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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道狂之诗10·狼行荊楚》
前文提要
强大的武当派为实现“天下无敌,称霸武林”的宏愿而四出征伐。流浪武者荆裂与青城派少年剑士燕横矢志向武当复仇,更与爱剑少女童静、日本女剑士岛津虎玲兰、崆峒派前任掌门练飞虹及少林武僧圆性结成同伴,号称“破门六剑”,一起踏上武道修练与行侠江湖的旅程。
“破门六剑”义助王守仁与庐陵百姓,于江西清莲寺大破波龙术王一干妖匪,除奸卫道同时,更因经过浴血苦战武 529f." >功大进,其中荆裂受伤下领悟出舍身刀招,连破强敌。惟最后关头仍是给术王及手下女刀客霍瑶花走脱,投奔野心勃勃的南昌宁王朱宸濠帐下。>?99lib.
术王曾勾结当地贪官买卖毒物“仿仙散”敛财,贻害苍生,“破门六剑”立誓逐一讨bbr>99lib?伐之,但这“仿仙散”背后原来有更大的势力撑腰,其中更涉及朝廷宠臣……
第一章 鬼刀陈
吾尝闻大勇于夫子矣:
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
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孟子·公孙丑上》
“弟弟!弟弟!”
一个矮小的身影,在幽暗而充满血腥气息的“大欢喜洞”里爬行,低声地呼唤着。
那声音甚是稚嫩,听得出不过是个几岁大的男孩,当中透着深刻的恐慌。
男孩手足并用,爬过堆叠在山洞里的许多尸体,走到其中一个洞穴。那儿壁顶开着一个大孔,难得的阳光投射在男孩身上,映出他那奇特的先天身形:右边肩头关节高高隆起了一大团,就像长着一个坚硬的大肉瘤。
正因为这副天生不平衡的畸形身躯,男孩走路的动作一拐一拐地跌碰,不时要用双手帮助撑地爬行。
“弟弟……”男孩继续轻声地呼喊着。心里虽然焦急,但他不敢叫得太响。
——要是让那些提着长剑、结着道士髻的男人听见,他就死定了。
男孩走路时紧紧咬着下唇,方正的脸庞展露出一个四岁孩童不应有的刚毅。他一直在忍着痛楚:拜这副身躯所赐,他就像衰弱的老人一样,膝盖经常受压生痛,要靠父亲定时给他敷药镇住;可眼前是一场积起尸山血海的激战,哪儿还有敷药的余暇?男孩只能强忍。
“屏儿,你要忍耐。”某一天,当父亲在他颈项旁边纹上物移教的三角符刺青时,曾经这样对他说:“你是神明选中的孩子。只要挺得过这种痛苦,将来就会成为凡界世人都畏惧的战士。”
男孩牢记着父亲这话。膝盖的疼痛仿佛真的减轻了。
就在这时,他听见一记极微弱但熟悉的声音。
短促的哭声。
男孩如发狂般猛扑向声音来处。那儿躺着一名战死的物移教徒。他附耳倾听。
“呜……”
男孩确定没有听错,双手去掀尸体。
那教徒虽不算健硕,但少说也有百来斤,男孩的身体还不及尸身的三成分量。他暴瞪着细小的眼珠,脸庞都催谷得通红,双腿蹲坐得低低,依着教里的叔叔平日所授,尽量运用腰腿的力量,并传达到胸肩臂腕之上。
就如昆虫能够推动比自己重许多倍的食物一样,男孩猛吐气息,那具被长剑刺穿胸膛的死尸,竟然真的被他掀翻了。
而弟弟果然就给压在尸身底下。
重压骤去,那男婴顿时哇哇嚎哭。
婴孩没有被尸体压得窒息,原来全赖他一条右臂,横架在眼睛上,因此虽被压着,口鼻处仍有少许可供呼吸的空间。
只见男婴的这条右臂,竟比左臂长了好一截,中间多生长了一个关节,其怪异的程度更甚于兄长。
男孩已甚疲乏,还是一把将弟弟从地上抱起,把脸贴在弟弟的额上。
“不用怕……没事了……没事了……”男孩一时心里宽慰,马上流下眼泪来,高声叫喊:“爹!在这里!在这里!”
不一会儿有一个如猿猴的身影飞纵奔来,踏过地上的血泊,发出湿润而令人害怕的脚步声。
男孩一眼就认出父亲。事实上父亲那副样子很难认不出来:他的脸除了须发和眼目嘴巴外,所有的皮肤都布满了符文的刺青,密密麻麻恍如一副乌青色的面具——不同的只是这副面具会动,也有表情。
父亲飞快到来,张开双臂,一把就将大小两个儿子都抱在怀中。
男孩手里抱着弟弟,同时感受着父亲温暖的胸膛。那股安慰的感觉,仿佛将洞穴四周的血腥气味都驱散了。
“太好了……太好了……”父亲这时才将手臂放开,伸手去检查小儿子的身体,特别是那条古怪的长臂,确定他骨节皮肉皆无恙,这才完全安心。
男孩在一旁瞧着父亲。父亲总是以这副温柔爱惜的表情,投向他们两兄弟。可是男孩同时也没有忘记,父亲对待他们的母亲,还有其他一众妻妾时,总是露出冷酷如鬼魔的脸孔,就像把她们视同没有生命、只供差遣使用的器具一样……
男孩想:这么极端的两种情感,怎么会同时存在一个人心里?……
“屏儿,干得好!”父亲一手抱着弟弟,另一手牵着他:“你知道吗?你们俩就是我一切的希望!我无论如何都要让你们长大成人——即使用我的性命去交换!你们有一天必定以这神赐的躯体,在这凡界里掀起巨大的风暴!你们就是我奉献给真界神明最大的事功!”
男孩没有听明白父亲的话。他的眼睛却因为畏惧而瞪大了。
因为他瞥见,父亲身后出现了光华。
清冷而狭长的刃光。
武当长剑。
父亲正说完那番话,也感觉到背后强烈的杀气。但他毫无畏惧,仍然抱着牵着两个儿子,缓缓向后转过身来。
只见那儿站着一个长发披散的高瘦身影,手中双剑一前一后,沾满鲜血的刃尖直指着父亲,前剑尖锋距离他喉颈不足五寸。
武当剑士叶澄玄,他藏在乱发下的白脸没有任何表情。眼神仍然锐利,但内里闪着有如受惊野兽的惧色。剑尖不由自主在微微颤抖。
他正在寻找脱出“大欢喜洞”的道路,却在尸丛之间遇上这三父子。此刻唯一阻止他双剑刺下去的,就只有那对幼小的孩子。
父亲双膝屈曲,朝着叶澄玄跪了下来。他同时将大儿子拉到跟前,又把怀抱的婴儿双手向前捧起来。
——仿佛要将这两兄弟献给武当。
“我乃锡日勒,今带同儿子锡昭屏与锡晓岩,甘心向武当派投诚,乞求拜入山门!”
锡日勒说时,满是刺青的脸坚实如铁,并无半丝惊慌动摇。
叶澄玄瞪视锡日勒好一阵子,又瞧瞧那对身体怪异的男孩,最后缓缓垂下双剑。
“带我出去。”
锡日勒上武当山后,继续为掌门公孙清研究由物移教夺来的各种奇药,更经常亲身测试药效。
三年之后,锡日勒一次误服丹丸,失心发狂,残酷杀害武当山上十多名男女役工,之后仰天吐血,心脉破裂而死。
二月的微寒早春。
荆州府江陵县城里的街道,一片生气跃然。难得没下雨的大晴天,各种贩.子全都冒出来大街上摆摊叫卖。茶店和酒馆塞满了春季沿江来往的客商,他们大呼小叫,催促店家把酒食送来,然后热烈地交换各种价码情报。
如此繁盛的街道,自也少不了各种不正经的勾当:在人丛间混水摸鱼的小偷;借故找碴敲竹杠的无赖;到处勒索商户的地方帮派;看看热闹也逗逗街上良家妇女的浮滑浪子;卖假药和开赌摊的骗徒……城街内溢满一股既危险又刺激的气息。
这时有一伙共五个汉子,走在江陵县城最宽阔也最繁忙的东头市大街上,穿插于如鲗人群之间。街道左右两边满是城里有名的饭馆客店,伙计们见这几个人衣着光鲜,自然卖力向他们招手,但五人都未理会。
走在最中间的那中年男人相貌堂堂、身材高大得像壮熊一般,身穿一袭剪裁甚合身、质料上乘的蓝染云绣长袍,顶着丝织冠,左手中指戴着一只翠绿的玉戒指,一看就知所值不菲。这汉子不是别人,正是心意门弟子、原西安“镇西镖行”的主人颜清桐。
跟随他身边那四人,两个是他从前的心腹镖师;另两个更要慓悍健硕的男人,则是南昌宁王府派给他的护卫,二人皆是剧盗出身、杀人不皱眉的家伙。四人手上各提着包藏兵刃的布袋行囊。
颜清桐自从去年西安围攻姚莲舟一战后,因为被当众揭破了下毒手段,名声扫地之余,更害怕遭武当派报复,一夜之间就放弃“镇西镖行”的家业逃亡——如此果决,可见颜清桐这人虽然心思卑劣,但做事还是有点气魄。
他却没想到,西安之战原来早就被一股武林以外的势力暗中监视,而那势力竟然是远在江西的宁王府!
颜清桐当天黄昏才一出了西安城,就被两个男人半途截住,吓得他以为武当弟子找上来了;待得听见二人自称是宁王府参谋李君元的使者,才松了一口气。
听到宁王府有意招纳,颜清桐那一刻激动得几乎就地跪下来叩头。他刚刚失去了经营多年的镖行生意,在武林上又名声大损,仓惶逃亡间已是不知何往;堂堂朱姓亲王竟就在这时刻向他招手,这简直是难以相信的幸运!
——我还以为,今天已经倒尽了八百辈子的霉……
当时颜清桐由关中往江西路途遥远,可也惊险无比,竟然被少林寺的那个臭和尚圆性盯上了,更一路就追踪到九江城去!幸好最后还是将他摆脱,安全顺利抵达南昌,在李君元引荐下谒见宁王。
“颜大当家……”李君元与颜清桐谈话时,仍是用他昔日身为镖行主人的称号,语气甚是尊重:“阁下虽一时名声受累,但在武林上见多识广,更是名门之后,他日我们王府与武林中人打交道,大当家必然帮得上忙。”
颜清桐本来就猜出七、八成来,如今听了李君元的话就更加清楚明白:宁王招他,是为了吸纳武林高手为己用。
——至于将来“用”在什么地方,那就更不必明说了……
颜清桐在南昌安顿后,马上遣人送信回西安,联络镖行心腹旧部,护送他的家人妻小到来。如今聚在颜清桐身边的昔日镖师好手共有十三名,也算重整了自己的势力。
入仕王府数月来,颜清桐以南昌府为中心,广为招集武林以至江湖黑道里的好手,有时甚至远到邻省去招募人才,全心全意为宁王府护卫军充实战力。他虽然因为西安之事蒙了污名,但毕竟出身于“九大派”之一的心意门;他本身又是走镖押货起家,江湖上人脉颇广,亦拥有厉害的交际手腕。更重要的是他熟知武人的心思习性——这正是李君元这等外行人最要倚重的地方。
在颜清桐的游说下,已有百多名武人和黑道好手投入王府效力;另有许多虽未被招入军,颜清桐亦已向他们送礼打好关系,将来宁王府果真起事出兵,他们将多半来附。这些人等虽然都不是武林里的一线高手,但相比从前只靠招集匪贼,现时南昌护卫的实力确是提升了不少。
——宁王贿赂大量京官,虽已令招军一事名正言顺,但毕竟还得避免引人注目,常设的人数不能太多,于是想到以武者及剧盗为主力,行精兵之制;当今朝廷兵事废弛,从前建立的卫所直辖军,经年来逃亡者众,仅存虚籍,实际上地方守备主要靠募用民兵,操练甚少,若以此精锐好战的狼虎之兵迅速突击,必如摧枯拉朽。
颜清桐的贡献大受王爷嘉赏,但他绝对不敢松懈,仍在努力招募强者,向王爷展示自己的价值。只因他才加入王府不久,突然就来了一个非常厉害的竞争对手——那个号称“波龙术王”的巫纪洪!
——这姓巫的又是武当派的家伙……武当啊武当,我上辈子欠了你们啦?
巫纪洪武功之强,就连颜清桐都感到惊讶。每次在王府里碰见他,颜清桐都总不住奉承巴结;背地里则天天咒骂,并且苦思有何对策,能够为王爷多吸纳一些真正的高手,以免风头都被巫纪洪跟麾下女将霍瑶花抢去了。
这一天颜清桐到来江陵,正是因为听闻近期荆州一带的江湖上,冒出了一个神秘高手,因此要亲眼看看斤两如何,是否另一个值得游说的目标。
颜清桐久经江湖,深知像这类在黑道打出名堂的狠角色,名过其实的大有人在,许多都靠夸大战绩威吓对手,比如说自己斩过多少官兵、从哪座大牢逃脱出来之类;也有的经巷里坊间口耳相传,被渲染成神魔般的高人,什么日行千里、刀剑不侵的传说都有,结果真人现身,本事连传闻中十之一、二都没有。
可是颜清桐上个月只为王府招纳得四人,而且武艺都稀松得很(至少颜清桐那疏于练习的“心意三合刀”就够打发他们),教他更急于寻找像样的强手——就算只有一个也好……
——即使比不上波龙术王那疯子,至少要跟姓霍的婆娘有的打!
颜清桐一行人甫抵荆州府域,他就向当地相熟的江湖朋友打听——过去“镇西镖行”的镖车也常在这儿经过。一问之下,得知传闻中那高手应某帮派之邀将要去江陵助拳,于是颜清桐也匆匆赶来。他再多花些银两在城里打招呼探听,更加确定那人真的来了。
——姓陈的,你不要让我失望啊……
这时在东头市大街,其中一方扬起了骚动。颜清桐急忙带着手下过去看看。
人声鼎沸之间,呼喊声乱成一团,最初完全无法听得清楚,后来才渐渐辨得出人们正在争相叫着:
“来了!鬼刀陈来了!”
坐落在东头市大街马井里的饭馆“悦东楼”,那两层高楼的外头已经被人群围满了。
他们都想争睹:近来在湖北道上突然冒起的这个“鬼刀陈”,到底是个怎样的怪物?
围观的人里,多半也是地方帮会的无赖流氓。近月江陵城里两个角头老大:斑四爷与赵黑脸,为了搬卸船货的利益已经打过好几场架,人们都关心到底谁胜谁负;现在听闻赵黑脸竟然花重金请来鬼刀陈助拳,更加是绝不可错过的高潮戏目,这群好事之徒,就如苍蝇见了血一样。
自从横行荆、湘的女剧盗“狼娘”霍瑶花数年前销声匿迹之后,本地江湖已经许久没有出现过这般瞩目的人物。有的人甚至从邻近县镇赶过来观看,哪怕只见着这鬼刀陈一眼,也算不枉。
颜清桐挤在人群之中动弹不得,很是不耐烦。四周的人都在交换关于这鬼刀陈的传闻。
“我听说这个陈爷确实刀法如神,一拔刀出鞘,嚓的一响,三颗人头同时都往上飞!”
“你有亲眼见过吗?”另一名流氓皱着眉反驳:“跟我听来的不一样。”
先前说话的人不服气:“你倒说来听听。”
“我听说,鬼刀陈确实刀不离身,可是他到现在连战连胜,打倒许多高手,却一次也没拔过刀,用的是拳法!他那手拳,就像变戏法一样,旁人看也看不清,对方就倒了!”
“呸,乱说!哪有人号称‘鬼刀’,却不拔刀的?”
“那是说他的刀用了很多刃下冤魂去炼,等闲不拔出来……”
“这个我也听过……”旁人插口。
众人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说着说着,关于鬼刀陈的武艺如何,已经出现十几种说法。
颜清桐过去从没听过“鬼刀陈”这么一号人物——或许应该说,就算听过也不会记得。江湖上叫“鬼刀”、“神枪”、“神拳”之类外号的人多如牛毛,就连寻常街头卖武艺的也爱这般自夸,没什么稀奇;陈又是大姓,更不可能让颜清桐联想起当地武林什么有名的人物或家族。
然而荆州一带是大江水路要地,航运的利益关系盘根错节,滋生黑道帮派甚多,斗争颇烈,颜清桐过往走镖至此也要万分谨慎。这鬼刀陈能在这里打响名堂,就算不是一流高手,至少也有些过硬的本领。
这时人群突然惶恐地分开两边,让出一条通道来。
“要命的别拦路!”新来了一群人,当先一个小伙子呼喝着。在场的城里人都认出来,正是斑四爷的手下。
只见那码头苦力出身、如今已是江陵一方恶霸的斑四爷,健硕的身躯穿着丝毫不合衬的高贵衣冠,带着大伙手下,排众往“悦东楼”大门走去。
在场较具资历的道上流氓,看见跟随在斑四爷身后那些人,简直看傻了眼。
“那……那不是洪家兄弟吗?”颜清桐听见旁边一名流氓低声说。
“什么?砥石村的洪家兄弟?”另一人惊讶地呼叫。
只见斑四爷身后有两个一般模样的汉子,身材厚得像两颗圆滚滚的石球,才二月天气却都穿着短衣,展开衣襟露出满是伤疤的胸膛。这对出身城郊砥石村的洪喜、洪乐双生兄弟,天生就气力过人,在村子早已是人见人怕的小 9738." >霸王;后来又双双拜入了虎牙山猴拳门,学得一身硬功,成了当地有名的打手,常常收钱为土豪出力。他们四颗岩块般的大拳头,不知打歪过多少人的鼻子。
众人再看跟在洪氏兄弟后面那几副脸孔,更吓得说不出话来:一个瘦猴似的中年人,颈项挂着根铁链,两段短铁棒从链子两端垂在胸前,正是江陵县城南市街里有名的黑道打手铁扫子李;另一个衣衫脏得像乞丐、破裤子从膝盖下露出光光两条黝黑毛腿,人人认得是专门在庙会强讨路钱的苏八脚;腰挂皮革带子,上面插着解腕尖刀与破骨屠刀的壮汉,是在东头市做买卖的关屠子,两年前才来县城,人人都传说他在别的县镇背了三条人命在身;最后是一身八卦绣图长袍,背带着长剑的冯道人,也是今年才在荆州府一带道上吃饭的人物,曾是绿林翦径的独行大盗,有人说他会妖术作法,更有人说他学过鼎鼎大名的华山派神剑……
这几个连同洪氏兄弟共六人,都是城内以至邻近地方最负名声的江湖高手,人人视为地煞凶星,如今斑四爷为了对付鬼刀陈,竟不吝啬地一口气全请来了!
“不得了……”旁观的人都在惊叹。但那六个煞星的表情毫不在乎,神情仿佛就只是来“悦东楼”喝酒一样。
斑四爷的十来个亲随手下前后开路,让四爷和六人顺利走进了大门。“悦东楼”里也早就有斑四爷和赵黑脸的手下在守候,待四爷等人进去后,又把其他想看热闹的人拒诸门外。
“你们看……”颜清桐听见旁边一人指向大门说:“赵黑脸的手下,看见这些爷们到来,脸都白了……嘿嘿,我看这次赵黑脸只请一个鬼刀陈,是太过托大啦……”
颜清桐刚才也留意经过眼前的那六个好手,心里已在盘算:要是鬼刀陈只是徒负虚名的家伙,我就转而招募这几个,也算不虚此行……
他向手下镖师使个眼色,那镖师会意,掏出钱袋来挤到酒楼门前,跟其中一个看门的汉子搭话,又向他掌心塞进一锭银子。
守门人把银子收进衣里,再打量一身华服的颜清桐,原来恶狠狠的脸容立时软化为笑脸。
“这位颜爷是远来的贵客,要来做见证的,招呼他上楼去!”
所谓有钱能通神,颜清桐等五人顺利入内,两个镖师又再掏钱向门里看守的众人打点。
颜清桐进得楼下大厅,只见塞满都是斑、赵双方手下。他久历江湖,这种场面也见过不少,深知帮派如此相约群斗谈判,必早已向衙门使了钱,这里方圆数条街道里,恐怕都看不见半个差役官人。最可怜的自然是这“悦东楼”的老板——可是面对这些恶霸强豪,又有什么拒绝的余地?
颜清桐再上一层楼,看见那二楼厅子里已然摆起了阵势。
刚上来的斑四爷跟六个强手,占据着东首靠窗的两张大饭桌。那六人都是不好惹的人物,聚在一块儿,更散发出一股教人窒息的气势。
洪氏兄弟、铁扫子李跟苏八脚都是一脸不耐烦,只想快点打完架,收了报酬的余数就走;关屠子则一脸阴沉,手掌不离腰间刀柄,他在这市集有家生意不错的店子,并不缺钱花,来打架本就因为手痒想杀人;至于冯道人坐得跟那五人稍远,左右看看他们,脸色有点不悦,似乎不满意斑四爷同时找来这么多人。
六人脸容虽似乎轻松,但暗地里全在打量坐在对面西首厅角的家伙。
那边自然就属赵黑脸的阵营。左脸颊上长着大片胎痣的赵黑脸,看见斑四爷请来大票煞星,既恨得牙痒,心里也有点虚怯。
“韦兄弟,这个……有问题吗?”赵黑脸以沙哑的声线,悄悄问同桌一个小子。
那年轻人名叫韦祥贵,看来年纪二十五、六,脸皮俊白,身子消瘦,半点不像会打架的模样,此刻却是气定神闲,拿着酒壶自斟自酌。
“赵老板……”韦祥贵喝了一口微笑说:“只要你亲眼见过我这兄弟打架,就绝不会这样问。”
厅旁还有几桌人客不属任何一方,其中有的从衣饰可知是城里豪商和有名望的人物,看来是担任这一战的见证人。颜清桐跟手下混到他们中间,然后才仔细去看他这次远来江陵要见的那个人。
那坐在赵黑脸和韦祥贵之间的男人,身穿一袭洗得发白的宽阔青色斗篷,斗篷的头罩仍然盖着,掩去了大半面目。他身材不高,但肩背显得甚壮厚,背后斜挂了一个长长布包,看来确是柄大刀无疑。
——这就是鬼刀陈?
颜清桐片刻不停地注视他。鬼刀陈却只静静坐着,面对刚出现的六个对手,没有丝毫反应。
——是自信?还是已经被吓得不敢动了?
双方既已齐集,赵黑脸清清喉咙,站起来朝斑四爷放话:
“斑四,那码头生意的事情,我们依约,今儿就在这里解决!”
斑四爷也站起来,自信满满地朝赵黑脸笑笑,正要发言,却被一记声音打断了。
一记大大的呵欠。
来自那斗篷头罩底下的嘴巴。
“我来是为了打,不是听废话。你们什么约定的,我才不管。”
那青白色的身影猛然跃起来,无须任何预备动作,一下子就从坐姿跳上了跟前的饭桌,双足落在桌子中央,把碗盆踢得翻飞。
他身后的韦祥贵抱着手里酒壶和杯子,后仰闪避飞溅的汤水,不住在哈哈大笑。
在场众人讶异莫名,仰头瞧着站在桌子上的鬼刀陈。
一般江湖帮派如此相约斗武,都是因为群战死伤花费太巨,或者不欲惹官府不满,才用这方法解决纠纷,故此事前必要有一套见证立约的规矩,亦可让任何一方在开打之前见机投降;可是鬼刀陈全不把这江湖惯例看在眼内,说话毫无江湖人应有的气度,反倒活像个好斗的顽童。
斑四爷那边的六个高手全都被鬼刀陈此举触怒,狠狠地盯着那青衣身影。
鬼刀陈缓缓将头罩拉下来,露出一头没有结髻的长长乱发,跟一张年轻而野性的脸。
锐利而充满挑衅之色的狂热眼睛,往下俯视六人。
“就只这些吗?一起上吧。”
又是另一句令人讶异的话。
然而此刻在人群之中最惊讶的一个,却竟然是颜清桐,他全身冒着冷汗,嘴巴张大得足以塞下自己的拳头。
因为这个“鬼刀陈”,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见。
上一次,还未足一年之前。
西安·“盈花馆”。
锡晓岩在武当山的最后一夜,是两个月前。
寒冷的黑夜中,他闪着一双亮如兽目的眼睛,从唇齿间透出一阵阵雾气,在伸手难以见物的树丛里奔跑,登往武当山南麓一片坡岩。
他背负着爱用的藤柄长刀,右长臂如平素一般,以袖子和黑布带抱束在腹间。在这又暗又崎岖的山坡密林里,他却未用左手辅助爬行,全靠一双健腿平衡和前进。
他穿着一身“兵鸦道”黑制服,整个人犹如融入了黑暗;唯独左手掌心,正轻轻捧着一块雪白的物事,微微反映枝叶间透来的月光。
锡晓岩把左手端在胸前,谨慎地捧着那东西,足下却无半丝停滞,大步迈腿踏上一层又一层的岩石,响亮的足音把林间入睡的鸟儿都惊醒了。他这攀跃的身姿,充满了一股刚劲的动能,就唯有捧着东西的左手却轻柔软绵,把踏步间的摇荡颠簸都卸去,仿佛这条手臂跟身体分开了。
他穿过树丛,双腿猛地一跃,壮硕的身躯带着飞散的枝叶升起,一气着落坡顶的岩石上。
面前只剩一片豁然开朗的星空。
锡晓岩迎着寒冬的夜风静止喘息,细细雨点打落他血气旺盛的脸上,瞬即化为蒸气。
好一会儿后他才垂下头来,看看左掌里捧着的东西。
星月光华映照下,可见他掌心里托着一方豆腐,兀自因风吹而颤抖。经过这一大段的奔跃旅程,豆腐竟无破裂崩散。
锡晓岩咧齿而笑,将豆腐往嘴巴塞进去,一口就吃光了。
“成了……”
这个捧豆腐爬山的练法,并非武当前辈所授,而是他自己想出来,以考验自己能在最激烈用力的活动间,左边的肩、臂、腕、指仍能保守松柔的分寸。
自从回到武当山这大半年,锡晓岩就全心全意跟随尚四郎与几位会“太极拳”的“镇龟道”师兄,学习化劲柔功,以补偿右手“阳极刀”偏于一极之不足。
为的当然是有天能够打败荆裂。
锡晓岩用衣服擦擦手上的豆渣,在岩石上立开马步,迎着明月与星光,又再练起“太极”化劲的势法来。在腰胯带动下,手掌在黑夜中划出一个个无形的圆弧,再变为螺旋,化作缠丝……
练功时得心应手的喜乐,充溢着他的心灵。
一幅暴烈的影象突然闪进了脑海。
刃光。血红。
锡晓岩的左掌从柔一变为刚,刹那猛然一拳击打在足下岩石上,于黑夜间发出一记沉响。
——不对!不是这样的!我练武不是只为了自己快乐!
而是为了斗争。
锡晓岩感觉身躯像被烈火燃烧。心里浮起了已逝兄长的脸容,还有他常常复述父亲的话。
“我们要成为世人都不敢直视的战士。”哥哥这样说:“这是上天给我们的命运。”
可是哥哥在还没有完成那命运之前,他的命却先给一个人断绝了。
那个男人。那张讨厌的笑脸。
锡晓岩每一次想到他,都把牙齿咬得勒勒作响。
——然后还有那男人身旁的红衣身影……
锡晓岩多么希望,这两个人此刻就在自己跟前。然而办不到。姚掌门在西安当着那许多人面前,亲下了五年不战之约;回到武当山后,他又再次明令,这段日子里众弟子不得下山寻战。
锡晓岩左手紧紧抓着衣襟。这袭由师兄陈岱秀亲手为他缝制的“兵鸦道”制服。如今无法下山南征北讨,穿着这套黑衣又有什么意义?他知道“兵鸦道”里的众多同门,有许多人跟他一样感到苦闷。只是没有人比他更强烈。
——我明明不该窝在这山里……
他深知自己苦练的柔拳已有成绩:与尚四郎练习推手摔拿时,他只凭单手也能相持许多个回合;要是将右拳的刚劲亦配合运用,尚四郎肯定招架不住。
有一次副掌门师星昊亲身过来武场观看他们修练。师星昊瞧着锡晓岩好一会儿,然后不徐不疾地说:
“也许再过几年,要换位了……”
师星昊那张破裂的嘴巴,说出来的这句话声音有点含糊。可是在场每个武当门人都听得明白,一一瞧着锡晓岩。
师星昊这是承认了:锡晓岩具有挑战副掌门之位的潜质!
得到师副掌门如此肯定,锡晓岩自然兴奋不已,但同时也令他更焦急要与荆裂再战。
——我有这个把握!
相比那复仇的一战,什么挑战副掌门之位,对他无足轻重。
此刻锡晓岩俯视下方幽暗的山坡。心里一把声音不住在怂恿:
——下山吧!
他想到武当派的戒律。在求道的路途上,不管是谁阻碍你,也必得越过他。
即使那是掌门,或者武当派本身。
——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雨息。云散。月色更亮。
锡晓岩一想通,心头蓦然一片清朗。就如他面前这片夜空。
什么都不用回去拿了——除了背上这柄刀,还有什么非带不可的东西?
他甚至打消了临行前往兄长坟墓告别的念头。
——他会明白的。
锡晓岩豪笑一声,就往下方山林跃进去。
他知道武当山脚周边的几条道路,都有樊宗等“首蛇道”同门把守。那么我就穿越最难走的山野下去吧!若仍是碰上他们,就看他们拦不拦得下我来……
锡晓岩就是怀着如此单纯的心思与欲望,踏上出走武当山之路。
——结果那一夜锡晓岩安然下山,并未被人发现。他不知道那是因为同一个晚上,樊宗正在跟踪着侯英志,故而没有巡视锡晓岩所经的那片山脚。
离开武当山三天,锡晓岩发现了一件事:闯荡江湖,只带一柄刀子是不够的。
为躲过武当同门追踪——虽然不肯定他们是不是这么在乎——他避开武当山方圆几十里的城镇,一直在走野路。
餐风露宿,锡晓岩最初满不在乎。
——身上连个馒头都没带,那又如何?大不了就在林子里打野兽吃!
然后他才知道自己是多么幼稚。会打人,不代表你就会打猎。锡晓岩自小在武当山长大,除了拼命练武之外,什么活儿都没有学过,完全不知道狩猎的技巧;主力锻炼刚猛硬功的他,亦没有“首蛇道”同门般踏步无声的轻身功夫,反倒是一身罡气外露,走在树林里,远远已经把飞禽走兽都吓跑,别说要走到刀锋可及的距离,就连掷块石头都办不到。
那几天他就靠胡乱摘些野果充饥,吃得肚子也发酸。这时候他才明白:从前在武当山饭来张口,是多么幸福的事情。
走了三天,锡晓岩终于出了树林走到大路,刚好碰上一队带着手推车与骡子、结伴而行的客商。赫见这么一个背带长刀、一身泥巴的大汉跳出来,客商还以为遇着翦径强人,纷纷举起随身的刀棒准备对抗。
此刻跟在森林里时状况正好相反:锡晓岩要“猎杀”这十几个客商,实在跟捺死一堆蚂蚁没什么分别。
——可是武当派的武功,不是这么用的。
——那是用来对付强者,或者至少自命强者的人。
看着这些商人惊慌得颤抖的刀棒,锡晓岩做了一件从来没想过会做的事情。
他向众人伸出手掌。
“给我一点粮水好吗?我饿。”
客商们都松了口气,把刀棒垂下来。
——他们并不知道,自己的性命刚才悬在一条多么幼的丝线上。那根“丝线”,也是锡晓岩身为武当武者的底线。
在临别之前,其中一个已经头发半白的老商人,忍不住走向正在狼吞虎咽的锡晓岩,拍拍他的肩膀。
“年轻人,卖掉这口刀子,回家老老实实的耕田去吧。”
到得东面的谷城,锡晓岩一身沾满污泥的“兵鸦道”制服,已经看不见原来颜色,混在城里人群中,看来就跟乞丐流浪汉无异。
为免惹人注目,他将袍子撕了一片,包裹着背后露出的刀柄。
锡晓岩根本不知道荆裂和虎玲兰他们去了哪儿。他只是想,上次分手是在西面的关中,那么他们现在多半到了东面或南面去。
上次出征西安,是他首次出远门,而且一路上也有师兄带引,天地之大,他心里无半点大概,现在如何去找荆裂,实在是全没头绪。走这几天路已经如此艰难,他不晓得该怎么再走下去。
口袋没有半文钱,在谷城里饿了大半天,锡晓岩心里开始萌生出各种念头。他好几次在卖小吃和水果的摊子前徘徊,心里在不断说服自己:
——看见想吃的东西就去拿,这可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啊!
他悄悄把手掌伸向一颗梨子。
然而就在这时刻,街道上人群一阵哄动,许多男子都往同一个方向涌去。锡晓岩不明所以地瞧过去,一时已忘记了偷梨子。
后头有个人跑过来,快将碰上锡晓岩的背项。锡晓岩敏锐的感应并未因饥饿而削弱,转身左臂一划,一把擒住那人衣襟。
只见手中是个跟他年纪差不远的家伙,身材瘦削,青白的脸并没有因为突然被抓而惊愕,却显得很焦急。
“放开我!我要去赚钱!”青年用力想挣开锡晓岩的手掌,却像被锁在铁枷里,动弹不得半分。
“出了什么事情?”锡晓岩看着人们奔跑的方向。那群人跟这青年一样,都是一堆文不成武不就、却又不安分的无赖泼皮。
“去打架呀!”那青年大叫着说。
一听“打架”这两个神奇的字,锡晓岩好像脑袋被一盆暖水迎头淋下,顿时舒泰开来,忘记了饥饿的痛苦。他的手指不自觉放松,那青年一把挣脱,继续往前走去。
锡晓岩连忙也跟着这青年上前。
众人聚集在一家米号的门前。一个中年男人高高站在条凳上,被几重的人群包围,他左右看看四周,就如市场上买菜的人挑货一样。
“三十个!”那男人举起三根指头说:“这次张老爷要请十个!”
锡晓岩站在人丛里,疑惑地仰头瞧那男人。先前的白脸青年正好站在他旁边,看锡晓岩的模样知道他是新来谷城的,于是解释说:“是城里‘陆通号’的张老爷,要跟别的帮派打架,雇人去撑撑场面。这个吉叔专门当仲介。”
锡晓岩打量一下青年的身材。青年知道他想什么,摆摆手说:“这种场合,只是摆开人马,大多不用真干;要是真的开打,躲到后头就好了。没有比这更容易赚的钱。”
那中年男人吉叔已经挑了好几个汉子,其他的人纷纷举手呼喊,希望吸引他的注意。
吉叔在人丛里瞥见锡晓岩。锡晓岩虽然不高,却有一股跟在场众多无赖截然不同的气质,吸引了吉叔的眼睛。
“你!”吉叔指着锡晓岩呼喝:“背后那柄是刀子吗?”
锡晓岩点点头。
吉叔招招手,示意他被选中了,唤他进米号去。
“一起的!一起的!”白脸青年却在这时一把揪着锡晓岩衣袖,向那负责招打手的吉叔猛地挥手,又暗中向锡晓岩露出哀求的眼神。
锡晓岩看看他,耐不过他的请求,也就再次朝吉叔点点头。
吉叔见锡晓岩的仪表,肯定能令张老爷满意,心里很想招他,无奈就说:“好吧!一起都进来!”
白脸青年喜滋滋地推着锡晓岩往前走。
锡晓岩一向不喜欢被人如此碰触;这个瘦弱青年也跟武当山的同门很不相同。但也许是这几天太过孤独的关系,锡晓岩对青年没甚抗拒,由得他催促着自己向前,排开人群向米铺走进去。
“我叫韦祥贵,吉祥富贵。”青年笑着问锡晓岩:“你呢?”
锡晓岩不想把真实姓名随便告诉99lib?一个刚相识的人,想了想就顺口胡诌说:
“我姓陈。”
正当江陵城街头因“鬼刀陈”来临的消息而闹得沸腾时,没有多少人注意,有个女人孤身牵着马在街道里走过。
霍瑶花以厚厚的披风掩盖了婀娜身段,头发和下半脸亦用大巾包覆,只露出一双长长的美丽眼睛。这身风尘仆仆的粗糙衣袍,加上手牵的马儿挂了行囊,让人以为是从西面远来的客商。
——鞍旁有个看似装着什么货物的长长锦盒,内里当然是收藏着她爱用的大锯刀。
霍瑶花跟着人群,同样往“悦东楼”的方向走去,只是她脚步不徐不疾,神态也不如其他争睹“鬼刀陈”的人般焦急。
“到底是个怎样的家伙呢?……”霍瑶花走着时心里不禁问。
她这次一路从南昌跟踪着颜清桐回到湖北故地来,自然是受了波龙术王巫纪洪的命令。
“你替我去看看,那姓颜的在搞什么。”巫纪洪那天忽然这样向霍瑶花说。
“那家伙?……”霍瑶花不解地扬了扬眉毛。颜清桐虽说受宁王府参谋李君元器重,但论武功智谋,皆不可能威胁波龙术王,何以术王会将他放在心上?
“这种小人,虽然成事不足,但卖弄起小聪明来,作梗败事的本领却不可小觑。日后我们要与他共事,多了解一下总有好处,荆州是你老家,正好就由你去看看。”
霍瑶花面有难色。剧盗出身的她,在荆州一带树敌甚众,包括黑白二道,如非必要,她可不想轻率重访。
术王看着她的脸色,又说:“何况你在这里,也没有什么事情可干吧?”
他这句话饶有深意,霍瑶花听了,渐渐明白他的意思:术王特意要她去荆州,不只是考验她的忠诚,也要她磨励一下精神。
对波龙术王来说,霍瑶花就是一条豢养来咬人的恶犬,当然不能让她的犬齿变钝。自从托庇在宁王府羽翼下,这些月来霍瑶花都是患得患失,没有了昔日术王麾下“护旗”的锐气,这点绝对逃不过巫纪洪的法眼。
巫纪洪心思再厉害,也不会想到霍瑶花精神不振,是因为思念着荆裂,还道她因为在王府太过安逸,因而战志怠惰了下来。
霍瑶花听出术王意思,也就不好推托,领命独自跟踪颜清桐而去。
回到了荆州老地方,霍瑶花的心情确实好起来了,回想从前为寇横行江湖的日子,何等的逍遥自由。
——也许,我可以就此离开……
旅途上霍瑶花不只一次生起逃走的念头。
——然后,就去找他……
可是每次她都只对着自己苦笑摇头。她没有这样的勇气。霍瑶花深深知道,波龙术王憎恶叛徒到了何等程度。尤其在梅心树、鄂儿罕和韩思道都死去之后,假如她也叛逃,不难想象波龙术王将如何疯狂追猎,就算要他放弃王府的一切,也肯定在所不惜。
——而要逃避前武当派“褐蛇”刺客的咬噬,更是世上极少人有把握做到的事情。
孤身走在天空地阔间,霍瑶花仍是感受到那条无形的锁链。
不过霍瑶花至少做到了一件事:她这数月来已经戒除了对“昭灵丹”和其他物移教药物的依赖。现在人在外头,不必像在王府里常常要假装服药瞒骗术王,她更感到轻松。
今天跟着颜清桐进入江陵县城,霍瑶花格外提高警觉。从前她在荆州府里作过许多弥天大案,杀害的差役捕盗,算上脚趾头都数不完,官府里的海捕文书积厚成寸;荆州一带更是她师门楚狼刀派的根据地,她当年弑师出逃后,又诛杀过好几个追杀她的同门,这段血仇对方绝不会轻易忘却……
一想及此,霍瑶花又把头巾拉得更低。她并不害怕与仇敌战斗,只是那并非她此行的目的。
她牵着马儿,继续随着众人沿街而行。颜清桐也往那边去了,虽然已消失在人丛之中,但霍瑶花并不担心会跟丢:她看见街上这般阵仗,就知道颜清桐要找的人已经来了。
霍瑶花对此事也甚为好奇。她本就出身于荆州武林,深知这儿名门大派甚少,黑道绿林里的真正高手也寥寥可数——否则她一个女子也不可能从中冒出头来。到底颜清桐来找的是个什么家伙?
——可别又是个名大于实的混账臭男人啊……
霍瑶花走到“悦东楼”外,瞧见包围着高楼那好几层的人群。
四周最拥挤的这一刻,霍瑶花反而敏感地发现不妥。
有人正在监视她。
布巾底下的樱唇不屑地微笑。
——终于找到来了吗?……
这刹那,上头发出一记隆然巨响。下方的人群合和发出轰动的惊呼声。
“悦东楼”二楼朝东的一面窗户被撞破,一个黑影猛烈飞堕而下。
没有人看得见,关屠子是怎样撞穿了“悦东楼”的窗户跌出去。
一切就如变戏法一样。
当“鬼刀陈”——也就是锡晓岩——从桌子一跃而下,跳入对敌双方之间那片空出的地方同时,坐得最接近的关屠子,已然暗中拔出腰间皮带上的一双屠刀,无声无息欺近过去,要趁对手还未站稳就施以突袭。
关屠子进攻之际,他那本来就轮廓深刻的脸,更显得可怖阴森。他抢先进攻,并不因为是六个好手里最勇敢的一个,纯是因为他渴望刀子染血。
——巷里间的传闻没有错,关屠子确是背着人命,不过数目远超过人们所知。单是搬到江陵来的两年里,城内有五宗无头命案,其实正是出自他手,死者中更有女人和小孩。他本就是个嗜血的杀人狂。
关屠子那一刻已及锡晓岩身前,右手的砍骨刀从上猛挥而下,左掌里的尖刀则同时狠狠刺向锡晓岩腹侧。关屠子虽只练过一些粗浅武艺,但自年少就屠宰为生,天天拿刀子干活,所锻炼出来的劲力和协调,可不输于武林刀手。
就在无人看得清的瞬间,砍骨刀已然从锡晓岩身侧掠过,同时下方的解腕尖刀则深深刺入关屠子自己的肚腹里——他左手兀自握着刀柄,就像突然自刺一刀!
锡晓岩躯干再一耸动,关屠子就全身向后倒飞,轰然撞破后面的窗格,直堕街心!
外面传来群众的惊呼。
紧接而来是洪氏兄弟和苏八脚。洪喜与洪乐二人,在关屠子发动的同时已经掀翻桌子抢上去,要捡个现成便宜:关屠子若是得手,他们就在“鬼刀陈”身上多揍几拳,好沾些功劳名声;关屠子要是失手,“鬼刀陈”也必然分神,他们左右四拳夹攻,对手定必招架不了!
这对双生兄弟合作已久,自然心意相通;那乞丐似的苏八脚却也跟他们一般心思,同样要来抢击,正好就在两兄弟之间攻入!
然而三人都料想不到,关屠子竟在半次呼息之间就被杀败!
——这“鬼刀陈”,何方神圣?……
既已跃入战圈,再无选择余地——像他们这种黑道打手,都是靠那么一点不要命的名声吃饭。三人只能硬着头皮,全力向“鬼刀陈”攻击过去!
洪氏兄弟跟苏八脚,本来还互相嫌弃对方争功碍事,此刻却全神贯注地合作:洪喜从左侧以一记鞭拳挥向锡晓岩的耳朵;洪乐在右扭腰转身,用横拳勾击他肋骨;正中央的苏八脚踢起毛茸茸的右腿,穿着破麻鞋的足掌朝锡晓岩下巴袭去!
——苏八脚本是湖南丐帮弟子,跟随帮中长老学过不少武艺,尤其擅长腿击,这记前跃踢出的“飞砂脚”火候可见十足。他因好色被逐出丐帮,只好北上来到荆州,平日靠着威吓与硬功夫,强索人家钱物过活。
三人攻势配合甚妙,两拳一脚将锡晓岩身前及两侧都封死,除了后退别无他途。这正是三人盘算:至少击退“鬼刀陈”于一时,看清他的路数再说!
——可是看在锡晓岩这个武当“兵鸦道”精锐的眼里,这三招合击之势,破隙大得就像沟河一样。
锡晓岩不退反进,斜步抢到右面洪乐的左侧外门,肚腹一缩侧转,那勾击来的中路横拳只能掠他腰腹而过;他同时左掌往下圈拨,一把拍在洪乐这记横拳的手肘外,掌根乘着腰胯的转势推送!
——锡晓岩先前已用过“太极”化劲,配以关节扭擒之技,将关屠子猛刺来一刀借力反送回其肚腹,顺势一招“肩靠”发劲将之撞飞;这近来苦练有成的柔拳一经施展,锡晓岩意犹未尽,又再运用起来。
洪乐那横拳击空,其势未停,却发觉肘处传来一股劲力顺水推舟,将他的拳劲向旁猛送,洪乐感到全身有如置身强烈的旋涡之中!
他无法控制,就被自己的拳头带着旋转,足下失去平衡,身体向横摔出,正正撞向飞踢而来的苏八脚!
苏八脚本来正大大跨腿高踢,未料洪乐突然失控冲来,那记夹带着洪乐本人拳劲与锡晓岩掌力的横拳,不偏不倚击在苏八脚胯下要害,苏八脚发出惨呼同时,洪乐的身体又跌入他怀中,两人扭撞成一团!
另一边的洪喜鞭拳扫至,然而锡晓岩早就不在原地,身在那位置的换成了摔跌中的洪乐,洪喜猛拳收劲不及,狠狠击打在弟弟后脑上,洪乐抱着苏八脚,人仍未倒地,却已先两眼翻白昏死!
洪喜拳头还未收回来,又感到胸口衣衫一紧,被五根指头猛力擒扯,紧接左腿遭敌人以足内弯一扫,身体就如人偶,毫无反抗之力被投摔出去!
洪喜只觉天旋地转,还没看清对手在哪儿,却感到头颅传来一记尖锐而火辣的剧痛,跟弟弟一样失去知觉!
原来那是第五人铁扫子李,他想趁混战从后偷袭“鬼刀陈”,全不管误伤己方,挥起铁棒小扫子就攻过去;锡晓岩以他猛兽般的感应警觉了,抓着洪喜施一记绊腿摔跤,将他扔向铁器来袭的方位,以洪喜的脑袋挡下那记狠狠的扫子,洪喜的头壳顿时炸出一丛血花!
铁扫子李一击未得手,重整已沾血的小扫子,呼呼在身前舞起连环花样,那高速挥动..产生的破风之音,甚是惊人。
他对自己这赖以成名的奇门兵器甚有信心,这铁棒花一展开来,身前就如多了一道伤人的铁壁,即使不能克敌,自己先立于不败之地。
锡晓岩放下失神的洪喜,垂着左掌站在铁扫子李前面,鼻头跟那扫子铁棒掠过之处相距仅仅寸许,挥舞生起的急风吹动了他前额的头发。如此接近地面对这力足开碑裂石的凶器,锡晓岩却毫不动容。
四周众人看见连环倒了一地的三个恶煞,吃惊得连呼吸都停顿。他们此时知道,外面的传闻是真的:这个“鬼刀陈”,对敌果然从不拔刀,只靠拳法——而且只用单手!
瘦猴似的铁扫子李确实身手灵巧,双手交替变转下,将小扫子玩得出神入化,滴水不漏。
铁扫子李正全神留意“鬼刀陈”的动静,准备把这扫子一步步向对方压迫时,却突感面门一阵冲击,鼻子刹那间有如炸了开来!
四周的人都看不清楚发生什么事情,只见“鬼刀陈”仍旧垂着左手站在原地,刚才身影只稍动了一动,铁扫子李的鼻子却已被打折喷血!
锡晓岩这招全无花巧,靠的就只是超人的速度与眼力,一记不用转腰坐马、纯靠肩、臂、腕挥摔出的短拳,准确无误地直打进小扫子挥舞的空隙,又极迅疾地收回拳头,犹如火中取栗而不伤一毫!
——这种“先天真力”的过人神速与手眼相应,像铁扫子李、洪氏兄弟等寻常武夫,一生也不可能练得出来,也不可能想象得到。
——上天就是如此不公平。但也是无人能改变的事实。
铁扫子李被这一击打得晕眩,高速挥舞中的小扫子再也控制不住,反砸到他自己肩上,骨头登时裂了,他吃痛惨叫倒地。
这几招交手电光石火,就连刚才双方翻倒桌子后堕地的杯碗,都还没有停定下来,这二楼饭厅的地板上就倒了四个人,一面窗户穿开大洞。
厅里围观的众人感觉,像在白日之下看见了幻觉。
这时一人双膝跪下,正是一身华丽道袍的冯道人。只见他早将背后长剑解下,却没有拔出来,而是双手捧起过顶,献向“鬼刀陈”。他的道袍里渗满了冷汗,平日傲慢的表情不知消失到哪儿去,垂着头不敢正眼瞧“鬼刀陈”。
——冯道人的师父,确实曾是华山剑派弟子,几十年前因为捱不了清修苦练而下山求去,改名换姓,在市井里靠着些皮毛道术为生;冯道人十五岁拜他为师,本来只为了学驱鬼作法混一口饭吃,不料竟有点学剑的天分,凭一套半华山剑法,在江湖道上游食多年,确没有吃过什么亏,还打出了点名堂来。
——可是他知道这次遇上真佛了。那一点点华山剑,比不上这人一根毫毛。
锡晓岩看看躺在地上那四人,又瞄了瞄冯道人,脸上显得兴味索然,随便挥挥手。
冯道人自觉有如在鬼门关前走过,急忙将剑恭敬放在地上,又猛地叩了一个响头,带着一额头的青瘀仓惶奔向楼梯去。
他走在阶梯时,心中仍禁不住苦思:这般人物,怎么可能走到这种地方来?……
——这里明明不是属于锡晓岩的世界。
冯道人并不是第一个从“悦东楼”开溜的人。
在“悦东楼”的后街,颜清桐跟两个镖师手下没命似的奔逃,另外两名护卫也快步紧随。
刚才锡晓岩跟关屠子交手前,颜清桐已趁着众人目光被吸引,拉着手下悄悄溜走;此刻虽离开了“悦东楼”,他还是半步没慢下,再走两条街才敢停下来,气喘吁吁地倚在墙角上,偷瞧后面是否有人追来,眼神中充满了惶恐。
墙壁的石砖都被他背脊的冷汗染湿了。他胸腔里的心无法压抑地猛跳,好像随时要炸开。
随行那两名镖师,同样早在西安就见过锡晓岩这位武当派高手,脸色此刻也跟颜清桐一样白得像纸,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那次西安大战,颜清桐是向武当掌门姚莲舟下毒的主谋,这事更被当场揭破,要是锡晓岩看见他必无幸免——颜清桐至今都清楚记得锡晓岩这头怪物,那铁拳与霸刀当日如何震撼各大门派。
跟随颜清桐那另两名盗贼出身的王府护卫,对颜清桐三人的举动不明所以,正想发问时,颜清桐突然背项发劲,从墙壁猛地弹起来,壮躯扑向两人,左右手同时施展心意门的“鹰捉”手法,抓住二人的喉颈。他毕竟是心意门总馆“内弟子”出身,出手之迅疾非这些寻常盗匪所能抵抗,二人被捏住咽喉,痛苦难当。
“不许说。”颜清桐一脸阴森,以低沉的声线一字一字向他们告诫:“今天看见的一切,回到南昌后一句也不许对人说!明白吗?我们今天白走了一趟,见不着这个‘鬼刀陈’!”
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三十二
武术上的招式有所谓“刚”与“柔”之别,大体的说法是:以力量和速度主动压制对手者为之“刚”,以技巧卸力而后发制人者为之“柔”。但假如加以深究则可明白,两者其实并非一种客观的严格区分,天下并无“绝对刚硬”或“绝对松柔”的武功,只是有的门派或技术打法较偏于其中一者。正如太极阴阳为一体,刚柔也是一种相对的概念。
人体一切活动靠肌肉收缩产生力量,要收缩有效率,肌肉自然先得放松。尤其武术招式的“发劲”(即爆发力),要求在极短促的时间里产生最大力量,肌肉必先异于寻常地放松才可能做到——换句话说,刚的力量与速度,实乃产生于柔。例如少林拳技以大开大合的刚劲著名,但入门功法却是锻炼身体筋骨柔软的“易筋经”,即是这个原因。
同样道理,柔也离不开刚。有了最巧妙的化劲卸招功夫,当制造出攻击机会时,若没有转柔为刚的爆发,则如入宝山空手回,甚至因为失机而反为对手所乘。由此可见,武术的攻防招势,无所谓纯刚或纯柔。
因为柔法往往讲究较细微的动作和感应技巧,不少人误以为它比刚法更“高级”;而刚猛的招式则较容易令人联想“粗拙”或“蛮力”,许多人心里不免有所贬抑,甚至认为柔 5fc5." >必胜刚,其实皆是大谬。运用刚法一样有其技巧,比如有的拳法擅长硬打硬进,其实内里讲究身体骨架姿式及以最佳角度直接破势,同样是要用脑袋的功夫。柔能制刚,刚同样可克柔,视乎比斗时双方的对应。
因此武术上有理想境界谓之“刚柔并济”,不是说每个招式发力都半刚半柔,乃是指一个武者随时“能刚能柔”,因应敌人动静及状况,变换自在。此境界就像水一样,时而化为猛烈浪涛,能覆舟裂石,时而如流水渗地,入于无间,是为极至。
第二章 狼男与狼女
一个瓷瓶在地上摔破,散得厢房里一阵浓浓酒香。
“再拿一瓶来——不!两瓶!”
韦祥贵口齿不清的声音,朝着房外高叫。
他两边各抱着一个妓女,身子摇摇晃晃,一张白脸已然喝得通红。刚才他跟妓女嬉闹,一下子拿不稳就将酒 74f6." >瓶摔破,却没有皱一皱眉头。
——换在两个月前,这样的酒,韦祥贵别说要喝,嗅都嗅不起。
他面个年轻妓女吵起来,虎潭帮人二话不说,也不问韦祥贵是谁就围起来殴打,当场将他活活打死,丢弃在旁边市集的烂菜堆里……
锡晓岩静静瞧着韦祥贵的尸身,一直动也不动。他身边的百里帮众全都不敢走开,也不敢说话。
他一直盯着韦祥贵被打得凄惨不已的脸。
这是他平生第一个朋友。
直至天都黑了,他突然蹲下来,拿起祭奠用的馒头,一口气啃掉三个,又把祭酒喝个清光。
“带我去。”锡晓岩平静地说,同时将背上的长刀解下来。
在烛火掩映下,百里帮众看见“鬼刀陈”的背项,仿佛散出一层像雾的气息。
本来就阴森的义庄,更感寒气逼人。
“我……我们……”百里帮的人怯懦地说:“连兵刃也没带……让我们先……”
“不必。”锡晓岩的声音也同样冷酷得不像人:“你们带路就行。我一个人进去。”
虎潭帮的老巢在沙头市西部文德里内,本来只是座破落空置的旧粮仓,他们流徙而来后强占它作为聚居地,还改了个威风的名字叫“西义堂”。
百里帮众带着锡晓岩,才走到文德里外头,却见上方的黑夜映着跃动的红光,一眼就看出里巷里燃烧着猛烈的火焰。
锡晓岩未等众人指路,右手长臂就将长刀拔出鞘,踏着沉重刚猛的步伐奔入巷里,刀尖刮过墙壁,划出星火。
他的眼神与脸容,盛载着满溢得快要爆发的仇恨。
可是他找到的,却只有一座已经焚烧得屋顶也快塌下的“西义堂”,还有堂前街巷几具横七竖八的尸体。
这些尸体身上,全都有惨烈惊人的刀口。
一个身影站在火场外,仰头瞧着那激烈舞动的火焰,神态就如孩子欣赏节庆的烟火。
此人肩上搁着一柄刃身宽阔的大刀,刃口其中一段带有锯齿,柄首垂着一大绺人发,以血染成暗红。
那大刀的刃面上,沾满都是鲜血。
锡晓岩看见火光前透现的那个婀娜身影,一时呆住了,本来充盈的杀意消散无踪。
那人把脸转过来,一双妩媚眼睛瞧着锡晓岩。
——他当然仍记得这双眼睛。
这次霍瑶花已经没有戴面巾,向他展示出雪白美艳的脸庞来。
“这是还你上次的人情。”她微笑着轻轻的说。
这一刻锡晓岩浑忘了自己为什么会到这儿来,只是无语看着霍瑶花这担着大刀的美丽姿态。只因她跟那个他苦苦追寻的女人实在太相像了。
霍瑶花借着熊熊火光,瞧着锡晓岩好一会儿,心里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她嫣然一笑。
“我们都为对方杀过人,彼此的命运已经连在一起了。”
第三章 蜂刺
破门六贼
一张破破烂烂、状如庙宇符咒的纸片上,横书了这四个潦草的大字。下方紧接是四行小字:
邪派狡辈 僭称名门
恃凶杀掠 劫民自肥
蛇群鼠聚 奸淫不伦
恶孽弥天 罪当十诛
这样的“破门六贼”声讨状,在临江城南的梨花巷大路上,贴满了四周房屋与商店墙壁,大半已被三月的毛毛雨雾渗得绵烂,有的掉出半片随细风轻晃,有的散落在水洼里融成了一团。
分明是午后的光天白日,这梨花巷街道却空寂无人,不只平日沿街摆卖的贩子全不见了,就连两旁房子的商铺也都关起门来。街心就只得一条流.99lib?t>浪狗咬着腐坏的骨头走过,连半个人影也没有。
这寂静情景,加上满墙满地密密麻麻的纸,整条街道乍看有如变成幽阴的树林。
街里唯一仍打开门口的,是在西首尽头处那座“迎风客栈”,洞开的大门前未见一人,门内的大厅也都空荡荡。
——“迎风客栈”虽说是旅店,其实无人落脚。临江城里的人都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客栈数年前因生意不佳,把二楼好些客房拆了改作饭馆,却引来城里三山五岳人马聚脚,渐渐在店里私开赌局,结果店东只靠少许的抽成维持生计,店子被黑道鹊巢鸠占,成了活脱脱的贼窝,乏人打理下一片落泊龌龊,就算在外头也嗅得出一股潮湿的霉味,城里的良民都不敢接近。
那声讨状下面写着挑战“破门六贼”的日子地点,正是今天这家客栈。
春雨不断在下,街里泛着大片迷蒙白雾,四周物事全都笼罩在一层淡淡湿气中。一切仿佛都变慢凝止。
此时出现一人,左手撑着一把绘了优雅梅花图画的纸伞,右手牵着仍在喘息中的白马,站在街道入口跟前。
这人一身白衣,身材细小,被纸伞遮着面目。其腰间挂了一柄长物,用油布套仔细包裹,以防沾水。
这人把马缰绕在街口的木栅栏上,跨开穿着革靴的双足,踏进了这条诡异街道。
几乎同时刻,街道两旁窄巷深处,微微传来足步在水洼中移动的声音。
这人毫不理会,仍然走入街心,直到“迎风客栈”门前才站住,然后掏出一方布巾,仔细抹拭衣服和手上的水渍,这才轻轻把腰间那油布套解开。
只见布套之下露出一个造型古雅的剑柄,铜柄首与剑锷护手都铸成卷云状,手柄交错缠着紫色的布条。
这人将纸伞略抬起来,现出一张英气娇俏的脸庞,以雪白头巾包覆着发髻,正是童静。
她灵动的眼目里,有如透出烈火。
同时街道两旁巷口和屋顶墙头上,冒出了二、三十人来,在细雨中各自提着刀枪剑棒各般兵刃,隐隐已将童静包围在中央。
这群人衣饰和手上兵器不尽相同,一眼就看得出分属几个门派。他们皆是地方上的武林人士,早就风闻近月来一干自号“破门六剑”的强豪大闹赣北,现在首次亲眼看见那六人其中之一的女剑客,竟不过是个二八年华的娇滴滴姑娘,惊讶沉默了一阵子后,就不禁笑起来。
童静未有理会他们讪笑,仍然盯着前方的“迎风客栈”,从腰带内掏出一张折叠的纸片抖开来,正是那贴得满街满巷的“破门六贼”声讨状。
三人此时从“迎风客栈”现身,其中两个自大门并肩步出,另一人则在二楼窗户跳出来,蹲在屋檐之上。
童静朝着门前的人举起那声讨状。
“这东西。”她恨恨地问:“你们写的?”
童静仍带稚气的红彤彤脸庞,配上这么一副恶狠狠的表情,又令街上众多武人忍不住一阵哄笑。
可是客栈出来那三人却没笑。他们看见来的只有这女孩,全都露出失望的表情。
站在客栈门前那二人中,左边的是个身材甚高壮的汉子,面貌四十余岁,眉目间精光闪烁,一头发髻已然秃了大半。他扬起披风,展露出腰间一柄十分贵重的镂饰雁翎刀,看那皮革刀鞘的色泽,就知道这柄刀已经传承了许多年。
他左手把着柄头,站姿雄伟,隐有一方之主的气度,此人乃是临江城内第一大武馆、阮氏无?99lib.极门的当家馆主阮韶雄。
阮家祖上艺成于无极门后自成一系,已在临江立足设馆四代之久,声势颇大。就数此刻包围在街上的众多好手,里面有十三人都是阮韶雄带来的无极门弟子,占了将近半数。
阮韶雄听闻这“破门六剑”不同一般匪盗,数月来在江西北境内夺取官银,全都是大剌剌地行事,甚至正面往官吏的府邸索要财物;遇着官府围捕也从不逃避,反而正面把官差保甲打得落荒而逃。这次阮韶雄应临江知府吕大人之邀剿除六贼,也就直接用声讨状激使对方出来决战,不料来的只有这么一个小姑娘,阮韶雄身为群豪中的东道主,本该率先发话,面对着童静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有皱着眉头不语。
“是我叫人这么写的,又如何?”一把尖细的声音从上方传来,正是蹲在屋檐上另一人。
此人身材瘦长,蓄着须的脸轮廓深沉,右腕穿戴着一个乌黑色的铁爪,两根尺许长的尖硬爪子从掌背伸出来,那蹲踞的姿态也恍如一只栖息在树桠上的大鸟。
他名叫沈丰,是湖南平江人士,自从六年前艺成于当地巨禽门后,一直与两个师弟在外游历修行。这阵子三人正好到临江阮家作客,听闻阮韶雄要来剿贼,也就一口应允助拳。
童静听了沈丰说,怒目往上盯着他,正要回话,但沈丰马上又先一步讥嘲:“既然作贼,早就知道要沾污祖宗父母,还怪别人写出你的丑行吗?”
另一人也接着沈丰说:“姑娘年纪如此轻,既是学剑之人,就该当走正道。”
说话者是站在阮韶雄身边的第三人。他斜背着一柄长穗古剑,身材并非格外高壮,但肩头甚为宽横,腰细腿长,身形体如三角,呈现如豹子般强悍敏捷的气势。
他大概二十七、八年纪,五官轮廓坚刚,可是眉宇之间却带着漫不经心的神色,嘴角微微噘起,既似轻松也像感到厌烦,让人看不透他到底是来凑热闹不打算助拳出手,还是对自己的武技拥有绝大自信。
此人年纪比阮韶雄和沈丰都要轻,但他一说话,那两人都瞧着他,显然对他甚为看重。
他名叫庞天顺,在场群豪之中,就只有他独自一人前来,可是论背景却最厚:出身于名动三省的湘龙剑派,更是湘潭总馆年轻一代里出类拔萃的入室弟子。
湘龙剑派源出湖南,百年来流布甚广,从湖广到江西,甚或广西都有分支传人,声势只稍逊于“九大门派”里的八卦、心意、秘宗“三门”。
——当今天下武林虽以“九大派”为尊,但实力出众的宗派当然不只他们九个。像湘龙派、无极门、巨禽门等名门,无刻不想寻找机会壮大声威,期望有天也跻身到“九大派”同侪之列,甚或取而代之。阮韶雄等人这次出手义助官府对付“破门六贼”,也是为这原因。
群豪里其他十余人,则来自赣北一带几个较小的武林门派,无非是得知有三派的大人物联袂出手,因此踊跃到来加盟,希望沾沾光拉拉关系。
沈丰与庞天顺刚才一人一句嘲讽,把童静的脸蛋气得更红。但她无意辩解——“破门六剑”行侠于江湖,冒犯地方官府,本就预料必被诬蔑为匪贼,他们半丝不放在心上。
真正令童静愤怒的,是声讨状上的一句话。
“这句‘奸……’”童静不好意思说出整句:“你们乱写些什么?”
这声讨状其实是临江知府吕炳季大人手下幕僚所写,沈丰刚才这样说,不过故意戏弄童静。群豪大举出动,对方却只得一个女孩来接战,沈丰甚感愠怒,忍不住又再讥讽:“几个男女混在一起作贼,断不是什么好货色,这‘奸淫不伦’,八九不离十。”
童静咬着下唇,本来如火的眼神突然冻结。
这刹那庞天顺感受到童静的气息转变,抬起本来懒洋洋的眉毛。
童静那把纸伞分毫未动,但握伞的左手突然离柄,伸往后腰再闪电向前摔出!
沈丰还没看清怎么回事,只感下方女孩的纸伞底下射出一物,正向自己高速飞来,他本能地舒臂向上,铁爪往面门一抹,发出金属交击之声!
那飞行物被击打折射往旁边,插在沈丰身后的窗格上,乃是一柄甚轻细的飞剑匕首!
此时童静左手已接住刚才浮于半空的纸伞,全身恍如未动过一样。
街上众人全被童静这手不动声色的崆峒派“飞法”所震惊!
——好诡异的出手!
经过去年清莲寺一战,童静有感自己只仗一柄单剑,往往不能随战况应变,尤其在群战中以寡击众,没有长兵或远射武器更受制肘,于是向练飞虹学习了飞刃之术。
童静这飞剑虽未大成,力量和速度也不够急劲,但她胜在曾经苦学过“半手一心”的虚击法门,知道如何控制肢体的预兆动作,因此猝然出手之际,身形几近纹丝不动,飞剑将及沈丰面门,他才有所反应,几乎就要了他的命,直惊得这巨禽门好手一身冷汗!
场上江湖经验最丰富的是阮韶雄,也最先作出反应,闪电伸手搭住腰间雁翎刀!
——这娃儿好不简单!先擒下来再说!
阮韶雄腰旁银光闪烁。他已不顾虑身份,率先出刀!
——黄州无极门以刚猛刀法与拳掌名闻江湖,当年阮韶雄太祖阮基远渡拜师学艺十三年,得师门允许回故乡临江开设分馆,自然已得真传。阮韶雄这一招“摘花投水”拔刀手法,正是他阮家嫡传六十余年的无极门刀技。
他却看见眼前一花。
绘着梅花图画的纸伞,在阮韶雄刀子完全拔出之前先一步垂下,朝他旋转迫近!
阮韶雄眼前骤失对手身影所在。
自豪的快拔手法竟然被这小姑娘洞悉阻截,阮韶雄心头杀意萌生,再不理会是否留活口,吐气猛喝一声,雁翎刀爽利出鞘,顺势往纸伞全力横斩而出!
——管它是伞是人,全都给我一刀两断!
阮韶雄同时听到伞后传来一种奇特的鸣响。
“收——”
站在右侧的庞天顺叫喊出半个字,同时以比阮韶雄出刀更快的速度,探出左手抓住阮馆主背后披风,猛把他往后拉!
阮韶雄的横斩因这一拉而半途窒碍,刀子只出到一半就停住——
纸伞后有一物急激突射,透伞而出,准确无比地刺入阮韶雄的握刀右前臂!
阮韶雄吃痛,闭着气硬生生把刀招收回去,顺着庞天顺的拉扯朝后倒跌!
那尖针似的物事带着血花,拔离了阮韶雄手臂,复又收缩回纸伞后面不见。
庞天顺左手化爪为掌,将阮韶雄身子扶定。阮韶雄惶然垂头看看手腕,衣袖已被血污染湿。
这时纸伞挪开,只见伞后的童静右手挽着的紫柄宝剑,刃身造型甚为特别,剑尖前段收窄如针,正是寒石子在庐陵所赠的“迅蜂剑”。
童静手腕一抖,“迅蜂剑”那轻细的前尖即发出高频的震鸣,颤动着将刃尖上血渍挥去,正是刚才伞后发出的异音。
街道两旁许多阮氏无极门弟子,看见师父竟然一招之间就被这小女孩刺伤,既愤怒又无比震惊。
刚才童静不靠眼睛,只凭阮韶雄腰间挂刀的位置与出刀的风声,就能辨出他的手法方位;她借纸伞掩护,以青城剑招配合“武当形剑”的“追形截脉”,剑尖截击向阮韶雄横扫而来的手腕,若非庞天顺及时察觉,出手收勒阮韶雄的刀招,阮韶雄就等于将手腕送上剑尖,随时腕废刀失!
阮韶雄暗中手臂微微运力,感觉腕脉筋骨并未受伤,仍能握刀发力,只是前臂肌肉被刺伤了数分,血流不止。此刻他知道全靠庞天顺出手改变了自己的刀招方位和力量,受伤才会如此轻。
饶是如此,童静这么一个少女剑士,一招间就杀退阮氏无极门当家,要是传到外面,一剑已足名动武林!
细雨打在童静脸上和身上,散出一阵雾气。她浑身血脉沸腾,因为投入战斗而兴奋不已。
街上群豪同时都心生疑惑。
——好邪门……连一个小姑娘都如此,这“破门六剑”到底是什么人?……
有的人开始萌生退意。
“擒下这小妖女!”上方的沈丰呐喊着,双臂一张就朝童静飞扑下来!
这沈丰左一句“奸淫”,右一句“妖女”,童静最恨此人,一振“迅蜂剑”,祭起青城派“泷涡剑法”的吞吐之势,剑刃微一收蓄,马上就发出颤鸣之音再次射出,迎击半空中的沈丰!
湖南巨禽门乃揉合当地著名的鹰爪门功夫与南方传来的鹤拳而自成一家,其中鹰爪一脉最擅长腾挪跳跃,沈丰这空中扑击,早就预计童静会击剑相迎,跳下时暗藏力道,半空中拧腰偏身,右手两根铁爪从旁朝童静的剑刃猛砸!
——他看准了对方这柄“迅蜂剑”前端轻薄,用粗壮的乌铁爪子发劲硬碰,必然将之打断!
可是童静那“泷涡剑”之势突然就消失无踪。
原来童静只是原位轻抖一下尖刃,剑招并未真的发出,延缓了微微半拍子后才突然跨步矮身,“迅蜂剑”反削沈丰仍浮在空中的小腿!
——这虚势欺敌之法不是别的,正是飞虹先生苦心传授她的“半手一心”!
沈丰想不到童静剑技竟有如此精微变化,要懊悔太冒进已然来不及,只能在空中勉力收缩双腿,希望减少中剑受伤的深度。
刹那间童静却感觉身后有激风卷至,她急忙以左手上的纸伞向后一引,前头的削剑却仍未停息!
——童静所学的崆峒派“十五练手剑”,虽只是单剑法,但其中已经暗藏有左手剑指的密诀,即是崆峒派左右双兵一心二用、互不干犯的基础。
一物迅速缠上了纸伞,紧紧拉扯!
童静虽然能做到左右手分开出招,但毕竟体力不够强,左手雨伞被这猛力拉引,影响了右手出剑的动作,那削剑略一偏斜,只轻轻割破沈丰的裤管!
沈丰惊魂未定,仍 7136." >然全力收缩往旁翻滚闪躲,再也顾不得难看,用肩背着地打了个滚。
童静左手抵不住那拉力,只好放开伞柄,纸伞被异物收卷飞去。原来那是沈丰的师弟,以一根铁爪飞索救了师兄。
这时街道两旁群豪也擎起刀枪围袭而至。尤其阮韶雄的弟子,眼见师尊被个小女孩一招刺伤,实是奇耻大辱,个个红了眼率先冲杀过来!
经历庐陵恶战的童静却是气定神闲,知道被围攻的要诀是尽量移动变换位置,“迅蜂剑”随身形步法展动,抢先冲向两个阮氏无极门人,又是“半手一心”佯左打右,一人猝不及防,就被青城派“风火剑”的“破泽”削中大腿仆倒!
另一人发现童静攻向自己的是虚招,正要抢击,但那娇小的白色身影已像鱼般游去。
震鸣的剑尖顺着童静腰步发劲直刺,另一名阮氏门人肩头中招,单刀堕地。
只见童静身剑合一,在众敌之间穿梭出剑极为矫捷,剑技比在清莲寺时大有进境。得到了那场生死苦斗的可贵经验,再经过大半年定下来潜心修练,童静的剑法已然成形,渐渐显露出令练飞虹也为之吸引的武学天分。
——甚至连那偷学得来的“追形截脉”,她也开始能够做到应手而出的地步,只是准绳时机上她还没有很大信心,出剑常常不自觉保留三分,截击的威力跟正宗“武当形剑”仍有一段距离。
在场的都是武人,不似江湖黑道或军人般习于围攻,只是冲上来各有各打;有的小门派人物只不过来凑凑热闹,更无心与这厉害的小妖女交手,只在后面虚晃兵刃不愿上前。结果二十余人围打一个女孩,竟是阵形松散,童静仗着身形娇小灵巧,在敌阵中游走出剑,众人都摸不着她动向。
又一人惨叫跌去长枪,捂着血淋淋的左掌狼狈飞退。其他人更是心慌,只要听到那“迅蜂剑”的鸣音稍为接近,就已被唬得停步舞刀招架,无人敢再抢近童静七尺之内。
童静揉合三大派而又自成一格的剑技,出手精巧莫测,那幼细剑尖有如准确无比的蜂刺,倏隐倏现,一个个大汉为之震慑。
童静收剑稍息,剑刃鸣音骤止。她斜挽着那尖锋细如锐针却令众多汉子胆寒的“迅蜂剑”,浑身散发着一股逼人英气。好些武人这时竟不敢直视她,已浑忘今天乃是助官府来“剿贼”。
这时童静感到左侧一团气息迫近来,瞥见正是全身衣衫滚得湿透的沈丰。他擅长鹰爪功的步法,奔在积水的地上只发出极细微声音,已欺近到童静侧面,铁爪直取她头颈!
——然而童静连前武当“褐蛇”波龙术王也对敌过,这等轻功怎不察觉?
沈丰适才知道这小妖女的虚击花招甚厉害,于是这次加快主动出招。他的巨禽门武功,下盘是轻快灵活的鹰爪腾步,出手则是刚劲沉重的鹤拳,这招铁爪夹带劈掌击出,把潮湿凝重的空气也撕破!
然而此人跟童静日夕练习的对手,实在差太远了。
“你的剑,不用招架。”飞虹先生经常这样对她说。“尽用你最大的长处吧。”
经过这些日子的修练,童静深知自己目前最强之处何在:灵巧的身体控制,还有对时机的准确掌握。
她冷静看着沈丰这爪扫来,就等对方出招已到了无法收回的界限,方才低头矮身闪躲,顺势发剑,那颤鸣的“迅蜂剑”化作白虹,直取沈丰暴露的腋窝虚位!
童静此剑自然不经思考击出,劲贯剑尖。这道经过寒石子细心淬磨的刃锋,即将贯入沈丰的胸肺——
另一柄剑从旁削来,架住了童静的刺击,碰上震动中的“迅蜂剑”,发出极尖的锐响,两剑各自弹开!
沈丰还以为自己胸口已然中剑,颓然倒跌,下一刻才知道平安无事。
童静收剑一看,横里杀出阻截的,又是那个庞天顺。
两次被这个湘龙派剑士看穿自己的剑招,童静心中略有不快,但又隐隐有种“终于遇到个像样的对手”的快意。
庞天顺救了沈丰,却未再出剑追击,只将长穗古剑收在臂后,不摆架式轻松地瞧着童静。先前他不加入战团,就是不愿倚多围攻,此刻也先让童静收剑定下神来,以示要与她单挑。
“你们都先退开。”庞天顺说时视线不离童静。
在他身后的阮韶雄正按着右臂止血,被这后生小辈指挥,心里本甚不忿,但这一战他与弟子都失利受伤,再逞强只有更难看,只好叹息点头,示意弟子退后。
沈丰表面毫发无伤,但自知比阮韶雄败得更惨——阮韶雄顶多只是废掉右手,他则几乎一剑丧命。他与两个师弟俱脸色苍白地站在一旁。
庞天顺刚才从旁观看出来,眼前这名少女的剑法虽未精纯,但其中细微处却显露出非常惊人的才能,忍不住问:“姑娘师承何派?”
在童静眼中,这个表情懒散的男子,算是敌阵中最礼貌的一个。她想了想就微笑回答:“四川,青城剑派。”
众人早就听闻,这“破门六剑”里有人号称是青城派弟子。天下皆知青城派早在前年末就被武当派所灭,因此认定这干人只是假冒僭用青城名号,以壮威势。
可是经过这番交手,众人想法有些动摇了。
庞天顺听了只扬一扬眉,既没惊讶也未失笑,把长剑转回正握斜垂向地,淡淡说:“那么庞某领教了。”
庞天顺那斜垂的长剑,形貌甚是古雅,刃背根处蚀刻着图纹,甚是罕见。
童静面对庞天顺,眼目里再无怒意,略点了点头,举剑摆起架式。
她为了那声讨状上一句“奸淫不伦”,盛怒之下乘夜兼程赶来临江赴会,本来是要狠狠教训这群人,但不知何解独是这个庞天顺却怎么看也讨厌不下去。童静这些年眼界开阔不少,刚才庞天顺一出手救阮韶雄,她已辨出这剑客跟阮、沈二人绝非同一级数。此刻童静终于跟他对上,脸容不单毫不紧张,反倒现出兴奋的神色。
与强手比试的强烈欲望,是成为高手的必要条件,庞天顺也懂得这个道理。当他察觉童静那表情的微妙变化时,心里不禁笑了。
——有前途。
一瞬间,庞天顺脸上玩世不恭的表情消失了,眼神无比贯注。
他口鼻深沉吐出一口气,手里剑突然便活起来!
有说这湘龙派剑法来历甚古,在宋朝时实与西岳华山的道门武艺源出一脉,后来南传与湘地的武术合流,技法上已大大相异,但仍保存了华山“以气御剑”的要诀。
庞天顺沉身扬剑,剑刃挟带一股气势,往前袭击童静中门!
童静直觉这气劲贯彻的剑招,以自己功力绝对硬碰不得,向横展步避其锋锐,以“迅蜂剑”急指向庞天顺伸长的臂肘!
庞天顺早就看出这“截脉”是童静的得意技,他却不闪不避,长剑仍旧直进,取袭童静的左肩,那刺剑竟突然再加速!
——这种一剑之中借助悠长气息,能够半途二度加劲的秘诀,正是湘龙剑派的绝技!
童静的“截脉”被这突变的剑速打乱,她刹那间判断对方的剑将比自己的截击更快到达,马上决断地回剑抵挡!
看见童静的判断与应变,庞天顺嘴角扬起来。
两剑交碰之下,庞天顺的湘龙剑立时展现出气劲沉雄的优势,轻巧的“迅蜂剑”虽能及时将那刺剑格偏,但自身却更大大反荡开去!
这般硬挡正是童静的梦魇,中门大开之余,娇小的身躯也因受力而失势。她连踏数步斜退,只求重整架势。
但庞天顺绝不放过这时机,长剑吞吐间又抢向童静,剑尖于三尺余距离之下逼指她面门,童静面对这威胁,只得继续乘势退步。
湘龙派武功最讲究气力悠长,庞天顺一直前进,继续逼迫童静,剑刃却仍隐而不发,只是在一个最危险的距离遥指她,令童静没有反击的时机。
童静就如被庞天顺那无形剑势推动,半步不敢停留,只能继续退却。要是此时群豪中任何一人从后阻截,她都将陷于险境。
——可恶……这不是办法……
童静咬着下唇,心里变得焦急。对方不发招,她的“追形截脉”用不上;连退之下缓不过一丝空隙来,也无法使出“半手一心”的诱敌虚击。庞天顺占着半步先机,就把她两大剑技都封锁了。
同时庞天顺心里正笑着对童静说:你现在看清了自己的弱点没有?
——他刻意用这战术压制童静,就是要让她体会:自己的剑太狭隘了。一旦被看穿了得意的招式,就再没戏唱。
童静心里虽然明白,但那天生不服输的倔强气质,也在此时爆发。
童静突然左足后踏煞止,足上的反推之力往上传达到腰脊,再往肩背,一气带动右手剑猛疾向前刺出,不是别的,正是青城派入门剑招“星追月”!
——抛弃所有擅长的技巧,就以青城正宗快剑去斗对手!
庞天顺脸容丝毫不动,本来留中不发的长剑发劲鼓动,剑身如浪向右方崩出去!
“迅蜂剑”刃尖如箭射向庞天顺右目,可就在距离不足半尺时,庞天顺的长剑刃脊猛砸而来!
童静这“星追月”本来就出得有点仓猝,手上劲力未够贯彻,抵不了这从旁击打,紫色剑柄瞬间脱手,“迅蜂剑”旋飞落在积水的地上!
童静脸上血色尽失。
庞天顺却未乘势下杀手,只是收剑退了两步,并足而立,冷冷地俯视着两手空空的童静。
“青城派剑法?不过如此。”
庞天顺这句话,本来不过要挫挫童静的锐气,让她接受失败,但却像根针刺进了她的心坎。
“你……你……”童静的脸又再红起来。
“有说错么?”在旁的沈丰本来一直神色败丧,此际庞天顺替己方挽回败局,也就忍不住要讨点颜面:“青城剑派,还不是给人家灭了吗?”
童静手中无剑,本来状甚颓丧,但一听这句话,从心里就涌起一股气息来。
“青城派有天一定会复兴的。”
“就凭你?”沈丰落力讥嘲。
但童静不为所动。她明澄的眼睛瞧着庞天顺等人,严肃地说:
“你们怎样取笑我都可以。但是不许取笑他的志愿。他一定做得到的。”
她的眼瞳里闪耀着信心的光芒。
庞天顺看着童静这表情,一时呆住了,心里在想:她口中的“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有人……来了!”
其中一个站得最近街道入口的阮氏弟子,这时忽然高叫。
他们刚才都把注意力投在童静身上,浑没发觉街道另一头正有马蹄声急激接近。
一匹马踏过街上水洼,溅起激烈的水花,狂奔进街来,可见骑者的凌厉身手。
马鞍上的人身穿蓑衣头顶竹笠,背着长长的包裹,此时竟将两足脱离了马蹬,却仍骑得极稳。
就在那马儿奔到街中央的瞬间,骑士以手撑着马项,全身从左侧离了马鞍,顺着奔势飞纵下马,双腿一着地又乘力道再向前急跑了六、七步,快如闪电般一口气进入群豪包围圈内,稳站在童静背后,那高速中顺势跃跑继而静止的动作,顺畅如水上行舟。
没了骑者的马儿仍向街道右侧冲前一段才慢住停下来,几个包围的武人险被撞倒,都慌忙跳过闪躲。
童静看着那骑士,露出异常灿烂的笑容。
——只有面对同伴时才有的笑容。
第四章 战湘龙
“都叫你别来了,怎么不听话?”
那蓑衣骑士疾驰赶到,此刻虽已静止,身上还是散发着一股跃动的气息。他一人挡在童静跟前,面对眼前众敌如林刀剑,一边取下竹笠一边说。
童静一听这话,本来欢喜的脸色一下子冷却下来,微愠回答:“一到来你就只会说这种话吗?”
竹笠与蓑衣皆落到地上,展露出一副年轻的脸庞与一身蓝色衣裳,戴着绣有飞鸟图案的头巾,正是燕横。
燕横看看掉到一旁的“迅蜂剑”,噘着嘴巴皱眉摇头:“你看,吃亏了。”
他说着时伸手向后,扯下背上的布包,露出“雌雄龙虎剑”来。
阮韶雄与沈丰等人一见他肩上突出的“龙棘”剑柄,不禁心中一懔。青城派远在四川,这里众多武人并未真正见识过青城剑法和宝剑。但“雌雄龙虎剑”的不凡造型,已然令他们生疑。
——难道“破门六贼”里有青城剑士……是真事?……
燕横直视眼前一干武林好手,再无往日的少年腼腆,神情不卑不亢,只是略向庞天顺、阮韶雄和沈丰点头。他脸上仍有去年庐陵一战后遗下的几道淡淡伤痕,增添了男儿的沧桑与历练,看上去比从前成熟不少。那背着剑随随便便的站姿,已隐约有渊渟岳峙的风范。
庞天顺瞧见燕横这模样,露出难得的认真表情。
“青城?”他以淡然语气问。
燕横点头:“小姓燕。”
——这年轻小子,就是她口中的“他”吗?……
庞天顺目中浮现笑意。
在旁的阮韶雄仍捂着流血的手臂。这“破门六剑”只一个童静就如此厉害,如今再来一人,阮韶雄深恐要吃大亏,心里正在苦思,要如何保住颜面全身而退,却突然听到一阵激风——
庞天顺在毫无先兆之下,又再吁气发剑,长穗古剑急取燕横,速度竟比先前更快!
——群豪里看来最讲规矩的庞天顺,竟率先出手突击,众人都料想不到!
然而那长剑才到半途,燕横左手已然往后腰一收再挥出,掌间多了一抹光华!
他反手横向回击,锐鸣声中将庞天顺的长剑狠狠格开!
只见燕横左手反握着一柄护手铸成虎头的宽刃短剑,青城宝剑“虎辟”是也。
——燕横甫入敌阵,已是无时无刻不在戒备之中。离开青城山这两年多以来,从成都马牌帮到庐陵清莲寺,他经历过许多次正邪相斗,已然懂得“江湖乃是修罗道”此一道理,掉以轻心随时换来悔恨!
庞天顺一剑被挡开,感受到燕横这左手短剑的劲力,竟毫不输于他湘龙派的气劲贯发。
——可这小子看来比我还要年轻十年!
庞天顺长剑并不收回,反而往前踏步将剑刃横带,又是以接连的进击,配合湘龙派的悠长气息,全力压迫燕横,与刚才压倒童静时如出一辙!
燕横五指一翻,将“虎辟”化成正握,身体略退半步,气定神闲地挥动短剑,又将湘龙剑招架住。
庞天顺长吐气息,长剑连续变化两次,一刺一削,可燕横只是左手在身前运剑招架,准确地将庞天顺的攻击全数接下。
这四招交锋之间,庞天顺察觉燕横目光视线有异,并非看他攻来的长剑,而是投向他身上的某一点,连续几次所看方位也不同。直至第四剑,庞天顺终于明白燕横在看什么了:
是庞天顺长剑被“虎辟”架去后,他身躯架式所暴露的虚位。如若燕横右手也有剑,那全都会成为应手即中的必杀位置,只是燕横代之以视线而已。
——他正在用眼睛告诉我:我的剑招他都全破了!
庞天顺一想通,马上撤剑后退,凝神瞧着燕横。
其他人只见庞天顺进手四招,燕横都只能招架,以为庞天顺占尽上风,对他这举动大惑不解,更无法看明白刚才的事实。
燕横也未反过来进击,只是站在原地,表情严肃看着庞天顺,并未有何睥睨之意。
——庞天顺虽然突然施剑逼他交手,但数招下来,燕横感受到庞天顺的攻击中并无杀气,因此也未对这男人生起强烈的敌意来。
庞天顺这时遥遥举剑,刃尖指向燕横肩上的“龙棘”剑柄。
他虽然知道自己剑法已被看穿,但仍不甘心。
——至少,请你把另一柄剑也拔出鞘来。
燕横知道庞天顺的心意,略一点头,右手伸向肩后,缓缓将“龙棘”长刃拔出。气色阴沉的街道里,顿时亮起一团金色的光华来。
燕横手握两柄非凡宝剑,却没有摆出严谨的架式,左边短剑轻轻收在腰侧,右臂则自然下垂,长剑刃尖遥指对方下盘,上方门户大开。
然而他一双年轻而澄亮的眼睛里,并没有半点倨傲,只是平静地瞧着庞天顺。
庞天顺乃是湘龙剑派湘潭总馆里当代杰出弟子,武学上的眼光识见自也不低,燕横这态势看似随意,庞天顺却看得出他身姿异常放松,手上双剑骤看轻如叶片,那是全身筋肌极度协调的效果,已是进入“人剑一体”的程度。
就连燕横的眼神目光也一样地放松,虽然全神注意着庞天顺,却不把焦点投在庞天顺身上任何一处,绝不暴露自己的意图。这正是荆裂传授他的“心如浮舟”之诀,两年后终于领悟得到。
庞天顺未过三十即成了肩负名门的精英,一向对此颇是得意。如今他心里激动,不禁在问:
——他到底经过怎样的历练,如此年轻就有这样的修为?
庞天顺的脸容,不知不觉又回复他平日那不在乎的表情。
——这才是他真正的战斗表情。连胜负生死都轻抛脑后。
他早已暗中吞吐几次蓄养气息,此时再深吸一口,却突然闭气,长身直进,右手剑猛烈朝着燕横空荡荡的上路刺出!
燕横却不为所动。
庞天顺心内疑惑。
——他看穿我的后着?……
但已没有收手的余地。不管对手是否已经看穿,都只有信任自己绝技的威力。
唯有如此,方才堪称“绝技”。
长剑刺到半途,庞天顺将胸中气息急吐,肩臂刹那间再加速增劲,同时五指一放,剑柄脱出手掌,长刃顺着刺势往前飞射!
此乃湘龙剑派高招“云中炫电”,其法竟与崆峒派的“飞法”八成相同,借出招之势道将兵刃离手放出,攻击的距离突然增长,令敌人判断错误,回守不及!
剑尖骤然变快射向燕横面前,那光芒映照在他的眼瞳里——
“云中炫电”的飞剑才射出数寸,庞天顺右手五指却又再收紧,抓住柄尾的长长剑穗;他腕掌扭转使个巧劲,牵着剑穗将长剑收吞回来,手指紧接再次握上剑柄!
庞天顺二度吐气——原来刚才发出飞剑时,他仍预留胸中的五成气息,此际才毫无保留把残余的气吐发到底。
庞天顺腕臂一翻,劲随气动,顺步扭腕,那本来直刺的剑招,一变而为垂直向上的撩剑,刃锋直逼燕横下巴咽喉!
——所谓“云中炫电”,离手飞剑实乃虚招,利用长剑穗的操控,在敌人眼前制造高速的刃光吞吐;当对手怯于那幻象,作出错误反应时,随后的变招就是杀手!
庞天顺自一年半前习得这绝技后,只用过三次,未尝失手,只因能够在“云中炫电”这迫在眉睫的飞剑威胁下毫不动摇的人,非常罕有。
除非拥有从生死战场中磨练出来的铁血意志。
这样的人,庞天顺第一次遇到了。
剑刃从下急升,将要袭至燕横喉颈之际,“雌雄龙虎剑”半步不移下蓦然发动了。
长短双剑形如剪刀,交叠着斜向左方挥举,三剑交击之下,庞天顺只感对方双剑传来一股沉猛的鼓荡之劲,他的湘龙剑顿被打得招形尽散,颤动着弹开两尺,几乎脱手失剑!
——燕横这式鼓剑,源于青城派“伏降剑”里一个练功剑桩“升阳式”,将本是防守的剑招当作攻击,并以双剑运使。这是他自行领悟的招术,却跟从未学过的青城派“道传弟子”入室剑法“甲壁双剑”中一招“外月弦”暗合。
庞天顺绝技被破,兵刃更向旁弹去,全身打开成无防备姿态。
燕横双剑发劲后仍架在身前,坐马立刃,形如出林猛虎,周身散发出令众人为之屏息的气势。
只要燕横再一次双剑发劲,庞天顺必然血溅。这是所有人都看得出的事实。
庞天顺闭目。却在黑暗中感受不到任何劲力的动静。
当他再睁开眼时,只见燕横“雌雄龙虎剑”架式已收,后撤三步。先前的?99lib?逼人气势消失无踪。
“承让。”燕横只轻轻说了一句,将“虎棘”插回后腰横挂的剑鞘里,脸上并无半丝胜利后的骄傲。
倒是站在他身后的童静,脸上洋溢着喜悦与兴奋。只是她刚刚才跟燕横不和,于是一直咬着下唇,忍耐着不笑出声音来。她亮晶晶的双眼傲然扫视庞天顺和沈丰等人,正用眼神告诉他们:“我就说了,不要看扁他!”
群豪目击这一战,虽不是人人都瞧得清燕、庞二人胜负到底是如何决出,但都见到庞天顺撒手待毙的结果,个个脸如死灰。
——真的是青城剑?!
阮韶雄跟沈丰自忖实力连庞天顺的湘龙剑也不及,更无可能抵敌这对“雌雄龙虎剑”。阮韶雄带来弟子众多,极是担心他们此刻的安危,颜面已放在其次。
庞天顺遭受了出道以来最大的挫败,可却只有他一人神色泰然,缓缓将长剑收回背后鞘里。
他凝视着这个年仅二十岁的剑士,回想方才的失败。论劲力、疾速与剑技,燕横其实并非真的胜过庞天顺许多;真正凌驾庞天顺的,是那份绝不应该属于这个年纪的镇定与气势,毫无取巧地正面击破湘龙剑法。
只有系出名门,才可能有此王道正宗的气度。庞天顺对燕横的出身,再无疑问。
庞天顺走到一旁,捡起掉到地上的“迅蜂剑”,竟就用自己的衣袍将剑身上的泥水抹干净,继而双手递向童静。
“姑娘,刚才得罪了。”庞天顺语声甚为诚恳。
童静与燕横相视一眼。燕横略一点头。童静虽被庞天顺打败,但也觉此人并不讨厌,也就上前把剑接过。
——这时燕横虽已把“龙棘”反握收在臂后,其实暗中仍在戒备,万一庞天顺以此引诱偷袭童静,他就会马上发剑阻截。他已不是从前初下青城山那个少年了。
童静安然接过“迅蜂剑”,还入腰旁剑鞘。
群豪正不知如何脱出这困境时,燕横却先向四方众人作个礼。
“今日此战,实在是白打一场。”他徐徐说:“各位前辈师兄,你们都被奸人挑拨瞒骗了。幸好大家受伤都不重,就这么和气收场,如何?”
阮韶雄等人一听燕横这话,顿时释然,松了好大一口气。
燕横看见众人表情,心里叹息。这番话他本来打算一到来就说,可是赶到时看见阮韶雄等数人已然挂彩受伤,童静又被打败,那时说什么“和气收场”,对方绝不可能听得进耳朵。
经历过西安之事,还有上次在庐陵跟随王守仁去说服孟七河一伙山贼,燕横就明白了江湖上一个道理:要让人们听得见你说话,必先让人看见你的实力。
群豪里就只有倔强的沈丰仍然不服:“你说我们受人瞒骗,是何意思?请先说个清楚。”不过语气已比先前收敛许多。
“笨蛋,还不明白吗?”童静扁着嘴巴:“那临江知府吕炳季,本来就是个大贪官!连这个也不知道,就跟着别人来打架?还要乱写那东西污蔑人家!”
沈丰看着阮韶雄,只见阮馆主满额都是汗,结结巴巴地说:“那个藏书网……吕大人……我不敢说他清廉如水,可是……姑娘说的……”
当今朝纲不振,天下贪官遍地,要找个真正清廉自守的好官直如凤毛麟角。尤其地方官吏,所谓天高皇帝远,别说是刻意渎职弄权,即使是日常的陋规苛收,上任几年随时也积聚个十万八万两白银,百姓也都见怪不怪,有个这样的“清”官已觉万幸。
这临江知府吕炳季就是这种官,在任四年来并未有什么大恶名,处事手腕圆滑,对阮韶雄这等地方上有名的武人也是礼遇有加。阮韶雄因此接受吕知府这次求助,捉拿劫掠官银的“破门六贼”,未明白童静何以称吕炳季是大贪官。
燕横伸手止住怒气难抑的童静,接着问众人:“各位有听过一种叫‘仿仙散’的东西吗?”
燕横一说这三字,街上的阮门弟子立时“呀”地轻呼了一声,其中透出无比的憎恶。
本地人都知道,去年江西北部一带城镇,出现了一种叫“仿仙散”的害人毒物,特别在年轻子弟间流通,一经服食就会损耗心神,药瘾难止,不少人为了买药弄得倾家荡产,甚而掉了性命。然而这“仿仙散”却在大约半年前突然消失了。
“我与同伴六人,曾经跟那炼制‘仿仙散’的恶徒交手。”燕横说:“后来又托官场的朋友侦查,知道不少官吏都有买卖这毒物,吕炳季正是其中之一。因此我们就去‘拜访’了他一回。”
“‘拜访’?”沈丰疑惑。
“也没什么。”童静冷笑:“就在夜里偷走他的乌纱官帽,还在他枕底留下一张纸条,请他把买卖‘仿仙散’赚来的银两全都掏出来,赔还那些被这毒药所害的家属,另外再罚个五万两,要他用来施米赠药。”
盗取乌纱,含意自然是说:如若不从,下次拿走的就是那颗顶戴乌纱的人头。
群豪一听皆耸然。一般武林中人除了匡扶地方治安之外,少有涉足官府之事;尤其名门正派,与官吏通常都交好,互不干犯。“破门六剑”如此跟官府敌对,对方还要是知府大官,实在甚少听闻。
可是阮韶雄回心一想,这六人既然自称“破门”,也就没有什么门派的羁绊,行事无牵无挂,作出这等暴举也不足为奇。
“‘仿仙散’害人无数,我们这么惩罚吕炳季,已算是很宽容。”燕横解释:“只因我们查知,这干贪官所以参与这么丧心病狂的勾当,背后有更大的势力指挥,他们或许多少有些逼不得已。却想不到这姓吕的竟鼓动各位武林同道来向我们挑衅,必然另有计策。”
阮韶雄越听脸色越是青白,急问:“燕少侠,那吕知府……想干什么呢?……”
“他最希望的自然是借各位之手,除掉我们‘破门六剑’。”燕横说:“即使胜负不如他预期,这一战也可牵制我们,让他借机做其他的事情。至于是什么我们仍未知道。”
燕横虽未明说,但此际“破门六剑”只得他与童静二人来了,其他人定已去了对付吕炳季。
阮韶雄只感万分羞惭。燕横说的这些事情虽然无甚凭据,但他既以“雌雄龙虎剑”力压群豪,实在再没什么必要编一大串谎话骗他们这干败将,看来所说与事实相去不远。是次阮氏无极门的精锐弟子尽出,他又呼召了许多武林同道来助拳,原来是被奸官利用,这耻辱相比给一个十几岁少女击败还要深重。
沈丰知道真相后也是又羞又怒,猛喝一声伸手挥向街边墙壁,那乌铁爪将贴在上面的声讨状连同一大片泥灰都抓出来,在雨中破碎四散。
“这胡言乱语的东西……实是那姓胡的手下所写。”沈丰低着头向童静说:“刚才沈某一时戏言,姑娘恕罪。沈某保证,明日天亮前,不管城里城外,这东西都会给撕个精光,一张不留。”
童静本来讨厌这巨禽门好手,但此刻他如此诚恳道歉,倒又教她有点不好意思,只是无言点了点头。
这时燕横再次瞧着庞天顺。
“阁下是湘龙派的剑士吧?”燕横说。阮韶雄等人为了引“破门六剑”出头决战,除了贴那官府发出的声讨状,这七、八天以来还派门人弟子口耳传扬挑衅,他们自然也透露了参战的门派名字以壮声势。“我看你并不是受那吕知府瞒骗才来的吧?”
庞天顺又再现出那不羁的表情,略有点尴尬地搔了搔脸颊,接着点点头。
“我本来就不太相信官府说的那一套……”
“庞兄既然早就生疑,何以又不早说呢?”沈丰带着埋怨的语气问。
庞天顺苦笑:“我是最迟来的一个,当时你们集结在阮府,已经磨拳擦掌,战意高昂。只我一人说的话,你们又怎会听得进去呢?……”
沈丰与阮韶雄相视,无奈叹息。
庞天顺又继续说:“我此来纯粹是听闻,‘破门六剑’里有号称名门的好手,想来一看真假……”他说着,目中透出一种热切:“……最好当然还能打上一场……”
看着庞天顺那种熟悉的狂热神情,燕横和童静都不禁微笑。
“我却没想到,此事背后还牵涉了这么多……庞某为一时之快,几乎误助奸人,幸好这位燕少侠……”庞天顺说到此处,想及自己刚才落败,就没好意思再说下去,但心里对燕横手下留情,大为感激。
燕横也不愿让庞天顺与群豪再难为情下去,将“龙棘”也收入鞘,拱拳说:“我们还得赶去寻找同伴。就此别过各位。”
“燕少侠……”阮韶雄急忙呼叫,却又压低声音:“今天这里的事……”
燕横一听就明白他想说什么。他瞧一眼阮韶雄受伤的手臂,看来并无大碍,然后看着庞天顺说:“今天我俩只是路过临江,跟各位武林同道打个招呼,并无比试胜负。”
阮韶雄感激得几欲下拜,低头作揖。
庞天顺见燕横年纪轻轻而身负如此剑技,待人却无半点骄横,更是为之心折。
——此子他日必然是武坛风云人物。我庞天顺今天能与他交手一场,也算不枉。
阮氏弟子恭敬地将燕横与童静的马儿牵过来,又把插在二楼那飞剑取来还给童静。
“对了,还有一事……”燕横从马鞍旁取下一个沉重的长布包:“我们去年诛杀恶徒取得这个,听磨剑名师寒石子前辈说本来属于湘龙派。这次得知有湘龙剑派的师兄到来,顺道归还。”说着就将布包双手递给庞天顺。
庞天顺接过打开,看见乃是一双古旧的长剑,看来已历过许多风霜。它们正是术王亲信鄂儿罕所佩的双剑,被圆性击杀之后遗下。
“抱歉,我的同伴跟那恶人交战时,稍将这双剑损伤了。”燕横又说。
庞天顺一看见这双剑,那张本来对什么都从不在乎的脸瞬间肃穆如铁,双目含泪,登时高高捧起剑跪下来。
燕横吃惊,连忙把他扶起。
“这……这……”庞天顺激动得几乎说不出话:“……是我容师叔的佩剑……”
庞天顺在湘潭总馆的师叔容谅其,是荆地有名的侠士,却在三年前与两名徒儿神秘失踪,湘龙剑派的人一直寻不到下落,早就猜想他们遭逢不测。
原来容谅其在平江边上不幸遇上了正在南下的波龙术王一伙人,虽然奋力苦战仍是不敌。波龙术王更尽情玩弄羞辱容谅其,先将他一边腿斩伤,再派鄂儿罕拿他来试新学的“太极双剑”。容谅其武艺本来并不在鄂儿罕之下,但大腿已经血流如注又无法移动,虽然顽抗了好一会儿,仍因失血过多而目不能见,被鄂儿罕斩首当场,并夺去这双古剑为己用。
湘龙派有一特色,就是开派宗祖谭氏一族既会剑法,也是铸剑名家,但后来专研剑术,铸剑的技艺数代后就失传了,可是仍留下许多口珍贵宝剑给后代,这双剑也是其二。
本门宝物失而复得,更得知杀害师叔的仇人已然伏诛,庞天顺此刻激动无以复加,抱着剑向燕横、童静行礼。
“‘破门六剑’,庞某里外都服透了。”
燕横看着庞天顺,联想起自己的师门深仇,非常明白庞天顺此刻心情。
他却不惯再受庞天顺和阮韶雄等人褒奖,只是微微一笑,就跟童静穿起蓑衣上马,在众多武人目送下,于春雨中踱出街道而去。
童静一直看见,群豪都以尊敬的目光瞧着燕横离开,让她不禁露出笑容来。
燕横稍一回头,本想看看对方还有没有追来相送,却见童静在竹笠底下的笑容,问她:“你笑什么?”
童静只是瞧着燕横,没有回答他。
钱清此刻的感觉,就如在光天白日之下,做了一个荒诞的噩梦。
他紧闭眼睛,用力得鼻梁的皮肤也都皱起来,然后再次睁眼,期望刚才所见的都是幻象。
他失望了。
眼前的野地上,横七竖八躺着都是人。
当中包括了钱清长年带在身边的四名近卫,全都是锦衣卫里百中选一的精锐;另外则有临江知府吕炳季派来的十几个官差,同样是经过挑选的硬手。
倒地的人有的断掉了兵器,更多的断掉了骨头。其中两个锦衣卫肩上和腿上各插着一柄形状凶厉的飞刀,刀柄上的布巾跟刀..口溢出的鲜血一般红。遍地都交响着痛苦的呻吟与哀叫。
钱清胖壮的身躯不管衣服里外都湿透了——外面因为绵绵春雨,里面是因为冷汗。他一手扶着那歪倒地上的轿子,呆若木鸡站在路上,压根儿无法相信这样的事情会发生。
他贵为当今京城禁卫大统领、皇帝头号宠臣钱宁的义子,本人亦封有锦衣卫副千户职衔,平日不论在朝在野,只要亮一亮那腰牌,百官百姓无不丧胆,别说是阻拦,就连正眼多瞧他一会儿也不敢。人人皆知,只消稍惹钱氏父子不悦,随时就会被打入诏狱,永不超生。
可是偏偏就在这江西的小地方,有人竟然不卖账。
钱清仍剩一名近卫站着,正是他麾下勇将岑昆保。岑昆保擎起一对刃身窄长如兽牙的双刀,拱护在钱清身前,平素已是杀气腾腾的长脸,现在更是铁青得像鬼。
钱清的贴身近卫中,唯有岑昆保并非他义父钱宁委派,而是由钱清自己一手提拔进锦衣卫。岑昆保是河北晋州人,自少年就从学北省闻名的秘宗门分馆,练得一身过硬的武艺;后来因为醉酒杀人,逃到了京师市井间混迹,被钱清发掘并收为近身。钱清曾经派岑昆保去刺杀一名毁谤义父的京官,结果岑昆保当夜一口气将那官员妻儿共五口都干掉,此事甚得钱清欣赏,更视岑昆保为“怀中刀”。
岑昆保刀尖指向道路前头,正是那贼人站立之处。
站在当道的人满头白发白须,右手拿着脱下的竹笠,穿着铁甲掌套的左手拄着一根四尺长的杖棒。左右腰侧各带一刀一剑,至今俱未出鞘。
“呼……有点累人。毕竟也老啦……”老头子低头瞧瞧地上那十几人,每一个最少都比他年轻二十年以上。他皱着眉叹息,可是那毕挺的站姿散发出一股极强悍的气势,完全看不出半丝老态。
钱清躲在岑昆保身后,心里在不断咒骂这老头怎么不早死,但又不敢直视那双苍老却光芒闪耀的眼睛。
更令钱清害怕的,是另外还有一个贼人未出手。他瞧向更远处一块路边的岩石,石头上坐着个年轻的大块头,腿上横放着一根两头包铁的长棒。他长着一丛乱草般的短发,下面髭胡的茂密程度也不遑多让,整颗头毛茸茸像野兽,再细瞧他衣袍鞋袜,竟然是个和尚。
钱清顿时想起自从来了江西之后,不时听到那个名号。
“破……破……”
眼前这一老一少两名怪客,就跟吕炳季形容的贼人一模一样。如假包换。
先前钱清听闻本地官僚口中谈到“破门六剑”时,仍是嗤之以鼻,更认为这只是官员拖延向义父上缴“仿仙散”利润的借口。
——这种地方,出得了什么“剑侠”?不过是几个有点武功的毛贼而已……
路边仍然站着二十多名临江府的官差,另有四个负责抬轿挑担的脚夫,早就吓得想逃命,只是那野和尚在一边虎视眈眈,他们站在原地不敢动一动。
官差们以为吕知府既已利用阮韶雄一干武人引开了“破门六剑”,这番暗中护送钱大人出省必然顺利无碍,怎料贼人还是拦途出击,不免大叹倒霉。
练飞虹仍旧把四尺鞭杆当作拐杖拄着,上下仔细打量岑昆保的马步架式,又瞧他手中双刀的模样。
“你是……秘宗门弟子?”
岑昆保一听愕然。这老头能就此看出他的师承,确实很不简单。
——没道理……假如真是大门派的前辈,不可能当这种匪盗……
“是又如何?”岑昆保为免被对方看穿路数,双刀变换了一个交叉架式,同时说。
只见练飞虹本来一直轻松的脸,突然收敛严肃起来,令岑昆保感到奇怪。
——难道他对我派武功有顾忌?……
岑昆保察觉练飞虹这变化,心想这老头假如真的紧张起来,自己就有胜望……
正当他战意充盈,思考要如何出手之时,眼前练飞虹的身姿突然变得模糊!
岑昆保虽非拜入沧州秘宗门总馆,但毕竟修习名门武学,对手一发动他即反应,双足展开本门著名的“燕青迷步”,无声无息迅捷地滑过泥地,双刀成二字,发出一记“明堂快刀”的“青蟒翻身”,双双斜斩敌影!
然而岑昆保刀势出了才三分一,一物已自下而上撩向他双臂,正是崆峒派“八大绝”的“挑山鞭”!
岑昆保未及应变,那坚木削制的鞭杆已然狠狠击打在他右肘上,这棒击之力再加上岑昆保本身出刀的力量相碰,全集中在那肘关节上,瞬间发出裂骨之声,岑昆保痛入心脾,右刀脱手,左刀的势道也都消失无踪!
练飞虹紧接却已放开鞭杆,低头窜入岑昆保右腰侧,左手铁甲拳猛击在他肋间,那沉响既怪异又吓人!
岑昆保全身如泄气皮囊倒下,双眼翻白。
练飞虹却竟仍然不放过他,苍老的脸狠厉有如恶神,朝准倒地的岑昆保一腿踹下去,踏在他右膝关节侧面,内里顿时筋腱断裂,岑昆保一身自豪的秘宗门轻捷功夫从此废去!
练飞虹此举令旁观众人都甚震撼。先前练飞虹放倒那十几人打得轻松潇洒,对着每人一击即收,制敌后也不再下杀手,却不想对岑昆保竟然如此凶狠。
练飞虹拾起鞭杆退开,冷冷瞧着正在地上因极痛而抽搐的岑昆保。
“难得身为名门大派的传人,竟为虎作伥,这武艺都是白练。我就代你师门把它收回。”
道旁林间吹来一阵春风,卷得练飞虹白须飞扬,那傲立的武者之姿却是纹风不动,散发一股凛然正气。
钱清瞧着他这股气势,终于明白为什么这“破门六剑”二人来劫道,竟全无改装易容,连面巾也懒得蒙一块。
——因为他们心里从来没有当自己是贼。
圆性这时支着六角齐眉棍从岩石上站起来,走到那几名脚夫前。众人被这形容威猛的野和尚吓破了胆,立时远远退开,留下地上那两大担财宝。
临江知府吕炳季为了获得钱宁的包庇,将治内贩卖“仿仙散”的收益半数皆上缴给他,数额超过三十万两银,用银子当然难以运上京师,因此换成了更贵重的黄金珠宝分作两担,脚夫挑起来也绝不轻松。
圆性蹲下来,用手指捏开那担盒的蜡封,打开盖子,堆成小山般颜色灿然的珠宝玉石出现眼前。
钱清看着被打开的宝盒,心焦如焚,但欲言又止。
“小胖子。”练飞虹微笑说:“很不舍得吧?”他说着将竹笠戴上,腾出的右手缓缓从腰间拔出“奋狮剑”,锐锋遥指钱清。
钱清头上都是汗珠,就连呼吸也不敢太用力。
圆性粗壮的手插进那堆财宝中,抓起一串珍珠紧紧握在手里,默默俯视着它。众人见这和尚竟如此贪财,大是愕然。
圆性将拳头伸向那群人,朝着其中一个脚夫问:“这是什么?”
那串珍珠色泽白润,颗颗都如指头大小,甚是贵重,这脚夫几曾见过?身后的官差怕出事,慌忙悄声提示他,他才怯懦地回答:“……是珍珠。”
“不。”圆性打开手掌看那每一颗圆珠:“我看见的是百姓的血肉。”
钱清一听这话深感不妥。
——这些人……真的不是为了钱!
他瞧见前面的练飞虹,不知何时欺近前来,长剑尖锋已及他面前半尺。
再看竹笠之下,练飞虹的脸容已不再笑,又变回刚才面对岑昆保时那冰冷可怕的表情。
“等……等一等!”钱清胖壮的身躯在袍子底下剧烈发抖:“你知道我是谁吗?知道我义父是谁吗?天下间没有——”
“住口。”练飞虹冷冷打断他。“什么都别说。只要想。想着你一生害过的每一个人。”
“我爹是钱——”
这次练飞虹不再用说话打断他。
这次用的,是剑锋。
——练飞虹刺出这一剑时并没有多想。他并不知道,这一剑将是一场巨大风暴的序幕。
第五章 爱与战斗
繁花盛放,仿佛连天空也染成绯红。
在茂密如云的花树之下,一片红瓣无声缓缓飘落。
忽尔,疾风吹卷而来。
那花瓣狂乱飘飞间,已然一分为二,断口竟平整如水线。
只因那阵不是春风。乃是刀风。
等人身长、脊厚刃快的巨大霜锋皎美如月,越过那两半片花瓣之间,顺畅如流水回转而下,降至几近贴地。
刃光在满是草绿生机的泥土上方旋掠而过。地上一朵仍旧鲜艳的落花,蓦如被浪潮冲起,卷上半空。
刀锋刹那间轨迹一变,化为向上撩斩。落花的芯蕊自中破裂,花瓣凄美地四方飞散。
这刀势既激烈,又有一股犹如风过山林的温柔。
岛津虎玲兰樱唇缓缓将残气吐尽,继而再以鼻子深吸,野太刀如退潮收卷回来。
她双腿重心恢复均衡,摆出一个内敛安静的架式,两掌将长刀柄稳稳控制在腹下丹田前方,刀尖仍然凝指想象中的敌人双目之间,收招之际无一丝可乘之隙,正是日本武道的大要“残心”。
虎玲兰再呼吸吞吐三回,良久才收起架式,将野太刀斜垂身侧。气血充沛的美丽脸庞仰起,观赏头上那大片花海,心头有一股满溢的快感。
——当你将身体与心灵发挥至尽,招势动静趋近完美之时,自然就感受到与天地脉律的契合,那愉悦的感觉无从形容。
“你的剑术又进一层了。”
以日本语说这话的是荆裂。他盘膝坐于树根上,一手挽着大船桨,向虎玲兰示以赞赏的微笑。
虎玲兰欣喜地笑着,拿起放在地上的长鞘,收回野太刀。
经过去年与霍瑶花的决战,虎玲兰惊讶世上竟有这么一个能跟自己相捋的女刀客,这段日子更是潜心苦练,提升自己的阴流剑术。
她过去为了证明自己不输给岛津家男丁,武艺上一直追求刚力勇猛,架式刀法都偏于豪迈直接,但往往神气外露;这大半年来她得到练飞虹、荆裂和圆性的指点,辅之以中土武学的吐纳练气功法,学会了收束自己的气势、在必要时蓄养不发的要诀,本来纯刚的刀招渐渐控制得更精妙,动静收放也更省劲力,用起重型的野太刀来,直如有运笔写字的感觉。
——女子练武本来就当以精巧柔变、以静制动为擅长;虎玲兰自小反其道而行,另辟蹊径,走男子刚猛一路而有成,如今再求柔静之功,因为与体质心思适切,练来事半功倍,刀法短短数月之间大有进境。
虎玲兰虽已在这树底下练刀良久,仍觉得气息充盈顺畅,耐力显然也增进不少。她从腰带内掏出布巾,轻抹脸上的汗珠,神情甚是满足。
“现在我真的打不过你了……”
荆裂说着用船桨撑起身子,从树根站起来。
只见他左肘和右膝处,仍旧缚着布带,站起时脚步有些窒碍。
虎玲兰听到这句话,原本欢快的表情消失,皱起柳眉瞧着荆裂。
“你……一定会好的。”虎玲兰安慰他说。
荆裂噘起满满围着浓密髭胡的嘴巴,苦笑不语。与梅心树决战时斜划脸上那道伤疤,今天已经变淡了。
可是更深的伤患却仍然缠绕不去。
经过许久的治理,荆裂从青原山崖堕下受伤的左手和右腿关节,依旧没法复原,看来伤及了内里的筋腱,只要一运劲力就痛得发软。荆裂也曾不加理会,忍着痛楚带伤锻炼平日的武功,结果却令右膝的伤痛更加恶化,阴寒的冬季里甚至要拿拐杖才能走动,只能减少修练,好好休养。
荆裂在大树底下伸了个懒腰,又回复平素笑脸:“练了这么久,你也饿了吧?我们回去吃饭。”说着就拄着船桨走出树林去。
虎玲兰不知道该说什么,忧心地看着他背影好一会儿,无奈也背起野太刀跟随他走去。
荆裂半途伸手折了一根花枝,轻轻在空中比划,正是他跟虎玲兰都有修习过的阴流剑术招势,心里正在想着该如何再指导虎玲兰改进技艺。
“你的气劲整合已经练得差不多了……接下来就该多练轻灵的步法配合。”他用树枝轻拍自己右腿:“这个得要飞虹先生教你了……”
他说时停下脚步,将枝上一朵开得最盛的红花摘下,抛去了树枝,上前轻轻把花儿插在虎玲兰鬓上。
“这颜色跟你最相配。衣服也是一样。”
荆裂笑着说,牵起虎玲兰的手掌又继续走。
虎玲兰默默地接受那花朵,也默默地听着他说话没有回答。
她无从否认,心底里确是有些快乐。荆裂自从无法练武的这些日子以来,对她就像这样温柔。
——大概因为他的心终于有了静下来的时候吧?
可是虎玲兰渐渐察觉并不止这样。虽然荆裂还是像往日般时常挂着笑容;虽然他提及自己伤患时仍是神色轻松……但她感觉他确实变了。
此刻从那互相紧握的手掌里也感受得到。
瞧着荆裂那微笑的侧脸,虎玲兰不想确认,但又无法抹去这感觉:
他变得软弱了。
——平日越是强横的人,当陷入无法跨出的泥沼时,往往比常人还要软弱。
虎玲兰很清楚这个道理——她的弟弟又五郎就是因此而轻生。
她握着他的手掌捏得更紧,仿佛生怕给他溜走。
两人出了树林再走一段路,到达一条宁静的小村庄。
还没有进村,几个小孩已从村口奔跑出来簇拥着他们。两人笑着抚抚孩子的头发,在孩子们又拉又推之下进了村。
其中一个比较壮的男孩,一手把荆裂的船桨抢过来抬。
这调皮的九岁男孩叫贵喜,早已习惯帮忙家里下田干活,可是这根又沉又长的船桨并非寻常木头所制,贵喜双手抱着,走得东歪西倒,颇是吃力。
“没用!”旁边一个差不多年纪、却比贵喜高出了一个头的女孩阿瑛喝了一声,拿起船桨另一端托在肩上。
贵喜气不过去,从后抓住阿瑛的头发就要打她,及时给虎玲兰拉开了。
“男的,不可以打女孩子。”虎玲兰皱着眉告诫他。
贵喜擦一擦鼻子,不忿地反驳:“可是我见老爷子跟和尚也常常跟你打啊。”
虎玲兰为之语塞。荆裂跟众孩童也都哄笑起来。
“兰姐姐是不同的。”荆裂咧着牙齿说,抚抚右眼肚下那道被虎玲兰割伤的疤痕:“因为她是头母老虎嘛。”
虎玲兰听不明白汉语里的“母老虎”是什么意思,可是听见孩子们又再大笑起来,猜到准不是什么好东西,狠狠地瞪了荆裂一眼。
他们走到村子祠堂旁一家大屋,那儿门前空地已经摆开了饭桌,上面都是乡村里寻常的粗菜,还有一大窝糙米饭。几个农妇正在打点,连忙招呼荆裂和虎玲兰坐下来。
这些寻常粗菜之间却特别有一只蒸鸡,那是为荆裂做的——他正在养伤期间,村民每天都备了肉食给他补充。
“我不客气了!”荆裂抚摸着肚子,大叫一声,也就拿起碗筷来吃。那饭菜很新鲜,荆裂吃得津津有味,只几口就干掉了半碗饭。
虎玲兰将野太刀解下来放在桌子一旁,正拿起筷子要吃饭,贵喜就去碰那刀柄。虎玲兰筷子一挥,作势要敲下去,吓得贵喜把小手缩开。她连忙将刀子收回来放在腿上,同时严厉地朝着贵喜摇头,示意兵刃不可乱玩。
荆裂看了又笑起来。另外两个较小的孩子爬到他身边,一个在拉他的辫发,一个不断摸他肩头上的红花刺青,但荆裂毫不理会他们仍在吃饭,一边嚼一边向虎玲兰说:“你很会管教孩子嘛。”
虎玲兰听了脸颊绯红。她想到荆裂这句话的含义。
她又想起刚才荆裂说:“现在我真的打不过你了……”
虎玲兰当然很清楚记得,自己在汉阳时跟他说过的话:
——我来中土是要彻彻底底的打倒你!到了那一天,当你哭丧着脸在我面前认输时,我会把你娶作妻室……
想到这从前的豪语,虎玲兰只觉心头热起来了。
她一直以为自己要真正跟荆裂在一起,将是很久之后的事;可是现在又似乎不再那么遥远。
——假如,他真的好不了……
虎玲兰很清楚,荆裂的人生就是一条不断攀升的道路,那强大欲望一直支撑着他,越过一重又一重生死难关,爬过连绵不断的荆棘活下来;可是当身体破裂至无法修补,那困难已然超乎己力所能克服时,这条往上的人生道路就要断绝,梦想就在这里终结。
——说不定到了这个时候,我终于能够成为他人生里最重要的东西……
虎玲兰垂着头静静地吃饭,不去看荆裂,心思却极是紊乱。
荆裂似乎完全不觉她有异,把碗中餐粒都吃干净了。一个孩子争着抢去他手里的空碗为他添饭。旁边的农妇看见荆裂吃得如此滋味,笑着露出崩缺不齐的牙齿来,那表情就像看见自己的孩子吃饭。
“破门六剑”寄住在这条位于新喻县城东面的林湮村,至今已有大半个月。
他们自从离开庐陵后,依着王守仁弟子访查所得,去对付有参与买卖毒物“仿仙散”的大小贪官与土豪恶霸,逐一掠取他们的钱财,送给因为“仿仙散”而家破人亡的苦主眷属,也散施予各处贫民,在这江西省北境内已是搞得天翻地覆。
“我们不是劫富济贫。”练飞虹经常跟“受害”的贪官土豪这样笑着说:“这些钱本来就不是你们的,谈不上一个‘劫’字。”
本地已有十多个县城发出海捕文书要缉拿他们六人。当然没有官差保甲真的会笨得去执行这些捕文,但在官府的宣扬渲染之下,“破门六剑”剧盗恶名仍是不胫而走。
他们最初在林湮村落脚时,村民确是惊恐异常,但很快就发觉这几个古怪的老少男女在村中非但不取一芥,还掏出银两来接济村子,六人很快就得到村民的信赖,照顾打点他们起居所需,必要时也助他们掩藏行踪。
村里的孩子,对荆裂这个衣饰稀奇古怪、一身都是刺花的哥哥格外喜欢,总是腻着他不放。
虎玲兰看着荆裂被孩子左右拥着,心头生起一股暖意。
——将来我再会管教孩子也没有用,还不是都给你宠坏……
此刻气氛虽然欢乐,但虎玲兰知道分别在即。“破门六剑”毕竟是地方官府的通缉要犯,他们早就决定绝不可在一个地方停居太久,以免连累庇护他们的村民。
“辫子哥哥,你胖了啦!”左边那小孩忽然抓一抓荆裂的腹侧,大声的说。
这几个月荆裂虽然仍在不触及伤患的限制下不懈锻炼,但始终无法做全身运行的动作,特别是不能连续地跑跳移动,却又维持着过去的食量,腰腹无可避免还是积起少许赘肉来。
荆裂被抓得痒痒的,几乎把嘴巴里的饭喷出来,伸手像抓小鸡般把那小男孩提起放到桌子上,再捏一捏他软软的脸颊,笑着说:“你才胖呢!”
荆裂虽然好像不以为意,但虎玲兰察觉他听到那句话时,神色还是瞬间僵硬了。
——他还是在意……
荆裂自从十一岁开始,人生就从来没有倒退过一步。这是第一次。
荆裂越是故作轻松去掩藏,虎玲兰就对他越是担忧。这时她忍不住将想了很久的话说出来。
“世上不只武艺才是力量。”虎玲兰说时紧张得不敢看他,垂头看着碗里的饭颗:“要变强的道路也不只一条,你还有其他天分啊。上次在青原山就看得出你有领军的才能。我父亲也是这样看的。我们萨摩国有武士三千,假若你愿意跟我回去……不要误会,我这不是要游说你,只是想告诉你,你将来还有其他选择……”
荆裂默默的听着,不置一语。
虎玲兰没得到荆裂的回应,这才抬起头来看他,却赫然发现荆裂正愤怒地瞪着她。
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虎玲兰几乎从没有见过荆裂会如此发怒——就算她从前砍了他眼肚下一刀、几乎废掉他一只眼睛那时候也没有。
就连身边那些孩子也都感受到辫子哥哥的变化,突然全都静了下来。
荆裂仍是不发一言,将仍剩半碗的饭放下来,拿起搁在桌边的船桨,起身离去。
被撇下的虎玲兰,拿着碗筷的手在颤抖。
世上很少有让她害怕的东西。只是此刻她恐惧,这短短日子以来跟荆裂建立的快乐,就在这瞬间摔破至无法修补。
快将黄昏时分,练飞虹与圆性赶着骡车回到林湮村。
村子里的少年孩童都涌出来,跟随着车子走入村,直到村中央的一座牛棚旁才停下。
练飞虹大笑着将买回来的糕饼分送给孩子。圆性从车子上拿起一个纸包,递给车旁一个农妇。这次出外,圆性顺道去城里又寻得几种药材,要为荆裂调制新的疗伤药膏。
圆性仔细指点那农妇要如何熬药,然后就去找荆裂。练飞虹则举着一大包豆沙馅饼跟孩子们追逐。那骡车上仍载着两大担财宝,足以买下十条林湮村,可他们随随便便就停在牛棚外头没有理会。
圆性在村子里外寻了好几处,结果于西面的小河畔听见异响。
圆性看过去,只见荆裂正拿一柄旧单刀撑着土地,用一条左腿缓缓站起身,右边脸颊有几道擦伤的血痕,身上衣服都是泥巴。
荆裂站好后,又再次摆起架式:握刀的右臂放柔垂下,腰背如猫豹般拱起,左腿深深蓄劲待发——正是他在庐陵野外与梅心树等人决战时所领悟那舍身刀招的预备式。
荆裂将这.99lib?刀命名为“浪花斩铁势”,既取其“借相”于浪涛翻卷之象;也因出刀讲求无念舍身,一击不二,犹如灿烂浪花,旋起即灭,心里就连下一瞬间的生死都没有牵挂。
荆裂迎着河边一棵巨大的老树架起这姿式,胸腹间略一调整吞吐气息,突然身体就飞跃出去,人与刀顺势猛烈旋转,撞向那比两个他还要粗壮的树干!
荆裂最后一刹那旋身掠过大树,单刀已然脱手。“浪花斩铁势”最大难处在于出刀后去势太尽,尤其以他只有单腿的状态更无法平衡着地,全身狠狠摔落在浅浅的河滩里,水花四溅。
荆裂躺在河中,仰天大笑了好一阵子,良久才浑身湿漉漉地爬起来,脸上又再添了几道伤口。此时圆性已经站在他面前。
“不是吩咐你暂时别练这个吗?”圆性皱着浓眉俯视荆裂。
荆裂没理会他,一拐一拐地走到那棵老树前。只见单刀已深深斩进树干里,几乎整个刃身都没入去。但这“浪花斩铁势”实在不容易控制砍斩的角度,刀刃运行不过稍有偏歪,这柄从庐陵带来的破旧单刀斩入树木里后,就被那极猛的力量弄得刃身侧向弯曲——这就是荆裂不用珍贵的佩刀去练的原因。
“很厉害吧?”荆裂笑着说,伸手去拔刀,可是他只有一腿发力,这刀又斩得甚深,实在拔不出来。反正刀子都已报废,他索性就把它留在树里。
这“浪花斩铁势”绝技虽然极度凌厉,但毕竟是绝地一击,亦无应变,荆裂在实战时总不可能只依赖这一招;更别提每次练习也都容易自伤身体这问题了。
“坐下来吧。”圆性按着荆裂的肩头。“让我给你看看。”
荆裂坐在树根上,圆性则搬来一块石头坐在他跟前,将荆裂右腿搁在自己大腿上,卷高了裤管,检查那膝盖关节有没有再次浮肿起来。
圆性用衣袖把荆裂的腿抹干,再从随身布袋里掏出少林寺的伤药,涂搽在荆裂膝盖两侧的患处。
圆性于少林寺所学的跌打医术虽只皮毛,功效也已远胜过民间寻常的大夫,可惜还是一直未能治好荆裂手腿的腱伤。
“我刚在外面找了新药回来。”圆性一边按摩荆裂的伤患一边说:“明天弄好了就试试看。”
荆裂没有任何回应,只是看着河对岸正在下山的夕阳。
“你知道最可恶的是什么吗?”他忽然问。
圆性不明白他所指,只有摇头。
“最可恶的就是:我明明已经领悟到这么厉害的刀招,可是却……”荆裂仍然瞧着金黄的残阳,无法再说下去。
圆性很明白荆裂想说什么:他赌上性命在极凶险中得到这“浪花斩铁势”,找到了令武功更上一层楼的门道——也就是如练飞虹所说,把平生所学的繁多武艺融会贯通为一——然而身体偏偏却不争气。就像有一道你已经敲了很久的大门终于打开来,双腿却再无法跨进去。对一个追求顶峰技艺的武者而言,这比起从来没有看见过希望还要令人沮丧。
今次截击钱清之行,练飞虹和圆性也曾叫荆裂一起去,怕他长留在这乡村里养伤,心情只会越来越郁闷,不如出去走走散心,但荆裂全无兴致地一口回绝。
——他本来是“破门六剑”里最强的主将,现在却成了最不能打的一人,那落差更令他不想去看同伴战斗。
圆性一向拙于言词,此时更不懂说什么振奋的话,只是默默地替他按摩。
少林弟子号称八百,寺内武僧众多,锻炼技艺时自然常有受伤。像荆裂这种严重的关节伤害,圆性在少林寺见过不少,结果有好几位师兄因此只能放弃习武,从此专注读经修禅。圆性一想及此,就更说不出什么“你一定会好过来”之类的安慰话了。
两个男儿就此默然对坐。
圆性接着又去治理荆裂的左肘。荆裂远眺已更斜的美丽夕阳,加上刚才练过那绝招两趟,胸中的闷气散发不少,情绪安定了下来,笑容终于真正恢复自然。
“我……刚才真没用……”荆裂叹了口气,搔搔头发说:“竟然向阿兰发脾气了。”
圆性浓眉竖起。荆裂也会发脾气,他倒是从没想过,很好奇是什么原因。
荆裂复述虎玲兰说那番话,然后说:“我知道她只是想为我解困,是为了我好。可是我真的恼她这样说。她应该很清楚,我是就算死也不会改变志向的。”
他看着反射金黄粼光的河水,眼睛里有一种平日难见的温煦神色。
“她是天下无双的女刀客岛津虎玲兰啊。也应该是天下间最了解我荆裂的女人。”
圆性听了,抓抓乱草般的头发,耸一耸宽厚的肩头:“我是个和尚,你跟我说这些干嘛?”
荆裂听了嗤一声笑出来。圆性也忍着笑,替他把固定肘部的布带重新包扎好。
“谢了。”荆裂站起身来,捏一捏身上仍湿的衣衫:“也多谢你听我这许多废话。”
他正往村子的方向走回去时,圆性在后头一边收拾药物,一边叫住他。
“喂。”圆性低着头仍在执拾东西:“刚才的话,跟我说没用。跟她说吧。”
荆裂没有回头看他,只是扬一扬手,又微拐着脚步继续走向村落。
荒废残破的山神庙里,不时就有“吱吱呀呀”的怪声从黑暗角落传来。火光映掩着坛上那崩缺的泥像,看起来完全不像能安慰人心的神祇,反倒阴森得有如地狱爬出来的鬼差藏书网。
每次怪声传来,童静的身体就无法控制地颤动一下,身体尽量坐近庙中央生起的那火堆。虽然明明知道。那是庙宇日久失修的木头吸收了春雨和湿雾后发出的自然声响,但心里还是无法压抑害怕。
燕横正在另一头,拾起地上的废木搭一个支架,把蓑衣晾到上面去。
离开临江城之后,二人策骑回去林湮村,途中童静越骑越快,又多贪了许多路途,燕横叫也叫不住她,结果错过了宿头,幸好找到这座破庙落脚。
童静所以如此兴奋,只因刚刚痛快地打过一场,心急要回去把战绩告诉同伴;如今处在这阴森的庙宇,先前那亢奋心情已然消失无踪。
燕横把带来的一袭斗篷打开铺在地上,给童静睡觉之用,自己则随便找一片干爽的地方,略把地上灰尘木石扫走,也就倚着柱子坐下来。
一时庙内变得宁静,只有拴在门口檐下的马儿偶尔轻嘶,还有火堆木柴发出的必剥声。然后又是那梁柱的怪声。
“这破庙这么糟糕,我们睡到半夜会不会塌下来呀?”童静向上四周看看,心还是没法安定。
正说着,一只老鼠就在大堆破烂桌椅之间爬出来,吓得童静“哇”的一声大叫。那叫声在庙里回响,更教她心寒。
“你还是担心睡着时给老鼠咬掉耳朵吧。”燕横笑着说:“对了,你不是说有干粮的吗?最好趁还没给虫鼠偷吃之前,我们先吃光。”
童静没好气地打开包袱,掏出装着干饼的纸包,却另有一个小布包掉出来。
童静慌忙捡起来,打开布包察看里面的东西有没有跌坏,只见她拿起一根竹签,上面串着一堆青绿色的东西。
“糟了!”童静又再叫起来,用手去抹那东西。
“是什么?”燕横接过干饼的纸包问。
“没什么……”童静说着仍在仔细将那东西上的青绿薄层抹去。燕横细看,原来就是他去年在汉阳城买给她那个木兰的面团人偶,因为放得太久,加上这春雨天气,已经长满青色的霉。
“傻瓜!这东西你还留到现在呀?”燕横失笑,却又感到心头一暖,想起那个时候在繁盛街头,她接过这人偶时的灿烂笑容。
“难怪……”童静垂着眉,一边清理着人偶一边说:“这两天发觉衣服上都有一股气味……原来是跟它放在一起的缘故……”
那面团已经坏掉,怎可能清洁成原样?燕横瞧着失望的童静说:“扔掉它吧。我下次再送你一个不会变坏的。”
“要女的。”童静嘟着嘴说:“而且一样要拿剑的啊。”
“知道了。”
童静这时才满意,就把木兰人偶抛进火堆里烧掉。她又嗅嗅自己双手,沾染着一阵腐坏的臭味,连忙拿装水的竹筒弄湿手帕,将双手抹净,然后跟燕横分开干饼吃起来。
“你记不记得……”童静一边咀嚼一边说:“那时候我们在岷江,天天都是吃河鲜,好美味啊。”
“你还说?天天张罗吃饭就花个半天,烦死了。”燕横回忆起也不禁笑出来。
“哪有像你这种呆子?舌头敢情是木造的,吃什么都一样。”
燕横想起从前在青城山,宋梨常叫他做“剑呆子”。已经许久没有人这样叫他了,教他生起一股亲切感。
他们就这样说起这两年一同游历的回忆来,兴高采烈的欢笑声盖过了那庙宇的“吱呀”怪声,令童静渐渐忘却了先前的恐惧。
童静喝着水时突然想起来:跟燕横相识了这么久,这却是第一次只有他们两人出行,还共处这破庙一室中留宿。火光掩饰了她脸上泛起的娇羞。同时她心里深处又有一种满溢的喜悦。
“今天……多谢你来找我。”童静收起笑容认真地说:“否则……我也不知下场如何。”
——她心里其实还想说:“否则就没有现在这么快乐了。”当然这话她无法说出口。
童静看着火堆又继续说:“你今天在那街道里,跟我最初认识的你,很不一样了……”
燕横微笑点点头,没有回答她,只是拿起身边的“龙棘”来拔出鞘,用布巾抹拭剑刃,以防积聚水气发锈。
“我有事情……想问你……”燕横这时一边拭剑,一边也在看着火光,双眼明亮通透。
童静一听他这样说,心情马上紧张起来。
——他会问我什么呢?……难道……
童静紧抿着嘴巴,不发一言地等待。
“你觉得……”燕横徐徐的问:“……我如何?”
“什……什么你如何?……”童静的声音变得细了。
“我是说……”燕横瞧着火堆的目光收紧:“今天我很厉害吧?”
童静发觉他并不是说她心目中那回事,抬头看看燕横。
只见燕横露出了从来没有的表情。他的眼睛里有一股外露的狂热,朝着火光微微牵起嘴角在笑。光影投落他自傲的脸容上,童静不知何故竟感觉有点可怕。
——这表情,就像荒野里饥饿的狼。
“你想那个湘龙剑派的庞天顺怎么样?他能够跟武当派‘兵鸦道’的人相比吗?”
燕横说着时放下了抹巾。“龙棘”反射的金色刃光,映得他的脸更清晰。童静看见了,他眼目中的狂气并不止于好斗与自豪。
当中还有仇恨。
“我越来越等不及了。”燕横说话的声音表情,犹如处身在另一个只属于自己的世界:“好想快点跟他们打打看。要让武当派的家伙,把‘今天之后世上再无青城派’那句话吞回去!”
童静微微失望,更感到此刻燕横这个样子有点陌生;但同时她又因为能够亲眼看着燕横走到这一天而感到欣慰。
——证明我没有看错他。
“行的。”童静用比平日温柔的声音说:“你一定行的。”
..
次晨童静醒过来,只见从破庙瓦顶的洞孔透射来晨光,投落在那已然熄灭却仍带微温的柴堆上,余烟与微尘在阳光里缭绕。
她擦一擦眼睛,瞧向昨夜燕横休息的地方,却发现他早不见了,所带的行装与蓑衣也都无踪。童静紧张得跳起来奔出庙门去。
却见精神爽利的燕横就在门外,正在整理绑在马上的行装,一看见她的模样就笑起来。
童静嗔怒地说:“你以后别这样,一起床就不见人……”她说出口才发觉这句话很让人误会,脸上顿时泛起羞涩的红晕。
燕横看她睡眼惺忪,发髻也都乱了,可是此刻的神态在晨光映照下,自有一种毫无造作矫饰的美丽。他就这样瞧着童静,一时呆着没有说话。
童静发现燕横有点古怪,也瞧着他好一会儿,然后才想起自己仍是刚起床的一副糟糕样子,慌忙“呀”的一声按着发髻奔回庙里去。
童静稍作梳洗后,二人将余下衣装也缚到马鞍后,戴上了佩剑,也就上马离去。
今天雨已停了,天空一片晴朗蔚蓝,两人都带着欢快的心情,在郊道上放怀策骑。
童静看看旁边与自己并行的燕横,又远望这郊野风光。在这空阔无际的天地里奔驰,她感觉就如世上只余下自己与燕横二人,彼此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密感觉。
走了好一阵子后他们看见了田地,知道附近就有村落。两人下了马牵着缰绳步行,以免马蹄奔跑踏坏农田。他们穿过去一段,找到了村口的大路,那儿路旁正好开着一个招呼来往旅人的小小村店,卖着热腾腾的糯米糕,他们空着肚子骑马早就饿了,进去吃了早点,再多买几块带着离去。
刚吃饱后不好颠簸,两人重新上路后只是骑着马儿踱步而行,看着道旁田地里的农夫,只感身心舒泰,浑忘了昨天才刚刚经历过激烈的比斗。
燕横在鞍上抬头挺胸,心中一股豪气顿生,没有多想就模仿飞虹先生唱起歌来:
大红的花儿像妹妹的妆
哥儿的心像天上太阳……?99lib?
这关西歌谣,燕横以他清亮的嗓子吟唱起来,全没了练飞虹那股旅者的沧桑,而是透着一股跃动的青春气息,对未来充满美丽的憧憬。
童静听见燕横突然唱起歌来,最初不禁哇哈大笑,可听下来也渐渐因那歌词而神醉。
他们信步一段之后又催起马儿奔驰,途中只在一条小溪前让马歇息喝水。道上泥土被太阳晒干了昨天的积雨,马儿脚程更快,还没到午时已然回到林湮村外的郊野,前面全是熟悉的路,他们这才让马放慢下来。
两骑正好穿过昨天虎玲兰练刀那片绯红的花树林。童静仰头瞧着那漫天盛放的红花,笑靥也灿烂得如花绽放。她朝着身边的燕横说:
“我会永远记得这一天。”
燕横也不禁点点头。他不自觉就把马儿拨得更靠近她。他有点想伸手过去牵着她,但最后还是没有这勇气。
二人正要离开树林之际,却见前头出现一骑。那匹马也走得不快,似乎骑者跟他们一样,亦不舍得离开这片树林。春风吹卷骑者如云的发髻,背后斜带的长物随着蹄步一摇一晃,燕横和童静一眼就看出正是虎玲兰。
双方靠近下了马后,二人才看清楚,虎玲兰身上穿着披风,背挂长弓,鞍旁插着野太刀,马鞍后面还有行囊,完全就是一副远行的样子。童静以疑惑的目光投向她。
虎玲兰未等她问就先说了:“不错。我要离开。”
“兰姐你要去哪儿?为什么?”童静急得眼眶都红了。
虎玲兰仰望那片红花。
“我要去找医治好他的方法。”
燕横和童静知道,她口中的“他”当然就是荆裂。
“我昨天跟他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虎玲兰幽幽地继续说:“我竟然劝他去改变,追逐别的梦想。太可笑了。我本该是最明白他的人啊。那种话,天下间谁说都行,就只有我不可以。”
——荆裂跟圆性说的那番话,还没有机会说给虎玲兰听;然而她却自己想通了,更跟荆裂想的一模一样。
“所以我决定了:要让他的梦想延续下去。用我的一切力量。”
虎玲兰说的时候眼神变得坚定果敢。她心里虽因离别而哀愁,但能够全心全意地为自己所爱的男人付出,她同时又感到强烈的幸福。
——这一次,跟她从萨摩到来中土那时不一样。心里再无任何矛盾和疑惑。
“荆大哥……他知道你要走吗?”燕横问。
虎玲兰摇摇头:“我不想他阻止我。你们回去也先别对他说。等我走远了。”
“兰姐……”童静上前牵着她的手:“你走了,我会寂寞……”
虎玲兰看了一眼燕横,微微一笑:“不。你不会的。”
“你要是找到了治好荆大哥的方法,回来怎么找我们?”童静又问。
“我已经跟飞虹先生说好:你们每离开一个地方,就告诉那儿的人要去哪里。我先回来这村子,顺着一站一站的走,就找得到你们。”
虎玲兰说着,抚摸一下童静的头发,又抹去她脸上的泪珠:“傻瓜……我很快就会回来呀。”
她放开童静,也就跨上坐骑,挥一挥手策马向前走去。
燕横和童静看着虎玲兰一人一马在红花树下的背影,想起跟她不知不觉已经成了同伴这么久,心里更不舍得。
尤其童静。她想着兰姐刚才说的那些话,看着她越来越小的背影。
因为爱一个人,就要跟他分别。童静从没想过也会这样。
世上所有值得做的事,都是困难的。
不管是爱,还是战斗。
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三十三
“残心”一词来自日本武术,可说属于心法的一种,其意义是指在完成攻击之后,体势、动作及精神仍然要保持无懈充实,随时能够作出战斗的应变。这是针对修练不足的武者常犯的错误,比如进攻时过于冒进或者贪图兵器的延伸距离,令自己露出不利/不平衡的姿势;或者一招得手之后精神瞬间松弛、过于兴奋或疑惧,被仍未落败的对手或者群战中的其他敌人有机可乘。
其实类似的精神修练中外各种武术皆有,但日本武术格外注重“残心”,很大程度是因为它与军事关系密切。古代日本武士长期身为统治军人阶级,其武术之创造主要是为了大规模战场上运用。刀山剑林的混乱群战不同于个人对决,经常要保持全方位的警戒才能保命战胜,因此更突显了“残心”的重要性。
直到近代日本古武术演变为体育化的武道教育和竞技,仍然保持对“残心”的重视。比如在剑道和空手道的比赛里,选手即使成功击中对方,但如果完成攻击时体势不佳或者没有保持充实的精神,亦会被判无效。
第六章 御武令
三天之后,身在京城的钱宁收到千里飞鸽接续传书,得知了义子的死讯。
他当场就愤怒得把身上衣袍撕破。
钱宁共有义子十七人,但以钱清最为特别,只因钱清跟他真的有血缘关系,乃是云南李家另一房的侄儿。
钱宁本来就不姓钱,而姓李,云南镇安人,因自小家贫,被卖给当地镇守太监钱能为家奴,得到钱公公宠爱而收作义子,姓和名都是钱公公所赐;后来钱能获得朝廷封赏,钱宁也有幸蒙恩,他本身武艺不俗,故获赐锦衣卫之职,得以入京侍奉御前,并得到大太监刘瑾的提携,从此走上飞黄腾达之路。
钱宁发迹后为了迅速扩张势力,认了好些义子,并将他们布入禁卫的行列。他几年前一次衣锦还乡,收了李清(就是钱清)这个子侄过继自己膝下,好让身边多一个能信赖的族人办事。
钱宁继那凶讯之后,又再接连收到书函,都是下属的报告:他们不待钱大人下令,已经急调了驻在临近事发地临江府的部下线眼,严密搜索号称“破门六剑”的妖匪,但并无所获。
钱宁一边走在府邸的走廊上,一边看那些接连送来的传书,越看越是愤怒,将本已破裂的外袍扯了一个粉碎。
“都是一帮吃闲饭的!”他将手里布片扔下,恨恨地用脚狂踏:“这么几个武夫也找不出来?还敢自称天下耳目?”
钱宁如此盛怒,倒不是特别爱惜钱清这个胖胖的侄子,而是钱清在外行事,已经代表了钱宁本人行使威权,天下间竟有人敢动他,对钱宁而言是绝对无法接受的羞辱。
——更何况是一伙天杀的武人!
钱宁少时习武,颇有天分,尤其擅长神射,左右两边都能开弓,这也是他后来得到正德皇帝宠爱的一大原因。
少年钱宁本在武事之上大有前途,但因家贫卖身,结果走上了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巧言令色成了他的刀剑。他甚至为了向上爬,成为钱公公的嬖宠,最终爬上锦衣卫之首的地位,多少比他强得多的禁卫武官,统统被他踩在脚下。
因为这种过去,钱宁对于像武当派这些不受威权钱财约制、无视他地位的武者,格外感到痛恨:这群人,让他想起自己曾经有过却又失落的梦想。
——如今又多了几个这种家伙反抗我!
同时钱宁当然也痛心,派钱清去收取的那大笔钱财都被劫去了。钱宁最初是因为偶然得到下属报告,才得知江西有这来路不明的“仿仙散”,当地几个贪官正在包庇买卖。平时若侦查到这种事情,钱宁自然火速去抓人抄家,严刑追赃,好填充自己的口袋;但他这次看出来,这“仿仙散”生意大有前景,于是派部下去放话,由他靠朝中势力包庇,让当地官员办这买卖,更将吕炳季等几个更大的官拉下水来,钱宁自己则坐地分肥,占去半数的利润。
钱宁打的如意算盘是:先在这江西北部试行“仿仙散”生意,要是顺利,也就直接取了制药的方子,再到各省各地照办煮碗。其时天下钱财要榨多少就多少,从前干的那些诬告逼贿的勾当,相比之下都是小巫见大巫。
不料才卖了半年,“仿仙散”的供货就突然断绝消失了,钱宁那暴富的梦想顿时成空;现在就连这最后一笔抽成也都失落,钱宁等于白干一场。
——这“破门六剑”如此针对卖“仿仙散”的官员,说不定之前“仿仙散”断绝,也是这帮自命侠士的家伙造成……
想到这里钱宁更恨了,一边穿上下人递来的新衣,一边还在喃喃咒骂。
“钱大人何以如此气愤?”一把声音从走廊对面传来。
钱宁一看,乃是南昌宁王亲信李君元,正在几个钱府下人带领下走进来。
宁王为了筹谋大业,常以重金贿赂朝廷大官(钱宁当然亦是其一),因此频频派李君元到京师走动,顺道打听皇帝与朝廷近况。
钱宁为避免与宁王朱宸濠的连系过于张扬,故此吩咐府邸中人,凡宁王使者来访,不必在门外听候通传,先将其带入府中,不料刚才自己怒吼都因此给李君元听见了。这“仿仙散”的买卖毕竟过于阴损,钱宁不愿给太多人知悉他在幕后操纵。不过他又想,李君元既从江西来,不妨向他探探风。
李君元一身打扮仍是平日般儒雅,半点不像在官府朝廷间奔走的人物,手里轻轻摇着一把白玉纸扇,神态甚闲适。
钱宁屏退了下人,请李君元在府中花园共行,走..到一个鱼池前,他才问:“李先生在南面,可有听过一伙叫‘破门六剑’的武人?”
李君元一听那四个字,心头一惊,但表面仍是若无其事地微笑。
可是钱宁已然察觉,刚才他一问时,李君元摇扇的手略震了一下。钱宁在宫中朝中阅人无数,主理的锦衣卫诏狱又经常拷问刑求,精于分辨说话神情的真假,李君元这一惊,逃不过他这双锐利的细小眼睛。
——宁王府跟“破门六剑”必有过节!
“这名字确实听过。”李君元故作淡然地说:“乃是几个外地来的武者,武功很高强,在我省到处生事,弄得地方上很不安宁。钱大人如何得知?”
钱宁当下就说,自己义子钱清出游江西,如何遇上这些人而被害,关于“仿仙散”的事情自然都略去不提。
听到钱宁的手下无法查出“破门六剑”的去向,李君元不禁苦笑起来:“令公子遭此不测,还请钱大人节哀。可是也别太怪责大人的部下。”
“此话何解?”钱宁稀疏的眉毛抬了一抬。
“那‘破门六剑’的武功战力非凡,就算是朝中精挑的武 5b98." >官以数倍人马对敌,也必然铩羽。他们明知动不了这种人物,怎敢认真的去查探其所在?”
钱宁听了李君元这话,又回想先前在豹房御前比试,锦衣卫里的高手杜焱风惨败在武当拳士手上的旧事,不禁同意点头。
钱宁又想起宁王之前借他麾下锦衣卫之力,去调查跟踪武林人士的举动,钱宁的手下更在西安接待过李君元,观察一场武林大战,看来宁王对这些武者甚有兴趣,想要收为己用,必然对于如何应付他们甚有心得,于是又向李君元请教。
李君元想了一会儿,回答钱宁:“要对付武林人士,最好的方法,还是找他们的同类。”
钱宁听了不禁点头。与其花偌大气力,折损自己的人马,不如教武人自伤残杀更划算。
“可是……我见识过这些人,他们并非钱财可以收买,官威也无法驱策他们办事……”
“去年得蒙大人安排,李某去了西安一趟,看清了这些武人最想要什么。”李君元得意地说:“武林门派争强斗胜,不外乎为了一口气。这口‘气’,说穿了也就是名位。武当派要世人低头承认他们武艺‘天下无敌’,这四个字还不是‘名’吗?各门各派顽抗武当,也是不想失去门派的招牌,还有开山立道几十年、几百年的声誉。这个同样也是‘名’啊!”
“有道理。”钱宁说着时,原本一直紧皱的脸终于放松开来。
——在钱宁的世界里,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要知道别人想得到什么和害怕失去什么。只要了解这欲望与恐惧,世上没有人不可掌握在手。即使是皇帝。
“假如李先生是我,会怎样做呢?”钱宁又问。
李君元的眼睛里露出狡黠:“天下之间,有什么比得到当今圣上的封赏更光荣?”
钱宁其实早已想到这方法,与李君元相视一笑。钱宁的笑容也不比李君元的纯洁,接着就问:“李先生如此助我,宁王府又会得到什么好处?”
“没什么。”李君元虽知钱宁也许已看穿他,但仍然故意显得不大在乎:“只是江西境里少了六只萦绕不去的苍蝇,王爷会比较高兴吧了。”
钱宁别过李君元,回书房思考定了,就吩咐部下草拟好一份文案,午后匆匆前往西苑豹房。
钱宁是得赐国姓的“皇庶子”,直入豹房找皇帝自然通行无碍。
他领着几名锦衣卫,到了豹房里那个大校场,只见场中沙尘翻滚,提着银白刀枪的人马来回奔走,一片喧嚣鼎沸的呐喊,杀声震天,恍如真实的战场。
钱宁不看就知道,又是皇帝那小子在指挥禁内的“中军”演练,所谓“中军”实际不是真正的武官兵将,而是皇上亲自在宫内太监里,挑选大批身材壮健、擅长骑射刀枪者编成。
钱宁一看过去,就更恨得牙痒痒,只见与他争宠的对头江斌,此刻正英武地与皇上并肩而骑,在校场正面指挥众多太监变阵对演。二人皆披挂战甲,果真就像沙场上的同袍一样亲密,瞧在钱宁眼里满不是味儿。
正德皇帝朱厚照自小就好武,自从收了江斌这边军猛将为亲随之后就更变本加厉,几乎每隔数天就在豹房里演习,又或在城楼上观赏江斌带入京师的边军操练。
这时江斌也远远看见钱宁到来,他那带着瞩目伤疤的脸顿时咧齿而笑,得意地盯着钱宁。当初江斌得蒙圣宠,全靠钱宁引见,可说是他的大恩人,今天却后来居上,皇上召唤钱宁作伴的时间已越来越少,每次看见这猛兽似的军汉,钱宁就恨不得一箭射死他。
钱宁别过脸不去看江斌,却又见校场边的殿宇内,除了一众伶人、番僧和太监正在观看皇上的表演外,还有一人独自坐着。
只见那儿安静坐着个身材娇小的少女,虽已是春季仍然身披毛裘,年轻而姣美的脸带着一点病弱,却丝毫不减少她的吸引力,反而更让男人有一股要保护她的冲动。明亮的大眼睛仿佛已经见过人间许多事情,但年纪看来却只是二八年华,这种不协调更添了一点诱惑。
这少女正是宋梨。
看见这女子就更令钱宁不忿了,这姓宋的美人乃是去年由江斌献给皇上,如今竟成了最得宠、最常伴在帝侧的爱妃。钱宁为了讨好皇上,多年来献上的美女自也不少,但从来未有一个像宋梨般得到宠爱,这自然令江斌在皇上心里的地位又再提升。钱宁只能在心中暗骂:这小子好狗运!
钱宁问身边的部下王芳:“我吩咐你们去调查这宋美人的底细,查出了什么没有?”
“回大人,我们花钱向江府的人套过口风,知道宋美人是从哪儿买来的,再随着一步一步去查,最近得知她是在川中一带被贼人拐得。宋美人一口四川腔调,也正好跟这相符。”王芳紧张得吞了吞喉结又说:“小人已派人再去当地仔细调查,相信很快能够得知更多。”
钱宁点点头,眼睛不离宋梨。
终于等到场里的太监军团演练完毕,分成左右两列拱卫,开出中间一条宽道,让皇上与江都督策马走过。
正德皇帝兴奋地骑马奔到宫殿门前,一跃下马,取下插着天鹅翎的战盔,露出渗满大汗的乱发,一脸神元气足,就像个不知何时该停下来的孩子。
他一边用太监递来的绸巾拭汗,一边快步走进殿内。
宋梨双手捧着一杯葡萄酒,盈盈走向皇帝献上。皇帝欢喜接过,一口干尽,嘴边泻出的酒溅到一身明黄战甲上。他抹抹嘴唇,抛去了酒杯,一手揽着宋梨的纤腰。
“刚才看见吗?朕的亲军越来越熟练这个‘流水阵’了!很威猛吧?”
宋梨看一眼那“中军”太监兵手上竖着的刀枪,马上把目光移开。
“我有点怕。”
“怕什么?”朱厚照最爱就是宋梨此刻的可怜模样:“有朕率领这支天下无双的亲军保护,世上无人能伤害你!”
——堂堂皇帝要保护自己爱妃,当然用不着御驾亲征,他这么说只是想显得更英雄而已。
宋梨一双明眸眨动长长的睫毛,看着皇上点点头。
“陛下,恕臣直言。”江斌这时捧着脱下的战盔到来:“这支‘中军’,离‘天下无双’还远。皇上若能亲眼看看关外边军,如何勇猛杀戮鞑子兵,自然明白。”
“这主意不错……”朱厚照笑着说。
江斌近日萌生了这样的计划:劝诱皇帝到关外宣府游玩,让他与钱宁及群臣隔绝,自己则可一人独揽皇上的宠信。
钱宁一听就知道江斌在打什么如意算盘,更是恨恨地瞪着他。
“干儿子,你来啦?”皇帝这时才跟钱宁说,一边召人再斟酒来,一边坐上交椅,让宋梨坐在自己大腿上。他在这豹房里,不管行事起居如何荒唐也无人管束,因此长年也不回正式的寝宫居住。
钱宁上前,心想该如何用说话吸引他注意,让他忘了兵事。
“陛下是否仍记得上次御前献技的武者?”
“当然记得了!”正德皇一听双眼发亮:“是武当派吧?——美人你怎么了?”
当皇帝一提及武当时,宋梨心里激动,几乎一把从皇帝的大腿上摔下来,幸得他及时扶稳。
钱宁见了宋梨这么失态,不禁奇怪。
江斌在旁冷哼一声:“那等家伙武艺虽高,但不谙世事,直如山野中的猴子,没什么好谈的。”他生怕皇上的心被别的东西吸引了,马上这样说。
不料江斌这话,钱宁早已算计在内,连忙顺水推舟:“江都督所言甚是。因此臣以为必要节制这些武林门派,让他们清楚知道:若非陛下宽容,天下绝无他们容身之地,他们的拳勇实为皇上所赐,并该以此为荣宠。”
“对。”一人如此回应钱宁,竟然是宋梨。皇帝与两臣俱很意外。江斌忍不住皱眉,白了宋梨一眼:你怎么在胡说,和应钱宁这混蛋?钱宁则在想:宋美人难道与武林中人有过节?……
宋梨可未理会江斌。虽说她今日得到圣宠是因为江斌,但说到底江斌只是花钱买她的人,在她心目中跟那些拐卖她的山贼和人贩子毫无分别,同样是卖她牟利;如今她已在皇上眼中有了地位,更无必要听命于江斌。
朱厚照领军操演正打得兴奋,胸中溢满都是英雄豪气;如今听钱宁建议,应将众武林高手收服脚下,立时大感兴趣。
“卿家以为要如何做呢?”
“臣倡议选拔天下武林几十个最负盛名的门派,各派太监前往宣旨,策封为皇上御准的‘忠勇武集’,并打造铁牌授赐给他们世代保存。这些武人得此殊荣,必然铭感皇恩,从此受皇上驱策。”钱宁将本就拟好的计策一口气说出来。
“这个很容易办嘛……”皇帝抓抓下巴:“到时还可以召他们轮番上京来演武给朕观赏,好不热闹!既然连爱妃也同意,准奏!”
钱宁连忙又说:“这些武人野性难驯,若只要他们接旨受封,难以证实其忠义。臣有一法:听闻江湖上有一干武艺甚高强的匪盗,自号‘破门六剑’,在江西等多地流窜作恶,官府亦无法擒捕。不如就在授旨同时,号令各门派讨伐这群妖人,既表忠勇,也让他们自行肃清害群之马,陛下觉得如何?”
钱宁说着,向皇帝递上一张名单,上面写着“破门六剑”部分人物的姓氏身份,都是他手下锦衣卫收集得来的情报:
福建荆某 门派不详
四川燕某 自号青城剑派传人
甘肃练某 疑为崆峒派前掌门 年迈
倭国妇一名 名姓出身不详
女子一名 名姓出身不详
僧人一名 法号不详 疑为少林叛徒
皇帝略看了看这名单,问宋梨:“爱妃觉得如何?”
假如这刻宋梨看一眼这张纸,见到“四川燕某”和“青城剑派”这些名字,将比刚才听见武当派更要震撼。
可是她全无兴趣去看,只是冷冷说:“这些恃着武功行恶杀人的家伙,最是可恨。皇上快把他们都杀个干净吧。”
皇帝将名单交回给钱宁:“就按你说的去做吧。”
江斌看不透钱宁这么做有何原因,心想也不过要弄些新玩意去引诱皇帝吧。他见皇帝此时兴高采烈,不好拂逆,也就没说话。
钱宁微笑着收起那名单退下,心里极是满意。
——看吧。你们武功练得再好,抵不上我几句话。真是一群傻瓜。
李君元次天就得知,皇帝在钱宁的奏请下,即将向天下武林各大门派发出“御武令”。
李君元此策得以实行,自然感到得意,但现在他又再仔细思考这事情。最初他出计助钱宁,只是一心想除去“破门六剑”——自从去年收到“破门六剑”那封书函后,李君元好一段日子如芒在背,寝食难安,担心哪天夜里荆裂就来取他人头。如今“破门六剑”的敌人即将 904d." >遍布天下,必然无暇打扰宁王府,让他松了一口气。
可是现在一个“御武令”,定然弄得武林天翻地覆,李君元开始想,如何能够顺着这个势道,为宁王府取得最大的利益。如果能借此招揽到更多真正的武林高手,壮大王府兵力,那就更妙了。
——封赏天下“忠勇武集”吗……那些在西安出动过的大门派自然都有份,包括了……武当派!
李君元知道,武当先前曾派人御前献技,甚得朱厚照的喜爱,这次封赏必然少不了武当。
可是他又记得,在西安“盈花馆”外观战时,曾经听见武当弟子用雄壮的声音,背诵他们的三大戒律。李君元自幼聪颖,过耳不忘,仍然记得那第三戒是这样:
“眼不见名位财帛之诱,耳不闻威权情面相逼,一无牵绊,自求道于天地间!”
李君元想:那“忠勇武集”的虚名封赏,武当派也许还会接受,但如果朝廷号令他们去做事,以那干骄傲的武当高手的性情……尤其是那个掌门……
——武当派与朝廷,随时会起冲突!
一说到武当派,李君元自然也想起加盟到了宁王府的那个怪人巫纪洪。此人武功与外表一般的可怕,李君元在王府已经见识过他演示。宁王当时更感叹说:假如王府再多几个像这般以一当千的猛将,何事不成?
巫纪洪曾经向李君元略述自己出走武当派的原因,说当时武当出现了内讧,他所效忠的师兄,至今仍囚在山上,乃是不世出的大天才……
——要是能够将武当高手收入王府……哪怕只是少数……
李君元觉得此事很值得进行。他马上吩咐下属:带来京师用以贿赂百官的那批财宝,将其中分给中书省的那数目里一部分调度过来,送给钱宁。
他要换取的,是钱宁麾下锦衣卫布在武当山上那名内线。
李君元深信这笔买卖,将来必然带来百倍的回报。
第七章 气节
山西,太原府祁县。
此际已是四月末的天,从东南山地卷来的风吹入了县城,把云雾一气吹散,蓝天之下一片清朗。
城西有座气势恢宏的大屋,形如古老的殿宇,虽已颇旧,但无半丝暮气,不多矫饰的建筑予人极稳重的感觉。
此屋正门顶上的牌匾写着“毅社”二字,门前左右一对石雕的插翅飞虎,一看即知乃是武家。
这儿正是名动四方,当今天下“九大派”之一——山西心意门的总馆。心意门拳法刀枪为人所仰慕的名门正宗,自祁县立道至今已传七代,开枝散叶,分馆传人远布至河南、河间府及陕西等各地。
这些外省支系的弟子,长年络绎不绝到来总馆深造,“毅社”大门天天也有人进出。有的只求来“朝圣”,沾染一下总馆传习心意正宗的浓厚气氛;也有人拼上性命都想跻身为掌门亲传的总馆“内弟子”,但“毅社”的考核甚为严谨,目前得入门墙的“内弟子”不足八十人。
进了“毅社”前门,可见宽阔的前院全铺成平整沙土地,辟作一个广阔的练武场。这练武场只教习心意门功法基础,真正的堂奥之秘,当然都在外人难以窥见的馆内传授。
换作平日这个时候,天气又这么好,练武场上早该整齐排满了近百门人,一同练习站桩,场面好不鼎盛。可是今天众门人并无练功,而是分开左右列在练武场两侧,全体双膝跪地俯伏,迎向中间的通道。
下跪的众多子弟里,包括了资历最深的“内弟子”之一、当今总馆助教戴魁。他铁青着满是胡须的方脸,垂头向着地上,眼睛却暗地瞄向练武场后面大厅中门前。
他的师尊,当今心意掌门“晋中神拳”严世邦,也跟众多弟子一样恭敬跪伏着。
戴魁看见师父此刻模样,心里很是不甘。
外表清癯高瘦的严世邦,乃是名震山西三十年的一代名宿。这祁县是驿道要冲,来往商旅甚繁,贼匪自也不少,严世邦年轻时就曾义助官府剿贼,与同门共四人斩匪百余,一战成名;如今严世邦已艺成的弟子里,许多都担当本地的镖师护院,俨然成为一方的治安武力,当地官府必要时也得借重于他,故此对他甚为尊崇,别说是县令,就算是见着太原知府大人也可免下跪之礼。
可是此刻,他不得不低头。
跪在戴魁身旁的是与他同期的师兄李文玉,正是在西安牺牲战死的李文琼之亲兄长。李文玉敬伏低头,朝着沙地的脸却颇兴奋。
“得到这个殊荣,我们就此洗脱去年的霉气了。”李文玉悄声跟戴魁说。
去年在西安群雄会战里,心意门损兵折将不说,门人颜清桐卑鄙下毒之事被当众揭破,更教心意门颜面大失,这一段日子都不敢再在武林里活跃;加上武当派的威胁仍在,犹如悬头的一柄利剑,“毅社”内一直都士气消沉。
戴魁听了李文玉这话,心里却很不以为然,但并未有说话。
因为他们等待的人终于进来了。
太监冯正高高捧着一个铺了锦织的木盒,上面盛着一面刻有“忠勇武集”四字的御赐铁牌,在几名卫士拱护下步入大门,走过练武场。
严世邦与众多心意门人的头伏得更低了。
区区民间的武门,得到皇家如此封赐,实为历代前所未有之事,这光荣恐怕心意门的开山先祖们做梦也没有想过。
——不过心意门人亦知道,近日接到这“御武令”的绝不止他们一个门派。沧州秘宗门、徽州八卦门以至许多规模名声较次的门派,都已一一得到封赏。
冯正一直走到大厅门外。严世邦在这太监跟前,脸面不敢略抬一点点。
“山西太原府祁县心意门严氏,接赏!”冯正高声宣布。
严世邦这才爬起来,双手将木盘接下,头仍不敢抬起来,面向着冯正后退了数步,入了大厅后才转身,恭敬地将那铁牌拿到堂中,安稳放在关王爷的神像之前。
好不容易完成了仪式,众人这才站起。严世邦迎请冯公公与众卫士入厅内喝茶,并召戴魁、李文玉等几个资深弟子及他师弟莫希贤入内相陪。
谈了一轮之后,严世邦叫门人拿来一个小布包,亲手送给冯正:“公公远道而来宣旨,辛苦了。这是本门的一点心意。”另外也打点了各名卫士。
冯正接过装着银两的布包来,掂一掂重量,满意地笑着收起来。戴魁看见难掩一脸嫌恶:这太监昨天来宣读圣旨时已经收过一次银子,他故意又分开另一天才来颁这面铁牌,显然只为了多敲一笔。
等到把冯正和卫士都送走后,严世邦说了一句:“今天,不练了。”就吩咐弟子遣去门人,厅里只余他与莫希贤、李文玉和戴魁。
两位长辈一直坐着喝茶没说话,戴魁和李文玉则站在师父身边。严世邦默默瞧着那个“忠勇武集”的铁牌,脸上并无应有的得意之色。
“魁儿。”他忽然说:“我知道,你对这事情很不高兴。”
戴魁本就是直性汉子,此刻不回答,也就是默认了。
“这是圣旨,抗拒得了吗?”师叔莫希贤不满地瞧着戴魁:“这可是流传后世的殊荣,又有什么不好?”
“我们练武,是用自己的血汗去换的。”戴魁回答:“心意门名扬天下,就靠这实力,靠先祖们冒着性命打回来。他皇帝老子怎么看我们,给我们个什么封号,根本就没有关系。”
“戴魁,自从你出去走一圈之后,说话就越来越狂了。学了些不正统的武功,回来就教训起长辈来啦?”莫希贤愤怒地说。戴魁与荆裂话别回到“毅社”后,这大半年常常将游历里学到的派外武功,诸如虎玲兰的双手倭刀法、练飞虹的快手、荆裂兵器腿击夹杂运用等法门,都融入了自己的心意门武技里,教给馆内的师弟。此事师父严世邦并没有说什么,但莫师叔却很不满意,认为戴魁这么做是打乱了心意门的传统,对正宗的心意武艺不敬。除了他之外,李文玉等几个比较保守的师兄弟也有微言。
“武当派都快临门了,要来拆心意门的招牌,哪还有工夫理会什么正统不正统?”戴魁反驳说。
“师弟……”李文玉在旁相劝:“现在我们得到朝廷的眷顾,御赐了这铁牌,武当派的人再狂妄,也不敢乱来了吧?这不是正好解决事情了吗?而且半滴血也不用流啊。”说到这里他想起被姚莲舟所杀的弟弟,不免神伤。
戴魁冷哼:“人家来挑战,我们不是靠自己的武功去抵抗,倒要靠朝廷的威权来保护吗?那我们不要再练武,干脆去当官好了。”
戴魁看着师父。严世邦的瘦脸,两边颧骨格外高隆,平时甚有威严,但此刻却像被磨去了棱角。
“魁儿,我明白你所想。可是为了保存我们的基业,这是不得已的事。”
戴魁无言。虽然他对刚才那一幕很讨厌,但毕竟也过去了。心意门受个封赏也不是什么天大坏事,他也就不再争辩。
可是戴魁看见师父脸容紧皱,似乎还为另一事情烦扰,这才留他在馆里谈话。他跟随严世邦已近二十年,师父的情绪自走不出他眼睛。
“师父,是不是还有事?……”
严世邦叹息着,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
“那‘御武令’还附带一个诏令,要我们……不,要各个受封的门派去讨伐这帮‘破门六剑’。”
戴魁远在山西,又早跟荆裂他们分别,没有听闻“破门六剑”这个在江西才起的名号。他一看那张名单,立时背冒冷汗。
“这不是……荆兄他们……怎么会……”戴魁震惊地说:“师父,万万不可!我跟他们相交了好一段时日,这里所写的罪行都是假的!”
“师弟……”李文玉皱眉说:“你不可因为交情……”
“在西安,就是因为有荆裂他们这几位朋友力战武当派,才挽回了我们几个门派的声誉!他们可是一起对抗武当的战友啊!难道我们为了得到朝廷的保护,就反过来追杀他们吗?”戴魁说得激动,两只拳头紧紧捏住。
李文玉和莫希贤听了他这么说,不禁有些羞愧。莫希贤昨天已得知要讨伐“破门六剑”一事,辩说:“这个……也不是我们的错。谁叫他们得罪朝廷呀?……”
“魁儿你放心……”严世邦说:“我已经决定了,这讨伐之事我只会虚与委蛇,随便派几个弟子出去走一趟就算了。朝廷要是发觉,怪罪下来才再作打算。”
戴魁听了马上松一口气。
“可是……”严世邦这时却又说:“不是每一个收到‘御武令’的门派都会这么做。也难保没有人争相竞逐这个功劳,期望得到朝廷更大赏赐。”
戴魁想到接收这个“御武令”的门派,少说也有几十个,总计的武人成千上万,遍布各省——也就是说,荆裂等六人在外头,无论走到哪里也随时会遭遇敌人!
——何况还有武当派!他们跟荆兄他们本来就是仇敌,极可能就此撕毁那个五年的“不战之约”……
戴魁在严世邦跟前下跪。
“弟子不肖。师父这次要派人出门,请让我去。”
戴魁说时,眼目闪出焦急神色。
——必须尽快将这危机告知他们。
严世邦的手掌按在戴魁肩头上。
师徒俩心意一样。
武当山“遇真宫”前聚集弟子的大广场,相当于心意门“毅社”那练武场五倍之广,气势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烈日当空的正午时分,太监程扬捧着那个盛了御赐铁牌的木盒,站在广场青石板地中央,耐性已经达到极限。
尽管身边的小太监已经为他打起伞 5b50." >子,程扬仍是满头大汗,只因站得太久,手里那个盒子也实在太沉重。围在他四周的几个卫士满身披挂,就更不用说了,一个个的遮阳帽下都在流汗。
可是那些早该出来接受赏赐的人,却仍然窝在前头那座雄伟的“真仙殿”里不出来。
——搞什么鬼?
程扬心中在咒骂。堂堂一个奉有圣命的宣旨太监,竟然被人如此无礼对待,这是他做梦都想不到的事。
程扬得到这个差事,是花了不少银子才从钱宁大人处买来的。但凡太监受皇命出外办事都是优差,沿途所到之处,地方官全都不敢待慢,好酒好菜招呼之余,送礼也自然少不了;到得目的地,接旨的不管是官是民,也例行要贿赂打赏他这位宣旨的公公,否则他回京复命说几句坏话,随时教接旨者头颅不保。
程扬得知自己这次要前赴当今武林泰山北斗武当派时,心里早有期待;到得武当山来,看见那豪华气派的殿宇,心里就更想:这个红包定然小不了!
但别说是贿金了。直到这一刻,武当派的人就连一杯茶也没有请他喝。
然而程扬半声也不敢发作,仍是忍耐着站在原地。
只因在这广场两旁,站着数十名身穿玄黑或墨绿制服的武当弟子,许多身带刀剑兵刃,一双双眼睛正在盯着他。
那姿态有如一群野狼。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他们没有一个下跪?他们知道我是什么人吗?知道我带着什么到来吗?
——简直就像山里一群未受王化的蛮子……
程扬在宫中已二十余年,什么王公将相没见识过?一眼就看得出谁得罪不起。而眼前这群布衣武夫,却给他同样危险的直觉,因此还是耐心静静地等待下去。
终于那“真仙殿”大门打开来,出现一条人影,拾级从崇台的石阶步下。
程扬松了口气,再仔细看去,见到正是刚才负责通传的那个满头雄狮般鬈发、身材圆壮的武当弟子。
穿着“镇龟道”墨绿武服的桂丹雷一步一步走向程扬,神色沉重,皱得脸上那行咒文刺青也都扭曲了。
桂丹雷到了程扬面前,只是冷冷地说一句:“请回吧。”
程扬以为自己听错,瞪大眼睛:“你……再说一次……”
桂丹雷再次说:“姚掌门感谢皇上隆恩,但这名位我武当派不能要。请公公带回去。”
“你你你……”程扬的嘴唇在颤抖:“你们不是听不明白,这是当今圣上的旨令吧?”
“我派师星昊副掌门,去年就曾上京面圣,讲述过我武当派不求世俗名位的立场。他相信皇上会明白的。”
程扬就如突然无法思考。这事情实在出乎他常识之外。他一边跌步后退,一边喃喃地说:“疯子……疯子……”接着一个失足跄踉,手上的木盒脱手跌破,内里那面“忠勇武集”的铁牌摔出来,在石板地上碰得响亮,鸣音在沉静的“遇真宫”广场上回荡不止。
“真仙殿”的巨大神像之下,武当派当今最顶尖三人围成品字,盘膝坐在木板道场里,中间放着一张纸。
姚莲舟仍像平日静坐一般脸容宁谧,垂眼看着那张“乱匪破门六剑”名单上的一个个名字。
他心里顿时回忆起那几个教他印象深刻的敌人:那个跟他一样,执念追求最强的“武当猎人”荆裂;见过他使“武当形剑”一次就偷学到“追形截脉”的少女童静;还有在“盈花馆”的房间里,重要关头却没有向他下手的青城派少年剑士燕横……
——你们果然走得这么远……甚至连朝廷都得罪了。我那天没有看错。
姚莲舟想着这群心腹大敌时,嘴角却不自禁露出微笑来。
另一 8fb9." >边的叶辰渊也在看着这名单。其中最令他注目的是“青城剑派”四个字。那天他剿灭青城派,确知有个年少的“道传弟子”被“武当猎人”救了。他还以为这小子经此大劫,只会从此埋剑隐居,后来才听姚掌门说他仍然矢志向武当复仇。叶辰渊对燕横无甚印象,但心里一直想着此人。
——何自圣毕竟仍有一个有出色的弟子吗?……小子,快点变得更强,欢迎你随时来找我。
师星昊则把双拳拢在衣袖里,蒙着脸巾的嘴巴不发一言,但显然是在想着朝廷的事情。
去年姚掌门在西安被围攻后,师星昊早已分析过,武当派必然受到锦衣卫的监视,西安之事也定有权势之士在背后搞局。如今皇帝开始发“御武令”管起武林来,对他并不意外。
“师叔。”私下只有他们两、三人时,姚莲舟仍然会以昔日辈分称呼师、叶两人。尤其是在问他们意见的时候:“我这么决定,是不是错了?”
“假如是武当以外的人,任谁都会觉得大错特错。”师星昊说:“受皇帝封衔,也不是什么要事。上次他也御准我们管有‘遇真宫’,又赏赐了财帛,再多一个虚衔并没有什么。”
他指一指面前的名单,继续以那带有奇特风声的语音说:“然而掌门竟为了这干死敌而得罪当今皇上,外人看了必定笑你是傻瓜。”
“掌门是不愿毁弃当着天下武林立下的那五年之约吗?”叶辰渊问。
“这个多少有一点。”姚莲舟承认:“不过要是我认为有必要,下一刻就随时撕破那约定,派出全体‘兵鸦道’去追杀他们,绝不会皱一皱眉头。”
他瞧一瞧二人,又说:“重要的是,那必须是我自己的意志。武当派的武力要怎么用,天下间无人可以指挥。否则我们就不过成为他人豢养的门犬而已。”
“不为利诱,不受威逼,自求道于天地间。”叶辰渊不禁念起武当戒律来。
姚莲舟看着师星昊:“当年师叔反对商师兄接任掌门,不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吗?”
师星昊想起那人那事,不愿多提,只是露出脸巾的目光满有深意地瞧着姚莲舟,然后重重点了点头。
叶辰渊又说:“其实掌门大可以照样答应朝廷。擒杀这‘破门六剑’的事,做做样子就行。”
姚莲舟神情肃穆地回答:“即使最后我们连一只手指头也没有抬过,在答应那一刻就已经等于被降伏了。师父生前曾经教过我:不管什么时候对着任何人,都不要说谎。你对一个人说谎,就是输了给他,因为你在他面前当不了真正的自己。这绝不是武当派的作风。”
叶辰渊满意地微笑。这答案早就预料了。他自己也没有忘记公孙清这个教诲。
姚莲舟用手掌撑地,身体仿佛轻如纸扎般升起,双腿一屈一伸就瞬间站起来,挺立在玄武神像面前。
“当天你们反对商师兄,就是认为他会引导武当派走向追求世俗权欲的道路,毁掉了我们。”
姚莲舟仰首瞧着神像上三丰祖师的鎏金脸孔。
“可是很可笑:今天带领武当走向毁灭的人,也许会是我。”
武当派谢绝了皇帝赐封的七天之后,如常有负责杂务的伤残弟子,送饭往“遇真宫”后面凤凰山的洞穴禁地。
今天负责的正是独眼跛足、一只手也伤残的姜宁二。这是他常干的工作——不过这个“时常”,一个月里也不过三、四天。这是师星昊的安排,不让个别弟子太频繁接触那囚徒。
姜宁二提着盒子走进山洞,在牢房铁枝前面打开来,内里饭菜颇是丰富,更有一条鸡腿,姜宁二将之逐一捧出。
姜宁二知道自己每次进出这山洞,随时都可能被樊宗等“首蛇道”弟子暗中监视。所以他由始至终没有跟囚禁在内里的“商师兄”说半句话,把东西都放下之后就连一句“慢用”也不说,收拾好昨天的吃完的食器就离去。
“商师兄”在铁枝后一直面壁而坐,直到姜宁二已离开良久,他才收起功法,像一头走兽般手足并用爬向前面,用手抓起饭菜塞进嘴巴。
正在吃那条鸡腿时,“商师兄”突然停下来。
曾经苦练“太极”的他,全身触觉都极度敏锐。即连嘴巴舌头也不例外。
他察觉:那鸡腿的骨头,比往常格外松动地离开腿肉。似乎有人曾将这根骨头小心地取拔出来,之后又在原位插回去。
他只顿了一顿,然后又狼吞虎咽,直至将鸡腿都啃光。
他拿着那根骨头不放,在牢房的黑暗角落里缓缓用指头抚摸它。
果然,他摸出来了。骨上有人工雕刻过的痕印。
他再集中精神仔细去摸,想要分辨那是什么印记。
是一个字。他反复用指头在捺,那字体在他脑海里逐渐浮现。
是一个“巫”字。
“商师兄”如云的长长乱发底下,露出了狂气的笑容。
在山洞里回响的笑声,犹如野兽泣鸣。
后记
来到《武道狂之诗》的这一部,我终于拥有一本卷数达到双位的作品了。
这么说好像有点小题大作,不是一个出书已经十多年的作家应该说的话,在通俗小说的世界里更不是什么值得兴奋的事情。
可我还是得说,这个双位数让我有点自豪。写到这个长度仍没有被读者厌弃的小说有很多,但毕竟还不算“太”多吧。
回想起来,我最初向香港方的出版社交出这个作品的提案,实在简略得不得了,也没有很仔细告诉他们会出多少本,好像还跟他们说过“必要时能够用三、四卷就完结”这样的话。对不起,骗你们的啦,从一开始我就决定这是一个很长的大长篇——武侠小说一定要这样才好看的嘛。至于出不出得完,会不会腰斩,完全不在我考虑之列。
幸好,你们乖乖的上当了。
或者说,感谢你们对我毫无根据的信赖。
一部书的面世与流传实在非常不容易。有笨笨地埋头写书的人;有笨笨地冒险替别人出书的老板;有笨笨地为了赶出版日期而努力的编辑、插画师与设计师;当然更有笨笨地掏钱买书的读者。
这几种笨蛋,全都很值得尊敬。
还记得在《武道狂》卷六的后记里提过自己拍摄纪录片《功夫传奇》的事情,那时候还写“大概是唯一和最后一次机会”参与这样的武打拍摄。哪料一年多之后(也就是在写这部书期间),又再得到香港电台电视部邀请,主持其中一集《功夫传奇Ⅱ》,在他们安排下得以学习另一个从未接触的国术门派——八极拳。
接这个工作简直乐透了,不是因为喜欢上电视(当然也有一点啦),而是凡关于武术的,不管写文章或做节目,对我来说都是非常愉快的事情。
我那部分的拍摄主要在香港和台北,得到两地许多八极拳师父和教练的热心指点,实在非常感谢。我特别要向“中华民国八极拳协会”的叶启立老师致谢,他毫不吝惜地指导我大枪术的内在奥妙,让我大大见识了中国古代兵器实战是如何精深。短短时日里实在不可能真正学到什么,但是从中吸收到的宝贵知识,我相信将来必然有机会在小说里呈现,让更多人欣赏到武学之美与智慧。
武术就是这么奇特的东西,它的本质明明生于激烈的斗争,但到了最后却能自然产生出人与人之间相互的敬意。我想大概是因为武道内里就有一种“诚”吧。
乔靖夫
二零一二年一月七日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