃儿告诉过他,“不过显然没人想到要把他列入联邦证人保护方案,也或许因为这不是联邦案子。一定要牵涉到联邦的案件,联邦政府才会保护你吗?” 凯勒不确定,桃儿说反正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证人不在保护方案里,也根本没躲起来,这时就轮到凯勒上场了,因为他们的客户实在很不希望这位证人站在法庭上作证。 “或者坐在法庭上作证,”桃儿说,“通常都是坐着,至少在我看过的电视节目里是这样。律师站着,甚至还会走来走去,但证人只是坐在那里。” “他到底是要给什么作证,你会不会刚好晓得?” “这一点呢,”她说,“他们讲得很模糊。跟我谈那个人不是正主儿。他比较像是经纪人。我之前跟他合作过,当时他的客户是有OC的案子在身。” “啊?” “就是组织犯罪(anized crime),所以他来找我。不过这回的案子不是组织犯罪,我的感觉也不是暴力的案子。” “不过很快就会出现暴力的结果了。” “哎呀,你反正又不是要大老远跑去印第安纳州跟他讲道理,对吧?他要作证的,我想是企业诈包那类的。怎么回事?” “诈包。”他说。 “这个字眼好得很。你有什么意见吗?” “我只是以为大家都不这么讲了,”他说,“如此而已。” “唔,也许大家该讲讲。天晓得有时候还真派得上用场。” “如果是企业搞五鬼搬运什么的……”他说,然后看到桃儿举起一只手,便停了下来。 “五鬼搬运?你还敢对‘诈包’有意见?” “如果是那类事情,”他说,“那么其实就可能是联邦案件了,不是吗?” “我想是吧。” “可是他没被列入证人保护方案,因为他们不认为他有危险。” 她点点头:“理所当然是这样。” “所以他们大概没有派人去保护他,”他说,“而且他大概也不会特别提防。” “大概吧。” “应该很容易。” “是啊,”她同意,“那你为什么沮丧?” “沮丧?” “我感应到你的颤动频率。你是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吗?比方事情将会演变得比表面上要复杂很多?” 他摇头。“我想事情会很简单,”他说,“我希望如此,也没有任何犹豫。而且我当然不是故意一副沮丧的口气,因为我不觉得沮丧。我用得上那些钱,而且我也可以干点活儿。我不想荒废了手艺。” “所以就没有问题了。” “没错,至于你所感应到的颤动频率,唔,那是因为我上午去看了牙医。” “别再说下去了。换了谁都会觉得沮丧的。” “本来没那么严重,真的。但接着我看了几个人打篮球。印度食物是有帮助,但那种沮丧还是没有完全摆脱。” “凯勒,你真是鬼扯大王,不是吗?”她举起一只手,“不,不必解释。你要去印第安纳波里斯,好运兄弟,你的行动自然会说明一切。” 凯勒住在一家连锁的“奔途旅店”,位于州际465号接上69号高速公路的交流道附近,离卡尔默镇有点近又不会太近。他用信用卡上的名字登记入住,又编了个车牌号码写在登记卡上。进了房间,他逛了一下电视上的频道,然后关了电视机。他洗了个澡,换上衣服,又打开电视,然后又关掉。 然后他上车找到往康塞科球场的路,那里是印第安纳步行者队的主场,他们将在这里迎战来访的纽约尼克斯队。 球场位于市中心,但路上的标志指示得很清楚,很容易就找到了。一个戴着硬边圆帽的男子低声问他有没有多余的门票,凯勒想到他的确有,这才第一次好好看了那张票,发现那是两张位于214区的座位,不晓得是什么意思。他可以卖掉一张,但如果他卖的人就坐在他旁边,那不是有点尴尬吗?他大概很爱讲话,凯勒可不想坐他旁边。 但观察了一会儿,他的疑虑就消失了。那个戴着硬边圆帽的男子——凯勒发现他那张脸就像场外下注站的典型赌客,一脸后悔不迭又焦躁——是在做小生意,从票太多的人手里买来,再卖给票太少的人。所以他不会坐在凯勒旁边。他的邻座将是另有其人,但不会是他见过的,于是可以轻易保持一个适当的距离。 凯勒走向那个戴帽男子,把一张票给他看。那名男子说:“五十块,”凯勒指出票价是九十六元。那个人看了他一眼,凯勒把票收起来。 “老天,”那人说,“那你想卖多少?” “八十五,”凯勒随便挑了个数字。 “太夸张了。” “步行者队和尼克斯队的比赛?214区的座位?我敢说我能找到肯花八十五元的人。” 最后他们以七十五元成交,凯勒把钱放进口袋,用另一张门票进了球场。接着才想到他可以把两张票都卖掉,拿到一百五十元,然后直接回旅馆,省得还要经历一场篮球赛的考验。但他想到时,已经进了十字转门,此时他已经没票可卖了。 于是他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来看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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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为独生小孩的凯勒,由母亲一手抚养长大,他后来才明白母亲大概精神有问题。他当时从没疑心过,不过已经感觉到自己的妈妈跟其他人不一样。 她在客厅里放了一张凯勒父亲的裱框照片。照片里是一个身着戎装的年轻男子,凯勒从小就知道父亲是个军人,死在战场上。他十来岁时,有回打工去清理一处储藏室,在一箱箱过时的商品中,他翻出了一个装满了相框的纸箱,其中半数内都裱放着那张据说是他父亲的熟悉的戎装照。 他曾想过该跟他母亲说这件事,但又想想,就决定不提了。他回家看看那张照片,很纳闷他父亲到底是谁。他判断是个军人,但不是这个。某个一夜情的过客,永远不知道自己留下了一个儿子。 然后死在战场上?嗯,很多军人都是如此。他父亲很可能也是其中之一。 成长在一个没有父亲的家庭里,母亲又似乎没有任何朋友,也好像没认识什么人,这本来曾是凯勒进行心理治疗时要处理的问题,但结果他的心理医师出了事,这个实验因而告终。他无法判定自己对母亲的想法,但最后结论是:尽管有种种缺点,但她是个好女人,善尽职责抚养他。她做菜可能缺乏创意,但十分牢靠,他每天都有热腾腾的早餐和热腾腾的晚餐吃。她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也教凯勒要把自己打理干净。她很疏离,跟自己讲话的机会比跟他讲话要多——到了下午,她就会改跟她收看的电视肥皂剧里头的角色讲话。 碰到圣诞节和他生日,她会买礼物给他。通常都是新衣服,以取代他穿不下的旧衣,但偶尔也会是一些更有趣的东西。有一年她买了一套组装模型的玩具给他,于是他努力想照着图解,组装那个平板拖车,却证明自己这方面毫无天赋。还有一年的礼物是一套集邮入门工具——一本集邮册,一小袋邮票,一根用来夹邮票的镊子,还有一组可以置入集邮册中保护邮票的胶水纸。那套组装模型的玩具最后收进了柜子里招灰尘,但那本集邮册后来却成了他一生嗜好的根基。当然,他高中后就放弃了集邮,原来那本集邮册也早就不见了,但凯勒长大后又重拾这个嗜好,开开心心地把自己大部分的闲暇时间和多出来的钱投入其中。 如果不是因为母亲的礼物,他会成为邮票收藏者吗?有可能,他心想,但机会不大。这就又多了一个感谢她的理由了。 那套组装模型的玩具是个失败的好想法,而集邮册则是个启发。不过在她送给他的所有礼物中,最意外的并不是上述两者。 而是那个篮板。 卖给那个戴硬边圆帽的男子的票,凯勒没费事去看座位号码。他自己的号码是117,毫无意外,位于116和118之间,他坐下时,左右两个位子都没人。然后两名男子出现了,坐在115和116号。一个比另外一个年长很多,凯勒不自觉地开始猜想他们是父亲与儿子、上司和下属、叔舅和甥侄,还是爱人同志。他其实不在乎,但就是忍不住在纳闷,而且不断改变自己的答案。 球赛开始后,才有个男人出现,在118号坐下。他穿着一套细条纹的深色西装,看起来像是从办公室直接赶来的,而且感觉上,他在那个办公室日复一日做的事情,任何人都不会说是有趣,他自己更不觉得有趣。 戴圆边硬帽的男子花了七十五元跟凯勒买了那张票,这表示隔壁这名穿西装的男子一定付了至少一百元接手,或许还会高达一百二十五元。但当然,这个家伙不晓得那张票原来是凯勒的,他也根本没留意凯勒,而是把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场上的动静,开场时步行者队取得领先。 凯勒也不太情愿地把注意力转到球赛上。 小时候,凯勒家对面再往前头两栋,有一户姓布莱巴特的人家挤在一栋大大的木板屋里。布莱巴特先生在欧几里德街开了一家家具店,布莱巴特太太则是家庭主妇,而且至少有几年是每年生一个小孩。凯勒出生那年,她生下了双胞胎儿子安祖和兰道,会取这两个名字无疑是希望他们的小名能押韵,成为安迪和兰迪。这对双胞胎是家中仅有的男孩;其他比他们年长或年幼的,全都是女孩。 每天下午,只要天气允许,附近的男孩就会聚集在布莱巴特家的后院打篮球。有时他们会分成两队,一队脱掉上衣,然后他们会对着一块钉在车库下方的篮板打类似半场的篮球比赛。有时如果来的人太少,或者因为其他原因,他们会找其他的方式比——比方玩投篮,一个人先投,后头每个人都要在同样的定点投篮。还有其他的玩法,不过凯勒只是愣站在对街看,不太清楚那些玩法的规则和目标。 有天晚餐桌上,凯勒的母亲说他应该到对面去跟他们打球。“你老在看,”她说——其实不然,他只是偶尔在人行道上闲晃,看着布莱巴特家后院的动静而已,“我敢打赌他们一定会很高兴有你加入。我敢打赌你可以打得很好。” 结果,这两个赌她都输了。 凯勒是个安静的孩子,跟成人在一起往往比跟同龄小孩相处来得自在。独自一人时,他的动作轻松优雅;但在团队运动中,他会因为太害羞而容易紧张。不过那个星期稍后,他还是过街来到了布菜巴特家的后院。“是凯勒,”安迪或兰迪说,“对街的那个。”有个人把球传给他,他拍了两下后投篮没进。 然后大家分组比赛前先选人,他因为实力不明,所以是最后一个被选上的,他觉得也很合理。他被分到了打赤膊那队,于是脱掉衬衫,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但没想到随后球赛开打,他就更不好意思了。 因为他根本就不会打篮球,他的防守不起作用。而更糟的是,每当有人把球传给他,他却不晓得该做什么时,更显出他的笨拙。“投篮啊,”有人喊,于是他出手投篮没进。“给我,给我!”有个人喊,于是他把球传过去,却被抄截。他就是根本不会打,没多久,他的队友也看出来了,于是不再把球传给他。 过了十五或二十分钟后,“衬衫队”的得分已经超过结束比赛所需的一半,此时一名比凯勒高一年级的男孩出现。“嘿,是雷思曼,”安迪或兰迪说,“雷思曼,你替补凯勒。” 就这样,雷思曼迅速脱掉上衣,加入球赛,凯勒退出。这个改变凯勒也觉得很合理。他走到场边穿上衬衫,心中半是解脱半是失望。他站在那儿看着其他小孩打了几分钟,然后解脱感逐渐退去,失望感愈来愈强。唔,我最好回家了,他本来想说,他练习着这句话,在脑中变换不同的措辞、用不同的抑扬顿挫反复排练。但根本没人留意他,所以干嘛要说什么呢?他转身回家了。 他妈妈后来问起时,他说结果还可以,但他不想再去那儿了。他们已经有固定的队员了,他说,他其实不太能融入。她望着他好一会儿,然后就算了。 几天后,他放学回家,看到两个工人在他们家的车库上方装设篮板和篮网。晚餐时他想问妈妈,但却不知道如何开口。她一开始也没说什么,几年后,他听到“大象在客厅里,却没有人谈起”这个比喻,就想起那个篮板。 不过稍后她倒是提了起来。“我觉得有那个篮板很好,”她说,“你随时可以出去练习,其他男孩就会看到你在那里,过来跟你一起打球。” 她的预测对了一半。他练习、运球、上篮,他尝试从不同角度立定投篮和跳投和勾手。他用脚步量出一道罚球线,练习罚球。就算练习不能让他的球技完美,反正也不会有害。他打得愈来愈好了。 而其他男孩看到他在那儿,这点他母亲也说对了。但从来没有人过来跟他打球,没多久,他就不再出去独自练球了。然后他找了个放学后打工的差事,把篮球放在车库里就忘了。 那块篮板还在原处,牢牢钉在车库门上方。那是车道上的大象,没有人谈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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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行者队在加时赛中赢了球,凯勒猜想这是一场刺激的比赛,但他却不怎么觉得兴奋。他不在乎谁赢,发现自己的注意力从头到尾都不集中,即使在比赛几个最关键的时刻亦然。而来访的客队是纽约尼克斯队,对他而言也没有差别。他平常不看篮球,他对纽约市的热爱,并不会让他成为这个城市任何球队的死忠球迷。 唯一例外是洋基队。他喜欢洋基队,他们打赢时他会很开心。但偶尔他们输的时候,他也不会痛心疾首。在他看来,为了一场体育比赛的结果而心烦意乱,就像为了一场电影以悲剧收场而难过一样。我的意思是,搞清楚好不好,那只是一场电影,或是一场球赛而已。 他走到之前停车的地方,上了车,开回之前离开的旅馆。他比几个小时前更富有了,身上多了七十五元,而他唯一后悔的就是没有想到要把两张都卖掉,根本不要看球了。 格朗达的车道上有个篮框。 那是目标的名字,梅瑞迪思·格朗达,凯勒第一次看到这名字时,桃儿还没把照片给他看,他还以为会是个女的。他甚至还说,“是女人?”然后桃儿问他是不是一夜之间就变成了性别歧视者。“你以前也解决过女人,”她提醒他,“你一向是主张机会均等的人。但其实这些都不重要,因为这位梅瑞迪思是男的。” 他很好奇,梅瑞迪思的朋友喊他什么小名?梅瑞?凯勒判定大概不会。如果他有小名,大概会是巴德或梅克或鲍伯。 格朗达(Grondahl),他心想,在梅瑞迪思的祖先所讲的斯堪地纳维亚语言中,意为“绿色谷地”。所以或许这个家伙的朋友会喊他阿绿。 也或许不会。 篮球赛次日早晨,凯勒开车经过格朗达家时,看到了那块篮板竖在车库前一根两英尺长的柱子上。那个车库可以停两辆车,而柱子就安在车道中间,不会挡到任何一辆的进出。 车库门关着,所以凯勒看不出此时里面停了几辆车。车道上也没人在投篮。凯勒开车离去,想象格朗达独自打着篮球,运球,投篮,同时思索着他的证词可能会揭露企业诈包的内幕,打篮球因而成为一种沉思的体验。 这么一来就可以思索很多了。尤其你是孤单一个人,不会被其他人打断你的注意力。 印第安纳波里斯市中心东南边的一个购物中心里,凯勒找到一家名叫“赫伯·哈斯”的邮票商。他以前跟这个老板交易过,是在eBay上出价击败其他藏家,标得哈斯提供的拍品。所以他翻阅黄色的工商电话簿时藏书网,这个名字立刻唤醒了他的记忆。 他带着自己那本斯考特目录,用来当核对的清单,以确定自己已经拥有的邮票不会重复再买。哈斯是个长得像猫头鹰的胖嘟嘟的年轻人,看起来唯一的运动就是开车经过健身房,他很乐意向凯勒展示他的库存。他透露,其实他大部分生意都是在网络上成交的,很少有客人来他店里买,所以这回凯勒的出现,对他也是难得的机会。 “收购,”哈斯说,“我在一个热闹的购物中心里开店,就可以让非藏家晓得我的存在。弗瑞德叔叔死了,他们继承了他的邮票藏品,要拿去卖给谁呢?找个听说过的人吧,而且他们不但听说过赫伯·哈斯,也知道确实有这个人,因为他在格兰岱尔购物中心的店面就足以证明。另外有人经过我的店,想帮他的小孩买本入门集邮册;有收藏者的胶水纸或护邮卡刚好用完了,或是镊子搞丢了得买新的。对店租也不无小补,不过收购才是真正的关键。” 凯勒在哈斯店里找到不少邮票可买,包括一套便宜却出奇少见的委内瑞拉航空邮票。他满怀成就感走出店门,花了几分钟在购物中心里逛了一下,看还有没有其他东西能增添他的成就感。 那个购物中心有一般常见的那些店家,他一路浏览橱窗走过去,不必挣扎停留,直到他来到图书馆。 谁听说过公共图书馆会设在购物中心里的?但眼前明明就是,占据了二楼和三楼颇大一片空间,门口有十字转门,还有金属探测器,凯勒不明白目的是什么。难道会有乡民带枪进去把书抢光吗? 无所谓。凯勒没带枪,除了车钥匙和几枚硬币之外,身上也没有任何金属。他进门时没有引起任何警示音,十分钟后他已经在浏览过期的《印第安纳波里斯星报》,查阅一切关于梅瑞迪思·格朗达的事情。 “非常有趣,”他告诉桃儿,“有这么一家公司叫‘中央印第安纳金融’。他们买卖抵押权,做很多再融资放款。这家公司的股票也在纳斯达克挂牌上市,代号是CIFI,不过大家通常称之为‘印第金融’。” “如果这叫有趣,”桃儿说,“那你认为很无聊的事情,我就真不想听了。” “刚刚讲的不是有趣的部分。” “真的。” “这家公司的股价波动很大,”他说,“他们付很高的股息,因此很吸引投资人;但他们的股价会严重受到利率变化的影响,所以我猜想风险很大。已经有两个避险基金在大量做空了,另外很多私人投资者也一样。” “凯勒,等你说到有趣的地方再通知我,好吗?” “这个嘛,其实整件事都蛮有趣的,”他说,“你在一栋购物中心里头逛,不会想到能查出这类东西的。” “我人在家里,还不必离开屋子,就能查到了。” “有这么一个集体诉讼的官司,”他说,“代表印第金融的持股人提出控诉,不过其实大概有百分之九十九的持股人反对。这个官司是控告该公司的管理阶层以不正当手段掩饰信息,诸如此类的。官司背后的操纵人是做空这支股票的人,操作避险基金的那批家伙,他们提出控诉的原因,似乎只是要摧毁大家对这个公司的信心,让股价下跌的压力更大。” “他们能这么做吗?” “任何人爱告谁都可以。他们真正的风险,就是白花律师费,还有整个案子有可能被法官判定不起诉。同时印第金融必须为官司辩护,整个民事纠纷会使得股价持续低迷,而且就算最后官司的结果有利于印第金融,投资人卖空股票也有机会赚钱。” “这些我其实都不关心,”桃儿说,“但我必须承认你开始勾起我的兴趣了,只是原因我也说不上来。我们的猎物想去替那些起诉的人作证吗?” “不是。” “不是?” “他们是要强制传唤他,”他说,“梅瑞迪思·格朗达。他是印第金融公司首席财务主管的助理,他要作证的是有关他们公司会计流程中的违法事项。但他不是告密人,反而比较像个拉拉队。据他所知,印第金融是一家很棒的公司,他自己就买了一大堆这家公司的股票打算当退休金。他不可能对这个官司的任何一方造成太大的影响。” “那为什么有人决定要叫你去印第安纳波里斯呢?” “我也搞不懂。” 他还以为电话断线了,但她只是花点时间好好想一遍而已。“好吧,”最后她终于说,“凯勒,虽然这个情况勾起了你我的兴趣,但我们也同时没兴趣,不晓得你懂不懂我的意思。” “我们要做的事情还是不变。” “这就是我的意思,没错。我们接了个活儿,已经收了一半的费用,所以种种原因和衍生的后果,都不会造成任何改变。只要你把他解决掉,你就可以回家玩你的邮票了。你刚刚不是说你今天买了些邮票吗?所以到时候你就可以回家,把那些邮票贴在你的本子里。然后我们就可以拿到另一半的钱,你又可以去多买一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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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早晨,凯勒很早就起床,直接开车到卡尔默镇的格朗达家。他把车停在对街,坐在租来的福特车上,报纸摊在方向盘上头。他先阅读国内和国际新闻,然后是体育版。他注意到步行者队昨天晚上在两个加时赛后赢了球。当地的体育记者描述这场球赛紧张刺激,还说第二个加时赛时间即将结束之前,从半场出手投篮命中的那球证明了“我队选手的正直气节和不屈不挠的精神”。凯勒真希望他再进一步发挥,干脆说那一球不偏不倚掉进篮框,正是全能的神显然偏爱本地英雄们的证据。 他边看报边留意格朗达家的前门,等着阿绿出现。等到凯勒看完体育版,屋主还没出来。好吧,现在时间还早,他告诉自己,然后继续看商业财经版,了解到道琼斯指数大幅上涨。 他不是白痴,当然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但他从没注意过这类事情,因为跟他无关,也不会对他有影响。凯勒工作的报酬丰厚,日子过得也不奢侈,多年来他把其中颇大一部分存了起来。但他从没用来买过股票或共同基金。他把其中一部分存进防火保险箱,其他的放在存款户头里。那些钱即使有利息也微乎其微,但至少钱不会变少,这样他就很满足了。 最后他来到了一个可以选择退休的年纪,他明白他需要一个嗜好以度过黄金晚年。他又开始集邮,但这回认真得多。他开始花了不少钱在邮票上,随着收藏增加,他的退休存款也逐步减少了。 他从没对股票和债券的世界产生兴趣。但今天早上,出于某些原因,他发现商业财经版很有趣,不光是因为里头有一篇谈“中央印第安纳金融公司”的报道而已。CIFI当天开盘时是一般43.27元,盘中巨幅震荡,最高时上涨了五点,最低时下降了七点,最后以40.35元作收。他从新闻里得知,一方面是因为派息日快到了,做空的人都忙着回补,免得要付出可观的股利。但另一方面,很多玩家因为集体诉讼官司仍悬而未决的影响,仍在继续放空股票,把价格压低。 他正思索着那篇文章时,门开了,梅瑞迪思·格朗达出来了。 格朗达一身要去上班的打扮,身穿白衬衫和暗灰色西装,打着条纹领带,手里拎着公文包。这也料得到,今天是星期四,但凯勒这才明白,自己无意间竟期待那个人会穿着汗衫短裤,运着篮球走出来。 格朗达走到车道上,完全没留意那个篮板,只是按了一个钮,打开车库的门。凯勒发现,车库里头只有一辆车,另有一大堆杂物(他只看到了一个烤肉架和一些除草设备)占据了本来留给第二辆车的空间。 以格朗达在公司里的职位,显然买得起另一辆车给他太太。凯勒因此猜想他没有太太。但另一方面,这栋郊区房子很好,显示他以前有过太太,凯勒疑心他太太是决定离开,而且把自己的车开走了。 可怜的混蛋。 凯勒舒舒服服坐在方向盘后面,看着格朗达把他那辆Grand Cherokee倒出车道,然后开走。他考虑过跟踪那个人,但为了什么?不过说起来,他又为什么要来这里看着他离家呢? 当然,还有其他更基本的问题。为什么他不赶紧干活儿完成任务?为什么他要观察梅瑞迪思·格朗达,而不是赶紧把他给解决了? 然后还有一个问题,严格来说不关他的事,但他就是忍不住一直想:为什么有人希望梅瑞迪思·格朗达死? 想是一回事,他提醒自己,做是另外一回事。他的心思可以任意漫游,只要他的身体去做原来该做的事就行。 开车回旅馆吧,他告诉自己,找个办法打发掉这个白天。然后到了晚上,等梅瑞迪思·格朗达回家,他将会在那里等着他。然后他会把车子交还给赫兹租车公司,去另一家租车店再挑一辆新的,开回纽约。 他点点头,确认这个行动计划安排得很明智。然后他发动引擎,倒车几码,把车子转向格朗达的车道。他下车,找到格朗达刚刚用来拉上车库门的按钮,摁了一下,回到车上,然后把车开进去,停在那辆Grand Cherokee留下来的空位上。 格朗达家前门后方有一颗保龄球大小的卵石。有可能是附近山崩过后遗留下来的,但凯勒觉得不太像。他觉得那看起来像是某个可以藏备用钥匙的地方,结果他猜对了。他拿起钥匙,开门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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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格朗达还是可能有太太,而且就在家里。或许她不会开车,或许她有广场恐惧症,所以从不离开屋子。但凯勒觉得不太可能,而且没花多久就排除了这个可能性。屋子干净得一尘不染,但这未必表示里头有个女主人;有可能格朗达天生爱干净,或者雇了个人每星期来帮他打扫一两次。 衣橱或抽屉柜里都没有女人的衣服,这点已经透露了真相。而且屋里有两个抽屉橱,一个是高脚抽屉柜,一个是低矮有三层抽屉的梳妆台,三个抽屉全是空的,只有其中一个格朗达刚开始拿来放吊裤带和袖扣之类的。所以的确曾经有个格朗达太太,但现在没了。 确认这一点后,凯勒开始在这栋两层楼的房屋内闲逛,试着看能不能再查出些什么。不过他没太努力,因为他其实没在找什么,就算有在找,他也不晓得可能会找到什么。他更像是在试着了解这个男人,这真是没道理,不过跑进你打算杀掉的那个人屋里乱逛,又有什么道理可言呢? 也许最好的行动计划就是待在这儿等。早晚格朗达会回来,届时他可能是独自一个人,因为凯勒已经开始发现他是个典型的孤独男子。 典型的孤独男子。这几个字引起凯勒奇异的共鸣,因为他忍不住就认同这个词。面对现实吧,他自己也是个孤独男子,虽然算不上典型。这种共鸣会阻止他去做该做的事情吗?他想了一下,判定会,同时也不会。这让他同情梅瑞迪思·格朗达,也因此更不愿意杀他;但另一方面,难道他不是在帮这个可怜的混蛋一个忙吗? 他皱起眉,找了把椅子坐下。格朗达回家时会是一个人。他会松懈下来,终于回到这个空荡无人的安全港。所以他不会有所警戒,绝对想不到后头有个拿着球杆或刀子或绞索——凯勒还没决定——的男子会制住他。 没错,他一定想不到。 问题在于,当然,要怎么打发这一整个白天。如果他就守在这里,看来至少要等上八小时,格朗达才会回家,说不定还会延长到十二个小时以上。他可以阅读,只要能找到他想看的东西,或者看电视设成静音,或者…… 要命,他的车停在格朗达的车库里。这样确保邻居不会看到而起疑,但要是格朗达回家发现他的车位被占了,结果会怎样? 一点也不妙。凯勒得把车移走,而且越快越好,因为他不晓得格朗达会不会觉得有必要回家吃中饭。所以他该怎么做?开到另一个街区,停在哪个陌生人的屋前?然后他就得走路回来,希望没有人注意到他,因为在这种郊区不会有人走路,一个徒步的行人就是可疑分子。 或许等着格朗达回来根本就不是个好主意。或许他应该赶紧离开,回到旅馆去。 他正朝门走到一半时,听到了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 真滑稽,很多事冥冥中自有定数。格朗达回来拿他忘了的东西,也就等于坚持要让凯勒赶紧结束他痛苦的一生。凯勒退出门廊,躲在餐室的角落等着。 门开了,凯勒听到脚步声,好多。一个声音喊道,“哈啰?有人在家吗?” 凯勒第一个想到的是,格朗达这样好奇怪。然后另一个比较低沉的声音说,“你最好期望没有人回答。” 格朗达带了朋友回来?不,当然不是,他恍然大悟。那不是格朗达,几乎可以确定,格朗达本人正待在办公室里忙着办公。那是别人,而且有两个人,他们用钥匙开门进来,希望这个房子里没人。 如果他们进了餐室,他就得设法对付了。如果他们走别的路线,他就得逮住机会尽快溜出门去。然后他得躲在车库里,等着他们从屋里出来开车离开,这样他才能把车开走。 “我想是书房,”一个声音说,“像这样的房子,他又是一个人住,一定有个书房,你不觉得吗?” “或者是居家办公室。”另一个声音提议道。 “书房、居家办公室,妈的到底有什么差别?” “其中一个是可以减税的。” “不过还是同一个房间,不是吗?不管你怎么称呼它?” “我想是吧,但对于税来说……” “耶稣啊,”第一个声音说。凯勒发现这个声音有点耳熟,但或许只是因为讲话的人有印第安纳州的草地腔。“操他妈我又不打算查他的账,”那名男子说,“我只是想把一个信封栽赃到他书桌里而已。” 走出门吧,凯勒告诉自己。让他们随便想把什么东西栽赃到随便他们爱怎么称呼的那个房间里。到时候他已经离开了,而他们永远不会晓得他原先在那儿。 可是当他离开餐室,心念一动,于是没有朝门走,而是朝反方向。他跟在那两名男子后面,绕过转角进入客厅时,看到他们一眼。他看到的都是背面,而且只有片刻,但已经足以晓得他们两个都是中等身高、中等身材,其中一个脑袋秃得像颗蛋。另一个可能有头发也可能没有;光看一眼是看不出来的,因为他戴着棒球帽。 是绿色的帽子,有金黄色滚边,凯勒是什么时候看到过这么一顶帽子的呢?啊,对了。就是他听到那个声音的同时。 那是约翰·迪尔农机公司的帽子,帽子的主人曾去机场接他,给了他两张票去看那场该死的篮球赛。搞得他沮丧万分,毁掉他在印第安纳波里斯度过的第一夜,真是多谢了,你这狗娘养的。 出奇恼怒的凯勒轻手轻脚,静静跟在那两人后头,躲在角落等着他们来到梅瑞迪思·格朗达的书桌旁。“绝对是个居家办公室,”那名秃头男子说,“有档案柜,有书桌和电脑,还有桌上复印机,还有打印机和传真机……” “还有个大屏幕电视机和单人沙发躺椅,这对我来说明明就是书房,”那个戴着迪尔公司帽子的男子说,“你来看一下,这个抽屉锁住了。” “这个没锁,底下这个也是。老天在上,你有七个抽屉耶,其中一个锁上有什么关系?” “这是显示他有罪的证据,对吧?危险的资料?” “那又怎样?” “结果这个书桌有个抽屉锁上了,你不认为这鬼玩意儿照理应该锁在里头吗?” “这个镇上的警察,”秃头佬说,“如果碰到一个锁上的抽屉,大概就会嫌太麻烦,懒得弄开了。” “有道理。” 凯勒人在隔壁看不见,但听到一个抽屉打开又关上。 “就在这里,”迪尔帽男子说,“他们会发现的。” “那如果格朗达先发现呢?” “我想会是接下来一两天,因为他不会等那么久的。” “那个杀手。” “真是让我开了眼界。” “你讲过了。” “我告诉过你他怎么走到机场停车场一辆车旁边,然后就把车开走吗?他钥匙圈上有把万用钥匙,一下就打开车门锁,好像量身订做的钥匙似的。‘我只是借用而已,’他这么告诉我。” “这王八蛋还轻松愉快得很哩。” “可是开着一辆偷来的车,他打算开多久?拖到现在我都已经很惊讶了。” “说不定他已经动手了。或许我们去浴室,会发现格朗达跟鱼睡在一起。” “那只有在河里才会。鱼才不会睡在河床上呢。” 牡蛎,凯勒心想,会睡在养殖塘的底床上。他后退几步,因为没有理由逗留下去了,这两个人是替客户工作的,他们只是要栽赃证据,更加强格朗达被除掉的同一个原因。他们可以请他栽赃,反正只是顺便而已,但他们没想到,或者是不信任他,所以…… 那个秃头佬说,“在他死掉之前,一切都不算真正结束,你知道。” “格朗达。” “嗯,那个啊,很明显啊。不,我指的是那个杀手。他会被干掉,而他是干掉格朗达的人,而格朗达又跟印第金融管理阶层有关。然后他们就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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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稣啊,凯勒心想。他还差点就离开错过这段话了。他们正在走动,两个都是,他也开始走,最后他们走近门边时,他已经跟在后头了。 “我们已经订好计划了,”迪尔帽男子说。 “但是如果他偷了另一辆车跑掉,然后飞回他原来那儿……” “波特兰,我想有人提到过。” “哪个波特兰?” “谁在乎啊?他反正回不去了。我呢,趁他表演他的钥匙有多灵光的时候,我就把一个追踪器安在他保险杠底下。顺便提一句,他去看了那场篮球赛。男人都爱看篮球赛的。” “谁打赢了?” “那你得问他了。那个全球卫星定位系统超厉害的。他住在69号州际公路交流道旁边的奔途旅店。那是我们的下一站。接下来呢,我弄到两张明天晚上比赛的门票了,我们会把票放在旅馆柜台给他。我猜想……” 若能知道那两张篮球赛的门票将在那人的计划中扮演什么角色,一定很有趣,但此时他们快走到门边了,这是凯勒所容许的极限。他一路跟着他们,中间停下来从一张桌子上抓了个黄铜烛台,再逐步逼近他们,然后一挥击中那顶约翰·迪尔绿帽子的金黄滚边。那男人刚好步伐迈了一半、句子讲了一半,但两者都没有机会完成了。他倒下来,旁边那个秃头佬才刚意会过来,正要开始反应,凯勒已经拿着烛台反手挥中他,然后又朝他秃秃的额头敲下去。他的脑壳破了,血喷出来,那人大叫一声,一只手朝伤口掩去;凯勒又第三度挥动烛台,像个拿着斧头的伐木工,断然朝秃头男子的后脑挥下。 他想起那首儿歌的歌词:杰克灵巧轻快,杰克跃过烛台。 凯勒花了一会儿回复正常呼吸,不过也只是一会儿。他站在那儿,手里还拿着烛台,朝下看着那两个人相隔两英尺左右,躺在一张有图案的方形地毯上。两个人看上去都死了。他检查了一下,那个秃头佬的确每一寸都死透了,但戴帽男子还有一丝脉搏。 在等待他醒过来的时候,凯勒开始动手清理现场。他把烛台洗过擦净,放回原来的地方。地毯上的血是没办法处理了,何况那两个人还躺在上头,他想尝试也没办法。 他坐在他们旁边等着,最后那个戴帽男子终于醒了,凯勒问了他两个问题。那个人不想回答,但最后还是说了,然后就没有必要再留他活口了。 其实最困难的部分,就是把两具尸体搬出屋子放进他们车上,结果他们的车就是当初去机场接凯勒的那辆方背现代汽车,停在车道上,钥匙在戴帽男子口袋里。 他明白接下来该怎么做了。 “我们已经算是见多识广了,这回却让我们开了眼界,”桃儿说,“你每件事都做对了,最后客户还要杀掉你。这一行真不是大家想象中那种舒适的玫瑰花床啊。” “啊?大家会这么想吗?” “凯勒,谁晓得大家怎么想啊?我知道我是怎么想的。我想你最好赶快回家。” “还得等一下。” “哦?” “其中一个家伙给了我一个名字。” “或许是他最后的遗言。” “差不多吧。” “你想去跟这个家伙碰面吗?” “我想大概没办法了,”他说,“我猜他是被恐惧或后悔压垮了。” “于是结束了自己的性命?” “我不会觉得惊讶。” “我也得告诉你,我不会难过得哭出来。好吧,当然,有何不可?搞这种鬼的人,我们可不能轻易饶了他们。你就去办你该办的事情,然后回家。我们已经拿到一半预付款了,我想后半的款项恐怕是收不到了,所以……” “这点别那么确定,”凯勒说,“我一直在想,你何不先听一听,看你觉得我这个主意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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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点半左右,梅瑞迪思·格朗达开上车道时,凯勒的车停在这个街区中段的路旁。他下了车,站在可以看到格朗达车道的地方,五分钟后,格朗达从屋里出来。他已经换下了西装领带,穿上了球鞋和汗衫,拿着篮球在车道上运球。他投篮,没中,从篮板弹出时又接住,然后前冲上篮。 凯勒走上车道。格朗达转身,看到他,把球传给他。凯勒投篮,没中。 他们打了几分钟,只是轮流投篮,大部分都没进。然后凯勒一个后仰跳投居然投进,两个人都吓了一跳,格朗达说:“漂亮。” “运气好啦!”凯勒说,“嘿,我们应该谈谈。” “啊?” “你今天稍早有两个访客。他们吵起来,两个人流了一堆血,染得你的地毯到处都是。” “我的地毯。” “就是有几何图形的那块方毯,就铺在进门那里。” “原来就是那个不对劲,”格朗达说,“地毯不见了。我就知道有什么不太对,可是却无法用手去指出是什么。” “也没法用脚去指。” “你刚刚说,地毯上头有血?” “他们的血,你不会希望有这种事的。总之,上头沾了一大堆血,再也不是原来的地毯了。所以地毯现在不在那里了。” “那么,那两个人呢?” “他们也不在那里了。” 格朗达原先手上拿着篮球,这会儿他转身把球朝篮框轻抛过去。球弹到篮圈弹走了,两个人都没去追。 格朗达说:“这两个人,他们进了我房子?” “就从那扇门。他们有钥匙——不是你藏在那块假石头下面的那把。” “然后,他们进了我屋子,后来吵起架来,然后……杀了对方?” “差不多就这样。”凯勒说。 格朗达想一想,“我想我了解状况了。” “你大概了解你所需要知道的状况了。” “听起来是这样。那他们到底为什么会来这里呢?” “他们打算留下一个信封。” “一个信封。” “放在书桌的一个抽屉里。” “那个信封里装着……” “一桩谋杀案的动机。” “谋杀我吗?” 凯勒点点头。 “他们的雇主,”凯勒说,“已经先雇了另外一个人去办这件事。” “谁?” “一个陌生人,”凯勒说,“一个从外地飞来的无名杀手。” 格朗达一脸思索的表情望着他,就是望着一名他推测是无名杀手所可能有的表情。“但他不打算动手,”他说,“至少我想他不会。” “没错。” “为什么?” “因为他无意中发现,一旦他完成工作,他们就计划杀了他。” “然后把一切归咎于印第金融的管理层,”格朗达说,“这么一来,我被杀害,表面上看起来是因为公司要阻止我去说出不利他们的证词,但其实我根本没打算说那些。耶稣啊,这招可能会奏效。我可以想象那个信封里装的会是什么了。信封还在吗?或者跟着那两个人一起消失了?” “那两个人最后还是会出现的,”凯勒说,“但信封则是永远消失了。” 格朗达点点头,去拿回篮球,运了几下。凯勒几乎看得见那个男人脑袋里的齿轮正在转动。他很聪明,凯勒很开心地留意到。你不必把详情一一告诉他,只要把第一段告诉他,他就自己琢磨出整页内容了。 “我欠你一次。”格朗达说。 凯勒耸耸肩。 “我说真的,你救了我一命。” “我也同时救了我自己的命。”凯勒指出。 “那两个人,呃,出了事情,我承认那是因为你要自保。但你可以一走了之的,而且你当然不必来这里把情况告诉我。所以接下来,?99lib?我就要问一个问题了。” “为什么我人在这里?” “希望你不介意我问。” “我不介意,”凯勒说,“其实呢,我也有几个问题想问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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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我懂了,”桃儿说,“我本来完全不懂这些的,凯勒。我已经记下来了,待会儿我会念给你听,好确定我全都弄对了。” 她念完后,他告诉她,她讲的完全正确。 “真是奇迹,”她说,“因为这有点像是在听写外国话。我明天会去办,可以在同一天做这些事吗?” “大概吧。” “我会去办,那你会……” “留在印第安纳波里斯,等待时机。顺便讲一声,我换旅馆了。” “很好。” “而且我找到安在我保险杠上的那个追踪器,改放到另一辆跟我的车同颜色的福特车保险杠上。” “这样应该可以把水搅浑了。” “我想是。所以我会去做我必须做的,然后我会花一两天开车回家。” “别担心,”她说,“我门廊的灯会为你开着的。” 整整一个星期后,凯勒开着他租来的丰田车驶过林肯隧道,找到了全国租车公司在纽约的分店,把车还掉。他回家,打开行李,花了两小时整理他的邮票收藏,然后才拿起电话拨到白原镇。 “赶快来吧,”桃儿说,“这样我才能把灯关掉,招了好多飞蛾。” 在汤顿广场那栋大宅的厨房里,桃儿倒了一大杯冰红茶给他,说他们进行得的确很顺利。“一开始我搞不懂,”她说,“因为我买了一大堆印第金融,结果一开始它跌了两点。可是接着回头反弹,又开始上升了,我最后一次看,已经比我买的时候上涨了超过十点。我也买了选择权,为了加强杠杆效应。我不晓得到底杠杆是怎么运作的,但反正我买了,今天早上我把那些选择权卖掉,你想知道我们赚了多少钱吗?” “讲个大概的数字就行了。” 她讲了,还讲到小数点后一位,是个令人满意的数字。 “我们当初买股票的钱,现在差不多已经翻一倍了。”她说,“不过我还没卖掉股票,因为我有点想继续持有,尤其他们一直在涨。或许我们可以卖掉一半,留着其他的继续看,诸如此类的,不过我想该等你回来,看你想怎么办。” “我们会商量出办法的。” “我也是这么想。”她往前坐,两只手搓着。“股票真正开始涨,”她说,“就是克拉克尔自杀的消息传出时。之前他的避险基金一直在放空印第金融,那个集体诉讼的背后操纵人也是他,等到他死了,而且表面上看起来又是自杀,于是呢,印第金融的股票就涨回了原来该有的水平。而他的避险基金……” “跌了?” “像石头似的笔直往下掉,”她说,“我们先做空,再用很便宜的价位回补,因此赚了一海票,超杀的。不用开车出去就可以杀,真是太棒了。你怎么知道该如何操作这些呢?” “我找了个人咨询,”他说,“他自己不能做,因为做了就是内线交易了。但是你我不是圈内人,所以就没问题了。” “唔,我这边是没问题啦,凯勒,这点很确定。你知道,你也不是第一次杀掉客户了。” “我知道。” “这个藏书网客户是他自找的,没问题。但通常客户死了会害我们损失钱,这回我们还多赚了钱。你确实可以拿去买一大堆邮票了。” “我也正在想呢。” “而且我们离退休金的理想数字又迈进了一大步。” “这一点我也有想到。” “而且你跟那个家伙还合作,他叫什么名字来着?” “梅瑞迪思·格朗达。” “那他朋友喊他什么?你会晓得吗?” “我一直没机会问。我不确定他有任何朋友。” “啊。” “我在想,我应该给他一些什么,桃儿。该怎么在股市赚钱,我原先有点概念,但仔细说明给我听的人是他。我根本不懂选择权,也从来不会想到要去做空避险基金。” “你想分他多大一份?” “不是分。他很循规蹈矩,而就算他不规矩,那么他也绝对不希望拿到一笔他无法解释的金钱。不,我在想的比较像是礼物。有象征意义的,不过是某种他想要、却大概永远不会买给自己的东西。” “比方呢?” “步行者队主场比赛的季票。他喜欢篮球,两张场边位置的季票应该会让他很受用。” “要花多少钱?”他还没回答,她就挥挥手取消了问题,“比起我们刚刚赚到的,根本无所谓。这个主意太好了,凯勒。而且你知道吗?下回你去印第安纳波里斯,或许你们两个就可以一起用那张季票了。” 他摇摇头。“不,”他说,“饶了我吧,我恨篮球。” 第七章 平素的凯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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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一眼吧?”桃儿说。 凯勒看了,但只能看到一个表列出几家股票的价格,以及横过屏幕底部的跑马灯,缓缓跑着股票的代号和数字。一如往常,电视关成了静音。桃儿看电视似乎比较喜欢把声音关掉。凯勒猜想,如果是动物频道或国家地理频道就还好,但换了BC财经新闻台的效果似乎就差了些。如果你根本听不到电视屏幕上那个人在讲什么,那么这个人能有什么好看的? “我们做得还可以。”她说。 “是吗?” “我在这方面好像很有天赋,”她说,“不然就是我运气好,这样大概也不错。你不觉得吗?” “我想是吧。我不晓得你还在股票市场里。” “我可没有,”她说,“我人在厨房这里,喝着冰红茶,跟我的合伙人聊天。” “我们是合伙人?” 她点点头。“还记得印第安纳波里斯吗?” “篮球。”他说。 “篮球和股票操作。我们处理得很好,想出这个点子的是你。我们买卖了一些股票,没有什么特别检察官跑来用内线交易起诉我们。” “所以你还在股市里?” “我们两个都是,凯勒,我一直没把你的份给你。” “是吗?” 她 7ffb." >翻了个白眼。“自从那个案子尘埃落定后,”她说,“唔,我东看西看,又找到其他可以买的股票。真的很简单,你只要上网点一下鼠标,一切就搞定了。你永远不必去跟哪个人讲话,不必担心他会问你以为你在搞什么。我们一直在赚钱。” “太好了,桃儿。” “你要你那一半吗?或者我该继续玩下去?” “如果你在替我们赚钱,”他说,“我疯了才会叫你停手。” “那是假设我们会一直做得很好。我也可能全部败掉的。” “现在我们有多少钱了?” 她讲了个数字,比他猜的要高,高很多。 “这是我们名下股票所值的钱,”她说,“所以一半是你的。我是打算继续玩下去,因为我总得把钱找个地方放,而放在可能赚更多钱的地方也不错。不过如果你要用钱,或者想放进你的退休基金里——” “不必了,”他说,“你留着,继续做你一直在做的事情吧。我根本不晓得我有那么多钱,如果我拿了,我也知道下场会怎样。” “邮票。” “邮票,”他同意,“还好你没把当初股票赚来的钱分给我,否则现在可能就消失了。好吧,也不是消失啦,可是……” “可是贴在集邮册里了。” “是用插的啦。” “我接受你的纠正。你看一下好吧?” 他望向屏幕,不晓得该看什么。“好极了。”他说。 “可不是吗?谁想得到呢?” 股市跑马灯在广告时间还继续跑,直到有个填满屏幕的大广告出现,跑马灯才终于中断。他抓住这个机会问她,这就是她找他来白原镇的原因吗? “不是,”她说,“是别的事情。我整个心思都被股票占满了,差点忘了正事。在这个年纪还能培养个兴趣,真是太捧了,你懂吧?” “我懂。” “你有你的邮票,我有我的股票。噢,应该说我们的股票才对。凯勒,如果我说底特律,你会想到什么?” “汽车。” “是啊,他们那里还在制造汽车,对吧?还有呢?” “底特律,”他说,思索着,“唔,老虎队,那是当然了。还有美式橄榄球联盟NFL的狮子队、篮球NBA的活塞队。他们也有职业冰上曲棍球队,但我想不起队名是什么了。” “有可能是霍瓦什吗?” “霍瓦什?” “就是勒恩·霍瓦什的那个霍瓦什。” “勒恩·霍瓦什。” “你想到什么了吗,凯勒?” “平素。”凯勒说。 “啊?” “推定。” 她举起一只手。“我放弃,”她说,“你是故意朝我讲一堆怪词,还是在学哈利·波特念咒语?” “那些是他用的词儿,”他告诉她,“勒恩·霍瓦什,在底特律。‘我看书的’,他这么说。他小时候也曾集邮。至少他是这么说的。” “这种事要撒谎就太奇怪了。他喜欢你,凯勒。” “他喜欢我?” “还没喜欢到想邀你去当他高中毕业舞会的舞伴,不过已经足以让他打电话过来,告诉我他是谁、想要什么。他想要的,就是你。” “我上回还以为他要杀我,”他回想,“他派人去机场接我,然后我以为我会被他宰掉,可是他只是讲了几个冷门的词汇,然后又送我回机场了。” “从此你再也没去过底特律。” 他正要点头,然后想到了。“只有一次,”他说,然后想到了法明顿山庄的一个购物中心。“在飞机上碰到的那个人。” “你那回去,没碰到勒恩·霍瓦什吧?因为他对你印象好深。他要你帮他干点活儿。” “我可以干点活儿。” “我就是这么想的,不过这话我当场没告诉霍瓦什。我跟他说,我得确定一下你的时间。因为这回的案子,时间是最大关键。你可不能花一整季跟着哪个棒球选手跑遍全国。事情得在下个周末办好。” “下个周末之前?那没剩多少时间了。” “不是下个周末之前。而是下个周末要办。今天星期几?星期二吗?” “星期三。” “真的?好吧。不晓得星期二跑哪儿去了。不过反正我也不晓得过去五年跑哪儿去了。”她看了一眼电视屏幕,皱起眉头,然后按了遥控器。“我不想分心,”她说,“可是那个该死的玩意儿老是让人分心,不管有没有声音都是。今天是星期三,而这个案子的机会之窗是星期五到星期天。不是这个星期五到星期天,而是下个星期五到星期天。你怎么了?” “没事。” “没事?” “唔,没有什么是不能改变的。我本来计划要出门一趟,连机票都买好了。” “或许你可以退票。” “也或许我改成飞底特律的机票就是了,只要有飞那边的航线。” 她摇摇头。“忘了底特律吧,”她说,“我跟你的朋友霍瓦什讲完电话后,他寄了个东西来,不是他小时候收藏的邮票。” “是钱吗?” “没错。还有一张照片。是报纸上的,不过他剪得太干净,没有图片说明,”她拿给凯勒,“这家伙看起来像是准备要领奖。” 照片里的人有宽阔的前额、明确的下巴轮廓线,还有一头茂密的铁灰色头发。而他脸上的表情——唔,凯勒明白桃儿的意思了。“大概是。”他同意道。 “哦?总之,他的名字是……” “谢尔顿·宾汉姆,”凯勒说,“大家喊他老谢。” 桃儿瞪着他。 “他住在百花村,”他告诉她,“那是底特律的郊区。” “他自己打电话给你了,对不对?” “宾汉姆?” “不,霍瓦什。他打电话给我安排,然后又直接打电话给你。没有吗?那你到底是怎么……不,别告诉我。我马上就能想出来了。他从没跟我提过百花村,甚至没提到宾汉姆住在底特律地区。他只说宾汉姆下个周末会在哪里。” “旧金山。” “所以他的确是跟你谈过了。你刚刚还说没有。” “是没有啊。” “可是……” “别忘了,我刚刚还想了一下才想到霍瓦什的名字呢。” 她点点头,“然后你说了那两个词儿。平什么的。” “平素。意思是每天,平常。” “那为什么不说每天或平常就好了?算了。那另一个词儿是什么?” “推定。” “那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晓得,”他承认,“我查过,可是又忘记意思了。” “所以管他去死,”她说,“好吧,我放弃。你怎么知道是在旧金山?你怎么知道这家伙的名字,还有他住在哪里?” “我认得这张照片,”他说,“宾汉姆是邮票收藏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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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99lib.来那个星期,凯勒改变了好几次心意,但最后还是按照原订计划飞到旧金山,搭乘直飞的美国航空班机,在星期四过午不久后降落。他用自己的真名订票,登机的身份证件是他自己的驾照,而且机票钱是用他自己的信用卡付的。 这一切都是因为:他这个周末本来要进行一趟休闲之旅。如果早知道是出差,他大概就会订头等舱;但就因为要自己花钱,于是他决定搭经济舱,好省下更多钱来买邮票。飞机上有一半座位是空的,美国航空公司的经济舱座位又有足够的放脚空间,所以也够舒适。但他还是莫名地觉得自己一无遮掩,而且不知怎地好惹人注意。他穿西装打领带,任谁看来都完全像其他出差的人,但他觉得自己出差的真正目的不知怎地好明显,任何人只要朝他扫一眼,就能完全看透他。 通常东西岸之间的直飞班机会提供一次正餐的,即使从来不会太好吃,但这回他却只拿到了一杯淡淡的咖啡和一包扭卷型椒盐脆饼。没有花生,乘务员告诉他,因为有些人会过敏。他一定是不自觉扮了个苦脸,因为那名空中少爷同情地点点头。“我知道,”他说,“有些人也对咖啡过敏啊,说不定还对椒盐脆饼过敏;但对花生过敏的人比较会游说。说起来我就有气。” 凯勒吃着椒盐脆饼,喝着咖啡,飞机降落后,他叫了出租车到饭店。他会住在举办邮品展的坎伯福饭店,房间在很高的楼层,视野良好。他上机前托运了一个袋子,因为他带了他的斯考特目录和几本参考书来,还有一把镊子和放大镜,天晓得保安人员会不会认为这些是致命武器呢。根据他在机场看到的一个指示牌,上机是不准带着打火机或纸板火柴的,连托运都不行。凯勒从来不抽烟,但他很纳闷抽烟的人这阵子该怎么办。飞机上不能抽烟,机场里也不能抽烟,现在连出来要点烟都没办法了,除非你能设法借到火柴。 他打开行李,冲了个澡,躺在床上,审视着谢尔顿·宾汉姆那张剪报照片。 “我会打给霍瓦什,”之前桃儿说,“告诉他档期有问题,我们没法接。我讨厌把钱退回去,尤其是已经抓在手里了,但看来我们没有其他选择。” “我会去旧金山,”他说,“把活儿办好。” “你刚刚不是说你认得那个人?” “我知道他是谁。” “你们不是朋友?” “我想我们没讲过话,”他说,“就算讲过,大概也是聊天气。我知道有两三回我们在同一个房间里。但我看到他照片的机会,比看到他本人要多。” “在‘美国十大通缉要犯’名单上吗?” “是在《林氏邮票新闻》上。他常常参加邮品展览,把他的收藏制作成贴片装上框,送去参展得奖,或者想得奖。他的专长是日耳曼诸邦。” “你是说比方威斯康辛和宾夕法尼亚?” “比方汉诺威和吕贝克,”他说,“还有两个梅克伦堡。” “两个梅克伦堡?会是拉夫·梅克伦堡和希拉·梅克伦堡夫妇吗?” “是梅克伦堡—什未林,”他说,“还有有梅克伦堡—斯特雷利茨。19世纪时,日耳曼地区有很多不同的邦国和省,后来才统一为现代的德国。” “这些邦国都有自己的邮票。” “唔,很多有。最早的邮政系统之一,就是特恩与塔克西斯。” “不是有句俗话说,除了特恩与塔克西斯,世上没有确定的事情?” “我从没想到过,”他说,“可是现在我永远休想忘掉了。总之,那是他的专门项目,日耳曼诸邦。外加德国,还有德国殖民地,不过……” “德国有殖民地?” “谁都没有殖民地了,”他说,“现在没有了。德国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之前有一些殖民地。有德属东非,后来被英国抢走;有德属西南非,现在是纳米比亚;还有多哥和喀麦隆,后来被法国抢走,另外……” 他告诉她一大堆有关德国早已失去的帝国历史,远超过她可能需要知道的,等到他讲完了,她望着他摇摇头。“集邮啊,”她说,“很富有教育意义哩。” “唔,重点不在于教育意义,不过最后你的确可以学到很多。我想都是些没用的知识吧。” “所有的知识都是没用的,”她说,“你自己收集日耳曼诸邦的邮票吗?” “那不是我的主要兴趣。” “所以如果有张特别受瞩目的邮票出现,你们两个不会争得死去活来了。” “没错。” “你们也不会坐在一起喝鸡尾酒,聊一堆邮票老故事。” “我想他就算见了我,也根本不会觉得我眼熟呢。” “而你们都是邮票藏家的这个事实,不会阻止你去替他进鬼门关的票打洞?” “你觉得应该会吗?” “唔,我不晓得,凯勒。霍瓦什以前也集邮啊,这并不会阻止他下订单。一切都要看你的感觉如何。” 他想了想。“他又不是我的朋友,”他说,“连认识都谈不上。我们只是有个共同点罢了,但就像穿同一个牌子的球鞋。你知道,好比你穿着一双New Balance球鞋去搭地铁,对面那个家伙也穿着New Balance,你就会有种亲切的感觉?” “我没搭过地铁,”她指出,“因为地铁没通到白原镇。我也从来不穿球鞋。不过我想我懂你的意思。” “唔,”他说,“我可不会只因为某个人刚好穿了跟我同一个牌子的球鞋,就因此放他过关。” 凯勒曾在曼哈顿的贾维茨会议中心看过邮品展,光就规模事说,要比眼前这个大太多了。在坎伯福饭店里,邮票商的摊位整齐排列在大会议厅中,邮品展则位于前方一个比较小的厅里。吸引他来到这儿的是质量,包括那些来设摊邮票商的质量,尤其是邮票拍卖的龙头老大“哈勒戴暨欧肯”所举行三天拍卖会的拍品质量。 当然,要参与竞标的话,不必非得出现在拍卖会上。你可以邮寄或传真委托单,写下你想标的那些拍品的最高出价,拍卖行就会代表你竞投。或者你可以通过电话竞标,在拍卖会进行的同时说要或不要,而且有机会可以一时冲动而喊出超过你预算的价码,就像亲临现场一般。 但毫无疑问,人在现场要刺激多了。而且,坐在折叠椅上,等着你的拍品轮到,你就会发现自己到底有多么想要某张特定的邮票。有时你只是静坐在那儿,连号码牌都没举起来过,让那件拍品以远低于你预算的价格被别人标走。而又有些时候,你就是不顾一切往上追加,超过了你的预算上限,这时你才发现你比原先预期更想要这件拍品。 来到现场的另一个好处,就是可以亲自检查那些邮品。拍卖图录上只会印出重要拍品的照片,但你无法用你的邮票镊子夹起一张照片,判断自己是否喜欢它的样子。凯勒占了早到的便宜,一放下行李就赶到拍卖会的预展现场登记,领到他的竞投号码牌304,然后带着他的拍卖图录坐下来。他翻开目录,要求检视他感兴趣的拍品,于是“哈勒戴暨欧肯”的一名工作人员就会把那些东西拿给他。 除了拍卖会上偶尔出现的热烈时刻外,集邮并不是一个刺激的嗜好。它无法提供你太多紧张悬疑,而凯勒也觉得这样很好。他集邮并不是为了其中的紧张刺激,因为在工作中(或者勒恩·霍瓦什会归之于他的平素生活中)他已经碰到过太多了。 这份嗜好所提供的,也是凯勒所欣赏的,就是那种全神贯注。坐在他的书桌前,面前放着集邮册和一套看货选购的邮票;或者拿着最新一期的《林氏邮票新闻》躺在他的沙发上,凯勒的注意力就完全被各种琐碎的细节占满。用裁刀裁断一张护邮卡,滴几滴水印检查液在一张英国殖民地邮票土,再用齿孔器检查另一张,那一刻凯勒完全被占满心思,时间不知不觉就飞逝而过。 过去一个月,他花了不少时间在那本“哈勒戴暨欧肯”图录一下,只要感兴趣的,他就在拍品旁边打个小钩。有六件吸引他的拍品,足以让他来到旧金山,都是很昂贵的邮票,其中五张是法国殖民地的,另一张是大英帝国早期的邮票。他可以负担得起买两三张,要看现场竞投的状况,而且也想借着仔细检查把六张减少到四张。(他不在乎那张加蓬邮票的颜色,觉得那只是日晒褪色而已;而那张英国发行的、图案居中且一侧有翼边的邮票,则有两处齿孔不整齐。他特别偏爱翼边,但判定这张的齿孔让他不放心。) 不过除了这六张邮票,还有其他三四十件拍品,预估价从十元到两百元。它们可以充实他的收藏,他可能会参与竞标也可能不,要看仔细检查实物时的收获,还有拍卖的进行状况。所以这些拍品他也都要看,并在他的图录上记下要点,他专心在手头的任务上,完全进入忘我状态。 他不是厅里唯一可能参与竞投的人。那排桌子前放着八张椅子,他始终不是唯一的客人。其他人进来又出去,凯勒顶多只是眼角扫到他们来去而已。厅里的谈话始终很节制,大部分都是某人(其中至少有一个女的)要求取来某些特定拍品检视。但偶尔会有一些闲聊出现,大部分是有关体育和天气,或者提起某个共同认识的人。有个人谈到机场检查有多讨厌,凯勒表示同意,但头都没抬,也不晓得自己附和了谁的意见。bbr>99lib?他也不在乎,因为他的注意力集中在眼前那张邮票,他拿在灯下,想确定是否因为之前的藏家将原来的背胶移除,而使得纸张变薄。结果没有,他在图录上记下了。 “特恩与塔克西斯。”有个人说。之前还有人讲了别的话,但凯勒没注意。他的脑子自动留意到这个词,特恩与塔克西斯,桃儿的俏皮话浮现在他脑海里,然后脱口而出。 “唯一确定的事情。”他说。 他几乎没意识到自己说出口,但声音在厅内回响,继而是一片引人注意的沉默。 “再说一次好吗?” “啊,”凯勒说,“唔,你知道那句俗话嘛。人生没有任何确定的事情,除了特恩与塔克西斯。” “唔,我真该死了。”一名男子说。他一头蓬乱的铁灰色头发,穿着一套量身订做的西装。手指上一颗大得出奇的俗丽戒指,恰与手腕上薄薄的手表成对比。“我收集那些该死的邮票这么多年,这点关联我竟然从来不晓得。我认识你吗?你也收集日耳曼诸邦的邮票?” 凯勒摇摇头。“我收1940年之前的各国邮票,”他说,“唔,其实是一直到49年,大英帝国则到1952年。” “为了把乔冶六世时代完整纳入。” “对。” “没有想更专门些吗?” “不算有。不过有几个地区,我的确比较感兴趣。” “比方呢?” “唔,法国殖民地。” “非常有趣,”那个家伙说,“那你大概不是特别迷各种水印和齿孔的版本了。当然你得注意伪造的加盖印。” “我知道。” “日耳曼诸邦的邮票有一堆伪造的赝品。而且有很多邮票用过的比没用过的要值钱,所以你还得担心伪造的邮戳。这藏书网类邮票糟糕的程度,几乎就像早期的意大利邮票——百分之九十五使用过的邮票都盖了假的戳印。” “我反正比较喜欢没用过的。” “也很难找了,有一堆造假的人早就把全新的邮票买光,然后盖上假的邮戳。不过我呢,我全新和用过的都想要。还有各种不同戳印。还有各种连张,全新和用过的,还有实寄封。这就是你专门化的下场。你什么都想要,永远买不完。” 凯勒只是点点头。他一开始就不该出声的,他心想,现在只要他不搭腔,那么或许就可以脱身了。 没那么走运。 “哎,我能不能请你喝一杯?这好像是我至少能做的,因为你这么好心,指出特恩与塔克西斯所象征的确定性。” 确定的还不光是这一点呢,凯勒心想,然后抬起眼睛,迎向报纸照片上那名男子的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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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少饭店的酒吧灯光昏暗,而且他和宾汉姆挑的那张桌子就在最边边。即使如此,想到他们两个人坐在一起,还是令人心惊胆战。宾汉姆死后,任何把他们连在一起的事情,都会成为警方找凯勒问话的理由;而凯勒最不希望的,就是吸引警方的注意。他的专业优势向来就在于谨守专业原则。工作完成后,绝对不能有任何事能把他和死者扯在一起。 如果那是凯勒最不希望的事情,那么紧接着排第二的,就是认识他即将杀掉的人。当他结识某个人,那个人就成为一个有血有肉的真人,而不是没有人味的下手目标,而这么一来,事情就变得复杂了。有一度凯勒担心自己可能是个反社会分子,现在他想到,反社会也有某些好处。真正的反社会分子可以跟一个预定的被害人交朋友,不必担心有冲突。他可以享受跟那个人相处的乐趣,然后再享受杀掉他的快感;他不必费劲做心理按摩以求去掉被害者的人味。 凯勒举起他的玻璃杯,以附和宾汉姆的祝酒,“敬集邮、嗜好之王,同时也是王者嗜好!”此时凯勒希望的,就是这个人原来是粗野的讨厌鬼。他很清楚,对邮票的热情并不能确保一个人品德高尚或性情友善,如果走点运的话,结果谢尔顿·宾汉姆就会是个贪婪又爱夸富的类型,抢购日耳曼诸邦的邮票有如一名贪吃鬼朝嘴里猛塞自助餐。 “你在这类大拜拜里展览过吗?杰奇?” 喊我老谢吧,宾汉姆之前告诉他,这多少迫使凯勒得请求宾汉姆喊他的名字。他名叫约翰,但从没有人这么喊过他。事实上每个人都喊他凯勒,但针对喊我老谢吧,他却响应喊我凯勒吧,感觉好像不太相称。 他名叫约翰,他告诉宾汉姆,然后正想说大家平常怎么喊他,然后讲到一半转念,说大家都喊他杰克——那是“约翰”的一种昵称。其实据凯勒所记得的,从来没有人喊过他杰克。谢尔顿·宾汉姆也没喊过,因为他立刻就把“杰克”改成一般常见的昵称“杰奇”。 他摇摇头。“从没考虑过,”他说,“如果你是个普通藏家,你就不会想到自己有什么藏品值得展览。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唔,我收藏了完整的马提尼克,另外也会加上一些小品种,只要有机会碰到。” “听起来你不知不觉就发展出专门的收藏了。” “这个嘛……” “马提尼克不是有两三种昂贵的邮票吗?还有一两种确实很罕见的?朋友啊,如果你愿意,你就有展出的资格了。” “我想是可以吧。不过我从没考虑过。” “但现在你开始考虑了?” “我想那不是我的作风,”他说,“不过我倒是喜欢看看其他藏家的展出。” “你去过展览厅了吗?” “还没,我直接先去拍卖厅。” “唔,等你去展览厅的时候,你就会看到我几件裱框的藏品。”凯勒说他很期待,而宾汉姆比了个打发掉的手势。“不必特地跑去,”他说,“东西很好,陈列起来也不错,我自己是这么觉得。不过我讲了也不算自夸,因为我根本没出半点力。” “怎么会呢?” “有个人替我准备这些展品。设计版面、撰写说明文字,决定哪些该展出、哪些不该。你养过参展的狗吗,杰奇?” 狗?狗跟这个怎么会扯上关系? “没有。”他说。 “唔,我也没养过,不过我有个表亲在西敏育犬协会狗展拿过奖,有一整墙象征头奖的蓝丝带。他有个人告诉他该买什么狗,还有个女人帮狗打扮,让狗在参展时达到最佳状态,另外还有个牵狗人负责牵着狗在展览台上兜圈子亮相,确保裁判会留下好印象。我那位表亲所参与的部分,大概就是每个月写几张支票,这点他做得相当不错。而他得到的回报,就是一堆蓝丝带和奖杯,他得意得要命,搞得你简直以为他是那个教小狗撒尿时要抬起一脚的人。” “我以为那是天生就会的。” “这是常识,不是吗?总之,我做的事情大概就跟我那位表亲差不多,只不过把狗换成了邮票。我写支票,把蓝丝带拿回家。真不明白我干嘛费那个劲儿。” “那是对集邮这个嗜好的贡献。” “你这么认为?我觉得那是贡献给我的自我意识,没别的了。我的杯子空了,杰奇,可是我的喉咙还好干。你那杯都没怎么喝。” “你继续喝吧,”凯勒说,“现在太早了,我顶多只能喝一杯。” 宾汉姆逮住侍者的视线,示意要再来一轮酒。“这样比较简单,”他告诉凯勒,“如果你不想喝,就放在桌上无所谓。你知道我现在开始怎样吗?我开始觉得放松了。” “唔,喝酒会让人放松的。” “集邮才会让人放松,”宾汉姆说,“集邮会带领你脱离原来的地方,去到一个平静的美好所在。但最近却行不通了。” “你对集邮失去兴趣了?” “不是,但却很难让我甩掉心里那些烦人的事情。”他沉默下来,看着侍者端上酒,然后拿起他的杯子,望着里头。“我一直不能放松,”他说,“直到今天早晨上了飞机。我的航程比你短,搭西北航空从底特律直飞过来,飞机开始滑行时,我的心情就开始轻松了。”他喝了一口刚送来的酒。“而且这玩意儿也有帮助。如果你最多只能喝一杯,唔,那我的极限就会是两杯了,因为我不想喝醉酒。我只是想达到一个状态,让我觉得一切都会没事。”他努力挤出微笑。“因为,”他说,“其实不是没事。” 别告诉我,凯勒心想。拜托只谈邮票就好,行吗?告诉我关于邮戳的种种重大问题就好了。 然后,天可怜见,宾汉姆果然照办了。 凯勒叫了客房服务的食物。 身在一个餐馆众多的城市里,这么做实在太荒谬了。他只要朝任何方向走一个街区,就能找到一家绝对比饭店厨房所能提供的食物更好、价格更便宜,也更有趣的餐厅。但出于某些原因,他不想离开房间,而等到侍者推着餐车进来,把各盘菜的金属盖子掀开之后,他明白原因是什么了。他害怕又碰到谢尔顿·宾汉姆。 好傻。 不过,等到吃完之后,他还是待在房里,看电视看到该睡觉为止。 “嗯,早安,”桃儿说,“只不过这里是下午。拍卖会几点开始?” “将近一个小时之前就开始了,”他说,“不过今天全都是美国,没有我感兴趣的。” “你指的是‘美丽的美国’那个美国吗?美国哪里惹到你了,凯勒?” “我收集的是世界各国。” “哦?那美国是什么?位于另一个星球吗?” “不是,但……” “我还以为你很爱国哩,凯勒。你还去舀菜给世贸中心那些救援人员。结果你现在竟然连收集自己国家的邮票都不肯?” “我可以解释,”他说,“不过我不想,而且我觉得你也不想听。” “唔,这点我倒是没有异议。你是不是,呃,确定我们的朋友上路旅行了?” “喔,他在这里,没问题。” “不晓得为什么,听起来不太对劲耶。” “我们昨天下午一起喝了酒。”他说,把发生的事情简短告诉了她。 “不妙哦。”她说。 “我知道。” “那你有办法去做你该做的事情吗?” “我想可以吧。一方面来说,这样反而比较容易。” “因为他不会疑心他新认识的知己朋友。” “大概就是这类的吧。” “可是另一方面,”她说,“这样也会更困难。” “还记得那回你说我反社会吗?” “怎么忘得掉?我还记得你当时有多心烦呢。” “有些时候,”他说,“当个反社会分子会让事情简单得多。” “你该做的,”她说,“就是冥思默想。” “冥思默想?” “进入一个静止而和平的状态,”她说,“尝试去接触你内心的那个反社会灵魂。” 他看展览时,心里思索着这件事。这回展出的藏品比一般要有趣,尽管整体水平的确很高,但他不认为原因是这个。他是因为前一天和宾汉姆的谈话,于是对展品有了完全不同的看法。 那些展品没有列出藏家姓名,想必是为了避免裁判有先入为主的偏见,但凯勒很确定那些担任裁判的大人物都认得出大部分作品是谁送来参展的。有几件展品连他都能讲出参展人姓名,因为之前他看见过那些邮品,而当然,他毫无困难就找到了宾汉姆的参赛作品。三个展框内展示着三个德属太平洋岛屿殖民地的邮品——马绍尔群岛、马里亚纳群岛以及加罗林群岛。有各种全新或使用过的邮票,包括各种小分类,还有信封——集邮人士称之为“实寄封”——以及四方连、六方连,还有其他丰富的邮品,全都排列得精致美观,说明文字也写得非常专业。你看得出筹备展品专业人士的出色成绩,但也看得出收藏家的手笔,一开始就是因为谢尔顿·宾汉姆一路关注这些邮品,花钱去买,展品才能成形的。 他自己想做这样的事情吗?他考虑过后,决定不要。这是他个人的嗜好,他希望继续保持这样下去。 但他有可能把兴趣扩展到马提尼克的实寄封和连票,他心想。那些东西看起来很不错,即使其他人不会多看一眼。 而且以后其他人也不会有机会看到了。他不是艺术家,做版面设计、写说明文字这类事情,实在不是他所擅长的。就像宾汉姆一样,如果要参展,他就得雇个人。 不,谢了。他养过狗,还雇过一个年轻女子在他出差时来帮忙遛狗,然后不知不觉间,他就有了个同居女友。接下来他所知道的,就是她不见了,带着那只狗完全走出了他的生命。 你不必带着邮票藏品出去遛。你必须喂养它们——它们会吃钱,而且胃口永远无法饱足——不过两餐之间没有固定间隔,可以爱拖多久就拖多久。而且如果你得出远门,你只消把门锁上,集邮册就会乖乖待在书架上,不会抱怨。 他在展览厅内又逛了一圈,欣赏着眼前的展品,衡量各级之间不同的优点。非常不错,他判定,但这就像是他对狗和女朋友的感觉。他喜欢看着他们,但他不会想要拥有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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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觉得会在这里找到你。” 一只手出现在凯勒面前那张桌子上,抓住桌沿,摊位上方的灯光照在那颗高中毕业戒上的蓝石头,闪闪发光。 凯勒在邮品商的摊位厅内,正在仔细翻找几个装满实寄封的鞋盒,却没找到让他有任何理由买的。不过很有趣,因为他从没留意过实寄封,这回看下来,他就比较能掌握自己对实寄封的感觉了。 “我正在看实寄封。”他告诉宾汉姆。 “马提尼克的?” “全世界的,就是没看到马提尼克的。我是想看看我对实寄封的感觉。” “那是个潘多拉的盒子啊,”宾汉姆说,“每一个实寄封都是独一无二的,所以你永远不晓得什么时候别再买了。或者什么样才是好价钱。最后你什么都买,即使你不确定你想要;而且要是你放弃了某一件,最后你就会想上好几年,但愿自己当初没有错过机会。” “或许我不该开始。” 宾汉姆望着他,然后摇摇头。“依我猜呢,”他说,“你抗拒不了的。不过你就请便吧,尽量能忍多久就忍多久。在此同时,你说我们一起去吃中饭怎么样?” 那是一顿漫长而悠闲的午餐,餐厅里满是红色皮革和手磨得发亮的木头和擦得亮晶晶的黄铜。顾客大部分是男的,全都穿西装打领带,偶尔会有趁周五便服日穿着蓝夹克的人。凯勒猜想,大部分是律师和证券交易员,餐前一杯马丁尼,饭后一杯白兰地,中间则来上一客大块顶级牛排和新鲜的海产。 “我请客,”他们各自点了杯酒后,宾汉姆宣布,对于凯勒坚持要各付各的,他挥手打发掉了,“如果你想付钱的话,等晚餐再抢账单吧。但这一顿我请。你从没来过这里吗,杰奇?唔,除了达拉斯一家餐馆之外,这里是我吃过牛排最好的地方。” 凯勒本来不确定自己想这么早就吃牛排,但才咬了一口,他就被征服了。用餐时的交谈不多——食物吸引了他们全部的注意力——偶尔聊两句,也都是跟邮票有关的话题。 餐后的咖啡完全满足预期——浓厚、香醇,煮得恰到好处——宾汉姆点了杯陈年阿玛邑白兰地佐咖啡,凯勒也加入。他不是那么迷白兰地,通常喝了只会觉得胃灼热,但他还是点了。 管他去死,他心想,管他去死。 然后他发现自己正在想,这一切有可能搞错了。说不定某个在底特律的人给错了剪报照片。说不定其实不是谢尔顿·宾汉姆,而是另一个得罪勒恩·霍瓦什的底特律居民。因为,真的,怎么会有人想杀了眼前这位如此讨人喜欢的绅士呢? 但的确就是如此。 “……很高兴我们能碰到,”宾汉姆正在说,“只不过我要跟你坦白。我一直在找你。” “哦?” “我不想一个人吃午餐。老实告诉你吧,我不想孤伶伶一个人。” “你一定认识很多藏家啊。” “点头之交而已,”宾汉姆说,“其他参展人,因为竞争的关系,会跟你保持距离。至于其他专门收日耳曼诸邦的藏家,唔,我们不可能太亲近,因为我们会抢同类的邮品。而且坦白说吧,我的个性其实不容易跟人亲近。我是那种不太亲切的人。” “你可真把我吓倒了,老谢。” “是啊,杰奇,我们好像一见如故呢。”他嘬唇吹了个无声的口哨,“星期一早上我要飞回底特律。我可一点都不期待。” “今天才星期五而已。” “星期一很快就要到了。明天有拍卖会,至少有我感兴趣的那部分会拍,然后星期天也会有我想竞标的东西。” “我也是。” “所以就会占去一点时间了,而且也会让我有点事情可以想。接着就是邮展的评审,或许我会赢个什么奖,或许不会。但不管发生什么,星期一我就得回家了。” “可是你不想回家?” “我在那边的生活很不如意。” “哦?” 宾汉姆垂下双眼。“在底特律,”他说,“我走到哪里都有保镖跟着,但就算有他们保护,我还是很少离开房子。我有个安全室——你知道那是什么吧?” “有点像是存了食物和饮水的地窖?” “加上空调,”宾汉姆说,“还有沙发,所以如果哪个有钱人家里碰上了入门打劫,就可以躲进那儿。我差不多就等于住在安全室里,杰奇。几个月前,我把我的邮票收藏都搬进去了。” “你怕有人会偷你的邮票?” “见鬼才跟邮票有关,”宾汉姆说,“邮票是我的一大兴趣,但我才不是那种把邮票看得比命还重要的傻瓜。我的命就是我的命,这才是我怕的。底特律那边有人希望我死,杰奇,而且早晚他们会称心如意的。” “你不能做些什么吗?” “我有个安全室,又有一批保镖。我能做的也就是这些了。但如果有人真的想杀你,你怎么有办法阻止?他们可以买下你对街的房子,挖地道通到我的地下室,布置炸药,把整个安全室连带我这个人都给炸翻天。” “你真认为——” “我真正认为的是,”他说,“他们可以找个更简单也更有效率的办法,而且他们早晚会想出来的。不,我没办法多做什么了,杰奇。我真希望可以。” “我不是指防范,”他说,“我是指让他们改变心意,让他们打消念头。” “一点机会都没有,”宾汉姆拿起他那杯白兰地,没喝就又放下,然后改啜了一口咖啡,“我做了一些让某些人绝对不会原谅的事情。我无法用钱换得他们的原谅,也没有其他的办法能解决。他们绝对不会放过我的。” “你好像很镇定。” “这就像得了绝症,”宾汉姆说,这回他喝了白兰地,“一旦你接受了,那么你就会学着过一天算一天。而且接下来几天,我得到豁免了。我在这里很安全。” 那天晚上,他们在一家泰国餐厅吃晚餐,大部分座位是空的,墙上有竹框的版画,还有很多纸灯笼。食物很辣,他们吃了一大堆,然后配墨西哥啤酒解辣。一开始他们聊邮票,这几乎成了惯例,然后话题转移。 “我不会问你是怎么发生的,”凯勒说,“可是我得说,你似乎不像那种会得罪别人的人。” “以你的观点来看,杰奇,我只是个邮票收藏家。这就是嗜好的一大优点。你可以当个大好人。但我在底特律的生活有点不太一样。” “想必如此。” “你和我对彼此的了解,只是对方在收藏哪类邮票。你根本不晓得我会不会是个斧头杀手,或是孪童癖强暴犯。我不是,如果是还比较安全点,但重点在于有可能。而你呢,唔,不晓得。不是暴力型的,你太温和了,不过你有可能去设股票骗局,或者搞诈欺,诸如此类的。” “是吗?” “这个嘛,不,我其实不认为你会,但这样你就明白我的意思了。在集邮的世界里,我们就只是两个单纯的收藏家,如此而已,无论真实生活里我们是什么样的人。” 凯勒点点头,然后问了一个盘踞他心头大半个下午的问题。“你带了保镖来吗?我想这种事情我也看不出来,但是——” “我在这里不需要他们,杰奇。他们都在底特律,守卫着一栋空房子。” “我还以为你会带一两个来,以防万一。” 宾汉姆摇摇头,“没有他们我还比较安全。你知道,没人晓得我在这里。” “哦?” “老实告诉你吧,我有个朋友可以动用他们公司的豪华喷气专机。我是搭顺风机来这里的,而且星期一也会照这个方法回去。我那些保镖们还以为我一直待在安全室里呢。” “你不信任他们?” “只能信任到某个程度,不过他们既然不知道,就没法说出去了,不是吗?我用假名在饭店登记,所以应该不会引发任何警铃和哨音。如果我的参展品得到首奖,即使他们把我的照片登在《林氏邮票新闻》的头版,好吧,反正我不认为底特律的那些小子会是订户。就算他们订了,他们也讨不到任何便宜,因为报道出来的时候,我早已经回家了。” 所以没有保镖要担心了。凯勒之前一直在留意,也没有看到什么可疑的人,但他决定还是问一下。小心点总是没错。 要决定他对谢尔顿·宾汉姆的看法,实在很困难。 因为他的想法一直在摇摆。一方面,这个人很像是个朋友了,凯勒也对他有种温暖的感觉。但同时,宾汉姆却也是桩非做不可的活儿、非解决不可的问题,惹得凯勒不禁要恨起他来。他知道,做他这一行的,有人会设法对他们的目标生出真正的恨意,好让自己动手起来更没有挣扎。凯勒从不觉得有必要这么做,但现在他开始明白为什么其他人要这样了。 星期天上午,他带着拍卖图录、号码牌,还有他的笔,坐在拍卖厅后半靠中央走道旁,等待着他的拍品轮到。他试着把注意力集中在拍卖会上,也控制得相当不错,但偶尔他就不自觉开始胡思乱想起来。 你有可能去设股票骗局,宾汉姆说过,或者搞诈欺。他想着骗子,想着他们的被害人在财务上所遭受的损失,往往不如背叛本身那么伤人。我还以为你是朋友,他们会说,没想到你却背叛我。 正如他将会背叛宾汉姆。 “接下来要进行新不列颠岛的邮品,”主拍人说,“编号402。我们从六十元起拍,有加到六十五元吗?六十五元有了,有加到七十元的吗?后排那位加到七十元,还有加到七十五元的吗?七十五元一次,七十五元两次,由牌号214号的这位先生得标。” 同一位买家标下了所有的新不列颠岛邮品,凯勒不必回头就知道是谁。新不列颠岛,他知道,那是俾斯麦群岛中的一个岛屿,德国人在1700年发现这里,命名为新波美拉尼亚,且划归德属新几内亚的一部分。战争期间主权易手,英国人将岛名改为新不列颠,且将此名应用于该区域所有占领地区,因而将一些德国殖民邮票加盖改值。 凯勒有一些新不列颠岛的邮票,但没那么多。他本来可能会出价竞标这场拍卖会中的一两张,但他不想跟他的新朋友作对。他可以计划杀了他,但他无法在邮品拍卖会上和他竞争。 但这其实不算背叛,对吧?他心想,如果在霍瓦什给订金之前,他和宾汉姆就是朋友,那一切就不同了。他会拒绝掉这笔生意,甚至找个方法警告他的朋友。 但事情不是如此。杀人订金先出现,而如果凯勒不是先接受了这个杀人任务,他就永远不会有机会结识宾汉姆。 然而,整件事还是有点…… 如果你是个反社会分子,那就会容易得多。真可惜没有这种学校,让他去拿个学位,成为领有执照的反社会人士。保证完成任务。 “第721号拍品。我们从二十元起拍,有二十二元的吗?走道那位出到二十二元,有加到二十四元的吗?二十四元没有再加的吗?二十四元一次,二十四元两次,二十四元卖给牌号304号的那位先生。” 凯勒放下号码牌,把图录上的拍品号码圈起来,记下价格,然后抬头看看接下来要拍什么。 当天晚上,他们又回到那家牛排屋。“星期六好安静,”宾汉姆观察道,“生意人不是在家陪老婆,就是跟女朋友上床去了。这里有时候也会很吵,不过今天晚上几乎就只有我们两个了。你今天下午收获还好吧?我看好像有几次落锤都是让你标到的。” “我捡到了几个便宜,”凯勒说,“我真正感兴趣的,要等明天才会拍到。” “我今天买了不少,明天应该也会买很多。不过有时候,我真不明白自己还费这个事干嘛。” “这个嘛,集邮就像鲨鱼。”凯勒说。 “啊?” “鲨鱼得一直往前游,”他解释,“不然就会死掉。至少我听说是这样。” “听起来的确就像那种会到处流传的说法。” “唔,不管鲨鱼的事情是真是假,这说法完全可以套用在集邮上头。如果你不持续增加藏品,那么拥有这批收藏的乐趣也就不多了。” “一点也没错,”宾汉姆说,“我一直对德国感兴趣,不过一开始集邮时,我是收藏梵蒂冈邮票。别问我为什么。我不是天主教徒,不过话说回去我也不是德裔的。我没花多久就收藏得很完整,各式各样全套都有,放在一本集邮册里,我再也没回去看过。我也没卖掉,不过既然我已经得到过其中种种乐趣,也许我应该卖掉。像鲨鱼,嗯?我从没这么想过,不过我喜欢,因为我可以想象一批收藏品往前游,沿途碰到什么全都给吞掉。” 过了一会儿他说:“你成家了吧,杰奇?没有?唔,我有几个远房表亲,不过全都好多年没联络了。根据我的遗嘱,我把一切都留给维恩州立大学。” “你念过那所学校?” “没有,不过它们几年前给了我一个荣誉博士学位。你可以喊我宾汉姆博士,不过千万别。他们给我那个学位其实没希望我回报,他们可能也不缺钱。天晓得他们会把那些邮票怎么样。” “你可以要求他们保留那些收藏并展出啊。” “为了什么?让他们拍卖掉吧,这样其他收藏家就可以多少分到一点儿,从中得到一些乐趣。” “唔,”凯勒说,“反正还早,不会太快发生的。” 宾汉姆只是望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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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想着自然死因。”次日他告诉桃儿。 “有何不可?那是你的第二专业,凯勒。你大概是我认识的人里面,最自然的致死原因了。” “氰化物向来就不错,”他说,“我想要弄到不会太难。看上去会像是心脏病发。” “而且也跟心脏病一样管用。” “可是会被发现,”他说,“只要去查的话,全面毒物检测就能查得出来。而且他们会查的。当地的警方可能不晓得他是谁,但他们早晚会发现,等到他的身份从底特律那边传来,他们就会下令做彻底的验尸,然后就会查到了。换了其他我能想得到的毒药,也都查得到。” “要是他们查得出那些毒药,他们就会去找你。” “不管他发生了什么事,”他说,“他们都会找我的。这几天我们走到哪里都在一起。我很确定昨天的晚餐我是付现金,但也可能是用信用卡,因为用哪个有什么差别?” “你想回家吗,凯勒?” “我考虑过。” “我们可以把钱退回去。你花了一笔机票钱,不过你本来就要去的,不是吗?所以我们就取消,让其他人去想出该怎么杀掉那个混账东西吧。” “他人其实很好。” “哦,太棒了。正是我想听的。” “我指的是在这里。他在底特律可能就没那么好了。” “所以你想跟着他回底特律,在那里杀了他吗?旁边还有那一堆保镖?” “我看不要吧。” “唔,很高兴听你这么说。你怎么想,凯勒?我是不是该打个电话,然后让你自己吸收那笔机票钱?” “不光是机票钱而已。” “应该还有旅馆吧,我想。不过机票钱和旅馆钱你本来都要花的,不是吗?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早就订了机票和旅馆。” “除了旅馆之外。” “还有什么?两顿饭?我不懂有什么……啊,我明白了,凯勒。邮票。可是你本来不就是要去买邮票的吗?” “买到某种程度。”他说。 “然后你买超过了那个程度,对不对?因为你想到底特律来的那笔钱,钱到你手里,就像会咬你似的,你就是留不住。” “我没有失控,”他向她保证,“我花的差不多就是原先打算要花的。刚好有这么一笔钱要进来,所以我想拿出其中一部分的话,我也还花得起。但如果我必须退还……” “所以把钱退还是违反自然道理的。一旦我手里拿到了,那就变成我的钱了。还回去就像是花掉似的,可是又没买到任何东西。”她叹了口气,“但另一方面,只要他出了什么事,就会有带着警徽的人来找你谈了。但你的职业生涯会这么成功,就是因为你很会安排,从来不必跟任何有警徽的人谈。” “总该有个办法的。” “那家伙几岁了,凯勒?六十?六十五?” “六十七。” “那更好。或许你会交上好运。他已经那把年纪了,又面临很大的压力和紧张。或许自然之手会帮你一把,这也不是头一回了。” “他好像很健康,桃儿。” “从来不生病,然后‘砰’!老心脏停工了,接下来你知道的,就是他的身体逐渐变冷。谁说这种事不可能发生呢。” “那也得发生在接下来二十四个小时之内。” “这样就不太可能了,对不对?那假装他赢了哪个蓝丝带呢?或许兴奋会造成他心脏病发。” “他家里有一整墙蓝丝带了。我不认为他会那么兴奋。” “好吧,那说不定他拿不到奖,就会失望得自杀……凯勒?你跑去哪儿了?” “我还在,”他说,“不过我最好回拍卖厅了。有几件我想标的拍品快轮到了。” 他最后一个出价竞标的拍品,是圣皮埃尔岛与密克罗岛邮票,那是两个靠近纽芬兰海岸的法属岛屿。凯勒和一个坚定的电话买家展开激烈竞争,价格一路飙高到超出他的计划,但是没关系。他有钱付,也不打算把钱退还。 事后他回到房间,拿起电话,然后又改变心意,下楼去用大厅里的电话。 “我是杰奇。”他说,觉得那个名字听起来很陌生。但显然宾汉姆听了觉得还好,他说他才刚冲完澡,是不是他忘了时间?他还以为要过一个半小时他们才会碰面。 “不,有别的事情,”他说,“你现在一个人吗?我可以过去你房间吗?” “我向来都是一个人的。没问题,给我五分钟穿衣服,然后你就上来吧。” 宾汉姆告诉他房间号码,七八分钟后,凯勒敲了617号房的房门。这样也不错,他判定。1217号房当然更好,但也只能将就617号房了。 里头无疑是够宽敞了。凯勒在三层楼下的房间颇舒适,只不过有点小。但宾汉姆的是套房。“这么大的空间,我根本用不了,”他告诉凯勒,“不过你花的钱比别人多一点,得到的待遇就比别人好一点。而且如果我在这个房间放屁,就可以走到另一个房间去,等臭气散了再回来。你要喝杯酒吗?” 他不想,但他说好。因为这样宾汉姆自己就会来一杯——虽然他的呼吸中已经有一股上好威士忌的味道了。 宾汉姆倒了洒,然后他们碰杯,凯勒只是沾沾唇,但宾汉姆喝了一大口。“你上来正好,”他说,“我有个东西要给你,本来要晚餐时带去的,不过谁晓得我会不会忘记呢?我现在就给你,你可以先拿回房间,我们再一起出去吃饭。” 一个透明塑料袋里装着一个实寄封,正面盖着1891年马提尼克首府法兰西堡的邮戳,背面则是在巴黎的落地戳,还有几处改值戳印加盖在这个小岛殖民地的第一批邮票上。 “真是太好了,”凯勒说,“我该给你多少钱?” “送你的。” “啊,拜托,”他说,“我得付钱才成。” “不行。你不能买,杰奇。这是非卖品,是个礼物。” “可是……” “长期来说,这会花掉你很多钱,”宾汉姆告诉他,然后暂停一下去补满他的酒杯,“往后你会买很多实寄封。可是你总得喂养鲨鱼,不是吗?” “好吧,我很高兴拥有这个实寄封。真希望我也能送你个什么回报。或许我会有这个机会。” “哦?” “这也是我上来这里的原因,”凯勒说,“你真的认为你会被杀掉,是吗?” “早晚的事情。若是某个有钱又有权势的人决心要杀你,那你的机会就不大了。” “老谢,我想我知道一个脱身的办法。” “我不认为有办法脱身。不过听你讲完也无妨。” “唔,”凯勒说,“你知道,前几天你提到人们往往对彼此了解有限。你还说你只知道我有可能去设股票骗局,或者搞诈欺。” “我没有骂人的意思。” “我知道,但其实有点被你蒙到了。我不是搞这两样,但我也不是一辈子都规矩守法的人。” “你知道,我本来就感觉你是那种圈子的人,杰奇。” “我能有钱集邮,”他说,“都要靠保险诈欺之赐。” “报案说你的邮票被偷了吗?我不认为……” “只要关于邮票的事情,我向来都是绝对诚实的。” “我也是。玩嗜好就该是这样。” “我指的是人寿保险诈欺。过去这些年,我两次假造自己的死亡。所以我知道一点其中窍门。老谢,你家乡有人想杀掉你,你不能收买他也不能吓跑他。而且只要你活着,他就不会放弃。但如果他不认为你还活着……” 宾汉姆有一肚子问题。他要去哪里弄来一具尸体?DNA怎么办?牙齿的法医鉴证呢? “你再来一杯吧,”凯勒建议,“然后我把心里的想法解释给你听。” “有可能行得通噢,”宾汉姆说,“猜猜怎么着?这比死还要可怕。我差不多已经接受这个想法了,但是这个……” “我懂你的意思。” “而且同时又刺激得要命。因为那是个全新的人生,一切几乎从零开始。维恩州立大学会得到我的邮票和其他我所拥有的一切。我本来就有点钱藏在几个秘密账户里,我可以拿得到,所以我永远不必担心下一顿饭没着落。但我要住在哪里?又该怎么避免碰到认得我的人?”他举起手顺了顺头发,“我想我可以染发,或者剪很短。或者干脆剃光头,不过这么一来,就开始会有人好奇你有头发是什么样子了。” “有很多诀窍,”凯勒说,猜想一定是如此,“我可以帮你想。” “而且你可以弄具尸体来蒙混成我的。杰奇,我可不打算问你怎么弄来的。” “不会有人被杀掉。”他向宾汉姆保证,然后语焉不详地提到了几个合作的葬仪社。即使在他讲的时候,他自己都觉得整个可能性听起来很可疑,但他很高兴宾汉姆喝了威士忌,增加了故事的可信度。 “接下来是几个关键点,”他说,“首先,事情必须在这里发生,在旧金山。这里没人认识你,而且警方会有各种理由赶紧将案子结掉,把尸体运回底特律。那里不会有人费事还去验尸的,因为旧金山那边已经验过尸了啊。” “有道理。” “第一个,”他说,“就是你那只戒指,很特别。” “我的高中毕业戒。我连能不能拔下来都不晓得。我去弄点肥皂试试看。” 他从浴室回来,戒指拿在手上。“来,”他说,交给了凯勒,“第二个呢?” “你的自杀留言。得找一张坎伯福饭店的信纸来。” “就在那个抽屉柜里。” “可以麻烦你去拿吗?最好上头都是你的指纹,没有其他人的。” “你想得真周到。那我该写什么呢?” 凯勒皱起眉头思索。“我想想,”他说,“敬启者。我想我是挑了容易的出路,但我别无选择。”他继续,然后宾汉姆说他想到了,就让他按照自己的惯用措辞怎么样?凯勒说这样是最好的了。 他写满了一整张饭店的信纸,这才写完。“‘我建议我在维恩州立大学的继承人卖掉所有的邮票收藏,’”他念出声来,“‘并建议交给旧金山的哈勒戴暨欧肯拍卖公司负责。’你知道,我这个周末花了将近五万元。如果我知道自己只能拥有这些邮票几小时,那我大概就不会费事去竞标了。” “你可以把那些邮票带走。” “你这么觉得?不,留下来会比较可信。而且反正我展开新生活之后,也不会再收集日耳曼诸邦的邮票,或任何地方的邮票了。我的字迹有点颤抖。” “这个嘛,你打算要自杀了。写字时手有点不稳也是正常的。” “我想那些苏格兰威士忌可能也造成一些影响。我来签了名吧,签名看起来还行,对不对?” “看起来很好。” “那么,接下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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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漂亮,”桃儿说。“让他写下自杀遗言,还骗他脱下了戒指,然后帮他跳出窗子。我知道有些跳河自杀的人会把衣服全都折好留在河滩上,但脱光衣服跳楼的人会很多吗?” “偶尔会有的,”他说,“但是去剥掉一个人的衣服,再把他推出窗外,这种事就从没发生过了。” “直到现在才有。” “唔。” “可是你刚刚说,你上楼时他已经穿上衣服了。所以你还得脱掉他的衣服。” “我打电话上去时,”他回忆,“他说他才刚冲完澡。我应该告诉他穿上浴袍就行了。” “我想你做的已经够多了,凯勒。你是怎么让他失去意识的?” “朝他颈背敲下去。” “这一招向来很受欢迎。” “一开始我还以为我把他给敲死了。我想敲得重些总比不够重要好。因为我不希望他晓得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 “不过敲那一记没让他送命。” “对,他被推出窗子前还活着。” “不过也活不了多久了。六楼?” “六楼没错。” “底下没有伞篷或悬挑阳台之类的,好挡住他的下坠。” “直接掉到地面上了。” “那警察呢?你还继续待在旧金山,让他们去找你问话吗?” “我自己去找他们了。” “耶稣啊,这可真是破天荒头一遭了。” “我一听说宾汉姆死了,就立刻去找警方。我告诉他们,我周末花了些时间跟他在一起,我猜想他的医生刚告诉他坏消息,因为他说了一些比方他干嘛要买这些邮票呢,既然他又无法指望能拥有很久。另外他还暗示要自杀,谈到要抬头挺胸面对他的死亡,才不要等着死神从后头抓住他。” “这些话受欢迎吗?” “这个嘛,和我谈的那个警探把一切记了下来,但好像只是为了要更确定他已经判定的结论。桃儿,整个案子看起来非常清楚明白。” “是啊,窗子开着,”她说,“门是关上的。” “是没错。他亲笔写下了很清楚的自杀留言,签了名写了日期,他的手表和高中毕业戒就压在字条上头。旁边还放着他那个周末买的邮票,外加一个装满钞票的皮夹。” “这样大概够你唬过所有人了,”她承认,“除了勒恩·霍瓦什,他认为你是自从Google出现以来最棒的事情。他说他等不及再有人得罪他,这样他就可以再找你服务了。” “他真这么说?” “当然没有啦。不过他很高兴,而且把钱寄来以资证明。我得说,他不是唯一对你留下好印象的人,凯勒。你还让他写了自杀留言,太厉害了。” “是你给我灵感的。” “怎么讲?” “你说也许他会因为没拿到蓝丝带而失望自杀。” “我这样说过?我自己都不记得了,但我相信你的话。他真没拿到蓝丝带吗?” “不,他赢了首奖。” “不过他发现了其他令他失望的事情吧。原来我讲那些无聊话,就给了你灵感?” “外加宾汉姆自己讲过的无聊话。他说我有可能去设股票骗局,或者搞诈欺。然后我发现感觉下我就像个骗子,假装跟他交朋友,同时却准备要做掉他。于是我想到,好吧,一个骗子会怎么做?”他皱起眉,“真有趣,操纵一堆事情,让一切顺利进行,但我不想当个全职骗子。我真的很喜欢他,你知道。” “但这一点并不会阻止你。” “唔,没错。如果我不干掉他,接下来会怎样?霍瓦什照样会排除万难找个方法,在底特律完成任务。就像宾汉姆自己讲过的,比方挖个地道通到宾汉姆家,然后把他给炸烂。或者派一队雇佣兵去打垮那些保镖。宾汉姆知道一切都没戏了,他不想回底特律。” “所以你就处理了一下,让他不必回去了。” “唔。”他说。 “我这边有一叠钞票要给你。霍瓦什动作很快,联邦快递也很快。我本来想叫你再去买点邮票的,不过你已经买了。”她指了指一个信封。“所以这个你就可以放到退休基金里去了。” 他瞥了无声的电视机一眼,上头有两名男子正在无声地激烈辩论,屏幕下方有一道跑马灯,股票代号和价格缓缓爬行着。“我们状况怎么样了?” “在股市吗?有好日子也有坏日子,不过最近的好日子比坏日子多。” “你那份打算怎么处理?” “我可能就还是继续玩股票,”她说,“看能不能让钱再变多一点。” 他把那个信封推过桌面。“那也帮我玩吧,”他说,“否则我会花掉。” “你确定就好。我正在考虑,应该要分散风险,投资一些海外公司。印度和韩国现在景气正旺。” “随你吧。” 她一手放在那个信封上,拉近自己。然后说:“凯勒?他在拍卖会上买的那些邮票,你就留在桌上,跟那张自杀遗书放一起。你难道不动心吗?” “不,一点儿也不会。” “因为那是你的嗜好。” “没错。” “我想我懂了,”她说,“他给了你一个信封,不过你不是说信封。” “实寄封。” “就这个没错。是马提尼克的,对吧?花了他多少钱?” “应该是值八千到一万之间。我不晓得他是不是花这么多钱买的。” “你收下了。” “唔,当然了。那是礼物啊。” “我懂了。” “而且让我能记得他。” “我想是吧,”她说,“可是通常你不是会想办法尽快把他们给彻底忘掉?你不是会做那种心理练习,把他们的影像变成黑白,然后化成灰色?让他们变得越来越小,最后完全消失?” “通常是这样。” “啊,你还好吧,凯勒?” “应该是吧。” 第八章 凯勒的遗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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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勒弯过转角,看到桃儿站在前门廊上。老式的门廊长椅两侧有一对白色的花盆从天花板上悬吊下来,里面都栽着吊兰,她正在往盆里浇水。她转向他的方向,眼睛瞪大了,但还是花了一会儿先帮植物浇完水。 “这一盆,”她说,“长得比另一盆快。看到没?长出了比较多分株,很快就会垂地了。不晓得是不是应该修剪,让两盆保持一样的长度。” “为什么?” “为了对称啊,”她说,“只不过我不确定这对植物是好事。你怎么回事,从火车站走过来吗?” “今天天气很好嘛。” “那意思是没错啰。只不过你怎么这么快就到了?我不到一个小时前才在你的录音机里留话,等你听到了,再去大中央车站赶火车……”她皱起眉头,“这样说不通。你怎么弄的,打电话回去听留言吗?” “我出门吃早餐,”他说,“看了报纸,做完了字谜,然后本来要打电话给你的,但我想就碰碰运气,直接过来了。我没想到要打回去听留言。” “你主动跑来的。有一张邮票你想买,所以你想从我们的投资户头里面抽点钱出来?” 他摇摇头。 “你感应到我想联络你,所以跑来了。不是?好吧,我猜不出来了,凯勒。进来告诉我答案吧。” 坐在厨房餐桌前,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起来的纸。打开之前先说:“这阵子我一直都在想,除了那个不晓得什么投资户头里有我一份之外,我大部分的资金全都投到邮票里去了。有十本集邮册,外加一小盒零星的邮品。” “在你的公寓里。” “没错。现在我想告诉你该怎么处理。万一我出了什么事,你就赶到我公寓去。我给你的那把钥匙还在,对吧?” “大概吧。” “如果你不确定放在哪里……” “我知道放在哪里啦,凯勒,就挂在后门旁边的钩子上。你要不要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要做的,”他说,“就是到我的公寓,开了门进去。你大概会想找个帮手,因为那些集邮册很重,而且很多本。你就把集邮册都搬走,带回这里来。” “然后我想我得宰掉那个帮手,把他埋在后院里,因为人死了就不会说出去了。” “这事情我是认真的,桃儿。” “我看得出来,但愿我知道为什么。” “我在想那个家伙,谢尔顿·宾汉姆。” “那个从窗户跳楼的。” “他都安排好了。他的邮票收藏会由维恩州立大学继承,他们会卖掉。唔,那我的收藏品会怎么样?就光是放在那里,直到有人去清理我的公寓,然后天晓得会变成什么样。” “所以你希望我帮你展出或什么的吗?要我再增加一些邮票进去?” “你干嘛要继续集邮?你可以卖掉,拿钱随你想做什么都行。” “可是……” “我根本没有其他人可以继承,”他说,“而且我也没有别的东西可以继承的,除了那个投资户头。那个就归你了,对不对?” “正式来讲的话,”她说,“我们彼此拥有对方的生存者取得权,只要其中一个死了,名下的财产就归活着的那个享有。所以没错,你在那个户头的钱会归我。凯勒,我们谈这些到底是为了什么啊?” “为了求心安。” “你提这些之前,我的心本来安得很,”她说,“现在倒是不安了,所以我得说,我认为整件事产生了反效果。” “你就先让我讲完吧。”他打开那张纸。“三个邮票商,”他说,“你呢,你就打电话,三个都打,给他们机会检阅这批藏品,让他们提出收购价格。我已经写下了这批藏品的说明。安排他们不同的时间看,因为他们得花一些时间才能看完、估出一个数字。”他继续解释如何跟邮票商谈判,大概可以期待什么样的数字。碰到那种很昂贵的,邮票商的赚头不多;但若是一般的普通邮票,卖出的价格大概只有你当初买来的几分之一。整体而言,他猜想自己的收藏大概会是目录价格的四分之一到三分之一,不过很难说。 “如果你把邮票当成投资,”他说,“那你最好把钱放在股市,或者甚至存到银行去。但如果你把它当成一种嗜好,一种闲暇时间的消遣,唔,那你投入的钱至少还能拿回一部分,换了蝇钓就不成了。” “另一方面呢,”她说,“如果是蝇钓,你钓到的鱼还能吃啊。除非你是那种钓到又放生的人。凯勒?为什么你要提起这些?拜托别跟我说是因为谢尔顿·宾汉姆。” “唔,我有可能会出事啊。” “凯勒,你是感觉到有什么不对吗?不祥的预感?” “不尽然。” “不尽然。这算对还是不对?” “天有不测风云啊,桃儿。有人会被巴士撞上。” “那过马路就小心点嘛。” “或者呢,唔,我做的工作。我通常不会认为这一行很危险,但我想其实是蛮危险的。” “通常你是对别人构成危险。不过我想人寿保险公司会把你归到高风险那一类。” “或者我可能会被抓。上回我出差,最后还跟警察谈话。是我主动去找他们的,他们也根本没有怀疑我什么,但如果你去找警察谈话,这种事难免会引起你的注意。” “我看得出你接下来要推到哪里去了。” “要是我死了,”他说,“你就赶到我公寓去搬那些集邮册。要是我只是消失,要是你没接到我的消息,又联络不上我,那你就同样赶快去搬集邮册,但在这个情况下,你就先留着集邮册,等上一阵子,因为我说不定没事。反正你晚一点也照样可以卖掉。而要是我被逮捕了,处理方法也是一样。” “如果你被逮捕了,”她说,“你的邮票就得自己换地方了。我才不要接近它们呢。” “为什么?” “因为一听到消息,我就会收拾细软扔进行李箱,冲去搭下一班到巴西的飞机。?我要趁你把我供出来之前赶紧落跑。” “你真的认为我会把你供出来?” “凯勒,”她说,“欢迎来到21世纪。连黑手党的人都会彼此出卖了。他们会以谋杀罪起诉你,你唯一的出路就是跟检方谈条件,把客户供出来,但是你大概不会知道客户是谁。不过你知道我是谁,这样大概就够让你逃过死刑,不必被打毒针了。” 他想了想,摇摇头,“我宁可挨毒针。” “也不愿意出卖我?我很感动,凯勒,你现在可以这么说,甚至你可能是真心的,但是——” “我宁可挨毒针,也不要坐牢。” “喔。” “而且如果我真的把你供出来,”他说,“那也要先等上几星期,说不定几个月。你会有很多时间去卖掉那些邮票,结清投资账户。你甚至还可以卖房子。” “不晓得能卖多少。这栋房子没有抵押贷款,现在的房地产价钱又高得要命。比邮票好,而且房子有个好处,你不必把它们贴在册子里。”她望着他皱起眉头。“凯勒,”她说,“你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吗?” “我想没有吧。” “你不会是计划要做什么傻事吧?” “做傻事?” “你知道啦。” “什么,比方自杀?不,当然没有。” “但你觉得自己可能会出什么事。” “迟早吧,”他说,“每个人迟早都会出事的。” “唔,那倒是。” “我有医疗保险,”他说,“不是因为我认为自己会生病。我的意思是,我从来不生病的。不过大部分人早晚都会生病,有保险的话,我就不必担心了。而现在呢,我就不必担心自己的邮票会怎么样了,因为你会替我处理的。” “你今天出现的方式,”她说,“把我给吓了一跳。我留话给你,你根本没听到,可是你还是来了。” “这个嘛,我想跟你谈这件事,而且——” “我们还没谈到的是,”她说,“我为什么要留话给你。” “喔。” “我收到一个快递。” “喔。” “还记得艾尔吗?” 他还得想一下,然后他想起来了。“他寄过一笔钱来。” “没错。” “很久以前。” “驴年,管他是什么意思。听起来还比狗年要长。” “是一件工作的预付金,”他说,“问题是他一直没给我们工作,搞得我都有点忘掉他了。” “我也是。我本来猜呢,要么就是他改变心意,要么就是他死掉了。不管是哪个,反正我们就可以留着钱,忘掉这回事了。” “可别告诉我这回他又寄更多钱来了。” 她摇摇头。“没有钱。只有一个名字和一个地址,还有一张照片和几张剪报。” “而那张照片,是某个他想处理掉的人。” “这个嘛,那不是大峡谷的风景明信片。你知道我想怎么做吗?我想把钱退还给他。” “你吓到了?”他说。 “难道你不会?很久没他的消息,忽然又有了,可是同一天你决定你的邮票会活得比你久?不,不用解释了。你是神经过敏,而忽然间这个艾尔也让人神经过敏起来。真该死,你知道我对于退钱这件事有什么感觉的。” “你向来反对退钱。” “但这回我可以毫不犹豫退回去,只是我没办法。因为我不知道那个狗娘养的是谁,也不晓得他住哪儿。你知道我们能做什么吗?” “什么?” “什么都不能做,”她说,“无,零,大鸭蛋。如果他想把钱拿回去,那他就来讨,告诉我们要寄到哪里去。” “那我们就光等着他来联络吗?” “有什么不行的?” “所以他会等着我去干那件活儿,但我却没去做。” “没错。” 他想了想。“那可真是等得很惨,”他说,“你刚刚 8bf4." >说他寄了张照片来。”? “还有几张剪报。你等一下。” 他阅读那些简报,审视那张照片,记住了名字和地址。“阿尔伯克基。”他说。 “你去过那儿,对吧?” “很久以前了,艾尔就住那儿吗?” “A,我名叫爱丽思(Alicc),我老公叫艾尔(Al),我们住在阿尔伯克基( Albuquerque)养羊驼(alpacas)。别用那种眼神看我,凯勒。这是跳绳念的押韵文。如果你是女生,小时候你就会很熟悉这些。我不知道他住哪儿。他是从丹佛寄联邦快递来的。” “噢。” “这也未必能证明他是住在丹佛。为什么我们不干脆把这些狗屎归入F?” “为什么是F?” “这样我们就可以fet(忘记)它。可是你不想,对吧?” “说不定有直飞的班机,”他说,“不过你知道我打算怎么做吗?我想我会搭美国航空经达拉斯的班机。” “我觉得你根本就不该去。” “我想解决掉这事情,”他阻止她开口,“我不想干坐在那儿,等着事情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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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理由以为会有人来接机。不过他还是花了好些时间看着一打左右的人拿着手写的牌子,等在安检门和行李提领处之间。他阅读那些牌子,想着他可能会看见上头有个熟悉的名字——诺斯卡西,或鲍嘉,或甚至凯勒。结果没有,但他显然朝一个正在等布瑞纳先生的驼背男子看得太认真了,因为那个人也认真回瞪着他。凯勒移开目光,继续往前走。 他在三个不同的汽车旅馆预订了房间,而且是位于州际40号高速公路连续三个交流道附近,他照顺序在那些旅馆都登记入住,用不同的名字,各以现金先付了一个星期的费用。他在第一个旅馆冲了澡,没去动床;然后到第二个旅馆,把床弄得好像睡过似的;然后,到了第三个旅馆,他坐在电视机前大约一个小时,在和几个体育频道之间切来换去。 他没打开行李,然后就又提着他的随身袋子回到车上。他在丹尼斯连锁餐厅吃了饭,然后设法找到一个就在印第安学校路旁的地址。所有的房子都是泥砖建的,除此之外,整个地带是混合式的。有的小片土地上立着黄褐色的立方体,看起来好像是屋主挑了个周末找几个朋友一起匆忙筑起的;另外还有些占地几亩大的土地上,耸立着由建筑师所设计的超大型屋豪宅,还有精致优美的造景。 在小棚屋与风格特异的大豪宅这两个极端之间,他找的那栋房子是比较偏向于庄园豪宅型,而非简陋小屋型,不过比起一些邻居,在豪华程度上要逊色许多。泥砖结构形成了一道道的曲线和拱,整体效果相当悦目。凯勒判定,住这栋房子的人,看起来应该可以过着愉快而舒适的生活。 凯勒很纳闷沃伦·赫格曼到底是做了什么,让自己能过着这般愉快而舒适的生活,同时又很纳闷为什么有人希望他这样的生活告终。他低头看向隔壁的乘客座,上头放的那张照片上,屋主也回看着他。他有张窄窄的长.99lib?脸,额头很高。大概四十来岁吧,凯勒心想,也或许是五十出头。 凯勒开车绕行那个街区,然后在赫格曼房子的对街靠边停下。车库门关着,所以看不出赫格曼是否在家,但里头亮着灯,这表示他大概在家。 无所谓。他只是来看看这个地方,他告诉自己,现在他该回到三个旅馆房间的其中之一,好好睡一觉。然后明天早上他可以监视这个地方,熟悉赫格曼的生活作息。过了几天,他就可以琢磨出最佳方式逮住那个家伙,同时他会趁这几天准备好适合的武器,然后,过不了太多天,他就可以完成工作了。 他继续开车。然后,几乎是不自觉地,他又绕了那个街区一圈,然后停在赫格曼家的车道上。 三个旅馆房间,他心想,三个不同的姓名。谨慎行动,努力掩饰自己的行踪,为的是什么? 老天在上,看看谢尔顿·宾汉姆吧。满屋子的保镖,他就躲在房屋中间的地窖里,而他唯一可以放松的一次,就是出门飞到旧金山。结果在那里等着他的是什么? 他下了车,走到前门,按下门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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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觉得可能是你,”桃儿说,“阿尔伯克基的天气如何?” “我在白原镇。”他说。 “这就好玩了,”她说,“我也是耶。你什么意思啊,说你在白原镇?” “我就在火车站。” “好吧,那你乖乖待着别动,”她说,“我去接你。” “我搭出租车过去吧。真的,这样比较省事。” 出租车把他载到她屋子前,她正在门廊上等他。“你修剪过那盆吊兰了,”他说,“我觉得这样看起来比较好,两盆都一样长。” “我剪下来的分株,”她说,“种在另一盆里,现在放在暖房。植物这种东西,一开始种就永远没完没了。如果你打算叫出租车,那干嘛又打电话来?” “这个嘛,前几天我没打电话就跑来,结果让你很惊讶。” “你一向让我很惊讶,”她说,“有时候还是惊喜哩。我很惊讶你没去阿尔伯克基,但我必须告诉你,我其实还蛮高兴的。” “是吗?” “我本来很担心你,”她说,“因为你交代了那一大套处理邮票收藏的事情,害我一直在想各式各样出错的可能。” “我也是。” “可是你前几天离开这里时,已经下定决心要去了。是什么让你改变心意的?” “没有。” “啊?” “我去了。” “你去看过以后,决定放弃了?” 他举起一只手。“我去了那儿,”他说,“把工作完成,然后回来。” “你把工作完成了?” “是啊。” “可是……” “我本来猜想这件工作会花上一星期,”他说,“或许最多要两星期。结果呢,不晓得,我决定抓住牛角,制住那只牛。” “你想有人这么做过吗?真的抓住牛角去制住一只牛?” “大概吧。凡是你想得到的事情,总有人尝试过。” “唔,我想你说得没错。” “我开车到那儿,停在他的车道上,然后按了门铃。” “前天呢,”她说,“你还坐在我厨房里。” “我昨天上午搭飞机过去,到他房子的时候大概是晚餐时间。我已经吃过了,中间停在丹尼斯餐厅吃的。他们给的食物好多,我吃不完。” “所以你打包去分给赫格乐。” “赫格曼啦,另外没有,我点的是二十四小时早餐,我才不想把一堆蛋和煎饼打包带走呢。我按了门铃,忽然想到接下来一个小时内我大概就会死掉。” “可是你还是按了门铃。” “然后他开了门。看到我一脸失望的表情。” “这种事你一定碰多了,凯勒。” “他以为我是他太太的哪个律师,说了些有关婚前协议书之类的。” “如果他签过婚前协议书,”桃儿说,“而且对他很有利的话,那么就构成动机了。” “我打了他。” “你打了他?” “原本没计划的,”他说,“我原本什么都没计划。桃儿,我在三家不同的汽车旅馆都订了房间,而且每家都去登记入住了,所以我可以四处走动,隐藏行踪。然后我直接到那家伙的房子按了门铃,连停下来关门都没有,我就挥出一拳,打中了他的胸口。” “接下来呢?” 他望向别处。“他弯下腰,然后我踢他,接下来,唔,我就抓住他,折断他的脖99lib.子。” “就这样。” “他死了,而且没有指纹要擦掉,因为我才在那儿待了一会会儿,还没来得及留下任何指纹。我连门钮都不必碰,因为门还没关上,所以我走出去,这时候我听到楼上传来一个声音。‘沃伦?你没事吧?’” “他太太?不,你已经说过她正在跟他办离婚。” “不过呢,是个女人的声音。” “或许就是为了她,他太太才要跟他离婚。” “谁晓得?我只是继续往外走,上了我的车,直接开到机场。” “没有人看到你吗?” “我想没有。如果有人记下车牌号码,好吧,我是用另一个名字租的。我还掉那辆车,飞到洛杉矶,然后再搭上往纽约的夜班飞机。” “然后你来到这里。” “我来到这里,”他同意道,“我先回过公寓冲澡、刮胡子,换了衣服,然后走到大中央车站搭火车。我本来想打电话来的。” “你打了,还记得吗?” “我的意思是,我本来想从我的公寓里打,在电话里跟你报告状况。不过我最后还是决定来一趟。” “然后你来到这里。该死,我怎么老在说这句话。显然我一时还无法完全接受。你还记得那个棒球选手吗?” “弗洛伊德·腾布尔。” “你跟着他到处跑,跑了一整季。” “没那么久啦。” “没有才怪。你中间还停下来杀了别的人;可是对腾布尔,你却慢慢来,不急着动手。” “唔。” “这回呢,”她说,“我们两个都心里发毛,而且明明有各种理由该小心进行的,你却两三下就解决掉了。我本来一直担心你会踏入陷阱。” “我也是。” “我以为如果你杀了他,会有另一个人等在那里要杀你。” “这就是为什么我订了三家旅馆的房间。” “进来吧,”她说,“坐下来,我帮你倒杯冰红茶。或者你想喝咖啡?” “我讨厌夜班飞机,”他说,“我考虑过在洛杉矶国际机场附近找一家旅馆,先睡个饱觉再回家。可是我又想到反正我根本睡不着,既然要醒着的话,那还不如早点回家。我在飞机上好好思考了一些事情。” “然后呢?” “我的判断是,我们挑错案子去担心了。我们有个完全躲在暗处的客户。我们不知道他住在哪里,更不晓得他是谁。他不必杀了我好消灭痕迹,因为从头到尾他就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他有可能因为不想付钱而杀了你,”她说,“不过这方面他也没问题。我们从没讨论过价码。他就直接寄了钱过来,而如果他认为那个数字就是全额,我又能怎样?我又不能寄账单给他。” “你觉得他还会再寄钱来吗?” “我想不出有什么理由,”她说,“但这不表示他不会。如果他寄了,很好。如果他没寄,也没关系。” “我之所以会担心,”他继续前面的话题,“是因为我被上一个案子弄得心情很乱。” “宾汉姆。” 他点点头。“我不断想到我收藏的那些邮票。我想我是意识到自己总有一天会死掉。我的意思是,每个人都会,对吧?” “据说是这样。” “这点我明白,然后我想我是习惯了没感觉,然后想到我一死,我的邮票就会被丢下没人管,我就再也甩不掉这个念头了。那些邮票会怎么样?我没有小孩或亲友要担心,但忽然间,帮这些邮票安排似乎变得很重要。而一旦我作好安排,一旦我跟你谈过那些话——” “好吓人的谈话。” “——我就觉得一切都安顿好了,接下来,就是出去面对我终将一死的命运吧。” “这就是为什么你不肯让我推掉那份工作。” “如果这是命中注定,推掉又有什么好处?我不会去阿尔伯克基,而是待在纽约,等到我走到街角,会有一台冷气机从哪家人的窗户掉下来砸死我。那个可怜的混蛋赫格曼,我觉得他根本没想到。他死前一定还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你确定那是他?” “地址没有错,”他说,“而且他看起来就跟照片上一样。不过我自己也纳闷过,在等飞机时,我一直想着我该问他名字的。然后当然,我又一直想着会坠机。” “哪一班?飞到洛杉矶的还是回纽约的夜班飞机?” “两班都是。不过结果飞机都没事。我在肯尼迪机场叫了出租车,那个司机是个疯子,碰到谁都要超车,开得奇快无比。不过反正最后也没事。” 她缓缓点头,望着他许久。“你一定累坏了。”她说。 “有点。” “我载你到火车站,然后你回家睡觉吧。然后或许我们两个都该考虑收山了。” 他摇摇头。 “不必?” “不必,”他说,“因为认真算的话,我们的钱不够。而且就算够,就算我存够了一百万,也还是不够的。” “为什么?” “我会回家,”他说,“然后下星期我大概不太会出门,我会睡很多觉,看很多电视。然后接下来一个月左右,我会去看电影,上健身房练身体,整理我的邮票。如果我退休了,也大概就是这样的状况,我可以乐在其中。可是到了第二个月,我就会开始觉得自己好像可以做点什么。” “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接着我们有一个会打给对方,结果就是:如果我想接的话,碰巧就有个活儿。然后我就会像是……” 他举起两只手腕交叉。 “几点?” “答对了。” “然后你会出门完成工作,”她说,“路上一直想着你实在太老了不该继续干这行,想着你真希望可以退休。” “听起来蛮像的。” 她思索了一会儿。“好吧,没问题,凯勒,”她说,“只要你可以接受的话,我就可以。” 第九章 凯勒与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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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勒在红灯前停下,伸手打开了收音机。一名女子的声音,温暖而有点戏剧化,她说:“《兔子长征记》,卡麦隆·马克伍德著,格洛丽亚·斯威特朗读。” 灯号转绿。他驶过路口,然后伸手想转到别台,但转了半天却都没动静,他这才明白那不是电台的广播,而是CD播放器,他听到的是有声书。显然是个关于兔子的故事。 这就是租车会碰到的事情。每回租到的车都不一样,等到你刚摸熟了比方定速器和椅背最舒服的位置,也就到了还车的时候了。显然上一个租到这辆车的人学会了使用CD播放器,却忘了把他的CD拿出来。 所以凯勒就听起了一个关于兔子的故事。他本来想关掉的,可是他得专心留意路上的人车,而且接下来又要左转,等到一切安稳下来,他已经开始对那个故事产生兴趣了。 那是个寓言,他判断,因为故事里的兔子不但会讲话,还会表达出某些哲思,这对于一种跳来跳去吃红萝卜的动物来说,也未免太夸张了。这是个象征性的寓言,里头的兔子其实是代表人类。但同时它们又是兔子,而他不知不觉就被藏书网这个故事吸引住了,关心起它们的生死来。当其中一只兔子落入陷阱,他真的好担心,一直到其他兔子设法啃断陷阱,救出了那只小家伙,他才终于放了心。 他在朗西路该右转的,结果差点错过了。不过他还是转了弯,同时一只名叫威力沃的兔子正在从供给经济学的角度,分析莴苣欠收的影响。真是有趣,他心藏书网想,但接着出现了几个拿着枪的小伙子,威力沃最好赶紧闭嘴跳走,否则它就会变成一锅炖兔肉了…… 他看到那栋房子了,一栋白底绿框的战前木板房,长长的车道尽头是车库,库门上方装着一个篮圈。凯勒绕行那个街区一圈,找了个可以看到那栋房子、同时又不会太显眼的地方停下。他关掉引擎,但让车钥匙停在可以继续收听广播的地方,或者以眼前的状况来说,可以继续听CD,此时威力沃正濒临险境。 那栋白色木板屋的侧门打开,两个小孩冲上车道朝车库跑去,母亲紧跟在后头,她下身一件宽松的长运动裤,上身是南密歇根大学的长袖运动衫。车库门缓缓上升,一辆日本的越野休旅车一路倒车出了车道,沿着朗西路开走了。送他们去上学,凯勒心想。看她一身随意的打扮,应该是只送孩子到学校就马上回家了。 那个CD播放器会回到原来的位置吗?或者那该死的玩意儿会从头开始播放?很难讲,但他必须冒这个险。他转动钥匙,拔 51fa." >出启动器,然后走上她刚刚倒过车的那条车道。她没关车库门,这表示她很快就会回来,也表示凯勒很容易潜入躲藏。他站在阴影里,躲在小孩的脚踏车旁,满心挂记着威力沃和它那群长耳同伴们,偶尔才想到那个女人。 她不到十五分钟就回来了,下车以后才看到凯勒。她没想到有人在车库里,也显然不知道她那位正巧在远地出差的丈夫,竟>?然会这么想摆脱她,因而花上一大笔钱以求达到目的。她很害怕,怕得全身僵住了,嘴巴张开,眼睛瞪大。 凯勒先一掌劈向她胸口把她击昏,然后抓住她折断脖子。 回到租来的车上,凯勒发动车子,觉得心里很难受。但接着CD响起,回到他刚刚关掉的地方,省得他还要回头找。他以为自己恐怕忘不掉那个女人脸上的表情,也 5fd8." >忘不掉自己把她放在地上,然后推到那辆越野休旅车底下藏起的经过。但还开不到三个街口,他就被那个故事吸引住了,那个女人的影像已经开始在他的记忆中褪淡。 可怜的小兔子啊,他希望它们不要碰上什么厄运才好。 (全文完)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