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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枪·斗牛》
猎枪
薄薄的《猎友》杂志,是日本猎人俱乐部的机关杂志。就在它的最近一期上,登了我的一篇题为《猎枪》的散文诗。
这么一说,在大家听来,我也许对狩猎多少有些兴趣,其实不然,本来,我是被痛恶杀生的母亲抚养大的,连一杆气枪都不曾摸过。事情是这样的:我有个高中时代的同学,他偶然当上了《猎友》杂志的编辑,而我呢,虽然这么大年纪,却仍未与诗友们的同人杂志绝交,依旧撰写独树一帜的诗作,于是乎,他就向我约了一篇诗稿。这恐怕是他出于当时的心血来潮,而且含有久别之后畅叙离情的礼节性的意味。因为《猎友》是和自己毫不相干的特殊杂志,又是对方约稿在先,要求取材于跟狩猎有关的事情,倘若是往常,我会当即回绝的。但恰逢此时,由于偶然的一件小事,猎枪与人之孤独的关系触发了我的诗兴,我正打算找个时候,将这个主题抒写成一篇作品。因此我想到,《猎友》是发表这篇作品的极其合适的杂志。十一月末,在渐感夜寒逼人的一个晚上,我伏案命笔,直到午夜过后,写成一篇独辟蹊径的散文诗。翌日,我急忙把它寄给了《猎友》编辑部。
这就是那篇散文诗《猎枪》的来龙去脉,它和下面要写的手记有些牵扯,所以,我把它抄在这里。
他衔着一只硕大的烟斗,让塞特猎犬一路领先,高腰鞋子把地霜踩得乱七八糟,他拨开初冬的草莽,走在通向天城山的。近道上,步履慢慢悠悠。装满二十五发子弹的腰带,黑褐色的皮革上衣,肩背丘吉尔双筒猎枪,断送猎物生命的钢铁器具白光闪烁,是什么非要他这般冷酷地武装起来不可?这个高大的猎人与我擦着身子走过,不知为何,他的背影把我的心给强烈地吸引住了。
打那以后,都会车站和繁街闹奉的—夜色,往往使我猛地想到:啊!我要象那个猎人一样起步,沉静,冷酷、慢慢悠悠……每逢遇到这种时候,我的眼底就勾勒出猎人的背景,但这背景不是初冬的冷峭的天城山,而是落落漠漠的白河床,还有一杆擦得铮亮的猎枪,带着沁人身心的重量感,同时按捺在中年人孤独的心灵和肉体之上,放射出瞄准动物时绝对见不到的光芒,这光芒是不可思议的沾染鲜血的美的闪光。
登载《猎枪》的那期杂志从朋友那里寄来了,当我啪啦啪啦地翻阅时,疏忽大意的我这才茅塞顿开。自己的作品标着《猎枪》这个煞有介事的题目,其情调和这本杂志是大相径庭的,同散见于各处的猎道、体育家精神或健康情趣之类的文辞大唱反调。惟独组入《猎枪》的那一页,辟出一块孤立的迥然不同的特殊园地,简直就象一块租借地似的。不言而喻,我写进这篇作品中去的,是猎枪所具有的本质上的性格,这是我凭自己的诗的直观把握住的东西。倘若此话过甚其词,那么,这至少是我曾意图表现的东西。从这点来说,我是自负的,丝毫用不着谦卑。如果《猎枪》登在其它杂志上,当然不会发生任何问题的。正因为《猎友》是日本猎人俱乐部的机关杂志,其使命又是把狩猎作为最健康豁达的兴趣来宣传的,所以,《猎枪》登在上面,我的猎枪观就或多或少地被视为邪说,当然也就带有使人敬而远之的性质。我意识到这点之后,方才体谅到当初朋友手拿我的诗稿时的困惑,恐怕他还颇费过一番踌躇吧。我也想象到了他敢于刊登《猎枪》,对满象朋友的我谨小慎微的作法。我因为当初的事感到痛心了。我寻思,说不定猎人俱乐部的人会向我提抗议的。然而,这不过是我的杞人之忧而已,无论时过多久,我连一张表示抗议的明信片也没收到。幸乎不幸?我的作品全然蒙受到全国猎人不屑一顾的冷遇,或者说得更确切一些,根本就没有入去读它。两个月后,此事在我的心头已经烟消云散,一天,有一个名叫三杉穰介的陌生人寄给我一封信。
关于泰山的一块古碑上镌刻的文字,我读到过后代史学家的评言,说那碑文犹如强劲的秋风过后,白灿灿的太阳的光辉。我手捧三杉穰介寄来的白色和纸大信封。我看到的三杉穰介写在信封上的字,如果说得夸张一点,确实与那碑文不差累黍。在那块碑文早已不见踪影,连一张拓本也未残存下来的今天,其笔迹具有怎样的风韵格调,根本就无藏书网法想象。而三杉穰介的大字草书则不然,似如从信封里面渗出来一般,蓦然一看,予人以豪放之感,笔致华丽精湛。但凝视须臾,却又使人感到,从个个字面腾起宛若一种空虚的情愫。于是,我蓦地联想起上述史学家对泰山碑文的那句评言。—信封象是托在左手,笔头饱蘸了墨汁,而挥笔一气呵成的。但与所谓的老练不同,笔势上流露出笔者对此格外冷漠、缺乏表情与兴趣索然的迹象。换句话说,从那潇洒自如的笔势一开始,笔者的心情就不佳,使人感觉到满象现代人的那种自我,丝毫不见玩弄笔墨的那种俗套与矫揉造作。
这些姑且不论,却说这封书牍风格卓荦,发现在自己家里的粗陋的木制邮箱里,显得那么华丽,稍有投错地方之嫌。我拆开信封,只见一间多长的宣纸信笺上,每行写着五、六个大字,运笔同样潇洒自如。
“自己对狩猎赂怀兴趣,日前偶遇良机,在《猎友》杂志上拜读了高作《猎枪》。自己生就不识风趣,本来与诗之文雅无缘,说老实话,我此次读起诗来,是破天荒的事情。恕我失礼,虽然尊名也是第一次领教,但拜读《猎枪》之后,我受到了近来不曾有过的感动。”
信大致这样起首,当我的视线最初掠过这段文字时,我不禁想起早已忘却的散文诗《猎枪》的事来。我想,到底从狩猎家那里寄来了抗议书,而且是来自一个相当的对手。我瞬间感到一阵紧张。然而,我往下一读,才恍然大悟,信的内容与自己的预想截然不同,写的竟是我完全没料到的事情。三杉穰介始终不失礼节,措词郑重其事,而另一方面,又不忘保持象笔迹那样一种自恃和冷静,是一篇颇有条理的文章。
“《猎枪》中描写的人物,恐怕是我吧。这样想象是否恰当?我想,那是在十一月初,我赴天城山猎场的时候,在山麓村落的某地,不曾想到我的高个背影映进您的眼帘。专门训好捕获野鸡的黑白斑驳的塞特猎犬,我在伦敦时恩师送我的丘吉尔猎枪,甚至连我那爱不释手的烟斗也被您看见,我觉得恐慌至极。再者,我那悟性迟钝的羞涩的心境也与诗境相宜,内心既感荣幸又觉羞赧。事到如今,我真钦佩诗人这种特殊人的炯炯非凡的观察力。”
读到这里,我如他所述,重想起五个月前的情景。那是一天早晨,在伊豆天城山麓的小小的温泉村落,我散步到杉林中的小路上,突然遇见了一个猎人。不过,那时吸引住我的眼睛的,只是一个猎人踽踽独行的背影,除这渺茫的印象之外,什么也想不起来。我只记得他是个身材高大的绅士,此外不用说容貌,就连年龄的印象也没留在脑际。
本来,我并没有特别留神去观察他。那时,一个绅士肩背猎枪,嘴衔烟斗,从对面走来,他与普通的狩猎家不同,他的四周笼罩着凝思遐想的气氛,在初冬的早晨冷峭的空气中,他的身姿清晰可见。因此,当他擦着我过去之后,我看了看他。他离开走过来的小路,取道向杂木荫翳的山上走去。他小心地迈动高腰鞋子,恐怕身子滑倒,步步坚实有力,登上极其陡斜的山径。我许久目送着他,那背影正如《猎枪》中所描写的那样,不知怎地化作一种孤独,深深地映进我的眼中。那时候我知道,他带着的猎犬是塞特种,这一点儿知识我还是有的,至于鉴别他背着的是什么猎枪,对我这个对狩猎不甚了了的人来说,就先能为力了。我知道最高级的猎枪要数丘吉尔和理查德,全然是我日后撰写《猎枪》时,临阵磨枪得来的知识。我是完全出自个人意愿,在作品中随心所欲,让绅土背上了丘吉尔猎枪。和实际人物三杉穰介的携带品偶然一致,这是凑巧罢了,因此,纵使当事人现在来自告奋勇,声称散文诗的主人公是他自己,我也只不过想:“噢,是么。”而映在我的脑际的实际人物三杉穰介,对我依旧是陌生的。
三杉穰介继续写道:“突然谈起奇怪的事,您或许觉得无可思议。我现在拿着别人寄给我的三封信。我本来打算将它们烧掉,但拜读过高作《猎枪》,又结识了您这样的人,我倏忽转念,想请您读读这三封信。打扰您的清静,殊觉歉然。另函寄上这三封信,请您在闲暇之际读一下好吗?除了请您读读,别无半点儿他意。我窥见了您的所谓‘白河床’,它指的是什么呢?我想请您赐教。人真是愚拙,似乎要向别人讨教自己。我以前从未有过这种心情。不过,当我知道您对我表示特别的关心以后,我蓦地想要让您知道我的一切。读完这三封信后,替我统统销毁就行了。再说一句,您在伊豆看见我,好象就是刚刚收到这三封信不久的事。但是,说起我对狩猎发生兴趣,可以追溯到数年前的往昔,我那时与现在孑然一身的处境不同,在公私两方面生活上,不拘怎样尚未露出破绽,好象那时就已经和猎枪结下了不解之缘。恕我附此一笔。”
在我读过这封信的第三天,我收到了那三封信,寄信人和前二封相同,写着“伊豆旅馆·三杉穰介”。那是三个女人寄给三杉穰介的信。我读起它们,不,是读完它们以后的感怀,在此处就不写了,我打算把它们抄在这里。不过,最后要说一句,我觉得三杉穰介似乎是社会上有相当地位的人,我查阅了一下绅士录,人名录及其它材料,可最终也未发现他的名字,恐怕那是他因为我而隐姓埋名吧。另外预先要说的,就是在我抄信韵时候,我发现有许多地方用很多笔墨给涂抹掉了,其中我认为显然是写过真名的地方,添上了三杉穰介的名字,信中登场的其他人物全都用了假名。
蔷子的信
叔叔,穰介叔叔:
自妈妈谢世以后,光阴荏苒,三个星期过去了。从昨天起,吊唁的宾客不再登门,家中蓦地寂寥无声。妈妈已经离开人世了,这种悲怆渐渐化作真实的喟感,沁入了我的心,叔叔困惫不堪了吧。妈妈殡殓的全部事宜,从通知亲属乃至张罗守灵的夜宵,所有的一切,您无不操劳。而且,妈妈的死又是那样蹊跷,您还三番五次替我同警方去交涉,承蒙您的万般照料,真不知如何表达内心的感激才是。事毕之后,您又因为公司的工作,立刻赶往东京去了。我的心牵挂着您,可别一下子把身体搞垮了呀。
我正在想象,按照出发时定的计划,您今天已经处理完东京的工作,正在着迷地欣赏美丽的伊豆的杂木林风光。那是我也熟悉的地方,其景色明朗,但整体上却又带着清冷阴郁的瓷画般的色调。我想让您在伊豆逗留期间读到这封信,我拿起笔来。
我想写这样一封信,使叔叔读完之后,沉浸在衔上烟斗,任风吹打的心境之中。可是,怎么也写不出来。从刚才起,接下来的话语就已无从落笔,几张几张的信纸给我毁掉了。这是不曾估计到的。我欲以一颗天真纯朴的心灵,倾诉我现在的心情,渴望得到叔叔的谅解,我曾经几次几次地苦思冥想笔路,终于完成了信的构思。那么,一拿起笔来,想说的话就倏地跃然纸上了吧,不然,适得其反。其实,悲怆的思绪犹如芦屋那风卷浪涛的大海,白花花的浪头从四方涌来,冲乱了我的头脑。尽管如此,我还是要写下去。
叔叔,谈谈好吗?谈谈我已经知道了的叔叔和妈妈的事情。一切一切,都是我在妈妈逝世的前夕才知道的。我偷偷地读了妈妈的日记。
若将此事化为言辞,非要吐露不可的话,该是多么叫人痛心啊!我想,不管怎么竭尽全力,作为归纳出来的一句言辞,也难从我的口中吐露。因为是信,才能用笔表达。我不是担惊,亦不是受怕,只是悲伤。因为这悲伤,口舌已经麻木。不为叔叔悲伤,不为妈妈悲伤,也不为我自身悲伤。一切都归咎于包围住我的世界,那湛蓝的天穹,十月里的秋阳,百日红树的姿色,随风摇曳的竹叶,还有石头、流水、土地,就是这目所能及的大自然,在我行将启齿的瞬间,蒙上了悲伤的色彩。自从读了妈妈的日记那天起,我察觉到,包围住我的大自然,每日有两、三次,多时达五,六次,有如阴云蔽日,刹那之间蒙上了一层悲伤的色彩。我只要想到叔叔和妈妈的事情,包围住我的世界就陡然变成另一块天地。叔叔,在绘画箱内的红的绿的等三十几种色彩之外,还存在一种悲伤的色彩,而且是能以人的眼力清晰地捕捉得到的悲伤的色彩,您知道吗?
叔叔和妈妈的事情告诉了我,世上有得不到任何人的祝福,也不应该得到祝福的爱情。叔叔和妈妈之间的爱情,惟独叔叔和妈妈心照不宣,其他人谁也不知道。绿婶也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左邻右舍的人,对门住的人,无论何等亲密的朋友也绝对不知道。这也是不得入人耳目的事情。妈妈命归黄泉之后,只剩叔叔一个人知道了。有朝一日叔叔也溘逝长眠,那末,谁也就不会想象得到,地球上曾经存在过这样一种爱情。迄今为止,我笃信爱情宛如太阳那般明媚,那般璀璨夺目,应该永远地得到上帝和人类的祝福,又似若一弯清澈的小河,绚丽地映着太阳的光焰,风儿吹来荡起无数道轻柔的涟漪,岸边草木萋萋,姹紫嫣红,多情地镶住小河,小河不停地奏着清越的乐曲,自己渐渐成长起来。我深信,这才是爱情的象征。可不知为什么,我如今想象出来的爱情,竟然象是沐浴不到一线阳光,不知来自何地,又不知去向何方,秘密横贯在地下深处的一条阴渠。
妈妈欺骗了我十三个年头,最终又欺骗着我一命归天。无论何时何地,我连做梦也未想到,在妈妈和我之间存在着秘密。每逢遇到棘手的事,妈妈总是抱怨母女俩的孤苦伶仃。“您为什么一定要和爸爸离婚呢?”只当我触及这个话题时,妈妈便说:“你不到嫁人的时候就不会懂得。”妈妈对我守口如瓶。我渴望快些长大,长到能够嫁人的年龄。这并非意味着要了解爸爸和妈妈的伉俪之情,而是想到了妈妈将此事窝藏心中是多么地痛苦。的确,妈妈在此事上显得痛苦极了。但我万万没有料到,在此外的事情上,妈妈对我保守着秘密呀。
在我幼小的时候,妈妈常给我讲鬼迷心窍的狼欺骗小兔的故事。那只狼由于欺骗小兔的罪戾,化作一块石头。妈妈欺骗我,欺骗绿婶,欺骗世上所有的人,啊,这叫什么事!是被多么可怕的鬼魂给迷住了啊!是的,妈妈自己在日记中使用了“罪人”这个词,“我和三杉都成了罪人。”“反正成了罪人,索性就成为大罪人吧。”妈妈,比欺骗兔子的狼更为不幸的妈妈!为什么不去写鬼迷心窍呢?即便这样,我也绝不相信,温存的妈妈和我非常喜欢的叔叔决心要成为罪人,而且是大罪人!不成为大罪人就保不住的爱情,是何等的悲辛!小时候,我在西宫的升天寺的庙会上,托人买到一个内嵌红色假花花瓣的玻璃镇纸。我把它拿在手里,向前走去,但我终于哭了。我为何猛地潸然泪下呢?恐怕谁都不会理解我当时的心情。花瓣动弹不得,凝冻于冰凉的玻璃球中,春天来也好,秋天来也罢,它都纹丝不动,残遭磔刑。我想到那花瓣的情感,悲伤就袭上心头。今天,同样的悲伤在我的心中复苏。啊,似如花瓣一样的叔叔和妈妈的爱情!
叔叔,穰介叔叔:
我暗地里读了妈妈的日记,叔叔一定会恼火吧。不过,是预感吗?在妈妈离开人世的前一天,我冷不丁地意识到,妈妈就这样无可拯救了,已经步入濒死的境地。这种不祥的预感,是我从妈妈身上感觉到的。叔叔也知道,妈妈半年来低烧不止,此外,食欲并没有显著减退,脸颊反倒红润,比先前更加胖起来。但是,妈妈这一阵子的背影,特别是从肩头至左右手臂的轮廓,不知怎地凄凉地打动了我的心,令人目不忍睹。就在这生死离别的前一天,绿婶来看望妈妈,我到妈妈的房间去传话。我漫不经心地拉开隔扇一看,不禁吃了一惊。妈妈穿着一件结城出产的灰蓝色的外褂,脸朝里坐在客厅里。那件外褂上织着很大的蓟花,是用折叠包装纸裹好放进衣柜里的,好几年都难得拿出来。妈妈嫌它太花哨了,说要送给我穿的。见此情景,我惊叫一声。
“怎么啦?”妈妈掉过身来问,象是对我的惊讶莫名其妙似的。
“不是说……”我说着,下面的话猛地哽住了。当时,我也搞不清自己为何小题大作地惊讶,一股荒唐感袭上心来。妈妈嗜好衣着,找出旧时的花哨衣服穿在身上,是不足为奇的。特别是妈妈患病以来,大概是解忧除闷的缘故,一个劲儿找花的穿。把好几年都不沾身的衣服找出来穿上,成丁妈妈每天的嗜好。然而,我事后一想,我的确被身穿结城外褂的妈妈惊呆了。妈妈显得很美,说醒目一般也毫不过分,而与此同时,妈妈又显得黯然神伤,那么凄凉的仪态我都不曾看见过。绿婶随我身后进来,她一进屋,也立刻说:“真漂亮!”说罢,不声不语坐在那里,看了许久,象是着了迷。
妈妈身穿外褂的背影,使人感到既美丽又十分凄凉。这种喟感宛如一块冷冰冰的秤砣,整整一天都没离开我的心。
傍晚时分,刮了一天的风歇了。我和定代来到院子,打扫零散的落叶,堆积起来点上火,然后,把几天前花高价买来的稻草抱来,给妈妈的暖火盆烧炭。妈妈坐在客厅里,透过玻璃窗一直望着我们,见此情景,她手拿精美的牛皮纸包,来到屋檐下的走廊。
“把这个包儿一起烧掉。”妈妈说。
“这是什么东西?”我问。
“你管它干什么!”妈妈异乎寻常地厉声说道,说完又象改变了主意,“是妈妈的日记。”妈妈平心静气地说,“就这么烧掉吧。”妈妈叮嘱完,旋即转身,顺走廊到外面去了,脚步格外踉跄,简直象是被风刮走似的。
草炭烧了半小时光景。当最后一根稻草呼呼燃起,化作缕缕青烟的时候,我就下定了决心。我拿着妈妈的日记,悄悄地到二楼自己的房间,把它藏进搁板的深处。夜幕降临,风又起了。从二楼的窗口向外望去,院子沐浴着惨白的月光,予人以荒凉之感,就象北方那矶石凌乱的海滩,风声猎猎,听来犹如滚滚而来的波涛。妈妈和定代早已就寝,只有我还没睡。为了不让别人轻易进来,我在门口堆上五、六本沉重的百科全书,又将窗帘全部落下(连月光我都感到悚然),然后,我适度调整好台灯罩子,把一册大学笔记本摊在灯下。这笔记本就是我从牛皮纸包里取出来的妈妈的日记。
叔叔,穰介叔叔:
我想,倘若错过这个机会,我就永远不会知道爸爸和妈妈的事。直到我天真地嫁人时,妈妈告诉我为止,我是不想了解爸爸的。我的心中只是珍藏着门田礼一郎这个名字。然而,自从白天看见妈妈身穿结城外褂的背影时起,我的想法就改变了。我觉得妈妈的病已经无可救药了,因为在我的心中,形成了一个痛苦的信念。
妈妈为什么要和爸爸离婚呢?我从明石的外祖母和亲戚的言谈话语中,不知不觉地有所耳闻。爸爸为了获得学位,在京都大学里的小儿科从事研究。当时,五岁的我、妈妈和外祖母以及女佣们住在时石家中。那是四月里狂风呼啸的一天,有一个怀抱刚出世的婴儿的年轻女人来找妈妈。她迈上客厅后,就把婴儿放在壁龛的地方,解开了腰带,又从提来的小篮子里取出长内衫,换起衣服来。她的举动把送茶来的妈妈吓住了。她神经错乱了。直到后来我才茅塞顿开,那个睡在壁龛的南天竹果下边的发育不良的婴儿,是爸爸和那个女人生下来的孩子。
听说,那个婴儿没活多长时间就死了,幸好那个女人是一时性的神经失常,所以不久就恢复了常态,现在嫁到冈山县的一个商人家里,过上了幸福的日子。此事发生后不久,妈妈带着我从明石的家中跑出来,结果,身为女婿的爸爸也抛弃了明石的家。
“彩子也是气性大,木已经成舟没办法了呀。”我上女子学校的时候,明石的外祖母这样说过。是妈妈的洁身自好的品性不饶恕爸爸的过失吗?关于爸爸和妈妈的事,我仅只听到这么多。直到我长到七、八岁时为止,我只是认为爸爸已经不在人世了。我是被这么灌输着长大的。是的,即便是现在,在我的心目之中,爸爸也已经命赴黄泉了。今天,在离此地不到一小时路程的兵库县,爸爸正在经营一所大型医院,时至如今仍是孓然一身。这么一个现实存在的爸爸,我是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来的,纵令爸爸依然活着,而我——蔷子的爸爸早已死掉了。
我翻开妈妈的日记的第—页。我那如饥似渴的眼睛最先发现的,竟意想不到是“罪”字,是的,就是这“罪”字。“罪、罪、罪……”几个罪字粗犷地跃然于纸上,几乎辨认不出是妈妈的字体。而且,在层层叠叠的几个罪字下面,还胡乱地写着;“上帝饶恕我吧,阿绿饶恕我吧!”仿佛艰难地承受着累累罪字的重压。周围的其它的字全都灭迹,惟独这一行似如恶魔一样喘嘘,几乎要扑将过来,现出一付可怕的嘴脸窥视着。
我啪嗒一下合上日记。多么可怕的时刻啊!四周一片死寂,只听得我的心在激烈地跳动。我从椅子上起来,再次审视门窗是否关得牢靠,然后重新回到桌前,一狠心又翻开了日记。我自己倒象成了恶魔似的,把妈妈的日记旮旮旯旯、一字不剩地读完了。我曾那么想知道的爸爸的事,一行也没有,写的尽是我连做梦也不相信的叔叔和妈妈的隐私,是妈妈用出乎我意料的胡乱的话语写上去的。妈妈有时痛苦,有时欢欣,又是祈祷,又是绝望,时而还决心去死。是的,妈妈三番五次地连自戕的决心都下过了。妈妈一直准备着死,一旦绿婶知道叔叔和妈妈之间的事,妈妈就离开这个世界。平素经常那样愉快,那么明朗地和绿婶谈笑的妈妈,怎么竟会这样地惧怕绿婶啊!
通过,日记可以看出,妈妈在这十三年间常常是肩负着十字架生活的。有时候连续写四,五天,有时候两,三个月一个字也不写。然而,每一页上都有妈妈与自己的死神面面相觑的影子。
“死了岂不更好吗?死了岂不是一切都解决了吗?”这自暴自弃的话,究竟是什么东西要妈妈写下的呢?若是决心去死,一定得有恐惧的必要吧。“再壮些胆量,彩子!”这不逞之言,又究竟是什么东西要温柔的妈妈喊叫的呢?是爱情吗?就是那称之为爱情的美妙闪光的东西吗?叔叔曾经作为生日礼物送给我的书中,描绘着胸前丰厚地回绕密蓬蓬的长发,双手抚摩犹如花蕾一般挺起的乳房,笔直地伫立在秀丽的泉边的那博得高度赞美的裸女,说那就是爱情的象征。可是,叔叔和妈妈之间的爱情,与书中所描绘的是何等不同啊!
从读完妈妈的日记的瞬间起,即便是对我来说,绿婶也陡然变成了世界上最可怕的人。妈妈的秘密苦衷移植到了我的心中。啊!那个曾经抿着嘴吻我脸蛋的绿婶!那个与妈妈比起来不相上下、我非常喜欢的绿婶!在我上芦屋的小学一年级时,绿婶曾经送给我一个绘有大蔷薇花的背包作为礼物,以后,当我去丹后跨入由良的滨海中学的时候,绿婶又送给我一个画着海鸥的大浮水袋,我在二年级的成绩汇报演出会上,演讲格林的《拇指人》博得了热烈喝彩,那每天晚上拿出奖励让我练习的,也还是绿婶,还有许多许多。不论我想起孩提时的什么事情,都有绿婶的身影跃然其中。绿婶和妈妈是表姐妹,又和妈妈最为要好,现在虽只耽于跳舞,但对麻将、高尔夫、游泳和滑雪又样样都擅长,能烙出比我脸盘还要大的馅饼,带领一大群宝冢少女,使妈妈和我惊叹不已。啊,为什么绿婶总是那样明朗,简直象蔷薇花一样愉悦地闯入妈妈和我的生活中来呀!
叔叔和妈妈的事情使我追怀起往事,如果说有过预感的话,那么,我仅只有过一次。那就是一年前的一天,我和朋友一起上学走至半路,来到阪急电车的夙川站,我想起自己把英文读本忘在家里了。于是,我让朋友在车站等我,自己回家去取书。可我到了家门前,不知怎地没有迈进家门。定代早上就被打发出去了,此时该是妈妈一个人在家。不过,妈妈独自呆在家中,不知为何使我忐忑不安,提心吊胆。我伫立门前,凝望着杜鹃花丛,是进还是不进?我思忖许久。结果,我打消了进家取书的念头,又返回车站去了。这是连自己也莫名其妙的奇怪心情:从我刚才为了上学走出家门的瞬间起,妈妈一个人的时光开始流逝,倘若我走进家门,妈妈会难堪,会现出痛苦的脸色。于是,我怀着不可言状的孤独心情,脚踢着石子,走在沿着芦屋河岸的路上。我一回到车站,就听着朋友说话,把身子靠在了候车室的木椅子上。
这种事前后只有过一次。但是,我今天极其恐惧地领略到这次预感的滋味。啊!人怎么还有嫌憎的事呀。我有过的这种预感,能断言绿婶在任何时候都不曾有过吗?打牌时,绿婶嗅得出对手的心机,比奔特儿还要敏捷,她以此感到无与伦比的自豪。天呐!只是想一想也觉得悚然!但这不过是我的滑稽可笑的杞入之忧,一切都已经完结,秘密给保住了。不,为了保住秘密,妈妈是丢弃了性命的。我如此深信不疑。
在晦气的那一天,妈妈那虽短暂却又不堪忍睹的苦痛行将到来之际,妈妈唤住了我。现出格外光润的表情,就象戏台上的木偶一样熠熠发光。
“妈妈刚才服毒了。疲倦啊!没力气再活下去了。”
此话与其说是对我而言,莫如说是通过我向上帝倾诉,声音不可思议地清越,犹若缭绕天穹的音乐。前一天晚上我在妈妈的日记上刚读过的“罪、罪、罪……”那有如埃菲尔铁塔一样高垒起来的罪字,在妈妈的周围坍塌下去,我清晰地听到了轰鸣声。妈妈支撑了十三年的数层楼高的罪之建筑,今天要将精疲力竭的妈妈压垮在地。此时此刻,我精神恍惚,轻轻坐在妈妈面前,眼睛追遂着妈妈那遥望远方的视线。突然,如同从山谷刮来一股横扫残秋的劲风,愤怒地向我袭来。我心中充溢了类乎愤怒的情感,是不知向谁发泄的如沸水一样滚烫的忿懑情感,“是么。”我望着妈妈痛苦的脸,只回答这么短短的一句,象是事不关己似的。刚说完,我的心刷地一下冷彻了,似如被浇了一瓢凉水。于是,我怀着连自己也感到惊愕的冷静心情,起身向外走去。我觉得自己不是在横越客厅,简直是行走在水上。我穿过长长的拐角走廊(此时,身后传来被死的浊流吞噬的妈妈那短促的悲鸣),来到尽头的电话间,给叔叔打电话,可是,五分钟后连哭带喊从门口晃悠着进来的,不是叔叔,而是绿婶。妈妈让比谁都亲却又比谁都怕的绿婶握着手,咽了最后一口气,而后又是绿婶用手拉起一块白布,盖在妈妈那张再也感觉不到痛苦与悲伤的脸上。
叔叔,穰介叔叔:
第一个守灵之夜,超然世外那般寂静又寂静。白天,警察、医生和街坊们穿梭往来。一入夜,这些纷至沓来的人们倏然散去,只剩下叔叔、绿婶和我坐在棺前,谁都沉默无语,那情景仿佛是大家在谛听细微的潺潺流水。每逢线香烧尽时,每人轮换去竖香,拜谭遗像,再悄悄推开窗子,换一下室内的空气。看上去,叔叔是最悲伤的一个。轮到叔叔竖香时,总是用那种安谧的视线凝望妈妈的遗像,而且悲伤的表情上浮出谁也不理解的淡淡微笑。那天晚上,我三番五次地想,妈妈的一生哪怕是多么地茹苦含辛,或许也还是幸福的。
九点左右,我走到窗前,猛地号啕大哭起来。叔叔那时起身走过去,把手轻轻地放在我的肩头,待了好久,然后一言不语地又回到座位上。那时,我失声痛哭,并非因想到妈妈死去而产生的悲恸。白天,妈妈在最后的遗言中,只字不提叔叔的名字,再说,将妈妈寻死的大事打电话告诉叔叔的时候,绿婶跑来了,为什么叔叔没有来呢?我想着这些,忽儿有一股感伤充溢了心怀。叔叔和妈妈的爱情,直到离世而去都不得不掩入耳目,我觉得这就象残遭磔刑,嵌在玻璃镇纸中的花瓣一样可怜。过后,我起身推开窗子,出神地望着冷漠的星空,强忍住欲哭的悲伤。突然,我联想到妈妈的爱情正在那星空中升腾,正在悄悄地穿越那阑干的星斗凌空而去,我就忍无可忍了。我觉得,若是比起正在升天的爱情的悲伤,妈妈一个人的死的悲伤是微不足道的。
当拿起筷子吃起寿司夜宵的时候,我又剧烈地哭起来。“振作起来吧,不知怎么安慰你,我心里难受呀。”绿婶用轻柔的语调温存地说。我拭去泪水,抬起眼睛,看见绿婶自己的眼眶中也已泪水盈盈,她正望着我。我哉看着绿婶那双泪汪汪的美丽的眼睛,无声地左右摇摇头。那时候,绿婶恐怕没有注意到我的微小举动吧。我是忽然觉得绿婶可怜才哭的。绿婶把供给妈妈的寿司盛进碟子,随后,又给我、叔叔和她自己各盛一份,一共盛了四个碟子。见到这番情景,我不知怎地忽然想到,啊!绿婶是最可怜的。于是,这种怜悯便化作呜咽升上了喉头。
那天夜里,我又一次暗自歔欷。那时叔叔和婶婶劝我入睡,说我明天会吃不消的,我钻进被窝之后才哭的。由于白天的劳累,我一躺下就立刻睡着了,但由于身上沁出一层湿漉漉的虚汗,我醒了过来。我一看交错搁板上的时钟,知道时间过去了一个小时。隔壁停棺的房间同刚才一样寂静无声,除了偶然传来叔叔操动打火机的声响外,没有半点儿动静。过了半个小时左右,我听到叔叔和婶婶的简短的对话。
“你去歇会儿吧,我醒着。”叔叔劝道。
“我能行,还是你去歇吧。”绿婶回答说。
话音一落,又恢复了原来的寂静,无论过了多久,这寂静也没有打破。我蒙在被窝里,第三次抽抽搭搭地恸哭起来。我这次哭,叔叔和婶婶都没有听到吧。此时此刻,我被寂寞、悲伤和恐惧攫住了。已经成佛的妈妈和叔叔、婶婶三个人同坐在一个房间里,而且三个人各自怀着不同的情感默然而坐。我觉得大人的世界,是难以忍受的寂寞、悲伤和恐怖的世界。
叔叔,穰介叔叔:
漫无边际的事写了很多。以下我要表达的心愿,恳求叔叔予以谅解,我尽可能地把自己的心情如实地写出来。
所谓心愿,不是别的,而是我不想再次见到叔叔和绿婶了。不能再象读日记以前那样,幼稚地跟叔叔撒娇,天真地对绿婶讲些任性的话。我要从压垮妈妈的那罪字零乱的世界中挣脱出去。我已经没有气力再说什么了。
芦屋的这个家已经委托给明石的亲戚津村叔叔,我想暂时回到明石去,开办一家小小的西装裁缝店,打算自食其力地生活下去。妈妈给我写下了遗书,叮嘱我一切事情要找叔叔商量。不过,妈妈若是知道我现在的心境,我想她是不会如此发号施令的。
今天,我在院子里烧掉了妈妈的日记。那么一册大学笔记本烧成少得可怜的一把灰烬,当我打算去取水桶往上挠水的时候,一阵小小的旋风刮来,将纸灰连同枯叶一起卷走了。
另函寄上妈妈写给叔叔的一封信。那是在叔叔赴东京的第二天,我整理妈妈桌里的东西时发现的。
阿绿的信
三杉穰介先生:
重新这样写起你的名字,简直就象写情书一样,心怦怦直跳,真亏我这么大的年纪(即使这么说,我也不过三十三岁)。抚今追昔,我在这十几年的时间里,有时秘而不宣,有时大胆公开,写过几十封情书,而其中不曾有过一封寄给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不开玩笑,认真地想来,自己觉得难以理解,不可思议。难道你不觉得奇怪吗?
记得高木先生的夫人(你也认识吧,对了,打扮起来脸象狐狸一样的那个女人),曾经品评过阪神一带赫赫有名的人物。当时,她对你作过极端失礼的评价,说你对女人来讲没有情趣,理解不到女人微妙的心迹,即使你爱上女人,女人也不会委身终身于你。当然,这些话是高木夫人微醉中的失言,不必那么耿耿于怀,但话又说回来,你身上确实有这样的地方。你与孤独根本牵扯不上,丝毫不是动辄寂寞之人,即便呈露无聊的表情,也没显出过寂寞的神色。而且,你考虑事物时独断专行,总相信自己的见地是最正确的,也许这是出于自信,可我见你那神态,真想去动摇你。简而言之,你仿佛是女人应付不了的,丝毫没有人之情趣的、即使让人爱恋也不值得爱恋的男人。
所以,我的几十封情书中,连寄给你的普通的一封也没有。对此来说,我想不通,希冀你来理解我的这种心情。我这样一个焦虑不安的祈求者或许本来就没有道理吧。尽管如此,我也的确觉得不可思议。寄给你的情书哪怕有一、两封也好啊。不过,这要看怎么琢磨。我的情书是没有寄给你,但如果说封封情书都是想要奉献于你而写就的话,那倒是收信人的不同而已,说不定于我的感情上并无多大差异。我生就羞人答答,不管长到多大,也还象天真的少女,仅只给郎君写不出甜蜜的情书,而写给他人却不感到羞涩。结果,我把情书勤奋地写给其他的男人去了。可以说这是天命吗?这是我命里注定的不幸,同时也是你的不幸。
悠悠思君情,绵绵萦妾心,
欲近却又止,惟恐扰谧静。
去年秋天,我思念身在书房的你,写了这么一首和歌
,以表达我秋水伊人的情怀。我不想破坏你睨视李朝
白瓷等的那种静谧,与其说如此,还不如说想去破坏也茫然不知所措,把可怜的妻子的一片心情倾入这诗句之中。啊,你是座何等壁垒森严、冰冻难摧、令人折服的城堡呀!撒谎!你会这样想吧。即便我通宵达旦地玩起麻将来,我也向书房那边心驰神往,这点余裕我还是有的。然而,就拿这首和歌来说,我把它放到研究哲学的青年用上的寓所的桌上,虽然说他是个青年,但他今年春天已从讲师提升为教授,学术上已经独挡一面了。结果,你也知道,好象随便就破坏了青年教授的深沉的静谧。那时候,淫秽报刊上的杂谈园地把我的事情披露于众,给你惹了一点麻烦。我方才说过,见你那付神态,真想去动摇你。这件小事是不是稍稍把你动摇了呢?
即便乱扯这类事情,归根结底,也只会给你增加烦恼。现在,谈到紧要的正题上来吧。
你是怎样认为的呢?想想看,我们这种名存实亡的夫妻关系延宕已久了,你不想到此为止点上个大句号,索性来个轻松愉快吗?这无疑是一件痛苦的事,不过,你如果没有特别的异议,我们就来个开诚布公,谈谈谋求自由的方法好吗?
在工作上,你也从各方面的第一线上退下来(退职的实业家中出现了你的名字,实在是个意外)。在这个时候,来清算我们这种不自然的关系,我想,对你不是个顶好的机会么?我来简单地谈谈我的要求。若能得到宝冢和八濑的别墅,我就满足了。前些日子,我这儿那儿地随意拟定了一个计划。八濑的那幢别墅大小合适,其环境也与我的心境相宜,我打算在那里住下来,而宝冢的那幢别墅则以二百万元卖出去,我想用那笔钱打发我的余生。可以说,这是我最后一次任性,也是在你面前从来撒过娇的我,前后仅只一次的固执。
即便猝不及防地提出种这要求,可我现在,连个称为情人的那种潇洒的对象也没有。那么,有人在向我要挟钱财吧,请你不要这样悬念。直到如今,很遗憾,身为情人自己不觉羞赧的对象,一个也没有发现。脖颈上的发际无微不至地整饰,宛若切开的柠檬一样干净利落,腰身的线条犹如羚羊一样,既清秀又健壮,单只满足这两个条件的男人也并非比比皆是。遗憾的是,那往日—个新娘被夫婿诱惑的最初的喜悦,直到十年之后的今天,仍然是这般的强烈。说起羚羊来,报纸上曾经报道过,说在叙利亚沙漠的正中央,发现了一个同羚羊一起生活的裸体少年。啊!那张照片美丽动人。蓬乱的发下那冷若冰霜的侧脸!那时速五十英里的颀长的双腿的魅力!即便现在想起来,我惟独对那个少年,感到异常的热血在体内冲动。那不正是一付智慧的神情、野性的体态么?
在我窥见过那个少年以后,什么样的男人都好象俗不可耐,无聊至极。假如你的妻子曾经进发过不贞的火花,可以说就是在被那个少年诱惑的时候吧。我一想象到那个少年的紧绷绷的肌肤,被沙漠的夜露濡湿的时候,不,毋宁说是一想象到那少年绝无仅有的命运的清冽,即使在今天,我也是如疯似狂地心潮翻滚。
前年,我曾热烈地迷恋过新创作派画家松代。在这件事上,你若是轻信了旁人的谣诼,我就不免有点难堪了。当时,你那双望着我的眼睛里,的确闪着类乎怜悯的极其哀婉的光芒。可我并没有什么要乞求你来怜悯呀!即便如此,你那时的眼睛稍许诱惑了我的心魂,就算不及那羚羊群中的少年,好歹也称得上漂亮动人。你虽然露出漂亮的眼睛,可视线为什么直勾勾的呢?只是目光强烈不为能事。那不是你凝视瓷器的那种目光。所以,我的心宛如古九谷
的色调冷了下来,非常想找个地方如此静静地坐着。就这样,我跑到松代的画室去,给他当了模特儿。不过,这且不说,我至今仍然赏识他看建筑物的方法。他画起那些没有情趣的楼舍来,能将近世的忧愁(这忧愁极淡)化作一种情愫融于画中,即使稍有仿效乌德里罗
的地方,但就这一点来说,我认为他在今天的日本还是不可多得的。然而,他人品不行,不及格。你若能打一百分,他归根结底也只能打六十五分。他虽然仪表堂堂,但可惜的是品格不高尚。他一叼起烟斗来,莫如说显得滑稽可笑,是一味汲取作品精华的二流艺术家那付庸俗神态。
打那以后,恍惚是在去年的初夏,我喜欢过津村,他是农林省大奖跑马赛的优胜马“蓝誉”的骑手。那一阵子,你的眼睛恶意地闪着光芒,说是怜悯,不如说是冷冷的轻蔑。起初,我在走廊和你擦身而过时,我还认为是窗外的绿丛映得你眼睛发青呢,但后来我才意识到,你那是毫无道理的误解。我真是迂拙。我要是知道这一点的话,对你冷眼相觑也好,递送秋波也罢,心里有些准备多好呀!不管怎么说,那一阵是只有速度的美才使我的感觉全部陶醉的时期,你那中世纪的感情表达方式与我的感性是不投缘的。不过,我曾经想要你见识一下津村的纯净无邪的斗志,哪怕是一次也行。津村紧紧地趴在出类拔萃的“蓝誉”的背上,奋起直追几十匹赛马,连连左避右闪,驰驱向前。即便是你,从望远镜里看见那认真拼搏、可爱动人的生命(当然不是指“蓝誉”,而是指津村)的瞬间姿态,也会热血沸腾的。
那个有点放纵的二十二岁的少年,仅仅是为了让我从望远镜中看见他,玩命地刷新了两次记录。看见那么一种热情奔放的体态,对我来说,还是一件破天荒的事。他一心一意想要博得我的赞赏,骑在褐色的雌马背上把我忘得一干二净,他只要成为追求速度的恶魔。我这置身于看台上的爱情(这也是爱情的一种吧),以水一般清澄的热情,兜着大圈旋转在二二七O米的椭圆形赛马场上。眼望这幕情景,确实是我当时的最大的生活意趣。作为奖赏,就是把在战争中幸存下来的三块钻石送给他,我也丝毫不感到吝惜。不过,说这个少年骑手惹人喜爱,也只是限于在“蓝誉”背上的时候,他脚一落地,便是个连咖啡也品尝不出的河童
少年。不愧是在马背上磨砺出的死命拼搏的斗志,比起领着作家妹尾和没落的左翼人士三谷散步,多少有点意思。但是,他不过如此而已。所以到头来,我把自己喜欢的一个有点撅嘴的妙龄舞女介绍给他,连婚礼都给他操办了。
谈得起劲,不知不觉岔开了话题。我虽说住进洛北的八濑,但对隐居生活仍有点恋恋不舍。我丝毫不想就那么无所事事地生活。此后,把筑窑烧茶碗的事让给你,我决定在那里栽培花卉。若把花卉拿到四条
去卖,似乎能获得相当可观的收入。老妈子和使女,再加上对栽花有门路的两个年青女伴,这几把人手栽出一、二百株石竹花来好象不成问题。暂时实行男禁制,对弥漫于室内的男人气味有点厌倦了。这是我的肺腑之言。就从这回起,我要从新起步,打算去发现我的真正的幸福,我正在拟定生活的规划。
我突然这样向你提出离婚的请求,你或许感到惊诧吧,不,哪里是惊诧,毋宁说我至今没有和你诀别,你应该感到奇怪才是,我如今也浮想联翩,在这十几年的岁月里,你我就是这样生活过来的。追溯往昔,更是感慨万分。在某种程度上,我是给人贴着轻佻太太的标签熬过来的。也许在他人的心目中,我们是一对奇怪的夫妻。好了,我们没怎么丧失脸面,有时甚至和睦地给人做做媒妁,好不容易地生活到今天。就这一点来说,我认为自己有得到你充分赏识的资格,对么?
写离婚书是多么地难啊!我讨厌哭天抹泪,但又讨厌过分嘁哩喀喳。我打算写一封不伤害彼此心灵的漂亮的离婚书,但跃然纸上的却是别别扭扭。无论谁来写离婚书,定不会写成漂亮的书牍吧。那么,我索性写一封象是离婚书的冷酷的书牍吧。平素,你总是那么冷淡,而我现在要写一封叫你讨厌的书牍,使你更加冷淡,请你原谅。
这是一件发生在昭和九年二月的事。一天,早上九点光景,我在热海饭店二楼的一个房间,凭窗向外窥望,的确看到你身穿灰色西服,在海岸的悬崖上散步。这是十分遥远的往事,发生在那恍如梦境一般的云雾霭霭的一天。请你平心静气地听听吧。那时,有个颀长娇美的女人紧跟在你的身后,她穿着的织有大蓟花的灰蓝色外褂,是怎样地刺痛了我的眼睛啊!我没想到自己的预感竟是这么应验。为了验证这个预感,我一整夜都不曾阖眼,是前一天乘夜车颠簸而来的。有句古语我确信不疑,那就是“噩梦速醒为妙”。当时,我(与现在的蔷子同年)仅仅二十岁。对我这样一个尚未理解人生坎坷的新娘来说,这是个有点过分强烈的刺激。我当机立断,唤来男服务员,敷衍一下了清了帐,把他搞得莫名其妙。之后,我飞跑着出了饭店,觉得在那儿一刻也呆不住了。我来到饭店门前的路上,伫立了半天,感到胸中火烧火燎地疼痛。是走向大海?还是走向车站?我有点趑趄。尔后,我向着大海走去了,可还没走上半町
却又敛足不前了。我呆呆地凝望那扑入眼帘的大海,大海闪烁着隆冬的阳光,就象用颜料管抹上一层蓝色颜料,湛蓝湛蓝的。我急转身子,改变了主意,朝相反方向的车站走去。想一想,我正是顺着这条遥远的路,一直走到此时此地。当时,我如果走向你散步的海边,恐怕也就会发现今天这迥然不同的我了。幸乎不幸?我没有那么去做。如今想来,我认为自己当时踏上了人生的莫大的歧途。
那个时候,我为什么没有向着海边走去呢?不为别的,只是因为那个比我年长五、六岁的美丽的女人——彩子姐姐。我觉得,她的人生经验、知识才能、美貌、心的温柔,还有端咖啡杯子的姿态,文学的谈吐,音乐的欣赏,以及所有的一切都是我所望尘莫及的。正因为这种意念,使我无论如何也不能走去。啊,好一个谦卑!这只能用纯绘画手法才表现得出的二十岁的新娘的谦卑!当身子浸入初秋的海水时,只要稍一动弹便越发感觉寒冷,所以身子一动也不敢动,这种体验你一定有过吧。和这处境一样,我当时逡巡不前,给恐惧攫住了。既然你欺骗我,我也就来欺骗你吧!我立下这个惊人的决心,是自那很久以后的事。
恍惚是从热海饭店那件事起一年以后,有一次我发现你和彩子一起,在三宫车站的二等候车室,等候下行的快车。那时候,我夹在去做修学旅行的一群如花似玉的女学生中间,进不进候车室呢?我心中踌躇不决。还有一次,直到现在还清晰地浮现于我的脑际。那是一个虫声高鸣的夜晚,我站在彩子的家门前,抬头望着从窗幔缝隙泄出柔和光线的二楼,按不按门铃呢?我心里徘徊不定,长久地伫立在如贝壳一样紧闭的门前。我想,这件事和三宫车站那件事发生在同一时期。尽管如此,那究竟是春天还是秋天呢?不清楚。我只有这样一种茫然的记忆,我对季节的感觉总是跟不上趟的。此外,还有许许多多的事,说出来会叫你暴跳如雷。但结果我没采取任何行动,就连在热海饭店的时候,自己不是没向着海边走去吗?真是不可思议,当郁悒湛蓝、波光粼粼的那一角海面,突然映进我的跟帘的时候,我心中一直抑制着发狂的苦痛,一下子给平息了。
然而,对我来说,虽有过那么一段如疯似狂的时期,但我们之间却是相安无事,仿佛是时间解决了问题。你一变得冷漠,我就不甘示弱,也冷漠起来,就象炽热的铁块被冷却下来一样。我一变得冷漠,你便比我更胜一筹。长此以往,造成了今天这样一个出奇的寒气逼人的家庭,有股冰冻睫毛时才有的感触。家庭?不,决不是那种温暖的人之巢穴,说它是座城堡还差不多,我想你会赞成这个说法的。回首前尘,我居身于这城堡里十多个春秋,你欺骗我,我欺骗你。这是人间多么令人感伤的礼尚往来啊!我们的全部生活,就是建筑在我们彼此恪守的两个秘密之上的。我做出种种不堪目睹的举动,你的脸色时而轻蔑,时而不快,时而叉显得痛苦,但你却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我常在浴室里扯着嗓子叫女佣拿烟来;我外出回来,从提包里取出电影节目报,在脚前扇得山响;不管是在客厅还是在走廊,把奥比冈
化妆粉乱撒一气,把电话听筒一撂,跳起华尔滋的舞步;把宝冢少女请到家里来摆宴,还夹在她们中间拍拍照片;穿着棉袍子玩麻将牌,过生日时连女佣身上也给佩上丝条缎带,邀请的尽是些学生,在家闹翻了天。我心里很清楚,我的所作所为会怎样惹你讨厌。但是,你一次也没有严厉申斥过我的行径,你无可奈何。因而我们之间没有发生任何一点争执。城堡就这样保持着阒寂,只有笼罩城堡的空气飒飒作响,犹如席卷沙漠的狂风,异常冷峭地狂暴起来。你手持猎枪捕杀野鸡和山鹪,但为何不对准我的心口来一枪呢?你既然欺骗我,可为何不更残酷地欺骗到底呢?要知道,即使由于男人的哄骗,女人也会变得昏聩无能、诚惶诚恐的。..
十多年来,我一直忍受着这种生活,但如今一想,我们之间的这种关系快要收场了。有什么事情要发生,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这种期待似乎蕴藏在我的心中,虽不那么强烈,却又那么执拗。我们以怎样的情形来收场呢?我只考虑到两种情形:有朝一日,我猛地依偎到你的怀里,站在你的胸前,静静地闭上眼睛,要不就把你送给我的埃及礼物——一把尖刀,用力捅进你的胸膛,直到鲜血喷溅出来。
你想,我究竟期待着哪一种情形的到来呢?其实,连我自己也不清楚。
噢,对了,恍惚是在五年以前,发生过这样一件事。你还记得吗?我是记得的,此事就发生在你从东南亚归来之后。我在外边奔波了两天,第三天我踉踉跄跄地回到家中,中午的那点儿酒劲还没消散。我还以为你去东京出差没有回来呢,怎么回事?你却已经回到家里,独自在茶室抬掇猎枪。我只说声“我回来了”,就来到走廊,坐在沙发上,背朝着你冲着冷嗖嗖的寒风。走廊的玻璃门上有一块地方,借着房檐前面的餐桌帐篷,象一面镜子映出室内的一部分,也映出你用白布擦拭猎枪的身影。我玩累之后感到头晕脑胀,坠入倦怠的心境之中,连手指头也不愿去动一下。我漫不经心地望着你映在玻璃门上的一举一动。你擦净了枪杆,又把擦好的枪栓装上,然后上下举了两、三下,把枪抵在了肩头。你刚把猎抢抵稳,就轻轻闭起一只眼瞄准起来。我倏地警觉起来,猎枪已经不偏不倚地对准了我的脊梁。
莫非要开枪打死我?即使枪膛里没装子弹,我也想要看看你此刻是否起了杀机。我抱有极大的兴趣。我佯作不知,闭上了眼睛。是瞄准肩膀,是瞄准脖颈?还是瞄准后脑勺?我迫不及待地等着,等待静静的室内冷酷地响起扣动枪机的那声脆响。但等了许久,那清脆的声音终于没有响。如果声音一响,我就在那刹那间当场昏倒。我心中早就准备演这出戏了,好象这是多少年来的一种生活意趣似的。
我等得不耐烦了,悄悄睁眼一看,你依然瞄着我。我这样动也不动呆了一会儿。猛然,我不知怎地产生一个很愚蠢的念头,身子稍微一动,把看着玻璃门的视线向你瞥了过去。此刻,你迅速掉转枪口,瞄向院子里的石楠花(那石楠花是从天城山移植来的,今年还是头一次开花)。就在这个时候,扣动枪机的清脆的声音终于响了。你那时为何不对着不贞的妻子开枪呢?我那时是有葬身于枪口之下的资格的。内心充满了杀机,到头来竟不去扣响枪机。万一你扣响了枪机,万一你不肯饶恕我的不贞,万一你把憎恶断然地射入我的心脏,那么,我也许意外天真地倾倒在你的怀抱之中,也许适得其反,让你来瞧瞧我的射击本领。无论如何,你没有那样做。所以,我把目光从我的替身——石楠花上掉开,故意迈着蹒跚的步履,嘴里哼着《巴黎的屋檐下》的曲子,到自己的房间去了。
然而,经过了许多年,再没有发生可使我们分道扬镳的这种契机。今年夏天,院子里百日红的花色娇媚浓艳,展现出从来没有过的姿色。也许要发生什么意外吧,我心中萦绕着一线类乎期待的思绪。
我最后一次探望彩子,是在她自戕身亡的前一天。当时,我在她身上复又看见了那件灰蓝色的外褂,真是出乎意外。十几年以前,在热海的光彩熠熠的晨曦中,就是这件外褂恍如恶梦般地刺痛了我的眼睛。外褂上的蓟花很大很大,轮廓清晰,沉重地压在你心爱的憔悴女人那羸弱的肩上。“啊,真漂亮!”我在进屋的同时说道。我想按捺住激动的心情,但是,当我一想到她为何这时候在我面前穿着这件外褂,陡然间感到浑身上下不可遏制的热血沸腾般地轰鸣起来。我知道任何克制都已经无济于事了。一个女人夺走他人丈夫的不法和二十岁新娘的谦卑,总有一天要摆到法度的天平上得到裁决。这个时刻仿佛就在眼前。我从心里掏出十几年从未吐露一丝的秘密,轻轻地放置在那朵蓟花前面。
“这件外褂,真叫人怀念啊!”
“哎!”彩子微弱地短叫一声,我似乎听见又似乎没有听见。当她转过脸来的时候,我的视线恰好和她的眼睛相对了。我决不肯挪开视线,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她的眼睛盯着我不放。
“你和三杉在热海游玩的时候,穿的就是这件外褂吧。对不起,我那天看见啦。”
果不其然,看着看着,她脸上失去了血色。她含情欲吐,抽搐着嘴部的肌肉,我的确察觉到了。她抽搐着,结果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低下了头,将视线落在那双放在膝上的白暂柔嫩的手上。
此时此刻,我忽然觉得,我度过这十几年的生活,就是为了眼前这一时刻,身心象是冲了淋浴一样爽快。我怀着一种无可言状的哀婉心情,浮想联翩,那两种形式的结局有一种正在眼前出现。我许久沉浸在这遐想之中。我如果能在这儿扎下根坐下去就好了。啊!她一定想离去吧。她那时候心里想着什么呢?扬起一张蜡黄的脸,目不转睛,娴静地注视起我来。此时此刻,我想她大概要归天了,死神降临到她的头上了,不然的话,她的眼睛不可能露出娴静的目光。
叆叇消散,院子倏地又是一片阳光灿灿,隔壁传来的钢琴声嘎然而止。
“没关系,我不介意,我把他再次给你。”我说完站起身,把刚才放在走廊上的探望病人用的白蔷薇拿来,插在书架上的水瓶里,又稍微扶了扶,然后,再次看看垂着头的彩子那纤细的脖颈。恐怕这是最后一次看她了吧(多么可怕的预感啊!),我一边想着一边说:
“丝毫不必往心里去。我也欺骗了你十几年呢,我们是半斤八两。”
我说完之后,不由自主地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尽管如此,她还是保持出奇的沉默。她自始至终一字不吐,屏住呼吸似地静静地坐着。审判结束了。她要作什么就随她的便吧。于是,自己也知道鲜艳的衣服下摆还在敞着,就风也似地出了房间。
“阿绿!”背后传来彩子那天的第一句话。我置之不理,拐过走廊走了。
“呀,绿婶,你脸煞白。”在走廊上,我的模样被端着红茶过来的蔷子注意到了。直到这时我才知道,自己的脸上也没了血色。
我现在非要和你离婚不可。与其说这样,不如说是你禁不住要和我离婚。我想,这种心情你会理解吧。我拖拖拉拉,写了很多失礼的话,但是,我们这十几年来的悲悲戚戚的伉俪之交,的确到了一刀两断的时候了。我想要说的大都说完了。如果可能,请你在伊豆逗留期间,给我允诺离婚的答复。
噢,对了,最后告诉你一件稀罕事。我今天代替女佣打扫了你那间书房,这事我已有许多年没做了。书房幽雅怡人,—我打心里钦佩。长沙发也很舒适。书架上的仁清
壶犹如花朵缤纷,绚烂夺目,惟独这里效果不错。—这封信就是在书房里写下的。那幅高更
的画与室内气氛有点不相称,如果可能的话,我想把它拿走,装饰到八濑的别墅里去,于是,我随意把它摘了下来,挂上了佛拉芒克
的雪景图。此外,我还更换了西服柜里的衣物,嗜己所好地给三身冬装西服上配置了不同的领带;你是否称心如意?
彩子的信(遗书)
当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我虽不知道死是怎么一回事,但不论如何有一点我确信,那就是我的欢欣、痛苦和烦恼将在这个世界上不复存在。对你千头万绪萦纡于怀的思恋,对蔷子不绝如缕涌上心头的牵挂,也将在这个世界上烟消云散。我的肉体,我的心灵,也都将化为乌有。
尽管如此,在我这样弃世之后,经过几小时或者几天,你会读到这封信的。那时候,这封信将向你转达我现在的繁多芜杂的思绪。这封信又和现在的我一样,向你倾吐你尚未了解的我那千头万绪的想念与思虑。而且,你又象是面对活着的我说话,倾听这封信中的我的谈吐,你又是惊愕、又是哀婉、又是叱呵。你是不会簌然泪下的吧。但是,你会现出只有我才熟知(阿绿绝对不知道)的痛心疾首的表情说:“你呀,真糊涂!”你这表情,你这声音,将清晰地映入我的眼帘,叩在我的心扉。
这么一想,即使我已经与世长辞,但在你读这封信之前,我的生命会藏形匿影于信中。当你拆开信封,视线落在第一行字上时,我的生命将会栩栩复生。而且,到你读完最后一行字时止,有十五分钟或二十分钟,我的生命如同我在世时一样,再度融遍你的五脏六腑,你会思绪万千,心潮翻滚吧。遗书,是多么地不可思议啊!纵令其中只凝聚我十五分钟或二十分钟的生命,是的,哪怕只有这么多,想要对你吐露真情,也是百感交织。时至如今,谈起这些,固然叫人毛骨悚然,但我生前是从未向你揭示过真实的我的。此时此刻,写遗书的我才是真正的我。不,只有写遗书的我才是真正的我。
即使在今天,我的脑际依然浮现着山崎天王山的红叶,那沐浴过阵阵秋雨的绯粲的红叶。红叶为什么那样美呢?我们在车站前遐迩闻名的茶室妙喜庵紧闭的古门楼下,一边避雨,一边弥望着天王山。天王山从车站背后构成陡斜的山坡,巍峨屹立在眼前。我们两人都不禁屏住呼吸,被眼前这傀奇的美给惊呆了。时令已交十一月的季节,而且又是夜幕随即降临的时刻,这岂非诡谲的恶作剧?晌午以后,下过一阵又一阵霏微细雨,这在晚秋时节莫不是特殊的天气?整个天王山有如梦境一般多彩多姿,想到两人一会儿要投入它的怀抱,心中不禁感到悚然。十三年过去了,那时的杂木林红叶的美丽的姿色,今天仍旧活现在我的眼前。
那天,我们二人是头一次在一起。从早上起,我被你拉着在京都的郊外转来转去,我的身心已疲惫不堪。你也很累吧。你一边登着天王山狭窄的小路,一边说:“爱情是一种执着的东西。我对瓷器执着不是坏事吧。那么,我对你执着就坏了吗?”你尽说一些乱七八糟的话。尔后你又说:“只有我和你看到了这么美的天王山的红叶,是我们俩同时看到的,已经无可挽回了。”简直象是对惹麻烦的孩子的恐吓。
整整一天,我的心紧张得要命,极力想从你身边逃脱,是你的那些稚气天真,自暴自弃的话语,冷不防地冲破了我心中戒备森严的防线。你那粗暴之言,恐吓与扑朔迷离的哀伤,撩动了我的心弦,使我心花怒放,浑身漾起一个女人博得爱慕的幸福之情。
往昔,我怎么也不能饶恕丈夫门田的过失,今天还是同样的我,饶恕自己的不贞是多么容易啊!
“做个罪人吧!”你最初使用“罪人”这个字眼,是在热海饭店。你还记得吗?那是一个刮着大风的夜晚。面朝大海的遮雨窗,啪哒啪哒地响个不停,整整呼扇了一个晚上。夜半,你想要关好遮雨窗,打开窗户,望见远远的海上有一条小渔船失火了。那通红的火光腾空而起,犹如熊熊燃携的一雄篝火。显然,那里正有几条人命濒于危殆之际,但我们没有感到一丝一毫的恐惧,映入我们眼帘的却只是美丽的景色。然而,一关上窗户,我突然感到一阵不安。于是,我再次打开窗户,此时渔船已经燃尽了吧,海上不见一星火光,—只有黢黑的海面寂静地铺展着。
直到那夭晚上,我还一直作着努力,驱使自己离开你。但是,就在看到小船起火之后,我的头脑奇妙地被命运支配了。你那时说道:“我们来做罪人吧!两个人欺骗阿绿一辈子吧!”我听后没有半点踌躇,说:“反正成了罪人,索性就成为大罪人吧。不只欺骗阿绿,还要欺骗世界上所有的人!”自打和你秘密幽会以来,我那天夜里头一次酣然入睡。
那天夜里,海上的小船熊熊燃烧,化为灰烬。我仿佛看到,那条小船载着你和我的无可拯救的爱情的命运。此刻,我一边写着这封遗书,眼前一边浮现着夜色中那只船失火的情景。那一夜,我在海上的所见,无疑是一个女人今生今世忍疾受苦、刹那间挣扎的身姿。
然而,即使沉湎于如此的回忆也无济于事。自那以后的十三年的岁月里,虽说更多的是愁苦与烦恼,但我还是觉得比谁都幸福。我委身于你那博大的爱情的怀抱之中,不断地得到摇曳,得到爱抚,我还是享受到了过多的幸福。
白天,我啪哒啪哒地掀开日记看了看,发现上面“死”、“罪”、“爱”之类的字眼非常多。事到如今使我认识到,我们度过的岁月是何等的茹苦含辛。我把记着日记的大学笔记本掂在手上,觉得它的重量便是幸福的重量。罪、罪、罪,我朝朝暮暮被这“罪”的意识纠缠着,一旦阿绿了解真情,我就非死不可。在阿绿知道的时候,我就以死赎罪。就这样,我每天每日与死的幻影面面相觑。正因为如此,自己的幸福才是莫大的、无与伦比的。
啊,谁也想象不到吧,除了这样一个我,述存在着另外一个我(你会认为我装腔作势吧,但除此之外,我不知道用什么言辞表达更为合适)。是的,我这样一个女人心中,栖居着另外一个我,连我自己也不了解她。你不知道她的存在,做梦也想象不出来。
你曾经说过,每个人身体里都有一条蛇。有一天,你去京都的大学,会见理学部的竹田博士。在你和博士会面的时候,我来到阴森森的红砖瓦房的走廊,在角落里逐个观看放在容器内陈列着的蛇标本。半小时过去了,当你从房间里出来时,我被蛇搅得怪恶心的。你注视着那里的蛇标本,开玩笑地说:“这条是彩子的,这条是阿绿的,这条是我的,每人身体里都有一条蛇,用不着那么提心吊胆的。”阿绿那条蛇是东南亚产的暗褐色的小蛇。我那条也是小蛇,满身覆盖着雪白的斑纹,只是头部象锥子一样尖溜溜的,是一条澳大利亚产的蛇。你是怀揣什么意图讲出那番话的呢?你后来虽未就此事谈论过什么,但你当时的话语却在我胸中激起反响,使我牢记心怀。自那之后,我常常独自遐想,人体内的蛇是什么呢?它有时是固执?有时是嫉妒?有时是宿命?
那条蛇是什么,直到现在我也不清楚。但无论如何,象你当初讲的那样,我身体里确实有二条蛇。它今天第一次在我的面前出现了。自己也不了解的另一个我,只能称之为一条蛇,此外的确无别的称呼。
事情发生在今天下午。阿绿来家中看我,在她进屋时,我穿着你很久以前从水户订购来的,我年轻时最喜欢穿的灰蓝色的结城外褂。她一跨进屋来,眼睛就盯在这件衣服上,貌似吃惊,欲言又止,一声不响坐了半天。我有点逸出常轨的穿戴,连阿绿也感到惊诧了,我这么想着,怀揣打趣心理,故意不作声。见我这样,阿绿投来格外无情的目光,说道:
“你和三杉在热海时,穿的就是这件外褂吧。那天我看见了。”
她突然想起来了,脸色苍白,说话就象匕首一样尖刻。
阿绿的话意味着什么?我未能立刻明白过来。但过了一会儿,我的脑际念头一闪,意识到此话意义非凡。我不禁合拢衣襟,尔后觉得非如此不可似的,正襟危坐起来。
她全都知道,从那么早就已经知道了啊!
真是不可思议,我的思绪是平静的,仿佛伫立于日暮的海滩,观望海潮自远方涌来。哎呀,你知道啊,你全都知道了啊!我想拉着她的手,抚慰她一番。我一直是那样惧怕这一时刻的到来,今天,这一时刻确确实实地到来了,但没有一丝一毫的恐怖,只觉得两人之间象海岸似地,响着静静的水声。你我二人遮掩了十三年秘密的帷幕,霎时间被残忍地揭开了。然而在这帷幕之后,不是我曾苦思冥想的死亡,说它是什么好呢?是安逸、恬静,对了,是一种不可思议的憩息。我舒了一口气。长年累月压在肩头的忧悒的重负卸下了,而代替它的不过是奇妙地催人泪下的感情空白。我仿佛觉得有许多不得不思虑的事情。这思虑并非忧悒、悲伤与恐惧,而是茫茫的空虚,但又是安谧的满足。我的确沉湎于可以说是解脱的一种陶醉之中。我注视着阿绿的眼睛(可我什么也投看到),呆然若失地坐着。阿绿讲些什么,我一点也没听进去。当我从陶醉中醒来时,阿绿已经跨出客厅,脚步踉跄地沿走廊扬长而去。
“阿绿!”我呼喊着她的名字。为什么要喊她呢?我也不知道。也许是想请她在我面前再多坐些时候。倘若她折身回来,我也许会以一颗纯朴的心,毫不掩饰地说:“把三杉正式给我好吗?”也许会以同样一颗心,说出截然不同的话:“该把三杉还给你了。”果真要说出哪种话来,我也心中无数。阿绿就那样走了,没有回来。
“阿绿若是知道真情,我一定得死!”多么滑稽的梦想!罪、罪、罪,多么空疏的罪的意识!曾一度把灵魂出卖给恶魔的人,到头来非做恶魔就无路可寻了吗?十三年来,我不是欺骗上帝,连自己都欺骗了么?
阿绿走后,我酣然入睡。当我被蔷子摇醒时,感到浑身骨节酸痛,以至身子不能动弹,积累了十三年的疲劳,象是一下子进发出来了。我头脑一清醒,发现明石的伯父坐在枕旁。你也见过他一次,就是那个经营承包业的伯父。他是在去大阪办事的途中,抽出半小时来看我的。他东谈西扯一阵后,随即告辞了。
“门田这回也结婚了。”伯父在门口边系鞋带边说。
门田,这个名字已有多年不曾入耳了。不言而喻,门田是指与我离婚的丈夫门田礼一郎。话虽然是伯父无意之中的流露,却深深地打动了我的心。
“什么时候?”我问道,连自己也知道声音直发颤。
“上个月?顶上个月。听说在兵库医院旁边盖了房子。”
“是吗?”我好容易才说出这么一句。
伯父走了,我一步一步从走廊慢腾腾地走回来。我刚走一半,就抓住了客厅的房柱,感到头晕目眩,身体好象急遽下沉。我不禁用力抓紧房柱站着,透过玻璃窗向外望去,外边虽风吹树摇,却是死一般地寂静,仿佛是站在水族馆的玻璃墙前,观看水中世界。
“啊,不行了。”我脱口而出,此话意味什么,我自己也不很清楚。
“什么不行了?”不知何时走来的蔷子应声问道。
“不知道。”我哧哧地笑起来,蔷子一下子从身后把我轻轻扶住。
“说什么呀!走,回床上去。”
在蔷子的催促之下,我强撑着身子走回来。我一坐到床上,就感到身子四周的一切犹如堤堰决口,一齐崩溃了。我侧棱着身子坐下,一只手撑着被子。尽管如此,蔷子在跟前时,我还是抑制住了感情,而当蔷子走向厨房时,我便泣涕涟洏,泪水濡湿了面颊。
只是门田结婚这件事,就使我受到如此沉重的打击,我以前从来想过。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藏书网?不知时间过了多久,我透过玻璃窗,忽然看见蔷子在焚烧落叶。夕阳西下,暮色苍茫,大地一片死寂,我今生今世都不曾碰到过这般景遇。
“啊,已经烧起来了。”我低声说道,好象这是早就知道的预定要发生的事情。我说罢站起来,从抽屉深处取出日记本。蔷子在庭院焚烧落叶,正是为了让我的日记化为灰烬的。怎能说不是呢?我手拿日记来到走廊,坐在藤椅上挑着读了一会儿。这是一本罗列着罪、死、爱的日记,是一部罪人的忏悔录。那罪、死、爱的书契,是我历经十三年的岁月,一字一字地写上去的,到昨天为止,它们已经完全失去了炫烨的生命的光彩。此时此刻,恰好将它们投入蔷子焚烧的落叶之中,随同那缕缕青烟凌空而去。
当我把日记递给蔷子的时候,我就下决心准备自戕了。无论如何,我觉得非死不可的时候到了。在这种时候,说是决心自戕,也许不如说是丧却了生存的力量。
门田和我离婚以后,一直是茕茕孑立。他不是去国外留学,就是赴东南亚打仗,他只是因此错过了再婚的机会。不论如何,他和我离婚后一直没有娶妻。现在一想,他过着独身生活,对我这样一个女人来讲,仿佛是一种莫大的精神上的生活支柱。话虽这么说,但有一点一定请你相信,那就是我和门田离婚以来,只是从明石的亲戚那里听到过有关他的只言片语,此外我既没见过他,也不想去见他,甚至连门田那个名字也忘却了多年。
夜已来临了。蔷子和女佣各自回到自己的房间以后,我从书架上抽出一本相册,那上面贴着我和门田的二十多张照片。
记得许多年以前,蔷子曾经这样说过:
“妈妈和爸爸的照片,脸对脸贴着哪。”
当时,蔷子说话出于天真,不过经她这么一说,我心中一震。我和门田结婚时的照片,偶然贴在左右两页上,相册一合上,两人的脸庞果然相对了。
“说什么!”我那时对蔷子说。
事情就这样过去了,但蔷子当时的话语却永远留在我的心里,每年总有一次在别扭时想起来。然而,我既没有取下门田的照片,也没有把它撤换掉,依然如旧保存到今天。我想,现在是把它剥下来的时候了,我把门田的照片从相册上剥了下来,夹在蔷子那本红色相册里,想让蔷子把她爸爸年轻时的模样永远保存下去。
连我也不了解的另一个我,就是这么样的一个人。你曾经说过的那条隐藏在我身体里的澳大利亚的小蛇,今天早晨就这样显露出那点缀小小白斑的身姿。如此说来,阿绿那条东南亚的暗褐色的小蛇,岂不是用娇阳一般赤红的舌头,把我们发生在热海的秘密吞噬了十三个年头,而又摆出佯装不知的神色吗?
人躯体里的那条蛇究竟是什么呢?是固执?是嫉妒?是宿命?或是全都吞没了的自己也无可拯救的罪孽?实在遗憾,我再也没有机会请教于你了。然而,人体内所具有的那条蛇是多么令人悲伤啊?我记得以前在什么书上,读过“生命之悲伤”的词句。眼下,我一边写着这封信,我的心灵一边触及那无法挽救的悲伤与无情的东西。哎呀,人的这种难以忍受的嫌憎而又悲伤的东西是什么啊!
写到这里我才意识到,我还没向你揭示真实的我呢。我那开始提笔写这封遗书时的决心,仿佛摇曳不定,极力要逃避那恐惧的东西。
自己也不了解的另一个我——这是多么巧妙的遁词啊。我刚才说过,我今天第一次意识到蜷曲在自己躯体内的小白蛇,我刚才也写道,小白蛇今天第一次出现了。
欺人之谈。我这么说是弄虚作假。其实,我早就意识到它的存在。
那是阪神一带变成火海的八月六日夜晚,啊,我一想到那天的事,胸膛就象要撕裂一样。那天夜晚,我和蔷子一直躲在你设计的防空壕里。B29轰炸机又一次袭来,天空响起一片轰鸣。我突然陷进了空虚,寂寞的境地,不能自拔。满腔是无可言状的铭心的寂寞。只是寂寞难受。我觉得再也不能坐下去了,当时,我摇摇晃晃地要走出防空壕。就在这时,你站到了我的面前。
大地熊熊燃烧,天穹一片通红。你家的附近开始冒起火舌,可你却来到我这里,站在我们的防空壕的出口。我和你一起返回防空壕,一进到里边,我便放声大哭起来。蔷子和你好象是认为,那是我过度恐惧引起的歇斯底里发作。不管是当时还是以后,即使是我,也解释不清自己当时的心情。我请求你原谅。记得我有一次乘火车经过兵库县,倚窗弥望门田那座涂着白漆的清洁宜人的医院,看见那里有条防空壕。此时此刻,我享受着你那莫大的爱情的抚慰,就象你来到我们的防空壕一样,我想跑到门田的防空壕去。这种难以忍耐的欲望使我瑟瑟发抖,我抽噎着,拼命地忍耐着。
但是,我察觉自己竟会如此,这并不是第一次。早在这几年以前,当你在京都大学的走廊,说我有一条小白蛇时,我的心就一惊,当场呆若木鸡。我从未恐惧地感到过你当时那样的目光。你的话语恐怕不是深思熟虑后才说的。但我似乎觉得自己的心被看穿了,感到身子缩成一团。因为你的缘故,我碰见真蛇时那种恶心欲吐的心情,到此为止也烟消云散了。而后,我战战兢兢地窥视你的脸,发现你叼着一支没有点燃的香烟,现出一付出神地遥望远方的面孔,呆呆地站立着。你当时是怎么的?你是从未摆出过那种神态的。或许是心情作怪,在我熟知的你的表情中,那是最为呆滞的一次。然而,这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当你朝我转过身来时,你已经如同往常,和颜悦色了。
以前,我躯体内的另一个我,我没有轮廓清晰地捕捉到。由于你的命名,我才把她作为小白蛇来考虑的。那天夜晚,我把小白蛇写进了日记。“小白蛇”,“小白蛇”,我无休无止地写着,在同一张日记纸上写了很多,与此同时,我浮想着小白蛇的身姿。在自己的胸膛里,小白蛇倏地盘成好几圈,没有一点儿松弛,越往上盘圈越小,蛇头部象小锥子一样尖溜溜的,从顶端直挺挺地朝天竖起,俨如一尊装饰品。自己体内令人恐惧和讨厌的东西,就象这样体态清秀,而且表现着女人的悲苦与专注,我如此想象,至少享受到心灵的憩息。即便是上帝,也一定把小蛇的这种姿态看作可爱与苦闷的东西,也一定会大发慈悲的。我想来想去,甚至如此地为自己着想起来。就从这个夜晚开始,我似乎成长为更大一轮的罪人了。
对了,既然写到这里,还是把一切都写出来吧,请你不要生气。这就是十三年前在热海饭店时狂风大作的夜晚,为了培育你我之间的爱情,我们立下“欺骗世上所有的人”这个大罪人的悲戚誓愿的那个夜晚。
那天夜里,我们交换过大逆不道的爱情誓约后,谁也不说什么了,仰身躺在浆得雪白的床单上。我们长久地沉默着,对我来说,时间留不下很深的印象。我们二人是沉默了短短的五、六分钟,还是三十分钟或一个小时呢?
当时,我实在孤独。你保持同我一样的姿势,躺在我身边,而我却忘了你的存在,心怀着我一个人的魂魄。两人初次表白爱情,也可以说是协同作战的密约,对两人来讲本应当是无上悠
?然的时候,不知为什么,我就这样陷入了无可挽救的孤独的深渊。
那天夜里,你下决心要欺骗世上所有的人。但是,你唯独不想欺骗我吧。即使如此,我当时可决没把你排除在外。我要欺骗阿绿,欺骗世上所有的人,还要欺骗你,甚至连自己也要欺骗,一直欺骗到生命终结。我这样给自己铺下了一生的道路。这种意念宛如鬼火一般,忽悠悠地燃烧在我孤独的心灵深处。
我对门田有过一种执着,我分不清这执着是爱情还是憎恶,但我无论如何也要把这执着割断。我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我怎么也不能饶恕门田的不忠,不管那是怎样的过失。为了割断这种执着,自己变成什么人,做出什么事来,我都不在乎。痛苦蹂躏着我。我一直在寻求足以窒息这痛苦的东西。
啊!这是怎么回事。时至今天,十三年过去了,现在的一切同那个夜晚相比,仿佛没有一点儿变化。
施爱、被爱,是多么可悲的人间之情啊!这是我上女子学校二、三年级的时候,在考英文语法时,试卷上常常出现动词的主动语态和被动语态。在诸如打、挨打,看,被看等许多组词语中,唯独施爱、被爱这一组眩人眼目。大家都吮着铅笔,凝视试题。这时候,可能是有人调皮吧,从身后递过来一张纸条。我接过一看,见上面写着两句话:“小姐是希望施爱,还是希望被爱?”在“希望被爱”的文字下面,用钢笔或各随己愿地用红铅笔和蓝铅笔划了许多圆记号,而在“希望施爱”的文字下面,却没留下一个共鸣者的标记。我也决不例外,在“希望被爱”的文字下面加上一个小圈儿。这些少女们年仅十六、七岁,还不十分懂得施爱与被爱的涵义,但在这个时候,她们就已经本能地嗅出被人爱慕的幸福了。
不过,我旁边的一个少女是个例外。当时,她从我手中接过那张纸条,只扫了一眼,几乎不假思索,在被人冷落的“希望施爱”的文字下面,用粗铅笔划了个大圈儿,宣布“我希望施爱。”那个时候,我不知怎地,从她那不妥协的态度上感到一股小孩子气,与此同时,我又感到不知如何是好,似乎被她乘虚而入了,这在我心中永远清楚地记着。那个少女在班上成绩不太好,心情阴郁,并不引人注目。她长着发红的头发,总是孤单单的。也不知她以后是怎样长大成人的。但是,在二十年后的今天,我一边写着这封信,那个孤独少女的面庞,不知为什么,从刚才起就在我的脑际频频浮现。
女人走至人生的终点,静静地躺在死神脚下的时候,上帝会赐予哪种女人以安宁的憩息呢?是饱尝过被爱的幸福的女人?还是没享受多少幸福、却说“我施爱于人了”的女人?然而,在上帝面前声称“我施爱于人了”的女人究竟存在吗?不,这种女人无疑还是存在的。那个头发稀疏的少女也许已成为这么一个被上帝选中的为数不多的女人。她披头散发,遍体鳞伤,衣服褴褛不堪,而她又昂然抬头说:“我施爱于人了。”然后便瞑目长眠了吧。
啊!讨厌。我想逃避了。可我怎么也驱赶不开那个少女的面庞,我现在已经无能为力了。再过几小时我就要死去,这种难以忍受的思绪是什么呢?一个女人不肯忍受施爱的痛苦,一心谋求被爱的幸福,眼下,这个女人理所当然应得的报应,仿佛降临到了我的头上。
我和你一起幸福地度过了十三年生活,而在这生命终结的时候,我不得不写给你这样一封信,心中痛苦万分。
小船在海上燃尽的最后时刻总有一天会到来的,这种意念曾不断地萦绕在我的心头。今天,这一时刻到来了。我已疲惫不堪,生活不下去了。我思忖,好不容易地写到这里,把真正的我、我的真实面貌都告诉你了吗?这封遗书中的生命虽持续短短的十五分钟或二十分钟,但只有这才是毫无虚假的真正的我——彩子的生命。
我最后再说一遍,十三年的生活恍如一场梦境,不过,因为你那莫大的爱情,我经常是幸福的,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当我读完写给三杉穰介的这三封信后,夜已经很深了。我从桌里取出三杉穰介写给我的信,重又读了一遍。那封信的末尾写道:“但是,说起我对狩猎发生兴趣,可以追溯到数年前的往昔,我那时与现在孑然一身的处境不同,在公私两方面生活上,不拘怎样尚未露出破绽,好象那时就已经和猎枪结下了不解之缘。恕我附此一笔。”这段话好象意味深长似的。我反复读着,在这独特奔放的漂亮的字面上,我突然感觉到一种无法忍受的黯然伤感的东西,用彩子的话来说,可能就是三杉的那条蛇吧。
我突然站起身,走到书房北面的窗口,凝望三月的黢黑的夜色。远处,国营电车闪亮着蓝蓝的火花。对三杉来讲,这三封信究竟意味什么呢?通过这三封信,他知道了什么呢?他未必能从上面得知新的事实吧。阿绿的蛇也好,彩子的蛇也罢,他莫非早就知道了它们的原形?
夜间的寒气扑打着面颊,我在窗前伫立良久,精神上似乎产生几分醉意。我双手扶住窗框,向窗下窥望半天。窗下是狭小的庭院,树丛繁茂,笼罩子夜色之中,这似乎就是三杉自己所谓的“白河床”。
斗牛
昭和二十一年十二月中旬,《大阪新晚报》上醒目地登出通告:“自明春一月二十日起,在阪神球场举行三天斗牛比赛。”
这天,刊登通告的报样刚印刷完毕,总编辑津上就抓起一张放进口袋,来到寒气逼人的会客室,和独自久候在那里的田代一同走出报社,踏上午后的街道。两、三天来,天寒地冻,使人领略到隆冬腊月的滋味。凛冽的寒风,瞬息不停地从地上刮起来。
田代从津上手中接过报纸,定睛一看,噢,终于登出来啦!脸上自然而然绽开笑靥,但转瞬之间,又收敛了。
“从现在起,就该做宣传了。非靠宣传死求白赖地干不可。”田代疾步而行,把被风吹打的报纸折成四叠,随便地塞进口袋,“不过,还得和你商量一个新的问题。”
田代仿佛不知疲倦似的,每逢工作告一段落的时候,他就已经朝着前面新的目标起步了。这一次,将斗牛比赛的通告公布于世,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的,然而,田代身上却未留下一丝疲倦的痕迹。
“怎么样?不该索性把赛牛都买下来吗?一头花五万元,我说,二十二头牛才一百一十万元哪,无论怎么说都便宜。贵报社想买的话,轻而易举。我琢磨着,如果你们有心思买,W市协会那方面会谈妥的。”
田代独自喋喋不休,他仿佛是为谈成此事,才长途跋涉从四国赶来似的。一旦比赛结束,这二十二头牛可以立即抛出手去。倘若把钱搁置一时也无妨的话,当然是把牛抓在手中,看一段时期,相机行事为妙。不管怎样,好不容易从遥远的四国曳来二十二头牛,即使比赛结束,也不能恬不知耻地把它们送回去。花一百一十万元买下牛,只消拉到阪神来,转眼之间,就会卖到一百五、六十万元。倘或把牛宰掉,卖肉的话,虽说有些麻烦,但二百万元左右的进项准会收入囊中。这就是田代心里拨动的如意算盘。
田代中等身材,肩宽体壮,从上到下裹在又重又厚的皮大衣里。他手上拎着粗糙的鳄鱼皮手提包,别看提包有几分破旧,但在眼下,可称得上是一件贵重用品了,脚下是一条伸向御筋堂
的废墟道路,过往行人寥寥无几。寒风猎猎,迎面扑来。田代惟恐说话声被风吞没,边走边不时地收住脚步,擎起头来,向身材高大的津上唇翻舌舞。
津上唯唯诺诺地点头听着,当然,他的心绪压根儿就没有顺从田代。报社财产只有十九万五千元的办报资金,主办这次斗牛比赛,毫不夸张地说,是拿报社的命运赌博,是一件超越报社力所能及的大事。单就筹措比赛费用来说,报社就已经含辛茹苦,陷于拮据的处境之中。既然是这样,还要把赛牛全部买到手,终归是难以实现的奢望。《大阪新晚报》创办于去年十二月,至今已有一年光景。它的骨干来自被称为这个国家的两大报社之一的B报社,从排字、印刷到照相、联络,全都依存于B报社的设备和人员。所以社会舆论常说,大阪新晚报社和B报社是同一资本经营,也就是说,被看作是B报社的子公司。但不管外表情况如何,两者在实际经营上是截然分开的。
奸滑的演出商田代,在签定这次斗牛比赛的合同时,应该对大阪新晚报社的经济状况做过反复调查。尽管如此,他还要倾注巨额资金,因为他过高地评价了B报社的背景,他估计到即使蹉跌也不会赔钱。他对刚创办一年的小报社估计过高,除了组织这次斗牛比赛之外,又郑重其事地提出一百多万元的大笔交易。由此可以看出,乡下味十足的演出商田代天真稚气、厚颜无耻,一旦与人通力合作,就立刻现出本性,暴露出企业家的真实面目。
但是,津上同田代合伙搞这桩事业,并未怎么感到畏惧与不安,从他们初次见面的那天起,津上就十拿九稳地看穿了田代,看穿了他身上的演出商的那种属性,以及狡猾、无耻、为牟取钱财而不择手段的性格。不过,津上同他打交道,很少想到自己要吃亏上当。津上轻蔑对方,对方身上应予怵惕的一切性格,只要悉心探究,很快就会纤毫毕见。但是,田代对事业表现出格外纯真的热情,倒使津上有时突然感到自己是更卑劣一筹。
“斗牛比赛,一定赚钱!”田代斩钉截铁地说。他说话时,脸上流露出茫然若失的神情,与字字铿锵的语调大相径庭。而且,他仿佛在眺望远方,视线落在空间的某一点上,须臾之间,视线慢慢上移,好象有一束非他不能见到的神秘之花,从远方召唤着他的心魂。此时此刻,金钱观念必定在田代的脑际烟消云散。津上象是观赏一尊摆设那样,居心不善地观察着忘却得失的演出商这付痴呆神态。忽然,津上忘却了陶醉,心刷地冷了下来,说道:
“如果敝社不买……”
“有个人想买呀,”田代迫不及待地说,象是等着津上这句话似的,“其实,现在麻烦你跑一趟,也正为此事。过一会儿,我请你见见他。我是提防贵报社不肯买,才物色了一个人。你们合资也行啊,即使与此事全然无关,还能求助他一臂之力呢。他叫冈部弥太,不认识吗?他可是个相当的人物啊!”
这“相当”一词出自田代之口,津上是满腹狐疑。不过,津上想施舍给田代脸面,今天哪怕赴海角天涯,津上也随他去了。不管怎样,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通告公布于众,津上感到轻松愉快了。
“他是家乡出身的前辈,虽说是前辈,可比我还小几岁呢。无论如何,他是个了不起的男子汉。他身为阪神工业公司的经理,此外还攥着三、四家公司。不管怎么说,他在伊予
的同乡中间是个首屈一指的人物。”
田代竭尽能事地说罢,佝偻着象堵屏风似的身躯,大步流星地走起来。
田代舍松手持印有“梅若演出公司经理”这一不明底细的头衔的大名片,第一次出现在座落于西宫的津上的家中,是两个月光景以前的事。津上是从来不在家里接待公事来访的,但恰巧在前一天晚上,咲
子跑上门来,两人照例围绕着是一刀两断,还是相依为伴的老问题,争执不休。早晨,咲子的眼睛闪耀着沉默、冷峻的光芒,这既可理解为爱情,亦可理解为憎恶。津上为了避开咲子的目光,反倒渴望有人来访。
第一次见面的田代,一如名片上的那个头衔,不外乎一个乡下演出商。他有一张精力充沛的红脸膛儿,嗓音瓮声瓮气,比起他的年纪,确实有几分少相,但他早已年逾五旬。他身穿手织毛料做的双排纽扣的西服上衣,里边套着花不棱登的大格衬衫,是二十多岁模样的青年人那种花峭打扮。骨节粗大的手指上,露着两个白银戒指。只有那条单薄的黑围脖儿显得寒酸,不知为什么,人都进了屋也不肯解下来。
田代是来游说斗牛比赛的。他概略地说明全日本惟独伊予的W市举行的斗牛比赛的由来和沿革,尔后又表白说,此后要设法向全国介绍这个传统的乡间竞技,声称这是他的毕生夙愿。他说来道去,口口声声是报幕员的那种腔调。
“我虽是个无名的演出商,但我只是在搞这次斗牛比赛上,我不想做生意。大笔钱用其它方法去赚。三十年来,我包揽无甚大趣的乡间戏剧和浪花节
,在四国到处转游。说穿了,我就想有朝一日把伊予的斗牛,搬上东京或大阪的舞台”。
田代口称搞斗牛比赛不是做生意,但他又话里有话,反复强调,没有比这更把握赚钱的了。
津上不置可否,听凭田代在面前如同做戏一般摇唇鼓舌。他嘴上叼着烟斗,视线投向小院角落上的山茶花的残枝败叶,那目光是冷漠的,无动于衷的。津上每天都要同这路人周旋。在这种场合,他总是一面心不在焉地听着,一面只顾沉湎于截然不相干的思念之中,而这思念,更多的时候是极其孤独的。对于说话人来讲,好象接连掷入大海的几支鱼叉,不见半点儿反响。但是,当津上偶尔只是捧场而应酬一言半语,却又正中下怀的时候,说话人便以为津上在洗耳恭听,陷入奇妙的错觉之中。
津上越是无动于衷,田代就越是高谈阔论。
“一提起斗牛,外行人很容易觉得它大失雅趣,可它决不是这样的。因为当地人从来就在斗牛上赌输赢……”
田代说到这里,津上条件反射地问道:
“赌输赢?”
田代说,W市每年举行三次斗牛比赛,即使现在,几乎所有的观众都在斗牛上下赌注。津上一直把田代的话当作耳边风,惟独这一席话,突然、奇妙、曲折地冲进他的心扉。俄顷,津上的脑际宛如掠过一幅电影画面,极其自然地浮现出一个场面:阪神球场或香栌园那样的现代化的大型看台,其场地中央的竹栅栏内正在进行着动物的搏斗,看得入迷的观众,高音喇叭,成捆的钞票,涌动的人潮。俨然是一帧滞重、冷漠,而又凝聚重量感的炭铅画。此后,田代又说些什么,津上不再好好地听了。津上想:赌博!斗牛可以赌一下。即便在阪神的都市举行斗牛比赛,也会象W市那样,所有的观众都会来赌博的吧。对战后的日本人来讲,要说还有生活抓挠儿的话,恐怕会是这样的。倘若给予他们适当的赌博手段,即使不作声势,说不定也会聚集起来,大赌一场。在废墟环抱的球场上,几万名观众在斗牛上下赌注,也许会赚钱的。现在,虽说棒球和橄榄球正在开始恢复活力,但要达到往年那种轰动人心的程度,还得需要两、三年光景吧。现在,充其量不过是搞搞斗牛比赛的时代。作为报社的一项事业,在阪神举行首场斗牛比赛绝对不坏。把斗牛当作大阪新晚报社的事业,恐怕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这时,津上的眼睛因此而露出光芒,就象咲子死活不肯和他分道扬镶的那种冷峻、却又热烈放纵、泪光闪闪的目光。
“想想看吧,这件事或许值得尝试一下。”津上站起身来,斩钉截铁地说,口气与刚才迥然不同。
约莫半小时过后,田代告辞而去,房间里蓦地寂静下来。津上发觉自己有些兴奋。他久久地坐在走廊的椅子上,默不作声,一动也不动。这是他平时着手什么新计划时的习惯。此时此刻,津上非常想独自消磨时光。
“这好象是你热衷的工作。”咲子开口说道,突然打破了房间里的岑寂。
咲子和田代在场时一样,坐在房间的角落里,低头织着毛线活,织针在她怀里闪着冷冷的白光。
“为什么?”
“为什么?我有这样的感觉。你肯定会热衷的,你身上有这样的一种东西。”咲子说罢,抬起头来,朝津上忽地投去冷若冰霜的目光,“你有这么一股赌徒性格。”听她的口气,分辨不出是非难还是叹息。
实际上,在津上的性格中,确有称得上是赌徒的那一方面。
津上身为B报社出类拔萃的社会部记者,肩负着三年该部副部长职务,没栽过大跟头。这差事是棘手的,谁来干都不免蹉跌。他总是穿着线条挺括的裤子,接待来客和处理事务都样样敏捷,以至时而叫人感到冷酷无情。任凭何等粗俗的事件,他都能在版面上处理得巧妙、柔和。当然,既然居身于多事的新闻界,津上也难免树冤立敌。同事们对他议论纷纷,有的说他用钱不当,有的说他装腔作势,此外还有自私自利啦,衣着考究啦,象个文学青年啦,等等。同事的这些责难确有深中肯綮的一方面,但是,津上正因为他的这些短处,在他周围才形成了与过去的社会部记者迥然不同的理智气氛。
战斗结束后,B报社要调整庞大的过剩人员,本着这项合理的调整方针,创办了印刷厂和大阪新晚报社,把相当数量人员调进这两个旁系单位。那个时候,津上首先被推举为大阪新晚报的总编辑。三十七岁的年龄,使人感觉稍逊总编辑这个头衔。当时,《大阪新晚报》在陆续创刊的许多晚报中间问世,要使它在竞争中夺魁,摸索出全然一新的版面。具备这些才能的,除去津上,没发现其他人选。再说,担任报社社长的尾本,出身于电影界,虽有一身豪胆,但对办报完全是个门外汉。既然这样,就需要在社长底下配备一个不仅能发挥编辑才能,同时在经营上又能成为报社的核心,谨慎无误、手腕高强的人物。在这些方面,津上以往在B报社培养出的办事周到,无懈可击的性格所给人的印象,起了很大作用。
律上就任《大阪新晚报》的总编辑之后,首先采用横排的新颖版面,把读者对象明确定为城市知识分子和公司职员,打出文化性与娱乐性的旗帜,在撰稿、取材及编排诸方面,突出讽刺、诙谐和机智。可以说津上如此创办新晚报的作法大体切合实际。《大阪新晚报》作为独树一帜的报纸,深受京、阪、神
一带的公司职员和学生们的欢迎,送到街头—卖,也首先抢购一空。在战争期间看惯了低俗报刊的读者眼中,《大阪新晚报》,确实有一股新鲜撩人的魅力。有一位战后重返京都大学讲坛的年青的法学系教授,在大学报刊的短评中说过:“《大阪新晚报》是知识分子和赌徒的喉舌。”这句评语也许在某种程度上中其要害。的确,若是一位敏感的诗人,肯定会指出这份深受城市知识分子欢迎的晚报,具有一种轻浮、空虚和孤独的匿影。而这匿影正是该报的编辑负责人津上藏而不露的性格。从战争期间开始三年多来,咲子同津上时而姘居,时而分离,直到如今还嚷着要分道扬镳,结果仍然保持不伦不类的关系。就是这么一个咲子,把津上的性格看得最透彻。
“谁也不知道你狡诈、堕落和赌徒的性格,只有我呀,只有我心里清楚。”
咲子愉快时总是这样说。每当这种时候,咲子双眼炯炯发光,仿佛这番话语是倾慕津上的痕迹。但换个时候,却又是指向情人的无情的非难。
津上把妻子和两个儿女疏散到鸟取县的故乡,至今未归。咲子的丈夫是津上大学时代的朋友,后来在战争中毙命,遗骨尚未还乡。津上和咲子在战争期间发生关系,直到战后的今天,依旧拖拖拉拉,缠绵不休。就连报社的眼尖的同事,也未识破他们之间的瓜葛。咲子有时觉得,这是津上狡猾之所在。
咲子最初伺津上接触,是在内部传来丈夫阵亡消息的一年以后。那时候,咲子悬念自己的前途生计,经常去找津上商量。那是夏天的一个傍晚,津上从报社下班回来,恰好比咲子早一步进门。咲子对这个家已经了如指掌,她来到走廊。映入她眼帘的,是津上外出归来的倦态。津上把帽子推到后脑勺,身子倒在藤椅上,嘴咂着威土忌酒杯。
津上见到咲子的瞬间,端正地站起身,整理一下凌乱的西服上衣,恢复到他平素的庄重神态。见此情景,咲子感到那久已忘却的热血在周身沸腾起来,津上心力交瘁,倦意缠身,一付孤独的样子,有股奇妙地刺激咲子官能的韵味。即使在两人厮混过后,每当回想起这段往事时,咲子觉得还是喜欢这么一个津上,喜欢这个孤独的灵魂象是腐蚀过后闪射磷光的津上,这个谁也不理解的津上。
津上的爱情没有彻底燃烧起来,总有燃不透的火蕊。咲子觉察到,纵使把整身个子紧紧依偎在津上的怀中,两人之间还是存在着填补不平的沟壑。津上经常表现出戒备的眼神,使年仅三十的咲子难以将心灵与肉体陶醉。那决非爱慕之情的眼神,但话又说回来,那也并非把咲子遗弃路旁的眼神。象个局外人袖手旁观,是一付忍受不了的冷冰无情的眼神。
津上的心是冷酷的,连他自己也无法驾驭。每当咲子接触到这颗心时,脑际常掠过一句话,那就是“恶人”。然而,这个恶人的无情的眼睛,时而也竭力寻求陶醉。咲子心里十分清楚。那对眼睛里交织着狂暴不羁的悲伤之光。正因为这对眼睛,咲子才尽情地爱着津上。但是当她知道无法使这对眼睛陶醉时,她的爱便时常化作闪烁着痛苦的恚恨。
演出商田代投下了斗牛的诱饵,津上被它引逗着,咬住不放。要说这是一个新闻记者的灵机,莫若说是津上那种不能陶醉的眼睛自不量力地要去陶醉的叛逆。用咲子的话说,这就是津上藏而不露的“赌徒”性格。
大阪新晚报社座落于四桥,这是遭遇轰炸而又整修一新的办公楼。在田代向津上提出斗牛比赛的第二天,这里召开了干部会议。参加会议的除了津上,还有社长尾本,整理部部长K,报道部部长S。田代也出席了会议。尾本社长一马当先,赞成斗牛比赛的计划。
“斗牛真有意思。干下去吧!由本报社主办、W市和斗牛协会做后援。一天以五万元计算,三天就能到手十五万元。要象西班牙斗牛驾到一样,大张旗鼓地干吧。”
尾本胖得象一头虚弱的斗牛。他扯着嗓门大声叫嚷,这是他高兴肘的脾气。尾本从乡村影剧院的老板开始发迹,靠手腕高强,使他平步青云。无怪乎他搞起事业来有胆识有度量,凡事全凭他一流的灵机来处理。既然尾本和津上赞成这个计划,别人对此也就无特别异议了。
这样一来,斗牛计划立即通过决定:把每年一月一日在S神社举行的斗牛比赛移到阪神来,在以现代化体育场而闻名的两大球场中择一而行;劝说W市和斗牛协会,在名义和实际的两个方面给予后援;比赛日期避开户外体育活动的时节,定在一月下旬举行三天,比赛的收支差额由报社和梅若演出公司平摊,换句话说,收益和亏损由报社和田代各承其半,不过,梅若演出公司在幕后行事,外表打出大阪新晚报独家举办的旗号,比赛结束后进行决算,在这以前的支出中,租牛费用和把牛运到球场的开销由田代承担,牛运抵球场后的布置场地、筹备比赛及宣传的费用由报社承担。这些就是双方契约的主要条款。
当天晚上,尾本和津上在京都饭庄设宴招待田代。第二天晚上,田代也邀请了报社的几位主要干部,在大阪黑市上的鸡素烧
餐馆畅怀痛饮。
“不为图个吉利,意味着咱们要靠牛吃饭,虽有点儿寒碜,但还是请大家吃顿鸡素烧。”
田代喜色盎然。等到喝醉之后,他又说道,“牛一运到神户,最好给它们披上鲜艳的饰布
,从神户游行到西宫。第二天在大阪招摇过市。干脆搞得热热闹闹。”他用手掌来回抹着浮泛红光的嘴巴,哈着腰给尾本和津上斟上酒。此时此刻,田代的表情好似一付孩子模样。
田代去厕所的时候,刚才和大家一同热闹的醉醺醺的尾本,格外郑重地对津上说:
“问题是入场费到手之前要准备出来的那笔钱,据我计算,得需要一百万元左右。”
“是啊,得需要这么个数儿。”津上回答。
“怎么办呢?”
“总会有办法的。”
“是吗?”
“一切宣传和广告一起搞,租场地的钱想办法交涉,比赛完后交付。可圈场子和造牛舍需要二、三十万元呢。”
“凑也凑不齐三十万元啊!”
“行了,此事交给我吧。”
津上虽无十分把握,但万一出现差错,入场券是可以先卖出去的。对现在的津上来说,比这件事更感兴趣的,是田代的那个提议。二十多头牛就象古时候穿街过市的诸侯仪仗队,发报道,登照片,至少也得成为街谈巷议的大话题。日本酒和威士忌混着下肚,津上的头有些嗡嗡作响,他在脑际郑重地反复描绘着那个奇特的情景。
第二天,律上在报社匆匆组成斗牛比赛筹备委员会,任命为委员的有不擅动笔但搞起交际来却才华横溢的T,有无实干精神却又谋事多端的M,还任命了报道部的几个年轻人手。
距离一月下旬的预定比赛日期只剩两个月了。通告最迟也要在比赛前一个月的十二月中旬发表,所以,在此之前全部事宜必须准备就绪。比赛场地的问题留待以后解决。田代返回四国有两、三天了,津上象是接踵而行,带领年轻的记者T奔赴W市。然而,他们赶到W市一看,田代已经把同当地和协会交涉的事情全都办妥了,还谈好了借用一头牛花二万元的租借条件,挑选出出场比赛的二十二头牛,没有给津上他们留下一点活儿。不知田代是怎么宣传的,协会方面自不待言,就连养牛主们也很热情地款待津上他们,简直就象迎接救世主的光临似的。
这里的养牛主全都是当地的有钱人家,攒笔钱养头斗牛,仿佛是本地人心中共有的生活夙望。在其它地方,有钱人眼下会盖仓库的,而这里则不然,古往今来都饲养仅供比赛用的庞然大物。连斗牛协会副会长后宫茂三郎,也有这次要参加比赛的牛。津上他们在这位老人家里投宿。后宫老人年逾古稀,是近村首屈一指的富豪之家,具有近乎斗牛狂的性格,蓦然看去,有如古代武士一般矍铄。他着迷于斗牛的性格传自父辈。他父亲是个斗牛狂,弥留之际弃下遗言:
“既有钱又有了房产,没有别的想头儿了。唯一遗憾的是,咱的牛总是败给田村家的牛,一定要给我报仇!”
父亲说完就咽了气,他就是这么一个有着比说书还引人入胜的逸闻的斗牛狂。当时,年纪尚小的后宫茂三郎把持着家业,不言而喻,他继承父亲的遗志,全神贯注地训练斗牛。据说,就在父亲死后的第三年四月的斗牛场上,后宫茂三郎终于用精心喂养的爱牛撞死了田村家的牛。于是,他把父亲的牌位立在牛背上,穿游W市大街。把津上他们迎进家门的第一天晚上,老人象迎接县知事那样,穿着裙子和外褂,正襟危坐,零星断续地讲述了这段故事。跟旅途劳累也有关系,津上听着,心情格外郁悒。不只是老人如此,在这块土地上,津上接触到意外高涨的斗牛的狂热气息,而他的心不知为何,却没撩起一丝反响。每天早晨,津上伫立在客厅的走廊上,心情被什么东西压抑着,举目眺望南国大海特有的鲜明碧绿的波涛。
在津上他们逗留期间,田代忙得不亦乐乎。他带领津上他们走访了每年一月举行斗牛比赛的S神社,又逐个看了分散在W市郊外的主要牛舍,回来的路上,特意绕道而行,看了一家用乡下少见的石墙围起来的大宅院,说那是他哥哥的家。田代总是穿着又厚又重的皮大衣,鼻子上沁着汗珠,走路快步如飞。而且,几乎每天晚上都举办宴会,他届时一马当先,致词演说,把津上和记者T称为“先生”,时而说出一句“我们报社”,自己俨然是个大阪新晚报社的成员似的。
津上一返回大阪,立即着手于下阶段的工作。大阪的情况与W市迥然不同,意想不到的障碍连连出现。首先,他在关键的比赛场地的问题上受到挫折。由于比赛日期的关系,在阪神的这两个大体育场中,只得选择阪神球场。本来已经讲好从一月二十日起借用三天时间,但在交换契约的节骨眼上,对方发起牢骚来。据经营阪神球场的浪速电铁公司的说辞,阪神球场与老竞争对手——另一家电铁公司经营的体育场相比,很难进行棒球活动,这种说法已成定论。战后,为了平息这种传言,浪速电铁公司为整修球场竭尽了全力,如今要在球场上胡乱地埋设木桩,囤起竹栅栏,让牛把地面踢蹬得乱七八糟,令人难以容忍。这种说辞也是无可非议的。经过再三的争执,结果,球场总算借到手。悬心刚刚放下,因此被迫停止活动的职业棒球队诉起苦来。于是,又说动了两、三个有头脸的人物,事情好歹解决了,但却破费了意想不到的大笔开销。接着,另一个棘手的问题接踵而来。县保安课不允许比赛,说日本这块土地上,没有举行过各为斗牛的竞技,所以事情很难办。一封电报拍到四国,招回田代,一问才知,即使在斗牛的发源地,斗牛竞技亦无得到许可的先例。尾本和津上双双出马,吵来吵去,问题仍未得到解决。田代奔波于四国和大阪之间,往返三趟,说动爱媛县头面人物,从家乡开始活动。就在这一切努力宣告失败之后,具 6709." >有交际天才的记者T出动了,他进出三次县政府,递上保证书,说如果发生事故,比赛立即停止。不管怎样,保安课长总算点头同意了。这件事刚刚发生在两、三天以前。津上曾一度死心,认为通告变不成铅字了。如今,举行斗牛比赛的通告,原稿经整理部的年轻人之手,配上一张两头牛相互撞角的照片,夹在当天教师罢课和社会党内纠纷的两大新闻中间,再用醒目的栏框括起来,终于登报问世了。不论是尾本,还是津上,都觉得这就象一条脱缰而出的猎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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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代走在穿过废墟中央的路上,被风前推后搡着走了两町远,来到一幢半坍的楼前,他冷不防地刹住脚步,轻轻抬了一下右手,向津上示意,然后,好象稍不留神他就要逃掉似地,钻进敞开着的地下室的楼梯口。
也是由于田代动作故弄玄虚,他的身影从地面倏然消失了。津上尾随田代,踩着微暗的楼梯,一步一步地走下去,身子勉强能挤过楼道。等到转过>形的楼梯拐角,发现里边意外地宽敞起来,灯火辉煌,一片通亮。这里是一座日本式庭院的模样,正中间还栽起花木,安装了灯笼,周围有四间尚未竣工,各自独立的整洁漂亮的小房子。其中有二间象是要辟为洒吧间,角落里堆着窄靠背的高椅和涂着绿漆的啤酒桶。在它前面,有四个男人忙碌着,他们朝田代和津上看也不看,横摆竖搁地安装洗脸间的瓷砖流水槽。
他们来到尽头,这是一间已经完工百分之九十的小房子。冈部弥太身穿国民服,外套一件棉袍,正在里边取暖,面前放着喝剩半瓶的威士忌。
“啊,欢迎欢迎。”
津上刚要坐下,冈部脱去棉袍,豪爽地鞠了一躬,他身材矮小,说起话来,小脸上布满皱纹,总的印象是一付寒酸相,在他那轻微谦和的举止上,反倒流露出厚颜无耻的劲头儿。
“津上先生,我在等着您呢。”
津上注视着冈部翕动不停的两片薄嘴唇,对他那种稍不留神就要拍对方肩头的样子,心中产生了反感。津上敷衍了>事地递上名片,态度比往常生硬多了。
于是,冈部也从口袋掏出名片夹,手在里边摸索一番,而后,鸣掌唤来一个乍看去象秘书模样的年轻人。
“写一张名片给这位先生,把公司的电话号码也填上。”冈部说毕,把笔记本和钢笔递给年轻人。接着,他拿起津上的名片,举着让田代看了一下。田代解释说,名片上的头衔是总编辑。听后,冈部一声不语,大幅度地点了几下头。津上重又打量面前这个目空一切,矮小平庸的男人。如果津上的鉴别能力还没完全丧失的话,冈部这个“伊予同乡中间现在首屈一指”之人,是个提笔写不了两字,睁眼大字不识的家伙。
酒和菜端上来了。
“实际上,我今后想在这里寻欢作乐。总之,日本人长年累月没尝到好吃的了,所以,我打算在此处开办餐厅,人们来到这里能吃上最可口的东西。等到餐厅开张时,我把来自别府、高知和秋田的三名一流的厨师介绍给你。”冈部表现出蔼然豪爽的态度,圆滑委婉地喋喋不休。
田代在冈部面前拘谨得令人发笑。身材魁梧的田代完全被这个身高五尺的矮个子压倒了。田代今天特地把津上引见给冈部,是有要事相商的,可他丝毫无心去触及,时而接过端上来的肴馔摆在桌上,时而谨慎地把住酒壶给二人斟酒,要不然,就规规矩矩地坐在一旁,仿佛在一字不漏地倾听二人交谈。
冈部要谈什么呢?津上怀着一半好奇心理等待着,津上虽然不善饮酒,但还是把斟满的酒往嘴里送。现在的光景,该是刊登通告的报纸散发街头的时候了。
“公司的事情忙吧?”津上问道。
“不忙,挺闲的。我虽然有五、六个公司,可我总是闲着没事干。要是经理也忙起来,公司就该完蛋了。我可以这么着,每天喝喝酒。”
冈部说话出人意料,好象又得意又满足。比起初次认识津上其人,他更想炫示一下自己,此时此刻,这种念头占去了他的大部分心思。
“不,不是开玩笑。人的大脑都是有限的。不乘酒兴创造出的智慧,不会是超群绝伦的东西。”
恐怕是在津上他们到来之前,冈部独自喝过威士忌的缘故,他那对小眼睛不时地闪烁着活泼的光芒,傲慢地盯着津上的眼睛。他在讲话时,手从不离威士忌酒杯,有时连着喝好几口黄色的酒液,刚见他把酒含在嘴里,可一眨跟,就几乎不动声色地咽下去了。
“今天,津上也好,田代也好,都来昕听我的经历吧。”
“是啊,是啊,我早就想听一次呢。大冈部是怎么发家的呢?”
田代的架势卑躬屈膝,以致使津上深恶痛绝。田代想要给冈部斟酒时,冈部只是把杯子往桌上一放,现出目中无人的神态,闭上那对小眼睛。但一会儿又睁开了,说道:
“是大冈部还是小冈部,我不知道,但我的公司,不论哪一个,都是战后搞起来的。我想说那是耗费了一代的心血才搞起来的,可实际上只用了一年,仅用了一年时间啊!所以我觉得,世界上的事情怪有趣儿的。”
于是,冈部嘶哑着嗓子大笑起来。
战火停息的那年十月,也就是一年前的时候,冈部从东南亚复员还乡。他三十八岁应征入伍,回到家时,已经是四十二岁的人了。他没有妻室儿女。他从十年前曾和自己有过交情的女人手里借到三千元钱,离开了伊予家乡。然后,依靠如今开卡车的一位战时老朋友,来到了神户。他在神户转了半个月左右,盯上了贩卖农机具的生薏。
当他得知尾崎的曙光工业公司生产出电动脱粒机之后,就想方设法大批地往手里扒,企图靠贩卖这种电动脱粒机,把流入乡村的大量资金纳入私囊。他先找到曙光工业公司,和公司干部面对面洽谈。当时,他掏出的名片上,印着“曙光产业股分有限公司”的头衔。当然,名片是他两、三天前从大阪的百货商店买来的,是一件荒唐玩意儿。不过,就是这个小小的计策,奇妙地奏了功效。“贵公司也是曙光吗?”大概出于同名公司的那种情谊,对方自始至终善心诚意,谈定明天之内交付一百台电动脱粒机,条件是一手交钱一手提货,明天之内把钱送来。从一般的交易惯例来看,这是破格的善意的契约。剩下的问题,是筹措换取货物时必须拿出的三十万元钱。
“你们想一想,这三十万元是怎么筹措的?我是从一面不识的人那里借来的呀。”
唯独此时,冈部简短的谈吐中流露出格外起劲的强烈语气。当时,他看准了前国会议员山本,这个人是他的同乡,是靠倒腾军火而发财的暴发户。他下定决心,非从山本手里借出三十万元不可。于是,他告辞了曙光工业公司,径直奔向御影,上山本家拜访。他软硬兼施,求山本看在同乡的情分上,借给他三十万元。而对方是不会理睬他的。那一天,他登门拜访了三次。第三次,他终于坐在门前的洋灰地上。就在这个时候,他脑际好象突然闪出灵感,他想:假如我加入三十万元的生命保险,用保险单做抵押岂不妙么?
冈部抓紧时间,来到在淀屋桥的废墟上临时营业的N生命保险公司,但此时已是傍晚时分,公司下班关门了。他无可奈何,只好请值班员查出保险课长家的住址,知道保险课长家在吹田,他又来到吹田,向保险课长申请三十万元的生命保险。可是,保险课长说今天不行,明天到公司去办。事情如果推到明天,冈部就该砸锅了。冈部竭尽唇舌之能事,厚颜强辩,终于使对方屈服了。这天晚上,冈部花了三千元,换到手一份三十万元的生命保险单。他揣着它,坐上最后一班电车,重新返回山本的家里。他逼着山本说:“我用自己的生命来作抵押,三十万元还不能借吗?”
“这事真妙!稍微动动脑筋就会知道,那份生命保险单是一钱不值的。不过,这就是人的有趣之处。对方还认为我拿着生命打赌呢。他说,既然你如此煞费苦心,就以一个月的期限借给你吧。可以说,这就是我发家的起点。”
冈部讲述了这么一段可谓是江湖骗子的经历。津上捕捉不到冈部的真意何在,但他听起来并不觉得乏味。冈部讲话的神态里,仿佛蕴含着一种热情的自我陶醉。
“真有意思。”津上说,这并非完全是阿谀之词。
“我大致就是这么一个人。不过,现在我手里有一、两千万元。怎么样?津上先生,你们报社搞斗牛,不能拉我入伙吗?”
冈部乘虚而入了,津上的眼睛不由地同冈部的目光相对了。冈部避开津上,慢慢点燃一支香烟,尔后,抬起头再度向津上看去。冈部这次似乎怒目而视,眼睛闪着执拗的光芒。
“如果共同出钱买牛,感到为难,我就把牛全部买下,运输费啦,比赛费用啦,与牛有关的一切都由我来照料,你们就无偿地搞事业,想赚钱就尽管赚吧。”
冈部语气沉稳,而又带着不容置辩的意味。
“可是,这件事不好办!”
津上让对方把话尽情讲完,方才说道。如果允诺冈部的请求,即使冈部这个人难以置信,有点令人不安,但从报社的角度来看,这是一桩比较上算的合同。然而,津上憎恶冈部望着自己的那对充满自信的小眼睛。津上如同决斗一般精神兴奋,脸上稍显苍白。
“好了,这是我们头一次搞事业,就让报社单枪匹玛地干吧。”
冈部手擎酒杯,一边客气地点头,一边详细地听津上回答。
“是么,”听完津上的话,冈部说道,“我知道了。虽然遗憾,但也无可奈何。”
冈部淡漠地收敛话题,实在令人感到意外。之后,他象是转换心情似地,给津上斟着威士忌,说:
“不,你叫我称心,真叫我称心啊!这是你下决心干的事情,的确是你靠自己的力量干的。碰了钉子,我心里痛快。”
津上摸不清冈部的哪些话是真的,但冈部的确显得兴致盎然。
地下室由于灯光照明,房间弥漫着夜一般的气氛。津上他们走出地下室,外边正是冬天的夜幕渐渐笼罩废墟的时刻。
“为什么拒绝呢?不可惜吗?”从背后追上来的田代问。
“是可惜呀。”
即便田代不问,津上也是这样想的。两人默默无言,竖起大衣领,肩并肩地走着。当两人躲避身后驶来的卡车,面对面地站在路旁时,田代说:
“其实,发生了一个棘手的问题,我还没告诉你呢。”
田代说,运送那二十二头牛需要八节车皮,但现在每天只能从W市发出两节来。面对这种情况,一筹莫展。因此,打算例外增挂车皮,找广岛铁路局交涉一番,但事情丝毫没有进展。说是因为眼下正是煤炭运输景况不佳的时候,而且,最关键的问题是没有可增挂的备用车皮。
律上默默地向前走去。他的心情如同看见海上又袭来一股白花花的波涛似的。
“在眼前这种情况下,”田代说道,“由于经商的关系,冈部在这个方面熟人多,就请他出面说话,让铁路局给想想办法吧。我想,事到如今,也只能这样了。”
津上一怔,停住脚步,“不是已经说死了吗?”说罢,朝田代投去严厉的目光。
田代厚着脸皮,扑哧一笑,说:“他这个人非同一般哪!那件事虽被你拒绝了,可这码事终当别论,他说要助一臂之力呢。”
津上不想借一臂半臂之力,但他感觉到,对方那么一个目空一切的矮个子,不知不觉已顺顺当当地插进斗牛的事情。看来,田代向冈部谈及此事,以及冈部刚才提出要买斗牛,好象都是作为交换条件提出来的。
新年以来,咲子一直没见到津上,从岁暮到正月,津上取消了回鸟取农村省亲的计划,几乎每天都住在报社,为筹备斗牛比赛而四处奔波。尽管如此,津上还是同意了咲子的主张,咲子只是想在除夕那天,和津上一起聆听除夜的钟声。他们来到以前曾住过的京都冈崎的一家旅馆。这里一片幽静,坐在室内,听得见外边的潺潺流水声。
连刮两,三天的风停了。这是一个星光灿烂的除夜。一到十二点钟,京都各处的寺院一齐响起了多年不曾入耳的嗡嗡的钟声。在这之前,津上挨着小桌,一边品尝带来的威士忌,一边在崭新的小笔记本上,全神贯注地写着二十日斗牛比赛以前的日程安排。等到钟声一响,他搁下钢笔,侧耳倾听起来。咲子坐在津上的身边。钟声以一定间隔,远近响成一片,余音袅袅,重叠交错,相互碰撞,在寒峭的夜空中,宛若道道涟漪,传播荡漾。
两人久久地坐着,缄默无言。四周不可思议地恬静,自从跟津上发生往来那一天起,咲子从未遇到过这种时刻。她身边这个男子,离开了工作,就象失去了精神支柱。在咲子看来,他那张脸现出格外苍白与纯朴的神情。咲子心想:“哎,多么可怜韵神情啊!”突然,她心中涌起既非憎恶亦非爱慕的感情,他毕竟不能离开她。这种感情似如流水伸展开来。这是与爱欲相距甚远的纯真情愫。
当一百零八下钟声垧过一半时,津上站起身来,推开窗户,尔后,长时间地立于窗前,凝视外面的夜色。咲子也站起来走过去,依偎着津上,窗外,唯有钟声悠悠飘荡,黢黑的夜色阴森可怕,繁茂的树木遮住了视线,望不见街上的一星灯火。猝然之间,咲子感到一阵强烈的不安。他们俩俨然是一对情侣,如此静默依偎,谛听辞别旧罗时钟声。一股晦气、暗淡的预感涌上咲子的心头:两人今夜共度良宵,莫非意味着这次要分道扬镳了吗?
咲子离开津上,走到房间的角落,坐在朱红色的小梳妆台前。她的心还在激烈地跳着。对女人来说,从二十岁到三十岁这段时间是最宝贵的,而咲子却伴着津上度过了三年凄怆的时光。此时,她脸色青灰,象一只狐狸,从镜子中望着自己。
今年的正月,出现了几天往年不曾有过的暖和天气。咲子也是因患点儿感冒,这几天一直闷在公寓,独自消磨时光。
时间刚过正月的头三天,《大阪新晚报》上,有关斗牛的文章显著地多起来。刚登过扮演 href='283/im'>《卡门》中的何塞
的歌剧名演员关于斗牛的谈话,第二天的报上,就大篇幅刊载了体育爱好者知名的F伯爵斗牛漫谈,还登载了附上照片介绍专门雕塑斗牛的老雕塑家,以《从专家的立场上谈》这个骗人的标题发表拳击新秀的斗牛论,以吸特约记者的:《南予
斗牛纪行》的专门报道。
咲子对斗牛丝毫不感兴趣,但她在每天的这些版面上,感觉到津上的眼神时而冷漠沉默,时而热烈得象着了魔似的。津上的思想和计划,把他那带着神经质的嗜好与癖病的姿态一无遗漏地反映在报上。说邀请具有三十年驯牛经验的老人,在比赛现场做广播解说,还说日本新闻和国际新闻部门将把比赛实况摄成新闻影片。诸如此类的宣传报道,无非是比赛前的活跃气氛的东西。咲子一读到这些东西,脑际就若隐若现地浮现出津上居身幕后出谋划策、四处奔忙的身影。
一月八日,咲子渴望见到津上,产生这种欲念之后,她坐立不安、再也忍不住了。从明天起,她必须到心斋桥西服裁缝店去上班,而且,除夕涌上心头的不安情绪,即便在过年后的今天,依然奇妙地交织一团,压在她的心头。
咲子给报社打去电话,据对方说,这两、三天,津上去了选为比赛地点的阪神球场,每天住在那里。津上曾经严肃地叮嘱过咲子,说平时不管有什么事情,都不要在报社露面。但是,咲子还是到阪神球场找津上去了。
这是寒气逼人的下午,阳光微弱,眼看就要下雪的样子。咲子在西宫北口下了电车。往日,在过往的电车上,咲子常望见这座圆形的现代化大体育场,但身临其境,今天还是第一次。她来到冷清清的建筑物通道的尽头,向左一拐,看到一间不大的办公室。这间办公室象一间小小的船舱,与这座宏大的体育场极不相称。
咲子推开门,看见里面有五、六个男人,分辨不出他们当中谁是报社的,谁是来访的,大家围坐在炭炉旁吸着香烟。津上在靠里边的地方,支棱着大衣领,把桌上的电话听筒堵住耳朵,对着话筒大声讲话。津上一见咲子进来,便投去责难的目光,无情地刺痛了咲子的心。他打完长时间的电话,便走出房间。他穿过回形的、微暗的缓坡水泥地走廊,—建筑物里回响起他那不愉快的脚步声。他来到第四层看台,在看台的入口处停下来,等候咲子。
“到底有什么事?”津上等到咲子走近前来,说道。津上面色苍白,非常憔悴,他又现出往常心情不快时的脾气,突然朝咲子狠狠地瞪了一眼。
“没事就不准来看你吗?”咲子将半个脸埋在深蓝色的大衣里,朝上翻动眸子望着津上,竭力压低嗓门儿,若非如此,无意中难免露出尖酸刻薄的锋芒。
他们站在内场看台的最高层,俯首可见阒无一人的辽阔的看台,粗陋的木椅层层叠叠,冷寂地展现出条纹模样,呈阶梯状平缓地伸向中间的场地。大概是因为置身高处,风寒刺骨,斜阳淡淡,整个灰色体育场显得粗陋荒凉。
“我很忙,不是对你说过了吗?”津上说。
“过了年,这才是头一次见面呢!别摆出这么一付吓人的面孔!我,到底是你的什么人?”
“行啦!又说这些,我都要累死了。”
津上的口吻颇为严厉,简直令人有些畏缩之感。他怄气似地叼起香烟,任凭寒风吹散头发。咲子也是面容苍白,抬头从正面注视津上的脸庞。两人象决斗一般,面对面地站着,津上意识到这种处境后,说:“坐下吧。”尔后,自己首先坐在身边的凳子上,咲子也并肩坐了下来。
抬眼凭眺,冬天枯萎了的田野环绕球场,四野茫茫。战争期间,大阪和神户的主要兵工厂不约而同地疏散到阪神间的这块平原上来。从这里望去,那些奇妙地失却了重量感的兵工厂,象片片纸屑散落在广阔的田野上。其中,有的似如失事遇难的船只,朝天支棱着为数众多的铁架,也有的在工地的角落,小山一样地堆积着废铁。只要稍加注意,就会发现烟囱、电线杆乱麻麻地多得可怕。电线宛如蜘蛛网,纵横地覆盖在这块平原之上。郊区电车晃晃悠悠象小孩玩具,在那些工厂、树丛和丘陵之间穿行而过。举目遥望西北方,可见六甲山的群峦峻岭。展现在眼前的,是文明的猥杂与冬天大自然的严酷混为一体的广漠荒凉景象,还有,低垂大地的阴沉沉的天幕。
咲子默默地看着这片凄凉的景象,不禁左思右想起来,想着今天遭遇津上的冷落,思量别后自己的痛苦。她直到现在才发觉,自己是特意跑到这里来的,乞求津上施舍一点爱情,来温暖一下自己的心。她想,哪怕是哄骗也好,津上若是说上几句体贴的话,自己也就感到很幸福了。“哄骗也好”,多么虚假凄楚的爱情啊!咲子凝视坐在自己身旁、与自己内心的苦痛毫不相干的津上的侧脸。忽然,她对这个连哄骗的努力也不肯作出的男人,心中又燃起一团怒火。于是,咲子完全出自当时的心血来潮,用逼人还债似的口吻说,应京都的朋友邀请,要去参加仁和寺的茶会,要求津上一同前往。但是,津上表现出反诘的态度,根本不予理睬。
“只占十四日那一天。”
“不好办!”
“下午也行,就半天时间。”
“不行。斗牛比赛结束以前,我绝对走不开。”
津上说罢,板起不悦的面孔,意思是说:跟着这个女人,脸上贴着情夫的标签,恬不知耻地跑到远远的仁和寺去,无论如何,我绝对不干。
“我们要决裂么?”咲子哑着嗓子说,“明明知道会受顶撞,还来说这些,我真糊涂。”
“不是顶撞。”
“好啊,你不认为这是顶撞吗?”
猛然,咲子抑制不住对这个冷酷男人的愤恨,怒火冲天。
“再厉害些,顶撞吧!我从这儿咕噜咕噜滚下去,一边滚一边看着你,看你用什么脸儿望着我。”
此后,两人安静下来。激烈的感情冲动平息了,该发泄的也都发泄光了。咲子心中就象水波之上乌云蔽日的阴影,无可挽救的悲哀徐徐蔓延开来。在这种无可奈何的窘迫的困境中,两人中间必有其一首先脱身。
过了一会儿,津上说忽然想起有事要办,起身到办公室去了。但五分钟过后,他又匆忙地返回来,说今天还有三、四件事情必须办完,直到比赛为止,天天这样忙活,他又安慰咲子一番,说等比赛结束,陪同她去纪州温泉。津上的口吻与刚才迥然不同,竟然带有几分柔情。
“一切都不如意,预定的事情总是在半路上出岔子。”津上辩解似地说。
津上把场地中央画了白圈的地方指给咲子看,解释说,那里打算围起直径为十九间的竹栅栏,就连这么一点事情也不能按计划进行。催促W市派柴建造竹栅栏的监工,但人来了竹子却迟迟不到。今天早上,竹子总算运来了,谁料到,关键的监工从昨天起患了感冒,卧床不起了。近来,许多事情朝津上袭来,繁多芜杂,忙得他应接不暇。咲子刚才到来时,津上正在办公室打电话,那是在交涉比赛的前一天,从中之岛公园放焰火的事情。这件事情曾一度得到准许,可不知怎的,后来又吹了。据说放焰火在战后是头一次,而且,火药管理又有严格的规定,市政府虽也在尽力而为,但是否能顺利得到再度准许,尚无确切的把握。
“不过,对放焰火,我没有死心。白天噼噼啪啪放几十支爆竹,可能的话,晚上再放几十漂亮些的。”
津上这么说着,脸上露出焦虑不安的神色。
“那多漂亮!大阪炸了个精光,在这块黑压压的废墟上,啪地放出菊花形的焰火,该有多好!”
咲子本来打算决不吭声,但不由得冷嘲热讽脱口而出。她说完菊花焰火这番话,想道:啊,津上是想放出牛形焰火吧!但是,当她看到好象琢磨着牛形焰火的津上那付一本正经的表情时,她不禁打了个寒噤。她仿佛看到,焰火在夜空稍纵即逝,津上抬头仰望,现出只有自己熟知的表情,津上这付表情,令人心寒地飘浮在咲子的眼前。
接着,津上说,印刷厂、搬运站和殡葬馆的人正在办公室等着会面,哪一家都是围绕着钱争执不休,他们是到这里来商谈的。到头来,不找个地方请他们喝几杯,他们是不会罢休的。据津上说,殡葬馆挪用了按本职工作所需而领到的汽油,开动宣传车,为宣传斗牛四处巡行。开到大阪和神户的宣传车,也离不开这家殡葬馆的帮助。
“载着相声演员、活报剧演员和留声机的宣传车,同开往火葬场的车辆,都是从一个公司的车库里开出来的,哪有行不通之理?”
津上不苟言笑地说。咲子深深知道,津上因为工作,被搞得身心疲惫,焦灼不安。然而,咲子却没有看到另一方面:虽然津上不痛快地唠叨,但是,在动荡年月的这些乱事的纠缠下,他进退维谷,奋力拼搏,从中感到了一种他本身特有的陶醉。
咲子的心情与来时截然不同,感到自己的心冷冰冰的。她独自站在西宫北口寒冷的车站,等侯开往大阪的电车。当她用围巾紧紧裹住头,靠在车站的木栅栏上的时候,她猛然想到,津上在斗牛的事上会失败。这个念头犹如一道闪电,莫名其妙地掠过咲子的脑海。啊,他一定失败,他一定失败!咲子全身瑟瑟发抖,她一边承受这确信无疑的强烈的袭击,一边怀着不知是挚爱还是诅咒的心情,回想起刚才分手时津上那冷冷的背影。
斗牛比赛迫在眉睫,只剩下十天了。《大阪新晚报》的一、二版面上,全都登起斗牛比赛的记事来。如果是大报社,不会如此轻易腾出版面,为自家举办的事业宣传。而这一点恰恰是小晚报值得庆幸之处。只要没有重大新闻,《大阪新晚报》就连连刊登宣传斗牛的记事。就连社论的刊头也采用了斗牛。即使是博得好评的连载漫画,斗牛也跃然其中。终于,B报社嘴秽的人不甘寂寞了,说津上这小子办起了牛报。此话几次传入津上的耳朵,但津上和社长尾本却置若罔闻。他们决心把“牛报”办下去,一直办到比赛那一天。
报上刚刚公布悬赏征集斗牛比赛会歌曲的事,接着又发表了给二十二头牛征集命名的通告,就在同一天,年轻的记者们有点头脑发热,提出要跟着搞优胜牛的预选投票。“好,搞吧!”津上立即采纳了。当时,津上叼着香烟,刚才眼睛还是呆滞无神的,但转瞬间,他便以几乎不假思索的敏捷,稍微提高嗓音,干脆利索地答应了对方。看当时津上的态度,不禁使人感到,说他头脑清醒,不如说他有点儿神经过敏。比赛日期迫在眉睫,朝他袭来的杂事一多,他也就随之变得沉默寡言,活动积极起来了。
另一方面,以年轻记者T为首搞的报外的宣传广告开展得花里胡哨。在梅田、难波和上六等终点站及地铁车站的各个要处,画了二牛顶角的大型宣传广告,招惹那里集来散去的人群。而且,郊外电车、公共汽车也无一遗漏,挂上了同样图案的小型宣传画。宣传车每日奔走,喇叭播放在心斋桥某剧场举行的歌咏会上评选出的《斗牛比赛之歌》,歌声飘荡在时值小寒时节的木板房屋的街道上。这种宣传车,大阪有三辆,神户有两辆,每辆车上载着一帮活报剧团的扮演群众的演员,连日出动。
这些事情所耗的费用,大大超过了预算。把建造场地及牛舍的开销加在一起,对报社是个超重的负担。会计首先叫苦连天,拼命节约出差费、宴会费和杂用费。过去为接济职员们零花钱的短缺,曾半公开地默认提前借用工资,如今这一条宣布废止了。就连每月十五日支付的夜班费,也不得不延期到月底。当延期支付夜班费的通知贴到布告牌上时,会计部长给津上狠狠一击。
“津上先生,再多支钱可就有点难啦。十五日发的夜班费,就有相当多的人指望着呢。”
比赛的前四天,津上收到田代拍来的电报:“明晨六时牛抵西宫。”二十二头牛的棚舍已经建在西宫站前的废墟之上,养牛主和百余名与驯牛有关的人的宿舍,也安排在西宫市内免遭轰炸的旅馆里,饭馆也已安排就绪。当天晚上,尾本和津上来到梅田新道,在尾本经常前往的酒吧间,举杯喝起威士忌来。
“不管怎样,牛不会出问题,能运来的都会运来的。”津上说道。
两个人都露出放心的神色。
“是啊,要是货车半路出差错,就麻烦啦。即便这样,钱花得也够要命的了。”
津上听出尾本的话里有几分不满,可他充耳不闻,不予理睬。
“如今搞事业,钱花到预算的五倍是常事。这才花到三倍,还算说得过去。”津上又说。
“以后,不会有大笔开销了吧?”
“可能没了吧。即使有,也总会有办法的。”
“因为你是地地道道的新闻记者,你才这么说的。十万,二十万的,不是轻易掏得出来的。”
万一出了差错,你这个社长不是腰缠万贯吗?津上收住险些脱口而出的挖苦话,平心静气地说:
“社长,五天后就有一百万的新钞票到手了。”
按一天三万名观众计算,比赛的三天期间,预定观众约十万人。近场座五十元的票五千张,中场座四十元的票二万张,剩下的七万五千张是中场后排和外场座的三十元一张的票,总计票价是三百三十万元。抵补支出的一百万元,纯收入二百三十万元。即使我和田代平分,也有一百多万元到手。这是津上的如意算盘。
本来,报社内外的人们认为,对社长尾本豁达大度、逸出常轨的经营方针进行监督的是津上,但不知什么时候,两人的地位颠倒过来了。他们彼此最清楚不过。津上清楚地发现,尾本那大手大脚的气派中,藏匿着谨小慎微和精打细算的劲头儿。而尾本呢,怀着一种望而生畏的心情,从这位精细闻名的年轻记者一丝不苟、难以取悦的古板外表上,凭自己久经世故的眼力,窥见到有点令人难以置信的那种痴情般的陶醉。
翌日早晨,津上乘坐头班国营电车到了三宫火车站。一看,运牛的货车比田代的预料提前了两个小时,已于凌晨四点抵达这里。田代一行下了车,聚集在车站的角落。这是地上结了厚厚的白霜,寒气袭人的早晨。二十二头牛每头足有二百多贯
重,硕大的身躯蒸腾着热气,各自在驯牛人的照料下,被拴在车站的木栅栏上,一群人在行李房旁边烧起了篝火,田代从人群中走出来,冷缩缩地把下巴埋在皮大衣里,“我们来啦,”他一边兴冲冲地向津上招呼一边走过来。
“怎么样?气派不小吧。”田代用下巴点点牛群,“比起在神户,大阪吃人剩饭的牛来,可大不一样啊!”
田代把寒喧抛到九霄云外,两手插进衣兜儿,嘴上叼着一支香烟。今天的田代,表现出洋洋自夸的演出商的神气。
“够受的吧?”津上说道。
“不过,多亏包车,想不到怪舒服的。可就是路长得叫人难熬,这儿停一夜,那儿住一宿,今天是第五天了。”瞧他那付神气,并不象吃苦的样子。接着,他忙不迭地谈起工作来。“不谈这些了。牛队游行的事没出问题吧?”
按照计划,今天早上八点拉着牛队从三宫出发,在神户市内转一圈,然后回到西宫住所。预定明天早晨由西宫向大阪进发,在大阪市内转一圈后,重返西宫。津上更关心的是牛在火车上颠簸了许久,怕牛的身体吃不消。可田代却根本不在乎。
“这群家伙很久没运动了,让它们活动活动腿脚也不无益处。”
田代说罢,仰望天空,观察了一下天候,然后又看看手表,说先去站长那里打个招呼就回来。他象个视察部队的指挥官似的,心满意足地走了。
津上在人群中走来走去,问候那些在w市时照应自己的面熟的养牛主。这时,随车从w市一起归来的记者N,把津上拉到一旁,说有事情要谈。
“你瞧那边。”
记者N说着,意味深长地朝车站的尽西头瞥了一眼。只有那块地方的木栅栏打开了,和站外相通,成了出站口。那里有四、五个人正在往卡车上装货,田代也夹在中间,在卡车旁边指挥着装车。
“那是田代这小子运来的,说是牛饲料。我们认为,田代这小子是个可恶的骗子。”
根据记者N讲述,田代在w市把许多来路不明的蒲包迅速装上货车,说那些是牛的饲料。因为数量太多,觉得奇怪,就私下拆开其中的一包。一看,原来里面紧绷绷地装着干松鱼。又拆开另一包,里面是黑砂糖,已经融化,直往外流。
“实际上,都是骗人的牛饲料。此外,不知是否还会跑出其它东西来。但就我们报社来讲,不管怎样,田代是个重要的同伙,所以我们对他的所作所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路过高松时,真叫人解恨。”
记者N说,路上不凑巧遇上纪州海上发生地震。行至高松,通向渡船的铁轨脱节了,八节车皮无论如何也要甩下一半,那一半以上的牛和货物都要暂时卸下来,装到渡船上去,等到了宇野之后,再重新装到别的货车上去。当时,田代也慌了。他在高松整整奔波一天了,等到天一黑,他就带来五、六个男人,把他的所谓饲料卸下车,不知运到何处去了。
“所以,现在往卡车上装的,正是原封不动跟货车一道过来的东西。”
看上去,记者N颇为气愤,把田代狠狠奚落了一通。对津上来说,这种事情也未必出乎意料,但他今天亲眼看到之后,还是产生了不快的心情。津上走到卡车前,伸手拍了拍背着身子的田代那件皮大衣的肩头。田代回转身子,一看是津上,便噗嗤一下笑了。
“被你发现了?”
“发现啦,你这不是在大模大样地干吗?”
“啊,实在是……”田代含糊其词地说,但立即反板起面孔,“其实,这都是冈部先生的货物。”
津上一看,卡车上果然标着冈部公司的名字——“阪社工业”这四个白字。田代说无法拒绝。不管怎样,一般搞不来的车辆,只因冈部出头说话,给搞来了八辆,所以作为酬谢,冈部说顺便把这些东西给他捎来,田代也就未能拒绝。
“得啦,你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以后,还有请他帮忙的事情呢。”
“我不想请他帮忙,他这号人……”
津上还是刚才那付不快的样子。
“不过津上先生,”田代赶紧说道,“遗憾的是,今明两天如果不借他一臂之力,事情可就要砸锅了。那就是牛饵料的问题。”
据说,在参加比赛的前两、三天,要给牛吃大量的麦子和大米。在比赛的当天,还得给它们吃酒和鸡蛋。牛一共二十二头,大米也好,麦子也好,酒也好,一星半点是对付不了的。田代说,本想在爱缓县想想办法,申请特殊的粮食配给,但到头来,无论怎么努力,就是批不下来。况且,在闹着争夺主食的兵库县和大阪府,申请特殊配给就吏没门儿了。这样一来,不向冈部哭穷,就好象无路可走了。
“要是去找他,供二、三十头牛两、三天吃的,就不用犯愁了。”
田代即使在和律上谈话,也没忘记装车的那帮人,他不时地指手划脚,发号施令。津上象被看不见的绳索无形之中将自己给缚住似的,感到一阵不安。他打量着田代,从田代那恬不知耻的言谈举止中,察觉到一种令人不愉快的东西,那就是田代一反常态,得寸进尺,说不定以后什么勾当都干得出来。但是,不管怎么说,牛饲料是亟待解决的问题。
“那好,我去找冈部谈谈。”津上回答说。
津上离开田代,返回到人群中。他回来一看,报社的有关人员全到齐了,四周一片喧嚣。摄影部记者跑来跑去,正在拍摄斗牛照片。七点钟一到,游行队伍就准备出发向市区行进。牛背上披挂着鲜艳的饰布。这时候,田代露面了。他不知何时脱去了长裤,换上一条灯笼裤,刚才穿的大衣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件齐腰长的短外套,头上还戴了一顶鸭舌帽。他今天跟在队伍后边,坐在卡车上,游行中的一切全由他指挥。
记者Y来到津上身边,说到处在找他。Y请求说,游行队伍要提前一个小时出发,要不然,不用说消息报道,就连照片也不能见报。津上叫他去找田代商量一下。
“今天的版面可真棘手。整理部的那伙人该叫苦了。”Y笑着说,“因为要登二·一大罢工
和玺光尊
事件这两条头号新闻,还要把‘诸侯仪仗’挤进去,特派记者的《随牛旅行记》也要发表呀。”
“好啦,再忍耐两、三天,闷头儿干吧!”津上说。
眼下,重大新闻蜂拥而至,全挤到本来就有限的版面上来。其它各报都对二·一大罢工的原委表现得神经过敏,两、三天来的报导焦点全集中在这件事上。津上对此视而无睹,充耳不闻,强行以斗牛为中心编排版面。
“哟!已经七点了,今天可把人累死了。”Y看了看表,点上香烟,把白色的气体和烟雾一起吐出来,然后一溜小跑着找田代去了。
二十二头牛的游行驮伍提前出发了。每头牛前挑着印有不同名字的旗帜,左右各随一名驯牛人,—彼此保持一定的距离,出了车站。沿车站栅栏的路旁,瞧热闹的人群搭起了人墙。津上目送着游行队伍。这时,同手拿话筒打着社旗的报社人员、以及牛的饲养主一起坐在末尾卡车上的田代,正当卡车徐徐开动之际,耍了个漂亮动作跳下车,直朝津上奔来,口称忘了一件大事。
“请给通融十万块钱,明天两点以前给我就行了。”田代笑着说,好象很随便似的,“驯牛人的日工资本应在比赛结束后从贵社领取,可这群家伙嚷着要提前拿到手。真麻烦,拜托啦。”
津上感到有点儿为难。但是,斗牛比赛后天就要拉开序幕,不好说报社拿不出这笔钱来。他犹豫不决,难于答复,而田代对此视若无睹,做出思考的样子,“嗯——没别的事了吧。”随即,他把手一扬说:“再见!”话音没落,他已转过身去,甩动着露在大衣领外的围巾,前倾着壮实的身子,朝卡车方向跑去了。
津上只身返回大阪。当他登上报社大楼时,值班员迎下楼来,说两小时以前有个人来见他,说着,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名片。津上接过一看,是东洋制药公司经理三浦吉之辅。此人在同行业以崭新的面貌堀然而起,生意兴隆,最近在报刊杂志上大登“清凉”牌口服清凉剂的广告,并大肆张贴广告,从电车、公共汽车直到街头巷尾,比比皆是。津上当然与他是素昧平生的,但三浦铆劲儿大做广告宣传的经营手段,在俱乐部时常成为人们谈论的话题。
“我们告诉他,不知道你何时回来,他说要等到十二点。”
津上来到二楼会客室,只见三浦一个人坐在椅子上,膝上铺摊开一本《时代》之类的横排版杂志,手里拿着红铅笔在上面勾划着。他一看到津上,倏地站起身来。
“我是三浦。”他口齿清楚地作了自我介绍。他是个三十岁上下的青年人,留有两撮长长的鬓发,红领带上打着一个松散的大结,乍一见,颇有那种装腔作势的电影副导演的风度。但从他站立的姿势上,却又可见俨如与竞技对手睽睽对峙的气魄,显出一股机敏的劲头儿。
“我有事相求,特登门拜访。怎么样?斗牛比赛的入场券,不能打八折全部让给敝司公么?”三浦站立着,不想坐下来,开门见山地说明了来意。
律上一时摸不透这位不速之客意图何在,说道,“那么,请坐下谈吧。”让对方坐下之后,津上用短暂的几秒钟,将视线从洁白的衣领一直移到擦得锃亮的鞋尖。这是一身使金钱发挥效用的青年绅士们的一流装束。尔后,他又把视线移到三浦的脸上,这张脸以稍过于阴险的、贪得无厌的眼睛为特征,流露出有教养的人那种不甘怯懦的明朗和直率,眼里闪烁着不只是因为年轻才具有的精悍的光芒。
津上迟迟不作答复。三浦象是故意留给对方斟酌的时间似的,摸出烟盒,取出一支高级香烟衔在嘴里,然后,点着火,慢悠悠地吐出一缕缕青烟。过了一会儿,他比刚才更加冷静地说:
“你会认为我非常自私吧,不过,作为保证条件,入场券的钱我可以当即交付。贵社虽然损失百分之二十,但是要看到另一方面,不管遇到下雨还是地震,贵社的这项事业是决不会失败的。”说到这里,三浦重新摆弄好双腿,注视着津上,仿佛在期待津上对自己的话做出反应。见津工仍然情绪不振,他又补充说:“虽说我把入场券都买下来,但这是我们之间的私下交易,在外表上,当然还是请你们售票。”
“打八折买去,你打算拿它干什么?”津上这才开始说话。
“想用在商品宣传上。”
“原来如此。”津上感到自己面颊的肌肉奇妙地紧绷起来,对三浦亟待答复,充满自信的神态,心里不由地产生一股抵抗情绪。
“你采取什么方法宣传呢?我想先领教一下,然后再作考虑。”
说完这句话,津上才意识到,自己的口吻不知何时同三浦一样,讲起简短的事务性话语来,而且感到自己有点焦急。据三浦所说,他打八折买下全部的入场券,每张附售一袋“清凉”剂。也就是说,每个观众可得到一袋作为馈赠品的“清凉”剂,每袋定价七元。观众不仅看了斗牛比赛,还能得到七元钱的“馈赠物品”,对于报社来说,也并非一件坏事。
“打八折买入场券,再搭上七元钱的‘赠品’,这样一来,你是赔还是赚呢?”
“据我计算,不赔也不赚。赔也罢,赚也罢,数目是不会大的。”
“要是不赔不赚的话……”津上的嘴角上显露出略带讥诮的笑意,眼睛看着三浦,“到头来,你不是无偿地做了广告么?”
“是的。如果入场券一张不剩地全卖出去,情况就是这样。但假如卖不出去的话,”说到此处,三浦噗嗤一笑,“只是我一方的损失,可算得上是一场赌博吧。”
三浦只是在用打火机点烟时才低下头去,此外,自始至终昂首挺胸。三浦的提议是否上算,津上还吃不准。但是,就算这项事业成功了,入场券总收入,三百三十万元中的百分之二十,即六十六万,也会从一开始就落入他人手里。这确实令人愤愤不平,不过百分之八十的现款是可以提前到手的。特别是田代早上要的那十万元,愁得津上六神无主了。如今,这笔现款对津上显然是颇具魅力的。然而,当他听到三浦挑战似地说出“可算得上是一场赌博”时,他就下了决心。
“对不起,不能满足你的愿望。若是给每个观众发一袋‘清凉’剂,比赛就象是贵公司办的了。这样,容易使人产生误解。”
“原来如此。”或许是心情的关系,三浦的脸色忽然间变得苍白。见此情景,津上在这个比自己年轻的青年面前,开始镇定自若起来。
“这样吧,虽然不能把入场券全让给你,但既然你死求白赖,我们不妨来谈谈那五千张特等席位的入场券吧。”
“特等席位?难办。”
三浦可能受到津上的情绪感染,口吻不似遭到了拒绝,倒象是拒绝对方的傲慢的口吻。
“从广告效果来说,特等席上的观众与我们毫无缘分。我们一开始就把他们放弃了。”
依三浦说,战争结束以后,时代天翻地覆了。喜欢服用清凉剂这种可有可无的药品的,是往日的那些中产阶级。时到如今,他们一败涂地,坐到三等席上去了,而特等席却被新兴劳动阶级占据了,这些人根本不理踩口服清凉剂这种玩意儿。
“怎么样?”三浦说道,“反正要让给我们一部分,就把三等席的入场券让给我们吧。”
“说到三等席的入场券,我们就难办了,这部分入场券,你不去管它,也能卖得一干二净,而特等席的入场券才是我所担心的。”
“是么?就没有商量余地了吗?太使我遗憾了……”三浦思考了一会儿,毅然决然地站起来,朝津上转过脸来说道:“据气象台说,几天内要下雨的……”
“我知道,”津上打断了这个无礼至极的青年人的话,“对我们报社来讲,这本来就是一场赌博。”
“原来如此。”津上拾起帽子,脸上现出纯朴的微笑,意思是说交谈到此结束,他身上有种惊人的办事才能。
“明早九点钟我还要来,您不在意吧?在此之前,希望您重新考虑一下我的请求。”三浦辞别时又说,没有流露半点卑怯。
“请来吧。我的想法恐怕不会变。”
津上不知何时口气强硬起来。当对方捅来白晃晃的刀子的时候,自己也瞧准自己的刀尖,不偏不倚地朝对方刺去。津上经常压抑兴奋,乏味地回顾自己的这种性格,今天他也不例外。送走三浦后,津上的心情被不知何故的悲哀、疲劳以及轻微的悔恨,沉重地压抑着。现在这个时候,即使不能把入场券全部让给三浦,只把其中的一半让给他,兑成现款,或许也是切实可行的,是自己该走的一步棋。津上想,到底是三浦身上的什么东西,不许自己走这一步棋呢?但过了不久,对三浦的这种扑朔迷离的思绪烟消云散了。工作堆积如山,正在等待着他。
津上在报社附近吃了顿简单的午饭,等他来到编辑部,已经一点了,正是开始印报的时候。牛队游行的照片和报道顺利地送来,已经排进三分之一清样里。三宫站前出发时的照片,虽说摆布得稍有些刺眼,但在后天就要拉开比赛序幕的时候,再花哨也不算过分。社会部的年轻记者写的斗牛游行的报道,出乎意外地运用了夸张的笔调,交融着适度的诙谐和挑逗。津上认为这还算成功,事情办到如此地步也就可以了。他舒了口气,点上香烟,想到今天必须解决的十万元筹款和牛饲料的问题。
下午三点时分,津上驱车离开报社,驶向位于冈峙的冈部弥太的公司。离开公路,在稍靠近山脚的废墟上,座落着冈部弥太的阪神工业公司的办公楼。这是木造的两层楼建筑,比津上想象的宏大一些,整个楼房刷着薄薄一层浅蓝色油漆,窗口开辟了很多,上面嵌着大型玻璃窗户,象疗养院那样具有明亮之感。津上来到一楼的走廊尽头,迈进宽敞豪华的经理室。冈部弥太仰身而坐,面前是一张桌面空荡荡的大型写字桌。他一见到津上,便说声:“啊,来啦!”在转椅上扭过身来。室内角落里的煤炉燃烧着。室内温暖宜人。天色本是混沌阴暗的,但因整个南面是宽敞的玻璃窗,室内阳光充足,几乎不见一丝阴影,在充足的光线衬托之下,冈部比他去年岁暮在梅田新道微暗的地下室时苍老多了。
冈部还是那么热情地招待津上。他急忙吩咐勤务员拿威士忌来,“威士忌比茶好喝,无论如何,今天请多坐一会儿。”冈部说完,硬劝津上喝了两、三杯,自己也如同灌药一般连饮了五、六杯。津上说斗牛比赛后天开始,今天不能久留。冈部满不在乎地笑了笑,说:
“具体工作交给下边的人去干吧,你的任务是出谋划策,发号施令,这就够了,其它的事就不用管了。你瞧我,整天这么呆着,什么也不干。—可这儿不能没有我,我要是不在,公司早垮台啦。”
“但报社的情况就……”
“就不同了吧。”未等津上把话说完,冈部插嘴道,“可事到如今,你还不得不东奔西跑,我看哪,斗牛比赛已经失败了,是吧?—好了,胆子大些,狠狠心,把工作抛开,你满可以坐在这里喝喝酒。”
冈部时常回首自己走过的道路,讲述自己一贯的独断专行的处世信条,他自己也是一付听得入迷的样子。
“好吧,那就奉陪啦。”明明不是饮酒作乐的时候,但他还是这么说,“不过,奉陪之前,有件事不解决的话……”
“什么事?尽管说。”“急需大米、小麦各两石
,酒也同样来两石。”
津上所说的数量远远超过了实际需要,虽然他只见过冈部两次,但他不管是好是坏,要把这件事是当作砝码,衡量一下冈部到底有多大的能耐。津上对冈部如何答复,或多或少有些兴趣。津上先把这些东西的用途解释一番,然后说,可能的话,赶在明天晌午前,把东西送到阪神球场斗牛比赛办公室来。
“嗬,又是个厉害的主顾!”冈部笑了笑,“好,甘愿效劳就是。”他斩钉截铁地回答说。
“钱的事情……”
“阪神工业公司捐献啦,就算是给斗牛比赛的贺礼吧。”
津上说不好办,请冈部说说要花多少钱。冈部慷慨地笑起来。
“不吃报社,我冈部的公司照样致富。好啦,就这么一言为定,往下就敞开肚皮喝吧,我不知是怎的,对你这人感到称心。”
津上狠一狠心,举起酒杯。冈部明明是撒下迷人的烟雾,可是,津上在眼前这个饮酒寻欢、兴致勃勃的小个子男人身上,想象不到他那擅自用运牛货车装运黑货的那种雁过拔毛的阴险伎俩。
冈部唤来女事务员,命她送来奶酪,同时又咐吩准备晚餐,端上桌来。他们边喝边谈,消磨了两个小时。虽然这样,但几乎是冈部一个人在讲话。冈部謦欬不止,津上边听边想着斗牛的事情。冈部谈完事业又谈政治,然后,话锋转向宗教和女人……谈及四面八方,口若悬河,令人生畏。他的高超的见解和评论具有奇妙的生命力,但这生命力仅仅表现在他唇翻舌舞的时候。在津上听来,其中大部分是臭不可闻、俗不可耐的胡言乱语。当冈部略显醉意、口齿不清的时候,津上拿出新闻记者惯用的手段,扭转了话题。
“米、麦各两石,这个数目非同小可,你怎么搞来呢?”这是津上一直想要发问的。
“我说你呀,天无绝人之路嘛!”冈部显出扬扬得意的神色,神气活现地说,“请你想一想,我正在向农村推销农机具,以物抵物,我让他们给我送来草袋。我说,往每个草袋里装一升米试试看,这一升
米在草袋子底上只是可怜的一点儿。如果遇到检查,就说是没抖落干净,这样就能出色地蒙混过关。十个草袋装一斗
,一百个草袋能装多少?一千个呢?”
津上由于连日劳累,再加上渐渐有了醉意,只觉得眼皮沉重,身子软绵绵的,无力支撑。他向窗外望去,外边已经夜幕低垂,室内暖融融的空气附在玻璃窗上,凝成串串水滴。
“和我有生意往来的村子,一个县按三十个计算,仅近畿地区的六个府县就有一百八十个。假如一个村子送来一百个草袋子,你算算看……”
冈部大概也醉得厉害了,擎着酒杯的手东摇西晃。此刻津上的头脑已经处于半清醒、半朦胧的状态,难以判断冈部是个大坏蛋还是小坏蛋,只是迷离恍惚地听着冈部那令人不明真假的算计。
翌晨八点,津上在报社值班室一觉醒来。因为和三浦约好九点见面,他在地下室食堂吃过简单的早饭,来到二楼的编辑部。平时不到下午不露面的社长尾本已坐在窗前,同值班的三个年轻人一起,一边围着陶制火炉烤火一边闲谈。
“天阴得很厉害。”尾本一看见津上,就说,“明天没问题吧。”
入冬以后,天气冷得要命。但近来连续几天风和日丽。和天气预报的一样,从昨天起,天变了脸色,寒气遽然消退,变得暖和起来,叫人忐忑不安。
“没问题吧,恐怕还会持续三、四天。气象台说,南方的低气压开始向东移动。”津上说。
津上早上一起床,就给气象台打了电话,对他来说,比起天气的变幻莫测,今天两点前必须交给田代的那十万元,更令人担忧。昨天晚上,他很晚才从冈部那儿回来,忍着脑瓜子的阵阵疼痛,打电话给事前物色好的两位企业家。不巧,其中一位离家去东京了,另一位回答说,今、明两天束手无策,若能延缓两、三天,会有办法的。昨天,他给三浦抹了一鼻子灰,从今天早上醒来起,三浦的影子总是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他昨天的口气是那么强硬,可事到如今,除了答应三浦之外,别无办法了。他把三浦的请求讲给尾本听,尾本顿时板起脸来。
“天气这么别扭,我想,三浦也会打退堂鼓的。你呀,昨天就应该和他拍板成交。”尾本的话里明显表现出对津上的不满。
“不,三浦会来的。”津上说道,“说是今天上午九点来,他决不会失约的。—他不是那种昨是今非的人。”
实际上,津上真是这么想的,三浦这种人,即便下雨也会跑来的。
“我说,对方可是个出了名的买卖人啊。”尾本担心地说。
果不出津上所料。差五分九点时,三浦来了。
会客室里,津上、尾本和三浦围桌而坐。
“依我看,八天下雨两天晴。我虽然是铤而走险,但我要在那两个晴天上下赌注。怎么样?津上先生,我们昨天谈的……”
三浦口口声声说是走危险的钢丝绳,但他在这桩交易上却没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动摇。他还是昨天那付神态,气势昂昂,视线平分秋色地投向尾本和津上,沉着稳定、面目可憎地等待答复。但是,就在接下去的一瞬间,奇妙的事情发生了。
“对不起,此事还是到此为止吧。”
说话的不是津上,竟然是尾本。尾本气急地答复了三浦。三浦那种异常倔强的劲头儿,莫名其妙地刺激了尾本。正是由于这个年轻人的缘故,六十六万元可能从手里不翼而飞。尾本突然爱惜起这笔钱来。
“是吗?明白了。”三浦脸上露出怎样理解都可以的笑意。他谈了一下经济界的动态,只字不提刚才的事情,好象买卖谈成了似地,然后迈着轻快的步子回去了。
送走三浦,回到编辑部,尾本以兴奋的口吻对津上说:
“那十万元,我来想办法,中午前如数交付。不会出岔儿,明天是晴天,下起雨来怎么得了!”
之后,尾本用手绢胡乱地揉着鼻子,转来转去,逢人便说明天是晴天,不管对方怎么看,仿佛是在表白自己的信念似的。接着,他匆匆忙忙地走了。刚过晌午,尾本揣着十万元钞票回来了。
“这可是从朋友那里通融来的钱啊!”尾本把钱递到津上的手上时,没忘记说上这么一句。尾本声称钱不是自己的,而是从朋友那里通融来的,这表现出他是精打细算的,把利息也加在里边了。
津上和田代约好在两点钟会面,时间虽早,但他还是走进了球场的办公室。田代已经来了,正在一边伸着脚烤火,一边吸着香烟。
“昨天拜托你的钱带来没有?”田代一见到律上,立刻问道。从他的表情上,津上感觉到他是一丝不苟的。
“带来了。就这么多,够吗?”津上从皮包里取出一捆钞票,随便地抛在桌上。
“够了,太谢谢啦!”田代抓起钞票,格外高兴地把钞票装进皮大衣的每个口袋,余下的用包袱皮裹了起来。
“再多准备二、三十万就好了,但话又说回来,装着鼓鼓囊囊的钱走道儿,我也不愿意。”田代沙哑着嗓子笑着说。
这时候,三、四天来日夜守在办公室的记者M来了。“津上先生,真吓了我一跳,”他姿势夸张地说,“今天凌晨四点,我被闹醒了,我还认为出事了呢。一看哪,大米、麦子和酒全给运来了。”
昨天晚上,冈部执拗地劝诱津上,说要换桌酒席再吃喝一通。津上断然拒绝了,同冈部告别时,已经九点钟了。第二瓶威士忌几乎让冈部一人喝光了,他喝得东倒西歪,步履蹒跚。难道冈部是在同津上分手以后,含糊不清地命令部下装运牛饲料的吗?“是么。”津上心不在焉地回答了M一声,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窗外冷落、赤裸的树梢,他想,说不定冈部正眨着他那对小眼睛,在什么地方讥笑自己呢。
当天晚上,津上在西宫的饭店大摆其宴,意在犒劳比赛牛的驯养者。报社方面赴宴的有尾本和津上,还有几个有关的记者。在宴席上,津上遇见了意想不到的情景:在这次比赛开始之前首先被预选为优胜牛的三谷牛的主人三谷花翻了脸。三谷花突然歇斯底里地叫喊着,踢翻酒席,离开了座位。她约莫四十岁光景,看上去不象农家主妇,是个装束显得风流的肥胖女人。
“要是别人,我可不在乎。川崎给我斟酒,我能喝吗?我是来赌性命的。眼下,我那个老头子和小崽们正浇身
呢!”
两、三杯酒下肚,三谷花红光满面,她使劲地将头一甩,大声痛斥着,歪歪斜斜地靠在隔扇上,龈睛环视在座的众人。她并没有喝醉。非让自己的牛获胜不可的异常执拗的信念,使她一时兴奋起来,几乎达到发疯的地步。川崎牛和三谷牛同样被推举为优胜候选牛,三谷花毕竟是个女人,当川崎牛的主人川崎给自己斟酒时,她就再也克制不住突然袭上心头的敌意了。
“报上那么大张旗鼓地宣传,养牛主们自然很兴奋喽。”
为了应酬不欢而散的局面,田代擎着酒盅绕过席位,来到津上身前解释一番。听了田代的解释,津上幡然醒悟了。为了筹划这次斗牛比赛,他几乎完全忘记了还有另外一个世界。他把斗牛的最本质的东西忘掉了。斗牛,是两头动物你死我活的搏斗。这一点不但津上忘了,尾本、冈部和三浦也都忘了,就连给津上作解释的田代也忘得一干二净。
津上在报社的三楼值班室里一觉醒来。下雨了!在想到下雨的一刹那,他从床上嗖地跳下来,就势推开左右的窗户,把手伸到冷峭的空气中。外边在吧嗒吧嗒地下着冰雹,冰凉的雹子打在他裸露的手臂上,看样子,这冰雹刚下不久。津上一看表,五点了。他伫立窗前,凌晨的寒气透过一层单薄的睡衣,侵入他的身体,他顿时感到全身冰凉。他在睡衣外面披上大衣,摸索着走下黑暗的楼梯。他来到二楼编辑室,打开近旁办公桌上的电灯。尔后,他抓起电话筒,向气象台询问今天的气象情况。气象台的值班员没到时候就被人吵醒,十分恼火,因此没好气地说:“时睛时阴!”话音未落,就撂下了话筒。
津上回到楼上的值班室,重又躺到床上,可他再也无法入睡了。夹着冰雹的雨不知不觉下大了,时不时地敲打着靠近床头的玻璃窗。七点钟,津上翻身起床了,不一会儿,尾本打来了电话。
“事情糟啦。”尾本说。
“如果是小雨,比赛照旧举行。离九点还有两个小时哪。”
“可是,雨越下越大啦。”
津上仿佛看见了尾本焦虑不安的样子。八点钟一到,和比赛有关的记者就全到齐了。雨仍然不停地下着,时而渐沥小雨,时而大雨滂沱。大家提议先上球场看看再说,于是分别乘上了五辆小轿车,驶出报社,奔驰在阪神公路上。车窗上的雨水淌流不止。
田代把湿淋淋的大衣挂在球场的办公室的墙上,独自咕嘟咕嘟地喝着热茶。
“出乎意料,倒霉了。不过搞事业,这是常有的事。”
田代脸上现出深深的皱纹,他今天显得格外苍老,带着时乖命骞的演出商那种老成持重的神气。
稍退一些的时候,尾本来了。他显得非常忧悒,对谁也不言语,心神不安地转来转去。他时而到看台上去看看,混身湿漉漉地转回来,仰身靠在椅子上,摆出高傲的架势往烟斗里装烟。
十点钟过后,雨小了,天也亮了。
“天睛啦!”有人喊道。
“比赛一点钟开始吧。”尾本首先提议。
“无论如何也只能凑集三千观众,雨中斗牛嘛!”从早晨起就沉默寡言的津上说道,声音是冷漠的,流露出象是弃掷一切而不顾的自嘲或倨傲。
“两千、三千也行啊。管它下雨还是下雪呢!否则就只好尽等吃亏了。”尾本认真地坚持自己的主张。
十一点钟,天空依然板着阴沉的脸。但雨总算是停了。报社人员拿着“斗牛比赛二时开始”的海报,为把它贴到郊区电车的各个车站而四处奔走。球场看台上的喇叭转动着方向,广播道:“斗牛比赛二时开始。”声音传到环绕球场的零散的住宅区,传到通过本地的三条电车线的车站,明明知道收效甚微,可还是不停地播放。
将近两点的时候,人们终于成群结队来到了球场。有老年人,也有学生、小孩;有夹着包儿的老板娘,复员军人模样的青年,也有一对对打扮花哨的年轻情侣……简而言之,是一群繁多芜杂的观众。从办公室凭窗望去,可见球场前广场上的三五成群的人影。
津上伫立最上层的内场席上,象个局外人那样,无动于衷地看着眼前的情景,巨大的看台上敞着几十个入口,源源不断地把观众吐出来,又把观众分散到周围的各处。津上计算了一下,看台在十分钟之内大约吸收了一百多个观众。这个数目可能会逐渐增加,即使如此,到两点比赛开始为止,入场观众的数量仍然不大令人满意。胜败已经昭然若揭了。契约订得很死,球场的使用期限一天也不许延长。今天、明天和后天这三天,对津上这伙人来说,是刻不容缓的战机。三天中一天的失败就会起决定性的作用。
津上立足于最高的看台之上,眼前是一派冷清的景象,俨如一帧陶瓷画面。一直伸向六甲山脚下的水田和旱田,以及散布其上的工厂和小小住家的宅院,铺展在沉重的暗灰色的雨雾之下,萧瑟凄凉,茫茫一片。六甲山上接近山顶的几处,残雪尚存,宛如搭挂着的几条雪白的飘带。只有堆积在山顶上的斑斑点点的白雪,驱赶着现在津上身上的疲倦。纯结无瑕的东西从这个战败的国度里消失得无影无踪,安然无恙地逃到远方,仿佛聚集于那座山顶,相互依偎,窃窃私语。
在场地角落搭起的主席台附近,尾本和五、六个人走来走去。场地旁边的拴牛场上,不知何时竖起了几面印着牛名字的旗幡儿。旗幡象是彼此约好似的,纹丝不动,沉重地垂挂着。津上在这忙忙碌碌的三个月里,还不曾想到过比赛情景竟是这般伤心凄清、冷寂荒凉。想象和现实真是天壤之别!然而,津上最终还是从把自己也包括在内的情景中脱身而出,正在袖手旁观。面对报社这明显的巨大损失,他没有冈部那种补救一点是一点的执着与焦虑。他所具有的,只是对渐渐显然的重大失算而产生的难以忍受的寂莫之感,象是在相扑场上与敌手交臂而战,渐渐把对方逐至场边时,由于轻举妄动而失策,心中产生一种难以忍受的不快之感。从早晨起,他就对自尊心和丧失信心的情感进行着格斗。他的眼神从未象今天这样冷漠与倨傲过。
尽管如此,在两点钟比赛准时开始的时候,内外场看台上还是坐下了零零散散的五千名观众。尾本首先致开幕词,声音通过场内的三十六个喇叭一齐播放,有气无力地回荡在整个球场上。从这时起,雨又下起来了。等到第一组的两头斗牛被牵到场地中央时,已经是大雨滂沱了。
“这样不行,观众开始走了。停止吧。”T来到坐在主席台的津上跟前说,似乎再也忍耐不住了。
“停止!播送一下。”津上斩钉截铁地说。说罢,他站起来,转过湿淋淋的身子,迈着坚定的步伐,离开了主席台。他斜穿过场地,登上内场看台的台阶。这里依然有千余名观众站着不肯离去,有的撑着雨伞,有的用大衣蒙住头,踟蹰不决,朝场地投去不甘罢休的目光。
津上置身于观众之中,才尝到绝望的滋味。他走到角落里坐下来,任凭雨丝抽打自己,这里没有坐人,座位湿漉漉的。喇叭一通知比赛停止,看台上的观众便骚动起来。津上竭力支撑住行将垮下的身心,独自在闹哄哄的人流中顽强地坐着。
津上突然意识到,有人给自己撑伞,遮挡着雨滴。他倏地想到,莫非是咲子?果然是咲子站在身边。
“傻瓜,会感冒的,快站起来。”咲子命令似地说。她的眼睛半带怜悯,半带威严,看着津上,一动也不动。津上乖乖地站了起来。
“走吧,现在回西宫去。”咲子说道。
“等一会儿,我得去办公室收拾一下。”说罢,津上逆着人流,朝场地走去。咲子觉得,津上步履蹒跚,身体摇摇欲坠,他一败涂地了。两人走下台阶,登上场地,来到一层看台中央的出口。律上让咲子在此等候,独自向办公室走去。
律上面色苍白,但跨进办公室的门,就象换了个人似的,和往常一样端庄起来。尾本不在,一打听,才知他已经乘车回报社去了。津上用手帕擦了擦淋湿的头发,又梳了梳,正了正领带,点上一点香烟,然后,带着使人感觉有点异常的果断,以惊人的速度开始进行扫尾工作。牛的事情交给田代处理。对明天新闻报道的编排,津上比往日更加细致地下达了指令。大家对津上小心翼翼,尽量少说话,而津上似乎要抵抗这种气氛,把留下的报社人员全部叫到自己周围,象是宣布又象是命令,语气严厉地说:
“大家听好了。明天上午如果下雨,不管下午是雨是晴,仍然停止比赛。只要后天把会场搞热闹些就行了。”
津上等大家走了,才回到咲子身边。咲子站在阒无一人寒风飕飕的出口,整整等了津上一个小时。两人坐上剩下的最后一台小轿车。一上车,津上就仰靠在车座上,闭上眼睛。津上把半个脸埋进湿漉漉的大衣领里,帽子就要掉下来他也无心理会,双目紧闭的脸庞显得痛苦至极。而且,他仿佛忍受着痛苦的折磨,不时地咬住嘴唇,轻轻地呻吟。不管咲子讲什么,他只是上下或左右微微摆动一下头,一语不发。咲子凝视着被车颠簸摇晃,遭受挫折的情人这张面孔。作为自己的私人占有财产,如此凝视深受创伤而又不能启齿的生物,在咲子还是第一次。放荡不羁的浪子失意之后,还是回到与他无亲无缘的自己身边。一种类乎母亲所具有的胜利感,掠过咲子的心头。这种伴随着残忍的快感的爱情,使得喉子既冷漠又温柔。咲子伸出手臂,搂住津上的脖颈,尽情地爱抚着。然而津上对此无动于衷,始终保持着那种怅然若失的表情。即便咲子把手臂抽回,恐怕也无济于事。回溯同津上一起厮混的三年岁月,咲子未曾有过一次站在今天这样的位置上。往日,咲子时而遭到冷落,时而享受爱抚,咲子总是处于被动地位。咲子避开司机的视线,用手绢给津上擦脸。她冷漠地俯视着津上,初次体验到的奇异的情欲,使咲子大胆起来,似如另外一个女人。
斗牛比赛的第一天和第二天,阴雨连绵不断,直到第二天傍晚方才停止。第三天虽然冷风飕飕,却也是晴空如洗,可以说是绝好的斗牛天气。到九点钟比赛准时开始时,即使远未达到卖座的预想,也还是售出了一万六千张左右的入场券。今天,尾本穿上礼服,几乎隔一小时就到售票处看一下。他急于了解报社的莫大损失是如何缩小的。田代不时登上看台的最高层,仔细观察从郊外由车站向球场涌来的人流,然后又吃力地撩起沉重的皮大衣的下摆,匆匆忙忙地踩着不计其数的台阶走下来。从早晨起,田代就翻来覆去地算计着。他与尾本不同,是周期性的绝望袭击着他。没有一个地方能使他安心坐下来。他方才还在主席台上,可一转眼,他又徘徊于特等席的观众之中了,刚才看见他在拴牛场前边转悠,他突然又出现在外场席的空无一人的角落里。他时而站住,从兜儿里掏出一小瓶威士忌,不慌不忙地拔去瓶塞,把酒送到嘴里。总之,尾本和田代都没去看那场关键的斗牛比赛。哪头牛获胜,哪头牛失败,都与他们无关。在他们看来,那不过是两个畜牲犄角对犄角相互撞击、愚蠢透顶和令人费解的竞技而已。
在主席台上,津上和大会委员们并排就座,面前高高地堆着奖品,奖状和赛程表。或许是心情作怪,津上觉得,报社人员的眼睛都是冷冰冰的。这项事业的失败,津上负有不可推诿的责任。对此,那一双双眼睛里交织着同情、快意以及不明缘由的反抗情绪。津上从早晨起就坐在这里,视线一遍又一遍地投向赛程表,投向围起来的场地,投向在宽敞的看台上只坐了六分满的观众。然而,他同尾本和田代一样,什么也没有看见。斗牛比赛当然不用说,就连看台、人潮和胜负纪录牌虽也无数次地掠过他的视线,但实际上,一样也没映入他的眼帘。麦克风不停地播送着什么,他的耳朵压根儿就没有去听。对于津上来说,这一切都是与己无关,杂乱无章的祭祀。强劲的西北风时尔刮进球场,主席台后的幕布被风吹得呼啦呼啦直响,散落在场地的纸屑随风一齐在地上翻卷。津上在孤独的内心深处,描绘着把斗牛比赛推荐到东京去的计划。斗牛可以推荐给牛马爱护会,推荐给农林省也未尝不可。如果向厚生省或大藏省提出,或许能成为取代彩票的合法的赌博事业。津上想依此来弥补田代带来的巨大亏空,也要设法偿还报社欠下的债务。这次失败,使他更加沉溺于斗牛这种具有奇异魅力的事业。第一天大雨袭击他时的那股强烈的绝望感如同大海冲击岩石的浪花一样,在他心里猝然消失。这场斗牛比赛的失败,没给他留下任何创伤。
到了三点,入场券卖到三万一千张,恐怕这已是顶峰了。
“如果现在结帐,大约损失一百万元。对半摊的话,也是五十万元大亏空啊!”
不知田代从哪里跑到主席台来,随便地坐在放着奖品和奖状的桌子上,跟津上唠叨开了。因为是在观众面前,大会委员提醒他,要他注意举止得体。“噢,对不起。”田代说着,慌忙从桌上跳下来。踉跄地走到津上旁边主席的坐位跟前,坐了下来。他哼了一声,象是反抗什么似的。他粗野地抽出津上嘴里叼着的香烟,给自己的对着火,他,已经喝得酩酊大醉了。
“津上先生,要说五十万元,眼下虽不值得大惊小怪,但我的钱是从家兄手里借来的,而且利息又高。家兄可不是好惹的东西。是魔鬼,地地道道的魔鬼。是贪得无厌的吸血鬼呀。啊,讨厌,讨厌!”
田代痛苦地抬起双手,做出了抓挠的架势,然后紧紧地抱着脑袋。这时候,津上的眼睛注意到,田代的大衣袖口里绽开了个很大的口子。津上忽然想到,至今为止还没想到过要问问田代的家庭情况呢。田代一次也没谈及过他的妻子。他与妻子是生离还是死别?或许田代是个单身汉吧。津上如此一想,觉得田代身上带着那么一种可怜的味道。
“事业这东西,就是这么回事。津上先生,我下去转一转就来。”
田代站起来,摇摇晃晃地离开了主席台。他双手插在大衣的大兜儿里,迈着又似悠然又似蹒跚的脚步,穿过特等席上的人群,朝拴牛场走去。
与此同时,三浦几乎是同田代一来一去,从对面用膀子挤过人群,径直向主席台走来。津上一见到三浦的身影,便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三浦昂首阔步地走过来,站到津上的桌子前面。三浦神态一如既往,高傲地扬起睫毛,但脸上凛若冰霜,不露任何情感。“前些天打扰了。”他说着,假若没有桌子相隔,他会过来握手的,“我今天来,只有一件事要求你。”面对这次斗牛比赛一败涂地的惨状,虽说他既无讥讽,又无幸灾乐祸之意,但从他的言谈举止中,看不出丝毫的同情和怜悯。他只为谈那一件事而来。
“怎么样?听说比赛结束时要放焰火,给我在焰火里放进一百张清凉剂交换券吧。在出口的地方,我给拾到交换券的人每人一盒清凉剂。放焰火的费用让我来付吧。”
“行啊,把管焰火的叫来,你们商量一下。一百也行,二百也行,随便往里放吧。焰火费用不必担心。对我们来说,能活跃活跃大会比赛的气氛,不是挺好吗?”
谈妥之后,三浦朝场地挥了挥手,两个男人跑了过来。他们象是三浦公司的职员。三浦暂时离开津上,去和那两个人说了一会儿话,然后又回到津上这里,说一切都托付给他们了,只管吩咐好了。接着,他又说自己还有事情要办,失陪了。他朝场地看也没看上一眼便匆匆忙忙地告辞回去了。
津上和三浦谈话间,心里感到异常紧张。三浦的言谈举止中,含有淡漠的情慷,他那种无懈可击的气势使得津上拘谨不适。他究竟意图何在?他身上究竟有什么东西使自己产生敌意呢?同三浦初次见面时掠过脑际的疑窦重又占据了他,但他却没有意识到。三浦使他产生抵触情绪的,既非除做生意之外不露任何情感的利己主义,也非他那可恶的、独特的、当机立断的合理主义,更非他那闪烁着贪婪、傲慢的光芒的眼睛,而是迥然不同的另外一种东西。三浦总是福星高照,象是命中注定的,而津上却是动辄失意,陷入败局之中。两者截然相反。对无疑要胜过自己的人,津上是恨之入骨的。
过了一会儿,当津上把视线转向拴牛场时,看见矮小的冈部出现在大群的观众中间。津上愕然了。冈部带领用代,迈着慢悠悠的步子,在这头牛跟前停一停,又在那头牛跟前站一站,逐一地对牛进行品评。冈部和田代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几个男人聚成一团跟在身后。冈部的身影被走来走去的观众遮住,时隐时现。他那身穿短小西服的背影沐浴着午后的斜阳,带着津上未曾察觉出的焕然一新的量感,在观众中间来回晃悠。津上想,这二十二头比赛牛中,大概有几头不能返回W市去了。津上原来只以为,冈部买比赛牛的事情已成定局。他忽然觉得自己的这种迂拙竟是如此滑稽可笑。牛恐怕不能重返故乡了,是五头?还是十头?或是全部呢?矮小的冈部站在一头牛前,耳听别人给他解释,趾高气扬地点着头。津上怀着与其说是愤恨,不如说是自卑心情,盯着冈部的一举一动。
比赛中呼声最高的三谷牛和川崎牛的格斗,已经僵持一个多小时,仍然不决胜败。两头牛气喘吁吁地抖动着巨大的躯体。它们互相顶撞着,从场中央顶到场边上,又从场边顶到场中央,只是时而改变一下位置,藏书网双方势均力敌,难决胜败。因为这无聊的比赛持续的时间太长,主席台上有人提议说是否应该判成平局。最后,大会采纳了津上的意见,是判成平局还是一斗到底,由观众的掌声来决定。
不多时,脖颈上围着毛巾的三谷花跑到津上跟前,她可能是听到了工作人员的议论。
“就这么斗下去吧,再有十分钟就可以决出胜负来。请不要判成平局。”三谷花恳求说,“谁胜谁败,都看得一清二楚。”长时间的紧张使她脸色煞白。
然而这时候,广播喇叭响了,说这组比赛是判为平局,还是决战到底,请观众以掌声决定。
“赞成平局的鼓掌!”掌声从围绕场地四周的看台响起来,与预料竟然相反,鼓掌的人还不到三分之一。喇叭又喊道:“赞成决战到底的鼓掌!”这一下,掌声从四面八方的看台上轰然而起,远远超过了第一次鼓掌的人数。这样一来,正中三谷花的下怀,比赛决定继续进行。
这时,津上向主席台打了个招呼,说去去就来,他站起来向三垒的内场看台走去。他忽然想起了和咲子的约会,他们约好在三垒的内场看台会面的。然而,咲子在主席台旁一垒的内场席看台上,已经坐了一个多小时。她对斗牛毫无兴趣。津上是那么卖命,为这个怎么也看不出是现代竞技的,无聊与迟缓的斗牛比赛奔忙,她百思不解其意。坐在主席台的他,可不是前天那个象是把生死交给自己,委身于自己臂弯里的津上。他那张侧脸以及接待人和发号施令的举止,都表现出往常那朝气蓬勃的韵致。即使从远处望去,他那股十足的报社年轻干部的劲头,也使自己眼花缭乱。就在前天,津上的心中还有自己的一席之地,他身上有着非自己不能填补的空隙。咲子曾经确信,自己对于津上来说,就是这样一个必不可缺的女人,然而,这种确信如今在自己的脑际变得虚无飘渺,恍如梦幻一般。坐在主席台上的津上,又是平素那个自私自利的津上了,如果说他要遗忘自己,只消一年的光景,便会忘得一干二净。一切都已结束。津上不会再回到自己的怀抱了。今天,不知怎地,这股思绪萦绕在咲子心中,形成了一个不可动摇的信念。
咲子跟在津上身后,登上三垒的内场看台。两人在最后一排并肩坐下。
“难为你没把我忘掉,到底来了。”咲子下意识地说出这句挖苦话。她今天觉得津上离自己是那么遥远。
“刚才,决定川崎牛和三谷牛决战到底时,有那么多人鼓掌,我想,大概占全体观众的百分之七十。你看,跑到这里来的观众,对这场枯燥拖拉的比赛不感到厌倦的,竟占百分之七十之多。”津上的目光说不上是敌意还是轻蔑,他望着球场唐突地说。而后,他忽地看了一下咲子,接着说:“严也就是说,有这么多人在斗牛上赌博,他们不是赌牛的胜败,而是来决定自己的胜败的。”
微微的笑意浮在津上的嘴角上。咲子觉得那微笑是极其冷漠的。她想,要说赌博,第一是报社赌博,在赌报社的命运。田代也在赌,尾本也在赌,三谷花也在赌。
“大家都在赌,惟独你没赌吧。”
这句话从咲子嘴里脱口而出,说罢,她自己也为之一惊。津上的眼睛倏然发亮了,露出悲哀的光芒。
“不过,不知为什么,我今天一看见你就意识到了。”出于辩解心理,咲子赶紧补上一句,她自己也意识到刚才的话是带刺的。但是,一股意想不到的分不清是悲哀还是愤怒的激情,使咲子突然产生想同津上发生冲突的冲动。于是,咲子怀着分明的憎恶说道:
“你一开始就什么也没赌!你不是能赌的那种人。”
“那么,你呢?”
津上若无其事地问,咲子一惊,倒吸一口凉气。她自己也意识到脸上刷地失去了血色,她扭过脸,一字一句地笑着说:
“当然,我也在赌!”
事实上,咲子真的在赌,当她听津上问“你呢?”的瞬间,她就反射性地把是否同津上分离的这个长期痛苦的命题作为赌注,押到场地中央进行着的两头牛的决斗上去了。如果红牛获胜,她就同津上分离。
咲子重又环视比赛场。场地上,两头牛一红一黑,就象两座雕塑,纹丝不动地站立着。竹栅栏和周围的观众头上,洒着冬天雨后的阳光。为了挑逗两头牛格斗,驯牛员不停地敲打牛的屁股和腹部。旗幡儿呼啦啦地随风飘扬着。对这场僵持不动的比赛,扩音器几十遍地重复播放同样的话,时断时续地把那近于厌倦、焦躁和悲鸣的声音传播出来。看台上格外寂静。观众屏住气息,目不转睛地俯瞰着比赛场。猛然,有如笼罩比赛场的暮色,一种淤滞、晦暗与阴冷的东西,化作令人难以忍受的悲哀,把咲子紧紧裹住了。
正在这个时候,比赛场的寂静打破了,随着欢呼声,观众全体起立。原来,场地上的两头牛失去了力的均衡,亢奋凶悍的那头胜牛抑制不住胜利的兴奋,在竹栅栏内兜着圈子奔跑着。咲子没看清哪头牛获胜。她感到强烈的晕眩。她抑制住要紧紧抓住津上肩膀的冲动,仍然把视线投到比赛场地上去。整个马蹄形的巨大的运动场上充满了沼泽一样的悲哀。那头毛色郁闷的红色赛牛做首不可思议的圆周运动,以它的身躯搅拌着弥漫在场地上的悲哀。
比良山上的石楠花
时光荏苒,转瞬已是五年。相隔五年,我又来到坚田旅馆。我上次涉足此地,适值战火停息的前一年韵春天,正是战局开始紧张的戎马倥偬的非常时期。所以说,五年的岁月流逝了。我觉得,那仿佛是十分迢遥的往昔,又好似近在咫尺的昨天,总而言之,这些日子,我对时间观念顿时生疏起来。年轻时可不是这样。就在上月的解剖学杂志上,有个家伙把我写成矍铄八十翁。可我.还不到八十,尚差两年光景呢。但不知怎的,在旁人的心目中,我好象是个老翁。“翁”这个词,有些温暾,我厌恶它。我喜爱“老学究”这个词。我是老学究——三池俊太郎。
观赏琵琶湖的胜地,有三井寺、粟津和石山,此外还有许多地方。但就观赏比良山来说,湖畔虽然辽阔,却胜不过坚田,特别是这灵峰馆内的西北面的客厅,无一处可与它比美。这是旅馆老板引以自豪的。他曾解释说,从这里望去,比良山的姿态最为庄严,所以取之名曰灵峰馆。从这间客厅望去,比良山实在是美。人在彦根,隔着琵琶湖眼望比良山,可见它的连峰蜿蜒向东绵亘,景致固然宏伟壮观。但从这里望去,虽不见那般景致,却能见到数条轮廓清晰的溪涧,悠然地依偎在比良山的怀抱,山脚宽阔地踏在琵琶湖西岸,而且山顶的一部分多被云雾遮掩,其气魄和风格,是普通山上所见不到的,确实是美。
然而,那个老板死后至今,过去了多少年呢?二十年?不,还要多。我因为启介那个事件,第二次到这里来时,他就已经因患中风,口齿不清了。我记得,自那以后不久,也就是过了两、三个月,我收到他命赴黄泉的讣告,当时在我看来,他是个步履蹒跚的老人,不过,他当时勉强能够算古稀之年吧。我一算计,我比他多活将近十年了。
这个家庭毫无变迁。我初次到此地,是在我二十四、五岁的时候,所以,从我那次坐在这间客厅时起,近五十年岁月不知不觉流逝了。五十年毫无变迁的家庭,也真是少有。如今,继承亡父遗业的儿子,坐在门旁微暗的帐房里,他的姿势,他的神情,都酷似他的父亲。再看这间房子,古旧的壁龛上那帧山水挂图和那尊布袋
的牌位,或许完全是当年的东西。我的家则不然,好象天翻地覆,一切都变了模样。从家具、人,到人的脑筋,可以说无一样没有变。岁岁月月都在变,说时时刻刻都在变,也许更为恰当。如此变化的家庭,也是少有的。我把藤椅搬到走廊上,一个小时过后,我就照例改变了坐向,因为实在受不了。
啊!多么悠然自得,这样安然静谧的时光,多少年不曾享受了啊!这就是学者的时光。就这样,我独自坐在藤椅上,观望湖光水色,观望比良山,没有人直盯盯地看着我,看不见一道邪恶的目光,听不到任何感觉迟钝,惹人心烦的话声。倘若想喝热茶,鸣掌唤来女佣就行了。如果你不言不语,直到傍晚也没有人来打扰你,没有收音机鸣响,没有留声机和钢琴声,听不到春子尖锐刺耳的喊叫,听不到旁若无人的孙子们的吵嚷,也听不到近年来变得妄自尊大的弘之的声音。
但是,家里一定闹翻了天吧。由于我突然失踪,家里一定是惊恐方状吧。我近来防备万一,绝不独自出门,而今天出来五个多小时,仍然不进家门,就连春子也慌了手脚。“老爷子不见啦!”“老爷子不见啦!”她会照常嗲声嗲气地叫嚷着,到附近或朋友家里去找我。弘之接到电话,会快步如飞地从公司返回家,他既不愿通知亲戚,也不想去报告警察,这小子就是这样。但话又说回来,他往哪里打电话,也打听不到我的下落。他只能板起面孔,慢腾腾地在屋里踱来踱去。他这小子就是爱操心,也许把我失踪的消息,通知给弟弟和妹妹了。定光兴许从大学的研究室赶回家去,露出不愿因这种事被叫回家的神色。他在我的书房,坐在我的椅子上,愁眉苦脸地喝着茶。京子也会从北野跑回家吧。倘使不出这种事情,定光和京子都不会回家的。不知他们有多忙,不过,哪怕偶尔拎着点心来看看单身父亲,也不会遭报应的。如果不声不响,他们就把父亲忘个一年半载,所以都是不孝子孙。
明天以前,任他们担心好了。我明天中午突然回家,对七十八岁的我来说,也是有自由的,有走出家门的自由,有当今流行的那种自由。既便悄悄出走,也不是坏事。年轻的时候,我常嘴不离酒,走到哪里宿在哪里,事前从不对美沙打招呼。悄悄出门在外三、四天,也未曾有一次象弘之那样,给老婆打个电话。弘之被老婆骑着脖子拉屎,溺爱孩子,娇纵老婆,是个窝囊废。
然而,我明天一踏进家门,免不了要招惹一场纠纷。在定光和京子跟前,春子会存心叫嚷;“这不是吗?照看爷爷,我操碎了心。”她这号人,也许会指桑骂槐地伏在榻榻咪
上哭一场。整整一夜,定光和京子都为我担心,他们不能不把愤恨通通发泄出来。我什么也不说,环视一下每人的脸,然后走进书房。弘之会追进来,摆出似乎通情达理的样子,说道:“从今以后,不许干这种心术不良的事,想想您多大啦,考虑考虑自己的年纪吧。您干这种事情,孩子们可受不了,多不光彩呀!爸爸,您是在走歪门邪道。”随便说好了,我是不答话的。我缄口不语,举目凝望挂在墙上的朔尔贝先生的照片,我的视线,久久停留在他那双意味深长的安详的眼睛上。一旦心情平静下来,我就掀开日记本,撰写《日本人动脉系统》的第九章。我提笔写道:
Im Jahre 1896 bin i der Anatomie und Anthropolo gie mit einer neuen Ansehauung hervetreten,indem ich behauptete;……
1898年,我在解剖学和人类学方面,发表了新的见解,引人注目,我主张:
我开始写什么,他们是不知道的。这开头的一行字,闪烁着三池俊太郎作为学者的永恒的生命与自豪,谁也不会理解吧。首先,弘之就根本读不上来。他在学校时是念过德文的,健忘到这种地步的家伙也是少有的。定光专攻德文,而且在翻译歌德的作品,所以读还是能读得上来的。不过,他兴许只能读懂歌德的作品。从小时候起,他就有这样的怪癖。他那样研究歌德是靠不住的。对于歌德这个文豪,我始终是个门外汉,但是我想,他所研究的恐怕是他那种难以取悦的歌德。诗人歌德起码不该是与父母兄妹不相和睦的任性的人。歌德,歌德,他心中只有歌德,重要的父亲干什么他都不知道,这种儿子真叫人为难。日本人动脉系统的解剖学的研究意义,软部人类学的素朴但又重要的工作,具有怎样的科学价值,他是莫名其妙的吧。至于弘之,不,何只弘之?就连春子、京子和京子的丈夫也都会以为,我这一行字还不如一百块钱宝贵。尽管如此,他们都利用我就任过学士院委员、Q大学医学系的主任、得过XX奖的社会名望,在人家面前卑鄙地打出我的旗号,这也无关紧要,不过,既然以身为我的孩子为荣,就应该更理解我、珍重我。恐怕要高于他本人。他还祝愿我自重自爱。此生此世,这是我得到的最清冽的赞辞。不过,卡拉奇教授早就离开人世了。我的工作价值,似乎只有佐仓和井
?口两人懂得,他们两人也是非凡人物,从事过伟大的工作。然而,两个人的名字在学会里消失已久啦。对他们两人的工作,或许也只有我能真正合理地作出评价。
这些暂且不提,我为何突然要来坚田呢?仔细想来,自己也99lib.感觉莫明其妙。我是忍无可忍,方才要坐在灵峰馆内西北面的这间客厅里,观赏湖光水色,我是迫不及待,想要观看湖对岸的比良山。促使我这样做的直接原因,虽然关系到一万两千块钱,但实际决非因为这笔钱,不是这样的。
昨天,我向弘之索取那一万二千元钱。那是我卖掉一部分保存在大学的地下室里、准备印书的纸张而得来的钱。弘之奇怪地板起面孔,他大概认为,他照料着我,眼下生活又困难,所以,把卖纸的钱据为已有,充当一部分生活费用,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但我不以为这样。那些纸是用来印刷我的顾名思义的毕生著巨——《日本人动脉系统》的。在战火纷飞的年月,我东拼西凑搞到钱,好不容易才把纸买到手。我惟恐遭到战争祸害,托人把纸保存在大学的地下室里。那些纸对我来说是宝贵的,是任何东西都不能取代的。那些纸与印刷无价值的小说和辞典的纸大相径庭,将用来印刷软部人类学的创始人——三池俊太郎五十年的心血。如果得有机会。是要送到全世界的大学和图书馆去的。但与堆放在那里的纸又不同,我的生命将化作几百万个德语词汇,跃然在那些纸上。
我把钱放进抽屉,不管怎么说,情绪能平定下来,就想着手工作。我从早年起就开始在贫困中生活,但我的心情上,丝毫不觉自己是贫困的。钱虽然要借,可我想买的就买,想吃的就吃,酒天天妻喝。完全坠入贫困境地,还能做学问吗?没做过学问的人是不懂的。
卖纸的事情是我无意中流露出来的,所以,弘之和春子指望起那笔钱来。倘使我守口如瓶,他们想指望不也枉然吗?
“钱是我的,一分也不许动。”我说。这不是挖苦也不是吝啬,我真的这样想。
“爸爸,你这么做,有点任性吧。”弘之说出这番话来,我心头火起。如果他谦逊一点说:“生活太困难了,爸爸,给通融一部分钱行吗?实在对不起。如果行的话就得救了。”我就会当场改变主意,虽不说给他一半,但五分之一是掏得出来的。
听了这些话,春子也从餐室探出头来,“我说你呀,爸爸讲的对,那是爸爸的钱,还是一分不剩交给爸爸的好。”她改口说道。
“对,是我的钱,没出息,用来给孙子买糖吃,我可不能答应。”听我这样说,弘之直咂舌头。虽然他是我的儿子,竟然如此轻薄,真叫我难以忍受。美沙倘若活着,不会让我这样恼火吧。不过,美沙生性懦弱,一到晚年便开始顺着弘之和春子的性子来,所以也不能作啥指望。但是,这是卖掉工作用纸而得来的钱,美沙对孩子是不会唯命是从的。
事情发展到今天早上,更叫人难以忍受。我在书房正要工作的时候,春子手持一万二千元的钞票走进来,本来把钞票放在桌上就行了,可她却说道:“爸爸,您渐渐喜欢上钱了。”
我不会喜欢钱的。我的七十八岁的生涯,是在清贫中伴随研究度过来的。除学问之外,没有我喜欢的东西。假如我喜欢钱的话,我就去做临床教授,然后辞职开业,准会变成大富翁。我也就不必在微暗的研究室摆弄死尸,仰仗实业家们的捐助,写本卖不出手的外文书了。春子说的恰恰相反。她错看了我。我居身的环境,是低俗的公司职员家庭,是与学问完全无缘的,而且在当今这种世道下,依靠微薄的工资活命,如果不在抽屉里存一些私房钱,我的心就不踏实,心不踏实就不能工作。我不把养老金作为生活费交给他们,他们总好象不满意。可是,我若把养老金当生活费用,在我这几搞副业的学生的工钱从何处来呢?目前,养老金是我唯一的研究费用。作儿子的指望父亲的养老金,也太无情义了!
我对春子一声不吭。我觉得,即使说一句话,也会玷污舌头。我从她手里接过钱,在她面前用发颤的手气张÷张地数,的确是一百二十张。
“好了,去吧。”我对她说。
我许久地坐在桌前,沏上清茶,不就点心,喝了一碗。这是古萩
瓷茶碗,是在我过七十大寿时,一个不明姓名的学生送给我的。那时我不在家,他把茶碗放在门口就不声不响地走了。这个学生也好,这个茶碗也好,我都感到称心如意。我将茶碗慢慢倾斜在胸前,浓绿的小液泡在碗边渐渐地消失。
其后,我举目向庭院望去,在从大门种起的树丛背后,有个身穿寒碜西服的男人,正向大门走去,他的身影我见过两三次了。我也知道,他是大森商店的老板。春子又卖腰带和衣服了吧。衣服是出嫁时带来的,所以卖掉也无所谓。然而,还没困难到卖衣服的境地。如果真的那么困难,叫秀一停止练钢琴好了。十二岁的儿子,本来就没有天资,却花很高的学费让他练钢琴,这成何体统!因此我是多么烦恼啊!音乐是只有天才才拼命搞的东西。让八岁的桂子学习绘画也是这样。这一切全是徒劳的。说是情操教育、情操教育。所谓情操,决非这样培养出来的。不向他们传授宝贵的学问,却谈什么情操教育。
对孙子们的教育功是如此,在缩减生活费方面,还有许多不检点的地方。据说,春子前几天四到条去擦皮鞋,花了二十元。这实在叫人吃惊。然而,弘之非但不加以责备,自己也去京极街口擦皮鞋,被人讨去了三十元,还说那里的人非常客气。四肢健全的夫妻自己不擦皮鞋,竟然去花五十元请别人擦。什么也不用说了。
尽管这样,可她还一个劲地哭穷,说什么生活困难,要卖衣服。真是自相矛盾。如果说丈夫是个酒鬼,喝酒喝穷了,还是可以理解的。其实,我这一辈子就是这样,研究人与酒,解剖室与酒馆。但是,我喝酒虽说同样是浪费,其缘由却稍有不同。我不会请人擦皮鞋而节制饮酒。即使给人擦鞋,酒也是要喝的。因为对我来说,饮酒是我的欲望,和学问一样,是欲罢不能的希求。
当大森商店的老板打开大门,响起门铃的时候,我站起来换上西服,把小型红十字一等名誉勋章别在西装背心上。这枚勋章是波兰政府赠给我的,也是我最喜爱的东西。我又把要写的第九章的一部分草稿和一本德语辞典装入书包,然后,将那一万二千元塞进口袋,我觉得口袋不安全,所以
,我将钱重新塞进内衣口袋。我迈下走廊,穿过庭院,从后门走上街头。也许是因为心情激动,我走路的时候,膝关节咯咯作响。
我缓步而行,来到电车路上,恰巧驶来一辆出租汽车。我叫住了它,向司机询问,到坚田去需要多少钱。我还以为是两百元呢,殊不知这个十七、八岁的司机,竟要我两千元。我不由得心头火起,两只手直发颤。可是,他却显出瞧不起人的神色,扭转方向盘要把车开走,所以我说:“好吧,给我开车。”他就那么坐着,从里面打开车门。过去的司机都是下车来开门的。
汽车颠颠簸簸,身体跟着猛烈摇晃。我想,这怎么能行?便叫司机开慢一些。我换了个姿势,把胳膊挽在前面,收拢双肩,尽力缩小心脏的表面积,以减轻心脏的负担,然后闭上眼睛。汽车开到京都市外,驶上京津公路。因为这是混凝土公路,汽车颠簸得不那么厉害了,从蹴上驶过山科直奔大津。汽车从滨大津拐弯,开始沿着湖畔行驶,前方展现出美丽的比良山的群峰。啊,比良山!我在心中呼喊起来。我从家里出来叫住出租汽车时,说我要到坚田来几乎是无意识的。但是,我所采取的瞬间行动并没有离辙。我的确想看琵琶湖,想看比良山。我要伫立在灵峰馆客厅的走廊上,独自尽情地观赏琵琶湖平静的湖面和琵琶湖彼岸的比良山。
我第一次看到比良山,是在我二十五岁的时候。噢,对了,比那时还要早几年,是我上第一高中的时候。就在那时,我在当时出售的摄影画报的卷头画页上,看到过比良山。我是在本乡的下榻里看到的,那家的女孩子手持一本杂志,我无意之中接了过来,打开一看,开卷第一页就是《比良山上的石楠花》的照片,是用当时流行的紫色彩印刊登出来的。
我至今依然清楚地记得,那张照片摄取的是比良山系的山巅,远远的山脚下可见一部分明镜一般的湖面,高山植物——美丽的石楠花群落犹如花圃,覆盖在岩石裸露的峻峭的斜坡上,绚丽夺目。我看着照片,不知为什么惊愕了。我虽然不知为什么惊愕,但不管怎样,我心里感觉到一种不可言状的刺激,就象嗅到了乙醚挥发的气味。于是,我重又看看那张比良山上的石楠花的照片。
就在同一页的角上,划出一个圆圈,介绍了小型蒸气船,这种蒸气船穿梭在湖畔部落之间,每天要往返好几趟。我当时想,将来总有一天,我要乘坐那小型蒸气船的。仰望矗立眼前的比良山的山梁,向照片上那座山岭的一角攀登。我不知为何仿佛觉得,这一天会向我定来的。会来的,必定会来!确信无疑么?不管怎么说,这是一种格外强烈的信念。
我想,如果这一天到来了,我登上比良山的时候,或许会感到非常寂寞凄凉。那时的心情究竟会是怎样的呢?说它是难以忍受的、忐忑不安的、对谁诉说也得不到理解的?噢,对了!有个便利的词可以代之,那就是孤独。说它是绝望也未尝不可吧。孤独、绝望,是的,就是这样一种心情。我讨厌这种轻佻的俏皮词儿,但我似乎感觉,用这种言词表达我当时的心情,是最合适不过的了。在那孤独而绝望的日子里,我恐怕要登上石楠花盛开的比良山顶,独自瞑目在芳香洁白的石楠花下。这一天会向我走来,必定会来的!现在想来,这是难以理解的消极心情,可是在当时,这种心情是极其自然地涌上心头的,说起来,我就是在那时开始认识比良山,并对比良山产生了兴趣。
数载之后,我有机会亲眼看到了真正的比良山,而不是照片上的比良山。那时我二十五岁,是我从东京大学毕业的第二年,也就是我赴冈山任医专讲师的那年年底,应该是明治二十九年。那时候,我正在死神的纠缠之下。在世人看来,年轻时谁都有过轻生的念头。启介那么糊馀地死去,也是在二十五岁的时候。他若是闯过了这一关,会堂堂正正地多活几十年的。优柔寡断的家伙就那么死了。不,纠缠启介的死神比起纠缠我的来,说不定更难对付,性情更加恶劣。不管怎样,他也是个糊涂的家伙,然而也有叫人可怜之处,如果他活着……糊涂、愚蠢、荒谬绝伦的家伙,哎!我一想起他就气呼呼的。
缠住二十五岁的我的死神,起码与启介的情况不同,是更纯真的东西。我是苦恼于自己生存的意义而想死去的。当时,我的毕生,事业——软部人类学的主题,在我的心里尚未滋生,说穿了,我的心中满是漏洞。虽然我是搞自然科学的,却被哲学和宗教充塞了心胸。藤村操投身于华严瀑布,就发生在我立志自杀的几年以后。当时,搞哲学和宗教的人,都曾一度被死神纠缠过。万物的真相,简而言之:不可理解。大家正处在认真探索的不可思议的时代。明治末年的一段时期,是日本的青年苦思冥想,考虑生死存亡的奇妙时代。
冈山的学校一放寒假,我就带着一册碧岩录
,径直来到京都,隐进嵯峨的天龙寺。我在G老和尚的教导下,作为居士学禅修行。那些日子,我每天要坐夜禅,深夜端坐在正殿的走廊上。有时候,我也来到了正殿后边的结着薄冰的曹源池,坐禅于池畔的岩石上面。待到腊八接心
结束时,我已经东倒西歪了。现在想来,其原因不是别的,而是我当时营养不良、疲劳过度和睡眠不足引起的极度神经衰弱。
腊八接心结束了。那天早晨,等成道会一完,我就立刻走出天龙寺,奔向大津。因为成道会一完我就出来了,所以那时大概是八点左右吧。那是一个寒冷的早晨,耳朵和鼻尖都冻僵了。寺院内到处都是松树墩子,树墩上薄薄地盖着白雪。即使在嵯峨,这么冷的天气也是少有的。我身穿行脚僧的棉衣,赤着脚穿一双木屐,从嵯峨启程,经过北野走进京都的街道,然后又取道山科,前往大津。我一刻不停,步履匆匆,走在今天乘车经过的京津公路上。我现在还记得,当我在山科的“兼代”鳝鱼店的门前走过时,雪正纷纷扬扬地下着,我感到饥饿难耐。
何要前往大津呢?那时候的事情,现在记不清了。如果说我是想起数年前在摄影画报上见到的比良山,身不由己地被它吸引去的,未免有点牵强附会。那时候,我大概是到琵琶湖去寻求一席葬身之地,或许是象梦游症患者那样,摇摇晃晃地走到琵琶湖岸边,望着湖面忽起自杀之念。
那天寒气逼人,我走到大津。取道向西而行。我沿着湖岸向西走去。死神和我作伴,我的右边是宽阔的湖面,湖水没有一丝涟漪,在湖畔的枯萎的芦苇中,时时可见野鸭三五成群地腾空飞去。
眼前出现了睿山。在它遥远的左前方,我看见连绵的山峰,披着皑皑白雪,以醒人眼目的姿态巍然耸立。路上,我曾见到被疏稀的林木覆盖的嵯峨山,其峰峦的轮廓呈平缓起伏的曲线。而我现在所见到的山峰,则以其严峻奇崛的美映进我的眼帘,不似嵯峨山的同胞山系。途中,我向过路的商人打听,知道它就是比良山,我时不时停住脚步,遥望比良山。死神和我一起遥望。比良山的美是神圣庄严的,峰与峰逶迤地连成一脉。比良山初次展现在我的面前,我不禁看出了神。
我好容易才走到坚田的浮御堂,此时已是黄昏时分。整整一天,雪花只是偶尔飘落一阵,然而从此时起,却正经八摆地下起来,无休无止,密密麻麻,弥漫了整个天空。我在浮御堂的屋檐下面站了许久。湖面已经完全消失在我的视野里。我伸出冻僵的手,从背囊里取出钱包。我解开钱包袋一看,里面露出一张五元的钞票。我紧握着这五元钱,离开了浮御堂,来到了立在湖岸的一家旅馆。这家旅馆样子虽然大,但总觉得有些象驿站韵客店。我举步跨进宽敞的土间
。这里就是灵峰馆。
老板是个剃光头的中年人。他正在帐房用被炉
取暖。我在土间里站着,把五块钱递给他,说要在这儿住一宿。他说房钱可以明天付,可我把钱硬塞给了他。这样一来,他现出疑惑的表情,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但他的态度很快就殷勤起来。十五、六岁的女佣端来了热水。我坐在里屋的门框上,撩起衣服的下摆,把冻得通红,失去感觉的双脚浸入热水盆中,这时我的神志才清醒过来。我被引进这家旅馆最上等的客厅。此时天色大黑,—正是掌灯时分,我一言不语,在老板娘的照料下吃了晚饭,然后我背朝壁龛坐起禅来。我这时候就已下定心,准备明天早晨跳下浮御堂旁边的悬崖。我的五尺身躯能否象石头落水一样,静静地沉入湖底呢?我深感不安。我浮想联翩,想象着我那横躺在湖底的尸体,想象着一个男人死在那里,死得格外伟大。
这里的夜静悄悄的,并不亚于天龙寺的禅堂。夜寒袭人,身子一动就感到刺痛。我连着几小时在这里坐禅。临近拂晓时,我猛地醒悟过来,感觉身体相当疲劳。我解除坐禅,上了趟厕所,然后躺了下来。房间的角落里铺着床,可我没去碰它,只是在榻榻米上枕起胳膊,打算在天亮前眯上一、两个小时。
突然,响起“嘎”的一声尖叫,就象喉咙撕裂一样。这一定是夜鸟的啼声。我抬起头来,四周如同刚才,仍是死一般的寂静。我正想重新入睡,“嘎”地又响起一声。我觉得传来声音的地方,好象就在枕旁的走廊下边。我站起身,点上纸灯笼,来到走廊上,拉开一扇遮雨窗。外边伸手不见五指,灯笼的光线只能照到屋檐附近,光线所及的空间,只见细碎的雪花不停地下着。我把身子探出栏杆,向下方窥视时,又“嘎”地响起一声,这次声音比以前大,响在跟前的地方。叫声刚刚响过,一只鸟从屋檐下的湖岸上飞起来,猛烈地扇动翅膀拂面而过。虽然看不见它的身影,从它那翅膀扑扑的抖动声音中,能感觉出强烈的力量。鸟飞进湖上飘落雪花的夜色之中。我怀着几乎是畏缩的心情,在那里站了许久。
这就是生命力吗?不管怎样,一只夜鸟所具有的惊人的生命力使我大吃一惊。就在此时此刻死神离开了我。
我终于没有死。翌日,我冒着大雪,又徒步返回京都。
我第二次在坚田观赏比良山,因为是在启介出事的时候,所以那是难忘的大正十五年的秋天。
因为我是在这一年就任Q大学医学系主任的,所以我这一年是五十五岁。从这时起到我六十岁,因退休离开大学时为止,在我看来,是我平生不愉快的事最多的时期。首先是启介出事,翌年美沙谢世,继而弘之娶妻、京子嫁人,这对我来说也未必遂心如意。接着定光左倾起来,另一方面我也不痛快,在就任医学系主任期间,我始终充当高级勤杂工的角色,中断了事关重要的研究工作,无休止地过着焦躁不安的生活。
启介事件可谓是晴天霹雳。Q大学通知美沙到学校去看过,据说启介是因为女人问题,受到开除学籍的处分。我在书房听着美沙——述说,我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启介从小就意志薄弱,而且学习成绩常在中等以下,因此他跨进了声誉不高的Q大学。但在他的性格上有着其他孩子所没有的朴实厚道之处,我一直以为他的品行是极为正派的。此事也取决于对方的品行如何,对方是个来路不详的十八岁的女招待,启介居然干出使她怀孕的混帐勾当。
我想验证此事的真伪,便打开了当天的晚报,可报上还是以学生桃色游戏为题目,大张旗鼓地登载我所不知的启介的不良行为,并说其父居于Q大学系主任的教育界的要职,虽然报上用的是假名,但一看就知道指的是我。这样一来,把作为教育家的我的面子丢尽了,这也无所谓,因为我本来就不以为自己是教育家,我不过是一名学者而已。但是,启介是我的孩子,他做出一个学生所不该做的不轨行为,我作为父亲实在感到痛惜。自此数年之后,定光出现了左倾问题,使我感到甚为棘手,但这个问题尚有解决的办法,而启介的问题则不然,没有一点儿聊以自慰之处。
那天晚上,我一步也没走出书房。天黑以后,启介好象回家了,从茶室传来了说话声音。我很快就判明,那是启介在跟美沙娇声娇气地说话。我倾耳静听,启介象是在吃饭,响着餐具的声音。
我走出书房,顺着走廊走过去,打开茶室的拉门。启介盘腿而坐,把学生服的扭扣全部解开,露出洁白的衣领。他正在美沙的侍候下吃饭。见此情景,我勃然大怒。
“滚出去!家里不要你这样的东西。”
启介端正了一下姿势,垂下那双天生温和的眼腈,毕恭毕敬地坐着。
“滚出去!”我命令道。
启介乖乖地站起来,走到走廊上,然后登上二楼,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我万方没有想到,启介会离家出走。九点时分,美沙上楼一瞧,启介已经无影无踪。
从第二天起,美沙显得过分忧虑,连饭也吃不下。不过,我几乎没有介意,因为我相信,他很快就会回来的,他就是这么窝囊。
美沙好象去什么地方调查过,说对方那个年轻的女招待很难对付,其本事超越她的年龄,她曾生养过孩子,启介完全是听任她的摆布。我说,不论是骗人上钩,还是自己受骗上当,结局都是一样的。
果然不出我所料,启介在出走的第三天,给家里打来子电话。这是我偶然知道的,当时,我正在电话间隔壁的书库里寻找旧医学杂志,我听见弘之在电话间里低声细语,我觉得很奇怪。弘之走出电话间,在走廊上同美沙俏声地谈话。我走上前去问道:“刚才是启介打来的电话吧?”他们两人不作回答,过了一会儿,弘之回答说,“是的”。看样子,他们本来想瞒住我。我一问才知道,启介和那个惹事的女人摽在一起,住在坂本的湖畔饭店,他要弘之带着钱到旅馆去。
翌日下午,我断然不顾美沙的担心,乘车出发,到湖畔旅馆去见启介。我来到旅馆的问事处,请办事员把启介叫出来。不一会儿,在正面豪华的楼梯上,出现一位短发女郎。她吧嗒吧嗒地靸着拖鞋走下来。她身穿用丝绸或其它衣料做成的和服,系着一条红红的腰带。是衣饰不整呢?还是一副孩子气?不管怎样,她的体态显得奇异。她刚走下半截楼梯,我的视线与她相遇了,她倏然改变神态,以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注视我。接着她一转身,噔噔噔地跑上二楼去了。她动作敏捷,犹如一只松鼠,压根儿不象是怀孕的女人。
不一会儿,启介带着阴沉的表情走下楼来。我们来到楼下的会客室,隔着桌子相对而坐。我把钱包递给启介,那里面装有他要的那笔钱。
“你今天必须回去,暂时一步也不许走出家门,不准你再和这个女人相会。你妈妈早晚要去见她的。”我说道。
“不过……”启介左右为难地说。
“现在就回家。”我见他那副样子,又说道。
于是,启介说让他考虑考虑,明天再谈,我不由得怒火中烧,浑身直哆嗦。这天饭店象是在举行婚礼,几个衣冠楚楚的男女站在我们周围,他们都用好奇的目光看着我们,所以我站起身来,说道:
“那好,你是要那个下贱女人,还是要你的父亲,明天回答我。”说罢,我不等他答话又用命令的口吻说:“明天中午以前,到坚田的灵峰馆来找我!”
“是。”启介老实地回答说,“对不起。”说完就上二楼去了。
我请求办事员给离此地不远的坚田的灵峰馆打去电话,然后乘车来到阔别三十年的这家旅馆。由于启介的事件,我感到身心疲惫。因为第二天正好是星期日,所以想充分休息一下。
旅馆老板来到客房跟我寒暄。三十年过去了,他已是老态龙钟。当我们面对面谈话时,我不禁想起他昔日的模样。我从这里给家里打去电话,把事情简单地告诉了美沙。我独自度过这既不读书也不写字的寂寞的夜晚,这种时光我已有多年未曾享受了。我没能吃到火锅野鸭,因为离野鸭上市还差些时候,不过鱼在湖里是捕得到的,油炸鱼也不失为一种佳肴。这天夜里我酣然入睡。
第二天早上十点,我正要吃晚开的早餐,京都的家里打来电话。电话里传来美沙异乎寻常的声音。
“饭店刚才来通知,说启介他们今天早上投琵琶湖自杀了。你赶快到饭店去看看吧。家里,也立刻去人。”
我愕然了。我想,这混帐东西干了什么呀!启介竟要那女人而抛弃了我。这也无妨,不过,我一想到他以情死这一别有用心的行为,来回答我这个作父亲的,我就无法忍受。
我终于没去饭店。
到下午三点左右,弘之来到我住的旅馆。当时,我正坐在走廊的椅子上,我一回头,看见弘之显出严峻苍白的面容,正在直眉瞪眼地看着我。
“爸爸不可怜哥哥吗?”
“当然可怜。我可怜他愚蠢”。
“哥哥他们的尸体还没有找到。有很多人帮忙。我们也得考虑人家的情面,请爸爸到饭店去看看。”
弘之说完,不客气地一转身,回去了。他只是为了说这番话,才到我这里来的。
过了一小时左右,美沙、京子和京子的未婚夫高津来了。美沙一进屋,就奔到我跟前,想要趴在我膝上,但她又倏然转身,走到角落里,长时间呆在那里,一动也不动。我心里很清楚,她是不想哭出声来。
“天黑前捞上来就好了。”高津说道,他是在说启介他们的尸体。
在这种场合,我对高律的出现深感不快。我本来就不赞成京子和高津订婚。他父亲高津文四郎作为一个实业家,在大阪是数一数二的,但他终归是个没有教养的暴发户,根本就不把学者放在眼里。我对他这种目中无人的傲慢态度,打心底里讨厌。我们初次见面时,他声言可以给我掏出版费。美沙和孩子们曾到他家去过一次,这些人简直拜倒在金钱的威力之下,说他家住宅如何宽敞,客厅如何豪华,还谈论他家在八濑和宝冢的别墅如何,说来道去,骤然间活跃了家庭气氛。我对此感到不愉快。
再者,虽说他儿子高津曾在法国留学三年,却只能谈淡卢浮宫
。他不读书但也不喝酒,明明对绘画一窍不通,却到处去看画,碌碌无为地消磨时光。从人家还没答应把女儿嫁给他的时候起,他就不管下雨还是下雪,每逢周末就到家里来玩儿。他这个人超越了我所能理解的范围。当我反对这桩婚事时,京子首先哭哭涕涕。这对我来说,也是颇出乎意料的事情。对美沙和孩子们的思想情况,我都摸了底,他们都赞成京子和高津结婚。家中除我之外,他们对高津的印象都很好,启介也好,弘之也罢,对学问都不感兴趣,定光就更不用说了。所以我想,至少该把京子嫁给一个献身学问的正气凛然的学者。然而事到如今,我不得不死了这份心思。
这些暂且不说,在婚礼举行之前,在三池家里发生大事的时候,高津满不在乎地出头露面,我是不高兴的。
“把你妈妈一个人留下来,京子你回饭店去。”我说道。
京子和高津叫旅馆备好盒饭,吵吵嚷嚷叫来小汽车,两人扬长而去。这只能叫我以为,他们俩是来玩耍的。
他们俩走后,房间安静下来,我本想对美沙说几句温存的话,但冲口而出的竟是叱责的言语。
“启介走到这种地步,你也有罪过。都是你娇惯的结果。这是报应!”
美沙象死了一般俯伏着。
“不论弘之还是京子,孩子们都不成器。我再也不能忍耐下去了!”
听了这话,美沙仰起脸来,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她刚走到走廊,就用一只手按住太阳穴,身子靠在房柱上,之后,朝我扭过脸来。美沙就这么静静地注视着我的眼睛,她象这样看我是空前绝后的。接着,美沙象倾倒一样一下子坐在走廊上。
“你你也有一半罪过。你给孩子们做了什么呢?”
之后,这个平素沉默寡言的女人,突然喋喋不休地唠叨起来,使人觉得她有点异乎寻常。
“孩子们小的时候,你一直在德国留学。本来应该留学三年,你却呆了八年。后来的五年,你不给文部省和家里一点儿音信。那些年里,我们茹苦含辛地生活,你是想象不到的。”
美沙说的一点不错。我那时省吃俭用,把三年的留学费用了八年。头脑里根本没有妻室儿女和家庭的概念。我住在廉价的公寓,一边啃着黑面包,一边—心一意地攀登学问的山峰,那有如阿尔卑斯山一样高的山峰。
“研究,研究,连星期天和节假日都没有。”美沙又这样说道:“一有闲功夫就摆弄死尸。一进家门就说死尸臭气熏人,要喝酒解腻。喝酒时哪怕说句笑话也好啊,可你却边喝边写德语。你究竟给孩子们做了什么呢?你从未看过学校送来的成绩通知书,也没带孩子们去过动物园。我和孩子们成了你做学问的牺牲品。”
在长期贫困的生活中,美沙从不讲究穿戴,始终帮助我从事研究。她今天如此反抗,也是令我感到意外的。
“别说了!我把自己也牺牲了。”我开口说道,我不愿意再听美沙继续发牢骚。
我坐在走廊的藤椅上,就象早晨起床后坐几小时那样,又呆呆地望起比良山来。我把视线离开湖面,再次投向彼岸的比良山。十月的比良山披着深秋的色彩,巍然屹立,静静地扩展,象要把我包围似的。
“我到饭店那边去。昨天,不知你说了些什么,那孩子一定憎恨他的父母,是含恨死去的。”
美沙的口气冷若冰霜。她说完,就立刻站起身来。泪腺或许干枯了,她没有眼泪,脸面光润。她披上披肩,把东西收拾好,随即一转身背过脸去,就这样走出了房间,好象永远不再回到我身旁似的。
不可言状的难以忍受的寂寞感向我袭来。那么好吧!我站起身来,但又坐了下去。什么好不好的,我也不知道。
我把旅馆老板叫来,要了一个杂记本,想打个信稿,准备给几年都不曾想到的谷尾海月写封信。谷尾海月既不是解剖学家,也不是人类学家。我在德国的斯特拉斯贝尔格留学七年,在朔尔贝先生的指导下主要研究儿斑(小孩青痣),同时为毕生事业——软部人类学打基础。此后的一年中,我在荷兰的莱登博物馆里,测定约一千个菲律宾人的头盖骨,这在我的事业中是顺手牵羊的工作。就在这莱登时代,我在一家日本女人经营的小酒馆里与谷尾海月相识,那家小酒馆当时是日本学者聚集的地方。
他比我稍大一些,是个与众不同的僧侣。也就是在莱登博物馆里,他一直从事梵文的研究。用酒仙一词形容他是最恰当不过的。我喜欢他那悠然自得的饮酒风度。不管他怎样喝酒,他头脑里也只装有研究的事。我不知道他研究的是什么东西,他当然也不知道我研究的是什么东西。但是,我们两人情投意合,都懂得学问的宝贵。两人作为学者尊重彼此的人格,在这方面我们是肝胆相照的。在我离开莱登的时候,谷尾海月想把自己最好的东西,作为礼物赠与我。他问我希望什么,我说:“你死后,让我解剖你的尸体。”
海月当场提笔,在八裁纸上写下遗言,“我愿将尸体送给解剖学家三池俊太郎。”他给自己和我各写了一份,并在自己那一份上面写道:“亲属不可相争。”
大正元年,我和海月在莱登博物馆门口告别。自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到他。但是我听说,他比我晚几年回国,在信浓的小寺院里当住持,如今依然健在。倘若到大学的佛教学教研室去打听,隐居的老佛教学者谷尾海月的地址会知道的。
我想借给海月写信,来消磨今天这个日子。我仿佛觉得,在当今的世上,我解剖他的尸体的那一诺言,是唯一可以称为诺言的诺言。除此之外,任何人与人之间的交往,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都是不可信赖的。
然而,我提起笔来,却不知从哪儿写起才是,而且今日今时,相隔几十年光景,对海月深厚的人间信爱之情滔滔不绝,炽热地涌上心头,这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情感,我觉得很难表达出来。
我将笔放下,抬起头来,沐浴秋天的湖面夕阳,辉映着美丽的光焰。在遥远的东边的湖面上,静静地漂浮着几十艘小艇,宛如片片落叶,我想,那浮在湖上的许多小艇,可能是在寻找启介和那个少女的尸体。是的,那个和启介一起自杀的女人,也就是我在湖畔饭店的楼梯上看见的那个女人,不管怎样,我也只认为她是个少女。
结果,我没有给海月写信,只是仰身倒在走廊的藤椅上,面对湖面,思绪缭绕。天黑以后,我回到屋里,端坐于桌前。我不时地站起来,踱到走廊上,看看对过的湖面。那里有几十只小船掌起小小的灯火,那灯火就象装饰灯一样不摇不晃,直到深夜还在同样的位置上闪烁。
我第三次、也就是上一次观赏比良山,是在日本迄今为止最黑暗的时代。那个时期,我的心,社会上所有人的心,都被毫无希望的黑暗笼罩着。
空袭时时都可能降临。报纸和电台大肆宣传,动员人们疏散。战局每况愈下,暗谈的明天压在全体日本人的头上。就在这样一个昭和十九年的春天,我被春子最小的妹妹——在女子学校五年级念书的敦子带着,曾经到坚田来过。从启介自杀到此时为止,近二十年的岁月流逝而去。
当时,我和女佣一起生活,住在京都吉田的家中,那年正月,弘之调到金泽支店工作,春子和四个孩子也一起离开京都,把家搬到金泽去了。虽说这是工作调动,但就弘之的情况而言,他是为躲避空袭才自愿到乡下落户的。弘之有四个孩子,其中大的才十一岁。对这么一个弘之来讲,他采取这种行动,可以说是理所当然的。
弘之和春子都好象为我感到不安,不愿把我这个老人独自留在京都。他们再三再四劝我与他们同行,可我没有听他们的劝说。他们似乎以为我这个老人顽固,其实不然。我是珍重自己工作的。不管谁说什么,我一步也不离开自己的书房。
弘之说有了生命才有研究,但对我来说,是有了研究才有生命。在我看来,事业就是一切。离开大学,我那事业就不能完成。我必须去解剖学教研室,大学的图书馆也罢,研究室也罢,都是和我的事业分不开的。如果弃离京都这块土地,我将一事无成。
弘之说有了生命才有研究,而七十三岁的我的心情更是迫切。那时候,每天早晨当我想要工作,坐在桌前时,我的眼帘便浮现出自己的血管。我知道我的血管所处的状态,倘若用手指一捏,立刻就会象饼干一样捏得粉碎。撇开战争不谈,我也正在与自己的生命竞争。我的心情是,多活一天就多赚一天。即使工作进展顺利,也需要我活到九十三岁,否则,《日本人动脉系统》就写不完了。所以对我来说,完成这项工作终归是没有指望的。但是,我至少能多写一些,写一章是一章。因此,我准备把书分成几个分册,逐次印刷,决定先将脱稿的部分送往印刷厂。但是我面临的问题却是,不知印刷厂几时会倒闭。
再说,即使吉星高照,我的书能出版几册,但将其送往国外的途径,可以说给完全堵死了。我曾经以为,通过德国住神户的领事馆的斡旋,送往轴心国
去好歹能行得通。然而就欧洲的战局来看,我这最后一线希望也行将落空。
那个时候,我伏案疾书,珍惜每一寸光阴。只要能写就行,写好后总会有办法的吧。在我弃离人世之后,经过几年或几十年,我的工作定会通过某种途径,博得世界上学术界的正确评价,会成为一块永垂不朽的丰碑,而且,将有为数众多的学者继承我的事业,终究会完成软部人类学的伟业。我如此思忖,如此笃信,于是鞭策自己。
但是就在那个时候,我常常梦见这样的情景:我的书稿被火焰吞噬,熊熊地燃烧起来,与缭绕的青烟一同升上高空。每逢这种时候,我就从梦中惊醒过来,眼角儿淌着泪水。
当时,大学附近有一家小小的旧书店,我实在不愿意从它门前走过。因为我知道,有一捆有关京都地志的草稿,覆满尘埃,高高地堆放在这家书店的角落里。我不知道那部草稿是由何人写就的,但那是用毛笔精心精意地眷写在日本纸上的。我也不知道其内容具有何等价值,但我察觉到,那好歹是某人孜孜不倦地倾注巨大努力的结晶。经过近三年的时间,那部草稿照样用细绳捆着,照样放在原来的地方。我由此想象我那《日本人动脉系统》的草稿,也会遭到与京都地志草稿同样的命运,连同几百张图版被搁置起来。我一想到这里,就涌起实在难以忍受的心情。每当我从那家书店门前走过,往往想到我的事业可能带有的黑暗的命运,不禁黯然神伤。
那个时候,每逢星期天,春子的妹妹敦子就从芦屋赶来。她大概是想安慰我这个独自工作的老人,她每次来到家里,总是从手绢里取出她自己烤制的面包,或掏出两三个当时很难得到的苹果,整整齐齐地排列起来,放在我的桌子上。
我不知为何,总觉得喜欢敦子这个十七岁的姑娘。她与嗜好浮华的姐姐春子不同,是个有点娴雅而又纯朴、明朗的少女。我对孙子们往往感觉不到亲爱之情,唯独对这个毫无血缘关系的敦子,格外地感到一种温暖的骨肉之情。不知为什么,敦子好象也喜欢我这个老头。
那一天,我在庭院里散步。平素,我总是吃过早饭就投入工作,那一天则不然。我在庭院里胡乱地走来走去。阳春时节,午前的阳光透过树丛,明晃晃地洒在地上。我的心说不上是愤懑还是寂寞,被冷漠与暴躁的感情攫住了。为了使感情沉静下来,我只得在庭院里来回踱步。
我之所以产生这种感情,是因为当天的报纸。报纸大肆报道颁发文化勋章的事,将勋章获得者公布于众。六名获得者来自自然科学和人文科学两个领域,作为学者的最高荣誉,国家授予他们文化勋章。
我看了一会儿他们的照片,他们列成一排,胸前佩戴着勋章。啊!我也想获得这样一枚勋章,受到这样的表彰,象这样宣扬业绩,象这样博得国家和国民的尊敬、关心与理解。在过去的年月,我从未羡慕过物质与名声,然而唯独在今时,我也想要得到这世间的荣誉,将其载在我瘦骨嶙峋的肩上。
我的事业和他们的事业相比,难道不更加伟大吗?我把报纸放在茶室的餐桌上,回到书房。但是,当我在桌前坐下之后,我又站了起来,走出书房跨进庭院。我觉得,这恐怕是我的毕生事业的结局吧。我的毕生事业难道不值得国家表彰吗?难道我的事业不配得到政府的赞扬,国民的尊敬和国家的保护吗?现在,任何微不足道的荣誉,我都想要得到。任何不足挂齿的名声,我都想抓住不放。
必须让人人胸中铭记三池俊太郎的名字,必须让更多的人知道三池俊太郎的价值。尽管如此,可是我的生命正濒于灭绝,国家行将破败。我那几千张草稿,正葬身于不可预测的黑暗的命运之手。我那毕生的事业,可能得不到任何人的赏识,而化作灰烬。朔尔贝先生啊!我脱口喊出恩师的名字,不禁潸然泪下。
正在这时,从大学办公室打来电话,说明天学校召开庆祝会,祝贺K博士荣获文化勋章。所以,请我在会上代表名誉教授致贺词。我拒绝了。
时隔不到五分钟,医学系教授横谷又打来丁电话,他曾是我教过的学生。为了刚才的事,他再次向我请求。
“我没时间给别人写贺词,”我说道,“我因为自己的工作,必须干的事多着呢。我都这么大年纪了,也许明天就会死去。”
横谷觉得过意不去,就此罢休。
我刚放下话筒,不知是那家报社又打来电话,还是请我就一个文化勋章获得者谈几句话。
“除了自己的工作,我没有任何兴趣,对不起,你来也扫搭。”
我只说了这寥寥数语,便挂上了电话。我想,照这样下去,还会有电话打来,所以,我把话筒摘了下来。
我又走到庭院。我在庭院里来回转悠,无缘无故地感到愤懑、悲伤和孤独。正在这时,敦子从沿着中院种植的树丛中钻了出来。她上穿水兵服,下穿扎腿裤,脸上挂着纯真无那的笑容,简直象花一样(我当时真是这样想的)。她把为数不多的食物放在走廊上,说那是家里托她捎来的。
“大伯,咱们去琵琶湖怎么样?”她说道。
“琵琶湖?”她这突如其来的提议,使我感到愕然。
“走吧,我想去坐坐船。”
虽说是在战火纷飞的时候,但春天的温暖阳光,仿佛使这个妙龄女郎格外爽朗快活。当时,我对敦子前提议居然毫不反对,连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
“好吧,那就带我去琵琶湖看看吧。”我回答说。今天我所能做到的,至少是顺从敦子的指点,这个少女走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不过如此而已。老实说,我的心情就是这样的。
我们来到三条的京津电车的站台,让过好几趟电车,才等来有空座位的电车。我们上了车,直奔大津。自启介事件以来,我几乎有二十年没见琵琶湖了。我在大学任职期间以及后来的时间里,因宴会或别的事情曾有几次来大津的机会。但是,自启分事件以来,我不愿再看见琵琵湖,总是避免到这儿来。
然而,我被敦子带着,到琵琶湖来一看,单单是琵琶湖的美色,就已撩动我的心弦。岁月的流逝,实在令人惊奇,不知不觉,启介事件在我心中留下的创伤,已经痊愈。琵琵湖的上空悬挂着正午的太阳,湖面上映着辉光,就象撒下一片片小小的鱼鳞。敦子说要来乘游艇,的确,小船和游艇在湖上到处可见,仿佛唯独此处没有战争的阴影。
比良山,夹着琵琶湖,屹立在对面。触景生情,我忽然想到坚田去。正巧,朝坚田方向去的汽船驶过来了,我说服敦子登上了汽船。
大约半小时后,汽船抵达坚田,我们两人在灵峰馆歇了下来。那天,灵峰馆的家人不在,家中只有一个举止简慢的女招待。走廊的玻璃窗破了,当时哪儿的旅馆都是这样的,整个宅子都很荒凉。
我们走出灵峰馆,来到船码头附近。敦子叫我登上游艇,我乘坐游艇这是第一次。敦子从租船处借来坐垫,铺在我身下,然后拉过我的手说:“手抓在这儿”说着,把我的手按在船帮上。
湖面上一只船也没有。我们两人乘上游艇,悄然无声地在湖上滑行。敦子挺起胸脯,握桨操船,额头上沁出了汗水。
“大伯,愉快吗?”敦子问道。
船桨击起的水花落在我的脸上。我寄身于这极不安全的一叶小舟之上,心情未必舒适。但我还是回答说:“啊,真痛快!”然而,我严厉禁止游艇远离岸边。
从湖上望去,湖岸樱花盛开,一片四月的阳春风光,没有一点儿腥味,飘散着丝丝凉意。
就在游艇附近,一条鱼跃出水面,“呀,鱼!”敦子睁大眼睛,频频用力摇桨,朝鱼跃出的地方划去。我注视着敦子的一举一动,忽然,我想起同启介一块自杀的那个少女,那是在二十年前在湖畔饭店的楼梯上一晃而去的少女,那个前前后后我仅只见过一次的少女。那个少女的影象,在敦子身上再现了。一瞬间,敦子和那个少女的影象重叠交错,混为一体,我感到一种晕眩。我这种感觉的来由,是敦子在鱼跃出湖面时表露出的少女那种惊讶表情,或许是她那划艇时的敏捷动作。那个少女可能是与敦子一样的少女。我对那个夺走启介的少女,没感觉到丝毫的憎恨。我意识到,自己对她产生了一种类乎爱情的情感。这种情感,对启介也从未有过。
游艇的周围淹没在湖水里,我凝视着湖水,这湖水曾经吞噬过启介和那个少女的性命。我把手伸出去浸在水中。湖水比我原来估计的要凉,冰凉的湖水从老人干瘪的五指中间缓缓流过。
敦子早已去世了,是战后的斑疹伤寒夺走了她的生命。美沙也死了。我曾经讨厌的京子的公公高津文四郎也一命归天。谷尾海月也在战争结束那一年离开了人间。好人坏人都没了。
在海月死的时候,就解剖尸体一事,谷尾的家人从信浓来询问过。从这一点看来,海月五十年前和我许诺,是出自真心实意。但是,因为时运不济,我无论如何也难做到。结果,我没能实现我和海月在莱登许下的诺言。
风从湖面吹来。或许是夜幕降临的缘故,我感到风寒刺骨。脖梗和膝头格外冰凉。虽说现在是五月,却使人想穿上毛衣或丝棉衣服。今天,我的耳朵轰鸣格外厉害,简直象猎猎风声。实际上,风的确刮得很猛。
这时候,因为我的失踪,家里一定会折腾不休吧。让他们各自去揣摩好啦。说不定大学的横谷和杉山已接到告急,以为这恩师的是一件大事,都拥进家来,做出老老实实的神态。横谷和杉山作为大学教授,如今名望都很高。但是,我那作为学者的性格,他们一点也没继承下来。关于我工作的价值,他们丝毫没从本质上理解。他们一见我面,就连声招呼我“三池先生,三池先生,”如此恭维。恭维人不算本事。在我面前称我“老先生
,老先生”,可在我背后,却叫我“老头儿,老头儿”吧?我总觉得是这么回事。我心里知道,他们两人在战争期间,不是搞大学疏散工作,就是从事学生动员工作,完全脱离了研究事业。当时我虽不管不问,但我似乎觉得,我着透了他们两人所谓学者的灵魂,我为此感到寒心。所谓学究绝非这样的人。
我望着租船处的粗陋的栈桥,那是我和敦子曾经乘坐游艇的地方,只有那里荡漾着小小的涟漪。我再仔细一瞧,湖面上也滚着波浪。租船上的白旗随风飘扬。旗子到现在还没收起来,好象被人遗忘了。我一见该收起来的东西没收起来,就心病复发,不禁悻然。我的脾气本来不是这样,似乎是家人把我弄成这样的。春子把衣服晾在外面,我从书房是看得见的,我若不说几遍,她是不会收进来的。弘之把贴好邮票的邮件放在桌上,一忘就是好几天。京子和定光也有责任。不仅是家人,研究室的同事也是如此。我委托他们写关于淋巴腺的简短报告,时间过去一年,拿着报告到我这儿来的,不只是一个最年轻的研究生吗?
啊!我什么都不愿去想。想来想去会搞得身心疲惫。除了《日本人动脉系统》之外,我什么都不愿去想。今天这一整天的时光,让毫无价值的事情给断送了。不过,天黑以后,必须把一天的工作挽回来。工作,工作,老学究三池俊太郎只要一息尚存,就必须工作。到今天深夜为止,要把第九章的图版说明写出来。说明写不出来,至少也得写上标题。是的,请女招待把酒端来。写完之后,在睡觉前喝上几盅。拿四两好酒来,把酒壶好好洗一下。以前一小时干完的工作,现在我需要干一天,有时甚至要干上两、三天。衰老是多么令人畏惧!
五十年前,就在这间屋里,我曾一心想着死。年轻时是无欲的。但在如今,我想延年益寿,哪怕多活一天也好。朔尔贝先生和东京的山冈教授也死了,他们都没活到头吧。他们意欲工作,也想多活一天吧。就连谷尾海月也是如此。他曾抱有编写梵文辞典的大志,但他终究没有如愿。然而,所谓宗教家,一涉及到生死问题,也许自然有所不同了。不过,海月绝对不是宗教家,他是一位学者。正因为他是学者当中的一员,我才喜欢他!海月也没活到头。说是悟道,但归根结底,悟道不过是懒惰者的装模作样的念佛。人只要一息尚存,就必须工作。除去工作之外,人生下来有何意义呢?难道人生下来是为了晒太阳吗?难道人生下来是为了贪图幸福吗?
今天,我想看比良山,忍不住要观赏比良山。那时,我轰走了春子,想压抑住愤怒,沏上了茶水。但是,即使这样,仍然心火难消。当我喝完一碗茶水,将茶碗端到膝上时,完全出乎意料,脑海里闪现出比良山的姿容。而且,当大森商店的老板跨进门来,门铃响起的时候,我就下定了决心。比良山,带着不可抗拒的力量,从遥远的地方呼唤着我。但是,我在这半天的时间里,就这样呆在这里,尽情地欣赏比良山。白天,比良山的地表曾是那般浓艳,但从刚才起,其色彩渐渐变得淡薄。与此相反,山与天空的界线反倒格外的鲜明起来。恐怕不出一小时,这一切便会融进暮色之中。
今天,我乘车通过京津公路时,蹴上的杜鹃花开得很美。因为石楠花与杜鹃花属同类植物,石楠花或许已开遍比良山顶。在那山顶的某块山坡上了白花开放,硕大的白花一齐盛开,铺满整个山坡。啊,我若能在山巅花香四溢的
石楠花下瞑目长眠,我的心灵该得到怎样的憩息啊!我仰望夜空,舒畅地伸开四肢,啊,只是想象就已心旷神怡。似乎只有在那里,我的心才能感受、才能得到憩息。至今为止,我本该到那里去一次的。不过,现在已经不行了。登上那座山顶,对我来说,比完成《日本人动脉系统》还要艰难。
在顶着大雪,穿着棉衣来到这里投宿的时候,在启介出事的时候,在我和敦子来这里划船的时候,我都曾观赏过比良山。我虽然经常观赏比良山,但我从未想到要登上比良山。为何没有产生这登山的念头呢?是季节不对的缘故吧。不,不是这样。我认为,我也许还不具备登上比良山的资格。
往昔,当我看到比良山上的石楠花的照片时,我就期待有朝一日登上比良山巅,这有朝一日可能就是今天。但是,今天无论怎么想登山,对我来说也是不可能的。
走吧,回房间去吧。请他们把晚饭快些送来,我必须开始工作。这里的傍晚幽静宜人,听不见孩子吵闹,这种时光多年不曾享受啦!铃声从哪儿传来了。是老人耳朵的错觉吧。在耳鸣声中,我确实听到了铃声。不对,还是错觉吧。我在德国留学期间,曾和朔迪达博士在特里贝鲁伊山上的小屋,就他在西伯利亚发现的红骨骼,为进行讨论而撰写文稿。当时我一边工作,一边聆听牛颈摇响的悦耳动听的铃声,也许就是那铃声,那几十年前的铃声,不知什么原因,使我现在想起了它,听到了它。
快把晚饭做好,我必须工作。我必须投身于那珊瑚林般的红色脉络织成的世界中去。
译后记
此书是根据新潮文库本1983年第54版译出的,包括日本著名作家井上靖先生的三篇小说。
我读大学时,边习日本语言,边攻日本文学,同时开始译书。此书便是当时译出的。
译书的路上, 6211." >我是后来者,刚刚学步。有幸的是,正当我刚刚学步的时候,承蒙许多良师益友的提携,使得此书与读者见面。我期待此书能博得广大读者的欢迎,也期待自己能为中日文化交流做点贡献。..
我所敬重的关山同志,在百忙之中抽暇阅过此书译稿。对他的热情扶植,我深感鼓舞与鞭策。当此之际,我对他表示衷心的感谢。
在此书翻译过程中,湖南出版社译文编辑室的同志曾给予我耐心诚意的指教,杉本一夫、山澄夫和荒川清秀三位日本教授也曾给予我多
99lib?方的教诲,特此一并深致谢意。
书中若有遗误疏失之处,真诚希望读者不吝指教。
译者>99lib?
1984年5月记于秦皇岛
春将至
过了年,把贺年片整理完毕,就会感到春天即将来临的那种望春的心情抬起头来。
翻看年历,方知小寒是一月六日,一月二十一日为大寒。一年中,这时期寒气最为凛冽。实际上日本列岛的北侧正被厚厚的积雪覆盖着,南半部的天空也多是呈现着欲降白雪的灰色。当然也有时遍洒新春的阳光,却不会持久,灰色天空即刻就会回来,寒气也相随而至,不几天即将降雪吧。
严冬季节,寒气袭人,理所当然;在这种情况中等待春天的心情,是任何人都会产生的。不光是住在无雪的东京和大阪,即便是北海道和东北一带雪国的人们,依然是没有两样的。总之,生活在全被寒流覆盖着的日本列岛的一切人,不管有雪,抑或是无雪的地方,只要新年一过,都会感到春日的临近,而等待着春天。
我喜爱这种等待春天的心境。住在东京的我,尽管是很少,但
也能捕捉到一点春天的信息。今晨,从写作间走下庭院中去,只见一棵红梅和另一棵白梅的枝上长满牙签尖端般小而硬的蓓蕾。
我的幼年在伊豆半岛的山村度过,家乡的庭院多梅树,初春季节齐放白英。没有樱树,也没有桃树,只种了一片小小的海林。也许是由于幼年时代熟悉梅树,直到过了半个世纪的现在,依然喜爱梅花。梅花,对于我,已经成为特殊的花。
如今,故乡家院里的梅树减少了,而且年老了,已经看不到幼年时代那种纯白的花朵。即便同是昔日的白花,却略含黄色,并不像《万叶集》和歌中吟咏的酷似雪花的那样洁白了。
今朝春雪降,洁白似云霞;
梅傲严冬尽,竞相绽白花。
犹如观白雪,缓缓降天涯;
朵朵频飞落,不知是何花。
前一首的作者
是大伴家持,后者是骏河采女。读了这类和歌,那种纯白的沁人心脾的白梅,立刻就会浮现于眼帘。
故里家中的梅树都已枯老,但东京书斋旁的唯一的一株白梅,却尚年轻,因而花是纯白的。
梅树过早地长出坚硬的小蓓蕾,这个季节可还没着花。正是在这尚未着花的时刻,自然地培育着一种望春的心情吧。水仙的黄花,山茶的红花,恐怕是这个季节屈指可数的花朵了。
去岁之暮接近年关的时候,我瞻仰桂离宫,广阔的庭园里也未看到花开,只见落霜红和朱砂根的蓓蕾,在广阔庭园的角落里,隐约地闪烁着动人的红光。这个季节,仿佛是树木的蓓蕾代替花朵炫耀着自己的地位。
乘此雪将融,会当山里行;
且赏野桔果,光泽正莹莹。
这也是大伴家持的歌。野桔即是紫金牛,我觉得紫金牛的红色小蓓蕾映衬着皑皑白雪的光景,也许确实具有踏雪前去观赏的价值哩。
前面讲过,我喜爱这种在几乎无花的严冬季节等待春天的心情。每日清晨,坐在写作间前廊子的藤椅上,总是发觉自已沉浸在这样的情致之中。眼下还是颗颗坚硬的小蓓蕾,却在一点点长大,直到那繁枝上凛然绽满白花,这种等待春天的情致始终孕育在心的深处。
我出国旅行,总是初夏或仲秋季节回来。当然,也并非出于什么理由做了这样的决定,而是自然而然地形成的结果。然而,如今却想在什么时候,在那春天已经有了信息却难于降临的二月底或三月初,结束国外旅行,重踏日本的土地。那时,我想一定会深刻地感受到日本节气变化的微妙,和随之改换面貌的日本这一季节景物的细致美。
然而,这种等待春天的一、二、三月期间,大气中的自然运行,却是非常复杂微妙,春天决不是顺顺当当地走向前来的。
小寒、大寒,大致都是一月初或月中,因此,新春一月便是一年中最冷的时节,一直要持续到二月四日的立春时分。当然,这不过是历书上的事,实际上也并不如此规规矩矩。有时小寒比大寒还冷,又有时大小寒都不那么冷,等到二月立春之后,才真正冷上一阵子。不,与其说冷上一阵子,毋宁说这种情形居多。
但是,尽管只是历书上写着,立春这个词,也蕴含着一种难以言状的明朗性。过了年,春天就近了;春天近了,等待春天到来的心情便活跃起来。历书上的立春,使人怀起一种期待:这回春天可真要来了!
实际上,春天总是姗姗来迟,寒冬依然漫长,然而,千真万确,春天正在一步步走近,只是很难看到它会加快步子罢了。这种春日来临的步调,恐怕是日本独有的;似乎很不准确,实际上却准确得出乎意料。
人们都把立春后的寒冷叫作余寒,实际上远远不是称为余寒的一般寒冷。这时期,既会降雪,一年中最冷的寒气也会袭来。然而,即便是这种寒气,等一近三月,便一点一点地减轻,简直是人们既有所感,又无察觉的程度。
不过,即便进了三月,春天依然没有露面。只是弄好了,阳光、天色和树木的姿容,会不觉间给人以早春的感觉,余寒会变成名符其实的春寒。这样,与此同时,连那些从天上降下的东西,那种降落的样子,也会多少发生些变化。那就是“春雪”、“淡雪”和“春霰”。总之,春寒会千方百计改变着态度,时而露出面孔来,时而又把身子缩了回去。
这样 7684." >的三月里,有一次寒流袭击了日本列岛的中部,正是三月十三日奈良举行汲水活动的当口。近畿一带,奇怪的是这时节却受到寒流的洗礼。也正在此时,我在东京的家,三月初开始着花的白梅达到盛开时分。每年,当我望见白梅盛开,便又一度想到历书上的记载。于是发现,大抵上相当于汲水日,或在其以前以后两三天,并且就在两三天里气温下降,十分寒冷。我的眼前浮现出,在奈良古寺的殿堂里,松枝火炬照亮黑暗的情景。看来,也许并非照亮了黑暗,而是照亮了寒流。这时节的春寒,确实是不容怀疑的。
白梅是在汲水时节盛开,红梅却只乍开三分。白梅在三月末凋零殆尽,红梅却进了四月,还多是保存着凋余的疏花。在那白梅开始凋落的时分,杏花和李花就开始着花,好不容易春天才正式来到人间。
然而,三月末,或是四月初,我家的红梅繁花正盛的时节,还要再来一次寒流。那正是比良湾风浪滔滔的季节。自古以来,就流传着比良大明神修讲《法华经》之时,琵琶湖便风涛大作,寒气袭来。实际上,这时节京都和大阪地方还要经受一次最后的寒流袭击。不只是京阪一带,东京也是如此。
这样,与杏、李大致同时,桃树也开始着花。杏树的花期较短。刚刚看到开了花,一夜春风就.会吹得落英缤纷,或是小鸟光临,刹时变成光秃秃的。李花虽不像杏花那样来去匆匆,但也是短命的。比较起来,依然是桃花生命力强,一直开到樱花换班的时节。
今年恐怕也与往年相似,一、二、三月之间,寒流会在日本列岛来来往往,梅树的蓓蕾就在这中间一点点长大吧。日本的大自然,在为春天做准备的夹当,既十分复杂,又朝三暮四;但是总的看来,恐怕也还是呈现着一种严格地遵循既定规律的动向。梅、杏、李、桃、樱,都在各自等待时机,准确地出场到春天的舞台上来。
人生
我设计了一条长长的台阶。这是一条经过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便升一级的台阶藏书网
。我坐在这台阶第六十八磴的最上端。接下来便是妻子、两个儿子、两个女儿及其配偶者以及孙子们,这十几个人分散的排列在这台阶的各个地方。
从最下边数第二个台阶上,为了不让其掉下去用带子绑着两个去年出生的婴儿。两个都是99lib.男孩。他们目前还不会爬也不会讲话。然而,尽管如此,这两个婴儿却十分显眼,充满了生机勃勃。他们那小小的体内装满了从今而后要攀登几十磴台阶的能量,同时也酝酿着不论任何事情都可以使其变为现实的可能性。他们还没受到世俗人生的任何污染,只是出于本能,寻找妈妈,要吃奶,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欲望。他们既不知道羡慕人,又不晓得憎恨谁,同时也不会讨人欢心,与名誉和金钱更是毫无关系。他们时而笑一笑,但这笑就能让人觉得好像是神灵在让他们练习似的,只是天真无邪的笑着。
人类都是从着婴儿期长大的。我突然浮现这样的想法。这两个婴儿要爬到我现在坐的地方,的确不容易。我想,从婴儿所处的第二磴往上看的话,那距离一定是无限遥远的吧。而分散在第三十至四十磴之间的儿子和女儿们,不知何时已度过了青春期,正要步入壮年。当然,他们各自也一定经历了我所难以知晓的人生的喜怒哀乐。遗憾的是,我无法体会他们的这些经历。不论有什么问题,都只有靠他们自己去解决。我想必须让.他们像其父亲一样经历所要经历的痛苦,体验所要体验的悲伤。因为这种必须由自己来体验、自己来处理的经历就是所谓的人生吧。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