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源诗
东晋 陶渊明嬴氏乱天纪,贤者避其世。
黄绮之商山,伊人亦云逝。
往迹浸复湮,来径遂芜废。
相命肆农耕,日入从所憩。
桑竹垂馀荫,菽稷随时艺;
春蚕收长丝,秋熟靡王税。
荒路暧交通,鸡犬互鸣吠。
俎豆犹古法,衣裳无新制。
童孺纵行歌,斑白欢游诣。
草荣识节和,木衰知风厉。
虽无纪历志,四时自成岁。
怡然有余乐,于何劳智慧?
奇踪隐五百,一朝敞神界。
淳薄既异源,旋复还幽蔽。
借问游方士,焉测尘嚣外。
愿言蹑清风,高举寻吾契。
西元1946年,中华民国,清华园。
清华大学历史研究所的研究生万绳楠
走在去向导师求教的小路上。这个年代,政治斗争已经渗入校园之中,整个世界都充满了纷扰,就连本应该相对纯净的大学也变成政治纷乱之地、名利争夺之场,不复纯洁,不复宁静了。
万绳楠推开房门,昏暗的屋内坐着一个年近六旬的老人,身材偏瘦,双目已经失明,那是万绳楠的老师,清华四大导师之一的陈寅恪
。..
尽了礼数后,师生两人很快就转入学术问题。万绳楠今天带来的疑问,是关于桃花源的。陈寅恪讲课详密而琐碎,讲一首唐诗他就能耗时两个月,今天讲桃花源,还没讲到桃花源的位置就已经拖堂了,万绳楠这次就是带着上午的存问前来。
“陶渊明撰 href='/article/3338.htm'>《桃花源记》,虽为寓意之作,但文中内容多是写实。”陈寅恪道,“只不过真正的桃花源,当不在南方之武陵,而在北方之弘农
、上洛
一带。”
万绳楠知道弘农、上洛是古代地名,大致包括今天陕西省东南部、河南省西南部和湖北省西北部,这一带基本上都是山区。
陈寅恪继续道:“另外,‘自云先世避秦时乱’,桃源中人所避之秦,非是嬴秦,而是苻秦。”
他所说的嬴秦,是指战国七雄中的秦国,到秦始皇时统一中国,是为秦朝,因国君姓嬴,所以史学界称之为嬴秦。而苻秦即前秦,是东晋十六国时期的十六国之一,五胡乱华时期氐族所建,因国君姓苻,故旧派史学家称苻秦。
“ href='/article/3338.htm'>《桃花源记》的写实部分乃是依据五胡乱华时,中原汉家百姓避乱入山,依山而居,结坞自保的场景写成,至于寓意部分,考其来源,或者有三。第一,是《诗经?硕鼠篇》。”
万绳楠在国学上也有相当根底,一听到《硕鼠篇》马上就想起 href='2283/im'>《诗经》中那首脍炙千古的诗歌来: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
三岁贯女,莫我肯顾。
逝将去女,适彼乐土。
乐土乐土,爰得我所。
硕鼠硕鼠,无食我麦!
三岁贯女,莫我肯德。
逝将去女,适彼乐国。
乐国乐国,爰得我直。
硕鼠硕鼠,无食我苗!
三岁贯女,莫我肯劳。
逝将去女,适彼乐郊。
乐郊乐郊,谁之永号?
陈寅恪道:“这首诗,讲的是周代国民对官府的痛斥,此诗中的硕鼠,比喻的乃是一个只知收取重税,却不顾国民死活的政权。国民忍无可忍,便渴盼着能逃离它,到一个没有腐败、没有压迫的国度去,此为 href='/article/3338.htm'>《桃花源记》政治寓意之源。”
万绳楠知道老师眼盲,说了声“是”以表示自己已了解。
陈寅恪继续道:“ 桃花源的第二个寓意来源, 当出自 href='1656/im'>《山海经》。”
万绳楠有些诧异,桃花源与《硕鼠篇》的关系他很好理解,却万想不到桃花源会和满纸怪力乱神的 href='1656/im'>《山海经》扯上关系。
却听陈寅恪道:“《山海经?海内经》记载:‘西南黑水之间,有都广之野,其地爰有膏菽、膏稻、膏黍、膏稷,百谷自生,冬夏播琴。鸾鸟自歌,凤鸟自儛,灵寿实华,草木所聚。爰有百兽,相群爰处。此草也,冬夏不死。’”
他双目虽盲,但记忆力惊世骇俗,连不属于儒道正统的上古经典也是随口就背诵了出来,跟着解释道:“ href='1656/im'>《山海经》中描绘的这个都广之野,正是一个天人和谐的世外乐土。《硕鼠篇》讲的是百姓寻找乐土的动机,而这都广之野,则为世外乐土提供了一幅蓝图。 href='1656/im'>《山海经》是上古《山海图》的注脚,陶渊明或者是最后一个看过完整《山海图》的人,他作 href='/article/3338.htm'>《桃花源记》,或许便是从《山海图》中得到了灵感也未可知。”.
万绳楠听得叹服,便又问第三个寓意来源出自何典。陈寅恪沉默了好一会,才道:“第三个寓意来源,不出自任何经典,而出自人心……”
万绳楠又是一番讶异,正要再问,外头忽然传来了喧扰,打破了清华园的宁静,那是有学生在大叫革命口号与政治口号。
万绳楠颇为外面的政治口号声所动,一时竟没去听陈寅恪后半部分的言语。陈寅恪双目虽盲,却似乎察觉到了学生的动静,轻叹一声,自顾自道:“桃花源的第三个寓意来源,道出的却是上下数千年,中国人内心最期盼的精神园田了,那样美丽的桃花,那样澄清的小河,那样宁静的村落,那样一个没有斗争、没有贵贱、没有贫富、人人自食其力、人人自得其乐的桃花源……”
他闭上了早已失去视觉的眼睛,仿佛见到了桃花源一般。旁边的万绳楠则完全没听他的话,只是想着那革命口号,屋子里静了下来,直到那口号声逐渐远去。万绳楠回过神来,发觉了自己方才的失态,忙提问掩饰:“那么老师,这个桃花源其实是真的存在过,还是说仅仅是陶渊明的虚构?”
陈寅恪默然半晌,才道:“那当然是虚构的。”
万绳楠哦了一声,有些失望,又请教了几个问题便告辞而去。对着他的背影,陈寅恪又叹息了一声。
屋内又陷入了黑暗与寂静,陈寅恪随手摸到身边茶几上的一本古籍,用手指从中夹出一张残缺的帛画来。帛画上绘着几株桃树,一条小河,又勾勒出了路径,路径旁边注着一些里数,笔致简单,竟然像是一张古代的地图。
他用双手摩挲了片刻,第三次长叹一声,睁开双眼,那一对没有光泽的瞳孔,似乎穿破了历史的尘障……
时光逆流,残缺的帛画慢慢恢复完整,几经辗转,从清朝的宁波天一阁,到明朝唐伯虎的桃花庵,到宋朝的皇家道观玉清昭应宫,到唐朝的庐山东林寺。当时光逆流到东晋十六国时期,帛画出现在了一双枯槁的手中——那双枯槁的手属于一个五十来岁的老者,有些伛偻的腰背上背着一个大包袱,他站在一艘小木筏上,正聚精会神地看着帛画地图,他背后有一个十五岁左右的少年正撑着竹篙。
这一老一少所站的竹筏,漂流在一条小河上。这条小河正位于陈寅恪所说的上洛郡,是丹江上游的一条小支流。
小河蜿蜒而向西北,周围全无半点人烟,在这群山深处,似乎亘古以来只有飞鸟灵猿才能留下翼痕爪迹。小舟荡过,但见两岸长满了桃树,这时正是二月中旬,千百桃枝争相吐蕊,有含苞待放的,有争春怒发的,衬得空山中也满是春意。
少年撑着竹篙,一篙一篙点破了水面,弄乱了水影中夭娇的桃枝。
风中花瓣纷飞,拂人面庞,落于流水,泛起一点点若有若无的涟漪,令人仿佛置身于幻境。
老者看着帛画地图,口中喃喃道:“不会啊,不会啊,明明是这里,为什么却找不到入口?”
他身后的少年问道:“爹爹,你说的那个桃源村,就在这里吗?”
“没错的,没错的!”老者说,“按照地图也应该是这里,可是为什么却找不到?”
他说到这里连连顿足,叹道:“咱们父子两个,如今已经走投无路,除了那桃源村之外,举世再没一个地方能容得我们安身了。”
少年道:“爹爹你别着急,山间的小路小河,偶尔有相似也不奇怪,咱们耐心再找找吧。也许这张地图有错也未可知。”
老者摇头道:“不对,不对。这地图肯定没问题,只是不晓得哪个地方出了差错……”
忽然间老者警惕起来,将少年一抓,父子两人便一起躲入桃林叶影之中。
过得片刻,几条白衣身影飞掠过来,落到空空如也的竹筏上,为首一人说道:“有筏无人,只怕他们来过这里,或许还没走远。”
另外一个人道:“这里风景虽佳,却是山穷水尽之处,玄家父子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为首那人道:“他们多半是要寻找桃源村!”
“桃源村?”
“对,那是一群隐者开辟出来避世的地方,听说收容了许多为苻秦所不容,又入不了大晋的人。”
“我们宗极门是大晋护国武宗,玄家父子是我们必杀的孽种,这个桃源村,难道还敢跟我们作对不成?”
“桃源村的人敢不敢跟我们作对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若让他们逃入桃源,那我们再要找他们出来就难了!不多说了,追吧!他们应该还没逃远。”
人影一闪,分四个方向掠去。过了好久,一株桃树下泥土崩裂,那老者竟然和那少年从树根底下钻了出来。
老者惨然道:“宗极门的人追杀到了,寻找桃源的事情没法继续了。”
那少年道:“那么爹爹,我们该怎么办?”
老者道:“桃源既然去不得,退而求其次,我们只好入关中,去求青羊子了……”
第一章 血溅丹江桃花源
寻找桃花源
十二天后,渭水北岸。
寻找桃源而未得的那一老一少行走在河边的大路上,走着走着,少年忽然匍匐下来听地,道:“爹!有骑兵!”
老者将少年一拉,两人一起隐入大路边的长草丛中。
过了一会儿,远处渐渐出现一百余骑,行色匆匆地向郿县方向奔去。为首的两人服饰与其他骑兵不同,显然是这队骑兵的首领。其中一个时常在马上回顾长安方向,叹道:“不知丞相如何了。”
另一个道:“希望尽快找到青羊子取得灵药,使父亲大人病情转危为安。”
马上对答的这两个首领,前一个叫苻阳,爵拜秦国东海公,后一个叫王皮,是前秦帝国丞相王猛之子。
这时是东晋宁康三年(公元375年),天下分成南北两块:南方的东晋皇朝是孝武帝在位;北方的前秦,雄主苻坚登基已有一十八年。
这十几年来苻坚在王猛的辅佐下灭了鲜卑族所建立的燕国,打败了东晋,攻占了蜀地,又吞并了拥有陇西地区的凉国和占据晋北的代国,疆域东至大海,西至大漠,基本上统一了中国北方,并迫使东胡称藩,西域来朝,境内五胡束手,天下再无劲敌。
自桓温老病以后,举世再无英雄能抵挡苻坚与王猛这对无敌组合的锋芒。眼见天下十分苻坚已得其七,东晋之危堪比三国后期蜀汉灭亡后之孙吴。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王猛却得了重病,医药无效以后,苻坚亲自到南郊北郊、宗庙社稷为王猛祈禳,又遣侍臣遍祷河、岳诸神,诏寻天下能疗王丞相重病的奇人高士。
其中往西寻找青羊子这一路苻坚最为重视,所以特地派侄子苻阳和王猛之子王皮前来。两人多方打探,到今日才得到一个较为确切的消息。
苻阳在马上问王皮道:“这个青羊子真有起死回生的神通?”
王皮道:“这我也只是听家父提起过,说他学问博冠天下,云笈派的丹药之术又不在南方素灵派之下。想来他名列玄门五老之一,必有道理。”
玄门五老乃是当今玄门五大宗派的魁首,这五大宗派本来的分布是南一北四,但中原为五胡所乱以后,由于五派均奉晋室为正统,所以留在北方的也相继南迁。只有云笈派由于在江南受到排挤,便转而入蜀接受成汉政权的供养,成汉灭亡前夕又迁徙到秦岭一带隐居起来。
云笈派在战乱中屡屡迁徙,门人弟子越来越凋零,近十几年来其门人甚至没有在江湖上露过脸,但掌宗者青羊子仍然以他的个人声望与实力在玄门五老中牢牢占据一席之地。
苻阳道:“当初青羊子才到关中时,我大秦本来有意加以礼待,谁知却偏偏遇上厉王之厄错过了,当今陛下登基以后再要寻他,却又不知他躲到哪里去了。”
厉王是秦国前代君主苻生死后的谥号,苻生在位时荒淫残暴,杀人如麻,把他父亲苻健留下的江山搞得乌烟瘴气。他的堂弟苻坚因势就利,以篡位登基而举国称庆。
王皮听了苻阳的话以后笑道:“这青羊子陛下也确实找过他,但只怕找得没那么卖力,要不然就算陛下找不到青羊子,青羊子他自己还不会跑出来么?”
苻阳眉头扬了扬道:“你是说……佛门?”
“没错!”王皮冷笑道,“当时长安上至天子百官,下至黎民百姓都信佛,关中虽大,可未必容得下二教并尊。再说青羊子虽然是道门宗师,但他云笈派毕竟是曾随晋室南迁、藐我北朝为胡虏的汉统玄门,忽然北来,陛下能马上就信任他?”
苻阳点了点头道:“不错。不过这次令尊染病,对青羊子来说却是个好机会。你说青羊子能不能趁机上位?”
王皮脸上满是担忧,说道:“青羊子能否上位我一点兴趣也没有,我只盼望着他确有回天之术,要不然……唉……”
苻阳安慰道:“别这样。丞相去年才寿登五十,天年正健。只要能在青羊子那里求得灵药,定能让丞相延年益寿。我怕的反而是这青羊子藏得太深我们找他不着,或者是耽误了时机——被皇上责备倒是小事,怕的是误了丞相的病。这次幸而是打听到曾伺候过他的一个火工道人,在郿县,但郿县地方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要找到这个人只怕也不容易。”
王皮咬牙道:“我们已经得了皇上令谕,到了郿县就算挖地三尺也要把这个叫徐隆庆的人找出来!”
“咦!好大的船!”
苻阳和王皮听见属下惊嚷都向河中望去,果然看见一艘大楼船,长达数丈,船头甲板能容马匹回旋。这个时代渭河河水虽远比后世充沛深广,但这里毕竟是内河,出现这样一艘可以和海舟媲美的楼船实在有些奇怪。
王皮打马近河细看,只见这艘大船无帆无橹,但逆流行走竟不比奔马慢多少,更奇的是船头栖息着一只极其罕见的青羽赤尾大鸟,个头竟比人还高。那青羽大鸟听见马蹄声响,向这边望了过来,眼中竟闪烁着寒光。
王皮对苻阳道:“此鸟青羽赤尾,看形状莫非是 href='1656/im'>《山海经》中所记载的灭蒙鸟?此鸟应该已经绝种千年了,若不是家父藏有 href='1656/im'>《山海经》和《山海图》的部分残卷,就连我都认不出它来,这种鸟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这艘船来历只怕大不简单。若不是郿县的事情更急,真想上去探探!”
苻阳道:“这里是内陆又不是海上,这么大的船藏不了,等我们办完青羊子的事情再来寻它也不迟。”
王皮道:“不错!”
两人定议以后,快马加鞭,领着这队骑士绝尘而去。等他们过去以后,道旁的长草中才走出一老一小两个人来,少年指着远去的苻阳、王皮等人道:“爹爹,刚才你听到了么?他们好像也要去找青羊子!”
那老者沉吟道:“马上言语带风,我却没听得清楚。”
少年道:“没错的,没错的,我分明听见带头那个人说‘等我们办完青羊子的事情再什么什么’的。怎么办?会不会是来捉我们的?”
那老者摇头道:“不会不会。看这批人的服饰是苻秦的人,我们的仇家宗极门拥护的是大晋,如今秦晋势不两立,宗极门无论如何不会和苻秦搅在一起。想来他们找青羊子要办的是另外的事情。不过咱们最好还是抢在他们前面,否则恐怕事情有变。”
两人走出数里,寻到一个渡头,渡头上一艘寻常民船也没有,只有刚才在渭河上逆水如飞的大楼船。
少年扯了扯老者的衣袖道:“爹爹,看!那艘大船,还有那只青色大鸟!”
像这样大的船、这样奇异的大鸟都是罕见之物,那少年虽然在逃亡之中,但好奇毕竟是孩子的天性,所以一见到那大鸟双眼就亮了起来,一副想过去瞧瞧的神色。
“别管它!”老者道,“我们初到三秦,人生地不熟的,这些来历不明的事情能少管便少管。还有,你要切记!若有人问起你我的姓名,便说姓秦,万万不可透露本来的姓氏。”
少年道:“嗯,我知道,我姓秦,叫秦征,爹爹叫秦……秦礼泉。
唉,真别扭。”
那老者道:“你叫秦征无所谓,毕竟没人知道你的名字。但我礼泉二字却也透露不得!”
少年秦征道:“那叫什么?”
老者道:“我们取这个秦字是指国为姓,这名便指地为名,若有人问起,便说我叫秦渭吧。”说到这里叹道:“宗极门是大晋的护国武宗,氐人防得极紧。到了这里,希望能逃过他们的追杀。”
说到宗极门秦征忽然激动起来:“爹爹!他们宗极门不是自称玄武正宗么?我们又没做过什么坏事,他们为什么这么为难我们玄家?”
“玄家”二字一出口,秦渭便喝道:“住口!你忘了我刚才的嘱咐了?玄这个姓氏,今后不准你再出口,除非你将来能修成无上武学道法,不怕宗极门的追杀,否则便把这个姓氏烂在心里,任他是至亲好友也不准告知!”
秦征低下头道:“是。”
秦渭眼中满是悲痛,含泪道:“冰儿啊!爹爹的话你要牢记啊!这世间除了你自己,没什么人信得过的。你想想,孙宗乙与我是总角之交,从小到大几十年的交情,可一听这个玄字,还不是马上翻脸无情。现在我一想起当年酒后吐真言便悔恨欲死。从那一天起,你的叔伯们,你的哥哥们,还有你的大娘便一个接一个全死了。若不是在颠沛流离中遇到你母亲,我们玄家只怕便要绝后了。可那几年里我们躲得那么偏僻,还是没能躲过宗极门的追杀,他们找到我们以后,竟然连你刚刚生产完的母亲,还有你那才出世的弟弟也不放过!”
秦征听得泪流满面道:“这个大仇,孩儿长大了一定要报!”
秦渭摇头道:“不,不!我只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至于报仇,那是想都不要想了!宗极门玄武双修,乃是天下第一门派,就是大晋天子也对他们备尽尊礼,甚至连桓温那等人物生前也要对他们假以辞色,我们家这仇如何报得了?”
秦征哼道:“难道天下就没有不怕他们的人?”
秦渭叹道:“不怕他们的人,也许还有几个的,比如这次我们要去寻求托庇的青羊子便是其中之一。但青羊子就算肯出头,最多也不过是保得我们的性命,至于说到要动摇宗极门的根基,恐怕便是玄门五老联手也未必能够;更何况五大玄门除了青羊子之外又大多和他们广通声气,若是见到我们。别说帮我们报仇,只怕反而会在宗极门的怂恿下来追杀我们。总之报仇一事你此生再也休提,只要能躲过这个劫数,便算对得起你娘亲和兄弟的在天之灵了。”
秦征却低着头,没有接父亲的话头,只是道:“孩儿去找找看有没有船可以过河。”
他沿着河边眺望,来来去去走了好远也没找到渡船,正感奇怪,忽听背后一个声音问道:“你在找什么?”
秦征回头一看,却是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年纪的英俊少年,不由吃了一惊。原来秦征听力极为灵敏,但这少年竟然悄没声息地出现在背后,直到出声他才发觉,如何不叫他吃惊?但想想对方站在背后也没暗算自己,想必没有恶意,便随口回答道:“找船过河。”
那少年服饰华贵,容貌更如明珠宝石一般,且腰佩宝剑英气勃勃,似乎是士族人物。秦征身上的衣衫有些破烂,乍一看就像一个流民,但他面对这华贵少年却半点也无自惭形秽之感。对于秦征的从容,那少年丝毫不掩饰他的好感,翘首向西望望,随即摇头道:“我们刚从东边来,那边没船过来。看样子西边也没什么船只。”
秦征叹了口气道:“那我们另外再想想办法吧。”
那华贵少年道:“要不我去问问师父,看能不能渡你们过去。”
秦征愕然道:“你们有船?”
那华贵少年指着那艘船头停栖着青羽大鸟的大船道:“喏,那不是?”
秦征看见那艘大船心中一凛,想起父亲嘱咐他别去招惹这艘来历不明的船只,正想着如何拒绝,忽然一个极好听的女子声音道:“莫怀,干什么去这么久?”
秦征听那声音似乎就在耳边,吃了一惊,却见那少年对着大船的方向道:“师父,这里有个人要渡河找不到船只,我们能不能渡他一渡?”
秦征见他说话和平常没什么两样,但话音却远远送了出去,心道:“原来是传音功夫。这艘船的主人果然不是寻常人家。”
又听那声音道:“别人的事情,还是少管吧。我没记错的话,前方十余里外另有个渡口,那里或许有船,让他们自己寻去吧。”
秦征心道:“这声音好美,原来这女人是他师父。”
那少年莫怀又看了秦征一眼,脸上颇怀歉意。秦征笑道:“不要紧,再说你师父已经指点过我们了,还是谢谢。”说完便走。
走出一段路程,他父亲便从一棵大树后面转了出来,秦征把刚才的事情说了,秦渭道:“好,那就走吧。”
秦征嗯了一声,转头见那少年坐在岸边垂钓,他看了一眼对方的姿势便笑道:“这人不会钓鱼。”
秦渭道:“别多管人家的闲事,走吧。”
秦征道:“爹爹,你等会,我去教他一下。”
秦渭皱了皱眉头。秦征道:“反正不用很久。再说我们过潼关之后宗极门的人便再没出现过,想必没什么事情的。人家刚才指点过我们,也算是投桃报李。”说着便跑了过去对那少年道:“你这样钓鱼不行的。”
那少年一怔:“不行?”
秦征道:“你的手法不对,还有,我看看你的饵……咦,你居然没有装饵!”
那少年有些尴尬起来:“钓鱼要饵的啊?”
秦征一听差点晕倒:“没饵怎么钓鱼啊,还是说你们这些公子哥儿不在乎钓不钓到鱼,就是弄着玩儿?”
那少年道:“不是的,我是要钓几尾鱼给云卿吃。”
“云卿?”
“嗯,就是停在我们船头的那只灭蒙啦。”那少年往那艘大船船头的那只青色赤尾大鸟一指说:“云卿本来也会自己捉小兽吃的,可它最喜欢吃鱼,偏偏又不会抓鱼,所以我便帮它钓几尾吃。”
秦征道:“看它的块头,只怕食量很大吧?”
那少年道:“是啊,相当大。”
秦征道:“那你要钓到什么时候?嗯,我悄悄帮你个忙,算是报答你师父指路之情——只是不能让我爹爹看见。你靠近些,帮我挡住。还有,说话小声些别让我爹爹听见。”
那少年也是童心未脱,听秦征说的有点神秘兮兮的,也来了兴趣,依言靠近,两个少年便偎依在一起。秦征背着远处的秦渭,在脚下拾起六块石头,跟着摸出一块指甲大的香料来,扣在拇指与中指之间。那少年问道:“干什么?”
秦征道:“别作声!”弹指将香料射入水中,口中默念:“散。”
那少年喔了一声道:“是控香诀啊!”
秦征心道:“遇到个识货的人了。”手指连弹,将那六块石头也射了进去,石头入水之时带着一股奇异的劲力,那少年看得点头道:“这六块石头就是六个方向的定子,布下无形网,要这些鱼来得去不得。你是个术士吧?”
秦征笑了笑道:“算是吧。”他天性本来活泼,逃亡途中一直压抑着自己,这时遇到言语投机的伙伴,说上几句话,瞒着严父干点悄悄事,自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乐子。
说话间岸边数尺见方的水面忽然冒腾起来,就像水开了一般,冒腾的水中不断跳出鱼来,也不知水之所以冒腾是被鱼带动,还是这些鱼是被冒腾起来的水托出水面。鱼越跳越厉害,再过片刻,那数尺见方的地方竟有数十尾鱼同时跳动,而水下还有不知多少鱼在游动。
那少年大喜,说:“你这香料好像能引得鱼儿发狂啊。”
秦征甚少得到同龄人的赞赏,微微一笑,说:“鱼虾是最蠢的生物,要令它们发狂最容易不过了,若换了是猫犬鸟兽,我这香料就没用了。不过你放心,这香料能刺激这些鱼的大脑,让它们产生幻觉,本身是没毒的,所以这些鱼可以吃。”
那少年嘬口一呼,那只灭蒙张翅飞了过来。巨鸟停在船头时已显得很不寻常了,这时双翼层层张开,左右竟有二三丈之宽!羽毛一振,掩天而来,把秦征吓了一跳。那少年笑道:“别怕。云卿长得凶猛,其实很温顺的。”
那灭蒙虽然不擅长捕鱼,但这时鱼儿不要命似地往上跳,它轻轻松松地便随口啄食,那少年正看得津津有味,秦征道:“好了,这些鱼怕够它吃了。我也告辞了。”
那少年怔了一下道:“这么快?你还没教我怎么钓鱼呢。”
秦征回头望了父亲一眼,虽然隔得远了看不清他的脸色,但也可猜想父亲的焦躁,说道:“我再不走我爹爹会生气的。钓鱼的事情,下次若有机会见面再说吧。而且就算没人教你也可以自己琢磨啊,但记住要用饵。”说完便走。
那少年在他背后叫道:“喂,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秦征停了一下回头道:“我叫秦……秦征,秦国的秦,征途的征。”这是他第一次用这个名字与人交接,感觉十分奇异。
却听那少年道:“我叫沈莫怀,沈是江东沈氏,莫怀是莫要忘怀之意。”
秦征道:“嗯,不会忘记的。后会有期。”
秦征走后,沈莫怀等灭蒙吃饱便回船了,才踏上船头,便听帷幕后面他师父的声音道:“一点旁门小道,就哄得你这样..高兴!”
沈莫怀低下头道:“对不起,师父。因为我很少见到和我同年的人,所以……”
“所以就玩的得意忘形了?”
沈莫怀头更低了,帷幕后的声音喝道:“抬起头来!”语气竟然颇为严厉。
“师父,我错了……”
“我有说你错了么?”
“我……”
“听好!从今往后,第一,不要随便低头,名门子弟,头低低的像什么样子!”
沈莫怀头一昂,帷幕后的声音道:“不错,就应该这样。”顿了顿又道,“第二,从今天起不要随便认错,如果你真的做错,就是认一万句错也无意义,倒不如在做之前多想想怎么不犯错,第三,你刚才解释自己的名字解释错了!莫怀,不是不要忘怀,而是不要记得……”
秦征不知道他新结交的朋友为刚才的事挨了一顿骂,但他自己却有挨骂的心理准备。果然他走到秦渭身边,便被父亲责道:“很好玩么?我们这一路来隐藏身份,便是再小的事情也不肯轻易露出功夫来,怕的就是留下痕迹。你倒好,路边随便遇上一个陌生人便显露控香诀,还帮人捕鱼!”
秦征讷讷道:“我只是施展一个小法术,这种功夫,很多人都会的,应该不会留下痕迹……”
“够了!”秦渭打断他道,“你这个年纪,贪玩,希望多交朋友,这都很正常,在别的小孩那里也不算什么坏事。可是你别忘了我们现在是在逃亡!虽说宗极门已经很久没出现了,但我太了解他们了,以他们的个性决不会轻易放弃的,在青羊子亲口应承要庇护我们之前,万万不能掉以轻心!”
秦征听到这里问道:“可是爹爹,青羊真人他……他会帮我们么?”
秦渭黯然道:“听说云笈派和宗极门关系很紧张,当年宗极门赞成什么,云笈派便反对什么,所以才闹得没法在南边立足。不过这次他们会不会因为我们而得罪宗极门,其实我也没有多大的把握。但爹爹身上带有青羊子故人的遗书荐信,希望会有帮助。好了,不多说了,走吧。”
秦征望了望渭河道:“爹爹,要不我们直接用水遁过去吧。”
秦渭喝道:“你给我住口!有道是路上说话,须防草里有人。这里视野开阔,焉知没有人伏在暗处看着?我们脸上都戴着人皮面具,就这么随随便便走着不会引人注目。但要是施展水遁让人看见,我们的身份便露底了!”
秦征觉得父亲实在太过谨慎了,心里并非十分服气,但见父亲正在气头便不敢说什么。父子两人再往西行,走了几里,秦征怕父亲年纪大了,劳累过度,道:“爹爹,咱们歇息一下,吃点东西再走。”说着便伺候秦渭在路边坐下,父子二人取出干粮,就着一壶清水,在路旁对坐嚼咽。秦征嚼了几口干粮,忽然说道:“不知什么时候,能和爹爹一起在饭桌上吃饭,而不是蹲在路边、藏在破庙,缩在山洞,连吃一顿安生的饭都不行。”
秦渭听了这句话不禁呆住了,这些年他们父子二人为了躲避宗极门的追杀,一直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这时被儿子触动心伤,不由得黯然伤感,伸手摸了摸秦征的头发,安慰说:“孩子,乱世人不如太平狗,当今世上,也不是咱们父子俩如此,北方胡人自相屠戮,汉人受尽凌辱,南方的百姓虽然免了胡乱之苦,但上头有权贵门阀压着,贫寒之士无立锥之地,过的也是朝不保夕的日子,天下人都在受苦啊。咱们能够保全性命于乱世,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秦征想起一路来的见闻,说道:“爹爹,你说要是能找到一个躲开宗极门追杀的世外乐土,那多好……不过,唉,世上又哪里有一个能把天底下所有受苦受难的人都装进去的乐土呢?爹爹,你曾跟我说起过桃源,那个地方真有那么好吗?”
秦渭听了秦征的感叹,也不由得一怔,忽然之间他想到了那个桃花盛开的地方,但随即闭上眼睛,强行将之忘却,道:“找不到的地方,就不要去想它了。”
吃完了干粮,两人重新启程,又走出十余里,果然见到一个旧渡口,渡口上停着三两只小船,却只有一艘船上有人,看模样是个渔夫,斗笠盖面正在船上睡觉。
秦征上前叫道:“这位大哥,我们想过河去,不知能否渡我们一渡?”
秦征叫了几声,那渔夫才懒洋洋起身,掀开斗笠骂道:“什么大哥!你小子有几岁,敢叫我大哥!”他满头白发,原来却是个老头。
秦渭见对方年纪如此之老,反而放心不少,因为宗极门来追杀他们的人里头没有这么老的人物,便上前施礼道:“少年人不知礼数,还请老先生见谅。”
那老渔夫哼了一声道:“什么老先生!我们粗人,担当不起这称呼!”
秦渭赔礼道:“是是。只是我们父子两人要到对岸办点事情,苦无舟楫,不知老丈人能否渡我们一渡?”
那老渔夫往自己的船一指,道:“老头子我懒得动了,若你们要过河,自己来摇船。”
秦征大喜道:“我会摇!”便跳了上去拿桨,秦渭也即登船。
秦征把桨荡水,船到河心,那老渔夫赞道:“好把势!”
秦征笑道:“比不上公公。”
那老渔夫笑道:“不,我比不上你。实际上我虽也生长在南方,但摇船却不大擅长,这次怕露了马脚,所以才让你们自己来摇。”
秦渭父子听到一半已经暗中心惊,等那老渔夫说完,父子俩已经聚在一起,秦渭喝道:“你是什么人!”
那老渔夫笑道:“玄礼泉!你以为就你会乔装易容么?我们也会啊!”
秦渭惊道:“宗极门!”
那老渔夫笑道:“不错!区区冯周启,钱宗盛师座下末学,特来向玄家最后的两位高手请教!”说着手一抹,去了脸上的化妆,却是一个三十岁不到的年轻人。他手一反,掌中已多了一柄剑。
秦渭大惊,想也不想将秦征抓起就往河里丢,一边叫道:“水遁,逃!”但秦征才离开他的手掌,秦渭一瞥眼扫见河水里闪烁着光华,袖子一抖飞出一条状如蛛丝、细微得几不可见的细线,在秦征落入水面之前就把他卷住,喝道:“回!”又将他倒拖回来拉在自己身边。
秦征道:“怎么了爹爹?”
秦渭哼了一声道:“河底也有埋伏!”
秦征往水里一望,果见河水里似乎游荡着几尾银光闪闪的鱼,但转念一想便明白过来,这些银光恐怕不是鱼,而是剑。
冯周启笑道:“上天无门,入水有剑,玄礼泉,我看你这次怎么逃!”
血洒渭河水茫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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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见身陷绝境,秦渭反而冷静了发之外便再无一处湿淋。秦渭哼了一声道:“蒋周齐!方周信!”
那船实在太小,被秦渭叫做蒋周齐、方周信的这两个青年剑客从水中冒出来后,竟不在船上落足,脚同时在船舷上一踩,凌空而起,跟着竟然就围绕着小船在水面疾驰起来。
“蜉蝣步法!”秦征脱口而出。
冯周启笑了起来:“不错!玄家的公子,见识果然不凡。”
秦征听父亲说过,宗极门的高手能将气劲运于足下,在脚底接触水面的一瞬间制造出一种螺旋状的漩涡,借助这种漩涡的推动力在水面行走。据说此法源于对蜉蝣渡水之术的模仿,故称之为蜉蝣步法,乃是一门颇为高深的轻功。
双方正待出手,便听南北两岸两个声音同时笑道:“这么快动手了啊!”风声猎猎,又有两个人如风一般横掠河面,用的仍是蜉蝣步法,只是来势却要迅疾得多。两人欺近之后,也一样绕着小船飞步打转,只是打转的位置却比先前那两人离得远了些。四条人影便如四个光点,围绕着小船形成两个同心圆。
冯周启道:“南岸来的这位罗周原师弟玄先生是见过的,至于北岸来的严周震师兄和我一样,与玄先生乃是初会。”他的言语仍然显得十分客气,若不知道的光听这话怕会以为冯周启是在和师长父执说话。
水面四人绕着小船周行不息,最大的目的显然是要防止秦渭父子逃跑。秦渭心道:“这次主攻必然是由这个冯周启来发动。”哼了一声,说道:“水里还有两位,其中一位想必是司马周贤吧?”
冯周启笑道:“司马师兄自然是在的。玄先生四处偷师,从名门正派到旁门左道的逃跑功夫都学了个囫囵,尤其擅长五行遁术。水里没有司马师兄坐镇我们如何能放心?”
秦渭哈哈笑道:“为了捉拿我父子二人,宗极门居然出动了七把剑!哈哈!我们父子的面子可大得很哪。”
冯周启笑道:“何止七把剑,孙宗乙师叔随后就到。”
听到这个名字,秦渭惊怒地重复了一下:“孙宗乙!”
“没错。”冯周启笑道,“所以玄先生如果不想多吃苦头,不如……”
秦征含怒道:“不如就把头献上,对不对?”
秦渭喝道:“冰儿不要多口!”
空中罗周原扫了秦征一眼道:“上次见你,面貌声音都不同。想必你不但化了妆,还变了声线。嘿!可惜如今什么也不管用了。在我们宗极门七剑的剑圈之内,就是十个玄礼泉也别想逃出去!”
秦渭呸了一声骂道:“就凭你们几个,也配称宗极门七剑?”手一抖,喝道:“接招!”他的袖子突然抖出一支兵器来。那兵器如同一支铜棍一般,直袭冯周启面门。冯周启举剑一挡,眼看就能隔开这一招,那铜棍忽然长出一截来。冯周启临危不乱,腰不动脚不抬,整个人却已经挪移到了船头,除了脚尖,全身都虚仰在船身之外、河水之上。不料那怪异兵器的末端忽然弹出五个尖刺,尖刺又射出了十分凌厉的锋芒来直袭冯周启的五官——这五道劲气才是秦渭功力之所聚。
原来这件兵器分作三截,第一截如同一个人的上臂,第二截如同一个人的前臂,那五个尖刺更如五个手指一般。
冯周启叫道:“这就是公输氏机关手么!来得好!”
秦渭的武功不如宗极门,但却有家传的种种阵法机关,这时人在河中无法布阵,护身机关术随即展开。这机关手是他遵鲁班遗谱打造而成,因鲁班本姓公输,所以此手便叫公输氏机关手,手指尖端如匕首,掌缘锋锐如刀,临战之际又可以曲折如意,威力极大。
冯周启说话的同时向后一翻,虽然躲开了这“公输氏机关手”的袭击,但人也已落到了船外,可冯周启脚尖在水面一点,竟然稳稳站住了。秦征心中一跳:“蜉蝣凝立术!”
用蜉蝣步法在水面行走,走得快比走得慢容易,要停在水面上,这份功夫可比在水面疾驰还要难得多。
冯周启躲过秦渭袭击之后正要反攻,却听嗤嗤几声响。原来秦渭攻他这一招看似凌厉,其实还是虚招,机关手抖出的同时,他的乾坤袖中又飞出一个奇形暗器来。那暗器张开后竟像一个人头,但比头颅略大,底部状若飞轮,飞轮中有三十六片极薄却极锋锐的玄铁刃。若被这飞轮罩住,就是精钢宝剑也得被绞断,若是手足被罩住,当场就得残废,若是头被罩住,那就是断头杀身之祸。
“蜀中飞卫阁的颅血飞轮!”冯周启这次连叫出声都来不及,心里才掠过这个念头,那颅血飞轮已经罩到了罗周原头顶上方。
罗周原惊呼一声闪开,同时一剑向颅血飞轮刺去,那机关头颅猛地口一张将剑咬住,同时铁齿间喷出毒雾缘剑而来,罗周原大叫一声,竟然被迫弃剑。
这电光石火的瞬间两个同心圆包围圈便露出了一丝破绽,秦渭喝道:“快走!”往秦征背脊一推,将秦征推得如一块投石一般飞了出去。
原来他施出颅血飞轮仍然不是目的,真正的目的是要给儿子创造一点逃跑的机会。
冯周启等五人来不及阻挡都啊了一声,却听嗤嗤嗤连响,水面下陡然喷出十二道水柱,就像一道牢门一样挡在秦征身前。秦渭惊呼了一声,知道这十二道水柱里头都隐含着断金裂石的剑气,若是人撞了上去全身立刻得被洞穿,就算不死也得重伤残废。
秦征人在空中,吓得一颗心狂跳不止。幸好他自幼勤修遁逃之术,危急之际丹田之气一提,在半空中翻起个空心筋斗,将秦渭在自己背上的那一推之力由横推转化为向上,整个人便如同变成了一个圆球,在离十二道水柱不到寸许处翻滚着先向上冲,力道用尽之后又翻滚着笔直下落。
他这一招在冯周启等看来也不算多深的武功,但瞧他反应如此之快,也忍不住喝了一声彩。秦渭长叹一声,蚕丝飞出,又将儿子卷了回来。罗周原身子一晃,又回到了那个同心圆的轨道中,眼看他有了防备,再要以同样手法打开一个缺口是难上加难了。水面这五人也还罢了,更难抵挡的是潜伏在水里的两人。从刚才那十二道水柱中所隐藏的剑气看来,那司马周贤的武功当为宗极门七弟子之首,就算突破得了水面冯周启以及两个同心圆包围圈的三重防范,解决不了水底的伏兵,秦征仍然无望脱逃。
秦渭右手抓住儿子后将他放在一旁,脸色沉了下来。冯周启叫道:“这两人乃是魔种余孽,留在世上只会祸害人间!不要留手,杀!”
五道剑气同时发出,斩向秦家父子。秦渭打了个手势,秦征心道:“爹爹要用那东西了!”身子一缩,整个人伏在了船板上。便见秦渭背脊一挺,包袱破裂,无数类似青铜片的东西从布碎之中显现,一瞬间拼成一个无头无手的独脚人形傀儡。颅血飞轮往颈项上一罩,变成了头颅,公输氏机关手往肩头一接,变成了傀儡手臂,又有无数若隐若现的蚕丝链接着傀儡与秦渭。看来这些蚕丝就是秦渭操控这些机关的关键。
机关人独脚支船,悬在半空急转。它表面看起来满是铜锈,但坚硬竟然还胜过生铁,借着旋转之势竟将五道剑气尽数弹开,严周震等讶声叫道:“鲁班的诅咒傀儡!”
冯周启冷笑道:“素闻玄先生身藏七大旁门异种兵器,又按照鲁班遗谱《鲁班书》造成了传说中的诅咒傀儡。不过据上古传说,匠圣鲁班因为自己造出来的机关害死了自己的妻儿,悔恨之下诅咒所有修习《鲁班书》的人,玄先生竟然去学这等邪门异器,不怕自己也没好下场么?”
秦渭哈哈笑道:“你既然称鲁班为匠圣,圣人传下的学问,怎么会是邪门?难道普天之下就只有你们宗极门是唯一的正宗不成?”
他说话间双手虚抱,发动了机关,有一股极凝重的能量从蚕丝反传过来在他双掌掌心之间对流,形成了一股无形力量,笼罩了他全身周围两丈方圆。
冯周启叫道:“听说那诅咒傀儡里头藏着一块天外奇石,能发出异样力量,大家退开数步!”
秦渭喝道:“迟了!”
一个无形的气场越笼罩越宽广,这气场肉眼看不见,耳朵听不清,极难捉摸。冯周启将内息上行至泥丸宫,使识神加倍清明,便感应到秦渭布于身周的这股力量虽然覆盖得很广,却并不如何凌厉坚厚,倒似数十根的细线交织起来一般,暗想:“听师兄说玄礼泉所得鲁班遗谱并不完整,所觅材料又不齐全,看来果然不假。如果玄礼泉运此功是要抵挡我们的剑气,那真是做梦!”
冯周启正想着,却见秦渭双目一睁,袖中射出几十粒黑色石子,仔细一看竟然是围棋棋子,其中六颗射向他,其余三十颗分别袭向空中四人,共是三十六粒。棋子破空之际,竟然带着一种哭号之声。
冯周启叫道:“是‘小丹朱怨’!大家收摄心神,控制鼻息,小心被怨气干扰了元神。”
围棋传说是上古时代尧帝的发明,用来教育他的儿子丹朱,因此可以说尧帝和丹朱是第一对弈棋者,而他们所用的围棋则是开天辟地以来第一副围棋。但后来尧帝将帝位禅让给女婿舜,丹朱抑郁而终,心中怨念不知不觉中都侵入到日常所用的围棋之中去,形成了一副神器,这就是“丹朱怨”。
秦渭的祖先亦善弈棋,当初曾发掘丹朱墓取得了“丹朱怨”,但其后在躲避宗极门追杀时遗失,到秦渭这里,才用自己的聪明才智,以五金混同了铁石,制成了一批特殊的棋子,取名“小丹朱怨”。这些“小丹朱怨”中有细微的裂缝,破空之际可以发出干扰心神的声响,裂缝中又藏有香料,散入空气中会攻击人的大脑神经。
冯周启眼看棋子飞近,凝神屏息,手一挥,掌中长剑精光暴闪,便听叮叮叮六声连响,把棋子都弹开了。严周震等也分别以剑气将棋子震散。但说来奇怪,那些被弹开了的棋子竟未被剑光所粉碎,被弹开后也没有跌落在船上或河里,而是在空中乱飞,飞动的轨迹乍一看似乎毫无条理,但严周震离得比较远,旁观者清,看出这三十六颗“小丹朱怨”竟围成一个棋网,笼罩了方圆两丈的空间,把秦渭父子牢牢护住。
宗极门几个高手见了都心中佩服,均想:“我等若以气劲外发,形成一缕气劲丝操控脱手之物,也还能够,但那也只限于一人控一剑、两剑,三数剑,他居然能同时操控三十六颗棋子,不怕控棋气丝互相碰撞而混乱么?”
严周震年纪较大,见闻较广,感到秦渭身周那个奇异的气场其实不是一个气盾,而是由数十道内息组成的气轨;空中棋子看似乱飞,其实都是循着那气轨激射飞行。他猛地想起师父曾跟自己说过的一件事情,叫道:“小心!是星弈门的小天罡阵法!”
原来秦渭这一个小天罡棋奕阵不是发出三十六道气劲丝控制三十六颗棋子,而是在全身周围形成一个特异的气场,三十六颗棋子遵循着秦渭预先设定的气轨,自己就会在这个气场内的轨道中飞射盘旋。秦渭本身亦只需要发出维持这个气场的真力,而不需要直接控制棋子的运行去向与进击方位——机关运用到了这个层面,已是玄之又玄的境界了。
冯周启哼了一声,凝神挥剑,剑光抖了一圈,竟幻化成重重剑影,便如他的手变成几十双手,那剑变成几十柄剑,跟着剑影重叠,由繁归简,由简归一,剑光大盛,竟耀得秦征眼睛发疼。
那小船才多大的空间?冯周启和秦渭之间相距不过五丈,冯周启剑光一吐,眼见就要射到秦渭脸上,秦渭双手虚抱,再分不出手来抵挡,那三十六颗棋子忽然如蜂趋蜜,闪电般向剑光射来。冯周启冷笑道:“几颗小小的棋子便想挡住我的剑芒?”剑光一震把棋子全都逼飞了,但棋子一离开他剑上的光芒也霎时间黯淡下来,而那些被震飞的棋子却都裹着一团光华,无论是飞行的速度还是撞击的力道都比刚才更加强劲。
冯周启只觉得力量一阵外泄,同时头顶一凉,机关人的右臂竟已扫到额头。他急急退开,却已经被公输氏机关手削去了一块头皮!
严周震惊道:“不好!他这‘小丹朱怨’竟然能吃我们的剑气!这是什么东西?”
果然严周震等人剑光挥出,还没刺到秦渭便已经被棋子半途截住,剑光也总是被带得偏了,而且那些棋子急速旋转,产生了一股向心力。
宝剑与棋子相撞时,严周震等注入宝剑中的内息每每就被棋子的吸力卷走,棋子吸走了剑气以后又将之内化为其新的动力和杀伤力,到后来三十六只棋子不但越转越快,而且越转越强。
宗极门诸剑心中都是一凛,秦征则看得心中得意,心道:“爹爹这小天罡噬芒阵攻防一体,专门对付你们宗极门的剑芒!你们发出的剑芒越厉害,这小天罡噬芒阵的威力就越大,到最后不是你们的力量被吸干,便是抵挡不住棋芒反扑的力量而自取灭亡。”他抬头看了秦渭一眼,却发现父亲眼神中充满了凝重,心道:“我们已经占了上风了啊,爹爹为什么反而这么担心?”
便听水中一个声音道:“好巧妙的机关人,好厉害的噬芒阵,可惜不用在正道上!”
秦渭眉宇间现出怒色来,他布开这个小天罡噬芒阵的时候,双手虚抱成圆,全身静止不动,是靠着那天蚕丝连接自己的神经与诅咒傀儡的机关,因此连体内的气机都乱不得。
但秦渭杂学甚多,竟然还懂得“皮腹语术”。此术与“气腹语术”不同,施展之时不牵涉内息流转,只是靠着腹部皮肉的震动就能发出声音,但那声音也怪异之极:“正道?正道!我秦渭前半生何曾做过一件亏心事?走的又何尝不是正道?偏偏你们宗极门强横霸道,硬是要把我们往死路上逼,无辜被追杀的人不是正道,强加罪名的却是正道!这便是你们宗极门所谓的道?”
水中的声音淡淡道:“只要是姓玄的便该死!我们这样做虽然颇损天和,却也是为天下苍生计。”
少年秦征听得怒火中烧,想要抗辩却被父亲以目光阻住,秦渭以腹语术低声嘱咐道:“不要和他吵,待会若有机会便用水遁逃走,这艘小舟方圆五丈以外的水底便无剑光。”
秦征低声问道:“我们不是还占上风么?”话音才落,便听一声极刺耳的剑鸣从水下传来,跟着一把急速旋转的古朴巨剑破水而出。
那巨剑并不直接射向秦渭,而是从小天罡阵的边缘掠了过去,三十六颗“小丹朱怨”又像闻到甜味的蜜蜂般飞赴过去,但那巨剑并未将之震开,而是本身也急速旋转,产生一股磁力把“小丹朱怨”全部粘住了。棋子的吸引力不如巨剑强,因此非但无法吞噬敌气,自身的力量反而被巨剑吸夺了过去——这是以吸力破吸力的高深法门。
冯周启大喜道:“磁心诀!”
秦渭心中惊道:“司马周贤终于出手了!”他已看出司马周贤是这七人之首,功力比其余的人更胜一筹,所以一直对他十分忌惮。
在严周震等人的喝彩声中,“小丹朱怨”上的光芒已被巨剑的螺旋磁力反向吸收,几十颗棋子变得黯然无光纷纷跌落。吸收了棋芒的巨剑在瞬间竟像长大了一倍,猛地下击,破开丝状气场,斩断了诅咒傀儡的公输氏机关手,一个盘旋切断了秦渭与诅咒傀儡之间的天蚕丝。
诅咒傀儡哗啦一声掉入渭水河底,那把巨剑却已经悬在秦渭头顶上,随时准备击下。
秦征抬头仰望,见那把巨剑居然悬空停住,心想:“这就是他们宗极门的御剑术了么?爹爹驾驭棋子靠的是内息外发,在身周凝成一个气场,他们宗极门的御剑术又是靠什么凭虚御剑的?”
这不是秦征第一次看见御剑术了,他们父子既以宗极门为死敌,对宗极门的武功也多有琢磨。秦征曾猜想宗极门的高手是以无形真力形成一种若无实有的力线,便如有一根丝线牵住宝剑来战斗一般。但当初有个玄门前辈听说了他这个想法后忍不住一笑,道:“若是那样的话便如使用一把系在长鞭上的剑,那还能凌空使出那么凌厉的剑招么?不是的,不是的。宗极门御剑之原理,非仙术,甚至不是玄法,乃是纯粹的武功,非求诸外而求诸内,乃是在自身精元上用功夫。”
可惜当时没有时间问个仔细明白,这时便听冯周启笑道:“玄先生,你还有什么法宝兵器没使出来么?”他剑光凝聚,也指住了秦征。
秦渭惨然道:“罢了罢了!都到了这地步,我还有什么好说!”脚下一个踉跄退了半步,但他本来就已站在船尾,还能退到哪里?冯周启等人对他颇为忌惮,无论进击包围都显得小心翼翼——他们合七人之力倒不是怕输,而是怕秦渭逃,所以才把主要的精力都放在围堵上而不是进攻上。这时见他准备放弃抵抗无不暗喜,却没发现秦渭说话时下垂的袖子里,已向水中洒落了一些肉眼难以察觉的透明粉末。
悬在秦渭头顶的巨剑终于动了,水中司马周贤的声音道:“玄先生,我们孙师叔与你数十年交情,临出发时曾再三嘱咐让我们给你父子留个全尸。现在你们最好别动,我和冯师弟的宝剑将发出两道剑芒直刺你们的心房,让你们心麻魂散而死。这样的死法最无痛苦,也算尽了孙师叔与先生的故人之情。”
秦渭脸上一片黯然,好像已准备好受死:“好,好!来吧!”
秦征却咬牙道:“哼!我总算看清楚了!这就是你们这些号称玄武名教的仁义!”
司马周贤在水下道:“怎么说也好吧。总之没有你们一家人存在,天下人会安宁得多。”说完空中巨剑与冯周启的银剑便各有一道光芒射出。秦渭赶在剑芒射下的前一瞬间动手,左手多了一面护心镜,右手多了一面六棱水晶,分别挡在秦征和自己的心口上。护心镜在消解冯周启剑芒时被震破,六棱水晶却把巨剑发出来的那道剑芒反射,一道变五道分别袭向冯周启、严周震、方周信、罗周原和蒋周齐。
那道剑芒分化为五道以后弱了很多,但威力仍非同小可。冯周启等人吃惊之下慌忙抵挡,与此同时河水沸腾,水下两人同声怪叫着冒了出来,其中一人身材奇高,怒吼道:“你敢下毒!”听声音正是司马周贤。
秦渭哈哈大笑,右手袖口抖动,趁着对方阵脚颇乱飞出七根蚕丝分别牵住了他们七人,左手将秦征抓起来往上游远远抛去,一边叫道:“逃!别忘了我的嘱咐!”
司马周贤惊叫道:“别留下孽种!”便要冲过去,却听秦渭哈哈笑道:“有七个人给老夫陪葬,也算不枉了!”司马周贤听他的意思竟是要同归于尽,无不惊惶,但那根蚕丝一碰到人便马上散开变成成百上千蚕丝将他们七个牢牢缠住,一时半会哪里挣扎得开?
扑通一声秦征跌入水中,入水前他瞥见一道火光从秦渭的“乾坤袖”里冒出,入水后他又透过模糊晃荡的水面隐约看见整条小船都炸了开去。在那一瞬间,他明白了父亲是在拼死给他制造逃跑的机会,更知道今生今世也许再也看不见父亲了。但他不敢冒出河面去看个究竟,如果父亲的最后一击没能解决掉所有人,那他一冒头就会让父亲的苦心化为乌有。
秦征躲在渭河河底,以水遁诀顺着潜流往下游漂去。他的水遁诀学得很肤浅,在这伤心欲绝的时候更是忙乱,实际上到了最后几乎只是闭气任水下潜流冲荡了。他感觉自己好像流下了泪水,但在这渭河河底他的眼泪还没出眼眶便与河水混为一体了。
也不知被河水冲出了多久、冲出了多远,秦征闭气的极限终于到了。在那一瞬间他甚至想就此结束生命自沉于河底算了,但这种颓丧之念只是在他脑中一闪而过,随即换成强烈的求生冲动。他脚一蹬浮近岸边的水面,在水草间露出鼻孔深吸一口气,随即又潜入河底。
“活着!活着!我一定要活着!”
报仇的信念,支撑着这个少年在骤然面临丧父之痛的情况下仍决意生存下去,在渭河河底的短短半个时辰里秦征就像长大了十年。
他撕下了脸上的人皮面具,脱下了身上所有的衣服,用一块石头把这些压在河底,然后便赤条条地向下游游去。
这一刻他什么也没有了,只剩下他自己。
神秘船客
日落月升。
秦征最近一次浮出水面时,望见了沈莫怀坐的那条大船,心中一动,决定绕开。为什么不向沈莫怀他们求助呢?或许因为秦征不想连累他们,或许因为秦征还不信任他们,也或许两者兼有之。他从水底绕到河心,想越过这条大船,但忽有一股潜流将自己往大船那边冲。此时秦征又饿又累,竟抗不住潜流的力量被冲到渡口附近。他在船板水下部分轻轻一借力要想游开,忽然左臂上一疼似乎被什么东西勾住了。他随手一摸,心中一惊:“是个鱼钩!”便觉有股力量将自己往上扯,秦征还没来得及将鱼钩拔出来,鱼钩已入肉很深,那一瞬间,他不想左臂被扯下一块肉来,只能用右手牢牢抓住鱼线。
钓鱼的人力气好大,而那线也不知是什么质料,坚韧得出奇。噗的一声,秦征竟整个人被甩出水面,落在船舷上。月光下,一个少年愣愣地看着他,正是沈莫怀。秦征喘着气也看着他。
日间那个女子的声音在舱内问:“莫怀,你钓到什么东西了?这么大声响?”
沈莫怀苦笑道:“天!师父!我钓到了一个人!”
“活人死人?”
沈莫怀道:“活的。”
“活的就把他给丢了吧。”
沈莫怀应了声“是”,指着河水对秦征道:“这位兄台,真对不住了,一不小心竟把你钓了上来。不过我师父逐客了,我也没办法,请啊请啊。”沈莫怀在白天见到的秦征不但戴着面具还变了声线,所以此刻在月光下竟认不出他来,以为自己钓到的是个陌生人。
秦征一声不吭拔下带血的鱼钩,但此时他甚是疲累,所以没有马上下去,而是扶着船舷喘息,心中犹豫:“不知宗极门那帮人怎么样了。他们要是没死光沿河搜索,我现在这个样子怕逃不远,眼下既然上了沈莫怀的船,也是一种缘分,要不要借助他们渡过眼前的难关呢?”
沈莫怀是个不喜欢动粗的人,他看看秦征的样子,也不急着赶他走,说道:“听说关中在王猛的治理下百姓生活不错,怎么你连件衣服也没有?是下河沐浴溺水了么?”
秦征道:“不是,我是遇上了强盗。”他此时说话用的却是他自己本来的声音。
沈莫怀叹了一声道:“可怜,可怜。这里离长安也不算太远,居然也有强盗出没,看来王猛也没传说的那么好嘛。”
秦征道:“这位公子,我现在又累又饿,能否讨口饭吃?”
沈莫怀看了看鱼钩上的血,眼中掠过一丝歉意,说道:“好吧,你等等。”便回舱拿了几块点心出来递给他,又取了一套衣服道:“这是我的旧衣服,若不嫌弃便穿上吧。虽说关中已沦为夷狄,但一个男子汉赤身裸体的实在太不成样子。”
秦征和他年龄相仿,算不算男子汉还两说呢。不过沈莫怀这个年龄通常都自诩为男人,那和他同龄的人自然也就是男子汉了。
秦征三口两口把东西吃了,力气长了不少,跟着穿上沈莫怀送他的旧衣服。这衣服其实根本就不旧,但对沈莫怀这种人来说,也许穿过一次的衣服也算旧衣服了。秦征穿好后对沈莫怀道:“谢谢公子。不过小人新遭丧乱,无家可归,眼看公子这船船大人少,不知是否需要人在跟前奔走效劳?”
沈莫怀奇道:“你忽然说这个是什么意思?才吃了东西拿了衣服,还想找事做?”
秦征脸皮红了红道:“一家得便,不烦两家。”
沈莫怀对船舱的方向笑道:“师父,这个人有趣得很。要不要留他给我们打扫船只?”
船内人道:“你自己看着办。”
沈莫怀又看了秦征两眼道:“你这人看着不讨厌,言语也颇有文理,读过书吧?”
秦征红了眼睛道:“小人从小随家父在关东浪荡,四处流离,幸而家父在家破之前读过两年书,流浪中划沙为字教我认,所以我倒也认得些篆隶。”
沈莫怀笑道:“还有其他本事没有?”
秦征想了下道:“小人会钓鱼。”他知道这一点很可能会打动对方。
果然沈莫怀眼睛一亮:“钓鱼?”
“嗯。”秦征看了看沈莫怀手中的鱼线鱼钩道,“我在关东浪荡的日子里,有时就靠钓鱼捕兽为生。”
沈莫怀大喜道:“好好好!那你就留下吧。不过我也不会留你太久,等我们到了渭水没法再行船时,便不能带你了。到时候你可得自谋生路了。”
秦征道:“这个自然。小人也只是想做份短工。”
沈莫怀忽然又道:“不过还有个问题,我们船上没舱位让你睡觉啊。”
秦征道:“不要紧,船头船尾,有个地方能坐着打盹就行了。”
沈莫怀看了看月亮的方位,说道:“那好,你便留下吧。晚了,我要睡了,明天再来向你请教钓鱼的本事。”
他说完便回舱了。秦征坐在舱门边上,心道:“今晚总算有个落脚的地方了,却不知明天怎么办。”
忽然舱内传来对话声,正是沈莫怀和他师父。此时夜深人静,秦征耳目又灵敏,所以听得清清楚楚:“你为什么留他?”
“师父你不是说由我决定么?”
“我没说要干涉你的决定,只是问问你为什么。”
“嗯,其实留不留他都可以。他的样子,好像落难了,多半前面还有人会为难他,所以要借我们的船来躲避。”
秦征听到这里心中一惊,想道:“原来我的心思竟被他窥破了,可他为什么还要留下我呢?”
便听沈莫怀的师父道:“那你还留他作什么?”
沈莫怀笑了笑:“我觉得这人顺眼,所以就留下他了。反正我们也不怕麻烦。”
听到这里他师父便不再说话,舱内也就静了下来。秦征心道:“他们说话,声音不大也不小,既不是故意让我听到,也没有刻意压低声音不让我听到。嗯,是了,这师徒两人行径奇特,多半来历不小。在他们眼里我根本就无足轻重。留我不留我,就像一个富家公子看见一只蝼蚁身陷水中,是否伸指相救都只在一念之间。所以他虽然留下了我,却连我的名字也不屑问。嘿嘿,可他们是否知道我的麻烦有多大呢?如果他们知道我的对头是宗极门,不知会有什么反应?”
他想着想着,竟然便睡着了。他梦见与秦渭在破庙中躲雨,外头雷电交加,破庙里头处处漏水,父子俩挤在神案下面。以往秦征觉得这种日子很苦,这时双手抱紧了秦渭的胳膊,却恨不得这样的日子能永远过下去。
忽然身体被人轻轻推了一下,秦征心中一惊:“宗极门!”整个人跳了起来,却见天已发白,自己是在做梦。手里抓着的哪里是秦渭的胳膊,却是一个英俊少年的手臂。
推他的是沈莫怀。这个贵胄少年微笑着,说:“你睡得可真甜啊,脸笑得像婴儿一样,我本来不想吵醒你,不过对不住,要开船了。”
秦征有些不好意思。沈莫怀道:“放开我,要开船了。”秦征这才发现自己还紧紧抓着沈莫怀的手,脸一红赶紧放开。
沈莫怀便走到船后,拉起船锚准备开船,秦征赶紧过来帮忙,说:“公子,这些粗活当由我来做。”
沈莫怀笑道:“你倒是蛮勤快的。”拿着竹竿往渡头一撑,劲力透处,船便偏离渡头向河心移动,秦征看在眼里,心道:“他果然是个会家子,而且功力多半比我还高。”
沈莫怀又拿那根竹竿在船头戳了两戳,叫道:“别偷懒,睡了一夜了还不够么?开船吧!”船头两个隔水舱门打开,游出两个影子来蹿入水中,跟着那水面便有些混浊,似乎有什么东西游动起来拉着船只前行。
秦征往水里张望了一下,这时靠近了看,才隐约看见拉船的竟是两个人!惊道:“这……人拉船?咦!他们怎么有尾巴?”
沈莫怀笑道:“那不是人啦,是两头水鬼。”
“水鬼?”
“是啊。不过也不是真鬼。就是上半身是人,下半身是鱼的怪物。我听师父说,那是以前地兽门想要造出 href='1656/im'>《山海经》中所记载的‘人鱼’,拿活人和鱼类交配做血因试验,留下来的后代。以前他们经常在五湖为患,被我师父收服了,便乖乖地听命愿做我师父的仆役了。这两个家伙没其他本事,就是游得够快,力气也大。”
这两只“水鬼”的力气果然够大,拖起这么大一艘楼船逆流而上竟比常人在岸上走路还快!若是不拉着船,那还不知会游得多快呢!
秦征看得惊奇,心想:“地兽门是什么?血因又是什么?拿人和鱼类交配?那可多残忍啊。”要想问时,却被沈莫怀扯住了道:“别看他们了,有什么好看的,来,教我钓鱼。”秦征这才打起精神,一一教沈莫怀钓鱼的诸般诀窍。沈莫怀听得津津有味,听完便拿着鱼竿比划实践,有疑问再问秦征。他显然天赋极高,什么事情都是一听就会,片刻间秦征就觉得没什么东西可教他了。不过两个少年一起坐在船头,谈谈说说,倒是十分投缘。
旭日渐升,船只来到昨日河心鏖战的地方。秦征但见河面一片平静,内心暗藏激荡:“船呢?宗极门的那七个畜生呢?还有,爹爹呢?”
他几乎想跳下去探个究竟,却终于忍住了没表露出来。
再往前二十余里,楼船便到了郿县。岸上往来的人渐渐多了,看见这艘大船都有些惊奇。沈莫怀将船停靠在一个人迹较少的地方,问他师父是否要办些什么东西。舱内列出一张单子来,沈莫怀便取了一些钱让秦征上岸去买。
秦征问沈莫怀:“要是我拿着这些钱跑了怎么办?”
沈莫怀瞪了一眼道:“跑?这个问题我可没想过。”
秦征又道:“要不,你跟我一起上岸走走?”
沈莫怀满脸的向往,但往船舱看了一眼,口中大声道:“这种小地方,没什么好看的。”
秦征一听明白过来,知道他心里其实是很想上岸玩的,只是顾念着他师父,所以故意这么说,便笑了笑道:“那我上去了。”跳上岸来,进了县城,买齐了东西正要回去,忽然听见一个声音道:“别磨蹭了,快回去吧!”
秦征心头狂震:“是冯周启!”脚下的步伐却半点不变。没多久,便有两个人从他身边走过,他看了一下那两人的背影,果然是昨日袭击他们的宗极门门人,其中一个正是冯周启。秦征心道:“他们没死!他们竟然没死!那爹爹怎么样了呢?”
深吸了一口气,若无其事地跟在他们后面。他不敢跟得太近,幸好此时路上行人颇多,人步杂乱,让人难以察觉他在跟踪。走了一小段路程,冯周启两人便转入了一个小客栈。秦征在门口停了一停,决定犯险,大大方方地走了进去,敲着柜台问:“有没有雅静一点的房间?”
那客栈的门面却是一卖茶水点心的地方,冯周启已和其他两个宗极门门人围着一张桌子坐下,另外两人看模样,一个是严周震,还有一个是昨日未曾通报姓名的人,但秦征想起爹爹曾说有一个叫刘周誉的一路追杀他们,想来就是此人。
冯周启等见有人进来都往这边看了一眼,秦征压住心中的害怕,大大方方地也看了他一眼,瞪目道:“看什么!”口中带了些才学来的关中口音。他这样做看似冒险,其实似险实安。冯周启等人都没见过他的真面目,若秦征一直鬼鬼祟祟地背着他们,说不定反而会让冯、严等人觉得他身形有点熟悉。现在让他们先看一遍这张冯、严等人没见过的脸,让对方有了先入为主的想法,反而不会再去怀疑他的身份。这些微妙的心理骗术,都是逃亡路上秦渭传授的。
果然,冯周启等人见秦征如此无礼,只是一笑,冯周启道:“关中毕竟沦陷已久,百姓染胡风太深,都不知斯文为何物了。”
秦征也不再理会,免得弄巧成拙,转过脸去,刚好那掌柜的说:“客官,真不好意思,小店已经满了。”
秦征一脸的不悦道:“满了?”
掌柜道:“是啊,都让这几位爷包了。”
就在这时,背后的冯周启道:“这次大难不死,还得了桃源的地图,实在是意外的收获。当时幸好司马师兄见机够快,要不我们几个就算不被烤熟,只怕也要身受重伤。老的虽然已经废了,但小的……”
因为旁边有人,所以冯周启这几句话字眼掐得颇有机巧,不相关的人便是听去了也未必懂他在说什么,但秦征却是懂的。
他听到这里脑袋嗡嗡作响:“他说什么‘老的虽然已经废了’——难道爹爹还活着?”他从小经历坎坷,所以动心忍性处非其他同龄少年所及,但年纪毕竟还小,如何能在这种情况下也做到心若止水?一时心神激荡,冯周启后面的话便没再听进去了。
忽然冯周启咦了一声,秦征这才回过神来,心中惊道:“不好!难道被发现了?”
桃源地图惊现
秦征背着冯周启等人暗自防备,那个掌柜还在他面前道:“客官,真是不巧,小店很久没这么好的生意了,只不过……”
忽然脚步声乱响,门外冲进七八个人来,围住了柜台。秦征耳闻人是从门外来,反而镇定下来。那掌柜的脸色却有些变了。便有一个人用刀柄拍了拍秦征的肩膀道:“小子,一边去!”
秦征回头一看,心道:“原来是他们!”原来进门的这七八个人正是他在渭河路边遇见的那些骑士。秦征知道这些人来历不小,眉头一皱,退到一边去,在冯周启那张桌子旁边站定,心道:“进来的怎么才八个人?”眼睛一扫,见门外晃动着人影,再凝神倾听屋上也有踩瓦的细声,心道:“原来其他人埋伏着以防他们要捉的人逃跑。”
冯周启见秦征在这种情况下居然不早早远离这是非之地,眼睛斜光扫了他一眼。秦征心道:“万万不能示弱!”也瞪了对方一眼。
冯周启一笑,小声道:“胡儿少年多胆大,果然不错。”
忽然刚刚闯进来的那群人的首领对那掌柜的冷笑道:“徐隆庆!我们找得你好苦啊!”
那掌柜的脸皮颤了颤,随即哈腰道:“这位官爷,小人王得贵,不知官爷说的徐隆庆是谁。”
那首领一听哈哈大笑道:“好了!别跟我装蒜!”手一抬便如老鹰抓小鸡一般把那掌柜的从柜台里提了出来,道:“放心,我又不是要为难你,怕什么!”
他身边一个文士打扮的人道:“这位是大秦东海公苻阳将军,在下王皮,你的来历我们早已打听清楚,再隐瞒也没用。今天来找你只是要你带个路,事后亏待不了你!”
那掌柜的徐隆庆瑟瑟道:“带……带什么路?小人不懂。”
王皮道:“十年前你服侍过那人的,忘了么?你放心,我们不是去找他麻烦,而是陛下有事垂询,一场富贵在等着他呢。你好好做个穿针引线的跑腿,到时候也少不了你的好处。”
秦征想起他在渭河边草丛中听到的对话,心中一动:“他们好像要找青羊子,莫非这掌柜知道青羊子在哪里,所以他们找来了?嗯,多半如此!”
那掌柜的看看眼前的局势,觉得王皮所说或许不假,叹道:“是陛下终于要重用真人了么?”
苻阳和王皮见他说出这句话均大喜道:“不错!”
王皮道:“天王要请他到长安炼丹祈福。”
那掌柜的叹道:“不敢瞒两位官爷,小人原名确实叫徐隆庆,也确实曾伺候过真人,但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真人道观的所在,小人也确实去过,可惜……”
苻阳喝道:“可惜什么!”
徐隆庆叫苦道:“可惜小人全忘了啊!”
苻阳怒道:“忘了?你敢敷衍本将军!”
徐隆庆忙道:“将军息怒,容小人说来!要说陛下见召,这事于真人、于小人都有好处,小人何必无故触犯虎威?实是当年我们离开道观时,真人曾赐一些符水给我们喝,喝了之后当时也无异状,但等我们出谷几天之后,便忽然得了一场怪病,连续几天昏昏沉沉,跟着是沉睡了足足一天一夜,醒来之后竟把入谷出谷前后的事情忘记了大半,只隐约记得曾在谷中伺候过真人,但对入谷的道路完全不记得了,所以小人委实不是不愿带路,而是有心无力啊!”
苻阳和王皮对望一眼,王皮道:“听来不像假的。”
苻阳顿足道:“那这事岂非又做不成了?”
王皮沉吟道:“先带他回驿舍去,待我想想有没有办法让他记起来。”
苻阳道:“只好这样了!”伸手一招道:“走!”
徐隆庆知道抗拒不得,磕头道:“将军,能否容小人跟家小交代两句?”
苻阳皱了皱眉头,王皮扬手道:“快点!可别乱打心思。”
徐隆庆道:“不敢!不敢!小人家小都在大秦治下,哪里敢乱来!”便呼妻子出来,交代说自己要随眼前这个将军出去几日,让她看好门户,又道,“已住下的那几位客官要好生伺候,饭菜汤药要准时。
待这几位客官走了以后便关门且不做生意,等我回来再说。”
秦征听了心想:“这苻阳、王皮办这事光明正大,一副不怕被人知道的模样,是了,这里是他们的地头,他们要办的又不是坏事,怕什么被人知道。”又想,“这徐隆庆刚才提到汤药,那么冯周启他们是有人病了?不知是病还是伤?”
那边苻阳不耐烦起来,不停地催促。徐隆庆唠唠叨叨交代完之后又跟冯周启这边道个歉,这才背上个行囊跟苻阳走了。大队人马走了以后,冯周启道:“咦,那个要来投店的小子呢?”
他身边严周震道:“苻秦的人走了以后他也跟着走了。”
对于这个“素未谋面”的小子,冯周启等并不关心,只是随口一问,便压低声音道:“这队人马不知要找什么真人,但他们既在左近,我们留在这里便不大安全。”
他师弟刘周誉道:“怕他们什么!”
严周震道:“刘师弟不可太过轻敌。我们这次来是要解决玄家的事情,不宜与苻秦的人起直接冲突,免得平添枝节之乱。”
冯周启道:“先回去看看司马师兄的伤势如何再说。”
三人到了司马周贤所在的客房,将刚刚发生的事情与司马周贤说了。司马周贤道:“多半是苻坚打听到什么术士能干什么长生不老的勾当,所以来找人。这事本来与我们没什么关系,但这苻阳的来历不小,听冯师弟的转述,那个王皮只怕也有些本事。刚才我们听见有人包围了客栈都曾按剑聚气,可别给他们看出什么破绽才好。”
冯周启道:“我看我们还是换个地方落脚吧。”
严周震道:“就怕司马师兄的伤……”
“我不要紧。”司马周贤道:“我只是当时动用了‘内天兵解体’大法过分激发潜能,以至伤了气脉,如今已无大碍,再调息三天便可复原。只是暂时不能妄动内息,行动却是无妨。”
原来当时秦渭用蚕丝缠住他们七人以后,就想和他们同归于尽。谁知司马周贤见状不妙,拼着元气大伤,动用了“内天兵解体”剑法在火势大盛之前把秦渭连手带袖给斩了下来。秦渭的手断了以后不但火攻失了准头,连蚕丝上牵制的力量也稍稍松了一松,得了这机会冯周启等人才逃过了劫难。
严周震道:“那玄老儿怎么办?是否就地……”做了一个杀的姿势。
司马周贤沉吟道:“且不忙杀他,带着吧。”
冯周启道:“虽然他的右手已被司马师兄齐肩斩断,经脉也已被我用剑气封住,如今和一个废人无异,但留着他始终是夜长梦多。”
司马周贤叹道:“若是那小子没有逃跑,杀了他也无所谓,但现在却还得留着他用来引那小子出来。”
冯周启惭愧道:“若不是当时我们解开那蚕丝浪费了太多时间,岂能容那小子逃跑。”
司马周贤道:“冯师弟不需太过自责。那蚕丝是西南哀牢山所产的六阴蚕丝,极为罕见,否则我们也不至于被绊住。无论如何,那小子能耐有限,不像老的这么难对付,迟早能抓到他的。”
冯周启道:“我怕的是他随便找个地方藏起来,那时人海茫茫,却往哪里找去?”
冯周启说的,也正是司马周贤最为担心的。但如果他们知道秦征得知老父尚在后便一心一意要救他出来,一定非常高兴。只是秦征一个十几岁的少年,面对一群个个比他强大的宗极门高手,却如何救得出父亲?当苻阳等人退出客栈之时,秦征也趁乱离开了那客栈的大堂,他一开始想从后门潜入去打探一下动静,但在围墙外转了小半圈就放弃了。
原来宗极门七弟子外松内紧,每一个可以进出的角落都有人若无其事地监视着,以秦征现在的修为若想冒险潜入,十有八九会被对方发现。
秦征心道:“怎么办?怎么办?听那姓冯的刚才的说法,爹爹应该还活着。我该如何救他出来呢?宗极门那七个畜生,若是正面对敌我恐怕谁不是对手,何况他们七人联手。”秦渭博学多闻,但为了顺应逃命生涯,这些年教他的都是如何防守和逃跑,擅长的是阵法、遁术和幻术,只要不是身陷包围,秦征逃起来连司马周贤等人也未必捉他得到,但现在要反过来去救人,却比只身逃跑难上十倍、百倍。
秦征站在远处,一边冥思对策,一边监视客栈的动静。忽然见严周震去找来了两辆马车停在客栈门前,心中惊道:“他们要走了!那可怎么办?”转念又想,“他们刚才还气定神闲在那里聊天,现在怎么忽然要走了?是什么事让他们改变了主意?”脑中灵光一闪,自己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是了,这里不是江南,而是关中,宗极门是大晋的护国武宗,在江南他们可以横着走,但在这里要是他们身份暴露多半会有极大的麻烦。他们刚才是见有官兵上门,所以怕露出破绽……有了!如果我去官府告发他们……不!不行!郿县的地方官怎么可能对付得了他们?
要给他们找麻烦,也得找一批厉害人物才行。可郿县这里我人生地不熟的,又哪里知道有什么会和宗极门作对的利害人物?啊!对了!”
突然间他想起了苻阳、王皮那批人。“那苻阳是什么东海公,爵位甚高,看他们的样子多半不好惹,如果能挑起他们和宗极门起争端,我再浑水摸鱼,也许便能救下父亲。不过眼下他们目标是青羊子,会不会在这当口去找宗极门的麻烦却也难说。”脑中灵光又一闪,“青羊子!
青羊子!没错,就这么办!”身形一隐,消失在一棵大槐树下。
苻阳和王皮一行正向驿舍方向走去,忽然一道劲风直吹苻阳。他周围的卫士闻风而动,团团护卫。苻阳只一挡便把那股劲风给拦住了,却只是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几乎就在石头射来的同时,王皮手挥了挥,一道劲风快如闪电逆着石头射来的方向飞了过去,却如泥牛入海,飞入树丛中后便没动静了。
周围的骑士就要追过去,王皮摆了摆手道:“别追了,能化解我这一招的人,你们追上了也没用!”问苻阳道:“将军没事吧?”
苻阳哼了一声道:“没事!”拿起石头一看,不禁咦了一声。
王皮忙问:“怎么了?”
苻阳道:“你看看。”说着将石头递给了王皮。
王皮一看忍不住也咦了一声,原来石头上竟写着十四个蝇头小字:“欲知青羊所居处,先询客栈负伤人”。
苻阳道:“你看……”
王皮道:“这石头来得蹊跷,但能道破青羊二字,多半不是空穴来风!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苻阳道:“但这客栈……”
王皮眉毛一掀道:“还记不记得徐隆庆那间客栈,似乎有好几个不寻常的人。我当时甚至隐隐感到有高人凝神聚气,不过由于只是一闪即逝,再加上徐隆庆已经找到,所以我也没放在心上,但现在看来,只怕有些古怪。将军,不如我们回去看看?”
苻阳喝道:“好!”便下令回马向客栈奔去。到了客栈一问,才知道他们前脚刚刚离开,把客栈占满的那几个客人后脚也跟着走了。
苻阳道:“果然有古怪。”
王皮又问老板娘那几个人的形貌特征,听说其中有两个人生病了更觉得可疑,道:“这批人一定有问题!”他问明马车方向便带领人马追了过来,一路追到郊外望见马车,几个骑士快马上前拦住。
宗极门七弟子没想到苻阳等人会去而复返,更没想到他们会来得这么快。冯周启当下便想动手,司马周贤阻住道:“且慢,问明白了再说!”
苻阳的副手上前喝道:“你们是什么人?”
严周震下马拱手道:“这几位官爷,我们是汉中人氏,正要到扶风做生意的。”
王皮看了他们几眼道:“做生意?我看不像!”司马周贤所在的马车帷幕卷起,另一辆马车却门窗紧闭,王皮指着道:“这马车里是什么?”
马车旁边冯周启蠢蠢欲动,司马周贤端坐车内,以眼神阻止了他,说道:“回官爷的话,这辆马车中是我们一个受了重伤的同伴。我们也确实不是要做生意,而是要护送他去扶风看病。因为见几位大人来得突兀,这位同伴才会随口搪塞,还请大人见谅。”
王皮听到“受了重伤”,心头一动,想起那句“先询客栈受伤人”来,就说:“掀开车门我看看。”
司马周贤忙道:“大人见谅,我这位朋友经不得风。”
王皮笑道:“是么?”手一挥,便有两个骑士冲上来要开车门。严周震和冯周启双双拦住。王皮冷笑道:“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敢拦官军做事!”
司马周贤略一沉吟道:“好吧,就让官爷瞧一眼。阿启,小心些,别让李叔叔着了风。”
冯周启掀开车门一角让王皮看。王皮张眼一望,但见车内那人躺在里面动也不动,右手竟齐肩而断,问道:“他的手怎么断的?”
司马周贤道:“家中失火,混乱中受的重伤。几位官爷,我们都是本分人,眼下李叔的伤势十分危险,希望能行个方便,让我们早点去寻良医。”
王皮沉吟片刻,笑道:“说到良医,我家却有好几位。我们便做做好事,带你这个同伴回去好好疗养吧。”
严周震等人脸色一变,司马周贤道:“不敢有劳官爷,我们……”
他还没说完,王皮便挥手道:“牵了这马车,带走。”
冯周启叫道:“你们这些官兵怎么不讲理!”
苻阳等哈哈大笑,一个胡兵笑道:“和你们这些两脚羊,讲什么理!”
两个骑士上前。冯周启望了司马周贤一眼,司马周贤哼了一声,冯周启手一抬,便把那两个骑士震下马来。
苻阳一直冷眼旁观,这时冷笑道:“居然敢动手!”手一挥,袖中伸出一只奇门兵器来,却是一个十字形状的铁器!这兵器乃是两把双刃剑以极巧妙的铸造法铸在一起,收起来时两剑平行贴合,一展开便交叉成十字形状。
司马周贤惊道:“苻家的十字斩!”
苻阳哼了一声道:“你既然认得,便乖乖下车,随本将回长安受审!”
司马周贤淡淡道:“本来不想和两位冲突,现在看来……带上人走!”他话一出口,这片平宁的原野上便忽然间漫天剑影。蒋周齐带上司马周贤,方周信带上秦渭,倒掠飞身。剩下的冯周启、严周震等四人则发出剑气布成剑网,把苻阳、王皮的人马拦在外围。但就在剑网布开之前的一刹那,王皮手一扬飞出一道无形内息,悄悄粘附在秦渭的后背上,混乱中司马周贤等竟然都未发现。
冯、严等四人出了一招之后就要脱逃,苻阳冷哼了一声道:“原来是宗极门,好大胆子!”手一抖,十字斩夹着一股劲风飞了出去,和宗极门四弟子的剑网纠缠在一起。十字斩一时没法突破剑网,而严周震等人陡然觉得压力增大,不得不全力抵御,一时间竟分不出力量脱逃。
冯周启叫道:“司马师兄你们先走!他们拦不住我们的!”
司马周贤在半空道:“那你们小心了!”
王皮哈哈一声笑道:“想走?先把人给我留下!”方周信一个不防,只觉抓住秦渭的掌心一滑,跟着右手空了,秦渭竟然被王皮拉了过去。
司马周贤大吃一惊,王皮却哈哈大笑,对身后一个骑士道:“带他下去,看好他!”
冯周启等见秦渭被劫走无不大惊,本已飞远的蒋方齐等也凌空折了回来。司马周贤本来由蒋周齐带着,这时却跳下地来,取剑在手,问道:“在下宗极门周字辈弟子司马周贤,刚才这位从我师弟手中夺人的高手,不知如何称呼?”问完这句话便落在了苻阳、王皮的面前。
王皮哼了一声道:“果然是宗极门!在下王皮,高手可不敢当。”
司马周贤道:“不知和王景略如何称呼?”
王皮傲然道:“正是家父!”
司马周贤听说他是王猛的儿子,哦了一声,手一反,那把巨剑便发出螺旋剑气来。
冯周启叫道:“师兄,你别动手,我们能应付!”他们知道司马周贤只要再静养三天便能完全复原,但若强压伤势动手,只怕会留下严重的后患。
司马周贤哼了一声道:“苻家的子弟加上王猛的传人,只怕没那么好对付!众师弟,七剑齐发!”空中三人都跳了下来,挥剑直取王皮。
这七把宝剑所激发起来的剑气笼罩方圆十丈,草木遇到了无不摧折。苻阳见了这等声势大吃一惊,左手一抖飞出另一把十字斩,两把十字斩急速盘旋,凝结成一个米字形的奇门兵器,急速盘旋中空气不断发出噼里啪啦的爆裂声响。
七道剑气虽然先发,但那夹带着强烈煞气的米字斩却后发先至,赶在剑气触及王皮之前撞了上去。这是宗极门七弟子和苻阳的硬碰硬交锋,谁强谁弱高下立判,所以无论司马周贤还是苻阳脸色都十分凝重,要看对方实力比自己如何。
但闻铮铮连响,两股大力纠缠在一起,撞击所产生的余力把地面荡出一个直径五丈,深达尺许的大坑,但米字斩终究没能将七道剑气截下,甚至无法完全消解七道剑气的攻势,只能将之带偏了。这下子双方都心里有数:苻阳的功力比起宗极门七弟子合力逊了一筹,但他以一抗七居然只是稍落下风,则功力之高也委实可怖。
冯周启心道:“刚才这招虽然号称七剑齐发,其实主要仍然是我们六人的力量,司马师兄的巨阙剑主要只起引导作用。但他居然能把我们的剑气带偏了,这份功力实在可怕!”
王皮则心想:“这七人倒也了得!东海公一人恐怕收拾他们不下!”暗下命令,一百余骑各驾骏马奔了出去,马上骑士都不是普通士兵,而是王皮亲自调教出来的高手。一百余骑趁着苻阳和宗极门七弟子尚在纠缠,迂回包抄,占据了八个方位,列成阵势,其中八人手执大旗。司马周贤瞥了一眼,惊道:“不好,这王皮要布阵!”
却听王皮笑道:“不错!可惜你反应得太迟了!”取出令旗,喝道:“起阵!”一百零八骑兵运动起来,把方圆三里之内构筑成一个肉眼看不见的力场空间。
司马周贤扫了一眼那些幡帜,只见每面幡帜上除画了龙虎龟雀以及山川河岳以外,中间更分别写着八个大篆,分别是生、死、休、杜、开、景、惊、伤。
冯周启惊道:“是王猛以兵法入玄术的八门金锁阵!”
司马周贤哼了一声,心道:“若是只有这苻阳或王皮一人我们仍不怕他,但他们两人联手,一个布阵限制我们的力量,一个配合阵法强攻,我们便非败不可。”喝道,“走!”
冯周启叫道:“那玄……那老儿怎么办?”
司马周贤道:“留得青山,另寻道路!就让那老儿多活两天吧!”
王皮冷笑道:“陷我八门之内,还想走?”他这阵法本身若主动攻击,未必就能杀伤宗极门七弟子,但苻阳将米字斩分开作两个十字斩分别掷入阵中,王皮便能催动阵法奥妙,将一百余骑士的力量凝聚起来,附加在这两把十字斩上,百人之力叠加那是上万斤的力量。十字斩借着这股力量,所到之处石破岩开,威势惊人。
司马周贤眼见危急,倒持巨阙剑,脸上面目狰狞,青筋勃起。冯周启等知道他要再次施展“内天兵解体”剑法,叫道:“师兄,不可!”但话才出口,司马周贤招数已发,其他六弟子也唯有全力配合。六把剑伴随着巨阙急速旋转,化作一股剑气旋风,两把十字斩飞近竟然被远远弹开。
那股剑气旋风是外强中空,司马周贤大喝一声,七人一起跳入剑气之中,藏在那股外强内虚的剑气旋风里头向生门冲来。王皮见这股剑气旋风如此威力,知道拦他们不住,变化手中令旗,结印一转,生门变成伤门。司马周贤等破门而出时,阵中力场陡然逆转,在阵门形成枪矛刀斧一般的凌厉劲气,虽未刺入他们经脉之中,却也划得他们衣衫破烂,鲜血淋漓。七人不敢逗留,一鼓作气向南飞遁。
苻阳收了十字斩道:“宗极门果然名不虚传,居然能从我们联手之下逃得性命!”
王皮道:“可惜刚才来不及把生门变成死门,否则他们便一个也逃不掉了。不过为首那人用了‘内天兵解体’,那是逆运剑气刺激自身经脉,暂时提升功力的剑法,用了这一招过后势必元气大伤。我看等他功力一散,三五个月内别想再用剑了。”
苻阳道:“宗极门是岛夷的护国武宗,这次忽然出现在关中,到底是为了什么?难道……难道他们已经知道丞相病危,特地前来阻挠我们的大事?”其时南北分裂,东晋称北方各个胡族政权为索虏,胡人在口头上不肯认输,也把东晋贬为岛夷。
王皮听了苻阳的话,脸色一变道:“先审审那‘负伤人’再说。”
回头见那伤者正卧在马背上,伸手想搭搭他脉搏探一探,手才一碰到伤者,眼前一阵恍惚,那伤者竟然变成了一段木头!
刚才分明是一个活人,怎么一碰之下就变成了木头?
王皮本身是玄门中人,自然知道世界上不存在将人变成木头的妖法,怔了一怔,随即骇然道:“幻术!幻术!究竟是何方神圣!居然对我们用幻!连我都被骗了!”
却有将士在搜索了宗极门弟子慌乱中留下的马车后上前道:“将军,搜到了一幅怪画。”
苻阳接过一看没看懂,交给了王皮。王皮拿过来看得发愣,好一会儿,苻阳问道:“是什么东西?要紧不?”
王皮哈哈笑道:“要紧,要紧,要紧得很!”挥手让军士们走远,压低了声音道:“这帛画是一幅地图,指示的似是桃源的所在。”
“桃源?”苻阳心头一震,“是那帮反贼聚居的地方么?”
王皮道:“正是!”
苻阳问道:“按地图指示,那桃源在什么地方?”
王皮道:“似乎就在丹江上游。”
苻阳诧异道:“这么近!那里离长安不过数日路程,万一有事,那可是肘腋之变。”
王皮道:“此图必须赶紧上呈,请陛下定夺。”
“眼前还是以寻找青羊子为主。”苻阳道,“桃源的事情虽然大,却急不过丞相的病。”
黄雀在后
苻阳、王皮与宗极门七弟子大起纠纷之时,秦征就躲在远处看着。
那一战只看得他胆战心惊,心道:“若我被那七股剑气和十字斩的煞气卷了进去,只怕一眨眼便会被绞成一团肉泥。”
眼见苻阳和王皮渐占上风,他几次想要趁乱救人,但总是不敢动手。忽然肩头上被人拍了一下,秦征大吃一惊,本能地退开几步一看,只见一个少年笑眯眯地看着自己,不是沈莫怀是谁?
秦征一时没反应过来,只是讷讷道:“你……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来了?”沈莫怀道,“我还想问你呢!买点东西干嘛那么久?”
秦征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沈莫怀又道:“不过这样也好,要不然我都找不到一个理由上岸来看看呢。对了秦征,你挑拨这两拨人马自相残杀,究竟是为了什么?”
秦征正要回答,忽然想起自己上船后沈莫怀可是一直没问过自己名字,这会怎么忽然叫得出“秦征”二字?张大了口道:“你……你知道……你早就知道了!”
第二章 拜师道家
沈莫怀笑笑道:“是啊。”
秦征问:“你什么时候知道的?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可是戴着面具,而且我的声音也不一样。”
沈莫怀道:“你从河里冒出来的时候我并没认出来,只不过觉得你的眼神有些熟悉而已。不过当你说起自己会‘钓鱼’,那‘钓鱼’两个字的腔调,怎么这么像秦征呢,我心里一动就开始留意了。后来越看越觉得像,但真正确定却是刚才。”
“刚才?”
“嗯,就是你扔石头袭击刚才使十字斩的那家伙时,我才确定你就是秦征了。”
“当时你在?”
“是啊。”沈莫怀笑道,“我见你这么久没回来,正纳闷呢。那两个水鬼说你一定是卷了钱跑了,我可不信你会这么做,更不信自己这么没眼光,于是便跟师父说了,然后就上岸来找你。进城没多久便看见你鬼鬼祟祟的,我当时也不揭破,一路跟着看你要干什么,结果就看见你朝那家伙扔石头。你扔石头时用的弹指功夫,和你帮我捉鱼时弹石子的动作一模一样,所以我才确定南闯北,见识着实不窄,途中也见过好些宝物,当时只是凭着直觉很模糊地感到这些宝物上面有一种灵气而已,并不知道它们为什么有灵气。昨夜得沈莫怀说破炼精入剑之理,这时细心感应,便隐隐觉察到这“雀侯”内部存在着一股深沉浩大的力量,忍不住惊叹起来:“莫怀这是你存精炼成的宝剑么?”
沈莫怀哈哈一笑,说:“我哪里有这样的本事?再说要炼成神级的宝剑,牺牲太大,除了得找到非凡的铸剑矿质之外,还必须有第一流的人物注入完整的元精、元气、元神才行。”
“完整……”秦征有些不明白,但想起沈莫怀说的“牺牲太大”,若有所悟:“完整!你是说一个人所有的精气神?”
“是啊。”
“那炼剑者岂非得……”
“得死!这就叫‘殉剑’。”沈莫怀道,“上古传说干将铸剑,其妻莫邪以身入炉,宝剑始成,便是这个道理。当然殉剑并不是往炉子里一跳那么简单,如何有效地注入精元,这里头大有学问。”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短剑往天上一丢,空中幻化出七十二道光华,竟是七十二把绿色短剑,组在一起,便如一只孔雀在空中展开它最引以为傲的屏羽一般。沈莫怀道:“当初这组短剑丢了一片,流落到新罗,被新罗人拾了去奉为至宝,就是你所说的雀尾。七十二片合一,便是雀侯。”
沈莫怀手一收,七十二把短剑合成一把,落入沈莫怀掌中,拖着长长的剑光。那剑光犹如有形,就像一条长蛇一般在空中不断摇曳,山石碰到立刻粉碎。
秦征和沈莫怀曾经气脉相连,这时感应到雀侯发出的剑气和沈莫怀体内的真气并不一致,问道:“莫怀,你不是说宝剑与人必须精元相通才能发生共鸣么?这把雀侯里头存的不是你的元精,为何你能够控制它?”
沈莫怀挥舞着那绿光,道:“将自己的元精注入宝剑之中,那是让宝剑来适应自己,使之变成自己身体的外延,但对雀侯这样的神兵,就得我们调整自身的精气来适应它了。如果用剑者本身的气质与神兵的气质相距太远,便难以发挥宝剑的神效,相反若剑客与宝剑气质相近,便能引发宝剑共鸣。人与剑越是契合,所能发挥的力量就越大。”这时雀侯所发出的剑气已经砭人肌肤,沈莫怀道,“秦征,带着你爹爹躲开点。”
秦征和秦渭赶紧逃开十几步,才躲在一块巨石后面,便听沈莫怀喝道:“开!”秦征伸头一看,但见那剑光向牌坊的方向劈去,那绿色的光华竟闪得人眼睛发疼。秦征心想:“好厉害的剑气,宗极门七弟子中最厉害的司马周贤恐怕也发不出这么厉害的剑气。”
但这么厉害的剑气,射到那堵气墙上以后还是被反弹了回来,沈莫怀劈过去的时候是一道,气墙反弹回来却把剑光分解成七十二道,一瞬间就像那牌坊忽然发射出七十二柄飞剑。沈莫怀身处剑光中不断闪避却仍被好几道剑光割中,他的护体真气已练得十分厉害,这些剑光每一道都是他发挥出来的雀侯最强攻击力量的七十二分之一,所以还伤不到他。但剑气乱飞,有一道射到秦征父子藏身的巨石上,竟将那块厚达一丈的巨石擦出一道深痕来。秦征吓了一跳,赶紧把头缩回来。过了一会儿,沈莫怀道:“好了,没事了,出来吧。”
秦征父子这才走出来,却见沈莫怀身上衣裳处处破裂,样子颇为狼狈,指着那牌坊道:“好厉害!这么厉害的气墙我还是第二次见到,怕只有师父来了才可能劈开它。”
“第二次见到?”秦征毕竟是少年心性,忍不住问,“那还有一次是在哪里?”
沈莫怀道:“在建康的皇宫啊。”
秦征惊道:“皇宫?你们去皇宫干什么?”
“去问大晋皇帝借点东西。”沈莫怀道,“当时不知是哪个术士夜望星空,说有客星犯驾,皇帝某月会遭厄,丢失枕上之物。所以皇宫中守备森严,我们找到皇帝的寝宫时候甚至发现整座寝宫笼罩在一个半球形的气墙之中。那堵气墙好厉害,大概就和这堵差不多。”
“你们找枕上之物干什么?嗯?枕上之物……”秦征道,“啊!那不就是头么?”
沈莫怀笑道:“是啊。所以皇帝特别紧张,不但整天疑神疑鬼,还随身带着雀侯护身。”
“雀侯?那不是……”
“就是我手上这把神兵。”沈莫怀道,“那个月眼看就要过完,因为一直没有事情发生,所以皇帝慢慢地也就不那么慌了,不过谢安不放心,仍然请高人在皇帝的寝宫外布下一道气墙。那晚将近子时的时候,我师父带我上了皇宫上方,用虚实剑穿过气墙,用鹂引诀将皇帝枕上之物给取了出来。”
秦征惊道:“你们杀了皇帝?”
沈莫怀哈哈笑道:“我们杀他干什么!那天晚上大晋皇帝累了以后,就顺手把雀侯放在枕头上,然后他也跟着睡着了。所谓的枕上之物,就是雀侯。其实我师父是因为我学剑有成,所以才去皇宫向大晋的皇帝‘借’这把雀侯剑送给我玩。当时我们并不知道那个术士说皇帝会丢失枕上之物的事,那是后来才听人说的。不过想想我们到皇宫上空的时候,好像刚好是那个月最后一天亥时最后一刻。所以那个术士算的还是挺准的。”
秦渭父子听得怔了,遥想当年沈莫怀的师父带着这个少年夜探皇宫,盗走大晋皇帝的枕上宝剑。这般传奇由当事人说来,真叫人不知是真是幻。
许久,秦征才问道:“虚实剑能斩开气墙么?”
沈莫怀道:“虚实剑不是斩开气墙,而是穿过气墙,实际上虚实剑什么都能穿越。”见秦征不懂,便解释说,“所谓的虚实剑是最高深的剑诀之一,这剑诀能让剑跳过前方的空间,忽然出现在另一个位置。”
秦征还是不懂,沈莫怀举剑向秦征刺了过来,在他身前三尺停住,说道:“我的剑离开你的咽喉还有多远?”
秦征道:“三尺左右。”
“不错,”沈莫怀道,“如果是用上虚实诀,那我这剑不需要经过这三尺空间,直接就能洞穿你的喉咙。”
秦征瞠目结舌道:“这……这怎么可能?”
沈莫怀道:“是啊,简直就不可能,可就是有这种剑诀。若是学会了,我的剑就能无视这道气墙,直接穿过去。可惜这一招太深,我到现在也还没摸到一个边呢,就连我师父,也只是能够运用,却至今没有琢磨透为何能够如此,我更是全然弄不明白了。”他望着那气墙道,“其实就算我学会了恐怕也没用。”
秦征问:“为什么?”
沈莫怀道:“虚实诀只能把剑送过去,并不能送人过去……有了!
试试这个办法。”忽地又放出雀侯,在空中凝聚剑光。
秦征见那片雀屏一样的剑光在空中不断摇晃,说道:“你的剑好像还是被阴阳磁山影响。”
“嗯。”沈莫怀道,“所以控制起来很麻烦,很难取准头。不过这次不用准头。”轻喝一声,雀侯光芒一散,乱剑飞出,飞行时受到阴阳磁力的牵引攻击点就变得杂乱无章,从各个角度向山峰上、下、左、右射去。
秦征一见,马上领悟大喜道:“你真聪明!”他这时已知道沈莫怀这次发剑不是要射穿气墙,而是要试出山峰的哪个方向、哪个位置是气墙覆盖不到的地方,那样他们就能想办法从那个破口进去。
沈莫怀不断驱使剑光攻击山峰的各个方位,叫道:“我就不信这气墙能把整座山全罩住。”这么强的气墙,能张开一丈方圆的范围已是当世第一流高手的境界,而要把整座山峰都笼罩住,那除非是上千个一流高手联手——可天底下哪里找得到这么多的一流高手?
可是沈莫怀错了,这座气墙真的就像一个倒扣的大钟一样,把整座山峰笼罩得没有半点破绽。
这次沈莫怀可真的怔住了,喃喃道:“难道青羊子的功力比师父还高么?这,这怎么可能?”
秦渭忽然道:“两座磁山之间的力量牵引貌似杂乱,其实中间却有理路可寻,如果你能掌握其中的磁力去向,多半就能比较顺利地控制飞剑了。”
沈莫怀道:“顺利控制又怎么样?那只能增强我运用飞剑的灵活,增强不了剑气的力量啊。”
秦渭道:“这整座山谷所有布置都是合为一体的,如果能勘破阴阳磁山的奥秘,或许也就能找到这道气墙的破时。”
沈莫怀道:“破时?”
“不错。”秦渭道,“刚才你试图劈开它的时候我一直细心在看着,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那这道气墙应该不是靠人力张开,而是牵引天地山川的灵气布下,所以才能这么强大,覆盖面才能这么广。可是牵引天地山川之灵气,便得遵循天地山川运行的规律,势必有强有弱,有盈有亏。”
秦征首先明白过来,大喜道:“所以这道气墙虽然没有破处,却会有破时!”
“破时……”沈莫怀问,“你是说它最虚弱的时候?”
“不但虚弱,甚至是完全消失!”秦渭道,“如果我们能找到那一刻的话。”
沈莫怀问道:“那怎么才能找到那一刻呢?”
秦渭道:“首先得知道这是个什么样的阵法,知道它怎么立,才能想出破的方法来。而要知道这是个什么阵法,就得先知道这座山谷的整体布局。所以我需要你飞上去看个清楚,因为只有从山谷上俯瞰才能把握这个山谷的大势。”
“好,”沈莫怀道,“我试试。”
沈莫怀听了秦渭的指点,不到半个时辰功夫,竟然窥破了那阴阳磁山互相干扰的规律。原来那阴阳磁山对金属类的神兵具有相当强大的吸力,如果两座磁山的吸力均匀平稳,那沈莫怀只要像克服重力一般反向运功就可以抵消磁山的影响力,但那座磁山各处山石的吸引力偏偏又不均匀,有的地方吸引力较强,有的地方吸引力较弱,所以飞剑一旦射出,在各个位置受到的干扰不一样,飞行轨道就会扭扭曲曲,甚至摇晃不定,让人难以御剑飞行。所以若要保证在青羊谷顺利御剑飞行,就得在飞行时把握好在何处当强、何处当弱的规律,及时变化真力的强弱以抵消不同程度的磁力影响。
沈莫怀试了半个多时辰,不但可以勉强在谷中飞行,还发现两座磁山中间的空中有一个螺旋形的空中轨道完全不受磁力影响,当下带了秦征御剑凌空而上。虽在深夜里,幸好星明月朗,秦征目力又佳,在半空中俯瞰全谷,得到了一个概貌后再下来,在一片沙地上画给秦渭看。
秦渭看了半晌,推算良久,不禁叹服道:“这个山谷的形势,我能看破的恐怕十不及一!青羊子学究天人,果然名不虚传!”
秦征问道:“爹爹,那您到底破得破不得?”
秦渭道:“立阵难,破阵易。我虽然还没掌握这整个青羊谷的奥妙,但这个牌坊前面这道气墙却已看出了一点端倪!这应该是‘九阳六阴大牵引术’,这面气墙所凝聚的,当是太阳太阴之力。”
秦征大喜道:“太阳太阴之力,这么说来,这面气墙日间借太阳之力,夜间借太阴之力,威力最强时,就是子夜与中午,而力量最弱时则是天地阴阳逆转之时,也就是破晓与黄昏!”
“不错。”秦渭道,“若是乌云盖顶,那也可以。可惜我们还无法操纵风云,所以只能静待破晓了。嗯,我们还得算准时刻,那段时间只怕不会超过一刻钟。”
三人候到破晓时,就要进去,秦渭忽然道:“等等!”捡起一块石头扔了进去,只见嗤嗤几声,那石头在经过那道气墙时竟被阴阳之力撕成石粉。秦征大惊道:“这……这……”
秦渭叹道:“好厉害的阵法,平时是利用至阴至阳之力反弹诸般攻击,到了阴阳扭转时却变成阴阳交战,现在若是进去,我们也会像这颗石子一样被撕成粉碎的。”
沈莫怀略加沉吟,忽然笑道:“在我看来,这阴阳交战之力可比那纯阴纯阳的反弹之力好对付多了。那纯阴纯阳之力毫无破绽,这阴阳交战之力却未必无机可乘。”雀侯飞出,七十二把短剑首尾衔接,化成一个环形向那堵气墙逼去。但听嗤嗤之声不绝于耳,声音极为尖锐,那七十二把短剑本来构成一个数丈方圆的圈子,但被气墙的阴阳交战之力所逼,逼得七十二把宝剑化作里外三重的剑圈才把那可怕的撕磨之力抵消,而剑圈中的空间只剩下数尺之大。这数尺大的圆圈,便是这堵气墙唯一的破绽。
沈莫怀叫道:“快进去!”
秦渭弹了一颗石子过去,见石子平安无事落在气墙对面,赶紧和秦征纵身钻了过去。沈莫怀跟着一纵跳了过去,这才收了雀侯,叹道:“好厉害。果然一山还有一山高,怪不得师父让我们别小看了天下英雄!”
秦征回头看看山门,忽然对秦渭道:“爹爹,青羊子的山门也这样厉害,那桃源的入口,会不会也有类似的禁制?”
秦渭道:“那是肯定的,否则这么些年过去,那桃源村早就被人找到了。”
这一番折腾虽耽搁了三人不少时间,但也让三人心中对青羊子重新评价。秦征本已对青羊子颇寄希望,这时更是相信若青羊子肯施援手,定能庇佑他们父子不受宗极门的迫害。
大师难求
穿越过气墙以后,一路上却再不受阴阳磁山的干扰,但三人这时已对青羊子生出敬畏之心,连沈莫怀也不敢唐突御剑,而是跟着秦家父子一步步地走上山去。
台阶全以大理石制成,每一块都是齐齐整整的五尺长、半尺宽,延绵上山,这座山峰虽不甚高,但石阶怕也有五千余步的路程!如此浩大的工程真是叫人叹为观止。
然而走到台阶的尽头,三人却都傻了眼。接近山顶处确实有一座道观,这时天色渐亮,阳光下清清楚楚地看到道观门上一块牌匾以隶书写着“青羊宫”三字。既在巅峰,又有明文,看来是没走错路——问题是这座“青羊宫”实在太小了,宽不过十余步,纵深不过三进,观左一排三间屋子,如此规模,倒像县城边上一个寻常小庙,哪里像天下五大玄门之一——云笈派的道场所在?道观气象与护谷阵法之奇、上山石阶之壮全不匹配。
秦渭却说:“青羊子前辈乃是高人,高人行事,非我辈所能蠡测。”两个少年都点头称是,当即由秦渭上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说:“晚辈玄礼泉,率犬子玄冰,拜求大宗师赐见。”他此来是有求于青羊子,所以用上了真名。但过了好一会儿,观中却无动静,沈莫怀怕秦渭是伤后无力,声音传不进去,踏上一步,气运丹田,朗声道:“晚辈沈莫怀,与玄家父子求见青羊子前辈!”
他语音一发,满谷震动,尽是回声,可观中还是没动静。秦征本来随父亲跪在观前,这时抬头看看匾额,发现匾额边上竟有蜘蛛网,心头一动,站起来就去推门。秦渭惊道:“孩子,不可造次!”
但门已经被推开了,大门竟未上闩,户枢微蠹,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放眼望去,观内的院子正中是一口蓝田美玉砌成的水井,井口用布满符箓的青铜盖盖住,井边却长满了青苔,院子里也生满了杂草。三人一起愣住,秦征反应过来以后,匆匆跑进道观去,将正中三清主殿、左边南极殿、右边太乙殿都找了个遍,里头却无半个人影,地上尽是灰尘,灰尘上又有些杂乱的脚印。秦渭坐倒在南极殿内,喃喃自语:“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是走错了?还是……还是青羊子不愿意见我们?”
这时秦征和沈莫怀跑了回来,秦征说:“那三间排屋里也没人。不过好像有人住过的样子。”
“有人住过?”秦渭眼睛亮了亮。
“是像有人住过,”沈莫怀说,“不过东西很杂乱,似乎住的人很不讲究,那么邋遢,不像是一代宗师住的地方。”
秦征忽说:“爹爹,你说这个道观,会不会也是幻觉!”
他这句话可把秦渭提醒了,虽然沈莫怀也不知道青羊子有什么神通,但像他这种层次的人,若要布下一个幻术来把这老少三人都笼罩其中,那也毫不奇怪。
“也许真是幻术!”秦渭忽然除下鞋子,取出一根针来,朝自己的脚心涌泉穴扎去。秦征吓了一跳,但马上知道父亲是要以疼痛来确定是否幻术,就没阻止。但秦渭扎了这一针以后,鲜血渗出,剧痛连心,眼前却没半点变化。他失望地摇了摇头:“不是幻觉。”
秦征一块块砖头、一根根柱子地敲打——这是秦渭教他的探测机关的基本门路。秦渭见儿子如此施为,却叹息道:“没用的,没用的,那等机关是江湖上二三流人物才做的,青羊子何许人也,若真要躲起来,不会肤浅到让你这么容易找到他的。”
秦征却不肯死心,敲打完了砖头柱子,又去敲打神像,一切都无异状。但当他敲到南极殿的白鹤童子时,触手之处竟非金非木,而像血肉之躯。
那白鹤童子人形而生翅,是个模样比秦征大一两岁的少年。秦征察觉有异,又抠了一下——这一下子正中白鹤童子腰间,那白鹤童子忍不住哧一声笑了出来,叫道:“师父,我忍不住了!哎哟,好痒。”
正中南极仙翁在神台上不悦地骂了一声:“没用的东西。”
沈莫怀是少年心性,一见之下大乐:“原来他们假扮神像。”秦渭则是又惊又喜。
秦征说:“我去看看别的神像是不是也是人假扮的。”
秦渭素知这些高人大多都有一些怪脾气,赶紧拦住儿子,对假扮南极仙翁者行礼说:“晚辈玄礼泉,蒙星弈门梨山先生临终指点,前来求见青羊子前辈,望青羊子前辈看在梨山先生份上,赐见一面。”
那“白鹤童子”对“南极仙翁”笑道:“师父,人家求见‘青羊子’哩,你老人家见不见他?”
那“南极仙翁”却冷冷哼了一声道:“梨山那老不死的,终于肯死了吗!怎么临死还给我惹麻烦。”
他师徒二人这么两句对答,叫秦渭大吃一惊之余又转欢喜:“原来前辈就是青羊真人!孩子,快来参见大宗师。”说着拉了秦征来给青羊子磕头,却被青羊子给拦住了:“等等,你们给我磕头干什么?”
秦渭正想着如何措辞,秦征已经直接开口:“我想拜前辈为师。”
青羊子对那“白鹤童子”大笑:“杨钩,你听听,你听听,要拜我为师呢。”
他徒弟杨钩一边卸下假翅膀,一边笑了起来:“真是痴心妄想。要是人人上来了就拜师,那我们不是很忙?”
秦渭一边面责儿子唐突,一边上前转圜,赔了不是,又说:“玄某也知要小儿拜前辈为师,在班辈上未免不配。但举世除了前辈之外,再无人能为我玄家做主,还请前辈看在与梨山先生数十年交情的份上,将犬子收归门下,也好让他有个安身之地,免受宗极门的追杀……”
他提到宗极门三字,青羊子两条假眉毛忍不住挑了挑,截断了秦渭:“什么?宗极门追杀你们?你们可真会闯祸——等等!你说你们姓什么?玄?”
“正是。”
青羊子的喉音竟忍不住有些怪异,似乎是要惊呼又极力压制住:“玄家,原来你是……难道你们是心魔转世!”
秦征听到“心魔转世”四字,心跳在那一瞬间砰砰砰加速了好几倍,再想起奇舟中沈莫怀师父的言语,心想:“宗极门将我们玄家追杀得这么惨果然不是事出无因……心魔转世,心魔转世……这是怎么回事啊?”
却听父亲正在回答青羊子:“前辈明见,晚辈父子,正是被宗极门诬为‘心魔转世’一脉,可是我一门老小,百年来并未作有心之恶,说没干过坏事,那是违心话,但我们很多不得已而为之的举动,都是给宗极门逼的啊!和那个‘魔’字无论如何扯不上边。如今环顾当世,敢与宗极门抗衡又能伸张正义的,也就只有前辈了,所以,还请前辈无论如何,收小儿为徒,以无上道法,化解这段恩怨。”
青羊子脸上的冷笑却依然不变:“哼,化解恩怨,化解恩怨,我只怕没那么大的神通!其实你们要想保命的话,尽可去长白山投靠当代心魔严三畏。他只怕是在那边等着你们呢,何必来这里低三下四地求我?”
秦渭听了心想:“他定是在考验我们!”忙大声道,“启禀前辈,世上虽有传说,道箕子冢在寻找我玄家,但我玄家却万万没有自堕魔道之心。且祖上有遗训,玄家便是断子绝孙,也不可入箕子冢一步!正因我们有这一点坚持,所以才得梨山先生青睐,赐以推荐书信,还请青羊真人明见。”
“书信?梨山给过你们书信?”青羊子手一伸,“拿来瞧瞧。”
秦渭大是尴尬。秦征道:“梨山爷爷的书信,昨天被宗极门的人抢走了。”
“被抢走了?”青羊子冷笑道,“那还有什么好说的!你们先去抢回来再说吧。杨钩,送客。”
沈莫怀再忍不住,一把推开来送客的杨钩,叫道:“牛鼻子!你这算什么出家人!秦征他们是实在走投无路了才来找你们的啊,现在宗极门的人都杀到山下了,你却说不理,那不是要他们去送死吗?”
他说一句,青羊子就冷笑一句,道:“你这少年是谁,竟敢在本座面前没大没小。”
那杨钩却注意到了另外一件事情:“等等,你刚才说什么?宗极门已经杀到山下了?”
“对,”沈莫怀道,“要不然我就不陪秦征他们上来了。”
青羊子和杨钩四眼对望,那眼神十分奇怪,忽听叮叮叮、叮叮叮声响,似是风铃,杨钩叫道:“又有人来了!”
青羊子从神台上跳了下来,带着杨钩往院子里奔去。沈莫怀暗中观察他的行动,也没觉得他的身法有什么特异之处,不过他刚刚试过山门的气墙,心有所畏,也就不敢小觑了他。青羊子和杨钩跑到院子中间那蓝田玉井,搬开青铜井盖,持诀念咒,又按动玉井的机关,过了一会,井水荡开几个涟漪,便显现出一幅山下的景象来。
沈莫怀呀了一声:“是口玄光井啊!”
青羊子斜了沈莫怀一眼,那眼神好像是在说:“算你识货。”
秦征听得好奇心大起,心想:“听爹爹说世上有一门能窥见远方情景的道法,名‘玄光术’,莫非这口井就有这样的神通?”他便走过来往井里一张望。秦渭一开始不敢太靠近青羊子,怕冒犯了他,但见青羊子没有阻止秦征,也就走了过来。
玄光井内的镜像,掠过山门,显现出山门外的景象来,秦征心想:“这口井果然神妙——看来刚才我们在山下的种种举动,早就都被他们看去了,所以他们才能如未卜先知一般,提前冒充神像要避开我们。”
他心里正想着事情,玄光井里的画面陡然变化,原本只是一路平静的花草山水,这时却出现了好几个人影,几个人正以轻功在山下奔跑。
秦征一见他们的身形马上就认出这几个人正是“宗极门七弟子”中的五个,司马周贤和罗周原却不在其中,秦征便猜司马周贤可能是受伤过重,觅地静养去了——“可他们为什么不御剑飞行呢?”这个念头只是一转,随即想起,“是了,这段路有阴阳磁山,连莫怀都无法御剑飞行呢,何况他们。”
但他很快又注意到,在宗极门五弟子之前,还有一个身穿道袍却披头散发的中年男子,但他却不是运轻功在走路,而是在御剑飞行!飞得虽然不快,可是却四平八稳,没有半点摇晃的迹象。
这一来,连沈莫怀也佩服起来:“我在山下,连飞都飞不好,他居然能扛住阴阳磁山巨大的扰乱力量,又飞得如此平稳,看来他的功力不但远胜宗极门那几个弟子,比我也强多了。”
青羊子自然清楚山下有什么玄机,见这人在阴阳磁山之间还能御剑飞行,也忍不住道:“这个人功力好高啊!”
秦渭却忽然坐倒在井边,喃喃道:“是他,是他……”
“爹,是谁?”
“是孙宗乙!”
“什么!”秦征惊叫起来。孙宗乙如何背叛朋友、祸害玄家,这些事情秦征从小就听说了,稚幼的心灵对这个人早已深种恨根,只是一直没见到他而已。不过,秦征的惊叫却被另外一个人的惊呼淹没——“孙宗乙!”青羊子惊道,“宗极门四大护法之一的孙宗乙?”他是在问秦渭。
“不错!就是他!”秦渭恨恨道,“他就是化成灰,我也认得他!”
青羊子忍不住指着秦渭破口骂道:“你,你……你可真会给我惹麻烦!”
沈莫怀旁观者清,忽然想起了什么,盯着青羊子道:“牛鼻子,你该不会怕了这孙宗乙吧?”
“怕?”青羊子眼中闪烁着警惕的光芒,赶紧叫道:“我怎么可能会怕他!小孩子家胡说八道。”
“真的不怕?”
“当然。”
“那……”沈莫怀忽道,“晚辈有一招剑法,斗胆想向前辈请教——”
教字出口,他手中已多了一柄剑,正是“雀侯”。青羊子还没反应过来,雀侯绿光暴涨,径向他刺了过来。青羊子一声怪叫,手忙脚乱,他的功力本来也不低,但被偷袭之下竟然躲避不开,被雀侯的剑气撕裂了胡子,连脸上的假皮也纷纷脱落。
沈莫怀厉声叫道:“原来你是个冒牌货!哼!这个孙宗乙的功力虽然极高,但你若是真的青羊子,怎么会害怕他,又怎么会躲不开我这一剑?”剑光逼近这“青羊子”的咽喉,喝道,“说,你到底是谁?青羊子又在哪里?”
旁边假青羊子的徒弟杨钩见势不妙,就要逃跑,却被秦征伸手拦住。杨钩袖中飞出一件东西,砰一声炸开,弥漫成一股烟雾。这是“烟遁术”,若遇到别人或许能奏效,秦征却从小跟父亲修习各种遁逃之术,也是此道行家,见他才出符就已经飞出蚕丝。杨钩趁着烟雾要走,脚却被绑住了,烟雾将散,却觉得左手脉门一紧张,已被秦征扣住了——秦征武艺虽远不如沈莫怀,但要对付藏书网这杨钩却绰绰有余。
秦征将杨钩制住以后,又上前将那假青羊子脸上的假皮剥了个干净,假皮之下的一张脸倒也飘然有仙家之姿,但既这么容易被沈莫怀制住,则此人绝非青羊子已无疑了。秦征怒喝道:“你到底是谁?”手指捏得关节爆响,就要给他些苦头吃。
那假青羊子慌忙叫道:“左兴海!快叫你儿子住手!咱们好歹也是一场交情,你可不能不顾故人情谊。”
“左兴海?故人情谊?”秦征讶异地向秦渭望去,只听父亲轻叹道:“冰儿,且别动手,这人……唉,我认得。”
道教金身
被沈莫怀制住的这个假青羊子,乃是江湖上的一个老混混,名叫朱融,此人通晓诸般杂学,在千门之中颇有名气。秦渭当年曾以“左兴海”之名游骗江湖以避宗极门,在旁门中竟也混出了名堂,他和朱融在淮水边相遇斗法,互不相让,便订下交情,自此旁门中人称之为“南左北朱”,齐名当世。
不过朱融和秦渭虽是旧识,却也不知这个“老朋友”竟是宗极门追杀了上百年的“心魔转世”。
秦渭将此情况简略与儿子说了后,朱融苦笑道:“老左,我这次虽骗了你,但你当年也骗了我,把你是心……心圣转世的事情瞒得好紧,咱们有来有往,算是打平。你让你儿子……还有这位少侠放了我们吧。”
沈莫怀看看秦渭,见秦渭点头便缩了剑光。秦征却不肯罢休,仍逼问道:“你不是青羊子……那青羊子又在哪里?”
“青羊子?他死了。”旁边被秦征用蚕丝绑在地上的杨钩叫道。
秦家父子一听齐喝:“胡说!”秦渭叫道:“青羊真人是云笈派大宗师,怎么……怎么会死!”
第三章 青羊谷生死劫
朱融却苦笑摇头,道:“人谁无死?他修为再高,也有归西的一天啊。老左,你也不想想,他几岁了。”
青羊子的具体年岁秦渭虽然不知,但推算起来至少也在八十以上,或者已经近百。人生七十古来稀,到了他这年龄,就算养生有道,老死病逝也都不足为奇。
朱融见秦家父子仍然不肯相信,指着地上的杨钩说:“你们放了我徒弟,我叫你们相信。”
秦渭伸手为杨钩松了绑,便跟随朱融朝道观后走去。秦征喝道:“你最好别使什么诡计!”
朱融冷哼了一声,说:“小子,我和你老子认识几十年了,我的个性别人不知,你老子却当知道。我和你们又没深仇大恨,害你们干什么?”
秦渭也知道朱融虽是千门中人,张嘴就骗人,又爱贪小便宜,市井气甚浓,却非心狠手辣之辈,甚至还有几分仗义,就对秦征道:“征儿,朱伯伯虽然喜欢骗人,但心肠也不坏。”
一行人来到后山山腰,路上朱融说道:“半年前我和杨钩为了逃避仇家追杀,阴差阳错误入此山,知道这里是青羊谷后委实吃了一惊。但我们到这里时道观早已荒废,也不见有云笈派的人,我们反正也无路可走,就在这里住下了,住了这么半年,才算把这座山谷虚实摸了个透。”
他寻到了一个山洞,那山洞本是被十几根大蔓藤垂下遮挡得密密实实,朱融拨开了蔓藤,里头才是一个八卦石门。朱融双手贴着石门,道:“光是这道石门,我就琢磨了两个月,才寻到打开的方法。”持诀发动机关,石门洞开,里面却是一个好大的洞穴,怕有十五步方圆。而且洞内有洞,尚有三个里洞以甬道连接着外洞,这外洞就如厅堂,里洞就如房间一般。三个里洞上端都铭有小篆,都只有一个字,一曰读,一曰炼,一曰悟。山洞虽与外界隔绝,但每洞都安置有夜明珠,把整个山洞笼罩在淡淡的珠光之中。
朱融指着三个洞口说道:“左边这个‘读字洞’最大,里头藏着上万卷道经,右边的‘炼字洞’里是丹炉药草,中间这个‘悟字洞’却只有一个蒲团,其他的什么也没有。”
秦征心中燃起了希望:“这里才是青羊子前辈的居处吧?”
朱融却指着正中那个“悟字洞”摇头叹道:“你何不自己进去看看?”
沈莫怀推了他一把说:“你带路!”因怕洞里有什么机关,已激发雀侯剑气抵住了他的后颈。朱融无奈,领先而入,里面却也没什么机关,进了“悟字洞”后,果见洞内只有一个蒲团,蒲团上坐着一个须发皆白、满脸皱纹的道人。秦征、沈莫怀见到有人,忙押着朱融杨钩退了一步,小心防范。朱融笑道:“你们怕什么,这就是青羊子,只不过早在我三个月前找到这里时他就已经死透了。”
秦征大吃一惊,赶紧上前细看,果见这道人肌理枯槁,有如老树死皮,一探呼吸、脉门、心脏,触手处有如枯木,果然早“死透了”。秦征却道:“人是死人,可怎么知道他就是青羊子?”
朱融道:“你看看蒲团边的字。”
秦征向地面一看,只见蒲团边果然有一行字,似乎是用手指刻出来的:“欲入我门之有缘人,可葬我骸骨于后山玲珑塔顶层,三跪九叩,授汝玄卷,传汝至道。青羊子。”
秦渭但觉天旋地转,整个人坐倒在地。秦征仍不肯死心:“这字……这字谁都写得……”
却听沈莫怀道:“不,这人应该就是青羊子。”
“啊?莫怀,为什么你也这么说?”
沈莫怀指着道人的尸体说:“你仔细看看,他的尸身是否盘绕着一道若有若无的紫气?”秦征细心观察,果觉似有一道紫气盘绕着尸身。
沈莫怀道:“这是紫气金身,而且是纯紫之气,能在人死后保持尸身千年不腐,只有道家绝顶高手死后才有此表征。我曾听师父说,有此修为的道家人物,当世不过二三人,而像他们这种修为的大宗师,自然不大可能临终还要冒充别人,所以这人应该就是青羊子了。”
若这话是朱融来说,秦征或许还要怀疑,但出自沈莫怀之口,秦征哪里还有什么怀疑?他父子历尽千辛万苦,本来以为可以借助青羊子的羽翼对抗宗极门,哪知青羊子竟然死了!倚为最后希望的支柱突然坍塌,这份失望当真非言语所能言喻,也叫秦家父子一时间都不知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了。
八卦洞中静了下来,不知过了多久,杨钩忽然道:“我说,你们也别发怔了,还是赶紧逃吧。你们的仇家都快杀上门了。”
秦征被他这么一提点,猛地醒悟过来,叫道:“对!爹爹,咱们得赶紧走,孙宗乙那恶人快到了!”
才出得洞来,忽听一个悠扬的声音道:“宗极门晚学孙宗乙,求见云笈派大宗师青羊真人。”
声音如在耳边,把秦征吓了一跳。沈莫怀道:“别怕,他还在山下,这是传音。”果然听孙宗乙又将同样的话说了两遍,之后便没动静了。
五人匆匆回到青羊宫,打开玄光井,却见孙宗乙和宗极门五弟子已经到达牌坊前面驻足不前,看来他们也已发现了那道气墙。
秦渭问朱融:“此谷可有第二条出路?”但朱融的回答却叫他失望:“没有了,山门外那堵气墙叫做‘上清金鼎’,可不止一个方向,而是一个金鼎倒扣的形状。青羊子好生厉害,几乎把整座山谷都笼罩在上清金鼎气墙之中,他在‘读字洞’留有一卷手册,细细描述此谷诸般设置,我也是从中知道了如何启用玄光井以及这上清金鼎的妙用,运转玄光井里的这个小八卦,也能将这个上清金鼎在山门那边打开一个小通道,但除此之外,手册里并没有提及第二条出谷道路。”
秦渭跌足道:“那我们岂非如瓮中之鳖了?”
朱融和秦渭有几分交情,倒也不想他们父子就此遭难,道:“如今只能盼着这面气墙能够挡住他们了。”
杨钩却在旁插口说:“可是依手册记载,这上清金鼎的气墙每半年一次,当天地之气阴阳大谐时就会彻底失效,半年前我们就是在那个时辰误打误撞闯进来,下一次上清金鼎失效好像就在三天之内了吧,所以你们在这里最多也只能再躲三天。”
秦渭大吃一惊,沈莫怀却指着玄光井说:“只怕躲不了三天!”
秦征循着他的手指望去,只见气墙外边孙宗乙已经抽出宝剑在手,左手捏剑诀,右手宝剑凝聚在一团红光之中。秦征叫道:“他要硬闯!”
心里只叫着,“气墙啊气墙,千万要挡住,千万要挡住。”
然而孙宗乙的那团红色剑气却不像沈莫怀动用雀侯一样被迅速反弹,而是缓缓逼了进来,剑气撞上气墙以后,竟如一团烈焰一般将气墙烧熔了一个点。随着孙宗乙激发剑气,那个红点慢慢地扩散成为一个红洞,没过多久那个红洞就已扩大到拳头大小,他身后几个宗极门弟子都欢呼起来,已准备等红洞扩大到人形大小就冲进来。
沈莫怀奈何不了这上清金鼎,孙宗乙却能强行攻破,很显然孙宗乙的功力比之沈莫怀又高得多。
“完了!”秦渭叫道,“这面气墙也挡他不住啊。”犹豫片刻,忽然朝朱融跪下,朱融惊道:“左兄,你这是做什么?”
秦渭指着秦征说:“我想托朱兄设法救一救犬子,宗极门的人并不知道犬子的长相,而且也不知道犬子此刻和我在一起,以朱兄的智谋,若肯垂怜,当能设法周全。”他叫来秦征说,“征儿,给朱伯伯磕头!”他这么做,乃是托孤了。
朱融忙叫道:“别,别,我可担当不起这样的重任。”
他要扶秦渭起来,却被秦渭以哭音叫道:“朱兄,你真个要见死不救吗?”
秦征抱住了父亲叫道:“爹,我和你在一起!生一起生,死一起死!”
秦渭又急又怒,啪一声甩了儿子一个耳光,怒道:“渭河边上我的话,你忘了吗?快给朱伯伯磕头!”
秦征咬着牙,无奈之下,只好给朱融跪下。朱融赶紧扶住,秦渭不等他再次拒绝就对儿子道:“从今往后,你便把这‘玄’字忘掉吧,跟随朱伯伯好好过日子,对朱伯伯便如对我一样,不可轻易违拗,清楚了吗?”
朱融虽然狡诈,却有些心软,见他们父子情深,心想:“若我的孩子未死于战乱,如今我也能抱孙子了,那我不知会多快活呢!”但他毕竟胆小,碍着宗极门,不敢就此答应,揽这大祸上身。
秦征却已痛苦地点着头。秦渭站起身来,向山下走去——朱融一看就知道他是准备下山自投罗网,为儿子创造生机了。这老骗子看看秦渭摇晃的背影,再看看秦征,忽然想起:“若当年我也在渠儿、江儿身边,我多半也会如老左这样,就是拼了命也要保护他们!”竟激发了他的义气。
这时那红洞已扩张到直径一尺,朱融一时冲动,跑上去叫道:“左兄,等等!”拦住了秦渭,说,“哼,他们这些玄门正宗,从来都看不起我们下九流!咱们就来和他斗斗,未必就斗不过他们!”
杨钩惊道:“师父,你疯啦?咱们怎么斗得过宗极门?”
朱融道:“正面对抗,咱们自然不是敌手,可背靠这上清金鼎,未必就败。”转动玄光井内的一个小八卦,说,“据手册记载,这玄光井可不光只能测敌,还是这整个上清金鼎气墙的中枢,我们是可以在这里直接向孙宗乙进攻的。”说着抽出一把虎头尺,凝神运功,向玄光井内掷下——这是朱融的护身绝技,也是他的真实功夫。朱融虽为千门中人,但道法修为与武功修为也颇可观,功力不在秦渭之下。
虎头尺进入玄光井后就消失了,杨钩往头顶一指:“看!”却见虎头尺已化作一道光芒出现在他们的头顶——那也是整个上清金鼎气墙的中心。
原来这上清金鼎肉眼望去似乎无形,其实内里自有一道巡行轨道,朱融发动虎头尺,本来无法离身两丈,这时借着上清金鼎的力量,却能循着螺旋轨道扑向山下牌坊。孙宗乙正以剑气与上清金鼎的力量相持,忽见一支虎头尺凌空打来,一不小心肩头竟着了一下,吃了一惊,慌忙退开。上清金鼎气墙的修复能力甚强,孙宗乙的追加剑气一消失,那个红色破口便又缓缓收拢。
透过玄光井看到了这一切,秦征欢呼道:“妙哉!”
山门之外,孙宗乙被突如其来的虎头尺打了个猝不及防。冯周启、严周震等纷纷叫道:“师叔小心!”急忙出剑护卫。朱融未等剑尺相撞,便将虎头尺收回气墙之中躲了起来。虎头尺是从玄光井中发动,与上清金鼎可以融为一体,攻时离鼎而出,退时融入气墙,冯周启、严周震的飞剑一碰到气墙却马上就被反弹。朱融玄武方面的功力不过与司马周贤相仿佛,一人之力其实也无法胜过冯周启等五人联手,虎头尺的游离距离也局限在气墙两丈之内,但背靠金鼎气墙,骤出骤回,随时进攻却不用考虑防守的问题,顿时大占上风。
朱融正自得意,孙宗乙忽然出手,横过身来挡住,在虎头尺再一次攻击时忽然张开大袖把虎头尺卷住了。朱融大骇,双手连连变换手势,将功力催到极点,但虎头尺在孙宗乙长袖内也只是不住跳动,却收不回来。终于虎头尺再也无法动弹,朱融则整个人倒坐在地,不住地喘息。
孙宗乙气运丹田,朗声道:“青羊师叔,你的后辈庇护魔脉,恣意妄为,你也不管管吗?”原来他收了虎头尺后,觉得动手者功力也非甚高,料来是青羊子的徒子徒孙辈在动手。这几句话一出口,竟把整座山谷震得回音阵阵。山巅秦征听见,和父亲对望一眼,心想:“这个牛鼻子功力好深厚!”
孙宗乙收了虎头尺后,又发剑气,把那个已缩成鸡蛋大小的破口重新扩大。
沈莫怀忽道:“我来跟他斗斗!”取出雀侯,学朱融的样子,射入井中,雀侯也如虎头尺一般,入井之后便化作一道光芒出现在天空上方,跟着螺旋飞下,射出山门。
这时宗极门五弟子已有了防范,五剑齐出,拦截雀侯。雀侯蓦地爆散开来,从五剑缝隙中射来。孙宗乙大惊:“孔雀开屏!小心!”
五弟子此时飞剑在外已来不及回护抵挡,急忙运护身剑气向后退开。但沈莫怀的剑光却比朱融的攻击范围大得多,数十道剑光如雨洒下,刺破了五弟子的护身真气,虽未叫他们毙命,却也叫五弟子个个衣衫破裂,狼狈不堪,受伤流血。
在五弟子自顾不暇之际,沈莫怀跟着变换招式,孔雀开屏转做鹂引诀,把宗极门五弟子的飞剑全带了回来。
这鹂引诀乃是上乘剑法中的骗术,施此剑法者趁敌人露出破绽,以己剑与敌人之剑发出共鸣,将彼剑吸引过来,取名“鹂引诀”,乃喻以黄鹂诱引苍鹰之意。沈莫怀的师父从大晋皇宫中偷得“雀侯”,用的就是这一招。
沈莫怀把那五把飞剑收了之后哈哈大笑,秦征也欢呼雀跃,他和秦征毕竟都还是十五岁的少年,一占上风便都得意洋洋。孙宗乙乃是剑术大行家,见对方施展“鹂引诀”,忍不住在山下怒吼道:“本门哪个叛徒在山上助纣为虐!”
沈莫怀没听明白他的话,一招得胜,便想追击,道:“我再刺他一剑!”
秦征助威叫道:“好!”
朱融叫道:“最好把我的虎头尺也带回来!”
秦渭却叫道:“要小心啊!”
沈莫怀却已动手,雀侯再次出击,这次是集中力量,凝聚七十二道剑气合而为一,直射孙宗乙,想要毕其功于一役。孙宗乙将剑收归背后,竟似不敢抵挡,向后退开。雀侯追出十丈以后气势已弱,沈莫怀要收回时,秦渭眼光老辣,叫道:“小心地面!”
但已来不及了,孙宗乙的宝剑竟从地下飞出,拦住雀侯,两把剑撞了个正着!
孙宗乙双手一击,喝道:“震!”
但凡凌虚御剑者,前提必是人剑合一,雀侯虽飞行在外,剑中元精却与沈莫怀相牵相连,这时被孙宗乙的宝剑拦住一震,与孙宗乙直接攻击沈莫怀的身体无异。那是孙、莫二人功力的直接对击,力强者胜,再无半分取巧的余地。
孙宗乙的这把宝剑名曰“赤霞”,亦是一等一的玄兵。沈莫怀被孙宗乙一震之下,如受巨石击胸,他若当机立断,马上断绝自己和宝剑的关联也还可以脱身,但他舍不得雀侯,便强忍住了要将剑拉回来。
孙宗乙察觉对方未撤剑,那是正中下怀,连击三掌,连喝三个“震”字,两把缠在一起的宝剑也就连震三次,这才分开,各自收剑。
雀侯飞了回来,从玄光井底射出,沈莫怀收了之后脸色苍白,却还是勉力对秦征笑道:“这牛鼻……”这句话没说完便哇一声吐出一口血来。
秦征忙扶住了他叫道:“兄弟!你没事吧!”沈莫怀连呼几口气,这次喘息着道:“这牛鼻子……好厉害……”
他天赋虽高,又得名师教导,究竟是临敌经验不足,若是正面对敌,以轻灵翔动的剑法与孙宗乙周旋,避免硬拼的话,也不至于一交手就被打伤。
秦征甚是担心沈莫怀的伤势,秦渭忽然咦了一声,道:“孙宗乙怎么了?”
只见孙宗乙忽然好像发狂一般,一会后退有如闪避什么东西,又忽然把冯周启打了个筋斗。朱融将玄光井影像调得靠近了些,秦征见孙宗乙两只眼睛也红了,既像发狂,又像中邪,也忍不住道:“这牛鼻子怎么了?”
孙宗乙用遁地诀运剑,拦住了雀侯与沈莫怀硬碰,沈莫怀虽是少年奇才,终究还是比不上孙宗乙这个深怀数十年功力的玄武正宗传人,三次硬撼之后,沈莫怀受伤吐血,孙宗乙也受到相当的震荡,需要运气调息片刻才能恢复,心道:“山上这人究竟是谁?这份功力虽比我不如,可比起周贤师侄来也胜出不止一筹。”
他长呼长吸正待调息回气,忽觉心头烦恶,几要作呕,跟着满眼迷乱,眼前忽有一把雀侯破空飞来,吓得他大叫一声,急急躲开,却哪里有什么雀侯?分明只是幻觉。
冯周启叫道:“师叔,你怎么了?”上前扶住他,却被孙宗乙反手打了一个筋斗喝道:“你这贼子敢偷袭我!”举起剑来就要向冯周启刺下,严周震等慌忙拦住,叫道:“师叔!这是冯师兄!”
孙宗乙定了定神,叫道:“不好!”环顾四周,不见有人,深吸了一口气,喝道,“何方高人跟孙某开玩笑?”
黑暗中有人轻笑了三声,第一声笑叫人一怔,第二声笑叫人一痴,三笑之后定力较浅的罗周原已有些迷了。三笑都是闻其声如见其人,声音柔媚之极,连孙宗乙听了也忍不住心中一荡,心想:“原来是个妖女!”又暗叫,“糟糕!我和雀侯硬拼时被这妖女乘虚而入,心神已有破绽,再纠缠下去于我不利。”看五个师侄时,见他们眼神都有迷乱之色,他拿得起放得下,更不犹豫,暗运内息,炼气化神,神出为声,一声大喝,抵消了黑暗中那人的魅惑,几个弟子也在孙宗乙的一喝之中醒转了过来。孙宗乙道:“走!”便带着他们离去了,匆忙之际,虎头尺也掉在地上。
黑暗之中,闪出一个人影,那人身穿一身黑衣,步履轻缓,竟是一个身材婀娜的女子。
心宗的传说
秦征等在山上透过玄光井窥视,虽见到了影像却听不到声音,也弄不明白怎么回事,只见那女子捡起了虎头尺。
秦征问父亲道:“爹爹,这是怎么回事?这人是敌是友?”
秦渭摇头:“我也不知道……”
朱融牵挂着虎头尺,试图调近影像看清那女子的面目时,却见她双手摩挲着虎头尺,陡然抬起头来,看面目竟是一个极为妖娆的双十佳人,只是那双眼睛竟也望了过来,让朱融觉得她好像也能看见自己。秦征、沈莫怀和杨钩三个少年也是如此。
被她这么一看,三个少年同时心头发痒,杨钩定力最差,犹如失了魂魄一般,痴痴道:“好美……”
沈莫怀猛地想起了一个传说,叫道:“小心!别被她迷惑……”
忽见杨钩手里在玄光井中转动那个小八卦,沈莫怀问:“你干嘛?”
便觉得那个倒扣的上清金鼎出现了一个直径八尺的缺口,那魅女轻轻一笑,跨步走了进来。
朱融扫了杨钩一个耳光,把他打醒,怒道:“你干什么!”急忙转动八卦,合上缺口,却已经来不及了。
沈莫怀叫道:“这人是心魔传人!大家小心。”
“心魔传人!”
秦渭、朱融等都骇了一跳,心魔是个什么样的魔头秦征也不知道,但想既带着个魔字又让父亲与朱伯伯如此害怕,多半非同小可。
朱融叫道:“大家进三清殿!”他自己第一个躲入门内,在门后取了一个不知什么东西,院子里的墙壁忽然开了八个高达一丈的门户,门户里跳出八个人来。秦征微感诧异,心想道观内原来还有这么多人,仔细一看,才看出这些人不是真人,而是铜人,行动起来嘎嘎作响,但动作却很灵活。朱融道:“外有五雷阵,内有机关人,希望能挡住她。”又招呼秦征:“快进来!”
秦征左手扶起秦渭,右手带着因受伤而行动不便的沈莫怀也跟着进来。沈莫怀则摸出了雀侯,惴惴不安地戒备着,他的师父曾跟他讲解玄门各派的玄功心法,曾说:“修玄修武,虽说是殊途同归,但他们玄门中人发动功法时虽能惊天动地,然亦要受天时地利种种限制,不如我们学武之人,尽在自身精、气、神三宝中下功夫。因此若是狭路相逢,修玄之士遇上学武之士,我们必能占据上风。天下各派,唯有箕子冢的心宗传人最是难防,遇上他们时得小心在意。”
秦征见乃父忧形于色,沈莫怀脸上也露出畏惧,再从方才山门外的情形推测,心想:“孙宗乙多半是这女子逼退的,我们这里以莫怀功力最强,但莫怀也打不过孙宗乙,这女人竟然能够逼退那牛鼻子,莫怀又受了伤,看来我们几个就算一起上也不是她的对手。”
不久便听门外轰隆隆的连响,朱融喜道:“五雷阵发动了!希望能拦住她。”
却听那个魅女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哎哟!青羊真人,你怎么拿这等凶巴巴的阵法来为难奴家啊。唉,哪个好心人,告诉奴家怎么进去吧。”
声音又柔又媚,销魂之至,秦征听了也不由得心中一荡,几乎就要脱口而出说实话:“我不知道!”还好他自幼练有明心见性的《养生主》,定力甚佳,硬生生忍住了。秦渭、朱融功力较深,但拼命抗拒之下亦大觉难受,内心深处涌起一股强烈的愧疚感来,仿佛那女子.99lib.的问题他们本该回答,不回答就实在太对不起她一般。
却听杨钩叫了起来:“倒踏北斗就能避开雷法进来!”
三清殿内众人大骇,朱融按住了杨钩怒道:“我割了你的舌头!”
杨钩却迷迷糊糊,就像喝醉了一般。
那魅女咯咯轻笑,没一会儿门呀的一声,已被她推开,显然她已经越过了那五雷阵。
才进门,那八个铜人已经扑了过去。八个铜人个个身高八尺,身躯沉重,拳掌过处,碎石开碑,偏偏招式又灵活之极,劲风呼呼,无异于武林高手。秦征从门缝中窥看,惊叹不已,心想:“不知道这铜人是怎么造出来的,竟然自己会动。”
那魅女左趋右避,叫道:“正反四象阵!青羊真人,你要收拾奴家,出门发一个掌心雷也就是了,何必摆出这样的恶狠狠的阵势来?”
她口中说得可怜,身子又如一片柳叶,弱不禁风,在呼呼呼的拳风掌力中仿佛随时都会折断,但那八个机关铜人联手围攻了数十招,却一招也打不中她,常常拳脚马上就要碰上,却又莫名其妙地被卸开了。
秦征从三清殿大门的缝隙望过去,看得惊心动魄,因那魅女长得柔弱,有好几次竟不禁为她担心。那八个铜人的掌力拳风越来越凌厉,忽然间踏定方位将那魅女围住,掌力拳风连成个八角形,从八个方向推来,到了这地步,除了硬拼之外更无半点退让的余地。秦征暗叫了一声好,却见那魅女轻轻一笑,身子一扭,忽然不见,就如凭空消失了一般。他揉了揉眼睛,心想:“我眼花了么?”
却听嘭嘭嘭几声,因敌人忽然消失,八个机关人的掌力拳风收势不住,同时击中了彼此,八人同时被震飞。因院落外已经无人,这八个机关人被震倒之后也就再没行动了。
秦征道:“那女人哪里去了?”
背后一声轻笑:“我在这里啊。”三清殿门户紧闭,可那魅女不知如何竟然已经出现在殿内。
屋内哇的一声,朱融、杨钩哪里还敢回头去瞧?争先恐后逃出院落来,秦征也带着父亲和朋友跟着逃了出来。那魅女轻步出门,只听她咯咯一笑,众人心头一荡,那魅女身子一晃,忽然消失,跟着人又出现在了院子门口,拦住了众人去路。
沈莫怀轻轻一叹,说:“这是箕子冢的瞬息挪移之术么?罢了,罢了,我们走不掉的。”推开秦征,盘膝坐在井旁,暗自凝聚内息。
朱融取出一个盒子来——秦征便猜那是控制机关人的枢纽,那魅女看了朱融一眼,媚笑着问:“老先生,你要干什么啊?”
只被她看了一眼,朱融就全身一震,抖着牙关说:“我……我叫他们回去!”心里有一个声音直叫,“发动铜人攻她,发动铜人攻她!”
却又有另外一个声音盖了过来,“不行!这八个铜人奈何不了她,现在发动铜人只会触怒了她,事情只会更糟,不如乖乖听她的话,说不定她不会对我们怎么样。”
两种声音在内心不断交战,朱融行走江湖见多识广,深知心魔传人最擅长攻敌心志,不战而屈人之兵,明明晓得自己脑中会出现第二个想法很可能是对方在搞鬼,却还是按捺它不住。那魅女又是一声轻笑,朱融手指一颤,竟然屈服,按了下去,那八个机关人果然从地面弹起,退回夹壁之中。跟着朱融全身一软,坐倒在地。
那女子呵呵笑道:“我本来还忌惮着青羊子,现在看来他根本就不在。你们不发动那机关还好,一发动却是露了底。”益发地肆无忌惮,目光从他们几个脸上扫过,对两个老人似乎完全不感兴趣,将虎头尺往地上一丢。朱融惊喜交加,眼睛不敢看那女子,颤抖着用脚将那虎头尺扫到身边,小心翼翼地捡了起来。那女子也不管他,却先扶起了杨钩的下巴。杨钩就如全身瘫痪了一般,竟然全然不知反抗。
秦征喝道:“别碰杨大哥!”
那女子回过头来,对他嫣然一笑,笑得秦征又是一阵失魂,若非他从小练有《养生主》的功夫,这下子马上就得痴迷得有如杨钩了。沈莫怀赶紧伸出袖子拦在秦征面前,秦征这才回过神来,心中骇异,再也不敢正面看那女子一眼。那女子再次逼视着杨钩的双眼,她的一双眼睛忽然变得凌厉起来。杨钩本来沉醉在她的美色当中,这时却猛地怪叫一声,既像是见到眼前美女全身忽然长了蛆虫,又好像她眼睛冒火把人灼伤了一般,哇哇连叫,捂住眼睛滚到一旁,蜷缩在地上,全身颤抖个不停。
秦征见杨钩只被她看了一眼就弄成这个样子,心里忍不住发毛:“这女人好可怕,这个‘魔’字果然不是白叫的!”
那妖艳女子对杨钩摇头道:“不是你。”又看了看沈莫怀,看看他手中的雀侯,道,“刚才是你跟孙宗乙斗剑的,嗯,那应该也不是你……”她的眼光终于落在了秦征身上,脸色却忽然绽开了笑容,这笑容却不带蛊惑之色,反而带着几分恭敬,“那么,方祖师的转世,应该就是这位了……”
秦征不敢看她,心想心魔传人行止真是诡异,怎么对自己却如此恭敬?秦渭挣扎着冲过来拦在两人之间,叫道:“不!不是他!是我,是我!”
那妖艳女子看看他的断手,忽然敛衽行礼,恭恭敬敬道:“这位一定是玄礼泉玄先生了,小女子味青罗,见过当代玄家家主。”行了一礼之后,又道,“玄先生,你确实也是方祖师转世,可惜年纪大了,隔世寄灵多半是没法觉醒了。但你这么一拦,我反而确信这位就是少主了。”忽向秦征伸出一只皓腕作邀请之势,“少主,跟我回长白山吧,到了那里,就不用怕宗极门了。严师叔会传你无上心法,待你神功大成,那时候便杀上天都峰去,血洗宗极门,把玄家百余年来的灭门大仇一并报了,岂不痛快!”
她人长得柔若无骨,这几句话却说得豪迈中带着狠辣,完全不像一个娇艳女子当有的言语。秦征听得心中一动,心想:“这是怎么回事,她怎么对我行礼,又叫我什么少主。方祖师的转世?隔世寄灵……是在说我么?”
秦渭忽然回过身来,喝道:“冰儿!跪下听祖训!”
秦征对接踵而来的变故其实难以尽数理解,很多事情都不清楚因由,但见父亲神色极为严肃,便跪下了。只听秦渭一字字道:“祖训:我玄济受心魔蛊惑,离师弃道,先甜后苦,惨堕苦海,此生长恨!后世子孙,凡承受我血脉者,不得入箕子冢一步,如有违犯,则列祖列宗将不安于九泉之下,以诅子孙之行!”
秦渭念罢祖训,又喝道:“冰儿,听明白了吗?”
秦征听到,心想先祖竟然立下如此重训,多半上长白山乃是一种大恶,便说道:“孩儿听明白了。孩儿不会上长白山的。”
他们父子说话的时候,味青罗也未阻止,待他们说完,才叹道:“玄老先生,你这又何苦!你明知道我宗留有莫祖师爷的遗训,我不会对你们用强,可你们想过没有?上得长白山,你们便是主人,待得少主神功大成,玄家便是天下至尊!威权富贵、快意恩仇都唾手可得,岂不远胜于在江湖漂泊?这些年来玄家辗转多方,甚至自贬身份,去求星弈门、云笈派,受尽了旁人的冷眼与闭门羹。这种日子,玄先生你还想永无止境地过下去吗?就算你自己无所谓,但是你就不能为小一辈的将来考虑考虑吗?”
秦征听得怦然心动,却听秦渭喝道:“你不用说了!总之我父子二人绝不会跟你上长白山的!若要去时,三十年前我就已经去了,何必等到今天。”
“那么,你呢?”味青罗问秦征。
秦渭大声道:“他也不会去!”
味青罗声音冷淡了几分:“玄先生,我不是问你!”再次问了秦征一句,“少主,你意下如何?”
秦征看看秦渭,终究还是说道:“虽然我不明白怎么回事,但祖宗既留下这样的严训必有道理,我也绝不敢让列祖列宗不安于九泉之下!
爹爹不去,我也不去!”
秦渭大喜:“好孩子,好孩子!”
味青罗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真是固执……不过……好吧。”她竟真没有用强的意思,只是在太乙殿前的台阶一坐,双目一瞑,就此不理了。
秦征问:“你……就这样?”
味青罗睁开眼睛一笑,她对秦征虽没有用上媚术,但修为到了她这个地步,举手投足都散发着摄人的魔力,只这么一笑,也叫十五岁的少年脸上一红,味青罗道:“少主,你想我怎么样呢?”
秦征道:“你是心魔传人啊,就这么轻易放过我们了?”
味青罗听他这话问得直接,不愠反喜,用一种循循善诱的语气说:“少主啊,别把奴家想得那么坏。咱们是心宗,心魔云云,是那些自居正道的人对我们的污蔑。我宗自轩辕黄帝分出,为上古四大宗派之一,至今垂二千余年,宗极门才几年的根底?和我们比起来,提鞋都不配呢。”
秦征对宗极门没有好感,听她这么说忍不住有些神往,问道:“我们……恩,你们心魔……那个心宗有两千多年了?”
“是啊。”味青罗正要继续解释,秦渭已喝住了秦征:“冰儿!扶我进三清殿去!”
味青罗冰霜一样的眼神斜了秦渭一眼,在他们父子二人要迈进门槛时忽道:“有一件事情,我忘了跟少主说。那个孙宗乙功力深厚,若是正面对敌,我也没把握赢他。方才我是乘虚而入,这才攻入了他的心境,使他的定力出现了一丝破绽,但也没能给他造成不可弥补的伤害。以他的底子,最多只需两日就能恢复。少主,你得小心。”说完了这两句话便又将眼睛闭上了。
秦渭的脚在门槛上停了一停,终究还是迈了进去,待朱融、杨钩、沈莫怀都进来后便将门关上,然后便坐倒在地。刚才他在外面和味青罗对答的气势都是强撑出来的,这时一泄气,瞬间便仿佛老了十年。
秦征问父亲:“爹爹,这个味青罗,还有她的什么师叔,还有他们的心宗,还有这祖训……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秦渭却默默摇头,不知是无法回答,还是不愿意回答。
杨钩这时也慢慢恢复了过来,凑到朱融身边,问道:“师父,这是怎么回事啊,这个女的,看样子怎么好像秦征老弟的手下一样啊,她说的心宗是什么?”
朱融看了秦征一眼,秦征心想爹爹不愿意说,或许能从朱融这里得到一点讯息,也竖起了耳朵,听朱融说:“心宗是古往今来最神秘的一个宗派,这个宗派不在五大玄门之中,但却比五大玄门还要可怕!他们最擅长以精神力制人,所以称为‘心’宗。宗主严三畏功力深不可测,有可能是当世最厉害的高手,不过他们这一派的人很少在江湖上走动,所以在凡俗中名声不大,但玄门中人却谁也不敢惹他们。”
其实江湖传闻中的心宗比朱融所描述的还要更加诡秘可怕,否则其宗主又怎么会落得个“心魔”之名?只是味青罗就在门外,秦渭秦征两父子又在身边,所以朱融介绍起心宗来尽量不敢用贬语。
杨钩又问:“那个女人说秦征老弟是她什么方祖师的转世,那又是什么意思?”
朱融又看了秦渭一眼,道:“我哪里知道。”
秦征叫道:“朱伯伯,你有什么话就尽管说!你之前明明说过我玄家是什么‘心魔转世’的。”
朱融有些尴尬地一笑,道:“那也只是坊间传闻而已,当不得真。”
秦征道:“就算是坊间传闻也好,你就当是给侄儿讲个故事。”
朱融道:“其实这事你父亲比谁都清楚,你为何不问他?”
秦征看了父亲一眼,秦渭轻喝道:“征儿,别问了!”
秦征叫了起来:“可这事跟我有关系啊,现在那个味青罗就说什么我是他们的祖师爷转世,爹爹,我到底是不是那个什么心魔转世?宗极门为什么要杀我?这事你就告诉我吧。”
沈莫怀也说:“是啊,秦老伯,这事你应该告诉秦征的。”
秦渭神色黯然,别过头去,见他不肯开口,沈莫怀转向朱融道:“朱先生,要不你跟我们说说那坊间传言吧。”
他的话朱融倒不敢完全无视,犹豫了一下,说:“这个……按照坊间传闻——我说的只是传闻啊,不一定当真。据说,当年心宗的一位旷世宗师方斜月临死之际,曾在玄家的祖先身上动了手脚,后来呢……”
秦征问:“动什么手脚了?”
“这个,动什么手脚,我们哪里知道。只是听人说,经过那位心宗的宗师动过手脚之后,从此玄家的血脉里流的就是魔血,这魔血没觉醒时,玄家的子弟和常人也没什么不同,但一旦觉醒,那人就会变成一个惊天动地的大魔头。”
秦征听得呆了,心里有些不信,问沈莫怀:“莫怀,世上有这种事情吗?”
“这个……我也不知道。要是有机会问问我师父,她多半知道。”
秦征看了秦渭一眼,心想:“你师父又不肯说。其实也不用问你师父,我爹爹他就知道这件事,可惜他也不肯说。”
只听朱融继续道:“这件事情,本来是魔门之中一个天大的秘密,后来过了不知多少年,也不知为什么,这个秘密忽然给宗极门知道了。
宗极门和心宗一正一邪……啊,这个,一正一反,向来势不两立,知道这个秘密之后,便决定斩妖除魔,从那以后就开始追杀玄家的人了,好像不将玄家斩尽杀绝就誓不甘休。而玄家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当然是赶紧躲了起来,宗极门自己找不到玄家,就遍托同道,连同寻找,于是玄家是心魔转世的事情,慢慢地也就在江湖上传开了。”
说到这里朱融指了指秦渭道:“说起来,宗极门那么大的势力,追杀了你们这么多年,你们玄家居然还能活到现在,也实在是了不起啊!”
秦征听完了这番叙述,问父亲:“阿爹,事情真是这样吗?”
秦渭闭上眼睛,抓住他的手道:“冰儿,别听外间胡说八道,其实你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少年,不是什么心魔转世、心圣转世。爹爹只希望你能快快长大,将来寻着一方乐土,娶上一房媳妇,开开心心地过日子,那爹爹心中便无憾了。”
秦征却哪里肯信,心想:“爹爹这几句话言不由衷。他说什么我只是个普通的少年,若我真是一个普通的少年,宗极门的人怎么会追杀得我们父子这么惨?那个味青罗又怎么会对我这么礼貌?还叫我做什么少主。”
三清殿中静了下来,朱融忖道:“刚才我和孙宗乙交过手,若他们再杀上来时,我就难以置身事外了。”他受挫于孙宗乙后人冷静下来,对自己激于义气贸然出手大为后悔,心想不如劝秦家父子上长白山,这样自己也能免祸,说不定还能捞点好处,便道:“左兄,其实你何必这么固执呢?反正现在青羊子都已经死了……”
“朱兄,不要说了!”秦渭摇手道,“我们不可以上长白山的,若是见到了严三畏,冰儿必有不测之祸!”
秦征吓了一跳,朱融也讶道:“左兄何出此语?我看她其意甚诚,不像在说谎话啊。”
秦渭却只是摇头,杨钩道:“师父,人家是心魔传人啊!意思诚不诚哪有那么容易看穿的?”他想起方才和味青罗两眼相对的情景,心中犹有余悸。
朱融骂徒弟道:“你懂什么!”心想,“老左这么执拗,只顾着他儿子,也不替旁人考虑一下,若他顾念什么祖训,不肯上长白山,我可不能陪他在这里等死,得当机立断!”便说道,“但我们就这么耗着,也不是办法……要不这样,我们去给你们探探宗极门的虚实。”
沈莫怀叫道:“哎哟,那可多危险!”但朱融已经拉着杨钩出去了,走得好快。秦征推开门叫道:“朱伯伯,别去,那太危险了……”但朱融却头也不回,杨钩也是一边走一边说:“别担心,你们等我们的好消息!”
秦征又叫道:“朱伯伯,还是大家先一起商量个万全之策!”
只叫了一句,便听秦渭道:“孩子,回来吧,别管他了。”
秦征说道:“但是……”
“你还不明白吗?”秦渭苦笑道,“他不是真的去探虚实,他……
他是要独善其身了啊。”
秦征怔怔道:“独善其身……”
太乙殿前味青罗忽地咯咯一笑:“所谓独善其身,其实就是逃跑。少主啊,对人心的窥测,你要多往坏处去想才行啊,不然自己会吃亏的。”
原来她虽然闭目养神,对三清殿内几个人的言行举止却是洞若观火。
秦征听得愣住了,小小的心灵忽然对人世多了几分失望。他回到三清殿,看看秦渭,再看看沈莫怀,心情突然阴暗了好多,过了一会儿,忽道:“莫怀……恩,沈公子,不如你也走吧。这件事情其实和你无关,咱们认识也没几天,你……你不必陪我们。”
“你这说得是什么话!”沈莫怀一听怒道,“你当我沈莫怀是一遇危难就不顾朋友的人,还是你根本就没当我是朋友!”他说得急了,连连咳嗽。
朋友……
这两个字从沈莫怀口中道出,让秦征感到了一丝温暖,又如一阵清风,扫去了他心灵中的阴霾,他生性倔强,很快这股温暖、这阵清风就变作力量,心想:“对,莫怀是朋友,好朋友,我不该这么怀疑他!”看看秦渭,再看看沈莫怀,心想,“爹爹残废了,莫怀又重伤,一直以来都是他们在保护我,现在得轮到我来保护他们了!”
想到这里竟然举步出门,秦渭惊道:“冰儿,你做什么去?”
秦征道:“不管我是心魔转世也好,是一个普通少年也好,我都要想办法挡住宗极门。爹爹,莫怀,从今以后,由我来保护你们!”
他是在门口说的这句话,秦渭听了后摇头苦叹,心想你凭什么挡住宗极门啊。沈莫怀却高声叫道:“好兄弟,就得是这气势!”说着又咳出血来。
味青罗也啧啧赞道:“不愧是方祖师的转世!少主,只要你说一句话,味青罗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秦征瞄了她一眼说:“我不上长白山你也帮我吗?”
味青罗笑道:“那当然不行啦。”
秦征哼了一声道:“你也不是好人。”俯身看玄光井,正想着,“这里是青羊子的道场,或许他会留下什么宝物、阵法……”却听风铃声响,不久便见朱融、杨钩父子跑了进来。秦征心中一喜,还道两人顾全义气,便听杨钩叫道:“又来了一伙人,这次人更多了,不知是什么来头,这次可真是麻烦了!麻烦了!麻烦大了!”
秦征俯身往玄光井里张望,见这次来的却是苻秦王朝的苻阳、王皮等人,他非但不急不怕,将几条线索在心中一串,反而展颜笑道:“爹爹,莫怀,我有办法了。”
秦渭和沈莫怀同时问:“什么办法?”
秦征不答,却瞪着味青罗问:“你不会故意坏我的事吧?”
味青罗轻笑着:“少主这是什么话,少主若能大发神威独力打退孙宗乙,奴家正好见识见识,怎么敢扯少主的后腿?”
祈命术
苻阳与王皮找到了曾进入青羊谷的徐隆庆后,虽然徐隆庆关于出谷入谷的记忆已被青羊子设法洗去,但王皮的能耐也真不低,竟叫他设法恢复了徐隆庆的部分记忆,当下入秦岭搜寻。因有宗极门的人在关中出现,在这段时间里苻阳又多征调了一百多名士兵随行。
王猛有“诸葛再世”之称,王皮是他儿子,自也得了几成真传。青羊谷外的“四岳盘”既难不倒秦渭,也就难不倒他。数百人拥入谷中,到得山门外面,才被那堵气墙给挡住了。苻阳取出十字斩,激发出十二成功力却也没法击破青羊子布下的这座“上清金鼎”,不由得望山门而唏嘘。
王皮赞道:“青羊子果然了得,光是看他能布下这个倒扣金鼎,便不愧位列玄门五老之一。”
苻阳道:“那你是有办法破这道气墙没有?”
王皮道:“这个……可得好好想想。”
苻阳等不得,便纵声呼道:“大秦东海公苻阳,奉圣旨至此,请青羊真人打开山门接旨!”他的功力不及孙宗乙之深,也不如沈莫怀之纯,但强横霸道,直传上山,震得山谷嗡嗡回响。
过了不久,便见一个少年飞步下山,那少年穿着不甚合身的道袍,看来是个道童,他来到山门边喝道:“哪里来的野人,在这里大呼小叫!”
王皮见了,一举手道:“在下大秦骑都尉王皮,这位是当今东海公苻阳,奉当今天子之命,前来下旨。”取出圣旨来,道,“还请仙童打开山门,容我们进去传旨。”
那道童身材颇高,但脸却嫩,才十四五岁模样,竟不怯场,哼了一声道:“我不知道你们是什么皮,什么公,总之我师父闭关了,不见人,这山门我也打不开,得是我师兄来才行。”
苻阳生性暴躁,差点就要发作,喝道:“难道青羊子敢不接旨吗?”
王皮忙劝住了他,脸上堆出微笑来,用一种商量的语气说:“这位仙童,不知如何称呼?”
那道童想了一下说:“我叫玄鹤。”
王皮一笑,又道:“原来是玄鹤仙童。仙童,我们实是有要事求见青羊真人,请通报一声,若青羊真人在闭关,则请令师兄下山一见。”
那道童犹豫了一会,才说:“好吧,不过你们有什么事情,得先告诉我,免得我师兄问起我没法回答。”
王皮道:“我们二人此来,一来是当今大秦天子要册封真人,高爵重赏,二来也是要请真人下山,给家父诊脉看病。”
那道童奇道:“你父亲病了,那该请医生去,找我师父干什么?”
王皮苦笑道:“家父这病,若寻常医生治得好时,也就不需要来劳烦青羊真人了。”
那道童仿佛好奇一般,又问:“你父亲谁啊,这么大架子,还叫皇帝下旨来请我们师父出诊。”
王皮道:“家父姓王,单名讳猛。”
那道童哦了一声:“王猛啊……啊!王猛!你说你父亲是王猛?”
王皮听一个小小道童也知道自己父亲的大名,心中颇为得意。那道童又问:“那你父亲病得很重吗?”王皮眼眶有些湿润:“家父重病垂危,如今只怕只有青羊真人,才有回天之力了。”
那道童说:“那你们等等吧,我去跟我师兄说一声。”
他去了好久也不见人,苻阳又有些不耐烦时,才见那道童回来,身后还多了一个人,也是道士打扮,但比先前那道童大了一二岁,看来就是他的师兄。他见到苻、王二人后道:“原来是长安来的贵客啊,我师弟不懂事,还请勿怪。”
王皮见他言语不似那小道童幼稚,心宽了两分,便将下旨求医的话又说了一遍。那大道童呵呵一笑,道:“王公子不必多言,这件事情,我师父昨日已与我说过了。”
苻阳讶异道:“你师父和你说过?他怎么知道?”
那大道童微微一笑,说:“两位且随我上山,便知端的。”左手竖起两指,右手摆起拂尘,往气墙上一拂,念咒道:“临兵斗者,破!”跟着指着身前处气墙说:“请从此处通过。”
苻阳、王皮试着一走,果然没什么阻碍就进来了,像是这道气墙开了一道小门,进去了七个人后,气墙小门阖上,后面的人便进不来了。
那大道童说:“师父昨天交代了,只容七人上山。”
苻阳、王皮对望一眼,王皮点了点头,苻阳便下令二百多名将士在山下列阵等候,自与王皮一起,随两个道童上山。到了山巅青羊宫外,苻阳一奇:“青羊真人这么大的名头,怎么住这么破的一个小观?”
那小道童嘟嘴道:“有什么办法?没钱呗。”
王皮听了心想:“他要么是在说笑,要么就是故意如此,以显我大秦待薄了他云笈派!”
“师弟不得无礼!”那大道童说:“诸位请等等,我进去通报,千万勿高声喧哗,要紧,要紧!”便将观门推开一线,闪身进去。
就在这时,忽有一道光芒从观中射出,那光芒却是数十颗棋子般的事物,如线冲上,却布列在半空之中,列成北斗形状。
苻阳与王皮不知是何道法,张口诧异,王皮要问那小道童时,见他也呀了一声,看着天上的星光发愣。王皮心想:“这个小的好像什么都不知道,看来那大道童才是关键。”门呀的一声,那大道童已经出来,说:“我师父的北斗祈禳大法已经发动,五感闭绝,不与外通,两位还是先下山吧,七日之后再来。”
苻阳叫道:“这怎么行!我费尽千辛万苦寻找到此,怎能被你一句话就打发下山?”那大道童却无论如何不肯放行,双方争持不下,苻阳就要硬闯。
两个道童也不阻拦,那大道童冷笑说:“你们就进去吧,撞灭了主灯,害了王丞相的性命,那时可别怪我云笈派祈禳无功。”
王皮惊道:“这什么祈禳大法?与我父亲的性命,莫非有什么干系?”
那小道童不屑地嘿了一声,说:“真没见识,连祈禳都不懂。祈禳就是有个人要死了,我师父就布下个北斗祈禳大阵,若是成功便延年益寿。这事我七岁就听说了,你们居然不知道,真是井底之蛙。”
苻阳和王皮面面相觑,那大道童已笑道:“师弟不可放肆。”又对二人说,“实与二位说知,三日之前,我师父夜观天象,因叹息道:‘三台星中,主星幽暗,相辅列曜变色,将有社稷大臣危矣,是必应在王景略身上!天下未安,海内不可失此栋梁。’于是布下北斗大阵,作祈禳法,此法若是成功,便可为王丞相增寿一纪。但作法之时,人在阵中,不得与外人言语,否则其法便破,因此无法接见二位大人,还请见谅。”
苻阳望着王皮,狐疑地问:“世上还有这种延长寿命的神妙道术?”
王皮望了望天上那个由星棋光芒布列而成的北斗,叹道:“祈禳之术,我也只是听过传说,还从没见过。据说当年诸葛武侯在五丈原上也曾用此术祈禳增寿,可惜被魏延撞破,因而归天,可没想过青羊真人也有这等夺天地造化之功。”
苻阳却半信半疑,沉吟半晌,道:“都来到这里了,若不见见青羊真人就回去,我们没法向陛下交代。”就一定要进去看看,大小两个道童叫道:“那怎么行!那会坏了阵法的。”
苻阳道:“我只进去看看就走,也不说话,更不会坏了你们的阵法。”
两个道童阻拦不住,大道童只好说:“若只是看看,或许无妨,不过记着,不可说话,行动也要小心,不可带风,若是撞灭了主灯,王丞相就回天乏术了。”
苻阳答应了,小道童才将观门打开了一条缝,大道童带着苻阳与王皮轻轻走入,随即又将大门关上。
这时青羊宫挂满了道家符箓,院子里布列着七七四十九盏明灯,也作北斗形状,围拱着一口白玉老井,井上坐着一个仙风道骨、鹤发童颜的老道,双目瞑闭,端坐不动。院子左右各有一殿,殿前各坐一人,左边一个童子,右边一个女子,两人都有出尘之姿。那童子瞑目不动,那女子在他们几人进来时睁眼瞧了一下,就垂下眼帘恍若未见了,整座院子香烟缭绕,氛围极其神秘。
苻阳被这神秘气氛所感染,也不敢高声。王皮扯了扯他的衣袖,指了指地上摇晃的灯苗,又指了指外头,暗示他赶紧离开,免得坏了大事。苻阳亦不敢造次,朝阵中老道一拜,静静退出。
到了外头,王皮小声道:“看来是真的了!”语气中带着几分兴奋,又问那一男一女是谁,那小道童说:“哼,这都不懂!这大阵得有辅弼二星作护卫,一阴一阳,当然得由我大师姐和我二师兄坐镇啦。”
那大道童又喝了他一声说:“小师弟,不可多嘴!”那小道童吐了吐舌头,似感失言,那大道童又请二人赶紧下山。
王皮道:“我们此来本是为请青羊真人出山医治王丞相,不料青羊真人神通广大,竟已未卜先知,且早在作法。之前的唐突冒犯,还请恕罪。我们这就到山下静候,七日之后,再来拜见真人。”
那大道童说:“做这祈禳之法,甚伤元气,功成之后,家师也要闭关静养,恢复元神,恐怕也没法见你们。”
忽然风铃声响,小道童叫道:“哎哟,不好了!不会是宗极门的人又来了!”
王皮奇道:“什么宗极门?”
那大道童作沉吟状,说:“孙宗乙被大师姐打伤了,应该没那么快就复原吧。”
王皮惊道:“孙宗乙?宗极门四大护法之一的孙宗乙?”
“对。”大道童说,“数日之前,他们忽然闯上山来,诸多骚扰,被我大师姐出手逐下山去。若是他们去而复返,那可就糟糕了。”
那小道童愤愤道:“要是平时,我们哪会将他们放在眼里,但现在师父在祈禳,大师姐和二师兄又做了辅弼。大师兄,你说我们俩抵挡得住不?”
那大道童面有难色,恨恨道:“宗极门这帮人也真会挑时候!”
云笈派与南方诸宗不和,宗极门来犯青羊谷,苻阳倒也不觉奇怪,王皮却忽道:“祈禳之术,当世除了青羊真人之外,还有别的人懂没?”
那大道童沉吟片刻,说:“据我师父讲,南方正一宗,与我云笈派同属道门,应该也晓得此术。”
王皮一听冷冷道:“若是这样,只怕是正一宗看到天象有变,南方才故意派人来骚扰的,意图破坏这件大事。”
苻秦乃东晋大敌,若是王猛归天,天下局面将对东晋大大有利。宗极门是大晋的护国武宗,联想到两日前和宗极门七弟子的遭遇战,苻阳和王皮更无怀疑,均想:“我道宗极门怎么忽然在关中出现,原来是为这个!”
苻阳哼了一声,说:“两位仙童请放心,我们这就下山扼守要道,若东晋真敢来犯,我们定要叫他们瞧瞧我们的厉害!”
便率领王皮与五个武士下山去了。他们走了以后,那个大道童忽然向小道童伸出了大拇指,赞道:“秦征老弟,你果然了得,年纪小小就这么好的计谋。你要是下山入了千门,我还有饭吃吗?”
那小道童微笑点头,说:“只盼他们能够帮我们挡住孙宗乙才好。”
原来这大道童就是杨钩,小道童就是秦征,这一夜的种种布置,都是秦征的主意。朱融、杨钩和秦家父子,功力虽然都不高,但行走江湖既久,装神弄鬼却是他们的强项。两人进了院子,朱融已从玄光井中下来,待苻阳、王皮走到山门边,便发动井内机关,开了一道小门,放他们出去。
苻阳一出去马上点兵点将,王皮排开阵法,在山下严阵待敌,苻阳为主将,王皮为军师,两百一十六人排开阵势,马上把山门堵了个严实。
朱融、杨钩见了,都大赞秦征智比甘罗,秦征也忍不住有些得意,说道:“他们既以为我们是在为王猛祈命,就非死命抵挡宗极门不可。”
味青罗在一旁忽道:“怕就怕这苻阳、王皮,也挡不住孙宗乙。”
这一盆冷水把秦征泼了个黯然无言,秦渭道:“无论如何,总是多了几分胜算。”
沈莫怀道:“待我运运真气,希望早些恢复过来,就带你们杀出去!”
血战山门——因苻秦兵将堵在山门,宗极门弟子又埋伏在暗处,上清金鼎除了牌坊这一处又没有别的破口,这回真是上天入地也无处可逃,只得静等孙宗乙到来。
接下来一日没什么事情,但山上众人却都难过之极,心情就像刑犯等待判决。
到了第三天黄昏,忽有一个清朗的声音响彻山谷,吟诵道:“残日已暮,新月如初,何处兵戈胡奴,乱此仙家幽谷……”
山下王皮喝道:“来者何人!”他的声音也极尽昂扬,但却被之前那个清朗之声的回音笼罩住,双方尚未交手,高下已分。山上秦征和沈莫怀对望了一眼,心里浮现的都是同一个名字:“孙宗乙!”
玄光井中,果见孙宗乙宽袍缓带,手按佩剑,竟未带弟子,独自闯山来了。
两百一十六名精兵将重盾排开,后藏戈矛,戈矛之后又藏弓箭,按照六十四卦方位,布成一个气象森严的阵形。此阵共有八门,又有阴阳两枢,王皮坐在阴枢上,身前摆着一张军令案,案上插着八面令旗,令旗上标着乾、坤、离、坎、震、巽、兑、艮八卦符纹;苻阳站在阳枢上,指着孙宗乙喝道:“你可是宗极门孙宗乙,好大的胆子,竟敢到我大秦境内放肆!”
孙宗乙姿态甚是闲暇,就像在散步一般走进了这座由二百一十六名士兵布成的兵甲大阵,哈哈一笑,道:“这是八门金锁阵吗?可惜啊,只得其皮毛,未得神髓,听说王景略病危,唉,自此北国无人矣!”
这话分明是说布阵之人功力不到,听在王皮耳里倍觉难受,听在苻阳耳里却坐实了他的猜测:“岛夷派出宗极门高手,果然是冲着王丞相之事来的。”
王皮哼了一声,拔起一面“震”旗一挥,此阵顿时滚动了起来。孙宗乙却仍是脸含微笑,好像全然不把敌人放在眼里。
秦征等见了都是心里一沉,心想他敢如此托大,定是有必胜的把握,都道:“这回可要糟糕!”
味青罗却咯咯一笑:“少主,你别给这牛鼻子瞒过了。苻阳加上王皮,率领两百一十六名精甲战士布成此阵,任谁来都不能小视的,孙宗乙虽然是当世第一流高手,可这般作态,其实是外松而内紧。少主你注意他的眸子,是否时时刻刻,神光不散?今天他是竭尽全力将心情保持在最放松的状态下,使心神全无破绽可寻,这其实可比两日前率弟子闯谷时谨慎得多了。”
秦征经她这么一点拨,果觉真是如此,微一转念,啊了一声说:“对了!他其实是忌惮你!将你作为真正的大敌!”
旁边几个人都愣了愣,杨钩很奇怪地问他:“你在跟谁说话?”
秦征一愕,看味青罗时,只见她仍然端坐在太乙殿前,闭着双目,哪曾言笑过?不由得晃晃脑袋,心想:“莫非我方才产生幻觉了么?”
却又听味青罗一笑,说:“少主,我只是跟你说话呢,别人听不到。”
味青罗分明未曾起身开口,但秦征却觉得她好像就在自己身边掩嘴微笑,他惊道:“你对我做了什么?”
这下连沈莫怀都看了过来,眼神里充满了奇怪,幸好苻阳已经发出十字斩,所有人都只是看了他一眼,就又将注意力转了过去。
味青罗轻笑道:“少主,我没对你做什么,只是以‘心言心象’之术和你说话,你也别开口,免得别人当你发癫。要与我说话时,不妨也用‘心言’。”跟着传授了他“心言心象”的要诀。
道教认为天下无论修玄还是练武,究其根本,皆在存精、炼气、凝神三法。精是构成人体物质生命组织的精华,气是支配生命活动之能量,神则是人的意识与思维。精存于脏器,气行于经脉,神宿于脑府——此三者的修炼与转化,便是古今中外练武、修真、悟道者之根基所在。原理如此,至于修炼之道、运用之法却是千变万化、奥妙无穷。
精为生命基础,气为能量,却都需要神来调动,精气神三宝乃是一个统一的整体,不可缺废。但各派功法的偏重却有不同,心宗的高手存精以养生命,炼气以供脑府,在此基础上,锻意志之坚、入思虑之深、开智慧之光,万千法门尽在精神力量上做文章。
此刻味青罗并未跟秦征说扎基的法门,而是直接传授了他“心言心象”——这却是心宗极高深的运用心法了,味青罗如此传授,其实也有借机考验秦征资质的意思。
秦征听她口授法诀,一开始心中也怀着很深地戒备,只想:“姑妄听之,看她搞什么鬼!”后来听着听着,竟觉得味青罗所说的法诀与自己从小修炼的《养生主》有种一脉相通的感觉。
只听味青罗道:“我宗名号既冠以一个‘心’字,万千神通变化便都在这‘心’字上头。仓颉造字,心分形、音二部——论形则心为心脏之象,主情;论音则心通‘囟’,‘囟’者在脑,主智。”因教秦征如何调动下丹田之真气,缘督脉而上,充上丹田,在泥丸宫运转化神。
秦征一边听味青罗的口诀,一边行功,鼓动气海的真炁,顺督脉而上,进入上丹田,整个过程全无半点滞窒。
原来玄家所传的这部《养生主》乃是一门极其深湛精纯的功法,此功必须自幼修炼,以唤醒沉睡于气海的真炁,然后沿着督脉上升到顶门,以养脑府之元神。
这数十年来玄家颠沛流离,家族所传的许多应用之道都丢失了,只剩下这门扎根基的功夫得保全篇。这门《养生主》乃明心定性、巩固神根的无上法门。秦征自幼修习此功,其实已把功夫练得极为精深牢靠,加上他心境又还比较纯洁。秦渭虽也练习过此功,但他入世过深,心灵受世俗浸染过久,又未能及时登入心学、炁学之堂奥,三十岁以后旁门功力日进,元神定力日削,反而不如秦征之淳纯了。
秦征有此根基,再学这“心言心象”便是水到渠成,说不尽的轻松自如。他以前只知每日打坐入定,积蓄真炁,正如一个生长于金矿井底的少年,终日只知道开矿,积累了大量的财富却无花费之处,这时一闻心宗法诀,就像带着巨款闯入了一个大都会,片刻间便眼界大开。
真炁也可写作真气,实际上最初的写法是“炁”,偏旁从四点火,它在气海中本是一股暖意,所以道家将之命名为“炁”。
然而这股阳暖的真气,在上行过程中却会产生变化,行到大脑泥丸宫中就变成了一股清凉。人脑不过数寸方圆,但真炁进入泥丸宫运转化为念力之后,识神也猛地清明了起来,不但对外界的反应更加敏锐,让视觉与听觉都变得加倍的清晰,而且还让秦征感到自己仿佛“看”见了自己的大脑。
那丝丝清凉好像自己就有触觉一般,涌入复杂得无以复加的大脑之中,渗入到每一道褶皱里去。每进入一道褶皱都会产生极其神妙的变化,有些褶皱会将真气化作火焰一般的灼热;有些褶皱让真气变得冷若冰霜;有些褶皱会让经过的真气化作漫天神魔的幻象;有些褶皱又将真气变成百草之芳香;还有的将真气化成雷霆、化成闪电,乃至化生出种种无形无相之属性,比如坚厚、比如奔腾、比如柔软、比如干燥、比如潮湿。
更有些褶皱里头阻碍重重,便如一道又一道的门户,挡住了真气的去路。最外间的门户以喜怒哀乐为壁,进一道门方能看到自己或因恐惧、或因厌憎、或因哀伤而不愿意记得的种种回忆,但再要前进便更艰难了,只能从隐隐约约的门户缝隙中窥见一点儿时的记忆,那是婴孩时期的潜藏意识。常人的记忆力到了这个地步已经无法深入,但若按照心宗所传的法诀,似乎这记忆还可以无限地挖下去。
每一道门户后面都有藏得更深的门户,在睁开第一眼看这个世界的记忆之前,似乎还有远古人类祖先封存起来的印记,甚至是生命本源的奥秘……越是深入,就越感到脑器本身就是一个无穷大的世界,本身就有无量的空间与时间。
忽然之间,秦征意识到以往对自身的理解是多么的浅薄。他感到自己面对的乃是浩瀚的大海,这个大海在过去十几年里一直被一层大雾挡住,这时雾气陡然吹散,眼前顿时便觉海阔天空。海面波涛汹涌,海底深邃万丈,海中又有无数大小岛屿,纵然只观照自身,亦有探之不尽、索之无穷的感觉,而味青罗所传授的法诀就像是一叶扁舟,引着他下海试水。
“啊!这就是我的心!”
真气在最表层的褶皱经行一周之后,就已经变成脑电微波——心宗称之为“念力”,这便是心宗“心言心象”之术的第一层境界——应言应象界。
只听味青罗道:“‘应言应象界’为对自身的感应与对外界的反应阶段,是‘心言心象’法的基础,乃是炼气化神的第一层,修成此境界者会对天地间的灵场波动更加敏感,并能作出反应,练到深处可以摆脱语言表达与肢体表达的限制,不需要身体姿势、脸部神情和声音语言,直接以‘念力’与人沟通。”
秦征问道:“那你现在用的,就是‘应言应象界’么?”
“不是,”此时味青罗本身不动不言,却让秦征觉得她就站在自己身边,巧笑顾盼,说道,“‘应言应象界’的感应与反应还属于被动层次,要练成心言心象的第二层境界——‘色言色象界’,才能主动出击——当然那也就需要更加强大的念力。比如我现在就是以‘色言色象’之法和少主你沟通,我所发出来的念力已在咱们二人之间形成了一个第三方感应不到的虚化之境,这就是‘色言色象’界了。普通人处此虚化境界中只能听着看着,若少主练成了‘应言应象界’,便能在这个虚化之境中和奴家对话了。”
说到这里味青罗微微一怔,随即省起,方才秦征问自己的那句话已不是开口说话,而是以“心言”在与自己沟通了。
她不由得大吃一惊,道:“世间有一些人自言能看到鬼神,听到鬼神说话,其实就是这些人天生‘灵感’较强之故,能感应到别人感应不到的念力。少主你没练过本门的扎基功夫,只听我念诵一遍口诀就能发出心言,这天赋灵感之强,真是骇然听闻了!”
秦征仍然以心言道:“方才你这口诀虽然新奇,引领我进入到一个全新的境界之中,不过其实也不怎么深奥嘛,听起来似曾相识。”
味青罗听了这话不由得苦笑:“这口诀不深奥?少主你可知我花了多少年的时光才练成?”不过她的震惊只持续了一小会,随即展颜笑道,“对了,是我大惊小怪了,少主毕竟是方祖师爷转世,有这等天赋正是情理中事,何足为奇。”
秦征吃了一惊,忽然想:“不好!她老说我是她的什么方祖师转世,那个方祖师,多半就是心魔。会不会她传我这套魔功其实是要将我往邪路上拖?”想到了这一点,心中戒惧,不敢再学,赶紧将注意力转移到玄光井中去,并将注意力集中在山门外的战场上。
这时山门外已斗得十分激烈,两百多名甲士滚动起来,苻阳的十字斩在阵中来回冲突,追着孙宗乙不放。这个八门金锁阵中,有一个结合了两百一十六名甲士力量的力场,苻阳在王皮的辅佐下发出攻击,十字斩沿着力场的内在轨道劈杀,就如苻阳与两百甲士的力量合为一体,那是一斩而聚数万斤的力量!威力所至,非但尘土飞扬,就连最坚硬的山岩也是遇上就被绞成粉碎。
孙宗乙手一震,掌中已出现一把宝剑,他也未飞剑离手,而是将剑作环形一挥,便有一道赤光剑气绕身一周如涟漪般荡漾开去,护住了他全身,共作三层。十字斩冲击过来时,接连劈开了三层赤光涟漪,到了孙宗乙身前仍有余威。孙宗乙举剑一挡,用上了借力打力之法,将十字斩弹了开去,他的人也微微一震。
味青罗道:“苻阳靠着这个阵法,已有与孙宗乙一战之力,但仍然不是孙宗乙的对手。咦!厉害,厉害!”
孙宗乙与苻阳这一硬撼之后,双方的战斗其实已由高潮暂时转入平缓期,所以秦征可看不出有什么厉害之处,随口就问:“厉害?”他这一随口之问,却已不知不觉地用上了心语,而非开口说话了。
味青罗一笑,指着孙宗乙说:“少主,看事情不能只用肉眼,用肉眼看,只能看到皮毛表象,用心眼看,才能看到神髓啊。我说孙宗乙厉害,是因他与苻阳硬拼之时,在战意极为亢奋之时,心境却无半点破绽,他们双方硬拼过后,剑气转弱,可他也没有半分懈怠。看来他虽以剑气和苻阳全力周旋,却用七八分的精神在防范奴家呢。”
秦征循着味青罗的指点,闭上了双目,只凭念力感应,果然若隐若现地感应到一些肉眼看不到、耳朵听不到的迹象。
他人在山巅,为何却能感应到山下心境?这不是秦征的念力感应已经笼罩整座山峰,而是因为青羊子这座上清金鼎大阵真有夺天地造化之功,不只是一道气墙而已,其中还融汇着道家的精脉、气脉、神脉,非但沈莫怀的宝剑能够经由上清金鼎的内在轨道盘旋下山,就是味青罗和秦征的心神感应也能透过玄光井借由此鼎延伸开去。当日味青罗能够捕捉到杨钩等的心神,正是察觉到沈莫怀、朱融等残留在上清金鼎无形轨道上的气息,乃借由玄光井逆向出击,迷惑住了杨钩。可以说,这座上清金鼎的布设已由“天人感应”接近“天人合一”的境界了。
但这时秦征却还不能理解这些,只是沉浸在对山门外战场的感应之中。随着感应的深入,他仿佛整个人就坐在战场之中,孙宗乙的剑气、苻阳的十字斩以及两百精甲战士的刀盾戈矛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这些人的心声与魄动。
那两百精甲战士士气高昂,可精神力都较为薄弱,他们的心就像一个个没有门户的房子,让秦征既能从门户中偶尔窥见他们的隐私,又觉得自己的元神若能行动还可以闯进去伤害他们的精神。苻阳那边则如一个碉堡,不但有长枪利盾防范森严,而且时时刻刻都有强弓射出利箭,叫人不敢侵犯。而王皮则仿佛坐在一片荆棘之中,贸然靠近会被刺伤,但荆棘中既有空隙,便有破绽可寻。
只有孙宗乙,秦征感觉他就像坐在一团炽热的火焰之中,火焰化作圆形,就如中午时分的太阳,四面八方竟无半点缝隙,无论战场上如何激烈,这团火焰都保持着经久平衡的光明与炎热,不受战况高低起伏的半点影响。
武学高手纵然不刻意去锻炼脑府,但元精与元气既足,灵台自然清明,元神也就自然而然地强大。孙宗乙能在战场上保持这样的心境,可比忽然的激昂热烈难上百倍。看明白这一点时,秦征也忍不住拍膝盖道:“厉害!厉害!”
他这一下却不是心语了。朱融等人以肉眼观战,见战局转缓,感应自与秦征不同,听秦征大叫厉害心里都想:“这孩子真是,不知在大呼小叫什么。”
忽然之间秦征叫道:“哎哟,他要出绝招了!”
朱融等一愕,却见孙宗乙脚下踏出一个环形,激荡起好几圈的热流将精甲战士都逼在外围,手中长剑剑气凝聚,指定了王皮。这一来,不但朱融等人,战场上苻阳等也知他要发动大反攻了,只是被他的烈焰气流逼住,无法接近。
王皮心中一紧,挥动“艮”旗,半数的战士马上层层叠叠,那相当于是一百零八层的甲盾加上一百零八层的肉盾,再考虑上阵法对战意与力场的凝聚作用,要射透这道层层叠叠的防御真得有开山劈岳的力量。
王皮自忖身居其后必无危险,一边严密防范,一边已在准备反击了。
孙宗乙运功良久,长剑上的剑气却忽然黯淡了下来。沈莫怀一见惊道:“不好!他竟然练成了虚实剑!”
朱融、杨钩忙问:“什么是虚实剑?”
沈莫怀还来不及回答,已见玄光井那边,孙宗乙手中宝剑已激射而出,一百零八名甲士全然不避,要舍命拦截,不料宝剑射到第一名甲士胸前时突然消失。王皮只觉眼前一花,军令案已被劈成了两截,同时胸口一痛。孙宗乙的宝剑已刺穿了自己的右胸,带着血花飞了出去,斜斜射向苻阳的后心。
苻阳措手慌乱,要收回十字斩抵挡也来不及了,只是尽力一闪,左肩已被剑气刺穿,胳膊差点被卸了下来。主将和军师同时重伤并离开了此阵的阳枢、阴枢,阵势顿时大乱。
暗中埋伏的五个宗极门弟子忽然蹿出,从生门杀入,从开门杀出。
原本凝成一股强大力量的力场混乱起来,反而成了对甲士们的祸害,两百余名甲士竟被混乱气流带得自相践踏,死伤无数。
孙宗乙收回宝剑在手,一步步朝苻阳走来,沿途有甲士拦道他便随手劈翻。苻阳捂着伤口,自知再不走就得死在此处,一咬牙,大喝一声:“撤!”跃到奄奄一息的王皮身边一手把他抓起,忍着肩头剧痛纵跃出谷。
秦军抛戈弃甲,纷纷随主将逃亡。
五弟子要追时,孙宗乙道:“穷寇莫追!”
一双眼睛朝山门望将上来,好像也能射出剑光一眼,叫玄光井这边的几个人都为之心寒。
后山生死劫
看孙宗乙已经打败了苻阳、王皮,秦家父子、朱融师徒便都知道最后一道防线也崩塌了,虽然还有一个上清金鼎气墙,但很显然这道气墙根本就挡不住孙宗乙。经此一战,山上所有人对孙宗乙功力的评价又高了不少,同时也多怕了三分,就连味青罗也深为忌惮。
孙宗乙持剑在手,就要如上次一般凝聚真气,将上清金鼎气墙熔开一个洞口来。沈莫怀挣扎着起来说:“我来挡他一挡。”摸出了雀侯,剑未出手,却已哇地吐出一口血来——这两日过去,因诸忧扰心,他的伤势非但没有减轻,反而加重了。
秦征扶住了他,就向味青罗看去。味青罗道:“少主,其实我也没把握能胜孙宗乙,但只要你一声令下,我定能设法拖住他,让少主和你的朋友全身而退。”
秦渭忽然向天一笑,笑声中竟是苍凉,他颤巍巍地站了起来,道:“冰儿,不!征儿,从今以后,你就不是玄家子弟了。以后你就叫秦征,不要叫什么玄冰了——这个名字,给我忘了它!以后你就姓秦,不姓玄了!”
所有人连味青罗都是一呆,又听秦渭道:“征儿,你答应我,答应我!”
秦征跪下哭道:“爹爹,你为什么这么说……”
秦渭抚摸着他的额头,道:“其实……”看看味青罗,再看看玄光井那边的孙宗乙,咬了咬牙,终于道,“其实……其实爹爹并不希望你复仇,也没有希望你振兴玄家的意思,更谈不上什么称霸天下。爹爹唯一希望的,就是你能好好地、快活地活下去……”
朱融在一边也叹息道:“老左,你这话可是奢望了,乱世之人,不如太平之狗!要过平安日子,谈何容易!”
秦渭惨然一笑,说:“都怪我自己没本事啊,连儿子亦无法保全。
但征儿你要是上了长白山,进了箕子冢,那……那今生就别想有好日子过了……”
味青罗插口道:“玄老先生,家师、严师叔以及我心宗上下,一定都会善待少主的,这一点你可放心!”
秦渭却不断地摇头。
他虽然没说什么原因,但沈莫怀却看出了他眼神中的忧虑与恐惧,心想:“秦老伯必有不能为外人道的难处。他先前说秦征上了长白山会有生命危险,多半不是虚语。”
秦渭深吸一口气,对秦征说:“征儿,刚才我说的话,你还没答应我!”
秦征在他殷殷期待的目光中无法拒绝,只好点头,说:“好,我答应爹爹。”
秦渭又道:“你再答应我,不要复仇!那心魔转世的事情,我本来也该和你好好说说,但现在你既然答应了,那事不提也罢。孩子啊,你就把今天以前的事情全部忘记!就当你是今天才出生,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要快快乐乐地过好自己的日子。”
秦征一阵哽咽,扑到秦渭怀中道:“爹爹,我是希望能够过平安快活的日子,但那是要和爹爹一起,若只有我一个人,叫我如何快活?”
秦渭揽着儿子,也忍不住老泪纵横,但还是道:“孩子,你答应我,你答应我。”
秦征不敢拂逆父亲最后的嘱托,把牙齿咬得出血:“好,我答应爹爹!”
秦渭这才满意地笑了笑,笑容里尽是苦涩。旁边沈莫怀等听了他父子如此对话,都知生离死别就在眼前,各自伤怀。
看看玄光井,这时孙宗乙已将那个缺口扩大到一尺方圆,秦渭说:“看来只要再过一炷香时间……”话没说完,那个破口忽然加剧扩大,在一眨眼间变成三尺方圆、四尺方圆、一丈方圆!
孙宗乙一呆,便收了剑,向前踏上了几步,却已过了山门,几个弟子一起欢呼雀跃。原来此山谷天地之气大和谐的时刻已经到来,上清金鼎气墙竟然在这时彻底消失。
秦渭脸上的愁苦忽然化作临死前看破一切的解脱,叹道:“青羊真人对我们最后的一点庇护也消失了,这分明是天意啊。”对朱融道,“朱兄,求你照顾小儿!”便向山下迈去。
秦征已知乃父是准备独自赴难,明知跟上去也于事无补,却还是叫了一声:“爹!”追了上去。
秦渭回身推开他,怒道:“刚才你答应我什么了?”
秦征却叫道:“孩儿是答应了,可要我眼睁睁看着爹爹你去送死,我做不到!咱们就一起去见孙宗乙。这个黑白颠倒、众生劳苦的世界,我孤零零一个人活着也没意思,死便死吧,到了地下,刚好可以去和娘亲、弟弟他们团聚!”
秦渭听了这几句话也不由得呆住了,一时不知该如何劝了,忽然听沈莫怀叫道:“你们等等!”
这个身怀绝技的少年站了起来,掌中雀侯不断发出有如蚕丝一般若隐若现的剑气,却不是刺向别人,而是逆向刺向他自己。奇怪的是,随着剑气刺入他的奇经八脉,他的人反而站得越来越稳,似乎正在恢复功力。
朱融忽然想起了什么,惊呼道:“天兵解体!”
秦征吃了一惊,记起秦渭跟他说过的话来,心想:“爹爹曾说,宗极门有一路极为奇异的剑法叫天兵解体,是以剑气刺激经脉,使人发挥出超常力量,但这力量不可持久,而且过后对人伤害极大!莫怀他……”
秦征猜测得没错,此时沈莫怀用的正是“外天兵解体”,他激发出力量以后,抹去了嘴角的血丝,对秦渭笑道:“现在上清金鼎既已消失,后山说不定有出路呢!秦老伯,我背你走!”却对朱融说,“待会宗极门的人若追了上来,你就告诉他‘玄冰’已经背着父亲从后山逃走了!”说着跑了过去将秦渭背起。
秦渭叫道:“沈公子,这,这……”
沈莫怀却已跑到门边。
秦征快走几步要想追上,忽然四肢关节一痛,却是沈莫怀以剑气封住了他的手足经脉,跟着一推将他推得跌坐在地,道:“阿征,我带不了两个人走,你留在这里。”摸出一样东西塞进秦征怀中,道,“别担心我,兄弟我死不了!”说着飞步出门,跑向后山。
秦征挣扎着要跟去,却哪里动弹得了?急得不行,转头问朱融:“朱伯伯,后山有出路吗?”
朱融道:“这可难说……”
猛地杨钩一声惊呼,似乎他从玄光井里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秦征这时离玄光井有五尺左右,张望不到,就叫:“杨大哥,帮我一把,让我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情!”
杨钩拉了他到井边,秦征一望之下魂飞魄散。原来孙宗乙踏入山门之后,发现阴阳磁山的干扰已经没有了,他怕夜长梦多,竟然御剑飞行冲了上来。御剑而来,其快可知,青羊宫所在的这座先天峰也非甚高,秦渭交代了那么多话,之后沈莫怀又施展天兵解体,误了时间,沈莫怀背着秦渭出去时已被孙宗乙瞧见。
沈莫怀脚下停了一停,这时他人就在道观门前,静夜中传来了他的惊呼:“呀哟!爹爹,他们怎么来得这么快!”
玄光井将这一切显现得极为真切,只见孙宗乙一听双眼一睁,秦征却惊道:“他……他怎么当着孙宗乙的面说这种话!”
杨钩道:“那还用说?这小子是脑子坏了!在孙宗乙面前假扮你呢!他这哪里还是寻路逃跑?分明是自杀嘛!”杨钩做混混惯了,语气轻薄,但见沈莫怀如此舍身为友,眼眶竟不自觉地有些湿润。
秦征更是在不知不觉中泪流满面。玄光井中,沈莫怀已背着秦渭逃向后山。朱融本来已打定主意不管秦家的事,以求独善其身,这时也忍不住,伸手入井在那个小八卦上操作机关,便有几道电光在孙宗乙身前闪烁,挡住了他的去路——这是青羊子留下的五雷阵法。可惜雷电之产生在于天地阴阳二气的摩擦矛盾,此刻青羊谷内天地元气大和谐,雷电威力大减,哪里拦得住孙宗乙?只挡得他一挡,便被他闯过了这五雷阵。他也不入观,就带着赶上来的五个弟子向后山追去。
沈莫怀神行之功佳妙,若是空身御剑飞行,说不定孙宗乙还追他不上,但这时背着一个秦渭,又不敢御剑,速度便慢了许多。朱融叹息道:“完了完了,看来最多逃到石梁中段,就要被追上。”
这青羊谷以先天、后天两峰最为重要,先天峰位于山谷中央,位置重要,却非甚高。后天峰位于正南,乃是全谷最高的山峰,山峰上有一座七层玲珑塔,两峰之间,有一道石梁将之联在一起。秦征看得心头大急,忙问:“朱伯伯,还有没有别的机关?快,快啊!”
朱融的回答却叫他失望:“没了……”
看着父亲与好友马上就要遇难,秦征只觉得自己的心脏犹如被火烘烤,难受到了极点,猛地抬头看见了味青罗,喝道:“味青罗,你快去救我的父亲,还有我的朋友!”
味青罗眼睛一亮,她等的就是这一刻,却又偏偏好整以暇道:“那少主是答应和我上长白山了?”
秦征叫道:“答应,答应,我什么都答应你!”
味青罗道:“君子一言!”
秦征应道:“快马一鞭!”
“好!”味青罗咯咯一笑,有如影魅一般飘了出去,就如一片柳叶被风吹出去一般。这时夜色极黑,她如此身法有如鬼魂,叫朱融、杨钩都看得心头一冷,心想:“这女人不是人,是鬼!”
味青罗身法虽快,但毕竟出发得慢了,她才出门没多久,孙宗乙便已追上了沈莫怀,御剑而起,落在沈莫怀身前,五个弟子挡在沈莫怀身后,眼看是无路可逃。这石梁两旁都是万丈深渊,若是掉了下去势必粉身碎骨。
孙宗乙微笑赞叹道:“玄冰贤侄,不想你的遁行之术青出于蓝,远胜乃父啊。”看看沈莫怀眉间凝聚着几道剑纹煞气,忽明白了过来道:“原来是有高人以外天兵解体之术刺你经脉,提升了你的功力啊,不过那高人怎么自己却不现身呢?”
忽然后头严周震叫道:“师叔,又有人来了!”
却见一条人影一闪一闪地逼近,每一闪都是数丈距离,孙宗乙脸色一变:“是箕子冢的人!”他一见之下,便知是自己最忌惮的那个心宗高手到了,看了沈莫怀背上秦渭一眼,眼神极为奇怪,口中道,“秦兄,为免夜长梦多,对不住了!”
一股炽热的剑气包裹着他的赤霞宝剑直逼过来,石梁之上避无可避,沈莫怀就要硬拼。秦渭忽然奋起最后的力量跳起,扑到前面,要抱住那柄剑,却被那把宝剑扎了个实。但宝剑被他这一冲之势也带得歪了,斜斜飞入左边的万丈深渊,没于云烟缭绕之中,只有秦渭的惨叫断续传来,终于由痛楚之声转为呻吟,又变得无声无息了。
玄光井旁秦征大叫一声,心脏就像落入颅血飞轮一般被绞成粉碎,眼泪鼻涕都失去了控制,却又哭不出声来,一时间只觉得双眼迷蒙,似乎天地亦将崩塌。
味青罗赶到之时,孙宗乙已收回宝剑,他盯着味青罗冷笑道:“妖女,你来迟了!”
五个宗极门弟子一字排开,五人肩头相接,一人闭眼,一人捂耳,一人捏鼻,一人以牙齿咬住舌头,一人作身体僵硬状。杨钩看不明白,朱融道:“心魔传人乱人心境,靠的是以色入幻,让人看见幻象,产生幻听,闻到异香奇臭,吃到幻味,甚至使人产生刀割、针刺、火烤、冰冻、艳女爱抚等诸般幻触。这五个宗极门弟子现在是自断眼耳嗅味触五感,他们五人一体,收摄心神,形成一道‘心防’,又将五感断绝,心魔传人要乱他们的心境就难了!若直接动手,那却是以己之短、攻敌之长了。”
果然味青罗见他们如此,脸色微微一变。
秦征在玄光井那头恨恨不已,连连祈祷味青罗赶紧突破宗极门五弟子的联防,父亲救不了了,至少要救出好朋友。
然而宗极门五弟子的修为其实都不浅,又都是童子身,定力亦足,五人连体,心如止水。味青罗所擅乃是乘虚而入,正面进攻而对方又全力防范时,她想攻破对方的心防就非易事了。
五弟子暂时拦住了味青罗,孙宗乙持剑即将击下,看了沈莫怀一眼。沈莫怀见他眼神中竟有悲悯之意,怒骂道:“你个伪君子,要杀就杀!干嘛拿这样的眼神看人!”
忽有一个极美却又极冰的声音说:“噫!名门子弟,出言怎可如此粗鲁?”
声音发自云端,似从仙界传来,话说得并不大声,但满山谷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孙宗乙、味青罗都为之一凛,知道又有一个大高手到了。
秦征愕了良久,忽然泪流满面,也不知是悲是喜:“是莫怀的师父……莫怀的师父终于来了!”
凰翎乍现
日出了。朝霞万道披散开来,笼罩住了整个青羊谷。
深渊之上,绝壁之侧,云雾之中,出现了一只巨大的灭蒙,灭蒙的背上站着一人,风华绝代,背靠朝阳,明艳不可方物。
味青罗素来自信美貌无双,这时见了鸟上之人却如孔雀遇见凤凰,虽不至于自惭形秽,却也敛容黯然。
灭蒙背上之人,正是沈莫怀的师父。她于云雾中来,先听到沈莫怀的声音,寻声而至,再见沈莫怀身处孙宗乙剑锋之下,脸色一变,脚一点离开了灭蒙,整个人忽然化作一道剑尘冲了过来,玄光井都跟不上她的速度。秦征再定眼看时,石梁上已经不见沈莫怀的身影,玄光井再为转动,才见沈莫怀的师父又已站在灭蒙上,怀中却多了一个受伤的少年。
沈莫怀先是被孙宗乙震伤,跟着又以天兵解体之法刺激自己的经脉——那虽然暂时激发了自己的力量,却分明是伤上加伤。
他的师父虽然不明沈莫怀受伤的经过,但见徒弟伤成这样,心中一痛。沈莫怀张口要叫,却又哇一声喷出一口血来,尽数喷在他师父的衣襟上。他师父素有洁癖,这时却只有怜惜,没有厌嫌,摸了一下徒弟的额头,道:“好好睡一觉,睡醒就没事了。”手指在沈莫怀头上一点。沈莫怀只觉得额头一凉,就此昏昏睡去。
孙宗乙运起丹田真气,呼唤道:“湛师妹,你怎么也来了?”
他这声呼唤是以真气传出,朱融、秦征等在观中却也听到了,秦征惊道:“难道她也是宗极门的!”
哪知沈莫怀的师父却冷冷道:“谁是你师妹!”取过沈莫怀紧握在掌心的雀侯,便朝空中一抛,雀侯在空中马上泛出以绿色为主色调的五彩光华,有如孔雀展开了它最骄傲的尾屏。
这时宗极门五弟子已经撤了“绝五感心防”,望见空中雀侯发出的剑光,严周震惊道:“孔雀开屏!”
便见那团剑光化作一阵光雨,无差别地对准石梁上所有人,连味青罗也被笼罩在内。光雨虽尚未落下,但光是看到那阵光芒,连杨钩也瞧出这招“孔雀开屏”可比沈莫怀施展的“孔雀开屏”威力强出不知几何。
孙宗乙与五弟子运气防备之时,旁边味青罗也是心头火起,暗想:“这人怎么不分青红皂白!胡乱攻击?”她对宗极门的剑法有先天恶感,内心深处又暗暗嫉妒鸟上人的美貌,一声冷笑,在光雨到达之前,朝那灭蒙一笑。她的摄心术不但能摄人,对禽兽竟也有效,灭蒙被她摄住了心神,竟然在光雨落下之际冲了过来,替她挡住了剑光。
味青罗咯咯一笑,甚是得意。沈莫怀的师父愠道:“是箕子冢的弟子么?哼!严三畏也不敢惹我,你个萤虫之光,敢在我面前放肆!”一举手,收了光雨,七十二把短剑合而为一,仍然变成了雀侯。她伸指在雀侯上一弹,味青罗正防备她要发飞剑,不料却猛听“嘤咛”一声。那绝代丽人伸指一弹,发出的剑鸣不像金属震动,却似是神鸟啼叫——这是以剑破心的绝世武学。
秦征正布开“应言应象”境界,借玄光井体察战场情况,听到这声鸣叫,便如有一头猛禽扑入他的心境直袭他的精魂。他大叫一声,慌忙撤了“应言应象”界,却已头痛欲裂,精神受伤不轻。
他只是受到波及,又隔着玄光井,犹且如此。味青罗首当其冲,更是在这一声神鸟啼叫的剑鸣之后便惨呼一声,堕入了万丈深谷。灭蒙心神摆脱了控制后又稳住了身形。
见她伤了心魔传人,孙宗乙大喜,正要上前叙话时,空中沈莫怀的师父冷笑一声,一招手,绿光再次射出,依然是以七十二点光雨笼罩整座石梁。孙宗乙大惊,担心五弟子抵挡不住,赶紧跳到五弟子身边,发出宝剑,剑气一化为二,二化为四,四化为八,层层变化展开,又抟在一起,形成了一把剑光伞以抵挡那阵绿色光雨。
光雨碰上剑光伞后纷纷反弹。五弟子见孙宗乙如此神通,正要喝彩,却见孙宗乙左手抚胸,鲜血从他的手指缝中渗了出来,竟已受了重伤。五弟子又惊又疑:“刚才‘孔雀开屏’的剑光分明已被师叔的‘流光飞盾’全部挡住了,怎么还会……”
却听孙宗乙苦笑一声,道:“湛……唉,湛女侠,不想你功力精进如斯,出招毫无征兆,举手投足间便使出了‘虚实剑’!罢了罢了,我不是你的对手,你要杀就杀我吧。”指着严周震等人道,“这些孩子却没什么过错,念在武学同脉,还请你放他们一条生路……”
五弟子却都已跳在孙宗乙身前将他团团围住,不肯离开。
鸟上佳人见状,冷冷道:“这几个小伙子,倒有几分骨气。”看看被她抱在左手的沈莫怀,觉他呼吸沉稳,料来已无性命之忧,便道:“今天就这么算了吧,但这孩子若有个三长两短,哼!我就到江南去把天都峰翻过来!”云袖一拂,收了雀侯,灭蒙掉了个头,转身飞出青羊谷,消失于朝霞云雾之中。
她人去得远了,宗极门五弟子却余惊未定。严周震忍不住问:“师叔,这人是谁?她的剑法好像是本门剑法,但……但这剑法……”他之所以词不达意,是因为剑法实在是太高,高到他连想象都想象不到的地步。
孙宗乙捂着伤口,神色黯淡,道:“先回去再说吧!快走,快走!”
五弟子在两日间连遇强敌,锐气早已消尽,心想这青羊谷危机四伏,若再杀出个绝顶高手来如何抵挡?慌忙扶了孙宗乙下山去了。
宗极门的人这么一走,原本高手纷至、激战频起的青羊谷忽然间就冷静了下来,片刻之前还喧闹非凡,片刻之后便冷寂万分。到了中午时,秦征被沈莫怀封住的经脉一通,马上就跳起来向石梁奔去。朱融、杨钩怕他寻短见也一路跟了去,到了秦渭堕崖的地方秦征放声大哭,眼泪流完,继之以哽咽,从中午直到深夜,竟然滴水不进。
朱融对杨钩说:“这小子这样下去不行啊!”
杨钩骂道:“这小子没有好带挈,才来了半天就给我们惹了这么多的麻烦,不如别理他算了。”
朱融道:“他父亲终究是将他托付给了我,我当时也没回绝,现在总不能就不理他。”
杨钩再看秦征,见他仿佛丧失了所有力量,在石梁边整个人摇摇晃晃,似乎随时都会掉进万丈深渊。杨钩本来嫌秦征父子差点将自己拖入大祸之中,但这时见秦征如此哭法,又动了恻隐之心,心想:“半个时辰之前,他还有个老父相依为命,但从今往后,他就和我一样了,孤零零的只剩下自己,再无半个亲人可以依靠、可以牵挂。”
杨钩本人亦是战乱中的一个孤儿,因此很明白那是一种可怕的空虚感,让人觉得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活着,心想:“我从小无父无母,那也就算了,他却是有着个好老爹,却又忽然没了,实在是比我还可怜。”便走上前去,把秦征从悬崖边往后拉开了几步,说:“阿征老弟,别哭了!天底下又不是只有你一个人这样。这个世界上比你惨的人多了去。往后啊,你就跟我们过,这么大个人了,只要不撞到胡人的刀口马蹄之下,总能活下去的。”
朱融也来相劝,秦征却半句也听不进去,眼看开解无甚成效,杨钩恼了起来,激他道:“秦征,你个浑小子!难道你就打算这么下去?你的杀父仇人可还活得好好的呢!难道你这样哭就能把孙宗乙哭死不成?能把天都峰哭倒不成?”
这句话犹如当头一棒,说得秦征心中一震:“不错!我不能沉迷堕落,我要报仇,我要报仇!”倏地站了起来。朱融杨钩见他振作,都是一喜,便听秦征叫道:“我要练功,我要报仇!”满腔的哀伤都化作了仇恨,大叫着,“我不能死,我要报仇!”
他站起来后就冲了出去,仿佛就要去找仇人拼命,跨出两步却忽然跌倒。原来他悲伤之余,又一日未尽水米,体力早透支得差不多了。
朱融道:“我回去给他煮点东西吃,你背他下来。”
杨钩骂道:“这小子真浑!总没好带挈!”抱怨归抱怨,还是将秦征背了起来,他武功平平,背着秦征在崎岖的山道上走得有点吃力。
秦征伏在他背上起起伏伏。杨钩那不算坚强的背脊,隔着衣服透过来的温暖,让秦征在迷糊中仿佛回到了很小很小的时候,回到了自己还在秦渭背上的时候,那是他有生第一次感到安全,感到自己的这个生命有了个依靠……
“阿爹……”他叫了一句,手也抓紧了那对肩膀。
“哈哈,不是阿爹,是阿兄。”杨钩并没有太留神秦征的状态,轻轻一笑。
不是阿爹,是阿兄?
阿兄,阿兄……
是的,这个背脊,比起阿爹的背脊来稚嫩了许多,但不知为何也给秦征带来了一种依靠感,秦渭死后那种不断向深渊堕落的感觉仿佛也止住了。他迷糊中又将杨钩的肩头揽得更紧些,时光仿佛也在往回流,回流到了那个连记忆都还没有的婴孩时代。
到了,朱融看看秦征在杨钩背上的睡相,忍不住失笑起来,说:“你看他这模样,还流着口水——倒好像个三岁小孩,若不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谁敢相信这小子是心魔转世?”
杨钩笑道:“真的么?我也瞧瞧。”要将秦征放在自己的床铺上,秦征攀住自己肩膀的双手却还不肯放开。朱融帮忙把他的两手掰开了,跟着塞了个枕头给他,秦征便顺势抱住了,杨钩见了忍不住哈的一笑。
朱融捂住他的嘴说:“别太大声了,让他睡一会吧,他可多久没睡了?”
秦征这一觉睡得好长,再醒来时,米汤都已经熬成糊了。杨钩扔了一个碗给他说:“自己打粥喝吧。可别说要哥哥我喂你。”他那语气,真是半点见外与客气都没有。不知为何,秦征反而心头一暖,人也平静多了,呼呼呼吞了半碗米糊,跟着又趴下睡觉,再醒来心情已经平静多了,却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
朱融、杨钩却都不在屋内。他寻到道观后头,映入眼帘的是几畦菜地,朱融正忙着除草,杨钩趴在一旁叫嚷着说累。朱融怒道:“累?不干活你吃什么!”杨钩叫道:“师父啊,咱们可是千门中人啊,一身的本事,下山找个市镇走一圈,还怕搞不到钱使?”朱融冷笑道:“山外的世界有那么好待,我们还躲到这里来?这里的日子虽然辛苦,但胜在太平。”瞧见秦征,招呼道,“阿征,你也过来帮忙!”
秦征没干过农活,挽了裤腿下地,却笨手笨脚的,上不了手。朱融忍不住骂了他两句,秦征的泪水忽然扑扑而下,杨钩有些惊讶,笑道:“师父,你把秦征骂哭了。”
朱融也皱起了眉头:“秦征,你又不是大姑娘,怎么被朱伯伯骂两句就哭了?”
秦征忙把眼泪擦了,说道:“朱伯伯,我不是怕被你骂,我是想起了我爹爹。我们父子两人多年来一直寻找的就是这样一个世外乐土,若是我爹爹仍在,咱们四人就在这山谷中自耕自种自食,那可有多快活。
但现在……”
朱融反而被他说得呆了,叹道:“你爹爹已经走了,那是不可能改变的事情,你就别想那么多了。还好现在宗极门的人一定认定你那个朋友才是心魔转世,不会再来找你。以后呢你就跟朱伯伯过日子,只要手脚勤快些,便饿不着你。”
秦征捏着一把泥土,说:“要是我爹爹还在,我是巴不得有这样的日子,但现在……现在我大仇未报,怎么能在这里浑浑噩噩地种田?”
朱融叹道:“孩子,我劝你还是趁早息了这念头,听你父亲的话,以后好好过日子,别再想找宗极门报仇了,报不了仇的。”
杨钩也说:“对啊,你连宗极门那几个小弟子都打不过呢,报什么仇?”
秦征叫道:“杨钩大哥,之前你还激励我报仇的!”
杨钩笑道:“那时我是怕你想不开,所以激你一激,现在你精神也恢复了,我哪里还能叫你去送死?就别想那么多了,你要是想下山逛逛散心,哥哥陪你去,但你要是想报仇——拜托,宗极门我们惹不起的。”
两人说来说去,只是劝秦征认命。秦征别过脸去,不接他的话。
这日忙完了农活,满身的汗臭,杨钩就引他到澡房洗澡,脱衣服时,怀里掉出一个手卷来,他想起这是沈莫怀临走时塞给自己的事物,捡起来一看,只见封皮写着“破剑要诀”四个字。字迹在凌厉中还藏着几分柔情,柔情中又透射出极深的怨意,似是女子手笔,看手卷尚新,当非古物。秦征心想:“这莫非是莫怀的师父给他的?”一想起那位绝代佳人在石梁上空施展的绝世剑法,忍不住心头激动。下面又有一行小字写道:“依此诀要,可破尽宗极门诸般剑法。”
这句话真是狂得可以,若别人说将出来,连秦征也要嗤之以鼻,但他想这手卷很可能出自沈莫怀的师父之手,再联想起那位绝代高手举手之间便击毙味青罗、重创孙宗乙,剑法之高,自己以前别说见过、听过,连想都想象不到。一念及此,秦征如获至宝,欢呼一声,澡也不洗了,就在灯下打开了手卷阅读。
他只读了几行字就忽然傻了眼。原来这手卷只有短短四千余字,从开篇开始就尽是极高深的剑理,既无入门扎基的描述,也无具体的招式图谱,显然这手卷是写给根基深厚的武道高手看的。秦征虽学了一些旁门杂学,可惜博而不精,手卷上的字他个个都认得,但通篇读下来却如看天书,读完之后完全不知道里头说的是什么意思。尤其是最后数百字,来来去去说什么“自此而臻彼?99lib.、由后而返前”“借得反太极、乃破因果律”,全然不知所云。
他先是失望,随即又想:“是了,宗极门是当世剑道所归,这手卷却说能破尽宗极门的剑法,那这要诀本身自然也是极高深的了。我这么点本事,要是一读就懂了,那才是怪事呢!”
他拿着这本“破剑要诀”来找朱融、杨钩,他们师徒俩正在争执,原来朱融说前天晚上他们睡下以后多半有小偷光临青羊谷,杨钩却笑话他师父无中生有:“小偷?他能在这座破道观偷什么值钱的东西啊?没有!再说,这座破道观也没丢什么。”
朱融却坚持说有些蛛丝马迹:“昨天我也以为自己睡迷糊了,但现在定下心来,却越想越觉得不对。”
杨钩问:“什么蛛丝马迹?”朱融道:“那个上清金鼎昨天早上才慢慢恢复,所以前天晚上我本来是打算守夜不睡的,不料最后不知不觉中还是睡着了,而且睡得好沉了。我念想着,我们有可能是中了毒,或者是中了香术,这里头一定有问题的!”不过他也提不出更有力的证据来。一抬头看见秦征,问道:“阿征,有什么事情吗?”
秦征便取出那手卷来,将其来历告诉朱融,朱融一听又惊又喜:“你说,这是湛若离留下来的秘笈?”
“湛若离?”
“就是那天出现的那个骑在青色大鸟上的女人啊!你不是说她是沈莫怀的师父吗?”
“她是沈莫怀的师父,”秦征也忽然想起孙宗乙曾叫沈莫怀的师父作湛师妹,“不过我不知道她叫湛若离。”
朱融呵呵一笑,道:“你们还小,所以不知道她的大名。不过那天我一听孙宗乙叫唤她的姓氏,就猜到是她了。姓湛的人本不多,而天下间除了她以外,也寻不到第二个这么厉害的女人了。”
杨钩也被吊起了兴趣,问:“这个湛若离的剑法,已经不能用高明来形容了,简直是恐怖。孙宗乙和味青罗那么厉害的人,也不是她一合之将。师父,她到底是什么人呢?”
朱融嘿了一声,说:“你们两个小子,可曾听说过‘玄门五老、剑宗三传’这八个字?”
两人一听都道:“那自然听过,我们耳朵又不聋,怎么会没听说过呢!”
秦征道:“玄门五老说的是当今玄门五大宗师,青羊真人就是其中之一。至于剑宗三传,听说是当今世上最顶尖的三位剑道高手。”
杨钩笑道:“我知道的比你还多些,剑宗三传即无争剑、凤剑和凰剑。其中无争剑上九先生叫谢聃,号称剑法天下第一,凤剑、凰剑又合称凤凰双剑,据说武功也不在无争剑之下。凤凰双剑的名字我不大记得了,嗯,凤剑好像姓陆,凰剑好像姓湛……啊!姓湛!难道——”
“不错!”朱融道,“那天出现在青羊谷的这个湛若离,应该就是剑宗三传中的凰剑湛若离了。”
杨钩讶道:“那大美女是天下三大剑道宗师之一?怎么那么年轻啊!”
“年轻?”朱融笑道,“那只是驻颜有术罢了,人家威震天下的时候,你们两个小崽子都还没出世呢!”
秦征出神良久,又道:“不过我爹爹曾说,天下各派剑法,推宗极门第一,可为什么天下最顶尖的三大剑道宗师,却没有宗极门的人呢?”
朱融笑道:“谁说没有宗极门的人?这剑宗三传,都是出自宗极门啊。”
秦征骇得差点栽倒!凰剑湛若离的本事他总算是见识过了,他自忖自己就算穷尽一生之力恐怕也难望其项背,若是湛若离和与她齐名的凤剑,以及那个号称“天下第一神剑”的上九先生都是宗极门的人,那他要报这大仇,哪里还有半点希望?
拜师
朱融辨颜观色,便看破了秦征的心思,安慰道:“你放心吧,我听说剑宗三传虽出身宗极门,却都不奉掌门号令,也不参与对玄家的追杀,与宗极门的关系可以说是若即若离。要不是这样,你们玄家哪里还活得到现在?”
秦征定了定神,看看手卷上“破尽宗极门诸般剑法”的字迹,心想:“莫怀的师父对宗极门好像很有恶感,听她常常要莫怀去闹天都峰么?”便问朱融剑宗三传和宗极门是否有什么恩怨。
朱融道:“这个我就不是很清楚了。”
杨钩道:“会不会是因为他们拆散了凤凰双剑,所以凤凰双剑就都恨起他们了?”
“拆散凤凰双剑?”正出神的秦征也被这个话题吸引住了。
“是啊,你没听过那个传说吗?”杨钩道,“据说这凤凰双剑,年轻的时候既是一对情侣,也是一对侠侣,后来却被人拆散了,凤凰分飞。师父,他们是不是被宗极门的掌门拆散的?”
朱融一笑:“不是,宗极门的掌门王聃衍本领虽高、威权虽重,只怕也还没法致令凤凰分飞。当年凤剑凰剑,双剑合璧,天下无敌,纵横四海,行侠仗义,留下了许多美事佳闻。不过到了他们要谈婚论嫁的时候,却出了意外。我听说,拆散这对凤凰的乃是凤剑陆宗念的母亲。陆家乃是江南名门,凰剑湛若离剑法虽高,却是出身庶族,陆老夫人以为两人门户不对,竟而棒打鸳鸯,做主让儿子娶了王家的千金。”
第四章 闭关悟道
“王家?”杨钩惊道,“不会是‘王与马,共天下’的那个王家吧?”
朱融笑道:“就是那个王家!王家是南迁的中原名门,陆家是江东的本地豪族,当时王家权倾半壁,招陆宗念这个不世出的武学奇才做女婿,也算门当户对。据说陆宗念一开始极力抗拒,但为了此事陆老夫人竟一病不起,陆宗念乃是一个孝子,最后终于违抗不了母命,答应成亲。当日王陆联姻,轰动一时,玄门武林中不知有多少高手名宿前往观礼,朝廷之上更不知有多少达官贵人捧场。做媒的,是大晋的皇帝,成亲的地方是建康皇宫,据说连北方的胡人朝廷也派了使者道贺。不料就在这场婚礼上,却又闹出了一场大变!”
杨钩秦征忙问:“什么大变?”
“是凰剑湛若离出现了!”朱融忍不住唏嘘道,“据说成亲之前,陆老夫人已经做了多方布置,请了数十位玄武高手多方牵制,或动之以人情、或威之以武力,但凰剑剑术通神,性子又烈,那数十位高手竟然都压她不住,还是叫她闯进了建康,杀入了皇宫,就在婚礼之上以她的凰翎剑刺伤了陆宗念!”
两个少年听到这里都忍不住啊了一声,朱融言语虽然简略,但他们也能想象到那一战矛盾之深、战况之烈。遥想当年湛若离以一孤女,持一宝剑,打败天下高手,刺伤负心情郎,那般豪情里不知藏着多少伤心,那般悲壮中又不知隐含着多少无奈!
杨钩追问道:“后来呢?后来呢?凰剑刺伤了凤剑之后又怎么样了?”
朱融道:“湛若离刺伤了陆宗念以后,据目睹其事的人描述,当时凰翎剑只要再进一分陆宗念便非死不可了,但她却停了下来,忽而掩面撤剑,远走海外,自此音讯全无,不想今天却忽然在这里出现。”
秦征听得呆了,杨钩道:“她明明已能杀死凤剑,怎么又忽然住手?不通,不通,师父你这消息有误,多半是以讹传讹。”秦征却摇头道:“不,这应该是真的。”
不知为何,秦征对凰剑湛若离忽然生出极深的同情,听着朱融的描述,仿佛人也代入为当年那位绝代女剑客,对她的一举一动都深感理解。
朱融却笑道:“是真的也罢,是假的也罢,总之这些玄门故事都过去这么多年了,除了闲暇时说说谈谈,与我们也没什么关系。”伸手拿过湛若离遗下的那手卷,心想,“这手卷若真是凰剑留下的,那定是一等一的秘笈,这下可发达了。”但接过之后看了半日,却甚是失望,摇头道,“也不知在说什么!这真的是湛若离留下的?”觉得对自己没什么用处,就还给了秦征。
秦征见朱融如此见识也看不懂这手卷,甚是苦恼,但仍然不肯放弃,抱头苦思了两日,脑中忽而灵光一闪,想起一事,便求朱融去给他开了那个八卦门。进了山洞,寻到青羊子的“紫气金身”,便将尸体背起。那尸体虽然枯槁,但十分沉重,他又问朱融:“朱伯伯,玲珑塔在哪里?”
朱融看看地面那两行字:“欲入我门之有缘人,可葬我骸骨于后山玲珑塔顶层,三跪九叩,传汝至道。”便猜着了秦征的心思。这时杨钩也已猜到秦征既看不懂湛若离留下的剑诀,就想得到青羊子的秘笈遗卷,以练成云笈派的神功好去报仇。朱融却摇头道:“没用的,没用的。”但看看秦征坚毅的眼神,知道劝也没用,就说,“那玲珑塔就在后天峰上。”秦征问后天峰在哪里,朱融说:“咱们现在所处的就是先天峰,后天峰是青羊谷最高的山峰,与先天峰有一道石梁相连。”
青羊谷内只有一道石梁,也就是当日孙宗乙将秦渭打下万丈深渊的地方。
秦征背着青羊子的“紫气金身”,飞步走到山后,踏上石梁之时默默祝祷:“爹爹,请你在天之灵保佑孩儿,我一定练成青羊真人留下的神功至道,报此大仇!”便踏上了石梁。
这道石梁又滑又窄,中间还有许多地方断了,便是空身奔跑过去也十分危险。秦征轻功不错,空身要过这道石梁不难,可是背着一个沉重的尸体,走起来就难了数倍。在这难以立足的石梁之上,若是一鼓作气地飞驰过去,那便又快又稳,若是走走停停,反而更加危险。
秦征走到崎岖滑溜之处,几次都要停下,但终于咬牙熬了过来,但觉身体渐渐沉重,体内真气也渐渐浑浊,身子两旁就是万丈深渊,脚下罡风吹来几乎能将人扑倒。正难受时,忽然想起沈莫怀教会自己的真气相连之法,当初背父亲时曾施展过,十分好用,这时心想:“青羊真人已经仙逝,人死如灯灭,却不知此法是否有效。”
这时他体力已经消耗了十之七八,在石梁上停又停不得,走又走不大动,便勉力一试,一股微弱的真气运到掌心劳宫穴,从青羊子的背部透了进去。
噫!这股真气运到青羊子体内,竟然便不再受秦征驱遣,却有另外一股力量牵引着在青羊子体内绕了个小周天,跟着从青羊子胸口檀中穴透出。秦征只觉得背心一阵清凉,一股真气已经从自己的灵台穴上渗了进来——这股真气在青羊子体内走了这一圈后,其质已与秦征发出之时大不相同了。
秦征又惊又喜:“青羊真人当真是修为通神了。他人已仙逝,留下的‘紫气金身’却好像还有生命一般!”精神为之一振,他既与青羊子连体,又得青羊子真气之助,只觉得脚下一轻,步履也轻快起来。
朱融和杨钩跟在秦征后面,他们两人空身飞奔,朱融也就罢了,杨钩却也跑得有些吃力。看看秦征背着青羊子的尸体越走越慢,朱融怕他精疲力竭连人带尸摔入谷中,就要上前帮他一把,忽见秦征的脚步却突然变得轻捷起来,一踏一步,都由方才的蹒跚变为沉稳,而青羊子身上所笼罩的那一层若有若无的紫气,竟也渐渐盘绕到秦征身上。朱融暗暗称奇,秦征自己却恍若不觉,到后来秦征越跑越快,几乎就要离地飞起一般,朱融虽是空身飞走却也被他远远甩在了后面。
过了石梁,踏上后天峰上,果见山巅矗立着一座七层玲珑宝塔。
石梁和宝塔之间并无石阶道路,却隔着巨岩、碎石与林木。这时秦征更不犹豫,只望定宝塔方向便飞奔过去,脚下一点一踩,每一步跨出都是一二丈,遇到岩石一跳而过,遇到林木便上树纵跃,不多时便来到这宝塔底下,心中充满了兴奋,身体也蓄满了力量。他越石梁、上高山,一路飞驰,竟然跑上了瘾,脚下竟不愿意停留,绕着宝塔转圈以等待朱融、杨钩。
过了有两顿饭工夫,朱融、杨钩才赶到。杨钩气喘吁吁,指着秦征骂道:“阿征老弟,你跑这么快干什么!要把我累死吗?”
秦征心情甚佳,也不回嘴,笑道:“朱伯伯,杨大哥,咱们上塔去吧。”
朱融冷冷道:“你别太兴奋,还是冷静下来,先看看这座‘宝塔’是什么样子再说。”
原来秦征刚才得青羊子的氤氲紫气穿经透脉,大感受用,兴奋之余到了塔边竟也没细细观看此塔,这时听了朱融的话,停步仰望细看,一股失望犹如冷水一般当头泼下。
眼前这座塔虽有玲珑之名,却哪里是什么“宝塔”?但见它门户破旧残损,琉璃砖十九落彩,颜色暗淡,又堆满了鸟粪,发出阵阵臭味,显然是在山巅久经风雨,已成了飞鸟之居。
朱融道:“当初我在洞中看到青羊子留下的那句话,马上就想到他可能是把秘笈道书都藏在这玲珑塔内,在手册上找到此塔方位之后马上赶来,把塔内塔外都搜了个遍,却哪里有什么道藏、秘笈?里头破破烂烂,连张像样的凳子也没有,只有最顶层有个人形的木龛,料来是青羊子用来装自己尸体的。”
杨钩也笑道:“要真有什么道藏秘笈,我们早拿出来练了,还等到你来?哼,你以为我很想待在这青羊谷种田么?要是能练成绝世神功,谁愿意窝在这里啊。”
秦征望着这七层玲珑塔,发了半晌的愣。朱融叫道:“走吧!回到先天峰,刚好开饭。”不料秦征却道:“不!既然已经来了,就上塔去。
我在八卦洞中既已发愿,怎么的也得上去把青羊真人的紫气金身安放好,就算得不到道藏秘笈,也不能半途而废。”说着举步进了塔门。
朱融和杨钩对望一眼,都摇了摇头,暗骂了秦征一句傻瓜,但还是跟在他的后头。
塔内果然也破旧不堪,蛛网蚁穴处处都是。第一层原有一些壁画,也早变得斑驳不堪,又有十几个歪歪斜斜的塑像,踏上阶梯,呀呀作响,显然塔梯也腐烂得厉害。第二层也是什么都没有,只是天板中间垂悬着一条草绳。第三层中央则栽有一株盆栽,却已枯萎。第四层顶心印着一个脱落的太极图。第五层堆着些灰烬。第六层的角落里挂着一个干瘪的葫芦。秦征背着青羊子的紫气金身,走到顶层,果见中间摆着一个木龛,约容一人,便恭恭敬敬地将青羊子的紫气金身放了进去。
杨钩指着青羊子笑道:“牛鼻子,你倒也有福气,遇到这么个傻小子,若换了别人,谁来理你?”
秦征见龛前摆着一个蒲团,便恭恭敬敬行了三跪九叩之礼。他跪叩时杨钩笑道:“阿征,你真拜他做师父啊,那都是一个死人了,又没留下什么玄武秘笈,你拜他也没用的。”
言未毕,忽有七股紫气从青羊子的七窍之中飘出,先是笼罩住了金身,跟着笼罩住了整个神龛。秦征跪在蒲团上似乎也起了感应,于是那股紫气也飘荡出一股来,萦绕住了蒲团,萦绕住了秦征。
神龛之内,青羊子那枯槁的面容渐渐变得红润起来,眉舒须展,飘然若神,宛如活过来了一般。
朱融、杨钩见到这等异象都大吃一惊,瞪目呆口,久久说不出话来。
桃源秘密
对紫气金身进入神龛之后的变化,秦征也惊讶不已,吃惊之余又生欣喜,知道自己的这一片诚心多半没有白费。
却见紫气金身忽然动了起来,左手中指及无名指内弯,大拇指压住中指及无名指指尖——朱融认出这是道家的“道指”——紫气金身的右手却作平托状,跟着便有一股紫气盘旋而上,在青羊子虚空的右手上方凝聚成一个七层宝塔形状。朱融见了惊道:“玲珑塔,玲珑塔!这才是真正的七级玲珑塔!‘读字洞’那卷手册上所载的‘云笈七宝’原来真的有!”
忽然青羊子的紫气金身前凭空出现几行字来,那些字如烟如气,悬浮在半空,望上去恍如幻觉。秦征读道:“当年吾与谢、龙、知、吕诸君子依《山海图》开辟桃花源,恨遭心魔离间生门户之见,大功未成而一身独退,使得桃源有缺,六合不全,此事为余一生之憾。得我七宝者,须携玲珑塔至桃花源,以我金身,镇其炁眼,了我心愿。青羊子绝笔。”
秦征看得心头一震:“青羊子也与桃源有关?”
杨钩却看不懂,问道:“这是什么意思啊。”
朱融道:“好像是青羊子和几个人开辟了一个叫桃花源的地方,事情还没办成他就与其他人闹了矛盾,中途退出,临死前后悔了,就想要得到这云笈七宝的人带着玲珑塔连同他的紫气金身,去镇那个什么桃花源的炁眼。”
杨钩道:“啥?到手的宝贝再送出去?谁这么傻啊!别管他!”
一言未已,神龛之内的紫气忽化作一股气浪逼荡开来,充斥满整个空间!秦征、朱融、杨钩都抵挡不住,从塔梯滚了下来,滚到了第六层。
这时第六层内的景象也已大变,角落里那个干瘪的葫芦不知为何竟变得彻体通红。在这道红光的照耀下,三人都觉头痛欲裂,隐隐有一股冲动就想叫嚷出自己的名字来——似乎把自己的名字叫出声来后就能解脱这痛苦。
这时秦征已是初窥心学门径,一个感应便觉得那个红色的葫芦里盘旋着某种奇异的灵场,而这种灵场显然能够对人的脑府神经造成极大的影响,那种脱口要喊出自己名字的冲动,正是本身元神将被那奇异灵场控制的征兆。
朱融仿佛想起了什么,惊呼道:“不好!这是能吸人魂魄的血葫芦!快逃!千万别喊自己的名字!”趁着阵法还未全面发动,赶紧带着两个少年逃下了第五层。还没走下阶梯,三人都已入如烘炉之中,似乎多待片刻也会被炼成灰烬!虽然不明白怎么回事,但三人哪敢停步,又往下逃。
人才离开第五层,已闻雷声隐隐,好像这一层的宝塔里头充满了雷电,杨钩叫了一声:“妈呀!”没等朱融嘱咐,又滚到第三层去了。
那第三层却仿佛没什么危险,只是那盆盆栽已经长成青绿色,飘出阵阵青气。看着青气飘近,朱融以袖掩鼻叫道:“快下去!盆栽里头是神农木!这青气有毒!”
跑到第二层,之前那.99lib.条草绳不见了,却出现了一条火龙,察觉有人便冲了过来,张口喷出火焰要吞噬三人。朱融想起青羊子那本手册的记载,惊叫道:“这是凝聚了云笈派历代宗师先天纯阳之气的火龙索!”
秦征便想起沈莫怀所说将自身元精注入兵器中的法门,心想:“这火龙索怎么自己会动?难道接受了云笈派历代祖师的先天真气以后,这件神兵就能有生命了不成?”但很快就知道不是。他布开应言应象界,然后便发现有一股若有若无的念力从上面传来,这道火龙索显然是接受了那念力的指令而行动。秦征心中若有所悟,还来不及细细思索,火龙索已经扫了过来,杨钩将他一拉:“阿征你发什么愣!找死么!”
跳下底层时,杨钩叫道:“这层又是什么……”这句话还没说完,就觉一股劲风袭来,杨钩堪堪躲过,竟是一把长枪!
秦征眼角一扫,只见这一层塔内那些歪歪斜斜的塑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十八个金甲神人!每人都拿着一件武器,却是矛、锤、弓、弩、铳、鞭、锏、剑、链、挝、斧、钺、戈、戟、牌、棒、枪、扒。
十八个金甲神人舞动着十八般兵器,却也不是一拥而上,而是各守一处领地。杨钩和秦征踏足处侵犯到了某处领地,便有一名金甲神人持兵器袭来,若在两交界处,便有两尊金甲神人来攻,若踏足三交界处,便有三尊来攻。每一个都是力大无穷,武艺精熟,比起青羊观中的那八尊机关铜人,这十八个金甲神人显然招数更为精妙,而且力量也更加强大。
尤其让人惊讶的是,道观中那八尊铜人还有很明显的机关人的特征,行动之际会发出金属摩擦的声响,而这十八个金甲神人一眼望去却仿佛是血肉之躯,攻防行动与人无异,真如道教传说中的黄巾力士一般。
朱融取出虎头尺抵挡,掩护两个少年。秦征要帮忙,杨钩拉了他叫道:“快逃吧!别在这里逞强!”
两人奔了出来,过了一会儿便听呼的一声,朱融倒纵而出,跟着玲珑塔的大门便砰地阖上了。
三人跑开几步,再看这七层玲珑宝塔时,整座宝塔已非方才的模样。但见全塔上下都笼罩在一片霞光当中,鸟粪蛛网被罡风吹尽,塔尖一道紫气直冲霄汉,与整个青羊谷的天地灵气连成一体,又与先天峰上、青羊宫中的玄光井遥相呼应。
朱融连叫:“厉害!厉害!”又道,“原来先前那些歪斜塑像、草绳都是假象,是要把青羊子的紫气金身放进去,这座宝塔才会去伪装,现真容。哼,青羊子真是机关算尽!若不是阿征心诚,真把他的尸体背了上去,谁想得到这座破塔藏着这么大的秘密!”
杨钩道:“不过那些金甲神人怎么会动呢?难道青羊子真是神仙,能召唤黄巾力士不成?”
“嗯,应该不是。”朱融道,“那些金甲神人应该也是制作极为巧妙的机关人,靠着这玲珑塔的力量发动。”猛地将杨钩打了几下,骂道,“都怪你,乱说话!一定是你刚才的话得罪了青羊子,结果引动了机关!”
这几下打得重了,杨钩疼得左右闪避,一边叫道:“他都死了,我怎么知道一个死人居然还能听到我们说的话。”
朱融调息了一会,就要推门入塔,杨钩叫道:“师父啊,你还进去干什么?找打么?”
朱融哼了一声说:“你懂什么!此塔每一层里都布设有奇阵,也都藏有奇宝。只要破了奇阵,便能得到奇宝,甚至还能得到青羊子的秘籍——你连这一点都想不明白么?”
然而那两道门却似有万钧之重,无论朱融如何用力都推不开半分。
朱融想了想,跪下默念道:“青羊真人,如果我们得到了云笈七宝,日后一定将玲珑塔护送到桃花源,实现你的心愿。此言若有不实,便遭五雷轰顶而死!”起身再推,却仍然推不开塔门。
杨钩叫道:“咱们帮忙撞!”两个少年便以肩头猛撞塔门帮力,却也不行。朱融又发出虎头尺向大门击去,却哪里伤得了分毫?三人忙了半日,却都劳而无功。看看日隐月升,朱融道:“先回去吧,咱再把那手册通读一遍,或许能找到开塔的窍门。”
秦征道:“开门是一回事,开门之后如何破阵更是关键。”
朱融道:“阿征说的在理。”
三人且休息片刻,调息养神,然后下山峰,越石梁,回到青羊宫中,胡乱弄了些东西填饱肚子,又好好睡了一觉,第二日起便把那卷手册以及“读字洞”中所有藏书都找了出来。朱融将那卷手册反复琢磨,秦征一目十行遍搜藏书,一眨眼一个多月过去,却还是什么线索也找不到。
秦征道:“这玲珑塔和桃花源有关,如果找到桃花源的消息,兴许就能破解这玲珑塔之谜。”
朱融道:“对。”
但“读字洞”中却连桃花源三字都没发现。
杨钩最早撒手,每天吃饱了就优哉游哉,见秦征每日埋头苦读,朱融头发也白了几十根,便笑话他二人说:“师父,阿征,你们也别忙活了,其实咱们占着这洞天福地,享这太平清福,不很好了吗?何必这么费尽心思?就算让你们把宝物弄出来,又有什么用处?”
朱融道:“回头我们要是想到办法取到了宝贝,你可别眼红。”
杨钩笑道:“若你们拿到了,我又没说不要——不过还是等你们拿到了再说吧。”
朱融与秦征心里牵挂着玲珑塔的宝物与奥妙,自然就连田也不种了,杨钩是个懒汉,更不能指望他了。这一日田地里的青菜都吃完了,杨钩正说不如且下山干一票老千的营生,风铃声忽作,三人跑到玄光井边一看,山谷外却来了好多人。两个太监模样,两个官员打扮,十余名兵将,此外还有数十名挑夫——为首的却是王皮。
朱融警惕地道:“他们来做什么?”
秦征道:“我去看看!”便寻了一件道袍套上,挂上一脸的天真无邪。杨钩瞧见他这模样,笑着撞了朱融一把:“师父你看,这小子绝对是我千门中的天才呢。要是一辈子憋在这荒山野岭种田,太委屈他了。”
朱融也笑道:“南左北朱嘛,左兴海的儿子,差不到哪里去。”
秦征不管他二人取笑自己,跑下山去,对着王皮叫道:“哎哟!又是你!你来干什么啊!”
王皮看看山门无损,有些惭愧地道:“仙童请礼了。那日我们抵挡不住孙宗乙,兵败撤走,如今想想,甚是汗颜。如今见山门完好无损,才放心了些许。今日仍然是奉了陛下圣旨,前来封赏青羊真人。”说着朝身后一指,那几十个挑夫担的却都是金银珠宝、绫罗绸缎以及精米、香油、道袍叶冠、名贵药材诸物。
秦征见他头上绑着白条,一副戴孝的模样,心中一动:“王猛莫非死了?”便嘟着嘴说,“哼!当日亏你们还夸下海口,说什么保我们青羊谷安静无虞,谁知没过多久你们便打了败仗,放了那伙宗极门的家伙上来吵吵闹闹。虽然最后我师父出手把姓孙的赶走,但主灯却已被撞灭,那祈禳北斗阵之术却也就破了,我师父因此难过了好几天呢!”
王皮闻言放声痛哭,秦征故作愕然状问:“你哭什么?”
王皮哭道:“仙童有所不知,小可与东海公当日败走,还未回到长安,在路上就听到了家父的噩耗!算算时日,正是那晚祈禳阵破的第二天,我们当时虽不知山上情况,但也猜到青羊真人的祈禳之术已经被宗极门破坏了。如今想来,却是王皮护卫不力,以至家父命丧宗极门之手!”
秦征听了心下讶异:“天下竟有这么巧的事情!”
原来当日王猛病死,苻坚有如被剜了心肺,痛哭不止,连日茶饭不思,不久苻阳和王皮回到长安,说起青羊谷之事,苻坚的一腔悲痛顿时都转为愤恨,指着东南大骂:“我只道夺我景略的乃是上苍,不料却是岛夷从中作梗!”便要兴兵南征,为王猛报仇。
幸得宗室大臣、阳平公苻融等死命劝住,道:“王丞相临终遗言道:‘晋虽僻处江南,然正朔相承,上下安和,臣殁之后,愿勿以晋为图。鲜卑、西羌,我之仇敌,终为人患,宜渐除之,以便社稷。’丞相人虽已去,言犹在耳,请陛下以社稷为重,勿使王丞相在天之灵忧虑难安。”
群臣纷纷相劝,苻坚方勉强作罢。经此一事,“青羊子”虽然没有救活王猛,但苻坚听说他曾布下续命灯,虽然没有成功,但也是被晋人干扰所致,深恨晋人之余,却对“青羊子”有了好感,而且有此续命异术之人也该笼络,以备将来不时之需,便下了敕令,封他为天下道门领袖,召他入长安侍奉圣驾。
秦征听了这番缘由,却道:“我师父不要什么册封,也不去什么长安,你带来的这些东西我们也不需要,你们回去吧。”
王皮却哪里肯被他几句话就打发走?说什么也要到山上亲自拜见“青羊真人”后再说。
秦征道:“我师父因为祈禳一事,元气大伤,得闭关三年,这段期间谁也不见。”
王皮道:“那也请小仙童引见令师兄。”
秦征无法,只好上山见朱融、杨钩。杨钩听说缘由后骂秦征道:“阿征你怎么自作主张!册封要不要无所谓,但那些东西干嘛不要。你等着,我下山去。”
朱融听说苻坚要封他做天下道门总领,也忍不住怦然心动。秦征道:“朱伯伯,你可想好了!苻坚要封的是青羊子,不是你啊!咱们在这里靠着青羊真人的洞天福地,瞒他们一瞒可以,若是到了长安,那里藏龙卧虎、高手如云,随时会被拆穿。若被苻坚发现我们是假的,治我们个欺君之罪,那时别说荣华富贵,连脑袋也保不住了。”朱融这才罢了这念想。
但杨钩还是把王皮迎上山来,因秦征谎称“青羊子”闭关,朱融便也只好回避。这道观王皮是第二次来了,这里毕竟是青羊子亲自设计的居处,门面虽小,灵气却甚深厚,一草一木的布置都大有道理,王皮细眼旁观,暗暗点头,不敢因此道观狭小就生轻视之意。
三巡茶后,杨钩代替“乃师”接了旨意,收了赏赐,却回谢了苻坚的召见,道:“家师如今闭关,实在是去不得长安。”
王皮也不勉强,却一定要到青羊子闭关处隔门答谢,他说:“青羊真人为家父大耗真元,若不亲自答谢,王皮身为人子,内心难安。”
秦征心道:“他话说的好听,其实未必没有试探的意思,毕竟他两次来都没有亲得青羊真人的接见。可是他要到闭关处隔门答谢,却要引他去何处看?”心念一动,已有打算,“是了,不如就引他去玲珑塔,此人既是王猛的儿子,见识一定不凡,说不定还能借他的口探到一些入塔的门路。”
就嘴角一翘,说:“师父在玲珑塔里闭关呢,那里岂是外人进去得的?”
王皮道:“玲珑塔?那小可只在塔下答谢,还请两位仙童成全。”
杨钩收了他那么多礼物,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被他缠得久了,也只得答应,又道:“若要去玲珑塔时,却只王兄一人去得,其他人请在观中稍候。”
王皮道:“岂敢不从!”
秦征这才在前引路,路上杨钩与王皮闲聊,随口问了些世外之事,不多时过了石梁。王皮轻身功夫也自不凡,登山越林,全无障碍。到了玲珑塔下,他一望之下,但觉全塔上下紫气氤氲,仙雾迷蒙,不禁大生敬畏之色。
青羊子深谙风水之学,他相中的这座青羊谷乃八百里秦岭神秀所钟,而这座玲珑塔所建位置又是整座青羊谷灵气之所聚。这时塔中玄机既已发动,以王皮的见识自然感应得到整座玲珑塔蕴藏着强大的能量,再不敢怀疑青羊子不在其中了。
王皮就在塔下拜了三拜,朗声道:“末学王皮,谢过青羊真人祈禳大恩。”这几句话却不敢运起真气传出,乃是怕惊扰了青羊子闭关清修。
秦征忽然指着塔门笑道:“你不是要见我师父吗?有本事你就进去。嘿,我师父虽然现在正闭关,但就算没有我们师兄弟俩拦住,我看你也上不了我们云笈派的这座七级玲珑塔!”说着嘴角又是一翘,看来便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喜欢炫耀的少年。
杨钩眉头一皱,不知他为何说这样的话。王皮却已经笑了笑道:“云笈派玲珑塔天下知名,小可怎会不知?又怎敢乱闯?且不说七层宝塔中的各种神妙机关,单单是这道‘缘门’,小可怕就推它不开了。”
秦征心头一喜:“ 此人果然大有见识! ” 却故作惊讶之色,“你……你居然知道缘门?”
杨钩这时也已猜到秦征是在诱引王皮探消息了,连忙帮嘴,却喝道:“师弟好生无礼!王大人是王丞相的公子,家学渊源,怎么会连这点见识都没有。”
秦征却哼了一声说:“我不信!嗯,他也许就是误打误撞,叫对了名字而已。”指着王皮道,“我再考你一考,什么叫作缘门?若说得出道理来时,我才服你。”
王皮笑道:“所谓缘门,乃是玄术中的一种机关门设置,设门者立下限制,必须有特定条件的人以特定的方式才推得开此门。比如童子门,既设定必须纯阳童子方能进入;又比如生辰门,便是得有特定时辰的人才能进入。”
杨钩听到这里连连点头,赞道:“王大人果然博学。”指着玲珑塔道,“话既说开,王大人不妨猜猜本门这座玲珑塔却是哪一种缘门,必须如何才能推开。”
王皮上前端详、推算了片刻,指着塔门的两个羊角,说道:“若王某猜测不错,则此门必须是特定之人,双手紧握这门上两个羊角方能推开,至于是何人,恕王某才疏学浅,却推算不出来了。”
杨钩一听大赞道:“厉害,厉害!王大人好学问!”瞪了秦征一眼说,“自今往后,才叫你知道什么叫做天外有天。”
王皮在山上也没停留多久便走了。他走了以后朱融道:“原来这是一道缘门,却不知得什么样的人才能推开,待我再到‘读字洞’翻翻典籍,看看青羊子有没有其他记载。”便要带秦征去“读字洞”翻书,却左右找不到他,打开玄光井一看,找了半日不见。杨钩道:“这小子对进入玲珑塔十分热心,照往后天峰瞧瞧。”
一照后天峰,果然见到秦征站在玲珑塔前,沉腰扎马,双手握紧塔门羊角,正在使劲。朱融笑骂道:“这个痴儿!若这道缘门他推得开时,当日……”
还没说完,只见秦征身上隐隐有些微紫气散出,与那塔门生了呼应。杨钩急忙调近了看,果见塔门正一点点、一点点地被秦征给推开了。
杨钩啊了一声说:“哎哟!没想到与这塔门有缘的真的是他。”
朱融道:“是了,他背过青羊子的尸身,这多半就是进入玲珑塔的关键。当日我们三人推塔门时他只是在旁边助力,若早让他握住羊角正面推门,说不定门早就开了,何必等这一个多月。”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匆匆朝后天峰赶去,杨钩叫道:“这玲珑塔的好处,见者有份,可别叫这小子给独吞了。”
但到了后天峰上,玲珑塔前,大门却早已关闭,任朱融、杨钩推撞呼喊,里面也无半点反应。杨钩怒道:“这臭小子没良心!太没良心!”
朱融却道:“这座玲珑塔内部十分凶险,他独个儿进去了,是福是祸却也难说。”
道门九诀
秦征得到王皮的启示,在玲珑塔门前发了半天的呆,便试着凝神聚气,抓住那两个羊角推门,结果这门还真的让他推开了。门内一股紫气飘散出来,有如仙家云雾,他又惊又喜,踏云雾而入。
这时的玲珑塔基层,和他们被逼出来之前也已完全不同了。此层为十边十角,与从外边看到的园塔形状不同,而且开阔宽广,竟有十丈方圆。秦征心里吃了一惊:“从外面看时,这塔没这么大啊,难道这也是幻觉?”
塔内除了烟雾缭绕之外,更有一种明黄色的光芒照耀着整个基层。
光雾交替之中,秦征发现原本斑驳脱落的壁画其线条也已变得完整而清晰,似乎是刚刚重新雕刻上色一般。地面刻有两个圆圈,第一个圆圈直径一丈,第二个圆圈直径三丈,若以宝塔边缘为最外围的圆圈,则三个圆圈都以位于基层中心的那个蒲团为圆心。墙壁有十边十角,除了大门这一面和梯子挡住的那一角之外,每边每角前面又各漂浮着一颗蚕豆大的夜明珠,那些明黄光芒就是这十八颗夜明珠发出来的。夜明珠下,又各立着一尊金甲神人。
秦征张口叫道:“青羊真人,弟子秦征入塔求法来了。”叫了两遍,却无响应,便向塔梯走去。塔梯位于大门对面,秦征才踏上第一级,便听许多洪亮的声音齐声喝道:“谁人闯阵!”
噗的一声,那十八颗夜明珠陡然明亮了十倍,在这道亮光的照耀下,十八尊金甲神人竟然一起向秦征围攻了过来。
秦征才道:“我是……”
那十八个金甲神人已经挥动十八般兵器一起攻上。秦征暗暗叫苦,连连解释,但那些金甲神人却没有一点反应,似乎他们就会说那句:“谁人闯阵!”
秦征手中没有兵器,如何抵挡?幸好这座玲珑塔的基层倒也宽敞,而且他一离开阶梯,攻击他的金甲神人便只剩下九个。秦征从小随秦渭修习各种遁逃躲避之术,正面作战他还不是宗极门七弟子任何一个的对手,但说到轻身闪避之术,只怕宗极门几个弟子联手,一时三刻也伤不了他。
这时他全力挪动闪跃,躲开了金甲剑神、金甲矛神和金甲戈神的攻击,蹿到第二圆圈之中,便听见嗖嗖声响,同时有弓箭与弩箭向他射来。秦征向前急趴,跌了个狗吃屎,形状十分难看,幸好却已躲开了弓箭与弩箭,但已有金甲扒神挥扒向他一撩。秦征两手一撑,跃起丈余,双脚在那金甲扒神的扒柄上一踏,飞出了数步,却同时有鞭、剑、链、铳招呼了过来,将他封死。
秦征身子一矮,从金甲鞭神的胯下钻了过去,但这下可更尴尬了,这些金甲神人每一下攻击都是全力施为,连荡起的风声都是呼呼作响,好像不将秦征击毙誓不罢休一般。秦征为了保命,却也顾不了姿势难看了,他口中连叫:“我给青羊真人行过拜师礼的……哎哟……我是来学道法的……哎哟……我不是坏人……哎哟!”却哪里有什么用处。
如此闪避了有一炷香时间,汗透道袍,袖子裤腿也都被兵器撕裂,人也被逼到了此塔的核心——也就是摆放蒲团之处。秦征被金甲牌神一牌撞中,只觉筋骨欲裂,痛入骨髓,再无半分力气抵挡,眼看精金牌锋已经割到脖子边,他暗叫一声:“我命休矣!”瞑目等死,等了半晌没动静,睁眼一看,那十八个金甲神人却已经各自归位,仍然站回那十八粒夜明珠之下。这些夜明珠透射下一层光芒来,似乎在为这十八尊金甲神人补充能量。
秦征怔了怔,看看座下蒲团,心道:“难道在这里就不会受到攻击?”喘息了一会儿,恢复了一点力气,便试着跨出一步,马上就有相应方向的两名金甲神人现身攻击。他吓得赶紧缩脚,那两名金甲神人也就变回去了,他心想:“果然,在这个蒲团之内便安全了。”
他在蒲团上定了定神,再次打量玲珑塔的这一层设置,见此塔有十边,却只有九壁九角分别悬浮着夜明珠、屹立着金甲神,门前梯前都空空的,就想:“不如先出去,和朱伯伯商量过再进来。”便深吸了一口气,猛地向大门冲去,不料脚才踏进内圈,便有两个金甲神人攻来,踏到第二个圆圈,便有四个金甲神人攻来,踏到第三个圆圈,便有八个金甲神人一起攻来。这次他有备而来,侥幸被他闯到门边,那十八个金甲神人竟然一起进攻。
秦征暗叫无奈,身子着地,卷成一团从几个金甲神人的胯下滚了回来——这个姿势十分难看,却是他苦练数月才练成的逃命绝招,心想:“这下出也出不去了,若再想不出办法来,就算我没被他们打死,也得活活饿死在这里!”
低头一看,地上烟雾迷蒙,抬头一望,又吃了一惊,原来从外面看,此塔每层不过两人高,但这一仰望,光是这基层就有三丈以上!天顶上又刻着无数神像,居中乃是一片混沌,那片混沌正好位于蒲团顶心,混沌中却有一滴甘露逐渐凝聚。秦征一开始还以为这滴甘露也是刻画出来的,不想那滴甘露凝聚到小指大小时忽然掉下,正好落在秦征微张的口中,他还没反应过来,已觉得满口芳香,没过多久便觉一股清凉的气流散布全身,精神为之一振,忽然有悟:“难道这座玲珑塔如此设置,其实就是对我的磨练?青羊真人对我的考验已经开始了?”
想到这里心神便定了下来,将破烂的道袍都除下,脱得赤条条的,先向左边探出一步,便有金甲鞭神、金甲锏神来攻。这两尊金甲神人持的都是钝兵器,秦征试着与他们过招,闪了两闪,被金甲鞭神一鞭劈下,他举手一挡,顿时皮开肉绽,自知不敌,慌忙退到蒲团之上。他分别向九边九角各试了一试,发现这些金甲神人不但神力万斤,而且招数精妙,正面对敌根本就过不了三招。
他定下了心想:“可惜我手中没有兵刃,这可如何是好?难道这设置的本意是要人带兵器进来修炼的么?”
举目游观头顶壁画,想要找出线索,凝目看了不知多久,忽觉壁画上所刻神魔虽多,却基本可以分为八部分,且每一部分都有一尊主神。这时又有一滴甘露形成,秦征已知这甘露的神效,张口接了,吞咽后又运气消化,果然精神体力又都恢复了不少,连臂上的皮肉之伤也慢慢愈合。
“看来这些壁画与设置,都是暗藏玄机的,只是该如何找到修炼道法的神通呢?”
不知过了多久,他倏地想起了从味青罗处学到的“心言心象”神通,暗忖:“用肉眼找不到答案,用上心眼,或许能有所得!”布开“应言应象”的心电感应,冥冥中竟听到一个悠远祥和的声音道:“临危遇魔,当常视之,持我九诀,无所不辟。”
秦征一感应到此冥冥之语,便知走对了路,心头这阵欢喜当真难以言喻,便以心言问道:“何谓九诀?”
头顶那片壁画,却有一块便凸显了出来。秦征移动蒲团,对准了那片壁画细看,只见那却是一尊道教护法金刚大神,态势端宁不动,两手大指掐第二指根,是为“本师诀”——道教的手诀,如同佛教之“手印”,均是以印诀而入存想,以存想而入神通。
秦征一见之下,仿佛受到了感应,自然而然地就端宁身心,身体学着金刚大神的姿态,手捏“本师诀”。人的身体姿势与血液、内息的流通息息相关,故睡姿、站姿、坐姿不正确,体内的血液循环与内息流转便会遇到窒滞,堵塞起来,长久以往便会生出各种疾病,反之,若是姿势正确,却可促进血气之运行,有利于身心健康。
这时秦征模拟这金刚大神捏本师诀,虽然未潜心运气,气海下的真炁却自然而然地升起周行全身。
那冥冥声音再次传来:“临事不动,临战不惑,身如金刚,心如止水——是为金刚洞神式。”秦征耳听此声,心存此想,渐渐由有想而进入无念的境界,他的人也仿佛融入整座玲珑塔中。
青羊谷汇聚着千里秦岭的天地灵气,这座玲珑塔又位于青羊谷地脉的聚位上,经七级宝塔的玲珑百窍层层运转,成为支撑这座宝塔各种神通的灵力之源,而青羊子的紫气金身则是发动这些神通的枢纽。
这时秦征默想“金刚洞神式”,身心与宝塔连成一体,这些浑厚之极的天地灵气便转而注入他的经脉,助他形成氤氲紫息易筋洗髓。他经脉自受熏陶,而每隔一段时间又有甘露垂下,滴入他的口中,助他恢复体力。
居此蒲团之上,虽有这么多的好处,但也有极大的凶险——天地之气,有阴即有阳,有神即有魔,有大益的同时便有大害。玲珑塔虽凝聚了天地之气,却并未去阴存阳、去魔存神、去恶存善、去害存利——因那样反而不能得到一个完整的宇宙气象,长久来说对修道者参悟宇宙真相不利。
就在氤氲紫气按摩秦征浑身百穴的同时,却有无数魔幻干扰着他的心神,这些魔幻或作阎罗恶鬼,以刀山油锅恐吓他;或作淫娃艳妇,以裸体骚姿诱惑他;或作秦渭之悲泣,以亲情打动他;或作青羊子之慈爱,以师令欺骗他——种种幻象都是外魔与心神起感应,以此乱人心神。
若是寻常人到此,早已陷入魔幻之中不能自拔,但秦征自幼便修习祖上传下的《养生主》,入定之后遭遇魔幻的经验不知有过多少,因此竟能收摄神魂,轻而易举地便达到心如止水的境界。玲珑塔内的种种布设皆是法象天地自然,最难的就是如何面对魔幻收摄心神,若能在这极大的干扰中定得下心来,进境便一日千里了。
秦征入定不知多久,再睁开眼时,已经吃了三十滴甘露,轻轻动了一下手脚,却觉得全身百骸似乎都注满了力量一般,心大欢喜,蒲团慢慢向左转动,那“金刚洞神”壁画渐渐平隐,旁边又有一幅壁画浮现。
这次却是一头上古神兽,鹿首而鸟身,乃是传说中主掌“风”的飞廉。
秦征仍然是以“应言应象”界感应,那飞廉好像活了过来一般,眼放神光,闯入了他的心境之中。秦征心念一动,便幻想自己飞身去捉它,但飞廉行动如风,却哪里捉它得到?一人一兽在一个虚拟境界中奔逐追赶,飞廉来去如风,秦征拼了性命,也每每相差一尺半尺,就是无法碰触到它,追得心神疲倦——他的心神在虚拟之境中剧烈运动,身体竟也是汗流浃背,幸好坐在蒲团之上,头自然而然地向上微倾,嘴巴微张,便总有甘露垂下滴入他的口中。
七滴甘露之后,才听那个冥冥之声道:“行如御风,泠然善也——是为飞廉无碍式。”
秦征听到“泠然善也”四字,猛然有悟,本来已经疲倦不堪,这时却将身心放松,轻飘飘一滑,已飘到了飞廉的身边,手若有若无、若虚若实地摸了过去,竟然摸到了飞廉的鹿角。飞廉被他摸到以后才大吃一惊,一纵跃回壁画中去了。
秦征从幻象中醒来,这时第八滴甘露已经垂下了。
破关出塔
秦征领悟了“飞廉无碍式”后,蒲团转向一尊猛恶的无头神像。那神祇手执干戚,却没有头颅,以双乳为目,以肚脐为口,周围却有许多龙魔、牛魔、蛇魔、猴魔,都被他手中的干戚所镇压——却是上古最勇猛的战神之一——刑天!
这次壁画浮现,却是妖魔先行,刑天还在壁上,龙、牛、蛇、猴数十种妖魔却已扑了上来!秦征心神微生恐惧,便被他们抓住了手脚和脖子,向五个方向撕拉。若这时有旁人在场,看见的秦征其实一动也没动,只是额前不断沁出冷汗而已,但秦征却觉得手脚脖子都快要和身体分家了。
虽然被群魔分尸只是脑子中的幻想,但因为秦征的大脑浸入到这种幻象之中,以为此幻为真,所以若幻象中他相信了自己已死,现实中的他也将死亡。
眼看马上就要陷入五马分尸的大难之中,却听那冥冥之声道:“勇猛果敢,所向披靡,是为刑天降魔式。”声音竟充满怒意,不是急怒,不是躁怒,而是猛烈之怒,有如大将临阵,对着敌人发出怒吼,与之前金刚洞神式的端厚、飞廉无碍式的飘逸完全不同。
秦征一听,心领神会,大喝一声,手足连震,甩开了妖魔,神情狰狞,双眉倒竖,有如刑天附身。在他的心象之中,自己仿佛变成了刑天!双臂振处摆出降魔招式,虚拟之境化出高山大海,妖魔也千变万化,飞天遁地,秦征却端宁不动,只等妖魔靠近便模拟刑天的降魔之式出手对抗,或面对单挑对击,或身陷重重围困,都了无恐惧。这场苦战竟无一刻停歇,更好像将永无止境地进行下去。
这时候只要心里略生疲倦之意,马上就会被妖魔攻入内防撕成粉碎,然而秦征终于还是咬牙坚持了下来。他不怒不惧,勇猛果敢,那些妖魔反而退缩了,这一退便兵败如山倒。秦征乘势追逐过去,幻境山崩海啸,地动天塌,妖魔或避入地穴,或藏身海底,或闪入云端,或遁入山洞,终于腥膻去而太和至,天地为之一清。秦征睁开眼来,玲珑塔内已是安静平宁。
不知不觉中,他又已经吃了十三滴甘露。
蒲团再转,这时浮现出来的壁画却是一位女神,人身蛇尾,似是女娲,左手捧星,右手持斗。秦征的手势自然而然便学着女神摆成抚星摸斗的形态,便听那冥冥之声道:“万物灵力,任我接洽,是为星移斗转式。”
说也奇怪,这次秦征尚未领悟得透彻,那女神却已隐去,跟着便听雷声隐隐,又出现一尊主神。那神状若力士,袒胸露腹,背插双翅,额生三目,脸赤色猴状,足如鹰鹯,左手执楔,右手持锥,呈欲击状——却是雷公。秦征感应到他时,忽见他双手有了变化,楔与锥都不见了,双手捏着五雷诀,冥冥中那声音道:“应危应难,五雷破困,是为雷震破狱式。”雷公双手一击,便有一道雷电落下,震得秦征醒转过来,混沌壁画中,又垂下了一滴甘露。
他试图再试探“星移斗转”和“雷震破狱”两式,却怎么也没法再和这两幅壁画产生感应,只好再将蒲团移动。这一次看到的却是太阴星主之象——太阴星主就是月神常羲,冥冥中那声音道:“五元祥气,聚我一身,是为太阴镜聚式。”这次太阴星主却连动也没动,只是出现了一下,便即隐没,无论秦征再怎么努力也没法从中得到什么启示。
他想:“已有六诀了,且看完九诀,或许便能明白为何如此。”便随着蒲团转动,看第七幅图时,只见那壁画只是微微凸显,却是日神羲和之象,冥冥中那声音道:“极微极细,无所不至,是为羲和普照式。”
跟着羲和又已隐没。
秦征又转到第八幅壁画上,那幅壁画却是道教三清,这次只是光彩一闪,壁画甚至都未凸显,冥冥中那声音道:“群真百灵,随气上下,是为三昧均平式。”
自此便转了一周,再过去便是金刚洞神的壁像,秦征心想:“这第九诀却在哪里?”这时甘露又已形成,他一抬头,只见顶心一片混沌,没有看到任何壁画,只是在甘露垂下之际,听到那个冥冥之声道:“我心即道,虚无成真,是为万化冥合式。”声音又是模糊,又是断续,几不可闻。
秦征默念不知多久,将诀要牢牢记在心里,站起身来时,踱步忖道:“为何后面几幅壁画看不清楚,甚至连诀要都听不清楚?”
他失神之下,竟而离开了蒲团,便听呼的一声,金甲棒神一棒打来。秦征身随意动,举手一挡,手棒交接,便如两般兵器对击,他竟不觉得甚痛,好像手上戴着个金刚石护腕一般!他惊喜着脱口道:“金刚洞神式!”
原来头顶甘露是每天垂下一滴,秦征不知自己已在这塔内坐了两个多月。在这七十二天里,每日都呼吸着玲珑塔吸聚的天地灵气,将他体内的经脉洗荡一清,可以说这七十二日的光阴,已当得寻常练气士十年修炼了。这金刚洞神式一运将起来身如金刚,虽然这时秦征火候未到,但要挡住兵器,已经颇为不难。
他才挡住了金甲棒神,又有一把长枪搠来,秦征脚下一滑,如风飘开,正是“飞廉无碍”,却听嗤嗤两声,两箭袭来。秦征此刻不但力大身坚,而且反应也比之前敏锐了数倍,身子一扭,手指已捏住了弓箭,嘴一咬咬住了弩箭,一转身,离开了金甲弓神与金甲弩神的攻击范围,踏到第二个圆圈之中。斧、钺、戈、戟四尊金甲神人同时攻来,秦征双手幻化,分别在斧柄、钺柄、戈柄、戟柄上一击,将四般兵器荡开,用的正是“刑天降魔式”中的绝招,可惜他的功力毕竟不够深厚,手法虽已极快,被四般兵器的反击力量一撞却弹开了丈许。人才落下,劲风又到,这次却是牌、棒、枪、扒一起攻来。
秦征旧力已尽,新力方生,实在无法再与方才一般同时击开四般兵器,正危急间,瞥见壁上女娲的画像,想起“万物灵力、任我接洽”的要诀。时间好像忽然变得慢了,那四种兵器所带的劲力本来是无形之物,秦征这时却仿佛能够看见凝聚在这些兵器上的气与力,心中一动,将手一带,便接引着这些兵器上的力场与气线,将四种力线缠绕在一起,牵棒击牌,引枪挡扒。他自己却脚下一点,有如风掠水面,又滑到了蒲团之中。
听着背后兵器互相撞击得砰砰作响,秦征忍不住露出微笑来,知道自己已经初步掌握了这“星移斗转式”的奥妙。
他人一踏足蒲团,十八金甲神人便各自归位,秦征想到自己居然能与他们从容较量,不似之前那样仓皇如战败犬,心中既欢喜,又欣然。
反正头顶有补充体力的甘露源源不绝地滴下,他也就不急着出去了,就待在蒲团上静坐养神,参悟壁画中的通神九诀,静悟出现窒滞,便起身与十八尊金甲神人搏斗。如此动静相间,乐而不疲。他既全没想到自己赤裸的身体一日高大似一日,也不知外间过了多少日子。
一开始秦征只能勉强挡住两尊金甲神,后来功力渐深,以一敌二也绰绰有余时,便踏到第二个圆圈里,尝试着以一敌四。这日脑子神光一闪,记起“凰剑”湛若离留下那本《破剑要诀》里的几句话来。
他当日披阅那本《破剑要诀》,反反复复不知读了多少遍,虽然一句也解不透,但他记性甚好,读的次数多了,便零零散散地把其中数十句记在了脑海之中。湛若离留下的这本《破剑要诀》没有剑招,尽是剑理,其中有一句道:“欲破敌剑,先知敌剑,此兵家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之意!”下面便是讲述如何“知敌之剑”,用语却极为简约,只说“察其所出,观其动迹,预其所止,存神于其所安”。
这些剑理,叫当日的秦征如何能够理解?这时与十八尊金甲神人搏斗经月,有了实战的经验后再默想湛若离的剑诀,便觉句句都有道理。秦征再动手试探金甲神人时,因他已能从容对付两尊金甲神人,便暗中留心他们如何出招,兵器挥动后如何运行,每一招都攻击自己哪些部位,那十八尊金甲神人都似乎有灵性一般,并非只能机械挥动的木头人,出手收功,几乎每次都不相同,似乎身上有用不完的招式、使不尽的武艺一般。
云笈派历代宗师留下的这玄功妙理要领悟固然不易,领悟之后要练成也需要相当长的时间。而湛若离位列“剑宗三传”,剑术登峰造极,所述剑理虽然只是只言片语,但要将之练成也需穷年累月的苦功。
秦征先盯住金甲锏神与金甲剑神,绕着他们斗了一百滴甘露的光阴,才终于从其纷繁复杂的招式中找出了其理路所在。理路一通,那两尊金甲神人的攻击在他眼中便再无奥秘可言。这时他的金刚洞神也已练到双手可以抵挡剑锋的地步,随手挥洒便将他们击退。
一理通,万理通,参透了第一对金甲神人的招式奥妙以后,往后再要勘破其他金甲神人的招式便一对容易似一对。
终于他将十八对金甲神人十八般兵器的武学路数都参详透了,而“金刚洞神”“飞廉无碍”“刑天降魔”“星移斗转”四式也练成,便大踏步向塔门走去。十八尊金甲神人一起进攻,他们一对对地进攻有一套配合之法,十八尊一起进攻便已是一个阵法。
当日才入塔时秦征只顾躲避逃命,要多狼狈有多狼狈,这时却潇洒自如,以飞廉无碍式游行于十八般兵器的刀隙剑缝之中,待得十八尊金甲神人越斗越近,他却猛地运起星移斗转式,卸掉矛、锤、鞭、锏、斧、钺的攻势,又运起金刚洞神诀,硬挨弓、弩、牌、棒,双手连挥,正打在剩下八名金甲神人的持兵手腕的要害上。若说“金刚洞神”是凝神聚气的基础,那么“刑天降魔”便是激发体力与真气的上乘法门,这一式非只求快,更求猛,一招使出,能够在瞬间激发出秦征两倍以上的力量,只听砰砰砰连响,八名金甲神人兵器落地。秦征吸一口气,再次施出“刑天降魔式”,击落了另.?外八件兵器,跟着双手一按,把金甲弓神与金甲弩神的弓弩给夺了过来。
这几下子他是全力施为,激发出了超越他现有功力三倍的力量,招式发出之后便觉得两手一阵酸软,暂时失去了力量。他心想可别等这些金甲神人捡起兵器再打,正要以“飞廉无碍式”逃出重围,只听嗤嗤嗤十八声同时响起,所有金甲神人都全部归位,那十八颗夜明珠则飞向秦征。秦征手一反,已经接住,光芒消敛之后秦征才发现这些“夜明珠”其实没有珠子的圆润,反而像是十八颗豆子。
冥冥之中传来了三句咒语,末了道:“背尸人,背师人,恭喜破关。此为临兵豆,愿有缘之人持此宝以济世,勿恃此宝以害人。”跟着便是一串如何收发金甲神人的法门要诀。
原来这十八尊金甲神人并非神仙,也不是真人,而是十八尊人形的机关,必须在特定的阵法中才能发动。十八颗“临兵豆”是控制这十八尊金甲神人的枢纽,同时也是补充能量的关键。
秦征呆了一呆,随即便明白过来,知道这一关自己算是破了,不但练成了神功,而且得到了奇宝。这些日子的艰辛总算有了回报,抓着这一把豆子便忍不住放声大笑,这笑声是如此的畅快,如此的欢喜!
他自己也没发现,这一声笑声已是一个十八岁青年的声音,而不是一个童子的稚声了。
秦征回到蒲团之上,调息运气,又吃了一滴甘露,心静了下来,忖道:“第二层的火龙索,多半比这十八尊金甲神人更不好对付!”
然而他也不怕,心想:“师父既然留下那条火龙,必定也和留下这临兵豆金甲神一样,会有相应的神通等着我去修炼。”
秦征既从玲珑塔中学到了高深心法与精妙武艺,内心深处不知不觉中便呼青羊子为师父了。
脚已经踏到了通往第二层的阶梯上,他却忽然想起:“我进塔来也不知过了多少时日了,不知道外面怎么样了。当初我进塔只是抱着个试试的念头,可没想到会耽搁这么久。”犹豫了一下,决定先回先天峰青羊宫,“去见见朱伯伯和杨大哥再说!”
濡沫之亲
拉开塔门,塔外青天白日,秦征在密室中待得久了,这时便觉得连拂面清风都是一种享受。
他跃出宝塔,塔门自动关闭,一举足,自然而然便是飞廉无碍式,脚在树梢、岩石上一点人便弹出数丈,身怀如此神行功夫,下山如履平地,便是那道滑溜危险的石梁,放在他眼里也成一片坦途了。
此时虽吹着北风,但他逆风在石梁上纵跃,落足又轻又巧,速度极快却悄无声息。忽然上风传来几声干哭声,秦征一呆,便将速度放慢,缓缓靠近,听那干哭的声音似乎有些熟悉。他寻声找去,便见到了两个人影,一个是朱融,另一个似乎是杨钩,只是觉得杨钩似乎高大了不少,朱融头上的白发也多了些。
秦征和他们久别重逢,心里笑道:“待我以飞廉无碍式欺近,拍一下他们的肩头吓他们一跳!”人一转,借着地势掩护飘滑到朱、杨两人背后,这才看清他们是站在两座坟墓前面,那两座坟墓一座写着“左兴海之墓——老友朱融立”,另外一座竟写着“秦征之墓——老兄杨钩立”。秦征看得呆了:“朱伯伯为爹爹立个衣冠冢是应有之义,但他们又为我立个坟墓,这却是什么意思?”
却听杨钩干哭了几声,随即咳了咳道:“师父,还要哭啊?”
朱融叹道:“今年是老左的祭日,他自己命丧黄泉,儿子又紧跟着去了,你就帮忙哭几声吧,代阿征尽点孝子之意,也免得他在泉下被当做无主无后的孤魂,被小鬼们欺负。”
杨钩道:“可我前年去年都哭了两回了。”
朱融道:“再哭一回吧。守制有三年之礼,咱们替他上过了这几次坟,也算尽了心。”
秦征大吃一惊:“三年?难道我进塔已经三年了?”
杨钩却实在没哭的情绪,但仗着义气,还是干哭了几声,哭完了秦渭,才指着秦征的墓碑拍打起来,骂道:“阿征,你小子太不义气,要去拿宝贝也不叫上你杨大哥,活该你进得去出不来!这一辈子学个乖,下一辈子做人别太自私了!”指指骂骂,但还是拿出一只鸡来,叹道,“可怜你这个小鬼,在下面大概没这么好的东西吃吧。杨大哥今天心情好,特意整了只叫花鸡,让你开个荤。”
这几句话字句平实,语气粗俗,秦征却听得眼眶有些湿润了,心道:“朱伯伯和杨大哥虽是市井中人,说话粗糙,但对我其实真不错。
以为我死了,尸骨不见,还替我立了坟墓,还连续三年来给我们父子上坟……”
当此胡汉争持之大时代,人命有如草菅,饥荒之年易子相食,战乱之际夫妻也不能相顾,朱融、杨钩与秦家父子萍水相逢,能有如此长情确是难得之至。
秦征耳听杨钩对着自己的坟墓骂骂咧咧,却觉得那骂声甚是悦耳,那感觉就像游子在外多年,忽然回家被兄长扯住了唠叨,虽是骂言却倍感亲切,心想:“爹爹虽然死了,但有朱伯伯和杨大哥,我便算有了亲人。”
忽然领悟到父亲当日将自己托孤于朱融的另外一层深意:秦渭不但是想要借助朱融的智略给秦征谋一条生路,更是要给秦征找到一个情感上的依傍,让儿子不至于在自己死后孤零零,没个亲人可以依托。
秦征再忍不住,跳了出来叫道:“朱伯伯,杨大哥!”
朱融、杨钩同时警惕地转身、后跳,指着秦征喝道:“什么人!”
秦征双眼垂泪,张开双臂走上来道:“是我啊。”
“站住!”朱融摸出了虎头尺,喝道,“不许再靠近了!”
杨钩左手捏着剑诀,摆一个丹凤朝阳,右手拿着那熟鸡当武器,使一招玄鸟划砂,叫道:“你究竟是谁!竟然能瞒过顺风铃,穿过上清金鼎,倒也有几分本事!”
秦征停下脚步,挠了挠头:“我是秦征啊!你们怎么都不认识我了?”
朱融、杨钩对望一眼,再细看秦征相貌时,杨钩猛地大叫:“鬼啊!”把叫花鸡一丢,撒腿就逃。
秦征见他这副模样,哈哈一笑,伸手抓住叫花鸡,跨出一步——这一步跨出就是三丈,已经到了杨钩身边,鬼里鬼气地叫道:“杨大哥啊,我在地下好寂寞啊!你下来陪我吧。”
杨钩见他行动如风滑水上,不似凡人,吓得全身发抖,叫道:“你个没良心的家伙,也不想想你杨大哥当初多照顾你,还来害我!当初自私自利进塔寻宝死掉了,又不关我事!干嘛今天却来找我?你要找,找宗极门去!找孙宗乙去!别找我,别找我!”
朱融冷眼旁观,却已镇定下来,叫道:“青天白日的,哪里来的鬼!你……你真是阿征?你没死?”
秦征放开了杨钩,站好了道:“朱伯伯,我真的是秦征,我真的没死。”在日头下一站,说,“你看,我有影子的。”
杨钩看了看他的影子,心定了定,朱融却指着他问:“你真是阿征?那你怎么搞成这样,衣服也不穿一件,像什么样子?”
秦征低头一看,猛地羞惭满面,愕愕说不出话来。原来他进入玲珑塔已近三年,进去时十五岁,如今已近十八岁,身材足足拔高了一尺,不复当初的童子模样了,而他的那身衣服,早在两年前就撕烂丢了。
两年多来他在塔内不是参悟练功,就是和金甲神人对战,从来没想过自己有没有穿衣服的问题。直到这时被朱融一问,才发现自己已经完全长大成人,身体完全不同了。虽然朱融、杨钩都是男子,也慌得他赶紧拿烧鸡挡住了私处,叫道:“哎哟!我怎么没穿衣服?啊,对了,我的衣服在塔里丢了!”
杨钩这时已定下神来,见了秦征扭捏的模样,最后一点畏惧也消散得光了,反而冲上来扭住秦征的耳朵敲他的头,骂道:“阿征你个死小子!从哪里冒出来的!”
秦征这时的武功比他已不知高出多少,却没运金刚洞神诀护身,也没以飞廉无碍式闪避,在杨钩面前他忽然好像变成了寻常人家少年,伸手推搡抵挡,连叫:“我才从塔里出来啊!哎哟,别敲了,好痛的!”
朱融道:“别打他了,先回去给他弄件衣服穿吧。”
一路上朱融问起这两年他去了哪里,秦征也不隐瞒,将入塔后的见闻经历一一说了,听得朱融、杨钩又是羡慕,又是妒忌。
这两年多来苻坚对青羊宫供奉甚足,逢年过节都有大批的礼物送上山来,道观中什么没有?秦征挑了一件衣服穿上,这衣裳却是一领道袍,竟是丝质的,一边问:“朱伯伯,杨大哥,这两年你们过得怎么样?”
杨钩手里拿着个蓝田翡翠杯,啜了口西域葡萄酒,笑道:“这几年我们可乐似神仙呢!住着这洞天福地,也不用自己种田,就有大秦天王源源不绝地送好东西上山,这日子过得真是——啧啧!让我上天上当神仙我也不换呢。就是有一件不好。”
“什么不好?”
杨钩叹道:“本来苻天王还派人送来了不少童子童女,艳婢侍妾,看得我流口水,好几次想纳了,却被师父挡住,他说咱们可不是真青羊子,是假冒的,若是让外人上山长住,只怕会泄露了机关,所以至今山上只有我们师徒两人……”指着满观神像说,“每天的洒扫都是我做,可把我累得要死……”说到这里拿酒杯敲了敲秦征的头说,“这些事情以后可得你来做了!哼,我也享几天清福。”
秦征与他们久别重逢,心里轻松愉快,也不计较这些,点头道:“我是弟弟,是该我做。”
朱融却道:“别说这些废话了,穿好衣服,吃点东西,这就去玲珑塔吧!”
杨钩就把那只叫花鸡塞给了秦征,道:“看你瘦成这样,多半是在塔里饿的。来,快吃,试试哥哥的手艺。”
秦征看着那肉却觉得有些恶心。他这两年都靠灵汁甘露补充体力,不食烟火已近三年,身上没有什么脂肪,脸型身材自然瘦削了下来。他接过那肉,闻了一下,却放在了一边,拿了些水果,又斟了杯葡萄酒,胡乱填饱了肚子后,就领朱融、杨钩前往玲珑塔。
过石梁时朱融、杨钩见他身法飘逸,犹若凌风漫步,看得心痒难搔,都想:“这小子入塔三年,竟练成了这般精妙的轻身功夫,真是太便宜他了!”
到了后天峰巅,秦征推开塔门,指着那蒲团道:“坐在那里,就能得到师父留下的‘无所不辟、道门九诀’了。”
朱融、杨钩争先抢后,各占了蒲团一边,在秦征的指点下抬头仰望,却什么也感应不到,杨钩叫道:“哪里有什么冥冥的声音?阿征你可别撒谎!”
秦征搔了搔头道:“不会吧,我当初是听见了的啊。”
杨钩道:“不如你直接把那诀要跟我们说了吧!”
秦征道:“好吧。”就将那道门九诀背诵了一遍,朱融、杨钩听了如同嚼蜡,什么妙处也悟不出来。
两人折腾了好久也没见什么灵异,杨钩跳起来揪住秦征道:“小子,你是不是藏私?是不是不肯让我们学这精妙道法?”
秦征叫冤道:“我哪里会……啊!是了,一定是得先学‘心言心象’之术,才能感应得到。”
两人齐问:“什么‘心言心象’之术?”
秦征又将当初味青罗以心语传授秘诀的事情说了,气得杨钩哇哇大叫:“味青罗居然教你心宗的神功?娘的!这世上怎么什么好事都叫你小子占尽了?”又催着秦征赶紧先教他们心言心象术。秦征便将味青罗所传的“心言心象”秘诀念了一遍,两人牢牢记住,依法冥心感应。但这“心言心象”之法乃是心宗秘要,只有应用法门而没有扎基功夫,秦征身怀自幼修炼的《养生主》功夫才能一闻而悟,朱融、杨钩心浮气躁,便让他们练上十年也未必能有所成。
这时杨钩练了半个多时辰仍然无功,便又怪起秦征来,说他一定在藏私。这回倒是朱融主持公道,说:“杨钩别吵了!我听阿征念的这些心法都不像假的。”
“不像假的?那为什么他一听就会,我们却练了这么久都不成?”
朱融叹了一口气,低声道:“你别忘了,这小子是心……心圣转世呢!”他本来想叫“心魔”的,这时见秦征神功初成,不知为何忽起敬畏之心,就换魔为圣了。
杨钩喉咙里咯噔一声,仿佛吞下了一口冷水。朱融又道:“阿征既是心圣转世,必有一些常人所不及的天赋异禀,有一些心法道术他一听就懂,而我们却苦练无功,却也正常。”
杨钩将秦征上看下看、左看右看,忽然带着几分讨好的笑容说:“不提这个我可差点忘了,咱们阿征可是绝世大魔头——哎哟,呸,呸!是绝世大圣转世呢。”过来勾住秦征的脖子说,“老弟,哥哥我虽然常和你开玩笑,但那都是对你好,你可千万别记恨我啊!以后你要是称霸天下,可不能报复我啊。”
秦征笑道:“大哥你放心,我不会成为什么心圣心魔的,我就是秦征,就是你的阿征老弟,做哥哥的揍弟弟几拳没什么,我挨得起。”
杨钩大喜,连叫:“好弟弟,好弟弟,不亏了我给你上了三年的坟,哈哈!”
弟兄两人嬉笑打骂,甚是开心,朱融却有些失望,心想:“既练不成这‘心言心象’,则这道门九诀,看来与我也是无缘了。”
其实他却又错了。青羊子并非心宗传人,岂有非要学会“心言心象”才能领悟他这“道门九诀”的道理?留在这玲珑塔中的玄机因人而异、因势而异,要紧的是入塔者心静如止水不动,能够融入玲珑塔的氛围之内,便能有所得,不一定非要练成“心言心象”境界不可。秦征当初布开“应言应象”界,不过是让他对“道门九诀”的感应更加明晰而已。道家讲究的是清静无为,朱融、杨钩却自入塔以后便以急功近利之心求道求法,如何能悟?
过了一会杨钩又道:“不过老天爷对你小子也太好了,既叫你做了心圣转世,又让你悟出了青羊子的道门九诀,还叫你得了奇宝。阿征是什么好处都占全了,哥哥我却什么都没有,呜呜,呜呜……老天爷对我太不公道了。”
秦征轻轻一笑,把那临兵豆拿了出来说:“大哥你要的话就送给你好了。”
杨钩大喜:“真的?”手已经伸了过去。
“当然是真的,反正这些东西我也没什么用处。”秦征将临兵豆给了杨钩之后,又传授了他驱遣那十八尊金甲神人的诀要,道,“不过这十八尊金甲神人,好像要在特定的阵基之上才能发动。塔上应该还有别的宝贝,以后我要是能再破关,道法我学了,宝贝就送给朱伯伯和杨大哥。”
朱融叫道:“哎哟!没错,上面应该还有奇宝,说不定还有更厉害的道术呢——那些说不定不用懂‘心言心象’就能学会了。”说着就走向塔梯。
两个少年听了都是精神一振,跟着朱融进入宝塔的第二层。
朱融叫道:“要小心,这第二层是一条火龙索,威力一定非同小可!”便踏入了第二层。三人往第二层一张望,都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这第二层宝塔也没有其他的特异之处,全层都空荡荡的,到处鼓荡着不知从哪里吹来的乱风,连通往第三层的塔梯也没有,只是中间有一根七八丈高的柱子——七八丈高?没错,就是七八丈高!而且这根柱子都还没碰到这一层的天板呢。
从塔外看来,宝塔的第二层高度绝不会超过一丈,但这时三人向上张望,头顶一片乌黑,深邃得犹如没有星月的夜空。
杨钩叫道:“天啊!这……这是幻术吗?”
秦征道:“我上去瞧瞧。”就要以“壁虎功”游着柱子上去,但触手处滑溜异常,根本没法爬上去。这根柱子竟不像石头,而像打磨得全无一丝缝隙的水晶。若是单从地上纵跃,一个人也跳不了这么高。
朱融取出一颗烟花弹,以弹指功夫直弹上去,烟花弹在十余丈外的上空爆开,却仍没触及天板。烟花耀亮了整层宝塔,但借着这烟花的光亮,仍然看不到这一层宝塔的尽头,真不知道这宝塔的第二层究竟有多高。
烟花落尽以后,天板却忽然亮了起来,好像有一团火掉了下来,过了片刻,那点光亮越来越清晰。秦征眼力最好,第一个看清了扑下来的乃是一条火龙,高叫一声:“火龙索!小心!”
杨钩一闪,已经闪到秦征身后。朱融叫道:“打蛇打七寸!打龙说不定也行。”取出虎头尺,待火龙索接近便发出向它的七寸打去。火龙索来势凶猛,以独角将虎头尺撞偏之后仍然扑来。秦征运起金刚洞神诀,一晃身双手如叉便要叉那火龙的脖子,触手之处却听嗤嗤声响,两只袖子马上被烧成灰烬。这火龙身上的烈焰好不厉害,秦征若不是有金刚洞神诀护身,这会只怕已被烤焦了。即便如此,他仍觉得被火焰烧到的地方热辣辣的十分难受,抵挡了一会挨不住,只得放手闪在一边。
他一闪,杨钩便首当其冲。他怪叫了一声,抱头逃到基层去了。
他人一离开第二层,火龙就没追下去,方向一扭又朝朱融扑来。朱融叫道:“先退!先下去想个水遁法来对付它!”也闪到基层去了。
秦征却想:“之前我本领低微,也硬破了第一关,如今苦练了三年难道反而见难退缩?”便叫道,“朱伯伯你先走,我留在这里与它周旋一番!”见火龙追来,身子一转,有如飞廉御风,绕着柱子闪避起来。
秦征的神行功夫已甚高明,这一发足疾逾奔马,火龙来势虽快,要追上他却也不易,一人一龙绕着柱子在第二层里追逐,火龙偶尔逼近,又被秦征发出掌势拳风击退。如此逃了半个多时辰,秦征心道:“这火龙索,却也不比十八金甲神人利害多少啊。我若有一件称手兵器,还未必需要逃。”
收了临兵豆和金甲神以后,他已想到这火龙索也不是一条真龙,而是靠着这玲珑塔力量而发动的机关宝物,又布开应言应象界,感应到顶层不断有念力传来,隐隐猜到:“这火龙索不是自己行动,是上头有什么东西在指挥它。嗯,宗极门的弟子既能御剑,我云笈派说不定也有相似的功夫可以御索。”
然而玲珑塔内除了他们三个之外再无一个活人,会是谁在上面发出念力呢?
秦征一边思索,一边逃跑,一边察看周围情景,心想:“若这一层也和第一层一样,那么既有火龙索,便必有克制火龙索的神功。”
他们刚进来时觉得这一层黑麻麻的,这时在火光照耀之下,才发现地面上和柱子上都也刻了画,细加辨认,却不是画,而是许多连成一体的字。他们逃窜之中,无法细细辨认,但也看出地面上这些字非篆非隶,笔法奇诡,字与字之间回转勾连——竟是草书。
时当东晋,正是华夏书法史上的巅峰时期。钟繇仙游未远,王羲之正当道,书坛之上,多是中规中矩的隶书,或是更加厚重古朴的篆书。
《兰亭序》方出未久,行书亦已大成,至于草书却还不是主流,而这第二层玲珑塔上的书法却是说不尽的轻盈灵动,气势纵横,笔法奇诡,或舒或卷,神气贯通全篇而不着眼于单字,连则乘势如激流过涧,断则利落似崖壁兀绝,开阖之间,如兵家之阵,出入变化,不为陈规所拘。
秦渭满身杂学,秦征跟随乃父,逃亡的那些年于荒野之间、破庙之内,也常划沙练字;不过年纪轻轻,修养毕竟浅薄,对塔内书法的佳妙之处难以尽数领会,甚至地上写的究竟是哪几个字,急速奔驰之中也认不全;然而那随意贯通、迤逦连绵的书意却引起了他的共鸣,马上就想起了“飞廉无碍式”,心想:“地上这些字,却也有如御风而行的飞廉一般,泠然善也,凭虚欲仙……”
这时他已处在极度快速的飞驰状态中,心中一想到“泠然善也”四字,他的脚竟有凌空而起的冲动,然而总好像差了点什么,没能真如飞廉一样,凭虚御风。他心里闪过了这个念头,忽然失笑:“哎哟,我又不是神兽,又不是鸟,能够飞跃神行就不错了,难道还想飞么?”
忽听底下砰砰砰有人上来,却是杨钩想到了一个办法,以秦征所授之法,赶了那十八尊金甲神人上来围攻火龙。那十八尊金甲神人并非在任何地方都能施展武艺,必须在一定的阵法之中才能发动,好在玲珑塔各层都有发动金甲神的阵基。
跟着杨钩拿着剑、朱融拿着虎头尺也跳了出来,朱融手一挥,也抛了一把宝剑给秦征。秦征接过宝剑,认出是宗极门之物——当初被沈莫怀以“鹂引诀”收了之后,一直留在观中。
二十一人各持兵器,转守为攻,或打龙头,或打龙尾,或斩龙身,把火龙索身上的火鳞打得片片飞落。火龙虽无痛觉,但火鳞凋残灵力自然削减。此宝的灵性却胜过那临兵豆一筹,既抵挡不住便转攻为逃——绕着柱子盘旋而上。秦征见了它在空中盘绕的轨迹,心想:“这火龙索飞将起来,倒有些像这柱子上飞翔灵动的书法。啊!是了!这一层的道法精要,原来就蕴藏在这草书书法之中啊。”
心既有悟,身便已行,心神感悟着书法笔意,人竟学着火龙绕着柱子盘旋而上。这已不是壁虎功,而是凭虚行了——因他绕柱盘旋的时候,身子离开柱子约有寸许,乃是随风借势,并非要借着柱子的摩擦力爬上去。
杨钩在底下望见,惊呼道:“哎哟,老弟你怎么变成蛇了?”
秦征追着火龙一口气游上了七八丈,游到了柱子顶上,火龙仍然不停,直飞上去,秦征离开柱子后亦借着一股气势往上直冲。然而冲上五六丈后终于力尽下跌,他抱着柱子滑了下来,在火龙的余光中看柱子上连成一气的字迹,却认得是“逍遥”二字。
这边秦征望着柱子读字出神,那边杨钩却叹道:“好可惜,好可惜,竟然叫它给逃了。”
终于火光隐没,第二层塔内又恢复到他们刚进来时的情景。朱融布置了陷阱,杨钩费尽心思,或喧笑或怒骂,或念咒或用符,要引诱火龙,头顶上却半点动静也没有,似乎火龙索怕了他们,不敢下来了。
这第二层里没有甘露滴下,就算有,一滴甘露也养不了三个人。三人忙得筋疲力尽,杨钩收了临兵豆,说:“这条火泥鳅怕了我们啦,咱们还是先回去吧,肚子都饿扁了。”
出了塔门,夜色黑得厉害,早已不是黄昏了。东边微微泛白,竟已凌晨。
一路之上,秦征只是发呆,将过石梁时,他竟一脚就往悬崖迈去,吓得杨钩赶紧拉住了他,重重打了他脑袋一下叫道:“阿征你干嘛!想自杀啊!”秦征这才回过神来,看看脚边的万丈深渊,他竟无害怕,反而喃喃道:“我要是这么跳下去,不知能否凌风而起?”
这句话说得虽小声,但杨钩就在他身边,听了后大笑:“小子,你是在塔里憋太久,疯掉了是不是?你要是这么跳下去,那是肯定能凌风而起的,不过不是你的人,是你的鬼魂!哼!小心点走路!你不是鸟,没翅膀的。”
“可是……”秦征道,“可是火龙也没翅膀啊。”
朱融笑道:“火龙索乃是一件宝物,而你却是一个人啊。”
秦征问道..:“为什么宝物就能飞,而人就不能?既然宗极门的人能御剑飞行,难道我云笈派就没有相对应的神通么?”
朱融被他这句话给问住了答不上来,只好挥手说:“不说这个了,回去做饭吃,回去做饭吃。”
他们回到了青羊宫,才进院门,杨钩还在和秦征商量要吃什么,忽觉观内气氛不对。他定了定神,才猛然发现玄光井边竟站着一个人。
那人听见脚步声回过头来,却是一个相貌如明珠、气质如美玉的中年男子。
“你是谁?”朱杨秦三人同时喝道。
那中年微微一笑,说:“这里是青羊宫吧,我找青羊子有点事情,麻烦几位代为通报一声。”
三人面面相觑,均想:“这人口气好大啊。”杨钩已冷笑起来:“通报?你这后生晚辈这么没礼貌的?竟然叫我们通报,也不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
那男子脸上一根皱纹也没有,看来并不老,只是眼神中蕴含着沧桑,让人看不明他有多大的年纪,但终归是比青羊子年轻得多,所以杨钩直指他是“后生晚辈”。
那中年人一笑:“你不是云笈派的吧?青羊子素性谦厚,料来不会收你这样的弟子。”
杨钩却哈哈大笑起来:“那你可就错了,我偏偏就是云笈派的大弟子!”手导向朱融:“而这位,就是我师父青羊子了。”脸朝上,眼斜睨,大有“看你怕不”的气势。
这回却轮到那中年哈哈大笑了:“你说他是青羊子?”
“正是!”这句谎话杨钩都不知说了多少遍了,这时说出来何止熟极而流,简直理直气壮。
那中年却哈哈不止,忽道:“青羊子,故人来访,有事相求,若你在谷中,就请出来一见吧。”
他乃是以平常声音说话,但听这句话已传遍了整个青羊谷,过了一会,满谷回声荡了回来,便似有数十句“青羊子,故人来访……”交叉撞荡,满山满谷地回响不止。
朱融、杨钩面面相觑,均想:“这人的功力比起孙宗乙来只怕只高不低,而且听他的语气,莫非认得青羊子?”又想如今又不是天地之气大和谐的时辰,这中年竟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进来,必有真实本领。
那中年没听到青羊子的回应,又说道:“青羊子,你在闭关么?”
这一句话说出来却已不是如方才一般远远地送出去,朱融、杨钩也听不出什么玄妙之处,但秦征却觉得神魂深处起了一种奇妙的共鸣。对方的话明明已经说完,自己心里却忍不住将他的这句话回味了好几遍,似乎这中年人的言语能够穿透任何有形与无形的障碍,直达灵魂深处一般。
秦征马上就想起那次湛若离以剑鸣刺人心魂击杀味青罗的场景,心中骇然,知道若青羊子真的在闭关,他这声音怕也能让闭关者听到。他拉了朱融、杨钩后退,低声道:“朱伯伯,大哥,这人不是虚张声势。”
那中年人功力极为深厚,竟然就听到了,随口道:“朱伯伯?”
杨钩哼了一声,给朱融使了个眼色。朱融袖子里滑出那个控制机关铜人的盒子来,手一按,发动机关,八尊铜人一起跃出,将那中年人团团围住。杨钩喝道:“管你是谁,快快束手就缚,青羊宫内岂容你放肆。”
那中年人脸上却一丝惧意也没有,反而笑道:“墨家铜人?云笈派学问就是博杂,居然还保留了战国墨家的技艺。不过你们竟拿这个来对付我,真是好笑。”
杨钩喝道:“少在那里口出狂言。”朱融已催动八尊铜人进攻,青羊宫这院子地方不大,八尊铜人同时施力,带起来的劲风激荡得朱融、杨钩也觉呼吸困难。那中年身处围攻核心,却不慌不忙,右手一拂,秦征便感到他一拂之中似乎卷起了一股看不见的无形力量。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只见雷光电闪般,有一道劲气作弧形划破虚空,同时嗤拉嗤拉几声,八尊铜人都已一起栽倒在地,不断地耸动,却怎么也爬不起身,吓得杨钩张大了嘴巴说不出话来。
那中年人道:“这确实是青羊子的道场,但尔等绝非青羊子门下,青羊宫怎么会落在你们这种小混混手里?青羊子是出什么事了么?”
朱融暗叫:“此人不但功力极高,而且见识广博,心思又极为灵敏,这下可有难了。”挥手叫道,“快走!”同时有十二颗烟雾弹飞出,在各个方向炸响,烟雾弥漫了整座青羊宫,噼里啪啦的声响又能掩盖他们行动的迹象。
秦征自幼得秦渭训练,见机极快,一见朱融挥手马上纵身要跃出道观围墙,但脚甫离地便觉得手脚关节一疼,似乎被极微小却极尖锐的利器击中一般。幸而他的金刚洞神护体神功马上起了反应,将之消解,但手足已是一片酸麻,好一会无法动弹。
那中年人咦了一声,道:“这小子倒有几分道行。”
烟雾渐散,秦征要再逃跑时,却见朱融、杨钩已经倒在地上。那中年站在他身前五尺之地道:“小伙子,你刚才是以什么功夫抵挡我的锁脉剑气的?”
朱融手足有如瘫痪,神智却还清醒,高声大叫:“阿征快走!逃得性命,再想办法。”
秦征闻言马上纵跃而起,那中年人笑道:“在我面前,还想逃?”
他的人明明还在数步之外,手一伸,却已悬搁在秦征肩头上方数寸。这只手仿佛有磁力一般,一被搭近整个人都被吸住了。
秦征心中骇然,肩头一卸,以星移斗转神通勉力卸掉了吸力,脱离了对方的掌握,向旁边闪开了几步。那中年人又咦了一声,人又欺近,手已经离秦征后心不及数寸。危急之间,秦征一剑撩出,这“反手剑”是他向金甲剑神学的,招式精巧神妙。他虽未学得宗极门收发剑气的秘法,但内息充沛,这一撩夹带着劲风,足可断金裂石。秦征知敌人武功极高,这一剑也不求伤敌,只望阻得对方一阻,自己好脱身。
那中年人却吃了一惊:“你……你这剑法!你这剑法!”
秦征只觉得眼前一晃,那中年人竟绕到了自己前面来。他出现以来神色都是镇定如恒,这时脸上带着诧异,眼神中微显激动。秦征心想:“我这一剑很厉害么?他为什么如此失态?”
却听那中年人喝道:“你和若……和若离先生怎么称呼?”
原来秦征方才这一剑反撩而出,用的虽是金甲神人的招式,但蕴含的却是凰剑湛若离的剑理,威力虽然比纯粹模仿金甲神人的招式更强大,但剑理与剑招之间有神形不一之迹象。这其中的区别极其微妙,那中年人显然是武道通神,竟然还是一眼就看破了。
秦征哼了一声,也不回答,手中宝剑划了一个弧形,人却一个倒跃纵开四丈有余。那中年人道:“你不回答?我叫你回答。”伸出手指一弹,一股极其锋锐的罡气便直指秦征要害。秦征横剑一挡,只觉手臂剧震,宝剑几乎脱手。那中年人身子不动,食指、中指、无名指微微跳跃,每一次跳动都有一道凌厉罡气发出,于方寸之间便发出精妙无比的剑招。秦征却费尽了力气腾挪跃舞,使尽了浑身解数才勉强抵住,勉强挡了二三十个回合,忽然明白了对方的企图:“他在试探我的武功!”猛地收剑不再抵挡。
那中年人食指剑气本已发出,见他瞑目仿佛等死,小指一弹,一道去得更快的剑气罡风将食指的剑气撞歪了,两道剑气合作一处,将旁边岩石击穿了一个洞。秦征看得心里发毛:“刚才他要是不收手,我的金刚洞神也不知能否挡住。”却听对方问:“为何不还手?”
“还手?我根本不是你的对手!你只是要看我的剑法,对吧?”
那中年人微微一笑,脸色转为温和,问:“那你和凰剑若离先生,到底是什么关系?”
秦征心想:“他叫莫怀的师父作若离先生,看来也是怕她,我且虚张声势一番。”便笑道,“我与若离先生有两面之缘,得到了她几句‘破剑要诀’。”这几句话却也不是撒谎,只是他得到的那本《破剑要诀》其实是沈莫怀所赠。那中年人却也没能尽数猜到这中间的曲折,轻叹了一声道:“原来如此,你能得到她的青睐,也算不易。”低头唏嘘良久,才又问,“那你和青羊子又是什么关系?”
秦征道:“那是我师父。”
“那么道观中那两位呢?”
秦征不答,对方又问:“那你师父又在哪里?他不在谷中么?你和若离先生又是什么时候遇上的?她是否就在左近?”
秦征这时不明对方身份,哪肯吐露真相。那中年人轻轻一笑:“看来你这小伙子也不怎么老实。”脚一抬,人来如剑气,快得离谱,食指一点,指向了秦征的额头。
秦征听乃父秦渭说过江湖上许多逼供的招数,知人之心神皆系于脑府,见他点向自己的额头便知道对方要对自己的头脑施展什么手段。他心想大脑若被控制,那就什么都完了,明知不敌,还是不肯束手就擒,身子旋转,以“刑天降魔式”施展剑法,速度顿时快了几倍,周身顿时剑影重重,剑风也更加凌厉。
那中年人嘿了一声说:“雕虫小技!你便真是请得刑天附身,也不是我的对手。”伸出手指一弹正中剑背,秦征手中长剑脱手而飞。那中年人跟着手一罩,秦征便觉得有几股强大的气劲从四面八方逼来,又似有一个罗网从天而降。
这时已无时间感慨惊惶,趁着气墙尚未合拢,以“飞廉无碍式”从一个不可能的角度溜了出去。
那中年人赞道:“飞廉如风,去来无碍!好功夫。”
秦征心中一震:“他竟然知道我这神通的名字。”他本来已经逃出了十余丈,但听那中年人说话的声音却就在身后数尺,脚下加劲,用尽了力气,只求摆脱对方的笼罩。
却听那中年人在身后道:“不对,不对!你全身绷得这么紧,如何能臻飞廉轻妙之境? href='1887/im'>《庄子》云:‘列子御风,泠然善也。’你心躁气浮,如何御风?”
秦征本来逃得满头大汗,听到“御风”二字当真如受当头棒喝。在那一瞬间,玲珑塔内第二层的草书如曲水般在眼前流过,时间忽然好像变得极慢,而周围气息流动的轨迹却空前明显起来。这时他们已经到了石梁上,山道上的山风、两人追逐带起的劲风、万丈深渊里倒卷出来的岚风本都是虚无缥缈之物,但此刻秦征触感延伸开去,却感触得倍加明显——周围十步方圆内的风向虽然大体是从北向南吹,但这个北风大势之中又分割成数十种风向,或是被两人奔行带动,或是有岩石阻挡,或是有小草灌木逆风反弹,形成了一个极其复杂的风境。
只听背后那中年人道:“人生在世,犹如木叶谷壳之在风中,究竟是风送木叶?还是木叶乘风?”
这几句话是道家正典的譬喻,却正契合了秦征的心境,倒像在指点他一般。秦征心中浮想起树叶谷壳飘于风中的景象,自己仿佛也变成了树叶、谷壳,脚一凌空,几乎就要飞起,但就是差那么一点,却听那中年人道:“要放开,要放开,需得勘破生死之门,方能得致风仙之福。”
秦征没听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忽然后心被一只手一推。他人在空中,失去主宰,便掉入了万丈深渊之中。在那一瞬一种临死的恐惧猛然袭来,秦征自然而然地便惊叫出来,身子不断下落,双手狂抓、双脚狂蹬,却哪里抓得到、蹬得到半点借力之处。
就在生死一发之际,第二层宝塔中的草书又在眼前晃过,那火龙凌空盘旋的身姿空前清晰起来。秦征幡然顿悟,将原本绷得极为紧张的四肢百骸全部放松,到后来干脆将双眼闭上,只凭感觉感触着周围的风,山风却慢慢变得不再凌厉,甚至变得轻缓,变得轻柔,变得不动了。
秦征再睁开眼来,他自己已不再下落,整个人竟漂在风中,犹如浮于水上。这时再将飞廉的身姿、火龙的飞势在脑海一过,终于彻底醒悟过来,哈哈一声长笑,乘风而起,在空中盘旋回绕,御风而行。初时来去方向和飘行速度都受山风左右,后来慢慢得心应手起来,悟出了阴阳逆转、曲折如意的道理,竟然能够逆风而飞。到后来竟不知是风乘人,还是人乘风——已接近天人合一的境界了。
忽听那中年人的声音在下面道:“第一次御风飞行,感觉很痛快吧?”
秦征回过神来,向下一望,才发现自己竟已飞到了石梁十数尺之上,那中年人正在下面笑吟吟地看着自己呢。
到了这地步,秦征已经看出这中年人对自己并无恶意,且相信他和青羊子必有渊源,急忙降下风头,行礼道:“多谢先生指点。先生,你也是云笈派的前辈吗?”
那中年人哈哈一笑:“不是,不过当年我与青羊子在蜀山一会,曾听他讲述过道家御风致福之妙,只是我也是知之而不能行,让我御风,我是御不来的。”
“原来先生是家师的朋友。”
那中年人笑道:“你不怀疑我了么?”
秦征道:“先生的本事高我百倍,要杀我也不用这么费事,若有伤害之意,刚才我已经死了十次了。若不是家师的朋友,如何会指点小辈,传授此御风妙诀?”
那中年人笑了笑道:“像你这等佳弟子,青羊子必定十分看重,我可不敢伤害他的传人,不怕他找我算账么?小伙子,给我带路吧,我和你师父虽无过命的交情,但也总算一场相交,他不会不见我的。”
秦征心里盘算了许久,心想:“我再瞒下去,以他的本事,迟早也能发现真相,那时候反而显得我不够磊落。”便决定不再隐瞒,黯然道,“先生,家师其实已经仙逝了。”
那中年人惊道:“你说什么?”
秦征道指着后天峰上的玲珑宝塔道:“家师已经仙逝了,他的紫气金身还是我背上去的。其实,唉,其实我也不算他的弟子,最多只是他老人家的私淑弟子。”
跟着述说了背尸上塔后的见闻,以及自己在第一层宝塔练功的情况。
那中年人呆了半晌,道:“原来如此。”却一挽秦征的手,道,“走,带我去瞧瞧。”
五雷正法
秦征带着那中年人越过石梁,上了后天峰,路上请教起他的大名。
那中年人道:“我叫负心人。”秦征心想:“哪有人叫负心人的?”但想想自己也隐瞒了身世,没告诉对方自己的来历,料来这“负心人”也是有难言之隐,便没再穷究,却又问他此来所为何事。
负心人道:“我为一点私事,来寻令师借血葫芦一用。”
秦征想起当初在第六层上头痛欲裂的情景,心有余悸:“那个能吸人魂魄的血葫芦?”
负心人道:“不错。”
秦征叹道:“可惜我师父已经坐化了……”
负心人笑道:“他不是还有一个弟子么?见不到师父,问云笈派的高徒借也一样。”
秦征一愕之下,才省起他说的“弟子”正是自己,心道:“这负心人倒也客气,其实以他的武功,这青羊谷内无论什么随便他拿,谁拦得住?他却还好言相借。”
说话间已到了后天峰峰巅,秦征推开塔门,两人上了第二层,情景仍与昨日一般。秦征跟负心人说了昨日的战况,道:“其实这条火龙索的威力,也未必比临兵豆强多少。不过它自被我们击退以后就龟缩不肯出来了。”
第五章 后秦大军攻打桃花源
负心人微微一笑:“我曾听你师父提起这七级玲珑塔的一些神妙,第一层是用来打磨你的筋骨,给你定心性、扎根基。这火龙索却不是这个用途,它是等着你去捉的。”
秦征一呆,随即恍然大悟:“是了!这第二层要练的是‘御风飞行’啊!若不是先生指点,我都不知道还要琢磨多久呢。”一点足,身子凌虚,盘着柱子飞翔而上。上次他到了柱子尽头后用力一冲,冲数丈便力尽而降,这时却不使力,而是以身为虚,借着第二层宝塔的乱风盘旋,越飞越高却半点也不吃力,忽觉身边气旋有异,一回头,却见负心人也飞了上来。秦征借风而上,来得轻缓,负心人却好像一道剑气一般射了上来,势头极快。
秦征道:“先生,你也会御风啊!”
“呵呵,我不是御风,是御剑。”
“御剑?”秦征看了看他的脚下,并不见有宝剑。
负心人道:“你看什么?”
秦征道:“先生说自己御剑,可你脚下怎么却没剑?”
负心人哈哈大笑:“御剑不是要脚下踩着一把剑。而是人剑合一,反重悬浮,剑气破长空,人亦破长空,人剑一体,则上天入地,无所不至——这才是御剑的真谛啊。以为御剑就是脚踩着剑才能飞行,那却是外人见其表象不知其所以然,误会了。”
秦征心里琢磨着“剑气破长空,人亦破长空”诸语,对湛若离的《破剑要诀》的理解又深了一层,却听负心人叫道:“小心!”回过神来,才发现火龙已经出穴冲了出来。秦征这时既领悟了御风飞行的要诀,人在空中曲折如意,借风而行,火龙便追不上他。他反而逗着火龙上下飞腾,但要反过来捉拿火龙,却又碍着它身上的烈焰,无法近身。
负心人道:“火龙索最强的地方在它的独角,弱点则在它的尾巴上。”
秦征听了身子一转,一下子就绕到了火龙尾巴边上,果然见到有一处没火焰的地方,伸手一抓,火龙颤了两颤,化作了一条龙鳞长索,盘绕在了秦征手臂上。他拿到火龙索以后不禁一呆,觉得这一关未免破得太过容易。
负心人笑道:“恭喜你又得一宝。本来观战不语真君子,我不该出言误你修行,不过这一层的关键应该是让你领悟御风飞行,寻到火龙索的弱点只是末节。我赶着上塔,便只好拔苗助长了。”
此层天板有一扇阴阳门,负心人伸手推开,升了上去,却在上面叫道:“小伙子,等等!”过了一会,才道,“好,上来吧!”
秦征推门升上。他上来前已经做好心理准备,告诉自己无论见到何等奇特景象都不要吃惊,但这第三层宝塔既没有像第二层那样变大了,也没有像第二层那样变高了,仍然是一个普通的塔层空间,只是这个空间却完全变成碧绿色,整层宝塔极度潮湿,弥漫着绿油油的水汽。秦征想起“读字洞”手册的记载,叫道:“先生小心,这些湿气可能有剧毒。”
说完这句话,才又留意到负心人和自己立足的地方,有一个直径三尺、高人一头的圆柱形空间。这个空间是靠一道星尘般的光芒以极快的速度螺旋盘绕,将所有湿气都挡在外头。秦征以为这也是玲珑塔的机关设置,不料负心人却说:“确实有剧毒,不过我这剑尘界倒还抵挡得住。”
“剑尘界?”
负心人指着那道盘绕成圆柱形的星尘光芒说:“这是我的剑气,形若星尘,盘绕辟出一块净土,隔绝外面的各种邪毒,若有需要时,甚至可隔绝一切音讯,故称剑尘界。”
剑气本是直射作攻击之用,秦征万万料不到身旁这个中年人竟然能将剑气虚运成圆,用来防守,眼神中不禁就流露出钦佩之色,心想:“这位负心人的剑法天下罕有,他一定是一位大大有名的剑客!”脑中灵光一闪,就问,“先生,你姓谢么?”
负心人一呆,随即明白秦征是在猜疑自己是“天下第一剑”——上九先生谢聃,微微一笑,道:“不是,上九先生胸容大海,襟怀天下,我只是个自顾不暇的无用之人,不可妄比的。”
秦征只知道对方功力极高,远胜自己,但限于见识,却也不知究竟是高到什么地步,更无法判断他与上九先生谁高谁下、差距多大。
负心人环顾四周,指着天板上一只木杖对秦征道:“那支木杖就是神农木,将它取下,应该就能上第四层。我要取它,却也不难,但坏了你的修行,却是不妙。”说着盘膝坐下,“你去取来吧。”
他人一坐下,剑尘界的顶部便开了一个洞口。秦征正要飞身上去取神农木,却发觉毒气涌了进来,哪用闻到?头发沾到了便脱落,他抬手驱毒,手一沾到毒气便觉麻痒难当,金刚洞神诀竟也无法抵挡,要发出掌风将毒雾逼出。负心人道?:“你这样一百年也取不得神农木。”眉毛一掀,一股罡气将毒雾逼退,跟着剑尘界的顶层阖上,仍作完好无缺的圆柱形。
秦征甚是惭愧,左手按住右臂太阴经,一边运气逼毒,一边行礼道:“请先生指点迷津。”
负心人也不推诿,指着剑尘界说:“你我所学虽然不同,然而也有相通之处。你刚才运气护体的功夫,那叫金刚洞神诀吧?这一式是元精藏于紫府,真气贯于肌理,可挡重击,能防刀剑,却挡不住毒气侵蚀。
你要想取得神农木,必须将真气外发出体外,形成体外护身结界,便如我这剑尘界一般,方能隔开毒雾不受侵害。”
“可我不会剑气啊,怎么可能形成剑尘界?”
负心人笑道:“你要结成的,不是剑尘界。你云笈派上清金鼎的护身结界何等奥妙,何必要来学我?其实你根基已经足够了,眼下需要的只是将你的氤氲紫气发出体外而已。”
“上清金鼎?”秦征还以为负心人搞错了,“上清金鼎是导引天地灵气的大阵法,不是护身真气啊!”
负心人笑道:“那你的护身真气,却是从哪里来的?”
秦征啊了一声,若有所悟。负心人道:“云笈派的神通,讲究的是由天人感应臻于天人一体,借助河岳灵力布成大阵是如此,以玲珑塔吸纳天地灵气助长修为也是如此。这上清金鼎可大可小,你虽未达到令师青羊子那样借山川之力笼罩整座山谷,但要将充斥于玲珑塔内的灵力转为一个护身小金鼎,却不是举手之劳么?”
他说到这里朝对面墙壁一指。秦征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只见上面刻着一幅图画,画的却是一个道人的侧影,那道人右手高举指天,左手负于背后,掌心朝地。秦征有了在基层的经验,运起“应言应象”神功,以测画中之画,果觉画面起变化,似有一股气线进入左掌,同时从右手手指涌出,至头顶三尺之处如喷泉倒撒,形成一个倒扣的钟鼎形状将道人笼罩在内,同时便听见一个冥冥的声音道:“万物灵力,任我接洽,承坤势,行天健,布法界,凝上清,成大威力,犹如钟鼎为罩,邪魔不近!”
一闻“万物灵力、任我接洽”,秦征马上想起了“星移斗转式”,心道:“这果然是灵力搬移与凝聚之功。”
“道门九诀”,分则为九,合则为一,统而言之,都在“天人感应”“天人合一”八字,修成根基以后,人与天地融为一体,之后便是对天地之气的搬运、挪移、凝聚、发散等应用法门了。
秦征默念口诀,亦学壁画中的姿势,一手指天,一手引地,果有灵力从左手掌心而入,从右手掌心而出,凝聚在外,形成一座无形的上清金鼎。这时负心人走开了数步,要他独力面对毒气。
神农木所喷发的毒雾虽然厉害,但被上清金鼎的气墙挡住,不入呼吸,不沾肌肤,便无法为害。秦征默持上清金鼎护身法,辟开毒雾,脚一用力,人已飞起,轻轻松松地就摘下了神农木。
自入玲珑塔以来,秦征都是靠着自己的摸索,并无一个高手在旁指引,否则他在基层也不用花那么长的时间,不过在基层根基扎得牢了也有好处,这时连上两层,连破两关,犹觉行有余力。
负心人见他取了神农木,发出一声赞赏道:“虽然我多了两句口,但你这么快就领悟了这上清金鼎,却也甚是难得。”
神农木一被拔出,头顶便现出一个螺旋甬道,里头隐隐传来雷击之声。秦征这时对自己已颇有信心,便跳了上去。可惜这次他的信心却有些过头了,才踏足第四层,便觉全身剧震,如遭电击,要挣扎时,只微微一动,又是全身一麻,脑袋也被电得嗡嗡作响。背后负心人如剑气般闪了上来,喝道:“别动!别说话!这是五雷阵法!你一动一说话便会引发雷电攻击。”
他叫秦征别动别说话,自己却来得飞快,又连说了三四句话。秦征只觉轰隆隆连响,似乎负心人每说一个字便有一记惊雷轰杀过去,动作越大、声音越高,相应的雷电就越是猛烈。
秦征哪里还敢动?呆呆地僵立当场,定了定神,却见负心人已浮在半空,周围不断有雷电击他。他神情凝重,却道:“好个五雷阵法,不过我倒还承受得住!”
他双目一睁,真气外发。秦征才走出一步路尚遭雷击,负心人一动真气,整座玲珑塔的力量似乎便都化作了雷电不断向他轰来。负心人却哈哈大笑,也不见他布开剑尘界,而是如一把宝剑般悬在半空任雷电轰打。然而雷电自他头顶入,则从脚下散发。从脚下入,则从头顶散发。
打他的身体四肢,则同时从头顶脚心散发。似乎他的人真变成了一柄宝剑,雷电打来只是在他体内走了一圈,却半点伤害不了宝剑本身。
秦征看得目瞪口呆,心想:“他还是个人吗?”
只听负心人对秦征道:“雷电之产生,在于天地分阴阳两极,两极元气相反,互吸互斥,摩擦而有雷电。这个五雷阵法,你眼下是破不了的,且待我将它力量耗个十之八九,咱们就一起冲破此关。”指着悬挂在天板上的两个半轮说:“此物当为本层之宝,分则为阴阳轮,合则为太极轮,我们且不动它,等我走后,你再找个时间在这里静坐受电,重新修炼。”
他说话期间不断地消耗雷电,这五雷阵是遇强越强,不过相应的灵力消耗也就大,遇上了负心人这等绝世高手,这五雷阵的力量也有穷尽之时。雷电由少而多,由疏而密,但消耗了许久后又由密而疏,由多而少。连秦征也觉得塔内雷氤大减,试着迈开一步,仍然受到电击,但这次只是手脚微麻,已无大碍了。负心人朝他一招手,果然不取那阴阳轮,便进入了第五层。
第五层中却什么也没有,但两人一进去门就阖上,走出一步,便觉得周围的气温忽然升高了一倍,再走一步,再升一倍,赶紧驻足不动,但气温却仍然在升高。秦征急运上清金鼎护身,却根本就挡不住越来越厉害的热气。
负心人逆运真气,将真气由阳和之质转为阴寒,发出一股寒冰罡风盘绕在周围,但被罡风一激发,周围的气温更是成倍地上升,没多久便将这股寒冰真气消融殆尽。
负心人蓦地想起了什么,叫道:“是八卦炉!我们竟闯到八卦炉里头了!”原来这一层看似没有宝物,只因此层宝塔本身就是一个烘炉,他二人此刻已身在八卦炉中了。
“青羊子你疯了么,设下如此机关!你想把你的弟子炼成丹药不成?”
负心人回头一看,只见秦征已被烤得昏昏沉沉,他忖道:“我还抵挡得住,这小伙子却转眼就要被炼化了!”情急之下将秦征一推,推回到了第四层去。
秦征人到了第四层,周围的气温便迅速降低,昏沉的脑袋也渐渐清醒,却听第五层上传来铮一声刺耳巨响,过了一会儿,便传来负心人的一声叹息。秦征问道:“先生,出什么事情了?”
负心人的声音带着歉意:“我方才一时情急,出剑刺破了这八卦炉,泄了此宝灵气,这八卦炉可就废了,将来你突破了第四层关口以后就没法到这一层闯关了,需得另想法子修炼。”顿了顿又道,“第四层和第五层你尚抵挡不了,第六层应该是更厉害的噬魂阵,你还是别随我冒险了,留在第四层等我。要是抵挡不住雷电就先回第三层去。”
跟着就没了声音。
也不知过了多久,这一层塔中灵力渐复,秦征微感心境:“不好,可别等这一层灵力尽复,雷电一发把我轰死在这里!”要逃下去时,猛地瞥见地板上摆着一个和第一层一模一样的蒲团,心中又是一动,“我已突破了第三层,本来就该来这一层历练,与其临阵退缩,不如静坐修炼。”
想到此处,便在蒲团上坐下,太极阴阳轮利用玲珑塔吸聚的灵力,不断催生雷云,飘荡于蒲团附近,雷云越来越密。也不知过了多久,仍然未见负心人下来,新生的雷云却已如棉花一般把整层宝塔都塞得几乎要满了,这时秦征只要稍有妄动,便是五雷轰顶之祸。
那些雷云和秦征的距离由一尺变为半尺,由半尺变为四寸,由四寸变为两寸,由两寸变为一寸,由一寸变为半寸,每过一刻,距离便缩短一半,无限地靠近,但就是不碰到秦征。旁人到此,心必生惧,恐惧一生,入不了定,发不了慧,便无法思得绝处逢生之道,反而要越陷越深,或者被恐惧逼疯,或者被逼得气急跳起,那时就得被雷电震杀。
幸而秦征的《养生主》功夫却已臻甚深境界,眼观鼻、鼻观心,只是内敛内视,不理身旁变化。如此一来,冥冥之中又传来一个声音道:“法即是心,心外无法,万法归于道,若元神静定,慧剑斩魔,便能体道。雷乃先天气化成,若我身与天仙同诸一气,以身合神,则不为雷所伤,若我心与天仙同诸一道,以心合神,即可发动‘雷机’!”
他听了这一番言语,心有所悟,琢磨着:“雷机……雷机……”不知不觉间进入了忘我境界,不晓得过了多久睁开眼来,却见身周三尺已无雷云。负心人站在他身前,含笑道:“小兄弟,恭喜你练成了身雷一体啊。”
秦征啊了一声说:“身雷一体?”他开口说话,却也奇怪,竟无雷电袭来。
负心人微微一笑,指着那些雷云说:“云笈派的五雷法乃是玄门正宗,若我所知不差的话,应该是分为身雷体、心雷体、身雷动、心雷动与天雷动五重境界。这身雷一体只是第一层,以你的根基悟性,若能沉下心来,静坐三年,或许便能练成这五雷法。有朝一日你得破此关,便可迈入当世一流高手之列了。”
秦征听得心中一阵激动。他坐于雷云之中,虽只半日,已觉得这雷云之中蕴藏着无穷玄妙,听负心人说自己三年中便能尽数领悟,却不愁时间太长,反而觉得三年的时间自己未必能够穷尽其奥妙,又问负心人:“先生,你上了第六层、第七层了么?”
“我已上了第六层,取了血葫芦,但细细探查之下,却发现此宝与我预期有很大的出入,并不能解决我的问题,因此便没带着它下来。第七层是青羊子存身之所,我就没上去了。”
言下甚是唏嘘。他顿了顿,又对秦征说:“我要回去了,你和我一起出去吗?”
有道是,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秦征一开始进这玲珑塔,为的是练成神功好报仇,但几年下来,心性渐定,这时已领略到修炼道法的乐处,修炼时竟忘记了报仇这个初衷,便不肯半途而废,决心要先练成这雷机然后再出塔去,便摇头道:“我且不下去了,待我练成了这五雷法,再出塔不迟。”
负心人眼神中又露出赞赏之意,先前他对秦征多方指点,乃是出于一桩不足为外人道的秘情往事而爱屋及乌,这时却是真心有些喜欢这小伙子了,便对他道:“你有这志向很好,不过第五层的八卦炉已破,你练成雷机以后万万不可贸然去闯噬魂阵,否则必受其害。”
“可噬魂阵不是也已被先生破了么?”
“我是破了阵法,却没损害阵基,也没破坏血葫芦。”负心人道,“如今噬魂阵只是暂时失去威力,只要你将我放在角落里的血葫芦放在离位上,此阵便会重新发动。不过闯此阵甚是凶险,功力未到之时,万万不可轻试,切记、切记!”
丑少女
朱融和杨钩被负心人封了手足,直过了十二个时辰方才血脉畅通,恢复了行动力,两人跳到玄光井边,遍搜全谷却都找不到负心人与秦征的身影。
杨钩哇哇叫道:“师父,这次阿征只怕是凶多吉少了,咱们那座坟倒也没白立。”
朱融斥道:“住口!少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两人郁郁不乐,过了三日,忽听一人道:“朱融、杨钩,出来。”
正是负心人的声音。
朱融、杨钩听出是他的声调,惶然出观。朱融指着负心人恨恨道:“你还来干什么,害了阿征还不够,还要杀我们师徒俩么?”明知不敌,干脆就放开了痛骂一番。
杨钩却匍匐跪在地上求饶叫道:“大侠!大侠!你可别听我师父的,他脑子坏了……我们只是两个小混混,实在不值得你动手啊,杀了我有损大侠你的威名。”
负心人修养甚好,却不生气,也不解释,只是一笑,道:“阿征如今正在玲珑塔内体悟雷机,他托我带两件东西给你们。”随手抛来两件东西,朱融、杨钩哪里敢接?他却也不管,只是道,“宝物虽然给了你们,但此二宝灵性十足,非寻常之物,若你们修为跟不上,虽有宝物,亦等于无。”袍袖一拂,人已消失在朱融、杨钩的视野之外。朱杨二人见他倏来倏去,心中都感骇异,看地上那两件东西时,却是火龙索和神农木。
朱融在手册上见过此二宝的图示,一见之下狂喜地抓在手里,叫道:“火龙索!神农木!看来阿征真的没死。”
杨钩道:“他当初说,若他再入塔破关,道法他学,宝物却归我们,看来这小子不错啊,居然还记得当初的诺言。只是不知道这小子狗屎运怎么这么好,”指着负心人离去的方向,“遇到这么一个厉害人物,他非但没死,还上了玲珑塔,得到了宝贝,功力多半又进步了许多。哼!等他出来,我一定要好好逼问他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情。”
然而这一等就是两三年,玲珑塔门紧闭,怎么也不见秦征出来,他们二人又进不去。光阴如梭,日月似箭,转眼已是太元五年(公元380年)。这三年里苻秦对东晋在军事上又取得了重大胜利,在太元三年攻克了荆楚重镇襄阳,又俘虏了东晋大将朱序。不过苻坚爱朱序忠而有才,非但不杀,反而拜他为度支尚书,颇为重用。>
攻克襄阳后的第二年,秦主苻坚又以氐族人口渐多,于七月分出三原氐族、九嵕氐族、武都氐族、汧氐族、雍氐族等十五万户,分镇各地。这是模仿西周分封诸国之制,让氐族各宗亲成为中原各地方镇,意图以此建立千秋不拔之霸业。
苻秦这咄咄逼人之势,就连身居秦岭深处的朱融也隐约感应得到。
他听说襄阳易主之后对杨钩道:“从来得襄阳者得汉上,苻秦已得巴蜀,若再得汉上之地,则江东危矣!当初司马家一攻下蜀汉,没几年就跟着灭了东吴,如今看来,大晋支撑不了多久了。”
杨钩道:“大晋支撑多久,关我们什么事?”
“话也不能这么说,”朱融道,“司马氏虽然没出息,但咱们毕竟是汉家子孙,大晋若亡,咱们便是亡国。”
杨钩道:“可是啊师父,这些年供养着我们的不是大晋而是大秦,将来若说能给我们荣华富贵的,也是大秦,而不是大晋啊。你拿了大秦这么多好处却在为大晋担忧,这算不算吃里爬外?”
朱融失笑道:“这倒也是。”
这些年他得了火龙索和神农木两件法宝,依“读字洞”留下的咒文修炼运宝之术,功力已经大进。杨钩虽然年轻,但为人懒散,既有苻秦帝国的供养,每日便只是悠游度日。倒是年纪大他几十岁的朱融,六七年间长居青羊宫,闲来便读青羊子留下的道藏,慢慢竟有所悟。这火龙索内有云笈派历代祖师注入的先天纯阳真气,神农木更是厉害,乃是云笈派开宗祖师云笈子采集天地真精为核锻制而成。朱融要想运用这两大宝物,便得调节得本身的精、气与二宝同步方能产生共鸣,慢慢地他气质与思想竟然都产生了改变,渐渐脱了杂学,把以往那些骗术、咒术都丢在一旁,逐步转入道家正宗心法上来。
这一日他将神农木所藏玄妙摸透后,心头欢喜无限,对杨钩说:“以后就是孙宗乙来,我也不怕他了。”
杨钩却笑道:“孙宗乙以为心魔转世老的死了,小的被凰剑带走了,怎么有可能来?我说师父,其实你苦练这些道法也没用,这青羊谷藏得这么隐蔽,又有青羊子那么大的名头罩住,别人听了就害怕,不会来的。咱们待在这里,就是什么法术都不会也能平平安安过一生——我都不知道你这几年那么卖力干什么?”丢着一颗临兵豆玩儿,说,“就是这云笈七宝,我们就算得全了,也只是拿来玩,没什么用处。”
朱融被徒弟这么一撩拨,忍不住想:“是啊,我虽得了神农木、火龙索两件道门法宝,可不到世间去展露展露,虽有若无。”心便动了。
恰巧,过得数日,苻坚又有圣旨传来,说丹江一带出了叛乱,内里有玄门术士牵涉其中,希望青羊子能出山相助——这是他第七次来请“青羊子”下山了。朱融对杨钩叹道:“当年刘皇叔对诸葛孔明,也不过是三顾茅庐,符天王却连续七次来请,我们若再不出山,那就太无礼了。”
杨钩掩着嘴笑道:“师父,你之前还在为大晋担心呢,咱们是汉家子孙啊,去投苻秦,不大好吧?”朱融虽是他师父,但杨钩素来没大没小,这句话暗带讽刺。
朱融骂了他一下,道:“如今襄阳易手,大秦一统海内指日可待!
这种天命大势我们也扭转不了,没法兼济天下,就且独善其身——先为自己考虑吧。”
杨钩其实也有心下山,却说:“不等阿征了?”
朱融往后天峰的方向望了一眼,道:“都不知道他要什么时候才出关呢,难道他十年后出关,我们也等他十年不成?你还年轻,我可老了,再不下山走走就走不动了。咱们留下一封书信,让他知道我们的去向就好了。”便答应了传旨的太监,临行时留信一封,压在三清殿神案上,道明自己的去向,署名时由杨钩落款。
其实这时秦征出关之期已近,若他们再等数日,或许就连这封信都不用留了。玲珑塔内,秦征在一种忘我的状态下参玄,这等静坐功夫,只有局中人才知其中苦乐,外人看去只觉秦征好像就一直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真到了入定境界,十年也有如一日。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日,等他从入定中回来时,周围暗伏的雷霆却已对他无害——这与负心人消耗掉雷电不同,负心人是以身为活人剑,使雷电不能伤他,秦征却是经过三年静修,身心与玲珑塔中的雷机相通相融,自然不相为害了。
他左手一伸,阴轮落入掌中,右手一探,阳轮也飞了过来,双轮合一,便成太极。秦征心中欣喜:“我这雷机既成,按‘负先生’所论,便可与当世一流高手一较雄长了。”他心知自己已达到“心雷动”的境界,只是如何更进一步,达到“天雷动”却毫无头绪。因此他又在塔中多坐了好些时,终于还是再无所得,心道,“第五层的八卦炉已被‘负先生’破了,上去也无用,未经八卦炉,那噬魂阵我多半就承受不了,不如且出塔去,或许另有机缘也未可知。”
他下楼推开塔门,塔外太阳当空,却是白天。也不知道自己在塔中困了多久,御风回到观中,叫道:“朱伯伯,杨大哥,你们快出来,我出关了!给你们瞧瞧这第四层的法宝太极轮。”
但叫了好几声,观中却只有自己的回声,他心中奇怪,急急到各个房间寻找,哪有半个人影。
秦征这时早将朱融、杨钩当亲人一般,出关之后第一个念头就是来跟他们报喜,不料却见不到人,整座青羊宫空空如也,心想:“莫非他们下山采办东西去了?”
等了半日,仍然见不到二人踪影,忽然想起:“糟糕,莫非有外敌入侵,把朱伯伯、杨大哥都掳走了?”担心起来,用玄光井搜寻全谷,却无打斗迹象,三清殿案前杨钩留给他的书信也不知去向,倒是在朱融的房间找到了他装各种符箓、香料、迷药的八宝袋,旁边还挂着虎头尺。
秦征心道:“这两件东西,朱伯伯除了洗澡睡觉轻易都不离身的,如今也丢在这里,多半是敌人厉害,他们猝不及防便失手被擒了。”有了负心人闯谷的殷鉴在前,越想越觉得真,赶紧朝观外跑去,手里犹抓着那八宝袋,遍寻谷中,都没踪迹,正想:“莫非他们捉了朱伯伯和大哥之后就走了?”
谷中既然没有,便出谷外寻找。这六年来他未踏出青羊谷一步,这时忽然要离开,踏出山谷之际不免有些犹豫,但惦记着朱融、杨钩的安危,还是毅然出谷,一路寻着线索,直到天色将晚才回来,心想:“最好朱伯伯和杨大哥只是出外散心……”他实在很希望两人突然回来,给他一个惊喜。
忽然玄光井泛起一阵涟漪,不等秦征操控便自动对准了玲珑塔——这玄光井与玲珑塔乃是青羊谷两大枢纽,一处有事,另外一处自然便有感应。涟漪平定,渐照渐近,看塔门时,赫然破了一个大洞。
秦征暗叫一声“不好!”
匆匆赶往后山,进玲珑塔,到了第四层,但觉雷云淡薄了许多,显然刚有敌人通过,心道:“来的果然是高手!”八卦炉早破,第五层倒也没什么障碍,但到了第六层,原本该在的血葫芦却不见了。秦征心想,“‘负先生’乃是信人,他既说没带走血葫芦,那便不会带走血葫芦,看来此宝已经被偷走了。”又要上第七层,大门却紧闭难开,秦征感应到上面灵气充沛,心想,“师父的紫气金身应该还在。”
回到基层,只见塔门那个洞已经小了很多——原来这玲珑塔真是一件异宝,塔门虽一时被人攻破,但宝塔本身却自有一种修复能力。
秦征才走出塔外,突然感到后山一阵异动,心道:“好像有人在后山。”
权衡了片刻,决定过去看看,当下御风而起。玲珑塔位于后天峰北巅,那灵场异动处却在山南一处悬崖边上。秦征御月夜清风,在青草上飞行,到了那悬崖附近,却见皓月底下一片殷红,悬崖之上飘着一个拳头大的红色葫芦,那葫芦遍体泛赤,如欲滴血。
秦征心道:“果然是血葫芦。”
那血色葫芦下却悄立着一条人影,天色昏暗,看不清面目,只隐约见到那人一身白衣,背负宝剑。秦征又走近了两步,心想:“这人能上第六层宝塔,功力怕不在我之下,得小心了。”
他飞到那血葫芦附近,只听那人对着血葫芦呼唤着:“陆叶儿……
陆叶儿……”
秦征微微一怔,心想:“他要捉一个叫陆叶儿的人吗?”
此刻夜风习习,这山上并不见有第三个人现身,秦征正奇怪时,葫芦底下那人竟自己应承了,跟着便感觉血葫芦下那人似乎有离魂之征兆。
眼下秦征随着功力日深,识见也已非当年可比,这时他已知道天下间的宝物神兵,若用与人的精、气、神三宝的关系来说,可划分为存精、住气、栖神三大类,而其中犹以栖神系最为罕见。存精、住气是能够留存人的元精、元气,而栖神则是能够保存人的元神,元神一物最为虚无缥缈,因此凡是栖神之宝,除了本身材质奇特之外,内部构造也极为复杂,换句话说简直就相当于一个仿造的脑器,而血葫芦就是这样一件栖神之宝。
据青羊子的笔记记载,这血葫芦是能摄取敌人魂魄的,但要成功摄魂,除了施法者功力甚高之外,中间却有好几个难关,如要选好时段,配合阴阳时节,布下阵势,此外还必须诱使敌人的元神与血葫芦产生响应——可能用血葫芦的既是高手,则他的敌人自然也是高手,高手对敌之时防范必严,谁会这么容易中计?所以当时秦征读到这则笔记时不免笑这血葫芦号称至宝,其实却无大用处。只有在噬魂阵中,那血葫芦才能自主发挥强制夺魂的威力,但敌人只要避开噬魂阵,这血葫芦岂非又无作用了?
这时见那人自己呼唤自己的名字,跟着自己答应——那是主动和血葫芦内部的灵场波动相互响应。秦征不禁大奇,心想:“这家伙在没有阵法的情况下竟然也能使用血葫芦,看来念力修为不低,可他拿了血葫芦,竟是要来收自己的?天下事真是无奇不有!”
虽然这六年来秦征未专门在心宗神通上用功夫,但道门讲究精气神全面修进,功力既深,心力定力也就与日俱增,“应言应象”界的感应力也就比当年强了数倍,将葫芦底下那叫“陆叶儿”的人离魂时的灵场异动感应得一清二楚,但觉对方的元神被血葫芦吸出,然而出窍之元神只在葫芦口一触,跟着就缩了回来,同时便听那人尖声惊叫,整个人委顿在地,喃喃自语:“还以为能把元神寄存在里面,没想到这葫芦里不但有寄灵之宝,更有伤人元神的东西!”
秦征听了这话,心中莞尔:“据‘读字洞’手册记载,这血葫芦何止伤人魂魄,就算你是已经练成神游物外的心宗大高手,魂魄被收进去个三天,那也得魂飞魄散。这人费了这么大的功夫,竟然就是为了把自己的魂魄放进去,这不是找死么?真是蠢得可以。”忍不住哧一声轻笑。
他笑得虽然小声,但那人却已听见,手一挥,收了血葫芦,整个人跳了起来,喝道:“谁?”
秦征见被发现,也就不躲躲闪闪了,御风而出,飘在半空,在那人十步之外悬住。那人咦了一声,赞道:“御风而行,了不起!你是青羊子的弟子吗?”
这人一直背着身子,这时转过身来,离得又近了。秦征才看清是个女子,年纪不大,但却长得极丑——眉毛又粗又浓,鼻子又高又大,两边脸颊都是麻子,一双耳朵大得招风,光耳垂就有两寸,面目五官没一处端正。秦征一见之下,就不想看她第二眼,只骂道:“你个妖女,好大的胆子,竟敢犯我青羊宫,偷入玲珑塔,盗宝害人!”
那丑少女把血葫芦往身后一藏,笑道:“这血葫芦我只是借来用用,别说得那么难听,谁害人了?”她人长得极丑,声音却很甜。
秦征喝道:“你这妖女脸皮真厚,偷了东西却说借,识相的赶紧把血葫芦交出来!还有,你把我朱……”他本想说“朱伯伯、杨大哥”,但一转念,心想如今大秦都以为青羊子未死,便道,“我师父、师兄呢?你是不是把他们给害了!”说到这bbr>藏书网里当真声色俱厉。
那少女呆了一下:“你师父?你是说青羊子?你师兄叫杨钩?啊,你就是那个叫秦征的。”
秦征喝道:“不错!你把他们怎么样了?还有,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那少女失笑道:“我能怎么样他们,你师兄有多大本事我不知道,但你师父我倒还不大敢惹,我若不是怕他,这两天就不用这么偷偷摸摸的了。”
秦征心想:“看她这神情不像说谎,嗯,她若认定了朱伯伯是青羊子,那多半等闲不敢近前。”
他正想着要怎么处置这事,那少女已道:“好了,不跟你说了,我要走了,这血葫芦就算我向你们青羊宫借一借,谢谢咯。”说着就要走。
秦征御风而起,倏一下绕到她身前,哼了一声说道:“留下血葫芦!”
那少女做了个鬼脸——她本来就丑,作了这鬼脸自然丑上加丑:“小气鬼!”
“什么小气鬼!”秦征气得骂道,“还有你怎么会知道我和我师兄名号的?看来他们失踪一定和你有关!哼!不但血葫芦要留下,你的人也得留下。”
那少女笑道:“你真要留下我么?”
秦征斩钉截铁道:“当然!”
“那好。”那少女道,“你来试试看。有本事留下我的话,我二话不说跟你回青羊宫。”
秦征见她这么有自信,又想起她能上第六层玲珑宝塔,多半身怀绝技,要不然也不敢上青羊宫盗宝,反而沉住了气不妄动。那少女见他不动,说道:“怎么还不出手?你不出手我可就走了。后会有期。”
棋逢对手
秦征见她转身就走,连忙冲了过来,手掌凌空罩下。这时他功力已相当深厚,这一招虽不是什么绝招,但随手一罩,劲风便笼住了那少女全身。
那少女身手却比秦征还要敏捷,听见风声,不等秦征靠近,身子一闪,已闪到数丈之外,手一挥,袖风过处身边一棵大树就落下了数十片叶子。秦征心想:“她练的是武道!”
那少女袖子一甩,笑道:“试试我这落叶之剑!”数十片叶子便如利剑一样破空而来。
秦征听到那尖锐的声音吓得赶紧停步,这时他的“金刚洞神式”已练到动念便发的境界,一念起,神功生,护住了全身。但听得一阵金铁交鸣之声,那数十片落叶竟不像是树叶,而是钢刀,不过这也没能伤到秦征,只是刺得他全身发疼。
秦征暗叫一声:“这丑八怪落叶也能伤人,真的好厉害。”
那少女见他不闪不避地就受了自己的“落叶之剑”,也咦了一声道:“你竟然能硬挡我的落叶剑气,不错不错!青羊门人果然不凡,这功夫却叫什么名字?啊,我记起来了,好像你们开宗祖师云笈子糅合了佛道两家之长创制出来的护体神功,叫什么金刚神。”
秦征纠正道:“是金刚洞神。”
那少女哈哈笑道:“对,金刚洞神。不过呢,刚才我发落叶之剑只用了三分力量,本想刺你穴道令你动弹不得就算了,现在来看我是小看了你,看来隔空远战是很难伤你的了,来来,咱们再试试。”显然远距进攻无法奏效,她便要肉搏近战,右手虚捏,她掌心什么也没有,但秦征却感到她分明捏着一柄剑,这把剑不是真剑,而是由气劲凝成。秦征心想:“这丑八怪的剑气好厉害,比莫怀也强多了,竟然将无形剑气练到恍若有形的地步!”
那少女道:“且看看我的神风之剑,能否刺穿你的金刚洞神!”说着咯咯一笑,身子一闪。秦征便觉得左侧劲风大作,那少女已经绕到了他身侧一丈之内。秦征心想这少女说刚才只用了三分力量,看样子没有说谎,他可不愿意直接拿身体去试对方的无形剑刃,展开御风术,随风飘起,躲过了这一剑。
那少女笑道:“你不是要抓我么?怎么反而逃了?你御风飞行没我御剑飞行来得快,我若要刺你,你逃不了的。”人与剑气合一,破空而至,速度快到无以复加。
秦征心中一动,便想起负心人的话来:“剑气破长空,人亦破长空,人剑一体,则上天入地,无所不至!”这等快法,果然不是御风的速度所能避开。
幸而他在玲珑塔中的前三年,其中大部分时间都在研究如何对付十八金甲神人,以空手对付兵器的法门早已得心应手。这时剑气直逼肌肤,他想也不想,将内息凝于手臂,气劲凝聚在局部时比遍布全身强了数倍,左手形成气盾,以金甲牌神的牌法挡开剑气,然后右手呼地就是一拳。
云笈派乃是道门,追求的是羽化成仙,本身并不专注于武功,只是道家修仙,讲究的是以肉身为宝筏,在修仙的过程中必须有一个强健的身体,所以玲珑塔的设置第一步就是以金甲神人磨练门人的体魄。
但秦征自入玲珑塔以来,想的却不是求长生,而是如何将云笈派的道法转变为武功好去对付宗极门,玲珑塔内所传只是根本法门,至于具体的运用之道,则视乎弟子的根器、心性、愿景而异。秦征心既想着要打败宗极门,修炼的方向便自然而然地朝武道上发展,所以这时他的功夫与云笈派历代祖师其实都大不相同,这一拳击出,周围的气劲嗤嗤作响,力量大得超乎寻常。那少女叫道:“什么功夫!”心想自己的护体罡气未必挡得住这一拳,回剑一挡,剑气与拳风一撞,那少女竟然全身一震,产生了短暂的麻痹。
原来秦征这一拳的拳风虽不比那少女的剑气更强,但他的拳风之中伴随着雷机电劲,双方劲力一交,剑气虽然抵消了拳力,但附着的电劲一发,那少女一个不防竟被电得全身一麻。
秦征哈哈一笑,左手挥出,手臂软软的便如同一条鞭子,招式是金甲鞭神的招式,但气劲中却也带着雷机,若被这鞭劲扫中经脉,电劲直入穴道,那少女一时三刻就别想动弹了。
若在平时,以那少女的武功自可扭身闪躲,可这一刻她全身发麻,整个人都迟钝了下来,眼看要被鞭劲击中。可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她双眼一睁,喝道:“定!”一双眼睛闪出怪异之极的光芒来。秦征被那光芒一闪,忽然之间只觉得时光仿佛停滞了下来一般,全身都定住了,然而这停顿也只有那么一瞬间,他马上就从那种时间停顿的幻觉中挣扎出来,身子猛地向后一跳。只见那少女也已退开数丈,看着秦征眼神中充满了惊讶,道:“中了我这定身幻,就算是武林高手至少也得被定住半个时辰,你居然这么快就恢复了。”
她正在活动手脚,显然身体已经摆脱了电劲麻痹。
秦征哼了一声,心想:“刚才那一招应该是精神幻术,她果然也是念力高手。若不是我学过心言心象的功夫,刚才就危险了。”人要真被定住半个时辰,那还不任人宰割?
两人同时吃了个小亏,都已知对方乃是劲敌。那少女双眉下垂,拔出背后的宝剑来,脸色坚定异常,道:“没想到你竟然能逼得我出剑。”
手一斜,宝剑映射着月光,流动着一团若隐若现的光亮。
秦征见她身材窈窕,拔剑的姿势也是优雅之至,就是一张脸实在太丑,将整个优美意境都破坏掉了,叹道:“可惜了,要不是你这张脸长得太丑,勉强倒也算得上一个佳人。”
那少女呸了一声,骂道:“你们这些臭男人,看人不看内在,就只知道看人家脸蛋是美是丑。”
秦征笑道:“我又没打算讨你做老婆,为什么要看你的内在美?”
那少女听他说“我又没打算讨你做老婆”,嫩脸不由得微微一红,呸了一声,道:“不和你这轻薄小子鬼扯了!姓秦的,你用什么兵器?”
秦征虽然嬉皮笑脸,实际上却不敢托大,双手一反,左手显出阴轮,右手显出阳轮,真气灌入阴阳轮中,两轮之间嗤嗤作响,便有电劲产生。
那少女咦了一声,道:“阴阳轮!你已经练成五雷法了么?”
秦征笑道:“你对我云笈派的事情,知道得倒也不少。那还不赶快束手就擒,看你是个女子的份上,只要将血葫芦留下,再道明我师父、师兄的去向,我也就不为难你了。”
那少女伸出剑来指着秦征,道:“少在我面前夸口,你们道门法术虽多,但正面对敌斗不过我们武学之士的,就算你真的练成了五雷法我也不怕。”
她手中之剑长约四尺,剑锋暗淡无光,看起来连寻常青铜剑都不如,但秦征见识了她的身手,问道:“大凡高手必用宝剑,宝剑必有名号,你人叫陆叶儿,这把剑却叫什么?”
那少女一奇:“你怎么知道我的小名?”
秦征嘿嘿一笑:“你刚才乱用血葫芦,不是叫自己的名字了吗?”
少女陆叶儿哦了一声,说:“不错,我是叫叶儿……”跟着一笑,道,“至于我这把宝剑的名字,却不能跟你说,说出来,怕吓坏了你。”
她笑的时候眼睛便如水纹一样闪动着流水的波光,小小的嘴唇一扁,甚是俏皮。
秦征心道:“她的眼睛、小嘴长得倒也漂亮,可惜那眉毛、鼻子、耳朵太难看了,而且又满脸的麻子,真是煞风景。”
那少女见他呆看着自己,瞪了他一眼:“你看什么!”
秦征笑道:“看丑八怪啊。”
寻常女孩子家要是长相丑陋,一定会很在意别人对自己相貌的看法,但陆叶儿对秦征的话却不放在心上,并未因之动怒,只是很轻蔑地呸了一声,道:“轻薄的家伙,我跟你说,你要不想死就赶紧认输,并答应不得泄漏今天见过我的事情,更不准泄露我的名字。那我还可以考虑不杀你。”
秦征哼了一声道:“你一个女孩子家,别动不动就说什么打打杀杀,再说,你未必杀得了我。”
陆叶儿冷笑道:“是吗?那就试试我这招缩地剑示!”举剑朝秦征眉心遥遥一指,喝道,“看剑!”秦征只觉一阵恍惚,陆叶儿连人带剑忽然出现在自己十步之内,剑气吐处已经逼到了他的眉心。
秦征大骇之下,心中闪过好几个念头:“这是什么剑法?宗极门的虚实剑?可她怎么连人带剑都过来了?还是箕子冢的瞬息挪移?可心宗也有这么高强的剑法么?难道她身兼两家之长?可宗极门和箕子冢不是死对头么?”
然而这当口他也没时间细想,身子一缩卷成了个球,刹那间滚出十余步——这是他幼年时练成的救命遁术,因为姿势太过难看,自他修炼道门九决之后就从未用过,此际生死交关,才想也不想就使了出来。他功力比当年已经高出十倍不止,所以这一滚的速度也比当年快了不止十倍,只是模样未免太过狼狈。
陆叶儿哈哈连笑,却如蛆附骨,剑锋所及总不离秦征三尺。秦征这一滚滚出三十余步,去势已衰,陆叶儿娇叱一声,剑锋已经刺入秦征的肌肤,若是换了别人,这一下已经无法自救。陆叶儿胜券在握之际,心想:“这小子虽然轻薄可恶,但也不是什么坏人。”就将锋锐绝伦的剑芒改为锁脉剑气,制敌而不杀人。
可她这么临阵变招,剑势稍顿,秦征得了这么个极其短暂的喘息机会,脑中灵光一闪,头一抬,猛地大喝:“定!”
他面向陆叶儿的眼神中也透射出异样光芒来。陆叶儿身子猛地定住,只觉时光仿佛停顿。待回过神来,见秦征已经悬在空中,他的肩头上被刺破了一个小洞,鲜血渗透了衣裳,显然金刚洞神式也挡不住陆叶儿注入了真气的剑锋,若是迟了片刻,那一剑势必透体而入,不过现在看来伤势并不重。
原来秦征对精神力一类的功夫实有过人之天赋,他本身心力根基又深厚,且陆叶儿的那招“定身幻”,就根本原理而言也未脱“心言心象”的笼罩,因此在那生死一瞬之际竟然悟出陆叶儿那招定身幻术的奥秘,猛地使出。陆叶儿全心防范的乃是他的雷机,万不料秦征会用自己的绝招来对付自己,因此竟也着了道,惊呼:“你也懂得定身幻?”
秦征惊魂稍定,哼了一声,说:“雕虫小技,何足挂齿!”口里说着大话,其实却再不敢让陆叶儿占了先手,双手一合,两掌分出阴阳,中间嗤嗤作响形成电流,一道雷劲轰然击下,陆叶儿惊道:“掌心雷!”
闪身躲避,但电劲来势何其之快,她避得开第一道,避不开第二道,急急挥剑抵挡。
秦征大喜,知道电劲不比剑气,宝剑本身就是引雷之材质,根本无法消解电劲,却听嗤一声,陆叶儿已被击中。秦征心想,以她的功力,刚才这一记掌心雷的强度还无法重创她,但应该已足以令她全身麻痹许久。正要乘胜追击,却听轰的一声,陆叶儿左侧一棵灌木已被电劲击倒。秦征一呆,只见陆叶儿右手的宝剑指向自己,左手捏成剑诀,刚才秦征的掌心雷电劲从她宝剑轰入,却就被她从左手剑诀中散出,击中了那棵灌木,好像她的身体已经变成一个全不受电的导体,雷电在她身体内走了一遭却根本没法对她造成伤害。
秦征猛地想起负心人当初硬抗雷电的情景来,心想:“这丑八怪的武功路数好古怪,不知道和‘负先生’有没有关系。只是她竟然也会这一招,那我的雷劲对她岂非全无作用?”
陆叶儿嘴角挂着得意的微笑,剑诀一转,指向了秦征,道:“秦征!你还能发出几记掌心雷?都放出来吧,我全部还给你!”
发掌心雷甚耗真气,秦征初使无功,便不肯轻易再试,再说对方竟然能够转移雷电,那自己再发掌心雷都会被对方打回来,到头来还是自己吃亏。
陆叶儿笑道:“你没招了么?那便轮到我了!”手一扬,宝剑便离手直飞过来。
“御剑术!”秦征心中一凛。
武功练到他们两人这个层次,彼此都有各自的护身罡气,两人又功力相若,单靠发出体外的气劲已经很难重创对方,但一把灌注了先天真气的宝剑就不一样了。
宝剑飞出,快如流星,一眨眼已经刺到秦征三尺之内。但说也奇怪,眼看宝剑就要刺入秦征的胸膛,剑锋忽然一歪,失去了准头,竟然斜斜从秦征身边溜了过去。
陆叶儿整个人不由得呆住了,这御剑术她十五岁上就已经练到得心应手,二十丈内刺蝇穿杨也是百试不爽,哪有可能会失了准头?
再仔细一看,只见秦征双手摊开,阴阳双轮隐隐产生着吸力,她若有所悟,叫出声来:“阴阳磁力!”
秦征这些年来念兹在兹的便是如何克制宗极门的武功,在宗极门的诸般武艺中,他对御剑术尤其忌惮。对方将自身元精存于剑内,心动剑动,可以隔空使出轻灵翔动的绝招,在对战中处于绝对主动的地位,再在剑中注入先天真气,那更是无坚不摧。上清金鼎也罢,金刚洞神也罢,遇到和自己功力相当的高手便抵挡不住。湛若离的《破剑要诀》所载却又都是以剑破剑的法门。秦征本人并不专长于剑道,要以此去斗宗极门的高手,那是以外行斗内行,无论如何不是敌手;直到他在玲珑塔的第四层里悟出将先天真气化为“雷机”之法,又受到青羊谷阴阳磁山的启发,这才豁然开悟,想出了一招对付宗极门御剑术的绝技来。
这阴阳磁力正是电流产生之根基,此时秦征虽不发出电流,但他身周已经形成了一个极不稳定的磁场。这个磁场可以随着双掌阴阳磁力的强弱调整而产生无穷的变化,陆叶儿的宝剑飞到附近受到吸力影响马上变得难以控制,根本取不了准头,宝剑挨不到秦征身边,剑上的力量就是再强也无用了。
这时陆叶儿已经收了宝剑,看着秦征发呆,心想:“他身周笼罩着这样一个怪异磁场,让我的宝剑根本无法取得了准头,如此一来,御剑术岂非对他全然无用了?”
这以阴阳磁力破御剑术的法门乃是秦征自悟自创,练成之后从未以之对敌,本来心里也没底,刚刚也是身处险境才冒险一试,不料竟奏奇效,心中狂喜非常,一个声音高叫着:“我不怕宗极门了!我不怕宗极门了!我不怕宗极门了!”因御剑术乃是宗极门武学的根本法门之一,御剑术一破,宗极门的各种武功至少便一大半难以对秦征产生威胁了。
陆叶儿见秦征脸上挂着难以掩抑的笑容,忍不住哼道:“姓秦的小子,别得意!”凝神聚气,又将宝剑对准了秦征的眉心。
秦征心念一动:“她这招‘缩地剑示’为什么要对准我的眉心?难道这一招并非空间上的跳跃,而仅仅是一种念力功夫?”不等陆叶儿出招,哈哈一声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陆叶儿见他笑得怪异便凝招不发。
秦征笑道:“同一个招数你居然想对我用第二次!哼,我已经看破了你这招‘缩地剑示’了。”
“哦?”陆叶儿这一声轻呼之中显然带着不信。
秦征道:“你这一招‘缩地剑示’,和你刚才那招定身幻,就原理来说是一样的,乃是以念力之法入于武学。定身幻是瞳幻,以眼神发出异样瞳光欺骗敌人的大脑,使对方产生错觉以为时光停止了,而剑示也是同样的道理,也是欺骗敌人的大脑,让对方对自己的行动形成一个短暂的空白期而看不见你的行动。你刚才就是利用这个空挡,忽然从远处到了我身边——我说的没错吧?”
陆叶儿颇为惊讶:“你只看了一次,居然就真看明白了我剑示真谛所在,不过没用,明白了这道理,未必能够看破我的招数。”剑示一指秦征的眉心,喝道,“看剑!”
就在她举剑的同时,秦征已将真炁布满整个大脑,识神变得加倍地清明。就在陆叶儿喝出“看剑”的时候,秦征便觉得大脑表层主宰听觉的区域受到了冲击,但听觉本身没出问题,那股震动却是影响到了主宰视觉的区域,秦征心道:“原来这一招是音幻。”
尽管防范已经很严,但眼睛还是被欺骗了。陆叶儿的身影已从她站的地方消失,幸而秦征已经布开“应言应象”界,视觉被欺骗了,但对方灵场冲近的轨迹却是感应得清清楚楚,脚下一滑,以“飞廉无碍式”滑到了数丈之外。
陆叶儿一剑落空,惊讶又多了三分,叫道:“你也会‘应言应象’界!”
秦征嘿嘿一笑,右手一抖,竟以电劲布满整条手臂,同时电流刺激着肌肉,爆发出极其强劲的力量,说道:“刚才我的掌心雷被你用怪异功夫散发掉了,但我这一拳若直接轰在你身上,却还不知道你能散掉几成电劲。”
陆叶儿感应到他拳头上的电劲威力极强,心知若被击中只怕非受伤不可,却笑道:“那要你能击中我才行。”
秦征脸上露出一个友善的笑容来,两人正在激战之中,其中一方忽然如此微笑不免令人感到诡异。就在陆叶儿对他这笑容感到奇怪时,秦征忽然喝道:“看招!”
陆叶儿暗道:“不好!”便知道秦征那微笑也是一种欺心战术,可已经来不及了,便觉眼前一阵恍惚,秦征竟然消失了。跟着身后劲风响起。她想也不想就朝左侧掠开,却已经来不及,砰的一声肩头已被秦征蓄满电劲的拳头打中,半边身子都麻了。
“你,你……你怎么会‘缩地剑示’!”陆叶儿一边惊呼,一边狂挥宝剑形成剑网,护住了全身。
秦征哈哈一笑,道:“什么剑示,不过是骗人的玩意儿罢了。你在我面前用念力功夫,真是班门弄斧!”他还有两句话没有说出来,那也正是他心灵深处的秘密:“我秦征可是心魔转世啊!对念力功夫的领悟我肯定比别人强上百倍!”
陆叶儿这时已经不是惊讶,而是惊骇:“我用过的招数,他只看一遍竟然就能学会,这人是怪物么!”跟着一醒,叫道,“是了,他也会心言心象!我刚才那两招都是以心言心象为根基变化出来的招数,他既然懂得基本原理,再学起运用法门来便是水到渠成。虽然如此,但他竟能在战场临阵学招,这等天赋也着实罕见。”
秦征一拳伤了陆叶儿之后却并不追击,只是摊开了手掌道:“丑八怪,你刺我一剑,我打你一拳,咱们扯平了。不过你的招数都被我看透了,再打下去肯定不是我的对手,还是那句话,你把血葫芦还给我吧,再老实交代我师父师兄到底去了哪里,我就放过你。”
陆叶儿轻轻哼了一声,道:“给三分颜色,你就开起染房来了。刚才我只是一时大意,真个动手,我只怕你会尸骨无存!”
秦征笑道:“丑八怪你又在说大话了,也不怕闪了舌头。”
陆叶儿也不反驳,只是将手中宝剑一转,原本暗淡的剑锋忽然变得明亮起来,映射着天空上的明月星辰,剑锋上那明月星辰的映像慢慢扩展开来,就像无数星辰从里头飞出。秦征一愣之下,便觉得周围景象为之一变!一抬头,月亮忽然大了十倍,仿佛是拉近了距离,身子周围都是星星,陆叶儿站在北斗之下——那北斗和她的距离似乎举手就能摸到。秦征往下一望,脚下竟然也满是星辰,而不再是土地。
“又是幻术!”他警惕起来。
陆叶儿冷笑道:“幻术?你莫侮辱我这色境剑景!”冷笑声中,她身子一晃,一个人忽然变成了八个,站定方位,将秦征围了起来。
秦征急忙布开“应言应象界”,然而布开之后,还是感觉有八个陆叶儿正挺剑刺向自己的要害。
“姓秦的小子,受死吧!”
绝色佳人
秦征眼看有八个陆叶儿挺剑向自己刺来,正感手足无措,不料陆叶儿好像忽然遇到了什么事情一般,尖叫了一句:“糟糕!怎么在这个时候!莫非是刚才用血葫芦……唉!”
她竟也不顾战局,转头就跑,一个踉跄,跌倒在地,眼前的种种奇异景象忽然全部消失。秦征一愣,随即喊道:“丑八怪!你给我站住!”
陆叶儿却叫道:“没空理你!”射出宝剑,人剑合一,摇摇晃晃地飞走了。
秦征看她御剑飞行的去势,心道:“她御剑飞行果然比我御风飞行来得快,不过不知道能否持久。”
他御风追了上去,边追边想:“这丑八怪的年纪可能比我还小些,功夫却这么厉害,而且好像还没有见底。她刚才那招色境剑景也不知道是什么功夫。那肯定是幻境,只是为什么那幻境我用上应言应象竟然也没法看穿?嗯,色境剑景?”
他既得了湛若离的《破剑要诀》,又学过“心言心象”,可以说同时窥得天下两大宗派的神功堂奥,这时将陆叶儿刚才所展露的功夫一加琢磨,慢慢就理出了一个头绪来:“她的功夫,似乎是高深心法与高深剑术的结合,那‘定身幻’与‘缩地剑示’,应该都已进入到色言色象的境界了。色境剑景,色境剑景……莫非就是色言色象界与剑法的融合?”
他记起当初味青罗传授他心言心象神功时曾说,心言心象可分为四层境界,第一层是应言应象,那是心言心象的根基;第二层是色言色象,练成者便可进入第一流高手行列;第三层是魔言魔象,据味青罗说,能练到这一层那几乎就可以天下无敌了;而最高境界“无言无象”则是神佛境界,数百年来没听说有谁练成过。
可惜秦征当年学到的只有应言应象的口诀,这时他念力的功力虽已经达到色言色象的层次,只是不知心法,便不得其门而入。
他想了一会儿没想通,心道:“既想不明白,不如直接找她弄个清楚!”
这时陆叶儿虽已经飞得不见踪影,但有道是雁过留痕,她御剑飞过的地方在短时间内都会留下十分微弱的的残气。秦征凭着对气场的灵敏感应一路搜索,忽而向东,忽而向南,终于在半个时辰之后失去了线索,心道:“不知道是气息自然消失了,还是丑八怪发现我在追她,屏住了气息下地走路?”
当即也降下风头,着陆稍息。这一晚他与陆叶儿相斗是倾尽了心力,这时精神稍为松懈,顿感身心疲倦,便寻了一处幽静之地调息养神,有半个时辰才恢复过来,活动了一下手脚,忽然想起:“哎哟,我的伤口还没处理呢。”一摸肩头,伤口却已经愈合,竟然连一道疤都没留下,他心中不禁一奇,“难道我修炼的道门紫气,还有这个功效?”
却不知他所练的道门九诀乃是精、气、神三宝循环转化的无上神功,这数年他炼精化气,炼气生精,凝神生气,炼气化神,全身精气神转了无数个循环,不知不觉间早已易经洗髓,连五脏六腑都如新生了一般,经脉骨髓尚且易得,愈合这点小小的肌理破损算得了什么。
这时他玄功三转,精气神尽复,一跌足御风而起,又追了上去,只是不知陆叶儿人在何方,身随风转,漫无目的。正想放弃,忽见乌云漫天,显是山雨欲来。道家讲究的是“天人感应、天人合一”,将人体当做一小天地,而这个小天地又与外界的大天地相互联系,尤其这时秦征御风而行,那是将整个人体放开了与天地融为一体,天地一有变化,他体内的精气便生出强烈的感应,甚至精神也受影响,整个人都不安起来。忽然想起了家传《养生主疏论》中的几句话来:“养生之道,缘督为经,安时处顺,勿近天刑。”
这些话当初读来不能甚解,这时他功力日深,每有新的见闻再回想那些经文便都有新一层的领悟:“督脉是人体奇经八脉中的中脉,是诸阳经的总督,缘督为经,就是要我们顺从自然的中道,不要贸然与天地之威相抵触,这就叫安时处顺,勿近天刑。”看看那漫天雷云,“此时天象大恶,我若冒雨御风,那就是逆天而行,对身体、对修为都会有损害。我道门讲究‘善则顺之,恶则遁之’,现在是遁的时候了。”
便寻了块巨大的岩石,闪身躲在下面,散了凝聚起来的真气,让丹田虚空若谷,全身上下返回到一个普通人的状态中,站在巨岩下,冷眼看那天地间的风云变幻。他心中忽然产生了一种超脱物外的感觉,一种奇异的思绪浮现出来:“其实世间的恩仇善恶,甚至国族争斗,也都如这岩石外面的风雨一般,若我能像看这风雨一般看待这一切,那么天下事就没什么值得牵挂的了。”但自知这种状态是知易行难,别的不说,单是对宗极门与孙宗乙的大仇他便不能不报。
哗啦,一阵狂风送来了一阵暴雨,将秦征双脚都泼湿了。秦征抬起脚来,自嘲般一笑:“我便躲到了这岩石底下,这风雨还是会找上门来。
就像当初我们父子俩想置身世外,但宗极门却还是偏偏找上门来,硬是杀害了我父亲。宗极门追杀我玄家怕的是心魔觉醒,但他们若容我们父子隐居青羊谷,终老于斯,心魔便不会觉醒,但现在……哼!我就算拼着入了魔道,也非杀孙宗乙、毁宗极门不可!”
再一抬头,一道闪电划破夜空,跟着雷声轰轰,便如直接打在人心头上。秦征自练成“天人感应”,对这天地之威的体验便比普通人敏感了十倍百倍,被这惊雷一震,心魄神魂都不由自主地产生了躁动。世间万事万物的利弊总是相对平衡的,修道之士既从大自然中得了这许多好处,同时也就更容易受到大自然的伤害,且一旦受害,那伤害也会比普通人强上十倍百倍,所以逢此雷雨交加之际,修真者无不战战兢兢,收摄心神,以免走火入魔。
秦征自在第四层玲珑塔的雷云之中领悟到了雷机之玄奥,本来已经觉得自己很了不起了,似乎天地的道理已经领会得透彻,风雨雷电皆能运于掌心,可是这时看到这自然形成的雷霆,其惊天动地的威力和玲珑塔内利用阴阳磁力造成的雷机电劲简直不可同日而语,心中大生敬畏,寻思:“负先生还有丑八怪的那招避雷的功夫虽然了得,然而那也只能卸掉我的掌心雷,如果是直面这天地之威,负先生或许还能抵挡,但丑八怪多半就抵挡不住了。”
他忽然又想起:“这天雷如此厉害,若我能牵引它用来杀敌,天下间有几人承受得住?若我能将它化为自身的力量,那我的功力岂非能转瞬之间提升十倍。”
想到这里不禁兴奋莫名,但望着那雷霆又忖道:“可这雷霆如此猛烈,一个不慎就得被劈成一团焦炭,精消气灭,魂飞魄散,我躲它还来不及呢,居然还想用它来杀敌练功,岂非太过异想天开?若真有这么好的事情,前辈高人中那么多聪明豪杰之士,为何就没有一个想到?”此念一起,猛地想起,“天雷动!天雷动!啊!我怎么忘了天雷动!”隐隐想到,这天雷动的真谛,或者就必须得到这真正的风雨交加中来领会,而无法在玲珑塔内那人造雷云中悟得。
秦征自练成上清金鼎之后,便知练气士除了视觉、听觉、味觉、嗅觉、触觉之外,发出体外的气机也可以有不同于五感的感应。这时他模仿应言应象界之法,将一股能够感应外界的气机散布开去。这气机若布成上清金鼎,以秦征此时的功力只能笼罩住一丈方圆,但若只是感应而不具防御力,却可将这感应气机放大到二十丈。跟着他试着改变气机的形状,发现如果将气机变成线状而非立体,则这气机感应范围更可延伸到十里之外。
想到这里,秦征念头一动:“如果我将这气机聚成一条细线,冲上天际,探一探那云端的雷机,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感悟。”
他明白这样做会很危险,但却抵挡不了这么做的诱惑,一咬牙:“死就死吧,不冒险中险,如何能成为强中强。”
当即走出巨岩,寻了一块空地,全身放松,任风雨吹洒。先以左脚掌压右大腿,后以右脚掌压左大腿,令两脚脚掌同时朝上,作吉祥坐,跟着全身放松,调运先天真气,牵引氤氲紫气,循着督脉,上行至灵台穴。那灵台穴位于背脊第六椎节下间,真气到此其质化为纯阳,若再往上走至泥丸宫,那便是炼气化神了。这时秦征却止于灵台穴,以一缕气机透出体外,跟着冲天而上。
随着气机的向上延伸,秦征能够很清晰地感应天地之间充满了一种细小的,难以言状的微粒,而这种微粒他却再熟悉不过,正是云笈派的典籍中所说的雷机。他延伸出去的感应气机为风雨中的雷机干扰,时断时续,花了将近一炷香的时间,那气机才终于探入了最近最小那片乌云的云端。
呀!竟然是这样奇异的感受!借着那气机的感应,秦征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一个极微极小的雷机,而那片乌云就是布满雷机的大海,上下左右全都是自己的伙伴,数量多达亿万!苍穹宇宙的广大固然是无限无穷的,但是若反其道而行,进入到这微观世界中来,越是穷其微小,同样也感觉自己越接近宇宙的真相。
这种玄妙的感觉哪怕只有一瞬间,亦已让秦征大为受用。
就在这时,乌云中的雷机凝聚了起来,形成电流,竟然逆着秦征发出的这一线气机轰然而至。秦征想要切断这感应时已经来不及,那还不是已经发作了的雷霆,而只是云间摩擦的电流,可这股电流猛地击下,秦征已是全身一震,竟然动弹不得,可是脑际却闪过了:“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因为在那一瞬间他竟然悟到了接引天雷的法门,那是一项极其危险的神功,可是,它的威力又是这么强劲可怕。
乌云中的雷机越聚越密,第二波的电流随时就将爆发,同样也是朝秦征这里涌动。
“不好!”
此刻秦征身上已带着雷劲,如果说那漫天乌云是一块块的大磁铁,秦征便如同一块小磁铁,两者相吸相引,随时会引得漫天雷电都向自己劈来。这时候只要有一个足够大的霹雳闪下,秦征就有可能被轰成一块焦炭。与此同时,恐惧的心魔也变成元神中的厉鬼,干扰着秦征的宁定,只要他心神一乱,藏于经脉中的真气化作电劲释放出来,引得天雷轰顶,那对秦征来说便是一场雷劫了。
不过多年的修炼还是让秦征守住了最后的防线。
放松,放松,平衡,平衡……
玲珑塔内的法诀在心中响起:“若我身与天仙同诸一气,以身合神,则不为雷所伤……”
这“身雷动”乃是五雷正法的基础,这时秦征调节全身与雷机同调,慢慢地,慢慢地将身上的电劲散去。
然而危险还是未曾远去,身子依然不敢动弹,就在这时,数里之外飘来一个声音:“华亭!你怎么会一个人在这里!你爹爹呢?”听声音是个年轻男子,过了一会没人响应他,那声音又道,“咦,难道你是自己一个人北上?怎么坐在那里不动?这天气怎么在这里运功?啊!莫非你在疗伤?你受伤了吗?”
便听一个女子的声音斥道:“滚!”
先前那个年轻男子的声音笑了起来:“华亭妹妹,干嘛对尔大哥凶巴巴的,我这不是关心你么?啊,你行功似乎正在紧要关头呢,千万别乱动。还是让尔大哥帮你吧,我教你个合体双修之法,管保教你享尽人间欢愉之后功力尽复。”语气中便带着几分调戏的味道。
秦征暗道:“那个叫华亭的应该是个年纪不大的女孩子,这个男的要对她不利。”若在平时他定要赶过去瞧一瞧,但这时却哪里动弹得了。
跟着,便感应到气劲纷飞,在撞击中亦产生了类似电劲之类的波动。秦征隐隐感到,天地间的雷机慢慢都被引了过去。这种情况普通人是没法感到的,但对秦征来说却像目睹耳闻一般清楚。
轰轰几声,雷神再次发出暴怒。但在雷声发作之前,却已经有闪电划破长空,击打在那两人周围。秦征心道:“定是这二人聚集气劲互相攻击,如今空气之中布满雷机,他们的气劲交迸摩擦,便产生了类似电劲的异动,却把闪电也吸引过去了,看来这两个人都好厉害啊!”
在那几道闪电落下之后,那个年轻男子嘿嘿笑道:“华亭妹妹,你真气走入岔道了,现在不是我的对手,最好别乱动了。你用的是剑,更易引雷,要是被霹雳劈中香消玉殒,我可得多心疼啊。来来,别动,别动,放轻松,放轻松,我会好好待你的,你尽情享受就是了……”声音中充满了蛊惑。
空中再次产生了极大的震响,猛地,气劲产生了一场巨崩。那个年轻男子的声音惊呼起来:“凤羽剑!你竟然……哼!该死的小妞!咱们后会有期!”
秦征心头一跳:“凤羽剑!剑宗三传之一的陆宗念?难道他就在这附近?”
空气中产生了某种扭曲,在扭曲中浮现出一个巨大的人影来。秦征忽然想起父亲曾说,在大海和沙漠上有时候会因为天象异变,光线扭曲而出现一种海市蜃楼的幻景。这时见到那个巨大的人影,心想:“莫非是海市蜃楼?可这里是秦岭啊,又不是沙漠或者大海……啊,是了,多半是这两人交战引发的气劲,加上这雷霆,扭曲了这周围的空气产生折射,这里头甚至还有我的原因。”
那人影由虚渺而变得清晰,渐渐看清楚了是一个少女,风雨之中她全身都已经湿透了,衣服紧贴着皮肤,将婀娜的身材显露无遗。空气扭曲中,那少女忽然回过头来。秦征心脏猛地一跳。
天啊,这世界上竟然有这么美丽的人!
那没有半点瑕疵的五官,精致得不像人间所有,清亮的眼睛犹如西子湖的波光,令人一见之下心中便生爱意,却又不敢多看,唯恐亵渎了她,因痛楚而微微蹙起的眉头更是美得让人心碎,让人恨不得奋不顾身地去替她承受疼痛。
雷云慢慢飞远,身上的电劲也渐渐散去,但秦征却还是犹如被电流罩紧了一般,仍然停留在刚才的那一瞬间。等到空气扭曲消散,那少女的影像也随风而灭时,他才猛地伸出手去,似乎要将空中虚幻的少女拉住,但手伸出去了却就僵住,喉咙咯咯作响,整个人俯身而倒,再也动弹不得。
风云渐渐消散,秦征体内的真气却猛地走窜起来。这些年他除了大仇之外心无挂碍,这时心中却又多了一个挥之不去的印记,只要定下心神时,那丽影便浮现出来,跟着身体内便如同有一团火一般煎熬着他。
轰一声,巨岩上方的山泥崩塌了,泥水冲刷下来,将秦征浸在一片泥泞之中,全身上下一片冰凉。泥泞漫过了他的鼻孔,后天呼吸也就断绝。秦征觉得自己的眼睛渐渐模糊起来,不但视觉,连听觉、触觉也都仿佛在变得迟钝。
“我要死了么?”
还没报仇呢……
还有那个女孩子,她叫华亭么……
这一刻他的精气神彻底失衡,思绪混乱无比,真气乱走,精元也膨胀得就像要将身体胀爆一般。他想控制这一切,但心神已乱,竟根本无法自控。就在这时,冥冥中有一个声音从心灵深处传了出来:“爱恨情欲皆妄念,妄中迷离复流连,杀得后天妄心尽,而后先天真心现……”
那几句经文是在哪里听过的?是爹爹告诉自己的吗?还是铭刻在玲珑塔内壁的经书?
不记得了,不记得了,但那不断重复的经文却似乎有宁定身心的作用,慢慢安抚着秦征忘记仇恨,也忘记刚刚闯入他心扉的红颜……
后天呼吸闭绝之后,那种安宁感反而重新回来了。他渐渐将这些放下,到最后连明意识也关闭了。从普通人的角度看他是昏迷了过去,但先天元神却凝聚了起来,在任脉中生成真气,跟着炼气生精,循着督脉炼精生气,缘督而上炼气化神,如此循环不止,转入了胎息。
杀胡令
秦征乃是在不自觉的情况下进入胎息状态,身子又被泥泞埋了起来与外界隔绝,他自身已成一小天地。这种状态下既不是生,也不是死,乃是处于生死存灭之间。若是没有外来的干扰,极有可能会无穷无尽地睡下去,最后变成什么样子谁也不晓得。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一股沛然之极的力量从命门注了进来,他全身猛地一震,睡意渐渐消散,识神渐渐恢复。
又不知过了多久,胎息渐止,后天呼吸则渐渐恢复,手脚先动了一下,跟着眼睛睁开,才发现自己蜷缩在一块石头上,睡姿犹如尚在子宫中的婴儿。他舒展了一下手脚,却见身边一个老樵夫站了起来,说:“小道士,醒了?”
秦征坐了起来,见说话那樵夫须发半灰半白,穿一身粗布衣,腰间佩着一把生锈了的柴刀。人虽已老,腰杆却挺得笔直,尽管看不出身有武功,但精气神都很足。秦征心想:“这一带真是灵气充塞,连一个老樵夫都如此精神,看来是在山间日久,得到了天地灵气的沾润。”起身行礼道,“老丈人好。”手一抬,发现自己袖子上满是泥泞,呀了一声说,“哎哟,我身上怎么这么脏?”
那老樵夫呵呵一笑,道:“怎么这么脏?你啊,多半是遇上山洪暴发被泥水埋了起来,若不是我今天起得早,经过此地将你从这个泥潭里拉出来,你只怕就淹死了呢。”
秦征识神渐渐清明,依稀记得确实如此,失声一笑,又鞠了一躬,道:“那可多谢老丈救命之恩了。”
那老樵夫坦然受了他这一礼,跟着便要离开。秦征忽然想起昨晚那丽影,赶紧追上两步,问老樵夫是否曾见一个极美的女子。
老樵夫道:“山间野道,哪来什么极美的女子?”
秦征又问是否遇到一个极丑的少女。那老樵夫笑道:“你这小道士,莫不是出家久,想女人想疯了?一会极美,.一会极丑,你到底是要找美的,还是丑的?”秦征脸刷地红了,匆匆走开,没走几步,老樵夫在后面叫:“小道士,别往东边去!”
秦征问:“为何?”
老樵夫道:“那里有吃人老虎!”
秦征笑笑说:“我不怕老虎。”其实他若要回青羊谷,当往西北,这时却心不在焉,只是惦记着昨晚那个少女,自己对自己说,“她多半已经走远了,怕是寻她不着了。”但内心深处还是按捺不住这股冲动。
随心乱走,也未施展御风之术,这一天是狂风暴雨之后,万里放晴,秦征心里也如千仞明空,胸襟浩旷辽远,精神爽快之极。自有生以来从未如此,就像整个人再次获得新生一般,功力也似乎又有进步。
走了不知多久,忽而闻到一阵香味,却是蒸饭的味道。肚子咕咕响应,寻着米香找到江边。香源却是一艘小船,船上挂着面小酒旗,船泊在岸边,旁边还摆了三张桌子,原来是江面人家随岸开的一家小店。厨房就是船尾的小泥炉,走到哪里桌子一摆就能做生意,甚是方便。这时却有三个客人围着一张桌子正在等食,秦征寻张凳子坐下,就问有什么酒菜。
船尾一个老渔夫横了他一眼,说:“酒没有,只有清水一江。菜有鱼羹、烤鱼、蒸鱼、腌鱼……”却都是鱼,临了讲了价钱,一条鱼一个五铢钱,若要加饭,一碗五个五铢钱。时已进入东晋,但汉魏的铜钱在民间一些地方也还有流通。
秦征奇道:“饭比鱼还贵啊?”
只听船舱里一个十分甜美的声音说:“米饭要播谷施肥,除草收割,辛苦一年,才收成得几许?鱼却一钓就有,自然鱼贱米贵了。”
其时五胡乱华,中原地区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别说这山野荒郊,就是秦汉时号称“天府之国”的八百里秦川也是兽多人少。丹江水量充沛,渔产丰富,鱼虾随钓随有,相较之下反而是五谷难得了。
秦征听到这个声音,脑中又浮现出昨晚那个画面,心想:“这个声音这般好听,会不会是她呢?”
却见船舱内少女探出个头来问:“客官是要饭还是要鱼?”年纪不过十七八岁,双眼甚是灵动,只是面黄肌瘦,哪有昨夜丽影的绰约风姿?秦征微感失望之余,又笑自己胡思乱想,听到女孩子的声音就去想昨夜那美少女,随口道:“我不吃腥臊的,给我来碗米饭吧。”
那少女却就盛了一碗饭出来,隔壁桌子的客人看见叫道:“怎么给他先上了?我们可都来了大半天了!”声音尖细轻柔,似雌非雌,似雄非雄。秦征随着他的声音扫了一眼,见他年纪已经不小,眼角略有皱纹,头上几根白发,却一根胡子也没有,穿着一身青衣,整个人显得甚是清秀。
和他坐一桌的还有两个人,都是中年,一个雍容华贵,一个相貌清雅,就是先前那人也是一副养尊处优的模样。秦征暗暗称奇:“这三个人只宜出现在长安、洛阳、建康、成都,这荒郊野外的,怎么会有这样的人物?”
那雌声者指责船家乱了次序,那渔家少女脾气却甚好,温颜解释道:“你们点的是鱼羹,且又多讲究,竟特意要我们到江心打水来做汤,这火又不许快,说怕滚坏了味道——这么多讲究,做得自然就慢。人家点的是饭,我们本来就煮好了,自然就给人家端上啦。”
那雍容华贵的男子一听笑道:“小姑娘说得有理!”对那娘娘腔道,“赵整,别打扰人家小姑娘做羹了。”
那赵整显然是他的仆人,甚是委屈,那委屈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主人。只听他道:“主子,您万金之躯,这种地方实在不是您该来的,左右不过一块烂木头而已,犯得着这样兴师动众吗?”
那雍容华贵的男子喝道:“你懂什么!”却问那清雅中年道,“严先生,你看这次南方会有多少人来?”
那严先生看了秦征一眼,却笑道:“东家,鱼羹好像好了。”
果见那少女端上了一大碗鱼羹来,赵整慌忙接过,拿出块干净的毛巾来将碗筷擦了又擦,简直要蹭下一层皮来。
那严先生方才那句话、那个眼神,乃是暗示那贵人此处耳目杂,不宜多说。但那贵人却旁若无人,似觉得这些事情被人听去了也无妨,仍道:“当年杀胡令出之时,贵宗亦曾应召助战,却不知今日先生作何打算?”
秦征听到“杀胡令”三字,心头忍不住一跳。那杀胡令又叫“屠胡令”,乃数十年前汉家的旷世英雄冉闵所发布的一道令谕,号召天下汉人奋起杀胡,驱逐异族,恢复家园故土。五胡乱华以来汉人久受压迫,所以一听到冉闵的号召无不振奋,在中原大地掀起了一场席卷数千里的杀胡行动,威力所及不但改变了当年的军政格局,甚至影响到了中原地区胡汉人口的比例。至今天底下所有的汉家子弟但听得“杀胡令”三字无不热血狂涌,而胡人听到“杀胡令”三字则皆战栗惊悚。不过那毕竟是过去了几十年的事情了,事件平息的时候秦征都还没出世呢,只是在游历途中听一些故老谈起才知道当初有过这么一件事。
那严先生微微一笑说:“时过境迁这么久了,还提它作甚?这次也是陪东家来散散心,反正已经有两万大军围剿,又有数十位高手坐镇,青羊子虽然不肯出手,但尔何辜为了讨好东家势必尽力,双方强弱悬殊,料来也不会有我们的事情。”
秦征听得呆了:“ 两万大军…… 数十位高手…… 又牵涉到杀胡令……这是什么事啊?还有他说什么青羊子……说的是朱伯伯么?难道这事和我云笈派也有关联?我闭关的这段期间,外头究竟都发生了什么呢。”
正思索,却听那赵整说:“严先生,你还没回答主子的问题呢!若是杀胡令出之时,先生你作何打算?”
他这句话说得彬彬有礼,但词锋尖锐,要那严先生无法不正面回答。
那严先生道:“到时候我两不相助。”
那贵胄点了点头,这番谈话便到此结束。
秦征心想:“这三个人举止都甚奇特,那个赵整照顾他主子照顾得这么夸张,看来是个卑贱下人,但他眼神精华内敛,分明乃是一位身怀绝技的高人,功力只怕还在我之上,只是这样的高手怎么会甘心去做人家的奴仆?”再定神看了一眼那严先生,却觉得此人似乎只是个普普通通的私塾先生,然而听他三人言语,分明又是位能影响数万大军战局成败的大高手。“难道,他的修为已经到了返璞归真的境界,所以我看不出他功力深浅?”
有赵整照料,虽在这荒山野岭之中,那贵胄用餐也甚有礼节,那严先生却吃得甚是随意。吃罢,赵整道:“严先生,这残局是由奴婢来料理,还是严先生露上一手,让我们一开眼界?”
严先生一笑,站起身来,走到秦征身边,往秦征眉间一指,笑道:“小道士,把刚才你听到的、见到的事情,都忘了吧。”
秦征还没来得及想明白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被他一指,猛地便觉整个天地都黑了下来,大江、小船、桌椅、渔翁、渔女全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阴风阵阵,怪石崚嶒,前方却有一河, 5176." >其水为蓝色,皆是阴气,河上又有一桥,桥头立有一碑,上写“奈何”二字!碑旁又站着一女人,捧着一碗汤水,甚是斯文有礼地递给秦征说:“小伙子,喝了这碗孟婆汤吧,对你有好处。”秦征竟然不由自主地便接过了,这身体好像也不是自己的,浑浑噩噩地举起碗来就要喝,猛地心灵深处道光一闪,灵台一定,大叫一声退开几步,将那汤水丢泼在地上,显出刑天怒目之相来。正是这一股上古大神气象,震散了左右他身心的阴氤鬼氲。
那孟婆全身一震消失了,旁边化出那严先生的身影,咦了一声,道:“小子,你是龙虎山张椒的徒孙么?”
他这句话竟有极大的蛊惑,秦征不由自主地便实话实说地回答:“不是。”随即醒悟到自己又着了对方的道,这个严先生随口一句话竟然就有控制人实话实说的巨大威力。
“不好!”秦征暗叫了一声,赶紧下唇朝上裹住上唇,舌头抵住上颚——这是道门的“闭口定”,秦征于此大危难中,竟然自然而然地便用上了。
那严先生道:“那你是道门北宗的弟子?是青羊子的弟子?”
他随口这么一问,秦征竟然忍不住要张口回答,但终究还是强忍住咬紧了牙关,只是喉咙却又发出咯咯之响,心膈十分难受,似乎不回答严先生的话这痛苦便无法解除,那闭口定竟也抵御不了这严先生轻轻的一句话。
便在这时有一股紫气由他头顶散出,再从他的七窍灌入,消解了心膈之间的那种难受,同时又有一座金鼎隐隐张开,护住了他全身。
那严先生又咦了一声,道:“紫气金鼎!怎么却又有《养生主》的痕迹?你这小子的渊源,真是奇哉怪也!罢了,今天我没空与你多说,就且不洗你的记忆,回头我找个时间再与你好好聊聊。不过你记着,今日见到的、听到的事情不要宣扬,否则对你没好处。”
迷迷糊糊间,秦征回过神来。那阴风怪石奈何桥的景象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丹江河畔、小船酒旗,自己仍然坐在江边椅凳上,那贵胄以及严先生、赵整等三人都已不知去向。刚才他身入幻境而不知是幻,当时还不怎么怕,这时心神一定,回忆起方才的处境,不禁吓出了一身冷汗。
渔船上一老一小却匍匐在甲板上一动不动。秦征赶紧跑过去,一探他们的鼻息,却都十分平稳,摇了摇那渔女的肩膀。那渔女打着哈欠醒了过来,看看那渔翁以及自己,脸现羞愧道:“哎哟,我怎么睡着了!”
又看看三张空了的桌子道:“咦!那三位客人也走了吗?”
桌上鱼羹喝了大半,另外还留了一颗金豆,料来便是作结账之用。
秦征细细问那渔女,发现她给自己盛了饭,跟赵整斗了口以后的事情都不记得了,她甚是歉疚,说:“我这生意做得真是……客人还没走,自己就睡着了。”
秦征想起幻境中那严先生说的话,心道:“她的记忆定然是被那严先生给洗去了,这个严先生到底是什么人,竟然有这样可怕的本事!”
便决定追上去探个究竟。
那渔女等他走远以后,忽然想起了什么,叫道:“哎哟!这位大哥,你还没付钱呢!”但秦征却已经绕到林后,御风飞行了,竟也没听到。
江边忽然静了下来,那老渔夫忽然道:“姑娘,这两拨人都有些奇怪啊!”
那渔女的神色也变得不一样了,之前虽也清灵,但这时眼神中却露出了聪慧:“是啊,不过他们应该不是一伙的。还有,我们怎么会忽然睡着了?而且我总觉得好像忘记了一些很重要的事情……赵伯,你可记得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那边秦征转到树林之中才御风飞行,自经历了那晚的雷劫与心魔以后,他的功力仿佛又更上一层楼,这时御风而行更是得心应手。四处搜寻却都不见那三人的踪影,他想:“此处地形复杂,在低处搜寻,难得踪迹。”便跃上树顶,脚一跌,借着林风盘旋而起,御风飞行与御剑飞行不同,受周围环境尤其是气流风势的影响颇大。秦征是顺风飞翔,渐飞渐高,飞到三十余丈高空之上,朝下一望忍不住大吃一惊。
他在数十丈高空俯瞰,方圆数十里的山川河流便尽收眼底,但这一带的山川河流甚是奇怪——第一眼俯瞰到这片土地后,秦征冒出来的第一个印象竟是:“这是一个棋盘。”林木如黑子,山石如白子,水流贯穿其中有如不规则的纵横线。更奇怪的是这些山石林木竟好像会动一般,时而山石被林木完全围住,被围住了的林木便忽然消失,好像是白子被黑子吃了,时而山石沿着林木外围铺展延伸,就像白子反击,落子布局。
秦征一开始还以为是自己生了幻觉,但摇了摇头,定了定神,仍觉这片山川是在变化着,这变化十分缓慢,但却不像是幻觉。秦征心中既惊又佩:“这是什么阵法!”身随风转,渐渐来到这山川棋局的中心地带,却见底下处处有人,仔细一看却是成千上万的军士,看旗帜正是苻秦的部队,他猛地想起严先生说的“两万大军”来,心道:“难道这一带竟有什么战事?”
却听战阵中一个极其雄壮的声音喝道:“何方高人!竟敢来窥我朱序的阵营!”跟着便有一声破空激响,一柄长矛射了过来,破空数十丈,竟然威势不减。秦征一凛:“下面有高手!”待那长矛射近,想以星移斗转式化解它的威势,手一接触到那长矛,全身猛地剧震,体内真气一浊,身子顿时变得沉甸甸的。他暗中吃惊,猛吸一口气斜斜弹出,变成一道抛物线,落入一处没有军士的密林之中。
天雷初动
秦征落入密林之中,心道:“朱序?他是大晋的大将啊,怎么却出现在这里,而且阵营插着苻秦的旗号?嗯,或许只是同名同姓的人。”
五胡祸乱中原已久,北方胡人政权也有过几次极其强盛的时候,如石氏赵国、慕容燕国以及如今的苻秦,然而天下人心中还是不自觉地以晋为正统——不仅汉人心中如此,胡人心中也如此,秦征心中,自然也如此。
朱序乃晋朝名将,秦征当年和父亲云游避仇,曾到过他的辖地,因此听说过他的名头。他却不知自己闭关多年,如今襄阳已经沦陷,朱序也已被俘而成秦将了。
秦征惦记着那严先生曾提到过“青羊子”,急欲弄清楚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想:“苻秦那边出动了两万大军,又有那么多的高手坐镇,别人不说,光是今天见到的那个‘严先生’功力便深不可测,此间发生的一定是件大事。这里是秦岭南麓,离青羊谷也不甚远,或许朱伯伯他们也是被这场风波给牵引进来了。”其实此处离青羊谷已有一段距离,只是秦征自练成御风飞行以后视野扩大,数百里之遥于他也变得不远了。
第六章 桃源守护人现身
秦征正寻思间,忽听一个声音喝道:“哪里来的小道士!可是正一宗的奸细么?”
同时一股劲风从西面袭来,对方出招时还在数丈之外,但说到就到,眨眼间已袭到身边,秦征想也不想,“星移斗转式”应手而出。
“星移斗转式”乃道门九诀之一,其要义在于辨清力量的性质与来势,然后再加以转移。天下力场气场,在普通人看来是无形无质,但云笈派高手终身修炼的就是牵引天地之气,力场、气场对他们而言是确切得不能再确切的存在。在修习过“星移斗转”的云笈派高手看来,任何力场、气场都有弱点、破点、节点和灵点。弱点是一个气场或力场最脆弱的地方,破点是气场、力场凝聚处,攻击破点可以将气场、力场打散,节点则是气劲的运行轨道关键点,若能找到节点予以一击,轻则让攻击来的力量转移方向,重则可将敌招反弹。至于灵点,秦征这时的领悟却还在似懂非懂之间。
道理是如此,但天下间气场千变万化,一个人要想能在战场的瞬间看透所有的气场,就是穷极一生也不能够,临敌之时常常还要靠经验和判断,甚至还需要运气。
这时西面袭来的劲风来路明晰,秦征一下子就找到了对方的节点,左手一拂,要以星移斗转式将这股大力反拨回去攻击敌人。哪知一拂之下,左手微觉酸麻。他虽然看透了这股力量的运行轨迹,找到了节点,却因对方功力太过强劲,竟无法将之反转回击敌人,只是斜斜引出,震倒了一棵大树。
对方咦了一声,北面一个人哈哈大笑:“尔公子,不想你也有失手的时候!”
秦征看了一眼这个尔公子,见他二十多岁年纪,一头黑发,却是鹰鼻蓝眼,长相颇为英俊,但又透着一股邪魅,似乎是个胡汉混血儿,穿着一件裲裆,肩头裸露处的肌肉蠢蠢欲爆,似乎蓄满了真力,但脸色苍白,似乎有血气不足之症,与他强健的体魄很不配衬。
秦征心想:“这人姓尔?姓氏可有些怪,看他的样子好像受伤初愈,但劲力却还是如此雄浑,北面那人听笑声也不是好相与的。像这样的人只有一个我不怕他,但这里有大军埋伏,听那‘严先生’说还有数十位高手聚集,像眼前这个什么尔公子,也不需要几十个,只要有两三个我就抵挡不住了。”
他想了想便向南面掠去,掠出不到一丈,空中破风之声大响,数十枚暗器螺旋飞来,呼啸倒卷,拦住了他的去路。
这片地形密林环布,山石相间,但那数十枚暗器竟不受地形影响,仿佛每一枚暗器都有灵性,在高速飞射中会自己避开障碍物一般。
秦征暗想:“这是什么人!暗器功夫这么了得!”听暗器破空之响,劲力不比陆叶儿的剑气弱,不敢硬接,以飞廉无碍式滑开,转向东面逃去。只听北面那人叫道:“言一平!他往你那头去了!”秦征心中一凛:“这边也有人!”
果见林影一闪,一个人晃了出来,那人身材高大僵硬,但脸皮却枯槁如树皮,双手向秦征叉来,一双手也是干瘪得如皮包骨,半点不像活人的手,这个人整个就像一具脱了水的僵尸!
秦征听说他姓言,形状又如僵尸,想起父亲曾说荆南武陵郡一带有一个“僵尸门”,似乎是上古血宗的旁支,武功诡异难测,历代掌门都姓言,莫非这个言一平就是僵尸门的人?大喝一声,长矛投出,这一下是以刑天降魔式激发掷出长矛,长矛被他注入真力以后,威势所及足以洞金穿石。
北面那人叫道:“了得!唐柳生!这小子飞矛的力道可不比你的暗器差!”
他赞是这么赞了,但那僵尸手一伸,竟硬生生地就把长矛给抓住了,矛尾不断颤抖,矛头却已刺中了他的胸口,但挟带着秦征两倍劲力的长矛,矛头触到对方胸口却如中败革,噗的一声哑响,竟然刺不进去,矛头反而歪了。
秦征心中一惊:“我这一矛飞击,对方就算穿着数重金甲也得被洞穿,他居然没事!这人的身体难道和上古神兵一样坚硬么?”
那僵尸足不抬,膝盖不动,猛地直掠过来,双手僵直,指甲间绿油油地冒着尸臭,看来蕴藏着剧毒。秦征看得心里发毛,暗道:“要是被他缠住,那就什么都完了!”
这时两人相距已不过一丈,对方来势又快,秦征大喝一声,双掌化成阴阳,凝聚了雷机,举手就是一个掌心雷。那僵尸言一平恃着身体坚硬胜过金刚,从来不顾敌人攻击,但他这回却托大了,道家的五雷正法岂同小可?一轰之下,那僵尸全身剧震,砰一声飞出三四丈远。
西南北三个方向的高手同时咦了一声,北面那人叫道:“五雷正法!”
秦征心道:“北面那人见多识广,看来也是劲敌!还好打倒了一个!”便要从东面逃走,那僵尸忽然从地上弹了起来——他不是手撑足站,而是整个人直直地弹起,就像有人用绳子吊着他一般,动作十分怪异,被掌心雷轰中的额头焦黑了一块,但行动不见减缓,气势也不见减弱,身子一闪又拦住了秦征的去路。秦征心中一寒:“这人是鬼还是怪?
就连陆叶儿也不敢硬扛我的掌心雷,他被劈中了额头居然若无其事!”
他却不知这个掌心雷其实已轰得那僵尸头脑一阵晕眩,全身在一瞬间几乎完全失去了行动力,好不容易才稳住身势,所以这时虽拦住了秦征的去路却不敢轻进,只是凝气瞪视,若秦征再发掌心雷时,他便不敢再以要害部位硬接了。不过能以身体硬抗掌心雷,这份本体防御功夫便已胜过了秦征的金刚洞神了。
秦征毕竟临敌经验不足,没能在战场瞬间就掌握对方的虚实,见自己伤不了对方,心中有些慌了。
这时东西南北四大高手合围,个个武功了得,秦征不敢停留,脚一跌,凌风而起,北面那人喝道:“这小子要逃!”
却听空中一个女人狂笑道:“他逃不了!”
秦征只觉眼前一花,空中竟出现了一只巨大的猛禽,一双鹰爪大如簸箕向他抓来,鹰爪未到,带起的爪风已足以叫有金刚洞神护体的皮肤也觉生疼。秦征心想:“哪里来的畜生,这么厉害!”身子一闪躲避开去,却又有一头猛禽从背后袭来。秦征一个蜷缩,卷成一团在空中转开了丈余,背部已被那猛禽的利爪划过,嗤的一声衣衫破裂,幸而只是擦过,并未实击,但也已被划出了三条长长的红痕。
他定了定身子,抬头仰望,又吃了一惊,只见半空中盘旋着十五头黑色的大雕,每一头猛禽都有沈莫怀那灭蒙大小,其中五头眼睛盯着秦征随时准备扑下,另外十头背上却各坐着一个奇装异服的女子,手持弓箭瞄准了秦征。那些弓箭箭杆印着符咒,箭头发着蓝光。秦征心想:“这些箭只怕不但有毒而且还附有特殊的劲力。”
而最正中央的高空中更有一个女子悬浮着,那女子约三十岁不到年纪,左边脸相貌颇为妖艳,右边脸却生着圆目绿毛,头上长的也不是头发,而是青绿相间,如孔雀,如鹦鹉般的美丽翎羽。她能飞在空中,不是御剑,也不是御风,而是因为她背上竟然生了一对巨大的翅膀。
秦征心道:“这个女人是人类,还是妖怪?”
那女子冷笑一声,道:“有天禽门人在此,你竟然还敢上天上来!”
手一挥,五头巨雕从五个方向长鸣扑下。秦征身子在风中滑溜乱转,以飞廉无碍式躲避这些猛禽的攻击。若对手只是这些大雕他倒也不怕,但如今上下左右都有高手窥伺,这就容不得他全神对付这些巨鸟了。
只听北面那高手喝道:“小子,看招!”便见一人从林间冒起,叶冠道袍,全身都裹在一股气劲当中,原来北面这个高手竟然是个道士。
同时南面发出一种滴滴滴滴的怪响,那个被叫做“唐柳生”的暗器高手跳上最高的树梢,身周飞着九枚不断转动的飞轮。那些飞轮都有拳头大小,不断转动的轮叶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显然十分锋锐。飞轮闪处,竟然先将北面那道士给拦住了。
看见这飞轮,秦征心中一痛。这件暗器正是秦渭“七宝”之一的颅血飞轮,乃是天下暗器第一门派——蜀中飞卫阁的顶级暗器之一。当年秦渭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才得到了一枚,练了三年才算成功,但也只能控制一枚而已。眼前这唐柳生竟能同时控制九枚飞轮,显然功力比起秦渭来高出了不知多少。秦征心想:“僵尸门,天禽派,飞卫阁,还有那尔公子以及这个道士,个个都是大有来历,这些人怎么会聚在此地?”
秦征这时盘旋在离地一里的半空中,与五头大雕周旋,却听那唐柳生道:“茅云子!这小子是我的,你别插手!”
那道士茅云子长着两撇老鼠胡子,功力虽高,样子看来却甚猥琐,嘿嘿笑道:“朱大将军只是下令拿他,可不是你一个人接下的将令,看谁先得手,就是谁的!”
秦征心想:“果然是那个朱序下了命令拿我,这么说这几个人多半就是那严先生所讲的数十个高手中的人物了。”
空中那女人冷冷道:“他若在地面,任你们处置!既来到空中,就是我的!”
秦征听得大怒:“你们这等说话,把我当成死人了么?”他自尊心本来就强,练成神功之后隐隐间更多了几分自负,这时双眉一展,不再一味躲避,左手指天,右手引地,布开上清金鼎,紫气一张,五头巨雕竟皆无法近前,空中、地面五人同时发出讶异的惊叹。秦征双手作斗雷诀,激发全身真气化作雷机,凝聚起一个雷电光球,冷笑道:“你们是一起上,还是一个个来?”
他这句话说得狂了,但双掌之间压抑着极为强大的力量,雷电光球嗤嗤作响,余威闪出,流入上清金鼎之中,紫雷与金鼎便连接起来,将那紫气金鼎化作一个紫雷鼎。紫气金鼎只是防御,紫雷鼎却已是攻防一体。巨雕原先扑击金鼎只是被拦住弹开,等到金鼎化作雷鼎,一旦靠近便被紫雷电中,羽翼发麻,直往下掉,要落下五六丈才恢复行动力重新振飞。
空中那女子惊呼一声,忙传令让巨雕散开,仍然围住秦征,却是围而不攻。紫雷鼎又不断闪出雷电余光,上下左右,前后十余丈都被雷光威力所摄。
那五人见到如此威势,心里都暗暗吃惊,一时不敢靠近。这时,上下五大高手都已看出:第一个攻击秦征的人必会遭到那紫雷光球的逆袭反击,心想:“若我正面承受雷击,就算抵挡得住也非元气大伤不可。”
那茅云子生性谨慎,心想:“这小子未必强得过我,但这么小的年纪就有如此功力,背后必有名师,我们五人联手,要击败这小子容易,但事后他的师尊若找上门来,可就难当了。”便张口叫道,“小子,你师父是谁?也不好好管教子弟,放小辈出来乱跑!”
秦征的性子是谋定而后夺,这时不知外间形势,不愿轻易开口。
唐柳生冷笑道:“你管他师父是谁,就算是玄门五老门下,也先拿下再说!流羽仙子,你说是不是?”
空中流羽仙子笑道:“不错!别说是玄门五老门下,就算是玄门五老,既被我们围住一样拿下!”
茅云子却道:“大家也不用急,就困着他,看他这雷鼎能护着他到几时。”
他眼光锐利,已看出这护身紫雷鼎极耗真气,料定秦征无法久支,但要是秦征主动发出紫雷光球攻击其中一人,另外四人便可乘虚而入。
秦征眼看自己既无法突围,又无法久支,暗暗焦急。
五大高手正僵持间,林中忽发出咯咯之声。秦征眼睛余光一扫,只见地面上那僵尸肚子大大鼓起。茅云子叫道:“言一平要喷尸气!大伙儿小心!”他自己一转身已闪开了十余丈99lib.。唐柳生虽然狂傲但见状也马上闪开,连流羽仙子也带着巨雕飞得高高的。秦征看他们这等反应就知道这“尸气”非同小可,但想尸气再怎么厉害也不过是剧毒而已,上清金鼎连神农木的毒都能隔绝,还怕什么尸气?
只一转念间,咕噜一声,那僵尸言一平一捶肚子,一股黑气喷了出来,在空中化作骷髅形状,尚未袭近已有百鬼悲号之声。秦征一开始还以为那只是幻觉,正要以应言应象界破幻,却反而觉得那悲号之声更加凄厉了。
秦征心想:“难道这尸气当中,竟然隐含着冤魂?”他这一猜测果然不差,那言一平喷出来的不是普通的毒气,而是一种腐尸阴元。这种腐尸阴元是从新死的尸体之中提炼,一具尸体,仅能提炼出头发般细小的一丝腐尸阴元,修炼者将之吸入体内,搬运周天,汇聚到丹田之中,要等到积聚到万尸以上,才能形成阴元母体,那时就可以由修炼者本身催生新的腐尸阴元了。因这阴元含着死者的怨气,所以会发出干扰人心神的微波,令人产生厉鬼悲号的幻觉。
若是太平时期,要积聚上万新尸练成阴元母体真是谈何容易,偏偏当此大乱之世,前线尸积如山,后方饿殍遍野,那言一平只花了不到三年时间就收集了超过两万具新死尸体的腐尸阴元,练成了一股极其恶毒浓烈的尸气。
这尸气不但能污蚀真气,甚至还能直接伤害元神,等到这股黑气喷近,秦征才发现这尸气竟连紫雷鼎也能腐蚀。紫雷鼎尚未被攻破,透过紫雷鼎传过来的精神污染已让秦征头部隐隐作疼。他吃惊之下急忙上升,那股骷髅形尸气却如蛆附骨跟了上来,秦征甩它不开,双手一推,大喝一声将紫雷光球下击。雷电光球击中尸气骷髅之后炸开,黑气消散化作上百个骷髅随风乱走。这时是青天白日,但紫雷炸开之后却满空的鬼哭。
紫雷光球一离体, 79e6." >秦征周围的防护便弱了。他正想趁着爆炸引发的气流乱窜逃走,然而就在他防御力减弱的那一弹指间,天上地面四大高手竟然一起发难,四种劲力一起逼来。
空中是流羽仙子的“魔翎爪”,她从肋下生出两根又细又长、却坚韧无比的绿色翎线,线头能够洞穿护体真气的五色雕爪趁着秦征防御稍弱攻入了上清金鼎,刺破金刚洞神护体神功,钉住了秦征的琵琶骨。
左下方的唐柳生则来得更快,“魔翎爪”还没顶入上清金鼎,他发出的两枚暗器“邪蛇咬”已经咬住了秦征的脊骨!那“邪蛇咬”状如舌头,尾巴上联着一根气丝,末端系在唐柳生的手指头上。
茅云子反应较慢,但他手一晃,掌中已多了一个八卦镜。这八卦镜的镜面是用极罕见的水晶磨成,镜面不是平滑一块,而是像苍蝇的眼睛一样由许许多多的小镜片组成,每一个小镜片都是六边形,组合起来就成了一个蜂窝状的镜面,可以凝聚并反射真气。这时茅云子聚气入镜,射出了一道强光,这道强光大有来头,名叫“定身芒”,和陆叶儿攻击人精神的“定身幻”不同,这“定身芒”攻击的是人身上的经脉穴位,一被照住,四肢百骸便无法行动。
与此同时,秦征只觉涌泉穴上一凉,脚心不知被什么东西钻透,一股冷意涌了上来,丹田的真炁迅速流失,却是一直没有什么响动的尔公子出的手。这一招秦征却完全不晓得是什么招数了。这时只觉得锁骨、脊骨几乎就要脱体而出,要想抵抗,全身却被“定身芒”锁住,同时脚底的寒意不断涌上来,所到之处真气便迅速消逝。若不是在玲珑塔中练成了金刚洞神护体、氤氲紫气护脉,这会不但要被分尸,而且血肉内脏势必被几股大力拉扯成一片浆糊。流羽仙子与唐柳生发力后拉,茅云子的八卦镜,以及尔公子那不知名的神通也同时生出另外一股吸力,要将秦征扯过去。
四大高手一起发功,都道:“这小子是我的!”四股力量同时拉扯,秦征暗叫:“我命休矣!”这时只要他一口真气转不过来,最后一点抵抗消失,马上就要死于这四股力量的合力之下。
六月的天,说变就变。上午还晴空万里,这时却有一片乌云飞近,天一下子暗了下来,没一会儿竟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这场中雨,是老天爷要来给秦征送行么?
谁也不料,这时猛然间雷声一轰,生死一发之际,秦征眼前耳边又荡起那雄壮的声音:“应危应难,五雷破困,是为雷震破狱式!”
危难无大于生死!
生死无过此时!
秦征内心深处闪过一丝灵光,眼前晃过雷公那雄壮而无畏的影像,这种被分尸的场景,他也不是第一次经历了,在玲珑塔中,不也曾差点被猴妖、龙妖、马妖等大卸八块么?
死是可怕的,但不能因为害怕而失去思考力!不能因为恐惧而失去行动力!
当——似乎是钟声响起,却不出自外界,而是来自自身,来自灵魂深处,隐隐约约他仿佛看到了一位觉悟者的背影,看到了一座笼罩在迷雾中的七级浮屠。晨钟暮鼓,悠悠传来,洗涤了他的心境。
恐惧感在那一刹那间忽然都消失了。
外界四股强大的力量钳制住了他的身体,甚至钳制住了他的真气,可是在这一刻秦征的内心已一片平宁。锁骨与脊梁如欲脱体而去的撕裂感,身体无法动弹的焦躁感,冰劲钻经透脉的难熬痛楚,忽然间都好像变成了外物。
在那一瞬间,秦征好像灵体分离了一般,竟从他者的视角来看待这个深陷重围的自己——这种状态,道家称之为“入神”。一旦进入“入神”状态,再观肉体,便觉这个身体有如皮囊外物,身体所承受到的种种苦难也成了外事;苦难一成外事,人就不再慌乱,不乱则知止,知止而有定,定而后静,静而后安,心安则智慧发,在玲珑塔内单靠苦修感悟无法领会到的境界,这一刻他却忽然悟了出来。
周围天然的雷机越来越密,昨夜牵引雷机的经历重上心头,而正巧,头顶就有一块乌云。
“死就死吧!不过我要拉你们一起死!”秦征放松了身体,牵引着体内残存的真气,凝成一股极细极微的气机冲天而起。那片乌云离得甚近,气机探入云层之后,云间那摩擦的电流很快便顺着气机反传了回来。
在秦征放松身体的那一刹,四大高手发现他抵抗忽然减弱,都是心中一喜,要将他扯过来时又忽然发现秦征体内多了一股电流,并逆着他们的劲力反向传了过来,四大高手都是齐齐一震,心中一阵惊骇:“这臭小子怎么还有这么强的力量!”
他们却不知道这股力量不是秦征本体的力量,而是他从云间借来的电劲。
就在四大高手全身一震的瞬间,发出体外的劲力暂时失去控制,跟着便觉得自己的劲力在秦征体内起了变化——秦征竟在自己体内运起了星移斗转式,把四大高手的力量都引导到自己丹田之中,这么做如同把自己的身体当作了战场,而让四大高手的力量在里面自相残杀。
唐柳生惊道:“这小子竟然在自己体内牵引我们的力量!他不要命了么?”
一言未毕,流羽仙子发现周围气流不对,那块乌云越压越低,笼罩住了天空,她虽然对雷机没有什么研究,但也隐约感到有一种特别的力量在凝聚。更糟糕的是,她发现此刻自己已被从秦征体内发出的电流吸住了,竟然无法脱身。
茅云子见状惊呼:“天雷动!”
只见秦征左手出现一面阴轮,右手出现一面阳轮,阴阳双轮合为太极抵于胸口,跟着沉于丹田。四大高手的四股力量都已经被他牵引到这太极轮中,同时他的身体竟恢复了行动力,竟在半空之中步罡行斗。茅云子见了暗暗叫苦,他也是道门中人,对五雷正法颇有研究,心想:“果然是五雷正法!古老相传,五雷正法是以心达道,以身为引,牵引天雷,炼身降魔。可要发动此招,施法者本身必须具有极强的承受力,否则雷霆轰下,尚未转化为击杀敌人的力量自己就先被轰成焦炭了。这小子年纪轻轻的,能有几年的功力,竟然就敢发起天雷动!”
但天雷引一旦发动,所有被牵涉进去的人都将陷入被锁定的状态中,四大高手因为力量侵入秦征的身体,竟被秦征利用这一点将五人连成了一体,被逼进入天人合一的状态中,力量与云间的电流纠缠在了一起,这时除非位于“雷枢”位置的秦征主动放手,否则他们要离开也难了。
茅云子、唐柳生、尔公子、流羽仙子这时都已不再发力攻击秦征,运气护住了全身,要以性命交修的功力抵挡即将到来的天雷。
而秦征此刻也已从入神状态中回来,只觉云间的电流不断传来,他也不断将这股电劲一化为四,分流出去,但首先受到电劲冲击的毕竟是自己,全身如要炸开来一般。秦征也自知以自己这时的根基未必足以承受天雷,一雷击下只怕自己得先一步灰飞烟灭,可是危困之际,无论如何不肯束手就擒,就算自己非死不可,至少也要拖几个人下水,来个玉石俱焚。
茅云子心想:“据师父所言,天雷轰顶之法分五个阶段,天雷动、天雷罩、天雷聚、天雷发、天雷散。天雷动是牵引雷机,天雷罩是锁定对手,如今已到天雷凝聚阶段,若等凝聚一毕,进入天雷发阶段,那就连发动者也无法罢手了。”眼见周围的雷机不断凝聚,越来越密,那片乌云越来越低,天色也越来越黑,已进入“天雷聚”后期的阶段。
茅云子的师父当年就是败在正一宗天雷轰之下,虽然逃得了性命,却自此功力尽丧。茅云子自忖自己功力已不在乃师当年之下,秦征的功力显然又不及那位正一宗的高手,但对于自己能否在这天雷轰顶中全身而退仍无十分把握。
就在天雷将发之际,忽听一个熟悉的声音叫道:“空中引发天雷的,是青羊宫玄鹤子吗?”
秦征心中一动,玄鹤是当年他哄王皮时随口胡诌的一个名字,往下一望,一个文官服饰的人站在一棵大树树尖,不是王皮是谁?
天雷罩不但锁定敌人,也锁定了他自己,这时他身处天雷罩中,全身真气又都与天地雷云连成一体,连发声呼喊都不行了。幸而他还有另外一项神通,即以心语传言道:“是王皮王大人吗?在下正是云笈派玄鹤。”
王皮又惊又喜,连声高叫:“大伙儿快快收功住手,都是一家人!
这一位是云笈派及门高弟,青羊真人的关门弟子玄鹤道长。”
五人心中都是一凛:“原来是青羊子的弟子,无怪年纪轻轻就有如此本领!”
王皮又对秦征道:“玄鹤子!这四位都是已投奔我大秦的玄门高手,大家都是自己人,大水冲了龙王庙,有什么误会慢慢分说,何必发动天雷轰顶?”
秦征心想:“王皮以为我们帮王猛祈禳续命,对我云笈派心存感激之心,既有他在,我就算一时间功力全失料来也能存命,就算一时受到困辱,也胜过不明不白死在这里。”便以心语对茅云子、唐柳生、尔公子、流羽仙子道,“在下这边散功,也请诸位不要妄动真气。”他与四人真气连成一体,沟通起来也十分容易。
那四大高手心中均是一凛:“他自己身处天雷罩中,居然还能和我们说话!”
便觉天雷罩的力量慢慢减弱,等到流风渐清,雷机散尽,众人才都松了一口气。秦征却觉全身犹如散架了一般,又像全身血液都被抽干,脑子一阵晕眩,虽想极力控制也无济于事,整个人竟从空中掉了下来。
朱氏母子
迷迷糊糊间,仿佛回到了玲珑塔内,宝塔正凝聚着天地灵气笼罩在他周围。秦征虽然在昏迷之中却也自然而然地敞开七经八脉,尽力吸收,同时有灵汁甘液润入唇间,他也是毫不客气地舔食不误。那灵汁甘液与玲珑塔中的甘露味道不同,但一样能够补充体力与元气。
恍惚间,似听一个老妇人的声音道:“小小年纪就乱用天雷动,真是不要命了!”语气很冷,但冷然中又带着些许赞赏之意。
秦征在激战中使出“天雷动”的神通,这一招远超他此刻身体的负荷力,而且出招之前就已经受伤,虽最后的天雷轰顶没有完成,但损耗仍然极大。由于他是在极其危险之中脑府还以瞬息百转的速度领悟着天雷轰的新境界,所以脑力损耗又比身体损耗更加严重。
秦征自幼修炼《养生主》,精神力极强,秦渭一身的杂学无一门可入一流之列,所以秦征的玄武功夫从来都跟不上他的心神修养,直到修炼“道门九诀”以后这种情况才有所改变,这时体力在睡梦中迅速恢复,但精神反而恢复得慢了。
不知睡了多久方才慢慢醒转,他就像刚刚从一个黑暗深渊中爬了出来,外面一片光亮。秦征恢复意识之后但觉耳聪目明,精神感应的敏锐程度似乎更胜昏迷之前,心中暗喜,知道经此一劫,自己的玄武境界反而有所进益。转目一看,却发现自己身处一个临时搭起的木床上,耳听一个老妇人说:“我说不去就不去!你还来烦我作甚!”
又听帐外一个雄壮的男子放低了声调,很耐心地以一种恳求的语气说道:“娘,这次陛下是特地下了旨意,希望你能出面主持大局,您就算不去,今晚的宴会至少也露一下面。我们自归大秦以来,陛下对我们母子恩遇有加,娘你数次口出犯禁之语,陛下也尽量优容,如今有所差遣,我们实在不该太过推托。”
秦征心想:“原来是一对母子在对话,这两个声音,好像都在哪里听到过,耳音有点熟。”
又听那老妇人冷笑道:“陛下,陛下!你莫叫得这么顺溜,我听了恶心!序儿,你莫忘了你是汉家男儿,虽然兵败被俘,不得已降了苻秦,但如今四下无人,你却还口口声声叫陛下,莫非你是打心里愿意给那个胡虏天王做奴才不成!”
秦征听到这里猛地明白过来:“序儿?啊!这男子是朱序!那天他掷长矛攻击我,曾喊了一声‘何方高人!竟敢来窥我朱序的阵营!’没错,就是这个声音,这个老妇人是他娘了,可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又想,“这位朱老夫人豪气过人,可比她儿子强多了。”
他小时候曾到过朱序的辖地,见朱序治军严明,对这位边疆重将颇有好感,不料数年一过,物是人非,朱序竟兵败倒戈,投降了苻秦,心里对他的评价自然一落千尺。朱序道:“娘,您小声点。”此处显然是苻秦的军营,“胡虏天王”之类乃是犯忌的话,若被人捅出去告密,灭族都有份。朱老夫人却肆无忌惮,依然冷笑道:“这座营帐有我布下的结界,隔绝内外音讯,你又何必这么胆小?哼,就算隔墙有耳,那又如何?就是当着苻坚的面我也是这般说。他若看不惯,便把我杀了得了!”
朱序道:“娘,还是谨慎些好,陛下容得我们一次、两次,十次八次,容不得我们百次千次。”原来朱老夫人脾气火爆,随儿子到长安后心怀怨怼,不止一次口出犯禁言语,被人告到苻坚那里去。苻坚却笑道:“老夫人才来长安,水土不服,脾气躁些,也是有的。”不但不责罚,反而降旨不准过问此事,这份宽容当真是难能可贵,满朝文武皆呼圣君。
朱老夫人却不领情,冷笑着对朱序道:“我知道你贪生怕死,但你也当知道为娘的不把这条老命放在心上。你若还有点孝心,就随我辞了这官,干脆到桃源隐居去,却不胜过现在这样为胡奴卖命。你莫忘记,这桃源是你大师伯的心血,里面住着的,既是乞活军的后裔,冉魏的遗民,同时也是我汉家的老幼妇孺!你就真的忍心去灭了他们?”
朱序道:“这桃源位于秦岭东南而望襄阳,离长安又近,襄阳未失时,这里还可背靠荆楚负隅顽抗,襄阳既归大秦,这里就成了腹地,这颗眼中钉陛下无论如何会拔掉的。再说襄阳一失,汉上便难保全,如今北强南弱,海内将成一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咱们就是想找个不食秦蕨的地方,又哪里找去?”
秦征这些年一直在玲珑塔中修行,对天下大势几乎完全无知,这时听了朱序的分析,想他是南北边境大将,如此判断必有道理,心想:“要真如朱序所说,大晋怕就危险了。”他对晋朝的统治者并无好感,但心中毕竟还有华夏子弟的归属感,想到华族政权可能覆灭,内心深处还是自然而然有了些许忧虑。
朱老夫人却哼道:“一统!只怕没那么容易!江东的士族虽然柔弱,但仍有良臣猛将!十个汉人里只要出一个有血性的,就足以叫群胡震栗!不见当年冉公振臂一呼,杀胡令一出,汉人云从响应,数月之间便灭了羯族!他氐族眼下虽然强盛,可比羯族当年如何?哼,我看要再灭一胡,也只需再出一个冉闵罢了。其实冉公都已经死了几十年了,留下的那块‘杀胡令’不过是块烂木头,上面又没附着什么神通,但苻坚为什么非毁了它不可?说到底,都因为这块烂木头是这些胡虏们的心病!只要汉人心中还记得冉公,还存着冉公的几分血性,这些胡虏便会日日夜夜寝食难安。”
朱序叹了一口气,不再应话,朱老夫人道:“你出去吧,我累了。
这件事以后别来烦我,且不说我未必破得了大师兄布下的‘山海图’,就算我破得了也绝不会出手的。”朱序又叹了一声,拜别出去,临走道:“三日前送来的那少年,是青羊子的徒弟,王皮请我照看,如今陛下对青羊子好生看重,云笈派和咱们也有些渊源,二师伯与青羊子又是故交,还劳娘亲看在二师伯份上,为他调理调理。”
秦征听到这里心中一动,想起迷糊中听到的言语,心想:“是了,我模糊中听到的那句责备我的话,应该就是这位朱老夫人说的,那么这几天是她在帮我疗伤了?嗯,看来这位朱老夫人在玄林中的身份地位一定极高,多半是与玄门五老同辈的人物,否则她的二师兄如何能够与师父论交?”
只听朱老夫人道:“这不必你来啰嗦!当初二师兄为了还玄家的人情,临死还强撑着起来修书给青羊子,几年前听说孙宗乙那些小王八蛋入秦之后闹了个灰头土脸回来,(秦征听这位老夫人骂孙宗乙作小王八蛋,心里大爽,对这位老前辈马上大生好感)这些年又不见玄家的人被宗极门抓到,多半是青羊子看在二师兄的面子出手了。论将起来,咱们倒是欠了云笈派一点人情,本门最欠不得人家人情,如今还在青羊子的徒弟身上,那是刚刚好。”
这几句话说得秦征心头一震:“星弈门!这位朱老夫人是星弈门的前辈!那藏书网么她所说的二师兄,就是梨山先生啊!”
玄家有个大仇人,那便是将玄家追杀得极惨的宗极门,又有一个大恩人,那便是多年来曾数次暗中庇护秦渭父子的梨山先生。当初秦征父子走投无路时,也是这位星弈门的前辈强撑病躯,在临终时修书让他们转投到青羊子门下,这才有秦征父子的入秦一行。玄家和星弈门以前有什么渊源秦征不清楚,但梨山先生临终修书时他却在场,当年秦渭在逃亡路上也曾连连叮嘱秦征说:“这些年咱们惶惶如丧家之犬,于天下事也都看得透了,对人间情谊更是看得淡了,甚至许多不当为的事情也做了。但星弈门的大恩我们却无论如何也不可忘记!”
其实也不用父亲叮嘱,秦征对这位保护他们父子二人的老前辈本就既感激又尊敬。在玄门中,梨山先生虽不入五老之列,但在秦征心中却占据了极为重要的位置,他对朱老夫人本来就有好感,这时更生了几分亲切,又想:“听朱老夫人的言语,她对我玄家的事所知甚多,嗯,多半是梨山先生的弟子向她老人家禀明的。”
耳听朱序出去,朱老夫人朝帐内道:“云笈派的小子,醒了吧?醒了就起来,你的身子没事了,老婆子知道。”
这时营帐内已无他人,秦征一跃而起,出得帘来。刚才隔着床帐珠帘,瞧不清楚朱老夫人的面目,这时才看明白了,只见朱老夫人满头银发,额头甚宽,双目炯炯有神,眼角却如刀锋,无数皱纹中暗藏冷艳,料来年轻时当是一个极辣的美人。秦征不敢无礼直视,只看了一眼,便拜倒在朱老夫人膝下,道:“晚辈秦征,拜见老夫人。”
朱老夫人往旁边一让,道:“拜我干什么!你也醒了有一会儿了,刚才的一些话应该听到了,我救你只是为了还云笈派的人情,你不必记在心上,老婆子不怕被人记仇,却怕被人记恩。”
不想她这几句话却说得秦征眼眶一热,掉下泪来,道:“老夫人,您怕被人记恩,可您和梨山先生对晚辈的大恩大德,晚辈却如何敢忘怀?如何能忘怀?”
朱老夫人眉头微微一皱:“你和我二师兄又有什么渊源?”
“老夫人,我……我就是当初梨山先生送去青羊谷的玄家晚辈啊。”
朱老夫人这下却听得呆了,看着秦征道:“你……你是玄家的人?
玄礼泉那小子的儿子?”她寿登七旬以上,辈分又高,自可叫秦征的父亲作“小子”。
秦征点了点头,道:“是,梨山先生的大恩,晚辈今生今世是没法报了。但只要晚辈有一口气在,今生便不敢忘怀,只要玄家血脉尚存,便不敢忘记星弈门的大恩。”
朱老夫人道:“这么说来,青羊子是收了你做徒弟了,那你父亲呢?”
秦征哽咽道:“家父,家父已经被孙宗乙那厮害死了!”或许是因为梨山先生的缘故,秦征见到这位老夫人后便如见到了亲人,多年来压在心中的秘密与情感仿佛被撕开了一道口子,一下子全敞开了,说到这里竟失声痛哭。
朱老夫人是刀子嘴,豆腐心,脸色如铁,心却柔软,看秦征哭泣的样子,忍不住伸出手轻抚他的头发,便如抚慰孙儿一般,叹息道:“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孩子。”却不知是在说秦渭可怜,还是在说秦征可怜,又说,“那么你这次到这附近来,并不是为了帮忙攻打桃源了?”
秦征茫然摇头:“我只是追一个小偷,误打误撞来到这附近,不料却卷进了这场是非当中。”
朱老夫人颔首道:“那就是了,你玄家和桃源渊源不浅,想来你也不会故意去为难桃源一族,若我没记错的话,只怕你小崽子也是在桃源里出世的吧。”
秦征听得愣了:“我……我是在桃源里出世的?”对于这件事情,他却是一点印象都没有。
几年前秦征曾随父亲一道寻找过桃源,那是他们曾经寄予厚望,希望能借之逃避宗极门追杀的地方,这时朱老夫人竟说自己是在桃源出生,这不能不让秦征大感惊奇。
“是啊。桃源里收留的,都是既不愿意归附北胡,又因为各种原因不为大晋所容的人。你们玄家在南方仓皇无依,到了桃源,那里的人却当你们是同类——因为里头所有人都是被外面的人视为异类的。”朱老夫人屈指算了一下,道,“唉,人老了,年月都记不清楚了,但我听二师兄提起过,你父亲是带着他大肚子老婆——多半就是你娘躲进桃源待过几年的,算来你应该也是在那里出世,到几岁之后出来才对。怎么,你都不记得了?”
秦征努力地回忆着,却半点印象也没有。
朱老夫人道:“那多半是你太小了。”
秦征自听说“杀胡令”与桃源一事,一直只是权且听着,并不觉得和自己有什么关系,等到这时听朱老夫人说自己是在桃源出生,才蓦地生出一股要弄清楚桃源底细的冲动。
正要多问些有关桃源的事,帐外有人来请安,却是朱序派了人来问“玄鹤子”是否已经醒转,若是醒转则朱大将军有请。朱老夫人道:“他多半是要请你喝酒,你身子没什么大碍了,就去一下吧。有什么话,咱们回头再聊。”
秦征便随那侍从出来,一路暗中留神,见军队布列阵势气象森严,心道:“爹爹曾说,星弈门由兵法入玄武,为兵家大略所归,朱序虽然不是星弈门嫡传弟子,但家学渊源,反过来以玄武入兵法,这阵势的确精妙!”
那侍卫却不是带着他走向主将大帐,而是来到一处开阔的悬崖上,侧靠一座数十丈高的孤峰,下临一条激急的深溪,中间生着好大一丛篝火,围着篝火摆着二十余桌酒菜,每一张桌子坐着一人。秦征心道:“原来是篝火夜宴。”
北地胡人篝火夜宴十分常见,不过胡人通常是席地而坐。朱序却摆了酒桌,便是增添了几分汉家斯文。
望见他来,一人疾步走出,叫道:“玄鹤子!你怎么才来!身体可大好了么?”显得甚是亲热,正是王皮。
秦征微笑答礼,说:“承蒙朱老夫人施治,已经没什么大碍了。
我当时从空中落下,居然没摔死,想来一定是王大人帮我捡回这条小命。”
王皮笑道:“别叫我大人了,如果你不嫌弃,就叫我一声大哥吧。
兄弟你是因为一场误会搞得精疲力竭,我若不接着,让兄弟你擦伤了手脚,回到长安可不知如何向青羊真人交代。”
秦征又惊又喜,道:“长安?我师父在长安?”
“是啊,你不知道吗?”王皮道,“令师已经接受陛下的敕封,成为天下道门总领,当时我不见玄鹤兄弟你也曾问起,真人说你闭关正在要紧处,暂时就没跟来,不过杨钩兄弟已经留了书信给你,玄鹤兄弟你没见到?”
秦征微微一沉吟,已明其理,说道:“是了,定是叫那丑八怪给偷去了。”
“丑八怪?”
秦征道:“王大人你不知道,家师离开以后,青羊谷来了个小偷,我没寻到师父的书信,定是与她有关。”
王皮又惊又奇:“天下哪个偷儿这么大胆?竟敢到青羊谷放肆?”
秦征笑道:“那个偷儿,本事可不简单!不过她的来历我还没搞清楚。”
正要述说,宴席中一个雄壮的声音道:“王中郎,你要和玄鹤道长谈到什么时候?这里数十位高手,可都等着玄鹤道长入座,好一瞻青羊门人的风采呢!”听声音却是朱序。
王皮以手击额,自责道:“哎哟,朱将军说的是,看我这脾性。”
拉着秦征道,“来来来,玄鹤兄弟,我给你引见天下英雄。”便拉着秦征进入那篝火宴席当中。
秦征一踏进去,猛地觉得四周氛围陡变,仿佛周围多了数十堵铜墙铁壁,又像一不小心误入千军万马之中。
原来这次与宴的二十余人都是一时高手,无人不知青羊子的威名,又刚听说了秦征以“天雷动”独当四大高手的事,见他进来都不敢怠慢,个个凝神运气如临大敌。这二十余人虽未出手,但高手警惕于内,气势自然而然便发诸于外,二十余人的气势交织在一起,便形成极其强大的威压。被这二十余人同时注目的人若是功力稍弱,轻则心战腿抖,出尽洋相,重则肝胆破裂,当场毙命。秦征心中一凛,氤氲紫气布满全身,止定之力护得灵台清明,脸上却挂着微笑,缓步走入圈子,恍若无事。
那二十余人见了都暗赞了他一声:好定力。
秦征见那二十余人,服饰形貌共分为十四大类,每一类或两人,或三人,或只一人,便猜参加这篝火夜宴的高手共有十四个门派。朱序坐在最上方,左边一张桌子空着,当是王皮的座位,右边坐着一位老者,双目瞑闭,似乎全然没见秦征进来。
这二十余人的气势虽然都极盛,但秦征这时的眼光已高,感应能力甚强,隐约分辨出这些人的气势基本是里强而外弱——靠近朱序的几个人气势成圆,功力深不可测,自此数人以下则等而次之,王皮的能耐在这群人里头怕是最弱的,他能坐在朱序左首,料来与他是王猛的儿子有关。
秦征发现与自己交过手的茅云子、唐柳生、流羽仙子也都在其中。
唐柳生坐在左列第六,茅云子坐在右列第七,流羽仙子坐在右列第九,言一平和那尔公子却没有来。桌子分为两列,魏晋以后,礼俗尚左,去掉王皮不计,单列左第六、右第七、右第九,那便是总排行第十、第十三、第十七了。
三日前一战,秦征虽然是以一敌五,但那是情急拼命,真的过招的话,他自忖自己的功力可未必能胜过唐柳生,比之茅云子,流羽仙子也不见得能强多少,眼看这四人在这二十余人里头只能排到中游甚至偏后,心中甚是震动。蓦地他想起丹江岸边那位严先生的话来,心道:“那位严先生说这里聚集着数十位高手,当时听着还不觉得如何,可没想到这数十位高手竟然是这等级别。这批人这么一聚,威势胜过千军万马。”像这样的高手,平时要遇到一个也难,这时却一下子见到了二十几个,秦征心中忍不住想,“难道天下玄门,都已经归附苻秦了么?”
群豪共聚篝火夜宴——秦征想的没错。自襄阳被秦军攻破,天下玄门术士、武道高手纷纷打起了投靠长安的主意。这次苻秦借着围剿“杀胡令主”之机诏发天下玄门武林,也是有试试玄武之士人心所向的意图,结果诏书一发,应者云集,连一些多年不问世事的世外高人、秘密门派也都出来了。秦主苻坚自然大喜过望,即命他们随朱序来攻打桃源,既是要试试他们的忠心,也是要试试他们的能耐。
王皮引着秦征,先见过朱序。篝火下秦征定眼一瞧,只见朱序四十余岁年纪,双眉飞淡,容貌儒雅,像儒生多过像武将,反而不如乃母脸含煞气。跟着王皮又给秦征引见了朱序右手那位老者。这老者额顶光滑如镜,不知是天然秃头还是修炼某种神通所致,见到王皮睁开眼睛点头示意,秦征向他行礼时却没站起还礼。青羊子何等威名,眼下又正得秦主宠信,秦征身为他的高徒,就是茅云子等人也都等着巴结他,哪知道这个老者却大咧咧地坐在那里坦然受礼。
秦征可不是那种冲淡恬和的好脾气,见他这样心想:“这老头好大的架子!”王皮就给他引见,道:“这位是素灵派的牵机子老前辈,丹辰子老前辈的师弟。”秦征大吃一惊,心想:“素灵派也归附苻秦了?”
忙又行了一礼,貌似随口其实暗含试探地道,“不想素灵派也迁回北方了。”
素灵派在五胡乱中原以后迁到岭南,历代皆受大晋敕封调度,如今南北相攻,秦晋不两立,其门人若是投靠苻秦,要么就是背叛师门,要么就是素灵派有北迁之意。
忽听牵机子对面一个人冷冷道:“丹辰子应该还没到长安,不过他的师弟徒弟,入秦的却已不少,想必早晚是要北迁的了。小子,你可小心些,别以为你师父和丹辰子齐名就有几分香火之情,人家可是眼红着你师父争宠呢!”
牵机子听到这句话怒目而视,秦征顺着望去,却见那人背负长剑,座位在王皮下手——按这篝火夜宴的座位排序,他的地位分明是仅次于牵机子了,这时出言讽刺,显然是不服。
王皮慌忙打和场,给秦征介绍,借此来冲淡牵机子与这人的尴尬:“玄鹤老弟,这位是来自乐浪海外东倭岛的邪马台正大侠,你可得认识认识,邪马台大侠一身修为足以列入当代十大剑道宗师之列!你们两位一个是道门新秀,一个是武学宗师,正该多亲近亲近。”
此言一出,整个宴会数十名高手中就有好几个人忍不住咦、哦、额的几声,显然颇为诧异,坐在最末那一桌一个麻子更是重重地嘿了一声。
天下间学剑之士何其之多,尤其是当代,武道高手排在前三位的就都用剑。别的门派不说,单是宗极门一脉,剑法高手就不知有多少,真可谓剑道兴盛之世。若是别人听到王皮如此恭维势必赶紧谦逊,这邪马台正却眼中微带不耐,似乎认为王皮说他可列入“十大剑道宗师”还把他看低了。
秦征在剑道上也有甚深造诣——他心目中的假想敌是宗极门,自然对此道极为上心,尤其见识过凰剑湛若离的剑法之后,那更是曾经沧海难为水了。这时忍不住轻轻一笑,说道:“小道对剑法的事情所知不多,只听当今世上若论剑道首推剑宗三传,邪马台大侠剑法通神,却不知和剑宗三传相比谁高谁下。”
邪马台正冷笑道:“可惜,我三十多年前离开中原的时候,还只听过无争剑,‘剑宗三传’的称呼都还没出来呢,六年前再回中土,却至今还没机会遇到他们。”
最末席那麻子笑了起来:“哎呀,天下十大剑道高手之一,竟然没跟剑宗三传切磋过,那可真是可惜得很呐!”语气中颇有揶揄之意。
两人相距虽远,邪马台正还是斜了那麻子一眼,问:“怎么,你要试试?”这些人虽然都已经投效苻秦,但平时散居五湖四海,眼下虽然聚在一处,却是谁也不服谁。
那麻子哎哟了一声,笑着说:“我可不敢,我还没这么丧心病狂。”
王皮哈哈一笑,说:“邪马台大侠虽然未有机会和那剑宗三传比试,不过剑宗三传都是出自宗极门,而邪马台大侠当年就在洛水河边遇到了一个宗极门的成名高手,有过一战。”
秦征对宗极门的事最为挂心,就问:“谁?”
王皮笑道:“这人玄鹤老弟你也认识,就是孙宗乙。”
秦征眉毛一扬,轻轻啊了一声。孙宗乙为宗极门四大护法之一,二十多年来仗剑行四方,名声十分响亮,场中几乎人人都听过他的名头,连那麻子也道:“孙宗乙大侠威震武林,乃是当世一流高手,却不知洛水边上那一场激战,胜败如何?”
王皮笑道:“胜负是有,激战却无。当时孙宗乙出尽了全力,邪马台大侠却剑未出鞘,只是隔鞘一震,一招之间孙宗乙便受伤吐血。邪马台大侠手下留情,也没再追击,任他离去,但他自此销声匿迹,多半是没脸再出江湖了。”
众人原料定王皮既拿出孙宗乙来,此战必是邪马台正获胜,但谁也没料到孙宗乙竟非邪马台正一合之敌。这番话全场听了无不震惊,就连秦征脸上也露出怀疑之色。他是曾见识过孙宗乙剑法的,虽然对这个人恨之入骨,但心中对他的剑法却评价颇高,自忖以自己眼下的修为遇上了孙宗乙也不一定能胜过对方。
末席那麻子更是叫了起来:“剑未出鞘就震伤孙宗乙大侠?这不可能!那除非……除非是上九先生,否则我说什么也不相信有人能一招就伤了宗极门的护法。”
他几次出头说话,秦征也注意上了他,见他长相乃是一个中年,但口音却略有些稚嫩,与他的长相不匹配,又听他对孙宗乙口口声声必称大侠,心中不免生出一些怀疑来。
王皮笑道:“这事可不是空穴来风,而是小可亲眼所见。洛水边上一战发生于六年前,之后孙宗乙便一蹶不振了——各位想想,这六年中,可曾听过孙宗乙的什么消息么?”众人各自转念,果觉这几年没听过这位宗极门护法的传闻。王皮又说:“而且目睹此战的还不止小可一人——”手往牵机子一摆,说,“牵机子老前辈当时也在场。”
所有人的眼光都朝牵机子瞧去,显然是在向他求证。牵机子对邪马台正显然绝无好感,但以他的身份却不能睁眼说瞎话,甚不情愿地道:“不错,是有这事。哼,孙宗乙名头不小,不料却在人家手下走不了一回合,真是丢人现眼!”他这话虽然是在借贬低孙宗乙来贬低邪马台正,但无疑却坐实了王皮的说法。场中便有十几人发出了惊叹之声,这次却是惊讶中带着佩服。
忽听铮一声琴响,这一声琴音难听至极,琴音一发,场中的练气之士全都觉得真气一阵跳动,甚至就是秦征这样的修为,被琴音一干扰也感到心浮气躁。他内心吃惊,循琴音望去,却是坐在牵机子下手的一个长须老者。这人身穿麻衣,别人的桌子上都摆满了酒菜,他桌上却摆着一张七弦琴,此时左手按住琴弦,慨叹道:“声名之成,多出于机缘,玄武中人常将‘玄门五老、剑宗三传’八字挂在嘴边,其实这八人的功夫,最近十几年又有几人见过?究竟盛名之下有多少真实功夫,只怕也难说得很。”语气之中,似乎对“五老三传”都不怎么服气。
他右手又是一挥,秦征这时已有防范,却还是被他牵引得心脏一震,心中对这人充满了忌惮,暗道:“好厉害!他这么随手一挥便震得我们心神不宁,不知用上了几成功力?”
王皮忙给秦征引见,道:“这位是青琴先生。”不过却连他也不晓得这位青琴先生的来历。
主人席上朱序笑道:“天下间藏龙卧虎,能人甚多,不过五老三传能享大名,断非偶然。”
那青琴先生抚着长须,说道:“但愿如此!我听说五老之中有一位深通乐理,若是什么时候能够遇到较量一番,那定是人生一大快事。”
这几句话言语间甚显唏嘘寂寞之意,秦征心想:“他居然还想和大吕先生较量。”他知道玄门五老中以乐道通神著称者是广陵派的大吕先生,秦征对大吕先生的乐理玄功并不深知,只是想这位大吕先生既与师父青羊子齐名,一定也是不世出的绝顶高手。
末席那麻子忽冷冷道:“这位青琴先生,你也不用叹气,你的音波功到别的地方也许找不到对手,但这次既有份参与围攻桃源,多半能如你所愿。”
青琴先生哦了一声,问:“怎么?难道那位大吕先生也在桃源之内?”
那麻子尚未回答,王皮已道:“不错,据可靠讯息,玄门五老之一、广陵派的大吕先生,晚年就隐居在这丹江桃源!”
场中数十位高手同时啊了一声,秦征也大感意外,但想到此行或许能遇见天下乐道第一高手,内心深处又隐隐生出了几分兴奋。
他自进入这个篝火夜宴之中,眼见不但高手众多,而且这些高手一个强似一个,再加上有名将朱序作为统帅,数万大军作为增援,便觉攻打桃源一战真如那位严先生所说,“强弱悬殊”,太无悬念。直到听说大吕先生竟在桃源之中,这才觉得事情或许还有变数。
正思间,忽听一人大笑道:“好!好!太好了!”
秦征朝笑声看去,见是坐在邪马台正下手的一个道士。这道士身形枯瘦得有如一根竹子,满脸都是皱纹,别人都坐在椅子上,他身下却空空如也,盘着双脚,身子凌空,仿佛有一股无形真气托着他一般。秦征的御风飞行是要巧借风力,若不借风力,自忖自己要运气悬在半空不动也非不能,但要长时间如此却势必疲累,酒席之上何必这么折磨自己?
这道士却从他踏入这宴席开始就悬浮在那里动也不动,仿佛这才是他的正常状态,又似乎是他体内的真气太过充沛,必须发之于外才不难受一般,这时一笑起来声震全场。王皮便给秦征引见说:“这位是青城山的觉玄道长。”
秦征看他的服饰与茅云子相似,便猜他可能是茅云子的长辈或师兄。
末席那麻子道:“好什么?”
觉玄笑道:“这里聚着这么多高手,功力不在贫道之下的,少说也有四五位,更别说朱老夫人和地兽王尔何辜二位今天都未列席。不谦虚地说一句,咱们这群人真要能齐心协力,就是倾城灭国也不在话下!
对付区区一伙山谷叛乱,实在有些杀鸡用牛刀了,猫多老鼠少,咱们抢起功劳来,只怕要伤和气,但若有玄门五老这样的人在,那,那可就……”
坐在青琴先生下手一个年老女子道:“那就好玩多了,是吧?”
觉玄笑道:“雪鹫仙姑说的不错,那就好玩多了!”
秦征见这雪鹫仙姑头如覆雪——却不是老年人的白发,而是如雪雕苍鹰一般的白毛,再看她的服饰与流羽仙子相似,心想:“雪鹫?看来她多半是那流羽仙子的同门。或许还是她的师父。”
青琴先生双眉飞动,手指忍不住又勾住琴弦一挑,发出一声尖锐的弦动。秦征只觉得体内真气逆涌,几乎就想呕吐,场内无人不皱眉,朱序身后的几个侍卫更是都哇的一声吐了出来。青琴先生丝毫不顾别人的难受,只是指着觉玄、雪鹫道:“这位大吕先生是我的,你们两位不要和我抢!”
听他要和大吕先生单挑,群雄无不震动,末席那麻子又是一声冷笑。青琴先生喝道:“你又笑什么!”朱序忽道:“若诸位想和大吕先生较量,这番只怕要失望了。”
青琴先生急问:“为什么?”
朱序脸显哀容,叹息道:“据在下所知,大吕先生已于半年之前仙逝了。”
这消息若是别人说来,群雄未必相信,但朱序为当世名将,本身与玄门五老又有极深的渊源,话从他口中道出不由得旁人不信,包括秦征在内,宴席上所有人都忍不住发声惊呼。青琴先生更是满面愁容,呆了许久,猛地痛声道:“苍天啊!为何不让他多等我一年半载?”他是失去了一个对手,却似乎比失去一个亲朋更痛苦,对朱序道,“若是如此……唉,朱大将军,我心已灰,桃源一役,就不用安排我了。”
朱序微微一笑,说:“先生无须如此。大吕先生虽然逝世,但桃源尚有我大师伯布下的山海图阵势,此外还有地火水风四大守护,这一战我们要有胜算,还是需要借助青琴先生的音波神功。”
邪马台正道:“地火水风四大守护?想来最多不过孙宗乙之流,哪能跟大吕先生这样的人相比。唉,我也没什么兴趣了。”
朱序道:“那又不然,我料这次进攻桃源,邪马台大侠必能遇到一个好对手。”
邪马台正道:“难道桃源之中也有什么剑道高手不成?”
“内里正有一位。”王皮接口道,“此人乃是四大守护之一的火之守护,或许也是四大守护里最厉害的一个,姓雷,大名上宗下海……”
他话还没说完,酒席间已有好几个人同时惊呼:“雷宗海!”
邪马台正竟也喜欢得声音发颤,道:“雷宗海!是三十年前‘宗极三英剑’中的那个雷宗海吗?”
王皮道:“不错!”
秦征却没听过雷宗海的名字,心想:“这人很有名气么?三十年前,我都还没出世呢。”他是如此想,那青琴先生却已问了出来:“这人很有名气么?”他年纪虽大,因长期隐居却是不通世务。
朱序却只用两句话便把雷宗海的来历给解释清楚了:“‘宗极三英剑’是三十年前武林中人对三个青年剑客的合称,雷宗海是其中之一,另外两人,一个是凤剑陆宗念,一个是凰剑湛若离。三人亲如兄妹,雷宗海为长,凤凰双剑为弟、妹。”
这下子,连秦征心里都猛跳了一下。青琴先生的消息再怎么闭塞,毕竟出山也有几个月了,既晓得“玄门五老、剑宗三传”八字,自也知道凤凰双剑的名头。雷宗海既然与凤凰双剑齐名,又是他二人的兄长,武功修为可想而知。他脸上便对邪马台正露出羡慕之色来,道:“你就好了,我却去哪里找这样的对手去?”眼下甚是寂寞。
朱序道:“青琴先生无需如此,桃源四大守护除了雷宗海以外,又有一位风之守护,那便是大吕先生的弟子管仲平,据说此人修为已直追大吕先生,青琴先生到时候若遇上他,多半仍有一番激战。”
青琴先生却颓丧地摇头道:“既是直追,那便仍是不及。吃不得龙肝凤胆,再嚼蛟筋雀肉,哪里还有兴趣?”
末席那麻子忽又笑了起来,这次却不是轻笑、偷笑、低笑,而是放声大笑。
王皮叫道:“鲁兄,你疯了吗?”
那麻子却依然笑个不停,边笑边说:“我疯了?我哪里有疯?只是今天晚上的事情,实在好笑!”
王皮又问:“鲁兄,究竟有什么好笑?”
那麻子道:“我小时候听说过一个故事,说泰山脚下有一个农夫狂妄自大,欺负泰山不能说话,他就整天口出狂言,又常在泰山脚下拉屎拉尿,可他拉了这么多屎尿,也只臭了他自己,泰山根本就不知道,而这些屎尿也无损泰山的雄伟高峻。”
他这话一出,青琴先生忍不住怒道:“你是什么意思?”
那麻子道:“没什么意思。”
青琴先生捻起一根琴弦,向后一拉,对准了他冷冷道:“你给我说清楚了,谁是农夫?谁是泰山?”
他和那麻子之间隔着七八张桌子,位居中间的人见他要动手纷纷闪避。那麻子却满不在乎,笑道:“何必问得这么明白来自取其辱?总之泰山不是你。”
青琴先生哼了一声,朱序忙叫道:“不可!”却哪里来得及,他手指早放,一声哑响,一道无形劲气飞了出去,却是他的绝技“青琴弦刀罡”。
那麻子身子一纵,躲过了这琴弦刀罡,他身边的桌子却被琴弦劲气炸成粉碎。众人暗叫:“好厉害的音波功!但这麻子的轻身功夫倒也不弱,竟然能够避开青琴先生的这道无形气劲。”向那麻子瞧去,只见他双脚紧紧贴在山壁上,人与山壁垂直,却与地面平行,模样十分怪异,就好像他整个人是长在山壁上一般。秦征想起了什么,叫道:“宗极门的凝立术!”
那麻子哈哈一笑,说:“青羊子门下,果然有几分眼力。”
朱序冷冷道:“小子,你年纪不大,断断不是鲁戊子,你究竟是谁?”
那麻子在脸上一抹,揭下一张人皮面具来,面具之下却是一个十六岁上下的少年,生得眉清目秀。不知怎么的,秦征竟觉得这少年似曾相识,跟着又想起了陆叶儿来:“丑八怪一张脸也都是麻子,只是那麻子看起来很不自然……会不会她那张丑脸也是假的?”
这少年轻轻一笑,道:“朱大将军好耳力!在下雷炎,刚才诸位提及过的雷宗海便是在下的义父。”
场中高手群声咦了一声。秦征见他一个少年竟敢孤身闯入敌营,不由得佩服他的胆子,却又忍不住为他担心,忖道:“被这数十位高手围住,就算是我也难以脱身。这个少年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竟然如此犯险。”
朱序见他只是一个孩子,不愿为难于他,便道:“小子,你是替桃源来下战书的么?”他这句话实含回护之意,所谓“两军交战不杀来使”,若这少年是来传话,场中高手就不好为难他。
不料雷炎却哈哈一笑,说:“什么战书,我是听说这里高手云集跑来玩玩,看看都来了哪些成名高手,谁知今夜一见,才知道原来都是一群吹牛大王。学了两天剑,就吹自己一招打败孙宗乙,抱着个琴却连音韵都不懂,连我都奈何不了,竟然就说要去挑战大吕先生——真是笑死人了。”
邪马台正与青琴先生闻言都怒上眉梢,邪马台正冷冷道:“若不是看你年幼无知,就凭你刚才这句话,我就要叫你血溅五步!”
雷炎却不理他,眼睛一扫,又落在朱序身上,道:“朱大将军,我小时候也常听义父说起你为国守城的壮举,心中对你十分佩服,哪知道如今你却弃明投暗,帮着从域外迁来的五胡杂种欺压华族,你心中难道就没有一丝羞愧么?”他年纪虽小,这几句话却说得义正词严。
虽是被一个孩子数落,但朱序脸上还是忍不住一红。王皮喝道:“休在这里蛊惑人心!大家动手,将他拿下,便算攻占桃源第一功!”
雷炎哈哈一笑:“姓王的,别忘了你也是个汉人,不过毕竟是做了两代奴才的,干起数典忘祖的事情脸都不红一下。要拿我?没那么容易!”
王皮大怒。青城山觉玄道长哼的一声冷笑,猛地伸手一个虚探,喝道:“下来!”
他离雷炎少说也有数十尺的距离,但这么伸手一探,秦征便感到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将雷炎吸了过去。雷炎凝气运于足心,涌泉穴产生吸力牢牢吸住山壁,不料觉玄发出的这股力量实在太强,他双足虽然吸住了山壁,觉玄的这股大力却将他连人带土挖出一大片来。
眼看雷炎横过篝火向觉玄飞去,觉玄的手指枯瘦得皮包骨头,但手爪上附着的内家劲力却势能洞金穿石,五指指定了雷炎的额头,手指不动,雷炎却自己往他的手爪上撞。
篝火宴上的高手个个识货,好几人齐声喝彩。唐柳生更是叫了出来:“青城道门的六阴神爪!了不起!”
就在这瞬息之间,呛的一声,雷炎已经抽出佩剑,人在空中,宝剑却已朝觉玄的手爪削来。剑是宝剑,剑上又灌注了内家真力,觉玄咦了一声,不敢硬挡他的剑锋,变爪为弹,铮的一声弹中少年的剑背。少年全身一震,落到篝火之旁,落地时双脚陷入地面直至没膝,可见觉玄刚才这一弹的力量何其巨大,但宝剑竟未脱手。
唐柳生身边一个虬髯大汉喝了一声彩:“好剑法!好身手!”
秦征这时已经看出,这少年的身手不在当年的沈莫怀之下,但与觉玄相比功力毕竟差得太远,能够在这么危急的关头出剑自保已属不易,转眼一看,见雷炎的宝剑上流动着一片红晕。秦征脸色微变,脱口道:“孙宗乙的赤霞剑!”
这柄宝剑,竟是孙宗乙的赤霞剑。
秦征的父亲秦渭当年就是丧生于此剑之下,此剑与秦征有如此大仇,叫他如何不恨?因此,饶是如今定力深厚他也忍不住脸上变色。
桃源守护人
那少年身处重围,却是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见秦征认出自己的宝剑,笑道:“这位玄鹤道长好眼力!你见过赤霞剑么?”
觉玄是前辈高手,一击不中就不好再上,斜了一眼秦征,道:“素闻青羊真人道法通神,玄鹤道长既是他老人家的关门弟子,不如就请露上一手拿下这小子,也好让我等一开眼界。”他也是道门中人,对青羊子被苻坚封为天下道门领袖一事不免心有芥蒂。
秦征却不理会他话里带刺的言语,踏上一步喝问雷炎:“你和孙宗乙是什么关系?”虽然未动手,但一步踏出,周围的风势都起了微妙的变化,觉玄等高手都察觉到有一个若有若无的气场逼向雷炎,心里都想:“青羊门下,身手果然不凡。”
雷炎却仿若未觉,笑道:“算起来,我乃是孙宗乙师的挂名弟子,怎么,玄鹤道长认得我师父?哎哟!那是什么?”他本来正和秦征对话,忽然瞠目结舌,瞪着远方,似是瞧见了什么古怪东西一般。
场中所有人都忍不住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连秦征也回头一望,忽觉篝火边气场一动,暗叫:“不好!被这小子算计了!”
果然,雷炎趁着众人不注意,身子一拔,已经犹如剑气般射了出去。
王皮轻呼:“御剑术!”
茅云子、唐柳生等齐声喝道:“想走?没那么容易!”便同时有七八股气劲发出,但都迟了些许,气劲未能正面击中雷炎,只是偏锋所及还是拖住了少年的去势。
雷炎在空中一个转折,消解掉了众高手的气劲之后,再次拔起冲向夜空。
秦征正想御风追上,天禽派的雪鹫仙姑手一指,身后便闪出一只拳头大小的夜枭。那夜枭个头虽小,去势却是快如闪电,竟然后发先至,抢到了雷炎前头。秦征见这夜枭竟然赶上了御剑术,暗道:“好快!”
那夜枭显然不是凡鸟,秦征甚至感到它与雪鹫仙姑之间存在某种奇妙的联系——就像沈莫怀与雀侯宝剑的联系一般,心中一动:“莫非存精之法,不但可以用于矿物制成的宝剑,甚至可以用在禽兽身上?”
天禽派培育出来的猛禽,其利爪尖喙上都带有特殊的劲力,否则当初秦征有金刚洞神护身,为何还怕流羽仙子那几头巨雕的攻击?雪鹫仙姑是流羽仙子的师父,她的这只夜枭白翼黄足,俗名叫“雪夜枭”,又有个古名叫白鵺,出自上古单张之山,记载于 href='1656/im'>《山海经》内,乃是北方山中异种。>?.
白鵺体型虽小却十分厉害,其尖爪之上却都附有破灵、破邪、破气的特殊力量,赶上雷炎之后直扑他的要害。雷炎被迫还招,剑走轻灵,剑气交织成网。但那白鵺身形灵动之极,而且身上隐隐然也有护身气劲,不但避开了雷炎的剑招,更在其剑网之中寻隙啄击。雷炎一时间虽不致落败,但人被白鵺纠缠住,已无法继续逃跑,身形甚至还在不断下跌。
秦征这时若是出手必能将雷炎拿下,但他却不愿意和雪鹫仙姑夹击一个少年。宴会上其他高手自重身份,也都抱着这样的心思。这时流羽仙子撮口发出长啸,林间倏地扑过几个凌厉的身影向雷炎冲去,正是她们天禽派的猛禽。
眼看雷炎就要陷入重围,遥远的山间忽然飘来一缕箫声,曲声幽幽,韵律转了两转,那雪夜枭忽然尖啼两声,在半空中打了个转,似乎晕了。
朱序叫道:“大家小心!是桃源的风之守护管仲平!”
青琴先生听到这箫声,叫道:“来得好!我倒要看看大吕先生门下有几分本领!”他是音波功大行家,一听箫声就知道对方功力不凡,将青琴往桌子上一放,十指狂挥,发出极其嘈杂的声响来。
这一来,秦征的耳朵可就遭了大罪,暗叫:“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难听的琴声!”
功力到了青琴先生这个境界,哪怕是乐音也能做到凝聚不散。他既是针对那箫声而发,旁人所受冲击便轻了许多,饶是如此,余威还是让周围的人大感难受。气劲冲击倒还在其次,关键是这青琴先生弹出来的音乐实在难听得过分。
七弦琴至清至雅,就算是没学过琴技的人随手挑拨琴弦,发出来的声音也可悦耳,这位青琴先生可以将七弦琴弹得这么难听也实在是难得。
夜空中那箫声一转,和琴声交上了手。单以音乐而论,这一琴一萧,高下真有泥云之别,一个高昂奋进,一个低咽婉转。琴声是全面进攻,排山倒海,却又没法即刻震伤对方;箫声寻隙反击,如暗流潜涌,但也没能压倒敌人。
青琴先生方才自夸要挑战大吕先生,这时和他的徒弟交手几个回合也没能取胜,心中微感烦躁,想起雷炎方才的耻笑,心道:“今日若压不倒这风之守护,以后我如何还有脸提起大吕先生。”眉毛倒竖,长须飘起,竟以手背刷起琴弦来。
原来这青琴先生年轻时本是一个练气士,对音乐之道本来一窍不通,只是偶尔见到一个高手以音波功伤敌。他从中看到音波功的妙处,便沉思如何将自己练成的强大真气融入到琴音之中,苦练了四十余年,功力越积越厚,到后来琴音发出竟能开山破岩,乃至令瀑布倒流,至于音乐之美则半点也无。
这时他把七弦琴拿来刷,哪里还有半点琴韵?但每一刷之下,都如发出一个闷雷一般。箫声却变清雅为柔艳,发出靡靡之音。
朱序吃了一惊,心想:“他们这音波功覆盖极广,琴声让人烦躁不安,箫声又叫人想入非非,血脉先不安后躁动。这里的高手还无妨,军士们听了,没法将这些春情烦躁消解出来,回头非全体大病一场不可,这仗可就不用打了。”急忙传令下去:全军擂鼓!
军令如山,只片刻间便有上百面皮鼓在各个方向的军营擂了起来。
鼓声轰轰,连没轮到当班的将士也都爬了起来,随着鼓声呼喝。这些将士大多是从尸山血海中翻爬出来的,就单个人来说武功未必很高,但数万人的血气、杀气与战意随鼓声聚在一起,却凝成一股威严无比的堂堂阵势。
面对这等军威,场中高手无不凛然,就连邪马台正、觉玄等人脸上也现出敬畏之意。但琴声、箫声也没消失,就像一头雄鹰与一只黄雀在一群猛兽上空飞翔,猛兽虽众,鹰雀在空中却依然翩翩自如。
秦征心想:“万人一体的军势确实非同小可。有些时候这等大阵的作用却不是个别高手能够代替的。”又想,怪不得雷炎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原来是有大援在后,抬头一看,只见雷炎趁着雪夜枭的晕眩已经脱出重围,正越飞越远。
茅云子取出八卦镜,就要对准空中照去。觉玄却道:“且慢!放他回去!我们一直找不到进入桃源的道路,正好借这小子定方位!”茅云子不敢违拗:“是,师叔。”将八卦镜一亮,仍然射出一道光芒。这光芒却不是“定身芒”,而是“显形芒”,只是将雷炎照紧,让他无所遁形。
秦征心道:“他们要借这少年找到桃源的入口。”一双眼睛也盯紧了雷炎。当年秦征父子寻桃源而不得其门而入,不想最近却又听朱老夫人说自己竟然是在桃源出生的,而且父亲秦渭也曾进入过桃源,后来去寻青羊子,又发现青羊子似乎也与桃源有关,所有的这一切都让秦征感到,在重重迷雾之后有着一个和自己有关系的秘密,而要解开这个秘密则势必要先进入桃源。
觉玄深吸一口气,原本悬浮的身体越浮越高,竟悬到两丈以上,地面所有人看他都要抬头仰望,同时他身边所聚集的真气也越来越强,密度越来越大,到后来所有练气士都感到他聚集这么强大的真气实在危险——仿佛随时会爆炸了一般。秦征也忍不住走开了两步。
这时却听茅云子叫道:“师叔!那小子怎么朝天顶飞去了?难道那桃源的入口竟然在天上不成?”
秦征心头一动,猛地想起青羊宫的那座紫气金鼎来,心想:“莫非这桃源的山川大阵,与我青羊谷的大紫气金鼎有异曲同工之妙?”便猜这附近山川其实都处于那什么“山海图”之中,天顶也有气屏笼罩,雷炎飞到天顶某处之后有可能将跳跃至某处,那样茅云子等就没法追击了。
不止是他,王皮也想到了这一点,马上道:“桃源的这个大阵,据说是星弈门掌宗知无涯布下的山海图。只怕这座大阵的结界早已笼罩了方圆数十里的山川,天空中可能也有某种玄机。若是如此,那少年去处、箫声发处都可能不是桃源入口,追着这少年也没用了,觉玄道长,请出手截下那小子吧!”
觉玄虽然布开强大的真气,却并未闭绝和外界的感应,听到王皮的话后双目一睁,手虚托朝向雷炎,方才凝聚了许久的真气迅速聚集到他掌心。众高手都知他马上就要发功,却听铮铮铮连响,青琴先生的音波功这时也催发到了极点。
在战鼓轰轰之中,琴声、箫声都未被淹没。琴音极为霸道,这块悬崖下的溪流深涧被琴音带动,不断喷发,便如地底泉涌;箫声却依然不失温柔,琴声越怒箫声就越柔,极尽挑逗之能事。就威势来说,琴声占据绝对优势,但箫声却永远徘徊在夜空之中,既不离开,也不近前,未落下风。三种音力各有所长,鼎足争持。
空中的雷炎身形一闪。茅云子叫道:“师叔!”他已猜出雷炎可能将从半空中的气引门跳跃回去,手中的八卦镜光芒大盛,将“显形芒”转为“锁身芒”,将雷炎的去势拖住。
觉玄猛地大喝一声,一股排山倒海的气劲从他身上发出,便如一颗巨大的彗星一般,呼啸向那游魂逐渐消失的空间裂缝射去。
一般来说,气劲离体之后威力便会逐渐消散减弱,这也是同等功力,下远距攻击所造成的伤害一般不如近身搏斗的缘故。但觉玄的这股强大气劲却是凝而不散,若被这股气劲正面击中,就是崇山峭壁也得被轰出个大坑来,人要是被击中,若无真气护身,马上就得被轰击成渣滓。
可就在这时,天空中某处却忽然凭空出现一把宝剑挡在雷炎前面,剑影一化为二,二化为四,排绕成圆,在一弹指间展开一面剑光伞。秦征和邪马台正一起惊呼:“宗极门的流光飞盾!”
这是宗极门的防御绝招,当初孙宗乙曾以此招挡住了湛若离的孔雀开屏。觉玄的彗星气劲虽然强劲,但还是被空中那流光飞盾给挡住了。
两股巨大的力量在空中一撞,化作一股强烈的罡风荡了开来,把底下数千尺方圆的林木都吹得猎猎作响。
眼看雷炎的身形就要消失,秦征正想自己出手拦截,忽觉脚下微微麻痒。他本能地运劲一踢,碰触到他的那事物远远跌了开去,撞成一团血肉,却是一只山鼠——不过这时地面上跑动的可不止一只,而是成百上千到处乱窜。火光之下只见除了山鼠之外,蛇、蚯蚓、穿山甲、蟾蜍、山蛙之类的各种动物也纷纷出穴,也不顾有人,逃命般乱冲乱撞。
宴会上的众高手也不怕这些蛇虫,但眼见发生这样的异事都是暗中警惕。
流羽仙子叫道:“啊!怎么这么多虫兽?地兽王也要出手了么?”
雪鹫仙姑却指着半空说:“你看天上!”原来天上也飞满了鸟雀、乌鸦、麻雀、黄莺等大小鸟类,好像在躲避什么灾难似的。
茅云子叫道:“看这景象,倒像地震前的异兆!”他曾在川西修炼过,经历过大地震,“但秦岭这边也会经常地震么?”
朱序猛地想起来了什么:“不好!桃源‘地之守护’烂柯子要发动地震!”也来不及解释,急忙传令三军赶紧疏散到平旷的地方去。
在场许多高手,包括秦征在内都听得愣了,个个都想:“地震也能发动?”
空气之中,忽然飘来一股香味,不知谁叫了一声:“这是什么味道!小心有毒!”
“有毒”二字一出,有许多人便感头晕目眩,连秦征也觉一阵晕眩,症状虽然没什么大不了的,但能令这些高手也产生晕眩之感,紧接而来的毒力会有多猛烈就难说了。
王皮叫道:“大家小心,可能是桃源‘水之守护’丁贡下的手!”
雪鹫仙姑对牵机子怒道:“丁贡?那人不是你素灵派的弟子么?怎么跑来向我们下毒?”
牵机子叫道:“这小子是我大师兄毒龙子的徒弟,他们那一支不奉我掌门命令,我也调他不动!”
众人听说那丁贡是素灵派的人,心里就更害怕了。要知素灵派为天下医药之宗,既善治病,便擅下毒,只要被素灵派的药物沾上,哪怕是玄武之士也可能会产生极大极深的后患。
据说当年冉闵发布杀胡令,汉统玄门起而呼应,趁机围攻胡宗魔教,素灵派也参与其役。其中有三十六名西域高手,号称“无坚不摧无城不拔三十六将”,那是说只需这三十六人动手,便可攻陷一座城池。
可这些人只是闻到了一股素灵派的恶臭,当时也只是一阵恶心,但到了第二日攻城时就陡然发狂,不但自相残杀,还倒回己阵冲杀,最后这三十六名西域高手有一半死在自己人手上,另外一半人在胡人阵营中杀自己人杀到力尽而死。
类似的传说江湖中不知有多少,所以这时众高手虽然不觉得有什么大碍,却纷纷叫道:“牵机子老前辈,刚才这究竟是什么毒?你可得赶紧给我们解解啊!”
牵机子心中一阵惭愧,刚才那阵香味一晃即过,他哪里来得及分辨是什么毒药,心想:“是助逆散?泄阳香?还是败魂引?都有点像,可又都不像啊。”
众人纷纷催促,他又不好意思说自己没分辨出来,只好道:“放心,我给大伙儿解毒!”
素灵派有一味“理血败毒丸”,此药性子极为猛烈,普通人承受不起,但玄武高手服用却能解开天下九成以上的毒药。他当下拿出一颗“理血败毒丸”托于掌心,用真气化开,再逼成一股药雾,说道:“大家只要吸纳一口,便可解毒。”便将那药雾发散开去。
为了打消众人的疑心,他自己先吸了一口。这“理血败毒”雾气才入咽喉,便觉一阵恶心,牵机子暗叫一声:“糟糕!上当!刚才那香味是麻黄华盖散!丁贡这小子在里头掺杂了花香,竟连我也瞒过了。”
那麻黄华盖散是一味解寒毒的药,但药性猛烈,且与理血败毒丸相冲。
麻黄华盖散混了怪异花香入体,本无大碍,但众人再主动吸入理血败毒雾气,两种药一混,那就变成剧毒了!若是两阵对敌,牵机子绝不会容“理血败毒”雾气侵入身体,但这次却是他自己吸入,纵然功力高深,也是哇一声呕吐起来,什么都没吐出来,只是吐出一口恶气。
至于功力稍次但也吸入了药雾的人,如茅云子却吐了个搜肠刮肚,同时遍身大汗渗出,便如生了一场大病一般,一时间体力全无。但手足酸软之余,却又觉得经脉通畅。牵机子老脸挂不住,不肯直言上当,那些吸纳了药雾的受害者还以为这是解毒的后遗症呢。
场面混乱到了极点。
但乱象似乎还不肯就此结束,秦征只觉一种微微的震动从脚底传来,似乎大地正酝酿着猛烈的愤怒。
“地震?难道真的有地震!”
朱序叫道:“大家撤!”
呛的一声,天空好像撕裂开来,在撕裂开来的地方射出了一把飞剑,直取朱序。
秦征望了一眼那飞剑的来势,心头狂跳:“好厉害!”那是一股前所未见的强大剑气,就算是凰剑湛若离在青羊谷里施展的那一招“虚实剑”,也是论奇幻则过之,论威势则有所不及。
邪马台正大喝一声,急忙出剑拦护,却还是差了那么一瞬息,只和那柄飞剑擦了个边,没法完全拦住。朱序随手拉过身边的精铁盾牌,运起全身气劲一挡。
砰哐
注入了朱序气劲的盾牌竟也被这一剑击破,碎片之下已是一摊鲜血。
“将军!”
群声呼喊之中,亲卫纷纷上前。空中一个低沉的声音赞道:“朱序,好功夫!可惜可惜,卿本英雄,奈何为贼!”
就在这时,大地猛地摇晃起来。地表崩裂,深溪倒行。箫声耍了个花腔,忽然消失。琴声失去了对手,就像两个人正猛力推搡而其中一个忽然消失,正在用力的那一个便会失去平衡,琴弦也在这大地之威中“嘣!嘣!嘣!”根根断绝。
悬崖旁那堵峭壁轰的一声崩塌了一大片,巨大的岩片砸了下来,掩埋了整个宴会。秦征和宴会众人猝不及防,和崩塌的悬崖一起坠入崖底滚滚急湍之中……
《桃花源里的魔头2》即将出版,精彩预告:围攻桃花源的队伍虽然经历了一次惨败,但很快发动了第二次进攻。秦征偶然救下陆叶儿,二人使计进入桃源,本想探寻孙宗乙行径,却在无意中发现桃源有人背叛、惨案频发,桃花源的保护屏障也被破坏。苻秦的军队渐渐逼近,桃源的保护者却先后倒下,桃花源众人将何去何从?秦征和陆叶儿被卷入桃源混战中,他们又将做何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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