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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夜庄谋杀案》
黯色的开场
阴冷的雨夜。
小轿车在弯曲的山路上穿梭,车中坐着一男一女。
握着方向盘的男人沉默不语,专心地注视着前方。
一旁座位上的女人面容疲惫,频频转头看向男人的方向。
“非得要今天去拿吗?”她问,语气透显著无奈。
“绫莎说今天就要看,我们恰巧经过这里,不今天拿何时拿?”男人没有改变眼神的方向,回答。
“你就是这样把她宠坏了,”女人叹口气,“她才会无法无天。”
“你休息一下吧,今天应该也很累了。”
女人深知转移话题是他最在行的技俩,便叹了第二口气,阖上双眼。
天色阴暗,没有路灯的山路显得十分险恶,犹如地狱中蜿蜒的黑蛇;蒙蒙细雨飘荡,哀凄的眼泪,拍打在苍茫的大地上,溅起无声的哀嚎。
浓浓的黯,将叹息旋铺在冷冽的空气里。
这种天候下在山中行车,简直是自杀行为。但男人似乎不以为意。
车行一段时间后,前方突然出现一条岔路,在阴暗的光芒中,状似毒蛇开叉的舌头。男人旋转方向盘将车驶离狭窄的公路,沿着岔路前行。闭着双眼的女人点着头打盹。
岔路沿着山腰环绕,陡然进入了一片被树林围绕的空地;前方出现几点灯光,灯光衬托出背后庞大的黑影。
不停歇的雨打在车顶上,在静谧的夜中如狂野的战鼓。
男人拉起手煞车。一旁的女人从睡梦中惊醒。
就在他要转动钥匙熄掉引擎时,前方车头灯照射范围突然闪过一道人影。女人惊讶地低呼一声。
人影似乎被灯光所惊吓到,站在车前僵立了一阵子,双眼还不住地往车内瞧,但随即如旋风般逃开,朝另一边的空地跑去。
虽然只有短短几秒,但对方的影像深深烙印在男人的视网膜上。
那是一名右手缠着绷带的男子,..穿着运动上衣配牛仔裤,罩上一件宽松的外套,两条浓眉斜向鼻心,留着三分头,四方脸,惊慌的五官皱褶在一起,好像看到什么恐怖的事物,六神无主、不知所措。
人影逃向另一边后,立即传来引擎发动的声音;几秒后一辆车从男人的车窗外呼啸而过,消失踪影。
“那、那人是谁?”女人一脸疑惑与惊讶,颤颤地问。
男人皱着眉头摸摸下唇的胡渣,答道:“我总觉得在哪里见过面,好像是莹涵的朋友。”
“既然是朋友,那么慌张干嘛?”
“不知道,进屋子看看吧。照理说钰芸她们母女应该在才是,”说罢,男人拔出车钥匙、推开车门。
“喂,你不用撑伞吗?”女人慌忙从座位旁抽出一把红伞,但男人已不以为意地走向前方的灯光处。
这是一栋三层楼的庞大建筑物,在夜空下犹如一只蛰伏的黑色怪兽。
男人登上阶梯,试了试玄关的门把。没锁。
他皱了皱眉,两手将门往两边推开,进入屋内。
里头走廊的灯开着,是昏黄、带着迷蒙气息的小夜灯,渲染着半晕眩、半诡秘的色彩。他向前走,在地板上踏出湿濡的鞋印。右手边是一个大客厅,左手边有一扇开启的双扇门,门的对面是上楼的阶梯。
“你也先把鞋子弄干再进去啊!这样人家多难整理,”女人的声音从玄关传来,她好像正在弄干鞋底。
男人望着地板,上头有一排鞋印,混杂着泥土与水,向左手边的楼梯而去,鞋印的主人似乎行走得很匆促。
他若有所思地回答女人:“我总觉得不太对劲。他们的房间是在二楼没错吧?”
“是二楼……喂!”
没等女人说完,男人已径自踏上阶梯,并顺手扭亮墙上的灯。
仍旧是昏黄的夜灯。苍茫的光。
上了二楼,眼前是另一道敞开的双扇门,地板上的脏鞋印穿过门,直行而去,越过黑暗的走廊;再更前方,昏黄的灯光从一扇半掩的门透出。
正当男人要往前走时,他突然注意到右手边地上,好像躺着什么物体。
在上楼的楼梯旁紧邻着一间房,房门紧闭,那物体就瘫躺在门前。
男人的身体倏地僵直,嘴巴半开,却吐不出任何话语。
一名长发女孩双眼圆睁、半伸舌头,呈大字形仰躺在地板上;红色长袖上衣被褪至胸部以上,露出白色胸罩与99lib?丰满的乳房;黑色运动裤与内裤则被弃置在一旁,下体一丝不挂。男人将视线移开,却看到一条绳索如毒蛇般缠绕在女孩的脖颈,斜躺的绳头好似恶狠狠地瞪着眼。
“他们不在吗?咦……?”
尾随而上的女人在看到地板上的惨状后放声大叫,向后缩成一团蹲伏在楼梯平台,两>?99lib.手紧紧抱着胸口,以断断续续的嗓音说:“那、那是……”
“你、你先下楼到客厅,赶快报警!之后就待在那里,不要随便走动!”男人说完,急促地通过双扇门,经过走廊,推开前方半掩的房门。
房里开的仍旧是小夜灯,整个房间犹如被洒上一层金粉般,闪着莹黄的光芒;房内布置华丽、气派高级,不但有高大的衣柜、音响套组与电视,进门右手边还附有一间典雅的浴室﹔但两具格格不入的人体,却为整幅画渲染上诡异的色调。
门的正对面是一张大型双人床,在混乱的被褥上躺着一名全裸的女人,右手搁在腹部上,左手呈ㄑ字形向左瘫展;突出的双眼好似看到了什么惊悚恐怖的景象,像要从眼眶中跳出般;颈部一圈瘀血,犹如刚从绞刑架放下的尸体。
就在床左边的地板,另一具大字形的躯体仰躺其上。那男人身穿外出的风衣与长裤,皮鞋底部又湿又脏,在房间地板上留下了一排鞋印;扭曲的五官破碎、糊成一团,令人辨识不出面容,但却隐约传达出濒死前的怒意;后脑交接地板处流溢出一片血泊,混杂着脑浆。
床脚处,一把看似天真残酷的小斧头静静躺着,斧面满是血污。
男人抑制着作呕的冲动,向后退出房间,同时注意不破坏死者留下的鞋印。
他不断调整一片混乱的脑袋,一面反应接下来该做的事。
“老公!他们……还、还在吗?”女人的声音从楼梯间传出,颤抖,恐惧。
男人转头,用着冷静,却又动摇的沙哑嗓音回答。
“他们都死了。”
第一章 漂泊灵魂群
眼睛传回影像,理智不断于大脑中搜寻过往经验,找出辨认的依据,就在他意会过来那物体的整体轮廓时,整个人像被巨大的弹力击中般向后跌靠在墙上。
他喘气,几乎要晕眩过去。
那是一颗女人的头颅。
1. 2/10,15:40
南横公路上雨势滂沱,一种震慑人心的阴冷盘旋在空气中,勾住心头。
窗外的雨好像有增大的趋势,若平小心翼翼地注意着路况,一边打着方向盘﹔经过祭祀南横公路殉职员工的天池后,已经行驶了好一段路了。
“注意右边一块油漆剥落的红色指标牌,沿那条岔路一直前进,你就会到达雨夜庄。”
若平心中一直惦记着这条指示,减缓车速﹔就在他转过一个陡峭山壁旁的急弯时,车后突然发出轰隆一声巨响,一瞬间传来地震般的晃动,吓得他车子差点打滑﹔赶忙煞住车后,他从驾驶座上转身一看,眼前景象令他惊愕不已。
显然是山壁上落下几颗巨石,击毁并阻塞了身后的公路﹔整个急弯处乱成一团,被压毁的栏杆旁还不断有碎石滑落的声响﹔只剩下半个头的“注意落石”警告标志从乱石堆中冒出来,红色的牌示与灰黄的石土形成强烈对比﹔从天而降的雨水,持续敲打着这幅颓圮的画面。
他呆视了半晌,才突然警觉到自己停留的地方也很危险,赶紧踩下油门继续前进。
车窗上摇晃的雨刷无力地奋战,就像期末考时绝望考生手上的笔杆﹔一时之间若平有种错觉,有可能下一瞬间他就会翻车落马,因打错方向盘而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抬眼一望,前方左转弯处,一道看起来摇摇欲坠的红色告示牌向后瘫靠在一座巨石上﹔牌子本身的文字已剥落斑驳,完全看不出写些什么﹔一道道涓涓细流从牌面向下滴流,好似水没拧干、立起来的拖把。
应该就是这里了。若平暗忖。他将车驶入告示牌方向的岔路,持续缓慢前行。这一条路深入半山腰,不多时两旁出现许多林木,但在昏暗的天候下显得晦涩不明,犹如伺机而动的妖魅﹔至于道路本身则是混杂着乱草与小石块的小径,从草的分布与压辗状态隐约看得出常有汽车出入。
小路在林中微幅度蜿蜒了一段距离后,突然豁然开朗,进入一片开阔的空地﹔而左右两边包围空地的是一簇簇的林丛,沐浴在风雨中摇晃。
若平将车开入空地,双眼直勾勾地前望,有些被震慑住。
眼前是一栋庞大建筑物的正面,整体呈现铅灰色的色调,配上飘荡的细雨,宛若一只掉泪的野兽﹔从正面望过去,左手边一扇紧闭的铁门,看起来像车库的入口﹔车库与玄关之间并未相连,以一小片空地相隔﹔至于玄关右手边的旁枝建筑则开着一道斜向的双扇门,类似体育馆的球场入口。
这就是雨夜庄。一栋从上方鸟瞰下来呈现“雨”字型的奇特建筑,玄关正是位在雨字中间那一竖的底部﹔车库门位在左竖底部,像球场入口的门则位在右竖底部勾起之处。
换句话说,他此刻正面朝一个立体、放倒的“雨”字。
竟然有人会在深山内盖这种奇怪的别墅,实在令人匪夷所思﹔或许这就是有钱人的特权吧!前雨夜庄的主人白景夫是有名的企业家,据说这栋建筑物是为了要给他年迈、半身不遂的父亲养老而建造的;也有人说是他自己养老用的。后来他们全家迁移进去不久后其父遽逝,宅邸的主要居住者便只有白家三人,顶多再加上几个佣人。
正在若平犹疑观望该把车停在何处时,左手边的车库门突然缓缓上升,过了半晌,玄关的双扇门向内开启,一名中年男子出现,对若平点了点头,并用右手频频指着车库的方向,示意若平将车驶入。
将方向盘往左一旋,油门一踩,那辆老爸送给他的福特车利落地飞进怪物建筑的左翼。
里头空间之大令人咋舌。车库呈长方形状,估计停九台车应该没问题﹔最里头已并排停了两辆车,左边奔驰,右边裕隆。若平将车驶入第二列停车格的最左侧,然后熄火。
踏在坚硬的水泥地上,他环视了整个停车场。
九个停车格,三三成列。
天花板亮着黄色的灯,黄色光线与窗外泄入的白光互相交杂,形成若明若暗的光景;现在天色不算完全阴暗,因此车库中一景一物看得还算清楚。若平打量着里头的一切。
在车库的尽头有两扇门,左边是棕色的双扇门,此刻紧闭﹔右边有一小扇红色门扉,上头挂着月历。在双扇门的左侧墙角前有一座工具柜兼矮桌,上头放满各种修理器材、各类工具,一及一些杂物。
突然,右边的红色门扉开启,方才站在玄关指示若平的人从门后现身,踏入停车场。
男子先将车库门关上后,转过bbr>藏书网身来对若平伸出右手,脸上闪现友善、和蔼的笑容,“你好,林若平先生,我是白任泽。”
中年男子的手结实有力,手掌上的茧刮滑过若平的皮肤,给人一种历经风雨之感﹔白任泽五官分明,眼神慧黠,面容沉稳,一头黑发旁分梳理得有条不紊,好像小学生作业簿上的格子﹔他穿着一件灰色格子衬衫配上黑色长裤,看起来风度翩翩。
他是白景夫的弟弟,在北部的大学教授英美文学,曾在国外拿到比较文学的博士学位,在国内因研究文学理论而出名。若平记得年轻时曾应朋友邀请去听过白教授的一次演讲,那时就对这位饱读诗书的博学之士印象深刻。
不过这名看起来像生长在启蒙时代的学者,脸色有些阴郁,那开始被皱纹侵袭的脸庞中似乎隐含着什么,与深遂的眼眸谱出不安、躁动的因子﹔但那些诡异因子在与若平四目相接时即消失无踪。
“没想到今天天气会变这么差,”白任泽微微低头道歉:“麻烦你大老远赶过来,真的相当不好意思,也非常感激。”
若平赶忙微一鞠躬,“不会,能够有一段在风雨中的山路行车之经验,相当难得﹔若非如此,我还没有机会亲眼目睹落石击毁公路的现场实况呢!”
“落石击毁公路?”白任泽一脸惊讶,半张着口望着若平。
“嗯,到雨夜庄的前一段路,有一个急弯处发生落石坠落,好险我命大逃过一劫。”
“真是太抱歉了!我一定要好好款待你,弥补一下这该死的鬼天气造成的祸害!请跟我来。”
对于白任泽用词的突然口语化,若平没在意太多﹔他跟着教授的身影穿越红色小门,来到一条长廊上。
左手边是一排排的房间,右手边的墙面嵌饰着一排窗户,窗帘皆未拉上﹔大概是外头天色未完全转暗,因此窗户上边的灯尚未点亮。雨水拍打在窗面上,模糊了视线,外头一片混沌不清。
“这间是桌球室,再前面那间是影音娱乐室,”白任泽边领路,边指着进门后左手边第二、三间房,“待在这里的期间你可以随意使用这些房间,不必见外。我想你的调查应该得花上两三天,甚至更久吧!”
“当然,那得看情况,”若平含糊地应道,“对了,车库里那两台车都是白家的资产吗?”
“啊,那个,”教授向右转了个弯,进入另一条走廊,“那辆裕隆是小女的朋友开过来的,我好像忘了跟你说,绫莎的一些同学要过来住几天,应该没有影响吧?”
“不不,怎么会呢?是因为放寒假的缘故,过来雨夜庄游玩吗?”
“是的,”白任泽停在两条走廊的十字交叉点上,比画道:“左手边过去是佣人房以及洗衣间,还有上楼的楼梯﹔直走可通练琴室,还有羽球场的后边入口﹔右转则是餐厅、客厅还有玄关。我们先到客厅坐坐吧,绫莎的朋友好像都在那里,大家就先互相认识一下吧,免得见了面叫不出名字来。”
“好的。”
右转拐入另一条长廊,左右两边各出现一道双扇门﹔由于房门并未紧闭,很容易可以看出来房间的功用。右边是娱乐室,里头有撞球桌、牌桌、钢琴﹔左边是餐厅,一张长方形大餐桌雄伟地蟠踞在房室中央,像一头贪睡的老虎﹔餐厅角落有个小隔间,应该是厨房。
依雨夜庄的建筑结构来看,娱乐室以及餐厅都是从“雨”字中间的骨干所延伸出来的旁枝建筑,也就是“雨”字内四点雨的其中两点。在走廊的更前方,左右两边应该各还有一间大厅房,结构、空间与娱乐室、餐厅相同。
“对了,”白任泽突然转过头来,对着若平小声耳语:“我会把你的来意解释为与我一同讨论一些学术论文,我想没有必要让他们知道你来的真正目的,就连绫莎我也还没跟她说。”
“没问题。”
“至于正事,我们就晚餐后再到我书房谈了。”
“一切由你安排,我无所谓。”
又向前走了几步,白任泽指着左手边的大厅,说:“客厅在这里。”
客厅的双扇门是大大敞开的,里头是一个相当宽敞的空间。在进客厅前,若平又端详了周遭的房间布置:客厅对面是一道紧闭的门扉,而玄关就在他的面前,一旁设置着衣柜与鞋柜。此刻玄关大门当然是紧紧关上的。不知为何,紧闭的门扉一直令他联想起方才坠落的大石块以及被封闭的道路﹔这些画面带来强烈的压迫感,兜住他的心头,很不畅快。
就在白任泽前脚踏入客厅、若平后脚跟进时,宽阔的厅堂里突然传出男人的暴吼声与女人的尖叫声﹔裂碎心扉的震撼感顿时充塞若平的脑门,当下他立即有种模糊的感觉:命运之神所设下的陷阱,总是悲凉又暴戾的。
2. 2/10,16:00
“你确定这栋房子不曾闹鬼?绫莎?”
叼着烟翘着脚坐在矮几上的徐秉昱,两手交抱胸前,眼神锐利地盯视着她,抛出了这个问题。
绫莎叹了口气,摇摇头,无力地回答:“我要说多少次?没有。”
“你就别再问了吧,这种事值得问那么多遍吗?你很没礼貌耶!”方承彦不耐烦地驳斥,挥了挥手。
下午四点的天色因为风雨而混沌不明,叹了第二口气的绫莎,默默地环视了雨夜庄一楼大厅中群集的这一群人,沐浴着略显昏暗的氛围,好似被放逐孤岛的囚犯们.
;桌上摆着几副杯碟,漾着棕色液体。
“抱歉,我不会再问这个问题了……绫莎,你不会介意吧?”徐秉昱咬着烟,咧嘴问道。
“只要你别再问。”她看着眼前那整头金发、抹了一堆发雕的男子,心中不禁升起一股厌恶。徐秉昱是出了名的花花大少,爱在女性面前耍帅,成天时间只花在打扮自己与泡妞上﹔听说他每天早上都要对着镜子打扮个一小时以上才肯出门,令绫莎感到恶心。不久前这公子哥儿故意甩掉一名痴心的女孩,以证明他的身价,更是为自己惹来一身恶名昭彰。
“这种风雨……常见吗?”像是对徐秉昱的无聊感到不屑的样子,方承彦拿起杯子,啜了口咖啡,问。
“这是我搬来此处后遇到最激烈的一场,不过待在这里,应该是很安全,”她边拨弄着耳际的长发,边回答。
“气象报告又做出相反预测了,看来以后要反其道而行。”也不管别人领不领会他的幽默,方承彦自顾自地笑了起来。
绫莎对这男孩没什么特别感觉,只觉得他是名五官清秀,看起来有些执着的人﹔眉宇之间似乎总隐藏着些什么,令人捉摸不透。此刻的他穿着件运动连帽外套,深陷在沙发中,目无焦点。
“另外那位大小姐和她的仆人怎么还没下来?”徐秉昱捻熄了香烟,把它扔进烟灰缸内,重新又点燃一根。
“不知道,没看到她们。”方承彦摇摇头。
“绫莎,你知道吗?”
她重复方承彦的动作。
“呃……”徐秉昱有些犹豫地看了看坐在另一边角落的男子,但最后还是开口:“正宇,你呢?”
穿着黑色夹克、面无表情的张正宇以近乎察觉不到的动作缓缓摇头,好像漂浮的鬼魂一般。
绫莎偷眼瞄了张正宇一眼,心中暗自忖度。正宇一向是一道影子,当处在团体内,他不会主动发言也不会有人找他发言,他就像看不见的空气一样自然而然被人遗忘,绫莎甚至记不起他的声音﹔沉默、无形是他的代名词,他就像谜一般不可解,像黑色颜料一般看不透﹔倒也并非他被人讨厌,而是从未有人记得他的存在。
这么样一名与众人毫无交集的人,为什么会主动向自己表明想参加这次的聚会?绫莎再怎么想都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张正宇来此不过是多占了一个位置,他既不会多说一句话,也不会露出任何微笑﹔他有来没来,基本上都是没有差别的。
“喂,你干嘛那么在意那名大小姐的行踪?”方承彦把陶瓷杯放进碟子里,问道。
“要你管,你管好你的岳小姐就好,”花花公子以挑衅的口吻回复。方承彦从沙发中坐立,瞪了他一眼,拳头紧握。
“你们两个!不要这么胡闹好不好!”绫莎看不下去了,为什么男人总喜欢玩这种无聊的游戏?不过他们两人平日便常针锋相对倒是真的,虽然还不曾拳脚相向,但两人怒目相视的场面也令人看了心惊。
“抱歉抱歉,”徐秉昱对绫莎露出他自认为潇洒的笑容,然后吐了个形状优美的烟圈,再继续保持他那方微笑。
“这里禁烟,我要说多少次?”她开始觉得累了,外头的轰隆声再加上眼前两个男人纠缠的形象,飘荡在空气中的污染眩晕了她的心神。
这时,走廊传来脚步声。徐秉昱下巴一抬,双眼一亮,直勾勾地凝视着客厅的入口,嘴角漾出了笑意。
柳芸歆高瘦的身影出现,她穿着红色毛衣与黑色长裙,胸前环一圈银色的月形项链﹔瘦削的脸庞勾勒出冷冷的棱角,眉宇横陈一股高傲与跋扈﹔一头短发配上艳冷的眼神,长相虽不特别美丽突出,却也算别有一番魅力。
但绫莎对这女人无甚好感。她厌恶柳芸歆的矫柔造作,厌恶那颐指气使的蛮横,以及毫无同情心、同理心的幼稚与满腹的自私。
“你们都在啊,我刚刚与小亚在整理行李,”柳芸歆一面说一面踏着走台步的步伐进入客厅,很有自信全场的目光都在她的身上﹔脚上的高级凉鞋敲在地板上的声音十分响亮,与凉鞋颜色形成强烈对比的是那脚趾上疯狂冶艳的深红。
好一幅火红的景象!绫莎心想。
随着柳芸歆从入口处的退场,一道娇小的身影泛出,亦步亦趋地跟随在女王的身后。
那是岳湘亚。绫莎心中不禁升起同情、对于这同班的女孩的惋惜。岳湘亚小巧精致的五官与身形让她看起来就像一具从百货公司玩具专柜逃出的洋娃娃﹔一头长发在身后扎成马尾,举止柔顺娇羞。此刻的她穿着朴素的上装与长裤,避开众人的目光,在柳芸歆身边坐下。
“你们的房间在哪里?”徐秉昱用食指与中指夹着烟,bbr>藏书网带着意味深远的微笑问道。
“三楼,跟你们一样,”柳芸歆回答的语气很冰冷,眼神不针对发问者却射向方承彦﹔后者不自在地挪动沙发中的身子,眼珠骨碌碌盯着岳湘亚。
洋娃娃低着头看着地板,不发一语,双眼十分沉郁。
“你们有咖啡,我为什么没有?”柳芸歆皱着眉头瞪视着桌上的杯碟,“小亚,你去帮我拿一杯来?”
“要、要去哪边拿?”岳湘亚的声音细碎无力,但态度却必恭必敬。
“这么简单的问题也要问我?你这个白……”
“我去帮你弄一杯来,”绫莎站起身,感到大腿发僵,“用不着发这么大的脾气,”她刻意眼神显得冰冷,希望能刺痛那傲慢的女人﹔但柳芸歆只是以同样冰冷的目光回敬,补上一句:“那就麻烦你了,大小姐。”
绫莎头也不回地走出客厅,心头作呕﹔如果能像男人一样,直接赏那怪物一拳,那该有多好!
她朝厨房的方向走去,招呼里头一名皮肤黝黑、双眼明亮、留着一头卷发的女孩,要她再泡一杯热咖啡。
“我自己拿去就好,”绫莎说,“你先去忙别的事。”
女佣乖巧地点头,便再退入厨房内。
那是白家聘请的印佣,名叫辛迪,十分乖巧听话,从来不抱怨﹔看到辛迪让绫莎想到顺从的湘亚,但她们两人是如此地不同!辛迪是任劳任怨地工作,用心十足,甚至还会一边哼着印度尼西亚歌谣一边洗菜,就算心情上有不如意,也会隐瞒着不让雇主知情﹔但屈服在柳芸歆身边的湘亚,不但心不在焉、精神涣散,还一脸愁郁,常做错事被挨骂。她俩的奉献心是完全不同的。
端着碟子的绫莎沿着走廊步回客厅,始终不能明白为何那名可爱的女孩要屈身于那名霸道女子的身旁﹔其实这正是所有人都猜不透的谜。
客厅中,柳芸歆两手交抱胸前,头偏向一边,姿态相当不屑﹔坐在她对面的方承彦把头偏向另一边,右手抵在下巴处抚摸﹔岳湘亚仍旧一脸无辜地坐着﹔徐秉昱持续吐着无人欣赏的烟圈,持续微笑。
怎么会这样?这一团乱的局面是绫莎始料未及的﹔当初只邀岳湘亚,但如今……
绫莎将咖啡放在柳芸歆面前,无力地坐了下来﹔后者看也不看她一眼,连声谢谢也没有,便端起碟子拿起杯子猛灌。
“啊!”喝咖啡的女人双手一松,杯碟一瞬间落下,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裂碎声,“烫死我了!”柳芸歆一跃而起,想躲避溅出的液体,却因动作太猛烈,差点被自己的长裙绊倒摔跤﹔同一时间方承彦噗哧一声,唇间爆出笑意﹔柳芸歆双眼顿时像点燃的火把,咬牙切齿。
这时客厅外的走廊突然传来有人说话的声音,其中一人,绫莎认得出来,是爸爸,至于另一人……
“你再笑啊,你这个男人,”柳芸歆炮口朝向方承彦,“你老早就看我不顺眼对不对?那好,我们今天就来结清!”
方承彦脸色一变,也从沙发中站起身,高抬下巴。绫莎发现他们两人的身高竟然差不多,大概都是一百六十五公分左右。
“你这个只会欺负人的贱女人,有什么立场跟我说话?”方承彦眼神冰得可怖,绫莎心中一阵凉,她从来没看过那种不顾一切、执着的眼神﹔她对自己的同学了解太少了……
“你……”柳芸歆已经青筋曝露,方承彦却是闻风不动,嘴巴继续鼓动:“你只会奴役小亚,只会利用她,其实你根本是妒嫉她的美貌与才华!你那狂妄的自大不过是极度自卑下的产物!”
“你闹够了没!”
在柳芸歆尖叫的同时,徐秉昱突然这么一声狂吼,方承彦似乎被突如其来的狂暴震慑住,用愤怒兼带惊愕的眼神注视着花花公子﹔一旁的岳湘亚露出惶恐的面容,不知所措地环视着一触即发的三人。
就在绫莎站起身欲开口怒斥这群没有礼貌的客人时……
“各位!我来介绍……发生什么事了?”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绫莎松了一口气,将整个人再度抛进松软的沙发中。
3. 2/10,16:20
客厅中,有两个人是站立的:一名短发、穿着火红的高瘦女子与一名五官细致清秀、眉宇深锁的年轻人。前者紧紧盯视着后者,像是虎姑婆似地要一口把他吃掉﹔后者却连理都没理,把头偏向另一边,怒目看着另一名坐在矮几上的抽烟男子。
有三个人的眼神是愤怒的:除了火红女子与清秀男子外,那抽烟的男人回敬站立男子的神色也令人感到悚然。他那根夹在唇间的香烟仍不断升起袅袅的有毒气体,缭绕在室内;一片烟雾弥漫,让现场犹如一座迷蒙的海岛﹔他带着怒气的双眼掩盖在金色过额的头发间,愈显锐利逼人。
有两个——不,三个人是坐在沙发上的:一名长发飘逸,气质古典的白皮肤美女﹔一名脸蛋小巧纤致、看似粉嫩柔滑的女孩﹔以及一名毫无存在感、平淡贫乏的男子。
“你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白任泽这句话,责备的意味多于询问。
“抱歉,”三名眼神愤怒的人不约而同地吐出这两个字,然后头各偏向不同的方向,其中两人重重地坐下。
“爸,没什么,不用担心,”长发女孩站起身面对白任泽,挤出一丝笑容,“同学们每天例行性的拌拌嘴而已……过来坐吧,这位是……?”目光移向若平时,女孩的双眼陡然一亮,并微微点了点头。若平赶忙回礼。
“噢,这位,”白任泽咳了一声,“我来替你们介绍,这是我以前的学生,名叫林若平,现在于台湾东部某所大学任教﹔趁着寒假期间,他来与我研讨他最近致力研究的一部学术著作,那是关于英美文学的……呃……总之他会来住个几天,算是我们的贵宾,在屋里见到面记得打声招呼。”
若平不晓得在场到底有多少人在听,他们全像没了耳朵,自个儿做自个儿的事﹔没有一个人的眼神是对着他的。
“请坐吧,我去帮你弄杯咖啡来,”白任泽拍拍若平的肩膀,然后对绫莎说:“你替林先生介绍一下大家。”便出客厅去了。
在白绫莎礼貌性的带领下,若平挑了个“中间地带”的位置坐下,避免太接近任何一方﹔而长发女孩接着在他身旁落座,开始一一介绍在场成员。
“这位坐在矮几上、染金发、一脸颓废但帅气的是徐秉昱,他是我们班上最有女人缘的,而且吐烟圈的技术一流﹔旁边那位看起来有点忧郁执着的是方承彦,这次就是他开车载同学们过来的,他是个很有浪漫情怀的人……”
两位男性一听到女孩突如其来的称赞,眉心在一瞬间卸下不少怒气,表情缓和了下来。没错,谁都喜欢听好话,不管在什么情况下。
“再过去那位冷艳的小姐是柳芸歆,她对化妆品懂得很多﹔她身边是可爱小巧的岳湘亚,音乐才华一流,弹得一手好钢琴……”
至此介绍好像告一段落,但若平总觉得现场还有一个人,可是看来看去就是没找到。
“坐在角落那位是张正宇。还有一位言婷知因不舒服在房内休息……这些人都是我们班上的。我们是外文系四年级生,今年就要毕业了,”她礼貌地看着若平,表示介绍完毕。“对了……您在大学中教授什么?”她又问。
“我是哲学系讲师。”
这时,白任泽端着那杯迟来的咖啡进来。
“谢谢,”若平接过碟子,“真是不好意思,还麻烦您。”
“说什么话,这本来就是应该的,”白任泽露出微笑,做了个离去的手势,“晚饭六点开始,餐厅就在客厅隔壁,我有事先上楼了,房内的设施随你们用,不用客气……绫莎,记得吩咐辛迪带林先生到他的房间去。那我先失陪了。”
白任泽一离去后,好像产生了骨牌效应﹔徐秉昱离开矮几,揉烂那根早已熄掉的烟,不屑地哼了一声,便一手拨弄着头发一手插着口袋走出客厅。
柳芸歆盯着徐秉昱离去的身影,依旧一脸冰凉,然后无视地板上破裂的杯碟,不发一语地站起身,重重踩着地板离开客厅。岳湘亚惊慌地跟在后头,身形渺小得可怜。方承彦、张正宇也随后离开。
若平啜着咖啡,看着眼前的窗户﹔两旁垂下的粉红色窗帘相当赏心悦目,纹路之美丽让他忘了外头刮着风雨。客厅的三面墙壁各嵌有两扇窗户,窗帘式样则一致。
“你找同学们过来玩,还是他们要求过来的?”为避免尴尬,若平勉强找了个话题。
白绫莎微微一愣,寻思道:“其实我一开始只找岳湘亚,就是长得很像洋娃娃那可爱女生﹔但不知怎地,其它人就一窝蜂跟过来了,我也不好推辞﹔反正雨夜庄这么大,多来几个人也无所谓,所以就变成今天这种局面了。”
“你跟岳湘亚交情不错?”
“嗯……”女孩偏着头细想,“应该说是她期末考帮了我一个大忙,我为了感谢她,邀她寒假来雨夜庄过夜﹔这件事被其它人知道后,就……”她露出个无可奈何的微笑。
若平不露痕迹地仔细端详了这位古典美人﹔也许是因为父亲是文学教授的缘故,白绫莎也沾染了浓浓的书卷气息,但绝非那种学究型、死板的感觉,而是高尚优雅、温柔婉约的气质﹔她那被长发圈起的脸蛋格外诱人,双眸透彻明亮,柔媚的外表透散着不轻易屈服的坚强。
“其实你跟那些同学,交情并不深吧?”
白绫莎似乎犹豫着要不要回答这个问题,不过最后她还是说:“的确如此,我想他们大概对雨夜庄很有兴趣吧,毕竟这么奇特的建筑的确是很少见。”
“会那么单纯吗?”
“我不想想太多,想了,也不会知道答案,”她的声音带着些微的疲惫感。
若平暗想,环绕白绫莎的忧郁感若非天生,就是一年前的那件事在她心头所形成的阴影尚未散去,发生那样的事,谁会不受影响呢……
“噢,对了,客厅门外那扇双扇门,通往哪里?”他提出方才就在心中滋生的疑问。
“那扇门后有上楼的楼梯,但因二楼发生过‘那件事’,所以现在连我爸都不从那里上下楼﹔二楼那一区块已经很久没人进出了……不过双扇门以及二楼进出那一区块的另一扇门本身并未上锁;我的朋友们来了后,父亲怕他们误入,才把两扇门锁上。”
“未锁前连佣人也不进去?”
“嗯,我爸说没必要,所以二楼前段那部分四个房间,等于是成为这栋房子的‘遗迹’。”
“原来如此,”他点点头。此时,杯中的咖啡空了,外头的风雨却仍未稍歇﹔雨打在窗户上的声响分外空洞,空气彷佛凝滞了。
一年前在此地二楼的三尸命案……
照白绫莎的说法,雨夜庄二楼前段应该也封闭快一年了,就如同沉在深海中永不见天日的财宝;光是这番揣想,一阵阴冷便爬上他的脊梁。
就在女孩似也陷入沉思的当儿,从若平的上方——也就是那被封闭的禁忌之地,传来了奇怪的声响……那应该是,脚步移动的声音……只有轻轻的两三声。
他全身悚然,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盯着女孩;白绫莎却浑然未觉,仍低着头思考。
真实与错觉的背离,此刻如原子弹般,毁蚀着他的心房。
“刚才二楼有脚步声,”若平打破沉寂,“你有听到吗?”他发觉自己的嗓音略为颤抖。
对方像被响雷吓着似地抬起头,好像一时意会不过来若平话里的含意;那一对澄亮的眼眸交织着讶异与惧怕,紧紧地回盯着他。
4. 2/10,16:40
“那该死的家伙!”
承彦暗暗低声咒骂,背向后靠在关起的门上。
这里是他的房间,行李丢在床边,床铺仍整洁未有睡痕。
视线不经意地扫了房内一遍。他的房间位于雨夜庄三楼西北角落,西侧一扇窗,北侧两扇窗,此刻窗帘都是拉上的。门边角落的隔间是浴室;听绫莎说每一间客房都附有卫浴设备,相当方便;而且每一张床都是双人床,这种房间确实是只有有钱人家才负担得起的奢华。
房里亮着昏黄的灯。雨夜庄没有日光灯,到处都是昏黄的小灯,这可能是前任主人的怪异癖好。他并不十分在意。
好不容易来到这里,却碰上晦气的人事物,令人心中不快。
当他知道湘亚受绫莎邀约时,心中便萌生来到雨夜庄的念头;但只有自己自愿同行又显得相当奇怪;当无意中透露这消息给徐秉昱时,他表示可以一起去;另一方面,湘亚欲到雨夜庄之事怎么可能瞒得过柳芸歆?那控制欲极强的女人当然会反客为主,如影随形地跟着。
心中思慕湘亚已久,私下邀她几次都被委婉拒绝;这次的难得机会,可以与她一同在同一屋檐下住个几天,运气好的话还有机会更进一步……
听说雨夜庄很大,里头有数十个房间,这么大的话,一定很空旷,而且听绫莎说,里头只住着两个佣人与他们父女;在这样的环境下,不论做什么事都比较不会被打扰……
这就是他打的如意算盘。
虽然说雨夜庄在一年前发生过杀人命案,班上许多同学对绫莎投以畏惧的眼光,认为家里发生过那种事,恐怕心理也会受影响而不正常吧?连带地也不曾有听过谁到雨夜庄游玩。到同学家玩应该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但就连绫莎的好友,也没有踏进过雨夜庄一步。对绫莎这女孩而言,可说是很悲哀的一件事。
但这不重要,也不妨碍到他的计划;只要能跟湘亚住在同一栋房子,其它都是其次,他才不相信什么发生过凶案的房子会被诅咒,那跟他没关系。虽然一位朋友听到他要去雨夜庄过夜的事后,对他极力警告,说什么那房子会有“脏东西”,哼!笑话!那家伙平日就爱研究什么碟仙笔仙,还常看一些无聊至极的恐怖片,会说出这种不入流的见解也不值得大惊小怪。
承彦离开门边,进到浴室里,洗了把脸,感到清爽许多;接着他坐在床沿,托着腮继续思考。
徐秉昱那家伙,说要与他一起同行,表面上看起来好像是给他方便,其实还不是为了自私的目的。连三岁小孩都看得出来,那家伙分明就是想上柳芸歆那高傲的女人。
徐秉昱那花花大少,成天只想跟女人上床,到处劈腿,疯到厚颜无耻的地步;对承彦而言,徐秉昱那种视爱情忠贞为无物、有性无爱的做爱机器,根本是人渣一个。人的心一次只能许配给一个人,这是连智障都能明白的简单道理;而且性与爱是紧紧相连的,肢体接触这么神圣的事,岂是随便一只阿猫阿狗就能跟自己分享?非得将第一次献给自己最钟爱的人不可。不滥情、绝对忠诚,是他的最高指导原则。爱情岂能抱游戏心态来看待?
承彦弯下腰,松开背包拉炼,从里头拿出一本簿子;他小心翼翼打开本子,谨慎万分,一阵兴奋一涌而上。
绿色封皮的笔记本封面交错着翠绿的树叶图案,很有清新畅然的格调;他用颤抖的手指翻开第一页,无意识吐了一口赞叹。
第一页贴着一张裁剪成心型的照片;他与湘亚一同站在以海为背景的凉亭栏杆前,对着镜头展着笑颜;女孩穿着轻便的运动服与球鞋,看起来十分阳光;充满稚气的可爱迷人脸庞令照片中的他意乱情迷、脸红心跳,久久不能自己。
那是在他们大二升上大三的暑假,班上三五好友一同前往垦丁国家公园出游时,很幸运抢到机会与湘亚的唯一一张合照。
拿这张照片来当开场,真是再适合不过。
他继续往后翻页,缓慢、慎重,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以最虔诚、最神圣的心态以及眼神品尝、鉴赏眼前的美景。
笔记本中贴满照片,主角全数为湘亚;上课中专心听讲的湘亚、校园一角的湘亚、掩着嘴巴优雅地笑着的湘亚、旅行中的湘亚、班上聚会正在吃着东西的湘亚……甚至,连如厕中脱下内裤的湘亚以及避人耳目正在挖鼻孔的湘亚,也都在这庞大的收集行列之中。
这些照片,有来自同学的网络相簿的,也有来自他花了大量心血偷拍得来的;收集照片的第一天,也就是他见到岳湘亚的第一天……
那名犹如从童话故事中走出来的女孩,梦幻到无可救药的女孩……他无法想象世界上存在着长相这么脱离现实的美女,她的轮廓就如喝醉的艺术家一手创造出来的作品,面容与清纯的洋娃娃如出一辙,配上小巧细致的身形,简直不是现实世界的产物……
她太令人着迷了。她令他茶不思饭不想,脑中幻想的唯一主题都环绕着她;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无一不让他魂牵梦萦、难以忘怀。只要一闭上双眼,岳湘亚的影像就彷佛黏着在他视网膜上似地,持续牵动他的心神,支配他的整个世界……
承彦想起台湾终战前时期的作家翁闹,笔下一篇代表作〈天亮前的恋爱故事〉中男主角对女性的描述,完全贴合了他对湘亚的思慕;她是光环加身的女神,他每天睡前一定要对她道晚安,一定要给无形的她来个紧紧的搂抱……
只有与她结合,他才能“完整”……
结合。他怦然心动起来。经过这么多年的思慕想念,他已逐渐渗透入更深层的东西;穿透湘亚那些遮掩她真实形体的布料,那些人类后天用来加深羞耻感的衣物……他更深冀求“真正”的她,必定是完美无暇、吹弹可破、荡漾纯香的胴体……
恋爱的发展有阶段性,对他而言,脑中的极端想望经过时间的酝酿,已进展入鉴赏肉体的欲求了;但这绝非是像徐秉昱那种只为满足动物性需求的不文明下流行径,而是由专情的纯爱自然演变而来的神圣、合理的欲念;不是亵渎,绝不是……
曾经私下邀过湘亚,但被拒绝过几次后他就放弃了。他还记得那失败的挫折感让他整整伤心了半年,让他偷拍的次数变本加厉;经过慢慢地调适后,他决定不打扰对方的心性,一边等待最佳时间一边酝酿情感,等爱的火候达到最高潮的状态,再找机会行动……
如今,是最佳机会,他也准备了“那个东西”,可以让他们俩结合……
绝非亵渎,他会好好对她的,这天使般的女神。他帮她从恶梦中解脱出来,她怎么会恨他呢?从柳芸歆的魔掌中解放出来……
说到柳芸歆这女人,究竟握有湘亚什么把柄?半年前她们两人根本没有来往,但湘亚却突然变成柳芸歆的跟班——不,仆人;对她唯命是从,不敢吭声。一定有问题,但连他都调查不出来。
他不能看自己心爱的人忍受折磨,却束手无策;所以决定让她解放,尝到快乐,她才会离开那跋扈的女人。
不过像刚才,柳芸歆对湘亚的态度已经让他忍无可忍,若不是徐秉昱又在场,他可能会先给柳芸歆一顿拳脚,但为了不搞砸事情,必须忍。
承彦阖起相片本,放回背包,接着往后一躺。
想到徐秉昱便觉得不舒服,他们俩不算熟,但也有点来往;徐秉昱这个人,有时跟你很要好,但有时又不留情面,跟你作对,让他捉摸不出他俩之间的友谊关系。但承彦现在看得比较清楚了,徐秉昱的友谊是奠基在利益上,当你与他利益相冲时,友谊便不存在,如此简单的道理,他却时常看不清;有可能是他被徐秉昱那股由吃香长相衍生出来的自信给迷惑了……
总之,希望那家伙不要碍事才好,最好是尽量不要与其起冲突,现在的情况下,多一个朋友少一个敌人会对自己计划进展较有帮助。
注视着天花板洒下的灯光,承彦感到有点疲累;今天是他开车载他们那群人过来的,在学校集合后,一路往雨夜庄前进;一直到现在他都没有好好休息。
距离晚饭时间还有将近一个半小时,他应该要好好检视一遍他的计划,不能出错……
他站起身,走向窗边,外头灰蒙蒙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这时他突然想起等一下要去跟白教授拿的片子。
那是一部惊悚片,他一向喜欢看融合爱情元素的惊悚片。在那部影片中,男主角爱上一名女孩,却找不到机会与她深入相处;后来他们三五好友约到一个洞穴探险过夜,男主角为抓住机会,一时兴起封闭了洞穴入口,想永远跟他心仪的女孩在一起;没想到这件事被其它同伴发现之后,他们起了严重冲突,男主角杀光了其它人,最后自己却也死于愤怒的心仪女孩之手……整部片弥漫着诡异、压迫的气氛,其中由爱所生出的极端与执着令他深深着迷;在电影院看过那部片后,便一直想收集到VCD;正巧来到雨夜庄聊天时无意中对白教授提起这片子,教授竟说他有那片子,还可以送他,令承彦大为欣喜。
等会儿就去找白教授去拿片……
他的视线持续扫射外头的混沌不明,风雨迷蒙中看不清任何物体。
把自己与所爱的人封闭起来……多么不顾一切,却又浪漫的做法啊。
如果运气好的话,或许……
他踱回床边,从背包的内袋中小心掏出一个里头装满粉末的透明小瓶子,不自觉地,嘴角慢慢漾出陶醉的笑容。
光是想象触碰她嘴唇的那一刻,整个人都快升华了……
——爱你,爱你,爱你爱到无法自拔,实在太爱你了……
——再不能得到神圣、庄严无比的你,我恐怕就要疯了。
——或者,我早已疯了……
5. 2/10,18:00
在餐厅中,众人默默地用餐。
一旁忙着上菜的除了白家的印佣莘蒂外,还有一名年轻女孩,看起来不到二十岁,昵称小如;据白绫莎说那是一名好朋友的小孩,因家境不好,自愿来白家帮佣赚些生活费,这个寒假是小如第一次来雨夜庄。她是个绑着马尾、圆脸大眼,身高超过一百六十的高瘦女孩,脸色还算清爽。
这时,餐厅门口突然闪现一道人影,定睛一看,那是一名女孩;过肩的长发扎成一条可爱的马尾,面容谈不上美丽,却有一种在高尚氛围中傲视一切的魅力。她简直是白绫莎与柳芸歆的结合,却没有前者过于柔弱文彬的外型,也没有后者冷酷跋扈的极端;她是两者的折衷体,而且折衷得恰到好处;柔与刚、冷与暖的比例彷佛经过上帝精心的调配,藉由脸部那深刻的轮廓与密致的五官呈现出来。
她穿着一件米黄色的上衣、蓝色牛仔裤,外头套着黑色外套;步伐沉稳踏实,眼神坚定有力。她的身姿似乎宣告着只要是她不在乎的便永远不在乎,只要是她在乎的,拚了命也要将其改变。
“婷知,”白绫莎对她招招手,“你有没有好一点?你坐我旁边……这是你的餐具。”
“谢谢你,我好多了,”言婷知露出浅浅一笑,那笑容,十分有自信与傲气;她是一名充满智慧气质的女子。
白绫莎简单为她介绍过若平的身分后,没有人再多说些什么。
若平与教授约好九点三楼书房见后,便先行告退。
离开餐厅,他右转走到两条走廊的十字交角处,再向右拐;这里是雨夜庄的东翼,走廊上昏黄的走道灯亮起,气氛格外幽深。
他走向嵌在墙壁上的一排窗户,每扇窗户皆被精致的窗帘所环绕;从窗户望出去是雨夜庄的北侧建筑,但此时只能看见一片黑暗,与听见呼吼的风雨声。
有些茫茫然。这种天气,这种路况……公路的另一端,会不会也被落石封锁了?总觉得一切都不太对劲,这暴风雨来得真不是时候。还有白绫莎的那一群朋友,人际关系的暗潮耐人寻味,一点都不想与他们打成一片。
轻率随便的徐秉昱、执着沉默的方承彦、傲慢冷艳的柳芸歆、低声下气的岳湘亚、沉稳高雅的言婷知……还有……还有吗?
他皱皱眉头,好像还漏了一个人,是谁?印象中没有女的了,应该是个男的。对了!他拍了下大腿,一个叫张正……张正宇的男孩。
那个人还真是毫无存在感啊,若平思忖。会被人遗忘到这种地步也真是不容易,刚刚在餐厅中若平还以为张正宇是白任泽摆在角落的石雕像呢。再者,张正宇跟其它人好像完全没有互动,为什么会一起来到雨夜庄呢?说到一起来,他实在无法想象那群人会是死党,相约到此游玩;他们之间充满火药味与敌意,无友情可言;白绫莎也说过,她原本只约岳湘亚的,那其它人为何要跟来?
有一件事实令他耿耿于怀:方才从天花板传来的脚步声。
他忆起白绫沙的反应。
“脚步声?有吗?你会不会听错了?门已经锁起来,上面不可能会有人的,”女孩挤出一丝薄弱无奈的笑容,宛若暗地嘲笑若平的幼稚,“外面风雨声这么大,你一定是听错了。别吓我好不好?”女孩摆摆双手,一副投降姿态。
“抱歉,应该是我听错了。”
或许吧。他不能百分之百肯定,这种错误的幻听也不是从来没出现过。不过,方才的感受千真万确,他一时无法将之归于错觉……
“不会是鬼魂在徘徊吧?”他的脑海中有一个荒谬的声音说道。
自己开了一天车也很累,什么声音都有可能听错;他决定持开放态度,不再去想它。
继续往前走,眼前一扇紧闭的门,窗帘虚掩着门旁的窗户;若平记得白任泽说过这间是练琴室。
他继续往长廊尽头走,最底的那扇门紧紧闭着;他试了试门把,没锁。里头应该就是羽球场了。
一片漆黑,也不知道电灯开关在哪里。来到这里后,他发现雨夜庄中不管什么房间,一定会有两个电灯开关,一个在门外,进房前可以先按;一个在房间里,方便从里头控制。不过这里是羽球场的后门,要找电灯开关的话,应该要到前门那里去吧。
若平等眼睛适应黑暗后,摸索着穿过场地。总共有四个场地,地板踩起来像是PU材质,球网有条不紊地架设着。
到达第四个场地后,正前方出现一栋长形建筑,附着两扇门,他打开门一看,里头是淋浴、更衣间。右前方处是羽球场正门,也就是稍早时他开车刚抵雨夜庄,从外头看到的那扇像体育馆的门。
照理说这种球场应该有夜间照明设备,但必须找到开关。
摸索一阵之后,他在右手边的墙上找到开关,按下,突起的方形上喀嚓一声,羽球场靠后门的场地亮起微弱的白光;他抬头一看,天花板挑高至三楼,东西两侧有着高耸的灯光照明,完全是标准配备的羽球场,毫不逊色于专业设计的体育馆。
他下意识抬头一看。若平此时面向北侧,他发现二楼的部分有个阳台,似乎可供人凭靠观赏球场内的比赛;当他目光触及阳台时,心中突然闪过一种不安的预感,那是毫无来由的第六感。
彷佛看见一个女人坠楼的身影。
6. 2/10,21:40
正宇在自己的房里,坐在床上托腮沉思。
房内笼罩在黑暗内,没有灯光。他喜欢在黑暗中思考。
风雨好像愈来愈大了,房里虽然暖和些,但还是很冷。在这样的天气下,最好的享受就是躲进被窝里好好睡一觉。但他现在并不困。
吃过晚餐后,精神恢复不少,原本饿得跟什么似的,他自己也没有带饼干来吃……都怪那女仆上菜太慢。
好深的夜。
在这样的夜里特别容易引人遐思,不论是过去、现在还是未来的事,都在脑中寻找着自己的位置,漂泊甚至繁殖,激荡着精神力。
有时候他会想,人来到世界上到底是为了什么,到底要追求些什么,这些问题始终困扰着他。
正宇知道自己不是外向的人,他始终不多话,孤孤单单的一个人容易想东想西,而且特别敏感;他对人群总是感到疏离而无趣,喜欢将自己抽离出来,冷眼旁观。
他常将自己喻为人世间的过客,就只是漂泊而过,而自始至终没有融入的宿命;当他意识到自己无法打入人群中、无法在团体中自处时,就有了觉悟。
他的身分就是过客。
不论身在何处,正宇都能感觉得到身上披着一层薄膜,一层将他与其它人隔开的机制;那是来自命运的指令,上帝无情的恶作剧。
在他的老家中,自己的房间在三楼;平常放寒暑假时他喜欢把椅子搬到窗户边,凝神眺望;从窗户望出去,视野中的每一个角落他都一清二楚。那种眺望更强化了他旁观者的身分,在那完全抽离出来的专注冥想中,一股超脱超然之感包容住他的心头,无言地细声倾诉,让他体会,能当一名旁观者而不置身其中,才是真正的幸福!那正是断绝一切烦恼根源的不二法门……
是的,永远站在球场的线外,只看,只听,而不必去在意分数的得失是否为己之功过,那是多么逍遥、无忧无虑。他看过太多、太多烦恼了。
脑中闪过几幅,他不想再看到的画面。
父亲严厉的脸孔,母亲的尖叫,争吵,争吵,还是争吵……
夜里抱着恐惧的心情,不敢聆听,却被迫聆听;从一开始的在意烦忧,到疲惫油然而生、心灵麻痹,他开始学着当一名置身事外的人,与世界隔离;那是淬炼数年之后,他好不容易习得的,在这个世界的生存之道……
父母亲离婚了。
从高中开始,他对家里的一切置若罔闻,他在心中筑起高墙,只留一扇窗,以空中漫步鸟瞰的姿态,重新调整心绪。对无望的世界,只有自己能改变一切,而首先要改变的,就是“心”。
他记得上了大学后,每次班上传阅是否要参加活动的单子时,他总是毅然决然地勾选“不参加”;在蓝色的笔划出决定时,他感受到一股强烈莫名的快感与兴奋,带给他无比的快乐与喜悦,程度之大笔墨难以形容……真是太神圣、太潇洒了!那是凌驾七情六欲的修为、那是超越平凡人类的至高思想,他是“超越者”!
与人交际太深,只会带来烦恼。夫妻吵架,朋友吵架,情侣吵架……这些都没入他眼中的观察,唯有不接触这一切,才能摆脱一切。
所以他厌恶接触人群。
每天到学校念书,根本是一件浪费时间的行为,尤其上了大学,其型态令“社会”元素成分加重,与人来往成了一项负担﹔如果说他只想追求知识,那其它所有会干扰他求知的障碍,都应该被摒弃。
根据他的“超脱法则”,无法不接触,就必须旁观。
他是热爱知识的,无所不读,但那荒谬的出席率却强迫他进入人潮汹涌的校园,致使他必须不断地打招呼、点头、开口说话、受监视……
那些老师,无法超脱出常识的囿限。学问是凭自身力量独力累积的,浪费时间到学校何用?他只要待在家里研读课本,报告考试照样拿高分,老师却认为不来上课、不参与课堂便是不用功、不努力,是劣等学生。
这种情况令他叹息啊。当他披上旁观的机制被迫到有人群存在的地方时,他已习惯一切了。走在人群中心,人在四周骚动,他却觉得自己离他们有十万八千里之遥。那是因为他的心已悬挂于苍穹,其它人的心却还停留在地表上。
能消忧解愁,人生就没有痛苦了。
但是,世界上却没有所谓的完全顺遂……
在冷眼旁观的过程,他学到了另一种技巧,名之为“鉴赏”。
跳脱出局外,他更是能欣赏到各种事物的美。不管是自然界的美或是生物的美,他都能细细品尝、咀嚼,使之在脑中留下缭绕不去的甘美。
对他而言,女性之美最能激荡人心,最赏心悦目;他常想起丹麦哲学家齐克果在《诱惑者日记》中对女性之美的描写,最深得我心。与齐克果不同的是,他绝不介入恋爱本身,反而隐藏起来,享受“美”单方面带给他的快乐。
在他的班上,他仔细研究过每一位女孩的长相,利用许多时间观察每个人的穿著,这花了相当多的心神。时至今日,他可以只看鞋子与小腿便判别出其主人是谁,每名女同学身体的每一道曲线,每一件服饰他都了如指掌,他甚至拿了笔记本做纪录,清楚列明每一位女孩的各种详细资料,还附上自己的眉批,用字遣词之专业与谨慎,连他自己都感到惊讶。想到自己有这么伟大的成就,令正宇不禁自豪,真是不折不扣的鉴赏家。
有两名女孩特别牵动他的心神,他将之视为至高无上、难以被超越的艺术品。
白绫莎与岳湘亚。
绫莎——他常在心底这么呼唤她——这名长发古典美女所拥有的不只是外在美,更吸引人的是她独特心性所呈现出来的魅力,令人无法抗拒。绫莎沉稳所给人的感觉,就如才貌兼备的高雅美女,如美不胜收的一幅画作,不但色彩运用得宜,还能让人感觉到画者内在庞大的心性与魅力。她不是一只花瓶,而是活着的、栩栩如生的美景。他对她着迷,为之疯狂,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值得细细品味。据他观察,绫莎的个性中有种交织于柔弱、谨慎中的正直,对于她所急于捍卫的事情,必定也会再三思量后才行动,并不匆促行事;那种思虑周密所流露出来的沉着,再配上贤淑端庄的外表,令正宇欣赏痴醉。
他发现自己无时无刻都想着绫莎,她填满他脑中的一切。当他发现自己陷得太深时,他便会试着将自己抽离出来,把心思转移到另一人身上。常成为正宇“鉴赏”对象的,除了绫莎,再来便是岳湘亚了。
岳湘亚也非现实世界下的产物,她的五官太雕琢、太梦幻了,一般人不会用“美”而会用“可爱”来形容她;她本身就是一具被注入生气的娃娃,姿态楚楚可怜,引诱着男人对其投以呵护爱惜;她看起来如玻璃般易碎,娇小的身形莲步轻移时常让人误以为是放大型的东方式、Q版的芭比娃娃;她的栖息地应该在百货公司的展示橱窗才对。
不过,湘亚比起绫莎,就是少了点什么,少了点内在的东西。绫莎拥有自己的灵魂,能活出光彩与属于自身的气质;她能秉持着原则去看待这个世界;在绫莎的眼神中,能看出吃苦过后对于生命所操持的澹然态度,这也许跟之前家里发生的事情有关吧。她有文学式的心胸,知性的魅力,就如同虽然处在一批式样相同的雕塑品中却还能散发与众不同的魔力,让人感受到其独特的质素。知性,成熟,沉着,构筑了绫莎的美;而湘亚只是美丽雕花堆砌出来的,华丽却空洞的文字,充其量只能当成收藏品。
所以,绫莎才是他心目中最扣人心弦、能令他感动落泪久久不能自己的降落尘世的天使……
来到雨夜庄,就是为了绫莎。哪怕只能听到她的声音,都能令正宇全身酥麻、通体畅透、清新无比;从耳朵进入,灌流到全身各部位,彷佛带着小夜曲的浪漫四处寻访,留下余音缭绕、触感柔滑的印迹。
能如此旁观乃至于陶醉,他感受到至高无上的幸福。
正宇睁开双眼,回到雨夜庄中的氛围。
稍早时在客厅的那一场低俗无水平的闹剧,令他不自觉地在脑中扫描过一遍闹剧成员的影像。
徐秉昱是个大烂人,只想在柳芸歆那自命清高的女人前表现,即使已经被人拒绝也毫不在乎,真是个厚颜无耻、无药可救的花心大萝卜。一想到徐秉昱的耍帅姿态,正宇便心生恶心……
至于方承彦,虽然极力隐藏内心情感,但白痴也看得出来他极度眷恋岳湘亚;他是个执着的人,不轻易透露内心想法,深锁的眉宇间总不知道在酝酿些什么,或许,他会为了爱而做出令人意想不到的事呢……
对于方承彦爱上岳湘亚这事实,正宇心中并没有什么妒意,毕竟自己只是旁观者,负责欣赏,决不介入、投入、陷入,况且岳湘亚只不过是虚浮徒有美丽幻影的一场戏,终究会沦为昙花一现。
不过,在岳湘亚身上,他又发现一件值得鉴赏的美景,那就是她对柳芸歆不情愿、低声下气的百依百顺……
思及此,他体内掠过一丝极度快感。
看见长得那么美丽的人,竟屈服于他人,像仆役一般做着打杂的事被使来唤去,不知为何,这幅画面就是不断着挑动着他……能亲眼目睹愈美丽的人受虐,他愈是兴奋……尤其岳湘亚有着一种“适合受虐”的质素……
总之除了绫莎外,其它那群人都是劣等的人类,他只要绫莎,不论他能从她身上得到什么……
对了,那个叫林若平的人突然来到,倒是始料未及,不过应该不会构成什么影响;看起来那个人只是来找白教授做研究的,完全不必放在心上。
正宇从床上坐起身。
他已经跌入沉思有一段时间了,屋内静悄悄的,除了外头无情的风雨声。
现在呢,该……
离开床邉,他伸了个懒腰,感到房内空气的窒闷;但又不能开窗,雨水会溅进来。
步向房门,他决定暂时离开黑暗的房间透透气。
房外的走廊寂静无声,他朝长廊两侧望了望,然后伫立。
就在此时,毫无预警地,彷佛划破夜的厚重,“砰”地一声打破沉寂,像某种沉重的物体撞击到地板上;就只那么一声,然后又恢复一片寂静。
正宇的心在那一瞬间停跳了一拍,那声响或许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但却令他感到强烈不安。
好像是从楼下传来的,那会是……?
他踏着稳定却迟疑的步伐朝楼梯走去,不安的感觉愈发强烈。
下着楼梯的当儿,他控制着不让脚步发出任何声响,因为他不知道前方有什么正在等待着……
走下楼梯最后一阶,他喘着气,贴着墙壁站立,等待,用已经适应黑暗的眼睛四下搜寻。
终于,他看到了。
距离自己脚邉不远处的地板上,躺着一个长了尾巴的小小黑影,影像模糊不清。
他向前再踏了两三步,努力辨识黑影的正体。
那是,那是……
眼睛传回影像,理智不断于大脑中搜寻过往经验,找出辨认的依据,就在他意会过来那物体的整体轮廓时,整个人像被巨大的弹力击中般向后跌靠在墙上。
他喘气,几乎要晕眩过去。
那是一颗女人的头颅。
7. 2/10,19:15
若平甩甩头。
这是怎么回事,来到这里,不但产生幻听,还产生幻视?
他抬头再仔细一看,不过是阳台边的窗帘摇曳所产生的光影,一定是自己太累了,才会看不清楚。
他甩掉一切可布的念头,关掉照明,离开球场。
还有一段时间才九点,若平直接回自己的寝室;等等要用到充足的精神力,他决定先休息片刻。开了一整天的车,身子很是疲惫。他不希望再有任何奇怪的念头。
开了灯进入宽敞的套房,他往床上瘫倒。若平所住的这间房位于三楼北侧,是雨夜庄客房中最宽敞的一间;正确说,应该是最大两间中的其中一间,因为正下方二楼的房间格局与这间相同。白任泽为了弥补天候不佳还让若平跑一趟的歉意,特地安排了大房间,却让他徒增一股空洞感。不过,这不打紧。
舒适精致的床铺给人一股暖意,散发出催人入睡的气息。隐隐约约,注视着天花板的双眼视线模糊起来,眼皮重得离谱;天花板开始扭曲,像水一样起涟漪……
不知道持续了多久。
他突然惊醒过来。
夜灯仍亮着,雨水拍打窗面,空气有点窒闷。
若平抓起手机。
晚上八点五十。
他跳起来,从背包翻出盥洗用具,冲进浴室。
与白任泽九点有约,不能迟到;去之前当然得保持仪容整洁,洗把脸,刷个牙,较为有礼貌。
梳洗完毕后,他离开房间,发现走廊上一道人影闪动。
那人对若平微微点头。原来是方承彦。
“噢,你好,”若平说,“你的房间也在这楼吗?”
又是点头,“我要去找白教授。”
“找白教授……?”
“我向他借了一片VCD,”方承彦面无表情,在走廊夜灯的照射下,感觉些许阴森。
“噢……我也要找白教授,一起走吧。”
他们经过北侧楼梯,往南直行而去。
“那是什么片子?”若平随意地问。
“《死刑洞》。”
“咦?这不是之前很有名的惊悚片吗?”
“嗯。”
“你喜欢惊悚片?”
“嗯。”
若平推开双扇门,眼前是一条走廊,左右各有两扇紧闭的门,走廊尽头则是另一扇门,那正是白任泽的书房。
若平走向走廊的尽头,面对那扇厚重的书房木门。方承彦跟在身后。
他敲敲门。
“啊,是你啊,请进吧。”
伴随着门的开启,白任泽的身影出现在门侧,书房中的黄色灯光泄流到走廊上,形成金色的河流。
若平踏入书房。
这是一间古色古香的房间。正对着门的是一扇紧闭的窗户,黄色带纹饰的窗帘未拉上,像上吊女子的衣裙般垂下;外头混沌的黯夜趴伏在窗面上,彷佛随时会破窗而入。教授厚重的书桌就立在窗前,正对房门,展现着学者的权威,上头有条不紊地摆满巨量的文具、文件、书籍,沐浴在桌灯黄色的光晕中,好似夕阳下一堆金黄色的财宝;书桌旁还附一张计算机桌,一部银色笔记型计算机像海蚌般打开着。书房左右两侧伫立着高耸至天花板的双层式活动书架,里头塞满各式各样的中、英文书,书籍甚至多到堆栈于地板。书桌前横放一张椭圆形矮桌,桌面承载一副咖啡冲泡器具。
书房内只有桌灯的光,在这偌大的空间内,显得有些昏暗。
若平眼神快速扫过书架,本能地搜寻着他熟悉的作者与作品;白任泽笑了一声,往咖啡壶走去。就在此时他才发现方承彦站在门边。
“喔,是你,对了,你要拿片子吧,请等一下。”教授绕回书桌前,跌入旋转椅中,拉开抽屉。
“VCD不是都放影音室吗?”若平问道。
“平常是如此没错,但那片子是要特别送绫莎的同学的,所以我事先就拿来这里放了,才不会忘记……唉,年纪大了,不但容易感到疲累,也常忘东忘西;像我刚刚才想起来我把车钥匙忘在楼下车库的工作台上了,因为今早出门回来后,在那里找钳子,结果把钥匙顺手往桌上一放……”白任泽拉开另一个抽屉,两手伸入翻找。“啊,有了!”教授右手从抽屉中挪出,手上拿着一片VCD盒。
盒子封面是一个洞穴的开口,笼罩在黑暗之中,看起来深不可测;一张惨白的人脸浮现在洞穴口,睁着血红大眼,红色的血丝从唇角淌下;整个封面设计十分幽沉吓人。白色颤抖的字体描出“死刑洞”三个字。
“教授,真的很谢谢你,”方承彦接过片子,微微点头致意。
“没什么,反正我片子多到不行……”白任泽无奈地笑了笑,“人老了,心灵也开始空虚,只好每天看片了。”最后几句话似乎没有特定对着谁讲。
“那我先走了,”年轻人说完,朝门外走去,并顺手带上门。
白任泽往椅背一靠,吐了口气,两手交握,表情看起来如释重负,“那么,现在就该谈正事了。”
巡视书架的若平转过身来,点点头,径自往沙发走去,挑了面对书桌那张沙发,坐下。
白任泽与若平客套了几句之后,立即切入正题。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事先调查过背景资料,我要谈的事,是有关一年前的血案……啊,要咖啡自己倒,那是我刚泡好的。”
“谢谢。数据我有稍微翻过,不过因为时间紧促,只有片面浏览,我想亲口听你说应该会比较适当。”
“那好,我就话说从头,”白任泽调整坐姿,松动了交握的十指,再缠紧;浓黑的头发中显露了几根没被染到的白发,顿时让他老了数分。
“我的哥哥白景夫是国内有名汽车公司的经营创办者,想必你也知道;赚了一笔之后,他开始委托知名建筑师在此处进行雨夜庄的建造计划,准备等待时日将董事交棒,到深山中过清闲日子,有自己的生活;另一方面,家母早逝,家父好几年前因车祸而半身不遂,雨夜庄也是预备给家父休养之地;没想到全家甫迁入不多久,家父就因癌症逝世,因此先兄常叹道人生无常,没有早点享受生活会遗憾一辈子。”
“听起来令兄算是事亲至孝。”
白任泽苦笑,“我只能说,‘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先兄还是慢了一步,一切都太迟了。”
“真令人遗憾,”若平短暂默哀后,寻思着下一个问题,“令兄品味独特,雨夜庄的建造新闻我倒是有听过,在地势这么崎岖的地方盖一栋大建筑势必得大费周章、旷时费日。况且造型还那么特殊,必定花了建筑师不少心思,”他兴味盎然地托着腮,接着,腾出手为自己倒了杯咖啡。
“那是一定的,受委托的建筑师名叫石胜峰,是先兄于大学时代在同校认识的朋友;那时石胜峰就读建筑系,先兄就读动力机械工程学系,两人交情还不错,毕业后虽然没有特别再联络,但每年在同学会也都还会再见一次面。后来石胜峰设计了几座深受好评的建筑,先兄便常提起以后要盖隐居建筑的话,一定要找石胜峰。”
“原来如此。不过令兄选择盖雨字形建筑,是否有什么特殊意涵?”
“要知道,先兄在成功企业家的外衣下,拥有很感性的一面,许多人都不知道他私底下其实相当热爱写诗与散文,虽然说闲暇时间很少,但只要一有空、不干涉到家庭时间,他常会利用深夜太太小孩熟睡后,再爬起来写作,抒发内心中澎湃的情感。”
“原来白先生是这么有文思的人啊。”
“这可说是他不为人知的一面,”白任泽以缅怀的语调与神情,抬眼看着若平上方的空中,继续说道:“会选择雨是因为先兄喜爱雨的意像,他觉得雨很凄美,相当适合融进感性的诗中;像雨夜庄的由来,就是来自李商隐的‘夜雨寄北’,将夜雨两字倒反过来。他曾说,他喜欢外头下雨时的氛围,待在屋子内反而多了分宁谧,如果能将自己融合进雨之中,那必定是令人感到舒畅的境界。”
“所以将建筑物设计成雨字形,意思是随时随地都沐浴在雨中?”
“至少我是这样想的……其中的意涵或许很抽象,不过直观来说,纯粹就是喜欢雨这个字与它的意境。另一方面,为了配合凄美的意境,整栋房子内全配置昏黄的夜灯,不存在白色日光灯。”
这真是双重特色。雨对若平来说,象征孤独与悲伤,是相当灰色系的代表,鲜少有人喜欢雨天;除了脑中富含文思的诗人外,雨恐怕不是任何人的朋友;而昏黄的夜灯更加深雨夜中的凄凉。白景夫将人心中孤独的感觉具象化了。
“人家说诗人都比较浪漫,讲难听点是滥情,”白任泽放开交缠的十指,将手腕摆在椅子左右两边的扶手上,“再换句话说,就是很容易爱上别人。”
若平双眼亮了起来。
教授苦笑。“我不是在说哥哥的坏话,只是委托的事既然涉及先兄,我看有必要将这些背景资料交代清楚。事实上,先兄爱上了建筑师石胜峰的妻子,”
“什么?”
“我必须坦白讲,先兄与兄嫂的感情并不好,价值观十分分歧;先兄是处世圆滑、擅长商场谋略、同时又带浪漫情怀、十分会欣赏与体会人生的综合体,而兄嫂是只会花钱、心眼小而又有控制欲的人;听说他们俩在婚后相处得十分不好,常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吵架,一开始先兄还抱着希望能跟兄嫂沟通,后来两个人都改变不了,感情持续降温,”教授叹了口气,“据我观察,这两人都不谙沟通之术;先兄在商场上虽有滔滔雄辩之能,但面对亲密关系时表达能力却奇差无比,过于理性、缺乏技巧;而兄嫂则是情绪化过度,别人讲什么话她根本听不进去,可以说是毫无包容体谅心。”
原来大汽车公司的经营之神,拥有这么一段不顺遂的婚姻啊。若平从白任泽叙述的神情中可以看出,这位文学教授对于兄长在婚姻上的挫败感到相当惋惜与遗憾。如果时间能再重来,面对一样的情况,谁有把握能再经营一段美好的爱情?
白任泽将两眼从空中收回,改盯着书桌面。“之后,先兄聘请石胜峰筹划雨夜庄的建造计划,在动工期间,先兄三不五时就会开着车上南横公路,前来工地视察;而另一方面,石胜峰几乎每天都会带着他的妻子潘雯流到现场指挥工作,先兄与潘雯流就是这样结识的。
“见过几次面后,先兄开始私下邀约,而女方也接受,两个人来往了不到一个月就被兄嫂发现,她愤而向石胜峰密告,闹得一发不可收拾。”
“最后怎么收场?”
“先兄似乎是抱着负荆请罪的心情向石胜峰道歉,原本石胜峰有意中止建筑计划,但因为先兄不断地赔罪再加上追加大笔的建费金额,石胜峰最后妥协了,还是完成了雨夜庄。在房子建好前,先兄与潘雯流没有再前往建地。
“至于兄嫂这边,我相信她心底始终没有原谅过丈夫,但因为钱与孩子的关系,她也不愿离婚;况且有雨夜庄这么豪华的大宅邸可供居住,她也乐于留下。
“住进雨夜庄后,在空洞的大房子内,夫妻关系更形恶化。先兄只要一有空便往山下跑,找以前的朋友喝酒打牌,有时甚至彻夜不回;我想商场得意的他,竟然在情场上连番失利,自尊心一定受到不小的打击,最后自暴自弃。至于兄嫂看见丈夫的逃家,对他也完全放弃,不再想控制或在意他,她开始陷入另一种兴趣——上网钓男人。”
若平颇为讶异。四十多岁的女人上网钓男人?他很难想象。
“详细情形我不清楚,只知道她整天躲在雨夜庄里上网,遇到有合意的人,好像就会请他来雨夜庄,当然是趁先兄不在的时候……
“这就是他们两人横死之前的生活模式,相当悲哀,建造大宅邸只是造出更大的隔阂,而其中最可怜的受害者,莫过于我的侄女——钰芸了。”
说到此处,白任泽叹了一口气,感伤、感怀、感慨涌上面容,“所谓家是最好的避风港,对钰芸这女孩来说,她永远也体会不到。
“钰芸大绫莎两岁,如果现在还活着的话,年龄应该是二十四岁。堂姊妹两人虽不太常见面,但只要一见面便很有话聊;我想是因为钰芸缺乏朋友,相当需要一位能倾听她的人。
“听绫莎说,钰芸在学校过得不快乐,情绪起伏不定,有时候很阴沉。我也常常在想,在不健康家庭下所成长的孩子,看到的价值观都是扭曲变形的,实在难保她不会对这个世界产生失望,而培养出不健全的心态。”
“这种事对小孩来说真是无妄之灾,”若平叹道。
“自从发生潘雯流那件事后,钰芸变得不喜欢回家,因为家里总是成为父母争吵的战场;我记得有一次她还自己坐火车跑来找绫莎,连行李都没带,流着眼泪……”说到此处,白任泽摇摇头,伸手打开眼前放在桌上的银色保温瓶,倒了些白色液体在瓶盖里,一饮而尽。
“想冒昧请问教授,您与白景夫先生的感情如何?”若平再三琢磨后,问。
“我们从高中之后就不常见面了,”白任泽旋紧保温瓶瓶盖,“成家立业后,他在北,我在南,见面机会更是不多;虽此,我对他也并非全然不了解。至于感情嘛,应该说还算可以;但婚后各忙各的,小时候那种嘻闹成一团的亲昵感也早已淡了。”
若平颔首。他没接腔,等着教授继续说下去。他总觉得白任泽一直还没讲到事情重点,必须耐心等待。
“终于,在去年的二月十日,事件爆发了。那天我与已去世的内人到台东找朋友,回程时预定上南横公路回台南,忽然想起绫莎提过,钰芸要借她一些DVD,希望我经过雨夜庄时可以顺便拿。
“没想到那晩与友人聊得太晚,到雨夜庄时已经晚上十点了,一路上内人还不断责备我太宠绫莎,执意要那晚去拿……”白任泽的语调突然感伤起来,“内人的许多劝告我常不听,我行我素,但如今再也听不到了,她在一年前因车祸而逝世……”
“我深感遗憾。”他发现自己已经喝了三杯咖啡了。
“抱歉离题了,”教授的眼眶泛红,但很快控制住情绪,“我们到达雨夜庄时,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我把车停在宅邸前的空地,准备熄掉引擎,就在那一瞬间,车头灯的光束中出现了一个诡异的人影,那是一名表情惊慌、右手缠着绷带的男子,穿着运动上衣与牛仔裤,外披一件宽松的外套;浓眉,留着三分头,脸呈四方。”
“陌生人的嘴脸?”
“我总觉得在哪处看过那个人,不过他一溜烟就跑向另一头的汽车,随即驶离了。关于这人的身分,如果你对新闻报导还有印象的话,应该会知道是谁。有关此案的详细内容,我有必要再详述一遍吗?”
“麻烦你,我不是很了解。”
“总之,发现那名怪异的男人后,我立刻往玄关奔去,大门没锁,走道的灯亮着,地板上有着一排潮湿的鞋印,往客厅对面的楼梯而去。我循着鞋印上楼,到达二楼的双扇门之前,在楼梯的右手邉另外还有一间房,就在那紧闭的房门前,仰躺着一具女尸……”白任泽的双眼出现少见的惊悸,交织着痛苦;他紧抿嘴唇,放松,说:“那是我一生中看过最恐怖的画面之一,说之一,是因为不到三十秒之后,我又看到另一幅同样恐怖的画面……”
教授笼罩在黄光中的身影宛若一名说故事的老者,垂着白髯、背靠在摇椅中,在悚栗的气氛下用文字建构双眼所无法承受的恐惧。若平没有再碰咖啡壶,两手紧握放在大腿上。
“楼梯旁的那具尸体是钰芸,她衣衫不整,脖子缠着一条童军绳,临死前的表情令人不忍再回想……楼梯对面,穿越双扇门,再越过走廊,便是先兄与兄嫂的卧房;我看见半掩的门透出灯光,地板上潮湿带泥土的鞋印也朝那里而去,便直接向前打开房门。
“房里景象是另一次的骇人。硕大的双人床上,兄嫂全裸陈尸在凌乱的棉被旁,颈部有瘀血,表情充满恐惧;床左边地板上,先兄呈大字形仰躺,穿着外出的服装,面部一片血肉模糊,头颅附近满是鲜血。我那时才发现,原来一楼延伸至此的鞋印便是他踩出来的;就在思考力丧失的同时,我在床脚处瞥见一把沾染血污的小斧头。”
“斧头……真是致命的象征。”
“是的,我下意识便联想到,先兄惨遭斧头击毙,但是谁下的手,以及兄嫂与钰芸死于谁之手全是一团谜。之后我们即刻报警,警方在几小时后才赶来,接手处理。
“等待警方的那段时间我与内人坐在客厅内,相当无助。我事先关上玄关的门,因为假若杀人犯还潜藏在房子内,他要出去必得从大门,而要出大门必经的走廊能从客厅监视,是以我才和内人于客厅等候,一方面也是方便注意是否有人进出。”
“结果呢?”
“没有任何人出入。那时的我,脑中一团混乱,内人也是惊惧得说不出话来。但就在混沌之时,先前那右手缠绷带的男人身影却不断浮现我心中……”
“你怀疑是他干的。”
“我无法做任何结论,不过我当然将那名男子的事告诉了警方;而在告诉警方之前,我想起了那名男子的身分。”
“他是……”
“我有一次曾参加兄嫂的生日派对,许多兄嫂从前的同学都有出席,我就是在那时与那男人有过一面之缘。”
“是白夫人的同学?”
“是她从前的大学同学。会对他有印象是因为那人看起来畏畏缩缩、不是很大方正派,因此第一印象不好。”
“原来如此……那他为什么会出现在雨夜庄?”
“这就要谈到警方接下来的调查了。负责侦办案件的警官查出了当年出席生日派对的所有人,并提供相片让我指认,总算查出了男人的身分;他的名字叫杨玮群,是私人公司的职员,好像大学时与兄嫂有过一段。
“对于二月十日晚上的行踪,杨玮群起初只说整晚待在家里;而由于他那天请假在家,他又是独居,完全没人可以帮他作证。”
“不过您相当肯定没看错那名缠绷带的人的嘴脸吧。”
“当然,巧的是杨玮群的右手腕也缠着绷带,他与人斗殴不慎被刀划伤,伤势好像还不轻;而由于绷带这点,警方更相信我的证词,因此继续深入质询杨玮群。
“尸体方面,法医推断在我约九点半发现尸体时,三人都已死了一小时以上。兄嫂是被先兄徒手勒毙的,这是检验兄嫂脖颈处的伤口以及先兄指甲内的皮屑所得出的结果,而且根据详细的检查,皮屑没有被刻意植入。至于先兄是被现场那把斧头给击毙的,总共被砍了七下,除了致命的一击外,其它六次攻击是在死后约二十分钟才进行。”
“死后二十分钟再砍六下?”
“是的……完全摸不清凶手的意图,如果说是极端怨恨或许还有可能吧!可以确定的是杀人者已丧心病狂。另外,三具尸体的死亡时间很相近,几乎是在半小时内连续死亡,法医推定先兄勒毙兄嫂后,被凶手用斧头击毙,接着这名凶手再用童军绳勒杀钰芸。”
若平打了个寒颤,“那么关于钰芸的部分,详情是?”
白任泽的面容掠过一丝沉重的阴影;阴影过后,教授的脸色呈现与他的姓氏一样的色调。“那可怜的女孩,她在死后才被侵犯。”
“……”
“警方锁定杨玮群后,针对精液做过DNA比对,完全符合;另外,案发现场的斧头握柄上也有他的指纹。杨玮群起初死不承认,但后来警方又从他住处搜到一个坠子,里头有一张钰芸与绫莎的合照。根据当时在雨夜庄工作的菲佣之证词,那个坠子就附在钰芸平时常戴的项链上;而在案发现场,尸体脖子上的坠子被扯掉了。”
“这么多不利证据指向杨玮群,难道他还是不招?”
“在警方以证据炮轰的情况下,他终于透露了他自己所谓的实情。他说,他于二月十日晚上约好与邱莹涵——也就是兄嫂——见面,兄嫂告诉他那晚先兄会下山。”
“抱歉容我打岔,他们俩是什么时候搭上的?”
“据钰芸的日记记载,兄嫂沉迷于网络交友后,便与杨玮群时有信件来往;而杨玮群趁先兄不在时造访雨夜庄的行为则大概断断续续持续了一年以上。”
“钰芸的日记……?家庭问题对她来说,一定是很大的阴影。”
白任泽摇摇头,沉浸在悲苦中,“必定是。我曾很担心过她的心理状态……钰芸与绫莎感情不错,但见面机会太少。她们好像有在用网络聊天,钰芸对家里的事一开始抱怨得很多,不过后来像是放弃似的,愈提愈少。”
“真是可怜的孩子……抱歉打断主题,请继续二月十号当晚的事件叙述。”
“我说到哪了?对,杨玮群说他大概七点五十到达雨夜庄,开车过去的;他直接从玄关进入。”
“门没锁吗?”
“他早就打了一副钥匙,因此出入不是问题。然后他到二楼兄嫂的房间……”
“嗯,接下来的部分可以跳过没关系。”
“……完事之后,他发现自己的手机忘在车上了,他新买的手机有照相功能。杨玮群说他想帮兄嫂照几张展现身体曲线的唯美照,拿来当手机背景,便要兄嫂等他,他即刻下楼拿手机。”
“真是很恶心的一个人。”
“所以,我才说对他的第一印象不好,”白任泽皱皱眉,又喝了一口水。“他走出雨夜庄,回到车上,却找不到手机;他本来都把手机放外套口袋,但有可能是滑掉了,却不知道何时、掉在何地。
“折腾了老半天总算在座位底下找到手机,当他再返回宅邸时已经快九点了。他从客厅对面的楼梯上楼,注意到地板多了一排行走的鞋印。当他到达二楼时,赫然楼梯旁的地板上躺着一具女孩的尸体,一团绳索缠在她脖子上。他知道那是钰芸,之前来雨夜庄时曾照过面。
“杨玮群十分惊骇,他进入灯光外泄的兄嫂房内,发现女人全裸陈尸床上,一名男人倒在地板,头部血肉模糊……据他所言,现场状况就跟我后来发现时是一样的。”
“不同处在于……”
“不同处在于,杨玮群拿起地上的斧头,往先兄的头颅连砍六下,接着走出房间,扑向钰芸的尸体,犯下只有野兽才做得出的行径。后来又偷走装有钰芸照片的坠子,想永久收藏。他真是疯了!”
白任泽的语调趋于激烈,却也实时稳定下来;看得出来这段忆述勾起了深埋他心中已久的黑雾,那股伴随而来的沉重,绝非局外人所能理解。
“他说他对先兄怀恨已久,从大学时代被先兄横刀夺爱之后。”
“不过我想警方才不信杨玮群的说辞,”若平压抑不住好奇心,继续发动问题攻势。
“他们当然死都不信,”教授露出莫可奈何的无力笑容,“有精液、指纹证据和我的目击证词再加上动机,谁会相信他的鬼话?而且,砍在先兄身上的那致命一击,在力道方面不是很强劲,力量与另六次相似,正好符应了杨玮群受伤、不能施力的右手。”
“若杨玮群真是凶手,何必在令兄死后再重击尸体?”
“也许是临走前怒气突然又爆发吧?这我实在就不清楚了。总而言之,检察官的结论是这样的:先兄对于妻子的不贞早已了然于胸,或者是有所怀疑,不管他是想来一次抓奸在床抑或确认心中的怀疑,他假装离开雨夜庄却又中途折返,不顾自己的鞋子已脏污,直接上到二楼的卧房。之后他等到杨玮群离开雨夜庄去拿手机之际,进房勒杀了兄嫂。而杨玮群在玄关前的空地发现先兄的车子,心生不妙,便从一楼储藏室拿了斧头与绳子,再回到卧房用斧头将先兄击毙。之后钰芸听见骚动出房门,杨玮群欲杀人灭口,便在楼梯旁用童军绳勒毙钰芸。”
“听起来是个说得通的故事。不过……有一点我觉得奇怪,杨玮群为何会知道斧头与绳子放在储藏室?还有,为何选择两样凶器?”
“这点的确大有疑问。普遍的解释是杨玮群只是为了要找武器而恰巧找到斧头与绳子,并非是他事先知道东西放在何处。至于选择两样凶器的理由,这恐怕就要问凶手本人才知道了,也许他已下定决心一并杀钰芸灭口,却为了某种理由不愿使用斧头。”
“嗯……不过雨夜庄那么大,杨玮群要‘恰巧’找到这两种致命凶器也真是不容易。”
“根据当时在雨夜庄工作的菲佣的说辞,斧头与绳子均收藏在储藏室,不仔细找其实不容易找到。所以说,采信杨玮群证词的人认为,还有另外一名凶手,事先准备好凶器,犯下双尸命案。不过仅仅根据这点去怀疑幕后还有一名凶手,略显薄弱。”
“……雨夜庄内有留下杨玮群出入的脚印吗?”
“没有,他在玄关换上室内拖鞋。房内除了先兄留下的泥鞋印,没有发现其它脚印。”
“外头呢?”
“雨夜庄外大雨滂沱,就算有脚印也早就被冲掉了。”
“屋内也没有外人入侵迹象?”
“警方找不到这种迹象,案发现场也没有可疑人士的指纹。所以说种种情况看来,杨玮群仍旧涉嫌最重,没有人相信他的话,认为他胡编故事来减罪。”
“不过他也承认了毁尸与奸尸的罪行,可能是因为赖不掉吧……如果杨玮群所言属实,真有另一名幕后凶手,那最有嫌疑的会是……”
“恐怕就是建筑师石胜峰了。”
这个答案若平了然于心。石胜峰,妻子与白景夫有暧昧关系,对白景夫怀恨在心,于是找机会潜入雨夜庄,恰好同一时间白景夫之妻也在偷情,多么讽刺……不过真的是石胜峰干的吗?
“石胜峰有完全不在场证明,”白任泽的声音打破若平的冥想,“那晚八点到十一点他都与他老婆在台北参加一个朋友的庆生会,中途虽有离席,但不过都是去上上厕所,警方已将他排除在嫌疑之外。”
“这么一来,谁还有动机?”
“或许先兄在商场上有敌人,但警方筛选不出可疑人选,而且杨玮群涉案这么深,又有一大堆不利于他的证据,几乎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人都认为他就是凶手了。再者,他被拘禁后的精神状态也每况愈下,开始胡言乱语,几近疯狂。”
“最后呢?”
“最后杨玮群于看守所用床单上吊自杀,雨夜庄三尸命案至此划下句点。”
若平点点头,沉重地。白任泽像是放下石块般松了一口气,拿起保温瓶啜饮着瓶中液体。桌上的电子钟显示着差三分晚上十点。
“之后,”教授用面纸擦擦嘴角,“雨夜庄荒废了一段时间,内人去世后,我雇请了一批新的佣人,将房子做局部打扫,当成寒暑假我与绫莎的隐居之处。今年寒假是我们第一次住进来。事实上我们父女都相当喜爱这栋宅邸,虽然有一年前那件事的阴影……但那都过去了,二楼那部份的房间从此被遗忘,也不需要再进入,就让它沉睡在近旁,或许也没什么不好。况且雨夜庄是先兄的精心杰作,我不忍卖掉。”
也少有人买得起吧。若平暗想。况且,发生过凶杀案。住在死过人的豪华宅邸……也许是因为对手足之情有特殊的感怀、遗憾或过意不去;有如悼念式的短期居住,这倒也不是无法理解。白任泽这个人,心中似乎也流窜着异于常人的纤细情感。
“教授,那您请我来,莫非是你认为一年前的凶手不是杨玮群?”
白任泽双眼一亮,抬起头来,“我可没这么说。毕竟,整件事很有可能就是像警方认定的那么单纯。我请你来,是因为两个礼拜前我收到一封奇怪的电子邮件。”
“电子邮件?”
“嗯,你过来看吧。”白任泽指着旁边的计算机桌,示意若平靠过去。
他绕过书桌,走到教授身旁;后者略微挪动旋转椅,面对笔记型计算机,移按鼠标的右手快速动了起来。
屏幕出现Outlook窗口,紧接着白任泽的私人信件罗列开来,数量不多。教授将游标移向最顶端那封信,日期是一月七日,主旨写着“凶手另有其人”,寄件者名称是一连串怪异的数字:(7,3)(10,4)(6,4)/(2,3)(7,3)(10,1)(6,4)/(5,4)。
“这好像是暗号,”若平说,“指涉寄信的人。”
“能解得出来才有鬼……重要的是附加档。”
白任泽打开邮件附加档。
那张图片令若平讶然。就像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吃了一记闷棍,他感到恐惧感在脑中爆裂开来;方才所听的故事如火山熔岩流泄而出,拂起全身一阵悚然。
图片中,一名身穿黑色风衣与长裤的男人呈现大字形躺在地板上,脸孔血肉模糊、扭曲到难以辨识的程度,头部附近一片血泊;那凹陷碎裂的面部就像揉烂的纸黏土般凌乱,勾起心中的悚栗。
那是白景夫的尸体照片。
8. 2/10,21:10
从隔壁柳芸歆房间回来后,已经九点多了。
湘亚的房间位于三楼左翼,从尽头倒数第二间。倒数第三间则是言婷知的房间,门缝底下没有灯光泻出,感觉上人好像不在。
空荡荡的走廊,昏黄的光线。
柳芸歆的心理状态,不太正常。不,连她自己都不太正常。
湘亚从行李中取出换洗衣物、盥洗用具,颓丧、蹒跚地走向浴室。她累坏了。
放好衣物,跨入浴缸,拉上隔离浴缸与浴室地板的帘幕,打开莲蓬头。
水很快转烫,淋在肌肤上,给人十分舒畅的感觉。有一种解放感。
没错,她是需要解放。
冲完头发,开始上肥皂,就在这当儿,她有了仔细检视自己身体的机会。
自己的个子虽小,却有丰伟的胸围;走过男人面前总是引来惊异掺带色欲的眼神,早已见怪不怪。
美丽的双峰,突兀地,在左边乳头附近散布着数个圈形烧伤痕迹。
看见那些痕迹,脑中泛起柳芸歆的脸孔,还有那装饰犹如火焰的卧房。
“你一定认为自己很美吧?”高傲的面孔,冷酷的微笑,夹着烟的手……就像不可侵犯的神像,残酷地主宰一切。
她低着头,心绪冻结了,找不到适当的反应。
“大家都说你长得像洋娃娃,像展示橱窗中的精品,因而喜欢靠近你……你人缘好,又会弹钢琴,真是才貌双全不是吗?呵呵!”那两声笑宛若两支迅疾的利箭,射入湘亚心房。她吞了一口僵硬、凝滞的口水。
“上帝是不公平的,有些人就是比别人美,比别人有才气,得天独厚。你真幸运,就是这种人。”
那又怎样?她心中升起一股闷气,想反驳却又无能为力。自己的长相不是自己能决定的。没错,或许她的长相的确那么梦幻了一点,但她也不是一个没有缺陷的人,为何柳芸歆要忽略她的缺点,嫉妒优点?那种毁灭式的心理,令人心寒……
“有时候看见你,真的是想拍拍你的头,说:‘你真是可爱极了!’但在感到你惹人爱怜的同时,却不知从何处涌起一股酸酸的妒意,刷掉了所有我对你的好感。”冷酷的女人翘着二郎腿,不顾裙襬偏斜带来的春光乍泄,弯着嘴角,在椅中以居高临上的姿态凝视着湘亚。
她不敢直视她,她感到一股压迫。
“为什么你人缘比我好?为什么你长得比我美?为什么大家拿我们来比较,褒扬你,贬低我,甚至排挤我?”
比较?她压根儿不知道这件事,谁拿她们来比较?班上的确有许多长舌妇,整天好清谈……不过这干自己什么事?
“你知道处处被人排挤的滋味吗?不,我想你不了解,你没吃过苦,你是娇生惯养的大小姐。”
她发现自己用尽所有力气,努力地想说话。“你到底要什么?”六个字被颤抖地吐出,马上隐没在房内的冷空气中。
“我要什么?”柳芸歆的冷笑又回来了,那似乎是诠释她面容的唯一依据。“我要你成为我的挚友,跟我分享你的一切。”
“什么意思?”仍旧紧绷。她在害怕一件尚未浮现台面的事,她在害怕已知的未知。
“我要你成为我形影不离的朋友,换句话说,是奴隶……”
“休想!”
这两个字冲出她口中,速度太快,她连意识的时间都没有。她不该说话,那将成为引出恐惧威胁的诱饵。她错了。
柳芸歆的脸色变了,“你若违抗,要知道,我会抖出你跟那个男人的事……你不怕吗?身败名裂喔,万一你父母知道了……”
她抬起头,发现自己在颤抖。如果这个时候,自己能成为旁观者看着自己,那会看到怎么样的一个人?一个咬着嘴唇、怒目而视、全身颤抖的洋娃娃?她握起拳……
“唷,生气了?没有用的,那个男人才不在乎事情被公开,他早已没有羞耻心了。倒是你,承受得起这样的打击吗?你的形象那么好……”
有眼泪的存在吗?她是否濒临掉泪边缘?那个男人,是柳芸歆的暗棋,是接受指令,一开始就打算陷害她的卒子。她太单纯了……事情不能公开……
“把你的衣服脱掉。”
“……”
“我说把你的衣服脱掉,需要我再重复一次吗?”
她开始解开上衣的钮扣,手在抖动。
“全部。”柳芸歆的嘴唇在笑。冷冽的笑。
她犹豫了半晌,直到对方的眼神流泄出警告,手才探向背后解开扣环。
有柔滑滚烫的液体成形……
“很好,”冷酷的女人扬起手中的烟,“接下来,是成为挚友的‘印记’……”
那团火光缓缓朝她靠近,就像一只火红的眼……
画面突然中止。
莲蓬头的水犀利地射在她的肌肤上,她意识到,自己仍在洗澡的过程中,而地点是雨夜庄的套房。
叹了口气,湘亚将视线从自己的身躯移开,转动水龙头加了点冷水调和水温,继续冲洗。
为什么她干于受苦?
这是个好问题。因为她怕。
或许也是因为,她没有勇气挣脱。没想到自己,竟然是一个这么懦弱的人,一股对自身的陌生感油然而生。
已经无力思考。
一开始绫莎只找她,一度以为.能暂时有段清闲自在的日子,没想到,一群人跟着都来了。这就是所谓的命吗?
两种选择……她一直在徘徊。
洗过脸,离开浴室,涂过保湿的保养品后,她坐在床边,放空自己。在这样的暴风雨之夜,心中彷佛也上演着一场风暴,但心田更似风暴之后的颓圮。
就在她起身欲整理行李之时,敲门声响起。
“是谁?”
没有回应。
她维持坐姿,盯视着门把。敲门声死绝了。
宛若有一只无形的手按着她。她又等了三十秒。
然后起身走到门边。
湘亚将眼睛对上门上的鹰眼。
外头没有人。
她拉开门闩,打开门。
门前的走廊,平躺着一张白色的纸。
女孩拾起纸张,左右张望,但没望见任何人影。附近的房门都是紧闭的,凝聚出深深的空洞感。
她心头急速奔跳,抓紧纸张,关上门,背靠在门上,吸了一口气,双眼投射到纸面上。
那是雨夜庄房内放置在床头柜的便条纸,上头是略带潦草的字迹:
十点整三楼藏书室见,务必要来,拜托。
承彦
内容就只这样。
她折起纸,看了一下手表。差十五分十点。
要赴会吗……?
承彦突然找她,是为了什么?
脑中浮现方承彦的轮廓——有点忧郁、眉宇深锁、清秀斯文的脸蛋;无话时就像石雕像一样沉默,一谈到有兴趣的事物便双眼一亮,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其实,自己也不是很了解他,仔细想想,自己又了解谁?即使对身边亲近的人,又能掌握他们几分?不过话说回来,对于承彦这个人,她倒是不特别排斥,她对他有一股自然的好感,虽然目前谈不上是爱意……
承彦喜欢她,是的,她明白。但她没有接受过对方的邀约,一开始是因为自己当时与另一人在交往——后来证明那只是一个自私又毫无体贴心的男人;再者,接下来又发生了柳芸歆那件事,那女人暗中派了一个男人来欺骗她的感情……
什么叫上帝是不公平的?湘亚愤恨地想,自己虽拥有绝佳的美貌,遭遇却比猪狗还不如。这算是上帝的妒意吗?
而如今,她又收到了承彦的邀约……
湘亚甩甩头,试图让自己冷静。
也许,这个男人可以救她。
笑话,他能帮得了什么忙?而且,她不再信任男人了。
要解除她的痛苦,除非销毁掉柳芸歆手上的证据。不够,连柳芸歆和那男人也要一并销毁掉。
湘亚走向浴室,用冷水又洗了一遍脸;冰冷的水珠扑打在滑柔的面颊上,一股刺痛如利爪陷入了皮肤中,久难散去。
她走回床边,从背包中抓出外出的服装,换下睡衣。
踏上外头的长廊,面对房门的窗户窗帘紧闭,却透散出外头狂暴的风雨声。室内的静谧与屋外的喧嚷犹如背靠着背的两个人,必须并存,才能活下去。
出了房门往左转,沿着长廊直走;左侧依序经过言婷知的卧房、下楼的楼梯、张正宇的卧房。再过去则是一间空房以及位于走廊尽头的公共浴室;于尽头右转再直行,便可到达藏书室。稍早他们搬行李进房时,白教授有稍微导览过宅邸内的房间设置,他也有特别提及藏书室,说明里头放的都是一些已经看完或待看的书,也包括其兄长白景夫留下的书。
行至长廊中段,左手边通往另一区房间与楼梯,右手边则是双扇门,进入后可到达白教授与绫莎的卧房。此时门是关上的。
她觉得自己好像走过了一片狭窄阴暗的荒原,在荒原的尽头,站立她眼前的是两扇厚重的木门,镶着四条金边,煞是壮观美丽。
她推开门。
湘亚不知道什么是所谓的书香,不过她直觉地以为,身处的这个大房间所散发出的氛围,应该是凝聚了书的灵魂。
如图书馆内摆放的书架,各式各样的藏书林立架上,形成了一片森林;靠墙处还有几张个人阅读桌,和讨论用的圆桌,上头都附有台灯。
此刻在藏书室内,只有一盏灯亮着;光源来自进门右手边、窗户旁的一张阅读桌。
桌旁一道人影。
背着光,那道人影突然伸长;湘亚吃了一惊,但马上意识到,对方不过是从椅子上站起而已。
“谢谢你来,”冷静的嗓音,熟悉的语调。那黑暗中的身影此刻竟是如此地稳健,宛若凝固的烛火。
“你找我来有什么事?”她有点不安地看了看四周,问。
“你先请坐吧,”承彦指了指唯一的一张圆桌,自己先坐到桌旁。
湘亚踌躇了片刻,在他对面坐下。桌上摆着一个金色的茶壶,两只精致的高脚茶杯。
“其实没什么事,”承彦的眼睛盯着桌缘,“只是想跟你聊聊。”
“聊聊……为什么挑这个时候?这个地点?”
“一楼客厅、娱乐室都有人在,选在自己房间见面也不适当。藏书室这里很安静,我就约你来这里了。”
他右手提起金色茶壶,倒了一些乳白色液体至湘亚的杯子里,也倒了一些给自己。
“热奶茶,”承彦把茶壶放好,继续盯着桌缘,“你最喜欢喝的。”
望着杯中蒸腾的液体,她的警戒心瞬间松弛了;凝视着眼前男人的脸,她突然感到心头一角燃烧起来。
“你自己泡的?”语调趋向柔和,没了棱角。
“我委托下面的印佣帮我泡的,喝吧,”他拿起杯子啜了一口;看着他满足的神情,她不自觉地跟进对方的动作。
温度刚刚好,香醇的滋味……真希望时间暂停,让她慢慢品味。
放下杯子的承彦眼神突然直视她,“你今天过得还好吗?”
他的眼眸在那深锁的眉宇下,像两颗昏暗不明的宝石,没有固定的影子,在黑暗中舞蹈。
“还好,”她与他眼神接触了几秒,随即垂下。
承彦叹了口气,右手抚摸着桌面,“我看是不太好吧,其实,我是想跟你谈谈柳芸歆的事。”
果然是谈那女人。她心中突然起了阵犹豫,刚进房间时的不安又悄悄地扩散开来。
“谈柳芸歆什么事?”她收在膝上的两只手紧握。
“我想跟你谈谈你们两人的互动。”他的眼神开始像漩涡了。
“我不想谈这个话题。”
沉寂。
然后她听见一声叹息,对方露出紧蹙的双眉。
“你知道吗,你跟以前不一样了,”承彦突然激动起来,语调也变得高亢,“以前的你是那么活泼,那么阳光,却突然在一夕之间阴沉下来,甘于做柳芸歆那女人的走狗……”
她突然感到有点头晕目眩,注意力涣散,尤其是头,好像不是自己的……
“我不忍心看你不快乐,我想要帮助你。”
恍惚中,她看到承彦站了起来,再度成为一道瘦高的黑影。他朝她逼近……
湘亚用两只手撑着桌缘,吃力地站起身,往后退。
“小亚,坐好,你为什么要站起来?”
对方持续朝她靠近,双手缓缓往前伸……
为什么,为什么自己突然全身无力呢?难道……
只在一瞬间,不知哪来的力量,她猛地转身,朝敞开的门外飞奔而去。她跌跌撞撞,摸着左侧墙壁,摸到一个圆形的门把。
是走廊上那扇双扇门。她推开门,眼前又是另一条走廊,左右两边各有房间。也许是本能指引,她快步靠右向前奔去,发现那又是一道双扇门……
回头一看,承彦的影子已追赶而至,她的心紧迫地收缩,四肢则是愈来愈无力。
再度推开双扇门,右边是下楼的楼梯,左边是一个不知名的房间,房门是关上的。
她扑上前,转动门把。门没锁。打开门后,她避开地板上一些散置的物品,立刻躲入房内。里头的灯是亮着的。无暇去注意房内的摆设,湘亚手忙脚乱地拉上水平式门闩,然后急着寻找电灯开关。
——要是让他发现门缝底下泻出灯光,他就会知道我在里面了……
她试了试墙壁上的开关,这时门外传来声音。
“小亚,出来吧,我看见你躲进里面了。”
他还是来了!
她一阵头晕目眩,视线开始迷蒙,同时心底涌生一股恐惧。恐惧的来由却不是因为害怕自己逃不过门外男人的手掌心,而是因为就在她身体失去抵抗力的同时,虚弱的眼神不经意扫过了地板上的物体。
隐隐约约地,视野中出现一把横躺的锯子……
9. 2/10,22:00
若平别开双眼,作呕感袭上。
“另外一张是兄嫂的尸体照,”白任泽的语调十分抑郁,脸色阴沉,一种暗色调的痛苦弥漫在他的四周。照片唤醒目睹亲人惨死的回忆;教授没有当场崩溃,显示他意志力应当十分坚强。
若平看着白任泽操作着鼠标,点开第二张图片。里头的景象与先前教授所述并无二致,他没有多看几眼,便本能地别开视线。
白任泽关掉信件窗口。
“没有任何头绪这封信是谁寄的?”若平问。
“如果有,你就不会在这里了。”
“说得也是。”
教授好像不抽烟。通常在这种时候,有烟瘾的人应该会狠狠吸上几口。但白任泽没有,他只是眉头深锁,间或喝着保温瓶内的饮料。
“教授,那你认为这封信有什么涵义?”
“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我有一个想法。”
“愿闻其详。”
“只是我的直觉……从信件主旨看来,有人不认为杨玮群是一年前血案的凶手,而这人与他有亲密的关系或很深的交情;寄照片给我是希望我这命案关系人能找出真相。”
“难道这神秘人物握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杨玮群不是凶手?”
“如果有的话,早就提供给警方了,也许他只是不信,觉得真凶另有其人。”
“好像有道理,不过这神秘人物为何不自己寻找而选择寄照片给你?”
白任泽避开若平的眼神,自顾自地说着:“也许他认为杨玮群会死有部分原因是因为我的证词,再加上我一开始的确以为杨玮群就是凶手,曾说过一些不好听的话……”白教授眼神黯淡下来,似乎在寻思着接下来的话,“寄信给我的人也许是想给我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可是教授,根本没有人有证据能证明杨玮群没有犯下那些罪行,如此一来,去查一年前的案情便无甚意义。”
“我知道,不过我还是抱着一线希望,期待你能从案发现场查出什么蛛丝马迹,搞不好真能扭转情势不是吗?”
难道教授豁出去了?若平突然同情起眼前这名瞬间苍老不少的男人。要一名业余的侦探调查一件已经被警方经手过的案件,而且是一年前发生的;许多线索可能都早已灰飞湮灭,在缺乏专业鉴识的协助下,他一个人能查出什么名堂来?白任泽该不会连求神问卜的手段都尝试过了,最后才来找他吧?
“另外,”教授接着说,“当然也希望你能找出寄信的人,虽然这也很困难……”
两件事都很困难,看不到线索。他觉得自己几乎在还没开始前就要放弃了。
“我听过一些你的事,”对方的嘴中持续吐出字句,“我相信你。”说出最后一句话时,白任泽紧盯着若平,表情相当语重心长。
“教授,”若平斟酌着回话,“如果你想找出寄信的人,应该向警方求助吧。你应该也很希望令兄的血案不要留有隐情,而寄信的这名神秘人物有可能知道什么内幕;这一系列的追查程序,交给警方来会比由我来调查轻松省事。”
对方叹了一口气,“你还是不了解我的意思。我认为这寄信者是与杨玮群有关系的人,而基于对杨玮群的愧疚,我不愿透过警方公开揭穿这个人。如我们之前所说的,若此人有证明杨玮群无罪的证据,老早就提供给警方了,警方也会有所动作。所以说,不管我有没有报警透露这封信,对于去年案件的进展都没有影响。现在就是因为警方查不出个所以然来,寄这封匿名信的人显然也没有线索提供给警方,因此我才会求助于你。”
但,如果寄这封信的人是真正的凶手呢?教授有没有想过这点?如此一来,不报警不行吧?但看着对方坚决的眼神,似乎不接受也不行了。
“我会尽力而为,不过,相信您也知道这件事的困难度。”
“我知道,不论成败与否,我都会付你酬劳。”
“不是酬劳的问题……我只是想说,一但我接下了,我会尽最大努力调查,但结果如何就不在我掌控范围之内。”
白任泽带着悲剧意味点点头,“当然,那就一切麻烦你了。”
“最好现在就开始,首先是那封信件,要查出发信地点可能有点困难,不过寄件者的部分……”
一阵急促敲门声划破室内混杂着风雨声的的静谧。紧凑、压迫。
两人凝神细听。
“不是书房的门,”教授眼神锐利地看着一旁的若平,后者会意地点头。
又是一阵敲门声,接着有人喊道:“小亚,快开门啊!”
若平觉得那人声似曾相识,瞬间记忆涌起。“那不是方承彦吗?”
“听你这么一说,的确很像。不晓得他在敲什么门?”
“我去看看,”说完若平离开书桌边,朝门口走去。
“一道去,”教授面色凝重地离开旋转椅,尾随着。
若平推开书房的门,立刻发现左前方的双扇门开着,一道纤细的人影伫立在门前。
是白绫莎。她穿着白色长裤,上身披了件蓝色薄外套,长发扎起。她的身影像正要就寝、暗夜中的女精灵。
“绫莎,怎么回事?”白任泽皱着眉头问,“你站在那里做什么?是谁在敲门?”
女孩表情镇定,缓声道:“我听见有声响,便出房门来看看,是承彦……”她比了比双扇门后的空间。敲门声从里头持续传出。
白绫莎往旁一退,若平与白任泽毫不迟疑地穿越双扇门。在这趋近正方形的空间里头,右半部是下楼楼梯,左半部则是一个不知名的房间(在图三中编号n的房间)。
紧闭的房门前站立着方承彦瘦高的身影,高举的右手呈握拳状,不断击打着门板。
“你在干什么?”
方承彦半转过身来,盯视着若平;那对眼眸像狂乱的漩涡,翻腾激荡着水花,夹杂着忧虑与愤怒。“小亚把自己锁在这房间里,不肯出来。”
“这间应该不是她的卧房吧?客房区不是在这里啊……”
“到底发生什么事?岳湘亚为什么会跑进那间空房?”不知在何时白任泽已经来到若平身边,用疲倦的语气质问。
“我说过了,小亚跑进这房间,从里面上门锁、门闩,不肯出来。”
“我知道,不过岳湘亚为什么要跑进去?”白任泽有点不耐地又重复了一遍问题。
“这个……”方承彦眉头更紧了,“可以待会儿再说吗?先把她弄出来!她一点声音也没有,我担心……”
若平看了教授一眼,但发现对方眼中也写满问号。
方承彦不屑地低吼了一声,竟然开始用脚踹起门把;白任泽慌忙上前把年轻人往后拉,若平架住他的肩膀。
“你干什么!”教授喘着气,“要开门我去拿钥匙来开就好,用不着撞门!”
“抱歉,”方承彦啐了一声,甩开若平与教授的手臂,转身面对另一侧的窗户,像一道冷峻的影子。“我只是太担心了……”
若平与白任泽交换了一个疑惑的眼神,莫名所以的忧虑与不解在他心头横生,瞬间包覆住现时涌生的所有思维。
“我去书房拿钥匙,你等一下,”雨夜庄的主人一说完,立刻转身离去。
只留下若平瞪着方承彦瘦高的背影。
他原本打算问对方有关事情的来龙去脉,想想还是算了。再怎么问得到的回答应该也是跟刚刚相同。很明显地,方承彦现在不想开口,只想知道岳湘亚在房里发生了什么事。
于是他放任沉默。
从眼角瞥见,白绫莎仍旧静静地站在双扇门旁,但双眉紧蹙;在她冷静的外表下,可以发现一丝祟动的不安。
经过了一段冰河时期后,白任泽匆匆赶来,手上多了一串钥匙,沉甸甸的,如同提着一口古老的大钟。可以确定的是那些仍不是这栋诡异建筑物的所有房门钥匙。
方承彦退到窗边,脸上开始出现急切的神情,身子不停颤抖,似乎一时不知如何自处;白任泽开始挑拣钥匙,插进一支又一支的错误钥匙。随着错误的次数愈来愈多,方承彦的表情也愈趋不耐,好像一只找不到食物吃的猛狮。
“我来找!”年轻人吼了一声,朝教授扑去。
就在那一刻,门锁发出一阵弹响,方承彦倏地停止动作,喘着气。
白任泽旋转门把,摇摇头。“锁是开了,但门从里头闩上。”
“我早就说了!除了破门而入别无他法!”话甫出口,方承彦整个人便撞向房门,白任泽慌忙躲开,差点被突如其来的冲劲撂倒。
疯狂的人一遍又一遍地撞击着,身体、手脚并用,力量集中在门把附近。
“别冲动!”教授试着放大他的音量,“你等等,我去拿工具来。”
白任泽消失在书房门边。
似乎是感到门的顽强,方承彦缓和下来,大口大口地喘气,额头开始浮现汗珠。
教授再度出现时,手上拿着一把小型的斧头。他把它递给方承彦。
有了武器后,门板上立刻被砍出一道缝,随着强劲的力道冲击与木板折裂声,裂缝愈来愈大。方承彦将手探入缝内,拉开门闩,往外打开门。
就在他急切地往房内移动时,忽地骤然停住,就像被强力胶固定在地板上;接着,从房内宛若释放出巨大磁力,将方承彦整个人往后一弹,使他几乎是直接以后蹬的方式跌坐在地板上,斧头落在一旁,脸上写满惊愕。
极度的惊骇,让往内冲的力量转化成反作用力,使他本能地向后反弹退缩。
若平与白任泽冲到房门前。
房里的灯是开着的。
眼神投向房内不到几秒,教授立刻低声说了几个字,别过头蹲了下去;同时后头传来白绫莎的一声惊叫。
若平则是僵立当场,恐惧与惊讶已使他麻木,意识在瞬间空白。
里头一片昏黄的灯光泛着,宛若绝望的黄昏之夜;虽然视线不明,但仍可看出房内没有窗户,没有家具,呈现空荡荡的一片。只除了地板上的几个物体。
一个有着圆盘底座的空衣架倒在地上,上头系着一段绳子,看不出作用。
一把上头有红点的锯子躺在门边,锯面反射出亮光。
一具躯体——穿着女性的服装——以俯卧的姿态扑倒在地板上,沐浴在血泊中。
那犹如火山口的颈部以空洞的姿态对着若平,血液如喷洒出的岩浆滑落;颈部的断裂面参差不齐,像一团被搅烂、加了鲜红调味料的面糊……
耳鸣的感觉涌生。
没错,尸体的头部不见了。而且可以肯定的是,那断裂的头颅并不在这空荡的房内,房内只有无头尸体。
若平茫然地转身,望着方承彦。“你确定你看见岳湘亚进入这间房间?”他的声音干涩、无力。
“百分之百确定,”方承彦低着头,语调绝望,“那是她的衣服没错。”
“你听见她锁上门,接着你就一直待在房前,直到我和教授前来?”
“是。”
“没有任何人进出?”
“答案是没有!不要再问了!”坐在地板上的年轻人双手抱头,哀嚎起来。
“这不可能,”白任泽用手背拭着额头的汗,语调高亢,嗓音颤抖,“这不可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若平紧抿双唇,理智彷佛瞬间被封杀了;他呆呆望着眼前同样茫然的三个人。深遂神秘的夜中,只有风雨的讪笑声传来,再没别的了。
第二章 断首夜
……睁大双眼,两手紧抓住脖子上的围巾。犹如慢板节奏的缓慢步调,窒息感愈来愈强、愈来愈强……
有人要杀她!有人要杀她!
到底是谁……到底是谁……
她拼命地想回头,但对方强大的手劲让她连转头的余力也没有。
挣扎!挣扎!
10. 2/10,22:30
绫莎感到晕眩。
这一刻的颜色是黑暗的,一切彷佛失去了色彩,沉进了古老黑色的相片中;理性思考被全副武装的恐惧所恫吓,暂时冻结麻木;视觉在此刻退却了,羞涩又自卑地寻找躲避的空间,寻找温和又平凡的影像,在这过程中却始终摆脱不掉恐慌的阴影。
她面对着门,两只手紧贴在上头,深呼吸。等到情绪调节至平缓状态,才缓缓回身。
绫莎瞇着眼将视线投向那扇死亡之门,心头颤动。她马上发现门被阖上了,这才放心地完全打开双眼。显然将门关上的是站在门边的林若平。那位大学讲师面色凝重,右手包覆着一条蓝色手帕。一开始绫莎以为林若平是太过紧张才取出手帕拭汗,但下一瞬间她才领悟到那条手帕的作用是为了防止他在门把上留下指纹。因为林若平随即说:“我们先退出这里,请各位的手不要乱碰周遭的任何东西,尤其是案发现场的物品。”
“是不是要先报警?”白任泽脸色苍白地问。
“当然。不过我怀疑这种风雨,警方是不是能赶到……不管了,报警的事麻烦您了。报完警后,希望教授能帮我集合一下屋里所有人,地点就在一楼客厅好了,不要让他们随意走动。啊……还有,这扇楼梯间的双扇门是不是有钥匙?我想把它先锁起来,以防有人随意进出。”
“我知道了,我把那扇门的钥匙先交给你,”白任泽点点头,立刻回身往书房方向走。
绫莎赶忙叫住父亲:“爸,集合所有人的事交给我来好了。”
白教授转过头瞪着女儿,神色严厉,“不行,屋内可能有个杀人凶手在走动,让你独自行动太危险了。你到书房用我的电话报警,再把钥匙交给若平;至于集合众人的事我来。”
“可是……”
“不要可是,赶快去,不要耽误时间!”
林若平冷静的嗓音传来。“绫莎,你爸说得对,快去吧。”
“知道了。”她冲入走廊,右转进入书房。
在刚刚的空间中,于她眼中残留的最后影像是直挺挺站立的林若平、疾走的父亲,以及脸色茫然、呆坐在地板上的承彦。
湘亚死了……
心中尚未有多余的空间去咀嚼消化这则事实,除了惊愕与恶心,她感受不到其它情感。
电话,电话在哪里?
目光逡巡,她抓起书桌旁的分离式电话,拨号。
接下来的十分钟,可能是绫莎一生中最绝望的时刻。一开始她费了大半的力气向警察解释她所在的位置,没想到对方并未听过雨夜庄这个名词;好不容易对方了解案发地点是在南横公路的深山后,立刻拨了几通查询电话。绫莎等了几分钟,最后她所获知的消息是,山路严重毁坏,连抢修工作都难以进行;不少地区已经出现许多暴雨下的牺牲者,就如先前社会新闻上所刊登的一样。台湾脆弱的自然环境,让悲剧的历史不断重演。
警方无法估计多久后才能赶到。绫莎聆听了一些警察给的简单指示,便结束通话。
她一放下电话,便发现林若平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你们那位方承彦好像受到很大的打击,我刚刚请张正宇扶他下去……报警的情况如何?”
“不太乐观……”她简要地解释方才的情况。
林若平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意料中之事,这场面我以前也遇过。对了,钥匙是否……”
“啊!抱歉,”她赶忙拉开书桌抽屉,取出一大串钥匙,集合了雨夜庄所有双扇门之钥。由于上头都有贴纸条注明,她很快便找到三楼南侧楼梯间双扇门的钥匙,并将钥匙串交给林若平。
对方点点头后说:“好了,你赶快下楼去吧,大家应该都在客厅了,如果有人还没到,尽快把他找出来;集合之后不要随意走动,我马上下去。”
正当她以为林若平已经离开时,他突然又探进头来。
“对了,有相机吗?”
“有。”
“麻烦了。”
她从书桌的抽屉取出拍立得相机,递给林若平。
“谢谢。”才一说完,他马上从门口消失,就像一道被吞噬的影子。
绫莎挪动脚步,出了书房。
经过左边半掩的双扇门时,她从敞开的缝隙中窥看,望见林若平在尸体前半蹲着,不知道在检查些什么;她收回视线,开始用较快的速度朝前方尽头的门迈进。
在这个时刻,她脚下的走廊彷佛成了一条绵长的黑蛇,无边无尽向远方延伸;墙壁上的黄色夜灯垂泪般地闪烁着,无助又无奈。漫无终点的绝望感,弥漫在她呼出的每一道气息。绫莎觉得自己每踏出一步,脚底下的地板便晃动一次,令人头昏目眩,难以自持。
岳湘亚死了。
这项简明不过的事实再次冲击着她的心海,掀起波澜。各种不确定的情绪席卷而至,杂乱无秩序,混杂着眩晕,那有忍耐限度的脑中瞬间成为噪音音乐挥洒的舞台。
在下楼短短的几分钟内,不论是在昏暗的走廊,或是空洞的阶梯上,心中都不断浮现她不愿面对与思考的质疑。满潮般的问号与反思就像夜幕覆盖着她,让人无所遁形。她感到愧疚与疑惑。
湘亚的死,并未勾动她的怜伤。
或许这么说不甚正确。她当然感到哀恸,但是那种哀恸仅仅来自她们两人之间浅淡的情谊,是一种再自然不过的情感;是那种风吹即逝、理所当然、来自礼貌与恻隐之心的哀伤,或许数天之后,那哀伤就会被冲入时间之河,再也复寻不得。它仅于形式上存在。
绫莎的良知不允许她做这种思考,那是对良善的亵渎。但此刻矛盾的反思无法遏止,她开始质疑自己是不是拥有冷血的灵魂,所谓友情,竟仅只于此?难道她要奉献更多的心痛与眼泪,才不昧于良心?
她从屋子最北侧的楼梯下楼,到达一楼后,眼前是纵向贯穿雨夜庄的长廊,客厅在尽头靠近玄关处。
似乎所有的人都在里头。
绫莎的出现引起了一阵小骚动。白任泽舒了一口气,放心地招手说道:“快过来坐好,我们等林若平下来……”
她在言婷知的邻侧坐下,坐下的那一刻扫了一遍众人的神色。
在她旁边的言婷知脸色一如往常般冷漠,没有任何波澜,她看见绫莎时只是礼貌性地点了点头,没再多说什么。徐秉昱眉头深锁,左摇右晃像一头躁动的猫,他从口袋中掏出香烟,亮出打火机,但在欲弹指点燃的那一刻却又收手,将打火机放回口袋,如此重复了两三次。方承彦脸色紧绷,眼神呆滞,宛若陷入了异次元空间,他的心好像被掏空了,呈现痴呆的茫然;又好像被填满了,无法再接收任何情感。柳芸歆仍维持着高傲的姿态,只不过那高傲已转为虚假的脆弱,变成一种懦弱的防御;她力持镇定,却用不安的眼神扫视全场;她的身躯颤抖,彷佛害怕着某种看不见的恐惧。坐在角落的张正宇依旧像一尊石雕像,面无表情,静静地旁观着——或者说无视——这一切。
辛迪与小如不知所措地像舞台装饰般陪衬在客厅的角落木头椅子上,前者低着头,望着地板,似乎深怕最短暂的眼神接触都会触爆紧绷凝结的神经﹔后者则是像探照灯般眼神飘荡,游移不定就像暴雨中的一片落叶。
随时会爆发的气流飞窜在房内,拉扯、挑战每个人的忍耐限度。绫莎极力抑制再度涌起的晕眩,控制视线,望向同样紧绷、面色销凝的父亲。
“希望各位先不要随意走动,”白任泽语调沉滞地宣布,“我们等林若平先生下来,再做下一步行动。”
“搞什么鬼!”徐秉昱一声怒吼,从沙发上暴跳起来,“到底发生什么事?你突然把我们集合起来,现在是就寝时间你知不知道?还有方承彦那家伙为何一副死脸?”
“真的非常抱歉,”白任泽不为所动,“发生了很严重的事,我稍待会说明,请你先安静坐好可以吗?”
徐秉昱四下逡巡,没把教授的话听进,“为什么湘亚不见了?我没看到她……”
绫莎看见父亲突然靠过来,对着她耳语,“报警了吗?”
“嗯,但警方暂时赶不过来。”
“意料中之事。”
徐秉昱突然跳到方承彦面前,两手抓住他的肩膀使力摇晃,“喂!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你一从楼上下来就一副精神崩溃的样子,该不会是湘亚出了什么事吧?”
“徐秉昱!”绫莎发现自己不自觉地提高音量,让对方诧异地回转过身。“你让他沉淀一下吧,你就不能安静地坐好吗?这种时刻还耍什么不成熟?”
他们四目相对,她感到自己的视线延伸成寒冻僵直的冰冷之桥,直勾勾地刺入对方的视网膜内;也许是被那股掀翻宁静的气势给吓着了,徐秉昱在僵持几秒后立即避开视线,啐了一声,转身回到座位、跌入沙发中。
白任泽没多说什么,绫莎感受到父亲对自己的眼神致意。
也许镜面上的分针只漫步了一段看不见的距离,但对绫莎而言,却是漫长得犹如生产前的阵痛——虽然她尚未经历。她头一次开始疑惑,为何父亲似乎事事仰赖林若平?他只不过是个年轻的大学讲师,为何摇身一变成处理紧急事件的领导者?这不合理,除非……
就在疑惑不断漾开时,客厅门口出现那道瘦削的身影,在那道影子背后是长廊深遂的黑暗,茫茫无尽。
“抱歉让各位久等了,”青年边说边走至众人所围起的中心。“有一件很令人遗憾的事发生,外加一则同样不幸的消息。现在需要各位集思广益来解决难题。”
“究竟是什么事?”发言的是言婷知,她的语调平稳,“可否请你详细地解释来龙去脉?我们现在都一头雾水,应该有知道事件实情的权利吧。”
林若平叹了口气,“当然,不过请各位要有心理准备。就在几十分钟前,我们发现一具尸体,死者极为可能是……”他眼神扫了一遍全场,“现在不在场的——岳湘亚……”
话声未落,绫莎即可感受到房内平衡的断裂,局面即将失控了……
每个人的脸色瞬间转换了,就如舞台换幕,从阴冷的城堡房间跳跃到荒野的夜雨狂风,空气被注入恶意的分子,尝起来一阵冷冽。
“你说湘亚死了?”徐秉昱瞪大双眼,眼中迸露足以覆盖天幕的不可置信。
“我无法百分之百确定死者是岳湘亚,不过应该没错。”
“无法确定死者是谁?这是什么意思?”
林若平犹豫了一下,才说:“尸体的头部不见了,但身上的衣服是岳湘亚所有没错。”
房内的气压似乎更低了,绫莎看见柳芸歆整个人脸色转白,不断颤抖,像只濒死缺氧的鱼;徐秉昱嘴巴半张,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林若平哀戚地点头,“你们知道岳湘亚身上的任何特征吗?我们必须先确定死者的身分。”
没有人答话。
就在林若平欲再开口之际,突然有道低沉的声音说:“她的左手背上有道伤疤。”
说话的人是方承彦。
“左手背?是不是类似刀伤的痕迹?”
方承彦沉默地点头,然后低头。
“那恐怕死者真是岳湘亚了。我刚才检视尸首时有注意到尸体左手背的伤痕,看起来快愈合了。你知道她是怎么受伤的吗?”
这时好像有人惊呼了一声,但分辨不出是谁。方承彦随后摇了摇头。
绫莎举起手。林若平看向她,然后比了个请说的手势。
“岳湘亚来雨夜庄前就有那道伤了,她说那是她切菜时不小心割伤的。”
“做菜时弄伤的吗?”
“她是那么说的。”
“好吧,总之,死者的身分应该没有问题。”他点点头,神色一正,“关于刚刚发生的事,我现在向你们报告一遍。”
林若平有条不紊地将方才发生的事简述一遍。
“莫名其妙,”徐秉昱右手捏着未点然的香烟,眉头紧蹙,“湘亚为什么会跑进那空房?方承彦那小子又为什么会在那里?这些你都没解释!”对方的眼神带着相当的恶意与敌意。
“这,”林若平低声回答,“你就得问方承彦本人了,不过我想他现在不适合回答问题。我有另一件重要的事要宣布。”
绫莎知道他要说什么,也明白这件消息会带来另一阵骚动。
“刚刚我请白绫莎报警,得到的回复不太乐观﹔因为暴风雨的缘故,山路崩毁,警方暂时无法赶到,至少在两三天内的时间他们不可能出现。”
“什么!”大叫的是徐秉昱,其它人也露出无法置信的神色﹔恐惧的私语声此起彼落。
白任泽沉痛地开口:“发生这种意料之外的事,真的很抱歉。不过因为事关重大,请各位多加配合,在警方到来之前,听从林若平先生的指示……”
“鬼扯!”又是徐秉昱。
绫莎本来想出言制止,却发现徐秉昱的眼神充满不屑与愤恨,而怒意的对象不是别人,正是林若平。
“我从刚刚就觉得奇怪,这位姓林的家伙到底是什么大人物?为什么他被捧得一副当家做主的模样?我们凭什么要听他的?”花花公子怒目直视被诛伐的对象,龇牙咧嘴,表情活像要把对方吞掉。
这也是绫莎一直想问的问题。
“关于这点,我来解释,”说话的是白任泽,“一开始不想让你们知道,但现在既然发生这种事,我就不再隐瞒了,”他看了若平一眼,“事实上,林若平先生是我请来调查事件的侦探。”
侦探!绫莎感到一阵诧异,她回想起不久前那年轻人弯身检视尸体的背影。父亲请他来该不会是为了……
“我请他来是为了调查一年前雨夜庄事件残存的疑点,没想到现在情况变成如此。在此也顺便征求各位的同意,让林若平先生接掌整件案子的调查,如何?”
“荒唐!”徐秉昱从椅子上霍地站起身,怒道:“他是正式的警察吗?或者他有侦探执照?让这样一位没经验的年轻小伙子来处理这么严重的事,那我宁愿冒雨开车离开这里!”
“林若平先生,”白任泽冷冷地说:“曾帮警方解决好几件棘手的案件,绝对可以信任他。”
“教授,我来解释就好,”争议人物缓缓穿越人群中心,站到徐秉昱面前,表情平静但严厉﹔后者仍维持敌意的面容。
“假若你信不过我,你大可离开这里。不过没有人的车会借你,而且你一走了之的话,我想你很难跳脱杀人的嫌疑。”
“我没有杀人,”坚定、愤恨的语气。
“光是自己说,是没有人会相信的,倒不如留下来好好配合,我们做个简单的调查,或许能在警方到来前揪出杀人凶手。”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话?”
“我说过,不配合的话,就请离开吧。”林若平转身,走回他原本在门边的位置。
众人默默的眼神直盯着徐秉昱,气温降至冰点。
姓徐的紧绷地环视四周,原本似乎还想挣扎着要说些什么,但一碰到四射而来的冰凝视线,便狼狈、不甘地低下头,沉入座椅中。
良久的沉寂后,白任泽开口,像口沉重的大钟,“若平,交给你了,我们现在该做什么?”
绫莎听见林若平冷静的声音从身旁传来,清晰而明确。
“我想调查所有人的不在场证明。”
11. 2/10,23:20
“不在场证明”这个词一出现,彷佛为现场投下了一层阴影﹔这五个字就像苍蝇般的恶魔飞入惶恐不安的心。
若平环视众人的面孔,有人避开他的眼神,有人直视他。他的眼神最后停留在离他最近的言婷知。
她机灵地说:“要调查不在场证明,那得先确定死亡时间的范围才行。”
“没错,这问题我们得请教方承彦,他是最后一个看见岳湘亚的人。”
众人的视线落至忧郁男子身上。
方承彦抬起头,眼神仍旧凝滞。若平以为他会看见一双因悲伤而泛红的眼眸,但相反地,那对眼睛只是像失去光泽的水晶一样,僵硬而空洞。
“你现在能回答问题吗?承彦?”若平问。
方承彦缓缓抬头,无力感之沉重,就像庞大的磁场欲将整个客厅的所有实体部分吸入。
“可以。”
“好,那我想请问,岳湘亚为什么会跑进那间空房?”
“……我不清楚。”
“这样问好了,你今晚是不是约岳湘亚出来?”
沉默,然后,“是。”
“你约她在哪里碰面?”
“三楼的图书室。”
若平点点头,做了个暂停的手势,接着他向白任泽借了纸笔,开始写下重要的讯息。
“你们几点见面?”
“十点。”
“接着发生了什么事?”
“……我请她喝茶,然后我们聊天。”
“什么茶?”
“奶茶,”方承彦的双眼突然亮了起来,似乎有所警戒。
“你特地泡了壶奶茶约她?”
方承彦用下巴比了比站在沙发后的印佣,“我请那名印佣泡的。”
若平望向那名紧张的印佣,语气尽量轻柔,“这位先生,”他指向方承彦,“他请你泡奶茶吗?”
印佣眼神闪烁,视线游移在方承彦与若平之间,吞吞吐吐地说:“是、是的。”
“你叫什么名字?”
“辛迪。”
“辛迪,我想再问你,你是在一楼的厨房泡的茶,然后端上三楼吗?”
女佣猛然摇头,“不是,我在一楼泡,那先生说……自己拿上三楼。”
若平点点头,转向方承彦,“你为何不请辛迪帮你拿上去?”
“我想自己拿不行吗?”不知为何,对方的眼神中出现警戒与怒意。
“当然没什么不行……那么,茶泡好时是几点?”
年轻人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道:“将近十点。”
“是那个时候没错吗?辛蔕?”
女佣点头。
“承彦,聊天后发生了什么事?”若平再问,他有点担心自己的问题节奏太快。
“……她突然跑出图书室。”
“突然?你不知道原因吗?”
“不知道。”表情突然抽动了一下,虽然相当细微,但若平注意到了。
“接着你追了出去?”
“是。”
“一路追到那发生命案的房间?”
“嗯。”
“你亲眼见到岳湘亚进入那房间?”
点头。
“你确定那人是岳湘亚?你有看到她的脸吗?”
方承彦脸上明显露出不悦,他有点愠怒地看向若平。“我不明白你问题的重点,我一路追着她,并目击到她关上门的那一幕,那背影的确是湘亚,我可以确定。”
“当然,我没有否定你的意思,请不要误会。”若平在笔记本上记上几笔后,继续问:“接着,你就一直待在房门前,直到我与白教授赶到?”
“这问题我回答过了。答案是‘是’。”
“谢谢你的配合。”若平转向白任泽,“教授,我想请问,命案现场的房间是什么用途?为什么会连一扇窗也没有?”
“那应该是用来堆放杂物的房间,”白任泽皱着眉,“这里房间太多了,很多都是久未使用的空房。我们也搬进来没多久,很多房间都还没清扫……至于为什么没有窗户,我不太清楚,原来的设计就是这样吧。”
“知道了,再来我想请问白绫莎。”
白绫莎倏地抬头,带着些许惊讶﹔此刻的她已从不久前的打击中淡出,恢复沉静。
“是,请说。”
“我与你父亲从书房中出来时,你正站在双扇门前,你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
白绫莎整理了一下思绪,以有条不紊的语调回答:“当时我正要就寝,突然听见走廊上的双扇门好像被打开——就是靠近我卧房那一扇。我将门开了一道隙缝,瞥见一道身影奔过,紧接着又是另一道影子闪过。我披上外套,悄悄地沿着走廊往他们消失身影的地方走去。然后我听见敲门声和承彦的声音,你们就来了。”
“你有打开双扇门看,对吧?”
“是的,承彦站在楼梯旁的房门前敲门。”
“一直到我们发现你前,有任何人从那房中离开吗?”
“没有。”
“方承彦除了敲门外,有其它动作吗?”
这个问题一出,若平感到方承彦用眼神灼烧了他数秒。
“没有。”
“你能确定岳湘亚与方承彦都进了靠近书房的那扇双扇门吗?”
白绫莎锁起双眉,似乎努力地在回想。“事实上,不能。我离开房间时只看见承彦的身影闪进门内。”
“你确定那两个人是岳湘亚与方承彦?”
“至少看起来很像。”
“我不明白,”方承彦开口,表情十分不耐,凝结的忧郁爆开了,“这些枝微末节的问题有什么重要性?难道你认为绫莎看到的人影是别人?一再确认这些显而易见的事实有何意义?你不是说要找出凶手?我不认为这些问题有任何帮助。”
若平没有正面回答,仅仅说:“我想你跟绫莎的证词没有什么问题,对你们的询问可以就此打住。”
“对不起,容我打岔,”言婷知说:“我相信你对这些细节的确认有其重要性,但我想知道的是发现尸体的经过,可以请你详述吗?我想所有人应该都还一头雾水。”
“好吧,如你们刚刚所听到的,岳湘亚进入空房后,方承彦守在门前,白绫莎在更后面的双扇门,接着我与白教授在邻近的书房中听见方承彦的敲门呼喊声,我们为一探究竟,出了房门,于是撞见白绫莎,她告诉我们情况:方承彦声称岳湘亚将自己锁在房内,不肯出来﹔教授拿了钥匙打开门锁,没想到里头还上了门闩,最后我们用斧头强行入内,发现里头只有岳湘亚的无头尸体。”
话声一落,柳芸歆两手摀住嘴巴,像是要呕吐般地剧烈颤抖﹔徐秉昱欲言又止,用疑惑的眼神持续盯着若平。
“这怎么可能?”言婷知头一回露出了些许动摇的神色,“你们没有在房内发现其它人吗?”
“没有,连尸体的头也不见了。如刚才你所听到的,房内没有窗户,只有一扇门,而这扇门不但受到监视而且还自内反锁,但却有人在里面惨遭断首,而且人头与凶手都不可思议地消失了。”
12. 2/10,23:40
白任泽抑制不住内心的不安。
虽然他明白自己并未将此不安扩散到脸上,但那黑雾却已在心中无限制地增殖,覆盖了所有光明的角落。
自从一年前亲自发现兄长的尸体,他便常有头痛的毛病,似乎是因为精神压力过大以及令人措手不及的打击,愈发令头痛加剧。妻子过世后,头疼的次数愈加频繁;医生告诉他生理上没有任何问题,心理上可能需要调适。
如今,脑中宛如架设着一具轰隆作响的马达,让他晕眩、困惑﹔不合常理的怪异景况如一口利刃劈破他对世界习以为常的信任。没有什么比基本信念的崩坏更令人感到沮丧的了。
他回想起方才目睹无头尸体的惨况。
虽然他见过三具同样惨不忍睹的尸体,但那却不代表他已习惯尸体的画面。更何况,那些画面是他亟欲从记忆中抹灭的。
雨夜庄竟然会再度发生惨案,黑暗般深遂的事件……
“发现尸体的情况完全违反常理,”林若平说:“无法解释凶手是如何进出受监视而又封闭的房间。”
现场一片沉寂。连徐秉昱似乎都被事件的怪异性所慑服,闭上聒噪的嘴巴;柳芸歆不再颤抖,只是瞪大双眼,紧握双手试图力持镇定,但显然徒劳无功。
“房内有没有秘密通道?”言婷知面不改色地问:“雨夜庄这种奇特的建筑物,或许藏有什么暗道暗门之类的设计。”
白任泽开始感到眼前这名女孩的聪慧。坦白说,他认为绫莎所带来的这群朋友中,最有脑袋的便是言婷知。她那双躲在冷漠外表后的慧黠眼眸总是默默地观察一切﹔她的超然超脱不同于张正宇,前者是神秘深沉,成为一股隐性的统驭力量而不可察觉,后者是缺乏色彩以致于融入背景,难以被肉眼所发现。
白任泽至今仍不明白为何言婷知会前来雨夜庄。她看起来与其它人交情并不深,甚至可以说是完全不熟。是绫莎的邀约?还是自愿前来?总之,她像一团谜。
“不,就我所知,雨夜庄没有什么暗道,”他犹豫了一下,“先兄是这么说的,而且我没发现……”
“至少那间空房没有,”林若平说:“我刚刚做过简单的检查,房内没有暗门,这我可以确定。”
“这怎么可能?”白绫莎咬着嘴唇,“那凶手是怎么逃出房间的?”
“这就是我们要找出的答案,”林若平翻了翻笔记本,“发现尸体时距离死者断气时间大约只有十分钟﹔发现尸体那时约是十点三十分,因此行凶时间粗略推断大约是在十点十五至二十分左右。以这个时间来调查所有人的不在场证明……照理说我应该应将你们隔离侦讯,但因为我不是正式的警察,而且现在情况紧迫,”林若平眼中闪过深思的神色,“或许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样也未尝不好。我们开始吧。
“案发时间我与教授互相作证,都待在书房,不可能犯案﹔方承彦的话,白绫莎看见他奔过三楼中央的长廊,接着出现在命案房间前,只从她的视线消失几秒钟,要在这几秒钟之内砍掉一个人的头又制造密室状态,可以说是不可能。至于白绫莎,并没有人能证明她案发当时的行动,不过我和教授和来都看见她站在双扇门前……”
“我觉得调查不在场证明意义不大,”开口的又是言婷知,她彷佛在瞬间逃出了沉默的王国,摇身一变为貌美的雄辩家,“因为方承彦看见岳湘亚进入房内后,就没有任何人出入那扇门,这点还有白绫莎作证﹔而那房间的出入口只有那扇门,这不意味着岳湘亚被杀时,根本没有任何人在房内吗?”
“你的意思是——”
“岳湘亚要不是自杀,就是凶手在房内设计了某种能自动砍头的机关,如此一来,调查不在场证明便没有意义。从另一个角度想,若凶手果真设计了这种机关,那一定是为了制造不在场证明,这么一来,有不在场证明的人反而有嫌疑了。”
若平颔首,“但如果真如你所说,凶手是为了不在场证明,那也没有必要把情况搞成明显的‘不可能的犯罪’,这不是多此一举?反而令人产生质疑不在场证明的联想。”
“或许房间会被监视与上锁的情况是凶手没有料到的。”
“或许吧。回过头来看,你所提的两种可能性好像是唯一的结论,但深究下去,又会发现这两种可能性发生的机会实在不大。先说自杀的假设,岳湘亚是断颈而死,她能拿着凶器砍断自己的脖子吗?凶手设机关的说法也行不通,我在案发现场并未发现任何可实行的杀人机关。”
“嗯,或许只是你没想到,”言婷知嘴边露出讽刺的讥笑。
“如果你想到,一定要告诉我,”林若平叹了口气,“在我们什么结论都还得不出来的情况下,最基本的不在场证明调查还是要进行。我们仍旧假定岳湘亚在十点十分被杀时,凶手就在她身边行凶。”
没有人出声反对,只有徐秉昱不满的咕哝声与柳芸歆的叹息声。
“那好,”林若平说,“我与教授已排除在嫌犯的名单外,方承彦与白绫莎暂时保留——很抱歉,为求严谨,并没有明确不在场证明的人都得再深入调查。这点能了解吧?”
“当然,不要有冒犯我们的顾虑,”白绫莎说。
“既然如此,那接下来,言婷知小姐,请告诉我十点到十点二十分时你的行动。”
“我在这里——一楼客厅,发呆。”
“发呆?”这是出乎意料的回答,林若平瞪大双眼。
“因为我觉得房间有点闷,便在十点时下楼闲晃,最后到客厅来坐,听听风雨声,想想事情。”
“想什么事情?”
“恐怕,”女孩露出高深莫测的微笑,“我没有告诉你的必要。”
“的确,”林若平也报以微笑,“那么在你下楼到被集合之间有发现任何不寻常的事吗?”
“没有。”
“案发时间有人能为你做不在场证明吗?”
“答案还是没有。”
“谢谢你,”林若平转向徐秉昱。
“徐先生,”林先生说,“轮你了。”
徐秉昱扔掉挟在手上的烟,没有正视问话的人,不屑与轻蔑堆满他的脸庞。他自称在餐厅吃东西,而一直待在厨房的女佣小如能替他作证;女孩也宣称一直到众人被集合前徐秉昱都没有离开过餐厅。
白任泽补充:“我到一楼时的确有看到他们两人在餐厅﹔另外,我到客厅时,言小姐也早已在里头,证词语状况吻合。”
林若平点点头,“看来我们又排除两人了。”他转向呆坐的柳芸歆,“柳小姐,你呢?”
柳芸歆紧抿双唇,眼中仍有惊吓的余悸﹔她打量林若平半晌,才回答:“我一直待在房间里,大约十点时我听到有人在走廊走动,我打开房门发现是张正宇。不过,他应该没有看到我。”
“有吗?张正宇?”
石像点头。
“那,柳小姐,你能确定那时是十点整?”
“十点前后约五分钟,我为了要确认上床时间,因此看过手表。”
“谢谢你。接下来,张正宇,请描述你十点左右的行动。”
张正宇头一次像活过来似的,突然有了色彩﹔不过那也只是平板的灰色。
“我在十点五分时出房门,从走廊的窗户眺望,欣赏黑夜。不久后柳芸歆探出房门,但立刻关上。十点半多一点时,白教授来到,宣布急事发生。”
犹如条列式的报告完毕,张正宇瞬时又回复石像。
在那段时间除了柳芸歆外,他没看见任何人;同样地,也只有柳芸歆的惊鸿一瞥能证明他在走廊。
林若平若有所思地在笔记本上记了一笔,便再度抬头。“最后剩下女佣辛迪。”
“她的中文不错,”白任泽说,“你可以尽管问,但要用简单字句99lib?。”
“好的。辛迪,请问你今晚十点到十点二十分人在哪里?”
“呃……”女佣神色不安,眼神飘忽不定,“我不知道几点。”
“你是说你不知道时间吗?”
“是的。”
“那请说明一下你晚餐后做了些什么事。”
“啊,我想起来了,我在……洗衣服的地方。”
“你是说十点多的时候?”
“是、是的。”
“洗衣服的地方在哪里?”
“房子的最后面,楼梯旁边。”
“那时候你有遇到任何人吗?”
“嗯……”她低着头想了一下,“没有。”
“确定?”
“确定。”眼神看向别处。
“谢谢你,”林若平埋头于笔记中,快速书写着什么。
“若平,”白任泽忍不住了,“你有什么结论了吗?”
年轻人摇头,“现在确切被排除的有你、我、徐秉昱、小如﹔其它人的证词需要再进一步确认。案情很可能另有蹊跷,单纯的不在场证明也许没什么重要性……不过毕竟还是线索。”说到这里,他开始在客厅踱起方步。
“对了,”白任泽突然想起一件事,“凶器是那把锯子吗?”
“你问到重点了,”林若平停下脚步,眼神阴郁起来,“我说过这个案子有很多奇怪的疑点,除了密室状态外,再来就是死者死亡的方式。”
“死亡的方式?”
“是的,我虽不是法医,但也具备一些简单的医学知识。我刚刚检查过尸首,发现一件诡异的事。”
外头一阵轰隆雷声,彷佛瞬间震破了笼罩客厅的沉滞;每个人的脸上都迭合着阴影。
“尸体的头不是被锯掉的,而是活生生从躯体上扯离的。”
13. 2/11,00:00
这栋房子开始形成一种梦魇,影像高大、深邃,像一堵能封闭人心的墙。走在房内笔直的走廊上,则有身处地狱的幽暗感,彷佛四面的一切都将要往自己身上压迫过来,把意识逼迫得只剩一条隙缝。
若平放下咖啡杯,用心,而不是用眼,再次清楚感受到他的形体所在的这个空间透显出的奇异特质。
这偌大的房子中潜藏着一股说不出来的诡秘氛围,就像看不见的风和细菌,虽超越肉眼的界限,却能使人意识其存在。
一种如隐形恶魔的气息,支配着无形、难解的逻辑,凌驾理智之上;恶魔的本质似是嘲弄、组合、肢解人生的拼图……
除了抽象的恶意氛围,另有一股强烈、沉郁、凝滞的实质感隐藏在昏黄灯光与苍白壁面之后,等待被发现。这股对暗藏深流的感受,来自二楼神秘的脚步声。
真实与虚幻的交错,同样朦胧不清的外衣,以幽灵的节奏与乐音回响于雨夜庄内。
他尚无法摸清乐音的旋律,进而感受其震撼。光,还不够。
再度回到书房的感觉与先前不同,这次多了不确定的惊悚感。
白任泽坐在书桌前,面色憔悴,好像在瞬间老了二十岁。
尸体仍留在原来的房间里。若平方才进来前又到现场查看了一遍,不知为何每次踏进那死亡驻留的空间,头部就被晕眩感所笼罩﹔也许是那无头尸体所带给他的莫名颤栗,让人意识模糊混沌。尸体他看过不少,无头尸体倒是第一次,也因此其所引发的震撼力相当庞大。
在客厅解散众人前,若平宣布了一些重要的事。包括晚上不要随便外出走动,若真的必要时,必须结伴同行﹔有人敲门的话,不要贸然开门,也不要让不熟的人进入房内……
时钟指着十二点,浓浓的睡意已充斥全身,不过他认为现在不是睡觉的时候。凶杀案中的一堆疑点就像缝针一般固定住他的眼皮,使人无法闭目。
“现在我们该怎么办?”白任泽问,他的面前放着新泡的一壶咖啡,显然他们今晚非常需要它的神力。
“完全没料到会发生命案,”若平说,“原本我们要解明的是一年前的疑案,但现在发生了这件事,令我有点措手不及。”
“应该是令所有人都措手不及……你觉得岳湘亚的案子跟去年的三尸命案有关吗?”
这着实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若平紧抿嘴唇,谨慎地回答:“既然都是发生在雨夜庄,很难想象两件事会没有关联,而且据您之前所说,三尸案存有疑点,这么一想,便觉得两件命案间有隐藏连结的可能性很大。不过,未证实前当然不能轻易下断言。”
“有一件事我没说,我怕当着大家的面说出来会再引起骚动,”教授阴着脸,拉低了嗓音,“昨天是二月十日,去年命案发生的日期。”
若平没回答,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白任泽,咀嚼着这条讯息。同一天?是巧合?还是预谋?
“我开始感觉到,”侦探倾身向前,皱着眉,托着腮,“这整件事没有我们所想的简单……不,我们已经把它想得够复杂了,但真相有可能超出任何我们设想得到的答案。”
“谁知道呢?也许日期只是巧合,”教授灌了一大口咖啡,“话说回来,岳湘亚——绫莎的同学——再怎么想都难与三尸案扯上关系。”
“的确。有必要针对与案件有关的这一群年轻人再做深入的追查,”若平摊开笔记本,唰唰地记了几笔后,将翻开的那页递给白任泽,“这是整理出来关于本案相关人员的不在场证明与案件疑点。”
凶行时间:二月十日晚间十点十分至二十分之间。
| 姓名 | 行踪 | 证人 | 动机 |
|---|
| 林若平 | 三楼书房内。 | 白任泽 | 无 |
| 白任泽 | 同上。 | 林若平 | 无 |
| 白绫莎 | 一开始在自己的房内,后来离开房间到书房前的双扇门,于十点二十分左右遇见林若平与白任泽。 | 林若平、白任泽(十点二十分)。 | ? |
| 徐秉昱 | 一楼餐厅。 | 小如 | ? |
| 方承彦 | 从三楼图书室追逐岳湘亚到楼梯旁的空房。 | 白绫莎(十点十五分至二十分)。 | ? |
| 柳芸歆 | 自己房间内。 | 张正宇 | ? |
| 言婷知 | 一楼的客厅 | 无 | ? |
| 张正宇 | 自己房间外的走廊。 | 柳芸歆(十点五分)。 | ? |
| 辛迪 | 洗衣室。 | 无 | 无 |
| 小如 | 一楼餐厅。 | 徐秉昱 | 无 |
案件疑点:
一、 杀人动机为何?是否与去年的三尸命案有关?(两件凶案都发生在二月十日,是巧合或预谋?)
二、 凶手杀人后如何从密室内逃脱?
三、 如何/为何带走尸体的头颅?
四、 凶手如何/为何扯断死者的头颅?(以人的力量来讲,几乎不可能扯断一个人的头部)
五、 构成密室的理由?亦即,为何现场必须是密室?(以案件现场状况而言,并没有人会直接成为最大嫌犯,死者也明显不是自杀,这样的布局对凶手并无好处)
六、 Whodunit,凶手是谁?
P.S. 尸体虽然没有头部,但身着岳湘亚的服装,左手背上有伤痕,与方承彦、白绫莎的证词吻合,尸体应为岳湘亚无误。
白任泽读毕,将笔记交还给若平,他皱着眉头说:“关于疑点五,我在想若是绫莎当时没有从门缝看见岳湘亚、方承彦的身影进而到双扇门窥看,那恐怕最大嫌疑犯会是方承彦。”
“没错,没有白绫莎的目击,最后见到死者的人会是方承彦。不过如果是为了将杀人罪嫌嫁祸到方承彦身上,难道不能用更自然或直接的方式吗?把现场弄成密室,只会造成‘每一个人都不可能’与‘每一个人都可能’的极端揣测,让方承彦发现尸体或干脆把他与尸体锁在密室内,这不是更好的嫁祸方式?总之,以目前的状况来看,看不出有明显的嫁祸诡计,凶手似乎无意把罪嫌推到特定人员的身上,因此密室构成的理由便成了一个大疑点。”
“话是这么说没错。”
“要不然就是密室的出现是个意外,是某个环节出错导致原来的计划失了面貌。不管凶手有意或无意让方承彦成为嫌犯,总之就是因为意外导致这个怪异的密室。”
“所以说我们目前还是只能猜测?”
若平露出遗憾的表情,“说来惭愧,这六大疑点我现在一点头绪也没有,尤其是第二、三、四点,实在是太诡异了。”
白任泽不安地交握十指,因为太用力,指关节都泛白了,“假若方承彦所言属实,那我认为凶手一定是事先就躲在那间空房内,他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让我们在破门而入后仍看不到他,再趁没人的空档离开。”
“像透明人一样吗?如果有这种手法,那凶手真的是犯罪大师了。不可能,我进房内搜过,里面没有人﹔而在进去之前,我一直待在那扇房门前,没有任何人离开房间。那房间面积不大,即便那个人是透明人,想趁我进房后躲过我夺门而出,也不可能瞒过我的耳目,因为我进房搜查时把那扇坏掉的门掩上,透明人就算再厉害,也不可能穿墙越壁吧。”
“了解了,我这些钻牛角尖的猜测显然相当愚蠢。”
“千万别这么说,教授。”
白任泽做个摊手的动作,却差点碰翻一旁的咖啡杯。“那凶手到底消失到哪里去了?”
“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就这样,他们两人四目对看,就像是瞬间失去了语言能力。
若平敲着椅子扶手,皱着眉说:“对了,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别忘了我们现在是被困在一个封闭环境,如此一来,对于凶手的身分界定必须要考虑很重要的一点,即凶手是否是外来者。”
“外来者?”
“没错,这是个重要的确认点;虽然目前没有任何迹象显示凶手是外来者。有必要针对此点再做必要的搜查……”
此时书房的门突然碰地一声被打开,若平在沙发上震了一下,赶紧回身望向门的方向。
白绫莎站在那儿,依旧穿着白色长裤与蓝色外套;她喘着气,脸泛红潮,眼中闪着配合暗夜的古典与优雅,同时却又充满浓浓的琥珀色警惧。
“什么事?”白任泽倏地从椅子上弹跳起来,像装了弹簧的娃娃。
“爸,还有林若平先生,我想你们最好下去一趟,徐秉昱他……”白绫莎眨着双眼,有气无力地说,“他强行要开车离开雨夜庄,但方承彦的车钥匙却不见了。”
14. 2/11,00:15
岳湘亚的头颅仍静静躺在地板上。
正宇没有想过要去移动它,他这一生从未看过尸体,而断掉的人头对他而言比起完整的尸体更具震慑性、悚栗的穿透性,让他的全身不住颤抖,脑中如录放机般不断重放着那幅黑暗的画面。
岳湘亚的眼神凄厉、惶恐,黑色的头发如鬼魅般四散在她笼罩阴影的脸上。一颗孤零零的人头躺在孤零零的空间内,彷佛唱着凄美的哀歌。这一切的一切,显得如此不真实。
正宇现在躺在房间的床上,反刍着方才客厅的谈话。听取了林若平的状况说明后,他才了解那张与躯体分离的脸是岳湘亚﹔一明白死者的身分,那张犹如名画“Scream”的面容便像瘟疫一样在他的神思中蔓延。
不敢相信岳湘亚死了,而且身首异处。
据林若平所说,案子相当诡异,死者在密室内被斩首——不,是活生生被扯断头部。想到这里,他不禁毛骨悚然。这栋雨夜庄一年前才发生过三尸命案,打从一开始踏进这栋建筑他便感受到一股刺骨的寒意,但命案早已事过境迁,有什么好怕的?虽然一想到自己可能正与死者的亡灵睡在同一张床上,但他不断自我催眠自己不是那么没胆的人,而一旦心境转换,一切也就不同。
最重要的,别忘了来此的目的。
不过,岳湘亚被杀的消息爆发后,那股恐惧又回来了,很可能这栋房子里躲藏着一名鬼影般的杀手,伺机而动﹔也许,这名杀手还有下个狙击的目标……
如果说主动揭露出岳湘亚人头的所在地,对案情进展会不会有帮助?
不行,那会破坏自己的计划。事到如今他竟然还在意那计划,他在享受那过程……即使已经出了人命也与他毫不相干,毕竟,能牵动他心头的,只有绫莎。
来雨夜庄这一趟,称得上是一场冒险,一场别出心裁、大胆的游戏﹔他不插手,就只是旁观。这样就不会置身于血腥事件中……
突然,一阵骚动声穿过他的耳膜,他立刻坐起身细听。
15. 2/11,00:20
在一同下楼的途中,若平与白任泽听取白绫莎说明事件的概况。
稍早众人在客厅解散后,绫莎留下来安抚两名女佣﹔之后她从房子北方的阶梯上楼,到达三楼后她听见右手边客房区传来喧闹声,并看见徐秉昱与方承彦站在长廊上不知道在争执些什么。
“一定在其它人那里!”徐秉昱大吼一声,随即朝她走去,经过她身旁时,连一眼都没看,便急促地穿越楼梯前纵向的长廊,右转,消失了踪影。当绫莎询问留在原地懊恼的方承彦时,他只淡淡地说:“徐秉昱想离开这里,向我借车,但我的车钥匙却不见了。他认为是其它人偷走了,现在要一间间去搜。”接着他们两人立刻赶到位于雨夜庄左翼三楼的客房区。徐秉昱正高声喊叫地一间间敲门,张正宇、言婷知、柳芸歆都被波及。白绫莎手忙脚乱地解释目前的情况。
每个人都说没看见方承彦的钥匙,徐秉昱本欲强行进入搜查,在众人极力反对下而作罢,他抛下一句:“一定掉在客厅!我们在那边待那么久!”便急奔下楼去了。之后绫莎立即前来书房通报,这便是这件骚动的梗概。
“听起来像疯子的行径,”若平喃喃说。他们已经到达了一楼。
女佣小如拉紧外衣站在北边楼梯下楼右侧的房间前,看见若平一群人便一脸战战兢兢地说:“他们一群人嚷嚷闹闹,说要找什么钥匙。客厅找完找餐厅、娱乐室,现在好像转往车库。”
“谢谢你。”若平转头对白绫莎和白任泽示意,然后便走向一楼左翼,朝车库的方向而去。
途中右侧经过了电影室、桌球室、楼梯间,穿越走廊尽头的门之后即是车库。他推开门。
车库的灯亮着,徐秉昱站在那辆裕隆旁,双眼盯着车身﹔方承彦两眼无神,抱着双膝坐在地上,好像不属于这个世界似的﹔言婷知穿着轻便的T恤加牛仔裤,双手抱胸,冷眼旁观一切。
女孩一看见若平他们,立刻点了点头致意,“你们来了。”
“绫莎告诉我们事情经过了,”若平说,“现在的状况是?”
“如你所见,他们找到车库来了,看有没有遗落在车身或车内,但答案似乎是没有。”
“你怎么会跟下来?”
“好奇。”
她像一尊被半透明帘幕所掩盖的石雕,清冷而朦胧。有一天,他要掀开那层帘幕,得知其背后所隐藏的意象。
若平看向问题人物徐秉昱,后者缓慢地抬起头,回看他。
“你为什么要找车钥匙?”若平尽量让自己的语气维持和缓。
“ 4e3a." >为什么找车钥匙?”徐秉昱瞪大双眼,金色发丝散乱垂落在额头上,像一只人面狮,“这真是个好问题,当然是为了离开这个鬼地方!”
“外面山路不通,狂风暴雨,你怎么离开?”
“总比待在这里好!”他大吼,“这里以前死过人,现在又死人,而且还是被活生生扯断头颅!谁还会想待在这里?”
“我们不能肯定凶手会不会继续杀人,”若平低着嗓子说,“难道你怕了?”
“没有的事!”对方睁圆双眼,双拳紧握,身子颤抖。
“我看,你还是离开吧。”
徐秉昱只是冷冷地看着他,嘴角突然扬起冷笑。
“我是认真的,”若平继续说,“我把车钥匙给你,你开我的车走吧。”
“若平,这——”白任泽挥动着双手。
“不要紧的,相信我,”若平比了个不要再说的手势,又对徐秉昱抛了一句,“你等我,我去拿钥匙下来给你。”他转身用眼神要白任泽放心,随即走向通往走廊的门。
进入长廊后,若平加快脚步。
他的车钥匙放在房间内,行李的内袋。
拒绝徐秉昱的要求,只会让局面更加混乱,倒不如就让他走,或许更能顺利进行调查。姑且不论徐秉昱有没有可能是凶手——虽然他有不在场证明——留他下来会是一种如炸弹般的威胁,对若平而言碍手碍脚。
到达三楼后,他右转入长廊,走到右边数来第二间房前。
九点离开房间后他便没有再回房;他推开没锁的房门,快步走入。
行李袋靠在床边。若平打开袋子拉炼,伸手探入内袋。
空的。
他皱着眉,两手并用把整个行李袋翻了一遍。
车钥匙不在里面。
下意识地,他摸摸裤子的口袋,但除了皮夹和一堆烂掉的卫生纸外,没有其它东西。这动作其实是多余的,他清楚记得进房间放行李时他把钥匙串塞入行李内袋﹔因为放在衣裤口袋的话,在走路时钥匙串会匡啷作响,十分不雅。
不在原本记忆中的位置,那会消失到哪里去?
犹如炮弹发射那一刻的迅捷,若平弹跳起来,开始对房间进行地毯式搜寻。用最快的速度。
五分钟后他颓然踩上下楼的楼梯,连跑带跳地朝车库奔去。
车库中徐秉昱两手交叉抱胸,叼着一根烟,斜倚在方承彦的车门上﹔白任泽与白绫莎并排站在墙边的工作台前,低声交谈,直到他们看见若平出现﹔言婷知靠在工作台对面的墙壁,沉思着。
至于方承彦,他仍旧抱着膝,低着头,坐在地板上。
若平一进车库,双眼立刻接下徐秉昱的视线。对方挑衅的嘴脸让他打从心底不舒服。
“钥匙呢?”抽烟的人问,口中的烟随着嘴唇抖动了几下。
“没有钥匙,我的钥匙也不见了。”
“什么?”嘴边的烟掉了,掉在地板上,像一条僵直的毛毛虫。
“我不知道为什么不见,”若平摊摊手,“不过我有个想法,”他转向白任泽,“教授,可否麻烦您上楼一趟,去拿您的车钥匙?拜托了。”
白任泽投以疑惑的眼神,但若平点头再三示意后,教授妥协了。他很快地离开工作台、出了车库。
“难道你要逼迫教授把车让给我?”徐秉昱冷冷地看着若平,问道。
“是的,但我想你还是离不开这里。”
“这什么意思?”徐秉昱眼里闪着疑惑。
若平没回答,只是以冷峻的目光回敬,然后别过头。他走向停放的三辆车之间,弯腰开始检视车身。
“对不起,借过一下,”他对靠在车门上的徐秉昱说。
“干什么?你在做汽车维修吗?”
“可以说是。”
花花公子恼怒地咒骂了一声,退到墙边,重新戴起冷漠与不屑的面具审视这一切。
三辆车完全看不出异状。
此时,白任泽推开车库的门,脸色苍白得跟面纸一样。
“钥匙不见了。”
“果然,谢谢你了,教授。”
“这是怎么回事?”雨夜庄主人不安地问。
“三个人的钥匙都不见了,答案其实很简单。”侦探镇定地说。
“你们在耍我!”徐秉昱墙边弹开,“是你们谎称找不到钥匙,不想让我离开!”
“你理智点行吗?”若平疲倦地说,“用点脑筋,我们不想跟你玩游戏,不然你怎么解释方承彦的车钥匙失踪?”
“那有可能是——”
若平挥挥手打断他,“这里只有三部车,而三部车的钥匙都不见,显而易见,有人不希望我们离开这里。”
徐秉昱双眼先是不敢置信地直瞪着若平,然后才摆摆手喊道:“如果是这样,那我更要离开这里!那个人凭什么困住我们?除非他是凶手!他想再杀人!我要离开这里!”
“听我说!偷走钥匙的人不一定是凶手,他有可能是为了别的目的偷走钥匙﹔没有证据前,两者不能混为一谈。”
“是这样吗?”原本欲转身就走,现在又靠回墙边的徐秉昱重新掏出一根烟,武装起阴冷的眼神,摆起攻击与防御兼具的姿态,尖酸地响应,“那你告诉我,那个偷钥匙的人是谁啊?看!你也不知道,我就知道你们在耍我——”
“我知道是谁。”若平静静地说。
“什么?”徐秉昱的烟差点没掉下来。
“我说我知道谁偷了三副车钥匙。”
此话一出,白任泽与白绫莎都发出惊叹﹔靠在墙边,状似沉思的言婷知也抬起头来,眼中闪烁着好奇的光芒﹔连与地板连成一体的方承彦都直起脖颈,瞪大双眼。
徐秉昱煞有介事地双手交叉抱胸,面露不可一世的傲气,蛮横地说:“那可真有趣,林若平先生,我不得不说你真是个有趣的人,永远都有出奇不意的举动与想法。”
“彼此彼此。”
“那可以请你告诉我这个窃贼是不是就在我们之中?”
“那个人就在这个车库里,我们六人中的其中一人。”
一阵寂然。
若平面不改色地继续说:“我会告诉你们我的分析。在这车库里只有三部车,而三部车的钥匙同时失踪,若不是巧合,就是有人蓄意所为。排除巧合的原因是,我自己相当确定稍早时将钥匙置于行李内袋,除非被盗窃,否则不可能不见。至此我知道存在着一名窃贼,偷了所有车的钥匙,那他的目的为何?我想结论只有一个:限制所有人的行动,也就是说他不希望有人能离开雨夜庄。先不管他不愿有人离开这里的原因为何,我们来探究这个人所使用的方法:偷窃钥匙。你们不觉得奇怪吗?要限制所有人的行动,最简单直接的方法不就是对车子对手脚?你们看看工作台那里!”他伸手指着不远处的工作台,“不仅是桌面上,还包括钉在墙壁上的架子,都摆了各式各样、一应俱全的工具,窃贼只消取了必要的工具,再针对车轮或其它足以让整辆车瘫痪的部位下手,便大功告成。可是我刚刚检查过三辆车,都毫发无伤。
“这名神秘人物放弃了最简单的方法,而采取较迂回的手段,究竟是为什么?偷三个人的钥匙就必须得知三副钥匙的位置,不但要进行三次偷窃,而且还不能被人发现,这比直接破坏车辆的做法要麻烦了三倍。
“暂且不论窃贼愿意冒险的理由为何,我们来分析看看谁有机会偷钥匙。先从我的钥匙开始,我的钥匙塞在房间内行李的内袋,因此且贼必须知道我房间的位置﹔今晚我只进出过房间两次,除了带领我到房间的白绫莎外,在进出的过程我只遇上一个人,而只有那个人有机会得知我房间的位置。”
“可是,”白任泽开口,“窃贼不可能知道你把钥匙放在行李内袋啊。”
“他当然不可能知道。我想情况应该是这样的,他先构思好偷钥匙的计划,才决定到我的房间搜查碰运气,结果真的被他找到了。等你们明白整件事的先后顺序,刚刚的疑问就能迎刃而解了。我们先从‘谁有机会偷得三副钥匙这个点出发,找出唯一可能的人选。’
“那教授的钥匙呢?我想起我刚到教授书房时,他正巧提到他把车钥匙忘在车库的工作台上,那时他说出了车钥匙摆放的位置,在场听到这件事的人除了我,就只有另一个人,而这个人正巧就是除了白绫莎之外,唯一知道我房间位置的人。你们说巧不巧?”
那个人的眼神没有对着他,但若平知道,他掌握正确答案了。
“现在问题明了了,某人想将所有人困在雨夜庄,当他听见教授钥匙摆放位置时,萌生了偷盗钥匙的念头。他不采用破坏车辆的行动,理由有二:首先,偷钥匙对他而言较方便,因为他自己拥有一副﹔再者,他自己便是其中一辆车的拥有者,怎么可能破坏自己的车?”若平望向那个人,刻意停顿了一下,才说:“你说对不对,方承彦?”
窃贼抬起头看着他,面无表情。
16. 2/11,02:00
凌晨两点,秉昱关掉浴室的莲蓬头,拿起毛巾擦干身体。
穿好衣服后他回到卧房,上床,熄灯。
今晚——不,昨晚——的一切事情都很荒谬,这就好像在调色盘中突然出现前所未见的色彩一般,困惑了人的视觉﹔完全打乱了思考的秩序与相信事物的理性尺度。他觉得他进入了一场风暴之中,却搞不清楚这场风暴是台风亦或飓风亦或龙卷风;他只知道自己已经陷在里头出不去了,这竟然是目前唯一确定的事。
每当灯一灭,便会有许多影像开始在他心中流动,那些画面像带刺的冰珠般缓慢爬行于心头,刺痛又冰冷。
人性中有一块黑色地带,像影子一样如影随形﹔只要有光,它便存在。而当黑夜降临,它便如巨人般地扩大,不时闪烁着恶意的笑容。
秉昱知道自己总是处在黑色地带。
有时候他会感到心中蛰伏着一只猛兽,到处窜动,不时发出狂吼,与遥远的黯色记忆交相奏出灰色的旋律。回忆的天幕是如此地黯淡……
其实就如许多破碎的家庭,他早年的遭遇总是浸泡在阴影中。他的父亲是个酒鬼,常常喝得不省人事,被朋友抬回家﹔也经常半夜才酩酊大醉地返家,接着便蹲在楼梯口大口大口地呕吐。
他对父亲的印象是,恶狠狠的脸与拳头。当父亲被醉意操控住全身的意志又目睹到他的成绩单时,他便得忍受一顿拳脚相向。从小学到中学他几乎每天都笼罩在暴力的阴影内。每天下午一回家,他畏惧看见父亲的身影;没做晚餐会被揍,功课不好会被揍,甚至连躲避父亲的身影都会被揍。母亲甚少阻止父亲99lib.的暴行,不只是因为她本身也是受害者,也因为她晚上直到凌晨都不在家里,而在外面的酒店上班,根本不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有时候他早晨起床时,发现母亲的床根本没有睡过的痕迹,只听见父亲的鼾声从另一侧房传出。父母亲老早就分房睡了。
他不了解父亲的职业是什么,也从来不想去了解。他想了解的只有什么才是父爱,因为那是他所质疑是否存在的情感。直到几年前他才明白为什么他不配得到父爱,因为那酒鬼不是他真正的父亲,他是母亲与一名负心又不负责任的男人所生下的。那男人所需要的显然只是母亲一时的激情与肉体。
酒鬼伪父亲在他高一时被车撞死了,当然是酒精惹的祸﹔而从某种意义来说,他觉得是自己杀死了父亲。当时他刚从学校回来,甫停放好脚踏车,便望见父亲醉醺醺地从门口出现,一看见他就露出怒容,喊道:“徐秉昱!你这死小子!你早上没有倒饲料给鱼对不对?”
父亲养了一堆孔雀鱼和黑壳虾,要求他每天早上出门前都要喂鱼,但恰巧那天他忘了,鱼死了两只。
鱼会死亡有很多原因,不必然是因为他早上忘了喂饲料,况且父亲也不常替鱼缸换水,也没有使用过滤器,饲养环境相当差,鱼猝死的情况早就发生过好几遍。
那样性格暴烈的的父亲,为什么会有饲养小鱼的情怀呢?对他而言,那是女性才会拥有的纤细心理,是否父亲的心中也隐藏着一块不为人知的秘密园地……
但他却从来不想去了解那片园地,在他眼前只有暴力的影子,包裹在酒瓶里,阻隔在他与父亲的心灵深处之间。
鱼死了。持着酒瓶的父亲擎起门边的长棍子朝他扑来,他拔腿就跑,奔过家门前的马路,穿越了数个街口。就在他横越第三条马路时,他喘着气转过身子,看到那摇摇晃晃的身影高举着瓶子与棍子,口中呼喊着他的名字,踩着踉跄的步伐,颠簸地扑走向前……
下一瞬间的画面,是他记忆中的沼泽,在回忆的游走间总会陷入,却又不愿意去碰触那深埋在最底层的颤栗。
一阵冲撞声,伴随着许多难以辨认的杂音,再加上震耳欲聋的尖叫声,停格的画面固定在那里,一切突然中止,彷佛VCD被按下了暂停键。数秒后冻结消融,一切又动了起来。
他看见一团血肉爆开,就像巨人手中被捏碎的西红柿﹔接着一颗球形物滚动到他面前——滚动、翻面、缓慢……静止。那一刻宛若跳动的骰子决定了朝上的那一面,冰冷而黯然。
父亲的嘴脸带着讪笑,带着一种不真实的扭曲。他站在那儿与死人的眼神对望,直到路人将他拉开。那整个过程他只感到一种奇妙解脱的快感,好似灵魂从阴影中释放出来。他想大笑,但忍住了﹔他想把地上那血淋淋的人头当足球踢,但也忍住了。没有人会理解他的狂喜的。
秉昱不认为母亲对父亲的死有多少哀怜,家中少一个人的结果只不过增加了母亲不在家的时间﹔而妈妈要他好好读书,不必担心钱的事。这几乎是所有母亲都会讲的话。
校园,是另一个痛苦的来源。在他国二时,班上转进一名高傲跋扈的女学生,作风火爆毒辣,很快地收服了一群死党,专门欺侮懦弱的男生﹔而他,便是其中一名受害者。
他已经不愿再回想那时的事,不过她们对他所做的侮辱就像白布上的黑点,永远都抹灭不去。他痛恨那个女人,自己却软弱得无法反抗……
他曾经将这件事写在周记上告知导师,导师也将他与那女学生一同找来质问,对方却矢口否认,以花言巧语蒙骗了导师﹔再加上他平常表现就相当不好,更难以博取别人的信任。当时自己激昂的情绪反而暴露了弱点,增加对方攻击的机会。
他的导师是一名戴着眼镜、年轻而沉默的男人,他不认为那男人关心过学生,总是整天埋首于自己的笔记型计算机。该名老师看待女学生的眼神总令他感到特别异样,直到他目睹某一次导师与那名欺侮他的女学生一同出现在电影院,他才明白自己的处境。
从那一天起,秉昱被迫学会保护自己,被迫武装自己以对抗任何不利于己的力量。他必须劈破懦弱的躯壳释放出内心深处孤独的狂吼,形塑成反抗的武器,而这过程令他心神超出负荷。久而久之,他习惯了自己的转变,视之为一种成长上的脱胎换骨。但每当黑夜时,心绪触及回忆,他却又感到一股疼痛难当,脑中浮现父亲的头颅,那欺负他的女性转学生,以及那名漠然的男老师。
柳芸歆给他的印象实在像极了前者。
秉昱用右手敲敲房门,触感冰冷而僵硬。
“是谁?”房内传来低沉的声音。
“是我,徐秉昱,能进去跟你说说话吗?”
停顿。大约十秒后,里面的人才回答:“你有什么事?”
“就是有事,可以让我进去吗?”
又是停顿十秒,门才缓缓往内滑动。方承彦阻塞不通的脸出现在眼前,然后消失在门边。
秉昱挪动双腿,走了进去。
房里只开着床头灯,光线昏黄。方承彦有气无力地步向靠墙边的藤椅,坐了下来。
秉昱从烟盒挑了支烟,走到床边面对方承彦,坐在床沿。
“来一根?”他晃了晃烟盒,兀自吞云吐雾起来。
“我不抽,你知道的。”
他笑了,“即便在这种时候?你应该学着抽的,真的很有用。”
方承彦缓缓地抬起双眼,用面无表情的脸凝视着他,像一座沉郁的蜡像。
“你不抽,我不会勉强你。”秉昱嘴边仍挂着笑容。
“你到底要什么?”
“没什么,只是来看你。”
“看我?”眼神突然锋利起来,“姓徐的,我不是你幸灾乐祸的对象,如果你没有其它的事,你就他妈的赶快给我滚出去!”
“别生气、别生气,”他张着两只手做出制止的动作,“我知道你今晚心情很差,对不对?你中意的人被杀了,自己又被当成嫌犯,然后又被困在这个鬼地方,谁能不发狂呢?”
对方白了他一眼,“我没有发狂,我也没有被当成嫌犯。”
“哈,那可难说,你偷了两个人的车钥匙,又谎称自己的钥匙被偷,为的只是要困住所有人,让你能跟你爱到发狂的人多住在一起几天。”
“我并没有这么说!”方承彦怒目而视。
“你没有说,但白痴都看得出来。林若平问你这么做是不是只是想拥有跟某人多一点的相处机会时,你也没回答,默认了。最讽刺的是,那人竟然离奇被杀了。”
“我没有杀她。”
“呵,你当然不会杀她,她不是你的梦中情人吗?不过,由爱生恨也并非不可能喔。尤其是你偷了钥匙的举动更加令人起疑……”
“我说没有就是没有!”方承彦愤怒地握紧拳头,“你来这里只是说这些废话给我听?如果你讲完了,赶快滚出去!”
秉昱突然从床沿弹跳起来,他向前一把掐住方承彦的脖子,把对方压向墙壁﹔一对残暴的眼眸对上另一对愤怒的眼眸,施力的手指强烈感受到颈动脉的跳动。
“你给我听清楚,”叨着烟的人说,“你现在很不爽对不对?你满腔愤恨无从发泄对不对?很好,就是这种眼神——”
方承彦两手挥动着要反击,秉昱身体往前一顶,左手制住方承彦的右手,另一只手加深力道,接着又突然放开,整个人退向床边。
方承彦从椅子上滑落,趴跪在地上喘气,右手不断抚摸着颈部。
“你听我说吧,”秉昱抽出嘴中的烟,若有所思地看着天花板,“我来找你的重点就是,要跟你谈合作,我们或许有个共同的敌人。”
方承彦痛苦地咳着,没有抬头。
“说敌人,这个词其实用得不好,因为这个敌人能为我们带来愉悦,就像朋友一样,”秉昱重新坐回床沿,盯着方承彦侧分的头发,“如果你问我是谁杀了岳湘亚,我会说是柳芸歆,只有那女的才有动机,不是吗?她根本是个有虐待狂的变态女人,将岳湘亚当奴隶使唤,把她折磨得不成人形、毫无尊严。你以为岳湘亚手臂上那伤痕怎么来的?我看全世界只有你不知道那是柳芸歆干的好事!你不是这么想的吗?我相当确定是那样!”他啐了一声,“关于谋杀,虽然我不知道那女人是怎么办到的,什么密室杀人,一定都是些骗人的鬼把戏。搞这种噱头,一定只是为了她那强充华丽高贵的自卑感,”秉昱把揉掉的烟抛到地板上,看着同样在地板上的人,“喂,你说说话啊,你是不是也认为凶手是柳芸歆?说出你的真心话,就算岳湘亚没死,你也老早就想砍了那个姓柳的女人吧?她让你的梦中情人生不如死,不是该受到惩罚吗?”
方承彦低着头,只是默默听着。疼痛好像已经过了。
“我也很看不起那傲慢的骚女人,”秉昱夸张地说,“老早就想给她颜色瞧瞧﹔虽然我偶尔也会幻想自己爱上她,但毕竟都只是脑中幻想,都是一些不真实的扭曲;而且如今情况不同了……”他的语调突然降低,整个身子倾向前,靠在方承彦的耳朵旁,轻声说:“有人被杀了,这栋房子以前也死过人,现在又有暴风雨,想跑也跑不了。虽然车钥匙都物归原主,但我已打消开车离去的念头。这种风雨,警方都进不来,开车出去是自杀行为,先前我太冲动了,没有细想。这一切像一场恶梦,我总觉得注定要死在这里了,你也应该体会到那种毁灭感了吧?既然都难逃一死,倒不如在死前来做件老早就想做的事……”
方承彦缓缓抬头,无神地盯着秉昱,两只眼睛像空洞的圆圈。
“我们来报复那女人,”秉昱露出白牙,弯起嘴角,“报复女人最好的方法,当然是……”
彷佛过了一世纪,方承彦才以平板的语调吐出两个字,唇角微微抽动了一下。
秉昱笑了起来——笑得很开心,当他笑到岔气时,他发现方承彦茫然的眼神投向床边的行李袋,未封好的袋口露出一片VCD的封面。
上头写着《死刑洞》。
17. 2/11,03:30
现在已经是凌晨三点半,雨夜庄像一座死城。
若平站在案发现场门前,托着腮深思。
他用钥匙打开之前他亲自上锁的双扇门,来到这个幽冥之地。
照理说在这个夜沉沉的时刻,他的睡意应该很浓了,但一反常态,他虽感到疲惫,却没有想爬上床的欲望。
回想昨夜至今天凌晨发生的一切,如梦似幻,他甚至就要相信自己正在作一场梦。
这不是梦,这是唯一可以确定的事。
他面前的房间地板上躺着一具尸体,无法预测是不是还会有第二具。无论如何,都必须以最快的速度解决这件事。
死者所在的空房内查不出什么特别奇怪之处,不过令他在意的是,地板上看似毫不相关的对象:一座空衣架,套在空衣架上的童军绳圈,一把锯子。
绳圈套在衣架的底座上边,另一端垂在地板上,看起来像被扯断似的。除此之外,完全看不出什么端倪。
如果说利用衣架、绳子、锯子制造出某种杀人砍头的机关或许有可能,但死者的头部为何会消失就令人百思不解了。
自动斩首机关……如何设置?
问题是,死者的头颅是被扯掉的,并非刃物的切断伤,如此一来锯子为何会染血?放在门边刚好沾上的吗?但血迹沾染的位置却非在锯子切割的位置,看起来反而像是喷上去的。
他仔细看了一下尸体倒卧的位置。岳湘亚是以俯卧的姿态趴在地板上,脖颈的裂口正对着门,正好就靠在门边﹔以死亡倒地的位置来看,如果案发时凶手在场的话,应该是从背后袭击她的。
这房间没有窗户,这倒是颇奇怪的一点,也许是因为本来是打算作为仓库用途,便没有装设窗户吧。这样一想,便觉得有道理,这房间的面积不大,大概只有客房的二分之一左右,一看就觉得不是用来当作客房。
若平小心翼翼地避开尸体,踏入房内。他用包裹着手帕的手仔细检视衣架、绳圈和锯子,也再次检查了尸体。
他确定了两件事。
首先,从尸体手上的伤口与衣物来看,死者的确是岳湘亚﹔况且这栋房子内除了岳湘亚之外,没有其它人失踪,常理上假定尸体是她应该是合理的。
第二,绳圈、衣架、锯子上布满了灰尘,而且灰尘散布结构相当自然完整,看得出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人碰触与使用了,根本不可能被拿来设计什么杀人机关。它们应该只是白景夫还在世时丢弃在这里的废弃物,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
如果是这样的话,如何解释密室状况?有人目睹被害者跑入房内,门外也一直有人监视,被害者却在密闭上锁的空间内被来无影、去无踪的神秘凶手扯断头颅、一命呜呼,然后头部离奇消失……而在场者的证词是,除死者外没有其它人进出那间房。
这简直是不可能的事,这简直是神迹了!
他突然觉得毛骨悚然起来,发现自己面对的黑暗力量是多么深不可测,而躺在地板上的那具无头尸体在此刻又是显得多么惧怖骇人。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这房里有种令人晕眩、恶心的氛围,让人一刻都不想多待﹔昏黄的光线拆散他的注意力与集中力;从他踏入这里的第一刻,便深深感受到那种晦暗的力量。地上的无头尸体让他的晕眩感加剧。
若平带着不安的心绪收起手帕,越过尸体,出了阴气森森的房间。
他寻找门旁的电灯开关,按下钮,但灯却没灭。
反复再按了几次,依旧徒劳,原本猜想可能是开关坏了,这才发现在他按的圆形按钮下还有另一个方形的按钮。按下第二个按钮后,灯果然灭了。
他把门虚掩上,准备转身离开。
在右手边的墙上有一盏夜灯,射出昏黄的光线。所有人应该都回房休息了,此时是夜最深沉的时刻。
雨夜庄,今晚——暴风雨之夜,正是这栋建筑物本身最好的写照,实在是诡异的巧合。
就在若平欲穿越面前的双扇门返回自己的房间时,从身后的楼梯方向突然传出细碎的脚步声,飘荡在黑暗的空间。
他停下脚步,慢慢转身,眼神挪向声音来源处。
外头已没有雨声,稍早之前雨势暂歇,再加上他的听觉比较敏锐,才能捕捉到了一瞬间的脚步声响。
以无声的步伐,他小心翼翼地走近楼梯,右手碰向楼梯间电灯的开关,迅速按下。
灯光亮起的那一瞬间,若平听见急促的下楼脚步声,接着是差点跌跤的碰撞声。显然,这个人不想被别人发现!
对方匆匆忙忙地下楼,若平也三步并作两步地追上,他辨认出一道黑影消失在转角处,看不清是男是女。
拐过转角,来到二楼,正在他猜测着人影的踪迹时,往一楼的阶梯传出声响,于是他毫不迟疑地往楼下冲去。
一楼与二楼之间的楼梯间没点灯,若平摸索着楼梯扶手快步掠过阶梯。快到达一楼时,他听见门闩被打开的声音,接着有光线渗入。显然对方是打开楼梯前的双扇门,逃往客厅前的那条走廊。
就在门打开、光线渗入的那一剎那,他看清那个人的背影,是一个男人没错,但分辨不出是谁。
若平的后脚离开最后一阶阶梯,便立刻飞奔向前。就在他快到达门边时,右脚突然踢到一团硬物,令他重心不稳,差点跌个狗吃屎。在黑暗中他稳住身子,眼角扫过那团物体,一瞬间,整个身子像被丢入冷冻库般冻僵了。
他向后退,退到楼梯的起点,左手摸索着墙壁上的楼梯间电灯开关。
电灯开关摸起来相当冰冷,他颤抖地按下,瞬间略显刺眼的光线自上往下泄入。
一阵颤栗感如波浪般席卷他全身,眼神胶凝在那团物体上。
一张脸以侧躺的姿态望着他,面孔扭曲至悲惨的程度,乱发披散在面颊上,颈部断裂处稀稀烂烂,整体看起来就像一颗破烂的花椰菜。
虽然面孔变了个人似的,但若平认得那是岳湘亚的脸。只见过几次面,对方洋娃娃般的面容却已深刻烙印在他心中。此刻岳湘亚不过是化了妆、换上另一副面貌罢了。
他僵立了几秒,最后才决定暂时抛下人头,追逐他原本的目标——黑色人影。
若平冲出双扇门,来到客厅前的走廊,廊上墙壁点着夜灯,光线昏暗不明。他先从玄关方向望去。没人。接着小心翼翼地往餐厅方向走去。
他的心怦怦直跳,彷佛置身在深邃的地道内,追寻着一道看不见的影子。
到了餐厅门前,他打开里头的电灯,依旧是朦胧不清的光线﹔硕大的餐桌出现在眼前。
不在里头。
他搜了一遍整个空间,包括角落的厨房。连个鬼影也没有。
若平离开餐厅,打开对面娱乐室的电灯,同样搜了一遍,也同样徒劳无功。
他咒骂自己的愚蠢,这样慢吞吞、没技巧的搜法,对方早就逃得不见踪影,根本没什么效果。
若平关掉娱乐室的灯,重新回到走廊,明白自己追丢人了。那道黑影可能已经回到自己的房内,抓不着了。
虽然不明白那个人的目的,不过当时他好像是准备上楼到案发现场。如此说来,那个人很可能就是凶手……
越过两条走廊的交叉点,他继续向前走。突然,听见有人咒骂的声音。
“可恶!锁住了!”
是徐秉昱。
若平留在墙角观望。楼梯左侧的房门前站着徐秉昱与方承彦,前者的右手握着门把。
“小声一点,”方承彦低声说,“隔壁好像是佣人的寝室。”
“那你要我怎么办?说好在门上轻敲三下的,却没回应,难道她也想耍我们?”
“关掉房间的灯看看好了,她应该会怕黑吧?”
徐秉昱按下门旁的开关,门缝底下却好像本来就没有光。
“没有用!”徐秉昱吼道。他转过身背对门,接着猛地回身在门上踹了一脚。
“你在干什么!”方承彦叫道。
“她说不定也死在里面了吧?”徐秉昱的脸上出现前所未有的疯狂表情,“稍早我经过这里时,这扇门虽是关着的,但却没上门闩,这会儿门从里面闩上了,显然她人在里头,可是为什么不响应?”
“你的音量会把所有人吵醒,”方承彦已从惊慌转为无奈的冷漠,似乎知道劝也没用了。
“或许她锁上这边的门,从另一边的门跑了……另一边门通向废弃的网球场,她总不可能在这时候跑出去打网球吧?在发生那么多怪事后,我宁愿相信她还在里头!”说罢,又踹了门一脚。
好像是被徐秉昱说服似的,方承彦只是默默地站在一旁,面色紧绷,一瞬间跌入紧张的沉思。
若平不动声色地站着,看着徐秉昱不断踹门。但那扇门似乎是往外开启,不易朝内踢破。
正当徐秉昱停下来喘口气时,若平踏出墙角的阴影了。
“需要斧头吗?”他问,语调平板。
18. 2/11,03:50
对芸歆来说,黑夜本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那些善于用黑夜来制造黑暗的人。虽此,她却觉得自己的内心深处对黑暗有种无以言喻的共鸣,会不自觉地被吸引过去﹔纵使她的理智下达反抗的指令,潜意识却是悄悄地做出反叛。
她感觉得到自己心中存在着一股黑暗的吸力。
或许她是个懦弱的人,怕死、没胆、故作清高,但有时候她却又有勇气踏上通往未知的道路,承担别人所不敢冒的风险﹔动力来源来自何处?私欲吧。到头来她不过是个自私的人。谁不自私?
步下幽暗的阶梯,空气中弥漫着阴冷,她拉了拉脖颈上的围巾。
那条红色围巾是她最钟爱的装饰物之一,浓烈的一股火红,足以展现出人性底层的强烈欲望与反叛特质﹔围巾一端垂得长长的,超过腰际,随着走路而晃动,展现出另一种风情。再搭配上精心挑选的衣裙、鞋子,她现在看起来绝对是美妙绝伦的一幅画,任何男人看了都会心动……
她想起方才的情景。那时她回到房内已疲累不堪,却完全没有睡意。岳湘亚的死宛若投下了一颗恐惧炸弹,弄得人心惶惶。她尤其控制不了内心的波动——为什么,为什么岳湘亚会被杀?而且还以那么离奇的方式死亡……这件命案与自己有关吗?她这么痛恨岳湘亚,恨不得那女人立即死去,但又希望其蒙受凌迟般的痛苦……
她想起自己的姊姊,也同样高傲、善妒、工于心计,并且心胸狭窄,但久而久之,她却也习惯并吸收了姊姊的生活模式。芸歆的父母十年前分居,后来父亲卧轨自杀,母亲因偷窃以及伤害罪入狱,出狱后寄住亲戚家,因为那时已经结婚的姊姊与母亲断绝关系而拒绝收容她。因此,芸歆的大半人生是跟着姊姊一起过的。
姊姊嫁了个有钱的小开,她本身生性挥霍,嫉妒心与复仇心皆重。中学时,每当芸歆放学回家向姊姊哭诉或抱怨在学校被其它女同学欺侮的情况,姊姊便会冷静地微笑,走过来用两手轻扶住她的臂膀,用深不可测度的语气说:“别哭,姊姊教你怎么报复她们!”她告诉芸歆,要当个彻底的坏女人,尽情地为所欲为,受委屈就要喊出来,才不会被人踩在脚底。对女人,要懂得抓住她们的弱点才能反制她们﹔对男人,永远不要付出真心,并尽情利用他们。“懂得使坏,才能生存并活出自己的意义。”这是芸歆的姊姊最常挂在嘴边的话。
彷佛承袭了姊姊的个性,她始终痛恨——不只是嫉妒——那些她认为比她貌美的女人。每当她遇见这种女人,她便有一股冲动,想把那虚假做作的嘴脸踩在脚下蹂躏,慢慢凌迟。
芸歆第一次看见岳湘亚,她就明白那个女人注定要被自己痛恨。她嫉妒岳湘亚的美貌,嫉妒岳湘亚的人缘,嫉妒岳湘亚的才华……
芸歆反而对公认的古典美女——白绫莎——没有什么特别感觉,或许这真的就是个人感觉的问题吧。岳湘亚能激起她心中那股想要极至发挥残虐的欲望……
为了毁掉那美丽的洋娃娃,她处心积虑地布局,完全遵循姊姊所教导的法则——利用男人来报复女人,再掌握住女人的弱点。芸歆以她的魅力驯服了一名她认为可供利用的、没脑袋的男人,再利用他去欺骗岳湘亚的感情﹔一步一步、缓慢地诱她进入陷阱的核心,再抓住最关键的时刻——罪恶的“床”,人类最原始的“性”……道德的禁忌,始终是最佳威胁利诱的手段。
从此岳湘亚乖乖听话、服服贴贴。看见她所嫉妒的人闷不吭声、低声下气地服侍自己,那种快乐简直就像吸毒般爽快。
慢慢凌迟致死才是最享受的方式。要让对方痛苦,自己才会获得快乐。
如今她痛恨的人死了。
恐惧,现在布满她心中的是极端的恐惧与不安,外加一些她不愿意承认的罪恶。“岳湘亚被杀了”这个句子成为她脑海中不间断的回音,回荡再回荡……她已无力辨析内心纷杂混乱的情感。
沿着扶手,她来到了一楼,往前直走可到达玄关,右转是佣人的房间,左转则通往洗衣室与杂物间。
空旷黑暗的走廊,让她心生寒凛。
发生杀人事件之夜,她怎么还会有勇气独自一人在宅邸内走动?是什么样的力量给她动力?
芸歆很清楚答案,却不明白那股力量的本质,也认为自己没有自己所想的那么明白。
方才在房间的画面,再度涌上心头。
就在她辗转难眠时,有人敲门,一道低沉的声音说:“是我,方承彦。”
她犹豫了一下,打开床头的灯,走向门边。虽然身上穿着近乎透明的薄纱睡衣,但她不以为意。
门开之际,方承彦深锁、无面容的脸庞出现在门的缝隙。他递出一张对折的纸。
“希望你来。”
芸歆接过纸张,连回答都还来不及,对方的脸便消失在黑暗中。
她关上门,感到脸颊发烫,心头跃动。坐到床沿,先尽全力按下分析混沌情绪本质的冲动,将心思专注在纸条上。
她摊开纸张。
芸歆:
你一定很讶异我会写这信给你,其实无须讶异,很多心中的想法,若没有透过清楚的表达,对方永远不会知道。人内心中复杂的情感,从外表是看不出的,也因此你对于我底下所写的内容,无须震惊。
所有人都知道我对岳湘亚倾慕,这已是无法遮掩的事实,在她还没死之前,我以为我爱她。我在意她的一举一动,脑中无时无刻想着她,我单纯地以为这便是思慕的表现。也因为如此,周遭的人一定也认为,我对你必定怀有恨意,因为你把岳湘亚当奴隶使唤,让她从高高在上的公主,跌落成卑躬屈膝的女佣。
曾经,我也这么认为,我爱岳湘亚,而我恨你。
但人心就是这样,它像一团纠结的迷宫,一道幻影,我们相信的往往是错误的出路、缥缈的影子。实情,恰好与心中所想相反……
岳湘亚死后,我第一个反应当然是震惊、无法置信,紧接而来是哀伤,这些反应都是可以想见、正常的,但哀怜过后,我却发现自己的内心深处涌起另一股让我省悟、讶异的情感……
我发现我爱的人不是岳湘亚,而是你!
这是一个显明的事实,我却看不见自己所要的。明明是一条笔直的路,却宁愿选择曲折的小径。我为何不愿意对自己承认我深爱着你呢?只是因为别人对你的成见,让我不敢坦然吗?以为自己爱上岳湘亚,不过是变了调的理解,其实,我是深深嫉妒她的!嫉妒她能整天跟随在你左右!
原来,我一度以为的爱,是妒忌的变相!
原来,我平时对你的不满、恶意,竟然只是一种掩藏﹔其实那些不满与恶意,是针对我自己没有勇气追求你的懦弱而来。
一了解我以前有多爱岳湘亚,才明白我现在对她的死有多么欢娱。她丑陋残缺的尸体让我想呕吐,过往的幻影全消逝了。我庆幸,没有其它人能再靠你靠得那么近了。
所有人现在都被禁锢在雨夜庄,或许这里将是我们最后的安息之地了。我已不再在意别人的观感,因此要向你表白倾慕的心意,你愿意的话,请在凌晨四点整到一楼北侧楼梯旁的房间内等我(下楼梯右手边第一间房)。为了避免被佣人发现,你进去后先关上门,我会在门上敲三下,你再开门让我进去。我想,在天明前我们会有一段愉快的时光的……
希望你来。
她用颤抖不已的手将纸张对折。那股极力压抑的情感又像排山倒海般席卷而来。
是的,她喜欢方承彦,眷恋他的程度,连她自己都不敢置信!
我在意她的一举一动,脑中无时无刻想着她……这根本是她本身的写照,是她在意他,无时无刻想着他……
为什么她不愿意承认?不愿意表露?为什么她宁可武装、伪装自己,让他们两人表面上处于敌对状态?是不是因为她习惯不付出真心,以致于不相信“爱”这种东西,构成了她展露情感的障碍?她不能确定自己的心绪!
为什么那个男人,会有令人魂牵梦萦的魅力?因为想接近他,反而故意离他更远,她竟然玩起这种幼稚的游戏……
如今,原来两颗心早就互相倾慕,何不趁着这疯狂的暴风雨之夜,就让疯狂的理智继续堕落下去吧……
芸歆提早来到指定的房间(在图一中编号s的房间),走廊上有夜灯,视线不至于完全黑暗。她先按了墙上的电灯开关,才打开往外开的房门,进入。
这房间不大,大概只有客房的一半,而且呈狭长形﹔有两扇相对立出入的门,包括往走廊开的那一扇,以及往户外开的那一扇﹔后者通往室外的废弃网球场。这间房原本是作为运动的更衣室使用,因此朝内朝外各设置了一扇门,方便出入。房内的墙上还保留着放置衣物的架子以及挂钩,但除此之外,就没别的东西了。
面对狭小却空旷的房间,她突然头一次感到不安。
朝向网球场的门此刻上着门闩,像一道铜墙铁壁矗立着。
对,要把门关上。
她阖上通往走廊的门,迟疑了半晌,决定闩上门闩。
芸歆把水平式的门闩往右推,却插不进钉在门框上的环孔﹔环孔固定得略为歪斜,她必须用左手使劲把关上的门往后推,再用右手调整门闩的位置,才能把它勉强插进环孔。她还是觉得在方承彦未来前,闩上门比较安全。
她转身,视线再度接触到另一扇门。此时此刻,心中突然涌生一股好奇,想看看室外的网球场长什么样子。她也曾有一段时间练习过网球,不知道雨夜庄的网球场设备如何?
芸歆走上前,试着拉开门闩。
这门闩比刚刚的更难拉动,当初固定这套锁门机制的人一定很打混。用了点力气,她总算拉开门闩。
将门往外推时,她发现这道门就像卡在门框似的,顽固地拒绝移动。说不定就是这道往外出入的门设计上有瑕疵,减少了先前住这里的人出去打网球的兴致,网球场才会荒废﹔不从这道门出去,要到达网球场就得从玄关外出,再绕半个雨夜庄才能到达球场。
好不容易她推开门了。一阵风灌入。
她觉得舒服多了,不知道为什么,进到这房里有一种晕眩感与压迫感,可能是因为房间封闭太久太窒闷了。
外头雨势暂歇,不过黑黑的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楚,只借着房内透出的光线,可以看到附近的地面是黑色的泥泞一片。
她将门阖上,但门却无法完整关上﹔芸歆开始感到不耐烦,一阵怒火突然上升,她采取了一项最暴烈的关门方式——把门开到最大,再使力往内关。
碰!寂静中的一声巨响。棕色的门稳当地合入门框。
她呆立了半晌,接着心脏开始剧烈跳动,这么大的声音,不把隔壁的佣人吵醒才怪,都怪自己太急躁了!
芸歆在原地转过身,面对朝走廊开启的门,竖起耳朵留意外面的动静。这时,她突然想到把灯关掉可能会好一点,万一佣人起床在走廊上查看,起码不会发现这房间泄出灯光。
她按下了墙上的某个电灯开关。
灯并没有灭。正当她发现自己可能按错开关,准备挪动脚步时,脖颈处突然一阵紧缩感……
芸歆睁大双眼,两手紧抓住脖子上的围巾。犹如慢板节奏的缓慢步调,窒息感愈来愈强、愈来愈强……
脑中有一瞬间短暂的空白,但她马上明白发生什么事了。
她方才并没有闩上通往网球场的门,一定是有人听见巨大的关门声而赶过来,然后悄悄打开那扇门,发现背对着网球场的她﹔那个人抓住机会,提起垂落的围巾,使力一拉……
有人要杀她!有人要杀她!
到底是谁……到底是谁……
她拼命地想回头,但对方强大的手劲让她连转头的余力也没有。
挣扎!挣扎!
意识混乱之际,她隐隐约约听见对面的门上传来三声敲门声。
是方承彦来了。
不行,我怎么能在现在死去……她觉得自己全身的精力都被召唤殆尽,却无用武之地﹔她拼命想着,只要她能极力挣脱,至少逃到对面打开几步之遥的那扇门,就能得救﹔她的爱人就在门外等着。今晚,本来是遥不可及的梦想实现的夜晚,只要她此刻能挣脱,她便还有未来……一切生命的欣喜惊奇都还在等待……
爱,她对方承彦的爱,如果能在此刻给她力量!
只过了几秒时间,芸歆却已无力思考,也无力挣扎。
爱,击败不了死亡。
死神已掌管一切了。
在一片黑暗降临的她意识之前,她朦胧地听见门外有人咒骂:“可恶!锁住了!”
声音的主人竟然不是方承彦,而是徐秉昱!
瞬间,她最后一丝抵抗的力量灰飞湮灭,沉入深不可测的地狱世界。
第三章 鬼影足迹
遐想不断地从脑中流泄而出,与接踵而至的黑暗融为一体,他趴在一片漆黑中,用耳朵去感觉事物,心脏则紧贴着地面不安分地躁动;他深怕,那跃动的声响会划破宁静,扰醒美丽的梦中人,因而感到畏缩。
19. 2/11,04:15
网球更衣室的门被砍出一道裂缝,若平留意着劈砍的位置尽量不要破坏门闩。
他喘了一口气,放下斧头。
方承彦与徐秉昱站在一旁,前者神色凝重,后者轻蔑不屑。
两名女佣带着恐慌的神色在一旁观望着。
方才若平拜托小如到三楼拿斧头,辛迪也因此穿好衣服在一旁待命。
门中央已开了一道缝,若平右手伸入,摸索着门闩﹔当他抓住门闩的头往右抽时,才发现,门闩卡得死紧,他费了点力气才拉开。
若平把门往自己的右侧朝外打开。
里头的景象,一览无遗。在场的两名女性爆出尖叫声,摀住眼睛逃到走廊另一侧。除了若平之外的两名男性,不约而同地露出一瞬震慑的神色,但很快恢复镇定。
“果然,”徐秉昱淡淡地说。他伸手摸索出烟盒与打火机。
方承彦用好像在研究标本的深刻神情,紧紧地盯着房间里头的人——不,是尸体。
若平把斧头摆在一旁,转头说:“小如,不好意思再麻烦你跑一遍,请你通报教授并请他把所有人都叫下来好吗?一样到客厅集合。另外,帮我把教授书桌上的拍立得相机顺便带下来。谢谢。”
站在佣人交谊听前的小如颤抖地点头,然后别着头快步走过那死亡的房间前,上了北侧楼梯。
若平默默地走入房间,简单地替那躯体做了检查。已死透了。
柳芸歆仰躺在地板上,两只手抓着围上火红色围巾的脖颈,脸孔扭曲,一如先前横死的岳湘亚﹔她的头朝着通往网球场的门,两只从长裙露出的脚对着通向走廊的门,躺得笔直的躯体宛若将此房间从中一分为二。
最让人怵目惊心的是,死者的头部与躯体成九十度相交,后脑紧贴着门,下巴则以畸形的姿态抵在横膈膜上,整个颈部呈现不自然的近似直角弯曲状,好似颈骨都已断裂似的﹔由于颈部被围巾包覆,看不出底下皮肉连结的状况,但光是看,就能联想到脖子像纸黏土条那般被拉长的惨况。
“勒毙,”蹲在尸体旁的若平默默说道,“凶手用她身上的围巾进行勒杀。”“力量大得吓人,简直不是人做的”,这两句话,他倒是没说出口。
柳芸歆脖子上的围巾两端垂下,其中一端无生气地躺在她胸口,另一端落在头边的地板上,底边有被扯裂的痕迹。
若平皱皱眉头,站起身。
“发生什么事了!”白任泽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又一名牺牲者,”若平转身说。
教授看见地板上的柳芸歆,随即别过头去,他语调沉痛地说:“其它人都在客厅了,我先过去等你。”
“我会马上过去。”
“这,你要的吧,”白任泽递出黑色的照相机。
“对,谢谢。”
门外的一群人无声地离去了。
他用最快的速度拍了照片。
之后,若平看看地板上的尸体,又看看通往外边的门﹔接着他用手帕包住右手,试图推开门。
推门时他感受到那扇木门顽强的力量,门在门框中卡得很牢,几无门缝﹔他用了点力量,终于顺利把门往外推开。
尸体的头部往后倒去,有一半躺在外头的泥地上。
一股冷风吹入,外头暗茫茫,冷清清。
他记得雨是在凌晨两点左右停的,但有种预感天明之后会继续再下。
就在他要关起门时,无意间瞥见靠门边泥泞的土地上,躺着一段红色碎片。
若平蹲下身,小心翼翼地用包覆着手帕的手将其拾起。是柳芸歆的围巾断片。
他把它塞入口袋里,准备将门阖上。
腹部高度门框上的木头缠着几丝红色的线,看起来像是来自柳芸歆的围巾。
他皱了皱眉。
尸体的头还有一部分露在外头,他只好抓住死者的两只脚,将其往内拖一点,直到整颗头都没入室内地板。
那扇门很难对付,一直关不上,若平试着将其往外开一点,再用力往内关。
门发出碰的一声,阖上了。
关好门、上门闩,再虚掩通往走廊的门;他带着寻获的线索前往大厅。
踩在空旷而深邃的长廊上,一种莫名的恐惧油然而生。
屋子里确定藏着一位杀人魔,行凶手法残忍至极、冷血无情。问题是,他到底是谁?为了什么而杀人?
疑问不止这些,方才的行凶现场,隐藏着一个不合理的状况﹔只要他能确定某件事,那个不合理的状况便一定会浮现并存在,就跟第一件命案的不合理处相似。
所有的一切几乎要超越他的理解范围,抓不住切入的角度﹔案子本身,根本是无理智的产品。
若平转入客厅,里头等待的是一张张疲惫、惊恐、绝望的脸。他怀疑自己该用什么表情面对他们。
“有坏消息,”沮丧的侦探说,“又一件命案。”
不用说出遇害者是谁,每个人都了然于心,不在现场的那个人,必定就是死神猎杀的对象。
每个人脸上的反应,若平都尽收眼底﹔在这些人当中,可能隐藏着凶手,而那个人戴着情绪的假面具。
白任泽显得更苍老了,他深陷在沙发中,左手掌托住额头、摀住双眼,在睡衣上只披了一件简单的薄外套﹔白绫莎依旧穿着先前的T恤、运动裤与外套,脸上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有尽力自持的镇定﹔徐秉昱叨着一根烟吞云吐雾,在这个非常时刻,倒也没有人对他提出禁烟的警告﹔方承彦好像已跳脱出先前的忧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不可测度的凝重与沉静,一种研究者思考古代典籍的深刻面容﹔言婷知则是表现出如白绫莎的镇定,加上方承彦的深思,还有一点白任泽的凝重﹔两名女佣战战兢兢地蜷曲在角落,窃窃私语﹔张正宇的色调很模糊,若平几乎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
就是这些人了。谁戴着假面具?
“各位,现在开始进行例行性的调查。我知道你们情绪很难平复,可是我们一定要把握时间。任谁都不想再看到有第三个人被杀吧。”他边说边拉了一张椅子坐到桌边。
“林若平说得对,”白任泽放开遮住脸的手,露出疲倦的脸孔,“大家务必配合,我已经受不了这里发生的事了。不管是谁杀的,敢在这里撒野,一定要付出代价。”
最后三句话激起了气氛上的小小波澜。教授摇摇头补上一句:“抱歉,我太激动了。若平,你继续吧。”
大厅时钟指着凌晨四点四十分,在这种时候就算有睡意,大概也早就被杀人事件所带来的恐惧驱走了。
“我检查过尸体,柳芸歆在我们破门而入那时才刚断气,因此她的死亡时间大约是在四点十到十五分之间。”
“那可以证明我跟方承彦都不是凶手,”徐秉昱玩弄着打火机,轻佻地说。
“的确是如此。我倒是想问你们,你跟方承彦为什么会在那里?”
“有必要回答你吗?”徐秉昱连看都没看若平一眼,继续抛弄着打火机。
“你最好配合一点,不然在场所有人都会变成你的敌人。”
白任泽、白绫莎盯视着徐秉昱的眼神相当具有压迫感,尤其是前者,简直充满了警告意味,彷佛是在说“我是看在林若平的面子上才没发作,否则老早就把你宰了”。
徐秉昱暗自骂了一声,才不甘不愿地回答:“你问方承彦吧。”
“不管问谁,赶快说。”
方承彦缓慢地抬起头,叹口气,“我们只是约柳芸歆到那间房会面,有事想跟她谈。”
“关于什么?”
“岳湘亚死亡的事情。”
“内容呢?”
方承彦犹豫了一下,“我跟徐秉昱认为,柳芸歆有杀害岳湘亚的动机,我们只是想私下做一些调查。”
“你们用什么借口约她出来?”
“这……我想没必要告诉你吧,这属于私事,总之是捏造的理由。”
“好吧。你们约在四点是吧?”
“对。”
“显然你们到时她已经在里头了。你有告诉她要把门给闩上?”
“没有,我只告诉她为避免被别人发现,最好把门关上。她应该是自己把门闩上的吧。”
“为什么挑在那房间会面?隔壁就是佣人房,这样不是很容易被发现吗?”
“……那房间平时不上锁,可以随时进出,比较方便。”
“很多房间都不上锁,客厅、餐厅、娱乐室都可以当成会面的地点。我想你们挑选那房间的理由,是因为它有通往外头的门吧。也就是说,你们约她出来的动机可能跟‘能够往外跑’这件事有关。”
方承彦与若平四目相对,徐秉昱揉掉香烟,也盯着他看。
“我不会追究这件事,”若平说,避开他们的眼神,“我知道答案跟案件本身应该没什么重要关联……值得注意的是,藉由这场凶案,方承彦也被排除在嫌犯名单外。”
很难得地,方承彦与徐秉昱两人没再答话,只是两人都别过头。
“再来我想请问辛迪跟小如,你们有注意到网球更衣室那间房的任何动静吗?”
两名女佣互相看了一眼,才由小如紧张地回答:“我、我有看到她进去。”
“请你详细说明。”
“我在凌晨快四点时,因作了一场恶梦而醒过来,发现外面雨已经停了。我就想说把我房间对面走廊上的窗户打开,空气可能会比较好。于是我出了房间,把窗户拉开,正要转身回房的时候听见北侧楼梯有脚步声,我赶忙躲回房间。因为走廊上的夜灯都还开着,我有偷偷瞥了一眼那人的身影。是那位……死去的小姐没错。”
“你看得那么清楚,一定能确定是她吗?”
“我……当然不敢百分之百确定,不过她的打扮,尤其是那条两端长长垂下的围巾,我印象很深刻,整个身形也很像。在其它访客中我找不到身材相似的人,因此我才会认定是她。”
“我知道了,请继续。”
“她进去之后,我继续留在门口窥看,因为我相当好奇,她为什么会在这么晚的时间到那里去。之后我断断续续听到一些杂音,好像是门闩的声音,接着突然一声巨响,把我吓了一大跳。”
“巨响?什么样的巨响?”
小如歪着头思索,“嗯……类似巨大的关门声之类的吧。”
99lib?
“巨大的关门声……”若平拿起笔,开始在摊开的笔记本上书写。他抬起头再问,“你之前说门闩的声音,你能再具体描述吗?”
“恐怕不行,声音很小很模糊……”
“总共听到几次?”
“我不能确定,总之不只一次。”
“听到巨大声响之后呢?”
“隔壁的辛迪被吵起来,她打开门看见我,我简单告诉她发生了什么事。接着,我们听到北侧楼梯又传出脚步声,赶忙躲入房内。我听到两个人在窃窃私语,就是方先生与徐先生。事情就这样了。”
若平点点头,接着倾身向前,“最后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从你看见柳芸歆进房后到徐秉昱他们出现之前,有任何人出入那间房间吗?”
小如摇摇头,“没有。”
“或者是,在这段时间内,有人能趁你不注意时从那间房间逃出吗?”
“这……我是没看见有这样的人,不过我有转头跟辛迪讲话,大概几秒钟而已,如果那个人动作很快……”
辛迪突然摇摇头,“没有、没有,我没看见。没有那种人。”
“好,我知道了,谢谢你们。接下来我想请问白教授。”
白任泽在沙发中坐直了身子,打起精神。
“教授,那间网球更衣室的门闩以及门都相当难操作,这点你知道吗?”
“这我知道,好像是雨夜庄当初建造上的瑕疵,先兄有跟我抱怨过,”白任泽犹豫了一下,才继续说:“就如昨晚我跟你讲过的往事,先兄与石胜峰的恩怨……先兄怀疑过石胜峰在建筑上造了瑕疵以为报复,指的应该就是那间更衣室的问题。当然,实情是否真如先兄所想,就不得而知了。或许那真的只是个粗心的瑕疵。”
“也因为那个瑕疵,网球场便废弃不用?”
“那个门不易进出是原因之一,另外,搬进雨夜庄后先兄其实不常待在这里,因家庭感情状况的关系,家人根本甚少聚在一起打球。”
白任泽好像觉得在这种时刻,公开谈论白景夫的婚姻生活也无所谓了。或许在发生了那么多怪事之后,什么事都无所谓了吧。
“通往网球场的门,门闩平常是锁上的吧。”
“当然……那个房间废弃很久了,老实说我也只进去过一次而已,就是去确认门有上锁。”
“今天还是上锁的吗?”
“这……我不能肯定。”
若平看向两名女佣,小如以细小的声音回答:“那个房间,我进去扫过一次地后,就没再进出了,这里房间太多,因为刚搬进来,所以很多房间都还没打理,甚至还没进去清扫,所以……”
“我确定门闩是上锁的,”徐秉昱突然说道。
“哦?”若平说,“你怎么知道?”
“昨天绫莎介绍房子提到那更衣室之后,我有打开门探头进去看看,门闩的确是闩上的。”
“你现在变得合作多了,不错。”
“啐!你不要以为我对你的厌恶有所改变还是怎样,我只是不想变成下一个牺牲者罢了!因此能尽快解决这麻烦事当然愈好。”
“我会尽力,”若平没再理会徐秉昱,他谨慎地环视了所有人,说:“我想知道每一个人在四点十分时的行动。”
“你疯了不成!”徐秉昱叫道,“那个时候不在床上不然在哪里?”
“我只是要确认,这是例行公事。”
这次不在场证明的调查,比起第一案要容易多了。女佣小如与教授在楼上将大家从梦乡中唤醒时大约是四点十多分,每一个人都是从房间中出现,因此根本没有四点十分时的不在场证明。如果若平的死亡时间推断没有问题,那方承彦、徐秉昱不可能是凶手﹔又,若相信女佣的证词,小如也不会是凶手。
不过,这样的剔除好像过于简单化……
记录完不在场证明后,每个人都显露出极端疲惫的神色。若平阖上笔记本,说:“现在只剩一项最后的确认。我对于这个案发现场感到很疑惑的地方是,凶手进入与逃离现场的路径。”
在场有人点点头,好像早就发现这项疑问。
“先说进入的路径,根据小如与辛迪的证词,柳芸歆进房后到徐秉昱他们来到之间,没有其它人进入,除非小如与辛迪眼花了,否则我们可以确定,凶手是从另一扇门——也就是通往网球场那扇——进入更衣室的。同样道理,他应该也是从那扇门离开的,因为另一扇门前一直有人在。上述这样说明,应该很容易了解。
“我刚刚进到更衣室时,通往网球场那扇门的门闩是拉开的,这个现象更支持刚刚提过凶手逃脱路径的方向,因为他不可能出去后再由外把里头的门闩上。那道门外是废弃的网球场,我刚约略检查过,是泥泞的一片土,只要凶手是由那里逃脱,他一定有留下脚印﹔但因光线不够,我无法仔细检视地面。不过从现场状况看来,应该也只有这个可能了。凶手只能从网球场出入更衣室,而且他一定有留下脚印。”
现场一片鸦雀无声,众人的眼睛锁在林若平的身上,好像不明白他想要表达的是什么。
“我想……请你们把鞋底亮出来吧,为了谨慎起见,真的只是为了谨慎起见。还有……有人现在穿的鞋子根昨天不一样吗?”
除了白任泽、白绫莎、辛迪、小如穿着室内的拖鞋或便鞋外,其它人都穿着跟昨天一样的鞋子。
没有任何鞋底有泥土,或一丁点儿泥土的踪迹。
“凶手或许没有那么笨吧,”言婷知开口了,“他可能用了玄关多余的鞋子,事后再把它藏起来,或者他是穿自己的鞋子,再回到浴室把鞋底清理干净了。”
“或者他根本是光着脚出去!”徐秉昱闷哼一声,“这个凶手没这么笨,不会忘了脚底的泥土这种小事!”
“等一下查了脚印就知道,”若平说,“还有,教授,请也查查看雨夜庄的鞋子有没有短少,还有走廊上有没有泥土鞋印。很麻烦的工作,但我会协助的。”
“没关系……”白任泽说,“不过,我有一个疑问,照你刚刚所说,凶手若是从通往网球场的门进出更衣室,那他出入雨夜庄的途径会是哪道门?”
“一楼能通往外部的门有哪些?”
“玄关大门、羽球场的门、车库的门。”
“前两者的门今晚应该都有自内上锁吧?”
“不只上门闩,还有挂锁。”
“如果另两个门没有异状,那最有可能的就是车库的门了,”若平站起身,挺直腰杆,“刚刚提过的确认工作可以稍待再进行,现在我想先检视凶手留下的脚印。教授,网球场有照明设备吗?”
白任泽低头想了一下,才说:“我记得有,不过很久没使用,不知道有没有故障。”
“可以麻烦现在开启一下吗?”
教授也站起身,“没问题,我记得开关在佣人交谊听,就在案发现场隔壁。”
提到“案发现场”这几个字,不禁令人背脊发冷。
“所有人都一起过来吧,”若平说,“集体行动。”
一行人出了客厅,往北侧楼梯方向走去。一路上没有人开口,有的只是空洞的脚步声。
更衣室的门是关着的,不过里头灯还亮着﹔门虽阖上,但中央有一道裂缝,还是能窥见里头的景况。除了若平与白任泽外,其它人皆往楼梯处靠拢,远离死神降临过的房间。
白任泽走向佣人交谊厅,若平则打开更衣室的门,进入,再把门关上。
他遏止不住心中的恶心感。
柳芸歆那畸形的尸体仍躺在地板上,两眼直瞪着天花板。
若平尽量控制自己不去看那可怜悲惨的遗体,专注在眼前的门。
用力推开门后,眼前仍是一片漆黑,但过了几秒钟,突然大放光明起来。
废弃的网球场是与建筑物连接在一起的,雨夜庄北侧这面墙正是整个网球场的南面﹔更衣室的门一出去便是以绿色的铁网笼所围起的空间,看起来与一般正规的网球场没什么两样。黑色柱身的照明灯就设置在右侧的铁网笼外。
场地中间有一道破烂的球网,地面上则是一片红土。
若平呆立在那里。
网球场上遭大雨淋过、看起来软嫩的红土完全没有被践踏的痕迹,一如尚未遭吃食的生日蛋糕,完整、完美。
“这、这不可能。”
他听见自己缓慢吐出这几个字,语气就像幼儿牙牙学语般迟缓。
20. 2/11,05:30
婷知深陷在客厅的沙发中,微张着眼睛看着疲惫的一群人。
林若平、白任泽与两名佣人正在外头调查确认有关脚印的细节。柳芸歆的死亡来得太突然,众人的理性彷佛被击溃了。
由于不敢单独行动,他们只好群聚在客厅,无言地昏睡。
婷知、白绫莎坐在沙发上,后者闭着眼睛,分辨不出是在思考还是打盹﹔方承彦坐在另一张沙发中,上半身趴在扶手上,将整个脸埋入手臂﹔徐秉昱直接躺在地板上,面朝上,呈大字形,很快进入了梦乡。
张正宇坐在方承彦旁,看起来像在闭目养神。
婷知开始觉得视线有点模糊,疲倦感遍布全身,她闭起眼睛,强迫自己想些事情。
她从小便是个颇好强的女孩,好胜心很重,什么事都要自己来﹔她是个对自己很有自信的人,而且喜欢研究各种需要花时间思考的东西,不喜欢被疑惑给难倒。不管是社会悬案、不可思议的超自然现象、纯粹的数理演练问题等等,她都抱有高度兴趣,愿意花一整天时间埋头在资料的研究中,而乐在其中。她母亲常说以她这种个性,一定会交不到男朋友,事实也是如此。
婷知不喜欢与别人共事,她喜欢自己解决问题,未解答出她想要的答案前,决不与他人分享,也不求助于他人,就算得到了答案,也不轻易透露﹔她认为,如果没有好的理由,没有必要将研究成果送予他人。这便是她的个性。
如今为了“那个”来到雨夜庄,却找不到任何足以解答她疑惑的线索,反而发生了始料未及的连续命案,两者之间是否有关连,还有待查证。
她所仰赖的侦查力量——林若平,目前也还未透出任何曙光﹔这个人到目前为止除了揪出方承彦的推论让她稍微惊艳外,其余都令人失望。
如果说这些命案与她的目的不相干,那就不能被模糊焦点。目前她对这三桩命案也完全没有头绪,更找不出连接点。两名死者跟以前的事都毫无关联,无从查起。
必须采取一些行动,她决定亲自找寻线索。
之后,白任泽出现,叫醒大家去吃早餐。
看到餐桌上林若平的脸色,便知道搜索徒劳无功。婷知很快用完餐,出了餐厅。
她漫无目的地走着,来到了一楼的十字长廊交叉口。右边通往琴房与羽球场,但她既不会弹琴也不会打球,因此最后选择往左走。
长廊的尽头是影音室,左转直走则通往车库。婷知按下影音室的电灯开关,打开门进入。
关上门,她仔细打量里头的一切。
里头可以说是一个豪华的家庭电影院﹔面对房门的墙壁上开着一扇窗户,紫色的窗帘紧闭﹔几张舒适的沙发摆在南面的墙边,沙发前还放着一张黑色的矮桌,看来是可以一边饮食一边欣赏影片的设计。
东西两侧摆满了架子与柜子,收纳着各式各样的VCD、DVD以及各种影音产品﹔婷知约略翻了翻,大部分都是她不感兴趣的片子。
一台液晶屏幕计算机座落在窗户旁,看起来很久没使用了,防尘罩上布满灰尘﹔另有一台单枪投影机从天花板垂下﹔北侧墙前则是各种放映装置与音响,包括电视、录放机、投影幕等,墙角也堆着一些摄影器材,感觉全部都是高档货。
虽然室内的灯亮着,但她知道外头的天候仍是一片阴霾﹔在这发生过凶案的早晨,静谧的空间中凝聚着一股死寂。
她环顾了四周,确定这里头大致上都是电影影片,没什么值得探查之处后,便往门口走去。
就在手握门把的那一瞬,她的眼角瞥到东侧媒体柜角落的收纳格。
柜子最底端的空间中,放着一排不起眼的英文语言教材,淹没在一堆三流影片的VCD之后,教材本身是市面上常看见的那种用塑料盒包装着课本与CD的产品。
婷知转身走到柜子前,蹲下身子,拉开橱窗的玻璃门,拨开前头散乱放置的VCD,抽出一盒教材。封面是“英文常用句型三百句”。
为什么会在影音室放这种东西?一般这种教材内附的都是CD,并无影像,而且要使用这种学习教材的话,应该是在自己的房间内用计算机或CD Player来放会比较方便吧?这是她的疑问。
她打开抽取出的塑料盒,对内容物感到讶异。
里头的塑料底被抽掉,藏放着四卷DV带,每卷上头都贴有白色贴纸,注明日期。
婷知抽出另一盒,打开,里头是同样的情况。
一共有七盒,二十八卷带子。拍摄的日期全集中在前年的二月、七到九月,以及去年的二月。
婷知拿着DV带的手微微颤抖。
这会是什么?为何刻意装在语言教材盒里?如果可以放映出来看的话……
她转头看着北侧墙前的放映设备以及角落的摄影机,要播放应该不成问题,先确认看看……
她检视了摄影机的状况,良好;恰巧她先前待过摄影社,而且也很认真学了一些知识,这难不倒她。
几分钟后,摄影机屏幕上出现清晰的画面,她放入的带子是前年七月初拍摄的。
不知道为什么,婷知下意识地把房间的灯关掉﹔也许是因为灯光太充足会让她分心吧。
她双手捧着摄影机,凝神细看。
屏幕上首先出现的景象,是走廊﹔走廊的尽头是一道双扇门。一开始婷知以为拍摄者是站在三楼的走廊,背对书房﹔但后来却发现,走廊的样子与她记忆中的三楼不太符合。
拍摄者没有往前走,而是往左转,进入一条狭窄的走廊,廊上有两个并列的房间,房门紧闭。
接着镜头又绕回来,对准了远处的一道门。
不,这应该不是三楼……
画面中的拍摄者走入“雨”字中间四点左上点的空间,接着又反转身,因此假设那个人位在三楼,镜头拍摄到的那扇门应该是绫莎的房门,但绫莎的房间她昨天才去看过,不论是房门的颜色或者门面上的装饰品都不相同,除非更换过……
镜头又移动了,这次拍摄者走出双扇门,往右转,走到底,再往右转,来到一个可眺望的平台。镜头往下瞄准,是羽球场。
她终于可以确定了,拍摄者是位在二楼。可以眺望羽球场的地点只有二楼右翼的走廊尽头﹔这么说来,方才镜头短暂停留的那间房,应该是绫莎的姊姊——钰芸的房间。
她想起雨夜庄二楼前段的禁区,一直到现在还被封锁,而影带拍摄日期是前年,那时惨剧还没发生,画面中会出现封闭区域的影像也不足为奇。
但仔细想起来,看见死去女孩的房门,还是有点令人背脊发冷。
镜头又转换了,扫过羽球场后,又往来时路前去,看似漫无目的地拍摄……
婷知把带子取出,换了另一卷,前年八月的。
之后又换了四卷。
内容大同小异,看起来都是随意的拍摄,找不出什么焦点,拍摄者好像在做雨夜庄的导览,似乎把整栋房子的每一角落都走遍了,偶尔还会出现户外的场景,但也是绕着雨夜庄走,单调地漫游。
看不出摄影的人是谁,拍摄的人从没出声过,也没有其它人物出现,里面的影像全部都是景物。
一卷一卷看下来,给人一种空洞感,外加一种莫名的不安。
这些集中在二月、七、八月拍摄的带子……
对了,这不是寒暑假的时间吗?难道拍摄者是……?
一想到或许她要找寻的线索就在其中,便觉得不看完似乎不行。
婷知决定从第一卷看起。
放入前年二月一日的带子,屏幕再度泛起画面。
一开始镜头在一楼的餐厅摇摆,餐桌上好像有残肴,但因拍摄角度的关系,只看到一部分餐桌﹔接着便跳入走廊,朝着玄关方向。
出乎她意料之外,这次里头出现了一个人。
那是一名坐在轮椅上的男子,秃头,两手缓慢地推动着轮子往前进。由于是从背后拍摄,她看不到男人的脸﹔但整体观察起来,好像是一个老人。
拍摄者跟随在老人身后,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轮椅缓慢地前进,不知为何,那种空洞单调的节奏,让婷知产生胸口紧绷的压迫感。
老人来到玄关旁的双扇门前,那门早已被推开﹔镜头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轮椅持续往前移动……
接下来的画面,令婷知整个人坐直身子,全身都僵掉了!
随着里头画面的变换,她觉得脑袋好像刮起飓风,炸裂了一长串的障碍﹔她简直不敢相信她所看到的……没想到,竟然是这样……
那关键性的画面过了良久,她才慢慢回过神,意识到心中残存的巨大余悸与惊愕。
不可思议,太不可思议了,但却很合理……
她仍维持坐姿,在波动的情绪中思考岳湘亚与柳芸歆两件命案的细节﹔没想到,这随意抽取的一卷带子,竟然泄漏了凶手杀人的手法!这是她始料未及!
虽然知道方法,但仍无法确定凶手是谁,必须再有多一点线索。
如果说这次的命案与去年的三尸案有关,那会是同一个人犯下的吗……?
或许她离答案不远了,如果可以证实她的假定,那是最好。在真相揭晓之前,决不能让凶手知道自己已握有解答“不可能的犯罪”的关键之钥,否则会有生命危险。
她犹豫着要不要把剩余的影带看完,这时突然又想到,凶手知不知道影音室藏有这些带子呢?如果知道的话,她不应该在这里待太久……
就在婷知烦恼着下一步的行动时,从背后突然传出转动门把的声音,门轻轻地开了。
她倏地转过身去,瞥见一道人影从门缝中逸出。
21. 2/11,06:30
早上六点半,在一楼的餐厅,一群人默默用着早餐。
五点多时勘查完网球场的脚印后,若平与白任泽以及两名女佣忙着确认之前提过要调查的细节,结果一无所获。
雨夜庄的鞋子没有短少,一楼各处地板也没有泥土痕迹,玄关大门与羽球场的门锁完好如初,挂锁钥匙也都好端端收在女佣的房里。如此看来,凶手应该是从车库的门出入。
最不可思议的是,不只网球场上没有脚印,连从车库通往网球场的路上也没有任何脚印。他们两人拿着强力探照灯来回在那条路线上搜索,什么痕迹都没找到。反复检查之后,若平与教授不得不下出一个结论:根本没有人从车库出去,走到网球场﹔如果有的话,这个人一定能腾空飞起。
还有一项证据显示了有人进入网球场的可笑推论,那就是网球场北侧的入口上了挂锁,经若平检查过后那锁还好端端地悬在那里,没有被破坏﹔而唯一的一把钥匙早在白景夫死前就已经搞丢了。就算凶手能不留脚印地从车库到达网球场,那他还得爬越铁网笼,飞过球场,然后在毫无立足点的状况下拉开一扇卡住的门,用围巾勒死柳芸歆,再循原路飞回去。这根本不可能。
对于案情的推理,至此完全触礁。
当若平和白教授展开如火如荼的调查时,其它人全倒在客厅中睡觉。在一个夜晚连续发生两件命案的阴影笼罩下,天亮前没有人敢个别行动。有人倒在地板上,有人倒在沙发上,以各种不同的姿态入睡。等到若平、教授、女佣们疲倦地回到客厅时,已经是六点多了。
辛迪与小如进厨房准备早餐,六点半时,教授与若平叫醒所有人到餐厅用餐。
餐桌上,一阵沉默。就连平常多话爱抱怨的徐秉昱也默默啃着三明治,闷不吭声。
早餐是夹蛋三明治配上热牛奶,菜色虽简单却足够填饱肚子。
徐秉昱第一个吃完离开,随后方承彦、言婷知、张正宇也陆续离去,最后餐桌上只剩若平、白任泽与白绫莎。
刚刚吃饭时若平提醒过所有人最好不要单独行动,最少也要两个人结伴同行,但不知道到底有没有听进去。
事到如今,他连思考的力气也快没有了。
教授同情地看着他。“很疲累吧?我想这件事或许根本是魔鬼的诅咒,解决不了。”
若平沮丧地摇头,“别告诉我您真的相信有魔鬼。”
“如果我说我相信呢?”
他睁大双眼,“您是当真的吗?”
白任泽把吃干净的盘子推到一旁,说:“应该这么说,我不相信世俗的魔鬼,但我相信这世界上,有很多神秘的事是无法解释的。”
“无法解释,或许只是因为现在的科学还没到达能够解释的地步。”
“不管怎么说,对于现阶段无法知道答案的我们来讲,它的无法解释都是改变不了的事实,也许我们目前就是碰上了那股力量。”
“恕我直言,这种说法我实在无法接受。”
白任泽往椅背一靠,两手交握,脸上有着感慨,“对你这名侦探来说,当然相信推理逻辑、科学理性这些东西可以解答世界上的一切疑问﹔但对我这个年纪的人而言,会开始去相信一些理性所无法解释的现象。”
“我能了解您的意思,但我还是觉得,雨夜庄目前发生的一切,是经过精心策划的两件凶杀案。”
“如果你那么想,就得找出合理的解答。但问题是,目前不要说没有合理的解释,就连命案状况本身就超乎常识所能理解。”
“不可思议的案件我并不是没遇过,我相信最终都有合理解答,我现在想就今天的命案再作一遍推论﹔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请教授以及白小姐,一起来帮我检核其中的疑点以及可能性。”
白任泽点点头,“我当然会帮你,谁不希望能有合理的解释?跟你一样,我比任何人都希望这怪案尽快水落石出。”
“那好,柳芸歆命案,我现在尝试用另一个角度去推敲。”
这时辛迪把杯盘收走,餐桌顿时空旷,若平不住地联想起那平整无缺的网球场地。
“先前我说过,杀害柳芸歆的凶手是从通往网球场的门出入,既然现在这个说法产生问题,我决定再回到最原初的可能性着手。”
“你是指,凶手从通往走廊的那扇门出入?”
若平颔首,“是的,但我马上发现这个说法也行不通。就算假设小如与辛迪看走眼,凶手真的趁她们两人交谈时从房间溜出好了,这样的假定会面临一个问题:凶手必须从外闩上里面的门闩。
“用绳索之类的道具是可以从外闩上门闩没错,但问题是多增加这个动作根本不太可能躲过两名女佣的视线,再者,里头的门闩设计有问题,必须从内侧一手控制门、一手控制门闩才闩得上,单由外侧利用绳索来闩门,是办不到的。
“反复检查过后,发现凶手不管从哪一扇门出入都说不通,因此造成矛盾的情况。这就是现在最伤脑筋的部分。”
“我突然想到一种可能性,”开口的是白绫莎。若平这时才发现,她的黑眼圈也颇深的,“既然两扇门都不可能出入,会不会凶手根本就没有进去?”
“你是指,利用某种杀人机关?”
“是啊,就像在第一件案子,我们也讨论过这种可能。”
若平咬着嘴唇,“不是不可能,但如果不能解答出这种机关的存在,那我们还是站在原点,不能就此断定凶行时凶手一定不在现场。因为凶手也有可能真的进去了,只是我们没想出他所使用的方法罢了。”
“说到这里,”教授道:“我又有疑问,这种不可能的犯案情况对凶手有何好处?这问题在第一案也浮现过。”
“没错……除了密室构成的理由不明之外,另外还有一点,就是凶手杀人的时机。”
“杀人的时机?”
“我觉得很疑问,如果说在这两案中,真有预谋杀人的话,那实在很说不通,因为岳湘亚与柳芸歆都是因为临时的邀约才会前往被杀的地点﹔既然是这样,除非凶手就是邀她们的人,否则他怎么可能知道被害者要前往何处,再事先计划行凶手法?”
“你没提我倒是没想到,这真的很奇怪,这名凶手好像能掌握被害者一切的私密行动。”
“被害者前往被杀现场的‘临时性’与凶手必须安排犯罪手法的事先‘预谋性’,产生格格不入的抵触。就拿岳湘亚当例子,她是在很随机的状况跑进被杀害的房间,就这点而言,凶手根本不可能预料得到,进而演出一场密室杀人的魔术。”
白任泽点点头,“如果邀她们的人就是凶手呢?这两个案子有一个相同的邀约人——方承彦。因为地点是他指定的,他就能事先计划。岳湘亚会跑进那空房,或许也是根据他的什么指示……”
“当然,从这个角度想的话他会变得相当可疑,而且两件命案发生时他正好都在门外。但,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就实在不能了解他所使用的手法了。”
“这恐怕是最大的难题。”
“犯罪手法、动机、密室构成理由、凶手如何掌握杀人的时机……全部是一团谜,”若平叹了口气,“若再不能有所突破,情况会很不乐观。”
至此,讨论告一段落。若平先行离去,留下教授与白绫莎。前者好像有话对后者说﹔这也难怪,在发生了那么多事之后,父亲一定有很多想法要与女儿讨论。
他离开餐厅,一眼便望见对面娱乐室内,徐秉昱一个人打着撞球,技术似乎十分纯熟﹔想必是时常留连于撞球店吧。
若平向左转,走到客厅前。方承彦与张正宇两个人在里面玩着扑克牌。他在靠桌边的沙发坐下。
方承彦抬头看了他一眼,“你也来吗?”
“如果不会太麻烦的话。”
就这样,三个人打起“排七”来。
若平看着手中的一堆烂牌,说:“我这样问或许很冒昧,但死了两个人之后,你的心情有什么转变吗?”
“我也不知道,”方承彦整理着牌,说,“人真是很奇怪的动物,有时候自己在想什么,自己都不清楚。人比动物有了理智,却常会模糊掉本能欲求的意义。”
“听起来很深奥。”
“看吧,这就是理智模糊思考的最好证明。你永远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或在说什么。”
片刻的沉默,三人默不作声地打着牌。
“你爱岳湘亚吗?”他不动声色地抛出这句话,也同时抛出一张九。
方承彦没有立即回答,他等张正宇下完后,才说:“或许我爱的是自己心中的岳湘亚,而非实际存在的岳湘亚。当看到她的尸体时,我突然感到无比丑陋,不论是对她,还是对我。”
“你为了她,实行《死刑洞》中的执着。”
“疯狂。一直到柳芸歆死前,我仍在疯狂中。”
“是吗?”
方承彦突然露出笑脸,“你所谓的执着,实际上也没什么,我只不过是将所有车的钥匙偷掉,企图将所有人困住,以争取与爱人多待一会儿的时间。这种执着,与你破案的执着,真是天差地远,很快就被你揭穿了……我却发现自己的爱,真是盲目又丑陋,因此是没有价值的执着。”
若平沉吟了半晌。他放了一张十。“你跟岳湘亚在图书室时,她为什么突然跑出去?”
“你真的很喜欢问问题,不是吗?”
“你不想回答吗?”
“倒也不是。”方承彦丢出一张J,“或许告诉你也无所谓吧,我想她会逃是因为恐惧。”
“恐惧?”
“没错。”
“对什么事的恐惧?”
“本能的恐惧。”
“总该有个恐惧的对象吧。”
“……对我。”方承彦突然停止了出牌的动作。
“对你?”
“对于她猜测我即将会对她做的事,就像不久前我与徐秉昱即将对柳芸歆做的事。”说到这里,方承彦突然看着若平,那对阴沉沉的眼眸好像在说着:你应该懂我的话。
若平接下对方的凝视,“我想,或许跟奶茶有关吧。”他丢出最后一张牌。
方承彦突然露出笑容,“你赢了。”然后又专注在自己的牌堆里。
一开始以为是一堆烂牌,却打得出奇地顺﹔这种奇迹,是否可以请求它发生在自己想要的时刻呢?
“我打一局就够了,失陪了,”若平站起身,对其他两人点点头。离开了客厅。
他沿着走廊往北走。徐秉昱仍在打撞球,白氏父女则失去了踪影,餐厅里只有两名女佣吃着早餐,面容十分疲惫。
通过雨夜庄中心的十字长廊交叉口,继续朝前迈进,来到第二命案的陈尸现场。
他站在门口前沉思,发现自己像苏格拉底。
不知道经过了多久,再次挪动脚步时,只觉得全身发酸。思考的成果,却是零。
垂头丧气地离开了陈尸间,若平往南走,到达十字交叉口时,他选择了右边。
沿着右边这条长廊往前走,尽头是影音娱乐室﹔他才想起教授提过雨夜庄的各种设施可自由任意使用。
里面不知道有些什么,进去看看吧。
他走到门前,慢慢转动门把……
22. 2/11,07:45
婷知将摄影机往身旁藏起,转头看向门边那道影子。
是林若平。略显惊讶的脸。
“啊,抱歉,我不知道你在里面,”他一边道歉一边后退。
“没关系的,我马上要出去了。”
“不不,是我打扰你,我只是晃晃罢了。”说完,林若平关上门。房里又恢复静谧的黑暗。
现在呢?
继续看的话,势必还要花很多时间,万一林若平在隔壁房间等待,那就不好了。她自己如果在里面待太久,会不会让真正的凶手起疑?毕竟她也还不清楚凶手知不知道这些带子的存在以及位置……
不管怎么想,都应该先离开影音室。不过在离去之前,要先收拾一下现场。
林若平还有进来的可能,不能让他知道自己在里头做了些什么。
在收拾带子与摄影机的同时,她突然犹豫起要不要告诉林若平关于她刚刚的发现;经过深思熟虑后,她决定不说。
理由之一是因为,依她的个性,她一向不喜与人分享发现与研究的成果,她必须要靠自己来;林若平若有本事,也要靠他自己去找到答案。理由之二,这件事有可能牵涉到一年前的血案,与她意欲调查的事件有关,不希望透露给第三者知道。事实上说穿了,以上两个理由都是次要的,最主要是以目前的情况而言,她还不能相信任何人,包括负责调查案件的林若平。
虽然林若平的调查是在她的计划安排之中,但在她要的真相以及这里的血案水落石出前,先不要贸然与别人合作。连续冷血杀人的凶手,除了自己,有可能是任何人。
婷知本来想把所有的DV带都带走,但数量不少,带出去的话容易被人目击。经过考虑后,她决定只带刚刚看过的最后一卷,这卷包藏重大秘密的带子可以有其它的用途;剩下的带子,等找到机会再进来看……
处理好移动过的东西后,婷知把DV带往口袋里塞,往房门移动,轻轻打开门。
门外的走廊没人,隔壁的桌球室房门紧闭,里头传来塑料球碰撞地板的声音。可能是林若平在里头玩球等待她出来吧?
婷知走向十字走廊交叉口,一边思索着DV带的用途;用这卷带子引诱凶手现身,未尝不是个好方法,但细节要再拟定。
她很想立刻验证凶手使用的犯罪手法的可行性,但贸然动作很容易就被目击,还是先回房间计划下一步再说吧。
当婷知转往北侧时,转头瞥见林若平在长廊另一端正走进客厅。
她稍稍愣了一下,因为她以为林若平在桌球室里打球。
那刚刚打球的人是谁……?
她没再多想,快步上了楼梯。
23. 2/11,08:00
若平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深思。
方承彦与张正宇都已经不见踪影,可能是回房去了。
外头似乎又下起大雨,淅沥淅沥的雨声弥漫耳际;雨水拍打在窗户上,发出单调的节奏,呼应着室内空寂的氛围。
他的脑袋中仍充塞着柳芸歆惨死的画面,那是一幅来无影去无踪的凶手再度成就的艺术画,残虐而凄怆。
两扇出入口,其中一扇有人监视,最合理的推断自然是从另一扇出入了,但从另一边出入会留下脚印的必然性事实却没有成立。既然如此,不论从哪一边出入都说不通的话,也许就是藏书网前提出错,亦即,凶手根本没有进出那间房。
想来想去好像只有这个假设能成立,但问题是,凶手如果没有进去的话,那他是如何远距离进行绞杀?
那种大到能把脖子拧断的力量,真的是来自人类吗?
想到此处,他突然产生一种奇怪的联想,有没有可能,凶手根本不是人?能在两个极端不可能犯罪的情况下做出一般人类根本不可能办到的罪行,这是超乎常人。凶手或许是某种他意想不到的生物……
荒唐,太荒唐了。
实际一点,思绪再回到案发现场。如果要进行绞杀的话,从哪一个方向……
通往外边的网球场的门……
等等!
脑中突然闪过一道光芒,一个可能的解答骤地成形!
如果说,绞杀的绳子是来自天上……
柳芸歆打开通往网球场的门,探出头,这时凶手设置好的绳圈从空中落下,套住被害者的脖颈,再拉紧;也就是说,凶手是从更衣室正上方二楼或三楼的房间窗户探出身,去操作凶器。
但若平马上发现这个想法仍旧有漏洞。柳芸歆是被自己的围巾勒死的,女佣小如也目睹到她围着那条围巾进入更衣室,不可能另外会有什么来自空中的绳索;再者,如果是柳芸歆自己打开通往网球场的门后遭到来自上空的绳圈杀害,那位在二楼或三楼的凶手要如何把那扇需要费力关闭的门给关上?
虽然觉得这种方法可行度不高,但他还是认为有必要勘查一下更衣室上方的壁面——也就是雨夜庄北侧后墙——有没有什么机关残留的痕迹;稍早他与白任泽外出调查时,并没有特别留意这点。
真要查看的话,就得绕到雨夜庄后侧;虽然从更衣室那里走入网球场,再抬头观察比较方便,但他不想再看到柳芸歆的尸体,于是决定选择迂回的走法,从车库的门外出,再绕到网球场北侧。
他立刻离开客厅。
雨衣就挂在车库的墙上,他随手抓了一件套上,打开车库的自动铁门,往外头走去。
滂沱的雨势犹如战鼓般无情地打在他身上,顾不得鞋子已瞬间被水给冲湿,若平径自沿着雨夜庄西侧往北直走。
没多久,他立刻来到雨夜庄的北面。站立在网球场的铁网笼旁,左斜前方——在网球场内——即是更衣室的门。
他抬起头。
以更衣室宽度为准的正上方壁面,直到三楼的高度,呈现整洁平滑的状态,没有任何多余的物体残留在墙壁上。
更重要的一点是,那片壁面上根本没有窗户。
24. 2/11,21:00
吃过晚饭后,正宇洗完澡,坐在床上,整理思绪。
他觉得自己现在的心情很复杂,不知该如何调整。
早上在客厅的那一场牌局,从方承彦口中,他听到了有关爱的执着的事。
眷恋岳湘亚已久的方承彦,竟然能够鼓起勇气冒险偷走所有车钥匙,为的就是要把所有人困在雨夜庄,以便争取自己能与岳湘亚相处的时间。
暴风雨将雨夜庄与外界隔绝,一定是这种孤绝的寂然,激起了方承彦内心深藏酝酿已久激烈情感。环境状况的煽动,是促使隐藏许久的潜能释放之重要因素。
那他自己呢?
眷恋、爱慕绫莎的他,是否也到了该释放潜能的时刻?
听完方承彦的事后,因心烦意乱,他甚至还偷偷溜到了一楼桌球室对着墙壁打了场一个人的桌球。桌球是他最爱的运动,但在这种情况下做出如此疯狂的举动,连他自己都感到诧异。
他回想自己单恋绫莎的过程,是那般苦涩,却又甜美;他隔着彩雾般的玻璃、半透明的帘幕,鉴赏近在咫尺,同时却又远在天边的艺术品;一种想要超越鉴赏家成为收藏家的冲动不时席卷着他,让他动摇。但正宇明白自己是不能打破超然的,否则恼煞人的痛苦与无边无尽的欲望将吞食、腐蚀掉他。
必须有能力维护自己的原则,他不想成为软弱之人。
但方承彦所做的事……
来到雨夜庄后,发生了无可预料之事,一名躲在黑影中的残忍凶手,在不到六小时内连续杀了两名女子,目前仍逍遥法外;雨夜庄又处于与外隔绝的状态,这等于是与猛兽同处一个铁龙内,不知何时会丧命……
不,他应该没有危险,他私下猜想这次的杀人事件应该跟去年的三尸案有关,因为都发生在雨夜庄,未免也太巧合,不可能没有关联。既然跟三尸案有关,那就与他无关,他根本没有涉入那起案件。
所以,他是安全的。
孤绝的环境,毁灭,最后的为所欲为。
突破超然界限的冲动。
方承彦的疯狂作为。
像果汁机一般搅乱打碎的各种断片心绪,飘飞交错于脑海,一个理性已然无法管控感性的处所,如暴风般翻腾;五颜六色乱无秩序的一切,隐约勾勒出一道酝酿成形已久的轮廓。
他将自己安入该轮廓。小心地,颤抖地……
弹出,放入,弹出,放入……弹出,再放入!
轮廓边框因过度颤抖与激动爆出五彩火花并碎裂,脑袋因轰破高墙而嗡嗡作响;半透明的帘幕被撕毁,朦胧的玻璃被震破,他的视界一片清晰与崭新。
但心还在颤抖。
也还在下着雨。
嘴唇弯起,竟然笑了,原来过去的自己在嫉妒现在的自己,现在才了解过去的自己是多么愚昧,不懂得抛弃包袱;原以为轻盈的路,却是累积沉重负荷之途,他彻底错了。
孤绝的环境与毁灭性的情况点燃绵延已久的导火线……人的理智极限一但被冲垮,便会做出潜意识中祟动已久的疯狂行为……
那黑暗的轮廓,又更深了,于自身底下再孕育出子轮廓,再描形与加深。一种意识的繁殖动作。
再笑吧,或许连笑的时刻都不多了呢。他无声地笑着,第一次感受到生命是如此美好,原来所有的压抑只是为了领悟的这一刻。他在心中开怀大笑。
——对,绫莎,你的睡容必定是美的,这不证自明的事实,并没有蒙蔽我的双眼,反倒让我更加雀跃,进而跨越以往所畏于跨越的界限。为了一赌你美丽倾城、睡梦中的容貌,我决定……
他又笑了,这次的笑摧毁了所有理智;他把自己带到爱情信仰的高峰,在那里,他挺起腰杆便能与天接壤,抬头望去尽是缤纷万彩的霞空,渲染一道道眩目的神光;在那里,就算是黑暗也能绽放出夺目的色彩,他能拿起画笔、提起颜料桶,恣意刷新、彩绘一切,就算一切的底下是深不可测的暗渊。
他在自己的信仰中理解上帝,继续无声地笑着。
25. 2/11,8:30
案件发生至今,除了诸多疑点外,有一点颇困扰着若平。
通常发生这种暴风雨山庄的案件,首要之务必须确定凶手是否是外来者,而在这次的事件中,他完全无法确定。
第一件命案发生后,他就曾想过,必须要调查雨夜庄是否有被侵入的痕迹,是否有一名瞒着大家耳目混进来的人;没想到一连串的事件接踵而至,直到现在才有余裕思考这件事。
他决定展开调查。
不知道为什么,目前并不想寻求他人的协助;也许是紧绷的状况让他无法相信任何人,也不想动用太多人,以免打草惊蛇。
首先要从一楼的出入口查起,看看有无破坏痕迹。
经过一番折腾,找不到任何疑点;门窗皆完好如初,女佣也表示没有任何异状发生。若平颓丧地走在长廊上,觉得自己白费了一个早上的功夫。
在没有直接证据指涉有外来者入侵的情况下,这样漫无目的地搜索,相当费时。不过至少目前确定一楼没有任何强行入侵的痕迹。
吃过一顿食之无味的午餐后,若平来到一楼客厅,继续思索着。
事实上,他对于二楼前段的封闭禁区颇感兴趣,照理说在发生了这么多诡异的事件之后,是有必要进入那里搜查一番,或许会有新的线索。
不过,在那之前……
方才在一楼搜查时他便想起一件事。岳湘亚的头颅依然在一楼南侧楼梯间躺着,令人备感凄凉。在警方来到前他不想乱动所有尸体,但让那颗人头躺在那里,却使他良心深感不安,至少也应该拿块什么布盖着。
若平在客厅的橱柜中翻找,里头杂物很多,角落摆了一个小小的黑色盒子,他皱着眉,迟疑了一下,最后打开另一扇柜门,挑了一条看起来不用的大毛巾,拎着它回到双扇门那里去。
他按下楼梯间的灯,然后走进去。
昏黄的空间里,地上隐约出现一团物体的轮廓,就像黑色的煤块。
若平弯下身,将毛巾盖在煤块上,叹了口气。
他回想着昨天凌晨的情景。
追着那名鬼鬼祟祟的人来到一楼时,那人的确打开了双扇门的门闩,也就是说,门是自楼梯间这一侧闩上的。
他仔细研究了一下双扇门的构造。雨夜庄中每道双扇门的构成都一样,它们可以往两个方向开,例如他面前这道门,可以往楼梯间内开,也可以往走廊的方向,全看开门者的施力方向。再者,门两边各有一道门闩与锁孔,门自哪一边都可上门闩,两边也都能用钥匙上锁;但从其中一侧上锁,就能从另一侧打开。以这道门为例,如果站在走廊上用钥匙上锁,那走廊这边的人便无法转动门把开门,但位在楼梯间那侧的人可以,反之亦然。
岳湘亚死后,在客厅的调查会议结束时,若平第一个离开客厅。当他踏上走廊看到玄关旁那扇双扇门时,下意识地上前推了推、试了门把。是死锁的。这么说来,门闩很有可能那时还是闩上的。
等等!
这、这太奇怪了!
白绫莎说过的一段话,掠过他脑际。
如果她说的话属实……
他闩上门闩,转身步上阶梯,默默往二楼走去。
来到二楼的楼梯间后,他没有上楼,而是往此层楼的双扇门走去。
门闩没上,他推了推门,转了转长条形的门把。推不开也打不开。
某个结论在他心中成形。
接下来,他向白任泽要了二楼前段南北双扇门的钥匙。教授疑惑地问:“你在打什么主意?那里会有什么线索?”
“我也不知道,可是如果把去年的三尸案考虑进去,那里的确是关键地带,有必要查看。”
“要我跟你一起去吗?”
“不必,我知道那地方会勾起您不愉快的回忆,我自行前往即可。”
教授叹了口气,“既然如此,你一定要小心,我可不希望连你也出事。”
“放心吧。对了,有个问题请教,一楼玄关旁双扇门的门闩,是您闩上的吧?”
“没错,为了防止有人随意上去二楼。”
“您是从楼梯间那一侧上闩的?”
“嗯。”
“那二楼前段南北两扇双扇门呢?”
“在你们来之前,我分别从走廊以及楼梯间侧用钥匙上锁。”
“嗯,谢谢,没问题了。”
就这样,他离开三楼书房,小心翼翼地经过岳湘亚一案的现场,以最无声的步态下楼,来到了二楼楼梯间。他擎起钥匙,不发出任何声音,将其插入双扇门的钥匙孔,转动。
门锁开了。他握住门把往内推,却推不动。
里头有上门闩。
抽出钥匙,他再度踩着无声的步伐下楼,到达一楼的长廊,再往北走到尽头,上了楼梯。
来到二楼,他往南而去,来到十字走廊交点上的朱红色双扇门。
跟刚刚同样的动作,他掏出另一支钥匙,插入锁孔。所得到的结果一样:门锁虽被打开,但因为里头有门闩的缘故,门还是推不开。
这个地点的正下方在一楼并没有门,而是两条长走廊的十字交点。现在所站的这条横向走廊与一楼相同,南北两面墙上都林列着窗户,不过除了眼前双扇门右边的窗户,每一扇窗户的窗帘都是拉上的,因此室内显得相当昏暗,只有少数光线从窗帘的缝隙透入。
他走向右手边那扇窗,就在窗框下靠墙放着一条长木板;空荡荡的走廊就这么一片木板靠放在唯一窗帘敞开的窗下,感觉上相当突兀。
从窗户望出去,左前方是双扇门后延伸的建筑部分,依序也有着三扇窗;视线的关系,只能看见第二扇窗的窗帘是拉上的;往正前方看去,是一楼娱乐室正上方的建筑部分,看起来是并排的两间房,左墙上开着一扇窗;右前方可以望见灰色的墙面,那是雨夜庄建筑的左翼,因为大雨滂沱遮掩视线的缘故,不然应该可以看见一整排的窗户。
眼前这道双扇门后,便是雨夜庄的禁区,是去年三尸案的发生地点;里头的房间格局应该是跟三楼一样,不过气氛必定完全不同。
进入二楼前段区块的途径只有两条,一是这道门,二是经由一楼玄关左侧的楼梯到达二楼后,再通过另一道双扇门。
一种荒凉的况味蕴生,他站在无人的长廊上,离过去的死亡如此接近。
雨夜庄里头的建筑构造皆属长条形,每一层楼都是由五条长走廊所构成;无论站在走廊的哪一个点上,放眼望去都是深邃、绵长的景象,更增添了心灵荒芜的孤寂感。
无形的鬼魅彷佛就寄生在空气中,抚摸碰触着他;混杂在雨声中,带入幻梦般的气息,侵袭他的意识。
在雨夜庄,像是被雨水冲刷掉了一切,只留下虚无,空寂。
也许是这栋建筑,本身就带着一种深沉的魔力吧。一种与命运的无奈结合、谜样的魔力。
伫立了几分钟后,他离开双扇门前,下楼回到一楼客厅。
脑中浮起早先拿毛巾时涌生的疑惑。
——没错,的确是拼图的碎片,这样一来,都说得通。
为了寻找心中所假设的目标,他足足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
晚餐时刻将近,若平瘫坐在一楼客厅,他感到头痛欲裂;一夜没睡再加上整日调查的疲惫,已经促使他的头疼宿疾复发;他咬着牙想站起来,身体却不听使唤,一想到还有待办的事,便更鞭策自己不能在这个时候倒下。但是身不由己,他的头整个快爆裂了。他半躺在沙发上,朦胧的双眼瞧见白任泽的影像从门口出现……
“怎么了?”教授急急忙忙地赶过来。
“没事,好累……”他听见自己说出这四个字,然后意识便一片模糊。
当他再度醒来时,发现自己仍躺在客厅的沙发上,身上多了一条毛毯,眼前的桌上则摆着两块三明治与一瓶牛奶。
夜灯亮着,四周昏黄一片,他抬头看看时钟。凌晨十一点半。
他叹了口气,揉揉太阳穴,坐正身子,吃起迟来的晚餐。
实在太狼狈了,但也没办法。昨天一整天所有人一定都在补眠,只有他不停奔波劳动,加上自己的身体最怕劳累,只要睡眠不足便会出状况,因此会倒在客厅也是意料中之事。
虽然调查有所斩获,但心中拟定的计划恐怕要等到明天才能实现。
吃完餐点后,他站起身。必须回房做准备。
回到房间后,他立刻找来纸笔,开始振笔疾书。
反思不断地在黑夜中延续,在或许已经过了凌晨的时刻,在睡意开始对他展现傲人舞姿的时刻,划破宁静的急促敲门声再度传来;那是十分杂乱、紧绷的敲门声。
“林若平先生!林若平先生!”是辛迪的声音。
若平从床上一跃而下,打开门。
女仆披着一件外套,一脸惊恐,好像快哭出来似的;她全身不停地颤抖,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
“发生什么事了?”他的语气急促、紧张。
辛迪抬起头看着他的双眼,他发现她哭了。
“绫莎小姐……她……她出事了!”
26. 2/11,21:30
绫莎没有锁门,以致于当他推开那道门时,感觉像棉花般柔软。
正宇步入房内。
没有问题的,辛迪照他的话去做了,她会拖住绫莎;而他,有充裕的时间进行。
放眼望去,绫莎迷人的女性魅力在这房内表露无遗,他简直无法抑制体内本能涌起的钦慕与爱意。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就站在绫莎体内,与她一同体会心的脉动与呼息,感受她的内在肤触,血液流淌过肌肤的不可解魅力……
但现在不是瞻仰之时,未来的行动才重要,他必须先铺路。
靠墙的书架堆满书,一张有着美丽图案的床铺靠在墙边,床脚比邻着一张堆着杂物的矮桌;对面是古意盎然、井然有序的书桌,再过去则是衣橱;进房右手边的隔间是典雅的浴室。
他没有多想,关掉灯后,立刻弯下身,钻入床底。
床底下出乎意料地干净,想必是绫莎搬入雨夜庄后有清扫过,或许还用吸尘器打理过。他舒适地仰躺着,享受绫莎的纤细心思所带给他的愉悦与惊喜。
等待,现在就是等待。
时间缓缓流逝,心,跃动着,几乎要撞破胸口。
在一片黑暗中不之过了多久,突然射入稍稍刺眼的光线,房内的灯被开启了。
正宇缓缓移动自己的身子,转为趴睡的姿态,从床底下的缝望出去。
从对方鞋子与裤子的式样来看,那是绫莎,不会错的。
他的心跳得有如风雨中的颤叶,想狂吼,却使不上力。
绫莎站在衣柜前半晌,便进入浴室,接着水声传来。
必须按捺住自己的冲动,慢慢等。毕竟,他要的只是在记忆中贮藏绫莎睡梦中的容貌,没有别的。
没有别的。
一段时间后,浴室的门开了,绫莎移动到书桌前,下一瞬间是吹风机的声音。
如果在任何时刻,绫莎弯下腰来探查床底下,那他的行动便会毁于一旦,风险相当大。如果一切顺利,那他得到的愉悦将无可计量。
他看到绫莎纤细的双足在眼前舞动,但不多时便消失无踪;紧接着是头顶的床板发出碰撞声。
他心爱的绫莎在正上方,只隔着一片木板与床垫,便能合而为一。
遐想不断地从脑中流泄而出,与接踵而至的黑暗融为一体,他趴在一片漆黑中,用耳朵去感觉事物,心脏则紧贴着地面不安分地躁动;他深怕,那跃动的声响会划破宁静,扰醒美丽的梦中人,因而感到畏缩。
继续等,还不是时候,一定要等到完全确定安全,他才能现身。
又不知过了多久,当他的五官已习惯黑暗后,一种无形的直觉告诉他,已经是时候了。
正宇慢慢往前移动身子,就像一条蓄势待发的蛇,准备吞食美味的猎物。他小心翼翼地,以极度的慢速动作将自己推出床底;手肘、膝盖在此时全派上用场。很快地,上半身已离开床铺下方。
这就花了他十分钟。
接下来的另一十分钟,他总算让自己完全脱离床铺的掌握;他转过身,借着从窗帘缝隙透入的亮光,隐约可以看见床上隆起的人体。
他慢慢走近床铺。
右手伸入外套口袋,里头装有他的数字相机,他要撷取美丽的影像……
就在右脚向前挪动之时,完全出乎意料地,一阵无痛感的撞击从脚趾沿着小腿袭上,接着是刺耳的碰撞声!
他踢中了摆在床脚处的矮桌!
桌上置于边缘的吹风机以及玻璃杯坠落地板,清脆的碎裂声割破了静谧,刺穿了耳膜。
床上的人体突然坐起,绫莎的上半身隐约可见,她的左手快速往墙上扫去。
房内的灯亮了。
正宇深陷在惊愕中,他觉得自己全身都被冻结了。两双同样惊愕的眼眸对望着,激荡出性质不同的恐惧火花。
“你、你为什么会在这里?”绫莎右手拉着棉被,惊慌讶异的神色令她的脸增添一种风味不同的美。
他张着嘴挣扎要说些什么,但立即转身,向前一个箭步打开门,往门外狂奔!
“等等!”
女孩的声音从后传来,但他只是尽力奔跑!
出了房门往右转,推开沉重的双扇门,他在十字长廊上彷徨,最后没多想便往左拐去。
向前跑了一段距离,尽头是公共浴室,他转入左边的走廊,沿着长廊疾走。
跑过了三间房,来到楼梯间的入口,他停下脚步迟疑了一下,接着快速走入。
里头亮着昏黄的小灯,视线十分不明;他只看到眼前墙上有一扇窗,右手边有房间与楼梯。
他向前伸出右手握住门把,试图将门往外打开,但当开了一条小缝隙时却又改变主意,放开手,往左边的楼梯跑去。
他一路奔下楼,所有的美梦全碎裂在身后。
第四章 在密室中坠楼的女人
一片绿色的地板上什么都没有,除了羽球的场地白线……
没有地点能坠落,除非——
——死者在密室内坠楼。
他脑中再度涌现这奇怪的想法,以及人体从天花板坠落的诡异画面。
27. 2/12,00:40
地点是雨夜庄的一楼,比邻车库的楼梯间;楼梯间内的北侧,右手边有一道房门(在图一中编号i的房间),左边则是上楼的楼梯。楼梯间南侧有一道双扇门可通往车库。
他们所有人都围在那房门前,面色紧绷。
白任泽看起来又更苍老了;他紧抿着嘴唇,摇摇欲坠,整个五官纠结在一起,彷佛换了个人似的。他的右手扶在通往走廊的门上,感觉相当虚弱。
徐秉昱仍旧叨着烟,不过戏谑的神态已全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深锁的眉头;方承彦不发一语,似乎对所发生的一切已然麻痹,灰着一张脸;张正宇站在角落,几乎失去了存在感。
言婷知站在众人围起的圆圈中心,神情有些激动。稍早便是她在这楼梯间发现异样后,立即将两名女仆唤起床,说是白绫莎出事了,要她们到楼上通知其它人;十多分钟后,所有人齐聚在此。
“绫莎在里面,”言婷知说,她伸出左手比了比房门,“我听到她的声音。”
门上的门把坏了,只剩下一截,无法转动;也许是因为门把已无法使用的缘故,上头有一道附锁链的挂锁,看起来老旧斑驳,但经过推动后才发现锁链捆得死紧,无法推动门分毫。
“教授,有钥匙吗?”若平问,他压抑不住内心的紧张。
白任泽摇头,“我不清楚,我们搬进来时门就锁上了,小如好像跟我讲过她找不到钥匙。”
“那看来我们又要借助斧头了,谁快去拿过来!”
这时小如与辛迪从门边出现,若平又传达了一遍他的指令。
小如立刻从门边消失踪影。等待的期间,若平转向言婷知,问:“你怎么知道白绫莎在里头?”
“大约二十分钟前,我下楼来装水——我房间的水瓶没水了,我当然是走靠我房间的这道楼梯。来到一楼经过这扇门时,听到里头传来撞击门的声音以及呻吟声,我立刻走到门边想打开门,没想到门却上了挂锁。我贴在门上,往里头叫唤,接着传出绫莎的声音,很微弱。”
“她说什么?”
“她说有人要杀她,把她推下楼。”
“推下楼?”
“她是这么说的。”
“然后呢?”
“就这样,就没声音了。”言婷知回答时环视着众人,好像深怕别人听不到她说话似的。
若平注意到言婷知说话的过程,白任泽都紧紧盯着她看;但他的眼神相当奇怪,好像带有一种郁积的情感,散发出紧迫盯人虎视眈眈。
斧头送来了。若平接过那把有点沉重的物体,开始进行他来到雨夜庄之后的第二次利斧挥击动作。
已经有过一次破门的经验,这次挥起来更得心应手;很快地门又裂了一个大缝,令若平惊讶的是,他发现这扇门里头也上了门闩。
房内的灯刚刚就已经打开了,因此里边是亮的;光从缝隙透出,为阴暗的空间增添一抹柔和。
拉开门闩后,若平把门推开。
里头的空间大小与前两次的案发现场相同,并不宽敞,弥漫着一种晕眩与窒闷外加腐臭的气息。
远离房门的对墙边倒卧着一具人体,她仰卧着,头对着墙的方向,双脚对向房门,两手各散置在身侧。
是白绫莎。她的头部底下渲染着一小片的红黑色晕;紧闭的双眼嵌在略为扭曲痛苦的面容上。
“绫……绫莎……”白任泽全身不断抖动,以蹒跚颠礩的步伐走向房内,好似随时会倾倒。若平别过头去。
“有谁知道为什么白绫莎会在里头吗?”他向房外的人询问。
没有人回答。
“言小姐,在你下楼途中有发现任何不寻常的人事物没有?”
摇头。
除了辛迪与小如的啜泣声从走廊传来外,他所面对的这群人脸上毫无悲伤的神色,只有凝结的灰暗。若平决定等检查尸首后再询问他们。
他转头看向房内。白任泽跪倒在尸体旁,背对着他。若平心中突然涌起感伤。白绫莎,那古典式、气质绝伦的美女,竟然在一瞬间死去了,这冲击令人宛若置身梦境,太不可思议、太难以接受了。
凶手,是操弄梦境的人吗?他是否正蛊惑人心、导演着一出生死界限模糊的舞台剧?
人命,究竟有多少厚度?那与时间显然是没有关联的,人的死,是一瞬间的事。
他回想起绫莎的笑容,他回想起自己初到雨夜庄时,绫莎接待他的姿态,优雅、有礼、知性;她为他介绍她的朋友,介绍雨夜庄;她提供证词、不在场证明,也贡献了她对案情的想法。
虽然只有短短的一天半,他对这名女孩留下深刻良好的印象;这么样一名优秀的美丽女人,就在某个冷血的变态狂手下,被夺走生命了。
他感到自己的忍耐已经到达极限,精神也快崩裂了;两手拳头紧握,渗出汗来。
不论是谁犯下这些令人发指的罪行,他都一定要让他付出代价;就算是拼了命也要揪出这名冷血杀手。
没错,人不能成为神,但是,人却可以挑战神的极限。
白任泽站起身。转过身。
那是一张不知道如何解读的脸,就像战场般破败,一种哀伤的惨不忍睹。
教授看了若平一眼,便以蹒跚的步伐走出房间,失去了踪影。
“让他一个人静一静吧,”若平说,“我希望你们能跟我配合,全部到大厅去,我稍后就到。可以吗?”
“我们会的,”言婷知回答。她用眼神示意其它人。
一群人走出了楼梯间。
若平叹口气。他并不想检查白绫莎的尸体,但那是他必须做的;为了揪出凶手,他不得不做。
踏入房内,一股晕眩感又袭来。为什么在雨夜庄的三件命案都带给人晕眩感?这是诅咒吗?
他环视房内,除了厚厚的灰尘外什么都没有,也没有窗户,空旷的程度与前两个案发现场相同。
若平弯下身,静静凝视着逝去的人。
他闭上双眼。
然后睁开,开始检视尸身。
他看过尸体多次,没有比这次更不愉快的了,虽然岳湘亚与柳芸歆的死状比白绫莎惨上数倍,但一想到死者是绫莎,心中便涌起无以言喻的感伤与不舍。他觉得自己目睹一朵美丽的花凋零了,而且得亲自扫起那飘零的尸身。
简单的检查过后,他发现了一些疑点。
首先,白绫莎的死亡时间不会超过一小时;至于死因,初步看来,很像是被钝器重击头部致死,但他不能肯定,因为……
——她说有人要杀她,把她推下楼。
言婷知的话浮现脑际。
从头部的伤口来看,也很有可能是坠楼所造成的。如果不把尸体交给法医来勘验,凭他的能力是绝对判断不出来。
另外……
现场的血迹好像太少了些,以这种程度的伤口,应该不会只流这点血;也就是说,这里不是第一现场?白绫莎的确是在别处坠楼后,再移尸到此处?
但是……
如果是被人推下楼的话,那坠楼地点是何处?雨夜庄存在着这种处所吗?
另外匪夷所思的一点是,这命案现场又是密室状态,难道,死者是在这密室之中坠楼的?
他下意识地抬起头来,想象着死者从天花板掉落下来的情景。
不,不可能。
若平转身出了房间,把门阖上,关掉灯。
来到客厅,沉默的一群人已在沙发中等待。言婷知、方承彦、徐秉昱、张正宇、辛迪、小如。
哗啦啦的雨势唱着魔鬼的乐章,编织出虚幻的影像。屋内下着沉默的雨。
不在场证明的例行调查,几乎没有任何意义。在白绫莎死亡的时刻,没有人有不在场证明,每个人都宣称在床上,正在梦乡中。调查可说是触了礁。
言婷知的供词与稍早前她所说的一样,当她下楼发现白绫莎在那房内后,立刻前往北侧叫醒小如与辛迪,然后又一个人返回楼梯间,在那里等待所有人的到来。
“在发生了两件命案后,”若平问,“你还敢一个人回到楼梯间?”
言婷知用冷静的语调回答:“我认为有必要守候在那里,随时准备处理任何突发状况,我认为凶手不会蠢到在那个时候杀我,况且,我应该还不足以构成威胁吧。就算他真有种杀我,也不会那么容易就得逞。”
他有点讶异于这个女人的果敢。这名有些倨傲、有理智自信的女孩让他印象深刻,他从见到她的第一面起,便感到其不凡之处。
“等待期间你有做了些什么吗?”
“我试图与里头的绫莎说话,但无反应;原本想试着打开门,但上了挂锁与门闩,凭我的力量根本不可能打开。”
若平停顿了一下。他思考了一会儿后,才继续问:“你等了多久其它人才过来?”
“不到十分钟。”
“问题先到此为止,谢谢你。”他转向两名女佣。“你们被叫醒后的行动,请详细告诉我。”
两人互看了一眼后,仍旧由小如发言,“我负责去叫醒白先生,其它人则交由辛迪。”
若平立刻与辛迪确认。经过反复沟通,确定徐秉昱、方承彦、张正宇等三人都是从房内出现。
“教授跟你们一同下楼的吗?”
小如摇头,“不,我到他房间敲门,却没响应,书房里也没人,我到处找了一遍还是没看到,便想说他会不会在书库找书,于是立刻赶到那里。不过最后还是没找到,这时候辛迪上来告诉我教授已经下楼了。”
“已经下楼了?”
稍早前若平被叫起后,便立刻下到一楼车库旁的楼梯间,那时徐秉昱、方承彦、言婷知、辛迪都已经在了,接着白任泽才出现。他倒是没注意到辛迪又跑上楼找小如了。
“是的,辛迪说她看见教授从一楼影音室走出来,因此赶快上楼去叫我。”
一楼影音室……
“还有我想请问,发生命案的这三间房间,你们都还没打扫过吗?”
“更衣室我稍微打扫过一遍,很简略地……其它两间房则是连进去都还没,我跟辛迪来这里还不到一个月……”
“了解了,暂时没问题了,谢谢你们。”
现在时间接近凌晨两点,若平是在约十二点半时被叫醒的,至于白绫莎死亡的时刻约为午夜十二点。
时间概念已经开始模糊了,夜晚似乎成了残忍罪恶的温床,总在黑暗时刻倾巢而出,在理智思考最脆弱之时大为活跃。
“你那没用的侦讯结束了吗?可以回房睡了吗?”徐秉昱没有看着若平,自顾自说着。语调仍带着冷淡与不屑。
“我有一件事想请各位帮忙,”若平冷冷地说,“现在时间是凌晨两点,我想请各位在两点半的时候于二楼十字走廊交点的双扇门前集合,我们要进入去年三尸案的命案现场。”
“什么?”徐秉昱高声叫道。
“没错,我需要借助大家的力量帮我找个东西。至于要找什么,我到时会告诉各位……请记住两点半的时候一定要到场,我相信一定会找到一个令你们意外的东西。好了,各位可以先离开了。”
就在若平说完,其它人正要有所异议时,他突然掏出一张纸,将它展开,展示着上头写的文字。
众人已张开的嘴巴又闭了起来。
若平又比了个请安静的手势,从口袋中掏出一迭纸,极为安静地,将纸发给在场每一个人。
他确定每个人都读毕并了解后,便往走廊走去。
28. 2/12,01:50
正宇喘着气。
他靠着墙壁,床边的墙壁。
绫莎死了,他在作梦吗?不,不是梦。
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先前离奇死了?两个人的时候,他不像现在那么紧张,就只因为死者是绫莎……
靠着墙壁的背沿着壁面下滑,他颓坐在地板上。
绫莎的死,会是因为他吗?可是他什么也没做!
只不过是躲入她的房间,然后被发现……只不过?还真会为自己辩解!
事实是,他从三楼楼梯往楼下逃掉后,便没有再看见绫莎;绫莎从房间追了出来,这是他可以确定的,但之后发生了什么事,他则一无所知。绫莎为什么会跑到一楼去?是凶手半途跑出来截杀她吗?为什么这么做?
刚刚在客厅,根据言婷知的说法,绫莎是被“推下楼”,从哪里推下楼?
正宇两手紧抓住自己的头发,头痛欲裂,他觉得自己快疯了。
早知道、早知道就不要来雨夜庄了,还不是为了绫莎,为了要来看他暗恋已久的人!
但为什么,在听闻她的死讯后,他一丝悲怜的感觉都没有呢?反倒感到恶心至极,只想离开这哩!
他的女神画像,已支离破碎,破碎的是他的幻想。
要离开这里吗?已经没有值得留连的事物了。
但是,他是无法从暴风雨的囚笼中脱离的……
又屏息听了半晌,他瞪大双眼。
正宇放下耳机,喘着气。
不、不会吧!难道他已经发现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必须赶快离开……
他坐起身看看手表,发现没有太多时间。
将所有物品整理好塞入行李袋……但是带着行李袋不好走,要先找个地方藏起来吗?
不管了,先离开房间再说!
花了几分钟整理好行李,他拎起袋子,再检视了一遍房间,确定没有留下任何可追查他的线索。
他奔出房间。
29. 2/12,02:10
两点十分左右,若平、方承彦、徐秉昱等人站在二楼南侧楼梯间的双扇门前,静静等待。
他们靠墙站着,没有人说话。只有徐秉昱面露十分不耐的神色,不断地抽着烟,一根接一根。
他们已经等了十多分钟。
狭小的空间内,只有沉默,一种神经紧绷的气氛渗透入空气中;南北两扇窗户此刻窗帘紧闭,楼梯间弥漫着昏黄灯光。
就在徐秉昱要开口抱怨时,一声门闩拉开的声响突然传来,若平立刻从墙边弹开,站到双扇门前。
两扇门缓缓往楼梯间的方向推开,一道人影出现……
那是一名若平没见过的男子,年纪应该跟徐秉昱他们差不多。他有一副瘦削的脸孔,应勾鼻,面颊上点缀着许多青春痘;他的头发乱糟糟地向上翘起,就像爆炸的王冠;薄薄的嘴唇看起来干干的,给人一种蛇般的狡诈感。
那人目瞪口呆地望着若平和他身后的其它人,手中的黄色行李袋顿时掉到地板,发出沉重的碰撞声。
“啊……”男人张着嘴巴,说不出任何话语。
“你到底是谁?”若平静静地问。
“不、不会吧!”徐秉昱挤到若平旁边,神色诧异地大叫。
“正宇!你怎么会在这里?”
30. 2/12,02:15
三楼书房内。
白任泽坐在计算机桌前,背对着窗外的雨。
房内只亮着桌灯,笔记型计算机开着,屏幕显示那封主旨为“凶手另有其人”的邮件。
教授眉头深锁。
——绫莎,绫莎死了。这被诅咒的屋子。先是兄长全家被灭口,现在连女儿都死了。
他的心翻涌绞痛。他的脸颊泪痕犹存。
虚幻与真实再度混淆了。在这下着雨的房内。
一直到发现那件事后,他才猛然想起从这邮件来找出连结。
不过现在脑袋根本无法运作,但一想到绫莎,就……
盯着屏幕,拜托!强迫自己!
眼睛在计算机屏幕上,紧紧盯着寄件者的名称。
(7,3)(10,4)(6,4)/(2,3)(7,3)(10,1)(6,4)/(5,4)……
这应该是关键!仔细想!
一定是这个人,只要找出这个人,就……
无止尽的痛苦在心中嘶吼,理智也狂乱了。
镇定!
数字飞舞,他强压自己的激动……
如果是这样的话……
他拿起纸笔,在上头书写。
……不对。
他抱着头,觉得全身都快炸裂了。
一定是那样,只不过没摸对方向。如果证明是那样的话……
双眼在字与字之间游移,脑袋烧灼火烫,理智晕眩,意识昏乱……
想!想!想!
视线扫过键盘。
……对了!
他像被鬼魅附身般地,瞪大双眼半晌,接着低头用力握笔画了几下。
果、果然!
教授呆坐着,瞪视着前方。
天花板彷佛有朦胧的雨在流动,晃动了起来,接着往下垂滴……
他宛若置身雨中。
31. 2/12,2:20
“原来你们认识?”若平惊讶地问。
“怎么会不认识?”徐秉昱哼道,“我们这一群都是同班同学。”
一群人全都回到客厅了,包括若平、徐秉昱、方承彦、张正宇、辛迪、小如,还有眼前这位陌生男子。
男子低着头,注视着地板,一股被逮着的狼狈表露无遗;两手紧紧握抓在膝盖上方,不断颤抖。
“你说他叫正宇?那跟张正宇有什么关联吗?”若平向徐秉昱问道。一旁的张正宇突然眼神颤动了一下。
“关联?什么关联都没有,他们刚好名字一样罢了,只不过一个姓江、一个姓张,其它什么共通点都没有!”
“正宇是一个,”方承彦静静说道,“不喜欢群众的人,他喜欢活在自己的世界。某个角度来说,我欣赏他这点。”
“原来你叫江正宇,”若平说,“你为什么躲在雨夜庄?有何目的?”
江正宇仍旧低着头,含糊不清的嗓音彷佛从地底传出,“我……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你不说是吗?”若平叹了口气,“你不说的话我就替你说了。你来这里,是为了某个人吧?”
低着头的人震动了一下。
“就好像方承彦是为了岳湘亚来到雨夜庄,你也是为了想跟某个你爱上的人在一起吧!为了她,你冒了很大的险在其它人到来前潜入雨夜庄,并躲藏在二楼的禁区,监听所有人的一举一动!”
“监听?”徐秉昱叫道,“你是什么意思?”
“就是这个意思,”若平站起身,朝一旁的橱柜走去,他打开拉门,取出一个黑色盒子。“你们看这是什么?”他把盒子放在桌上。
“这、这是……”
“窃听器。”方承彦不急不徐地说道。
“是的,我想我们这名痴情男子的行李袋中应该有耳机等其它装置。我找到三个黑盒子,一个在客厅,一个在餐厅的餐桌底下,还有一个在白绫莎的房间。”
“在绫莎的房间?”发出惊呼的是徐秉昱。
“没错,我因此推断,那名令江正宇先生魂牵梦萦到不惜一切代价要陪在她身边的女子正是白绫莎。”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方承彦道。
“你就全招吧。”若平催促道。
江正宇僵持了一会儿,才缓缓抬起头来,露出侧脸;他的面孔扭曲在一起,好像被幼儿捏爆的黏土团,承受着极端的痛苦。
“我、我……的确是暗恋着绫莎,虽然她从来没有多看我一眼,可是……那种单恋的心情你们是无法体会的。”
“话别说得太笃定,我相当可以体会,”若平说道。
江正宇像是吃了一惊似的,结结巴巴地继续:“我暗恋绫莎很久了,从在校园看到她的第一眼起就喜欢上她,一直到……到她死亡那一刻。”
“难不成是你杀了她?”徐秉昱龇牙咧嘴地大吼,嘴唇间的烟也掉了下来。
“我、我没有!你们一定要相信我!我没杀任何人,绝对没有!我根本料不到屋内会发生杀人这种恐怖的事……”
“是这样吗?难道不是由爱生恨?”徐秉昱讥讽道。
“绝对不是!”江正宇抱着头,状极痛苦。
“我相信你,继续说吧,”若平道。
江正宇用眼角颤抖地扫了一遍全场,仍旧用低着头的姿态发言,“我、我一知道了班上有一群人要前往雨夜庄游玩,心里萌生了异想天开的念头。我明白以我这样一名平时离群索居的人,如果也加入他们,一定会被认为有问题,因此,我决定偷偷前往……听说雨夜庄很大,格局也复杂,既然如此,应该有不少地方可以躲藏吧。就算不能跟绫莎碰面,光是伴随在她身旁,能聆听她的声音,我就很心满意足了……毕竟,我从来就是个旁观者……”
旁观者?若平心底微微被触动,也就是所谓天涯的过客吗?世界上有一种人是生命的过客,他们自诩自己的本质为旁观,而不干预;他们就像风,只是吹拂而过,介入的话便会引起纷扰。他们以超然的姿态观察这个世界,将自己透明化。
江正宇,显然是这种人。
“这个念头敲定后,我便开始想,光是躲藏在雨夜庄里,要看到绫莎而不被发现是满困难的,如果我只是一直躲着而看不到她,那也没什么意义了,我一开始的想法,是想弄个……弄个……针孔摄影机来……”
“针孔摄影机?你这好小子!”
若平瞪了徐秉昱一眼,以相当厚重低沉的嗓音叱道:“你可不可以安静片刻?”
“请不要对我有误解,”江正宇用痛苦的语气说,“我绝非什么心里有病的变态,我只是……单纯地想欣赏她,就只是欣赏!”
还真是冠冕堂皇。若平心想,难道这是旁观者的特别借口?
“况且以我的管道,弄不到针孔摄影机,却只有窃听器。我也说过,光是听声音,我也就满足了……”
江正宇一直不敢抬头,或许是内疚吧,其实他心中也明白自己的说辞不论再怎么粉饰,听起来仍是像对白绫莎的玷污。而白绫莎的朋友们就在面前,怎能不斟酌言词?
“我事先调查好雨夜庄的地理位置,便在其它人前往雨夜庄的前一天骑着机车上了南横公路,那时还没开始下雨,因此路况还算不错,最后在晚上的时候顺利找到雨夜庄。我把车藏在附近的树林,便往玄关去。
“要取得进入的途径是比较麻烦的一点,我采取了比较原始的技巧——在玄关前几公尺的地上放了一个黄色袋子,然后上前按门铃,再躲到建筑侧边。如果出来应门的人被袋子所吸引而上前察看,我便可趁机进入。倘若这个方法行不通的话,我也准备了能从窗户入侵的工具……”
“还真精采,你前世是盗贼吗?”徐秉昱又是一记讪笑,但没有人理会他。
“按下门铃后,我躲在一旁窥看,没想到出来的人是辛迪……”
“果然,”若平喃喃自语道。
“好几年前辛迪在我家帮佣过,我跟她十分熟稔。我那时候想,如果能够让她成为我在雨夜庄中的内应,那一定会方便许多。
“我出现在她面前时她吓了一跳,不过我示意她别声张,并希望可以找个安静的地方谈谈,于是她带我上了三楼的某间客房。我并没有说明得太详细我的目的,不过辛迪大概知道我的意思,也愿意帮我。我只希望能找个舒服一点的藏身处,并且有卫浴设备,以及需要辛迪帮我送个三餐;当然最重要的是,她要替我保密,不能泄漏我的存在。”
辛迪在江正宇提到她的名字后便一直低着头,尤其回避着若平的眼神。她会帮江正宇帮到这种地步,除非是她对他……
“雨夜庄二楼前段的禁区刚好提供了我一个绝佳的暂住地点,那一天二楼出入那里的门都还没上锁……二楼前段区域北与南的双扇门是隔天教授从外面用钥匙上锁的,因此我从里侧可以打开,自由出入;至于之后,因为我没有钥匙,所以两扇门我都从里面上门闩……总之,我挑了一间房住进去,是从前绫莎姊姊的房间对面的空房……
“趁着半夜之时,我溜下楼,在客厅、餐厅各装了一个窃听器;接着等到早上绫莎下楼吃饭,我到她房里也装了一个……”说到此处江正宇慌忙摇头摆手,“绫莎房里什么也听不到,因为她都一个人在,所以其实大半时间我都监听着客厅与餐厅的,也不过是为了等到绫莎开口……我没有想到后来会发生杀人事件,真的是出乎意料之外!不过我可以跟你们保证,我绝对与那些事情无关!”
“我并没有一口咬定你是凶手,不必紧张。昨天凌晨在三楼楼梯间鬼鬼祟祟应该是你了?”若平问。
“……是、是的。我非常惶恐到底发生了什么恐怖的事,才会在半夜想溜上三楼看看,没想到你在那里……”
“我可以了解昨天凌晨你的行动……请不要有难言之隐了,把一切都说出来吧,否则我们只会认为你有杀人嫌疑而刻意隐瞒。”
江正宇像是下定决心似的,咬着嘴唇,最后才说:“在、在得知发生了那么多杀人事件之后,我突然有种感觉,所有人即将在此毁灭了;不可思议的杀人事件、封闭的山庄,无法得知是否还有明天……我心中的原则产生动摇。然后一件关键的事实改变了我的决定。那就是,昨天早上监听客厅时,我知道了方承彦的疯狂作为,藉由他亲口说出,我受到相当大的冲击……在他压抑、忧郁的外表下,其实也是蛰伏着火热的欲望,而在这封闭的环境内,他最后也溢出界限了……我回想到我自己……一直以来,我总是躲在暗处默默观察着绫莎,而这里发生的一切,开始瓦解我的信念……想法会随着环境与遭遇而改变,在压迫与毁灭感愈来愈高涨的情况下,我开始发现自己的局限与压抑,我其实是为了逃避没有勇气的自己,才将自己美化为圣洁的‘旁观者’……这是多么痛苦的领悟!
“我在封闭的房间内挣扎许久,环境的诱因强烈地侵袭着我。既然我都已经来到雨夜庄,都已经做到这种程度了,为何不靠绫莎更近一点?都已经有人做出实?践了!再者,能不能活着回去,恐怕都是个问题,若不把握这个时机,以后也许完完全全没有更好的机会了吧!就在这样拉拉扯扯的意识下,我决定做一件对我而言是前所未有的创举:我要侵入绫莎的房间,去感受那与她周遭空气融为一体的神圣感!”
江正宇那认真激动的脸庞,不像是装出来的;当他讲述着只有他自己才能明了的执着情感与心路历程时,不再有人插话,就好像一群小孩默默地听着童话故事。
至于被提起的重要人物方承彦,只是静静地盯着空气中的某一点,托腮深思。
“昨晚吃过饭后,大约是九点半,我要辛迪用借口将绫莎支离房间,我再趁机躲入她的房间,接着藏身入床底下。会有这个想法,是因为先前装窃听器时就是装置在床底下,回想起来才发现那里适合躲藏而不容易被发现;虽然绫莎有可能往床下探看,但如果真遇到这种情况我也只能认了,毕竟发生的机率不大。
“我在床底下等了很久,那种感觉相当奇妙,心头砰砰直跳,我也不晓得等会儿要采取些什么行动,但我的确带了相机,想捕捉下她美丽的睡容……”
江正宇好像已经无所顾忌,愈说愈兴奋。
“在黑暗中等待的心情很复杂,时间也彷佛过得很慢,但最后绫莎还是进来了,她洗完澡后立刻上床睡觉。
“我又等了很久,一直到确定她熟睡后才从床底下慢慢地出来;当我站立好,准备往床铺靠过去时,竟然运气相当不好地踢中了床边的一张矮几,上头的玻璃杯掉落地上而碎裂……
“绫莎惊醒,并立刻打开房内的灯,我没料到电灯开关竟然就在她伸手可及之处。我僵住瞪着她,她也回瞪着我,最后我一回神立刻转身拔腿就跑,我意识到她似乎追了上来……”
“她有追上去?”
“我只确定她有冲出房间,接下来我便什么也不晓得了。”
“你跑往哪里?”
“我从绫莎的卧房出去后,跑往西侧的长廊,从那边的楼梯间下楼,回到二楼我躲藏的房间。”
“等等,当你跑到西侧楼梯间时,楼梯旁的那间空房有什么异样吗?”
“异、异样?什么意思?”
“没有任何吸引你的奇怪之处?”
“什么也没有。”
“房门是开的还是关的?”
“这……当然是关的,不过当我跑到那里的时候,我曾有念头要躲进里头,因为我怕继续跑的话,可能会被别人目击,或者被人发现我的藏身处。因此我伸手打开门,但开了一点点后立刻改变主意,往楼下逃去。”
“打开门?你开了多大的缝?”
“一点点,非常小,”江正宇皱起眉头,抬头看着若平,“这问题有什么重要性?”
“你尽管回答就好。你有看到房内有什么吗?”
“没有,灯光太昏暗了看不清楚,我也没有特别要往里面看。”
“你想绫莎若经过那里,会发现门开着吗?”
“这……不一定吧,不过因为那里是转角,她有可能认为我会躲入房内也说不定。”
“如果她这么想的话,就会注意到门是开着的,那她打开门进去察看的可能性就更大了。”
“当然……”
“所以当你后来得知绫莎死亡的讯息,再回到三楼西侧楼梯间是为了察看蛛丝马迹?”
“……是的。我在想杀害绫莎的凶手会不会是躲在那间房里。他本来就没有要杀害绫莎,因为他不可能会料到绫莎会奔出来,而守候在那里;他大概只是躲在里头处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刚好绫莎进入,因而被杀灭口……这只是我的猜想。”
“也有道理。你还有什么要补充说明的吗?”
“没有。”
“在你潜藏的这段期间,有发现任何对破案具帮助的线索吗?比如说,无意间目击到什么关键性的画面?”
江正宇锁着眉头,紧绷着脸,“岳湘亚死亡的那个晚上,我在房间听见奇怪的撞击声,后来下到一楼南侧楼梯间后发现岳湘亚的头颅……”他痛苦地低下头,“我吓坏了,但为了不曝光,所以不敢声张。我会提起这件事,一方面是因为内疚自己的自私,另一方面,也是希望你们能明白,目击死亡的那种心理冲击,多多少少对我心中的某些决断起了相当大的作用……这其中心绪转变的复杂性……”
“你说岳湘亚的头颅在一楼南侧楼梯间?”徐秉昱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打断对方。
“这点我还没跟你们说明,”若平接口,“我在一楼南侧楼梯间发现岳湘亚的头颅,并找了一块布将它盖起来……在警方到来之前,我们还是别乱动所有尸体。”
至此,现场又静默无声。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问你一些问题,”江正宇突然对若平抛出这个问题。
“欢迎之至,你想知道什么?”
“你怎么会知道二楼前段躲着一个我这不知名的人?”
“是你自己泄漏的,”若平盯着对方,“昨天凌晨我在岳湘亚案发现场探查时,你不是从二楼上来?我发现楼梯间有人立刻从三楼追了出去,对吧?”
“是……可是……”
“那时我只目击到这个人是男的,其它一无所知。
“此外,三楼南侧楼梯间的双扇门,在我检查过岳湘亚尸体后已亲自用钥匙上锁,而一楼南侧楼梯间的双扇门,也用门闩由内侧上锁,照理说,会有人出现在二楼楼梯间,是不合理的。
“要出现在二楼南侧楼梯间,只有经由三道门,也就是一、二、三楼的南侧楼梯间双扇门。我依序将这三道门编号为A、B、C,将不知名人物设为X,将所有‘已知’人物分为两个集合,居住在雨夜庄的人为R,访客为V,再来进行推论,前提是排除使用复制钥匙与用特殊器械开锁的可能性,以及教授没有刻意说谎。
“好,B门用钥匙上锁了,而A门也上了门闩,C门也被我锁上了,那怎么可能会有人出现在南侧楼梯间的空间呢?
“先假设X是从C门进入,很明显行不通。因为在我锁上C门之后,还在客厅见过所有人,不可能有人能在门上锁后再侵入。
“再假设X是从A门出入,那唯一可能是X在我锁上C门前,已先经由C门到达A门松开门闩,因此他能从A门进入,出现在二楼。但这个假设也不对。岳湘亚死亡那晚,我们在一楼客厅开了调查会议,结束后我第一个离开客厅,那时我曾检查了A门的状况,是打不开的,不管是从外头用钥匙上锁或者从里头上了门闩,总之它是锁住的;既然在我锁上C门后,A门仍是呈现上锁的状态,那很明显,并没有人在我锁上C门前经由C门去松开A门的门闩或门锁。”
“既然不是经由A门也不是经由C门,那就只能经由B门了,但是B门也是上锁的,既然这样,那唯一的可能性就是有人从内侧打开门锁。从内侧打开门锁的结论成立的话,X就满足以下条件:‘在能通往二楼前段区域的路径被上锁前就已存在于里面’,如此一来,X绝不包含于V,因为在V来到雨夜庄之前通往二楼前段的门就已经都被上锁;X也不属于R,因为X是男性,R之中只有教授是男性,但我的前提预设教授没有说谎。
“所得到的结论是,X是未知数,雨夜庄躲着一名神秘客,我们不知道他的存在。”
看着江正宇紧绷的脸,若平继续说道:“其实你还遗漏了一条线索,让我发现你躲在二楼前段。昨天午餐后我到二楼十字走廊交点视察,发现双扇门右侧窗户底下摆放着一条长木板,而那条走廊上就只有那扇窗的窗帘是打开的。从那扇窗望出去,离它最近..的窗户有两扇,比较近的那一扇窗帘是拉开的。这突然让我联想到,这可能是雨夜庄中的内应送饭给X的管道,将木板搭在两扇窗间作为输送桥。当然,我观察到的这个现象只是臆测,但事实证明了一切,对吧?”
江正宇愣了一下,一副好像若平是外星人的表情,缓缓地说:“你说的都没错……”
“难怪在岳湘亚一案发生后,当我问起辛迪的不在场证明时,她似有难言之隐,因为她正在清洗你的碗盘,但又不能泄漏为何那么晚还有碗盘可洗,只好谎称人在洗衣间。”
江正宇沉下头半晌,又抬起来,“……那刚刚你在客厅中说的那些话呢?你说一点要在二楼十字走廊集合,要搜寻什么东西……那也是陷阱吧!”
“没错,我知道客厅有窃听器,才故意放假消息给你。如果说暗中躲藏者跟白绫莎一案有关,那他应该还在漏夜监听;因此我确定你应该会中计。二楼前段只有两个出口,说要两点半集合在北侧,那你一定会在那之前从南侧的双扇门逃出,我们只要在门外等待就行。为了以防万一,我还是请张正宇、辛迪与小如到北侧双扇门前制造一些声响,以免你发现那里根本没人。”
“可是你在客厅放了假讯息,其它人怎么知道你实际要他们做的行动?”
“因为有窃听器,所以我不可能直接用嘴巴告诉他们我的计划,因此我用写的,放完假讯息后立刻用纸张说明一切。”
“原来如此,”江正宇感慨似地闭上双眼,“算是我输了。”
“没有什么输不输的,”若平摇摇头,“只是觉得时候到了,不该再让你躲下去,况且我也需要你提供一些线索。”
“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还有,请你们不要责怪辛迪,她很单纯的。在发生了杀人事件后,她压根儿都没怀疑我是凶手,还是照常送饭给我……总之一切都是我的错。”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看了低着头的辛迪一眼。
若平摇摇头,“辛迪是好女孩,我相信这件事教授也不会追究。至于你的行为,我不予置评。”
一阵沉默,暂时没有人开口。
若平叹口气,“先到此为止吧,你的事我会再跟教授解释,他现在应该心情很低落……那就请辛迪与小如带你到空房先暂住,其它人也可以回房休息了。你们最好一起行动,回房后也不要随便外出。”
“这里发生的事真是荒谬!”徐秉昱喃喃抱怨道,便站起身离开。
江正宇低着头,提着行李,踩着蹒跚的步伐跟女佣走了。方承彦与言婷知也先后离开。
只剩若平。
他沉淀了几分钟。江正宇的事解决了,他不认为那名胆怯的人会与命案有什么关联,不过这种事很难讲。
还是先来检讨白绫莎的命案。
很明显地这又是一桩密室杀人案,陈尸现场自内上了门闩,而门外又有锁链与挂锁,就算凶手拥有挂锁的钥匙,他也无法自外闩上里头的门闩。
三件命案的“模态”都十分相似,不可能的犯罪情况、密室的构成理由不明、找不到杀人动机。
他又想起言婷知的话,白绫莎是坠楼而死吗?从哪里坠楼呢?
如果说她是在别处被凶手推下楼后,再移尸到楼梯间的房间,这样的假定说得通吗?
陈尸处的地板积有灰尘,但上头的痕迹不足以看出是否有拖曳尸体进房的迹象,况且他与白任泽也踩过了,经检查后从地板上的灰尘看不出什么。
好吧,假设白绫莎是坠楼死亡,那地点一定不是在户外,因为尸体是干的,以外头倾盆大雨的态势看来,不可能不被淋湿;如此一来,坠楼的地点势必要在室内了,哪里能满足坠楼死亡的条件?
他唯一能想到的地方是羽球场。二楼东侧走廊尽头的阳台可以俯瞰羽球场,从那里摔落的话,以高度而言应该是不会致死,不过这种事很难讲,如果头部撞击到下面的什么物体的话,还是有死亡的可能。
该到羽球场去看看。
他离开客厅,走上长廊,到达十字交叉点右转,走到尽头,再右转。
进入羽球场后,若平摸黑来到东侧墙壁,找到墙上的开关,打开。
场内亮起白光,目前还是呈现比较微弱的状态,等时间一久机器热了,光会愈来愈亮。
但他不需要待那么久。站在入口处抬头往上看,可以看到二楼的小阳台;从上方对下来的地板,一点异样也没有,甚至连污垢都不见踪影,遑论有什么血迹。再者,这里的地板上也没有什么尖锐物体,以二楼的高度而言,白绫莎坠落下来撞击到PU材质的地板,是不可能产生什么伤口的。但方才检视尸体,他却判断死者是头部遭到类似沉重的钝器敲击而死。
地板上根本没有什么硬物。如果说这里摆着一台什么坚硬的机器,或一些钢铁颣的物体,那他还能接受白绫莎坠落后撞击其上因而致死。
一片绿色的地板上什么都没有,除了羽球的场地白线。
白绫莎死前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没有地点能坠落,除非——
——死者在密室内坠楼。
他脑中再度涌现这奇怪的想法,以及人体从天花板坠落的诡异画面。
第五章 死亡句点
彷佛是怕刺得不够深入似地,握着刀柄的手缓力向下压迫,然后静止,几秒后又突然向上拔起,刀尖瞬离人体,几抹血红溅出,画面顿时一片朦胧。
32.
绝望的感觉,延续了很久。
犹如待在山谷沟壑间的感觉,令人不自在、难受。
房内昏暗的灯,视线中彷佛出现魔幻立体感的流雨线条……此刻等同于晕眩。
若平站在窗边,望着窗外。
望着窗外的雨。
虽然暗茫茫的,什么也看不到,只听得见雨声,但他知道,雨丝正在面前不停飘着。
不停地飘,不停地飘……
三名死人的影像,纠结在雨丝中。岳湘亚的脸,柳芸歆的脸,白绫莎的脸……
三间封闭的房间影像,成为三角形三个顶点,然后逆时针旋转,再顺时针旋转。
旋转成一个圆。
门闩,插上。监视者。平整的泥土地。室内坠楼。
教授。女佣。青年。
暴力倾向。忧郁。哀痛。
被困住的一群人。
全搅和在一起。
这之中有一个人,有一个人超越了良知,超越了物理法则,超越了道德限度。有一个人当起仲裁的上帝,有一个人戴着面具。
但是……
白绫莎的脸又浮现了,闭着双眼、微微扭曲的面孔。理智、天使般的美女,就这样夭折了。
很自然地,他的思绪再度飘回离现在时间最近的命案,而白绫莎死前的话就像鬼魂一般,在思考边缘徘徊不去。
尸体疑似坠楼死亡,死前的话语也指向这点,却找不倒坠楼地点,死者又陈尸在密室内。
他想起言婷知的陈述。
他想起……
突然间,身体颤动了。记忆的唤起,也揭示了矛盾点的存在。他在脑中凝聚拼图的各片,试图组合……
难道……
若平从窗边离开,拿起放在床上充电中的手机,看了一下时间。
七点半。
他放下手机,快步走出房间。
若平来到走廊上,关上房门。
廊上成排的窗户皆窗帘紧闭,窗与窗间亮着雨夜庄特有的昏黄夜灯。人影摇曳。
虽是曙光已露,外头却仍一片黑暗;因为从偶有缝隙的窗帘之间迸现的仍是一丝丝的漆黑,令人幽寒。
他往东走,来到T字形交点往右转,再往前到达十字形走廊的交点。
右转。
右转后再左转即是一间间的客房,依到达的顺序来看,依序是空房、张正宇的房间、楼梯间空房、言婷知的房间、岳湘亚的房间、柳芸歆的房间。
他让一道道的房门从右手边慢慢掠过;从眼角余光望去就像虚浮的影像、漂浮的海草,摇摆不定。
他听着自己空幻的脚步声,以复杂纠结的心绪走向长廊尽头。
尽头面向南侧的窗未拉上窗帘,外头灰蒙蒙一片;窗户旁的夜灯射下,像冬天雪夜中染着黄晕的街灯。
他望着窗外的景色半晌,叹了一口气,转身回走,来到楼梯间旁,面向言婷知的房门。
他轻轻敲门。
无回应。
再敲。
只有雨声。
若平持续再敲了几下,并加重敲击的力道,得到的响应仍是相同。
他右手伸向门把,转动。卡得死紧。
门从内上锁了。
“言小姐,言小姐!”
经过几声叫喊依旧无用,若平决定改变行动。
他快步往来时路走,来到十字交点处,推开双扇门进入,一路直走至白任泽的卧房。
他敲了几下房门。
“谁?”教授的声音含糊不清地传来。
“是我,林若平。”
“若平?等一下。”
几秒后门打开了,教授披着白色的薄外套,穿着运动长裤,阴着一张脸。
“什么事?”
“真的非常抱歉,教授,我、我不该在这个时候打扰,不过我发现了一件重要的事,可能跟……跟绫莎有关。”
白任泽盯着他看,维持无表情的脸,那张脸凹陷、憔悴,像经过地狱之火焚烧。
“我猜,你找到可疑之处了。”
“是,教授……”
“其实,我正要去找你,因为我也发现矛盾点,”教授的双眼突然有神起来。
“难道您……”
“我们应该去言婷知的房间看看。”
若平没立即回话,他定定地回看那对历经沧桑的眼眸。良久,他点了点头。
“我刚刚去过,但门锁着,需要钥匙,所以我才来找您。”
“我明白了,我去书房拿备份钥匙,你等一下。”
“麻烦了。”
白任泽踏上走廊,关上房门,往书房走去。
若平望着教授的背影,暗自悲怜地摇了摇头。对白任泽来说,白绫莎的死无疑是一大打击;在脑袋混乱的情况下白任泽竟然还能发现那细致的不吻合处……绫莎对他而言必定十分重要。
没多久,教授带着钥匙串回来,两人便一起行动。
很快地穿越走廊,来到言婷知的房间前,白任泽取出钥匙串,寻找正确的钥匙。
由于大部分钥匙上头都有贴标示纸,因此没有花太多时间。白任泽将钥匙插入门把再转动,啪搭一声,里头的喇叭锁很快弹开了。
教授将门往内推,但旋即皱了皱眉。
“怎么了,教授?”
“门后好像有东西卡住,推不开。”
“我来试试。”
白任泽退至一旁,若平站到门前,两手放到门上,往后推。
门后头似乎有很沉重的物体挡住,完完全全阻挡了门的退路,若平用尽全力也只能推出一道连头都探不进去的缝。
“需要帮忙吗?”
“不必,两个人反而不好施力,我再试试看。”
奋斗了一段时间后,若平喘着气从门边退开,白任泽立刻趋向前,说:“换我来。”
虽然相当困难,但经过刚刚若平的一阵搏斗后,门所开的缝隙已逐渐加大,在教授的一轮猛攻下,终于开出了足够允许他身体进入的缝隙;他闪身挤入缝隙内,消失了踪影。
“啊!”里头传来教授的一声惊叫。
若平赶忙趋上前,也挤入缝隙中,他这才发现挡在门后的是一张横放的三人座木制长椅,而长椅后边紧邻着一张床,成为双重障碍挡在门后。
若平从门边夹缝的狭小立足点提起脚,攀越长椅,转过身往房内望去。
即使不想,也无法逃避曝现在视线中的那个物体,那像是这房间的中心焦点,无法不引人注意。
就在越过床的后边,西墙窗户的前面,一张书桌紧贴着墙,书桌前的椅子上坐了一个人,上半身趴在桌上,看不见面孔,后脑杓的马尾无力地垂着;趴着的人面前摆了一台笔记型计算机,白底黑字的word程序正在运作;计算机右侧放着一个水瓶、一个杯子、一张皱掉的白纸。
白任泽站在西侧角落呆呆望着书桌前的人。若平立刻趋前检视。
趴倒的人是言婷知,她已经死了。
33.
林若平先生:
对于雨夜庄所发生的连续杀人事件,你一定感到十分头痛,这一栋宛若被诅咒的屋子,为什么会连续两年都发生凶杀案件?如果你深究过人类行为的背后意义,你会发现每件事都有因果,不会空穴来风。
事实上,去年雨夜庄三尸案的最大嫌犯杨玮群,是一手把我抚养长大的人,也是我的舅舅,在父母双亡的情况下,他照顾着我的生活起居,让我丰衣足食。他是我生命中相当重要的人。舆论将杨玮群说成十恶不赦的恶魔,说他是奸尸狂,有恋尸癖,又是与人妻通奸的无道德下流人种,这些言论看在我眼里,实在令人心痛。
每一个人都是双面人,世界上也没有绝对的恶人与善人,或许杨玮群在某方面的确是做了错事,的确该受到惩罚,但对我而言,他是我心目中的好爸爸。父亲被人逼死,为人子女岂有不愤怒之道理?
你一定会问,何谓逼死?去年的案件,杨玮群被锁定为杀人犯,因为有太多证据不利于他,但却没有绝对直接的证据证明他杀了邱莹涵与白钰芸,因此迟迟没有定罪;在等待审判的这段期间,各种指责杨玮群的声浪倾巢而出,而细究这些声浪的背后,有一股推动的力量,你知道这幕后黑手是谁吗?就是现在雨夜庄的主人白任泽!
白任泽因为失去了亲人,在过于悲痛之际,一口就咬定杨玮群是凶手;他运用他的地位与影响力,一时之间操控媒体,将杨玮群塑造成罄竹难书的大罪人,导致杨玮群最后陷入疯狂状态,失智而自杀。
这种杀人不用刀的方法相当可怕,虽然白任泽哀伤的心情可以理解,但他的手段过于残暴、非理性,以他这样的知识分子,竟然不懂得分辨是非,在案情未真相大白前就自行裁定结论,这一点,让我深深地愤怒。
失去了舅舅,并没有让家里的经济造成问题,因为他的某些亲人十 5206." >分有钱,提供资助,所以我并不需要负担家计;在沉重的哀伤中,我开始收集有关三尸案的一切资料,决定自行推敲。
或许你也看得出来,我是个不喜欢借助他人之力的女人,尤其在研究思考方面,更是擅于独力完成。我不相信杨玮群杀了那两个人,纵然他承认了毁尸与奸尸,但他的良知一定不允许他杀人,这是我坚信的。因此凶手必定另有其人。
要找出真凶没有那么容易,我即使研读了许多资料,仍理不出头绪,从杂志、新闻、报纸以及网络能得到的数据虽然丰富,但仍有限,而且都是二手数据,无法亲临案发现场查看,难以得到灵感。我曾试过直接接触经手此案的警方人员,但总是不得其门而入。几个月后,十分挫折。
让我十分意外的是,与我同班的白绫莎,竟然与雨夜庄有关!而在期末时,我无意间得知白绫莎有意邀请岳湘亚至雨夜庄作客,许多其它同学也欲一同前往。这不正是个前往案发现场找寻线索的大好机会吗?我没错过这个机会,立刻征询白绫莎的意思,说明我也想加入作客的行列。
幸好白绫莎不疑有他,马上答应了;我与她没有什么交集,原本以为提出这样的要求会被拒绝,不过幸好,以白绫莎有礼貌的个性,不会拒人于千里之外。我的雨夜庄之行顺利成行。
到雨夜庄之前,我又做了一件事,我将费尽心思从网络上抓到的白景夫夫妇尸体照片寄给白任泽(我从他任教的大学网站找到他的电子邮件地址);会这么做有一个很大的目的,就是促使白任泽再正视三尸案的细节,进而起而调查,因为经过我私下查访,舅舅自杀后他似乎有愧疚之心,也怀疑凶手是否另有其人。果真,这一步产生了意想不到的效果,白任泽收到信后请了你来雨夜庄调查,可以省去我许多调查上的麻烦。
关于那封信要补充的是,一如我大胆的作风,我在寄件者名称上设计了指涉我姓名的暗号,只是一个嘲讽的尝试,我也不期望会有人发现。不影响我到雨夜庄之行。
对于来到雨夜庄的同学们,我感到不解,他们每个人似乎都心怀鬼胎,原本觉得他们碍事,到头来反而成了我利用的对象。
在雨夜庄内,我没有得到很多线索,身处在三尸案的现场,让我血脉贲张,不时地又想起了死去的舅舅!
当我看到白任泽时,心中更是涌生一股厌恶,这个人、这个人就是将我的“父亲”逼死的罪魁祸首!他那道貌岸然的假象让我感到作恶,内心的愤恨持续累加着。
我在雨夜庄没找到什么线索,但每当看到白任泽与白绫莎交谈时那种亲子情感荡漾的画面,心情便愈发沉重。不知从哪里冒出的恶毒念头,竟在瞬间统辖全身……
杀人的念头。
如果直接杀掉白任泽,那让他一死脱离人世间的痛苦,岂不是助他解脱?这样不是真正的报仇!真正的报仇应该要让他饱受折磨,而且是永远的折磨。
他让我尝到了丧失亲人之苦,我也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让他尝尝失去挚爱的滋味!
他的挚爱当然是白绫莎,失去女儿的父亲会是什么模样?
不过单纯杀死白绫莎的话,乍看之下虽然找不出谁有动机杀人,但一当调查展开,我的身分若有曝光,那矛头一定会指向我。为了避嫌,我采取了比较残忍的做法。
将动机藏叶于林,也就是说,杀死不相干的人!
同班同学对我来说不具任何意义,我是与他们不同的人种,因此他们的生命对我而言,不过就像踩死蚂蚁一样。选择岳湘亚与柳芸歆并没有特别的理由,只是觉得以女人而言,他们两人实在太低等了,完全没有智识可言;而徐秉昱与方承彦又是两个堕落到无可救药的渣滓,我根本不屑拿来当利用的工具。对于柳芸歆与岳湘亚,我没有什么话要说,只能认为他们运气太差,不该来到雨夜庄。
这来得恰如其时的暴风雨,让我的计划有充分的时间与空间发展,我很小心翼翼地行动而没有被目击发现,一切顺利。
在杀了绫莎后,看到白任泽被重击般的反应,我心中一阵畅快,但畅快之后,一股虚无却油然而生。
原来人的生命是这么地脆弱,一如野草般易折,人活着究竟有什么意义呢?我活着不过是为了复仇吗?
杀人之前我已有所觉悟,或许这一生就此毁灭,而杀人之后,那种感觉更是强烈。
从前阅读报纸或小说,读到杀人者最后自杀的遗书时,里头总描述杀人后感到罪恶与幻灭,因而失去生存意念。当时会觉得嗤之以鼻、难以体会。如今真正经历过后,才明白个中滋味。有些事若非亲身体会,永远不能理解。
所以,我路过一楼北侧的杂物室时,从里头的柜子拿了一块老鼠药,打算用来终结我的生命。
这封用计算机写下的遗书说明我罪行的前因后果,我想将收件人定为你这个侦探,对于我凶手的身分而言,再适合不过了。
最后,如果你对我说的话有疑问的话,请翻找我的行李吧,里头有许多我收集的数据及笔记,足以证明我的心路历程。
言婷知 绝笔
读完言婷知的遗书,若平抬头看着白任泽。
教授方才跟着若平站在计算机前阅读文件,但很快便转开,盯视着窗户。面色凝重。
他们两人对看了一眼。
“教授,”若平无精打采地打破沉默,“遗书里提到有关你的部分,是真的吗?”
白任泽避开他的眼神,转身面对着南侧的墙,若平这才注意到,墙前靠近房门前有一根圆形梁柱,连接天花板与地板,有雄伟之气,这似乎是雨夜庄左翼客房建筑的特色。
“是真的,”教授的背影说。
若平叹了口气,“尸体没有明显他杀的痕迹,死者是中毒死亡。基本上这封遗书没有太值得挑剔的地方。依照言婷知的个性,写出这样风格的遗书不会太出乎意料,只不过……”
教授回身过来,“只不过什么?”
“遗书中完全没有提及bbr>杀人手法及为何要把现场弄成密室,这实在说不过去。”
“杀人魔的心态没有人能了解。”
对于“杀人魔”这三个字,若平感到有些愕然,他看了教授一眼,接着眼神往书桌底下移去。
言婷知的行李袋就摆在桌脚旁;行李袋边是一个黑色笔记型计算机收纳背袋。
他蹲下来,拉开黄色的旅行袋,里头除了衣物以及寻常旅行会带的物品外,还有一个红色资料夹。若平犹豫了一下,原本认为不留下指纹比较好,但急切的心情却让他改变主意,他抽出数据夹,打开检视。
里头果然如言婷知所说的,都是一些去年雨夜庄三尸案的报导资料,包括八卦杂志上的影印数据、剪报、网络打印数据等,另外还有一本类似手记的笔记本,断断续续描写着言婷知的心路历程与来到雨夜庄的始末,大致上都与遗书上的内容吻合。最后面有几页被撕掉了。
若平将资料夹放回去。
这时他又看到,有一团折起来的棉被靠放在行李袋旁,折缝中隐约显露出暗红色的痕迹。
他蹲下身,小心地将棉被摊开。
不摊开还好,一摊开,一片宛若被红色颜料渲染的画布映入他眼中,一股腥味袭入鼻腔;他皱着眉再裹回棉被,站起身。
他抬起头来,发现教授正望着他。
“那是什么?”白任泽用毫无色调的语调问。
“这个……”若平不确定地别过眼神,“我不敢肯定,不过我猜想那是搬移绫莎尸体时用来避免血迹外溅的。”
“……什么意思?”
“我怀疑白绫莎陈尸的房间并非第一现场,因为出血量过少;凶手很有可能在别处杀人再移尸,而移尸过程用这条棉被包住尸体避免沿途留下血迹。”
白任泽眼神僵凝,好像在慢慢反刍若平的话。他的眉头深锁。
“……我很累,这一连串的事件会让人发狂,我想先回房了。”教授说。
“当然,我会继续留下,您去吧。”
白任泽点点头,绕过床铺与长椅,从缝隙中挤了出去;走路姿态像漂浮的幽灵。
如教授所说,一连串突如其来的死亡事件,早已让理性无招架之力,所有人或许连正常的情绪反应都无法呈现了。在这种时刻下,正常与反常的界线色调模糊。
他环视了房内。
图四 言婷知房间平面图
(a)木制长椅(b)床铺(c)圆柱(d)书桌(e)尸体(f)有破洞的窗框(g)浴室(h)衣橱
现场的状况是,木制长椅面向房门紧紧抵住门,紧贴着长椅的是房内的床铺,而床的左端隔着一小段距离比邻南侧的圆柱;房内的其中一扇窗户开在西墙上,窗帘敞开,窗户自内反锁,而奇特的是窗户的锁扣上还贴满了透明胶带,整个锁被胶封起来;浴室的窗户也是同样情况。房间的出入口只有一扇门跟两扇窗,前者自内由双重障碍堵死,后者自内上锁封胶。
他仔细检查了每一面墙,发现书桌前窗户的右侧窗框上有一个因木框腐朽碎裂的洞,直径约三公分。
回头看向尸体。
言婷知的头倒在右前臂上,左手蜷缩在一旁;头部前方是笔记型计算机,右侧摆着一张蓝色的鼠标垫,上头放着鼠标。
他右手包覆手帕,检视罐子旁的水杯与水瓶。
水杯与水瓶是雨夜庄每间客房都备有的,水瓶中空空如也,底部是干的,而杯子里残留一点点透明液体。
至于杯子旁边皱掉的白纸,他猜测应该是包裹老鼠药的纸。
他走向书桌旁,再仔细查看一遍;眼神扫向旁边的行李袋、笔记型计算机收纳袋、棉被……
当他看向浴室北墙的地板时,突然发现了奇怪的事。
地板上有两个方形印痕,应该是桌脚留下来的;他小心探头往书桌底下窥看,望见下头又有两个印痕。
难道说,书桌原本是靠放在浴室墙边,也就是说桌子比邻着浴室北墙与房间的西墙?后来才被沿着墙边往北拖动?
不管怎么说……
若平往床缘一坐,两手抱着头。
照理说这是一件自杀案,连续杀人案到此结束,因为凶手畏罪自杀了。
这个房间是个密室,而且死者留有遗书,里头也说明了杀人动机,一切看来都没什么问题。
不,问题可多着。
首先,言婷知在遗书中完全没提及三件命案的杀人手法以及构成密室的理由,这点最令他百思不解,以目前的命案看来,假设凶手是同一人,并没有任何人在三件命案中皆拥有不在场证明,也就是说不可思议的杀人手法并未对谁在三案中都产生不在场证明的效果,也看不出其它作用,如此一来,用普通的杀人手法即可,使用诡异的犯罪手法究竟有何用意?
再者,就算要自杀,有必要将房间封成那副夸张的模样吗?如果不想让别人进去,只消把门闩上即可,为何要动用到两件沉重的家具来封死门,却反而不上门闩?还有窗户上锁就算了,还用胶带封贴起来,整体看来好像是有人深怕现场看起来不像自杀似的,因此拼命加强自杀的印象。
光就这两点理由,就相当令人起疑,不过还是不能就此断言言婷知不是自杀,因为缺乏直接性的反证。
假设言婷知是他杀,那么遗书有可能是伪造的,如此一来,凶手如何从密闭的房内逃出?沉重的床铺与长椅是一定要从室内移动堵死门的,那逃出的出口就只有窗户了。可是窗户上锁又被胶带封黏;将整个锁扣包覆起来的胶带,包裹得死紧,就像把一个人的耳朵里外全包起来的意思是一样的;那样的黏法,除了用手来操作外,别无他法,但这样的话,凶手也无法从窗户出去了。
这么说来,还是自杀?
四间密室。毫无头绪。
他很想往后躺,就这么在床上沉睡,但现在不是时候。
脑中浮现言婷知的影像。高傲、自信、冷静,孤独而神秘的一名女子。
她的影像……
突然间,他整个人僵住了。
若平把眼神投向书桌,定定不动注视了整整一分钟。
这么说来……的确还是……
他站起身,一阵悚栗从背脊窜起。
34.
那个人走进车库,望向墙壁。
他拿下墙上的雨衣,穿上,并用雨帽把整个头盖住;再到工作台旁换上雨鞋,把原本的鞋子摆在一旁。接着按下钮,打开车库的铁门。
现在时间约是早上八点多,但天色灰蒙,滂沱大雨落下。
他冲入雨中,沿着建筑往北走,视线没有离开过地面。
走了一段路之后,果然在地上看见那团物体,僵硬地瘫在那里。
他捡起它,往远离雨夜庄的方向走去。
步行一小段路后即来到附近的树林,他小心翼翼地深入林内,四处张望。
最后他在一片小空地上停下,蹲下身,将那物体放在一旁。接着他用戴着手套的双手,开始扒土挖洞。
他不打算挖得太深,因为有时间压力,若消失太久会引人起疑。
他把那物体放入洞内,再重新把土盖上。
完成后,循原路再回到雨夜庄。
回到车库内,他脱下雨衣、雨鞋,穿上原来的鞋子。
虽然有穿雨衣,但部份衣服与裤子还是湿了;车库内的水渍也没时间清理。
不管这些了,现在若被人目击,会相当麻烦,还是赶快离开吧。
他打开通往走廊的门,快步离去。
35.
由于昨晚的突发事件,今日的早餐时间也受到影响,迟至八点半才开饭。
方承彦、徐秉昱、张正宇,还有畏畏缩缩的江正宇陆续到达,每个人都阴着一张脸,好像随时会爆炸的炸弹。
白任泽因情绪的缘故,交代女佣说他要在房内用餐。
“好像有人没出席,”开饭后没多久,方承彦不带感情地说。
“你是说言婷知吗?”若平放下啃到一半的三明治,问。
“不然呢?”
“她……自杀了。”
虽然他明白这句话所会产生的戏剧性效果,但他还是说了。面对这一群看似麻木的年轻人,他已经疲于再用技巧性对话,而采取直接表达的方式。纵然他明白里头有徐秉昱这一颗不定时炸弹。
突然传来椅子往后推的声响,有一个人急速站了起来,两手颤抖地拍着桌子。
是张正宇。
“你说的是真的吗?”无抑扬顿挫的语调。
“真的,请你先坐下,我会慢慢解释,”若平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着了,其它两人也一样,目瞪口呆地看着起立的人。
他很惊讶地发现,张正宇的眼中第一次流泄出难以解读的情感。
“坐吧,”若平静静地重复。
对方无力地坐下。
“自杀?”方承彦问,他的唇角颤抖着,“到底是为什么?”
若平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遍,述说过程中,他观察着四个人的表情变化。徐秉昱最为夸张,不断发出不可置信的叫吼声,情绪大为波动;方承彦眼神呆滞,不时陷入冥思;张正宇头一次有了情绪上的表露,从头到尾都面色紧绷;江正宇双眉紧蹙,直视着面前的牛奶。
“这太扯了!”徐秉昱叫道。
“事实摆在眼前,不得不信,”若平摇摇头。
“世界上没有不可能的事,”方承彦压低声音说。
“难道没有可能是真正的凶手要嫁祸给她吗?这一切是陷阱!”徐秉昱又大叫。
“有可能,但如此的话,就要解开密室之谜。”
“哈!又是密室!我看我们也都会死于密室之中!哈……”
在徐秉昱诡异的笑声中,若平吞下最后一口三明治。
气氛的凝结以及众人的忍耐度似乎都已到达极限。
在现场的一阵冰凝中,他最在意的还是刚刚张正宇的突兀举动。
——他为了什么来到这里?其它人为了什么来到这里?难道……
当若平回过神时,餐厅只剩下他跟小如。
思绪转往另一个方向。
他把小如拉到餐厅外头询问。
“一楼北侧的杂物室中是不是放有老鼠药?”
或许是他的问题太突兀,女孩瞪大双眼,略带惊讶地回答:“有是有啊!”
“可否带我去看看?麻烦了。”
小如点点头,并拜托辛迪处理碗盘后,便向若平点头示意跟她走。
杂物室位于从北侧楼梯往右数去第二间,里头有许多橱柜、架子,摆放着各式各样的物品,一时令人目不暇给。
女孩走向其中一个橱柜,打开拉门,指着角落一个银色不锈钢的罐子,说:“这罐就是。”
若平取出那银色容器,扳开盖子;盖子上头还印着个“茶”字。里头用白色的纸包裹着一块块的圆形物体,迭在一起,看起来很像可口的雪饼。
若平放回罐子,“一直都放在这里吗?”
“是的。”
“谢谢你,没事了。”
女孩离开杂物室。
他没有在里头停留太久,只再看了一眼橱柜,便也接着离开。
回想起过去几个小时所发生的事,他到现在心情都还无法平复。
走向雨夜庄西侧,到了影音室前头。这次小心翼翼地确认了里头没人,才进入。
他对里头设备的奢华感到钦羡,因为自己一直很想拥有一间家庭电影院。
四处浏览、恣意观看后,他的视线不经意落在东侧媒体柜的收纳格。
一堆VCD后摆着一排突兀的英文教材。他皱起眉,拉开橱柜玻璃门,拨开东倒西歪的VCD,抽出一盒教材。
里头有四卷DV 带,附上白色标签注明日期。
这是……?
他快速检查了另外六个塑料盒,总共有二十七卷带子。
从角落找来摄影机,他塞入其中一卷,开始放映。
之后,又换了几卷。
内心不知为何,有种空洞的毛骨悚然。
拍摄者从不露面,只是静静地在雨夜庄内外漫步着,似乎毫无目标;几近无声的影带,流露出无形的压迫感。感觉上像是一名无所事事的神秘者所拍摄的作品。
若平跳过中间几卷,挑了时间上离现在最近的一卷——去年二月八号。放映。
一开始的画面就令人窒息。那是在一个房间内,镜头对着一面墙,墙前有电视与录放机等设备;而在电视机前的地板上铺着一条棉被,棉被上躺着一名闭着双眼的小婴孩,两只手无力地弯曲在胸前。
镜头静止了一会儿,突然往下移动,愈来愈靠近婴孩。这时,右边突然伸出一只手,倒握着一把水果刀,缓缓地移至婴孩胸口上。
握刀的手悬在半空,停留了好一段时间;接着,犹如猎鹰俯冲的瞬间,刀口向下沉陷,刺入了胸口,童装上渗入了黑红色鲜血。
彷佛是怕刺得不够深入似地,握着刀柄的手缓力向下压迫,然后静止,几秒后又突然向上拔起,刀尖瞬离人体,几抹血红溅出,画面顿时一片朦胧。
那卷带子的内容到此为止。
若平转过摄影机,仔细检查镜头。
上头凝滞一片,看起来的确像是年代久远的血液凝结痕迹。
他从惊愕中回神。
那死去婴孩的脸从脑中抹灭不去,他强迫自己过滤一些其它线索上的细节。
有很多点,经过碰撞、擦身而过之后,在脑中建构出某些图像,形成有意义的轮廓;他持续琢磨各种可能性。
一阵长考后,他吐了口冗长的气。
收拾好摄影机与影带,他离开影音室,往三楼自己的房间去。
一进房间后,他冲个脸,便往床上倒。
看来雨势没有减弱迹象,不知道道路抢修工作如何了?警方何时可以赶到?
暴风雨山庄的情况,他曾经遇过一次,那是前年前往著名推理作家别墅“雾影庄”时所遇上的枪杀命案;那次在警方到达之前就顺利逮到凶手,当时的推理思路还算畅通,运气不错。
不过这次情况有点不同。他找不到切入点。
若平依旧在床上做着徒劳无益的思考,他感到十分挫败,无奈、懊恼。身为一名解决过案件的业余侦探,竟然在死了四个人后,还找不出幕后那名冷血残忍的刽子手,他不禁对自己信心全失。
人不可能成为神,若妄想成为神,只会遭致毁灭;有时候自认为能掌控一切的自信,从命运的齿轮来看不过是微渺的儿戏;他是在为自己的信念而奋斗,或是为无知做掩饰?
他从床上爬起,无意间瞄见角落的墙面上有着一排蚂蚁;蚂蚁整齐地前进,往上爬与往下爬的蚁群作出碰触动作,整体看来井然有序。
他伸出手指,将一只蚂蚁从队列中拨出,其它的同伴立刻大乱阵脚,慌成一团,原本和谐的秩序被破坏了。
皱着眉,咬紧了嘴唇,他躺回床上。
专注于案情。
案件的其中一个症结在于,昨天到今日的两件命案,与一年前的三尸案是否有关联?在同一栋建筑,于一年内连续死了五个人,要说没有关联的话实在有点说不过去,但逻辑上没有权利如此假设。
三尸命案的凶手也有争议,或许过去的案情有所隐匿,如果能揭开过去的迷雾,对现今新的命案搞不好会有所帮助。
他从床上半坐起身,拿起笔记本,决定整理一下有关三尸案的讯息。
白景夫的太太邱莹涵是遭自己丈夫徒手勒毙,这点经过医学检验殆无疑义;至于白景夫则是被现场遗留的小斧头重击头部致死,女儿白钰芸被童军绳勒毙。
最大嫌犯是杨玮群,当晚他前往雨夜庄与邱莹涵暗通款曲;两人云雨过后杨玮群下楼拿手机,这时假意离开又折返的白景夫进入卧房内掐死自己的妻子……接下来发生的事,成为一团谜。
杨玮群声称他上楼后白景夫与白钰芸已惨遭杀害,他所做的事只有拿起斧头砍了躺在地上的白景夫的头颅六下,以发泄怒气;再对白钰芸的尸体进行侵害,并拿走了挂在脖子上的坠子。以上是他自己的一套说法。
对杨玮群不利的情况有三点。首先,他逃离雨夜庄时被白任泽目击,白任泽等人进入雨夜庄后直到警方赶来,没有再发现其它可疑的人,也没有发现其它外人入侵雨夜庄的迹象;因此存在着另一名凶手进入雨夜庄杀人的可能性实在不高。第二,杨玮群毁尸、奸尸、偷窃的罪行,使他直接涉案,光凭他的片面之词无法证明他没有杀人。第三,因为与邱莹涵外遇的关系,他的确有动机杀害白景夫,再杀了可能成为目击证人的白钰芸。
若杨玮群真为凶手,比较难以解释的一点便是凶器的取得。杀害白氏父女所使用的斧头、童军绳平常都是贮放在一楼的杂物室,若他真的是因为白景夫抓奸的突发状况而将其杀害,怎会使用放在一楼的物品去杀人?要说是他有预谋事先从一楼带了凶器也说不通,因为第一,有预谋的话应该会事先准备凶器;第二,杨玮群应该不知道斧头与童军绳的放置地点;第三,当晚就是因为白景夫不在,杨玮群才会与邱莹涵碰面,若预谋当晚杀害人不在雨夜庄的白景夫,那便显得相当不合理。
如果说杨玮群下楼拿手机时发现了白景夫回到雨夜庄,进而起杀意,于是拿了一楼的童军绳与斧头上楼杀人,这样的解释虽然可以说明为何杨玮群选用放在一楼的凶器,但同样产生他何以知道物品放在何处的疑问。
若平盯着笔记本,一一走过所有三尸案的细节,仍推不出新的进展。
若要说三尸案与现今发生的岳湘亚、柳芸歆命案有关系的话,就是案发地点都位于雨夜庄。
这时候,他突然想起白任泽收到的那封电子邮件。那封信跟三尸案有关,而就在那封信寄来的节骨眼上,发生了现在两桩的杀人事件,这应该不是巧合吧?如果说寄件者就是凶手,那他的目的会是什么?
的确,若整系列的命案都有关联,那凶手杀害岳湘亚与柳芸歆的动机便变得不可解,照理说这两人与雨夜庄是没有任何关联的;而且就算要杀害这两人,又为什么要用那么不可思议的杀人手法呢?
密室的构成理由产生一种绝对的障碍,让他觉得自己一直在原点徘徊。
动机……
假设三尸命案的凶手真的另有其人,而来到雨夜庄的岳湘亚发现了这个秘密,因此惨遭灭口,而柳芸歆无意间得知凶手身分,成为陪葬品;这样的说法是不是说得通呢?如此一来,既然凶手身分的秘密是埋藏在雨夜庄,那凶手应该是与雨夜庄有关的人,这样一删除,凶手人选只剩下白任泽与白绫莎;他偏见地认为最不可能是凶手的两个人。
真相仍在迷雾中。
若平被敲门声唤醒,显然是午餐时间到了。
下楼用过一顿沉默、沉闷的午餐,众人作鸟兽散,只剩辛迪与小如处理饭后的残局。
若平决定再到柳芸歆陈尸的房间视察一次。
通过深遂的长廊到达北侧楼梯向左转,虚掩的房门上所裂出的缝隙透出灯光,他吞了口口水,将门打开,踏入地狱般的狭小空间。
与踏入岳湘亚陈尸现场的感觉相同,有一种晕眩感。
在这种氛围下,无法做太多理性思考,他始终觉得死者藏书网死不瞑目的双眼紧紧盯着他,好像在控诉他的无能,没有办法在岳湘亚死后立即揪出凶手;若平草草察看四周,只求能做完确认后尽快离开;而所谓的确认,就是要确定房内是否有秘密通道的存在。
由于房间面积实在太小,也完全没有物品陈设,三两下便看出光溜溜的壁面不可能存在什么密门。他敲敲墙壁,发现并非是水泥墙,也不是木板墙,他忽然想起昨天岳湘亚陈尸的房间,墙壁建材好像跟这里一样,两个房内六面看起来都相同。他原本以为可以将墙壁整片推动,但试过几遍后便发现不可能。至于天花板除了黄色夜灯,没有其它装设物。
天花板会不会有密门?若平走出房间,行经北侧楼梯,再经过楼梯旁的干衣室,隔壁便是杂物室;他从里头找了一根长棍棒,再返回更衣室。
用长棍棒探查天花板。最后得到的结论是,自己相当愚蠢,从上头反而掉了一堆蜘蛛网与灰尘下来。
最后他决定离开房间。踏出更衣间的那一剎那,晕眩感如风散去,他感觉到解脱的畅快。
为了节省电力,还是将更衣室的灯关掉比较好。门边有两个按钮,他迟疑了一下,略过上头的圆形按钮,按下底下的方形钮。
灯灭了。
他转身上楼。
若平带着沉重的思绪往三楼去,他再度来到岳湘亚的陈尸处所。
盯着那道破碎的门,他的眼神移到一旁的电灯开关。
这时才注意到,两个按钮的位置非常低,大概位于他的腰际高度。
对了,房间内墙上同样是腰际高度的地方,有两个圆形钮,一个方形钮……
这么一回想,另两个陈尸现场外的开关设置和按钮组成,好像跟这里一样……
三件命案的共通疑点一同闪过他脑际,突然迸生了某个异想天开的假设。
难道……
他摇摇晃晃地试着稳住自己的脚步,再回想一遍踏进雨夜庄以来所呈现的蛛丝马迹,拼合在一起……
接下来,就是证实了。
他伸出颤抖的手。
刚刚若平去过了言婷知的卧房。也做了其它调查。
他到了雨夜庄左翼的房间浏览了一遍,查看了张正宇、岳湘亚、柳芸歆的卧房,发现三楼左翼房间内的格局是全相同的,包括摆设的布置,都有一致性;而靠房间南侧的地方同样都设置着一支“顶天立地”的装饰圆柱,看不出是哪个流派的建筑风格,有可能又是石胜峰心血来潮的神来一笔。
既然如此,有理由把言婷知房间原本的摆设状况假定为跟其它房间一样;他在笔记本中画下房间布置图:
图五 雨夜庄三楼左翼房间格局(言婷知的房间)
(a)木制长椅(b)床铺(c)圆柱(d)书桌(e)衣橱(f)浴室
如果说言婷知的房间布置跟图中画的一样,那从案发现场看来,可以发现长椅、床铺、书桌遭移动过。
前两者的移动是为了堵住房门,但书桌被往北移,有什么用意?地板上的痕迹说明了书桌被移动过,书桌不会无缘无故被移动的,一定有原因。
思考触礁。
在吃晚餐前他想回房再休息一下。
在他脑中不断浮现的,是稍早之前房内墙上移动的蚁群队列。
36.
若平提早进到餐厅,为的是向女佣确认一个问题。
餐厅里只有小如在打理,据她说,辛迪送饭上楼去给教授了。
“对不起,我想请教一个问题,”若平掏出笔记本。
“请说,”女孩有点不自在地回答。
“言婷知小姐的卧房在她住进去前,你有整理过吗?”
“有。”
“房内的布置是否像这图上画的一样?”他把笔记本递上。
女孩盯着图,迟疑了半晌,点点头,“一样。”
“谢谢你,没有问题了,”他礼貌地回点头,便朝餐桌走去。
晚餐也在时间的流逝中过去了,但众人的心情仍然是停滞的,就连凶手的行动也停止了,案情进展也静止不动;只有时间,马不停蹄地奔走,无情地抛下一切。
回想起今天,每个人几乎都沉默不语,白任泽整天锁在房间内,完全不知道他的情况。
若平于这个时候开口了:“不好意思,小如,可以麻烦你去把教授叫下来吗?”
“喔?好的,”女孩迟疑了一下,放下清洗中的碗盘,出了餐厅。
“你又要搞什么鬼?”徐秉昱不耐地问。
“等等你就知道。”
“难不成你知道真相了?”挖苦的语调。
“没想到你还满聪明的。”
对方愣了一下,似乎一时之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方承彦与张正宇抬起进食中的头,眼神波动起来。
“你知道是谁干的了?”徐秉昱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
“我知道。”
“是谁?你该不会说是我吧?哈哈……”他失控似地笑了起来。
“不,不是你。我们等教授下来再说吧。”
“你、你是认真的吗?”徐秉昱的夸张模样好像在说若平烧坏了脑袋。
“百分之百认真。啊,教授来了。”
穿着家居服的白任泽踏进餐厅,一股沉重的气息随之而来。白任泽看起来已非若平第一次看到的那名优雅和蔼的学者了;他彷佛是经历了一趟地狱之旅后再返回人间,经过残虐酷刑的洗礼,将所有人的感性全消磨殆尽。
“你找我?”无味的语调。
“是的,您先请坐。”
看见江正宇的教授,突然露出一脸惊讶,他面色纠结地问:“这、这个人是谁?”
若平回答:“他是这群年轻人的同学,让我来解释。”
他简单扼要地将江正宇的故事解释一遍;过程中教授的眉头愈皱愈紧,江正宇的头则是愈来愈低。
“照你这么说,”白任泽叱道,“这名偷偷潜入的人不是很可疑吗!”
“表面上看来很可疑,但事实上他与命案没什么关联。他的搅和只是增加案情的复杂度罢了。”
“你凭什么这么说?”
“就凭我知道所有事件的真相。”
片刻的沉默。
白任泽嘴唇蠕动着,似乎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回答。
若平推开眼前的餐盘,煞有介事地说:“如果你们不介意听一场演讲,那我现在就可以开始……”
第六章 神之罪
掀开蚁窝来看,那真是一个有组织的小型社会,就像人类社会的井然有序一样。当我们用手指对准了行进中的蚁群奋力一压,杀死了几只蚂蚁,牠们不会晓得发生了什么事。我们扮演的角色就像上帝,而换个角度想,人是否也像蝼蚁,默默承受着‘上帝’莫名的安排与作弄?
37.
耳畔响起雨声;餐厅的窗帘虽是拉开的,里头的色调仍一片昏黄,每个人的脸上好似都蒙上了阴影。
“说说你的想法吧,”方承彦低声道,“反正现在这种情况,怎么样都无所谓了。”
“慢着,”徐秉昱说:“我想先问几个问题。既然你好像知道了不少,那我想知道还会有被害者吗?”
若平耸耸肩,“可能会也可能不会。”
“那么,凶手就在现场吗?”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
“这算什么回答?你明明是在鬼扯!”徐秉昱气急败坏地叫道。
“实情远超乎你的想象,不是三言两语就可以说清楚。你们准备好了吗?”
“说吧,”教授说,往椅背一靠。
若平坐正,吞了吞口水,看了所有人一眼,才道:“我们来到雨夜庄后,总共发生了四件命案,最后一件看似自杀案。不过事实上前三件与最后一件的性质不同。”
“性质不同?”方承彦问道。
“是的,我先从言婷知的案件讲起。这件命案乍看之下的状况是,死者留下遗书服毒自杀,房门从内堵死、窗户自内上锁,所有迹象都指向自杀。
“但很令人讨厌的是,我必须告诉你们,言婷知并非自杀,而是他杀!所有一切假象都是凶手布置的!”
这惊人的宣称被道出后,现场一阵波动,每个人的眼神似乎都飘荡了起来,扫过身旁的人,好像深怕凶手就坐在隔壁。
“我会判定言婷知并非自杀,有下列几点理由。首先是案发现场的不合理性。从现场看来,若死者真是自杀,那将房门堵住以免他人误闯的举动是可以理解,但要让他人进不了房间,只需锁上、闩上门即可,死者却选择了推动两项沉重的家具来堵门,而舍弃最合理、最方便的门闩!岂不怪哉?再者,用胶带封住窗户的锁扣也十分奇怪,因为根本没有人会从窗户进来,胶封锁扣根本毫无意义。从这些迹象看来,令人怀疑是有人故意要加强自杀的假象,在物理性状况上大作文章,却忽略了心理层面的不合理。
“第二,现场的水瓶里边是干的,而且干得彻底!你们还记不记得,言婷知说过她就是因为房间水瓶没水,要下楼装水时才听见绫莎的呼救;姑且不论她那时下楼是不是真的要去装水,至少关于水瓶没水这点,她倒是没说谎。
“既然水瓶内一段时间没装水,而言婷知杯子里却又有水,这个自杀现场便十分奇怪,实在很难不令人联想到是另有人带着有毒的水瓶进房,再倒水进杯子里引诱言婷知喝下。
“第三,在言婷知的遗书中提到,她从一楼杂物室拿了老鼠药作为自杀的毒物,这件事实本身没有可挑剔之处,但当我到了杂物室中,才发现这件事有怪异之处。柜子中的老鼠药是装在一个银色的不锈钢罐子中,而罐上还印着‘茶’字,显然是茶叶罐,里头迭放着用白色包装纸包起来一片片的‘雪饼’。诡异之处在于,第一次来到雨夜庄的言婷知是怎么知道茶叶罐里头装的是什么东西?又怎么知道那是老鼠药?她能在那么多杂物中找到凑巧装有老鼠药的罐子,又能得知外表看来明明是茶叶罐的罐子里头装有老鼠药,这实在是不可思议。
“综合这三点,我分析言婷知系为他杀,并试着从线索中锁定真凶身分。从上述第三点出发,能够得知茶叶罐中装有老鼠药的只有原本就住在雨夜庄的人;而从遗书内容来看,原本就住雨夜庄的人之中谁最有资格明白有关三尸案内幕以及许多其它内情——例如白教授收到一封内有去年命案的尸体照片?
“答案相当明显,”若平避开那个人的眼神,“就只有一个人符合。这个人带着下了药的水瓶进入言婷知房中,可能还自己带了一个干净的杯子作为伪装;我不知道他用什么借口让言婷知喝下毒药,也许是谎称那是某种饮料。总之他成功了,对方毒发身亡。接着他用死者的计算机快速打了一封假遗书,并布置好水瓶、杯子与包装纸的假自杀迹象,再把他自己的水瓶与杯子带走。
“我猜想凶手是无意间看到书桌旁笔记型计算机的袋子后,才萌生可以加以利用来制造假遗书的念头,于是取出计算机与鼠标、鼠标垫放置到桌上,进行伪造;因为如果说计算机是早已架设好在桌上,那凶手应该会注意到鼠标垫的位置是在左侧,进而想起言婷知是左撇子,而不犯下左右手布置的错误。当然也有可能计算机跟鼠标早就设在桌上,而凶手写遗书时不自觉将其移到右侧而没有意识到它原本位于左侧所代表的意义。总之,这些枝微末节都不影响到我的主线推论。”
他说到此处突然停顿下来,环视着所有人,唯独避开那个人的眼神。
“当然凶手要离开言婷知的房间前,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让案发现场成为密室。在紧迫的时间中能做这么多事,我实在不能不佩服凶手的头脑……不是吗?教授?”
他将视线抛向那个人,与他四目相对。
白任泽。
对方突然笑了。
“若平,你的推理好像很有道理也有根据,可是多数还是臆测,而且,你不觉得你推得太过头了吗?”话语的尾音突然严厉起来。
“不,一点都不会,”他没挪开视线。
“那请你拿出证据来吧,况且,我也没有动机杀她啊!现在真的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你真的没有动机吗?”
教授显然愠怒了,他坐直起身,“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我质疑你怀有动机杀害言婷知。”
“那就请你说清楚!”
若平悲叹似地摇头,“你认为言婷知是连续命案的凶手,也就是说,她不但杀了其它人,也杀了你的女儿。”
一阵沉默。
白任泽的脸色十分紧绷,语调平板,“你还是在鬼扯,我凭什么这么认为!”
“就凭言婷知证词的矛盾之处!还有,我怀疑你亲眼目睹到她移动白绫莎的尸体。”
又是沉默。
或许已经有人看得出来谁战胜谁了,只是,还没有人愿意卸除盔甲。若平只是自顾自地继续:“在白绫莎一案中,言婷知的证词内有三个矛盾之处,其中第二点矛盾你应该不知情——但有其它两点就绰绰有余了。以下我一一挑出来分析说明。
“第一,根据言婷知的说法,昨晚她是因为房间水瓶没水要下楼装水,途中才听到了白绫莎的呼救声;但问题是,从头到尾都没有发现那个水瓶;案发的楼梯间没有,言婷知手上也没有,甚至连后来到客厅侦讯及至众人离开,水瓶还是不见踪影,最后竟然出现在言婷知的死亡现场,而且里面还是一滴水也没有。如此一来,令人对言婷知要下楼装水的说法产生质疑。若下楼装水只是个借口,那她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第二,检视完白绫莎尸体后,在客厅侦讯时,言婷知说了这样一句话:‘我试图与里头的绫莎说话,但无反应;原本想试着打开门,但上了挂锁与门闩,凭我的力量根本不可能打开。’这句话的问题在于,陈尸现场房间的门用锁链捆得死紧,完全不能推动,言婷知是不可能知道里头上了门闩的;就算在破门而入时,我打开门闩的动作也完全被我的身体所遮挡,所以照理说她不可能有机会得知里头上了门闩。
“第三,言婷知说她下楼经过楼梯间时听到了白绫莎的呻吟声以及门的撞击声,因此发现了白绫莎位在那间房内。可是当我们破门而入后,尸体却是躺在门的反方向。如果言婷知没说谎的话,那我们只能假定白绫莎在门边说完话后,又回到了反方向的墙边,才在那里断气。我无法断定死者是不是当场死亡,虽然说上述假定也许也有可能发生,但以濒死状态而言,既然死者在门口前求救,似乎没有理由再用尽力气走到墙边,而且房内只有尸体头部处的地板有少许血迹,看不出有任何挣扎爬行所滴下的血。
“据上三点,我强烈怀疑言婷知在白绫莎一案所扮演的角色,她显然说了谎,但说谎不必然代表她是杀人者。教授,你因为痛失爱女而失去了判断力,你认定言婷知必定就是杀人者,因此采取了私刑报复。这真是令人遗憾的一件事。”
白任泽像木头一样呆坐着,瞬间化成了另一位张正宇;其它人也默默地,视线在白任泽与若平间摆荡。
“让你更加肯定言婷知是杀人凶手的另一点诱因,恐怕是因为你解出那封信中的暗号吧。”
白任泽眼神挪动了,身子微微颤抖。
“其它人不知道有这封信的存在,我稍微解释一下。在你们所有人来到雨夜庄前,白教授收到一封电子邮件,内容是两张照片,即去年在雨夜庄丧命的白氏夫妇之尸体照。主旨写着‘凶手另有其人’,而寄件者则显示着一连串的数字密码。白教授认为寄这封信的人是当年三尸案嫌犯杨玮群的亲人,因为对于白教授煽动舆论指责杨玮群而怀恨在心,故意寄信来挑衅,要他重新调查去年的案子。白绫莎死后,教授怀疑言婷知,或许是灵感突来,他回过头去解开了寄件者的暗号,发现暗号指涉的便是‘言婷知’这三个字……”
若平从笔记本撕下一张白纸,在上头写了一些数字:(7,3)(10,4)(6,4)/(2,3)(7,3)(10,1)(6,4)/(5,4)。
“我想了很久,后来看到言婷知的笔记型计算机时,才知道答案。这些数字只不过是把计算机的键盘坐标化罢了,”说完,他画了一个简图。
ㄅ
ㄉ
ˇ
ˋ
ㄓ
ˊ
˙
ㄚ
ㄞ
ㄢ
ㄆ
ㄊ
ㄍ
ㄐ
ㄔ
ㄗ
ㄧ
ㄛ
ㄟ
ㄣ
ㄇ
ㄋ
ㄎ
ㄑ
ㄕ
ㄘ
ㄨ
ㄜ
ㄠ
ㄤ
ㄈ
ㄌ
ㄏ
ㄒ
ㄖ
ㄙ
ㄩ
ㄝ
ㄡ
ㄥ
4
3
2
1
1 2 3 4 5 6 7 8 9 10
图六 计算机键盘注音分布图
“最右上角还有一个ㄦ,但因为没用到,我就省略了。横轴是x轴,纵轴是y轴,依照坐标读法对照电子邮件上的数字符串,可以用注音拼出‘言婷知’三个字。
“这条强而有力的线索,触发了教授做出错误的连结:寄信者等于杀人者。因此他认为,言婷知一定是为了要报仇,才杀掉白绫莎以造成他的痛苦。在极度悲伤的情况下,理智的过度揣测与连结,造就了这次的悲剧。”
“好像,”教授悲痛地开口,“也没有什么必要隐瞒了。事到如今,其实我也没什么好留恋的了,在这个世界上。”
“千万别说这种话。”
“不,我是真的这么认为,没有了绫莎,没有了家人,我还拥有什么?”他的眼神垂下,“我真的不明白这栋房子内发生了什么事,但连续的杀戮案件与未解之谜已经崩溃了每个人的理性,既有的信念与秩序都被粉碎,包括我。也许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会犯下那恐怖的罪行。”他抬头起来直视若平,“一切在雨中都扭曲了。”
若平没有答案,他静静看着对方,解读其深邃眼眸中的浓雾。
“的确如你所说,我怀疑言婷知杀了绫莎,但不是因为证词中那些矛盾点,而是因为我目睹了她搬运绫莎的尸体。
“今天凌晨时分,我欲到车库拿些东西,从西侧楼梯下楼,快到二楼时我发现楼梯间好像有人,本能地便紧贴着墙壁向前窥看。我看见言婷知的影子,她弯腰两手抱着一卷棉被,将它往后拖;因为灯光昏暗,而且我怕被发现,因此不敢探得太前面。她将棉被置于地上后消失了踪影,好像是往前走进房间或是站在房门前,我觉得相当可疑,并认为自己最好不要露面,便继续往楼下走去。到车库拿完东西,我又去了影音室一趟,后来听见骚动才走出影音室,紧接着而来的是绫莎的噩耗。
“我悲痛欲绝,并立即联想到言婷知的怪异行动,自然而然注意到了她证词中的矛盾点,因而更加确认是她杀了绫莎。但我还是有那么一点怀疑与犹豫。
“后来回到书房后,我想起那封附有尸体照片的电子邮件,在悲痛心绪下还要强迫自己的脑袋运转,那真是悲惨的痛苦!我用尽了全部气力,鞭策理性进行思考,得出的答案竟然是言婷知!至此,我更笃定凶手一定是她!虽然我无法肯定前两人是否也是她下的手,但只要确定她杀了绫莎,那也就够了。”
白任泽喘了一口气,好像濒临崩溃边缘,“我在脑中开始计划,对于杀害爱女的人绝对不能原谅;我的初步构想是,将所有的罪都推到言婷知身上,布置成自杀。而要布置成自杀,最好用的凶器就是毒药了。我从杂物柜拿了老鼠药,将其磨成粉后倒入水瓶内,再拿了一个杯子,便到言婷知的房间去。我敲门后她探出头来,我说:‘辛迪泡了一壶茶,要趁热饮用,我等一下还会再过来拿水瓶。’她接过水瓶后便关上房门;我到隔壁岳湘亚房间等了一会儿后,再回到言婷知房门前敲门,没有回应,我转动门把,发现门没上锁。原本的打算是,如果她从里面上了门闩,那我就不再有进一步的行动,因为这样就足以让人认为她是自杀;万一她只有把门上锁,我也有带钥匙,可以用钥匙开门进入做必要的布置。而她没锁门也没上门闩,我便直接走进去。
“言婷知已经毒发身亡了,她趴在桌上一动也不动。我这才意识到自己是多么残忍与冷血……
“我察看了一遍现场,发现她的笔记,草草阅读一遍后才明白她的来历,以及她来到雨夜庄的用意。那封尸体照片的信不过是有点警告的意味,比较消极的作用是促使我重新调查去年的悲剧。另外在现场也找到了笔记型计算机,我认为可以拿来运用,便立刻将其取出。时间十分紧迫,对于遗书内容并未多加构思,也没有办法写得太完整,像有关三件命案的杀人手法便完全未提及……”
“难道你知道密室的真相?”插话的是方承彦。
“我知道,因为言婷知把它记录在笔记本里了。”
“那几页被你撕掉了对吧?”若平问。
“是的,因为我是利用其手法的原理来制造言婷知一案的密室,我怕被你看到后会揭穿,因此才撕掉。”
“关于密室的手法,我们先按下不谈。教授,你还有从言婷知房里拿走什么吗?”
“……一卷DV带,上头注明去年二月一日拍的。”
“你为什么拿走?”
“我只知道这带子原本放影音室,明显是言婷知自行带走的;我只是想让命案现场尽量单纯一点,万一带子里出现与遗书内容前后矛盾的地方,那就不好。因此我把它带走。”
“你知道带子是谁拍摄的?内容又是什么吗?”
“我只知道是钰芸寒暑假时在雨夜庄无聊拍的。”
“我有一个想法,你们姑且听之,”若平倾身向前,说,“昨天早上我散步到影音室时,发现言婷知在里头,那卷带子应该就是她在那时带走的。为什么要带走呢?
“我们知道言婷知的背景以及她来到雨夜庄的目的,她会偷拿掉一卷带子,我们可以大胆假设,这卷带子与雨夜庄的事件有关。
“说白一点,我认为言婷知在这带子里发现了密室杀人的真相,但她无法确定凶手是谁,为了引出凶手,她可能有打算利用那卷带子当诱饵,因此拿走它。
“后来绫莎事件发生,言婷知无意间发现尸体,她想到一个好计揪出凶手,她决定变更陈尸现场!我们发现尸体的房间内血迹太少,以伤口而言,不可能只有那一丁点出血量,因此那里并非第一案发现场,其实便是因为言婷知搬动过尸体。也就因为如此,后来言婷知的证词才会出现矛盾之处,人其实只要一说谎,便会有漏洞。
“言婷知想藉由改变陈尸现场来惊动凶手,除此之外,她还刻意在众人面前透露出一件关键讯息:‘绫莎是坠楼而死’。这讯息关系着密室的秘密,她认为如果凶手就在我们这群人之中,而他发现言婷知竟然知道前几件案子的犯罪手法,一定会相当惊慌,进而私下找言婷知妥协,如此一来便可再设计擒住凶手。她的计划粗略来讲应该是这样。”
方承彦皱着眉问道,“可是坠楼而死跟密室有何关联?”
“这我待会儿再提,”若平说,“荒谬的是,言婷知的计划还没有成功,就先被杀害了……教授,无论你多么痛苦,你都不应该杀人,何况被害者是无辜的,”他静静凝视着对方。
杀人者低下头来。无语。
若平叹了口气,“……如果你们明白雨夜庄整个案子的本质后,就会发现从头到尾都是一出荒谬剧,令人无法置信。”
“说了那么多,”徐秉昱叫道,“到底谁才是真正的凶手?”
“不用急,我会慢慢解释。从头分析整件事。
“总共有四件命案,第四件命案的疑点已经厘清了一大半,只剩下手法未解。前三件命案与后一件在本质上不同,这我前面已经提过,事实上,凶手也不同,后一件命案可说是衍生案,一件意外的附加品。
“前三件命案是整个事件的主体,有共通的疑点。第一,被害者都是在不可能的状态下死亡;第一案的状况是案发现场门外有人监视,门自内反锁,被害者却被断首且头部消失;第二案的状况是被害者遭勒毙,案发现场其中一扇门自内反锁,另一扇门通往外侧,外头土地上却没有脚印;第三案的被害者也是陈尸反锁的密室内,疑似坠楼而死。
“第二,被害者死前的行动,都有某种‘临时性’存在。第一案中,岳湘亚从图书室中突然跑出;第二案中,柳芸歆接到方承彦临时邀约而前往更衣室;第三案中,白绫莎为追江正宇而离开房间。如我先前所述,这种临时性与后来犯罪状况所呈现出的‘预谋性’相抵触。
“另一方面,凶手杀人的动机也十分启人疑窦,找不出谁怀有杀害这三人的动机。不过动机这种东西,有时候是很难看出的,因此我并没有花太多时间深予探究。
“这整个看似杂乱无章的诡异案件,一直到我发现了密室的真相后,许多问题才迎刃而解。
“观察三个案发现场,我发现了一些共通点。第一,三个房间面积都不大,只有一般客房的不到一半大小。第二,门外墙边都有两个按钮,上边是圆形下边是方形,圆形按钮用途不明,方形按钮控制房内灯的明灭。第三,按钮的高度都不高,大概位于一般成年人站立时的腰际高.99lib.度。第四,三个房间都位于楼梯旁。第五,房内四面墙壁的建材都不是水泥,与雨夜庄的建筑主要构成材料不同。
“考虑密室状况,再对照这些线索,我脑中有了一个想法……拿岳湘亚的案子来举例,为什么在无法出入的房间内,有人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杀人,再取走死者的头颅?明明看见死者进入房内,等门再打开时,活生生的人已变成一具尸体……”
“你的重点到底在哪里?”徐秉昱抱怨道,“听你讲了老半天,还是听不懂在讲什么!”
“请你们想想看,假设我们都是在岳湘亚案发现场门前的人,我们看见她走进房内,门关上,等了一段时间后,门又打开,这时她已经死了;再假设有一个人在门关上后进到那房里杀人,再带走死者的头颅,那他如何办到?”
白任泽嗫嚅着要说些什么,但被若平制止了,他继续说,“我再说白一点好了,在日常生活中,有什么情境是,你看着一个人走进一个房间,门关上后再打开时,里面的人却不见了?”
“……”
“而且在很多时候,这门前总是站着很多人?”
“啊,我知道了……”江正宇难得双眼发亮,“是……”
“嗯,没错,”若平点头,“就是电梯。那三间命案现场是三座电梯!”
“这真是个巧妙的建筑上的掩饰,”一片沉默良久后,若平说,“石胜峰一定是个天才建筑师,他极尽所能将这三座电梯装饰成房间,并在外头再加上一扇外门,使其看起来根本与一般的房间没什么两样。当然,里头空间大小是比一般电梯大多了。”
“这、这太扯了!”徐秉昱叫道,“那三间房间是电梯?你进去那么多次竟然没有看出来?”
“很可悲地,我没有看出来,我们都被先入为主的假象所骗了。因为建筑上伪装的关系,第一眼认定那是一般的房间,便很难再联想其中有什么玄机;这种现象在日常生活中不是常有吗?不要对人类的判断力太有信心了,通常不是眼睛——而是你的想法支配你所看到的一切;你所看到的是你‘以为’或你‘想’看到的,这便是人思考上的盲点。
“另外,除了少数几人外,大部分的人都没有进入案发现场,因此伪装被看破的机会又降低了。再加上我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尸体上,停留时间也不长,因此完全没发现那房间是个升降装置。另外,雨夜庄建筑上的一些特异之处也降低了电梯被发现的可能。首先是整个雨夜庄全装置着昏黄的夜灯,完全没有日光灯,视线不明;加上暴风雨来临,天色相当昏暗,即使是白天屋里也是朦胧一片;在这种光线下要发现房内的异状十分不易;昏暗与注意力分散掩饰了电梯门与地板接壤的缝隙——虽然这缝隙在建筑上已尽力掩饰,十分不起眼。种种因素总合起来,‘电梯’的本质便被掩盖了。
“我也终于了解,为何每次我一进案发现场都会一阵晕眩,那正是进入电梯最常有的感觉——空间晃动、封闭。”
“可是,”方承彦开口,“当电梯在一楼时,若有人开二楼正上方的房间,那不就泄底了?”
“的确,但事实证明到目前为止没这种事发生,因为雨夜庄房间太多了,而且发生命案后没有人敢随意走动,用过餐后大多立刻回到自己房间,因此这个秘密至今无人发现。我想再多住几天的话,迟早会曝光。教授,电梯的事你也是看了言婷知的笔记才知道吧?”
白任泽沉重地点点头。
“这也难怪,你们寒假才搬过来,在这里住了没几天,仆人也是新请的。女佣也告诉过我根本还没时间每个房间打理,只先清扫要用的房间,是以没人发现电梯的秘密也就不足为奇,如果你们在这里长住的话,那秘密是不可能隐藏的。”
“为什么建筑师要刻意把电梯伪装成房间呢?”方承彦的问题突然多了起来。
“我想只是一种建筑上的尝试吧,没什么太大意义。先前不是有提到案发房间门外墙上有两个按钮?其中一个是电灯开关,另一个就是电梯按钮了,这里的按钮构造比较简单,因为只有三层楼,乘坐的人也少,因此不像一般电梯分上与下两个钮。只要按下圆形钮,电梯便会来到按钮的人所在的那一层楼。
“至于为什么需要电梯,理由很简单。如前所述,雨夜庄的电梯按钮相当低,不是位于一般的高度,会这样设计只有一个理由,亦即,电梯是给残障人士用的。”
“难道……”白任泽露出惊讶的眼神。
“嗯,教授你不是有个半身不遂的父亲吗?他与白景夫一家人搬入雨夜庄不久后就逝世了。与其说雨夜庄是白景夫要隐居的地方,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也是特地为父亲养老而设计的建筑,因此在雨夜庄房间最多的北、南、东各设了一座电梯,如同一般建筑的设计,都建在楼梯旁。
“知道三个命案现场都是电梯的设计后,要解答密室就容易多了。我们假设凶手是X,在第一案中,X待岳湘亚跑入三楼楼梯旁的空房中,锁门、上闩后,在正下方的一楼按下电梯钮,房间立刻下降到一楼,X进入杀人,砍下死者头颅,将死者的头颅扔在一楼,再按下房间里头往三楼的按钮,迅速离开房间,电梯便上升至三楼。
“补充说明,这三个房间里头墙壁上都各有三个按钮,一个方形两个圆形,方形钮便是房内电灯开关,圆形按钮是电梯楼层按钮,与外头按钮的规格一致。三个钮横向排列,由左至右分别是电灯钮、两个楼层钮,后两个钮依据楼层高低排列,低的在左,高的在右,符合一般的横向读法。”
“我有疑问,”方承彦道,“当你在察看案发现场时,为什么都不见电梯门关起来?”
“这又是设计上的问题,雨夜庄的电梯跟一般电梯不太一样,或许是为了残障人士方便,只要按下外面的电梯钮,电梯来到指定楼层后,门便会保持开启状态,一直到有人再按下楼层钮,门才会关上、电梯才会移动。另外,雨夜庄的电梯门设计较薄,因此开启时在两边门框中占的空间不大,更不容易看出;事实上,这三间房间的门框比起其它房间都有一定厚度,只是建筑师显然是意欲将电梯房间化,有关电梯的一切都隐晦不明。”
“就算如此,”徐秉昱用鼻子闷哼,“凶手砍断头颅的目的是什么呢?”
“这我晚点解释,断首这点与X的身分有密切关联,我们先来谈第二案。
“X确定柳芸歆进到更衣室、闩上门后,他便按下二楼的电梯钮,电梯立刻来到二楼。他走进房间勒毙柳芸歆,再按了里头一楼的电梯钮,离开房间,电梯降至一楼。干净利落,跟网球场的脚印、门闩、门锁等等都没有关联。我们之前的推理兜太多圈子了。”
“是‘我’不是‘我们’,”徐秉昱尖酸地说。
“但是,你还是没有解释前面的两大疑点,亦即密室构成理由以及预谋性与临时性抵触的问题,”方承彦面无表情地问。
“噢,那个,也晚点解释。这两点与凶手身分有密不可分的连结。”
“故作神秘!”徐秉昱再度发作,“听你讲话真的很累!”
“耐心,”若平说,“要有耐心。柏拉图说过,最美好的事物只会在漫漫长路的末端浮现。我们已经快深入案件核心了。
“接下来解释第三案。白绫莎发现江正宇在她的房间内,江正宇立即逃出,白绫莎随后追上。江正宇到达西侧楼梯间后从楼梯下楼,但下楼前他曾犹豫过要不要躲进楼梯旁的房间,因此将房门开了一条缝,但最后作罢。来到楼梯间的白绫莎看见敞开的房门,误以为江正宇躲入房内,于是她打开房门;这时躲在她身后的X出现,推了白绫莎一把。房里的电梯当时是停在一楼的,因此白绫莎等于是从三楼坠下二楼,很不幸地,她的头部撞上了电梯顶端的升降装置,因而毙命。正巧这时言婷知发现了白绫莎的尸体——不管她是从三楼电梯间往下看还是打开二楼电梯间的门才发现尸体,并不重要,总之她就是发现了。她很可能是白天时从DV中得知电梯的秘密,夜晚才过去查证,因此才会在那附近徘徊。
“言婷知发现尸体后,看出白绫莎是坠楼而死,她当下也认定是凶手将白绫莎推落,并决定变更陈尸现场引起凶手注意。她拿了房间的棉被来包裹尸体避免在地面留下血迹,也避免自己沾染血迹。她将尸体拖出电梯间,按下电梯钮把电梯从一楼升上二楼,将尸体拖入,收起棉被,再按下一楼电梯钮,迅速离开房间。之后发生的事,稍早都解释过了。”
若平说到此处停了下来,他环顾了所有人一遍。
白任泽低着头好像睡着了,两只手紧紧交握在大腿上,脸色相当紧绷;徐秉昱不耐烦地玩弄着烟蒂,不时发出咕哝声;方承彦静静坐着,好似再度陷入冥想,视线却不时盯视着若平;江正宇缩成一团,看着地板,咬着嘴唇,偶尔会不安地抬头;两名女佣缩在角落的椅子,神情虽专注,视线却彷徨。张正宇朦胧不清,只知道他看着若平。
“知道了密室的奥秘后,我们可以回过头来解第四件命案。命案现场的密室状况是,窗户自内反锁,而且锁扣的部分还用胶带缠绕;门只锁了喇叭锁,没上门闩,但从内部用一道木制长椅堵住,长椅后方毗邻着一张床铺。床铺被拖离原本的位置,因此我推测这张被移动的床必定有其作用;彻底检查房间后,我发现窗框上有个因木头腐朽而露出的直径三公分小洞,至此我明白凶手所使用的手法。”
讲到“凶手”两个字时,白任泽颤动了一下,但若平仍自顾自说着,“凶手先打开西侧楼梯间的窗户,并找来一条坚韧的绳索,再回到言婷知房间。他将绳索一端缠在木制长椅的扶手上,再绕过南侧圆柱,将另一端穿过窗框上的小洞,拉出,将绳索透过打开的窗户抛往隔邻楼梯间的窗内;因为两扇窗离得很近,因此这个动作不难达成。接着凶手离开房间前往楼梯间,他将电梯降至二楼,再拉起绳索进入电梯间内,将绳子绑在电梯顶端的升降装置上,再回到房内。他将床铺推到长椅旁紧邻,使之平行,但床铺要比长椅更向南侧突出。
“接着凶手关上窗户、用胶带封住两扇窗户的锁扣,再按下门的锁,出房间、关上门。他走到隔壁楼梯间,下楼梯到二楼,进入二楼的电梯,按下一楼电梯钮再迅速离开。绳索因电梯的拉力而发生拉扯作用,长椅被拖动,往南侧移动,沿着床铺形成的轨道直线移动,正好堵住房门!”若平说到此,拿出纸与笔,画了张示意图。
图七 言婷知案密室机制A
箭头(a):电梯施力方向;箭头(b):长椅移动方向
“床铺的作用有二。第一,当成长椅滑动所依循的轨道,没有床铺阻挡的情况,长椅的移动方向将成为这样(图七);便无法密实堵住房门。
图八 言婷知案密室机制B
箭头(a):电梯施力方向(同图六);(b)长椅移动方向
“第二,比邻长椅的床铺同时形成‘堵住房门的器具之一’的错误印象,更加深自杀假象。
“电梯到达一楼后,凶手立刻回到二楼,进入电梯间,松开绳索;再回到三楼楼梯间,将绳索拉回。接下来要做的事相当重要,凶手找了一个重物,将它缠在绳索一端,往楼梯间的窗外轻轻垂下。完成这些事后,他立刻回到房间。
“当然你们都知道了,策划这件凶案的凶手便是教授,他在等待机会让我与他一同发现尸体;如果我没有..去找他的话,他同样会找上我,说他发现言婷知证词矛盾之处,要一同到她房里查证。后来我亲自找上教授,省了他不少麻烦。接下来教授有两件事十分重要,都完美达成后才算完成整个布局。第一是取得入门先机,这点他办到了,他撞开门后障碍物后立刻闪身进入房间,进行第二件要务:掏出事先准备好的刀片,割断绑在长椅扶手上的绳子。因绳子的另一端绑有重物,被割断的绳子受到重力拉扯,便自然从窗框的洞滑掉而出,坠落至一楼,教授只要再找时间下楼收拾绳索与重物即可。
“要补充的一点是,言婷知趴倒的书桌经过搬移,雨夜庄三楼左翼房间格局都相同,书桌经过搬移显而易见,理由是为了能让我在一进房门后立刻将注意力放在言婷知的尸体上,避免去注意到教授割绳子的动作;但事实证明教授在我进房前就已经完成动作,而且以门开启的方向而言我也根本看不到缠着绳索的扶手那一侧;事实上,我丝毫没有去注意到教授做了什么事。”
“真是可怕又缜密的思虑,”方承彦轻声做了评断。
若平叹口气,“能在紧迫的时间内想出这样的诡计,我真的很佩服教授的头脑。痛失亲人所激起的愤怒力量,从来不能被轻估。”
白任泽将脸埋入双手中,身子抖动起来。
“我错了。”简短、深沉的三个字。
“就杀人这点而言,你是错了,”若平说,“一个人没有权利夺走另外一个人的生命,更何况,你是误判了。教授,你被悲愤蒙蔽了双眼。”
他们静静看着这名理智已倾倒的知识分子,看着他如何从崩溃的理性中再挖起理智,并扭曲地运用它。一切都在飘零的雨中幻灭了,至此,感受到自身也是同样空无、无助。
每个人都跟教授一样的,无数生命被夺去后,该相信些什么?
这时,突然有人走近餐桌,若平抬头一看,不知什么时候离开座位的张正宇端着一盘咖啡杯,耸耸肩说:“我只是觉得,现在每个人很需要喝一点。”说完,他将杯子与糖、奶精分配给每一个人,便径自坐下。
对于张正宇突如其来的贴心举动,没有人注意;他们的视线仍锁在白任泽身上。
白任泽抬起头,他的双眼泛满红丝,面容简直是苍老的极致;他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若平,告诉我,到底是谁杀了绫莎,我只是想知道真相。在我知道那个人的身分后,我不会复仇;警方到来后,我会去自首。我明白自己犯了什么错,但我只是想知道真相。我只有这个要求!”
“教授,”若平觉得自己的声音更深沉了,“就算我告诉你凶手是谁,也不阻止你复仇,你还是不可能执行复仇的行动的。”
对方似乎愣住了,“你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就算你想报仇,你也办不到。”
教授睁着两只红眼,嘴巴半开,“办不到?难道……凶手已经死了?”
“……不能这样说。逻辑上而论,凶手不是死,就是还活着,非此即彼,这是个不相容的选言命题。但我们的凶手,不适用于逻辑。”
“请告诉我答案,”白任泽神情在一瞬间转为平静,他似乎是压抑下所有高涨的情绪,要求解答。
“如你所愿,X的身分是最后的谜团了。我们来仔细想想,X以前述电梯手法行凶的话,那我们可以将教授、我自己、徐秉昱、方承彦都从嫌犯名单排除,因为这些人都有不在场证明,没有时间空隙行凶。余下的人包括辛迪、小如、江正宇,但他们没有动机。
“除了密室构成理由以及预谋性两大疑点尚未厘清之外,我们摸不清X行动的目的,而且,这三案也各有疑点。
“在第一案中,凶手为何砍断死者头颅?
“在第二案中,凶手为何没有自备凶器?还要冒险使用死者身上的围巾?
“在第三案中,凶手为何放任白绫莎尸体躺在楼梯间内而没有做处理?要是言婷知没变更陈尸现场,那尸体被发现时电梯的秘密难道不会随之曝光?
“这种种疑点总加起来,我们实在难以描绘出凶手的图像,也看不出其犯罪各面向的意图。当然,如果凶手是名疯子,很多疑点自然不需要有理由解释。
“最难理解的便是‘预谋性’与‘临时性’抵触的问题,凶手似乎能预料或知悉被害者的行动,再以电梯手法杀人……相当格格不入。
“至此,我换个角度推想,如果没有人‘预谋’的话,与被害者行动的‘临时性’便没有抵触了!如此说得通吗?”
“没有人预谋……?”徐秉昱瞪大双眼,问。
“没错,无人预谋,密室构成也就不需要理由,也毋需有人预料被害者的行动设计杀人。”
“但是,没有人预谋,但谋杀确实发生了啊……这到底是……”
“听好了,没有人来策划谋杀,两大疑点便都可以迎刃而解,这样说还不够清楚吗?”
“不清楚!”徐秉昱叫道,“没有人策划谋杀,但明明有人被杀了啊!”
“有命案发生,难道一定要是人来策划杀害行动?”
“什么?不是人来杀,难道是鬼干的?”徐秉昱似笑非笑地喊道。
“你抓到重点了,”若平眨眨眼睛,面对众人,向着空洞的空气抛出一句话。
“凶手不是人。”
也许在几年之后,在场的某人回忆起当时的场景,会觉得难以忘怀;那戏剧性的场面与不可思议的杀人事件有着同样慑人心魄的质素,让人的思路摸不清何去何从,而迷失在上帝巧妙安排的命运洪流中。
“你是认真的吗?”白任泽犹如地鸣的声音传来。
“百分之百认真,”若平沉着地回答。
“开、开玩笑!”徐秉昱捏掉烟蒂,“不是人杀的,你该不会要告诉我们有某种不知名的动物躲在这里吧?猩猩之类的……”
“不,”若平摇摇头,“除了人之外,其它动物不会这么精准地使用电梯。凶手不是动物。”
“范围缩小了,”说话的是方承彦,“我猜,凶手根本不是有机体吧?”
“……可以这么说。”
“所以还是鬼干的?还是机器人?”徐秉昱闷哼。
“机器人?不,”若平再度摇头,“我们科技没那么先进。不过说是鬼嘛,倒是有那么一点关联。你们有没有听过所谓的‘三界’?佛教上所讲的三界是指欲界、色界、无色界;道教上讲的三界是天界、人界、地界。我们这位连续杀人凶手,既不属于人界——非人,也不属于地界——非鬼。除去这两界,就只剩下一界了。”
“……”
“X属于天界……祂的名字是——the Fates,也就是‘命运之神’!”
“在希腊神话中,”若平说,“有三名司掌命运的女神,总称为莫伊拉(Moirai);根据希腊早期史诗诗人赫西德(Hesiod)在《神谱》(Theogony)中的描述,这三女神是宙斯(Zues)和塞米丝(Themis)所生,分别是Clotho、Lachesis、 Atropos。Clotho负责编织人类命运的纱线,Lachesis决定线的长短,最后由Atropos剪断纱线。也就是说,人的命运完全操纵在神的手上,毫无选择的余地。我们永远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事;命运的这种未知,造就了人生的悲喜与神秘。”
“那又怎样?难道你相信真有神祇来杀人?”徐秉昱反问道。
“如果你认同人生中的意外横死统辖于命运,那我说她们死于命运女神之手,并非不正确。”
“意外横死?”张大嘴巴。
“没错,岳湘亚等三人皆死于意外,根本没有人谋杀她们。”
“这、这怎么可能?”
“世界上没有不可能的事,有的只有不愿相信事实的人心。让我慢慢解释吧。
“我们回顾一下第一案,根据方承彦的说法,当晚他邀了岳湘亚至图书馆,他还特地泡了壶奶茶给对方;而岳湘亚在半途却因不知名的理由突然奔出图书室,方承彦立刻追了出去——之后发生什么事,你们都十分清楚,我就不再赘述。重点是事后的询问发现,那壶奶茶是方承彦请辛迪泡的,而且他坚持要自己提上三楼;当我问及为何他不请辛迪帮忙拿上楼时,他的反应十分激烈,让我感到怀疑。在昨天早上的一场牌戏中,我从他的口中验证了我的假设。”
说到此处时,方承彦默默低着头,好像被遗忘许久的忧郁在此刻又如浪般打回,覆盖了全身。
“我揣摩方承彦的心理状态,他单恋着岳湘亚,私下邀约于无人之处,为她泡了一壶奶茶又坚持自己拿……从这些事实,你们难道没看出什么吗?”
方承彦的嘴角蠕动了,但没吐出任何话语。
“饮料里下了药吧!”徐秉昱迸出这么一句,“这里的人全疯了!”
“你所下的药,”若平对着忧郁男子说,“是安眠药之类的吧!”
“这个时候是该都摊牌了,”沉默许久,方承彦露出解决定性的脱的神情,摊摊手,一副不以为意,“你说得没错。我假意喝了一口,她没起疑……”
“我推测,岳湘亚在喝了茶之后,昏睡感袭来,才惊觉到你的意图,因此立刻奋力奔出房间。一直到进入房间,锁上、闩上门后,药效的发作也差不多了……在倒下前她按了房内的电灯开关,她可能认为关掉灯方承彦才不会藉由从门缝渗出的光判定她在里头。但不巧的是,她按到了电梯钮,于是房间往下降。
“降到一楼,电梯门开启,岳湘亚用着最后一股力量打开房间的门,此刻的她也无力再去惊讶于方才电梯门的出现了;她倒向地板,颈部不偏不倚就倒在电梯与地板的交接处!
“方承彦来到房间门前后,怀疑岳湘亚在里头,但经过叫喊却都没有回应,这时他做了一件决定性的事——按了门外的按钮。第一次来到雨夜庄,很多人一定跟我一样,搞不清楚门外那方形与圆形的按钮哪一个是电灯开关——当然,雨夜庄中只有那三间房有圆形的电梯钮;方承彦原本只是想藉由关掉、打开电灯来逼使岳湘亚出来,却无意间按到了电梯钮,因此位于一楼的电梯便往上升。
“你们还记不记得教授说过白景夫曾抱怨雨夜庄的建筑有瑕疵?当时我们以为那瑕疵是指更衣室通往网球场的门出了问题,但实际上,他所指的是电梯本身的瑕疵。经过我的测试后发现,雨夜庄的电梯存在着一个致命的危险——电梯门关闭时若遇障碍物,不会自动退回去;而且在电梯门未关闭的状态下,若有人按下电梯钮,电梯依旧会移动到指定楼层!
“这两个瑕疵对白景夫残障的父亲来说,真是致命的危险;若他的轮椅还没完全进入电梯中却有人不小心按下电梯钮,那上升的电梯一定会致使轮椅整个翻覆。这可以说是石胜峰对白景夫的报复,而且是在神不知鬼不觉的状态下所完成。基于愧疚心,白景夫也没有再追究,也许其父逝世后,他们平日也很少使用电梯了吧。
“可怜的岳湘亚,电梯门关闭后正好夹住她的脖颈,产生一种固定作用;接着电梯逐渐上升,岳湘亚突出电梯外的头颅也跟着往上升,直到碰触到了天花板……人脆弱的肉体毕竟比不上沉重电梯的拉力,她的头颅就这样被截断了,人头因此掉在一楼南侧楼梯间房间的门前,最后被我发现。”
现场连呼息声都听不着了,只有屏气凝神的专注。
“这也是我们百思不得其解的疑点之解答——不知从何而来的巨大力量活生生扯断死者的头颅;其实那股力量就是来自电梯。”
方承彦的脸色有点动摇,“是我害死了她!”
“不能这样说,你是完全不知情的人,并非有意;只能说是令人遗憾的发展。
“第二案的情况也是同样玄妙神奇、难以置信。柳芸歆依约前往更衣室后,或许出于安全起见,锁上门、闩上门闩;接着可能出于好奇心,她打开了通往网球场的门,接着再用力关上——小如说她看见柳芸歆进入后,听见不只一次门闩的声音与巨大关门声,那便是柳芸歆闩上通往走廊的门与打开通往网球场的门闩之声响,至于巨大关门声,当然就是关上通往网球场的门所发生的声音了。
“诡异的地方来了,她在关上门后,刚好那长得出奇的围巾一端夹入门缝中,也就是侧边门框,而她却没有发觉;柳芸歆在原地转过身后,可能是怕刚才的巨大声响会吵醒女佣,进而出来走廊查看,如果从门缝底下发现里头有灯光,那她鬼鬼祟祟来到更衣室的事实便会曝光,不好解释;于是她意欲关掉电灯,便随手按了墙上的按钮——刚好是通往二楼或三楼的电梯钮!
“电梯直线上升,更衣室南北两侧的电梯门关闭——因为这个房间有两个外门,因此电梯门也是成对。我怀疑柳芸歆有没有注意到眼前的电梯门悄然关上,因为在那刻强力的紧缩感已笼罩她的脖颈,全程大概不超过几秒钟,她便一命呜呼了。电梯在上升过程中,围巾承受不了拉力而断裂,断掉的一截掉在室外,另外在门框上也留下了一些残余的围巾丝线,两项线索都被我发现。说到这里,你们应该也明白那怪物般扯断柳芸歆脖颈的力量来自何处了吧,同样来自电梯。
“徐秉昱与方承彦,你们两人到达更衣室门前时柳芸歆应该刚断气;当你们叫唤老半天里头都没回应时,方承彦提议关掉电灯逼使她出来,却没注意到门缝底下根本没灯光渗出,而徐秉昱不加思索按下了外头的圆形钮,电梯立刻从三楼或者是二楼降下。接下来的事你们都知道了,破门而入后,一具离奇惨死的尸体瘫倒在眼前。”
“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徐秉昱显然按捺不住了,“根本是胡扯!我不相信!”
“关于巧合性,我待会儿会解释,我们继续把第三案解析完好吗?
“白绫莎这个案子,可以说是一件典型的意外,比起前两件没有过多的巧合,而案子的复杂性是在她死后才开始展开,这我们之前都解释过了。白绫莎跑出房间后,的确去开了西侧楼梯间房间的门,因为从微微敞开的门缝判断,她误以为江正宇躲入里头,便一边打开门一边踏入……电梯停在一楼,她便这么坠楼而下,头部受创而死。”
白任泽发出痛苦的悲鸣,并没有反驳若平的推理;或许他认为这是最好的答案。
“我们回顾一下我之前提过各个案子的疑点。第一,第一案中凶手为什么截断死者的头颅并带走?因为根本没有人进入房间杀人,头颅被截断完全是意外,而因为位置的关系掉落在一楼,并非被带走。第二,第二案中凶手为何没有自备凶器,而冒险使用死者身上的围巾?因为死者的围巾夹入门缝中再加上误触电梯而移动,导致窒息死亡,并非另有人用围巾进行勒杀。第三,在第三案中凶手为何没有处理掉落在电梯顶部的死者尸体以避免电梯秘密被发现?因为人为凶手根本不存在,更遑论进行掩饰工作。”
若平停顿下来,发现除了白任泽外,他的听众们眼中尽是诧异与不相信的神色。
“太多巧合,我无法接受,”方承彦摇摇头,“如果是这样,那岳湘亚与柳芸歆根本是间接死在我手中!”
“而我害死了绫莎,”江正宇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不!”
“的确很难令人接受,”若平说,“但人活着,就是要学习接受各种事物。其实你们仔细想想,整件事都有因果关联在,并非毫无来由发生的。岳湘亚为什么会倒在电梯与地板的交界?因为她吃了安眠药。她为什么吃了安眠药?因为方承彦在给她的饮料中下药。方承彦为什么下药?因为他爱她,且为了遂行某种意图。
“柳芸歆呢?她接受了方承彦的邀约,还刻意盛装打扮,缠了条特长的围巾,”说到此处时方承彦瞟了若平一眼,似乎震慑于他敏锐的观察力,“但也因为这条围巾,还有她的好奇心,再加上那扇难关的门将围巾卡得死紧,造就了她的死亡……
“至于白绫莎的情况,若没有江正宇的狂热行动,没有方承彦给他的启示,以及他开了门缝最后改变主意,也不会发生这件意外。
“所有事追根究底,探究到源头,若不是白绫莎邀了岳湘亚,这些各有所图的人会来到雨夜庄吗?若再往前追溯,要不是白景夫的突发奇想,会有雨夜庄的出现吗?要不是石胜峰的报复,会有这些意外吗?
“从头到尾,这些乍看之下巧合之事,细究下去,其实都是有因果关联的。”
“这些事件独立来看,巧合发生或许还能接受,但放在一起,令人觉得是不可能发生的,”方承彦疲倦地说。
“分开来看的话不觉得有多奇怪,但三套事件放在一起,你们便认为是不可思议过头的巧合,是吗?”若平感叹似地交握双手,凝视着空中某一点,“爱伦坡在〈玛莉?罗杰之谜〉中曾说过:‘一些看来性质玄奇的巧合——至于巧合本身,则一向为知识所难以接受——使有些人,连最冷静的思想家在内,都为之大吃一惊,进而对 8d85." >超自然存在一种莫名其妙而又惊心动魄的半信半疑。’另外,针对案件他又说:‘我现在应大家要求即将公诸于世的一些不平常事况,就时间先后来说,可以看作是一连串几乎不可理解的巧合之主干。’
“事实上,关于巧合,不久前报纸才刊过一则诡异的实例。美国有一位独身妇女威廉德出门回家后发现忘了带大门钥匙;就在不知如何是好之时,邮差送来了一封信,里头正好夹着一把她家的钥匙!原来是她哥哥寄的,信上说上次他来探访威廉德时,她曾给了他一把多余的大门钥匙,而他回华盛顿时却忘了还,于是邮寄给她。
“至于杀人的巧合,最诡异的案例恐怕是以下这则了;地点在美国的圣地亚哥。一名叫罗讷德?奥帕斯的男子留下遗书,从十一楼跳楼自杀,但落下时却被从九楼窗户中射出的子弹击毙;而事实上,死者并不知晓八楼高处有一副保护窗户清洗工的安全网,因此是摔不死的。
“射出子弹的屋里住着一对老夫妇,当时两人正在吵架,老先生一气之下抄起猎枪对妻子扣下了板机,子弹穿过窗户击中下落的奥帕斯;照当地法律而言,某人试图谋杀A,却杀死了B,则按谋杀B罪论处;因此老先生是犯了谋杀罪,但他坚持不知枪中有子弹,多年来只是拿空枪吓唬妻子,没料到竟然真的射出子弹。经过调查后发现,老夫妇的儿子在事发六周前在枪中装了子弹,因为老太太断绝对儿子的经济援助,儿子企图利用父亲用枪吓唬母亲的习惯将其杀害;案件发展至此,变成老夫妇的儿子谋杀奥帕斯。
“但你们知道吗?老夫妇的儿子正是奥帕斯!他因为母亲始终未被父亲杀死而绝望跳楼,却被自己装填的子弹射死。最后法官判定这是一件自杀案。”
“扯、太扯了!”徐秉昱脸色苍白地咕哝,“打死我都不相信!这里头一定有玄机!”
“不相信吗?历史上还有许多诡异离奇的巧合,再举几个例子给你们听听。
“1900年7月28日,意大利国王恩贝尔特一世(King Umberto I)在意大利北方的蒙察(Monza)一间餐馆用晚餐,隔日预定出席当地的一场运动竞技。用餐中他发现店主的容貌似曾相识,便命令侍从将对方带过来。交谈之后才赫然发现,这位与国王同样留着白胡须的人长得与自己几乎一模一样,而且连名字也叫做恩贝尔特;更巧的是,两人的出生年月日、结婚的日子、妻子的名字,甚至连儿子的名字也都完全相同;国王在惊讶之余,问起了餐厅开张的日子,竟然与他登基王位的日子是同一天。国王认为机缘难得,便邀请店主人参加隔日的竞技大会;到了翌日,这名老人却没有出席,当恩贝尔特问起侍从时,对方回答餐厅主人方才因枪枝走火事件意外死亡了,而在不久之后,恩贝尔特在大会上也遭暴徒用手枪击毙。两人的命运如出一辙。
“另外,美国作家兼潜望镜发明人摩根?罗勃森(Man Robertson)曾写了一本书,名为《Futility or The Wreck of the Titan》。描述一艘号称永不沉没的英国邮轮泰坦号的故事。泰坦号在一次四月的航行撞上北大西洋的冰山因而沉没。巧的是,十四年后,也就是1912年,铁达尼号(Titanic)沉没事件发生,而其中的许多细节与虚构小说中的泰坦号沉没事件有诸多雷同之处。这些雷同点包括船名、遇难月份、载客数、救生艇数目、载重量、长度、螺旋桨数目、碰撞冰山时的速度等等,都呈现惊人的相似,因此很多人认为罗勃森这本书是铁达尼号船难的预言。诡异的是,罗勃森本人的另一本书,《Beyond the Spectrum》,巧合地预言了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发生以及战争场面。虽说在作者写作这本书的年代,飞机科技比起现代仍是相当原始的,但在书中,他描述了未来的空战场面,而且使用近似现代原子弹的武器——称之为sun bombs;一颗炸弹便能摧毁一整座城市。这场未来战争于十二月开打,与二次大战开始时间相同;而战争发端是起于日军偷袭夏威夷,恰巧二次大战发端也是开始于日军偷袭美国军事基地珍珠港——正好就位于夏威夷。
“也许你们还听过更多关于巧合与偶然的事实,例如亲人死亡的同一时间,身边出现了怪异的事:花盆突然从窗棂落下、玻璃碎裂……事实上,我就曾经验过类似的事。”
说到此处,若平的语调突然阴郁起来,“几年前的某一天,我的身体不知为何相当不舒服,一直持续到入夜后;因为隔天要接待一位很久没见面的国小至交,便强迫自己赶快入睡。后来好不容易睡着,却在半夜突然惊醒过来,没多久电话响起,是我另一位朋友打来的,他沉重地告诉我原本明天要与我见面的那名朋友,已经在刚才痼疾复发而死,死亡时间正巧就是我惊醒的时刻。从那天起,我相信,巧合确实存在……不管有多离奇……”
“这是一场恶梦……可怕的机率,”江正宇痛苦地说。
“的确是可怕,可是仔细想想,其实没那么神秘;这是一种或然率的问题。就好比掷骰子,掷中六点的或然率是1/6,连续两次掷中六点的机率是1/36,连续掷中三次六点的机率是1/216……连续掷中六次六点的机率是1/46656。要做到最后一种情况,实际上不太可能,但理论上是说得通的。基本上机率在大数中比较容易看出,掷骰子六次可能还不太容易掷中六点,但若掷六百万次,掷中六点的次数会接近一百万。虽然如此,第一次就掷中六点的可能性,并不是没有。所谓的巧合或偶然,便是挑战人对或然率的接受度。
“其实换个角度想,若将人生所有的事件当做排列组合来看,‘巧合’也只不过是注定会发生的一环,就好像不断地掷骰子,早晚会掷到六点;只不过透过人所赋予的意义,巧合才得以被称为‘巧合’。每秒每刻都有不同的事件在发生,为什么不说那是巧合?因为透过‘人’,事件才有意义的连锁出现,巧合才得以诞生;没了人,巧合是不问意义的。”
现场一片鸦雀无声,每个人似乎都思索着若平的话语;疲惫的理智此刻在雨中翻滚,只能接受,无法抵抗。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若平说:“你们听过‘蚂蚁观点’吗?掀开蚁窝来看,那真是一个有组织的小型社会,就像人类社会的井然有序一样。当我们用手指对准了行进中的蚁群奋力一压,杀死了几只蚂蚁,牠们不会晓得发生了什么事。我们扮演的角色就像上帝,而换个角度想,人是否也像蝼蚁,默默承受着‘上帝’莫名的安排与作弄?”
至此,话声暂歇了,雨声继之而起。
良久的沉默后,有人开口。
“这几天这里发生的事情,”教授的声音从遥远的彼方传来,“与去年的事无关了?”
“无关。”
“那……三尸案是否另有隐情?”他的眼神透露出痛苦。
“这个……或许吧。”若平没再回答了。
雨,仍旧下着,昏暗的室内与昏暗的室外连成一片,好似幽暗的人心,又如苍茫诡异的大自然旨意,包裹着命运之轮。世间的吊诡,抉择的何去何从,全消融在这片衰败的景况中。其本质是梦。
洒落的阴暗附着于每个人的脸上,深深、深深……
在场的人陷入零散的交谈,似乎无法从所有的一切中恢复过来;若平靠向教授,低声说:“教授,”若平突然开口说,“有最后一件事必须向你厘清。”
“说吧,”对方痛苦地低下头。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你收到那封匿名电子邮件后,不立即报警,反而找上我。”
“……为什么?”
“因为你怕警方来到这里,有可能会发现另一桩罪行的蛛丝马迹。”
“另一桩罪行?”眼神仍旧是痛苦的。
“白钰芸在雨夜庄的影音室杀了一名婴孩,那正是杨玮群与邱莹涵的私生子。”
白任泽紧绷着脸。
“影音室残留一系列DV带,拍摄日期集中在寒暑假,因此拍摄者应该是白钰芸没错;其中一卷纪录了她杀人的过程,白景夫一定是发现这件事,才会动怒设计个捉奸在床,因而爆发三尸命案。或许白景夫无意间透露这件事让你知道,并征询你的意见;详细情况我不得而知,但你的确明白这件事实。”
白任泽沉吟良久,微闭着双眼摇头,“钰芸精神状态不稳定,先兄相当苦恼;杀婴事件让先兄大感吃惊,决定正视妻子的不贞,他向我征询意见,我认为钰芸之事一定要保密;二月十日那天前往雨夜庄,实际上也是为了面对面与他商谈这些恼人的问题……没想到……”
又是一件以残虐为外衣的悲剧;不过其与三尸案是否有直接关联,若平心中倒是有一个想法,但说不说,都无所谓了……
消沉之际,突然一阵碰撞声、碎裂声,一具人体往桌前倾倒。
一旁的江正宇发出惊叫声,往沙发扶手靠去;方承彦与徐秉昱本能性地站起身。
教授翻倒在地板,原本摆在桌上的咖啡杯被碰倒、掉到地板而碎裂,流出棕色液体。
若平立刻趋向前,弯下身。
“他、他该不会……”江正宇结结巴巴地问。
“他死了,”若平站起身,说,“把致命毒药带在身上,也许半等待时机使用。业余犯罪者悲惨的宿命,”他看向窗外。
“受诅咒了!这整个地方!”徐秉昱叫道,尾音夹杂着状似疯狂的笑意。
若平阴郁地看着这群受惊、疯狂、濒临崩溃边缘的人们。
“我只希望,这场雨赶快停止。”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朝长廊走去,离开了餐厅。
一切罩上黑白的色彩,流转在秘不可解的时间;荒谬与恐惧交织成绝望,奏着浓浓的黑暗乐章,在人心底处咆哮。
空寂的空气中,餐厅的一角,某个人嘴角泛起笑意,凝视着地板上的尸体;右手在口袋中抚摸着稍早从杂物室拿出的致命物。
——这就是在封闭环境里,物极必反的所谓“突破界限”……
有生以来,在被众人忽略的漠然视线中,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深刻而伟大的“存在”……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