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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师寺凉子怪奇事件簿9·魔境的女王陛下》
第一章 有一天,在森林里……
夏去秋来,流云的色彩啊——警视总监
Ⅰ
今年的热浪以近乎残暴的强力灼烧着整个日本,不过进入十月下半月以来,似乎也要偃旗息鼓了,大抵也会有点凉爽的清风拂过街头巷尾吧。
只能说“大抵”,因为我本人现在并不在日本——自然,这话的意思是我在国外。遗憾的是,我的所在地既不是伦敦也不是巴黎,既不是夏威夷也不是巴厘岛,不是首尔也不是上海,而是……幅员辽阔、宽广空旷的欧亚大陆。周围环绕着群山、森林,零星可见小小的乡村农舍。扫过脸颊的风像从冰箱里吹出来一样冷,气温只有5摄氏度,比三天前东京的正午低了26摄氏度。
“跳过秋天直接进入冬天了啊!”
我叹了口气,一团小小的白雾笼罩着我的脸。
我名叫泉田准一郎,现年三十三岁,职业是条子——更准确地说,我是一名警视厅刑事部参事官府的警部补。
日本的警察,因为冤狱、黑钱等事端连连发生,作为一个组织体屡受诟病,不过在社会上说到“警视厅的刑警先生”,还是有一定社会信用的。当然,眼下这个场合亮出警察手册也没什么意义。
一个声音从我身后传来:
“泉田君,怎么那么颓?在这么宽广的大地上,泄了气势可会被流放犯看穿的哦!”
不用转过去看也知道这声音的主人是谁,当然,我可不敢不转过去。
抱着手臂站在我身后的,正是我那位上司大人——药师寺凉子,女性,年仅二十七岁,已经冠上了警视头衔——即所谓“CAREER精英官僚”是也。药师寺警视可谓智勇双全、文武兼才,而且拥有堪称绝世倾城的美貌。人送外号“辟邪大神凉子”——这“辟邪”指的可不是那种呆头呆脑、圆圆胖胖的传说中的动物,而是“一切邪魔鬼魅都要退避三舍”的意思。不仅如此,她还是超大规模企业JACES的大股东、所有权人兼总裁家的千金小姐。
(译者注:关于凉子的外号“ドラよけお凉”,最早的翻译一直是“驱魔娘娘”,含义是“连吸血鬼也有退避三舍”,但其实我一直不满意这种叫法。而且这次田中耍了个冷,这段话的原文如下:“ドラ”可不是“多啦A梦”的意思,而是“德古拉也要退避三舍”。中文没法翻译这种谐音,因此从权改做如上译法。)
(PS:呆头呆脑、圆圆胖胖的传说中的动物……)
JACES这家公司创立的时候,主营业务只有警备保障和侦探调查这两大类,后来,以“平安社会、安心人生”为口号,逐步扩大业务范围,现在已经包含医院、老人之家、护.99lib.理学校、气象信息服务、防灾物资产销商、伤害保险公司、女性专用公寓、女子防身术教学、计算机安全保护等数不胜数的分支业务板块,势力早已扩张到海外。
拜其所赐,退役的警察官僚阶层获得了大量再就业的机会,因此无论是精英聚汇的高层阶级,还是一辈子当交警的资深巡警,在JACES的下任所有者凉子面前都硬不起腰杆来。当然,明里暗里给她使绊子的大有人在,但早晚都会为之付出代价,最终只能在地狱的深渊中等待她施舍的救命稻草。
不仅如此,“辟邪大神”凉子还以强硬的作风手段解决了无数阴暗怪奇的案件,功绩斐然,在警察组织内部早已铺开了隐秘的势力。
正是这位凉子大人。她问我:
“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俄罗斯的领地,西伯利亚平原的腹地。”
“以西伯利亚平原整体看来,这里只是东部末端哦。”
“哦……”
“从行政区划来说,这里并不是西伯利亚,而是俄罗斯远东联邦管区的哈巴罗夫斯克地区。只要翻过一座山就是萨哈共和国了。”
“哦,受教了。”
“说什么傻话。”
凉子眼神中带着不满瞪了我一眼。
——当然这也是常事儿了。
“啊不,其实我从来没想到我这辈子竟然有缘来到这样的地方呢。”
“人生之中和大自然界,发生任何不可思议的事情都不奇怪哦。”
“您说的是啊。”
——其实九成以上不可思议的事情都是凉子害的,不过我作为一个敦厚善良的人,并没有把这话说出口,只是抱住自己穿着防寒外衣的肩膀。
“您穿成那样不冷吗?”
“不冷啊。这可是跟NASA使用的宇航服同样材料制成的外套,隔热效果超好的。”
外衣的材料由两层透明聚乙烯薄膜、一层铝合金属细网、一层无纺布一共四层构成,可以充分反射人体散发出来的红外线。因此热量不会散发,在零下十几度的气温下,体感温度也能有二十三摄氏度左右。
有这样的材料已经很充分了,但是这身剪裁过于强调身体曲线的紧身装看起来简直跟泳衣一样。好歹再外面披件薄外套嘛——对我这当部下的来说,盯着她看一定会惹她生气,不看又好像很虚伪,左右为难,简直是种折磨。
JACES公司向遭受重大地震灾害的地区捐献了一万件这种材料的防寒毛毯。无论这位下任公司老板出于什么动机,这件事本身都称得上善行。除此以外,JACES还将灾区送了很多净水剂、营养食品、干电池、急救包等应急物品,甚至送公司志愿者员工到现场,比政府更快一步建起了临时居住区。这件事让企业形象大幅提升,堪称这位下任老板的得意之作。
其实公平地说,凉子这个人,越是遇上强硬的对手,她的恶意越重,手段也更毒辣。倒是对身处困境或弱小的人,她不仅不会算计,反而会善待对方。大概她觉得对这些人挥洒邪恶也没什么好骄傲的吧。
闲话少说。其实美貌而邪恶的上司和我,在天气终于凉爽舒适的时候(据推测……)离开祖国,跑到西伯利亚的尽头饱受冷风吹,当然是有理由的——这理由说起来就让人生气,简直气得人热血喷张。
四天前,星期四的时候——
身为警察,休息日并不一定是每周的周六周日。常有出勤四天休息一天,或者出勤六天休息两天,甚或连轴转个二十天接着一口气休个十天的大假的时候。当然,也有休假期间又被叫去出勤的,并不是什么有趣的体验。
在我个人而言,职务上一般并不需要到现场去摸爬滚打(理论上来讲)。与此相对的是,我要遵守上司的心意,随传随到——甚至有时候她只是把我叫去,反过来又问我“接下来干什么呀?”,真是让人头疼。
我这位上司大人,只要她高兴,区区部下就像飞镖比赛中的飞镖一样随她的心意扔来扔去,只不过这类例子要是一一列举起来,简直能说成一部比《南总里见八犬传》(译者注:《南总里见八犬传》是日本古典文学史上最长篇的作品,以连载的方式问世,首度出刊于1814年(文化11年),直到1842年(天保13年)才完结,前后写了TM28年。全书共98卷、106册。)还长的书,索性不提也罢。只不过?t>,即使这位上司大人也是有上司的,甚至还称得上一位人所敬仰的精英警察官僚——只可惜因为有这么一位横冲直撞胆大妄为的下属,其管理能力总是被人质疑。
让我头疼的是,每当凉子被刑事部长叫去,她还非要拉上我一起陪绑。虽然偶尔也有老警察丸冈警部陪同的时候,但我基本上是逃不掉的。
四天前也是这样的,刑事部长还是老样子,为了避免与凉子视线接触,眼睛似乎瞟着我问道:
“你知道日下公仁吧?”
我没有立刻回答,凉子就趾高气扬地命令:
“快回话呀,泉田警部补,这可是部长大人不耻下问哦。”
既然被直接上司命令了,我就不管僭越不僭越,直接向警视长级别的大人物回话了:
“是的,属下当然知道。”
“哼,也是啦,不用问你也知道。”
日下公仁。名字听起来就相当伟岸,实际上也是名门之后。这位少爷从名校湘南大学毕业后,直接以董事身份进入父亲经营的房地产公司。公司的员工都称他“少主”。
这样前程远大、光明灿烂的人生并不是故事的全部,不久之后,这位少主的名字就为所有的警察和几乎所有日本人所熟知——在提到这个名字的时候,还伴随着皱紧的眉头和满身的鸡皮疙瘩。
“哪,那个变态杀人狂怎么了?莫非已经成功逮捕了?”
“这个嘛,很遗憾……”
“我就知道。要是随便就能被逮捕的没种男人,那家伙不早就挂上‘死刑犯’的荣誉榜了。”
对自己所属的组织,凉子从来不吝惜无礼的讽刺,刑事部长只是置若罔闻。无论是他那样的精英,还是我这样没出息的NON-CAREER,大家的处理办法倒是一样一样的。
日下公仁,如同凉子和部长对话中所说的一样,正是尚未逮捕的杀人狂。如果不能把他捉拿归案,整个日本警察的威信也好名誉也好荣光也好,全都会付诸笑谈吧。
日下从父亲那里得到了数以亿计的生前赠与,再利用父亲的名望,创设了投资基金。这类事业大抵都是失败告终,日下倒好像在金融工程学科上颇有天赋,短短五年时间,竟然获利上百亿。
“所谓金融工程,我到现在也不太理解,到底是怎样一种学问呢?”
“根本不是什么学问,不过是把泼皮无赖的赌博必胜法用数学的方式加以利用的下三滥手段罢了——体系化的欺诈,苍蝇盘旋的腐烂垃圾,资本主义惯用的伎俩而已。”
“这样啊。”
反正我也没有可以投资的钱,爱怎么说怎么说吧。而且日下并不是投资失败才身败名裂的,其罪名是杀人罪。
把这些过程一一详述起来简直比《太平记》还长,总之,在日下坐着豪华游轮优雅从容地巡游在加勒比海上的时候,他那位于麻布区的豪宅来了一位新佣人。这位新佣人并不能带来什么引人入胜的遐思,而是一位家政服务经验四十年以上的年长女性。当然,她的专业意识很强,清扫编了屋子的角角落落。她看到地下室墙上挂着一副俗烂的富士山的绘画,为了擦拭画框的上檐,特地搬了椅子站上去,换了几个角度认真擦拭。突然,装有感应器的墙壁一角向旁边滑开,她看了一眼就吓软了腿跌倒在地。
那副情景真是把人吓瘫了也不稀奇——不到15平米的密室里,竟然有十一具尸体。既有已经完全白骨化的,也有刚刚开始腐烂的。
警察进入现场,一口气搜查出来一系列令人发指的罪证——染血的绳子和长凳、刀子、女性的衣服、斩断的手指、头盖骨上被敲了钉子的遗体……修葺得比核辐射避难所还严密的地下室,竟然是凡间的地狱,杀人淫乐者的天堂。
警察立刻发布了日下的逮捕令,但不知怎么他已经察觉了,本该在牙买加首都金斯敦靠港的巡航游轮上并没有发现日下的身影。同时发现他已经从瑞士、英属维京群岛的银行账户里提走了上千万美元的存款。当然,国际通缉也立刻发布了。但是至今为止尚未发现日下的行踪。
Ⅱ
刑事部长深吸一口气,口气沉重地说:
“我们得到最新消息,那个日下,现在正在俄罗斯境内。”
“俄罗斯?!”
凉子和我竟然异口同声。按说,从加勒比海销踪匿迹的日下藏身在南美的某个国家倒可以理解,怎么会……
凉子提出理所应当的问题:
“为什么跑去俄罗斯了呢?”
“显然,我们是听不到他本人的解释了,也只是推测啊……”
根据部长的介绍,日下与俄罗斯的新兴财阀联手,正打算进军与日本距离较近的西伯利亚远东地区经济开发事业。该地区资源丰富,数量巨大的天然气、石油、稀有金属、黄金等珍贵矿产储藏都有待勘探和开发。他甚至还想以中国的富有阶层为目标,开发冬季休闲娱乐场所……
俄罗斯政局诡谲,一直以作风强硬、权势赫赫而自豪的总统先后因丑闻而下台,反而让总理的势力得到扩张,再加上新兴财阀的腐败事件连连发生,在民众间引起了强烈反感。美国和欧洲各国对政府反对党派持支持态度,保守派则不断镇压,地方上的独立运动激进分子干脆演化成了恐怖行动。除此以外,还有举世闻名的俄罗斯黑帮从中作梗。各方面因素叠加起来,这个领土、军事力量均属超一线的大国,已经像一头伤痕累累的恐龙一样了。在这些伤痕之上,侵入一个名叫日下公仁的细菌,想来也没什么不可思议的。
可是这样一来……我正在内心里咋舌,凉子已经微笑着迎上部长的目光:
“我明白了。那么请立刻安排我们飞往莫斯科的手续……”
“啊不,也不用非得跑去莫斯科了啦。那么远,再说也没预算哪。”
“不是有小金库嘛。”
“那是前任长官为了下届选举准备的……不不,哪里,长期以来都经济不景气,预算总是削减,警察也要勒紧裤腰带……”
“是~~嘛,昨天您不是刚和各位长官干部在赤坂吃过人均三万日元的法国大餐吗……”
“你、你怎么知道……啊不不,那不过是普通的恳亲会而已啊。要招待协助警方的各界文化人士嘛……”
“不说这些。”凉子突然冷冷地转换话题,“日下相关的信息到底是从哪里得来的?”
“是驻哈巴罗夫斯克总领事馆发来的消息。所以与其说是俄罗斯,其实应该叫西伯利亚地区啦。”
“消息可靠么?”
这也是她一贯的无礼口气。
“向总领事馆通风报信的,是哈巴罗夫斯克地方市长。他是反总统党派人士,也是亲日派。他想向日本卖人情搭关系,以此博取上位呢。”
这之后会谈又进行了三十分钟左右,结果,凉子获得了部长的指示,打算前往西伯利亚。部长似乎松了一大口气,甚至特地送我们到门口,满脸堆笑地目送我们离开。他竟然没有山呼万岁,还真是出人意料呢。
走出部长办公室到走廊上之后,我这个忠实的部下忍不住提出意见:
“那么不靠谱的事儿,不至于为了这个就专门跑趟西伯利亚吧?我们好不容易赶到俄罗斯,他们这边来个上楼抽梯,不是亏大了?”
“就凭他们,也想抽我的梯子?”
就连冷笑的时候凉子都是艳丽多姿的。
“有本事抽就抽走试试啊。老娘从二楼跳下去,一定能用鞋跟踩在他们脸上着陆呢。”
凉子说这话也算不上夸下海口,只是对我来说,怀疑和恐惧的感觉更加挥之不去。
“又不是政治犯,既然对方在俄罗斯,似乎应该是公安部出手比较合适吧?要不然就是警察厅的打击有组织犯罪部门?再说我们并没有在俄罗斯境内的搜查权,应该是俄罗斯方面把他逮捕,让我们把他引渡回来还差不多。”
“不过是个引渡,那么无聊的工作我才不干呢。少啰嗦跟我来吧。我一定会把事情搅大,让你也充分享受其中的乐趣!”
“不敢当,属下敬谢不敏。”
“哪里那么多话,赶紧准备护照吧。难道你不想逮捕日下吗?”
“这个嘛,如果能亲手逮捕他的话……”
“没错吧?既然这样就早作准备!”
就这样,我们从东京乘坐新干线到新泻,又从新泻飞到哈巴罗夫斯克。原先在这里面见日本总领事,没想到,领事大人竟然不在。他只是把相关的资料放在那,同时就因为“重大要事”外出了。
这一举动惹火了凉子,她揪着领事官员的脖领子质问:
“什么要事?去哪了?!”
“这是国家机密——外交上的机密……”
领事官员只能以机密为托词,但是遭受凉子的视线直击之后,立刻放弃了什么保密义务,赶紧坦白说,是因为有个最重要人物经由海参崴来到了哈巴罗夫斯克,必须得去迎接。这位重要人物名叫岛仓刚夫。
这可是个人物,头衔包括参议院议员、关东电力株式会社社长、日本电力产业联盟会长、日本大企业联合副会长、世界原子能联盟副会长、爱国学院大学理事长、日本核能研究开发机关总裁……列举下去还能说上一大串,不过对我来说已经知道的足够多了。
“哈,那可是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啊。光接近他我都不胜惶恐了。”
“那倒也不是啦。”
“啊?”
“我也是高高在上的存在啊,你啊,不是也坦然跟我‘交往’了吗?”
哪里坦然了,再说也算不上“交往”,不过,她确实称得上“高高在上”就是了。像我这种非精英的普通人,按说只能远远地望着她罢了。不知道这位高达云端的大人物为什么非要俯就我这样的平民百姓,连躲都躲不及。
“不管怎么说,已经找了一个对本地情况很了解的人来当向导,请只管把他当催巴儿来使唤吧。”
“好吧,我们也有要事在身,接下来无论什么事儿您就找那位向导好了。”
两个外交官匆匆忙忙地逃离了魔女的怒火之峰。
被派给我们顶缸的领事官员是在当地雇佣的俄罗斯人,亚烈克桑德鲁·亚列克桑德罗维奇·贝托洛夫斯基——名字听起来真是气派。三十多岁的年纪,圆圆的脸,看上去倒有种在东京街头随处可见的亲切感。
“我母亲是布里亚特族。所以的说,我是有一半亚洲人的血统。我的名字很长的,请叫我贝托吧。”
他的日语基本上还通顺,用这样一段话做开场白。他摘掉帽子,露出与年龄不符的秃顶:
“这个嘛,很遗憾,是我父亲的遗传。我的父亲,经常被人误以为是尤里柏连纳呢。”
他突然说到这个旧时代的国际巨星。真的假的啊……
“俄罗斯现在经济还算景气,不过也只有一部分人生活不错了。特别是东部地方,人口在减少,也没有什么就业机会,发生了不少社会问题。我要是被领事馆开了,全家六口可都要走投无路了。所以的说,请不要引起什么问题。”
他礼貌地行了个礼,头顶像新鲜的苹果一样亮亮光光的。又冲我们笑了一下,这位贝托洛夫斯基先生便戴上帽子离开了房间。
“正是这种看起来人畜无害的男人,才是秘密警察的先锋呢。”
凉子的话倒也并不一定是乱说的。无论是国际政治还是外交战略,背地里都比三流电影里的世界更无耻更肮脏。本来被称作“国家机密”的那些东西,百分之九十九都不过是政府的谎言和挪用血汗税金的借口罢了……
“我并没有这么想啊!不要在我耳边悄悄嘀咕什么奇怪的言论……”
“我哪有跟你嘀咕什么,这是心电感应啦,心电感应!”
“就算您有心灵电波的发射能力,我也没有接收能力啊!”
我本来只是随便调侃地反驳了一句,没想到凉子真的眼露凶光地瞪着我:
“你这家伙,修行得还不够啊!”
“对不起。”
“我就是看不惯你这副态度!不管三七二十一先道个歉糊弄过去再说,是不是?!”
凉子的指责一点都没错。我的态度就是,好歹形式上道了歉就好,实际上算不上诚恳。可是,要是不这样的话,怎么才能顺了上司的意呢……
不管怎么说,我们一行离开了哈巴罗夫斯克,继续北上。虽然既没见到市长也没见到地方长官,不过具体的资料都由那位自称“跟尤里柏连纳一模一样的人之子”的向导带来了,据说,有形似日下的男人潜藏在前苏联时期遗留下来的位于斯塔诺夫山脉中的秘密城市里。
“据说直到现在,还有十五个苏联时期的秘密城市没能找到呢。当然这个数本身准不准也不知道啦。”
“现在的俄罗斯政府还继续隐瞒着吗?”
“不一定,说不定还有俄罗斯政府都不知道其存在的秘密基地呢,又或者是发觉了其存在,却觉得收拾起来太麻烦索性就不管了。跟维持原状相比,拆除起来才更花钱呢。”
“这样太不负责了吧。”
“日本不也有吗,刚修好就闲置了的大坝呀高速公路什么的。”
“呃,这倒也是……”
“还有专门做开发荒村旅行、废墟旅行生意的公司呢。”
“……是JACES的子公司吗?”
“你怎么知道?”
“不不,我是觉得像JACES这么卓越的企业集团,有这点小产业也是当然呢,呵呵……”
“哦?”凉子别有意味地目光一转,“既然这样,就让泉田君你去当公司的副总经理吧?”
“我心领了。”
“说什么呢,真奢侈啊你。接下来几十年,日本这地方可前景越来越惨淡,有个工作可以做就要谢天谢地了。而且我交给你的可是众人呀,你竟敢拒绝,要遭天谴的!”
说不定真是该遭天谴吧,只不过,这样的时代做什么荒村旅游的营生,真的能存续下去吗?
“警视!警部补!”
——一个粗重的男声,还有一个年轻女性清脆的声音。回头一看,一个严严实实裹着防寒服的大汉,和一个只有他体型一半大小的年轻女子正向我们走来。
Ⅲ
贝冢聪美是名很优秀的警察,不过外表看起来简直跟高中生没有区别,而且还是高一年级的学生,这导致她穿个人便装的时候被同行叫去辅导谈话或者讯问的次数简直数都数不过来。
阿部真理夫,同样也是优秀的警察,同样也有外表与职业完全不符的情况。怎么看都像是转干黑社会的专业摔跤手、对社会秩序抱有攻击性的那类人物。
说了半天只说了我自己的情况,真是不好意思。除了我以外,这两位也是为了药师寺凉子的西伯利亚之行来接应的。
不过因为飞往哈巴罗夫斯克的飞机满员了,阿部巡查和贝冢巡查只好搭乘晚一班的飞机,所以现在才到。
互相打招呼见过礼之后,我们展开地图,讨论接下来的形成。地图相当粗略,GPS也用不上,怎么想都不靠谱,还真是让人担心。
“苏联时期故意制作了很多假地图呢,为了不让人知道军事基地和强制收容所的所在地。”
“不过,日本以前也有‘地图上不标注的岛’和‘城市中心的空白’呢。”
何止是苏联,任何军国都一样,掌握着庞大的军事机密,最终都会被其沉重压垮。太平洋战争时,日本连天气预报都禁止了。据说是担心一旦播报天气晴朗,美军就会趁机派遣轰炸机来袭击——不得泄露军事机密,这就是禁止天气预报的理由。
我将视线移向窗外。透过落着一层薄灰的窗户玻璃,可以看到青灰色的山脉轮廓。那就是斯塔诺夫山脉,中文称作“外兴安岭”。在满清帝国全盛时期,那座山脉是中国与俄国的国境分界线。我记得在世界历史的课上学过尼布楚条约和瑷珲条约的知识——只要不追究其真实性正确性的话。
凉子的视线也扫向窗外:
“虽然两千米左右高度的山多得数不胜数,但其实有人登顶山峰非常少呢。”
说起来,俄罗斯也是运动大国,但很少听说有俄罗斯籍的登山家。常听说的倒是因为自己国内没有高山,不得不跑到国外去登山的英国人——大概正是因为本国没有,才对喜马拉雅、阿尔卑斯山脉格外憧憬吧。
哎哎,现在可不是比较什么国民性的时候。这数都数不过来的无人踏足的山峰之间,似乎连原著居民的踪迹都没有,如果前苏联的秘密都市藏在样人烟罕至的地方,我们搜查起来完全可能不着边际。斯塔诺夫山脉在俄罗斯还算是比较小的,可是那面积也相当于日本本岛的一半左右呢。要是药师寺凉子及其同党(?)就这样迷失在深山荒野里再也出不来,日本警察的高层们会有多开心啊。
由于日..本是个细长的岛国,即使从海岸线到最深的山里,那深度与大陆也是没法比的。据说日本距离海岸最远的地方就是长野县的佐久市——所谓最远,也不过一百五十公里左右。
然而另一方面,我们现在所处的这片土地,距离鄂霍次克海700公里,距北极海域1800公里。
“对了,我们现在所在的这个城市叫什么?”
“这个……”
我慌忙看向贝冢聪美。她指尖灵巧地在平板电脑上操作着:
“这个,叫托罗依……托罗依茨克培彻鲁斯克·纳·乌里雅夫阿鲁坦,的样子。”
“什么鬼名字,这怎么叫得出。”凉子啧啧舌,看了眼手表,“你们几个,先找个快餐店什么的吃午饭吧。我有事要跟那位贝托洛夫斯基大叔谈谈。”
“明白了。”
我觉得让她单独行动准没好事,可是她并不是说了就会听的那种女性。目送上司离开后我们沿着城里的道路慢慢走着,但是立刻就觉得行动不便——街上的招牌全都看不懂。
俄语字母,又称西里尔字母,无论是发音还是意思我一窍不通。
“我觉得到底还是应该让外事部的那些家伙出这趟差啊,他们至少能用外语点餐吧。”
“要是香港的话,我倒能派上点用场呢。”贝冢聪美似乎很抱歉似的低下头。
“这又不是贝冢警官的错。要是西伯利亚也是香港地区领地就好了——这一天的到来大概连想象都不用想吧。”
文字语言不通,这一点让我们几个人很心虚。好些店的店面都是半掩半闭,即使开着的店里面也是漆黑一团。要说路上的行人,要么是头上包着厚围巾、弯着腰蹒跚的老太太,要么是靠在破旧的电线杆上嚼着烟草、不怀善意地瞪着我们这些外国人的中年体力劳动者,怎么看都不像是能通日语的人。这时,突然——
“啊!!”
我们三人的手指同时指向一处。店招上的字歪歪扭扭不伦不类,但起码我们三个人都能看懂——“洪家菜馆”。
那是写着汉字的招牌呀!
“是中餐馆吧?”
“我猜也是呢。”
“这种鬼地方竟然也……”
既然叫“菜馆”,总得是个吃饭的地方吧。能在西伯利亚边陲这样鸟不拉屎的地方摆出堂堂的汉字招牌开店的中国人,这份生命力真让人敬畏。
我、贝冢聪美、阿部真理夫,三人鱼贯而入,简直像被汉字的魔力招了魂不可抗拒似的。
不等我们出声招呼,立刻看到一个女子。
她看了并不像中国人,金发、褐色的眼睛,个子相当高大。身高大概跟药师寺凉子差不多,体重大概得多上五成左右。当然,我并不是说她不漂亮,只不过感觉压迫力蛮大的。
“这,这位就是料理师傅吗?”阿部巡查问道。
“这个啊……”我也只能胡乱应着。正在这时,身材高大的女子早就开口向后面说了些什么。
一个男人的脸从她身后露出来,几乎只能到女子胳膊肘的位置。也许是因为他站在那女子身后吧,身材又很瘦小,几乎全身都隐藏起来了。月饼一样的圆脸,细长的眼睛,黑头发,正像欧美漫画中登场的中国人形象。而且他腰上围着围裙。
“太好了,吕芳春,该你出马了!”
贝冢聪美往前走了一步。她是狂热的香港粉,以“吕芳春”为自己的别名。她喜笑颜开地走上前跟那个像是中国人的男人搭话,很快又换上了失望的表情。
“不行啊,这个人不会说广东话。”
“他说普通话?”
“不,他好像是中国东北人。”
这样的话,即使都说中文也不大能互通。(译者:田中毕竟是外国人哪,东北话跟普通话的差异哪有南方那么夸张……)
“写出来笔谈试试吧?”
吕芳春正在说,男人友善地笑笑,右手一扬——手里红色封面的本子上正写着“菜单”。他把我们带到窗边的座位上。
很快,堆得小山一样的水饺盛在巨大的盘子里端了上来。蒸腾而起的热气将不可抗拒地香味送过来,立刻征服了我们几个日本人的食欲神经。哪怕是破破烂烂的桌子、黄渍斑斑的桌布也全不在意。
我们点的菜一份一份端上来。西伯利亚这种地方的食材当然比香港贫乏,但无论是炸鲑鱼、素馅饺子还是切细的酸辣土豆丝,都足见下了功夫和辛苦。正在这时,餐馆的门打开,上司大人走了进来:
“哼,你们果然在这里啊。”
Ⅳ
“我们还没联系您呢,您竟然能找到这里来啊。”
凉子并不介意我们的惊讶:“招牌上的汉字,还有中餐的香味,哪有日本人能抵抗的。要是在香港也罢了,这不是在西伯利亚的荒野嘛。”
突然,一个声音吓了我们一跳——店里的女主人兴奋地张开双臂:
“凉子!”
“塔梅拉!”
在我们这群瞠目结舌的日本人面前,药师寺凉子扑过去和那位俄罗斯女子紧紧拥抱。在俄罗斯,同性之间的亲吻很普通——我不由得由衷地感谢起贝托先生,幸亏他遵守的是日本人的常识礼节。
“这、这位您认识?”
“在里昂认识的啦。”
我明白了。凉子在法国里昂的国际刑警警察机构总部派驻过三年。原来这位身材高大的俄罗斯女子,本名塔梅拉·费多罗维纳·帕拉休夫斯卡娅,同一时期也在国际刑警工作。
“这么说,这位女士也是俄罗斯警察中的精英人士了?既然这样为什么……”
跑到这鸟不拉屎的边境小村庄来呢?凉子代替塔梅拉答道:
“因为她受够了。”
塔梅拉·费多罗维纳·帕拉休夫斯卡娅,厌倦了腐败横行的警察组织,看穿了无论自己能力多强,也没有出人头地的机会,终于递交了辞呈。她回到自己的故乡哈巴罗夫斯克,但是也没什么像样的就职机会,干脆就自己开始了创业。
她经营的商品就是水。
“以这里为水源地,一年能够灌装2省瓶的矿泉水五千万瓶呢。塔梅拉把那些水卖给中国的富裕阶层,一瓶1美元,每年的营业收入就是五千万美元哦。”
“原来她是大富豪啊……”
“商业才能了不起吧。”
“与其这么说,说不定是有人向她传授了智慧吧?”
凉子没有回答。
“不仅是智慧,那个人大概连启动资金都借给她了吧?到底是图谋什么呢……”
“哼,借钱以施恩,本来就是资本主义的铁则嘛。”
看来JACES的触手竟然都伸到俄罗斯来了。日本和俄罗斯之间有着错综复杂的外交问题,因此日本人直接到这里来开创事业相当困难。于是,塔梅拉就成了凉子的代理人,在这里行动起来了。
凉子和塔梅拉用两人共通的法语聊着天,我趁机跟贝托洛夫斯基说说话。
“虽然这里是俄罗斯,不过跟切尔诺贝利相比,离福岛可要近得多吧。”
贝托洛夫斯基这么说,想必是想了解福岛核能发电站的事故。可是我也没法告诉他什么特别的消息。尽管我们都是日本国民,可是始终也得不到什么准确的说法。虽然很对不住他,但我也只好岔开话题:
“有没有哈巴罗夫斯克总领事馆这边得到什么有趣的消息啊?”
“这个么,我是很底层的小人物,哪能接触到什么机密,平常都是干些杂事,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啦。”
他是在当地雇佣的俄罗斯人,这样难怪。
即使如此,这次出差蹊跷的事情也太多了。关于日下的所在的情报根本就像痴人说梦。但是就凭着这一点模糊的情报就被命令到海外出差,而且凉子还亦步亦趋地接受了这个命令。简直蹊跷之极。要是能揭开这层谜团就好了。
突然,我似乎意识到了一个答案。趁凉子跟塔梅拉的对话告一段落,我问她:
“警视,即使抓不到日下,您是想抓到与他相关的人,从他口中得到什么对警方不利的事实吧?!警方犯下了数都数不清的错误,总是想要封口,一定是有不少见不得人的秘密吧?”
“哼,算你得八十分。”
“扣二十分是为什么?”
“就算不是事实又有关系呢。”
“啊?”
“只要有嫌疑就足够了。这样的话,经我的手加工,一定能够变成事实。”
“您、您等等……”
凉子完全无视我,又跟塔梅拉说起话来。塔梅拉也一直回答她。因为两人说法语,很不幸,我一个字都不懂。后来从凉子那听说,她们的对话大概是这样的:
“你能不能弄到直升机和四驱车?”
“只要有钱什么都能弄来。”
“啊,钱当然不用担心。”
凉子不怀好意地点点头,“哈巴罗夫斯克的日本总领事馆会老老实实付钱的。就算命悬一线,好歹也是世界第三大经济大国呢。”
“是啊,那就趁还没变成第四,赶紧行动吧。”
塔梅拉离开后凉子问我:
“喂你说,总领事馆那些家伙,会怎么选择?是为了避免触及自己的痛处掏腰包付钱呢,还是堂堂正正地挥出人生之拳反击?”
“大概是前者吧。”
我可不希望对方“挥出人生之拳”堂堂反击,只不过从事外交的官员们,可像警察组织的人一样了解凉子的恐怖之处?
“那么,找到日下要逮捕他吧?”
“即使逮捕也是俄罗斯的警察去实施。还都是些民警。我们也只能站在旁边监督啦。”
“只为了站在一边监督,就跑到西伯利亚腹地来吗?”
“这里是边陲啦。只是边陲。”
以俄罗斯这样的大陆国家为基准,边陲是什么概念呢?很不幸,说到底我只是个出生在狭窄的岛国上的人,对大陆级别的广阔根本没概念。再说,现在是个担心今后人口减少的奇妙时代。
“可是,即使不专门监督,俄罗斯民警也会逮捕日下吧。他又不是政治犯,只是纯粹的杀人犯,也没有理由庇护他啊。”
“庇护当然不至于。不过,我可不觉得他们会积极努力地展开搜捕。又不是在俄罗斯境内的犯罪。大概只会在西伯利亚腹地胡乱搜一搜,走一下过场就算了。”
“您不是说这是边陲么……”
“你是成心跟上司过不去是不是?”
“您这种事儿干得还少啊……”当然我可没勇气把这句反驳的话说出口,只是耸耸肩表述恭顺的意思。
我突然想到东京的情况。终于有凉爽的清风吹拂着东京都千代田区霞之关,而刑事部长想必正一边吃着上等的三文鱼套餐一边向神明祈祷吧——“但愿辟邪大神消失在西伯利亚深处,再也不要回来了!”他的心情也不是不能理解,只不过我怕殃及池鱼,可不想从他老人家的念头。
扯着先后,我们从洪家菜馆走出来,沿着空寂的道路走了三分钟左右,来到一座二层小楼前。这房子看来相当破旧,只有绿色的油漆比较新,而这就是镇政所了。市政所旁边是座小小的洋葱头形屋顶的东正教教堂。
在俄罗斯对桌子的摆放似乎有独特的习惯。一张桌子背对屋子一角,朝着对角线的方向与整个房间成四十五度角。不知道这是为了体现屋主的威严呢,还是处于安全的考虑。
不管怎么说,镇长就在桌子旁,站起来迎接凉子。他张开双臂似乎想要上前拥抱,凉子却猛腿一部,伸出右手,一脸不情愿地与对方握手。
“красивый——”对方翻来覆去地说着这个词。后来听凉子解释,似乎是“太美了”的意思(译者注:原文此处对方说的话是片假名。我觉得日文片假名音译的俄语发音再音译成中文实在没什么意义,所以根据后文的意思反查回俄语写在这里,但我并不确定这个俄语词对不对。很显然,俺不懂俄文……)
拥抱被拒绝而不得不握手的镇长,热情地抓着凉子的手握了完全超过必要时间长度那么久。由塔梅拉在二人之间担任翻译,而他们似乎又做出了什么我所不知道的决定。
东正教的教堂里不设立体塑像,只是装点着圣像壁画。大大小小几十张圣像挂满墙壁,除此以外,连地板和桌子上也摆满了立像、雕刻和小雕塑。
色彩以金黄、鲜红和浓紫为主,没有空白的存在。以日本人的审美观来看,似乎过于浓烈喧闹,不过这也只是我自己多事罢了。所谓宗教,只要能表达各自的信仰即可。
希望阿部巡查能够超越宗派的不同彼此相安无事,而我们这些异教徒也双手合十,多少表示一下敬意。
走出教堂,感觉一个圆圆的球状物朝我们晃过来——正是自称“酷似尤里柏连纳之人之子”的那位。贝托洛夫斯基深吸一口气,向凉子行了个表示敬意的礼。
“哎呀,真是糟糕了。本来共青城(Komsomolsky)应该到哈巴罗夫斯克支援搜捕的……”
贝托洛夫斯基本想快速地向我们讲述,但是对他来说日语毕竟是外语,说起话来总是慢悠悠的语气。
“因为莫斯科地铁发生了爆炸恐怖事件……”
听说有三十人以上的被害者。
“像这种西伯利亚边疆之地来了个外国人犯罪者之类的事情,不会有人放在心上的。”
“这么说,根本就没有支援队伍吗?!”
“大概也就是这样了吧。”
的确,大概也就是这样了。这样想虽然很对不住恐怖行动的被害者,不过如果莫斯科当局事务缠身照顾不到东部地区的话,药师寺凉子行动的自由度就增加了。至少,她本人一定会欣然作此解读。
“知道了,事到如今抱怨恐怖分子也没用。还是按照手头能调动的战斗力来考虑吧。贝托先生,你懂本地原住居民的话吗?”
“啊,这个,我不懂啊。”对方说道。
要跟原住民交流,须得把原住民的话翻译成俄语,再译成日语。如此看来贝托洛夫斯基并不是能够胜任这种双重翻译工作的人才。
“这附近的森林里的居民多半不是鄂温克族就是鄂伦春族,语言不通的话事情可麻烦了呢。”
“您说得好像什么翻译游戏一样,真的没事吗?”
“说的也是啦。”凉子听我说着,啧啧舌说,“哼,回到哈巴罗夫斯克之后,一定要让领事馆那些家伙后悔至死,谁让他们不竭尽全力为我们服务的。”
“就他们那些人,至今为止还没有向日本来的VIP提供过全力服务的经验吧。”
“不是有从海参崴过来的人嘛。”
“真是特别的通道啊。”
“过去这种交通可一点都不少呢。”
“哦,这样啊。”
无论是好是坏,二战前的日本跟欧亚大陆的渊源比美国更深。想要登陆欧洲的人,都是从位于敦贺或者舞鹤的日本海海港乘船,经海参崴登陆,换乘西伯利亚铁路。如果不这样,就要从长崎乘船,经上海、香港、新加坡等港口到苏黎世运河。
在“飞机旅行”不存在的年代里,日本海海岸就是旅行、流通的玄关通路了。
“不说这些,泉田君,你跟我到森林里走走吧。”
凉子指示阿部巡查和贝冢巡查到洪家菜馆待命,带着我慢悠悠地溜达起来。离开这个大概有百户人家左右的小村庄,很快就来到一片被称作“泰加林”的森林地带。贝托洛夫斯基就此跟我们解释起来。
“泰加林是专指针叶树树林吧。”
“也有阔叶树的泰加林哦。像这一带的泰加林都是泥柳树。针叶树泰加林里是没有蜱虫和蚊子的,但阔叶树林里有,请务必小心。”
据说是因为针叶树散发的某种成分有杀虫剂的功效。
“如果能把这种杀虫的成分提取出来制成药品,一定能对人类做出不少贡献吧。”
“您的意思不是制成药品,是制成商品吧?”
“这不是一回事嘛。你这人,总是在这种小事上斤斤计较。”
阔叶树泰加林中,树叶落尽,反而格外明亮开阔,要一直再往上走才能到针叶树林。这就是海拔一千三百米以上的永久冻土。不知什么鸟的身影在天空掠过,而不学如我,当然分辨不出是什么鸟。郁郁葱葱的树林中,能听到淙淙的溪流声音。
要是踏着枯叶行走,感觉一定不错。但是这一带空气相当潮湿,地上非常泥泞。
凉子仍像在银座或者六本木一样阔步昂首前行,步伐一点儿都没有改变。无论是泥泞还是水洼,在她的长靴下都像贵宾专用的红毯一样铺开,只有俯首等待她的踩踏。而凡人如我,靴子已经脏污不堪,只能勉强跟上她的脚步。
走了二十分钟左右,凉子看到一块像沙发一样又平又宽的大岩石,欣然走过去坐下。我也站到她身旁。
“别呆着啊,你也坐。”女王下令了。
我点头致意,遵命行事。如此看来,女王陛下是有问题下问。
“我们走得并不多,不过你感觉怎么样,泉田君?”
“啊,这样看来,没有车果然不行。”
“明白了吧。”
“属下是切身体会到了。”
“知道就好,今后你可要好好对待我这最有先见之明的上司大人啊。”
本来就是这样嘛——我这想着,但不知为何,胃里好像有种蠕蠕而动的气体生物在耸动的感觉。“不详的预感”、“莫可名状的不安”、“事后想起来就后悔”——大抵就是这一类生物吧。
说的好像我有什么特异功能似的,其实很遗憾,根本不是这样。只不过药师寺凉子所到之处,有风的地方就会变成飓风,有雨的地方就会变成暴雨,这纯粹是我的经验之谈罢了——对此刑事部长大概也能理解吧。
意识到在森林中行动一定得有适当的车辆之后,我们打算回到村子里去。从岩石上站起来的时候,似乎听到了兴奋的人声。
时间跳过到三十分钟后。阿部巡查和贝冢巡查从洪家菜馆奔出来迎接凉子和我,但刚跑出来就呆立住了——他们面对的是一群十人左右的原住民猎人,而我们两个走在人群最前头。我见他们出来立刻大喊:
“贝冢君不要看!”
我也是强压着呕吐感。贝冢聪美停住了脚步,脸色苍白地将视线扫向周边。有我和阿部巡查的身体在前面遮挡,希望贝冢聪美没有看到吧。
——那是一个好像腰部以下被怪力撕扯、只剩下血淋淋的上半身的不幸死者。
第二章 在那遥远的地方
Ⅰ
“那、那是怎么回事啊……”
阿部巡查克制着紧张问我,可是我也没法给出什么明确的答案:
“搞不明白是什么情况。语言不通啊……”
“啊……”阿部巡查叹了口气无言以对。
“这些人好像是原住民猎人,既然这附近的人,大概是鄂温克族吧。看样子是被猛兽袭击了。不管怎么说,我们就跟他们一起回来了。”
“说到猛兽……这一带大概不是东北虎就是西伯利亚熊吧?”
“真理君对这些很了解啊。”
“啊不,我只是很喜欢自然纪行一类的电视节目而已。”
阿部巡查挠挠头,对我露出困惑不解的表情。
“怎么啦?”
“……啊这个,其实,我到现在才害怕起来。我这个人啊,又迟钝又糊涂的。”
回想起来,刚才我跟药师寺凉子两人在森林里漫步的时候万一遇上了东北虎或西伯利亚熊的袭击可怎么办呢?面对一打以上的持刀歹徒,凉子都能轻轻松松地把他们打得烟消云散,即使这样,以马熊为对手只怕也不是那么乐观吧。当然,我肩负着保护她的义务和责任,可是眼前这种情况下,连我也没什么自信。(译者:私は彼女を守る!如何しても、いつまでも、守る!ーその台词、さっさと口に出してくれよ泉田の马鹿!)
“您二位刚才没事儿真是太幸运了。要是遇上冬眠前的马熊可怎么办啊!可不能在森林里乱晃啊,警部补!”
贝冢聪美的批判一点都没错。让他们担心了,对此我当然只有诚心诚意地表示歉意。
另一方面,药师寺凉子大人对此全不在意——至少表面上看来是这样。明明既不会俄语又不会鄂温克语,她居然从容有余地指挥起来了。那些猎人也不知为什么,都听从没有任何权威的凉子指示,把抬着牺牲者的担架一直送到镇公所的廊檐下。
“可这些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阿部巡查又一次提出了他的疑问。不管怎么说,我先把我所掌握的情况向他逐一说明:
——时间倒退回刚才,我跟凉子坐在岩石上,基本上没什么实质性的对话。岩石上有厚厚一层青苔,倒也不是直接坐在裸露的石头上,感觉比便宜沙发还舒服呢。女王陛下似乎被这种气氛所感,修长的双腿轻轻敲打,竟然有心情唱起歌来。
她的声线属于轻快的女中音,但所唱的歌曲好巧不巧竟是“森林中的熊”——正是这首歌引起了我心中的不详感。
“怎么了泉田?”
“那个……警视,您唱的歌……”
“不喜欢吗?”
“您能换首别的歌唱吗。我怎么总觉得好像真要有熊出来了……”
这时候,一阵风盘旋而过,吹起了我和凉子的披风。随着踩踏枯枝落叶的声音,几条黑影现身了。
——出现在我们面前的并不是马熊。他们的长相甚至让人有一瞬间误认为是日本人,其实应该是北亚地区的原住民,不是鄂温克族就是鄂伦春族。这些人头上戴着毛皮帽子,身穿臃肿但看起来非常暖和的外套,手里拿着来福枪——大概有七八个这幅装束的男人,其中两人抬着一副简陋的自制担架。
担架由两根长长的粗树枝挑起,中间的搭布似乎是帐篷布。这副简陋的担架上躺着一个人——不,只有半个人——只有人的上半身横在担架上。腰部断面流出的鲜血已经有点干涸,因此让人稍敢正视——比这更凄惨可怖的描述我并不想多说,但就在目光甫一接触的瞬间,我感觉自己的背上凝结了一层眼睛看不见的冰棱。
“你们是什么人?”
其中一个猎人大声喊道——这种情况下,无论是哪国语言,内容大概都不会有什么差异吧。“日本人(японцы)——”凉子回答。对方紧紧盯着她,似乎是要借凉子的美貌忘记身边的惨状。
凉子对此毫不在意,只是悄声跟我说:“看样子是被什么东西撕咬的吧?”
“您是说那人的肢体被咬掉了?”
“绝对不是刀刃切断的结果啊,这个。”
“看起来……好像是啊。不过,马熊真有这么厉害吗?”
我这时候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一只手用力地抓住我外套的衣角——是凉子。她的表情毫无变化,但雪白的皮肤并不像平时那么富有生机。辟邪大神凉子当然不会随随便便晕倒过去吧。至于我,虽然也不会晕过去,但身体却僵直起来动都不能动。
“在这儿追问他们也没什么用。还是先回那个破镇子去吧。跟他们一起行动人数更多,这样更好些吧。喂,别磨磨蹭蹭的,太阳要下山了,危险哦。”
跟这些猎人之间语言不通,她的提案固然不能让人放心,但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猎人们疾步走向镇子,我跟凉子也随着他们一起往回走——以上就是我跟阿部巡查解释的情况了。
场景回到镇公所前,凉子不耐烦地质问:
“警察署长哪去了?”
“那边过来的好像就是。”
我们随着贝托洛夫斯基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竟是刚刚见过面的镇长正赶过来。
“那不是镇长么……”
我刚说出口,又立刻闭上了嘴。镇长一边走一边从大衣口袋里揪出一个东西,往头上一扣——竟然是民警的警帽。
“原来如此,这样薪水只要给一份就行了。这行政改革的效率和程度可比日本先进多了!”
——难道不是中央政府和地方政府对这个偏远小镇不闻不问的结果吗?我正想着,不过镇长兼警察署长先生已经捻着自己落后于时尚潮流的小胡子,咆哮着向几个猎人质问着什么。
“那么,我们几个算是什么立场啊?”
“还用问吗?我们是日本的警察。”
“啊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现在我们该怎么办啊?”
“当然不能给俄罗斯当局添麻烦了。”
“当局……么。”
换句话说,就是见习观察镇长先生(以下略)的行动就好了。
且不说这些,给各种“当局”添麻烦明明就是凉子的生存价值,这次至今为止她竟然出人意料的老实,或者说举止富有常识,或者说不爱惹事生非……这话怎么说都好像不通,说到底,似乎连她也有不能随心所欲的时候。
——又或者,这种程度的骚乱干扰根本不如她的法眼?说不定她觉得,什么凶暴的马熊之类的,交给当地猎人处理就好了。毕竟她的标准和尺度跟我这种凡人截然不同。在那天神下凡般的美貌面容下,大概蕴藏着逮捕日下公仁、掀翻秘密都市的强大计划吧。
但是,作为日本的警察,在俄罗斯境内杀死日本人罪犯,会有什么后果呢?美军特种部队入侵巴基斯坦,在其家人面前射杀沙特阿拉伯籍的恐怖分子,甚至把其遗体抛入大海,这些行为都没遭到什么非难的舆论声音,更没有受到国际社会的处罚。虽然经不起法律的审判,但是这种目无法律的行为总是得到默许,这一点早就是美国的故技了……
我摇了摇头,思考总是在一个圈子里来回打转,根本达不到什么结论。不论是非善恶,速决决战、雷厉风行的凉子,果然比我这凡人了不起——当然,这早就是不言自明的事情。
无奈之中,我观察了一下镇子周边的情况。都是破旧的木造房屋,估计在日本早已经拆除了吧。倒是能看到一些电线,看来电力至少是通了。镇公所前的广场和连接到广场的各条道路,全都是裸露的浮土地面。既然能把秘密都市建设得宏伟庞大,好歹也把道路铺得像样点吧?
土地宽广无比,无边无际。与此相比,人口则非常稀少。政治体制是封闭的强权统治。就凭这些,只要有预算,只怕没有什么设施建不成。连日本那个小破地方,不都建起了五十座以上的原子炉吗?
“要是以密度为尺度,西伯利亚地区有上两千座原子炉也不稀奇哦。”
“好吓人的计算……”
“哼,反正我要搜查的也不是核能发电所。你跟贝托、真理和吕芳春,你们几个能装装讯问的样子吧?我要去找塔梅拉商量点事情。”
“明白了。”
虽然有很多话想问,但凉子显然不会好好回答我。
我走向贝托——就是贝托洛夫斯基,回头看去,镇长正和凉子、塔梅拉说得热火朝天。
“贝托先生,我们想问询一下情况,请帮我们翻译吧。”
“问……询?”
“呃这个,就是为了查办案件,向相关的人士了解情况的意思。”
好像廉价低质辞典上的释义一样……不过贝托谅解了我言辞的贫乏。
“鄂温克族分散居住在整个西伯利亚地区。因此上的所以说,语言也好风俗也好,都有各地域查办。不过,鄂伦春族、蒙古族和比拉勒族都跟鄂温克族关系不错。”
“所以呢?”
“总能找到会俄语的,就能问出点什么来吧。咳,反正先试试吧。”
贝托洛夫斯基这人,到底是生性乐观呢,还是因为他平常也没什么像样的工作对这事格外热心呢,还是因为拜托他的不是凉子而是我,因此比较沉稳呢。总之,虽然算不上行动积极,好歹在镇上的俄罗斯人看来,我们算开始问·询了。
Ⅱ
“请问您见过这个男人吗?他是日本人。”
“日本人?”
镇上的居民面面相觑——贝托把日下公仁的照片交到他们手上,并且简短地说明了一下。
“这个……没见过啊。”
“其实啊,要是再多有些日本人到这儿来就好了。现在这里越来越多的只有中国人,当然,这倒不是坏事……”
从询问中了解到了一点情况,但这些信息并不包含日下公仁的所在之处。不过,虽然他们说话的时候都低着头吞吞吐吐、犹犹豫豫的,到底还是告诉我们一些信息——从这个小镇继续往深山里走,有一个禁止入内的神秘地方。不知道这个地方和日下公仁有什么关系,但好歹也是一个可以入手的线索,值得调查一下。
“那个地方在什么位置呢?”
“从那边一直——往山里走。”
镇上的居民所指之处,只能看到树叶枯黄的森林,更远处则是绵延森冷的青山。贝托似乎有点不情愿,不过还是从防寒外套的内兜里摸出一张纸片,一层一层展开——原来是地图。
“以前那一带有十来个警备把守。他们都有自动小型手枪和射击许可证呢。”
“啊,阵势够吓人的。”
“结果从来就没发生过什么事。别说入侵了,根本没有人靠近那一带。再说,那周边也没人居住啊。”
“这么说,那个区域里到底有什么,谁也不知道了?”
“谁也不知道准确情况——反正,怎么说呢,就是那个……”
“不正常?”
“嗯嗯,对对,绝对不正常。”
“地图请借我看一下。”
吕芳春——即贝冢聪美接过地图。满纸都是俄语西里尔字母标记,看着就头疼,不过山川道路等记号都是万国共通的。阿部巡查说:
“哪怕规模再小,支撑城市日常运转的人员、物资,也不可能只从空中路线往里面运送吧?虽然前苏联的运输直升机负载特别大……”
“好像连装甲车都能运载呢。”
“就算这样,起码也应该有通向里面的道路吧……哎对了,这个镇子到底在地图上的什么位置呢?”
贝托告诉我们之后,我们又低头看了看地图。
“果然很奇怪啊。按照图上的等高线标注,这条河是这样流的。这不是很奇怪吗?你们看。”
“啊,真的。这样看起来,这条河岂不是从低处往高处流了?”
“嗨,这都是很旧的地图啦。”贝托解释着。据说过去这个区域多少进行过一些黄金采挖的开发工作,有可能是为了掩人耳目故意错误标记的。
“谷底湿气非常严重,还有沼泽。山上能存活的动物只有小野兔和乌鸦什么的,连这些动物不小心进入谷底都会死掉呢。”
“湿气就会致人死亡吗?”
“因为会引起肺脏里的真菌滋生,最后就不能呼吸了。”
“啊,好可怜呀。”
贝冢聪美对小动物的命运很是同情。松鼠兔子什么的我也很同情,只不过要是自己也陷入那种情况,被同情可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儿。
总而言之,我们所在的这个地方,绝对不是什么良善之地。
“怎么样,发现什么没有?”
——声音的主人当然是我的上司大人。塔梅拉正交叉着手臂站在她身后。在这种鸟不拉屎、根本没有像样产业的地方建起了矿泉水工厂,她显然比镇长更有权威。
沉沉暮色降临,笼罩了整个小镇。
“几乎没有收获啊。现在的基本认识就是,我们所在的地方根本就是个死城——这不是什么好事吧……”
“在前苏联秘密都市附近展开日本人和俄罗斯人的大混战,引发混乱的背景是邪教和利益集团的勾结斗争……多么棒的设定啊,两国政府肯定不想听到这种事情吧。”
“真是个暗黑无底的故事……”
“对啊,因为暗黑势力已经在不为人知的空间深深地扩散开来了。哦呵呵呵呵!”
——求您别这么笑了好不好,这根本就是暗黑之女王的招牌笑声哎。
“哼,不管怎么说,只要先进入秘密都市就好了。”
“进入之前找不到地方可不行吧。”
“别说这么无聊的冷笑话。你不是拿着地图嘛!”
“这种东西哪算得上地图啊。”
我把地图推到凉子面前,她故意装作倾斜着身体探头看地图的样子,然后又抬起头向贝托发问:
“这里的警察只有镇长一个人,正式开展搜查的话,必须得有支援的人手。不希望他们跑来对我们碍手碍脚的,不过真的派员支援的话,需要多长时间能到达?”
“从共青城过来的话,嗯这个……直线距离要八百公里左右呢。嗯……二十小时左右吧。”
“两地之间有直线道路相连吗?”
“没有。”
“这么说,你估计的时间也不算数吧?”
——我也这么想。不过贝托赶紧又摇头又摆手地接受:
“不不,这个时间加计一倍怎么也够了。”
“……这么说,有四十个小时左右啊。”
凉子并没有怒吼“太慢了!”,相反,她大概正谋算着“到底有多少时间可以随心所欲地放手一搏”吧——以我跟她交往这么长时间,她这点小算盘我早就心知肚明。
“对了,那个被害者到底是被什么动物弄死的呢?马熊?还是老虎?”
直到阿部巡查提问之前,我们竟然都忘了这个问题。询问之后我们了解到当时的情况:被害者的活动范围脱离了同伴,几乎是单独行动。听到他的惨叫声,其他猎人赶紧循着声音赶过去,却看到被害者只剩下了“半个人”。惨状吓呆了所有人,其中只有一个猎人透过茂密的丛林,隐约看到远处好像有野兽的身影。他确定那绝对不是马熊,但要说是老虎,好像也……
凉子望着我:
“也不是老虎?”
“啊,好像毛皮的颜色不对……不是条纹的,好像是茶色还是褐色之类的颜色。”
“看来不是老虎。”
“不过老虎不是也有白虎那样的基因变异品种吗?”
“嗯……”凉子皱起形状姣美的眉头。
镇长突然出现了,告诉我们共青城方面打来了电话。
Ⅲ
现在洪家菜馆已经变成了日本人的搜查会议室。即使秘密都市真的存在,到达那里之前就要冲破重重难关。
我对西伯利亚熊了解不多,不过我知道东北虎肯定是濒危物种。即使是为了防身保命,射杀东北虎只怕也会引起轩然大波吧。
“在日本也常有黑熊袭人的事件呢。这种事情一发生,报纸上总是有读者投稿——‘熊只是拼命保全自身而已。根本不是熊的错,要怪就怪侵入它们领地的人’之类的言论时常出现。”
“如果是偷猎者干的,这话倒也没错。可是对于田间地头干活的老太太来说,突然有熊从背后袭击,造成重伤,这也能怪人类的行为不当吗?真是是非不分。”
话虽这么说,但是对我们的处境而言,大概死掉也得不到同情吧,毫无疑问我们就是入侵者。
干脆回去复命说“全部都是假情报”,趁早从这个鬼地方撤退的好吧?——我正想着,不知从哪飘来一阵香得胃都抽搐的美味,那是洪家菜馆的店主端上来的大大小小几个盘子。
三分钟后,凉子感叹起来:
“真想不到,居然能在这种荒山野地里吃到上海风味的葱油面。太棒了!”
“这都是我亲手做的啊。”
洪老板颇有感慨地说。细细的眼睛眯起来,似乎看着远方的什么东西。大概他回想起这一路行来的辛苦吧。想来他在中国国内生活丰裕的话,也不会特意跑到西伯利亚这种地方来。
一个二十岁左右的漂亮俄罗斯姑娘走过来,端上鲑鱼炒饭和煎炒的蔬菜——所谓蔬菜,多半也只是豆芽之类的,估计是在地下室里自家栽培出来的。进入秋末的西伯利亚,蔬菜的种类当然丰富不到哪去。
那个俄罗斯姑娘竟然是洪老板的妻子,这让我们几个日本人惊讶不已。靠辛勤劳动小有积蓄的中国男人,和俄罗斯女子结婚,在西伯利亚一带好像并不是什么新鲜事。虽然纯属多管闲事,可我还是忍不住想对俄国的男人说一句“好好争气啊喂!”……
“几个人结伴同行,带着行李离开乡下,搭上西伯利亚铁路。只要列车停靠站台,就下车找人打听,问问当地有没有中国人做生意。如果有,就回到火车上继续走。如果没有,搭伴的几个人里就会有人扛着行李下车,就这样在当地开始做生意。”
实际上,我们的交谈当然并不是这么顺利进行的。东北腔的普通话和广东话夹杂,再加上笔谈、连比带划的手势,好歹彼此能够沟通。
“就一个人?”
“是啊,这样就没有生意竞争对手。”
“连俄语都不懂?”
“有前苏联时代留下来的日常对话手册。再说,只要在这儿生活一阵子,再不愿意也能学会当地语言。”
这股生命力真是太强大了。不仅俄罗斯的男性,现在食草性日本男人也拼不过这股精神。我有个朋友说过,“现在的日本,就是食肉性女人、食草性男人,和杂食性人妖三股势力的三国时代”——不管哪一股势力统一了天下,这样的前景都让人堪忧吧。
我瞥了一眼一直在旁边的桌上跟塔梅拉密谈的凉子。她正用某种字迹会消失的特制笔在纸上写东西,似乎有字母、数字还有图形,写上之后就会消失。塔梅拉则一会儿喃喃念叨,一会儿摇头,有时候又张开手,或者借过凉子的笔,自己在纸上写些什么。
她们肯定是有什么图谋。
凉子突然抬起头,仿佛看穿了我的内心似的,开口说道:
“我在跟塔梅拉商量调动装备的事情。”
“这、这样啊。比如说什么装备呢?”
“怎么,你想在那山里徒步前行吗?”
“还是尽可能避免的好。”
“所以,至少得有车吧。”
“说的也是啊,得有越野车呢。不过,直升机应该不行吧?”
我只是随便一提,凉子对这个意见不屑一顾。直升机会发出爆破音,在空中也无法藏身,甫一接近就会被发现的——这话当然有道理。
“说得好像魔境探险故事一样。其实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魔境不正是在大都市的中心吗。”
“是啊是啊,什么华尔街啦霞之关啦才是呢。”
贝冢巡查和阿部巡查好像为了打破沉闷的气氛似的,努力地东拉西扯,不过并没有成功。
周围的桌上七成客人都是俄罗斯人,说好听的是好奇,说难听了是猜疑的目光,一直围绕在我们几个身上。日本人跑到这种地方来干嘛?有此疑问也是理所当然的,再说对他们来说,可能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日本人呢。
没看到像是鄂温克族人的身影。可能他们的聚集地在其他地方吧。本地的俄罗斯人和鄂温克族关系还是不错99lib.的,与西部的格鲁吉亚、车臣等地不同,西伯利亚一带没听说过有什么民族纷争——所谓冰冻之下,流水不腐。
我意识到一个重大问题:
“我们今晚住在哪儿啊?这个镇子——说来失礼——可不像有什么旅馆饭店的样子啊……”
“洪家菜馆二层就有客房。我已经跟老板说好了。”
“啊,这就好办了。”
有两间双床的房间,正好两位女士一间,两个男人一间。好歹晚上可以睡在屋顶之下不用露宿荒野了。
“不过浴室只有一间啦。”
“哦,啊,是吗。”
“而且浴室里只有淋浴。万事从简吧,你没意见吧?”
“没有没有。”
要是在日本,无论是多么深的山里、多么破烂的宿处,也会有热气腾腾的盆浴。燥热的夏天里淋浴就够了,天气一转凉,还是会迷恋热水充盈的浴缸。
我突然想起来——“啊,说起来丸冈警部现在正在泡温泉吧。”
“嗯,他跟夫人去草津了。”
跟我们一样,丸冈警部也是警视厅刑事部参事官室的一员,为了把积攒许久的年假消耗掉,这次请了十天的连休。听说他在这期间会到草津温泉渡过三天两夜。他跟夫人十二年都没有渡过二人世界的旅行了,这次逃过西伯利亚一劫,也是理所应当的。
“真羡慕啊,能去温泉旅行。”
话说到此果然异口同声。几个日本人一同长叹一声。据某个学者说,日本人是世界上最不愿意移民的民族,究其原因,与其说是饮食上的不适,不如说是对泡澡的迷恋吧。
伴随着对丸冈警部的羡慕,我们吃完了晚饭。
洪老板一边说着什么,一边递给我们一些奇怪的东西——每人一支红色的勺子。真不知以什么表情面对,我们去问贝托先生,他向我们解释道:
“这个叫‘露西卡’。是上了漆的勺子。只要拿着这个东西,就还会回到这个地方,是种祝福的象征。”
才不想再回来呢——我内心里很不礼貌地想着,却看到阿部巡查的样子。他用蒲扇般的大手双手接过露西卡,十分珍重地收进防寒服的内兜里。
“你不会真的那么感动吧?”
“啊,不是啦,虽然只是口头上说说,可我还是很感动啊。如果能回到这里,那不是说明我们这一趟能平安生还吗?”
我在手指间转了转这个非常朴素的涂漆勺子。阿部巡查是虔诚的基督教徒,但是心地宽大。除了自己的信仰以外,无论多么质朴的驱魔辟邪的信念,他都不会排斥。
所以,我也满怀感激地收下了露西卡,心中暗暗祈祷能够平安回到这座小镇,再来喝一碗这家常随便却亲切贴心的鲑鱼粥。
不过,在这西伯利亚边陲的小镇——确切地说,托罗依茨克培彻鲁斯克·纳·乌里亚夫阿鲁坦(译者注:显然,我翻到这里往前搜索了好几节,抄下了第一次翻的译名……啊啊杨康同学),凉子每日挥舞的“暗黑卡”根本刷不了(译者注:“暗黑卡”是前几部里出现的凉子的比白金卡、钛金卡还上等的信用卡,忘了是哪一本了)。关键时刻救我们于水火中的,当然是塔梅拉·(略)·帕拉休夫斯卡娅女士送上的现金。(译者:塔梅拉的名字也是往前搜索出来抄上的。为什么这部翻译起来特别费劲呢?因为片假名实在太多……)
凉子用法语打了借条,签了名——她签的并不是“药师寺凉子”,而是“驻哈巴罗夫斯克日本总领事馆”,我注意到这点,但没有多嘴。对凉子来说,这简直是理所当然的行为。
塔梅拉自己好像预约了别的住处。贝托先生跟镇长交涉一番,借拘留所里的空床安置一晚。
已经完全入夜了。洪老板带我们上了二楼,楼梯正对着浴室,走廊左右各有一间客房。两位女士住左边的房间,而我们俩个男人住右边的。房间按和室计算,大概有八叠大小,木板墙上贴着绿色的墙纸,两张床贴着两边墙壁摆放。整个房间相当狭小,称得上陋室一间。
即便如此,天花板下也装有空调,墙上还有壁挂的平板电视。我随便看了看,空调是韩国的S公司出品,电视则是中国的H公司制造。不久以前,这些东西说不定都是日本造的呢。
“这电视,能播放吗?”
“既然有就能放吧。”
直到我们能去洗澡事情总得找点事情干,索性看看电视好了。电视剧反正是俄语的看不懂,再看看新闻,来回来去都是俄罗斯总统视察什么工厂的画面。最后只好关了电视闲聊起来。
“我们怎么跑到这种地方来的,真是莫名其妙啊。”
“我倒也能想象刑事部长的心情。只要把辟邪大神撵走,多少也能过几天安生日子。”
“他的算盘也太容易看穿了。”
“什么日下公仁不过是借口罢了。”
我们几个人,别说枪支了,连一根警棍都没有,就被赶到外国——而且是西伯利亚的荒山野岭里。既有老虎马熊,或者不明所以的食人野兽出没,还有能在兔子田鼠的肺里生长至死的瘴气真菌,完全是杀人不眨眼的地界。在无节操的民营电视台里,这一定会被称为“魔境”吧。
这样一想,收下露西卡时那种虔诚的心情消失得无影无踪,一心祝祷着,还不如请萨满神把刑事部长撒盐烤烤吃掉算了。
就是这时候,我听到了那种声音——
Ⅳ
“沙——擦——啊——……”
一定要写成文字的话,大抵只能这样描述。并不是低沉的音色——用金属球在擦丝的擦板上划过,或许会发出那种声音吧。
这声音使人全身僵硬了一下,紧接着我立刻飞奔到窗边——那是没有纱窗的旧式窗户,像高中时代的废弃校舍才会有的上下开闭式窗户。声音就是从窗外入侵的。
我伸手去推窗户,只发出“咔哒咔哒”艰涩的声音,根本推不动。阿部巡查向咬牙切齿的我小声问道:
“那什么声音啊?”
“不知道……先到外面看看吧,要小心啊!”
连武器都没有,但我们总得先确认一下状况再说。我推开朝向走廊的房门,一口气撞出去。转瞬间——
“啊——!”
拜托不要在我尴尬得要命的时候还笑了好不好!我的上司大人正巧从走廊经过,像是刚从浴室出来。色泽明亮的短发上包着毛巾,身上裹着一条长度从胸前刚到大腿的浴巾——这女人手臂和腿都长得过分,短短的浴巾外露出的部分也太多了吧……
“这、真、真是失礼了。”
“还不到男士洗澡的时候呢!”
这次是吕芳春,即贝冢聪美巡查的声音。这种场合下,任何女性都会毫不容情、声色俱厉。
“真让人佩服呢,淋浴居然真的有热水哦。”
凉子的语声悠然从容。眼神却充满尖刻的嘲弄。洗发水的气味清新扑鼻。无论从什么意义上来说,这都是糟糕透顶的情况。我赶紧落荒而逃:
“外面有奇怪的声音,我去看看!”
虽然这是事实,但一说出口就好像狡辩一样,真是身为男性的悲哀。我和阿部巡查打前阵,两位女性随后跟来。我跑过并不长的走廊,奔下楼梯。
楼下漆黑一片。隐约有点响动,却只是洪老板的鼾声。他们夫妇俩早已经安睡了。
不管怎么说,两手空空地战斗我可没有自信,于是顺手从厨房里抄起两把靠在墙上的拖把暂借一用。
“有东西,小心点!”
“是!”
我能感知到确实有些异常,但身心已经被黑暗和寒冷带来的恐怖气氛占据了。确认一下同伴在不在身边,也是为了抵抗沉重的不安感。
我一手握着拖把,另一只手悄悄地拉开洪家菜馆的门闩。猛窜出去关上门站定。不过五秒钟时间,就看到了“那个家伙”——
那副姿势与其说在走,不如说是躬着。粗壮的前肢攀住,牵扯着庞大的躯体。
星空下看不清它的样子——这说不定倒是好事,说来丢人,要是光天化日之下看到它的全貌,没准我会瘫坐在地动也动不了。
“这不是熊吧。”
我也有同感,但没什么信心。
“沙——擦……”
刺得人耳朵发痛的声音又响起来了。这座小得几乎称不上镇子的小镇,四下里黑沉沉、静悄悄。还好没有灯火,不然我担心会怪物会更受刺激。
“看来它出动了呢。”
无所畏惧的语气。凉子以令人佩服的速度穿好衣服赶了出来。脚步声听起来信心十足。这似乎更进一步激发了那个怪物。深夜的空气振动起来——
“危险!”
我双脚一蹬地面弹跳起来。
我向凉子扑过去,横向一撞把她推到在身下。说时迟那时快,只觉得一阵强力的风压从我头的上方扫过。左边的肩胛骨重重地挨了一下子,顿时感觉连气都喘不上了。
眼前是一坨巨型黑影。那是从我和凉子的头上跃过去之后的怪物的背影。也不知是它左右哪个后腿,在跃过的时候照我后背踹了一脚——不,应该只是恰好蹬上了吧。
眼睁睁地看着猎物溜走,怪物又发出“沙——擦……”的怒吼。我做好准备等着他转过身来再次展开进攻,它那庞大沉重的躯体竟直直向前扑去。
“咔啷啷”一阵乱响,星空之下可以看到一个破旧的电线杆的影子倾倒了,很快“哐”地一声砸在地上。
怪物似乎在狂暴状态之下,愤然击倒了旁边的电线杆。而它只用前爪挥了一掌而已。
抄着拖把迎战的阿部巡查,和随后赶来的贝冢巡查都被这种景象惊呆了。我勉强爬起身体,凉子也抖擞精神站起。
“你没事吧?”
“我可不会让这种怪物打倒。”
凉子挺起胸,像是在黑暗中透视一样盯着我。
“你觉得是什么呀,那怪物?”
“不知道。”
“泉田君,你身上都是羽毛。”
“啊,真糟糕。”
我羽绒服的背后被撕裂了,里面的羽毛纷纷散落出来,在夜风中飞舞。不过多亏了羽绒服厚实,背上的皮肤才免于被怪物的爪子撕裂,最多是个跌打伤。
“回到东京,跟我去银座吧。我给你买最高级的羽绒服。”
“不不,心领了。哪有让您破费的道理。”
“你这家伙,真是一点也不可爱呢。你啊,虽然是常事儿了,可是你在危急时刻救了我呀。我生命的价值可比区区一件羽绒服高过数千倍呢。”
——喂,难道说上司是能用大价钱买卖的东西吗?我刚一转念,恶狠狠的低吟和沉重的足音已经迫近身边。怪物又回来了。
转瞬之间,一道强烈的白色光束直直照射着怪物的双眼——凉子已经架起了战术手电,并及时按下开关。
怪物的嘶吼声冲击着我们几个人的鼓膜。
“非常危险,千万不要用光线直射自己或他人的眼睛。”——这是强光手电使用说明书上注明的。在这片黑暗之中直击扩张到极限的瞳孔,其威力堪称“光线子弹”。
怪物失去了视力。
“沙——擦……”伴随着悲鸣般的奇怪声音,那个黑影似乎在跳跃翻滚。强光刚刚消失后的黑暗更加沉重浓厚,连我们几个人一时之间也什么都看不见了。
现在还不是反击的时候。尽管已经趴伏在地上,狂乱的怪物还是不停地挥舞着威力骇人的前爪,随便扫过一下就能把人的脑壳打烂。
啃噬了那不幸的猎人整个下半身一定就是这个犯人——不,犯兽。这一点毋庸置疑。这家伙的牙和前爪就是世界上最强悍的自然武器。
凉子的身体紧贴着我,灵活地弹跳而起。又一道闪光凌空飞架。光束射向遥不可及的远方。
怪物沿着光线的道路跑掉了。而我的视力似乎也在逐渐恢复。感觉上它走得又快又急,步伐细碎。虽然那副体形怎么看也是大型猫科动物的样子,但是即没有鬃毛,身形也不像豹子那么修长,又不像老虎那么完美均匀,勉强说来,只能说像母狮。但是,它的体格远比母狮得多,不知为什么还有种微妙的扭曲感,使它的一举一动威力十足的同时,又显得相当笨拙。
我感到脖子上冷汗潸潸。手电照在怪物脸上那一刻的情景,直到现在才反应过来——那张血盆大口的左右,各有一只长长的獠牙。几乎跟幼儿的身长差不多长、粗大而尖锐的獠牙。
阿部巡查把拖把戳在地上,喃喃道:
“好可怕的老虎啊。”
“老虎?”
我不禁倒吸凉气:
“真理夫,你看到它的牙了吧?简直有一米之长。这世上哪有那样的老虎?”
阿部巡查重重地打了个几乎能听到声音的冷颤:
“是,是啊……可是,要不是老虎还能是什么呢?”
凉子也提出了同样的问题。当然,我的回答还是一样的:
“——不知道。”
贝冢聪美好像要抱紧自己的身体似的,瑟缩地问:
“警视,您也不知道吗?”
“大概吧。”
“到底是什么?快告诉我们。”
“Saber Tiger。”
“剑、剑齿虎?!”
“对,日语叫‘剑齿虎’。属食肉目猫科剑齿虎亚科,也是巨型犬齿猫科类动物的统称。现在被认知的大概有十种左右,不过栖居在北美洲大陆的刃齿虎(Smilodon)和欧亚大陆的短剑剑齿虎(machairodus)是最知名的两种。”
我在开口说话之前,深深地吸了口气:
“可是,那种东西怎么会出现在这个地方啊?”
“这有什么稀罕的。短剑剑齿虎的栖居地本来就在这一带啊。”
“不是地理的问题!剑齿虎是上古生物吧?就算不了解,可我也知道,剑齿虎不是在冰河时期就灭绝了吗?!”
Ⅴ
“那你说那是什么东西?”
她突然用不怀好意的语气反问我,我当然也张口结舌。
“不知道。”
“连假说都没有吗?”
“啊……”
“比如说,装了假牙套、毛色染成茶色的老虎?”
“哪有人会干这样的无聊事?!”
“大概没有吧——既然如此,还不如赞同我的假说呢。你不用惭愧,我会原谅你的。”
——为什么对话会变成这个样子啊!
不意之间,一道光束照射在我们这边,是橙色的灯光。洪家菜馆的老板夫妻俩好像终于被吵醒来了——也有可能是早就醒了,只是在屋里观望而没有开灯,当然这无可厚非。
总之,既然亮灯了,我们还是回到店里。
“如果是好莱坞电影的话,这时候该是美女科学家出现的桥段了。一定会这么说吧——‘这是生物学上宝贵的标本,绝对不能杀死它!’什么的。”
“哪怕它干掉再多人也好。”
在讽刺、批判和厌恶三种等分的情绪中展开话题,我们围着圆桌坐下。洪老板夫妻似乎很庆幸我们平安无事,一边端上茶来。
“不过,确实是珍贵的资料呢。毕竟至今为止还没发现过完整的短剑剑齿虎骨骼呢。”
茶水是香气四溢的茉莉花茶。
我啜了一口,转向上司大人:
“警视?”
“怎么?”
“您刚才是说,至今为止还没发现过完整的短剑剑齿虎骨骼——是吧?”
“对啊,那又怎么样?”
“可那真的是短剑剑齿虎吗?”
我的疑问让凉子姣美的眉型皱了一下,随即明白了我的意思。她有点不耐烦地反问:
“不然难道是短剑剑齿虎以外的什么未发现物种吗?”
“我只是说有这种可能性。”
话说得很拽,这就是我作为外行人的强项了。连短剑剑齿虎这名字都是五分钟前刚听说的,现在我都提出假说了!这样厚颜无耻的功夫,一定是受了某人的影响吧。
“那可真是大发现了呢。”
凉子鼻尖哼笑一声。店门却在这时猛然打开了。凉子以外的三个人反射性地跳起来——门外却是飞奔过来的贝托,亦即贝托洛夫斯基同志。
“啊,大家都、都没事,太好了。”
“贝托先生,你都听到这边乱哄哄的声音了吗?”
面对贝冢聪美的提问,贝托喃喃解释:
“不是我听到,那个怪物,跑到警察署里去了。”
“啊——?那你没受伤吧?!”
“那个,就是,托您的福……”
贝托很有礼貌地低头致意:
“万幸我睡在拘留所里边了。这么感谢铁栅栏的存在,还真是有生以来头一次啊。”
如此说来,也是相当危险的。我们赶紧走出饭店,匆忙赶到现场确认情况。
铁栅栏直径有一点五公分粗细,但门上只栓着看起来很劣质的铁丝。而且只有两根。刚才贝托差点被从拘留所里揪出来,没有受伤真是万幸。
“警察署都不锁门的吗?”
“啊,都不锁的。铁栅栏栓上我就放心了。反正镇长已经回去了,这也没什么可偷盗。那家伙撞开门就进来了,真是吓死我了。”
“这样啊。这里没有医生吗?”
“没有。”
“连医生都没有,那有病人的时候怎么办呢?”
贝托一边组织语言一边回答:
“有个老婆婆。她原来在大城市里当过四十年以上的呼声。一般都是找她看病,要是解决不了,就到大城市的医院去。”
“这样。不过估计今后这里应该会好起来吧。”
塔梅拉的矿泉水工厂建成启动的话,会给镇里带来就业机会。其他村镇的劳动者也会流入,人口也会增加。说不定诊疗所、学校都会随之兴建吧。如果说塔梅拉是这个小镇的救世主,凉子也称得上是间接的恩人了。
“泉田先生,您的衣服破了,没问题吗?”
“就是被刮了一下,我运气还不错。”
“要运气的话,把我的那部分分给你就好了。”——上司大人恩赐。
“属下不胜惶恐。对了,您那个超越必要限度的强力手电筒是……?”
“我们公司的新产品哦。”
“果然。”
“你什么意思?”
“啊不,不愧是积极研发新产品的公司啊,这一点我经常领教,佩服佩服。”
这是我的真心话。
那可不是普通的手电筒,强烈的闪光足可以让直视者失去视力。对走夜路的女性来说,遇上暴徒的时候一定是非常有效的武器吧。
“起码十分钟什么都看不见。而且,有人看到闪光,也会发觉有异……这是我们最新的防身产品。”
“呃,只是,这也有可能被犯罪者用来做恶呀。”
“你要这么说,那电击枪也应该被禁售啊。这世上就没有不能当武器为非作歹的东西嘛。”
说的一点也不错。有人被枕头闷死,还有人被花瓶砸死。说到底只是庸人自扰罢了。
“啊,您说的是。”
“明白就好。”
凉子抬手掩住嘴,小小地打了个哈欠:
“别的都明天再说吧。已经快要到西伯利亚的黎明了。吕芳春,你也快去洗澡吧。”
“好的。”
“好吧,晚安,各位。”
贝托还是回到拘留所去睡,我们几人男男女女各自回房不提。
我和阿部巡查脱下防寒外套,坐在床上,不由得叹了口气。
两张床都是适合俄罗斯人身材的,又宽又大,倒是足够睡的。不过枕头好像是中国制造,印着鲜艳的牡丹花图案,看上去有种奇妙的违和感。
遗憾地是睡前没洗上热水澡。既然淋浴的秩序是女尊男卑,刚够两位女性洗完就没有热水了。
真是讨厌,不过这总比凉子自己洗到一半的时候热水突然变凉了要好。
我和阿部巡查打湿毛巾擦了擦身,总算躺倒在床上。
估计睡不着呢——我刚想着,疲劳感加倍降临。不知什么时候就被睡魔的手牢牢抓住,流放到沉睡的森林中了。
次日早上,五点半我就醒了。这里和日本只有一小时时差,因此东京时间是早上六点半,基本上就是我平常起床的时间。
趁着两位女性还没起,我们俩抓紧时间交替使用卫生间。虽然匆匆忙忙地,不过好歹都收拾完了。
“鲑鱼、鲑鱼!”
楼下传来俄语吆喝叫卖的声音。好像是一早出去打渔的渔夫到洪家菜馆来贩卖。我从楼上瞄了一眼,那竟是一条将近一米长的巨大鲑鱼。
五分钟左右,买卖谈成,渔夫带着“虽然不满意但也没办法”的表情走了。洪老板说要拿这鱼来给我们做早饭。
凉子也起床了。她看看鱼,又看看一众部下:
“怎么做呢?”
“当然要盐烤!”
其实炸也好蒸也好都是常见的做法,不过对日本人来说鲑鱼就一定要盐烤——当然,要是在北海道,还可以做“ちゃんちゃん焼き”或者三平汁烧(译者注:特色做法,夜深肚饿,不做解释,自行百度……),在这里当然只能盐烤了。
洪老板有点为难。大概是觉得,作为中国菜的行家,光拿盐烤烤也太没技术含量了吧。不过在几个日本人哀求之下,他也只有耸耸肩,扛着那条大鲑鱼走进厨房。日本人则围着餐桌一边等早饭一边闲聊。
凉子挑起了话题:
“熊是吃人的,不过可不是无差别的什么人都吃哦。”
——这不是适合饭点讨论的话题吧- -b
“据说熊吃过女性的肉之后,以后就再也不想吃男性的肉了呢。”
“真是又新鲜又讨厌的话题……”
“你想听更讨厌的吗?”凉子乘胜追击,“虽然不吃,但是并不是不会把男性弄死哦。”
——那不还是个死,我想。又不是被吃掉就会开心些……不管落到哪一步,都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吧。
早饭上来得意外的慢。看来洪老板为了保持他作为中餐高手的骄傲,在我们点的东西之外大展身手多做了好多菜。盐烤鲑鱼端上来的时候,一众人等都欢呼起来。除此之外还有中国风的鲑鱼罗宋汤(译者:这谁家的“中国风”……?)、鲑鱼饺子,这些东西上桌的时候,感觉什么言语都不足表达我们的谢意,简直太奢侈了。
正要开吃,窗外突然传来轰鸣。开始我没反应过来,后来意识到那是机械性的爆破音。洪老板打开门朝天上望去:
“直升机!”
简短的话语只不过阐述事实而已,但他的语气似乎有一丝微妙的反感。镇上的人看来并不欢迎直升机的到来。在他们看来,乘坐那东西到来的,不是地方政府的官员就是军人,再不然就是权贵,是秃鹫一般的象征。
到底是什么人搭乘直升机翩翩而来,我们也完全想象不到——要说是俄罗斯警察的话,这也来得太快了。
第三章 悠长的上午
Ⅰ
直升机旁若无人地绞碎早上的冷气,徐徐降落在镇前广场上。
所谓广场,也不过是一座座古旧的木造房子合围起来的一块圆形空地而已。除了杂草丛生之外只有霜降凝结的冻土,在霜化了之后大概会泥泞不堪吧。
在大约三十名左右的镇居民远远地围观之中,直升机降落地面。还好,幸亏地面霜冻了,并没有扇起尘埃乱舞。我不太了解直升机的种类,不过估计是俄罗斯造的运输直升机。尺寸不小,全长超过十五米,螺旋桨的半径看样子也有五米以上。机身涂装有俄罗斯的国旗。
“这么气派的直升机,这一带可不常见啊。”
贝托嘴里叼着牙刷评论道。我们几个日本人聚在洪家菜馆的入口,望着直升机降落的情形。人人手里拿着筷子,也是情势所、自热而然的情况。
“这种事在哪儿也不多见呢,不过,是有什么有来头的人物来了吧?”
“既然这样,不去迎接没关系吗?”
筷子伸向盐烤鲑鱼的同时,阿部巡查说出上面的话,声音少见地不高兴。当然我明白他的心情。
“不,镇长会去迎接的。”
的确,镇长正慌慌张张地跑向直升机的方向。
直升机的螺旋桨慢慢停止转动的时候,一个身着灰白色西装的大个子男人打开舱门跳了下来,开始安装组合式的舷梯。
“那好像是哈巴罗夫斯克地区的边境警卫队员。”贝托正解释着,只见两三个穿着臃肿的男人从舷梯上走下来——像是日本人——啊不,这两三天以来,所有亚裔人看起来都差不多。
竟然真是日本人。凉子把自己的筷子交给贝塚巡查,走过去用日语搭话,很快发现了这个事实。
“我是哈巴罗夫斯克总领事馆的浅川。”
“我是从莫斯科过来的,一等外交书记官大鹤。”
两个人自报家门,外表看去都是四十岁左右。此外,还真是一幅官僚的气质——也就是说,其实没什么特征的男人。两人像吞噬一般贪婪地观察着凉子的美貌。还有第三个人,年纪更大些,傲慢地保持着沉默。
“那么,您是哪位?”
“在下是警视厅刑事部的药师寺。”
“警视厅……?”
大鹤和浅川对视一眼:
“警视厅的人不是跟我们一起来的吗?你们是先行派遣的还是怎么回事?”
“啊?”
对话根本没有聚焦的样子。
“怎么,不是吗?室町君!”
大鹤回头叫着某个名字。一名女子应声从直升机上走下来。
室町由纪子。与凉子同岁、同期,也是二十七岁。职务是警视厅警备部参事官,警衔同样也是警视。长长的乌黑秀发在脑后扎成一束,雪白秀丽的脸上架着眼镜。她身上穿的是滑雪服。
凉子扬声抱怨:
“不会吧!谁信啊!”
“怎么了?”
“全世界的陆地,包含南极在内,总面积有一亿三千六百万平方公里呢。”
“这、这样啊……”
“这么广阔的天地,为什么好死不死的,竟然还是遇上由纪这家伙?!”
您问我我问谁去……
“而且,全世界的总人口,将近七十亿!这样的茫茫人海,为什么、怎么会、不早不晚的还是遇上由纪……”
“这一定是缘分啊。”
耳听得这句话飘过来,我紧紧闭上嘴——似乎有个“尼玛!”的声音在脑海里响起——说话的那个被厚厚的羽绒服裹得像个雪人(yeti)似的年轻男人,就是我忍不住骂娘的原因。岸本明警部补。由纪子的部下。
“呀,泉田兄,我们一定是缘分不浅啊。”
“果然连岸本都来了!”
凉子又恨恨地抱怨。我也只有无语望苍天。
证实了我在心里默默地“尼玛!”的原因,我可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这位青年跟我这样没出息的NON-CAREER可不一样。按说,能被岸本这样前程远大的精英官僚亲切搭讪,在公务员的社会里可是相当荣光的事情,但由于种种因果,我可丝毫没有这种感觉。
岸本手里拎着个廉价纸袋。袋子里装的,想必是动画出场角色的人偶——所谓的“手办”是也。是个身着绿色紧身衣的少女——据说宅男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绿衣战士”,是保卫“诸神之女王”女神赫拉的美少女五人战队的成员之一。不过话先说清楚,我可不是宅男。只不过因为种种因果才凑·巧知道罢了。
药师寺凉子和室町由纪子视线相接,互相瞪着谁也不肯罢休。两个人互称“问题学生凉子”和“风纪委员由纪”,一接触就会产生毁灭性的化学反应。
“好不容易深入到西伯利亚,竟然还能见到你这张脸!”
“这话应该我说吧!我可是为了公务才来的,你跑来闲逛什么!”
“哼,你的人生才是最大的笑话呢。谁会闲逛到这种鬼地方来。我有公务!公务!”
“就算是吧。”由纪子的眼镜闪过一道光芒,看到我在旁边,连忙敬礼:
“泉田警部补到这里是有什么公干呢?”
“这是我的公务!那家伙是我的随从。想知道的话,就来请教我!”
“问你就会告诉我吗?”
“你干嘛那么想知道。”
“不为什么。我是不想因为沟通不良之后引起什么麻烦。又不是非要问你不可。”
凉子优雅地哂笑:“我可是奉部长大人的命令而来,又不是我自己想来的。我还想到普吉岛上享受泰式按摩呢,可惜,像我这样秉公行事的公务员真是太惨了。本来至少也能浪费些国民血税享受艺伎伴游才是啊。”
“别开这么无聊的玩笑!”
“哎呀,你以为这是玩笑吗。”
西伯利亚阴沉的乌云下,无声的火花四散飞溅。连围观直升机的镇居民,现在都有一半的人兴趣转向了两位远道而来的美女之间的对决。听不懂两人说的日语,真是这场围观事件里不幸中的万幸。
很少见地,凉子主动中断了这场对决。她只说了一句“等一下”,接着走向浅川和大鹤。十有八九又是去惹事儿的。
由纪子又转向我:“简单跟你说明一下吧,我是岛仓先生的陪同。这位先生是参议院的议员……”
“不过此来形式上还是民间行动吧?”
“是的。二十世纪末的时候,有过一个‘环日本海经济圈’的构想……”
刚说到一半,由纪子突然掩住口,“糟糕,在你面前我怎么这么多话……”
“啊,对不起。”
“你有什么可道歉的,不过,就当没听过,好吗?”
“当然。”
“那么,先告辞……”
“那个……”
我大略向室町由纪子讲了讲昨晚的情况。但由纪子带着苦笑的表情摆摆手:
“我也当没听过。以后让凉子发现了,你会有麻烦的吧?”
“啊,多谢您费心。”
我低头致意,由纪子轻轻地离开了。目送着她远去的身影,我忍不住在内心长叹一口气。跟其他部门的上司都可以顺利交流。为什么偏偏总是跟自己的顶头上司弄成中学生斗嘴一样呢?
我正想着——
“泉田兄!”
声波武器来袭。
岸本笑嘻嘻地凑过来。这家伙好歹也是个CAREER,亲近我这种NON-CAREER也得不到什么好处,但不知为什么他总是粘着我。他似乎有把我也当成宅男同道的幻想,真是要命。
“这是我在哈巴罗夫斯克弄到的好东西呀。特地拿给泉田兄你看看……你看,这可是很值钱的宝贝呢。”
他手里捧着的就是紧身衣战士的手办。
我终于忍不住问:
“还是出土文物不成?”
“那可差不多呢。你看底部。”
被他一说,我也无奈地把他塞过来的人偶翻过来一看,底部明白印着“MADE IN A”字样。
“喂喂,这不是中国制造的嘛。”
“我知道啊。”
“那个……这样没关系吗,版权什么的?”
“没关系啦。这个手办,可是五年前中国义乌产的,现在工厂被当局关了,这种‘绿衣紧身衣战士’全球仅存二十个。这要是在御宅族市场上出售的话,立刻秒杀啊。”
“哈,是么。”
“泉田兄,不行哦,给我十万元我可不卖的哦!”
“鬼才要!”
忍不住粗暴地回应着。岸本又笑呵呵地说:
“这可不行哦,要诚实地面对嘛。就算给我成百上千万日元我都不会让给别人的。爱是不能用金钱换来的!”
连斯蒂芬·金、丁·雷·昆士都相信不到,地球在不知不觉之间已经被御宅族占领了。日本的“三足鼎立”局面,看样子也持续不了多久了。只怕最后一统天下的,不是三者中的任何一方,而是新兴的第四方势力吧——所谓“偏食系的死宅”之类的。
担忧着日本没前途的未来,我突然又想起一件事。
Ⅱ
其实,最好还是跟室町由纪子说清楚昨晚的事情。
凉子所谓的“剑齿虎”实在让人难以置信。不过,有不明情况的怪物在镇子周边游走是不容置疑的,因此有必要提醒他们注意。跟岸本说起剑齿虎说不定他会相信吧——我用最低程度地描述试探着说明……
“哈哈哈,别开玩笑了,泉田兄。”
“你以为我开玩笑吗?”
“你一定是B级怪兽突袭的电影看多了吧。这可不行哦,一定要分清现实和幻想之间的区别啊。”
——轮不到你来说我!我内心的敌意渐渐成长为杀 610f." >意,颇费一番气力才能抑制得住。
早饭就这样白白浪费了。
我深吸一口气:
“嗯,反正我是忠告在先了。好好记着吧。对了,你们接下来去哪儿?”
“这是秘密——不,老实说,我也不知道要去哪儿啦。只是让我在这个镇子里呆着待命。”
“这样啊,唔,我的情况倒也差不多。”
我中断了和岸本这番没营养的谈话,往上司大人那边走去。不出意料,她果然正跟外交官们战得欢快。
“就刚才你们那口气,说话之前也不掂掂自己几斤几两?”
“喂、喂,你……”
“哼,就当你们的秤失灵了,可不是我的责任,我也没这闲心。不管这些,我有话要问你们。”
浅川故作威严:
“我们可没有回答的义务。”
“你不说也行。不过你可别忘了,警察和检察官手里掌握着制造冤假错案这样强~大~的武器呢。阁下总不想让自己的儿子报考私立名门学校的时候遇上什么障·碍·吧。”
“你、你是威胁我们吗!”
“废话多,再罗哩罗嗦浪费时间的话,我就不客气了。快说,那个变态杀人狂日下公仁藏在西伯利亚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这消息到底是从哪儿得来的?真是给我添堵。”
室町由纪子反倒吃了一惊,她情绪激动地向我小声问道:
“那个日下公仁在西伯利亚?!这是真的?”
“是有这样的线报。”
“线报可靠吗?”
“刚刚我那位上司问的就是这件事。”
这次我倒没有阻止上司大人的想法。想想看在西伯利亚的荒僻山村里,还要遭受不可能存在的怪物袭击,这时候还说什么温和婉转的外交辞令毫无意义。
一时之间,两名外交官在凉子的逼问之下只能处于防御地位。
终于,浅川和大鹤也反应过来了。浅川憋得满面通红,大鹤倒是铁青着脸,开口反击:
“话可要说清楚了,要是错过了这条线索,你们警察会怎么样?回头发现了还不是要赖在我们头上。所以不管怎么样我们都得先通报了再说。”
“不仅让杀人狂跑出境,还让他在国外四处流窜,怪不得你们警察被国民和媒体疯狂批判。变成这样还不是你们自作自受,不过可别想把我们外务省的人也牵连进去。”
“判断我们转达的线索是不是可靠,不正是你们警察的职责吗!”
“下令把你们派到这儿来的,是警察组织的高层吧?既然这样,有意见找他们说去!”
真是一对儿好搭档。一个人刚闭上嘴,另一个就间不容发地接上,严阵以待、共同御敌。
“就是因为警察这副德行,恶性杀人事件才会越来越多的!”
大鹤恶狠狠地说——媒体上也常见这类言论。
但事实完全不是这样。
战后日本国内的杀人事件一直在逐渐减少。一九五四年(昭和二十九年)发生了三千零八十一起杀人事件,到二零零九年已经减少到了一千零九十四件,几乎降低到过去的三分之一。
“原来日本警察这么优秀啊!”——真想借此往脸上贴金。遗憾的是,与此同时腐败事件也连连发生,我倒怕大声说出这句话会遭雷劈。
“好了好了,你们两个到此为止吧。”岛仓出面来当和事佬,态度却依然傲慢,“各位不都是为国效力的优秀精英嘛,不要吵不要吵。你们看,跟这位大美女说明一下情况,又不会违背国家利益不是?”
果然是个自说自话、自以为是的家伙。又没人问他,他倒滔滔不绝起来:
“我要在这一带建设东部边境最大的滑雪度假村。酒店、温泉、集西伯利亚各地动物的野生动物园、滑雪专用滑道,还有,最重要的是赌场。我要修建宫殿一样豪华的赌场。”
“目标客户是中国的富裕阶层?”
“哦?看来你也懂一些为商之道喽?”
岛仓很满意似的冲凉子点点头——当然,他完全想象不到,他的行为相当于宣判了自己的重罪。
“中国的富裕阶层虽然只占总人口的一成左右,可是那也相当于整个日本的总人口数呢,今后还会越来越多的。这里土地有得是,只要我能提供日式的服务,不管投多少钱,很快就能赚回来。”
我一边听着,一边觉得有种奇妙的违和感。
如果岛仓是干观光旅游行业的,或者是房地产商,产生这种寅吃卯粮的想法倒也不奇怪。可这家伙不是核能产业的巨头吗?对其他领域的开发这么上心是要怎样?
“还有呢,我要在这儿建室内冰场,还有冰上表演,早晚说不定还能举办冬奥会呢。反正中国人现在愁得是有钱没处花。”
过去的日本人正是如此,现在似乎有种“浪费的特权被中国人抢走了”的印象。百年前的美国人也是一样,南北战争后的美国堪称“金光闪闪的时代”。教会里的牧师对此是如此宣教的:
“财富终会降临到善良而正直的人身边,反之,亦会从恶人手中流逝。亦即是说,有钱之人即为善士,贫贱之人即为恶人。以慈悲福利之名救助贫困者,有违神之旨意,实为扬恶。贫者渐消渐少,则犯奸作恶之消弭指日可待!”
到了二十一世纪,这种思想还被茶党所采纳:“连看医生都负担不起的人,必是因本人之过。用保险制度救助穷人根本毫无必要!”
在这种声音的影响之下,美国婴幼儿死亡率在发达国家之中高居不下,也不是不可理解。不过在这些扯淡的言论以外,也有身家巨万的富人设立财产高达数十亿的慈善基金,还有志愿者乐于助人,这就是美国的现状。
不不,眼下这种情况关美国毛事。岛仓夸夸其谈说得好像什么国家事业一样,其实不过是一种企业活动罢了。虽然他是财政界赫赫有名的人物,想到不得不担当这种俗物的警备工作,我不禁同情起室町由纪子来。以前虽然我也被迫担任过候补警备工作,不过,就算到了危急关头,我大概也不会为了这种烂人拼上性命吧。
“说得倒好听。”
凉子露出轻蔑的表情:
“不过,无论是印度、中国、韩国还是越南,亚洲各国有几个想重回百年以前的?一天到晚惦记着百年以前的雄风的,根本只有日本而已吧!以当今的中国和印度为对手,根本没有胜算!”
一句话戳到痛处,不仅岛仓,浅川、大鹤都无言以对。
凉子的话说得虽然有点夸张,可我倒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的。二十一世纪以来,日本反而更加闭塞,在怀念“光辉的日俄战争时期”的同时,无论是国民生产总值还是社会的方方面面,都被中国赶超了。我对这些东西并不很懂,也发不出“被超过就再超回去啊!”之类的豪言壮语,只不过,搭乘着这样一列缓慢迟钝的列车上前行,似乎并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情——当然,激进前行也还是不要翻车的好。
“不管怎么说,西伯利亚的饭你们是没少吃,本地的语言你们懂吗?”
面对凉子的提问,对方以赤裸裸的歧视作答:
“我会说俄语、英语和法语。不过可不会说本地原住民的语言。鄂谁要学什么鄂温克语、雅库特语?这些贱民应该趁早学学俄语才是……你们呢?”
“虽然不是专家,不过贝托先生多少还会说一些。”
“哼,贝托洛夫斯基啊。这小子,没干什么可疑的事儿吧?”
浅川以猜忌的目光投向贝托的背影。
“难道你们知道他形迹可疑还把他派给我们当向导?”
“你们不是警察嘛。发现可疑行动把他抓了不就得了,还帮了我们大忙呢。”
“不过,这鬼地方可真偏僻啊。”
大鹤对镇子周边扫视一圈,浅川也撇着嘴。
“西伯利亚跟加拿大不是纬度差不多嘛,按说完全应该有类似加拿大的发达程度。再说,这里地下资源那么丰富。弄成这样还不是这些俄罗斯人……”
浅川闭上了嘴。他似乎终于意识到再说就不妥了。
岛仓抖动着腹部的皮下脂肪块大笑起来,像是要表现他的豪迈气概似的,可惜他根本搞错了时代:
“那有什么关系,所以我们才来这里搞开发嘛。”
“你们就是为了这事来的?”
“是……”
差点被凉子随意的语气所迷惑。岛仓猛然反应过来,生硬地打断了问答:
“此事与你无关。作为精英人才就要有精英人才的职业精神,小心注意你的言行。”
岛仓转过身,踏着地上的残霜在两位外交官的陪同下走掉了。凉子冲着他们的背影,像顽童一般吐吐舌头。
无论是个人还是企业,没有竞争对手就会堕落。意识形态方面的竞争似乎也是如此。“社会主义”这个对手自我毁灭之后,全世界都成了资本主义横行的天下,无论是雷曼兄弟倒闭、欧盟危机、对冲基金危机、衍生产品和投资组合的巨亏,种种暴走事件,早已形成“1%的人掌握99%的财富”这样一个美丽新世界。
“可见,对手还是很重要的啊……”
“你说的不是由纪那家伙吧?”
“难道她不是您的竞争对手吗?”
“这件简直是让食蚁兽都笑破肚皮的笑话!那个女人,哪里‘竞’哪里‘争’哪里‘对’哪里‘手’了?蚊子咬狮子,蚍蜉撼大树,也称得上‘竞争对手’?”
想不到这女人把词汇都拆成一个字一个字的来反击,我只有翻白眼的份儿了。
“喏,这下可是你的竞争对手过来了。”
凉子不怀好意地笑了——她手指的方向,正可以看到岸本明的身影。
Ⅲ
“泉田兄,这趟可真不容易呀。”
我对岸本展现了一个抽筋的笑容。凉子说了句“交给你了哦”,就吹着口哨走开了。
“你又有什么事?我很忙的。”
“哎呀,要是观光旅行打死我也不会来这儿的,不过难得在这里碰上了嘛……”
“不想来就别来。”
“可是,连凉子大人都来了呢,再说这地方也挺好嘛。”
“好什么好。”
岸本突然正色,严肃地说:
“此时往前的百余年前,一九零八年,动荡不安的沙俄革命前夜,在西伯利亚的通古斯河上游处,人迹罕至的茂密森林之中,一个巨大的流星划破夜空直坠而下——这就是世称‘通古斯大爆炸’的陨石坠落事件。”
“这有什么,我也知道啦。这不是常识吗。”
——其实我根本不知道,一定是因为我缺乏常识吧。
“后来,由于发生了革命,这件大事也被忽视了。苏联时代有探险队调查过周边的情况,茫茫树海之中,有半径二十公里左右方圆一片的树木都倾倒或烧焦了。但最宝贵的陨石本身,却连一片碎片都没被找到……”
“那还真奇怪呢。”
“很不可思议吧。”
明明不可思议的是你脑子里都装了些什么吧!我正想着,听到凉子扬声向贝托问道:
“通古斯离这里近吗?”
“很近的。”
“贝托先生,不好意思,你所谓的‘近’跟我理解的‘近’可能不是一个意思……到底距离有多少公里啊?”
“差不多一千两百……一千三百公里左右吧。”
“直线距离?”
“是,直线距离。”
“原来如此,倒是比莫斯科近得多。”
“要去看看吗?”
“这回还是算了。”
——难道还有下回吗?
贝托似乎想起什么事情,挠挠头说:
“说起来,不知道几年前,新西伯利亚一所科学院来了十名左右的科学家,到通古斯考察过这个事情。”
“这些新西伯利亚的科学家干什么了?”
“大概是想写什么关于全球变暖的论文吧。”我插嘴说。
“根据呢?”
“不好意思,我瞎猜的。”
我立刻道歉,凉子撇撇嘴。接着又看向贝托,转变了话题和态度:
“那么,贝托先生接下来还是给我们当向导吧?”
“是,是这么安排的。不过今天来的那几位日本人没关系吧?”
“那些家伙,还没有仓鼠有用呢。那接下来还要拜托贝托先生了。可以吧?”
“谢谢,我会尽力的。”
贝托满面笑容地走进拘留所里拿行李去了。岸本也被室町由纪子从远处叫走,带着点遗憾似的离开了。
“对了,那个秘密都市有什么固定称呼吗?哦不,有表记或者番号之类的吗?”
我问。凉子取出一本枯燥乏味的介绍手册:
“嗯——‘ЖЛШ2247’,好像是。”
“这什么意思?”
“只是俄罗斯字母和数字的组合啦。”
凉子读着手册说:
“一九五二年,人形恶魔约瑟夫·斯大林晚年时开始建设。次年,斯大林死后,建设工程就中止了。一藏书网九八一年,苏维埃共产党中央委员会总书记勃列日涅夫晚年时再次动工,次年,勃列日涅夫也死了,第二次建设工程也被迫中止……”
我不由得神经质地笑了:
“看来这地方和前苏联的独裁者们还真不投缘呢。”
“哼,是够讽刺的,不过这些记录不过是表面功夫,背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根本不为人所知。再说,日本不是也有利用废弃的荒村建立秘密基地的家伙嘛。”
“日本真有那么有组织有计划地从事邪恶事业的人吗……”
“这个嘛,只要能中饱私囊,什么事情都能合法化进行。中东和非洲的独裁者是一个人独占数兆日元的资产,在日本呢,是几万名官僚以挥霍公费和黄金降落伞(译者注:golden parachute,通常指企业高管退休后的优厚待遇安排)的方式每人瓜分得数亿的资产。日本的确没有独裁者,只有独裁集团。没有吸血鬼,只有成群的蚂蟥。”
“还真让人绝望啊……”
“……对了,我把日下公仁的照片夹在手册里了呢。要看看吗?”
照片上有四个男人,除了日下,还有他失踪时与他同乘游轮的三个‘朋友’。这三个人目前也是行踪不明的状态。有两成的可能性是他们也被日下杀了,但八成是他们同为变态杀人游戏的共犯,因此一起亡命天涯。
日下公仁。
他已经快五十了,看起来倒要比实际年龄年轻十岁的样子。虽然半白,但头发还相当茂密,轮廓清晰、棱角分明的脸,英俊与威严平衡得恰到好处。看上去个子颇高,体型端正,堪称仪表堂堂。原来如此,难怪这么一个杀人狂魔,竟吸引了大批头脑不清醒的粉丝。
与他相比,那三个“朋友”——月冈洋二郎、叶梨伸行、金丸裕介,外表可就差远了。月冈个头倒是很高,身材细长,但瘦得像离饿死不远了。叶梨恰恰与他形成鲜明对比,肥得颤颤巍巍,腻白得让人恶心。金丸是个小个子,合不拢的嘴里突出一口黄牙。
以外表来判断人并不是好习惯,不过这三个人论个人魅力可比日下差太远了。同样内容的演说,分别由日下和月冈嘴里说出来,听者的反应只怕不可同日而语吧,特别是对女性而言。
Ⅳ
如果日下能沿着正常道路走下去,前方等待他的不是议员就是知事吧。他一定能成为电视评论节目的耀眼明星,接下来再以“无党派”的身份出马参加选举——这是现代日本通向权力的最快捷通道。
然而日下没有选择这条道路。他选择的是给他人施加痛苦、剥夺他人的生命满足自己的快感这样一条恐怖邪恶的道路。
想必日下也有他自己的理念和主张吧。不过,平民百姓和警察可没有理解他的理念的义务,更不要说牺牲者的遗族。
“日下应当受到法律的制裁,不过找到他的话您打算怎么办?”
“这个嘛……找到了再说吧。”
她的话让人生疑,同时把日下等人的照片从我手中拿了过去。这时候室町由纪子又走回来,一脸不情愿地和凉子小声商量着什么事情。我可没有偷听CAREER们密谈的打算,早早躲开。贝托见状,过来跟我搭话:
“米尔内地区有全世界数一数二的钻石矿山呢。会不会跟那里有什么关系?”
“离这儿很近吗?”
“很近啊。”贝托肯定地说,“也就一千公里吧。”
“这说的是直线距离吧?”
“是啊。”
他似乎没听懂我的讽刺,不过好像很遗憾似的继续说:
“可惜,米尔内有个地方不好。”
看来还有地方比这个镇子更糟糕呢。
“米尔内在萨哈共和国境内,我们是不能自由出入的。”
看来我们还有些知识要重新学习。俄罗斯是联邦制共和国,当然是一个整体的国家,但是内部又分为共和国、州、自治州、自治管区、地方区域等几十个行政区划。而且,还有“萨哈共和国总统”、“巴什科尔托斯坦共和国总统”等好些个不为人知的总统。
被称为萨哈共和国的土地上,最多的居民是雅库特族,辖下土地一直延伸到北极海。总面积约310万平方公里,是日本国土面积的八倍以上,人口却只有一百万人左右。除了米尔内的钻石矿以为,地下资源非常丰富,日本的财经界似乎也有意着手当地的煤炭和天然气资源开发。
由纪子转向我说:
“如果萨哈共和国和中央政府发生冲突、要求完全独立可就糟糕了呢。”
“独立倒也没什么,可是完全独立的话能依靠自身发展下去吗?”
“这个,我也不知道那么多,不过……”
由纪子话只说了一遍。这种时候,明知道继续追问会被拒绝,但从礼仪上来讲还是应该提问表示关心。
“不过……怎么了呢?”
“抱歉,我不想说。”
“对不起,是我多事了,请别介意。”
“没关系。不过,竟然会跑到斯塔诺夫山脉来,真是想象不到呢。”
“我连这个名字都不知道。”
“中文名是‘外兴安岭’”
“啊,这样啊,这我倒是听说过。”
由纪子似乎很高兴似的点点头继续说:
“清朝的时候这条山脉就是中国和俄国的分界。世界史的课程上不是学过‘尼布楚条约’和‘瑷珲条约’什么的吗?”
“啊,算是学过吧……”
真丢人。或许也有老师的原因吧,什么条约啊税制啊土地制度啦年代之类的,简直像暗号一样,学习教科书上的世界史对我来说并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情。
“认真开展考古发掘的话,一定能发现不少世界遗产级的遗迹吧。渤海国、辽、金、元、明、清……跨越千年的历代王朝遗迹。”
“记得倒清楚。”
不等由纪子解释,凉子插嘴说。但她并不是赞赏而是讥讽,当然由纪子早就知道她的意图。
“多谢了。不过我只是专心学过世界史而已,不劳你夸赞了。”
“除了专心再也没别的本事的人,还真叫人为难呢。差一个字就变成‘糟心’了呢”(译者注:原文是“まじめ”和“みじめ”)
“呃那个……涅尔琴斯克离伊尔库茨克不远吧?”
我感觉大量冷汗从心脏喷涌而出,我赶紧打断她们的对话。大学考试时期的惨痛回忆又回来了——还好,也不知是神是佛的保佑,由纪子无视凉子的挑衅,只是回应我的话:
“差不多吧。伊尔库茨克在一七五四年就设立了日语学校。当时的俄国是认真打算和日本开展外交和贸易的。”
“可是,那时候日本正采取锁国政策吧。真可惜,一切努力都白费了。”
“研究这一时期的历史学者可不会用‘锁国’这个词,也不会提及‘锁国令’的存在。当时不是有一些跟荷兰、中国、朝鲜之间的交流吗,虽然很有限,不过既然不是所有对外交流窗口都封闭了……”
“原来如此……”
佩服的同时,警戒的信号也在我头脑里升起。或许是对御宅族过于敏感了吧,面对说起历史滔滔不绝的室町由纪子,我突然担心起来——“她不会是个历史宅吧?”
接着不知道是哪个外交官叫了一声“室町警视——”,由纪子赶紧小跑着赶过去。
“哼哼,真是专心地当走狗呢。连尾巴都摇起来了。”
凉子口头的毒舌攻击从来不停。
我低头看地图:
“这个嘛,哎呀,这样的地图也可以随便发行销售吗?”
“现在又不是苏联时期了嘛。”
凉子拢了拢茶色的刘海说:
“太平洋战争前段日本也是,.99lib?
由陆军参谋本部绘制地图,重要的地方全是空白,都号称是重大军事机密呢。”
“什么都神秘兮兮故弄玄虚的国家还真是让人讨厌啊。”部下们点头同意。
“到了现在,天气预报里竟然会播报‘关东地区今天的辐射量’呢——日本也进步了呢,不愧是世界模范啊——当然,如果播报的是真实数据的话。”
凉子把想说的话都说完了,接着就离开了。她没叫我跟着,于是我待在原地没动。阿部巡查和贝塚巡查揪着地图的两端,异口同声地问:
“接下来怎么办啊?”
“不知道……”我也只能如此回答,心里也没着没落的,“反正跟着上司行动就好了,我们等着她下令吧。可不要掉以轻心啊。”
这一天的上午,真是漫长得让人疲倦。虽然这个名字巨长的镇子本身并没有什么过错,可我实在想尽快离开这里。不管凉子接下来去到哪里,我一定会紧紧跟随。
刚过十一点,地面传来一阵轰鸣,似乎有某种很有分量感的东西进入镇子,其后跟随着日本产的旧卡车。
“凉子,我弄来了!”——我猜是这个意思。塔梅拉·(略)·帕拉休夫斯卡娅坐在迷彩涂装的钢铁车身里,灿烂地挥手招呼着。
我目瞪口呆地望着那巨大的车体——
Ⅴ
“坦、坦克?”
“NO,这是装甲兵运输车。一看就知道嘛。”
“哪里写了名字吗?”
一瞬间,凉子露出虚脱无力要晕过去的表情,视线在合同书上迅速一扫,接着指出了准确的位置:
“这——个,喏,这不是写着嘛。”
“您说了我也看不懂。”
“你个白痴,真是的。”
“我觉得您用错词藏书网了其实……”
我做着无谓的辩解,看到一群男人在塔梅拉的指示下,把一箱一箱的东西搬到坦克——不,装甲兵运输车前。都是看起来很结实的木箱子。
“行李还不少呢。”
“仅凭赤手空拳闯进西伯利亚原始森林里——我可不是逞‘暴虎冯河’之勇的傻瓜。”
所谓“暴虎冯河”,是指莽撞无谋的行为,原本是“空拳战猛虎,徒手越黄河”的意思——好像。(あのさ、这个成语我也百度来着……)
“呃,我觉得在‘暴虎冯河’的画面上填上颜色,就正好符合您的所作所为了。”
“你说什么!?”
凉子瞪着我,伸手打开一个木箱:
“我还有一手呢。卡拉什尼科夫自动步枪,别名AK47步兵突击抢。”
“等、等一下……”
“喏,还有这个。”
“手枪……”
“没错,马卡罗夫9毫米自动手枪。防身用的,每人一支。”(译者:我痛恨这部的俄语译名。作为一个地理盲,符拉迪沃斯托克都要维基才能确定,枪的型号倒不用……)
“日本人在俄罗斯境内持有武器,这怎么行!”
“只是借用用嘛。回去的时候一定会还给塔梅拉的。”
这些吓得死人的危险物品,难道是塔梅拉合法调用来的吗?真不愧是跟凉子过从亲密的女人——她成为凉子征服世界构想中的得力干将,想来也不是那么不可思议吧。
“最多只是防身用啦。我又不指望你们能有西蒙·海耶那样的本事。”
“西蒙·海耶?”
以日本人的感觉来说蛮奇怪的名字——这人很有名吗?
“射杀人数最多的世界纪录保持者。”
“连环杀手吗?!”
“NO,芬兰的狙击手。”
根据凉子的说明,此人生平事迹是这样的——
二战刚刚拉开帷幕不久,根据独裁者斯大林的命令,苏联军入侵芬兰,芬兰以游击战的方式拼死抵抗——这就是所谓的“冬季战争”。在这期间,西蒙·海耶作为狙击部队的一员,击毙苏联士兵人数高达五百名以上。除此以外,他用冲锋枪杀死的人数虽然没有准确的记录,但至少也达到两百人之多。
大国苏联以四十五万大军和大量军备投入战场,力量上与小国芬兰相比是压倒性的强大,但在区区百日的战争期间,遭受了巨大的损伤——因为西蒙·海耶一个人就干掉了七百名以上的将士。
——这世上果真有比美漫主人公更了不得的人物啊。
“那么他本人呢?战死了吗?”
“享年九十六。”
“这么长寿啊……”
“西蒙·海耶本来是个猎人。在祖国被斯大林侵略的时候才成为士兵投身战斗。跟在伊拉克和阿富汗的美军可不一样,他从来没杀过一个非战斗人员。所以,苏联军在战争胜利后也不能对他下手。”
“原来如此。”
军人死在战场上是理所当然,更何况侵略小国的大国军士更不值得同情。不过,想到苏联军的将士们也有家庭和遗族,还是让人心情沉重。
我可不想杀人,也没有真的杀过什么人。但这次会怎么样呢?为了生存下去——甚至热衷于此——我大概也会扣动马卡罗夫的扳机吧。
“刚才还没说完,您无论如何也不能放弃机关枪吗?”
“当然不能放弃了。”
“这要是被暴露出来可是国际问题啊。”
“俄罗斯方面也不想把事情闹大嘛。又麻烦,又调不出人手,他们也不想跟日本生是非嘛。”
“那是没错,可是……”
凉子凑近我,低声说:
“绝对不要暴露。这不是打破校规时绝对的必要条件吗。”
“您觉得校规和国际法是一回事吗……”
“有什么不一样吗?”
被她这一问,又不能立刻反驳,这是我的一贯弱点。逐条想理由不知道要花多少时间,又没有强大的气场说出“总之就是不行”之类的话。虽然早有不管到哪里都追随上司的觉悟,可上司偏偏是个暴虎冯河的魔女,这样也行吗——良识的声音敲打着我的内心。真是个半吊子,我不禁反省着。
凉子和塔梅拉在装甲车边一上一下愉快地交谈起来,真理夫——也就是阿部巡查凑到我身边,压低了粗重的声音说:
“不阻止她这样行吗?”
“她也不是阻止了就能停手的那种女人啊。”
我突然想到,“真理夫,你和贝塚君到此为止,就回去吧。我一个人被拖进去就够了。”
“那可不行,我也是一道的。再说,我多少也能充当些战斗力吧。”
“……这样啊,那,我就领受了。”
老实说,我很感激他。有阿部巡查在,战斗力可不止强化了一点半点。
“不过贝塚君……她还是个没嫁人的小姑娘,这样可不好。”
凉子也是“没嫁人的小姑娘”,但这一点无论是我还是阿部巡查都不会多嘴多舌地评论。凉子就是这事的主谋,再说也轮不到我们来担心这些。
贝塚聪美在装甲车车体的另一侧,很稀罕似的到处打量。我和阿部巡查一起走到她身边,提议让她留在镇上。
但是,贝塚聪美本人否定了这个提案:
“我怎么能一个人留在镇上?!绝对不要!警视和警部补去哪我都一起上!”
“洪家菜馆的水饺很好吃哦。”
“淋浴也可以一个人洗个痛快了。”
贝塚聪美愤然地扭过头:
“我才不听这些哄小孩子的话!在这儿语言又不通,还有不知道是老虎还是熊的怪物出没——首先,被水饺诱惑得驻足不前,我以后就没脸再见香港的父老乡亲了!”
她祭出了“香港”这块令牌,说明绝对不可能再劝说动摇她的决心了。再说,如果要把她留在这儿,当初就不该带她来才是。
“明白了,那我们还是一起上吧。”
“太好了!”
贝塚聪美高兴地拍手,而洪老板夫妻双手捧着几个罐头走了过来。
“这是驯鹿肉罐头。你们一定要带一些去。”
驯鹿是鹿的一种,而鹿肉跟牛肉差不多。虽然肉本身很香,麻烦在于怎么调味。当然,我现在并没有提出这种奢侈问题的立场。我们道了谢,把罐头装进一个木箱里。黑面包、奶酪、鲑鱼罐头、巧克力条、杯面、香肠……点查这些食材的时候,阿部巡查吓人的脸上露出羞赧的表情:
“不知怎么,总会想起小时候看的秘境探险漫画来。抱歉,我太随便了。”
“没关系。只不过不是秘境是魔境罢了……不过,准备的饮食够好几天的呢。”
装甲车车身侧面的盖子打开,木箱被一个一个搬进去。车体内部,除了操作席和助手席,左右内壁上都有长长的贴布,内部空间足够坐下二十个左右的成年人。所以虽然没有窗户,倒也不会感觉气闷。
差十五分钟十二点。凉子自己坐在操作席前,贝托坐在助手席,我和阿部、贝塚巡查坐在后面。车盖关上了。
“好——现在就向邪恶的秘密都市出发!”
凉子欢快地宣言。一行五人,精神焕发、兴致勃勃的只有她一个人。
第四章 终点在何方?
Ⅰ
装甲车威风堂堂地驶出了小镇。
——此情此景似乎应该如此描述。当然,既没有鼓乐喧天的壮行乐队,也没有摇旗呐喊的送别人群。只有几个人怀着“奇怪的日本人总算要走了!”这样的心情目送我们离开。
我在车里环视了一圈。可以乘坐二十名武装士兵的空间——
“座位还空着不少呢。”
“别说的跟旅行社担心上座率似的。回来的时候肯定会满座的啦。”
也就是说,凉子确信一定会把日下公仁一党一网打尽,凯旋还师。
座椅是面对面左右分布的,我抱着手坐下来,有种被绑架到异次元的感觉。阿部巡查在我旁边一米开外坐下,贝冢巡查则坐在我的对面。他们两人都是能力很强的优秀警官,但到了眼下这种情景,怎么想都觉得这是在浪费人才。
包括我在内,三个人都默默无言,不知不觉地已经沿着没有修缮的裸裎道路开出了一公里左右。
回想起车盖即将关闭时室町由纪子的脸。她的表情一如既往地沉静,但揭开表面那层理性的面纱,其下掩盖的是不安和困惑。
岸本明什么的倒无所谓,不过室町由纪子接下来要去哪里呢?与药师寺凉子可疑的行动小组相比,她的行动肯定早有周详的计划和准备了,用不着我操这份闲心。再说那些外交官也会与她同行。
“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啊……”
阿部巡查开口了,“不紧张吗?”
我哼了一下,算不上什么答复地应着声,贝冢聪美的视线则直往操作席上溜,连带着我也望过去。只能看到凉子和贝托一左一右的背影,还有操作仪器上一排排的按钮、各种各样的操纵杆。前方横长方形的监视窗大概是防弹玻璃的吧。
我又看看车里,左、右、后方都有非常小的圆形窗户。
“看不清车外的情况,还真是有点不安呢。”
阿部巡查话音刚落,贝冢聪美也接口说:
“不过,有这样厚的装甲,再遇上昨晚的怪物应该也没法向我们下手了吧。”
“那家伙本来也没有手嘛。”
我一边说,一边为自己的non-sense感到羞惭:
“哎,不好意思,说了无聊话,你们别记在心上。”
“没关系了啦。对了,药师寺警视一向都是这样的吗?”
“啊?”
阿部巡查不知为什么故意似的打断了这个话题:“不过啊,那个,要真是剑齿虎,可是了不得的大发现啊。如果派出学术调查队加以确认,一定会引起世界级的大震动吧。跟熊猫一样。”
“熊猫可不会吃人哦。”贝冢聪美持不同意见。我也忍不住插嘴:
“我不是很了解,不过,哺乳类动物只存活一头的话,是无法繁殖的吧?”
“可不一定只有一头哦。”
“作为一个种族,没个三十头五十头的,恐怕也难以延续吧。如果真有那么多的话,哪怕是在西伯利亚的穷乡僻壤,也不可能至今都没有别的目击者啊?”
“嗯,起码会有些传言吧。”
“可是,从来没听说过这种传闻呢。”
我对那两位巡查点点头:“也就是说,那个‘剑齿虎’,并不是野生的,应该是什么人专门饲养的。”
我从昨晚就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他们两个人也露出“嗯,有道理”的表情。这时候,操作席方向传来一个声音:
“你想说那是克隆生物什么的吗?”
“警视,驾驶时请看前方!”
“罗嗦,我知道啦!不过,现在克隆技术也没什么了不起的,除了剑齿虎,说不定还有别的什么东西呢。”
“这……比如猛犸象?”
我的本意是在讽刺之中勾兑上“冷笑话”,而她的回应却简明扼要:
“对啊。”
“呃,可那不是比剑齿虎更困难吗?”
“其实反而更有实现的可能性呢。有日本的科学家提出过,在现代象群种里遗传基因与猛犸象最接近的就是非洲象。”
“哦。”
“然后呢,将冷冻的猛犸象精子与非洲象卵子结合,这样有什么结果?”
“嗯,产生出百分之五十混血的猛犸象,是吗?”
“没错。然后再用猛犸象的精子和百分之五十混血的‘半猛犸象’卵子结合……”
就会产生百分之七十五混血的猛犸象。如此反复下去,到第十次上就能产生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纯血的猛犸象,几乎是完全实现了猛犸象的复活。
从计算的角度听起来没错,但生物可不是算式和化学方程式的简单叠加。我总觉得这里有什么致命缺陷的样子。
凉子突然从操作席上站起来:
“泉田君,跟我来。”
“啊?”
“驾驶交给贝托先生就好了,你跟我到外面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您一个人不也能呼吸新鲜空气吗——但我可不想违逆她的意思,一句疑问都没提,答了一声“是”,也从座位上站起来。
贝托从助手席挪到操作席上,开朗地挥了挥手。我耸耸肩,跟着上司从顶盖爬了出去。装甲车的顶部是平坦的,不缺坐人的地方。上司爬到机关枪座的附近坐下来,环顾四周。
四下里根本连一座房屋、一个人、一辆车都没有。这对日本人来说简直是异世界。
富士山麓有著名的青木原林海,面积达三十平方公里。而我们所处的林海,面积足有青木原的十万倍以上。再说,青木原好歹也没有老虎和熊什么的——当然,也没有剑齿虎。
“你的座位在这儿。”
我在上司指示的位置坐下来。上司大人朝前坐着,而我坐在她身后,朝向右侧。
今天早上贝冢聪美已经帮我把防寒服背后的裂口缝上了,不过因为飞散了不少羽毛,后背处变薄了一些。因为怕冷,我在衣服里贴了“暖宝宝”。我一个大男人用这个有点丢人,不过反正也不是参加晚宴派对什么的——这种奇技淫巧似的小发明,不愧是日本人最擅长的拿手伎俩。
凉子眺望着成行成列的混合树林半天无语,忽然开口道:
“西伯利亚风,悠悠拂过秋之空。”
“这是总监大人的新作吗?”
“是我做的!”
“哎呀真是失礼失礼。”
警视总监的风评还不赖,但他自信为俳句达人这一点实在让人难以恭维——当然,也有不少媒体吹捧他是“樱田门的松尾芭蕉”。
“哎,总监应该也不会被免职吧。”
“哼,事件本身都无声无息了。官僚机构和媒体联手,把真相埋藏在永久的黑暗之中,在日本可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啦。”
既然她自身也是官僚的一员,凉子这么断言想必错不了。夏末时那件震惊警视厅的大事件,看来已经成为过去了。
Ⅱ
装甲车沿着道路艰难前行。我没想到贝托会驾驶这东西,不过在此之前,这问题更应该向我那位上司大人提出——
“您连俄罗斯的装甲车都会操作啊?”
“那不是很简单嘛。就算是超光速的宇宙飞船我也毫无问题哦。”
“怎么可能。”
“哼,不信的话,你去弄个超光速宇宙飞船来给我开呀,转眼我就能给它弄到冥王星轨道之外去。”
“谁能弄来那种东西!”
“所以你也不能证明我说的不对吧?那就是我赢了。”
——怎么有种在逻辑课上学“诡辩”的感觉。
一阵微风拂过,树海的枝叶沙沙作响,凉子的头发也被撩起。真是美得可以入画的情景。
“说起来,这么广阔的土地都白白放置着,真可惜呢。”
“本来俄罗斯的重点也都在西面啊。俄罗斯在概念上基本还是被认定为欧洲国家嘛。虽然也东进扩张领土,但只是白白增加了面积,西伯利亚地区只作为国内殖民地而已,可没有余力从事真正的开拓建设了。”
“这里只是地域广阔,没有什么真正价值吗?”
“物产也只有毛皮和黄金之类的吧。但这些都要以生命为代价来换取,能成功开拓的人屈指可数。”
“因此这一地区才只当作流放地使用的吗……”
“过去是这样的哦。”
对“西伯利亚”这一地名抱有沉重黑暗印象的,可不止俄罗斯人。从二战开始,直到战后,大量的德国人、意大利人、日本人都被拘禁于强制收容所,被迫从事繁重的劳动。在残酷的驱遣之下,加上严寒和营养不良等因素,牺牲者高达数十万人。
“不过,历史上这里也并不全是黑暗时期哦。”
“您是说?”
“日俄战争前,海参崴居住着七千多日本人呢。战后也差不多,直到苏维埃联盟时期日本人才渐渐绝迹。”
“哦,是这样啊。”
“想想看,新泻和海参崴之间的距离比东京到鹿儿岛还近呢。”
我想起室町由纪子的话——什么“环日本海经济圈”之类的构想,能成功吗?当然,由纪子的责任是保卫要人的安全,项目计划成功与否则是要人自身的责任。对此我毫无关心的必要,但随着凉子的话,不由得考虑到她跑到这个地方来的可能性和必然性,不由得忧心起来。
“说起来,关于剑齿虎的问题,比起西伯利亚种群,北美洲种群的剑齿虎更有名呢,叫‘刃齿虎’的。”
“对了,您说的‘刃齿虎’,是什么时候灭绝的?”
“差不多一万年前。”
“那不是直到不久之前都存活于世吗?”
与地球的历史相比,上万年也不过弹指一瞬间。
我发现一个问题:
“这么说,是人类使之灭绝的吗?在灭绝之前应该共存了数万年吧?”
“非常有可能。”凉子慎重地考虑了一下答道。
“这么说这种生物岂不是比老虎和狮子弱小?不是论个体,我是说以种族而言。”
狮子和老虎直到现在还分散存活在世界各地,我有此疑问也不算没道理吧。凉子抬手支着形状优美的下巴思索着:
“长了那么一副五大三粗的巨齿,力量彪悍的前半身,相比之下后半身却弱得多……整体缺乏均衡。大概就是因此在进化过程中被淘汰了吧。”
“啊,可是,这已经被淘汰的进化的产物为什么……”
“заткнись!”
“啥?”
“意思是‘吵死啦’!是我所知不多的俄语之一。”
“您就不能说日语吗!”
“你才是呢,这么基本的俄语你就应该懂得。”
“属下失礼……”
“失礼、啊……”
凉子宝石般的眼眸一转,灼灼地盯着我。我却感觉像是宝石镶嵌而成的箭矢向我刺来。
“我经常觉得,你这家伙简直就是为了对我做‘失礼的事情’而生的。”(译者:怎么说呢,想起某篇首发于台湾某站的著名凉子同人……)
“这可不敢当。”
真是不敢当。我可比凉子先出生,当警察也比她早。说我是为了对她做什么“失礼的事情”而存在,那可真是无从说起。
突然,穿过层层丛林,一个今生难忘而富有尖锐的压迫感的声音响起——
“沙——擦——……”
我反射性地拔出马卡罗夫紧紧握在掌心。凉子表面看来平静,其实我看得出来,一阵紧张的微波顺着她优美的身体曲线飞速荡开。
“那家伙在追我们……?”
真是最糟糕的想象。装甲车沿着没有路的路前进,茂密的枝叶重重叠叠。巨大的岩石像墙壁般挤迫着狭窄的道路,乱石嶙峋的河滩,丈许高的丛生野草……
如果剑齿虎锲而不舍地追踪我们,这里就是藏身的最佳所在。即使发生战争,这里也是最适宜游击队展开攻击的地方。
“你听到鸟叫声了吗?”
“听到了,不过不知道是什么鸟。”
“这一带的鸟跟日本的差不多,听起来还不少呢。鸟还在鸣叫,可见事态并不紧迫,你大可以放松一点。”
“啊……”
我只知道事态像拼图一样模糊杂乱。但是,作为行动中的玩家,我手头并没有足够把拼图拼凑起来的碎片。
也许我的上司大人觉得碎片已经足够了吧。
不不,她属于线索不足也一定要决出胜负的类型。把整个拼图掀翻,对她来说也不过是早餐前的小点心而已。
料她又会说我“吵死了”——不过她要这么说,我再闭嘴就是——我终于忍不住问道:
“对我来说,最大的疑问是日下公仁的资金来源。以西伯利亚的秘密都市为巢穴,把这里维持数年下来,可要花不少钱吧?”
万幸,上司大人这次并没有斥责我“吵死啦”:
“他有共犯啊,这还用说嘛。”
“在俄罗斯境内?”
“苏联解体变成俄罗斯的时候,以天文数字计数的公共资产被侵吞,早就不知所踪了。”
“呃,紧接着俄罗斯就涌现了数十个亿万富翁……不过,也不能说他们全是贪污挪用吧。”
“准确地说,是巧妙地转移了控制权。”
像我这样的凡人根本无法想象。不过,在任何时代、任何一个国家,都有赚钱的高手。无论发生了天灾还是战争,哪怕是国家灭亡也不损他们一丝一毫。从美国发端的大规模经济衰退席卷全球,失业者和自杀者连连不断,但这并不影响投资家攫取上亿美元的财富。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说不定日下的共犯和凉子倒是志同道合的。
“咦,那个……”
凉子抬手一指。我顺势看去,丛林豁然开朗,露出一片遍地石头的广场。但那些石头的颜色很不一般。
“全是红色的石头呢。”
“这是red moss。”
“还有叫这种名字的怪石头啊?”
“这你就说错了。”
凉子叫装甲车停下来,轻盈地跳下车。她戴着手套,捡起一块石头,在手心里搓了搓。石头表面剥落,露出里面最常见不过的灰色石块样子。
“这些石头中含铁,一些地衣类以此为养分,就这样依附着石头表面生长,看起来就像石头是红色的了。”
“您知道的可真多……”
药师寺凉子也好,室町由纪子也好,都是相当博学多识的人。
阿部和贝冢巡查也跟着爬出车来,很稀罕似的各捡起一些石头仔细把玩。这时,贝托从顶盖上冒出头,脸上带着为难的表情——他说,前方出现了沼泽,无法直行了。
Ⅲ
直冲进沼泽里,还是绕道前行呢?
以凉子的性格而言,一声号令“正面突破!”也不足为奇,不过却见她柳眉蹙起,抱着手臂思考起来。看来她在考虑装甲车陷入泥沼寸步难行的可能性究竟有多大。
“好吧,绕开沼泽。”
似乎为了让自己接受似的,她点点头,向贝托发出指示。装甲车发出性格暴躁的大象似的轰鸣声,改换了方向,向左侧前进。
“这不是水陆两用车型吗?”
“制造的时候大概算是水陆两用的吧。”
沼泽在我们的右侧。水面映照着天空的颜色,暗沉而幽静。凉子爬上装甲车哼着歌,突然停下来盯住我:
“你也唱个歌呗?”
“我唱得很难听。”
“关键不在于技术,在于有没有用心啦。”
“这个,既然难得来到俄罗斯,我唱个‘伏尔加船歌’怎么样……”
“少来!太丧气了。”
凉子表示不爽,多亏如此,我也免于秀出难听的歌喉。
车盖打开,贝冢聪美露出头来——好像从巢穴里探出头的小鼠似的。
“已经快正午啦,贝托先生问我们要不要先吃个午饭?”
“这提案不错。好,那找个合适的地方把车停下来吧。你去告诉贝托。”
又开了五分钟左右,装甲车停在一道河岸边。河面宽约20米,水流清澈,淙淙流淌的声音十分悦耳。河滩上平坦的大石头上铺着厚厚的苔藓,坐下来会很舒服的样子。
无论有没有剑齿虎,防备马熊也是非常必要的,所以全员都佩着枪爬出装甲车。食物也搬出来了,就在大石头上铺开就餐。要是天色晴朗的话,野餐的感觉还真不错呢。
“如果我们在这里碰上俄罗斯正规军,也会惹出不小的麻烦吧。”
“你这家伙,还真有闲心,什么麻烦都一一列出来了。想这些有的没的很好玩吗?”
“哪有什么好玩。”
“那就别想了。再想都吃不下饭了。碰上就碰上了呗,船到桥头自然直。”
说到午饭,有瓶装矿泉水、饼干、巧克力条、干果,还有洪老板夫妻送给我们的驯鹿罐头。营养供给相当不赖,不过打开驯鹿罐头以后在各人手里传了一圈,大家都有点挠头。并不是因为难吃,而是对那味道究竟是怎么回事有所疑惑。结果,每人只挖了一小块放进嘴里尝尝,大半都浪费了。
“啊,那边还有蘑菇呢。”
贝冢聪美所指的方向果然有个大蘑菇。通红的冠部相当显眼。贝托向我们解释道:
“那是毒蝇蕈,鹿最喜欢吃了。”
“哦,那一定很好吃喽?”
“不,人类是不藏书网能吃的。吃了会产生幻觉甚至精神错乱。”
“毒蘑菇?”
“嗯,可能是鹿体内有某种能分解毒素的酶吧。人就没有那种酶。”
“哦,大概是退化了吧。”
在警察的高级阶层眼里,药师寺凉子属于像特别——甚至是特殊方向进化的特种人类,但我对此持不同意见。主要是考虑到凉子的能力早已超出了人类所能及的范围。就算她突然表白她是土星人我也不会惊讶——虽然她可能真实身份是木星人罢。
吃过饭,一边收拾着东西,贝冢聪美又提出问题:
“那个日下公仁,在这种地方是怎么生活下去的呢?”
这跟我刚才向凉子提出的问题如出一辙。
假设日下公仁将前苏联的秘密都市改造成合自己心意的魔城并在那里生活的话,那得需要多少钱啊。虽然他在日本国内和海外都有巨额的银行存款,但所有的账户都已经被冻结了。
当然,那些账户可能只是表面上的资产。著名的开曼群岛就是避税天堂,说不定人家有充足的财产藏在那里。凉子虽然说过日下公仁还有共犯的可能性,但我并不完全认同这种说法。
“别的不说,其实日下公仁真的藏在这个地方吗?”
贝冢聪美提出这么个没头没尾..的问题,但这恰恰是疑问的根本所在。
凉子笑了:
“别担心,吕芳春。日下不在也不是你的责任哦。”
恰在此时,上空远远传来一阵震动耳膜的噪音。一个黑影从我们的视线中从右往左飞过去。
“是直升机,还是蛮大型的。”
“好像有两个螺旋桨呢。”
“看起来是新式的,还挺豪华。”
“不会就是由纪他们坐的那架吧?”
凉子的声音含着点阴险的意味。她自己坐着二手的旧装甲车,宿敌却乘坐豪华直升机,这样比下来,她心里或许也有点失衡吧。
“看起来型号是一样的,不过是不是同一架可就……”
“从哪边飞过来的,还有,飞到什么方向去了?”
这我也不清楚。云上的太阳过于晃眼,再说连我们自己朝什么方向前进都不是很清楚。毕竟是二手货,装甲车上的卫星定位装置也是老式的,何况这地方根本就没有像样的地图。如果贝托先生突然消失的话,我们四个人日本人大概要成为林海中永远的迷途羔羊吧。
来到俄罗斯以后,种种感受不断涌现在我脑海之中,但我并没有冒冒失失地都说出来。装成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反倒可以应变各种紧急情况——很遗憾,这种经验我最丰富不过了。
当然,我既不是万能也不是全能的,凡夫俗子一个罢了。费尽心思准备周详,结果什么用都没有的例子不知道有多少。比起我的殚精竭虑,反倒是凉子的直觉有效得多。这世上,最不公平的事就是,恶魔比救世神可勤勉多了。
“好啦,把垃圾收拾掉,我们继续前进。”凉子的声音在我听来似乎有点假——不,我知道我有偏见,但这女人一定隐瞒着什么,或者暗中策划着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这种疑惑像点燃线香花火似的渐渐充满 6211." >我整个心胸。可是,到底也没有什么可以质疑上司大人的证据。
“白费功夫,搜查无功而返。”——这句话在我脑海中浮现。
说起来,这样也不错啊——甚至,这样才好呢。反正用足了一礼拜的时间还有出差费用,施施然平安回国不就好了吗。
至于剑齿虎什么的,报告了也不会有人相信,公开出去更会成为媒体的笑料。沉默是金沉默是金。在俄罗斯期间只要不惹出什么乱子,稀里糊涂地混过去就足够啦。
我以模范公务员的心态默默地打着算盘,再度爬上装甲车。贝托又坐进操作席,两位巡查还坐回车里,指挥官及其随从坐在车顶上。再度发动起来后,我只有一句话想问凉子:
“刚才贝冢聪美的问题,您怎么想?”
“既然剑齿虎都出现了,日下公仁当然也在喽。”
真是无理之极。但我终究还是丧失了反驳的时机。
“这个,在下不是很明白这二者的关联性,能否请您示下?”
“你刚才不都说了嘛。你认为那个剑齿虎不是野生的吧?”
“呃,我是说过。”
“既然不是野生的,那就是有饲养它的主人——这也是你说的吧?”
“您说的没错。”
“那么主人是谁呢?”
“不知道。请您赐教?”
“凭什么我就知道嘛。”
“说到这个‘凭什么’……”
“对嘛,你就是为了对我做失礼的事情而存在的喽。”
“您误会了。”
“哦,是吗,那你就向着解开误会的方向好好努力吧,可一定要让我亲眼看到才算数哦。”
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回答,正在这时,顶盖又开了,阿部巡查的大脑袋噌地一下冒出来:
“贝托先生让我告诉二位,再往前就没什么像样的路了。请小心车会很颠簸的——就这些,我下去了。”
他一口气把话说完立刻钻了下去。大概是不想被卷入我和凉子小孩子斗嘴似的争论之中吧。
密林在窃窃私语。天空中浮着层层叠叠的云雾,白色的云朵下还有灰色的流云,其下更有黑沉沉的云团奔涌而过。不知道哪里的鸟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装甲车还在前进。巨大的轮胎下大地都在震动,细小的树枝发出悲鸣纷纷折断。落叶在碾压之下,或飘零或飞舞。小石头时时迸起。颠啊晃啊的,车轮碾过大石头时车体总会倾斜——竟有种很壮烈的气氛呢。
Ⅳ
我们紧紧抓住机关枪底座免得掉下去。
“果然再往前就没路了!”
“我面前虽然没有道路,但我身后会开辟一条新的道路!”
“高村光太郎吗?”(译者注:高村光太郎(たかむら こうたろう)、1883年(明治16年)3月13日~1956年(昭和31年)4月2日,号碎雨,日本诗人、雕刻家、日本近代美术的开拓者。)
阵阵巨响,直径几乎有四十公分粗细的大树纷纷倒在装甲车左右,车轮碾压而过的感觉让人联想起撞车时压过人体的惨状——我赶紧在战栗的同时将这可怕的想象驱出脑海。
凉子又念起了什么咒文:
“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这又是哪位名人啊?”
“鲁迅啊!”
“哦,受教了。”
不知道是第几十次了,装甲车又颠簸起来,已经习惯了这种摇晃的我紧紧抓住机关枪底座,以附趴的姿势勉强抬头望望天空。
“说不定有美国的军用卫星监视我们的行动呢。”
“什么破卫星,搜索一个本·拉登还花了十年时间呢。再说,他的藏身范围本来就不大,卫星是有特定搜索目标的。像我们这样的行动不会被发现的啦。”
二零零一年,美国东部的大都会遭到劫机恐怖袭击,丧生者达三千人以上。被认为是这场恐怖袭击的主谋者奥萨马·本·拉登潜伏十年之久,最终没美军特种部队亲手杀死。这场屠戮就发生在本·拉登年幼的女儿眼前——据美方发言人表示,“小女孩哭喊不止,证明被杀者不是替身而是本·拉登本人”。
世界的前进以愚行铺开道路,正义只是照亮这条道路的点缀罢了。即便如此,哪怕只是口头意思意思,警察也必须坚持追求正义。若非如此,权力与正义之乖离将越行越远,处于弱势地位的人再也无可指望。
左右仍是密密的树林,不过装甲车的颠簸似乎略轻一些了。
正在这时。
我眼前划过一道褐色的飞影。
转瞬之间,我意识到那是一个个体、一个生物、一个褐色的妖魔——是剑齿虎,从树上飞扑跃过装甲车。
——噌。
这是个老套的拟声词,但将那一跃描写成文字,只有这个字眼最恰当。那是沉重而柔软,让人心惊胆战的声音。虽然不像豹子的跳跃那么优美,不过猫科动物毕竟是猫科动物。
沙擦啊啊……!
无可置疑的威慑的吼声。
我以前在加拿大也和美洲虎对峙过——不,是被迫迎战过。那次并没有真正进入搏斗实战,这次只怕不战不行了。
“警视,小心!”
我回头一瞥的瞬间,它已经飞扑过来了。我直视着剑齿虎摄人心神的眼光,从胸前口袋中迅速拔出马卡罗夫,小心地退后半步。敌方气势汹汹地向前踏出一步。千钧一发——
凉子的手挥出一道水平的光。
势如闪电的动作无声无息。那是JACES开发的、世界第一危险的领巾。领巾中织入了碳素纤维,颜色鲜艳的布料狠狠地抽向剑齿虎的头部。
一个象牙色微带弧度的三角锥飞到空中。凉子挥起碳素纤维织成的领巾,一击之下,已然打断了剑齿虎一侧的利齿。
一般牙医拔牙的时候,人人都疼得五迷三道。剑齿虎的利齿上应该也有痛感强烈的神经吧。
剑齿虎顿时乱了脚步,挥舞着右前爪,血盆大口中甩出涎水——毫无疑问它被这一迎头痛击打懵了。
长约七十公分,直径约有五六公分粗细。被抽断的巨齿腾空而起,正好落在装甲车顶上。
装甲车正在前进,断齿弹了一下就要掉下去——说时迟那时快,我身体和手臂本能地伸展至极限,竟然一把捞住了那一截断齿——触手之处,那感觉真是难以言喻。我勉强抓住一个角拉起身体。
褐色的魔兽狂暴了。另一只巨齿尚在,极其强力的前肢也健全无虞。俯下身体,它下一次进攻的目标瞄准凉子的腿。
车体剧烈颠簸,凉子几乎失去平衡。那虎的左前爪几乎就要抓到凉子的右腿,间不容发之际,我双手握住那只断齿,用尽全身力气刺向它的侧腹部。
被自己的牙刺穿侧腹的剑齿虎愤怒而痛苦地咆哮嘶吼着。它的前爪只差两三厘米却扑空了,躯体扭曲翻滚着。翻搅的巨力反击回来,刺出去的断齿已经脱手,我被掀翻滚倒在车顶上,几乎喘不上气。
剑齿虎侧腹部带着自己的残牙,脚步踉跄。蹒跚退后几步,它抬起前爪扒住车身,形成挂住的姿态。
这东西前肢的力量果然惊人。这一扒只为支撑住受伤的身体,却已经在车身上划出深深的印迹,如果扑上车,后果不堪设想。
沙擦擦擦……!
魔兽双眼射出熊熊怒火。虽不知道剑齿虎这种生物智力水平如何,不过这个家伙有生之年绝不会忘记我和凉子的样子吧——我不禁毛骨悚然——这家伙只要活下去,一定不会放过我们。
装甲车的车身撞到了一棵大树。粗壮的树枝重重地砸向剑齿虎的躯干,砸得它腾空而起。
暴怒的咆哮,冲撞的声音,树枝折断的劈啪声,重物落地的闷响——在这一连串的声响发出的同时,魔兽的身影从我的视野中消失了。
我长呼一口气,瘫坐在车顶上。
凉子递给我一个东西——是消毒用的湿巾。
“擦擦手,你刚才空手抓了肉食动物的牙呢。”
“啊,是。”
“沾上细菌什么的倒也罢了,要是附着了人肉的油脂,摸起来多恶心啊。”
谁要摸什么鬼东西啊!
“撞伤了没有?没沾上它的口水吧?”
“我没事。”
当此之时,我是唯一一个亲手直接抓过剑齿虎的牙的地球人——即便如此,我可没有申请吉尼斯记录的闲情雅致。
“发生什么了?!”
“两位没事吧?!”
阿部巡查和贝冢巡查“砰”地掀开盖子钻出头来。装甲车停住了,贝托也探头来看。他知道来龙去脉之后瞪圆了眼睛:
“你们俩太厉害了!”
他似乎佩服得五体投地,只是无法更强烈地表达出来。
“枪声都没响,我可担心死了。不过你们居然连枪都没用就把猛兽赶跑了啊!”
“贝托,你对那个剑齿虎怎么看?”凉子讽刺地问。贝托摘下帽子,挠了挠没剩几根的头发。
“这个,我也不知道啊。我不是科学家,也不是猎户。总之,可不想跟这种东西为伍。”
“你以前听说过这一带山林里有剑齿虎出没的传言吗?”
“没有哇。不,准确地说,如果不限于剑齿虎的话……”
据贝托说,西伯利亚西部的克麦罗沃地区传说有雪人(yeti)出没,前一年还有国际调查团被派来勘察。
“都有哪些参加国?”
“美国、中国、俄罗斯、加拿大、蒙古、瑞典、爱沙尼亚。”
“这成员名单听着好像理所当然又有点怪怪的。对了,日本呢?”
“完全没有介入,人力物力都没有。而且,连一点有兴趣的意思都没表示过。”
“哈……”
“泉田君,你这叹息算是高兴还是遗憾嘛?”
“大概二者皆有吧。”
“难道你喜欢雪人传说?”
“才没有呢!”
总觉得误入了什么错误的圈子——大概我出现了“近年来对日本人丧失信心而偏见颇深”的症状吧。
因为担心剑齿虎不死心紧追不舍,我们坐进车里,装甲车很快再次开动了。沿途树木越来越少,灌木丛林和乱石岗多起来了。已经快接近永久冻土的南端了,没想到眼前出现了一个奇妙的东西——一堆已经锈蚀严重的铁皮。
“居然是废弃的卡车呢。”
显然可见。而真正的问题是,为什么会有卡车废弃在这种地方。
“贝托,停车。”
“是是。”
贝托利落地停下了装甲车。凉子自己打开舱门,正要往外爬。
“让我去吧。”
“泉田君跟我来就行了。”
“是是。”
“说一遍‘是’就行了!”——干嘛只训我不训贝托去。
手里握着马卡罗夫,在荒芜的野地里走了五十步左右,吹过的风似乎更冷了。
卡车样式相当老旧,就算正常使用也早该折旧报废了。驾驶座的玻璃已经碎了,被泥土和尘埃蒙上一层灰色。本来的车体颜色早已无法想象。这真是新发现,证明卡车后面绝不是无人踏足的荒地。
果然有铁丝网——准确地说,是铁丝网的残骸。经历风吹雨打,已经锈蚀破败,脆弱得不堪一击,起不到什么作用了。铁丝网的旁边还有一根折断的铁柱,挂着一个金属箱子。
“这不会就是监视摄像头吧?”
“看来就是呢。”
说不定这就是过去黑暗时代的强制收容所了。我们回到装甲车前说明了.99lib?一下情况,紧张的情绪立刻充盈车内。
“终于到达敌人阵营了呢。”
贝冢聪美双手紧握。她手心里是在泽纳德游乐场买的装有人偶的护身符,似乎有点不合时宜,但她本人是认真的在祈祷。
我和阿部巡查上前扒开铁丝网的一角,装甲车颤颤巍巍、跌跌撞撞地开进了敌营内部。
Ⅴ
“啊,出现铺装路了。”
——是粗水泥的铺装路面。看样子颇有一阵子没有养护管理了,路面上覆盖着薄薄一层尘土,凹坑里积着雨水,路面龟裂处还有杂草不屈不挠地伸出来——应该是已为人类所知、有名字的植物吧,以科学家正确的眼光看来大概会说“根本不存在叫‘杂草’的草”——不过我们称之为“杂草”也不为过吧。
“总之,沿着铺装路往前走,应该会遇上什么东西吧。”
“不一定是‘现在时’的存在哦。”
“说什么呢,当然要找到它的存在为止!”
上司大人和我的人生追求根本就是不同方向的。然而,只要跟她同行,我的人生追求方向只有面临溃败的命运。这一点立刻就得到了证实。
左侧稀疏的树林之间,“那个东西”突然出现了——褐色毛皮的庞然巨物,我今生再也不想遇上第二回的对手。
“剑齿虎又出现了!”
“是刚才那个吗?”
“不是,两个牙都好好的呢。”
刚才被凉子打断了巨齿的那头剑齿虎是从森林中冒出来的,而这一头正沿着铺装道路走来。猛兽的前肢上部相当于肩膀的部分粗壮饱满,一路摇晃着向我们逼近。与它之间的距离还算充分,但这情况可比刚才糟糕多了……
“竟然不只一头……”
“就是说也不只两头而已喽。”
更多的剑齿虎从树林之中现身了,似乎要封锁装甲车的前进方向。
“有这么多只,应该足以延续和保存整个种群了吧?”
“大概够了。总之我们快回车里去吧。”
“切,用机关枪扫射不就好了。”
“这可不是好莱坞电影!”
“啊~~,真没劲。”
“喂喂,快点啊!”
我也跟着凉子钻进装甲车里,从内侧关上舱门并试试了密封性。这种时刻不得不庆幸有厚重的装甲防护。虽然上司大人有所不满,但眼下还是撤回到专守防御姿态的好。
“铿——”装甲车的顶部发出鸣响。估计是有个家伙跳上去了。贝冢聪美下意识地一低头。尽管脸色铁青,她右手还是紧握着手枪毫不放松。与我的视线相对,她勉强露出一个笑容:
“虽然我不怕被弄死,可我不想被吃掉啊。”
“被吃掉一半剩一半也不好哦。”
阿部巡查接口道。两个人都攥着马卡罗夫,但手的大小完全不同,看上去像两把不同型号的武器似的,让人想笑——当然这并不是笑得出来的场合。
忽然,一阵轻柔绵软地震动传过车体,贝托忍不住叫道:
“那家伙竟然躺下了!”
“那也没办法啊。”(译者:一切大个的、小个的、长四脚的、长翅膀的、过去的、未来的、年幼的、壮年的喵星人,都一样……都一样。)
“我们可要成为地球环境的公敌了。一定会因为虐待危害珍稀动物罪被捕吧!”
贝托感叹着,而凉子只是用形状完美的鼻子冷冷地哼笑一声:
“冲到高速前进的装甲车前头来挡路,明明是那些家伙违法交通规则嘛。别心疼了。它们要敢乱来,就开机关枪扫射突围好了。”
凉子对扫射简直是志在必行。贝托显然担心被迫卷入“机关枪扫射珍稀动物事件”中,一脸严肃紧张的表情小心翼翼地驾驶着装甲车。我把左侧的圆窗微微打开一点向外窥探,看到一头剑齿虎与装甲车并排行走的姿态,赶紧关上了窗户。看来它们并不死心,稍有机会就会开展攻击。
前进了一小会儿,贝托看了看表确认了一下时间,突然开口说到:
“我有个好消息,也有坏消息。”
“都说来听听呗。”
“先说哪个?”
“当然是坏消息!”
“啊?一般不都是先听好消息吗?”
“唉,就按她说的办吧。”
听了我的劝告,贝托似乎还要做最后的抵抗:
“电影里一般都是先听好消息的嘛,然后顺着这个话题……”
“想不到你这男人还挺有主意的嘛。随便你,快说吧。”
“知道了。那么,就从坏消息说起……”
贝托叹了口气转过身,面对我们几个日本人,脸上浮现出至今为止从未见过的表情——他手里也拿着枪,不是马卡罗夫,而是一把瓦尔特。
“好了,各位日本来宾们,请老老实实呆着不要动。”
“贝托先生,你……”
“所以我都说了嘛,要是先听好消息,你们还能多开心一会儿……”
“劳您费心了,真不好意思啊。”
“不不,不用道歉了。”
“那么,好消息是什么呢?”
“想听吗?”
“当然想听!你就不能痛痛快快地说清楚吗!”
“那好我就说了——目的地到了。”
贝托说完,凉子冷冷地瞥了他一眼,长腿在椅子上交叉翘起。
“哼,果然如此,就是这么回事啊。”
“承蒙您的理解,不胜感激。”
贝托的话语彬彬有礼,当然,没有低头致意:
“请把舱门打开吧。”
“要是不开呢?”
“那也坏消息就会再多一个。”
贝托先生(都这种时候了为什么我还加敬称!)的枪口准确地指向凉子的头部。我趁空偷偷地看了眼凉子,在目光交流下定了决心——这种时候还是要听从对方的好。
“真理夫,你把舱门打开吧。”
“是,警部补。”
“喂,你们俩!”
“以后再听您的训责。现在这种情况,我可不想出现死伤者。”
凉子沉默了。阿部巡查转动把手,打开了舱门。外面的气流一股脑涌进来,感觉不是死寂一片的。
“好,一个一个给我走出来。放下武器,举起双手,要乖乖的哟。”
——车外竟然响起一个 58f0." >声音,说的是日语。
其实也有一半预料到了的感觉,只不过突然之间不知如何行动。看到凉子已经迈步走了出去,我赶紧跟上。
装甲车周围都是手持小型自动步枪、身着迷彩服的俄罗斯人。然后……
一个中年日本男人,颤巍巍的肥胖身体上硬裹着不合身的迷彩服。与照片相比,头发稀薄得多,但那张脸肯定错不了。
“叶梨伸行……”
日下公仁的同党和手下之一。
众多谜团瞬间解开了。
当然同时也产生了更多的疑问。
“真是麻烦啊,堂而皇之的非法入侵他人土地……日本人的道德品行也每况愈下了。”
说着没有新意的老套台词,叶梨的视线集中在一点上——毋庸置疑,就是药师寺凉子的脸。
只要是男人,这是理所当然的反应。他那两只小眼睛射出的光线忽明忽灭,好像柏青哥店外坏掉的霓虹灯店招,嘴角还垂下一滴断断续续的粘液。要是目标就这家伙一个,制服他的空隙倒有的是……
“快带路。”凉子的声音比西伯利亚的寒风还刺骨。
“带路?”
“去见你老板啊。你不就是给日下那小子跑腿的催巴么。”
叶梨那张仿佛已经筑死了凝固了的脸上竟然现出一个扭曲的表情——有点让人恶心,不过姑且认为是自尊心受到伤害的表情吧。
“你们几个站成一列,两手抱头,快点!”
我们照做了。这种时候凉子也要当仁不让地打头,于是形成凉子、贝冢聪美、我、阿部巡查顺序的一列。
包围的俄罗斯人仍然架着自动步枪,但枪口往下压了一点。凉子的美貌以世界级的标准评价也是最顶尖的,显然他们不想意外地伤了这样的美女。
前方就是“目的地”了。在日本让居住者困在里面老死不得出来的监狱墙壁大概就是这样吧——眼前是一座前苏联时代建造的、毫无个性的箱型建筑,迎面便是灰色的墙壁。我们被带着走向似乎开着门的一个角落。
不意门里传来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也是日语——听到这个声音,我的惊愕比看到叶梨时更甚。
那是药师寺凉子的宿敌,室町由纪子的声音。
第五章 魔都、魔女、魔人、魔兽
Ⅰ
室町由纪子和我们都大吃一惊。早上刚刚分开,没想到还不到傍晚又碰面了,而且居然是在前苏联的秘密都市中心再会。
聪明如由纪子,此刻也不明所以,一脸茫然地愣在那里也不足为奇。不过,“另一位”转瞬之间就炸起了毛摆开战斗状态——不得不说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你终于现出原形了,由纪。”
“啊?你说什么?凉子,这到底……”
“少废话!我早就知道了,你这家伙表面上一副风纪委员的样子,背地里早就跟黑暗的地下势力狼狈成奸了!”
“什么,别胡说八道。”
“哎~呀,不然现在的情况你怎么解释?俄罗斯黑帮竟敢用枪指着堂堂的日本警官,难道他们不是你引来的?难道你的枪也夺走了?”
凉子咄咄逼人。由纪子思维混乱了片刻,开始解释眼下的事态:
“这几位是日本的警官——虽然约有一个不太正常,其他几位正经都是警察。请听他们说明情况。”
“喂,由纪,什么叫‘约有一个’?!想干一架吗?”
凉子咆哮着,但一开始挑起事端的就是她本人。这话说出来之后双方一起沉默了,冷眼旁观着事态的推移。
“请立刻放下枪支,放开他们几位!”
由纪子向另外两名显然正打算开溜的日本人提出要求——这两位已经见过面了,正是外交官大鹤和浅川。
“你、你们几个,跑到这里了干什么?”
“这是事关国策的机密。不是能让你们随便打探的事情!”
两人并排站在我们对面,皱着眉头盯着我们身后的枪口。
“真是的,这些人真会惹麻烦。算了,交给在下处理吧。”
一个人冲开俄罗斯人环绕形成的包围圈走了进来。凉子、由纪子,还有我,异口同声地惊叫起来:
“日下公仁!”
“哦哦,几位认识在下啊。”
逃亡海外的连环杀人凶手,那张脸与通缉照片上一般无二。他穿着看起来就很高级的外套,身材挺拔高大,简直像时装杂志模特一样长身玉立。在日本人中很少见的,他的长相很适合留小胡子,头发也很茂密——虽然可能染过,但确实乌黑精神。别说议员或者知事,如果有全民票选制度的话,早晚当上首相也不稀奇……
“这、这、日下是……啊!”浅川的声音犹豫不定。与其说是记得往年残忍暴虐的连环杀人发,不如说是突然想起来。这起在日本引起了极大的骚动,惹得媒体狂喜不已的大事件,他怎么可能不记得。
看到浅川动摇的神态,大鹤一脸怀疑,猛然间好像也想起来了——“呀”的短促尖叫一声,呆立在当场不知所措。
“哎呀哎呀,几位的反应如此露骨,我纤细敏感的心灵可是要受伤害的。”
日下坦然自若地望着两名外交官。
这一连串的对话当然都是日语,周围的俄罗斯人都听不懂。身着迷彩服的雇佣军,仍然端着卡拉什尼科夫自动步枪,面无表情地包围着我们几个日本人。
“喂,现在你想怎么办,由纪?”
能够幸灾乐祸地指摘宿敌之失,凉子似乎相当愉快。她脸上刚要露出邪恶的笑容,转眼又消失了——因为某个人物登场了。
一个中等身材、穿英国制造的风衣的老人,迈步走到我们面前。一看到他,室町由纪子立刻以严厉的口吻询问道:
“岛仓议员,这是怎么回事,烦请您作出解释。”
“你不过一介警卫,想插足国家大事吗?”
他似乎想摆足自身的架子,但无论是台词还是倨傲的态度,都是既陈腐又廉价的老一套。岛仓刚夫始终是一副低成本悬疑片中反派BOSS的架势。
岛仓自以为是个大人物,实际上只有被比他年轻的日下玩弄于股掌之间的份儿。连我都看得出来,凉子更是了然于心。
“由纪,你该不会是眼镜花了看走眼了吧?”
凉子的话别有意味。虽然是在揶揄由纪子,但在我听来,这同时也承认了由纪子本来眼力不差。
“你只要操心我的安全就可以了。别的都不是你该知道的事情。我是不会允许你对日下公仁君做什么的。”
“不,这不需要您允许。”室町由纪子上前一步,以凛凛的声音说道:
“政治方面岛仓议员您是专家,我不会插嘴。但是,日下公仁是因杀人、绑架拘禁、伤害致死、毁坏尸体等数十件罪状被国际通缉的刑事犯罪分子。应立即交由俄罗斯司法当局逮捕,引渡回日本,进入日本领空之时,我会立刻逮捕拘禁他。”
日下慢慢地拍了三下手:
“你呀,去当演员吧。像这样正义感强烈、耿直倔强的女警官,正合适出现在电视画面中呢。何况还是个美女……”
实际上,挤出一个笑容的日下更像演员。看得出来,此人以嘲弄他人为了,但他行动的根本原动力到底是什么?过去的累累恶行表面上混乱无章,但他心底黑暗的泥潭究竟有多深,现在还无法探知。
厚厚的云层密度也有差别,云层间隙漏下橙色的阳光。坐在装甲车里颠簸了半天的目标就在此处——这可不是一般意义上走背字的一天。
装甲车。我脑子里盘旋着这个念头。只要能夺回装甲车,应该就能从这里冲出去。不,其实还有直升机呢——遗憾地是我自己不会驾驶。至于药师寺凉子——这女人应该都没问题吧。不管怎么说,凭我单枪匹马冲出去是不行的。
“这几个人,要不要捆起来或者用手铐铐起来?可别大意了。”
叶梨在旁边多嘴多舌的。
“只要严密看守直升机和车就好了。要是想徒步逃出去就让他们跑一个试试好了。真有本事踏破五百公里遍布剑齿虎和马熊的森林的话,倒是可以来给我当助手呢。”
月冈、叶梨、金丸三个人对日下的命令唯唯诺诺。显然,他们与日下之间不是平等的身份,而是以对老板的忠诚态度依附于他。
突然,建筑物的某一个角落传来一声惨叫。
尖锐而令人毛骨悚然的悲鸣。那是女子的声音。身为警察组织的一员,不可能对这个声音无动于衷。我们停下脚步警惕地观察四周,日下哂笑一声:
“不用太在意。很快就习惯了。不仅习惯,早晚还会觉得是种享受呢。”
“你是在拷问什么人吗?”
“当然不是。拷问的目的是通过在肉体上施加痛苦得到招供。我的目的又不是得到什么自白。”
“那你在干什么!不是拷.问,单纯只是虐待吗?!”
“请称之为‘研究’。”
“听着就让人恶心。杀害毫无抵抗力的无辜者,算什么研究?”
“不懂了吧。”
“当然不懂,我是正常人。”
“奇怪了呢,明明我才是正常的……算了,毕竟每个人的创造力是有优劣之分的。毕竟你这样的凡人也是有界限的。”
凉子柳眉竖起:
“废话少说,你若真的在研究什么,别装模作样的快交代出来。我的忍耐力可剩得不多了。”
“不错,你说的一点都不错,那正是我所研究的。”日下一副“正合我意”的样子,连凉子都在意料之外。
“不错。人类对恐怖究竟能忍受到什么程度?痛苦呢?饥饿呢?我对此深感兴趣。”
“因此你就杀了那么多人?!”
“不要把我跟那些凡夫俗子相提并论。杀人不是我的目的。不是也有在白鼠体内植入癌细胞进行实验的吗?”
日下曾经绑架了一个以美貌著称的演员,监禁在他的囚牢里。四天之间什么都不给吃。
“到第五天她就哀哀乞怜,拼命求我给她一些吃的。真让人失望呢,还以为至少能挨上一个礼拜,没想到才四五天就屈服了,真没意思。”
他还在自鸣得意,“喏,我还给了她选择的空间——吃,或者不吃我准备的‘特别料理’。她当然吃了,哼哼哼……早晚我会告诉你是什么‘特别料理’的,好好享受吧。”
我再也不想听什么更具体的细节了,但无论怎样丑恶的想象,只怕都不如事实更可怖。
室町由纪子本来应当担当岛仓老头的警备工作,但莫名其妙的被认定为药师寺凉子殿下一党,在俄罗斯人的枪口簇拥下愤然地跟着我们走着。事情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也许她正在分析情况考虑下一步的对策。她瞥了我一眼,正要开口的时候,惊讶地被一个模糊而异样的声音打断了——
“沙——擦——啊……!”
几个人日本人一同转向那个方向——那是一个装有轮子的囚笼,由三个男人押送过来。笼子里正是应该一万年前已经灭绝了猫科猛兽。牙齿尖长,尾巴短粗。
“那是什么……?!”
“剑齿虎哦,戴眼镜的美人儿。”
日下愉快地答道。由纪子似乎是头一次面对剑齿虎。她闭口不再作声,双手紧握,目不转睛地盯着笼子。
Ⅱ
“还有,刚才惨叫的人是哪来的?”
对我的质问,日下一脸不耐烦地应着:
“几个人而已,我想要多少就有多少。”
“通过地下网络买卖人口?”
“随便你展开想象力好了。”
“这么说,还用过直接绑架和强制拘禁的手段吗?”
“哎呀哎呀,这么问下去还是赶快给我找个律师来吧。调查过程有必要透明化嘛。”
日下左侧的嘴角撇着,哂笑着说。凉子则针锋相对:
“就如你所愿,调查全过程全面透明化好了。那么,现在就履行你该履行的义务吧——束手就擒的义务。”
“真是有趣的笑话。”日下丝毫不为所动。月冈把玩着马卡罗夫手枪,插嘴说道:
“这么嘴硬的女人,招待她特别料理之中的‘特别料理’最合适不过了呢,日下先生。”
月冈还得意洋洋地接着说:“而且啊,我这个人可是怎么吃都不会胖的体质,经常有女人羡慕我呢。”
“连营养摄取的机能都退化了,可见你这家伙正是人种衰败退化的证据。”
“什、什么,你这女人……”月冈咬牙切齿,全身的骨骼都格格作响,好像学校理科实验室里的人体模型要暴走了似的。
“别闹别闹。”日下止住了月冈。
“可是,老大……”
“斗嘴你是赢不了这女人的。再说赢了又能怎么样,好戏在后头呢。”
日下的话引得月冈露出一副下流的笑容。这家伙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死刑宣判上增加着筹码。
“少废话。我会逮捕你,让你活着回到日本,享尽受审的耻辱之后再上绞刑架。”
“哎呀哎呀,如果我活着被逮捕,伤脑筋的只怕是警方吧。”
“你说什么?”两位美女异口同声。
“好吧,在这里说说也无妨。”
“别装了,快说。”凉子的声音隐含着远远而来的雷霆之势。日下苦笑一下:
“知道了知道了。好吧,嗯,总之某个都道府县的警察本部,有位权力欲望异常强烈的本部长,你们知道吧?”
“这算什么提示!”
“三分之二都这德行,这范围也太广了。”
“起码四分之三都是!”
“反正就是那么一说吧。总之那位本部长阁下,最喜欢给部下定任务指标。比如今年之内收缴违反交通规则的罚金要达到一亿元以上,比如三个月以内县内的盗窃案件要比前一年减少一半以上之类的。”
这有什么稀罕的。想当初我还是新人制服警官的时候……唉,这些话不提也罢。
“所以呢,有一次他下达了关于收缴枪支的命令。以暴力团伙为打击重点,收缴 975e." >非法枪支要达到一千支以上。说来简单,做起来难嘛。他那帮部下可头大了,你想后来结果会怎么样?”
“原来如此。”凉子指尖轻点着形状姣好的下巴,“现场出勤的警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背地里跟暴力团伙做交易,是吧?”
“哼,不然还有比这更好的办法吗。警方对毒品、兴奋剂、大麻交易放水,作为回报,暴力团去搜罗托卡列夫、马卡罗夫,连二战时期的军用手枪都行,凑齐一千支交给警察。这样警察就能顺利完成指标了,可喜可贺呀。”
“竟然……用如此手段!”
“这主意倒也不错嘛!”
由纪子和凉子的反应截然相反,但对警察组织的腐败耻辱并不怀疑。连我也不觉得日下是信口开河。
“但是,过去几年没听说过一举缴获上千支枪械的大案啊。”
“没错。你这是造谣吧!”由纪子尖锐地质问道。
“这你们就有所不知了。事实的结果可不像想象的那么顺利,警方与暴力团达成这笔交易的意向只是故事的前半段。”
日下的表情和声音都充满揶揄的意味:
“警方被骗了?!”
“哼,不愧是丧家犬,也难怪嘛。”
——又是截然相反的反应,但两人显然对事情的全貌有了共同的正确认识。暴力团伙借这个千载难逢的良机大肆兜售毒品,一举获利高达三百亿日元,之后呢,郑重其事地履行了“君子协定”,凑了一百来支模型枪交给警方收缴,然后销声匿迹。警方当然不敢将这件事公开,反而要拼命为之掩护……
“总之,托日本警察的福,我可赚了三百亿呢。当然了,我可不是那么小气的人,向俄罗斯黑手党奉送了一百亿,也就得到了他们的好意招待。”
“真是好买卖呀。”
“这话说来俗套,不过一点儿都没错。除了他们,这世上再没有更好的协作伙伴了。”
日本的变态杀人狂,和俄罗斯黑帮之间就此结下了美好的友谊吗……
“不过,真不愧是日本的警察。那位本部长大人都没有因为这档子事儿受牵连,照样堂堂高升了呢。”
“这些有的没的根本无所谓。看样子,你是不打算说出来到底是谁吧?”
“猜得没错。不过,真是承他帮了大忙了。有了两百亿的资本,我想干什么都行。”
自信满满的语气。
无论所从事的是投资还是投机,日下倒也配得上“天才”或者“弄潮儿”的称号,两百亿的资本金左右腾挪,不到两年之间竟然变成了上千亿。
没有任何创造性的行为,没有任何真实的产出,不过是驱遣他人,在别人付出辛苦和努力的基础上坐享其成,安然攫取巨大的利益。被称为“华尔街投资家”的这一人种,不愧是资本主义社会里的吸血蚂蟥。
不过,我对日下这种人除了生理性的厌恶以外再也没有其他感觉。他这样的杀人淫乐者,当然散发着让人厌恶的恶心气味,像我这样的凡人根本无法想象他血管里流动着什么样的毒液。
无论是日本还是美国,以挣到足够的钱过上奢侈生活为人生目标的大有人在,也称不上让人厌恶。哪怕一天三餐都以鹅肝为食,开着豪华游艇满载泳装美女环游世界,用黄金打造、钻石镶嵌马桶,只要在法律允许的框架之内,再怎么浪费自己的钱也是其本人的自由。
但日下公仁并不以此为满足。表面上看来他一边赚钱一边蔑视金钱,实际上只要可能,他更愿意向对社会有害的方向大撒金钱。像我这种跟金钱缘分浅薄的人,完全无法想象日下这种扭曲的心理是怎么形成的,对这种恶心的气味简直连一秒都忍受不了。
与日下相比,月冈、叶梨、金丸三个人只是庸常凡俗的恶徒罢了。他们受到日下的控制,同时也可以让自己下流的欲望得到发泄。不过,这几个人的凶暴和残忍比日下有过之而无不及,也不能掉以轻心。只要日下有令,月冈他们一定会争先恐后地实行,另一方面,他们自己保不齐也会擅自下手实施杀人虐待的行为。不管怎样,盯着药师寺凉子、室町由纪子、贝冢聪美这三个女子的月冈等人眼中的淫光,用狂犬来比喻都是对狂犬的失礼了。
“说起来无聊,回头还得处置好这几个人。嗯,该怎么办呢。”
日下念叨着,叶梨咧着牙谄媚道:
“这有什么麻烦的,完事儿找地方埋了就行,跟以前一样嘛。”
日下横了叶梨一眼,眼神好像再说“大爷我轮不上你个小卒来指点”。
“六个人都是警察方面的人,总不能一股脑都失踪了吧。日本和俄罗斯之?99lib?间至少口头上会掐起来的,本来又不是什么友好邦邻。”
他们交换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对话,我们跟着他们在秘密都市里继续深入。地幅广阔得让人厌烦,四周一片荒凉,建筑物也只是有窗户的水泥箱子。
估计内部也是与外表相匹配的设备和装修吧,用来做强制收容所或墓地正合适,但日下这家伙竟然能长久地住在这样的地方,怎么看也是神经不正常——即使俗不可耐,但哪怕他住在加勒比海的岛国过酒池肉林、美女如云的日子,也比这样更像地球人一些。
我们几个根本不在日下关心的范围之内,他只是对着凉子没完没了地嚼舌根:
“只要洗白了资本的来源,钱就会在无形的网络里纵横往返,最终都会回到我手里,还会越来越多——对,我简直就是在种钱。”
“然后就花着那些钱,住在这个一年有半年多都冰雪封山的荒郊野岭里?真是美好的人生啊。”
“研究也需要适当的环境嘛。再说,今后这里想怎么扩建都可以。我会给你们带路四处转转,好好欣赏欣赏吧。”
什么带路啊欣赏的,他随便的口气里透露出危险的气息。总而言之,他不打算让我们几个活着回去。既然如此,也没必要讨他的高兴了。我竭尽讽刺挖苦的能事,对日下说:
“既然已经向俄罗斯黑帮进贡了,对他们来说你也就没用了,说不准哪天你也会被干掉冲到马桶里去呢——当然,也得冲得下去了。”
“想不到你小子还挺嘴硬的嘛。”日下轻蔑地瞟了我一眼——求之不得,我还怕他高看我呢。紧接着他眼风一扫,以深渊般的目光盯着我:
“这就不劳你费心了。有闲功夫不如多考虑下自己的处境吧,针对健康的男性,我也准备了丰富多彩的特别菜单哟。”
Ⅲ
“我倒有个主意,你听着也无妨吧?”
凉子依旧无畏,随意地插嘴说道。日下的眼球默默无声地转向她的方向。
“都死到临头了还叫我‘听着’,这种说法可不太妙哦。真是脾气够硬的小妞儿。我倒怀疑是不是真的无妨,不过既然你说出来我就听听好了。”
“哼,如果都是剑齿虎,不管怎么说都很难让人相信,倒不如说是马熊的杰作呢。岛仓大议员来到国际友好度假村视察,不幸遭到嗜食垃圾的马熊袭击……”
“原来如此,嗜食垃圾吗。”
“哦不,是遭到美食家马熊的袭击,由纪——不不,室町警视挺身而出毅然面对马熊,惨遭马熊掌劈。室町警视光荣殉职。这样的话,对俄罗斯方面也没什么损害,日本那边也好交代了。”
由纪子愤然呵斥:
“凉子!”
“生什么气呀。您马上就荣升两级了,警视长大人。待到您的祭日,我一定会请法师来好好为您祭奠祈祷的。”
日下微微扭曲着下巴,咧嘴笑了:
“原来如此,前一半听起来还蛮有趣的。不过,凉子小姐是吧——听你的意思,你好像自信自己还能活下去?”
话音刚落,凉子挺胸撇了日下一眼:
“废话。我这个人,哪怕胜利的时候也不可能有失败,哪怕让别人哭的日子也不可能自己哭,哪怕把人揍个半死也不可能被人碰着一点儿。”
放出以上的豪言壮语后,凉子伸出雪白修长的手指指向日下:
“这个记录,就由你来更新吧。只可惜是个小角色。”
“我很中意你啊……虽然我不喜欢装模作样的女人,不过像你这么彻底的倒也了不起。好吧,接下来你就要体验到很多人生中的第一次了。我也很高兴,终于可以摆脱无聊的日常生活了。”
日下两手叉腰,不知道是不是被阳光照射的缘故.,两眼放射赤红的光芒:
“接受我的称赞吧。今晚我是不会做什么的,到空闲的房子里好好睡一觉吧,这可是人生中最后一次安眠了。看你这样应该能睡得着吧。至于明天——虽然十分可惜,不过你就是我手里的猎物。”
“哦,凭你这样的孬种,也本事杀死没被捆绑的人吗?”
尖锐的讽刺像鞭子一样狠狠抽中日下的脸面。在此之前一直保持“绅士风度”的日下,脸上转眼间荡开一阵黑沉沉的波动,喘气的声音也变得粗野——最后,他从口唇之间挤出低沉的声音:
“你想试试吗。”
“有本事来啊。”
凉子露骨地挑衅着日下。而我只觉得一阵阵危险的寒流——我当然清楚凉子的实力。但是日下可没说过“不使用武器”,再说此刻都有不知多少卡拉什尼科夫指着她的背。
“警视,别乱来了!”
我不由叫道。凉子和日下同时盯住我——之前这两人忙于舌战,半天都忘了我的存在。
“首先,把这么多人带到这莫名其妙的地方来,这可是您的责任。还不清楚环境的情况下,请不要再让部下身犯险境了好吗!我早就知道CAREER靠不住!”
凉子无声地瞪了我一眼,长长地吁出一口气。面对我的责难她并没有说什么,反倒是我视野下方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我突然感到两腿之间火辣辣的,倒吸一口气——
“一个NON-CAREER,竟敢用这么大的口气!你懂不懂事?”
“啊呜……”
至今为止凉子优美的脚法不知道踢中过多少恶人的要害。但我从来没想象过最后一个被害者竟然是我本人——
这幅光景似乎很合日下的胃口,刚才的黑脸在笑声中消失了:
“窝里斗……不,CAREER和NON-CAREER算不上一个被窝的。不错不错,看到好戏了。今天时间不多了,这样也差不多了吧……”
日下狂妄地声音发出指示:
“喂,贝叔,别发呆了。快给客人带路去。地方有得是,可要带他们好好走走。”
贝托——即被日本人称为“贝叔”的阿力克山德鲁·(略)·贝托洛夫斯基,仍然带着一脸诚恳的表情,带着我们向前走。他说话的语调依旧平稳:
“来吧几位,别让我费事了。我还是挺喜欢各位的,可不想让你们遭遇什么不幸。”
“哦,那可多谢了。不过,你已经给我们足够的不愉快经历了。”
“这都是为了生活嘛。什么国家的利益与我无关。不过是给我的老婆和四个孩子、老婆的父母和我的母亲八个人混口饭吃,我也不容易啊。”
“不是六个吗?”
本想讽刺一句,但他根本无视。
“不过,两位的演技可真不错。”
他换了副悠然的口气:
“如果是平常的拌嘴,那种程度的表演说不定我也会上当,不过你们也是气得够呛了吧,可不够冷静呢。你们两位的呼吸都是同步的,没意识到吧?”
竟然被看穿了?!察觉到我的眼神,贝托露出天真无邪的表情:
“没关系,我不会说出去的。说了又没什么好处。再说,被警视小姐这一踢,看起来真的会疼呢。”
贝托要是干出什么多余的事情,可不止疼而已——我在心里默默地转着念头,贝冢聪美则抓住我的右手腕,低声问:
“警部补,你没事吧?”
与其说是提问,她的语气更像是确认。我点点头,贝冢聪美长呼一口气:
“太好了,虽然演得不错,可也要适可而止啊。”
“怎么,连你也看出来了?”
“那是,药师寺警视,不管是手下还是脚下可都不会留情的。要是认真踢一脚,泉田警部补你早就晕过去了。”
——别吓我啊,我本来想说,但贝冢聪美说的是真心话。我在心里叹了口气,那种痛,女人永远都不会明白……
“那接下来有什么战术?”
“哪有什么战术。”
还不是怕被人发现才强忍住苦笑的表情——我一边暗自忍痛一边低声说:
“总之,让对方认为我们NON-CAREER组和CAREER组织奖关系不合,先这样就好了。他们再有什么举动的话,我们随机应变吧。当然不会轻松,不过也不会更糟糕了。”
周围的俄罗斯人依旧面无表情,但说不定只是装作不懂日语——突然——
“咦,泉田兄,还有各位,大家怎么在这里啊?”
一个白痴样的声音从箱形建筑物的一角传来,同时一个人影朝这边靠近。
所有的日本人面面相觑。室町由纪子又露出“啊,忘掉了!”的表情惊讶地捂着嘴。凉子故意似的啧啧有声,而我呢,连啧舌的心情都没有——室町由纪子在这里,岸本明当然也远不了。
岸本完全搞不清楚状况,仍然雀跃地迈着小跳步凑过来:
“啊——那不是剑齿虎吗!”
岸本指着笼子叫道,仿佛在博物馆看到恐龙模型的小孩子一样新鲜。
“了不起,真了不起,真的有活剑齿虎呀。果然不是泉田兄的妄想,我不该怀疑你的,真对不起啊。”
他直爽地向我道了歉,当然我可高兴不起来。至于为什么——
日下沉默着打了个响指,立刻有两名俄罗斯人掉转枪口正对岸本。
脸上还带着天真无邪的笑容,一点儿作用都没发挥,岸本就这样跟我们一起变成了俘虏。
Ⅳ
终于理解了所处的状况之后,岸本白眼一翻向后便倒。幸亏阿部巡查和贝冢聪美一左一右架住了他。
“岛仓议员,这六个警察怎么处置,请交给我吧。”
“好吧,随便你了,你想怎么样都行。”
“谢了。”
日下草草地施了一礼——对岛仓来说不啻于侮辱性的冷淡举止。实际上,他对凉子、由纪子,还有我们几个人的身体和生命没有任何处分的权利。只不过,他自命“国家要人”,自信对我们这些“非要人”的生命有随心所欲的资格罢了。
“为了祖国大业欣然舍弃生命,这正是日本人的美德。虽然这样的美人真是可惜了,不过但愿你像樱花般绚烂地飘逝吧。”
“少废话。”
凉子一句话打断他,顺便吐舌头扮了个鬼脸。岛仓怒目圆瞪,恨恨地咳嗽了一声。
“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好吧,既然这样就让你领教领教——本人伟大的计划。”
“想说就说啊。”
“说出来可别吓死你。我要让西伯利亚从俄罗斯分离独立出来!”
“哈……?!”
我们全体都怀疑起自己的耳朵来,而日下倒是坦然地接口继续说起来:
“然后首先要让他们归还日本的北方领土。”
岛仓对日下的话连连点头,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
“这个机会日本一定要抓住,放弃了就太可耻了。成天跳着脚叫唤‘还给我还给我快还给我嘛’,还不是只有被拒绝的命,这样太可耻了。”
“按我的计划,就可以一举解决日本和俄罗斯之间的边界争议——由我亲手缔造!”
岛仓的声音充满热忱——因为这是秘密计划,至今为止他大概一直隐忍着向人炫耀的欲望。
“另一方面,中国一直眼热日本海方向的出口。对了,让他们用海参崴以南、波西耶特湾附近的土地割让给日本——当然,不是无偿割让。对世界第二大经济大国,那样就太失礼了。”
“打得好算盘,不过俄罗斯能乖乖听你的吗。”
“当然要让他们听话。”岛仓断言道,“俄罗斯一直想开发西伯利亚远东地区。从彼得大帝、叶卡捷琳娜大帝以来,一直没有实现这个愿望。但是,现在距离这个愿望变成现实更加遥远了。西伯利亚远东的人口连年下降,反倒是中国移民越来越多。在这样下去,国土都要为中国人所占领了。”
凉子耸了耸肩:
“那也正常嘛,毕竟哈巴罗夫斯克距离北京只有一千八百公里,距离莫斯科可有八千公里之遥呢。”
“确实距离很远啊。”——在此之前一直保持沉默的贝托突然插了这么一句,接着又闭上了嘴。
——他们的对话让我震惊不已。竟然有想让西伯利亚从俄罗斯分离独立的日本人吗?我忍不住叫嚷出声来:
“胡说八道,那根本不可能!”
“你知道巴拿马运河的历史吗?”
日下发问,语声简直像揪住学生把柄的阴险教师似的。看来这人在知识方面的虚荣心也相当强烈。
“那有什么,谁不知道啊。”凉子不屑一顾,“巴拿马地球本来是哥伦比亚共和国的一部分。堂堂的美利坚合众国为了建设连通太平洋和大西洋的运河,对巴拿马地区垂涎不已。后来美国煽动巴拿马地区居民叛乱,生生分裂出了巴拿马共和国。然后美国大老爷就在巴拿马共和国正中央得到了永久租借地,实质上的美国领土,巴拿马运河由此而来……怎么,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答得好!那么,你知道原本是墨西哥领地的德克萨斯和本是独立国家的夏威夷,是怎么变成美国领地的吗……”
“谁那么无聊回答你的历史常识题啊。我倒有个问题想问问你,倾美国之力才能完成的事情,凭你一个人就想做到吗?”
“一个人……哼,这个嘛。”
日下洋洋自得地环视了一圈身边的同党。在我看来他倒像在从周围的人与自身的差距中找优越感。
“对了,你们想创建的国家想好国名了吗?”
“当然。你们几个将有幸成为这世界上最先知道的人——‘远东西伯利亚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简称DPRFS。”
“哇……够长的,而且品味低下。”凉子吐槽说。我也有同感。“民主主义”也好、“人民”也好,在国名里带有以上字样的任何一个国家,看到日下那张脸、那副表情,一定会觉得遭遇了什么黑色冷笑话吧。
岛仓愤怒地想说些什么——估计是想强调这个计划不是日下而是他本人的功劳吧,却被日下郑重地无视了。
“众所周知,俄罗斯横跨欧亚大陆……”日下又开始“传道授业”了——
“列宁的俄国革命只在欧洲区域展开,几乎无法假手亚洲区的食物。他最大的恐惧就是列强以军事力量干涉革命——当然后来的事实也是如此发展的,不过他对此也早有防备。”
这次的授课内容是俄国革命史吗。我实在烦不胜烦,出乎意料的是,凉子倒是带着认真的表情听下去。
“列宁的打算是与美国结成同盟,借助美国的力量。”
“美国才不愿意惹这种麻烦吧。”
“当然是要付出代价的。据说列宁打算把西伯利亚全部让给美国。这样,无论是英国、日本,都不敢对西伯利亚地球下手了。”
“出让整个西伯利亚地区?这可是比美国本土面积还大的广阔土地呢,真够大方的——真的假的啊?”
“这是历史上隐秘的篇章嘛。再说西伯利亚地区当时由反革命军势力把持,对列宁来说,就让给他人也没什么好可惜的。”
“但最终结局可不是这样的。”
“进入斯大林时代以来,别说割让领土了,略有示弱的表现都会被清洗,绝对寸土不让。虽说列宁是革命家,斯大林可是世界第一的大地主。苏联的国土面积是世界第一,而且全部土地归属国家,就是说,全都是斯大林的领地嘛。”
不知为什么日下叹了口气:
“苏联解体的时候我可是高兴坏了,倒不是对共产主义有什么看法……”
“哈,不用你说我也知道。你盼着社会剧烈动荡、血流成河、尸堆成山的场面,没想到变革的过程竟然很和缓,几乎都没死什么人,你很失望吧。”
日下笑而不答,证明凉子说得一点儿不错。凉子看看与岛仓大概拉开了十米左右的距离,罕见地压低声音问道:
“那么,那个岛仓大叔呢?”
“岛仓?哼哼哼……”日下愉快地笑了,“那个老头,想要的不过是留名后世罢了——所谓‘不朽的名声’什么的。”
“哈,他不是已经以‘通过核辐射污染全国的原子能灾难大BOSS’名垂千古了吗。”
“福岛核电站事故的时候是这样,现在可不一样喽。”
我忍不住插嘴:“他想获得‘夺回日本北方领土的大功臣’的名声?”
“正是如此。说起来,不只是北方领土,连上千岛群岛、萨哈林岛一起才好呢——当然,这些也是要付出代价的。”
这时,岛仓有所感触似的大声叫唤日下,日下向凉子飞了个眼色,慢慢地走过去。凉子落在后面,瞪着他的背影,小声问我:
“你怎么看,泉田君?”
“不负责任地说——这个构想本身倒蛮有意思的,不过……”
“实现起来很困难?”
“根本不可能吧。”
“理由呢?”
“首先,俄罗斯怎么可能笑呵呵地接受他的提案呢。不管怎么说,那可是跟美国并列的军事大国啊。只要投入机甲军团,连一个礼拜都要不了就能压制整个西伯利亚地区了。”
“你看国际社会会有什么反应?”
“嗯,如果西伯利亚地区的原住民本身有分离独立的愿望还罢了,可是从来没听说有这种舆论啊。无论是联合国还是其他国家,都不想被牵涉到民族分裂的事情里吧。”
“即使发生内乱,他们也会袖手旁观吗?”
“原则上不干涉内政嘛……再说也不至于到内乱的地步吧。”
我在寒风中稍微缩了下头,想了想继续说:
“再说,如果闹到日本连续杀人犯为民族独立做后台的地步,任何国家也不会支持的吧——美国都不会。”
“日下想必会设一个傀儡总统替他出面的。”
“俄罗斯方面绝对不会手软,派出大军一举攻下。至于美国和中国,无论内心怎么考虑,很有可能会出面调停,那时候就更难回头了。”
“一定会引起大乱子吧。”
“那么您有什么制止他的办法吗?”
“我才不想制止他呢。”
“啊?!”
我忍不住去盯住凉子,而她的双眸闪烁着思考的光芒——
“那个杀人狂所希望的不正是大混乱和大规模流血事件本身嘛。”
“刚才说到前苏联解体的时候他说过了。”
“我估计,没发生第三次世界大战,这小子深以为憾呢。”
“所以他想一手引发大战吗?”
“痴人说梦的妄想而已。”
“不过,比您征服世界的构想可要具体得多呢。”
这句不知天高地厚的要命发言立刻引起女王陛下的不满,她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你要真想知道我的具体计划,原原本本告诉你也无妨!不过,给我记住,一旦知道了我的计划你可就不能回头了,你有觉悟了吗?”
“不不,那个,我只是说计划是不是具体,对实现的可能性可没做评论哟。”
我慌忙解释——其实这些有的没的废话不说也罢,只是这是我脑海里已经只剩下某一首乐曲在回响——音乐剧《歌剧院魅影》中的“不归路”(POINT OF URN)。
日下和岛仓等人刚才跟我们保持了一定的距离,两人密谈了一阵儿,突然又跟了过来。我厌烦地磨蹭着,忍不住叹了口气:
“唉,真想早点儿回去。”
“回到充满核辐射的日本?”
“回到富有常识的世界,我是说。”
后来断断续续地又听到什么用剑齿虎的克隆技术复活猛犸象、在全球变暖达到极限的时候让日本全体移民到西伯利亚、与西伯利亚联手封锁中国等等等等……今天一天简直把一辈子能听到的妄想都听够了。真想坐在拉面屋里看着电视,聊聊大联盟的棒球或者女足什么的。
唉,平凡才是幸福的基础啊。
Ⅴ
虽说与“平凡”相对的就是我们眼下的“非凡”状况,但我的上司一如以往气宇轩昂意气风发。日下最开始挑起争端的时候上司大人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她是打算大获全胜的。作为了解她实力的下属,我觉得自己多少也应该出点力。
“对了,在场的日本人除了犯罪者以外,全都是公务员。既然不用担心牵涉到普通民众,正好轰轰烈烈地大闹一场呢。”
“那些外交官会协助我们吗?”
“那些家伙只要不碍事就行了,碍事的话就一律当敌人对待。既然是敌人,那么怎么处置都行。”
“您这三段论似乎好像不怎么太讲道理……”
“连自救自保都做不到的外交官,日本不需要!”
凉子故意提高了声调:
“把责任推到普通民众身上,反过来让别人来救自己,这顺序根本就弄反了好吗。喂,你们俩,还在那糊里糊涂的呢,现在已经这个没品的阴谋已经开始实施了,接下来你们打算怎么负责任,倒是说来听听!”
“你们俩”指得是大鹤和浅川,两人意识到凉子的话,猛然陷入“出乎意料”的泥沼中,挣扎着弱弱地抵抗了一句:
“话虽这么说……”
“我、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啊。”
“刚才不就知道了吗。你们俩点头哈腰的对象,跟连环杀人犯联手,打算颠覆分裂俄罗斯主权呢。国际社会舆论说不定会认为日本是恐怖主义国家哦,哦呵呵呵。”
她笑得不怀好意——我可不觉得这是笑得出来的场合。
“不过,只要不惹得美国老爹不高兴,其他国家说什么也无所谓吧。”
“这、这、太无礼了。”
“哦,莫非你们忘了‘南美无核条约’在联合国投票的事儿了?赞成国家一百五十,反对国一个,弃权国一个。反对的是美国,弃权的是日本——虽然投了弃权票,还是被修理了呢。”
“唉,这些话就不要再提了。他们也不过是最底层的小催巴而已。”
宛然一副稳健中立派的样子,日下向凉子解释着:
“与此相比,你难道不想听听那些剑齿虎的来历吗?你大概也能想象吧,一九零八年,有陨石坠落在西伯利亚通古斯地区——甚至可以说那不是陨石,而是彗星。方圆二十公里的树海全部倒塌,燃起通天大火,连冻土都溶解了。”
——这事儿倒是都听岸本说过。日下微微闭上眼睛,仿佛在脑海里描绘当时壮观的景象似的。
“就在那片冻土之中,埋藏着一两头剑齿虎——准确地说是短剑剑齿虎。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它们一直处在假死的状态中。经过了一万年的长眠,它们终于在地面上觉醒复苏了。”
“说得倒像那么回事。”
“反正也是想象出来的。一九零八年,正是妖僧拉斯普京惑乱沙俄宫闱、垄断皇宫内廷的时候,根本没展开什么像样的学术调查。后来就陆续发生了一战、沙俄革命和内乱,还有斯大林的大屠杀。根本没人关心通古斯这种地方。”
“从通古斯大爆炸到现在可都过了一百年以上了。这期间剑齿虎是怎么生存下来的?”
“这个嘛,就是大自然的神秘之处了。”
“就是说你也不知道吗。不管怎么说,总之你运气不错,弄到了剑齿虎并且使之繁殖下去……”
“很遗憾,这并不能实现。现在诞生的剑齿虎都没有生殖繁衍的能力。”
“哦哦,那还真是遗憾呢。这么说,只能不断地克隆了?”
“没错,而且克隆的个体每次都在劣化。”
日下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但淡定的表面下似乎有忍不住的怒火。看来他的剑齿虎再生计划实行得并不理想。
突然,他露出想到什么似的表情。对此我有不详的预感,但立刻被一个沙哑粗鲁的声音打断了——是三人组之一的金丸。
“日下阁下,这几个男人就不用留了吧。”
——还真是个直率的男人。
“客人只要三位就足够了。”
“我很清楚你在想什么,金丸君。”
日下的唇角不无恶意地扭曲着,“男人也有男人的用处。他们到底对恐怖和痛苦能忍耐到什么程度,你们也有兴趣吧?像那样的美女是很宝贵的。你不觉得男人正好用来做一些随意性的实验材料吗。”
“我、我、我知道的全都招。绝不隐瞒,我什么都说。拜托饶了我吧!”
岸本难得展现了一次诚实的美德,但没有得到任何人的赞许。遭到与他同一立场的几个日本人的白眼,他就没再作声。
“怎么办呢,本来想让你们去参观我的大本营的……”
“是收费参观的吗?”
“这就是痴心妄想了。只有我想让你们参观,你们才应该想参观。”
“说的就跟有什么可看的似的。”
“这不是正在眼前啊——非常美的东西。”
日下的话引起月冈等三名干部一阵下流的笑声和欢呼,想必是引起了某些最恶俗低劣的想象。实际上,他的话引起了我对三位女性安危的格外警惕,但没想到接下来的话倒是大出意料。
“我要让你们见识见识在全世界都引以为豪的日本人最美好的牵绊——那就是,CAREER和NON-CAREER同心协力共度危机。那是多么美好的场景啊。”
月冈等人露骨地显示出失望,但我们也被日下的真意弄糊涂了。他到底想让我们干什么?
“接下来我会放出一头剑齿虎。那家伙可两天没有喂食了哦。让一名CAREER和一名NON-CAREER联手,共同对抗猛兽。如果能击毙它,为了表示敬意,我会提高对你们全体的待遇。”
怪不得日下刚才就若有所思的样子,竟然是这样。凉子问:
“要是不能击毙呢?”
“那就只有变成猛兽的饲料了。那么,到底是谁和谁组合呢——啊,就那个唯一的男性CAREER,和个子最高的那个NON-CAREER你们两个吧。”
这么说是选中了岸本明和我。
说来丢人,但我还是表白一下吧——一听到我拼了命去保护的CAREE?99lib.R即不是药师寺凉子也不是室町由纪子,而是岸本明这小子的时候,我的决心就像撒了气的气球一样,带着“piu~~piu~~”的声音在空气中飞散了。
第六章 人生不过是一场试炼
Ⅰ
“好了,差不多开始吧。”
日下双眼燃起熊熊业火——不,这么说不对,虽然有火焰的颜色和形态,但毫无热度,眼神也没有变化。他目光里充斥的只是具有火苗的颜色和形态的冰凌,能让观者的心灵降到冰点。
岸本眼看着就要晕过去了,瘫软不成形地站在地上摇摇欲坠。药师寺凉子啧啧舌:
“根本靠不住,没出息的家伙。从海里到地面上,到哪儿都是废柴一个。”
“别说的这么难听。也是情有可原的嘛。”
室町由纪子作出上司的表率,试图为岸本打圆场。
“轮不到你来和稀泥。要是我和泉田君联手,区区一头剑齿虎又什么了不起的。就在今天我还教训过一头呢!但是跟岸本这小子联手,根本就是碍手碍脚。就算岸本被吃了活该,要是连累了我的部下,你怎么交代?”
“你是担心泉田警部补啊。既然担心,你刚才还踢他那么重?”
“那是为了配合泉田的蹩脚演出。不来那么一出怎么骗过日下?”
“可是看起来泉田警部补被踢得很痛啊!”
“那都是表演啦表演。泉田君只是装得很痛的样子。”
——才不是,真的很痛来着。
“还有,我才不是担心他。我只是不希望他们上了场给我这当上司的丢人。”
凉子交叉双手,冷冷地盯着我:
“那件事我现在还不能允许呢,泉田君。”
“那件事”就是,只要上司不允许,我就不能死——仅此而已。
“我尽力而为。”
“要是有什么不测,只管把岸本往剑齿虎跟前扔就好了。这我允许。”
“这种事情我绝对……”
由纪子正要愤然反驳,但是与我视线相接的时候,不知为什么露出困惑的表情作罢了。
“别担心,我想想办法吧。”
我还是要向两位美女逞强,然后抓住岸本的肩膀:
“喂,精神点。你小子不全力以赴的话,我也没什么办法啊。”
“我,我……早知道我就去总务省或者文科省了!”(译者注:约相当于内政部和教科文部)
“晚了!”
我和日下异口同声地大喊一句。日下故意看了看表说:
“一分钟后我就放剑齿虎出来了。在这之前你们拼命逃吧。”
“只有一分钟……”
“哦,五十九秒……”
我无语地抓住岸本的手腕,全力奔跑。
牢笼里的剑齿虎骚动起来,庞大的躯体撞在笼子上,光凭发出的声音就让人感到毛骨悚然。
“啊,它肯定是把我当饲料了哇,它的牙简直像刀叉一样。”
“再废话我不管你了!”
我甩手放开他,岸本惨叫着,小短腿带着他的身体原地转了一整圈。
四周是高达四米左右的水泥围墙,墙头上还竖着铁条防护网——爬上墙头是不可能的。凉子等人和直升机周围,都有架起卡拉什尼科夫自动步枪、身着迷彩服的佣兵围守,一旦靠近必然会被射杀。
在鞋底踏上粗水泥的裸裎地面、脚底的感觉有所变化的瞬间,我从肩头回头扫了一眼,恰好看到那个我根本不想见到的家伙……
“那家伙已经放出来了。没办法,只能往左前方那棵树上爬了。”
大概是种榆树吧,高高大大地耸立在围墙边。就算剑齿虎后肢相对较弱,也是比人类跑得怪得多的大型猫科动物。我拼上了全部的心肺机能一路狂奔……狂奔……但还是被一个个没出息的哀嚎哭声追上了:
“泉、泉田兄,泉田兄!”
“叫什么叫,烦死了!”
对CAREER精英如此语气可谓不敬,但现在可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我好不容易跑到树下,抬脚就往上爬。
堪堪不过十秒,剑齿虎的躯体已经来势汹汹地撞上树干。大叔仿佛哀求慈悲一样摇晃起来,树枝纷纷散落,仅剩不多的叶子也在西伯利亚的秋风中飞舞起来。要是警总大人在场,说不定还有雅兴吟哦一句“秋风呀……”
“剑齿虎前肢非常强壮,后肢很弱的。骨头和肌肉都……”
“所以呢?!”
“爬、爬上高处是正确的选择。不过太高的地方树枝也很细,危险啊。差不多就……”
“要你废话!”
都不知道多少年没爬过树了,竟然意外顺利地登上了最低的一枝树杈。我左手抓住树杈,右手探下去想办法把岸本拉上来——明明比我年轻十岁,这家伙体能可不是一般的差。
勉强躲过一劫。朝岸本的脚脖子发起攻击的剑齿虎,以区区五公分之差撕裂了空气。它愤恨的咆哮声敲打着鼓膜——由于后肢力量薄弱,它可能无法跳上树来袭击吧。我刚刚嘘出一口气,却连十秒的安心都保不住——难以置信的情景正发生在我眼皮底下。
“太可怕了!它竟然只用前肢往树上爬。”
“我、我不是说了吗,他的前肢非常强壮。我的情报没错吧?”
——我在认真思考把这个废柴乌鸦嘴CAREER精英扔下去给剑齿虎当饲料解救自己的问题了。可是,我已经说过了“尽力而为”,在室町由纪子看来,应该也包含了想办法救助岸本的意思吧。总之,还是要向最好的方向努力。
我抓住从下往上第二根比较低矮的树枝,用力把自己拉高了一米左右。
“你也快往上爬点。那家伙靠前肢支撑全身的重量,总会到承受不了的极限吧。”
“我、我已经到极限了。”
“手伸出来,我拉你。”
我伸出右手,岸本却只有恐惧和迷惑的表情,抱着最下面的那根树枝叫唤:
“既、既然这样,泉田兄,放弃吧,我们干脆共同赴死吧。”
“我才不要!”
——跟岸本殉情,还不如我自己去死呢。可不管怎么说我真的还不想死,只有竭尽全力了。
剑齿虎后脚的爪子在树干上蹭蹬着,全部体重都挂在两条前腿上。被这样的前腿扫上一掌,我这肉身凡胎必定灰飞烟灭。但是,如果它抬腿攻击,就只能靠一条前腿挂住了——那么,他撑得住吗?(译者:虽说剑齿虎的出现是架空设定,但我越翻越觉得田中根本不熟悉喵星人……)
不知道什么时候冷汗已经浸透了全身上下,我不得不抬手擦拭从额头流到眼睛里的汗水,突然想到一件事——
别慌、别慌,我暗暗告诫自己,折断了一根树枝,接着把叶子扯掉、前端掰成斜角。我在树枝上勉强保持住平衡,把外套脱下来,朝剑齿虎头脸的旁边扔下去。
在这头巨兽注意力转移的瞬间——
“快,干掉它!”
听到了凉子的声音——似乎。我拼尽全力将长约五十公分的树枝往下扎去……
劈成斜角的树枝尖头正好刺中了剑齿虎的右侧眼球。
擦啊啊啊啊……!
无论听多少次都不能习惯的咆哮声。巨兽猛烈甩头,我再也抓不住树枝,只能脱手。
遭受剧痛的剑齿虎不分东西胡乱挥舞着左右爪,渐渐从树干上出溜下去。干得好!——刚有此念,巨兽的前爪对着树干狠狠地挥了一下。岸本一下子失去了平衡……
“啊,白痴!”
我玩命伸手一够,结果只在岸本外套上捞了一个边儿。岸本圆嘟嘟的身体径直坠落下去。
我反射性地闭上眼睛。听到岸本“呀~~!”的尖叫睁开眼的时候,发行剑齿虎庞大的身躯已经落地,岸本竟然骑在它背上,双手双脚紧紧抓着不放。
“哇,救命呀!”
未来的警察厅长官求救的呼声回荡在西伯利亚秋季的天空之中。剑齿虎爬起来,背上还驮着死抓不放的岸本狂奔起来——这情景还有点像背着小猴的日本猿母子呢。
“岸本,清醒点!千万不要撒手!被甩下来它肯定会吃了你!”
“哇呀——哇呀——”
这就是岸本的回答。总之,值得钦佩的是,他竟然真的死死抓住巨兽的背部不松手。剑齿虎右眼还带着刺入的树枝,没头没脑地乱撞,所过之处无论死物活物胡乱挥扫,毫无章法地四下移动。
事情的发展完全超出迷彩服保镖们的预料,枪口齐齐对准了剑齿虎……
“别乱开枪!会打到岸本的!”
我大吼一声,接着自己都后悔了——吃饱了撑的操心岸本干什么?我已经足够充分地完成对那家伙的义务和责任和使命了。
可惜,现在并不是我呆在树上悠然袖手旁观的时候。我尽可能利落地跳下树,落地之后捡起外套,拔腿狂跑起来。
Ⅱ
天空已经被浓浓暮色浸染,箱形的建筑物各处的窗口也渐渐透出了灯光。这情形似乎很符合“莫斯科郊外的晚上”那俄罗斯歌曲渲染的感伤气氛,但现在可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地面上的情景更是离感伤的情绪差着十万八千里。右眼中还插着树枝的剑齿虎被痛苦和愤怒所驱,狂乱地满场飞奔。虽然跑得并不很快,但那种??沉沉的重量感和压迫感也足以让人屏息敛足,动也不敢动。
而牢牢钉在它背上的岸本明,还来不及意识到自己已经成为世界唯一的“骑着剑齿虎驰骋的英勇男子”,只顾得扯着小尖嗓嗷嗷惨叫了。
连续几声枪响。不管我怎么叫喊“别开枪别开枪”也根本没人理我,当然了,我说的是日语,人家听不懂也很正常。
幸好一枪都没打中。卡拉什尼科夫的杀伤性能很强,但射击手们也都吓得慌慌的有点腿软。再说,虽然行动不如老虎或豹子那样轻灵敏捷,这剑齿虎始终摇晃着庞大的身躯撒腿狂奔,想要瞄准射击点并不容易。
“它想往哪儿跑啊?”
尽管天寒地冻,阿部巡查还是擦了擦额前的汗。我也不知所措了。这样下去,万一剑齿虎跑到敞开的大门外,岸本明可就救不回来了。
——“砰”的一声。
剑齿虎像没有意识到眉心被击中了一样靠着惯性没有障碍地跑了十来步,突然重重地瘫倒在地。
魔兽背后的岸本明,当然也跟着横了下去,和剑齿虎一起,相亲相爱地并排躺在地上。
凭直觉就知道这一枪是谁开的。即便如此,我回头看到这个人物,还是一片茫然懵懂——当然,正是手握马卡罗夫,双脚微开、亭亭玉立的药师寺凉子。她脚下躺着一个俄罗斯人——想必是枪支本来的所有者。马克洛夫这种枪,距离十五米以上射击静止目标的准确度就不太高了,在这样薄暮夜色中,一发射中要害使之毙命,真是超人一样的技术,连西蒙·海耶的灵魂只怕都要咋舌不已。
凉子扔下马克洛 592b." >夫,贝托则带着一种微妙的表情把枪拾起。
几个日本人围聚到剑齿虎周围。
我们第一次有计划近距离观察剑齿虎的尸体。岩石一般结实的上半身,肩部肌肉饱满,前肢粗壮。于此形成对比的是细瘦的后腿、短短的尾巴。
“警视,请看这个。”
巨兽左右两个耳朵后面埋着电极似的东西。凉子和由纪子俯身探看,各自皱起了眉头。
“看来,是用这种东西操纵着这些剑齿虎呢。”
“不过,不知道能对它的行动掌控到什么程度。”
总之,岸本明还被压在剑齿虎庞大的身躯下,我和阿部巡查只好去抬。岸本还活着,不过受了点擦伤。
“泉、泉田兄,我要不行了。”
“振作点,又没多大伤。”
“可是说不定有可怕的细菌侵入伤口呀。”
——那才好呢,凉子不怀好意地接茬儿。岸本圆胖胖的手向我伸过来:
“我、我宁可不要‘下凡’了!”(译者注:原文为“天下り”,日本高级公务员退休后进入社团、事业单位或其他相关企业任职,待遇优厚。与英文企业高管的“golden parachute”有相似之处)
得了吧,您这种人干脆不要“下凡”的好。
“泉田兄,我要是死了,小泉就拜托你了!”
呃,小泉是谁?我可从来没听说过岸本还有妹妹——难道是恋人?
正摸不到头脑的时候,贝塚聪美拉了拉我的手腕:
“警部补、警部补,就是花冈泉嘛。”
“啊,贝塚君,你认识她吗?”
“什么认识不认识的,哎,就是‘紧身衣战士’里那五个战士之一嘛。”
“啊,这样。”
我像被雷劈了一样顿悟了,同时感到一阵“白痴的焰火”腾上高空灿烂绽放。
“如、如果我死了,那个义乌生产的人偶,请一定要帮我带回日本。而且,要放进我的棺材里……”
我拍拍岸本的肩膀:
“知道了知道了。只要你死掉的话。”——从我嘴里发出恶徒流氓似的声音。
“放心啦,不会死的。”阿部巡查安慰他。真是比我善良多了,虽然从外表上看不出来。
室町由纪子查看了剑齿虎的尸体,双手合十致了个礼,大概觉得这头大猫也很可怜吧。但她没有指责凉子。显然,如果只打伤它对我们来说是很危险的事情,那种情况下除了一枪毙命也别无他法,由纪子对此也很清楚。
“接下来……”凉子左手叉腰,“就在这里住一晚上倒也没关系嘛。”
“警视!”
“……想想还是算了。就今天晚上,就把这个鬼地方彻底变成真正的废墟吧。然后嘛……然后呢……这个……”
她停住了话头,转头看我:
“叫什么来着,那个镇子?”
“特洛伊。”
“名字有那么短吗?”
“为这是跟您学的,能省则省。”
“很好,至少你总算有向我学习的态度了。”
“……就算是吧。”
“好吧,还是回到特洛伊住一晚吧。那么这些东西怎么办?”
“总得让他们见识见识日本警察的实力吧?”
“嗯,合格。那么各位,上!”
斗志满满,意气风发——但是手里有枪的只有凉子一个人。我们要想搜寻能当做武器的东西,只有抢夺敌人的枪这一条路。
“抢到枪之后朝膝盖以下瞄准就好了。”
射击膝盖以下不会致死,但是敌人无法行动,能够切实达到剥夺战斗力的效果。
然而,对方的目标是把我们都弄死,因此我们不采取致死手段的话战术会大受影响,但毕竟我方的指挥官是药师寺凉子。不出意料地,她可不打算输给任何人。无论她的手段多买乱来,就过去的实绩看来,堪称“不败的名将”,连汉尼拔和拿破仑与她相比都要逊色许多。
就这样,战斗序幕华丽拉开。在日下的傲然旁观之中,几个人日本一起拼命向建筑物方向冲去。零落地也响起了几声枪声,倒没有人中枪,俄罗斯佣兵们也跟在我们身后跑,一直跑进了距离最近的一座建筑物中。
一片混战。
因为怕伤到同伙,对方也不怎么开枪。这正好为凉子和我提供了机会——其实,这也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凉子从墙上摘下两根六十公分左右长短的硬橡胶警棍,以“双刀流”的架势左冲右突。闷脑壳、砸鼻梁、窝心槌……凉子像花样滑冰的选手一样敏捷转身。对方以为她要抬手攻击面部,实际上却在股间挨了狠狠一脚。
鼻血飞溅,被打断的牙崩起来再掉到地上,闷声呻吟的男人嘴角吐着白沫栽倒在地。阿部巡查凭一身猛力抡起一张桌子,朝聚在一起的一小撮敌人扔过去,一下子砸到了四五个。贝塚聪美则在柱子和家具之间全速奔跑,在敌人的缝隙之间用警棍猛击他们的头部或胫骨。
扑上来找倒霉的俄罗斯佣兵人数眼见着变少了。岛仓老人茫然地站在旁边看着眼前的乱斗,突然之间被凉子从背后伸手抓住,警棍直接横勒在他的脖子上。
“这、这是干什么!”
“还用问吗,当人质。”
“小、小丫头,你把我当什么人!我可是岛仓刚夫。F县知事反对建设核电站,我就让检查特搜部逮捕他,那小子在监狱里蹲了一年半呢……”
凉子握警棍的手收了收力气,岛仓老人立刻发出田蛙似的怪叫。
“你刚才不是满口大话吗?你不是说日本人就该像樱花一样飘逝吗?好啊,我就让你飘一个看看。来,给我飘一个。”
“难、好难受……”
“废话,本来就是让你难受的。怎么样,要不要更难受一些?”
我终于忍不住多嘴:
“就当发发武士善心,放松点饶了他吧?”
“武士有什么了不起,比得上世袭制的公务员么?”
“唉,话虽如此,您这么说也太露骨了吧……”
“有必要遮遮掩掩吗?明明没有任何作为和产出,不就是一代一代地作威作福吗。对武士道击节赞赏的家伙,也不过是劳动他人自己靠年贡混日子的蠹虫罢了。”
“你那是偏见。本来武士……”
室町由纪子表示异议,局面莫名其妙地陷入历史爱好者的分歧争辩之中。我知道一定会变成一场漫长的论战,赶紧冲上去向俄罗斯人宣告此事——当然,是拳脚相加的“告知”。
Ⅲ
就这样,室内只剩下几个日本人了。我正要喘口大气擦擦额头的汗,大鹤突然叫起来:
“我、我们怎么办啊?”
“你们几个?”
“我、我们是外交官,是外务省的精英!是国家不可或缺的人才。你、你们不是有守护保卫我们生命的义务吗!”
他扯着嗓子,声音尖细带着金属颤音。凉子露出魔女的微笑:
“请放心。我们会做好你们,不,您几位的警卫工作的。”
“真、真的吗?”
“当然,您几位是CAREER中的CAREER,精英中的精英嘛。岸本!”
“来了来了来了。”
也不知算不算精神恢复了,仿佛跨越了一道生死线浮上水面似的,岸本滚了进来。
“好,这样一来,未来的驻美大使、外交事务次官和警察厅长官就汇齐了。日本的未来真是一片光明啊。”
凉子眼眸中放射着有毒的光线,口下也毫不留情:
“岸本,就由你来守着这两位。要是放跑了一个,我可要拿你喂熊了。”
“啊——”岸本带着哭腔呻吟,但与凉子这反社会不人道的命令无关,而是一个持枪的男人突然从倒在一旁的桌子下窜了出来。
那个男人嘴里叫唤着,但毕竟说的是俄语,谁也听不懂。凉子充耳不闻,只见硬橡胶警棍一晃而过,那男人只挨了毫不留情的一击,便吐着白沫躺倒在地。而且,美貌的加害者还冷冷地加上一句:
“要说话就给我说日语!”
其实想想这男人也蛮可怜,在俄罗斯的地界,人家又是俄罗斯人,不说俄语说什么呢,真没处说理去。
凉子捡起那男人的马卡洛夫手枪,检查了一下弹夹:
“没必要同情这小子。跟压榨俄罗斯人血汗的家伙同党,不是什么好饼。”
“这人左手好像拿着个徽章似的东西呢。”
“怎么,由纪,你有不满?”
“说不定,这个人是公安方面派出的卧底,潜入秘密都市的基地里……”
凉子脸上的肌肉微妙地动了一下。恰在此刻,门外响起一阵骚动。凉子把马卡洛夫丢给我,大家立刻摆出防御姿态。(译者:不得不说田中本部写得太敷衍,情景转换极其不连贯。刚才凉子还抓着岛仓刚夫,转眼就打趴了一个人,然后全员拉开防御姿态,这时候岛仓在干啥?)
门外传来文字难以形容的惨叫,杂乱的枪声,重物砸在墙壁上的声音,已经听够了的“沙……擦……啊……”的嘶吼声。
凉子和我对视一眼,默默地点点头。那一定是被放出来的剑齿虎在建筑物的里里外外转着圈寻找活物饲料——恐怕放出来的还不只一头。
“是日下放出来的吧?”
“不然还有什么可能?”
“可是,为什么呢?就算这样能阻止我们逃出去,他的部下也会成为牺牲品的啊。”
“对他来说那根本无所谓吧。”凉子的脸颊泛出姣美的红潮,“我倒想试试,日下那家伙自己对恐怖和痛苦能忍耐到什么程度。”
我默默无言。与往常一样,我并不想说“严刑拷问是不对的”之类的废话。
即使是我,现在也能窥看到日下那荒废而扭曲的精神原野的一部分了。对他来说,他人不过是用于实验的材料,或者使用方便的道具而已,根本不用幻想他对手下有什么类似“爱”、“责任感”之类的意识。
但是他本人对自己的认知是怎样的呢?这一点我还是不能理解。如果是岛仓那类下等俗物,促使他采取行动的原动力倒更容易理解。
爆音震耳欲聋。枪弹从窗外射了进来,玻璃窗被击得粉碎在夜风中四处飞溅。
“淘气的少年少女啊,别闹了乖乖出来吧。我再等三十秒。再不出来,作为惩罚,我可要扔手榴弹了哟。”
日下的声音像在唱“令人战栗的童谣”似的。我从破碎的窗口向外探了一下。
视野中一片鲜红火海。
只隔了半瞬的时间,爆发出无数雷鸣之声敲打着鼓膜——爆炸了。
这一下,无论敌我都大出意料,一时间不知所措。某幢建筑物朝天空喷射出橙黄色的火焰,一个黑影从右向左滑过火焰前方——白痴也知道那肯定不是飞鸟。
“大蝙蝠?”
刚一转念,我立刻认出了那黑影的本来面目——是滑翔翼。不知什么人从空中向地面对秘密都市发起攻击。凉子拉开门跳到屋外,我和其他几个人赶紧跟上。
一群俄罗斯人口里嚷嚷着,举起自动步枪朝天射击。他们的脸在火焰的映照下,像赤鬼一般狰狞扭曲。
但是,还不等他们找准射击点,第二波爆炸又发作了。火药的气味,混凝土的碎片,玻璃的残渣……被爆风席卷着扑面而来。发出“呀~~”声哀嚎的,应该是岸本和那两名外交官吧。
紧接着一阵枪声轰鸣。正在敌人和我方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上空的时候,另有一股力量从地面路径加入战场。那名身着迷彩服的女子,是我们认识的人——
塔梅拉·(略)·帕拉休夫斯卡娅,双手抱持卡拉什尼科夫自动步枪,以不可思议的敏捷身手左奔右突,避开枪弹朝我们靠近。不知她是不是通过夜视镜确认了凉子的所在,用法语大声叫嚷。
“我可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哟,还有强劲的同伴呢!”
——或许她说的话是这个意思吧。凉子满脸笑容,用力向那边挥手——这个动作甚至有点少女的神态,即使在眼下这种场合也颇显魅力。
两架滑翔翼降落在一座建筑物的屋顶上。真是难以想象的情景——夜空之下,熊熊燃烧的建筑以红橙色的火焰为画笔,在漆黑的夜幕中涂下浓墨重彩,连本来无色的云层都泛出暖色的波纹。两三支搜查手电的光柱时明时灭,将天空割裂成几块。
以此为背景,两个黑色的人影矫捷地脱开滑翔翼,在屋顶边缘挂上钩子,向地面垂下登山绳。一转眼的功夫,两个人已经顺着登山绳朝地面下降。
由于是前苏联时代建造的箱型建筑,虽然一共只有四层,但每层的天花板都很高,从屋顶到地面差不多有二十米的高度。两人下落的姿态轻盈优美,简直像黑衣的天使一般。
“那、那是……”
阿部巡查和贝塚聪美异口同声地惊叫起来。我也猜到了黑衣天使们的身份,又惊又喜地说不出话来。
两人落地后朝凉子这边飞一样地跑过来:
“Mi Lady!”
“玛丽安!露西安!”
要说谁能忘记这两人,一定是假话。她们俩是对药师寺凉子忠诚无比的侍女、随从和警卫员。两人身着黑色战斗服,戴着贝雷帽,背着黑色的背包,从头到脚全副武装。
两人拥抱了凉子,互相在额头脸颊上亲吻致意后转向我:
“Monsieur泉田,您没事太好了。”
“让您久等了,十分抱歉。”
真是天使般的笑容——两人不仅具有让美军特种部队黯然失色的战斗力,还有灿烂美好的笑容,足以让敌人无力倒地。
火焰的赤色与夜空的漆黑争夺势力僵持不下,而敌人已经彻底陷入混乱无序状态。即使是俄罗斯黑帮混出来的人,沦落到在这鬼地方的家伙估计也算不上什么精锐干将。
凉子很快就从两位侍女口中了解了事情的经过。
她们怕驾驶直升机直接飞到秘密都市的基地会因为直升机的爆音而提前暴露,因此降落在一公里外的高地上,由露西安和玛丽安两人操纵滑翔翼,塔梅拉则骑组合式军用山地车,无声无息地直捣黄龙。
过程说来简单,实际上她们趁着夜色采取这样危险的奇袭行动,堪称胆识过人,战斗力更是毋庸置疑的彪悍。
日下最大的失误就是没计算到有如此强力的后援部队加入战斗。实际上听凉子说,装甲车一早就配了发信装置,不过是我瞎担心罢了。
突然间有人哀嚎——是三人组之一的金丸,正在拼命往树枝上攀爬。树下盘着一头虎视眈眈的剑齿虎。
Ⅳ
事情发生得太快,快得不容预测结果。已经烧焦一半的树枝无法支撑金丸的体重,终于折断了。
金丸嘶吼着往下坠落,转眼落地——正落在全身被饥饿、伤痛、愤怒、憎恶所摄躁狂不已的剑齿虎眼前。
剑齿虎甚至无须费力移动它那“力量薄弱”的后肢,伴随着沉闷而凝重的声音,金丸齿间溢出后背和腰部被击中的痛苦之声在地上滚了半圈,视线恰与剑齿虎的视线相对,相距不过五十公分。
金丸甚至来不及惨叫。剑齿虎强壮的前肢抬起,一掌落下——
金丸的头部涌出深红色的鲜血,紧接着颈部被巨兽一口咬住,连动都没动一下。(译者:此处的扫描原稿有点故障,纸张的下半页图像错开,因此少了两行字。根据上下文的意思和语法结构脑补了一下,不影响情景连贯性,但会有偏差。)
我和上司交换了一下视线,彼此点点头。小心翼翼选准射击点后,“啪、啪”连续两枪。
“虽然它并不是自愿降生到这个世界上的啊……”
阿部巡查轻轻摇了摇头。剑齿虎颈部和胸部被鲜血染得通红,倒在了他刚刚捕获的猎物身上。
它们被人工培育诞生,生来畸形的就被当做实验材料,或者直接被杀死。生得正常的就被埋入脑内电极,以人类为饲料,当做秘密都市周边的警卫。
剑齿虎本身并无罪过,甚至也称得上被害者之一。但我也没办法救助它们,更不能放任这些惦记着人肉味儿的猛兽活下去。(译者:同上,因扫描图像故障少了两行,正赶上段落结尾的最后一句话,脑补也补不出来了~~)
战斗力飞跃性提升的日本人现在已经形成了日·法·俄三国联军,在秘密都市内展开行动。情势变化的速度真是让人应接不暇,对方阵营里明显已经有见到我们就逃的家伙了。
“那群人应该没有夜视仪、火箭炮之类的装备吧?”
“装备本身不足为奇,问题是他们会不会用。”
这时候室町由纪子突然开口:
“眼下这种情况,还有愿意尽忠于日下的俄罗斯人吗?”
不错,这是更为根本的疑问。紧接着贝塚聪美谨慎地对周围观察了一圈说:
“他们不会暗藏着什么超先进的武器吧,警视?”
“比如?”
“请别笑话我——比如,日下会不会暗地里研发了激光枪之类的武器?”
“不会笑话你啦,不过,那样就变成四个半世纪前的SF动画情景啦。再说,俄罗斯黑帮也不能容忍日下这样的家伙在西伯利亚的角落里搞出什么动静吧?”
“如果是日下独自进行开发研究的呢?”
“我认为他不会。”
“能问问您判断的根据吗?”
“日下对什么最先进的东西根本没兴趣。你看看这秘密都市的环境,不觉得吗?”
我又一次扫视这座被当成杀伐刑场的小城。
“的确如此。真有此意的话,他早就去硅谷改造最新设计的研究所了。”
凉子点点头,夜色和火焰在她锐利的眼神中明灭闪烁:
“日下让这地方完全保持了斯大林时代的原貌。不过,奥斯威辛集中营也一样,还是由恐怖和痛苦支配着、以消磨人类的尊严为目的的荒凉牢狱,就此而言根本没有差别。”
“为什么这么说?”
由纪子的声音充满困惑。对她来说,大概无法理解凉子的逻辑吧——这不是智慧的问题,而是她本人清白、正直的个性使然。
凉子向两位美少女侍女说了几句,两人立刻从对方背得背包里拿出一些东西——像小型手电筒似的筒状物体,拉开滑盖,里面整整齐齐地排放着一打左右的胶囊弹。
“这是特殊树枝制作的胶囊弹,命中目标之后胶囊就会破裂,里面以辣椒素、哈瓦那辣椒为主要成分的粉尘就会飞散出来。”
一旦命中脸部,会感到剧烈痛感,眼泪鼻涕口水起飞,只剩下倒地就擒。虽然不会致死,起码一个小时内不能睁眼看东西、连嗅觉也会失去,完全丧失战斗力——想必又是JACES的杰作。
“哼,其实我倒想把他们碾成齑粉呢。不过,我这个人嘛,是稳健善良派的嘛。”
“……”
“有话快说!”
“是——这次算认真同意您的话。”
“是‘这次也’才对吧。”
“哦哦是这样,我会注意的。”
以胶囊弹击中敌人上半身就可以不杀死对方而解除武力。无论是由纪子还是两位巡查,连岸本都对此毫无异义。
突然,一阵连续射击激起了地上的尘土——竟然还有负隅顽抗的残党呢。
露西安扣下自动步枪的扳机,不留情面地在对手左右膝盖上穿了两个洞。枪声的回音还没消散,对方已经痛苦地惨叫着,凭空蹬了两脚向后栽倒。
“走吧,Mi Lady。”
她转身招呼我们的动作依然轻柔优雅——要具备何等的天分,经过怎样的修炼,才能让这样的实力开花结果,我简直无法想象。露西安和玛丽安只是负责把胶囊弹送过来,自己并不使用——因为她们有信心也有能力完全按照“Mi Lady”的指示,只射击对方的双腿以下部位。
不愧是让敌人闻风丧胆的两位“Mademoiselle”——当然,法国本国在正式文件.99lib?中已经取消了“Mademoiselle”的表述,统称为“Madame”。
不意间玛丽安向前纵身跳起,同时毫无停滞地开枪。连射的声音轻快回响,爆破的火焰闪烁不定映照在枪管上。前方三个男人几乎是在同一瞬间脚腕被击中,哀叫着横倒在地——他们都在距离直升机不到五米的位置。
“直升机留一架就够了,其bbr>藏书网他的都毁了也没什么关系。”
现在就下这种命令还太早吧——但露西安立刻答应了。随着一阵轻快的连发,直升机后螺旋桨转眼被打成了碎片。纵身而起的玛丽安也加入她的行列。
毁到这个程度直升机绝对飞不起来了,但两个女少女一不做二不休,又瞄准了直升机的燃油箱,激发了华丽的大爆炸。火焰和巨响竞相爆发,像是在庆祝秘密都市摧枯拉朽的毁灭。
至于我,只有满怀钦佩地在旁边观赏而已,回头一看,在我身边的是塔梅拉。
塔梅拉意识到我在看她,也开口说话了——不是俄语也不是法语。
“会说英语吗?”
“凑合吧。”我应答之后反倒吃了一惊,“除了俄语和法语,你还会英语啊?”
“凑合吧。”塔梅拉豪爽地笑了,“我一直都想跟你聊聊呢,凉子可没少说到你。”
“是、是吗。”不知道为什么,我慌神了,“一定没什么好话吧。”
“哦,为什么这么想?”
“平常总是被她骂啊。也有身体上不可磨灭的记忆……”
塔梅拉兴趣深深地打量着我:
“哦,作为第三者我倒没必要多嘴。对了,玛丽安和露西安她们俩,你喜欢吧?”
“呃……当然不能说是不喜欢的吧……”
“哈哈哈,不过那两个人是侍女嘛。哎,这世上的事儿啊,要都能这么和平就好了。如果都能家业传承,从欧洲本土到地中海早都……”
话说到一半,塔梅拉和我分别向左右跳开——台阶上滚下来一个东西。看都不用看,那显然是一个身着迷彩服的俄罗斯佣兵抱着小腿,喷着血和汗呻吟着滚下来。
“真是了不得的本事啊——一刀挑断跟腱。要是我,可绝对不想跟那两位为敌啊。”
“说起来,那两个姑娘多大年纪了?”
“两人都是十八……不,现在已经十九了吧。即使没遇上凉子,也能出落成独占鳌头的危险人物吧。”
我默默无言地点点头。塔梅拉很愉快似的问我:
“你想知道她们俩遇到凉子之前发生的故事吗?”
“这个,想听是想听的……不过可能我不应该听到吧。”
“为什么这么想?”
“如果她们想让我知道,会自己告诉我的吧。我的上司至今也没向我特别说明什么,我想可能是时机还不成熟。”
塔梅拉勾起嘴角:
“你果然是像凉子描述的那种男人。我看好你,以后凉子也多多拜托了。以前她是同事,现在她可是我的资助人呢。”
塔梅拉右手拎着两把卡拉什尼科夫,左手在我肩膀上拍了拍——还挺痛的。
——这时,耳边响起女性呼救的声音。
Ⅴ
“HELP!HELP!”
——是英语。求救者不知通过什么途径认识到有其他的外国人来到这个地方,特意用英语求救。
我手里握着马卡洛夫刚跑了两步,呼喊的声音就听不到了。与此相对,像远处惊雷似的枪声连绵不断地持续了二十秒左右——枪声停止,只有沉默的风呼啸而过。
“……算你们狠。”
我吼出一句,声音嘶哑——就在我自身的感官所能及的范围内,一个不知名的、没有丝毫抵抗力的人被杀了。
“他们要把囚禁的人都灭口吗?”
没有回应阿部巡查的话,我朝记忆中声音来源的那座建筑跑去。
“真理夫一个人跟我来就行了!其他人在这里等一等!”
很快就找到了惨剧发生的那间屋子,甚至房门都还是敞着。抢先探头去看的是阿部巡查——
“尸堆如山。”
阿部巡查的声音也沙哑了。我无语点点头,深深地吸了两口气,再度抬眼看视屋里的情况。
阿部巡查的话豪不夸张——只是准确地说,那不是“尸堆如山”,而是“尸块成山”。血腥、火药味和尸臭混合成了瘴气,浓厚得像一团推不动的流动物体。
我不想仔细描写那副情景,请自行脑补最低俗残暴的恐怖电影场景就是了。最初映入眼帘的是一只指甲已经全部被剥除的女性的手——就说这些,足够了吧。可以判定,至少有五十人以上被虐杀在这个房间里。
我和阿部巡查到旁边的房间探视。房门没有上锁——大概也没有必要上锁吧。
“什么东西这是?”
我也吃了一惊,环视屋子各处。
这房间四面墙约十米之长,相当宽敞。天花板垂下吊灯,壁纸也是我连名字都不知道的高档法国名牌货。一张在英国电影里才会见到的爱德华七世风格的高床,足足有三米长三米宽。屋里甚至还摆着圆桌和四把安乐椅,柜橱里一瓶瓶的伏特加、威士忌、鱼子酱罐头排列整齐。床头柜周围凌乱地扔着女性内衣。床上摆着一条马鞭,干涸凝固的黑色痕迹显然是人血。墙壁、天花板上都垂挂着铁锁链。
秘密都市ЖПШ247,就像一个令人作呕的由奥斯维辛集中营和拉斯维加斯度假村合成的怪兽。
对自己竟然还有惊讶的能力感到不可思议,我离开了那个房间。呕吐感像坐了电梯似的在口腔深处到胃之间上上下下。
——有人在叫我,语气迫切:
“泉田警部补,危险!”
室町由纪子的声音。一道火辣辣的刺痛划过我的左颊——一只带着铁刺手指虎的手擦过。
“叶梨!”
这恶贼行动的灵活简直与松软肥满的外表不相称,转瞬又补上了第二击。
叶梨的拳头带着风声朝我的脸上袭来……
我退开一步闪过那一拳,左手抓住叶梨右肘,同时右脚向他两腿之间踢上去。至于效果怎么样,我敢以自身经历担保,非常有效。
叶梨发出极其不协调的声音,身体对折起来。我的右拳甚至被他的腹部夹住了,深深地——几乎让人恶心的那么深,拳头被埋在他的皮下脂肪里。
胃液从对方嘴里涌出来。紧接着我又补上一拳,这次照着他的嘴角。叶梨双膝跪倒。
叶梨喷出一口老血吐在地上。
“完了完了,我说,我全都招了。”
凶恶的杀人魔..这时候看起来也不过是个脑满肠肥的中年男人,凌乱的头发已经白了一半。汹涌的怒火终于蒸发殆尽,我退后一步调整了呼吸。
凉子在旁边出声了:
“算你聪明。现在老实交待,至少还能活着等到最高法院判你死刑。总之,我问你,就你自己杀了多少人?”
“五十……不,七十,或者更多吧。”
他露出乞怜谄媚的目光抬头看着凉子。
“都是日下的命令你才干的,是不是。”
“是、是的。违抗他的命令我自己也会被杀的。我是没办法才干的。”
“玛丽安!”
随着凉子的声音,玛丽安将一个喷雾似的东西抵到女主人的手里。叶梨的表情错乱了:
“干、干什么?!那是什么?”
“人啊,即使能够?忍痛,也绝对忍不了痒呢。不可思议吧。”
嘴角浮上邪恶的笑容,凉子将喷雾凑近叶梨,喷出蒙蒙细雾。叶梨开始只是捂上眼睛,紧接着表情刷地一变,全身上下挠起来。
“那什么……这也是JACES的产品吧?”
“还在研发中。”
“到底是什么……”
“看就知道了。”
果然很快就明白了。叶梨的脸、手脚等露在外面的地方又红又肿,嚎叫着拼命在全身上下狂挠乱抓。
“痒、好痒、痒死了,救命呀!”
据说那个喷雾的主要成分是蚊子叮人时向人体注入毒素成分的浓缩液。
虽然完全没有同情的意思,我还是问上司大人:
“这也是文明形成的利器吗?”
“人类文明的性质早就变化了。你说,要是有人向饮用水池投放氰酸钾,他会怎么样呢?”
“这是无差别大屠杀,当然应该受到刑罚的制裁。”
“必须的吧。可是,无论在空气中投放了多少辐射能量,也从来没有人因此而获罪受罚呢。”
“这倒是……”
现在叶梨已经顾不上脸面羞耻,在水泥地板上扭曲着、滚动着。虽然不会把人弄死,但也绝对算不上什么人道的武器——但是,确实大快人心。
“泉田君,你觉得十万年后人类还能生存在地球上吗?”
面对女王下问,臣下只有摇摇头:
“不,很遗憾,我不觉得。”
人类已经做了太多肉食性恐龙所不能及的事情。我并不认为作为一个种群,人类今后能延续十万年之久。考虑到当今机械技术文明的雪上加霜,说不定连延续千年都保不住。更何况,如果真的不加控制的继续滥用核能源,只怕再过百年都够呛。
“更快、再快。更强、再强。更简便、再简便。”
如果有人说是不是差不多了、适可而止吧,就会有文化人跳出来说“如果否认了科学进步,人类跟猴子有什么区别”,将核能发电推上更高的台阶。
“另一方面,又有没完没了地怀念明治和昭和时代的怀旧者,甚至又要现代文明又想要旧时代的两面派,真是笑死人了。别搞什么核能发电,抛弃电脑和移动通讯,不是立刻就回到明治、昭和时代了吗!”
“您说的是。不过,倘若千年或百年后人类真的灭亡了,到时候主宰天下的是什么呢?”
“那还用说嘛。”
“蟑螂还是老鼠?”
“怎么可能,那些家伙永远都是打酱油的。主角当然是地底人嘛,地底人!”
“哈?!”
“因为地底人对地下世界非常了解呀。它们可不会干出像人类一样在地上活断层建立核能发电的白痴事情。凭这一点地底人就赢了!你不觉得吗?”
“我觉得一下看。”
一边交换着与紧迫情况毫不相符的对话,我们都向一个角落围上去。
就在那里——无论面对什么事情都挂着一副轻蔑的冷笑表情的,日下公仁。
第七章 恐怖城的攻防战
Ⅰ
不知是胆大还是迟钝,日下手里连武器都没有,就站在那与我们对峙。
“你们这些让我恶心的伪善者。”
“你说谁伪善?”
“你们打算一个人都不弄死的反攻制压这座城吧?也不想想真有不杀人实现目的的可能性吗,不是伪善者是什么?”
凉子形状姣好的鼻尖发出嘲笑的嗤声:
“哎哟,你连这都不懂啊。”
“什么意思?”
“本来我就是正当防卫,就算把你们杀光死绝,也不会有什么良心负担的。不过嘛,既然有这么明显的实力差距,杀光你们倒成了欺负弱者了。我跟你不一样,对欺负弱小没兴趣。”
日下射出狠毒的眼光环视凉子身边的一众人等,而我们谁都没有开口。这个问题非常微妙,还是把应答的任务推给别人好了。
幸好,凉子自己又补充了一下:
“对了,你为什么缩到西伯利亚这个偏僻角落里来?既然喜欢流血去中东不好吗?”
“中东地区,无论是伊朗还是伊斯兰社会,已经没有我出手的必要,早就沸反盈天一片火海了。我去也不过是当个旁观者,太无聊了。”
“哦~~这么说你是喜欢亲手放火了。现在西伯利亚是个连火种都没有、快被世界遗忘的地方。你想在这种地方添油加醋,过过身为主角亲手挑大梁的瘾,是吧?”
“正是如此,小丫头,你的理解力还不差嘛。”
……那是,在这点上你们本就是同类人——连我在内,大概在场颇有几个人都在心里默默地想。
“像你这种幼稚小丑的心思,根本不用什么理解力就能看穿了。”
“你倒会说豪言壮语。跟你生活在一起,应该不会无聊嘛。怎么样,以地球为共同的玩具箱,我们俩联手来玩一玩?”
“哎哟,这么不可多得的机会,我的独占欲可是很强的——地球是留给我一个人的玩具箱。”
“那就遗憾了。”
“另外,以防万一,我有个问题要问你。”
“哦,我的心思你不都看穿了吗?”
“对你来说,西伯利亚不是你的玩具箱吗?那倒没什么,不过,你不怕用法不当毁掉了,处置起来很麻烦吗?”
“怎么可能,全世界都会感谢我的。”
“难道你还打算作出什么善举吗?”
“我要在这里建设核废料的最终处置场,面积足有整个日本那么大,全世界的核废料都可以集中在这个地方。”
厚颜无耻?死不要脸?准确形容日下此刻表现的形容词还真不好找。
我实在受不了了,忍不住插话:
“你想建立一个傀儡国家,以这个国家做全世界的核废料垃圾场?!”
“我的想法很独特吧。”
“这不是想法‘独特’就够了的问题吧。”
凉子冷冷地说,我也用力点头强烈表示同意。不管是出于原则还是出于上司的压力,这绝不是想法“独特”就够了的问题。
“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都为处理核废料头疼不已。如果实现了我的构想就能一举解决,继续开发原子能,也可以继续排放废物,安全保管到十万年后都没问题。连我说的这个道理都不懂,人类是有多愚蠢啊。”
又一次没人直接接上他的话头。
“反正你是要向各国收取保管费的吧?”
“资本主义的世界嘛。既然要做生意,收费是理所当然的。当然,处理厂本身也应该由各国资金出钱出技术自己建造。”
我在内心里连连啧舌。如果能把自家产生的核废料一股脑扔到其他国家,对积极推进核能开发的国家来说,区区保管费不足挂齿。
毕竟俄罗斯东西方向太宽阔了。一国之内就跨越了九个小时的时差。
“西边日落,东方天明”——俄罗斯有这样的俗语。
“莫斯科和圣彼得堡那些成天嚷嚷着追求‘自由’、‘公正’的家伙,才不关心什么西伯利亚呢。只要能建立亲欧美的民主主义政权,国土的东半部分分裂了他们也不心疼吧。什么车臣、印古什地区已经够公安部门当局焦头烂额的了,何况背后还要跟俄罗斯黑帮维持友好关系。”
日下大言炎炎,与其说是“构想”,倒不如叫“妄想”。但是,他的话似乎也包含着几分道理和真实性——认识到这一点让我极端不快。
“哼,随便你说什么狗屁不通的话好了,反正民主主义国家的法庭上有辩论的自由。你就高举伟大旗帜束手就擒吧。”
凉子说完向前踏出一步,正在这时,日本人中发出一阵骚乱。被阿部巡查抓住领口的岛仓老人像乌龟似的探出头:
“日下,快行动啊,赶快救我出去!”
岛仓老人威胁似的咆哮着。
这个老人到了这个地步还没搞清楚状况。他还认为凭自觉的地位和权势,可以压倒性的号令日下那种人物。
正像他自己明言在先的一样,他本人具有将反对者以“政策性搜查”的名义扔进监狱、在社会上一笔抹杀的能量,以及不以为耻反以为傲的强大神经。这样两方共存的情况简直不容发挥什么想象力。对岛仓来说,自己会被日下利用、操纵、抛弃等等,大概做梦也想不到。
“烦人的老头。我可没功夫再陪你玩儿了。”
“等、等等!你去哪?!”
岛仓慌了。凉子似有预感,向前跳起一步赶上去,但就在这个瞬间,一扇铁闸门自上而下在她高翘的鼻子前三英寸的位置落下了。金属和水泥发出刺耳的合唱声音。
“不行,不能从这儿继续往前了。”
“嘁~~”的一声,凉子放弃无用之功返了回来,几个日本人都效仿她的行动。不知何时,我和室町由纪子肩并肩地走着。她手里仍握着胶囊弹药枪,对我说:
“历史真是不断重演啊。”
“什么?”
“波西耶特湾一带虽然后来被出卖给了中国,但那一带上千年前曾经是渤海国的重要港口呢。”
“有、有这么一回事啊。”
渤海国曾经是位于现在中国东北地区到俄罗斯沿海各州之间、疆域辽阔的大国,西历六九八年建国,九二六年灭亡。因为同样广受唐朝文化影响,与日本之间关系相当密切,从未发生过争端,曾向日本派遣使者多达三十五次。日本方面也曾经十三次送使者踏着日本海浪前往渤海国。
渤海国的使者向日本朝廷奉上了丰厚的礼品,高丽参、蜂蜜、毛皮等等。特别是黑貂的毛皮比宝石还珍贵,价值万金。平安时代的贵族接待渤海国的使者,为了表示对贵客的礼敬,盛夏时节也会披着毛皮相迎,甚至有很多人因此中暑——还真是辛苦呢。不过,这也说明日本对渤海国的外交礼仪是高度重视的。
……以上是室町由纪子的说明,或者说,是讲义。藏在眼镜后面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眸熠熠生辉,不知为什么让我有种身在大学旧校舍的错觉。
“那个,莫非您本来的志愿是成为历史学者吗?”
“啊,我觉得成为警察是我的天职,不过如果真的做个历史学者我也不会有什么不满的。”
由纪子带着苦笑的表情肯定了我的推测。
“日本如果因为全球变暖和巨大规模地震变得无法居住的话,日本人可以整体移居西伯利亚这样的话题,可能也曾经出现过呢。”
“移居西伯利亚啊。嗯,我想不会有人积极地盼望这种事情发生吧。”
说起来对鄂温克族和雅库特族等原著居民很失礼,但提起西伯利亚,无论如何都给人“流放”和“圈禁”的印象。即使叫做“环日本海经济..圈”,日本人还是会呆在日本本土,最多只是提供些资金和技术方面的援助吧。不过,西伯利亚好歹是在欧亚大陆板块之上的,倒不用太担心发生大地震……
“不过那样也就没有温泉了吧?”
“位于勘察加半岛附近,温泉什么的有得是呢。”
由纪子的声音戛然而止——我正觉得奇怪,突然意识到,药师寺凉子的脸上大大地印着“不高兴”三个字,正狠狠地瞪着我和由纪子。
不知什么时候起我们开始沿着楼梯下行。外面一片光明——准确地说是被烈火渲染得通红,各处的建筑物都在熊熊燃烧。
“我们还能回到日本吧?”
贝塚聪美惴惴不安地问,几道视线都集中在凉子身上。
“说什么傻话。大不了坐船从日本海上沿水路回去嘛,从北朝鲜出逃的普通人拖家带口都能做到,我们怎么可能不行。”
“哎,这个,我对脱北者的勇气是很敬佩啦,但我们能不能实行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吧。”
不管怎么样我先提出异议再说。再说了,到达日本海之前还远了去了呢。我打算认真地讨论下接下来该怎么办,却被岸本的废话打断了:
“那个,要上船的话,请一定要带上我呀。如果扔下我的话,我一定会在岸边的岩石上哭到死的。”
——你是“平家物语”里的俊宽吗- -b
像是要在岸本白痴一样的哭诉之上落井下石一样,凉子故作温柔地答应了:
“当然了,岸本,怎么可能不让你上船呢。”
“这、这样啊。我好高兴。”
凉子一盆冷水泼向穷开心的岸本:
“当然的嘛,你就是非常时期的备用粮啊。漂流到日本的时候,说不定还能剩下个脑袋或者剩条腿呢。”
哇——岸本惨叫一声又要倒地。没办法我只好伸手揪住他的领口。
“你们俩位适可而止吧,这可不像精英官僚该说的话。”
“哎呀,不然精英官僚该怎么说话呢?所以冤假错案和无头谜案才会没完没了的嘛。是不是,由纪?”
“一定要彻底解决那些问题。”
哪怕到天之涯地之角由纪子都是那么认真。
Ⅱ
二十一世纪的日本人,早就被湮没在必要程度以上、无法处理接受的信息海洋之中了。政府和电力公司的谎言形成的毒藻缠缠绊绊,再怎么拼命挣扎游泳,也不过是白白耗费体力,根本不能渡上彼岸。
早晚只有耗光力气淹死一个结局。
我想起我的外婆。无论我小学入学的时候,考上大学的时候,当上警察的时候,任何时候她都是最为我高兴的。已经八十二岁高龄了,但还健在,我偶尔回乡下看望她,总觉得她的个头变得越来越小。
“我还能读报纸,电视和广播也能听得到,还能用电话跟准一郎说上几句。我已经别无所求啦。”
——这就是我的外婆。那么,如果她像此次事件里各位不正常的相关者所说,要面对所有日本人移居西伯利亚的情况,她会怎么反应呢?
“奶奶,日本有大地震还有持续变暖还有核能辐射,已经不能住啦。所以,大家都得搬到西伯利亚去呀。”
“哎,可不要把我放到西伯利亚去呀。我都这把年纪了。就让我自生自灭吧,我死也要死在日本呀。别管我,你们要去就自己去吧。”
“怎么能扔下奶奶不管呢。来,我背你。”
——我背上外婆,在西伯利亚没有尽头的原野里一直走下去。
“奶奶,这就是西伯利亚啦。”
“好冷清的地方啊。这样的地方,春天的时候也会开花吗?”
“那肯定会的呀,开花嘛。再说全球都变暖啦,应该比以前好多了吧。”
“那就好噢……”
……我慌忙摇摇头,把这幅不吉利的画面从脑海中驱逐出去。我该考虑的可不是移居西伯利亚,而是怎样从这地方逃出去才是。
日本人一共九人。即使不算捕获的岛仓老人,两个外交官也一副半死不活不定什么时候就要挂掉的样子。结果,只有凉子、由纪子、阿部和贝塚巡查,以及我和岸本六个人——不,五个半人的战斗力。
糟糕的是,敌方的总人数仍然不明。凉子一个人大约干掉了一个足球队的敌人,两位侍女和塔梅拉起码也解决一个棒球队那么多的对手。不过,对方应该还有其他没有负伤的战斗力吧。
“说不定还有赤穗浪士那么多的人手后援呢。”(译者注:嗯,赤穗浪士又称“四十七士”)
“没准有‘水浒传’那么哟。”
这么说就可能有上百人了——倒也不是不可能。毕竟,无论是维持这座秘密都市的运营机能,还是供给日下王公贵族一样的日常生活,都需要相当的人力物力。而且,这里可能还有很多被绑架囚禁来的被害者,如果对方以这些人为人质,事态就更加棘手。
大门发出抗议的声音轰然开启,火星和烟尘滚滚涌入。也不知道日下的打算是弄死我们呢,还是带着部下逃亡,或者干脆自己一个人逃出去。我正分别考虑这几种情况,凉子踏着清脆的脚步声走近我:
“泉田君。”
“怎么?”
“我饿了。”
“啊,噢,请稍等一下。”
我赶紧在口袋里一通翻找。进入秘密都市的时候,马卡洛夫早就被金属探测器发现并且被收缴了,幸好我口袋里还剩了一个强化补充维生素的巧克力条。
“对不起,只有这个,您凑合一下吧。”
凉子接过我递出的巧克力条,直勾勾地盯着我:
“你的呢?”
“属下不饿。”
“……真是的。”
凉子嗔怪一声,把巧克力条从中掰成两半,又把其中一半扔给我:
“让饿肚子的男人陪在身边,我会暴躁的。”
“哦……”
“还有,埋伏等待敌人的时候,肚子饿得叫起来暴露目标可怎么办?我们俩不是都得挂掉!”
“您说的对……”
“所以给你一半。”
“非常感谢。”
——为什么要感谢啊,这巧克力条的所有权本来不就属于我本人吗?再说我们俩人瓜分了,其他人的呢……?
我想着抬头看了看众人,看到阿部巡查从外套的各处摸出形似营养补充食品的东西,和贝塚聪美一起发给大家。
这俩人跟我的目光甫一接触,不知为什么就暧昧地笑起来,我只好尴尬地移开视线。似乎只有我和凉子脱离了众人——怎么会成这样呢?我正想着,凉子在我身边抬起手,挥舞着剩下的半截巧克力条,召唤着:
“大家,我们要活着离开这地方,要把洪家菜馆的水饺吃到看见就想吐的地步!”
“啊,我很期待。”
“就你最诚实了,真理夫。跟某人不一样,说话总是吞吞吐吐的。不想当警察了,什么时候都可以去JACES再就业呀。不想再碰上怪事件的话,去当保镖或者救援,工作随便你挑。”
“哦……”
“吕芳春也是。有兴趣的话,香港当地的法人企业等着你呢。”
“太感谢了!我又充满勇气和希望了!”
“有干劲、有干劲!那么,好吧,我们去跟玛丽安、露西安、塔梅拉她们会合吧。”
凉子用力拉开大门,身子放低走出去。我紧随其后。接着按贝塚聪美、由纪子、岸本、浅川、大鹤、岛仓老人、阿部巡查的顺序,走出了这片火焰和黑暗甚嚣尘上的修罗场。
刚走出去,立刻有几个黑影从建筑物的阴影中跳出来。空气震动轰鸣,转眼两个人脸朝下滚到在地——是我和凉子用胶囊弹击中的。
紧接着又是一声枪响,这次是一个人影慢悠悠地冒出来。他两手微微举起,可以看到右手拿着一把手枪。
“啊,别开枪,是我!我是你们一伙儿的。”
亚历克山德鲁·(略)·贝托洛夫斯基。他脚边上躺着三个身着迷彩服、腰腿各处被击中的男人,痛苦地闷声呻吟,血迹已经染红了地面。
“是你开枪打的?”
“是啊。说我是你们的恩人也不为过哪。”
“恰恰言过其实。你背叛了我们一次,难道还会再信你一次不成?”
“真抱歉,不过,以宽大的心胸原谅他人的错误,这才是最重要的呢。”
“你倒会说。”
“时势所迫,草民也要求生,不得已而为之嘛。不过,尽可能清清白白地做人,大家都是这么想的嘛。”
的确我是这么想的。至于亚历克山德鲁·(略)·贝托洛夫斯基,轻易相信他这话就太危险了。再上一次当就太二。了。
“最重要的是,做人要尽可能幸福嘛。继续跟日下他们一伙,幸福的生活就比较困难的。所以,我改变方针了。”
“决定背叛他了?”
“非也,是改邪归正。我良心发现了嘛。这是好事嘛。”
他一脸认真严肃的表情,而我只有苦笑。凉子已经下了决断:
“那么,立刻给我把枪交出来。”
Ⅲ
贝托的嘴角浮上笑意:
“好吧,听您的。不过,我觉得也没多大意义哟。”
“意义大着呢。”
凉子并不多言,只伸出左手。贝托笨拙地耸耸肩,掉转枪口将瓦尔特的枪把交给凉子。粗暴地缴下贝托的瓦尔特后,凉子反手把马卡洛夫按到他手里。贝托接过枪掂了掂。
凉子则迅速的拆开收缴的瓦尔特检验,弹仓也不放过。贝托带着饶有兴趣又好像有点哀伤的表情,默默地看着她一系列的举动。我心里紧张,随时警惕着贝托倒戈相向。
检查完,凉子抬手把枪口对准贝托:
“还不信任我吗?打算干脆把我干掉?”
“别开玩笑了,我可不想打死奥林匹克金牌获得者。”
凉子说着,但是枪并没有放下来。
“奥林匹克金牌获得者?”
由纪子、我本人、阿部真理夫和贝塚聪美四个人异口同声地惊叫。贝托爽快地解释说:
“上上届的冬季奥林匹克中我参加了‘冬季两项’的比赛,运气还不赖,以些微优势战胜了中国选手。”(译者注:冬季两项是由越野滑雪与射击两个项目所结合而成的冬季运动,运动员要使用指定的步枪作赛,并于雪地滑行,在滑行途中射击靶子。)
“这可没听说过!”
我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甚至调整了握枪的手势,不得不说有点反应过度。
“日本的人嘛,对外国人获得金牌的情况不会关心的啦。更何况,像冬季两项这样的——那个,嗯,冷门项目,别说登照片了,连花费笔墨的消息报道都没一条。不过,亏您还认得出来。”
“我这个人,人生中不必要的知识了解得不少呢。”
——当然,也了解不少威吓别人的知识。不知是该佩服还是怎么样,贝托露出些许迷惑的表情。
“不过,我只会瞄准静止的靶子。而您射击的是移动目标,可真有一手。我很佩服。”
“我喜欢你的坦诚。不过,别以为这样我就会放松警惕。你来带路,可得走在最前面。”
“哦……是‘孙子兵法’吗。”
我怎么觉得不是。
不管怎么说,贝托拿着那把塞给他的马卡洛夫,顺从地对凉子点了点头。乍一看他的姿态没有什么不自然,但实际上采取了微微抬高重心的轻灵姿态——那种准备立即应对任何变化的姿势,使他本人就给人一种猫科猛兽的印象。
我问上司大人:
“您觉得俄罗斯黑帮方面会作何反应?”
“这次的事情也并没给俄罗斯黑帮造成多大的打击嘛。如果难以掌控的日下被消灭了,对他们来说反而清除了隐患呢。”
“我有同感。”
刚刚赶来跟我们会合的塔梅拉悠然地点点头。她的目光漂向两位侍女。
无论在什么场合,玛丽安和露西安的身影总是会引来会心的微笑。她们两人一左一右围绕着凉子,但退后了半步,像是特意隐藏在女主人的身后。她们俩似乎对塔梅拉·(略)·帕拉休夫斯卡娅有点无奈,好像面对没大没小、不靠谱的生活辅导老师似的。
“警视,岛仓老人和那两个外交官怎么办?”
我不得不请示上司。
“别管了。无论死活都是他们自己的责任。这样不是正好嘛,为了祖国抛头颅洒热血什么的。”
室町由纪子表示反对,但也没怎么坚持。她走到岛仓三人面前,毅然决然地说:
“岛仓议员,这里很危险,请您跟外务省的两位一起寻找避难场所藏身吧。完事后我们会回来帮您的。”
三人破口大骂,由纪子抑制着脸上的表情走回来。
“好了,凉子,我们去活捉日下。”
“还用你说。不过,贝托,你打算怎么对付日下和他那帮手下?”
“我只是个小卒……”
“小卒怎么了,你先说来听听。”
“我不打算怎么样啊。”
“难道放了他们?”
“这个嘛,随您怎么解释了。我国那些大佬们,才懒得专门动手干掉日下呢。只要把他扔在这不管就好了,反正车和直升机也不会来。”
“就是说,让他在丛林深处自生自灭?”
“也可以说是在大自然中自由自在地生活嘛。啊,说不定会给他留个手机什么的,如果能联系上外界求援也可以啊——联系警察什么的。”
贝托笑着说——仿佛北极海底深渊中浮上来的泡沫一般,冷冷的、青灰色的笑容。这个外表看来傻呆呆的布里亚特族男人,越发让人捉摸不透。
“就这样处理吗,警视?”
“我又不跟俄罗斯黑帮沾亲带故。找到日下那家伙,把他对被害者施加的手段一一施加给他本人才好呢——可惜,没那么多时间了。”
“是啊,一旦被俄罗斯政府盯上,远东俄军部署可能会凭空而降呢。”
贝托转身要走,但凉子的声音像利箭一般投向他的背后:
“Vor V Zakonye,贝托洛夫斯基!”
贝托的肩膀微妙地震动了一下,站住了脚步。我盯着他的背影,紧紧握住手枪。对方的姿态毫无破绽。
“凉子小姐,您叫错我的名字了。”
贝托保持面向前方的姿势,肩膀不动,仅转过头来平静地说了一句,接着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继续往前走。贝塚聪美小声问:
“警视,您刚才说什么?什么Vor什么的?”
凉子有点不快地解释道:
“Vor V Zakonye,简称Vor,俄罗斯犯罪组织首领的称呼。”(译者注:按照维基的解释,该俄语对应的英语翻译是“thieves in law”,大抵是“有道之盗”的意思,这个词并不像“教父”所代表的含义一样被广泛接受,有少数资料称之为“戒律党徒”或“古拉格党徒”——同志们如果有好的提议欢迎提出!)
“他是大佬?!”
“虽然不是全俄罗斯黑帮的大佬,帮派里起码也有几十个人吧。”
“真看不出来是那种大人物啊……”
我忍不住念叨,凉子点点头:
“这种黑帮是比苏联解体后产生的俄罗斯黑手党更古老的群体。据说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斯大林统治的暗黑时期已经产生了大佬同盟。他们的帮规严厉,跟流氓小混混帮派不可同日而语。”
绝对不允许背叛同伙,互帮互助。不牵涉政治权力、不可以参加战争。不能放纵饮酒丧失理性。不得豪赌负债。违反上述规矩的人要受到严厉的惩罚……
“啊,竟然异常地富有伦理性呢。”
贝托的背影在我暗中观察的视线中微微震动。
“这种组织毕竟是斯大林时代创立的,最开始对共产主义权力抱有敌对思想,对自己创设的规矩和理念引以为豪。在那个时期,参加战争就等于为斯大林而战死……不过,贝托!”
“怎么?”
“这一带是不是有地道?”
“有啊。有被囚和越狱的犯人挖的地道,也有士兵挖的。”
“为什么?”
“作为储藏弹药粮食的仓库,还有躲避暴风雪的地下掩体,当然也作为墓穴……”
贝托说到一半不说了,沿着建筑物的阴影和地面道路,灵活地在前方引导。
“从这里逃出去又能跑到哪去呢?斯大林不是会用对地强击机处决集体越狱的犯人吗?”
“您是说马加丹事件吗。没错,枪林弹雨从天而降,落在成千上万的本国国民头上,冻土都被染成深红色。但是,哪怕只有几个成功脱逃的人,也有人愿意为他们提供庇护。”
“个人?还是组织?”
“这个嘛,那个……case by case,用英语说的话。”
我们继续前进。虽然不至于有陷阱和地雷埋伏,但前进的行动决不能说是威风凛凛大步流星。感觉上贝托被西伯利亚的夜风吹得飘忽不定,而我们则一惊一乍地跟着他身后亦步亦趋。当然,我的上司大人是例外。
“占据这里的那帮人只会欺负弱小,多少年都没见过拼命反抗的人了。再说他们也不是有意志有纪律的组织,没什么好怕的。”
凉子断言。话音的尾声恰恰与一个“沙擦……”的威吓之声相重叠。
肉食猛兽是藏书网夜行动物。深邃无垠的黑暗中,伴随着一点让人无法直视的锐利光芒,一个庞大的黑影纵身而起。
Ⅳ
肉食猛兽从我们一行行列的最后袭击过来。阿部巡查的高大身躯就地一滚,抬枪瞄准,但凉子的动作更快。
胶囊弹在剑齿虎的脸上炸开。
随着红色的烟尘飞散,立刻传来激烈的咳嗽和嚎叫声。剑齿虎一瞬间失去了视觉和嗅觉,从齐肩的高度坠地,痛苦地扭曲着。
“哇,好痛的样子。”贝塚聪美同情地说。
“快跑!”
凉子打前阵飞跑起来。我们也紧随其后。枪声轰轰烈烈地响起来,红一道绿一道的弹道火光交错划过,还有枪弹打在地面上跳弹的声音。凉子转身还击,我和阿部巡查也不甘示弱。
激烈的战斗交火场面持续了不久,伴随着枪响,一发子弹打向凉子的左肩——一定被打中了!我倒吸一口气赶紧去查看她的情况,上司大人却从容地回首给我一个眼神。我出了一口长气:
“防弹纤维?”
仔细观察凉子的战斗服才能发现,它其实跟防弹衣差不多。性能卓越,弹性极佳,只不过过于贴合身体曲线了。两个侍女的装束也差不多。
前方跃出十来个人影,叫嚷的都是俄语。当然听不懂他们的意思。反正枪口是冲着我们的。瞬间,像黑夜本身发出了嘶吼似的,几个人影都惨叫着倒下。
有的人脑袋侧面挨了带锁链的金属球。有的人肌腱被碳素纤维织成的围巾切断。有的是被可以伸缩的特制警棍正中鼻梁,喷着鼻血缩成一团。还有的人持枪的手挨了飞踢。
尽管对方的枪声连绵不断,却没对我们造成实际伤害,不过二十秒就都倒在地上一阕不振。贝塚聪美迅速冲上去,从失败的伏兵身上缴下武器,阿部巡查则把这些武器收在一处,一起扔进了建筑物的地下管道。
我微微放松肩膀,叹了口气:
“到现在为止可以说还算顺利,但还有很多事情弄不明白啊。”
“你不觉得现在就真相大白,接下来就没什么乐趣了吗?”
“什么乐趣?”
“比如,日下公仁一党在西伯利亚的消息,为什么会落到刑事部长手上?”
“的确。”
“还有,放消息的目的何在?”
我的内心宇宙也逐渐形成了星云团状的思路和解释,但并没有说出来。
“与其现在非要追根究底,还不如等过上几年或者几十年,突然因为机缘顿悟,‘那时候的那件事原来是那么一回事啊’——这才叫人生嘛。”
“您用的指示代词太多了。”
“你是语文老师啊!”
“我有英语教学执照哎。”
“Mi Lady!”
玛丽安急切地叫了一声。有一个敌人出现了,单手拿着卡拉什尼科夫,另一只手揪着一个人的前襟。还有女性哭喊的声音。
糟糕,对方抓到人质了。
——我刚反应过来,露西安手里已经飞出一个东西。细细的弹性链条前端带着一个黑色的小球,直击暴徒的前额。
那男人连声音都来不及发出,岔开的两腿高高蹬起,仰面倒下。
塔梅拉走过去抱起那名女子:
“别怕,去找其他同伴一起藏起来,外面安全之后再出来。会送你们回家的。”
——我猜她用俄语说的是这个意思。
女子还是带着惊惧的表情,微弱地点了点头,紧接着痛苦地呻叫起来。不知道是鄂温克族还是雅库特族,但确实是黑发的亚洲人面孔,还很年轻。已经破破烂烂的防寒服被鲜血浸染,脸上有一大块淤青,颈部垂着一根染血的绳子——毫无疑问,她遭受了日下等人的残暴虐待。
虽然这个“都市”只是徒有其名,但也应该有医生。无论是为了必要的诊治,还是为了实施各种可怕的实验——竟然到现在才意识到这点,不过总比没想到得好。
我冲贝托吼叫:
“医生在哪儿?!”
他似乎也很在意,找了个倒在地上但还有意识的男人,语气凶狠地逼问对方。
“前天开始就不在这儿了,好像。据说跟老板们请了假,去莫斯科了。后天才回来。”
“那小子运气倒不错,某种意义来说。他可一定得回来,才能给至今为止的好运气销账。我要让他看看,他自己的研究所变成什么样子。”
“警视,那边还有人。”
阿部巡查伸出粗粗的手指指向前方。现在眼睛已经习惯黑暗了,能辨识出五、六个男人晃晃悠悠越走越远的影子。
“这些杂碎没用,想跑就让他们跑好了。”
“明白了。”
阿部巡查认真的答应着,但他脚下已经躺着三个身着迷彩服的人。三个人体格都不小,都是阿部巡查一个人解决的。塔梅拉吹了声口哨:
“你也蛮能干的嘛!”
“谢谢!”
阿部巡查听出来应该是夸她,以最简短的方式应答。但是,塔梅拉的称赞不绝于口:
“体格不错,还长了副硬汉派的脸。年轻人,你结婚了吗?有喜欢的人吗?”
——话题转向了有点危险的方向啊……阿部巡查明白过来之后,一脸困惑的表情,费力地组织语言想要答复。他的英语水平也就是日本人的平均水平而已。
——我很期待就这样继续下去会有什么样的神展开,但又怕万一纵容下去真的会糟糕。再说我毕竟是有常识的人,赶紧解救同僚与危难中:
“真理夫,你来一下。”
“来了来了!”
阿部巡查不傻,立刻飞奔过来。
仔细想想,跟我搭档最合适的战友就是阿部巡查了。凉子和塔梅拉不会听我的,由纪子我也敬而远之,玛丽安和露西安怎么说也是凉子的臣下。贝塚聪美的能力在平均以上,但在这种“战场”上要她担负什么战斗的责任也太残酷了。贝托还不知道可信不可信。至于岸本就不用提了!
跟这样一组奇怪队伍为敌战斗的敌人其实也蛮可怜,但这也不过是他们积恶已久的报应罢了。
玛丽安和露西安早就麻利地切断了电线、电话线一类的线路,秘密都市只有一片黑暗。但在黑暗中还有人影晃动,竟然还有十人左右没有放弃敌意,正要向我们扑过来。
凉子高声叫喊:
“死在这里的话,就再也泡不了温泉,也吃不到水饺啦!干掉他们!”
——算不上什么格调高雅的演说,但不想死的动机足以激励每个人。每个人都拳出如风,脚出如电,扔椅子的扔椅子,开枪的开枪,连踩带打,用尽一切手段将敌人打入不复之地。
被命运诅咒的倒霉蛋只有哀嚎的份儿,倒在一边我们就不再理会。塔梅拉抓住时机又一次询问那名受伤的女子,她说明自己是鄂温克族,而且大概还有三四名女子幸存,只是被关在建筑物的各处了。
由阿部巡查背着那个女子,指引我们进入建筑内部,解救了另外几个被锁链锁住的女子——幸好碳素纤维织就的围巾能够打断锁链。她们不停地颤抖,好不容易才劝服她们到天亮之前藏在这里不要动。
“什么叛乱了分裂独立之类的,基本上我是非常喜欢的呢。”
凉子说的是实情。
“不过,这次还是算了吧。赶快解决了日下那小子,在俄罗斯军队到达之前撤退吧。”
——对此全员表示赞成。
Ⅴ
乌云散去,头顶上现出满天星斗。不知不觉已经过了大半夜,天色渐明。大概是因为一直大量分泌肾上腺素、感知神经马力全开的缘故,我一点都不觉得困。
明亮的星光之下,日·法·俄三国联军匆匆忙忙地喝了点矿泉水、吃了些巧克力棒。几乎感觉不到敌人的气息——不知道是都负伤倒下了还是都溜了。
凉子询问贝托:
“对了,贝托,你现在跟着我们倒没关系,那今后打算怎么办?”
“俄罗斯黑帮也有很多门阀派别。以鸟来比喻的话,什么鸽派、鹰派、雀派、鹦鹉派、乌鸦派……都有。”
“你算哪一派?”
“这个嘛——我是朱鹭派吧。”
“朱鹭?!脸皮可真够厚的你。”
——这我也有同感,警视大人。
“是吗,那好吧,那就算是夜莺派好啦,可以吗?”
……简直懒得提出异议了,只有胡乱点点头。贝托自顾自悠闲地展开话题:
“嗯,夜莺派嘛,跟现在的俄罗斯联邦政府之间关系还不错。或者说,跟他们能顺利的交往。所以嘛,总统方面当然是打算一直执掌政权啦,也就舍得花费总额高达九兆卢布的大投资,促进西伯利亚远东地区的开发呢。”
“九兆卢布大概是多少钱?”
“这个……一卢布约等于三日元多一点吧。”
的确金额巨大。贝塚聪美啃着巧克力棒,“啊”地叹了一声瞪大了眼睛。
“以后要在从这里向南五百公里的阿穆尔州建立宇宙开发基地,还要建设货物专用的国际空港、宇宙科学相关的研究所和实验工厂。以此为根据地,强化与日本、中国之间的经济往来。”
听起来的确是野心勃勃的构想,不过能实现吗——我正想着,凉子伸手嗖地一下抢去了我手中的矿泉水瓶子。
“哼哼,如果日下真的整出了什么西伯利亚(略)共和国,什么宇宙开发基地之类的,还不都归他了。”
还好那瓶水我还没喝过。凉子也不在意,瓶口对着嘴仰头就喝,大概咽了三口之后又把瓶子还给我。我默默地接过来,以嘴巴不碰瓶口的方式喝了几口——不知什么贝托诡异地笑了笑。
“俄罗斯总统囤积的财产差不多有五百亿美元吧——虽然美元也贬值了不少,不过其中得有一半都是我的熟人他们贡献的。总统的资产几乎都不在国内,也都是交给我那些熟人们运作的。”
“投到西方投资基金了?”
“答得好。基金管理人当然也心知肚明,绝不会让总统的财产受到损失的。”
凉子以优美的动作掠了下头发:
“共产主义或许会虐待人类,金融资本主义可以毁灭人类呢。”
“老实说我也没想到会急转直下堕落到现在这个地步。不仅俄罗斯,其他过去的共产主义国家,竟然也被资本主义蛊惑成了那个样子。”
塔梅拉比我发出的感叹要强烈五倍。
“差不多该走了。”
凉子说完,大家一起起身。还有人想继续说,但行动上一点不慢。塔梅拉一边往前走,一边用英语说:
“苏联时代可没有失业。劳动是神圣的义务,哪怕一礼拜没事儿干游手好闲,也有政府官员飞奔而来给人分配工作任务。现在倒是不想工作就不用工作了,不过本来也没有可做的岗位。真讽刺啊。”
塔梅拉把已经空了的矿泉水瓶攥成一团。
“还有,苏联时代的医疗、完成大学学业都是免费的。在我奶奶那辈儿的人看来,还觉得‘勃列日涅夫那会儿,都不用干活多好啊’。即使遍地都是贪污腐败分子、游手好闲的蠹虫,这样懒惰松散的时代也不全是缺点呢。”
塔梅拉突然瞥了贝托一眼:
“不过,任何时代、任何国家,都有朝着恶的方向勤勉努力的家伙呢。”
贝托置若罔闻,一脸无辜的表情默默地啃着巧克力棒。同时,星空下不知什么地方传来一阵我们已经听惯了的吼声。
“沙——擦——啊……”
“还有啊~~”
岸本带着哭腔叫唤,紧紧抱住他“心爱的小泉”。在我看来,那个手办人偶都皱起眉头了——一定是我的错觉吧。
“喂,你就惦记着你的小泉啊?其他四个人会生气的哦!”
——我的吐槽当然只是低级的讽刺。结果岸本却一本正经,抱紧人偶反驳起来。连声音都久违地充满了力量:
“一个人代表五个人,五个人合为一体。她们互相信任、互相尊重。不要挑拨紧身衣战士之间的关系!”
“行行行,知道了。”
“我对小泉的珍重可不仅仅是因为私人感情。还有,俄罗斯人还不能充分理解和欣赏紧身衣战士的美丽心灵,所以我当然要挺身而出……”
“省省吧,别传教了,我知道了还不行吗。”
这时凉子插嘴了:
“你就随便岸本怎么样吧,泉田君。”
“啊,我本来也是这么想的啦……”
“再说,现在也不是对别人的爱好评头论足的时候吧。你要体谅体谅上司,对我尊重不行吗。”
——竟然被如此批评了。
我忍不住在脑海里勾勒出自己背着凉子、漫步走在西伯利亚旷野上的情景——
“警视,这里就是西伯利亚啊。”
“废话,这我还不知道吗。”
——脑海里打出两行对话这个情景就完结了。本来,她可不会让人乖乖地送到西伯利亚。与其让我背着,她大概更愿意坐着轿子,挥舞着军刀号令手下:
“全军突击!攻下贝尔加湖!”
还是这种场景更符合她老人家。
药师寺凉子这个女人,天生就适合在乱世生存——哦不,这并不是说我认为现在这个时代就是理想的和平年代。只不过,如果生于十八世纪欧洲的某个小国,能跟俄罗斯的叶卡捷琳娜女皇、奥地利的玛丽亚·特蕾莎女大公等人勾心斗角一较高下,她的生命会更有意义吧。或者成为古代波斯周边的女王与罗马帝国相抗衡……什么的。
“与汉尼拔结成同盟,从东西两方面夹击罗马!”
——很不幸,这些情景最适合她了。真要命……我正想着,差点一头撞上凉子。
凉子突然停住了脚步——其实,是因为打头的贝托紧急刹车,导致来自三个国家同行的十个人一个一个地撞在一起。
我们的行进队伍正走到一座建筑物的拐角处。建筑这一侧一层只有墙壁,二层才有窗户,也是漆黑一团。但一拐过墙角,另一面的墙壁一层就有窗户,而且透出一丝光线——大概装置了自供电的设备吧。
“月冈,干什么呢?”
竟然是日下公仁的声音!我们不发出任何声音,只将目光投过去探查室内的情况。
日下和月冈都在。月冈看上去呼吸急促,沉默不语——呼吸急促的原因估计是紧张,但也可能是因为他左手里紧紧攥着波士顿包太重了。
房间的摆设大煞风景,除了桌子之外没什么像样的家具。屋里的两个人沉默地互相瞪了五秒左右。
“钞票?”
日下开口打破了沉默,声音里带着轻蔑的调调。
“你那包里装的也就两三亿吧。要是给节俭的工薪族还差不多,搁你手里一年都保不住就没了。当然,个人的生活方式是每个人的自由,这才是资本主义的世界嘛。”
“用你管!”
月冈咆哮着。用“凉子流”的话来形容,他的眼睛像“营养失调的狂犬”似的瞪得溜圆。
“本来当初逃去南美过得好好的,偏偏被你弄到这个鸟不拉屎的鬼地方来,我宝贵的人生都浪费了!”
“俄罗斯女人和麻醉剂你也没少享用,现在哪来那么多废话。想离开这里,随时都可以滚蛋!”
“反正我现在就要走!”
“难得你能说出两句有意义的话。不过嘛,我看你的爱好也够可以的了。哼,你不是喜欢给女人注射嘛。”
“我喜欢又怎么样,这有什么稀罕的!”
“挺稀罕的哟,考虑到你注射的是毒药。”
日下说出一个硝基的有毒化合物名称:
“你不是每次都注射正好一小时后致死的剂量,最喜欢赏玩女人因恐惧而疯狂的那个时候吗?五十五分钟之后再注射解毒剂,看到对方的反应就欣喜若狂。这倒也没什么,不过,你的时间观念也太迟钝了。总有过一两回没赶上吧?还是故意错过时机的呢?”
日下的笑声忽高忽低,让人毛骨悚然:
“所谓的死刑制度嘛,就是为你这种人为存在的吧。不然,以前被处死的死刑犯也太冤了。”
“别装蒜了!这还不都是你引诱的。我、我只要有女人和麻醉剂就够了,要不是认识了你……”
“好好面对自己的责任吧你。不过,我亲爱的青春挚友,你拿着两三亿的小钱又能跑到哪去呢?”
“这个……”
大概是为了掩饰答不上来的慌乱,月冈叫嚷着:
“我爱去哪去哪,你管不着。”
“这个嘛,可就不由你了。”
这时候,贝托找到了入口,打了个手势。我们俯得更低,悄悄地移动到窗户下方。
“混、混蛋!日下,两三亿对你来说不是小菜一碟吗!”
能听到头顶上传来月冈失控的叫喊。
“没错。所以,你要是跪下求我,这点小钱送给你也没什么大不了。只不过,到了这种时候倒想偷偷卷了钱走人,我看不上你那德行。”
有人从椅子上站起来的声音。
“住、住手,别这样……”
紧接着就是惨叫的声音,声音的来源我连想都不用想。
第八章 最后的恶魔
Ⅰ
我和阿部巡查、贝托三个人合力,用身体侧面朝门的合页部位猛撞,大门轰地一声敞开了。
门板载着我们三个的体重倒在室内,发出了沉重的呻吟。六名女性组成的小分队紧跟着带着武器冲了进来。其他五个人都避开我们三个左右散开,只有药师寺凉子从正中间跳进来,一脚踏在我背上——我真想认为她不是故意的。
“不许动!”
凉子的叱咤之声在房间里回荡。日下本来也毫无行动的意思,打量着凉子:
“哎呀哎呀,有失远迎,失礼失礼啊。”
屋里的情况不同寻常——当然,早就知道不会寻常,但具体的情况在外面是看不见的,毕竟还是有花费口舌描述一番的必要。
一个红黑色的人形倒在地板中央。虽然脸朝下趴着,也能想到那正是月冈。红黑色是因为他全身上下都涌出血液,喷溅得满地都是。咽喉处应该才是真正的致命伤,但日下是怎么给他弄成这个样子的呢?
“不是枪杀,没有枪声,伤口的形态也不对。”
塔梅拉说。室町由纪子脸色发青,好像为了抑制呕吐感似的说:
“是用利刃斩切形成的吧。”
“这你问加害者本人不就知道了。”
凉子瞪了一眼日下,以手中的瓦尔特枪指向他:
“管他什么国家、国境,我以杀人罪名逮捕你!”
日下故意举起双手晃晃:
“喂喂,你们好歹也确认一下是不是真死了吧!”
这话真让人恼火,却说得没错。我们被室内的惨状所摄,竟然忘了确认最重要的基本情况。我和阿部巡查赶紧冲到月冈那边,但玛丽安比我们快了一步,已经伸手搭在月冈的颈部,把他的头转向凉子和塔梅拉那边。显然,月冈早就因为失血过多和外伤休克死掉了。
“真怀念日本的警察啊……不过你们几个倒不像警察,真没想到,全是美人儿。除了一个差点事儿,其他的都有弄死的价值嘛。”
“你怎么弄死的月冈?!”
“赤手空拳啊。”
——胡说八道,但日下答完这一句,紧接着就双手抱头作出投降姿态。凉子走过去挺直腰杆,照着日下的头顶狠狠砸了一拳。
“抽你脸都嫌多余!”(译者:这时候就体会到中文的简洁有力了,原文这句话是「平手打ちなんて、あんたにはもったいない」,句子啰嗦发音繁琐,直译应该译作“打耳光什么的,搁在你身上太浪费了”——这简直毫无女王气势好么!)
说完这句,凉子回头看看我们:
“搜!这混蛋的武器应该就在屋里。”
“明白。”
我用指尖抹了下月冈的眼睑,把他的眼睛闭上。说实话,那样死不瞑目的眼神让人恶心。
日下揉着脑袋还不忘放出毒气:
“大小姐,你的行为都构成特别公务员施暴虐待罪了吧?”
“我不过是猜拳出了个锤子而已。下次该出剪刀了,就扎你的眼睛。”
“哎呀哎呀,好可怕呀。”
日下还在臭贫,抬眼看到贝托,眉头微微一皱:
“喂,你来干什么?你当我为什么养着你啊,贝托?”
我立刻将马卡洛夫枪口对准贝托。就算他是冬季两项的金牌得主,哪怕是传说中的西蒙·海耶本人在此,也别想在这个时候溜走。只要他不能立即弄死我,我怎么也得在他身上开个洞。如果贝托胆敢在这里加害凉子……
贝托反倒悠哉游哉,好像我的紧张不值一提。
“抱歉啦日下先生。我考虑好啦,应该这么说吧,我要站在凉子大人这边。”
“哦,你要出卖我吗。”
“啊,这个呀,黑泽明的电影里不是有句台词吗,‘出卖了你对不起啊’。这句话很有型哦。”
日下瞪着贝托“嘁”了声。看样子,这个集残忍、冷酷、狡猾于一身的男人,对于怎么评价贝托这样的人也不是很有信心。
“哼,反正俄罗斯人都不值信任。”
听起来他只是有点不甘心。
不管怎么说,他倒是个不失冷静的人物——至少表面上是这样。他一直冷眼旁观我们搜寻凶器的过程,脸上带着“柴郡的猫”那种捉摸不定的笑容。不仅如此,尽管被枪口指着,他还有兴趣跟凉子聊得开心:
“再说一遍吧,如果我的构想实现了,日本就能夺回北方领土,近一步得到整个千岛列岛和萨哈林岛。以后再也不受远东俄军的威胁,还能保证优先享用西伯利亚丰富的地下资源。放了我,对日本国家利益可是大有好处呢。”
“真是美妙的未来蓝图。你要是失败了呢?”
“那也不过是俄罗斯人自相残杀而已,对日本人来说又不痛不痒。哦对了,大多数日本人还讨厌俄罗斯呢,多半会拍手称快吧。”
室町由纪子死死盯住日下:
“是非善恶姑且不论,你倒是日本人中少见的阴谋家。”
“别给他贴金了由纪。这种级别的妄想都可能实现的话,日本早就在太平洋战争中战胜美国,现在都在圣莫妮卡的海滩上卖起饮料荞麦面和章鱼烧了!”
——完全违和的情景……日下大概也有同感。
“章鱼烧还是算了吧。说起来,找到凶器没有?还没有?既然这样,为免得无聊,我们再聊会儿呗。”
他还没说够呢,真是全身上下充满自我表现欲的男人。
“现在人类所必需的不是爱和羁绊,也不是梦想和希望。人类最需要的是核废料的处置场所。”
空气中弥漫的血味儿也不能阻止他,还在滔滔不绝:
“境界低的人就只能这样。听着佛祖啊基督之类的传经说道,两千年来人类不过如此。”
“莫非你的境界高?”
凉子反问。日下正想回答,塔梅拉高声报告,说没发现任何像是凶器的东西。
于是全员转移阵地。事到如今,接下来也就剩下确认一下日下“养成”剑齿虎的场所这件事了。
“反正愿意为权为利前赴后继的财界人士多得是,为什么偏偏钓上的原子能业界大佬?对此我还是不太明白,难道他想亲眼看到核废料的垃圾场吗?”
“可是,为了建核废料垃圾场而创建新的国家么……”
“目的可不只如此。”
——哦……我叹了口气。日下很愉快地环视身边的“凡人”。
“我能接收全世界的核废弃物,统统保管起来。全世界那些建豪宅都不知道修厕所、装修得金光闪闪就心满意足的白痴为了这个条件,多少钱都肯出呢。”
“废话真多,快带路!”
凉子喝斥一声,接着说:
“就算跟支配半个世界的那个时候比起来是不景气了,怎么说俄罗斯也是世界第二的军事大国。能眼看着你分裂领土?”
“哼,远东俄军进驻西伯利亚,那才有趣呢。说不定会在无边无际的旷野里拉开坦克装甲车军团的激烈战争嘛。”
“你还当观光哪。”
“还有,会不会展开核攻击?对着本国领土、本国的国民?那时候俄罗斯政府会成为全人类的公敌吧。”
凉子茶色的秀发摇了摇:
“哎,我算学到了,原来投资银行家就是靠这套车轱辘话把欲壑难填的有钱人送进破产地狱的嘛。没工夫跟你掰,不过,你这套方程式的逻辑,想得也太美了。”
Ⅱ
走廊有点昏暗,不过天花板上吊着橙黄色灯光的小灯泡,只是步行的话不成问题。
“我的计划还没完呢。我要把符拉迪沃斯托克以‘经济特区’的名义变成日本和韩国的租界,特区内实行‘零法人税’制度,这样大企业的总部一定会转移过来的。”
“对哦,大企业嘛,最恨的就是缴税。不过,大型银行什么的就别想了,人家赚到了日本史上空前巨大的利益也没交过税,可不必特地转移总部那么麻烦呢。”
——真是奇妙的展开。跟在日下身后向他的“秘密研究所”进发,持枪的人和枪口所向的人之间交换着上述对话。
日下打前阵,双手抱住后脑,背心被枪口牢牢盯住。怎么看这种情况对他都是相当不利的,但我们看不到日下的脸——想到这一点就有种不妙的感觉。
日下和凉子在不同意义上都属于“人类轨道偏离者”,但他的全部底细我们现在还没有什么把握。
“矿泉水工厂?真小家子气。既然要利用水资源,就应该实施更壮观的工程计划。”
“什么叫‘更壮观’?”
“从阿穆尔河和贝尔加湖采取管道引水的方式向北京供水嘛。怎么样,前所未闻吧?”
我脑海里浮现欧亚大陆的地图——考虑到阿穆尔河与北京之间相距的距离,终究没有发出赞叹,仍然保持沉默。
“这么弱智的计划亏你想得出来。”
“燕雀吧……以下略。知道吗,贝尔加湖有二十三兆吨的淡水储量,占地球上淡水总储量的二成左右。好好利用的话,足够供给十五亿人的维生和生活用水。难道不该加以利用吗?”
日下的声音充满沸腾的热忱——凉子则一盆凉水泼向这股热忱:
“要是五六十年前,在对自然改造的热潮之中这计划还有可能。不过,很不巧,当今舆论的浪潮中这种计划可要被扣上‘破坏环境的恶魔’的大帽子。你以为你这套梦话能被中国政府接受吗?”
“这个嘛,我可没听说过中国政府那么热衷于保护大自然哪。”
“怎么可能!真那样的话,你这边吹着口哨、关关水龙头,北京和周边地区立刻就半沙漠化了。这么危险致命的问题,你以为人家不明白吗。”
“要是你做主大概不会不明白吧。”
“别说这些有的没的,你到底要带我们去哪?”
“你们想去哪就去哪呀。”
——任何时候开口就会招人讨厌的主儿。凉子作出一个要踹他的姿势,不过恰恰走到一个下楼的楼梯口,到底没有踹下去。
“对了,我的大名,在日本还是响当当的吧?”
“哎呀,像你这种小毛贼,不过两三年就被扔到遗忘的彼岸了。日本的犯罪数量跟五十年前比倒是减少了,不过臭名昭著的犯罪者每年都有新花样,还有演艺圈的离婚和大麻丑闻层出不穷,够大众忙活得了。再说,还有新开业的拉面店和糖果店呢。”
“拉面店?”
“没错,对日本媒体来说,什么美中首脑会议,都比不上热门人气拉面店重要呢。”
大约下了三十阶左右的台阶。两侧墙上不知是血是泥,黑乎乎的茶褐色抹成一片。不知道这地道是什么人挖掘的,但可以想象从事这项劳动的残酷艰苦。
下了台阶,又是一条同样的地道走廊,不知会将我们引向何方。
至今为止几乎没说话的室町由纪子在队列的后方,第一次开口向日下提问:
“你说要创建新的国家,那么议会和选举呢?”
“议会?选举?哦,这些玩意儿大概还是有必要的吧,毕竟是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嘛。人民代表说向右,全国人民都会往右去的。统治、纪律和服从才是国家政治的理想嘛。”
“人民不听呢?”
“啊?那怎么可能。愚民们需要的才不是什么选择的可能性。他们只需要强有力的指导者毅然决然的命令。日本人到现在总该明白这个道理了吧。”
“毅然决然……哼。”
凉子讽刺地哼笑一声。
“怎么,不喜欢这个词儿?”
“这词本来的意思倒不坏。只不过在日本,每当美国以外的其他国家采取强势措施,白痴政治家和文化人就滥用这个词,害得这个词本身都变得廉价了。”
“这并不是词汇的错误……”
“够了。我没兴趣再跟你聊什么形而上的废话。绑架、监禁、性虐待、杀人,你干的事情无论哪一条都是跟政治毫无关系的犯罪。什么宏伟庞大的蓝图计划,还是到牢里写狱中笔记去好了。真能写完的话,至少登上‘十三级台阶’的时候也算有型呢。”
“‘狱中笔记’啊,说不定会畅销哦。到时候能给我把版税送到阴间吗?”
凉子没回答,日下也闭上嘴继续走。
我们继续前进。地道很长,还有拐弯。早就知道这座建筑规模巨大,不过看样子并不是一开始的设计,而且经过了多次增补和改建的结果。
走着走着,墙壁和地板不再是裸露的水泥,变成了木制镶嵌,让人忍不出产生置身古旧旅馆的错觉。越走越深,与其说是前进,不如说是被拐带。我越来越怀疑日下的意图。仿佛察觉了我的想法,日下说:
“别担心,我会好好带路的。带你们去我对人类恐惧和痛苦耐受度进行测试的实验场。”
“那你对恐惧和痛苦能忍受到什么程度呢。”
凉子的声音让我战栗。她的声音让人联想起冰河期的火山喷发,仿佛灼热的巨大冰块盆冲向天空,吞没周围的一切事物……
日下真的惹女王陛下动怒了。
他自己也明白这点。不仅明白,甚至很兴奋——嗜好互相残杀的深海鱼在下水道里发现了自己的同类,大概也会舔着舌头兴奋不已吧。日下回过头来,脸上正带着那样一副表情。
“对这个问题我也很有兴趣。作为答谢,给你唱首歌吧,一首流浪的游子献给祖国的歌。”
“别白费力气了。”
无视凉子的话,日下果然开始引吭高歌:
“从前有一个好国家呀
到处放射着核能量
老爷爷砍柴山里去呀
老奶奶河里洗衣裳
政府和核能开发的神呀
快快逃走吧莫徜徉
扔下了两人快快跑呀
甩掉了包袱多欢畅……”
“腾”地一下,整个世界以白热化的形象在我脑袋里爆炸了。日下的歌唤起了异常的联想,祖母的身影不断在我脑海里回荡。
我朝日下扑过去,其他的事情都不怎么记得了——好像是骑在他身上挥拳猛揍,又好像是被他骑在身上一通暴扁。只要想到日下的拳头急速向我的眼睛袭来,眼前就冒出无数的火花。
我跌跌撞撞的,总算还没摔倒。紧接着胃下方一带被踢了一脚,差点把胃液吐出来。后背狠狠撞在墙上。
右、左、右、左、左、右,挥拳的速度、力量、精准、气势,难以想象对方是个近五十岁的男人。日下竟然比我想象的强悍得多——不过,我反击的机会终于来到了。
猛烈的打击朝我脸部袭来,就在将要相撞的瞬间,我一甩头闪开了。日下的拳头重重砸在墙上,痛得眉头都皱起来。机不可失,我右拳带着全身的力量从下方直捣日下的左脸。
日下的身体飞起来了。在他两脚朝天倒下去的同时,我也跌坐在地。
Ⅲ
贝冢聪美冲到我身边,用手帕帮我擦额头。
“真了不起啊,警部补。”
“哪有了不起,一时失态忘形了,太丢人了。”
“……这么说,‘那个’您也不记得了?”
“‘那个’?”
我呆呆地反问,贝冢聪美压低了声音:
“药师寺警视和室町警视刚才一起冲您喊‘别打了’,警部补大吼了一句呢。”
“我吼了呀……”这么一说,好像有这么回事,“这个,吼什么了我?”
“‘闭嘴!’……”
啊哈哈哈……我长长地、长长地叹了口气。
看来我自己亲手毁掉了“待人接物礼貌周到”的招牌。
“不过,真的好厉害呀!一拳KO呀!”
“年龄差距造成的啦。我毕竟比他年轻十五岁呢。”
“话是这么说,还是一场苦战呢。”
这个声音让我不由自主地缩了下头。还没想出什么辩解的台词,药师寺凉子已经单膝跪在我旁边,检查似的摸了摸我的眼皮和脸颊。
“日下那混蛋,忘了是武术还是跆拳道什么的,反正是有个业余段位的。不过资格被剥夺了罢了。”
“对不起。”
“你道什么歉呀。”
“作为公务员,刚才举止不检点……”
“嗨,什么呀,你自己非觉得自己是什么良心派,其实这才是真面目嘛。所以根本不用道歉。”
“那个……”
旁边传来一个抑制着情绪的声音。
“怎么,由纪,你还不服啊?”
“我是说,是不是尽快治疗一下比较好,刚才打得那么重。”
“用你多嘴。你有啰嗦半天的功夫,就不会把急救箱拿过来吗?!”
“拿来了。”
由纪子递过来一个急救箱,上面仅勉强能看出红十字标记,已经是个相当有年头的急救箱了。她说是在月冈被杀的房间里找到的,想着多少能派上用场就带上了。
凉子接过急救箱,又一次检视我的伤口。
“哎呀你看看你看看,这里、这里,还有这里,都是伤。换我出手,连根头发都没不会掉就能干掉他了。”
“凉子,真没礼貌,你这么说也太过分了吧。”
“要你鸡婆啊。我的意思是,这家伙(指我)只管把日下什么的交给我,呆在一边好好见习就好了嘛!要知道自己水深水浅呀,善良的警官先生。”
“……对不起。”
“泉田警部补没必要道歉啦。”
“别乱打岔,由纪!”
“不,室町警视,我是为刚才出口不逊道歉……”
“哎哎,都什么时候了。再说你平常对我从来都出口不逊的。”
“这、这我可不敢。”
“别啰嗦,闭嘴乖乖让我治伤。嗯,先要消毒……是这个吧。”
五秒后,大家都听到了一个男人的惨叫——发出声音的就是我本人。额头上的伤口像燃烧一样火辣辣地痛起来。
“干什么嘛,小题大做。就是一点点消毒啦……嗯,这是……?”
凉子的鼻子凑近瓶子闻了闻,突然皱起眉头:
“这、这怎么回事,这不是碘酒吗!”
“你把碘酒直接涂在伤口上?太过分了凉子,你这是虐待!”
“我、我又不是故意的。再说,现在哪有人用碘酒消毒,这什么年代的急救箱啦。都是你拿得不对!”
“我来吧,把药给我。”
“哼,真讨厌。”
虽然格外麻烦,但我毕竟是光荣地享受了警视厅两大才女(同时也是两大美女)的治疗。身上脸上贴满了创可贴。
至于跟我苦战半天的日下就只能面临非人道的待遇了。他好不容易爬起上半身晃晃脑袋,又被凉子一脚踢倒。
“竟敢对我的家臣动手动脚!喂,快给我滚起来,往剑齿虎实验室带路!”
于是一同再度出发。阿部巡查借我肩膀架着,就这样,我们一行好不容易到达目的地。
厚重的铁门。但上面没有锁——大概是没有必要吧。兼具兽医的诊疗室和理科实验室功能的房间,足有小学教室四倍大小,一部分用树脂塑胶板打了隔断。
隔断里挤着十头左右的剑齿虎——不,准确地说是完全成形后可以被称为剑齿虎的上古哺乳类动物。不知已经见了多少次了,所以这次我本不打算详细描写。还有长着两个脑袋、六条肢体,或者完全没有后肢的怪胎,这些人类在科学的名义下玩弄造就的牺牲品都聚集在此。
它们显然不曾得到什么精心照料,散发出让人胸闷的恶臭,身上的污物之中甚至还露着骨头。
“……难道,你让它们残杀互食?”
“BINGO。不能吃掉别的就要被吃。解决方案越简单越好。”
“不负责任,你说得倒轻巧。”
“才不是呢。它们的结局也不过如此。虽然凶猛,实际上生命力很弱。反正它们也熬不过西伯利亚的冬天。”
室町由纪子和贝冢聪美抱着手臂别过脸,想必是不忍心正视这副惨状。
岸本——差点就把这小子忘了,抱着人偶手办靠在墙上,一副马上要晕倒的样子。阿部巡查岔开两腿,坚持站直。玛丽安和露西安掩着口相互支持,塔梅拉则发出低沉的怒吼。
日下伸出手,往一只奄奄一息摇摇欲坠的剑齿虎耳朵附近扇了一耳光。一直忍饥挨饿的剑齿虎似乎连视力都丧失了。
“住手!你不就是喜欢欺负弱小吗!”
“我只是讨厌弱小的东西罢了。连活下去的资格都没有还要求助他人,或者不靠他人的帮助就活不下去的家伙,我最讨厌了。动物保护?别搞笑了。凭什么保护不能自主生存下去的动物?”
这男人最爱沉醉于自己的演说。室町由纪子脸色苍白,却更显得美貌。她转向日下:
“放在政治和社会理念里,你的意思就是根本没必要对社会弱势群体建立安全保障,也不用救助身无所依的老人、残障人士,是这个意思吗?”
“回答正确。”
日下嘴角高高吊起,“不能自力更生的家伙就应该被淘汰,这是自然的法则。为此花费无穷人力,勉强让他们活下去,只会给国家财政造成负担,加重税负。我所创建的远东西伯利亚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一定会废除伪善的社会福利那一套,能够自我救济的人能够健全生活就……”
日下兴致高昂的演说被异样的声音打断了。
沙擦——啊——!
发出这种声音的应该是室内的剑齿虎吧——任谁都会这么想,但那些可怜的牺牲品早就连出声的力气都没有了。
入口的门还敞开着,一个东西慢悠悠地走进来——比人的体型大得多、显然是猫科肉食性的动物……我倒吸一口冷气。
是之前那头剑齿虎!
不可能看错。长得不太自然的长牙只有一根——另一根已经被凉子的神技斩断了。
“哎呀,还活着呢,佩服。”
“不过也够惨的呢。”
在加害者们的七嘴八舌之中,玛丽安和露西安已经把贝雷塔枪口对准了那头剑齿虎。以她们两人的本事,这个距离不可能失手。
但凉子轻轻抬了下手,止住了两位侍女——似乎要发生什么奇妙的事情。日下转了个方向走了几步,站在剑齿虎的正前方。
“牙都只剩一根了,还有脸回来。”
日下的语声带着可怖的阴翳:
“不知羞耻,连报仇都不会,难怪会灭绝。徒有其表的绣花枕头!你知道把你们复活回来花了我多少钱、费了多少力气!废柴蠢猫!”
这男人词汇量还蛮丰富的。上司以目光示意,让我静观其变,于是我保持持枪姿势后退了三步。
日下两手空空地向剑齿虎走去,脸上毫无惧色,也没有求助的意思——这人是不是太没常识了啊。
“成绩不好的差生就应该接受惩罚。而且今天我心情不好,又睡眠不足。”
——接下来他的行动十分诡异。日下张开了嘴,胸部和腹部一阵蠕动,隔着衣服都能看出来。在我们惊诧的注视下,日下把手伸进嘴里,指尖揪住一个东西一节一节往外拉——直接从体内!
呈现鞭状的东西——软柄部分跟鞭子一样,但顶头部位带着有刺的钢丝。
我大吃一惊,完全不可思议。日下这家伙简直是怪物,他竟然把带刺钢丝吃进胃里。
怪不得没找到杀死月冈的凶器。他去参加“世界奇人怪事”之类的电视节目一定能获胜吧。我居然赤手空拳跟这样的怪物打了一架,回想起来忍不住战栗不已。
“没用的废物!”
带刺钢丝的铁鞭抽向剑齿虎的身体。一道血线从左眼飚到脸颊、颈部、肩部,大量血液喷涌而出。
沙啊啊啊啊……!
痛苦的嘶吼。贝冢聪美双手捂住耳朵,也是再正常不过的反应了。由纪子虽然没捂耳朵,但脸色青青地盯着我:
“你连那种怪物都能打赢啊,泉田警部补。”
“不不,早知道是那种怪物我可不敢跟他打。”
“早知道只要狠狠打他的腹部就好了,不过泉田君总是过于仁慈。”
——声音的主人应该不用说明了吧。
带刺钢丝的长鞭挥起落下,几下子抽得那可怜的牺牲品皮开肉绽——从没见过如此凄惨的情景。
“住手!”
我忍不住大喝,引出日下恶魔般的笑容。他的腰和手腕同时一扭,带刺铁鞭嗖嗖生风朝我手里的马卡洛夫卷来,起手不空——我的枪被卷走了!
日下的脸上更露出胜利和施虐的狞笑,转瞬间又化成了惊愕——浑身是血、几乎已经变成肉块委顿在地的剑齿虎,以濒死之力抬起上半身,利齿从后方死死嵌进日下的左大腿。
人和兽一起倒下。我跳上一步踩住枪,下意识地松了口气。
“哎呀哎呀,真是逆转了呀。你既然想当西伯利亚(略)共和国的首领执掌全球,起码也该有本事救自己一命吧。”
凉子反握瓦尔特枪,以优雅的动作投出去。日下伸手接住。
“喂、等等!”
塔梅拉罕见地动摇了。
下一个瞬间,我眼中只有日下公仁的冷笑——至今为止的人生中前所未见的丑恶笑容,充满毒气和腐臭的笑。
日下笑着拿起枪,枪口对着凉子——不是剑齿虎,而是我们一行人。
连续两发枪响撕裂了拂晓的冷空气。我扑向凉子,其他人也飞快卧倒。我的右脸上感到一阵被殴打似的痛感——并不是被枪弹击中,只是因为子弹在极近的距离擦过带来的冲击波。两发子弹都打进了墙壁。
日下自知突袭失败,面部扭曲着,为了自..救还是掉转枪口对准剑齿虎。
要开第三枪了,日下丑恶的笑脸变成扭曲忍痛的表情。剑齿虎的牙在日下大腿里嵌得更深,看上去像两只牙都不见了似的。
原来这个杀人狂也有痛觉啊。日下咒骂着,拧转身体,把枪口直顶在剑齿虎的鼻梁上。
咔嚓——空虚的弹簧声。
日下的表情冻结在扭曲的状态中,不过指尖还没凝固,又连扣两次扳机。
咔嚓。
瓦尔特的弹夹已经空了——本来应该还剩两发子弹,但被他亲手放空了。
这才叫自作自受。日下慌了——总算也轮到他了。
“喂,怎么着……”
日下最终也没说完这句杀人恶鬼的嘴里不会吐出的台词。剑齿虎仅剩的长牙嵌在日下的大腿里,身体仍然拖在地上,抬起左右前肢狠狠地挥下去。
空气都在震动。日下脑袋左右侧各三分之一的部位同时被削。眼睛、眉毛、耳朵全都喷出血雾,口鼻模糊一片。
与其说是残酷,更像是奇异的超现实场景,我们只有茫然呆立,默默地旁观——十秒之后第一个有所行动的,是贝托洛夫斯基。
Ⅳ
“啊……无论如何我可不想这样死掉哇。”
贝托深有感触似的摇摇头,看看我们几个日本人:
“那个,这头浑身是伤的大猫大概也救不回来了吧。出血太严重了,麻烦谁给它个痛快好不好?”
凉子用手抚平散乱的秀发,理所当地说:
“我来吧。”
在我看来,剑齿虎已经九成九沉入了死亡的深渊,即使不特意下手,它生命的烛光也即将熄灭。不过,此刻射杀它至少能解脱它的痛楚。因为都明白这一点,无论是我还是其他几个人,都没有阻止凉子。
凉子把瓦尔特枪口抵在剑齿虎耳侧。
一声枪响,剑齿虎的心脏永远停止了跳动。不知它究竟具有何种程度的感知能力,我想,能把那个强迫它和它的血亲从永久的睡眠中拉出来、施加种种虐待和侮辱的人拉上一起死,它应该也死得心甘情愿吧——至于这种想法的根据么……虽然不愿承认,但大抵只是我自己无聊的感伤和一厢情愿吧。
“接下来,贝托?”
“什么?”
“我要彻底毁掉这些恶心的研究设施,让研究者永远失业。你没意见吧?”
“那个……那什么,要不要作为象征人类恐怖的纪念遗产,留给后世凭吊呢?”
“不行。”
“真的不行啊。”
“那种东西有奥斯维辛和福岛就足够了。再说,这种鬼地方做纪念遗址谁会跑来参观啊?”
“阁下高见。”
贝托点点头。说话的时候格外毕恭毕敬——在不知何为“得体”这点上,他也不亚于日下。总之,我们一行走出了房间。
凉子在岸本明脸上狠劲掐了一把,总算把他叫回神儿,一起带出了这个让整个世界犯恶心的恐怖房间。回去的时候沿着来路就行了。玛丽安和露西安不需要凉子命令,早就在墙上做好了“X”形记号。
日下公仁,这个男人的真实面目,直到他死我也不太理解。当然,无论如何也称不上“富有良心的人类”。从日本、俄罗斯,估计还有其他国家,绑架了数不清的柔弱女子,实施监禁、拷问乃至虐杀分尸。这样的人,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在人类社会逍遥自在。
他为什么不在他的恐怖王国里装配最先进豪华的设备呢?没准凉子说得对,他可能就是想要重现并生活在斯大林时代吧。实在是不可理喻的危险分子。
另一方面,我还有很多疑惑不得其解。难道药师寺凉子是预测到一切后果,才故意把枪扔给日下的吗?他最先瞄准的不是缠身的剑齿虎而是凉子本人。不仅如此,难道她连剩余子弹的数量都计算好了,故意让日下以自作自受的方式死掉的吗……
“这世上啊,有些人连神都救不了。用不着我们出手惩治。”
听到这话我心里想的是,上司大人怎么就不会遭报应呢?不过,哪些是该担忧的问题,哪些是担心也没用的问题,界限还是很分明的。换句话说,担心的事情都交给老天解决就好了。
至于室町由纪子,毕竟是法律和正义的代言人,对日下的横死多少有点遗憾:
“应该想办法把日下活着弄回日本的。通过公开审判,明确揭露所有的事实,根据法律施加恰当的处罚,才是法治国家的根本。”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了:
“可能我不该多嘴,不过他反正已经死掉了。事情也就此了结,我觉得这样也好。”
“为什么?泉田警部补。”
“不然,参与日下审判的人民陪审员大概要蒙受一辈子的心灵创伤吧。”
得到我的支援,凉子得意了:
“对啊,又不是什么事情追根究底就好。依我看来,知道什么是限度才是成为智者的基础,不过对由纪你来说很困难了啦。哦呵呵呵。”
由纪子正想反驳,突然有人“啊”地叫了一声,打断了她:
“糟糕,全忘了!”
“怎么了,岸本警部补。”
“哎呀,就是那些人呀,岛仓先生和外务省的人。不能就这样不管了吧。”
“啊,真的。”
由纪子的声音格外平静。看来即使是堪称“社会正义的固化体”的她,到现在也实在厌恶岛仓老人的为人。果不其然,凉子还要恶意地加上一句:
“哼,冻死了就好了。”
“可是天气并没有那么冷哎。”
好不容易走出去,已经是破晓时分了。微弱的晨光从云间稍探出头,不知名的小鸟叽叽喳喳。人生中最糟糕的一夜,总算过去了。
不知幸或不幸,被我们扔下的三个人都还活着。因为征用了外务省两人的外套,岛仓老人穿得格外臃肿,见到我们马上暴跳起来:
“我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们就摊上大事儿了!给我记着!”
“大事儿嘛是有的。日本财界的巨头,核能业界的大佬,阴谋企图让西伯利亚从俄罗斯分裂,变成核废料垃圾场。全世界的环保分子都会以你为敌哦。”
一连串的喷嚏。被迫穿得很单薄的两位外务省官员,打着哆嗦鼻涕长流。真可怜,他们彻底感冒了,连插嘴说话的精神都没有了。
“你要把我出卖给环保分子?!”
“哎呀,您不用担心。我可是对祖国充满爱意的日本人,可不想见到自己的国家遭到国际社会的非难哟。”
“哼,你以为我只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而行动吗。”
“打心眼里相信。”
“我要重塑日本的大国形象,已经腐朽了俄罗斯人和中国人必须经过日本武士道的洗礼重新修炼。我这是为了让日本近邻各国再也不敢小觑日本、以千年为单位的大计国策。”
“谁信啊。”
“什么?凭什么不信?”
“你还真以为自己是个大人物呢,我可不信。”
“你敢小看我?”
“那~~当然~~”凉子拥有的绝不仅是非同凡响的美貌,开启毒舌功能时的辩才也绝不寻常。她放出一串马力全开的攻击:
“你不是说,你以‘国策检举’的名义把F县的知事送进监狱了吗。凭你?哪有这么大能力。别说警察了,至少得检察官、法院、媒体倾巢出动,才能把无辜的人造成有罪。换成首相本人还差不多,你算老几能有这个本事?再怎么夸张,也别妄想得没边儿了,趁早看清楚形势隐居起来吧。”
外务省的官员仍然一言不发。不仅是因为感冒虚弱,大概对强行夺走自己外套的岛仓老人也心怀怨气吧。他们投向岛仓的目光相当冷淡。
“你给我等着,回到日本,我非让你领教领教我的伟大和恐怖。做掉你个小丫头不过是小菜一碟!”
“这可不容易,我明明什么罪都没犯。”
——这是骗人的哟。
“让你蒙罪还不简单!把无辜的人变成有罪,你以为我没干过!”
一整夜的异常体验也摧毁了岛仓的自制力,终于连这种话都说出口了。
“哼,这下足够了。”
凉子脸上浮现足以媲美堕天使的笑容,从外套口袋里摸出一个银色的小东西。
“这是录音笔哟。你刚才兴头上说的话,全~~都~~录下来了。”
她指着岛仓的鼻尖,“你自己说的,陷害过无辜之人,对吧。你以为就完事了吗?该记住的是你才对。”
“哼,那算什么证据。”
岛仓老人已经在一击即倒的边缘了。
“虽然有点对不住F县知事,不过我可没打算把这个送到证明他无辜的法庭辩论上去。我会在日本内外的媒体和环保分子之间散步,当然,怎么看待你这些话,就是对方的自由了。”
“你、你敢这么做……”
“跟我对簿公堂?我求之不得,来啊。”
岛仓老人想要咆哮,张嘴冒出来却不是声音而是白沫,接着就翻着白眼晕倒了。两位外交官还慌慌张张赶过去扶他。凉子冷笑一声,冷眼看他们乱作一团。
不知道秘密都市里还有多少日下和俄罗斯黑手党的残党。不过至少我目力所及的范围内,一个都看不到。
Ⅴ
“喂,由纪,那个核能产业的二货‘法王’你打算怎么办?”
“到哈巴罗夫斯克搭包机把他弄回国,回国之后大概就以治疗的名义入院休养吧。反正他也够虚弱的。”
“嘁,太便宜他了,经过日本海的时候扔进去怎么样?反正也没证据。”
“凉子。”
“怎么?”
“关于那个老头,就交给我吧。我绝不会让他再有机会影响国家大政。”
“哼……好吧,随你怎么处理好了。我就袖手旁观了。”
这时候终于恢复精神的岸本又来多嘴多舌:
“岛仓议员好像说过‘阻止核能开放的家伙都是猴子’什么的呢。”
“猴子?猴子就猴子好了。不过,到了现在还想推进开发核能发电的混蛋,还不如猴子呢。”
“是啊,猴子受到一遭打击也会记住教训呢。”
由纪子的语气平静,但说出的话却相当刻薄。凉子盯着由纪子的脸,露出魔女的笑容:
“由纪,你终于也成长到能够独当一面了嘛。我期待你今后的表现。”
“我可说清楚了,凉子,我可不是跟你同流,只是按照自己的良心……”
“好了好了,总之,这件事被世界知道了,可是日本的奇耻大辱。身为公务员,绝对应该隐瞒遮掩的事情,不就是为了国家吗。不管怎么说,被支使来出这趟差也颇有收获了,此地不需久留,我们也该大张旗鼓的回日本了。”
我忍不住插嘴:
“呃,真的有收获吗?”
“有啊,不是把日下和他的三个手下都解决了吗。”
“这个嘛……”
“还顺利抓到了内阁情报调查室长的把柄呢。”
“啊?您说什么?”
“真拿你没办法,泉田君不是也听到了吗,为了换取没收的枪支,纵容时价三百亿的毒品在日本国内泛滥交易。”
“啊,那是内阁情报调查室长干的?”
“对啊,现在他可出息了,腆着那张老脸正在觊觎首相官邸呢。”
凉子的声音异常地愉悦欢快。怎样把犯下重大错误却不承担责任、一路平步青云的精英官僚一脚踢翻——这样一个计划大概已经在她头脑里酝酿成形了。
贝冢聪美小跑过来说:“警视,我给外务省的那两位送了些感冒药。”
“辛苦你了。”
“那两位也够倒霉的呢。”
“没必要同情他们啦,这次他们也获得了宝贵的回忆嘛。”
浅川和大鹤两人应该不敢泄露此次的真相。否则,他们俩录取了一名俄罗斯黑手党分子成为领事馆工作人员的事情也就败露了。
官僚组织的目的就是保护自己。国策也好税金也好,都是为了他们自我保存而献上的。以复兴遭受大地震灾害的灾区为目的,编制安排了数十兆日元的预算,至多只有一小部分投入了灾区,其他部分则设立了无数的基金——这些基金的理事长,基本上都是官僚精英们“下凡”担任的。
巨大的灾害、国民的善 610f." >意托付、巨额的国家预算,全都被官僚组织利用来中饱私囊——这就是日本。
“警视,贝托先生说要来道别。”
阿部巡查走过来,遵守纪律敬了礼,同时向凉子报告。
贝托先生(既然到了如今这个地步,还是尊称他一声“先生”吧)站在车旁边,是一辆从秘密都市里找来的兰德酷路泽(译者:Land Cruiser是路虎还路巡还是毫无关系来着?反正兰德酷路泽是个很喜感的官译……)
“估计以后不会再见到各位了吧。请好好保重。”
摘下帽子,贝托先生深深行了一礼。
“下次再遇上,我可不会放过你。你要有觉悟了。”
凉子冷冷地说,但并没有拒绝贝托先生伸出来的手,两人握了握手。贝托先生似乎很高兴:
“能死在凉子小姐这样的大美人手上,这个,嗯,我求之不得。反正我也不能奢望什么善终嘛。越往山上走,脚下的路越窄嘛。不过,也不能半道放弃了啦。”
他以颇为伤感的语气,向所有日本人最后表达了一下心情,带上帽子转身开拔。他的腿并不特别长,但是踮着脚尖走路、毫无破绽的走路姿态一如既往。
终于,车子引擎发动,兰德酷路泽在拂晓的晨光里疾驰而去。
凉子回望自里昂以来认识的好友:
“塔梅拉,善后工作交给你了,我们这就撤了,可以吧?”
“资助人的委托,我可不能拒绝。交给我好了。反正快入冬了。莫斯科那边不会着急的,等到明年夏天政府再派人来,早就什么都找不到了。”
“俄罗斯黑手党方面呢?”
“他们不会比政府更想插手这件事的。人类社会就像冰山一样,能够以报道的形式出现在海面上的,不过是很小的一部分而已。”
“是啊。”
凉子点点头,给我一个眼神迈步前行。我知道,这是她让我跟上的信号,赶紧跟过去。
凉子站在装甲车前,又看了我一眼。我明白她的意思,两手交握伸出去,凉子则登上我的手,轻轻跃上车顶。我爬上去的时候她也拉了我一把。
我们俩在车顶上坐下。
“前不久啊,有个八岁的女孩子被美国士兵性侵犯了。日本警察一开始没当回事调查了一下,也向检察院递交了证据文件,结果检察官以女孩子母亲的证言不可信为由,决定不起诉。后来,反倒是美国军方自己开展调查,通过军法会议的形式对加害士兵作出有罪判决,判处监禁六年以及不光荣除名。”
“唉……”
我此次出差(?)以来,已经不知道这是第十几次叹气了。
“美国方面的处理要公正的多吧。不过,也可能是考虑到伤害了日本人的感情,为了不破坏同盟关系而运用政治性判断作出判决……”
“‘迫于美国的压力而不起诉’,这样的指责他们也承受不起。即便如此,在这件事上美国的处理方式强得多了,跟我国比起来。”
“是啊。”
“八岁的女孩子受到外国士兵的性侵犯,竟然不保护不救助,还有脸号称‘自尊自傲的大日本国’,简直让人笑掉大牙。不过嘲笑的时候,谁知道自己会遭遇什么情况呢,你说呢?”
“是,您说得对。”
凉子伸出双臂,张开怀抱:
“哎呀……经过这次的时间我也学了一手,不如策动一下把什么阿拉斯加、格陵兰、南极大陆之类给自己弄过来吧。”
“请不要学这个。”
——再说为什么选的目标一个比一个冷啊。
“与国外比起来,首先要振作本国!要不是我一直监视着,日本就更沦落成傀儡了。我可不能傻笑着袖手旁观。”
哎呀,莫非是激起了她满腔涌动热烈的爱国心?
凉子似乎察觉到我无言的疑问:
“啊,什么国家了政府了,根本无所谓啦,对我来说。近代主权国家是人类所产生的最差劲最糟糕的妄想,政府不过是被精英意识占据的寄生虫集团罢了。”
“我明白。”
“真的假的啊?”
“真的啦。”
凉子的立场,绝不会同总理大臣和财界巨头一个阵营,而是站在八岁少女的身边。这一点我丝毫没有怀疑——要让凉子媚上欺下,比太阳打西边出来还难——至少这一点我坚信不疑。不过,与其说是出于正义感和道德,她只是坚信并且要证明自己的强大吧。
“您可能忘了,我还是从来没被您喝斥过‘给我滚出去参事官室’的男人呢。”
“是嘛,因为我可是富有忍耐力和宽容的女人啊。”
“是是是。”
“‘是’只说一次就好!”
“是……”
反正凉子早就方便地忘掉了曾经阻碍我当上特警的事情了。
“好吧,赶快回日本开始休闲活动吧!”
“先做什么呢?”
“温泉!”
凉子斩钉截铁。日本人一起欢呼起来。
“各位,回国以后,我们一到新泻就直奔温泉。毕竟离开温泉,向刑事部长打报告什么的事情还多着呢。谁有意见吗?”
当然,一个扫兴的家伙都没有。
很快,装甲车由塔梅拉驾驶,满载着九个日本人、两个法国人、一个俄罗斯人、五个鄂温克族被害人,在坑坑洼洼的路上疾驶,向直升机停机的方向出发了。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