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拥抱太阳的月亮》 第一章 湿月 急促低沉的脚步声惊扰了四周的寂静,偏僻围墙的阴影处不时传来奇怪的耳语声。 “那里也没有找到吗?” “是的” “总共不到巴掌大的温阳行宫,经过这么一场翻腾,竟然还找不到……” 话音未落,又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来人一脸惊慌,压低声音说道: “那里也没有,就连云剑也没有发现,这到底是怎么了?” “嘘!小声一点,千万别走漏风声!” 话虽然如此,行宫的人们即使都沉默不语,也都已经单靠眼神的交流知晓一二了。 “车内官,这件事情到底该怎么办啊?” 慌里慌张的脚步像下定决心似的,瞬间停了下来。 “主上殿下现在正在寝宫安寝,都知道了吧?” 那些事一直都挂在心里,自从离开汉阳来到这里,王的脸上始终愁云满布。为了观看此番王的巡查特意聚齐而来的百姓并不太多,而在这稀稀落落的人群中,居然都是衣着齐整,一脸红光的人,竟然没有一个捂着肚子,看似饥饿的百姓,更没有一脸病态,蹒跚前行的百姓。地方官为了歌颂功德,溜须拍马,几乎都把嘴皮子磨肿了,然而龙颜大悦并非易事,王还是紧紧的绷着嘴角,不露一丝微笑。车内官深深的叹气,步履沉重的向前走着。 “哎,车内官叹气的声音都好像传到这里来了。” 暄一脸凝重的说着,视线也飘到了不远处的市井。一个全身脏兮兮的男孩,进入了王的视线中,男孩双眼无神,小腿和双肘处明显可以看到有淌出的脓水,他衣着褴褛,都不能遮盖他的身体,特别让王心酸的是,这般模样的孩子并非只有小男孩一个,放眼望去,目力所及之处,尽是这样的孩子,偶尔也能看到破衣烂衫,佝偻这腰身踽踽前行的老人——这些都是最为平凡的面貌,每个人的身后只不过拖着一个无力的影子而已。 暄则不同,无论何时,他都有两个影子,一个长长的拖在地上,和他的行动保持一致,另外一个则比树还要坚定,一直跟随在他一步之后的地方。不远处矗立的黑影,移动着脚步近身上前,向暄提醒着:是时候该回去了!暄听到这番提醒的话语,回答道: “没关系,现在他们肯定会编出一个理由,说我已就寝。” 从暄说出的话语中,黑影感觉到了王的颤抖。他知道王是因为看到民间的这幅景象才会有触目惊心的感觉。于是,他也没有再催促第二次。 暄迈步走到一个小摊贩前,慢慢地弯下腰神。此刻,大部分的商铺都已关门歇息,只有这个小摊前零星的摆放着寥寥数件编织精细的物品。小摊贩像是饿了好几天的样子,一脸萎靡不振的表情,没有一点想要做生意的劲头,看到暄进来后,只是冷冷的瞟了一眼,顺势又扭头盯着自己大腿下方——有个卖旧布料的上年岁的女人蹲坐在那里。 当暄的视线停驻在这位瘦削的女人的手背时,嗖的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从他们身后飞快的穿过去,与此同时,本来令人作呕的乡野之气中,像是有一缕香气,瞬间从眼前掠过。暄一脸惊讶,猛地抬起头来,定睛看着面前的摊贩——那香气不像是从面前这个用竹子编织的篮子中传出的。暄急忙转过身去,向四周急促张望着:奇怪,四周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变化!黑影凑到暄的身边,依然保持着惯有的沉默,但眼睛里却透出好奇,与关切,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云,你可知道刚刚过去的是什么?我明明感觉到一股香气……” 题云和小商贩同时抬头望向暄,两人的神色似乎同时在说:他们什么也没感觉到。暄用右手捂住自己左侧的胸膛,像被什么迷住了似的,开始迅速的朝香气飘来的方向走去,题云连忙挡在王的面前。 “稍等,待我先确认一下那边的情况。” 暄隐约看到前面拐角处,有一个女人的衣角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暄一把推开题云,阔步追了上去,可是拐角处什么都没有,甚至连风吹动的痕迹都没有。至于女人的白色衣角,想必更是暄的幻觉而已,但暄的脚步却一直没有停下来,像是没什么东西吸引着似的,一直坚定的向前走去。题云见势,连忙紧紧地跟在他的身后,与此同时,一片乌云也悄悄地跟在了他们的后面,离开村子不久后,他们果然被突如其来的毛毛细雨挡住了前行的脚步。 暄和题云迈步走到一颗大树下避雨,事实上,这棵树的叶子已经脱落了一大半,所以单就避雨来说,根本起不到多大的作用,题云锐利的双眼凝重的望着村庄的方向,他们已经走出来很远了,看样子这时候返回去是很难了。题云的视线重新转移到了暄的身上,王那浅青色长衫的肩部,颜色已经开始加深,幸亏有巨大的纱帽,才没有淋湿脸庞,越来越低的气温,让人的心情很容易变得沉重。 “殿下,是哪种香气呢?” “难道你没感觉到吗?” 虽然题云的脸部没有丝毫的表情,但暄却从他重复的提问中感觉到他并没有闻到任何香气,题云感觉不到的东西,暄更没有理由能够感觉得到。这样说来前面看到的白色衣角,这应该是幻影才对。 “不知道是哪种香,像是痛楚一般,令人久久难忘的香……” 暄打破了因为水汽弄皱的沉默表情,仔细地端详着题云:他是背上背着朱红色的长佩刀,腰上也配着黑色长佩刀的黑影。与戴着纱帽的自己不同,云的那头没有绾发髻一直垂到腰际地长发,已经被毛毛细雨一点点的浸湿了。 “不管怎样,因为我的固执又让你陷入困境中了。” 暄边用手掌接着落下的雨滴,边抬头望着漆黑的天空,虽然雨下的不是很大,但不一会儿,整个手掌马上被雨淋湿了。 “原本以为是一场毛毛细雨,所以没怎么放在心上,可是云啊,看来这场雨不会轻易停了。” 题云显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低垂着头紧闭双眼,主意周围的动静,这时望着远处的暄突然发现了山脚处隐约透着一道亮光,不禁喜悦的说道: “啊!我们暂时到那里去避避雨吧!” 说完王头也不回的阔步朝着亮光的方向走去,题云睁开双眼,>牵动着两弯浓浓的眉毛。见已来不及阻止王的脚步,于是警惕的望着四周,连忙跟了上去。 过了好一会儿,暄和题云越来越接近这所房子的位置,但题云总觉得这所房子看上去有些异常:齐腰的石墙牢牢地守卫着整齐的草房,高高的大门上居然还有瓦檐,这一切看起来并不协调,暄低声说道: “云啊,你上前去向房屋的主人打声招呼。” 题云并没有回答,而是抬眼望着门瓦上方那些尖尖突起的竹子,枯黄的枝上系着长长的,一白一红两根布条,顺着题云的眼神,暄也抬头望了望那两根布条。 “那是什么?” “这是巫女居住的房子,我们不能进去。” 题云的语气相当坚定,像是拿把锋利的剑砍断了王想要进去的念头,暄见势也不坚持要进去了,题云看着暄那蔓延着疲倦和寒冷之色的表情,深深地把头低了下来,不知如何是好。 房子里面传出人走动的声响,题云下意识的用手握住右侧腰部的刀柄,不一会儿,脚步声在大门前停下了,题云握着刀柄的收坚定的使了一把劲,他从站在大门内侧的人身上感受到了刀的气息,题云浑厚的身影穿透的大门。 “里面是谁?” “应该是我先问外面的客人是谁吧?” 从回应的语气听来是一位脾气很大的女人的倔犟的声音。 题云再次问道: “女人怎么能佩剑呢?” 里面的声音显然无视题云的提问,径直说道: “我们家小姐有请二位到里面来!” “我问你为何会有配剑?” 面对题云咄咄逼人的提问,女人粗鲁的回答道: “好吧,我来回答您这无聊的提问,在这么一个偏僻的地方,只住着我们两个姑娘,当然需要佩剑来保护我们的安全了,那么你们到底要不要进来呢?” 暄偷偷地看了一眼题云,说道: “我们只是路过,一会就走,不必烦扰主人。” 暄虽然很想进去一探究竟,但是看到坚持不肯进去的题云,随即也放弃了想要进去的念头,但是里面的人似乎早已预料到会有这样的结局,又冷冰冰的甩出事先准备好的话语来: “我们家小姐嘱托我问问来客,是不是嫌弃寒舍简陋至极,所以不愿进来?试问:寒舍里面温暖的房间和大门外的冰冷屋檐,那里才算是更好的选择呢?” 暄的脸上浮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好奇笑意,此时此刻,他正站在大门前,头顶上方便是微雨浸染后冰冷的屋檐,那位未曾谋面的小姐的一番话,使得他不得不进院一探究竟了。 “和冰凉的屋檐相比,温暖的房间肯定是更好的选择啊,那么,在下就叨扰了。” 暄不再犹豫,器宇轩昂的抬起胳膊推开大门,径直走了进去,题云也被迫挪动脚步,紧紧跟随在暄的身后走进了院子里。与此同时,里面的那个女仆也已转过身,朝狭小的庭院深处走去,她身材高挑,走路的样子也干脆利落,背影看上去活脱脱像个未谙世故的男子,浑身上下找寻不出一丝女人的味道。没走几步,她便用手指了指虚掩着的房门,之后便悄然离开了。 门外的两个过客探身进入了房间,房间的坑上安放着一张再普通不过的饭桌,朴素的饭桌上摆放着酒水和几样简单的下酒菜,旁边是冬季里使用的火炉,柴火正烧的恰到好处的炉火里面,不时传来咔嚓咔嚓的声音,像是在欢快的迎接着两位不速之客。 “咦,这种香气是……” 暄下意识间那声短促的叫喊声,让题云顿时紧绷了全身的神经,在这间布置简陋的房间里,隐隐约约充满了奇异的兰草香,暄侧着脑袋若有所思:刚刚在市井处闻到的莫名香气和这里的气息是一模一样的,难道这个巧合是鬼神所为吗?真是奇怪至极!想到这些,暄不禁露出一副惊讶的表情,缓缓的坐在温暖的床铺上,题云则跪坐在他的斜对面。暄凝视着火炉,压低声音说道: “这家的主人好像早就知道我们要来拜访似的,不知巫女们的房间是不是都是这个样子?” 题云也尽可能的压低了声音,低沉的说道: “巫女的房间通常应该挂满铃铛的,可这里和普通的农家并没有什么两样。” “恩……与其说是这里是一个巫女的房间,不如说更像是一位清贫的儒生的房间更为贴切啊,你看,房间里不仅充溢这兰草的香气,还摆放着这些书籍。” 暄伸手从书架上抽出了一本书来翻看——书的封皮上赫然写着《五经浅见录》,架子下面还有《大学》暄的手里拿着书,同时侧着脑袋陷入了沉思之中。 “巫女的房间里居然有四书五经……难道这里不只是居住着两个女人吗?怎么会有这种书籍存在呢?” 正在此时,两人听到门外有人走了进来,暄赶忙把书放回原来的位置,成为小姐的那位姑娘,好像是进入了临房,不一会儿,中间的们悄声无息的打开了,但中间有一个帘子横挡着,所以,仍看不清楚临房,虽然帘子两侧都点着灯盏,但黑暗侵吞了这亮光,没起到多大作用,但呈现出穿着白色素服,气质脱俗的姿态。 “小女子在此向两位请安了!” 一句简短的问候仿佛自天边而来,柔柔地打动着听者的内心深处,和房间里的那种沁人心脾的兰草香一起,轻轻地弥漫在暄的四周。姑娘径直来到帘子后面,双手放在额头上朝来客行着大礼。她慢慢地跪在地上,整个动作舒缓而优美,周身上下像是有一种勾人魂魄的魔力。行完一次大礼后,姑娘并没有停下,而是紧接着行了第二次大礼。暄和题云同时被她优雅的身姿迷惑住了。自古以来,难道不是只有对死者才会行两次拜礼的吗?暄正要训斥他无礼时,这位姑娘又紧接着跪了下去。 气氛顿时变得凝重起来,女子接连行了四次大礼。没等暄完全露出惊讶之色,题云的左手已经迅速的握住了刀柄,并急速把刀拔出了刀鞘——因为四拜是只能给圣上行的大礼。而坐在女人面前接受此大礼的,正是年仅二十三的王——李暄! 结束行礼的女子,只是静静的把额头贴在地板上,跪在原位上一动不动。暄再也掩饰不住惊讶的神色,微微地说道: “抬起头。” 女子慢慢地抬起了身子,很自然的把双手放在左侧膝盖上面,像一幅无声的画那样静静的坐在那里,虽然面前的帘子并不厚实,但暄仍看不清姑娘的脸庞,暄正色道: “为何要拜四拜?难道你不会数数吗?” “小女子只是践行对太阳的大礼而已。” 女子的声音如此美妙,仿佛天籁,悠远灵动,余韵无穷。暄没有什么可以再说的了,因为面前的这个女子,显然已经知道自己的真正身份了。此时,优美的声音隔着帘子传过来: “小女子这里实在没有什么能呈给您的,饭菜也是简陋无比。不过这是小女子精心准备的,请您随意尝一尝吧!” 听着如此曼妙的声音,暄不禁对女人的样貌充满了好奇。她的声音和姿态无疑也加重了暄内心的疑惑。 “露出你的脸再对我行礼吧!连样貌我都不知道的人递上来的酒,我又如何喝得……” “刚才的雨下的虽然不大,却也能带走圣体的温度,小女子敬的是温过的酒,请务必……” “题云,把帘子撤掉!” 刷——一道白光从眼前闪过,瞬间,遮挡在暄与那女子之间的帘子被齐刷刷的切断,帘子掉到地上之前,题云的刀已经回到刀鞘之中。被题云的刀砍断的不仅是这面绸缎帘子,连天空的乌云,也像是被号称“天下第一”的利剑砍成了两截。刚才还倾洒出阵雨的浓黑乌云,似乎也被他的剑气逼退。顷刻间,云霄雨霁,朦胧的月光悄悄地照进了房间。任凭题云的刀剑在自己的眼前闪过,那位女子居然连眼睛也不眨一下,如此淡定的举动,着实让暄忍不住惊叹,但是,更让暄吃惊的,还是她的容颜。 惊诧之余,暄微微有些怒意道: “即使是再卑贱的客人,既然被主人请进屋来,就应以正面相视请安,这才是主人应该做的,哪能下命令呢?” “小女子不单单有着世间礼法所规定的卑贱身份,又是天地注定的、生来无法更改的女儿身,所以,我没有考虑主人应该怎么做,而是以女人的方式向您请安。恳请您以‘内外法’处置小女子的愚蠢。” “你不是士大夫,也要遵从‘内外法’吗?” “从古至今,从没听过卑贱的人不可以遵从‘内外法’的道理” 她的语气虽然很恭顺,但话语之间却像另有一番深意。暄微笑着伸手拿起了酒瓶,当已温好的酒瓶握在手里时,那暖暖的感觉让暄甚觉惬意。 暄往小饭桌上的两个酒杯中都斟满了酒,随即把一杯递给了题云,但题云并没有看到递过来的酒杯,他的视线一直牢牢的盯着地面,那意思仿佛在说:目前他可是在守护者大王,怎能随随便便的饮酒?可是题云的全身都已经被冷雨淋湿了,暄担心他会受寒,所以再次将酒杯递了过去。但是,身旁的题云丝毫没有接住酒杯的意思,在一旁静静观看这一切的那位女子说道: “真是个不忠的侍卫!既然不知道小女子是谁,又不知道那酒杯中是否下了毒,又怎么能随随便便的拒绝品尝呢?难道你只会用刀剑来护卫大王吗?” 女子的话让题云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之中,题云不得不测过身子,将酒杯接过来,仰头一饮而尽。当他转过身时,正好与那位女子四目相对,顿时,题云觉得她身上散发出的馨香直接飘进了自己的身体里面,像是兰草香与一股惬意的暖流瞬间扩散到了自己的全身。 暄对这位女子的睿智甚觉满意,他爽快的笑声回荡在这间简朴的屋舍之中。 当暄把酒杯放在嘴边时,他的手突然又停住了——是因为酒里散发出来的香气。他闭上眼睛细细品味,慢慢说道: “竟是能散发出兰花香的酒……” “不是兰花香,而是散发出郁金香香气的温酒。郁金香和兰花的花香有些相似。” “虽然并不知道这酒中是不是郁金香,可这飘散在房间中的香气,分明是兰花的花香。我再问你一次,你为什么要对我行四次叩拜之礼呢?” “恕小女子愚昧:如果太阳悬挂在夜空,那它是太阳呢,还是月亮?” 暄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而是仰头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然后又随手斟满了一杯。 “如同太阳无论走到哪里都是太阳一样,大王也是如此。那耀眼的光彩,如何遮挡都遮挡不住的!” “在这乡野之地没人能够认出我,你是如何知晓的呢?” 女子没有回答。暄举起酒杯,慢慢地把玩着,酒杯的余热渐渐传递到了他的手心中,少顷,暄自己自言自语道: “事先准备好的酒桌和烧得如此旺盛的火炉,还有这醉人的香气……我难不成被鬼神迷惑住了?” 女子似乎也同时陷入到一阵奇妙的思绪之中,良久才毫无畏惧地回答道: “那么,这样回禀不知是否恰当?小女子是看到红色的云剑和黑色的别云剑才知道的……” 大吃一惊的暄睁大了眼睛紧紧地盯着题云,题云并没有回望着暄的目光,而是牢牢地盯着眼前的这位女子。她丝毫没有不安的神色,端庄的低头不语,暄再次注视着女人问道: “住在这穷乡僻壤,以为女人又如何知道云剑呢?” “刚才佩刀的仆人对刀剑有所了解:请您看这把刀,刀鞘用鱼皮包裹,朱红的颜色上配有白银的装饰,还垂挂着红色的绦穂,还有这使用皮带的特色,刀柄刻有祥云的图案,况且又比普通刻刀长一尺,这样的刀,世界上就只有‘云剑’一把了。” 听完她的解释,暄和云剑又是大吃一惊。对云剑的种种细节,就连京城的人也鲜有人了解透彻,而在这穷乡僻壤,居然还是一个女人,却对它了解的如此详细,这99lib.可真让人难以理解!暄一边暗自惊叹,一边又故意装作糊涂的样子,说道: “如果人们对云剑足够了解的话,完全可以做一把假的来佩带!” 面前这位面不改色,端庄娴雅的女子继续应答道: “用白银做装饰,还有佩刀的长度,这些都是受国法限制的。无论是谁,都不能佩一把与云剑的长度相当的佩剑。” “难道就没有违背国法的不法之徒吗?” “但即使造假,也有其无法模仿的地方。” “无法模仿的地方?那是什么?” 一直低着头望向地面的女子,终于慢慢地抬起双眼,静静的望着题云,悠悠的说道: “正是把云剑背在背上的人——现在的云剑!” 与那女子视线相对的一刹那,题云被她那大大的双眸,还有清亮眼眸中透露出来的熟悉的神秘感给迷住了。 “是啊,我的云可是任何人都模仿不了的,哈哈!” 暄点头称是,哈哈大笑之余又饮下一口酒。 王的贴身侍卫,二十三岁的年轻武士。云剑——金题云!在朝鲜八道的佩剑之人中,云剑金题云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不仅仅是因为没有人能敌过他的高超剑术,而且他那出类拔萃的帅气外表也是众所周知的,作为王的侍卫需要具备很多条件,比如要有出色的武艺,要有不亚于状元一般的出色修养、出奇制胜的兵法谋略,以及六尺多的身高,另外,潇洒俊逸的外表也是必不可少的。而这些苛刻的条件,金题云身上可是无一不缺,唯一不符合条件的一点就是:金题云是庶子出身。 暄又自言自语道: “眼力真是了得,在如此幽深的黑夜,在这么远的距离,竟能看到云剑刀柄上的祥云图案。不,也许是在没有看到之前就已经知道了,难道我真的被鬼神缠住了不成……” 半天凝望着手中酒杯的暄,此时抬起了双眼仔仔细细地观察着对面这个女子,女子虽然感觉到王目不转睛的视线,但她丝毫没有胆怯的神情。 “靠近一点儿坐吧。坐在临房,我怎么能知道你的裙子下面究竟藏了什么?” “在云剑面前藏剑的话,难道不是天底下最为愚蠢的行为吗?” “我倒不是认为你在下面藏了一把利剑。也许——藏的是九条尾巴。” 犹豫片刻的女子,悄悄站起身,越过门槛走过来。裙摆下方微微露出了隐藏起来的白色布袜子,暄收起自己的视线,故意喝光了手中的酒。女子仅在越过门槛的边缘处低头坐下。因为女子的靠近,本来就飘散出的兰草香此刻更加浓郁了,月光也变得更为明亮。最值得称赞的是:女子的美貌此刻也越发动人了。虽然房间狭小,又如此近距离的相视而坐,但暄反倒觉得此刻好像比刚才的距离更远了。暄的心意似烛火一般,微微地颤抖着。 “真是妩媚的美好容颜啊!这究竟是黑暗的造化,还是月光的造化呢?” “这些是最为愚蠢的眼睛的造化,那愚蠢的眼睛,以为看到的一切就是全部。” 从女人的话中,暄感到了令人琢磨不透的怨恨。暄对着这非人间之貌的美艳面孔,再一次疑惑的问道: “究竟是鬼,还是人?” “众人认为小女子并非人。” 女子毫不动摇的说道。对于她在想什么,心里究竟有怎样的反应,暄丝毫抓不到头绪。 “你真的是鬼?” “凝聚的一个魂魄,这正是小女子。” “你这是在捉弄我吗?世界上哪有带影子的鬼?” “小女子没有说谎,比奴婢还卑贱的巫女,哪一个敢自称是人呢?所以,我怎么都不敢说自己是人。” 自己说自己不是人类,即使说出这些话来,那平和的声音中也没有掺杂着任何的感情,对于听者来说,反而像是内心某个角落坍塌了似的,一种奇异的情感从暄的话语中流淌出来。 “巫女……你是巫女吗?所以你会事先知道我会来?” “小女子虽然是巫女,但没有预知的神力,也没有读懂人的神力。” “那还有哪种巫女?” “小女子惭愧——只能生活在这个地方,这就是小女子所有的神力。” “你说的话完全无法理解。” 暄充满惊讶的眼睛迅速转向了题云,题云瞟了一眼女子后,竟地下了头,那意思仿佛在说:他也无法理解。 “你真的是巫女吗?” “因为无法结束的生命,让小女子一直以巫女的身份存活着。虽然是巫女,也无法不勉强活下去……所以,只能这样活着。” 女子平静的很,但暄听到这些话后内心涌现出无限的悲伤,他用想要走进眼前女子的关切之心询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某人。” “我在问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本朝有严格的法规,在圣上面前,任何东西都是微不足道的,所以,请允许我回禀说,我是某人。” 闷闷不乐的暄最终高声说道: “哼!真是可恶的女人!竟然不回答王的提问,这是哪儿的法规?我再问你一遍,你的名字是什么?是人的话,你应该有姓有名。你若真不是鬼的话,就赶紧报上名来!” 月光凝聚到女子的眼睛上,那双美丽的眼眸中藏着深深的悲伤,她声音务必平稳的说道: “原本姓应该是从父亲那里传下来的,名字本该从母亲那儿得到,但是小女子既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所以我既没有名也没有姓。” “你果真没有名字?” “我一直都没有名字。” “呔!真是胆大包天!你这又在捉弄我不成?” “小女子实在不敢说谎。” 暄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尽量让自己憋闷的心情慢慢镇静下来,于是重新询问道: “巫女一定有神母,难道你的神母没有给你取名吗?” “神母从未给小女子取过名字。” “这怎么可能呢?” “因为害怕和名字绑在一起的姻缘,所以才会这样做的。” “你今年多大?” “我没有计算过年份,所以这个问题我也无法回答您。” “你在这个地方已经生活很久了吗?” “好像流经了很多岁月,很久很久……” “很久?” “不,也许时间很短。” “听你的口音,好像不是这个村子的,倒有些汉阳的味道。如此看来,必定不是本地人了!在你来到这里之前,究竟是哪里人士呢?” 女子像要把无可奉告的悲伤对月亮诉说一样,深情的望着窗外那一轮皎洁无暇的满月。她依旧用淡淡的语调回答道: “真仿如前生一样遥远的故事了,小女子实在无法记起。” 暄把怒火全倒进了酒杯之中,没来由的哐的一声,把酒杯重重的放在小桌子上。 “我问了这么多问题,怎么连个明确的回答都没有?” “我已经给了很多答复,但圣上哪个都没有接受。” “到底你真真切切的回答了什么了?是回答自己的名字,还是回答出了实际年龄?你难道真是巫女吗?” “如果不是让您满意的答案,难道就说我在说谎吗?如果我说谎的话,您会满意我的答案吗?” 暄无言以对,只是兀自喝着闷酒。一时间,三个人被沉默层层的包围起来。可是暄,今天格外奇怪,他连片刻的沉默都不能忍受下去。 “你坐的太远了,靠近些!” 女子往前挪动了两步无声的坐下来,暄又说道: “还是太远了,再靠近些!” 女子最后在暄伸手就能触碰到的地方静静地坐了下来。虽然暄心中还是觉得这样的距离有些远,但因为已经没有空间了,实在没办法让她再靠近些。暄眼前的这位女子,脸庞如白玉一般,卷长而浓密的睫毛下面,是一双乌黑深邃的眼眸,最让暄觉得独特的,是女子那衣服超凡脱俗的表情。 相反,题云的眼睛看到的,确实女子忧郁的侧脸。即使一个人的正脸可以说谎,但侧脸却装着全部内心的表情,能够最直观透明的呈现内心表情的,就是每个人的侧脸。题云像是要从女子的悲伤中逃离出来似的,低下头,紧紧闭地闭上眼睛,但女人悲伤的侧脸还是穿透了他紧紧闭合的眼睛,一丝丝的侵蚀着题云的内心。暄深深的叹了口气道: “你可看到我对你的一片倾心?” “月色朦胧,小女子什么都没有看见。” “你是看不到,还是不想看到,我可以拥抱你吗?” “小女子担心您走后,自己的步履会变得沉重,衣衫上该留有余味了。” “不会留下你一个人走的。我要把你也带走,那么,能让我抱你了吗?” “小女子的身躯是不能离开这里的,小女子被下了‘碇泊灵’。” “作为王的我既然已经说了要带你走,就是不能走也要跟着我!” “天下有能在一起的人,也有无法在一起的,还有无论怎样都不能在一起的。殿下和巫女相距甚远,我们永远都无法在一起。” 暄像斥责正在拒绝自己的女人似的高声道: “把不能在一起的理由说出来!我会让他们全部成为可能!” “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身份高贵的人同身份高贵的人在一起,身份低贱的同身份低贱的人在一起,天地才能平稳。” 题云冷冷的望着女人,眼前的巫女竟然这么自然的说出《周易》里的话,他再一次感到吃惊:真是不同寻常的地方,不寻常的女人!身为王的暄,此刻只专注于巫女所说的内容,所以没有心思再来思考这些奇怪之处。 “我没有学过这些。天即乾,尊严而贵重,地即坤,只能说人们靠近它,但不能因此而卑贱,而因人为是亲近。怎么能说地是卑贱的呢?贵重和亲近相互转换,运转维系着自然的的正常秩序。因此百姓也是有尊严可亲近的。” “天尊地卑是指英明的自然阶级。就像先有春与夏,然后再有秋与冬,一年年这样四季轮转,虽然天和地都是有神灵的,但也应有尊卑先后之序,更何况是人呢?万物皆是如此。” 题云的眼睛变得更冷了,他已敏锐的察觉出,女子的话语之意,源头正出自 href='1887/im'>《庄子》。这分明是户不寻常的人家,也许现在他们所处的空间并不是现实的存在。题云思考时,一股沁人心脾的兰草香再次飘过。而已专注其他的暄,还是没有感觉到异常,因为他被女子拒绝了。 “我的老师没有那样教我,位于前面的是君主,位于身后的是百姓,站在前面的君主要以身作则,跟在后面的百姓才会去学习。君子之道,以其昭昭使人昭昭,不能以其昏昏使人昭昭。如果我尊贵的话,百姓也会变得尊贵——这就是学的序列。我抱你不是让我自己变得卑贱,而是让你变得和我一样尊贵。那就是合理的秩序,你现在明白了吧?” “口中说着真正的道理,但如果不讲秩序的话,便称不上是道理,如果您不抱小女子,那就是有身份的秩序,就是百姓的榜样,那才是真正的道理,小女子的身体有不能和殿下交合的神气,更何况小女子是连名字都没有的卑贱身份。” 被女子平淡的语调拒绝的暄,此刻更加焦躁的说道: “我也像是没有名字的,我一出生就被册封为元子,从赐下名字的瞬间开始,谁也不能直呼我的名讳。没有叫我暄的人,我只是被叫做元子,世子,甚至成为王。到现在,连‘暄’这个字也成为不能写出来的名字。这样一来,你和我的处境不是一样的吗?我们都没有名字可言!” “不一样,您与我有着天壤之别。” 女子的心意像磐石一样毫不动摇,无言以对的暄经过一番冥思苦想后,啪的拍打着自己的膝盖。 “那样吧,你的神母因为害怕绑定的姻缘而没有为你起名字的话,我就赐给你一个名字,从此和你绑定姻缘,那么,我将给你送上名字。” 不知女子是不是受到了不小的惊吓,她端庄地放着的指尖,此刻微微地颤动了一下。 “世间的姻缘哪里只有好的姻缘呢?不过刹那的姻缘就为对方赐名,那万万不可,请您收回成命。” “叫什么好呢……” “这是不能恒久连接在一起的姻缘,不过是刹那的短暂姻缘而已。” 暄不理会女子恳切的请求,径直望着窗外的月亮。这次轮到暄如磐石一样坚定,他果断的为女子赐出了名字。 “到底你像月亮呢,还是月亮像你呢?……那么,我赐你从此叫‘月’。” 暄赐名的瞬间,女子便从此成了月。月慢慢地闭上了眼睛,显然她是想遮挡住含有感情的眼眸,但是,暄实在分辨不出这双清亮的眸子中,包含的,究竟是悲伤还是喜悦,亦或是害怕。吐出名字的暄也安下心来,似乎和月的姻缘还能延续似的,所以他想要伸手去抚摸月的脸庞。但是他还是忍不住收回了想要触碰她脸颊的手。不知怎的,暄害怕自己的手一旦碰上月的脸颊,他就会把她变为灰烬。暄感到全身无力,只是继续举着酒杯说道: “肯定不是只有今天,我既然知道你的名字,又知道你不会离开这里,那我们还会有来日。” 暄喝光杯中的酒,把酒杯递到月的面前让她斟满。不知是不是想了解他的心意还是如何,月并未睁开紧闭的双眼。暄端起月连碰都没碰的酒杯,慢慢地递到自己的嘴边,月闭着眼睛静静的说道: “这里不过是陋舍,雨早已停,酒杯也已见底,王的身躯也有了温度,现在是该回行宫的时候了。” 暄突然对赶自己的月有些不舍,与其说是对她感到不舍,不如说他讨厌分开的心情,对短暂的相逢有些不舍。 “天就要亮了,跟我一起走吧!” “如果现在不走的话,不知人们会对云剑发出怎样的责难了。” 这次月说的也没错,因为偷偷溜出行宫,如果防卫工作稍有差池的话,不会降罪到暄的身上,所有的责任都要由题云承担,而攻击则会一如既往的往他庶出的身份上靠,让他再次陷入困扰之中。 “这个有雨,有月色的夜晚,小心不要让刚暖起来的体温又被寒夜夺走了。” “月啊,我一定会再来找你的!等我!” “我说过今晚是我们最后的姻缘。” “在我看来,这恰恰是我们姻缘的开始。所以我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我要从你这里带走些信物。” 月听到‘信物’二字,立刻睁大了双眼,露出让人捉摸不透的微笑,那微笑中透出丝丝悲凉的韵味,但毕竟这是第一次看到月露出笑容,于是很是喜悦,不自觉的想要靠近她。她身上流淌的不是郁金香的香气,也非兰草香,而是月亮的香味,是让内心颤抖的,令人怀念的香气。月还是用一成不变的语调说道: “小女子什么也没有。殿下赐予的名字月,这就是小女的全部了。” 暄抬起头望着渐渐明亮起来的月亮,微笑着说道: “那么,我就把天空中你所拥有的月亮作为信物带走了。” 听到这番话后,月恳切的回应: “万万不可,务必……请务必收回成命。” 好不容易连在一起的姻缘,暄坚决的说: “对我来说,没有什么不可以的!从此,天空中的那轮明月,将会把我对你的心意与你捆绑在一起。” “那么……小女子也请求一件信物。” 暄的深情变得明亮起来,他焦急的说: “尽管说吧,什么都可以,我都能满足你。” “请忘记今晚短暂的记忆。” “忘记这些的话,你连我的记忆都能拥有?” 暄埋怨着月,语气中透出嗔怪之意,怪她不该让他把今晚的事情忘记,虽然只是短暂的相逢小坐,但感情却似很长久。可是月,哎……王埋怨着快速回到自己位置的月。 “真是猜不透,真的猜不透。怎么连我的心……” “请走吧。” “真是个无情的女人啊,真是薄情的女人啊。既然都让我进来了,现在我不想走时却又紧逼着要撵开我,居心何在?我今天到这儿来,就是要把这份姻缘连接起来的。” “这份姻缘毫无意义。” “相逢就是姻缘,我们谈心的姻缘也是姻缘,你不是说人不可以说谎吗?所以我们的心灵之间,是任何东西都掺杂不进来的。你如同不可摘取的稀有之花一样,弥足珍贵。所以,请不要再把‘卑贱’二字挂在嘴边了。识字的人,身份即使再低下,人品也绝不低下。所以今天我就只能带着天空的月亮走了。” 暄慢慢站起身来,留下了默默无语的她。一直低头保持沉默的题云,紧紧跟在王的身后站了起来,想要尽早摆脱这个异常的空间。月像是用石头雕出来的样子,一动不动的坐在那里。 暄和题云走出大门。有人气喘吁吁的跑出来,正是待在厨房的女仆。望着他们离去的身影,女仆的脸上带着惊慌的神色,不停地跺着脚。 以沉重的步伐下山的暄,只是望着天空的月色闷头行走着,他出神的对题云说道: “云啊,我要忍着心痛不能回头,你帮我看看,或许月在远处看着我?” 不知是因为王的命令,还是顺从自己的心意,题云慢慢地回头望去,远处矮墙内,只有女仆一个人怨恨地望着他们远去的方向。 “她没有注视。” 暄静静的叹气说道: “对啊,对啊,这样我的心才不那么痛。云啊,我从不知道月光原来也这么耀眼啊!” 而屋舍之内,扔像石头一样僵坐着的月,则几乎在同时,向女仆问道: “雪啊,你看他们走远了吗。” “是,走了!肯定走了!” “他们回过头来望过吗?” “没有!他头也没回一次就那样走掉了!” 月悄悄叹息地说道: “对,应该那样,那样我的心才不会那么悲伤。雪啊,我从不知道月光原来这么耀眼。” “为什么不去送行?为什么只是傻坐在这里呢?为什么……” 月依旧没有表情的说道: “把那位引导来这里的湿润毛毛雨,曾在草尖上停留,在大地上停留,那位的长衫衣角,曾被清风拂过,浸透到御服,浸透到御鞋,浸透到御笠,装着我的心一直送行到行宫……” 第二章 春日 八年前。 暄把筷子放在餐桌上,午饭原本就准备的很简单,只有三四道菜和米饭而已,可即使如此,他连这些都没有吃掉。 “世子邸下,恳请您再用点膳吧。” 尽管车内官用几乎哀求的声音恳求,但暄还是用方巾擦了擦嘴角。 “吃不下了,退膳吧。” 其实,暄对一个人用膳这件事情已经很习惯了,但是每当意识到空荡荡的周围,在这样的日子里,即使再美味的食物也难以下咽,今天也是如此。显然,前几天在大妃殿一起用餐的影响至今仍在影响着年轻的暄。 “是!可是连晚饭也这样的话,那可不行啊。” 暄没有回答车内官的话,只是把方巾放在了桌子上,看到车内官使眼色后,一个年轻的内官把饭桌撤了下去,车内官小心地观察着世子的眼色,在暄的近旁伺候着,他总是能看到这张小而俊俏的脸庞,从远处看,周围其他人的脸虽然显得较大,但不知为何,总是不很清楚,而世子的这张小脸却格外的清晰。跟同辈相比,世子的个头和躯体算小的,虽然已经到了十五岁,可是不知发育迟缓的缘故,暄的浑身上下,丝毫没有男子汉的气概。而这一点恰恰成了大王最大的心病,因此,近来大王在百忙之中,连世子的饮食起居也要亲自过问。 “稍微休息片刻后……” “知道了!稍微休息片刻后是昼讲,接着是其他老师的夕讲。不管是什么样的课程,全部都是学习,学习,学习,每天都在重复相同的事情,为什么还一定要说这些?” “邸下,请您镇定!” 暄面露不悦之色,用脚踢着席子起身来到外面,惊慌失措的车内官不曾料想世子会做出这样的行为,于是赶紧欠起蹲伏的身子急忙跟了出去。 “邸下,您这是要去哪里?” “哪里也不去,反正我也脱离不了这个宫殿,反正我哪里都去不了!” 暄只是想在东宫周围散散步,吹吹凉爽的风,他吧内官给自己穿的鞋套在脚上,匆匆忙忙地离开了紫善堂,暄觉得牢牢跟在自己身后的一群内管和宫女们实在讨厌极了,极力想摆脱他们,但这又是不可能的事情。虽说是片刻的散步,但实际上,暄离东宫已经越来越远了。 “世子邸下,不能再往前走了。” 听到车内官的劝告,暄猛然回过神一看,不知不觉中,自己已经来到后苑附近了,空虚的内心,无法止住的步伐,哎!可是,自己如果在此地耽误片刻的话,昼讲就该迟到了,这样一来,就会给周围辅佐的内官们带来危害。暄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让自己平静的返回到东宫去,可是,他突然听到从后苑方向传来孩子们的笑声,于是不由自主的驻足观望。暄静静的侧耳倾听,在这些吵闹声和欢笑声中,不时还参杂着自己熟悉的声音。暄一脸兴奋,急急忙忙的朝那些声音传来的方向跑去。 原来,同辈们的亲戚和亲戚家的小孩们,正在后苑开心的玩耍着,其中,还有跟暄同父异母的哥哥——阳明君。看来,他去大妃殿请安回来后就和同辈们在这里结伴玩耍了。一个用黑布罩着眼睛的孩子,正使出出奶的劲头来抓那些躲避他的奔跑的孩子们。 孩子们的欢声笑语在暄出现的同时,就如同火焰上被泼上了一大盆冷水一般戛然而止。唯一一个还在发出声音移动的就是被遮住眼睛的、负责捉人的那个孩子而已。这个孩子对突然安静下来的环境感到惊慌失措,他更加猛烈的挥动着自己的双臂。当暄朝他们走去时,他们刚停下的脚步又开始挪动起来,大家都俯下身向后退着。暄每往前走一步,他们就后退一步;暄向前进两步的话,他们就会很自然的后退两步。 “大家都在哪里啊?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 一时间,附近的空气中,只传来负责抓人的那个孩子的呼喊声。不一会儿他就抓到了一个人,异常兴奋的他大声的喊道: “抓到了!我抓到了!” 但周围并没有任何反应,负责捉人的那个孩子觉得很奇怪,连忙用手摸索着自己抓到的人。 “谁呢?我抓到你了是吧?现在我可以把布解下来了吧?” 蒙着眼睛的那个孩子对出奇安静的氛围感到不解,忍不住自己解下来了眼睛上的黑布,想亲自确认自己究竟抓到了谁。 “啊!……请恕罪,世子邸下!” “不,没关……” 还没等暄把话说完,负责捉人的那个孩子已经飞快的跑到其他孩子中间,远远地站在那里。 “没关系,现在你们继续玩吧。我也一起……” “不,不玩了。我们正好要结束这个游戏呢……” 一个像是首领的孩子说道。其他孩子也一致附和道:“是的,是要结束的。” 暄的笑容满面,想尽量表示出自己的亲近之情。但没有人敢抬头看他,他的表情马上变得很僵硬。于是干脆撅起小嘴,叉着腰用近乎无奈的口吻说道: “我早就知道会这样,只要我一来,所有的游戏都会终止,就好像我得了瘟疫,所有人总是一副要躲得我远远的样子。” 暄从那次背对他们离开后,再也没进入到玩捉迷藏的孩子们当中,只是远远地望着他们玩耍,悄悄露出十分羡慕的样子。暄不是不知道:一旦自己加入到游戏当中,即使是自己的失误让自己受伤的话,这些孩子也难辞其咎,甚至连他们的父母也会受到牵连。于是,他也不再渴求能够加入他们中间。而此刻,唯有阳明君一个人直起腰用充满爱怜的眼神望着暄。望着弟弟渐走渐远的孤单背影,还有牢牢跟在他身后的一群随从,阳明君的脸上浮现出难过的表情。 “世子邸下。” 从黑暗中传来阳明君低沉的声音。 还没等其他人动身,暄就一个箭步上前,打开资善堂的大门迎了出去。他一口气跑下了月台,猛地抓住了阳明君的双手。 “哥哥,你来了!” 尽管是在漆黑的夜里,阳明君也能明显的感觉到弟弟的喜悦之情。阳明君察觉到周围的监视者,于是做出仪式性的问候。 “或许小人妨碍到了世子邸下的礼学……” “干嘛说这些客套话呢?哥哥快到屋里来!” “不了,我只是心疼着月光,心疼着宽敞的院子,在这里跟您稍见一会儿就该走了。” 向院子四周环视一圈的暄,察觉到了阳明君的真切关心,于是微微笑了笑——他是因为放不下白天捉迷藏的事情,所以特意过来看望暄的。 “白天我是在游戏结束后被抓住的,那么我先当捉迷藏抓人的那个人。但捉迷藏这个游戏两个人玩玩的话……” “那么我们别玩那个了,玩捉人游戏怎么样?我跑,世子邸下负责抓我。呼吸急促的奔跑能够让心情很快的好转起来的。” 阳明君在前面飞快的跑起来,暄也紧紧地跟在他后面快速的跑着。内官们全都忐忑不安的站在月台下面,从四周传来世子欢笑的声音。这样开心的声音,他们可是已经好久没有听到了。所以,他们也实在不忍心劝阻似的,摆出着跟世子一起摇摆、歪斜、用力向前冲的动作。 阳明君敏捷的躲闪着尽情的奔跑着。眼看就要被暄抓到了,他总是会巧妙的挣脱掉。不一会儿,暄就把翼善冠摘掉了,龙袍也脱掉了,流着汗在院子里跑来跑去。由于他跑的时间越来越长,也越发感到上气不接下气,但就像阳明君说的那样,心情倒是真的好了起来。 “这到底是在做什么?” 被资善堂院子里想起的洪亮的声音吓住的阳明君,猛地停了下来,呆呆的站在原地。内官们吓得面如土色,急忙弯下腰身。暄也赶紧走到突然驾到的父王面前站住。 “啊,父王……” 阳明君也跑了过来,站在暄的身后俯下身。父王不满的盯了阳明君片刻,随后用严肃的表情望着暄。看到他那凌乱的衣着和被汗浸湿的脸后,父王温柔的呵斥道: “你忘记自己的身份了吗?怎么能如此轻浮的跑来跑去呢?” 父王为暄戴上车内官拾起的翼善冠,把龙袍夹在自己的胳膊上。连暄都能看到父王的手在发抖。父王用充满怒气的语气冲着阳明君说道: “你没有不恭之心,为何会惹出这样的事情?世子稍有闪失你如何交代?” “父王,哥哥是应我的邀请才来这里的……” “世子闭嘴!” “阳明君像以前一样低着头看着地面,只是紧紧地咬着嘴唇,不做任何解释,唯有紧握的双拳中包含着淡淡的怨恨。 “资善堂不是你待的地方。退下!” 阳明君抬起头来无奈地望着父王。 “知道了,父王,微臣告退。” 他收起怨恨的目光,忽的转身跑走了。 “这,这,真是个可恶的家伙!” 父王朝阳明君离去的方向望了好一会儿。暄注视着父王的背影,虽然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暄也知道父王是怎样的。掩藏住自己心意的父王目光又重新转移到了暄的身上。暄狠狠地瞪着父王,眼睛里丝毫掩藏不住内心产生的凄凉感。父王像是用摆脱似得眼神说道: “无论是谁,你都不要轻易相信!即使和你留着相同血液的人!” “我相信哥哥的心意,相信他是为了安慰孩儿才来这里的!” “如此轻率举动,你的性命便很难支撑太久。” 父王的身后,经过残酷拷问而死去的魂魄一个接一个地凝聚起来,他现在的地位,是用自己的手杀死图谋99lib?者而得来的。而这样死去的人,全部是流着相同血液的兄弟。 “你的身体不仅属于你个人。记住:再有一次像今天这样剩下食物、上课迟到、该睡觉的时候不睡觉的话,那么我就从这些东宫内官们开始杀!已经很晚了,睡觉吧。” 父王面对着眼中凝聚怨恨的暄,转过身去消失在了黑暗之中。他脚下黑色的魂魄结成团也跟着走了。 父王把读完的奏章展开放在书桌上,这是关于儒生们要求撤销星宿厅和昭格蜀的文章。每次碰到头疼的事,父王养成的习惯就是自然地撑着额头。星宿厅虽然在王室,却是受大妃殿庇护的官厅,如果动它的话就是和大妃尹氏作对。但这次上书的,头一位就是弘文馆大提学许闵奎,所以又不能不管。 许闵奎是士林派的核心人物,在以大妃为主轴的外戚势力勋旧派得势的当今朝廷,许闵奎可是连王出面都很难拉近的人物。为此,父王的肩头压着非常沉重的担子。 “圣上,世子侍讲院的辅德求见。” 父王把奏章折成一半说道: “让他进来。” 辅德颤巍巍地走了进来,脸上露出苍白的气色。可是即使这样,他那胸有成竹的样子也显得派头十足。父王无声的叹息更加沉重了。因为之前已有人向他报告说:十几名世子侍讲院的教官们都被世子从昨天晚上开始的调皮吓坏了。他们本来就觉得自己肩上的责任重大,因为要负责教导下一届的王,这些人都对这项任务感到恐惧。再加上世子天烂漫,调皮活泼,这些人围着这么一个不让他们省心的世子,简直都要有精神问题了。眼前坐着的这位辅德,也是在今天早晨亲临学堂听讲时,毫无预兆的丢尽了面子。 平时的世子,每到孤独的时候就会微笑着撒娇耍赖,是个可爱的孩子。这些辅德们认为,世子用那样自然的、不懂事的天真表情来对待尊长和朝廷大臣也无可厚非,毕竟他也只是个孩子,所以很少回去惩戒这位十五岁的世子。他的母后自然也是如此,甚至连祖母大妃尹氏也很爱惜他,格外宠爱世子。因为大妃尹氏的心意如此,所以现在外戚势力的勋旧派也自然地成了世子的势力。 但也有让世子吃苦头的少部分人,也就是世子侍讲院的老师。这是世子非常不喜欢的一群人。好久没像现在这样调皮过了,之所以又恢复淘气顽皮的情绪,其实是对父王的无声对抗——前不久他把阳明君撵出了资善堂。 从正在扣头的辅德口中,果然冒出了父王早已猜测到的话语。 “微臣年事已高,实难胜任其职,故打算从此告老还乡。请圣上明察恩准!” “早上朕在旁听时,发现世子应答出色,这些,难道不正是你的功劳吗?” “但是微臣没察看出来世子了解得如此详细,竟斗胆对王谎称世子邸下不停讲义却也都能了解……” “那个……” 虽然想对这位老臣说那不过是世子的玩笑,但父王还是闭上了口。世子上课时因为一两次分神没有听讲义二说错答案,二这些老师居然没看出那只是玩笑,就像王嘟嘟囔囔的告状,这样轻率的老师放在世子的身边,也是很危险的事情。 “真是的,这次玩笑又让他得逞了!” 父王忽然意识到手掌下方的奏章。弘文馆大提学!父王的嘴角浮现除了奇怪的微笑。 “知道了,如果卿执意如此的话,朕也没有办法,先退下吧。” 暄坐在丕显阁地板上摇荡着双腿。告老还乡的辅德,其空位由下面的弼善和文学依次晋升,听说还要来心的老师。除了知道他是个没有头衔从外部请到的人士外,暄对那个老师的身份一无所知。虽然暄也很好奇,但为了防备日后吃苦头,所以事前需要进行调查。于是,他特意拍了使令去探听究竟。 等了好久的使令终于跑了回来,走到暄面前站着的他,忌讳似的支支吾吾的。 “为什么不说话?没打听到来的人到底怎么样吗?” “不,不是……” “快说!来人究竟是何方人士,是做什么的?” 犹豫片刻的使令近前来,伏耳低语道: “他……是弘文馆大提学的儿子,是这次在科举考试中考取状元的许炎。” “慢着,这是怎么一回事?” 暄双手抱头飞快的思索着。就算是状元,毕竟也是刚刚考取的,怎么能把他作为自己的老师呢?再说世子侍讲院的官吏,选拔的基准难道不是比其他官职更为严格吗?暄放下摩挲着脑袋的双手。突然间他又意识到另外一个反常的地方。 “慢,慢着,你说他是弘文馆大提学的儿子?我知道大提学与他同官级的人们相比更为年轻,大提学居然有儿子?” “是,是的……叫许炎的那个人的年龄,是……” “真让人着急!你就不能快点儿说吗?” “……呃,他今年,今年……十七岁。” 暄带着惊讶和愤怒,唰的一声从座位上霍然站起来喊道: “什么?十七岁?不就只比我大两岁吗?父王把我看成什么了,居然派了这样一个毛孩子过来!” “邸下,请您镇定!” “考取状元?仅仅十七岁?这完全是个疯子,不是吗?” “不是疯,疯子……是天才才对……” “不管怎么样,反正他不是正常人!” “是,是的。他那个年纪考取状元这可是非常不正常的。因为现在封官还太早,所以圣上命令他先住在读书堂。” “哈哈!可是又突然让他来侍讲院?这天才肯定非常有趣。让我来会会这个不知道哪里长的不对劲的家伙吧。” 暄以这样那样的理由,竟然格外盼望新老师的授课。从上课那天起,过不了几天,他就要把这位天才驱赶走的欲望,开始在暄的心底汹汹的燃烧着。 到了第一讲的日子。暄侧着身子,脸都不转过来,以这样的姿态对着进入丕显阁的老师。根据对待老师的礼仪,就算是世子,也该站起身来迎接才对。但是,暄为了让老师吃苦头所以才故意这样不合礼法的。炎在离世子不远的老师的位置上,行完三次礼后坐了下来。就在这时,他感觉到了一股兰草的香气传来,暄看不出有什么反应,从炎那里,他也没有回馈任何反应。 这样尴尬的时间过去了很长一段时间,暄忍不住瞥了一眼炎的脸庞,瞬间,暄的眼睛就像钉在他的脸上似的,大半的魂魄都被勾走了。这样英俊的青年,恐怕世间独一无二了吧。顷刻间,暄领悟到了他的名字‘炎’的真谛——除了有表示‘火花’的含义外,还带着一层‘美丽’的的含义。暄被他的美丽震慑住了,要尽快把年龄小的老师驱赶走的远大抱负,理所当然的被她暂时搁置在了一边。 但是,这样的状况并没有持续太久。暄马上又打起了精神:他连歪斜的翼善冠也不戴,只是把下吧支在书桌上坐着。老师已经先行完了礼,现在该轮到世子行三次拜师礼了,但世子却一动也不动。暄心里盘算着:自己就这么一声不吭的坐着,只要炎开口说话,他便用世子的权威呵斥他,从而打消他的士气。 但炎的反应与其他老师截然不同。他只是摆着端正的讲座姿势,带着柔和的眼神而已,一句话都不说。无论他面临怎样的等待,都没有要求暄端正坐姿,或是要求他必须要对老师遵守传统的礼节。比起一动不动威严正坐的炎,倾斜着身躯的暄倒是先累了。但是这位世子也有着倔犟的脾气,即使腰身再疼再累、胳膊再酸再麻,他都要坚持到最后时刻,等对方先开口。 就这样,宣告三课时已过的鼓声在丕显阁外持续的响起。鼓声一响,炎一句话都没说,就用微笑的眼神想暄默默地打了声招呼就退下去了。虽然有些气愤,但暄同时也觉得以后他们之间很可能会非常有趣。一直以来,暄遇到的老师都不敢在他面前大声地呵斥,纷纷陷入世子的陷阱中吃尽苦头,但是像炎这样,只是散发着美丽的微笑离开的情况,还真是前所未有的情况。 然而,这样无声的对抗、无言的‘冷战’不止持续了一天。之后的第二天,第三天,炎每次都是露出美丽且微笑的双眼,什么话都不说。这样的结果是:暄反而首先觉得累了,觉得坚持不下去了。而且,他也渐渐对炎的声音好奇起来。 已经连续几天,暄都以东倒西歪的姿势坐在那里,而这次暄最终向炎行了三次叩拜大礼后,端端正正的坐了下来。但是,这并不是说他已经接受了眼前的这个老师,只能说,这是为了试探这位年轻状元的变相攻击方法。为了用以前学的《中庸》来消灭他的锐气,暄已经事先做好了充分的预习工作。然而,事情的结果却是:从炎的口中居然冒出了始料未及的话语。 “从现在开始,来练习《千字文》。” 顷刻之间,暄便对那如碧水清波一般的美丽音色入了迷,但是再美的声音也无济于事啊,暄马上反应过来了他说话的内容。《千字文》?怎么能这样呢?《千字文》不是早在四岁的时候,自己尚是元子的时候,就已经在讲学厅学过了吗?就在暄抑制不住满腔怒火时,炎命书吏把《千字文》拿了过来。磨磨蹭蹭、悄悄观察世子眼神的册色书吏,被炎的微笑吓了一大跳,于是只好遵从他的命令去拿了书来。忍无可忍的暄大喊道: “你竟敢羞辱我!我现在已学到《中庸》了!你竟然现在还让我学《千字文》!” 与脾气暴躁、在这里大声喊叫的暄不同,炎始终带着微笑,慢悠悠的说道: “邸下,小人惶恐,小人到目前还未曾教过任何人。不过圣上让小人处在目前这个位置上,尽管我再三推辞,可是圣上下诏说,我只要按照所学的内容来教邸下就可以的。” “可是,你说的这件事与你让我学《千字文》能有什么关系呢?” “在做学问的过程中,首先学的并不是《千字文》,而是做学问前的思想准备和必要的求知姿势。世子邸下经过这几天才熟悉了这个姿势,所以,接下来的工作,理所应当是要学习《千字文》了。我只是按照小人学习的方式来执行小人接到的圣旨而已。” 暄一时间愣住了,只是气得张大了嘴巴。正在这时,册色书吏已经把《千字文》取了过来,遵照炎的意思放在了书桌上。炎默默地打开了书,淡淡地开始读了起来。 “天地玄黄。” 因为怒气未消,暄闭着嘴巴不肯读书。炎带着微笑,又重新读了一遍: “天地玄黄。” 这次暄还是紧紧闭着嘴巴,并向炎投来充满怒意的眼神。炎平静的说: “世子邸下既然熟悉这些汉字,那么,这个‘天’字是什么呢?” 真是荒唐的提问!就是随便问一个没进过学堂的市井无赖“天”是什么,他也不会不知道的呀。 “竟敢对我提出这类问题,你真是想羞辱我啊!” 即使在世子怒火冲天的面容前,炎也不失半点柔和之气。 “是苍天,那么,苍天又是什么?” 暄倒吸了一口气。因为找不到合适的答案,暄开始沉默不语,对于这奇奇怪怪的突兀的提问,暄实在很难定义出‘天’是什么。再加上暄满脑子想的都是要怎么才能打败他,所以并不能很快的把脑袋里的思想整理清楚。就在这时,炎为暄缩小了所需的思考范围。 “既然邸下到目前为止一直都在学习《中庸》,那么《中庸》中出现的‘苍天’又是什么呢?” 学过这个内容,可是还有学过的印象而已,此刻在暄的脑袋里,无数的汉字凌乱的缠绕在一起,那场景变得十分混乱。最终,炎向即使缩小了范围也没找到合理答案的暄解讲解道: “苍天即道的根源。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 这样,又引出来了‘地’字。暄连《千字文》的第一个‘天’字都没有很好的理解,甚至连现在学习的《中庸》也没有很好的理解。炎不用一次责骂,就让暄明白了其中的道理。真不能这样半途而废!暄沉思了片刻之后,找出了可以反击的话语: “我们现在不提《中庸》,那么,你认为‘天’和‘地’是什么呢?” “这个小人不能说出答案。世子邸下应该在未来的学习过程中慢慢地学习、体会。” “ 8fde." >连你也不能给出正确的解释吧?” 哪知道,暄的讥讽对炎一点影响都没有。炎反而点了点头,带着真诚的微笑。 “小人也是为了求知而在不断的学习学问中。越读书便越能看到另外的天、另外的地。” “知道的话就说出来一条,嗯?” 望着得意洋洋的暄一再的催促,炎镇定自若的说: “《列子》中说‘清轻者上为天,浊重者下为地,冲和气者为人。故天地含精,万物化生’。” 第一次听到《列子》,暄竟无意识的竖起了耳朵仔细地听着。 “融合了天地的人的精神源自天、肉体源自地。” “所以,人若死的话,精神就会返归于天,肉体返归于地吗?” 炎灿烂的笑着,暄竟没意识到,自己的语气不由自主地变得温和起来,完全没有了飞扬跋扈的气焰,而是非常投入的耐心倾听着。也许还是炎那平和的声音里具有让人忍不住侧耳倾听的超凡魔力。 “刚刚世子邸下说的话,在《列子》里面有也有。” 暄的肩膀得意的怂了一下。 “是吗?嗯,那我得找出那本书来认真读一读了。” “另外在《六韬三略》中,把帝王比作天,把臣子比作地。周则天也,定则地也……” 如此展开的‘天’、‘地’二字的授课,涉及很多书籍中的内容,转眼间,时间很快就过去了。暄渐渐忘记了要让炎吃苦头的想法。 从此,迷上了如此温柔的炎的世子,每天都能从千篇一律的生活中找到一丝乐趣。暄对炎所说的大部分都感到陌生,即使以前有所狩猎,但听炎讲解后总会有新的认识。而且,在这个过程中,让暄吃尽苦头的、弄不懂的东西也非常多。于是,在暄的内心中产生了无论如何也要让炎疑惑一次的念头,所以,他比任何时候都要用功的专注于学习了。 世子在学习《千字文》的过程中,不知不觉的也熟悉了很多其他的书籍。从‘天玄地黄’中学到了王与臣子、王与百姓之道,在‘日月盈昃’中学到了宇宙的形成于变化,同时,暄也在不知不觉间慢慢喜欢上了炎——炎同之前的任何一位老师都不同。正因为如此,暄总是感到课程的时间太短,于是他开始把想要出宫的炎拽来一起用晚餐,这件事竟成了他生活中的乐事。 “父王!” 旼花公主险些跌倒,踉踉跄跄地朝着父王跑了过去。此时父王放下了国王的身姿,微微地俯下身去,伸开双臂像公主跑去。父王把旼花高高的抱了起来。旼花成了唯一一个能俯视王的人。尽管都是圣上的孩子,但这个场景,可是世子和阳明君做梦都不敢去想的事情。 自出生至今,旼花并没有多少自己坐在地板上的印象——因为圣上的大腿理所应当地成了他的坐席。圣上无论有多么伤神的事情,只要看到女儿的笑容,心情就会明显的转好,看到她嫣然一笑时那娇滴滴的面容,圣上禁不住就要跟着笑起来。旼花坐在圣上的大腿上,肆无忌惮地晃动着腰肢亦歌亦舞。父王把自己送给王妃的亲吻都亲到了旼花的脸颊上,旼花轻而易举地便能得到父王如此专注的喜爱。 因为周围所有人都围着旼花团团转,所以旼花从未想过要靠自己的能力生存下去。因为从出生开始,她一直都过着这样的生活,处在这种环境下,没有这种想法也是理所当然的了,而且,她对任何东西也没产生过什么欲望——因为早在产生欲望之前,这件东西早已到了旼花的手中。 时光流转,转眼间旼花已经长到十三岁。有一天,旼花与跟在自己身后的宫女一起蹦蹦跳跳的去资善堂玩。让暄变得焦躁、不耐烦,这就是她最喜爱的游戏之一。可是这次,冥冥之中却有什么奇妙的事情发生。原来蹦蹦跳跳的旼花公主突然停下了急促的脚步,她的视线同时也停留在了某处:一位相貌俊美的男子正从丕显阁中走出来——是的,正是炎。旼花目不转睛地紧紧地盯着炎,要知道,她可是看尽一切美丽的事物的,身为圣上最宠爱的公主,她怎么有时间看丑陋的东西呢?此刻的炎正把书册整齐的捧在胸前,朝月台下面走去。旼花怎么看,都觉得炎像是从天上的云朵中走下来似的。虽然穿着官服,但无论怎样看起来,他都与其职位惯有的年龄不相称的年幼男子。他比任何人都适合穿这套官服。旼花陷入一种莫名其妙的想象中:真不知是不是天神的儿子有什么话要传达给她,所以才从云朵上飘落下来,衣袂翩跹地朝她走来。 炎发现了旼花和站在她身后的宫女们,故而俯下身子背对她们站在那里——因为按照礼法,臣子是不能直视公主容颜的。但旼花可不管这些,径直朝背对自己站立的炎走去,然后她开始在炎的周围慢慢走动着。旼花的思绪如麻,真的看到炎的脸时,又觉得羞怯无比;要是转过身去不看的话,那种想要去注视他的心思又似调皮的小猫般动个不停。跟在旼花身后的宫女们也不知如何是好,只是跟着公主的脚步走动着。公主在炎的身后、侧面围绕了好几圈,一直抬起眼睛盯着他看,走到他的正前方时,又实在不好意思直视他,只是娇羞地望着地面,慢慢地移动着身躯。就这样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炎终于开口了: “会觉得头晕的。” 呀!这是多么悦耳的声音!就像他的外貌一样惹人垂爱。旼花被她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猛地停下了转动的脚步,她勉勉强强拿出了一些勇气,抬头看了看炎的脸。哎呀!真是羞死了!旼花平生第一次产生这种感情。望着炎的脸庞,她的双颊竟然变得通红起来,旼花被自己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的心脏着实吓了一大跳,转身扑到了身后闵尚宫的怀里,爽朗的笑着,似乎想要遮住心脏跳动的声音。虽然旼花的脸深埋在闵尚宫的怀里,但她还是一个劲地向炎的脸上偷偷观望着。 自此以后,旼花便时不时地露出莫名其妙的表情,或是举起汤匙突然之间便发起了呆,或是毫无头绪的张开双唇痴痴地微笑着。眼睛闭合之处,所思所想全部都是炎的俊朗身影。旼花开始思考到底要怎样才能再见到炎。转念一想,她就放下心来,想到自己贵为公主,这个愿望应该不难实现。 旼花把宫女们都支开,孤身一人逃出自己居住的寝殿水镜斋。同时,她还威胁在半路上遇到的可怜宫女,强迫小宫女与自己对换了衣服。 旼花激动地躲到了丕显阁去,把耳朵贴在丕显阁的墙壁上,静静地偷听炎的声音,虽然听不懂那些拗口的话语,但对旼花来说,炎的声音就像最精湛的艺人演奏的美妙曲调一样的优美。 “我想跟你在一起,为什么晚上你不能留在我的身边呢?” 暄依依不舍地拽着炎的衣角,对侍讲院的官员来说,他们是要交替值守的,因为夜里也会有教导世子的任务吩咐下来,但是炎却排除在这一任务之外。炎抱歉的说道: “小人还有自己应尽的本分。再者,小人年纪尚小,所以很难长时间的呆在宫中,况且还因为……” “还因为?还有其他的理由吗?” “小人有个妹妹,因为那个孩子……” “令尊令堂都还健在,为何令妹非得你来照顾?” “不是这样的,小人想和那个孩子呆在一起的时间更长久一些。” 在外面静静倾听着这一切的旼花,清晰地看到了炎那紧蹙着的眉头。想和妹妹呆在一起,这是多么古怪的理由啊!炎不知是否也想起了自己的妹妹,脸上竟绽放出灿烂的笑容。 “小人喜欢和妹妹一起读书。” “对,是的,虽然是小人教的……” “你不是说你从没教过别人,我是你第一个学生吗?” 炎露出了一丝前所未有的慌乱,支支吾吾的说道: “那个孩子不同,她也是小人教的,这是没错,但另一方面,我自己反而也在向她学习。” “令妹芳龄几何?” “比小人小四岁,今年十三岁。” “那么,不是比我还小两岁吗?像你这样朝鲜最好的天才,竟要向自己的妹妹学习,我无论如何都不能理解。” “对于那个孩子来说,通常我只要教她一个问题,她就会明白十个,但那个孩子又会提出十个疑问,为了回答那孩子的提问,我得迫使自己不断的去学习。而这,也是我感到愉悦的地方。对小人来说,妹妹是最可贵的老师。” 无论怎样发挥自己丰富的想象力,暄都无法在自己的脑海中描绘出炎所说的画面——对暄来说,学习学问的女子,就如同鬼神般神奇。 “我也有个妹妹,叫旼花公主。虽然你没有见过,但……” “啊!不久前,小人曾在丕显阁前面见过公主。虽然没看到公主的面容,但……” “是吗?我所说的旼花公主也比我小两岁,可是她却像个赖皮鬼一样任性淘气。她认识的字,除了‘天’以外,就再没有其他的,照理说是差不多年岁的人,本以为秉性差不多……” 正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了女孩子的哭声,接着,丕显阁的门呼的一声就被推开了。门外的旼花公主并没有穿着唐衣,而是一副宫女的打扮,边哭泣边怒气冲冲地瞪着暄。内官们全都惊慌失措的走了过来。吓了一跳的暄也大声呵斥道: “你这是什么样子嘛!不知道这是哪里吗?竟敢贸然闯入!” “哥哥,讨厌!讨厌!” 旼花呜呜的哭着,走到了暄跟前,开始没缘由的用小拳头捶打着暄的前胸。 “为什么这样啊?你在做什么,哎呀!” “呜呜!你说我坏话嘛!为什么你偏偏要在这个人的面前说我的坏话?讨厌!讨厌!讨厌!” “你到底怎么了?为什么这样做?” 即使暄的怒气再大,旼花也只是梨花带雨的一刻不停的捶打着自己的哥哥。就在这时,很快便发现公主不见的闵尚宫,失魂落魄的跑了过来,旼花赶紧走到炎的身边,炎保持着礼节,赶忙低下了头,但旼花用双手托着他的脸颊,强制他把脸面向自己的双眼。 “不是的!世子哥哥说的都是假的。我不是赖皮鬼,我是贤淑的女子,我还学了《千字文》,所以……” 闵尚宫把旼花公主强行拽了出去,旼花最终也没把要对炎说的话说完,就这样被尚宫们带了出去,虽然人被带走了,可是那痛彻心扉的哭泣声,反而好像走得越远听得越真切似的。炎和暄惊讶得目瞪口呆,出神地望着远方。好不容易打起精神的暄对身旁的车内官询问道: “到底为什么会这样呢?那套宫女的衣服,她是从哪里偷来的呢?为什么要来这里呢?真是个不懂事的孩子。” 车内官什么也没说,只是瞟了一眼炎,然后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刚才旼花的突然闯入,打断了暄与炎之间的对话,那时他们正谈到炎的妹妹。好在没过几天,两人又开始讨论起了她。 照常理,授课前大家会给世子摆放上点心等食物。当世子还是元子的时候,授课前一定要吃两勺糖稀,随着年龄的增长,暄开始转变成食用含糖分多一点的点心。这次摆着的是从中国运来的黑饴糖。为了能和炎一起吃,暄一直耐心的等着炎,自己一口都没吃。但是,炎却只是愣愣地望着眼前的饴糖。 “为什么不吃呢?不喜欢吃吗?” “不是……只是,想起了妹妹……” “啊,以前提起过的那个妹妹?女孩子总是又烦人又喜欢乱发脾气,难道令妹不同吗?” 炎不知是尴尬还是怎的,只是始终把微笑挂在脸上。看到他那动人的笑容后,暄突然对炎的妹妹好奇起来。 “或许他长得像你?那么,令妹一定非常漂亮了。” 炎一声不吭,只是傻傻的微笑着,那可爱的微笑越发彰显出他的妹妹的可爱,不知怎的,暄好像看到那个女孩的面容似的,心里竟开始莫名其妙地激动起来——这是青春年少的暄,平生第一次萌发出的感情。 “令妹叫什么名字?” “嗯?这个小人实在无法回禀,那个孩子还没有堂号……” 虽然还是年幼的女孩子,但也不能把士大夫家的女儿的名字随便地挂在嘴上。如果一定要叫名字的话,要称呼她的堂号,这是自古以来的规矩。更何况在世子面前说出未婚姑娘的名字,这在炎的礼法中显然是不和规矩的。 炎紧闭着嘴巴,一句话都不肯说,不知怎的,暄越看到炎的这副表情就越想知道。 “哼!即使你不说,只要我想打探出令妹的名字,怎么我都可以打听到的。如此一来,事情不是反而会闹得更大吗?” 这分明就是在威胁。暄出乎意料的固执让炎始料未及,不得已,他开口说道: “叫烟……烟雨。” “烟雨……怎么写?” “烟气的烟,下雨的雨。” “或许是毛毛雨的意思?” “是,是这样的。” “烟雨……” 暄在心里反复说了几遍这个名字。真是奇怪,当知道了名字之后,暄竟又好奇起她的外貌来。在暄的意识里,她不仅有着美丽的名字,容貌一定也是无比俊秀美丽的。单是看着眼前炎的这份令人窒息的俊朗,妹妹烟雨的容貌,自然也会美丽非凡了。 炎刚要开始上课,暄马上跟身旁的内官耳语了几句,课程就这样结束了,刚才出去的内官拿回一个竹筒来,躬身交给了炎。炎一头雾水,疑惑的望着竹筒。 “另外准备了些你没动过的黑饴糖,带回去跟妹妹一起吃吧。” 这次,无论是送出饴糖的暄还是带走饴糖的炎,两人谁都没有想太多,所以炎也没有推脱,爽快的带走了竹筒。 等暄把饴糖送出去后,晚上一个人仔细想来,便觉得奇妙无比,在暄的内心中,自己并不是以这个国家世子的身份给一个陌生的女子送礼物。可是怎么说他们二人都到了适婚的年龄,暄非常好奇,好奇那位素未谋面的女子,她在收到自己送出的礼物时,会有怎样的反应呢?想到这些,暄便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青春正好的暄,果真因为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子而彻夜失眠了。 “她说什么了?” 还没等坐下身来,炎就一下子愣住了,他对双眼熠熠闪光的暄那急促的盘问颇感意外,暄焦急的催促着答案。 “我是说昨天的黑饴糖。她吃得香吗?” “啊!是,吃得很香。” 虽然还是期待能有下文,但炎并没有说出什么特别的话,只是照例打开了书本。他的回答还省略了主语,意思含糊模糊,是只有炎自己品尝了呢?还是烟雨姑娘也品尝过了呢?暄不得而知。 “烟……不,令妹也觉得好吃吗?” “是,非常喜欢吃。” 暄的嘴角不由的向上翘了起来,但他并未因此而满足。其实,他真正想知道的并不是烟雨认为黑饴糖香甜这件事情,而是想知道通过黑饴糖传达给她的,一个素未谋面的世子在她的心中究竟是怎样的形象。暄好奇炎如何向烟雨诉说一切,同时也好奇烟雨到底怎么看待自己。但暄唐突的提问,等反应过来时,又担心自己是否会在炎的心中留下轻浮的印象。暄甚至开始后悔自己第一次见到炎时,为什么不能表现得更加稳重些。 “哼!你,没说我坏话吧?” “嗯?哪的话……” “我是说,你对烟雨姑娘没说我什么坏话吧。” 炎自信满满的说道: “是的,关于世子邸下,小人什么也没说,所以不用担心。” “什么?” 看着发着无名火的暄,炎露出了惊讶的神色。暄马上镇定了一下自己的声音,保持着最大的耐心说: “啊!我是说……昨天带回去的饴糖,你跟妹妹说是谁送的了吗?” “我只是说从宫里拿回去的,或许,小人做错了什么?” 暄一下子泄了气。炎的做法虽然没错,但自己送的礼物不过成了竹篮打水一场空。好长一段时间里,暄都皱着眉头,委屈的坐在那里。他喃喃地说道: “这么说是可以,可是如果说送出饴糖的人,是国家的什么也可以啊……” 全然不知暄为何伤心的炎,依旧像往常一样开始上课。暄真讨厌他们之间的闲谈就这么结束了。等到下课时,暄马上又让内官拿来一个竹筒——里面装的是今天的点心豆糕和核桃糕。核桃虽然是世子经常吃的点心,但对一般名宅来说,却也是稀贵的食物,所以送这个的话,并不会显得寒酸吧。 “哼!我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拿走吧。还有……嗯,可以告诉她说是我送的吧,既然这样的话,不如再为这个国家的世子多说些好话吧!那样的话,百姓才能安心。嗯,还有……我对你,不,对您没有遵守礼节,这并不是我的品性不好,只是我在考验你是否有作为老师的资格,所以,请不要曲解我的意思……” 炎什么也没说,只是带着灿烂的微笑。可是这微笑,并不代表他体会出暄话语中的寓意,他并没有琢磨透世子的心思。暄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道: “对了!虽然我正在跟你,不,正在跟您学《千字文》,但这并不代表我不识字,而是你太独特了。我在小时候就已经很熟悉《千字文》了,请一定要明确这一点。” “是,小人铭记在心。” 看到炎的微笑,暄虽然放下了一直七上八下的心,但他还是觉得不够,还想多展现出一些更好的形象。 “我现在正在跟其他老师学习《大学衍义》,这个,一定要传达。” “嗯?邸下,您这是什么意思?” 这个迟钝的炎!暄看到炎那茫然的反应,内心显得无比焦急,真恨不得把这些让他转达的话亲口说给烟雨听。 “就是一些让你记住的话,还有,我是热爱学问的世子。而且,儒生们熟知的六艺,我也正在毫无遗漏的学习。啊!还有,别忘记说我今天射了十支箭,命中了五支,不,是六支……” 炎虽然脸上仍挂着微笑,但他却有些糊涂了,丝毫抓不住头绪,真不知世子为何突然这么严肃的罗列这些事情。暄越是自我褒奖自我肯定,便越觉得浑身不自在,越发觉得炎会认为自己轻浮。所以他把视线射向了一旁的车内官。车内官马上领会暄的意思,连忙附和道: “是的,真是非常出色的技艺,是连世祖大王也会佩服的名射手。” 没有人不知道世祖是名射手中的名射手。听到车内官拿自己和厉害的先辈作比较,暄得意洋洋的耸了耸肩膀。 “哪里,哪里,我还没打到那种境界。哈哈,啊!还有那个,那个……” 暄使劲挤着眼睛努着嘴向车内官递眼色。但车内官并没有领会世子的意思,只是睁着圆圆的眼睛。憋闷不已的暄悄悄地把手伸到书桌下面,缓缓地挪动着自己的手指。车内官这才灿烂的说道: “世子邸下弹琴的技艺可是最值得称赞的,连掌乐院的乐工都经常赞叹呢。” “这个小人早有耳闻。” “是吗?早就知道了吗?没想到只是随意弹弄一下,竟然这样传开了,哈哈!啊!我最近还特别喜欢作诗。嗯!‘曙色明楼角,春风着柳梢;鸡人初报晓,已向寝门朝。’你听过这首诗吗?” “是的,这不是金富轼的《东宫春帖子》吗?” “啊,原来你已经知道了啊……” 本来想炫耀一下的暄一下子泄了气,但是世子可没有那么容易便气馁,停顿了一会儿,暄反而更夸张地说道: “这首诗中的世子,所有人都还在睡觉的清晨,比王的任何一个孩子起的都早,前去给王问安的画面真实太美了,不是吗?大概古人金富轼是在给我树立榜样呢!” “真是了不起,但坚持下去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暄的脸上火辣辣的。 “嗯,也不是每天都如此……父王原本忙于公务,所以我不能经常去,但从现在开始,我每天早晨起来都回去问安的。这不正是孝吗?” 从车内官到周围凡是长了耳朵的人,大家为了忍住笑声,几乎都浑身出了汗。不管怎么说,想要说出自己优秀的世子,那副认真的样子的确可爱,连他的意图都没有揣测出来,只顾认真听着的炎的样子也同样很是有趣。暄很想再听到一些关于烟雨的故事,于是委婉的说道: “你知道这首诗的话,或许令妹也知道?不是说你们在一起读书的吗?” “是,那个孩子很喜欢诗,她比小人了解的诗还要多。以前她读到那首诗很好奇,说不知道世间所有的世子都会那样做。” 暄的眼睛闪闪的放射出亮光来,身体不自觉的朝炎的一侧偏去。 “啊?那你说了什么吗?” “那还是小人科举及第之前,那时尚未见过世子。所以我只是跟他说,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暄的肩膀一下子垂了下来。事实上,在他们尚未遇见之前,确实炎对暄也并不了解,所以他那样回答,怎么说都是很正常的。可是,自己却无缘无故的觉得遗憾。本来就是自己先提起诗来的嘛!真是的,干嘛要提起这个话题呢?暄颓丧地重新说道: “是吗?那么,他喜欢什么样的诗?” “好像大部分的诗歌她都会喜欢……不久前,我曾送给她一本诗集当做礼物,她读的时候还留下了泪水呢。” “哦?是哪首诗?” “‘五更灯烛照残妆,欲话别离先断肠;落月半庭推户出,杏花疏影满衣裳。’就是这样一首诗。” 虽然暄头一次听到这首诗,但他理所当然的认为:烟雨读起来会觉得悲伤的诗,自己也应该感到悲伤才对,她竟是一个连读诗都会流下泪珠的女子!单单想象这幅画面,暄就觉得无限美好。此时此刻,暄的心中已无暇关注诗歌本身的美好,单是梨花带雨的烟雨那柔弱的身姿,就已经牢牢地牵住了暄的心。 “真是让人悲伤啊!请你转告烟雨姑娘吧,我对于那首诗的悲楚,内心亦有同感。请一定要转告啊。” “嗯?啊,是。” 炎并不知世子为什么要这么说,他只是简单的理解为世子要表达他与妹妹对一首诗产生了共鸣而已。虽然炎在学问方面比任何人反应都要迅速很多,但对于男女之间细微曼妙的恋情,他的反应可就相当迟钝了,所以,即使暄的表现如此明显,他也并没有感到暄对烟雨表现出的特别关心到底有怎样特别的深意。 “这首诗的作者是谁呢?诗歌的名字是?” “是高丽王朝郑誧写的《梁州客官别情人》。” “嗯……对了!请一定要转达给烟雨,就说世子也非常喜欢诗歌啊。” 这天,等课程一结束,炎告退之后,暄就当即命令册色书吏把诗集搬了出来。暄甚至要求册色书吏,宫里没有的诗集,也要想尽一切办法一应俱全的找来。因为他猜不透烟雨到底读过哪些诗,所以,情窦初开的世子,把搬来的书统统都读了一遍。对于烟雨的好奇心,让暄的注意力出奇的集中。 之前没有发现的才能,比如过目不忘的能力,他居然也做到了——因为但凡是暄的眼睛扫过的诗,十之八九都能记录在暄的大脑中。 第二天,天才蒙蒙亮,这天的资善堂注定与以往都不同——整个资善堂里里外外都是忙碌的身影。不知世子受了什么刺激,他坚持一定要在罢漏的鼓声响起之前起床。车内官小心翼翼地上前把暄叫醒。暄吃力的挣扎着,好不容易才坐了起来,但精神仍在睡梦中,迟迟不肯清醒过来。宫女和内官服饰似睡非睡、努力挣扎的暄洗漱完毕。其间,暄还不时的点头打着哈欠。车内官满脸担忧的问道: “您要再睡一会儿吗?要不然……” 即使困得睁不开双眼,即使要使劲从梦中挣脱,暄也并没有退缩。 “不用了。我要去给父王请安,既然说过的事情,我就一定要去执行。如果做不到的话,那岂不变成谎话了吗?” 车内官不得已服饰暄换了衣服,暄在整理自己的衣冠时,还是哈欠连连。等到所有的准备工作都结束后,一行人便朝着王的寝宫出发。这位很久都没早起过的世子,一路上都像喝多了酒的人似的,迷迷糊糊地往前迈着脚步。跟在后面的内官和宫女们一看到暄身体打晃的样子,心里就忍不住为年幼的世子捏把汗。 世子一出现在寝宫前,服饰王的内官就走出来把暄引领到了王的卧室。父王已经起床,早已穿戴好衣冠,坐在房间里晨读,看到暄对自己行礼问安,父王露出喜悦的表情说道: “是什么事情能让我们的世子这么早过来问安呢?” “是为了尽孝。前段时间不能每日早晨前来问安,儿臣心里倍感沉重。从现在开始,儿臣会尽全力来做的。” 虽然暄的双眼仍然有些困倦,但话语却分外清晰。父王非常开心,像是充满了自豪之情,掩藏不住满意的神情: “我的世子做的真好,我可以跟大小臣僚炫耀一番了。是不是啊,许内官?” 连旁边的许内官也跟着连连附和,暄得意的把肩膀抬得更高了。父王说要把这件事情跟大小臣僚炫耀——如果这样的话,不仅是炎,那么,连身为弘文馆大提学的炎的父亲也会知道的吧?暄想到要多用几个方法,让烟雨从多个方面知道自己的优点。于是他灵光一闪,马上又想出一个点子。 “父王,您用过早膳了吗?” “没有,还没呢。难道世子连早膳也要查看的吗?” “是的,因为视膳也是孝。” 圣上直直的望着暄那笑吟吟的脸庞,连忙吩咐车内官把早膳端上来,并连同世子的一份也拿了上来。王看着睡眼惺忪的暄说道: “最近礼学学得怎么样了?对许炎有不满意的地方吗?要是不满意的话,父王就给你换掉。” “没有不满意的地方!真的没有。从他身上,儿臣学到了很多东西。” “在会讲时,朕看到许炎负责的课程,世子并没有多少的进步,所以不免有些担忧,朕认为他会依照实际所学好好授课,所以也就没有责问。” “许炎是一位非常出色的老师,请父王不用为儿臣担心。” 就像是站在烟雨面前说话一般,暄在父王面前处处保持着庄重的姿态,等做完了该做的事情后就落落大方的退了下去。接下来,他的目的地就是大妃殿,但没走多远,他就停下了自己前进的脚步。暄顾不得理会周围人疑惑的眼神,兀自一个人苦恼了半天。 “世子邸下……” “祖母……对,现在这个时间,祖母应该还没起床吧?对!现在如果我去大妃殿的话,反而是我的不孝了,是不是这样呢?” 车内官虽然推测不出世子的意图,但却明白他想听到哪种问题。于是正趁世子内心所愿的回答: “是,是的。” “那么,我们现在马上去中宫殿,先给母后请安吧。但是,也一定要向大妃殿转达世子的这片孝心。” 车内官望着世子的表情,那副俊朗的脸上,依旧挂着天真烂漫的微笑。 就在同一时刻,父王正坐在书桌旁,用双肘支着下巴陷入了沉思之中。偶尔,他也会侧一下脑袋,望望世子刚才走出去的那扇门。 “许内官。” “是,圣上。” “我的世子,最近是不是有些变化?” 许内官不假思索的回答道: “是,才几天的工夫,整个人就变得截然不同的样子,浑身上下都充满了生机……” “生机?生机……对,哈哈,是生机啊。” 父王还是头一次见到自己的儿子像今天这个样子。平时总是笑嘻嘻的孩子,不知为什么今天却有所不同。所以此刻,他竟觉得自己的儿子有些陌生。 “究竟是什么让我的世子变得幸福了呢……” 等请安结束后,返回资善堂的暄此刻已经完全从睡眼惺忪的状态中挣脱出来,他的心情也有所好转,在自己的院子里锻炼身体的同时,竟哼唱出了优美的曲调。以前,这位世子可是只要一提锻炼身体就会怒火中烧的,而现在,他竟如此非常幸福的做着这件本来讨厌至极的事情。他那手舞足蹈的身姿,简直就像在跳舞一般,暄还不忘反复嘱咐车内官,一定不要忘了把今天自己所做的事情一一告诉炎,另外,他还在朝讲和昼讲的时候,特意抽出时间来阅读诗歌,心里也一直盼望着夕讲能够快些到来。 夕讲的时间一到,炎就准时出现在了暄的面前。暄用手捅了捅车内官,车内官满脸堆笑的说道: “世子邸下的孝心非常了得,早起请安让龙颜大悦,清晨罢漏的鼓声敲响之前,世子就穿戴好了衣冠,前去向圣上请安、视膳。” “世子邸下是天下子女效仿的榜样啊。” 听了炎真心的称赞,暄再一次下定决心,即使自己再累也要每天坚持去向圣上问安。另外他还很好奇的问炎,昨天的点心以及自己的话,炎是否都妥善的传达到了。 “糕点好吃吗?” 出乎意料,炎犹豫了片刻说道: “还没吃,现在还在我的房里放着。” “这个……妹妹昨天又被父亲抽打小腿来惩罚了。所以我一直没有心思告诉她。” 在暄的想象中,烟雨与旼花截然不同,一定是文静、贤淑的女子。而今,当他听到炎的这番话时,莫名其妙地感到了有些失望。 “是烟雨姑娘惹事了吗?” “不是那样的——只是因为她太喜欢读书而已。” “啊?就是因为喜欢读书,所以会被抽打小腿来惩罚吗?” “因为她是女儿家,父亲不想让她看太多的书,于是就下令禁止她再读书。但是,烟雨总是不听父亲的命令,每天都躲进书堂里,把书悄悄偷出来读,即使是被抽了小腿,第二天她依然会偷偷地读书——当然,这些事都瞒不过父亲,所以,妹妹的小腿上总是带着被枝条抽打过的痕迹。” 暄的内心阵阵的疼痛,仿佛眼前鲜明的看到了烟雨小腿上那些被枝条抽打的丝丝血痕,一时间,他竟觉得连自己的小腿也跟着一阵阵刺痛,听到这些后,暄甚至有些埋怨起炎的父亲来,于是,他板着脸说道: “大提学以学识高而著称,怎么能对自己的女儿如此刻薄呢?炎,在你读书的时候,令尊大人肯定没这样对待你吧!——那么,他抽打的严重吗?” “是的,昨天父亲大人抽打的尤其严重,我很担心,但是现在,她大概又在偷偷地读书了吧,昨天,她一边涂抹药膏,一边向我询问被父亲夺走的书在哪里,所以现在,她一定又在偷偷地读书了。” “啊,你说令尊大人抽打的很厉害?那她伤的一定很严重了,她那稚嫩的双腿,哪里经受得了这样抽打惩罚呢?真是太过分了!哼,居然严重到要涂药膏的程度。啊,怎么能这样呢?” 暄伤心地喃喃自语。可是这有什么用呢?无论他怎么喃喃自语,也无法消除内心的伤痛。猛然间,他想起了什么似的说道: “啊!烟雨姑娘,她到底读什么样的书啊?” “是司马迁的 href='9038/im'>《史记》。在她读这本书时,却被家父收了起来,所以他很好奇后面的部分。” 暄的脸顿时变得晴朗起来。同时,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上身唰的一下向炎的身体上倾斜。 “是真的吗?烟雨姑娘真的在读那本书吗?” “嗯,是,是的……” 这次暄不用硬拽出些谎话来了。 “我这些日子也在读那本书啊!太好了,我们居然在读同一本书呢。烟雨姑娘和我一样……” “我们开始上课了……” “稍,稍等!如果烟雨姑娘现在读的书是 href='9038/im'>《史记》的话,现在我们要读的是什么书?” 炎没有说话,只是望了望放在书桌上的《千字文》,然后淡淡地一笑。暄猛地敲了一下自己的膝盖,那意思好像在说:烟雨现在也在学《千字文》,并且跟自己用相同的方法,还师从同一位老师。 “她的进度在我前面,还是后面?” “在您前面,用《千字文》授课还是妹妹先提出来的建议。” “真是聪颖!真是聪颖的女子!” 面对严格到要对女儿抽打小腿的大提学,如果她要学习更高学问的话,自然会遭到反对的。为了躲开惩罚,她只能从先学习《千字文》然后再学习其他书籍的方法入手。虽然这是只有炎这样的天才才能办到的事情,但烟雨既然这样做了,就说明她是丝毫不亚于哥哥的天才。 “开始上课……” “稍,稍等!我就再问一个问题,你不是曾经说过,交给烟雨姑娘一个问题,她就会提出十个问题吗?那么,在学习《千字文》的过程中,她都提出过哪些问题呢?” 炎犹豫了片刻,想到这也算是课程的一部分,于是回答道: “最开始读到‘天’时,她讲了《周易》里的句子。” “是天尊地卑,坤乾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吗?” “是,但妹妹的问题是:圣贤怎么能说大地、母亲还有百姓是卑贱的呢?还问,如此亲近的,怎能是卑贱的?” “是啊!烟雨姑娘说的对,不仅孕育庄家的大地如此,生我们的母亲更是如此。对我来说,亲近百姓觉不是卑贱……” 暄带着惋惜和莫名的满足感上完了今天的课,等到一下课,他就嘱咐炎等一下,自己则飞速的朝春坊册跑去。到那儿之后,他问那里的册色书吏, href='9038/im'>《史记》藏在什么地方,等找到藏书后,他亲自挑选了几卷,那些可都是自己读过的。暄并不让手下人帮忙,自己亲自抱着一摞书走到了炎的面前放了下来,炎露出惊讶的表情,暄趾高气扬的说道: “剩下的卷目,我会按照顺序依次的送去,今天,就请先拿着这些交给烟雨姑娘吧。” 炎掩饰不住惊慌之色,他并不能欣然接受世子读的书。更何况,他知道要接受如此厚意的对象并不是自己,而是自己的妹妹烟雨,炎不知如何是好,只是呆呆的望着眼前的书卷。坦白说,他又很难摆脱内心的诱惑——因为烟雨每天都会偷偷地读书,父亲回家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要检查丢失的书,一旦发现有书籍不见了的话,妹妹难免要遭受到父亲的惩罚,昨天,烟雨是撬开了书堂的锁才进去的,所以父亲送出的‘礼物’比以往都要更严重,如果自己把这些书都带回去的话,至少在一段时间内,她可以背着父亲读书了。那样的话,烟雨小腿上的伤痕在一定程度上也能消除一些,就算是为了烟雨小腿上的伤痕,炎也不得不带走这些书。 “那么,我先暂时借走,等读完后再还回来,这样可以吗?” “嗯?没有那个必要……好,就那样,那些书读完以后,我再借其他的书给你。” 自从炎把书借走那刻起,暄对烟雨的心思就更重了。虽然是炎把书借走的,但毕竟要读这些书的人是烟雨,所以暄又特意花时间读了一遍烟雨借走的书,等书还回来时,他还会再打开读一遍。通过烟雨,暄不经意间读的书成了维系他对她思念的丝带,甚至有时候,他会一个人来回想象她的摸样。久而久之,就变成了不变的相思。 有时候从炎那里听到有关烟雨的事情,每次暄都会感到非常有趣,会抑制不住自己的快乐哈哈大笑,渐渐地,炎的口中就掺杂上了烟雨曾说过的有关世子的话。其实这并不是什么特别的话,只是对频繁借自己书读的世子表示感谢,或者说是对一位心胸宽广的人要说的客套话。但是这些普通的话语,在暄听来却是那么温暖、那么富有意义。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监视旼花的视线变得森严起来,很长一段时间内,她都无法到丕显阁玩。上次,被抓回到水镜斋的旼花被中殿狠狠地数落了一番,而且闵尚宫还在一旁帮忙抽了她的小腿,虽然他们指责旼花出去强迫宫女与自己更换服装并偷偷溜出水镜斋,进入世子正上课的丕显阁,这些行为都是非常错误的。但他们毕竟没有批评公主,没有说出思念那位俊朗男人是过错,所以到丕显阁玩的念头虽然减少了些,但是思念炎的心并没有减少,反而随着日子一天天的流逝,那位男子在旼花脑子里占据的空间却越来越大。想到炎的面容,旼花连平时不怎么喜欢读书的书籍都想主动接近了。 好在旼花又迎来了另一个机会——这段时间公主表现得很听话,侍从们对她的警戒也变得有些松懈。趁着这个间歇,旼花再一次上演了胁迫宫女的好戏,匆匆忙忙穿上宫女逃到了丕显阁。这次,旼花可不像上次那样贴在丕显阁的墙上偷听,而是直接隐藏在月台下面等炎出来,旼花自认为自己藏的很好,但在负责守卫丕显阁的守卫眼中,这种躲藏的伎俩根本不值一提。旼花与他们的视线对视时,便悄声命令他们不准道破天机。他们也知道面前这位穿着宫女服的女子并非旁人,而是当今圣上最为宠爱的公主。所以只要她不妨碍世子上课的话,他们也就没有什么道理来妨碍公主捉迷藏。 等啊等啊,时间慢慢地挪移着。旼花躲藏了很久,终于见到炎从里面走了出来。和以往一样,炎丝毫没有多余的动作,目不斜视的迈着矫健的步伐走出了丕显阁——他竟然没有发现躲藏的那么明显的公主,那位站在月台下面的旼花公主。见此情景,旼花公主像离弦的箭一般追了上去,一直呆呆的望着炎那俊逸的背影。后知后觉的炎,果真没有发现身后尾随着一位心神忐忑的女子。就这样,旼花紧紧地跟随者炎的背影,被这个影子拽着向前不停的走。旼花终于坚持不住了,心想这样走下去的话,真不知到底要跟到什么时候,更何况她也不知道炎到底走到哪里去。 旼花急急忙忙地跑到炎的面前,伸出双臂拦住了炎。她的出现着实让炎吓了一跳,他蓦的停下了脚步,仔细打量着对面的旼花,只片刻时间,他就察觉出挡住自己去路的宫女正是公主殿下。旼花看到他这样盯着自己,很是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兀自摆弄着自己的衣裙飘带,炎弯腰行礼后,眼睛牢牢地注视下方说道: “公主找小人有何贵干?” 旼花停住害羞的表情,眨着忽闪忽闪的大眼睛直勾勾的望着他,有何贵干?哎呀,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藏起来等着炎的到来,不知道为什么要跟着他的步伐,为什么要突然拦住他的去路,直勾勾盯着炎看了好一会儿的旼花,突然回过神来,出乎意料的说道: “我不是公主,我只是个小宫女,难道单看衣服还看不出来吗?所以不用介意什么,请抬起头来看着我。” 炎的嘴角忽然浮起了难得的微笑,在他看来,这个用公主的语气发号施令,却坚持说自己并不是公主的少女很可爱。炎不知道公主为什么要这样做,以为她又在玩什么游戏。即便是游戏,炎也依然恪守对公主应有的礼节,所以他并未抬起头来。旼花呆呆的望着眼前这位俊朗男子——弯下腰低着头的炎,他那浓密修长的睫毛一刻不停的拍打着她的心扉。 “漂,漂亮,真漂亮啊……” 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自然而然地顺嘴溜了出来,可是这位心脏如小鹿乱撞的旼花,居然还是像没意识到自己的这句话似的,依旧紧紧地望着炎。 “您说什么?” “所有,全部……” 不知不觉,旼花的指尖触及了他的睫毛。比起炎来,旼花的惊吓明显更多一些。吓了一跳的旼花赶紧把手藏到背后,指尖上触碰到炎的睫毛的地方,竟像被火灼烧般炙热。单就年龄来说,公主的长相要比实际年龄更为娇小。所以,炎对旼花的行为并不在意,他只是想着公主独自一人在这儿的理由。他可真没想到公主居然一直跟在他的身后,此时的他,心里推测应是公主在玩游戏的过程中迷了路。 “小人惶恐,但不知公主的玩伴在哪里呢?” “嗯?玩伴?我不知道呀。” 炎这下更加断定公主是迷了路,便苦恼的开始思考解决问题的对策。 旼花呢,她完全不懂他在想什么,但不管怎样,她还是忍不住内心的好奇,羞怯的向炎提出了自己早就想知道答案的问题。 “你多大了?” “十七岁。” “嗯?可有妻室?” “小人尚未迎娶。” “呀!那你可有已订婚的女人?” “还没有。” “哇!太好了!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名字是……” “小人叫许炎。” “炎……炎……太好了!哦,那个……你和世子哥哥做什么呢?每天都在一起学习,你是哥哥殿下的学伴吗?” “差不多是吧。” “上次跟你说过,我也把《千字文》读完了,最近,我正在读 href='449/im'>《列女传》……” 难为情且只是做简短回答的炎的模样,实在不同于自己那兴奋无比的样子,当旼花意识到这些时,突然停止了自己的话语,不知怎的,她认为自己的表现与那些贤淑的女子们相差实在有些遥远。想到这些,她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 “我……我是贤淑的女子,请看看我。” 炎仍然带着难为情的笑容,并没有听从公主的命令抬起头来,因为不能把看起来确实像是迷路的公主一个人留在这里,炎经过仔细考虑,遂下定决心,转过身来开始朝自己刚才走过来的方向折返回去。旼花一头雾水,痴痴地在后面兀自走着。与之前并不知道她跟在自己后面不同,这次炎故意放慢了步伐,偶尔还会向后看看公主是否跟了上来。看着炎的这些反应,紧紧跟在他身后的旼花忍不住露出了幸福的笑容。虽然没能跟他畅谈一番,但和他在一起的这短暂时刻,要比到目前为止她玩过的任何一种游戏都要快乐——即使只是这么静静地走着,旼花也觉得无限幸福。 但这条跟随着背影行走的无声之路,很快就到了尽头。这两个并不知道要去哪里的人,只是盲目的来到了丕显阁这个地方。院子里正有一群为寻找公主的踪迹而来的水镜斋的宫女。她们吓得面如土色,飞快的朝旼花跑了过来,等向炎深深地弯腰行过礼后,就在丕显阁迅速的消失了。旼花被宫女们抓走,用充满怨恨的眼神,继续追随者就这样离去的炎——多么让人遗憾啊,他并没有感觉到。 回到水镜斋的旼花,满脑子都是炎的身影。正因为如此,旼花的脸上一直没有失去绯红的微笑。刚才那一瞬间,她那么近距离的观察了他的面容,那么近的看着他,才发现他比之前更美了,那种美简直让旼花内心激动不已。炎那端正大方的走路姿势、正直的谈吐、动听的音色,以及与他那实际年龄并不相符的稳重语气,这些也无不叫她内心激动,那种激动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停止,反而目力所及之处,都被炎的存在填的满满的。 但是,旼花的激动只是暂时的。 这天晚上,布满担忧之色的父王来到水镜斋。旼花与以往不同,她并没有坐在父王的大腿上,因为现在的她,心里想的都是如何成为一名贤淑的女子。即使在父王面前,她还是一心都在想着炎。见此情景,父王前所未有的露出了严厉的表情,他对满面笑容的旼花说道: “旼花公主,今天又穿着宫女的服装去丕显阁了?” “是的,女儿并没有妨碍世子哥哥的礼学。女儿表现得非常安静。” “那么如果不是为了见世子而去的话,公主是为了见谁去的呢?” 看着与往日不同、表情有些沉重的父王,旼花突然变得有些吞吞吐吐的。她并不知道去看炎这件事情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所以她并没有领会到父王的认真。 “听说,旼花公主上次跑到丕显阁,还抓住世子的老师,弄的场面很是尴尬。今天也是藏在丕显阁,居然还跟在他身后,朕有什么地方说错了吗?” 旼花用惊讶的表情询问道: “世子的老师?谁啊?” “许炎!” “啊!那个人原来是世子的老师?他并不是世子的学伴?啊!” 旼花自言自语着。天!他这么年轻,与那些长胡须的年迈长者们不知道差了多少岁,这么年轻竟然是世子的老师!想到这些,旼花更觉得他出色了。 “真是一位了不起的人!” 看着旼花那脸颊绯红的样子,父王的脸色变得更为阴沉了,他也自言自语似的说道: “是,了不起,是了不起的人才。我的公主不会是去看他吧?” “去看他难道不可以吗?女儿又没有妨碍到世子哥哥学习……女儿,觉得那个人真的很好看。但是,女儿也有伤心的地方,因为女儿是公主,所以不能让他看到我的脸,恳请父王下圣旨吧,就说让那个人看一眼女儿,这样是可以的,合乎规矩的。可以吗?” 父王像是承受不住阵阵涌上来的头疼,用手用力的撑住了额头——或许自己曾经的担忧就这样渐渐地变成了现实。 “以后不要去资善堂那边了,还有,不可以再去看许炎。” “为什么……为什么不可以?” “他是世间鲜有的人才。而你,你是公主。所以,这个问题,你连想都别想!” 旼花完全不能理解自己的父王在说什么。父王看着女儿呆呆的表情,叹了口气艰难的说道: “我的公主还有好多不知道的事情呢,现在好像并不能理解这些。在朝鲜,公主的丈夫是不能被授予官职的,所以,朕不能让如此优秀的人才当仪宾。” “那,那么,女儿就得跟长的丑陋、傻乎乎的笨男人结婚吗?” “不是这样的,只不过,许炎绝对不可以。他要辅佐以后的王……” 旼花眼泪汪汪地高声说道: “女儿不知道这些!女儿也没有费力的去想他。只是静静地想念着他,所以才会想要去丕显阁看看他而已。要是训斥的话,父王就训斥那个整日跟着女儿的炎的摸样吧。” “朕不是说让你不要再想他了吗?换做朕是我国公主的话,朕一样会贪恋他的样子,难道朕不想让朝鲜第一的男儿成为朕最宠爱的公主的的丈夫吗?但朝鲜的法律就是如此,朕又有什么办法呢?即便父王贵为一国之君,朕也不能违背《经国大典》啊!” 旼花开始放声大哭,虽然并不清楚朝鲜的法律到底是什么,自己要面对的现实又是什么,但她还是忍受不了不去思念他。他想起自己的姑母们,那些嫁给了面容丑陋的丈夫的不幸姑母们,难道那就是自己的未来吗?旼花从未觉得如此刻般悲伤过。 “讨厌!讨厌!女儿讨厌当公主。女儿以后也要去见那个人。女儿从来没见过像他那样貌美的人!为什么长的好看的男子都是其他女人的丈夫,而偏偏长的丑的傻子都是公主的丈夫,这到底是为什么?” 父王的心也柔软了,尽力安慰着自己那固执的宝贝女儿,柔声说道: “不是傻子,而是会给你选一个适当的差不多的人……” “呜呜!讨厌!现在女儿终于知道姑姑们的丈夫为什么全都是奢侈、虚荣之辈了!女儿真讨厌这一切!女儿喜欢像许炎一样儒雅优秀的儒生!” 旼花说的并没有错,那些驸马们,就算苦苦钻研学问,多么认真的读书,也不会被加官封爵,所以他们无一例外的远离文字,都是一群痴迷酒色、奢侈虚荣之徒。兴许他们并不是从一开始就是这幅样子的,只是这样的角色赋予了他们如此的人生,所处的现实渐渐让他们改变了自己的人生与人性,所以公主们不信婚姻,这样的情况有很多很多。父王像哄小孩一样哄着旼花: “父王会从儒雅的儒生中给朕的宝贝选一个……” “许炎!女儿只喜欢那一个人!父王不是还有很多其他的人才吗?” “像他那样的人成为仪宾的话,不仅仅是他本人,也是全朝鲜的不幸。你不了解许炎,看到他的试卷时,朕的手都颤抖了,这个人生之途差不多才刚正式开始的人,总让人惊讶于他的进步,分明昨天才看到他的优秀,仅过了一天的时间,他一定又会取得让人惊讶的进步。这样的人,就是许炎。他那美好的面容,如果跟他内在的博闻强记、学识渊博相比的话,那简直是微乎其微。如果他做仪宾的话,全朝鲜就没有比这更可悲的事情了。” 为了让旼花选择放弃,父王尽力劝说的这番话反而起到了相反的作用。安抚过旼花之后,父王起身对水镜斋的宫女们说,如果今后再发生类似今天这样的事情的话,就绝不会放过她们,说完这些便离开了。 暄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决心:仅通过炎口中传达的烟雨的摸样的话,反而只会加深他对烟雨的渴望与痛苦的想念,于是,他产生了亲自写信给烟雨的念头,不过,自己要面临的第一个问题便是炎。没有任何通融性的他。夹在中间是绝不会为自己传信的,而且暄也颇为担心:烟雨究竟要如何才能收到信件。还未成婚的世子,若给待字闺中的姑娘写些包含恋情的信件,弄不好就会引出很大的麻烦。但即便有这些顾虑,也不能阻挠暄的固执。抛开这些顾虑之后,暄面临的第二个问题便是:这信件的内容到底要写些什么。思来想去的暄,突然灵光一闪:他想起烟雨喜欢诗这件事。 为了挑选合适的诗歌,暄又耐心把手边的书籍全部翻了一遍。左挑右选,他终于从中选出了一首饱含着向烟雨表达自己心意的诗,工工整整的写在了纸上:
99lib?深思熟虑的东掌仪艰难地开口了: “殿下……不知道是不是小人想错了……不知道您说的事情,是不是关于这次世子妃的择选……” “作为一个臣子,你自己倒是说一说自己错在什么地方。” 东掌仪握紧了拳头,这是未来的君主在向自己提问,而且还是关于君王自己嘉礼的问题。如若自己稍微说错一点儿的话,自己学习到现在的一切都会付诸东流,而且肯能连自己的整个家族都会受到牵连。现在看来,在自己眼前的世子邸下,并不是自己以前听说的调皮鬼。从世子的语气中,他听出由于世子妃择选之中的不正之风,世子已对儒生们非常不满。但是,世子邸下是尹氏一派,也就是在外戚势力下庇护的世子,而世子妃择选的不正之风,正是外戚势力早已定好本派的未婚女子。总之一句话,现在的世子邸下,正在有意识地批判庇护他的势力。 “你有什么好害怕的,现在我是秘密的将你带过来的。也就是说,从你嘴里说出来的任何话,都会永远成为秘密。” “你倒是说来听听,世子妃的择选,难道只是为了维护一个宗族的势力而使用的一步棋子吗?” 年幼的世子引导着成均馆儒生的大脑,诱导他说出自己希望听到的答案。 “不是的,这肯定是不正确的现象,我们成均馆也已经召开了很多次斋会对这个问题进行讨论。” “但是,为什么到现在为止都还这样一直安静的待着呢?是因为害怕吗?你们为了现在的安危,只知道安静地察言观色,难道你们就不害怕自己闭口不言所要付出的代价吗?” “那么,也就是说,世子邸下跟我们是同样的想法吗?” “小王只不过是支持正当的世子妃择选而已!退下去吧,小王希望以后成均馆在行动的时候,要注意必要的礼仪。而且,一定要记住:今天我们两个的见面只允许你跟小王两个人知道!” 东掌仪真心地磕头应允,在行完礼之后就出去了。等到他完全消失不见之后,暄丢掉帽子,然后换了舒服的姿势坐了下来。 “哎呦,连胳膊也疼了!真累啊。车内官,怎么样?我是不是看上去非常威严啊?掌仪是不是也会这么想呢?” 车内官面如死灰,虽然自己在世子邸下的身边已伺候了他将近十年的时间,但是看到佯装威严之后又一脸天真无辜的表情看着自己的世子邸下,他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到底哪一个才是真实的世子。 “您知道刚才指示的是什么事情吗?是煽动卷堂啊!那是多么严重的事情啊……” “我只不过是让他们决定到底只是上书而已,还是需要静坐示威。” “邸下,您这是给圣上增添麻烦啊……” 车内官突然不再说话了,他紧紧地闭上了嘴——他看见了暄的眼睛里没有了调皮的神情,退去稚气的世子邸下,身上带有一股不容触犯的威严与气势。 “车内官,我这样做反而是想减轻父王的操劳。这次世子妃择选最大的障碍并不是父王,这是连父王也无可奈何的事情。即使成均馆的儒生们卷堂也不会受到什么损害。比起受到损害,获得成功之后的利益会更大。即使这次事情失败了,圣上也会对成均馆的儒生们宽大处理,所以谁也不必承担什么风险。所以,现在最容易行动的地方就是成均馆。” 恐惧在车内官的脸上渐渐蔓延开来。现在的世子,早已经不是自己一直辅佐的世子邸下,由于不能适应这样的巨大差异,车内官的内心更加害怕了。 “邸下,那,那么此后……” “朝廷是无法忽视儒生们的联名上书的!他们将会给台谏增添很大的力量,而且牵制台谏的弘文馆以及像竹片一样生性耿直的大提学也会一直坚持下去。所以,他们绝对不会成为成均馆的障碍的。如此说来,反而三司会一起上书,这样的话,父王就有了活动的余地。” “也有可能他们现在只不过是按兵不动、静观其变,等待着时机。所以,我所做的,只不过是在给成均馆点火而已。” “如果这件事情有什么差错的话,将会危及世子邸下您的位子。这样做未免也太危险了。” “我会一直待在幕后的,不会出现在幕前!” “什么?” 车内官惊讶地看着暄,自己引发事情之后又放手不管,这实在让人无法理解。单单这样做的话,并不能确保烟雨姑娘成为世子妃啊。 “我说了要公正的进行世子妃的择选,把烟雨姑娘提前定为世子妃的话,也是不合道理的!想要取得世子妃的位置的话,那就只能依靠烟雨姑娘的贤明了,我之所以需要沉默的最大理由,就是为了要避开外戚们。” 这就是说外戚们庇护的世子邸下,恰恰正是隐藏的针对他们的老虎。如果世子邸下对外戚抱有敌意的事被他们发现的话,他们就会抓住世子极其微小的把柄,以莫须有的罪名,想法设法的把世子废掉,这种事情对他们来说并不稀奇。在他们看来,现在的世子邸下看上去正好是可以被他们利用的,不仅是好不懂事的孩子,而且看上去对他们也并不反感,甚至与他们相处的也非常融洽。同时,他们也承认,世子并不笨拙,能够保全自己,以免遭到其他势力的谋害,暄正如此如履薄冰的夹在中间行走着。车内官在这一瞬间才明白,世子邸下以前那种天真烂漫的模样,只是为了保全自己而在演戏。 “能够服侍世子邸下是小人的荣耀。” 车内官感激地低下头对着暄磕头的时候,暄像小孩子一样,耸了耸肩膀哈哈大笑。 “哈哈!什么?还没到那个程度啊!你这样说的话,会让我很不好意思啊。我还想向烟雨姑娘炫耀呢,你要是这样的话,可就让我为难了啊!” 暄一下子又把刚才那严肃的模样掩盖了起来,这又让车内官非常惊讶。不过现在,他好像已经有些理解了。 “看来一段时间老师们过得太清闲了。要不,明天再捉弄他们一次?对了,是不是还要跟大妃撒撒娇呢?” 暄一边喜笑颜开,一边打开了包袱。这个包袱里面,全部都是从烟雨那里收到的信件。暄随便从中抽出一封读了起来。幸福得哈哈大笑的暄又重新把包袱里的信件包好,爱惜十足的把它抱在了怀里。他就这是这样用烟雨的痕迹来安慰自己不安的内心的。 从第二天开始,成均馆的儒生们果然联名上书,这渐渐地在朝廷中引起了越来越大的骚动,儒生们坐在宫外静坐示威,王也没有任何回应。几天之后,事态越发严重,他们开始拒绝上课,并且开始进行绝食斗争。就这样,事情开始按照暄的意图顺利的发展着,台谏也加入到了其中,扼住了王的咽喉——更准确的说,应该是扼住了外戚的咽喉。这对王来说,其实也是一次绝好的机会,鉴于此,他讨论了如何能够进行公正的世子妃的择选,曾经被外戚们压制的大臣们,也正有机会可以高声的发表自己的意见。 在这样的形势下,暄像平时一样安静地生活着,仿佛自己跟这些骚动完全没有关系一样。即使宫中发生了如此的骚动,世子妃初选的日子还是如期而至了,更让暄激动不已的是:烟雨从处女的名册中进入到了初选的名单之中。 整个资善堂都笼罩在世子邸下的愤怒之中。暄结束沐浴出来的这段时间里,那被自己视如珍宝的包袱——装有烟雨的信件的包袱,竟然神不知鬼不觉的不翼而飞了。要知道,那个包袱,暄可是在睡觉的时候都会抱在怀里的,可现在就这样不翼而飞了,这真是太匪夷所思了。去沐浴之前,自己可是明明把它放在了资善堂的盒子里的。正当暄暴跳如雷的时候,侍从前来回禀:在丕显阁发现了丢失的包袱,侍讲院的管事把失物送了过来。真奇怪!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自己怎么都不会把它放到丕显阁的呀。虽然在去丕显阁的时候,也确实有时候会拿着过去,但是自己更加确信:自己不会把它放在那里的。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暄忍不住披着依旧湿漉漉的头发亲自去了一趟丕显阁。见到管事后,他正色问道,包袱是在什么地方发现的。尽管管事说是在世子邸下的书案上发现的。但是暄总是觉得还是有些蹊跷。 “世子邸下待在丕显阁的时间要比待在资善堂的时间更多些,所以这样的答案有可能是真的。” 就在这个时候,外面传来了杨明君的声音,暄向外面看去,发现了正在向自己打招呼的阳明君。于是,他快速地把包袱塞到车内官的怀里,然后满面春风的跑出来迎接阳明君。 “哥哥!我来找点东西,外面一起去资善堂吧?” “不去了,小人只不过是路过然后过来看一看。既然见到世子邸下了,小人也该走了。” “外面这么长时间都没见面了,哥哥就这样走了的话,那真是太可惜了!” 暄怕他马上就要离开,内心感到非常不舍,即使不能去资善堂的话,那就暂时在这里聊一会儿也好啊!于是他拉着阳明君走进了丕显阁,阳明君则再三推脱,说自己只坐片刻就要离开。 “听说世子最近在跟着许炎学习?” “哥哥您也知道许炎吗?” “他是小人的朋友,我会经常到他府上拜访,所以也常有机会向他请教学习,而且,我还跟一个叫金题云的朋友学习剑术,我们算得上是莫逆之交。” “啊!我早就听说哥哥你学习剑术的消息了,我还听说,哥哥您也在认真的学习宗学。” “说起来,并不是小人想学习宗学才去学习的。如果不去学习的话,大妃会责怪的,所以没有办法,硬着头皮去学这些,小人总觉得:跟自己的朋友在一起才有意思,但是话又说起来,我的朋友都是些死板守旧的人。” 暄不由得笑出了声。他一想到即使玩耍也会拿着书的炎,就不知不觉地笑了出来。暄是不可以走出宫外去的,当他听到阳明君的这些时,内心中不知道有多羡慕可以出宫的、自由自在的阳明君。 “就算许炎性格如此,难道那位叫金题云的朋友,他也是这样的性格吗?” “哈哈,只能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啊。此人比我小两岁,但是剑术以及品行,那可都是人中龙凤啊,这个人总是能够给小人很多帮助。” “我也想见一见他。” “他是庶子出身,所以没有办法入朝为官,这样的话,他应该不能见到世子邸下。虽然如此,可他仍然非常勤奋的提升自己,不断地学习、上进,真是让人不得不崇拜他啊。” 暄无法忍受自己的好奇之心。如果说能够与炎、阳明君同时都很亲近的话,那么,他应该是一个不错的年轻人。 “此人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如果某一天世子见到他的话,应该一眼就能把他认出来。” “为什么?” “因为他本身就是‘剑’——就好像一把非常有灵气的剑借了人的躯体投胎,化身为人一般。” 暄心动了,那种心动,与自己思念烟雨时的感觉完全不同,这个题云,跟自己同龄,却出身庶子…… “他父亲是谁?” “是统领五卫都总府金允永总督管。” “他的生母曾经是长安的名妓,在他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所以,他是被总督管的正室抚养长大的。可能是因为长相酷似他的生母吧,他的样貌可是非常出众啊。” “我真羡慕哥哥,你能有那么多志趣相投的挚友。” 暄说的是真心话。朋友,对世子邸下来说,是非常遥远的词。 “哥哥经常去许炎的府上拜访吗?” “是的,经常,每天就像去自己家一样。但是,自从许炎来到世子侍讲院之后,去的机会就很少了。” 暄犹豫了很长一段时间,最终还是忍不住开口了: “听说许炎有一个妹妹,哥哥见过吗?” 本来一脸微笑的阳明君,表情突然就僵住了。阳明君看着面带纯真表情、不停眨着眼睛的弟弟,疑惑地问道: “世子怎么知道他有一个妹妹呢?” “就是偶尔听说的,不知道是不是像许炎一样好看……” 阳明君的表情变得非常复杂,内心比表情更为复杂,过了一会儿后他艰难地开了口: “小人怎么能够随便见到尚待字闺中的小姐呢?那可太不合礼仪了啊!不过,偶尔见过一次……” 暄的身体已不知不觉地向阳明君倾斜了。他非常好奇哥哥后面的话,着急的吞咽着口水,那颗心砰砰乱跳,也开始激动不已。阳明君看着脸色变得通红的弟弟,除了好奇之外,他脸上的表情更加复杂了。 “恩,跟许炎长的完全不一样,真不知道一个女孩子,为什么能够长得那么难看。真怀疑她到底是不是许炎的妹妹。毫不夸张的说,她是小人见过的女孩中长得最为丑陋的,真让人不忍去看第二次啊。” 暄的脸上既有失望,同时,内心中又有一丝兴奋——一丝对烟雨又多了一些了解的兴奋。 “真有……真有那么难看吗?真的跟许炎一点儿都不一样吗?” “是的。所以,世子还是不要这么关心了——哎呀,本来说只待片刻的,没想到竟然待了这么长时间。那么,小人先告退了。” 暄送走阳明君之后,由于失望而呆呆的坐在丕显阁一动不动。“哥哥竟然说第一次见到长得那么丑的女孩子,那么,到底与多么难看呢?”暄心乱如麻。诚然,最开始的时候,他总认为烟雨应该与哥哥炎长得一样好看,所以才会对烟雨动心,因为看到炎的样貌,根据常理来推断,如果是长得这样俊朗的男人,他的妹妹也应该长得非常好看才对。但是,现在……好在,这份失望引起的悲伤情绪,并没有再暄的内心中停留太久,他也仅仅是稍微有些失望而已。继而他又回归到了极度思念烟雨的状态之中。除了烟雨的长相,,到现在为止暄所了解到的烟雨真的是一个很不错的女孩。如今反而觉得:自己更进一步了解到的这个女孩在自己的心中更加无可替代。暄的心中还一次次地想象烟雨那“长得不好看的模样”。 另一方面,暄也不由的为烟雨捏了一把汗。在世子妃>的择选标准中,外貌所占的比重比任何一个条件都要高。 因为所有的参选少女,大家年龄都相差无几,品德或者其他方面所有的候选者也几乎没有什么差异。就算是已经事先定好的女子被撤销,如果进行严格公正的择选,那么,长得很难看的少女想要胜出就像伸手去摘天上的星星一样困难。想到这些,暄不由地更加苦恼了。 正当暄还在埋头沉思阳明君的话语时,他显然忘记了自己来丕显阁的原因了,在资善堂中消失,后来又莫名其妙出现在丕显阁的那个包袱,里面全都都是烟雨写给世子的信件。 走向康宁殿的阳明君,脚步变得极其急促,为世子邸下设立嘉礼都监,听到这件事后,最高兴的人就是阳明君。听到这个消息后,他再也没有去做翻墙的事情了,而是自己紧紧保守着自己的秘密。他坚信,父王一定会遵守约定,对他来说,烟雨已经相当于他的妻子了。在丕显阁遇到世子之前,他一直保守着这样的快乐情绪。可是这次,当他看到弟弟在询问烟雨的状况时,那种眼神是那么不寻常,表情随着自己所说的每一句话而时时刻刻发生着清晰可见的变化,阳明君分明看见了烟雨的存在,所以,他要做的,就是迅速的去找自己的父王,他要再一次得到父王的明确答复。 阳明君就这样焦急的在康宁殿的院子里等待着:父王正在里边跟一位大臣商讨政事,此刻他不能进去,等待之余,他非常好奇,不知道父王正在跟哪位大臣议事,为什么不在偏殿思政殿中,而是要选在寝殿康宁殿中。过了一会儿,他的好奇心就解除了,因为他看见慧觉道士从里边走了出来,这位道士可以说是昭格蜀的核心人士。 慧觉道士是父王身边最亲信的臣子之一,他经常会跟父王进行秘密会商。正因为如此,父王把召见的地点选在康宁殿,也就一点儿不奇怪了,慧觉道士看见站在外面的阳明君之后,就从月台上走了下来,毕恭毕敬地合拢了双手。 “阳明君,好久不见了。” “好久不见,看到您在此处,那就说明朝中发生了让父王操心的事情啊。” “不是的,因为我有事要去中国,所以进宫来禀报圣上。” “什么时候离开呢?” “明天就要启程了。” “恩?现在连为世子邸下举办嘉礼的嘉礼都监都设置好了,道长为什么非得在这个时候离开朝鲜呢?” “阳明君有所不知,贫道本来应该更早一些离开朝鲜的,但是由于浏览了此次世子妃的处女名册,所以才稍微晚了一些启程。” “处女名册……难道,这与道长您也有关系吗?” 在举行世子邸下的嘉礼期间,如果慧觉道士离开朝鲜的话,士林派的势力就会随之扩张,他虽然不是勋旧派,但是曾经因为士林派的攻击而受到危害,所以他也并不属于士林派,如果非要把他归到某一派中的话,只能说,他是父王的人。 但是,在这样的非常时期,父王竟然允许慧觉道士离开朝鲜?这恰恰说明:父王不想让昭格蜀参与到世子邸下的嘉礼中,那么说,父王心中所认定的世子妃,应该是士林派的女孩,这种可能性比较大。阳明君隐隐感到,某种不安的情绪涌上心头。慧觉道士却没有任何特殊的表情,只是笑着说: “小人只不过是来确认一下最后确定下来的处女名册而已。” 阳明君并不喜欢慧觉道士的微笑。虽然并不清楚为什么,可是他的微笑就是让人不舒服,让人看后浑身不自在——也有可能是因为他跟父王非常亲近,所以阳明君才会有这样的感觉吧。 在得到父王的召见许可之后,阳明君迈进到了康宁殿中。进门之后他再次变得焦躁不安起来,连脚步都微微地颤抖起来,穿过房门之后,他看到了自己的父王。坐在地板上的父王,紧紧盯着阳明君的眼神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冷漠,因为焦急要询问,所以阳明君连行礼都省略了,刚刚坐下就忍不住急切的问道: “父王,您还记得跟孩儿的约定吗?” “什么约定?朕跟阳明君约定过什么吗?” 父王冰冷的声音犹如千斤重担一样,牢牢地压在了阳明君的身上,阳明君用呜咽的声音说: “孩儿跟大提学女儿的婚事……” “如果阳明君说的是这件事情的话,朕不记得之前跟你有过什么约定。” “什么?可是您明明……” “朕只是说要考虑而已,并没有说一定要帮你达成心愿。” 阳明君听完这句话之后,为了不让自己由于悲愤而跌倒,紧紧地咬住了牙关。同时,为了不想从当今的圣上、自己的亲生父亲身上感受到背叛,他紧紧地握住了自己的拳头。但是,无论他怎么努力,都无法阻挡肆意流淌的泪水。这泪水,并不仅仅是因为现在所受到的委屈,从小到大,一直挤压在自己内心深处的委屈,一次性地变成汨汨的泪水奔流而出。为了不看到阳明君的眼泪,圣上把头转了过去,冷漠的说: “就像是有人必须要成为王,而有的人必须要作为王的臣民一样,女人也是同样的,有的人要成为中殿,而有的人则要成为君夫人。虽然很惋惜,但是大提学的女儿是要做中殿的,所以,你就不用再埋怨我什么了。” “您认为会如您所愿吗?您认为可以推开尹氏一派让烟雨姑娘成为世子妃吗?” “当然不可能!但是就算是大提学家的女儿没有成为世子妃,她也不可能做你的妻子。因为她是中殿的人选,所以就不可能成为君夫人。” 阳明君只能自己一个人压制住自己的郁愤和悲鸣,将它们全部都咽到自己的肚子里去,虽然他很想大声的质问,到底是谁下的这些规定,要做王的人生来就是王,而要做臣子的人无论怎样都只能俯首称臣,又是谁下的规矩,要做中殿的女人永远不可能成为君夫人,但是,他还是没有说出来,这些话,他同样的咽到了自己的肚子里。 就在择选的前一天,暄结束夕讲之后,把一个信封递给了炎。 炎非常惊讶的盯着信封。虽然每天他都会受到信封,不过,今天的信封较之以前则有所不同,里面并不是寻常的信纸,而是鼓鼓囊囊的东西。 虽然暄密封得很好,但是炎还是一眼就看出来里面是什么东西了——那是一支簪子,是用黄金打造的凤凰簪子,也就是人们常说的凤簪。要知道,凤簪可是赐给那些被选为王妃或者世子妃的女人们的佩物之一。虽然炎很清楚其中意思,但由于害怕,还是问了句: “这是什么东西?” “拥抱太阳的月亮……” “王是太阳,王妃就是月亮。这个簪子的图案是:口中含着白色珊瑚的凤凰在怀里紧紧抱着红色的凤凰。白珊瑚代表白色的月亮,红珊瑚则代表红色的太阳。我在心里,早已经把烟雨姑娘看做是我的王妃了,所以把这支簪送给她,当作我们的定情之物。我希望烟雨姑娘能够相信我,从明天开始在世子妃的择选之中竭尽全力,希望她能够顺顺利利地来到我的身边。同时,这其中还蕴含了‘我希望她能够一辈子待在我身边来照顾我’的心意。” 在这一瞬间,炎将自己内心复杂的心情掩盖了起来,他的脑海中一片混乱,内心深处也闷得喘不过气来。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完全是因为自己,才将妹妹烟雨暴露了出来。 “那么,世子以后将如何对待我们家的烟雨呢?” “我只希望她能够成为我的世子妃。” “如果烟雨在初选中落选的话,希望世子邸下能够将舍妹烟雨忘记。” 暄并没有回答。那样的情况,他连想都不愿意想。 “恳请您忘记吧!” 暄一下子抓住了炎的胳膊,然后,他低下头开始恳求炎: “请你帮帮我吧,我并不需要什么世子妃,也不需要什么妻子,我只需要烟雨姑娘而已。” 炎能感觉到,抓着自己胳膊的世子邸下的手正在不停地颤抖,他看上去是那么不安。炎也有着同样的不安,“不能再坚持下去了”,他暗下决心,宁愿让自己相信暄所说的最后一次的保证,就这样把这封“信”带走了。 初选终于开始了,与此同时,成均馆也成了空馆。三司也借势开始发表自己的意见。外戚们退居守势,这次身为大妃的尹氏,用母亲的身份直接向王施加压力。这样的结果是:王与其他的大臣根本就不能踏进举办初选的大妃殿一步。最终,他们从三十名才加择选的人当中又选出了七名女子。烟雨姑娘也恰在这七名当中。暄听到这个消息之后,高兴得简直要跳了起来,但是炎却正好相反,他那伤心的表情溢于言表。接下来,他们要做的,就是等待第二次择选,只要在第二次择选中,烟雨被淘汰的话,那就不用再参加第三次择选了,也就不会有什么不幸的事情发生了。第二次择选是在初选后的半个月之后举办。希望烟雨能够顺利入选的暄,希望烟雨能够顺利落选的炎,这两个心情截然相反的人,那阴晴不定的表情牵动着整个丕显阁的氛围。 因为世子邸下不能靠近大妃殿,所以暄只盼着能够从使令那里得到最新的消息。夕讲快要结束的时候,使令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 “结果出来了吗?”暄着急地问道。 使令看了看炎的脸色,艰难地开口说: “是的,参加第三次择选的人选已经确定下来了,但是……” 话音未落,他又看了看炎的眼神。暄急切地问: “快说!大提学家的女儿怎么样了?” “进入三名候补之列。” 听到这个消息之后,炎心灰意冷,重重地坐在地上愣住了。与此相反,暄非常开心地欢呼着。可是接下来,使令又神色黯淡的开口了: “但是,尹大亨判尹的女儿跟来的时候不同,这次坐的是六人轿,并且还有五十名左右的次之内宫随性护卫。” 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暄的表情也僵住了,显而易见,这就证明尹氏一派的女儿已经内定了,也就意味着第三次择选已经变得可有可无。炎静静地收拾好书本,绝望地从位置上站了起来。炎走出丕显阁之后,暄的表情变得更加难看。使令由于害怕,用颤抖的声音说道: “但,但是有一个奇怪的地方……” 世子邸下凌厉的目光让使令变得更加紧张,就好像负责传话的自己成了大逆不道的罪人一样,以至于他连说话都开始变得结巴了。 “虽……虽然有次之内宫随行,但是并没有内……内殿的书月婢子随行。” 负责传递世子妃是否定下来的书月婢子没有随行,就说明确定世子妃的谕旨还没有下来。这也就是说,王并没有选择放弃。如此看来,这就说明到目前为止,世子妃的位置并没有完全确定下来。不管大妃怎样强迫的施压、怎么阻挠,只要没有王确定世子妃的谕旨,那么一切也都是毫无用处的。是的,现在,一切还没有结束。 “去把掌仪给我带来!” 对于暄的命令,车内官要比使令更为惊讶,他立即趴在地上恳求: “邸下,万万不可啊。这上上下下,仅仅因为烟雨姑娘进入了第三次的择选的候补中就已经足够紧张了,如果现在把掌仪叫来的话,就极有可能会暴露啊。如果被尹氏一派知道的话,不仅是邸下您,就连烟雨姑娘也免不了会被连累收到酷刑的啊。” 由于车内官的恳求,暄渐渐平息了怒气,并且努力让自己冷静了下来。过了一会儿,等平息自己的不安之后,暄想起了阳明君曾经说过的话。既然烟雨姑娘能够进入第三次择选,那就说明,烟雨的外貌还是非常出众的,所以阳明君的话很有可能是谎话。但是,暄根本就无法理解为什么阳明君要对自己说那样的谎话,他以为阳明君是在跟自己开玩笑呢。 这样想了一段时间后,暄的心情又逐渐地明朗起来了。如果说烟雨的外貌还算出众的话,再加上其他方面她所具有的压倒性优势,这样说来,如果在第三次择选的地方能够客观进行判断的人越多,情况就会对烟雨越有利。 能够让这件事情发生的人,除了父王之外,再没有别人了。不知道为什么,暄非常信任到现在为止都一直默不作声的父王。在这样有利的情况下,他不偏向于某一方,这样看来,父王很有可能在第三次择选时有大的动静。父王非常喜欢许炎,而且也很器重大提学。另外,追随他们的士林势力,在世子邸下登基为王的时候,可以跟外戚势力相抗衡。如此一来,暄更加确信父王也会支持烟雨。一直抱着相信父王的心情,暄暂且松了一口气。事实上,烟雨能够成为三位候补之一这件事本身就已经让暄很幸福了。 在进行第三次择选的前一天,烟雨既紧张又激动,由于没有可以安抚自己的办法,所以只能在院子里慢慢地走动着。院子比较狭窄,只能一小步一小步的迈动着脚步,结束第二择选回来的路上,她看见尹氏女儿乘坐的六人轿以及随行的次之内宫,经常感到不安。虽然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但是从父亲的以及母亲的眼泪中,她隐隐约约地猜到了什么。 烟雨静静地看着跟自己的内心一样暗淡的夜空。 就在这个时候,烟雨看到一个黑影越墙而入。最初的时候,她简直吓得魂飞魄散,但是很快,她就定下神来,想到应该是阳明君才对。烟雨很惊讶地转动着脑袋:阳明君最近一段时间以来,并没有翻墙过来,而且以前他即使翻墙,也绝不会在晚上来。不管怎么说,他都是一个遵守礼节的人。而今天,他竟深夜至此,更让人不安的是,他的衣着跟平日也相差甚远,没有戴帽子,也没有穿着长袍,完全就是寻常的庶人装扮。 “烟雨姑娘,是我,阳明君,没吓到你吧?” “阳明君已经有好几次都让我惊讶了——这么晚了,您来此有何贵干?” 阳明君走到烟雨的近前。奇怪!烟雨惊奇地发现:在他的背上竟然还有装得鼓囊囊的包袱。烟雨吃惊的盯着阳明君。 “听到消息了吧!你已经进入第三轮择选了。而且,我还听说世子妃已经内定为尹家女儿了。” “那就没办法了,如果这是上天之意的话……” “那不是上天的意思!” 在烟雨的眼中,既有无计可施的悲伤,也有释然的微笑。阳明君紧紧咬着自己的嘴唇,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迟疑了好长一段时间。然后,他像狠狠地下定决心一般,艰难地说: “原本,你被选为世子妃的话,我就决定放弃的。但是……现在对你来说,如果结果好一些的话,烟雨姑娘就会进宫,成为良娣(从二品,是世子宫中地位最高的);如果结果不好的话,就会被禁止嫁人,一个人孤独终老,就只能像我的母亲那样生活着。” 烟雨悲伤地低下了头,她很清楚父母的烦恼,但是却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才好,所以只能呆呆的打量着用密密麻麻的石头搭建起来的院墙。阳明君随着烟雨的眼神也打量着眼前的院墙。而后,两个人的目光交汇在了一起。这一次,烟雨的嘴角浮现出了带有悲伤的微笑。阳明君再也按捺不住自己内心的焦虑,没有征得烟雨的同意,他一下子就抓住了她的两只胳膊: “跟我一起逃走吧。” “什么?您说的这是什么话……” “我把王子、把阳明君这些无谓的称号全部都抛弃。反正这些仅仅是耀眼的名号而已,只不过是无关紧要的身份而已。就让我们一起,逃到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去吧……” “等……等一下!请先把小女子的胳膊放开,小女子……” “你听我说,今天晚上我已经抛弃了一切,就是为了来找你的,如果就这样听天由命的话,我们所有人都会变得不幸。” “即使小女子已经把心给了世子邸下,阳明君也无所谓吗?” 抓着烟雨的胳膊的手突然间没了力气,阳明君的眼里满是疑惑: “你……你认识世子邸下?” “虽然没有直接见过面,却是比直接见面更让小女子思念。” 阳明君听完之后,不仅浑身颤抖,声音也跟着颤抖起来。 “见都没见过,怎么能……” “难道见面之后产生的感情就是全部吗?世子邸下在梦中来寻找小女子,小女子也在梦中寻找着世子邸下,这样的感情可以走得更长远,可以延伸千里。所以,我非常相信世子邸下。如果上天不让我成为世子妃,那么它的意思就是让我成为世子邸下的女人。所以不管是成为良娣或为昭训(从五品,是世子的后宫中最低等的),这些都没有关系。” 阳明君的眼神茫然若失,不自觉的放开了握着烟雨胳膊的手,但是,他并没有离开自己所站的位置。烟雨见状,只得往后退去,不知是否因为流泪的缘故,阳明君的眼睛不断地闪烁着。 “如果没有见面培养起来的感情就能够延伸千里的话,那么,对于见到你之后培养起感情的我,又能延伸多长呢?” 烟雨非常慌乱,一会儿把手指尖放到嘴唇上,一会儿又握住衣服的飘带,一会儿又紧紧抓着自己的裙角。 “那怎么办?” “到底怎么办?” “那么,阳明君又是什么意思呢?小女子已经把自己的心交给世子邸下了,您难道让小女子现在丢掉自己的贞洁吗?” 阳明君往后退了一两步,烟雨说的话虽然柔和却也郑重,让人根本无法回答。 对于烟雨的问题,答案只有一个。烟雨一边看着夜空一边平和地说道: “就像天上不能有两个太阳一样,在小女子的心里也只能有一个太阳。今天晚上我只见到了天上的星星,其他任何人小女子都没有见过。所以,小女子也没有听到任何话。” 阳明君跳到了墙上。走到这一步,对他来说已经是做出了很困难的决定,所以就不能这样轻易的回去,稍稍稳定了一下自己的内心之后,他又继续说: “烟雨姑娘!我说过想恳求你跟我一起逃走,不管你听没听到这样的话都没有关系,下面这些话,我只希望你能把它当作是在梦中听到的:我阳明君不想做朝鲜的太阳,只想成为你内心深处的那个太阳!” 终于到了第三次择选的时候。成均馆的儒生们从前一天开始就坐在宫外,进行“号哭卷堂”,跟士兵们对峙。大妃以他们这些人在择选世子妃的重要日子里胡闹为由,责令王对有关儒生进行严惩,但是王却丝毫没有动静。暄连早饭都没有好好吃,一直都焦急地等待着。正当他等得焦头烂额的时候,他看到使令满脸微笑地跑了过来。 “邸下!进行择选的地点突然之间发生了变化。” 听到这样一个突如其来的消息之后,暄腾的从位置上站了起来。 “什么?换到哪里了?” 使令脸上写满了希望。 “并不是原来定好的场所大妃殿,而是换到了圣上的寝宫康宁殿来进行。” “康宁殿?为什么要更换地点呢?” “为了对第三次择选进行严格审查,不仅圣上亲自参加,而且还有三位宗室诸君,以及三位三司官员、三位朝廷大臣,也都一起参与到了第三次的择选中。” 暄高兴得双手交叉紧握着。 “这下好了!由于他们并不能进入大妃殿,所以才换到了合适的场所。对,就应该是这样的!父王果然没有选择放弃!” 暄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真想马上跑到康宁殿去。就在这个时候,父王派来了监视世子邸下的内禁军卫,此刻正在资善堂的月台下面一刻不离地盯守着。虽然突然受到监视让暄很不高兴,但是,他知道这是父王为了保护他才这么做的,所以他决定在资善堂安静地待着,静静地等待着结果。第二次择选时,会给候选的女子们吃午饭的时间,这是要对她们吃饭的模样等进行多方面的审查。因为过程繁琐,这需要花费一整天的时间。但是,第三次择选会提出非常有深度的问题,由于只有三名候选者,所以差不多到中午的时候,结果就可以出来了。三名候选中,将有一名女子成为世子妃,她将会在中午的时候接受御膳。 因为前所未有的焦躁,暄连早课也省去了。负责早课的辅德一位暄是因为内禁卫的监视而取消了早课,所以也就安静地退下去了。这一上午的时间,暄觉得爬得慢极了,甚至比三年的时光还要漫长。由于不能亲自去择选的地方观看究竟,只能待在资善堂中,暄不由地觉得时间更为漫长了。好不容易,报漏阁响起提醒正午的午鼓声。已经是正午了!禁内卫的兵士们听到鼓声,纷纷退出了资善堂。为了打听消息,暄的使令飞快地跑了出去。 暄非常焦躁,不停地在资善堂的月台上走来走去,一会儿又走到院子里,焦急地转来转去,使令到底去哪里了?难道是去了明朝吗?怎么走了这么久还没有回来?就在暄无比焦虑的时候,打听到结果的使令出现了。朝着暄跑过来的使令,单单看他的表情就已经知道结果了。 “是烟雨姑娘吧?是吧?” “是的!听说是弘文馆大提学的女儿许氏穿上了大礼服。”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暄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高兴过后,暄全身的力气都像顷刻间被吸干了,眼睛里浸满了泪水,激动地说:“原来高兴的时候也是会流眼泪的,原来真是这样的心情啊!我相信父王,相信烟雨姑娘,我真真切切地相信他们!” 在身边最先高呼万岁的人就是车内官:“恭喜您,邸下!” “由于太想见烟雨姑娘了,我还曾想着要去翻墙见她的……看来,我忍住自己的思念,一直没有那么去做,这些都是正确的,我终于可以见到烟雨姑娘了,她的样子……肯定美丽的耀人眼目吧——即使外貌不是耀眼的美丽,她的品行也应该是非常的耀眼的啊。” 暄张开双臂,在资善堂的院子里高兴地奔跑着,那么自由自在。不管怎样奔跑,不管怎样让自己呼吸急促,这些都不能安抚自己的兴奋。他不相信自己现在跟烟雨竟同时都在宫中,竟然可以离得那么近!暄又把使令遣走了,嘱托他再去打听一下烟雨的一举一动。虽然现在很想飞奔过去见一见烟雨,但是他最终还是忍住了。因为现在,只要稍微再忍一会儿,他就可以见到烟雨姑娘了!以前总是在梦中才能见到的场景,现在终于可以实现了!他完全不能控制自己内心深处强烈的感情,就像是快要把嗓子喊破一样,不停地兴奋地叫喊着。 突然,暄牢牢地抱住院子里的石灯,为了压制一下像是疯子一样的心脏,他让自己冷静了下来,因为此刻不能直接拥抱烟雨,所以暄把石灯当成了烟雨,来尽情的拥抱着。被阳光照耀过的石灯,就像人的体温一样温暖。奇怪!自己的胳膊越用力,他就越能够听到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那声音正在一步步地变大。 过了好一会儿,暄才放开了石灯。就像自己的眼前果真站立着烟雨一样,他用非常深沉的眼神盯着石灯: “烟雨姑娘……” 等真的叫出了声音之后,暄突然感觉到了莫名的紧张。是啊,如果真见到了烟雨的话,到底应该先说些什么呢?一时不知所措的暄,竟一句话也想不起来。 “我应该说些什么呢?见到你真的太开心了?不幸,这样的话,未免太寻常、太呆板、太枯燥乏味了!我一直在等你?这样说的话,似乎太直白浅陋了,一丝文雅的感觉都没有。应该说一些有魄力、具有男子汉气概的、与众不同的话语……” 暄使劲皱起了眉毛,做出非常夸张的严肃表情。 “呵呵!你来得正好。我就是朝鲜的世子。” 但是马上他又把头摇的跟拨浪鼓一样。 “哎呀!我应该表现得儒雅一些的!烟雨姑娘喜欢诗文,那么,我要不要想一篇合适的诗文呢?要不干脆事先写好一首诗,然后在烟雨姑娘面前背诵出来,就像现场写的诗那样……” 想到这些,暄一下子停了下来。本来抱着石灯,像冰块一样一动不动的暄,突然跑进了资善堂之中。内侍们不知道其中缘由,也跟着跑了进来。跑进房间的暄到处寻找着。很快,暄走到了梳妆台前,并且很着急的打开了盖子。暄对着镜子照了又照,这位蹲坐在镜子面前的世子,样子看上去虽然有些滑稽可爱,但是镜子中确实映出了英俊帅气的世子模样。就这样照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暄突然之间再一次没有了力气,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车内官……” “我在这里,请您下令吧,邸下。” “许炎,他长得很好看吧?” “是的,应该没有人能比他长得更好看。” “是啊,世上应该再没有这么漂亮的男人了,烟雨姑娘是深藏在闺阁之中的大家闺秀,肯定不会出门去。所以,她应该是看着哥哥的脸长大的吧?” “这……小人觉得,烟雨姑娘她……应该也会见一见亲戚的吧。” 暄的肩膀更加无力了,他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哎,一直看着他哥哥的脸长大,当他再看到我的脸时,还会觉得我长得好看吗?如果她对我的模样很失望的话,那该怎么办啊?哎!烟雨姑娘为什么偏偏是许炎的妹妹呢!” 站在他身边的人,有的使劲憋着一口气,有的干脆紧紧咬着嘴唇,所有人都为了忍住要爆发出来的笑声而努力的隐忍着。只有世子邸下一个人依然那么深沉的思索着。 “车内官!” “恩?在!” “小王看起来怎么样?长得好看吗?” 车内官惊讶得赶紧摇手。 “小人怎敢对世子邸下的相貌进行评价呢!这实在有违规矩……” “小王让你说就说!此刻,在这一瞬间,小王希望你能够说实话!” “当然是长得很好看……” “不要只说一些表面上的客套话!” 车内官哈哈大笑。世子邸下生来就是一副招人喜爱的模样,越长大越变得潇洒俊逸,最近不知什么缘故,更像是被打磨过的宝石一样,变得明亮耀眼,光彩夺目。对于发生了如此变化的世子邸下,宫女们都会经常顶着红彤彤的脸,害羞地在背后对世子邸下侧目注视,偷偷观望着。 “邸下,您完全可以不用担心这一点。” “小王长得好看吗?” “如果您不是世子邸下的话,小人估计都会夸您夸得嘴皮子肿的。” 暄的肩膀一下子挺起来。 “比……比许炎还要好看吗?” “这个嘛……稍微……” 暄的肩膀瞬间又垂了下来。 “你的意思是……许炎长得更为好看一些。” “不,不是这个意思。每个人的美都是各不相同的。所以呢,从外貌上面来说,有的地方世子邸下更为好看一些,有的地方许炎更好看一些……” “那就是说我们很难区分出优劣来?对吗?哈哈!” 在车内官沉默不语的时候,暄又开始照镜子了,他尝试着从多个方向仔仔细细的观察自己的脸,一副挡不住的得意表情。过了一会儿,他非常满意地点了点头,暄快速地坐在书案面前,摆好姿势之后说: “打开房门。” 内侍们虽然不知道原因,但还是按照暄的吩咐去做了。紧接着,暄又下令道: “把西侧的房门也打开。” 在资善堂里,一间宽敞的大厅隔开了世子邸下居住的东厢房,以及世子妃居住的西厢房。此刻暄下令让内侍们打开的西侧的房间,就是烟雨将要居住的房间。暄感觉就像是隔着大厅跟烟雨对视一样,脸一下子就变得通红起来。 “如果一年中的十二个月都是夏天的话……那么,是不是永远都不用关房门了?” 暄坏坏地笑了一下,然后假装正经地干咳一声,随便拿了一本书,他想象着对面的烟雨也和他一样,同时拿起了一本书。当自己打开书时,烟雨也不约而同打开了书。暄一边笑着,一边托着下巴望着烟雨。她也羞涩地微笑着,那姣好的面容,就是在梦中见过的模样。 “哎呀,这可如何是好?以后再也不能专心读书了。” 正在选肆意幻想的时候,有人把他从激动地幻想中唤醒了。那是出去打听消息的使令回来了。他迫不及待地向暄汇报了自己刚才看到的事情。 太子妃许氏穿着大礼服向宗室诸君以及内外命妇行礼。在这期间,大妃尹氏从位置上站起身来走开了。另外也有几个人没有出现,其中就有旼花公主。这个旼花公主,只是说自己身体不舒服,就没有来参加。暄认为从礼法上来讲,她的身体本来就不好,所以应该不能接受世子妃的行礼。同时暄还想到:公主能够接受世子妃行礼的机会只有今天而已,如果就这样错过的话,该会让人觉得有些遗憾呀。因为如果正式接受嘉礼入宫的话,公主的身份就会位于世子妃之下。暄又把使令派了出去,在这段时间里,他打开自己收到的烟雨的信件,一封接一封仔细地回味着、品读着。 一整天都极度兴奋的暄,在夕讲的时候看到进来的炎之后,飞身上前,一把就把许炎抱住了——显然,他把许炎想象成了妹妹烟雨。从炎的身上,暄又一次感受到了兰草的香气。 “烟雨姑娘将要做我的妻子了。” “小人已经知道了。” 暄一听到炎的声音,积压在心底的感情一下子涌上心头。暄压制住自己的眼泪,转身离开了炎。因为觉得自己在炎面前不该落泪,所以就虚张声势地提高了声音来扭转这份尴尬。 “回去后,要尽快为我举行嘉礼啊。对了!你见到烟雨姑娘了吗?我听说她已经离开宫里了。” “我还没能见到。因为从现在开始,她就不能够再回到家了……” 如果在第三子择选中被选为太子妃的话,从那一瞬间开始,就不能再回到自己的家了。世子妃会去指定的别宫中生活,一直到举行嘉礼的时候为止。所以,炎现在也正处于想见烟雨却又见不到的处境。由于从小一起长大,炎与烟雨之间的兄妹之情非常深厚,想到不能再见到自己的妹妹,炎也开始感觉到无尽的悲伤。炎刚坐到书案的面前,暄就近身上前拉住了他。 “你知道吗?” “您要说什么?” “就是说……嗯!我比你长得还要稍微好看一点点。哈哈!本来世子这个身份就已经很不错了,我居然还长得这么好看,真是的……都说人不能太完美,但是我却如此完美,哈哈!在你看来,我怎么样啊?” 听到世子这番自吹自擂的话语,炎不但不觉得反感,反而觉得这样纯真无邪的世子非常可爱,忍不住笑出声来。这段时间以来,一直跟世子针锋相对,自己的内心也受了不少的折磨,真是很久没有这样平和过了。 “是的,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不是,不是这个意思,我想知道的是,我到底能不能够让烟雨姑娘满意呢?” “您可是世子邸下啊。她怎么敢评论对你满意与否呢?” “哎呀,我不喜欢那样。应该是让烟雨姑娘喜欢我本人才对呀……哎呀!你说的话怎么跟车内官说得一模一样呢?真是让人郁闷不已的家伙!” 炎不自觉的再次笑出声来。像世子这样认真、可爱、顽皮的模样真的很难让人讨厌。暄听到炎的笑声,内心中也觉得无比的神奇,自己也跟着幸福地笑了起来。那一天,对暄、对炎来说,无疑都是最幸福的一天。但是,他们做梦也没有想到:那一天,竟然是他们与幸福相拥的最后一天。 在别宫中,烟雨身体不适的消息传到了世子宫中。听到这个消息后,暄并没有过多担心。因为在以往的书信中,暄已经对烟雨有了足够的了解,因此他对烟雨的健康状况也是一清二楚的,他认为,有可能是因为这一段时间内的持续紧张,烟雨的身体稍微有些不适。但是,跟暄一开始的想法不同的是,每一天,他都会听到烟雨的病情不断加重的消息,这不由得让暄渐渐地开始担心起来。父王早已命令御医前去为烟雨诊病了,最终还是决定把烟雨送回娘家。当然,这只不过是暂时的。因为父王下了命令,只等烟雨的病好之后,就会为他们举办嘉礼,同时,如果家里人有人得了不知缘由的病症的话,就不能进入世子宫。根据这一的礼法,炎也从暄的面前消失了。 就在烟雨被选为世子妃后半个月,奉命前去打听消息的使令失魂落魄地回到了资善堂中。惊慌不已的暄没顾得上穿鞋子,只穿着袜子就跑到了院子当中。使令跪在暄的面前,开始哭了起来。 “发生什么……什么事情了?” 使令没有回答世子邸下的问题,只是哭声越来越大了。暄让使令站起身来,然后抓着使令的领口,他的眼中布满了恐惧和愤怒,身体不停的颤抖。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邸下……邸下……许姑娘,她,她香魂仙逝了!” “住口!不要说完全不可能的事情……你竟敢咒我喜欢的人死,你居然说出这样的疯话!也不看看现在是在谁的面前,竟然敢说出这样的谎话……” 抓着使令领口的暄,手在不停地颤抖着。不仅仅是他的手,连同胳膊、双腿以及心脏,都在不停地颤抖着。 “是在今天凌晨的时候,今天凌晨的时候……” “不会的,不会的!不可能!” “是的,还说要在今天举行葬礼的,怎么会发生这样荒唐的事情……” 这次换成车内官走过来,使劲地摇晃着使令的肩膀。 “今天?今天凌晨过世,竟然今天就举行葬礼!” “小人也不清楚,小人也不清楚烟雨姑娘是怎样去世的!也不知道到底得了什么病,就听说是要快一点入土为安。” “入棺也是在今天吗?” “是的……” 暄抓着使令衣领的手渐渐地松开了。他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使令趴在地上哭喊的声音,车内官急切询问的声音,内官们痛苦的声音,所有的声音暄都听不到了——就好像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一样。不仅如此,连整个世界的色彩、味道也全部消失了。 “邸下,世子邸下……” 暄艰难地转动着眼珠,好不容易找到了发出声音的地方。 “邸下,您听见了吗?就是今天啊!就在今天入棺啊……” 暄一下子从位置上站了起来。他什么话都不说,只是摇摇晃晃地向光化门走去。车内官赶紧到了他的面前拦住了他,但是,暄根本就分辨不出到底是谁挡住了自己,只是感觉像有一堵墙横亘在了自己面前。他用尽浑身力气,努力推开了这面墙,从门口走出来之后,眼前又出现了数之不尽的墙壁。他气愤地撞向了那些墙壁。但是,不管他怎样用力地去推,那些墙壁都纹丝不动,既没有裂痕也没有倒塌。一阵阵压抑到死的情感涌上心头,就像是曾经在梦中为了看见烟雨的脸而努力却始终不得相见时一样无力。这次也跟那些梦境时一样的,这肯定只是一场梦而已。要不然,烟雨怎么可能那样轻易地消失呢?暄停止了挣扎,转过身朝着资善堂走去,因为只是一场梦,只要醒过来,只要醒过来!一切都是可以挽回的。 暄沿着台阶一步一步的往上走,不知道怎么走到资善堂的屋子中。他转身朝着西侧的房间看去。那是烟雨要成为世子妃之后要住的房间。暄走上前,慢慢地打开了那个空旷的房间。他的心情再一次变得压抑起来,泪水汨汨而出。如果可以从梦中醒来的话,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一定会! “邸下,世子邸下!” 但是,如果像上次一样,从梦中醒来之后,变得后悔不已怎么办?暄突然害怕起来,如果当时稍微再勇敢一些的话,本来可以看到烟雨的面容的,暄不禁又想起了当时的遗憾,所以这次,不管是梦境还是现实,他都决定去看一看烟雨。如果今天见不到的话,说不定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相见了。 “车内官……” “在,邸下!小人在这里。” 车内官呜咽的声音,让暄的瞳孔变得清晰起来。 “车内官,你带我去吧。带我去烟雨姑娘所在的地方……我求你,不要再说不可以这样的话了。” “邸下,这次就算小人搭上自己的性命,也会带邸下去烟雨姑娘所在的地方。” 在车内官的指示下,东宫的人们全部都临危不乱的行动起来,内官们把世子的便装拿来,给他换好衣服,世子翊卫司的武官们飞快的出去准备好马。准备完成之后,暄坐上在光化门外面等候的马车,就这样出宫去了。为了能够快速的到达目的地,在前面带路的使令以及车内官、负责护卫的武官们,全部都骑着马向北村行进。 使令骑的马渐渐慢了下来,其他的马匹也渐渐慢了下来,使令伸出手指向一个地方。 “那就是大提学的府邸。” 一眼望去,远处坐落着好几处院落,旁人根本就不清楚使令指的到底是哪一处。暄非常着急,在别人搀扶他下车之前,就急切的从马车上跳了下来。但是,他的内心和双腿并没有同时行动,双腿还在车上,整个身子就往后倒了下去。就在这个时候,有个人轻轻地飞身一跃,上前抱住了暄,安全的把暄放到了地上。暄感受到了冰冷的、铁一般的气息。暄转过头,看着自己身后的男子。少年?青年?坚挺的鼻梁以及清爽的眉眼,真是让人过目不忘的面容。 所有的人都吓得脸色铁青,紧张的看着暄和这位少年。大家都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个人,怎么可能不带一丝声响,就这么悄声无息的来到众人的跟前?简直就像是无形的烟雾一样!无论人们怎么疑惑,并非学习过武艺的翊卫司救了世子,而是这位各自高高大大的冷峻少年救了世子,这是不能否认的事实。眼前的年轻人好像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所救的人就是世子,他像是与世子一样着急,很快就离开了他们一行人,怎么看,他都不像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要不然,哪有人跑起来如此飞快,就像使用了遁地之术一样,可以在瞬间就消失不见呢? “如果见到的话肯定会认出来的,他就是‘剑’本身。” 暄突然间想起了阳明君说的话。这一瞬间他明白了:金题云,就是他。接着暄更明白了一个事实:他去的那一家就是烟雨的家,于是暄快速地跟在题云的后面进去了,但是没走多久,他就停了下来,因为人们痛苦的声音一直传到了遥远的大门之外。随着哭声,人们也开始三三两两地走了出来。奇怪,没有人穿着正式的丧服,所以分辨不出到底是不是在举行葬礼。不知道是不是葬礼准备得很仓促,大家穿的衣服并没有换,还是日常的服饰,正在这时,几个健壮的仆人抬着一副担架出来了。在架子上,放置着一口小小的棺椁。暄的眼睛里一下子涌出了泪水,那么小的一个东西,竟然是烟雨的棺椁;这样简陋的葬礼,竟然是烟雨的葬礼…… “停下!都给我停下!” 在使令高喊之前,暄已经跑到了担架面前。仆人们非常惊慌,走路的步伐变得摇摇晃晃,架子上的棺椁竟然掉了下来。哐!虽然发出了巨大的声响,但是由于钉子钉得非常结实,棺材的盖子并没有打开。除了抬担架的几个仆人,所有人都用非常惊讶的眼神看着世子一行人。仆人们根本无暇他顾,慌忙的把棺材重新放到了架子上。暄紧紧地抓着棺材,用颤抖的声音说: “放下来!” “你到底是什么人?……” 这时从大门里走出一个人来。这时暄所遇到的无数墙壁中,最高最结实的一面墙,那是大提学。许闵奎定睛观看后,马上慌乱地走到暄的面前跪了下来。 见到大提学跪下之后,周围所有的人都在不明原因的情况下,跟着跪了下来。仆人们也赶紧把架子固定好,跟着主人一并跪下。 “小人大提学许闵奎。” 但是暄什么声音都听不到,只是用手掌抚摸着棺椁。他感受到了在薄薄的棺木中那娇小的烟雨。暄用力的摇晃着棺材,感受到里面烟雨的晃动。虽然他急迫的想要打开盖子看一眼烟雨,但是他不管怎样努力,钉得非常结实的盖子却纹丝不动。 “世子邸下,不可以啊!” “给我……给我打开……” “邸下,您应该赶快离开棺椁,这是不可以的。” “这么不可能发生的事情都已经发生了,我……” “您这样的话,小人的女儿将会死两次的!” 暄感到一阵阵眩晕。这个时候,许闵奎朝车内官高声的喊道: “难道你也不清醒了吗?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怎么敢把世子邸下带过来呢?” 暄好不容易才打起精神,然后强忍着悲痛,提高了一些声音: “这里,只不过是烟雨姑娘的家而已。” “这里是罪人的家!现在这里只不过是世子邸下绝对不能来的罪人的家而已!” “你到底在说什么?为什么是罪人的家……” “第一个罪人,就是我们那带着患病之躯去参加世子妃择选的女儿;第二个罪人,就是不知道自己家人抱恙,还去宫中为世子邸下上课的儿子;第三个罪人,就是连这一切都毫不知情的我。” 暄根本就无法推倒这面无比结实的墙壁。即使许闵奎现在趴在地上,仍然是一面非常高大的、无法逾越的墙壁。暄静静地抚摸着棺椁,在这薄薄棺材里面躺着的,就是自己日思夜想的烟雨。但是而今,在自己眼前的,却只有这一层薄薄的棺材,在这比梦还要残忍一万倍的现实中,暄只能无能为力的留下了无助的泪水。 “世子邸下,您应该赶快离棺椁远一点儿。那是罪人的棺木。” “我不是说了就看一次吗?就一次!仅仅这一次!” “只是罪人的棺木!虽然她现在已经去世了,但是如果再触犯邸下您的话就相当于死了两次……这是许烟雨的棺木啊。” 暄始终无法逾越这面高大坚固的墙壁,只能无奈的离开了棺木。许闵奎见势,赶紧挡在了世子与棺木之间。虽然暄后退了一两步,但是他的眼睛丝毫没有离开这口棺木。 “世子邸下,恳请您不要再看了。” “我连看一眼都不行吗?” “是的,不可以。” 暄转过头,紧紧咬着自己颤抖的嘴唇。 “世子邸下,您不要再哭了。” “我连哭也不行吗?” “世子邸下的位置就是这样的位置。” “就因为我是世子?” 暄用袖子擦了擦眼泪。但是,无论他怎么擦,眼泪都不能停止,反而越擦越多。 “世子邸下,请您回去吧。您不能用怜悯之心对待死去的罪人,求您了……” “我……我……我这个世子的位置……” 不喜欢。 暄好不容易才忍住了这三个字。他慢慢地转过身去,烟雨近在咫尺,却相隔两界。可是,无论自己多么渴望看她一眼,他也不能让烟雨死两次,更不能害死炎。想到这些,暄不得不转过身来。 “请邸下离开。” 许闵奎的恳求让暄艰难地移动着脚步。每走一步,离烟雨就远了一步;走上两步,离烟雨就远了两步。他无能为力,只能任由自己的脚步离烟雨越来越远。暄要求并不多,他只希望能够看烟雨一眼而已,但是这也无法实现,他只能离烟雨越来越远,甚至,他都无法再回头去看一眼。因为他知道,许闵奎仍然跪在地上恳求他,不管自己多么伤痛欲绝,他根本就无法转过身去。 虽然已经过去半个月的时光,但是暄仍然不能接受烟雨已经离开人世的这一事实。 因为接受她的死的这一事实,对暄来说,是非常荒诞的事情。憔悴的炎来到了丕显阁,端坐在暄的面前。他什么话都没说,只是静静地开始夕讲。暄看到炎之后,更加不能接受烟雨已经死去的事实,他更加没有勇气向炎去确认那个事实。夕讲结束之后,炎艰难的说: “世子邸下,今天是最后一次了。” “你说什么?什么最后一次?” “小人现在已经是罪人了,以后不能再出现在邸下的面前。小人是接到了来上这最后一堂课的谕旨之后,才敢入宫的。” 烟雨的死已经让暄整天失魂落魄,他没有来得及考虑炎的处境。炎带来的这个消息,对暄又是一个晴天霹雳。暄不是不知道,隐瞒病情参加世子妃的择选是重罪。根本没有人会给他们机会辩白。就这样,炎就不得不被免职,马上就会被遣返回故乡。大提学的处境则更加危险。如果这个时候勋旧派落井下石的话,大提学极有可能被赐毒药以谢君王。不仅仅是大提学一家人,与这次择选有关的人中,已经有很多人都命丧黄泉了,还有很多人的性命岌岌可危,朝不保夕,仅剩的一部分士林派也在慢慢向勋旧派倾斜。如此下去,不久之后,勋旧派将会独占整个朝廷。 “你不能走!你不是父王的臣子,而是我的臣子。如果你就这样走了的话,将来谁在辅佐我?” 暄看见了从炎的眼神中流露出的透骨悲伤,这并不是因为他自己的处境而流露出的悲伤,而是失去妹妹的巨大悲恸。即使自己跟着烟雨一起死去,炎也没有任何的留恋,他的眼神中流露出的,就是这样的绝望。炎临走前,从怀中掏出了一个信封。 “这是……我们烟雨……烟雨最后留下的。不久前,我去她的房间时,无意中在书案上发现的。我觉得应该是留给世子邸下您的,所以就将它带来了。” 暄摇了摇头,他并不想接过来,他不想只看到烟雨的信孤单单地躺在书案上,炎从位置上站了起来,暄更加剧烈地摇着头。 “不,不要走……” 炎开始对着暄行礼,那是代表最后告别的礼节。暄一直不停地使劲的摇着头。 “我不是说不要走吗?你不能走……” 行礼结束之后,炎将两只手聚拢在一起,开始慢慢地向后退去。暄努力挣扎着,想要从座位上站起来。 “世子邸下,您不能站起来。” “炎……我的老师……求您不要抛弃我。” “希望您日后能够成为把百姓当做父母来看待的君主。” 炎向着敞开的门走去,就那样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不要留下我一个人!不要将我一个人留在这个像坟墓一样的宫殿里。” 炎再也听不到暄的声音了。只有暄一个人静静地蜷坐在房间里。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暄与房门间的光线。那光线看上去就像虚假的影像一样。暄慢慢地低下了头,他看到放在书案上烟雨的信。暄强忍着,把涌上心头的悲伤压制在心底。过了一会儿,才勉强用颤抖的双手,慢慢地打开了烟雨留下的这最后一封信。在信封里边,是像往常一样折叠的整整齐齐的信纸。暄用颤抖得更为严重的双手,拿出了信封里的信纸。 但是,在暄打开的一瞬间,他一下子呜咽起来,他根本就看不清任何内容,曾今那样工整的信件,现在看起来却一片凌乱。暄仿佛看到烟雨用尽最后的力气,颤抖着双手写下了这封信。字里行间,处处显示着她连研磨的力气都没有的迹象,她就用这没有研开的墨,写下了这封信的一笔一画,每个字的周围都是一团晕开的墨水。暄的眼前清晰地浮现出临近死亡、经受着痛苦的烟雨的模样。在自身经受着那样无法忍受的痛苦的时候,她还在思念着暄,担心着他,为他祈祷,愿他能够万寿无疆……暄读不下去了。烟雨的字迹深深地刺痛着他,让他无法再读下去,同时喷薄而出的泪水,一片片地模糊了他的双眼,阻止他再读下去。 “到底是谁,是谁从我的身边同时夺走了烟雨和炎啊?难道是命运吗?是神灵吗?到底是什么样的神灵这样的恶毒?是什么神呢?到底是哪个该死的神?” 就像是将暄的呜咽埋起来一样,丕显阁的门也关上了。丕显阁东边的求贤门关上了,贻谟门关上了,资善堂的正门贰极门也关上了。四正门关上了,勤政门关上了,弘礼门也关上了。最后,光化门发出沉重的声响,也渐渐地关上了。它们一层一层的将暄埋在了这样一个巨大的坟墓中,所有的门都关上了。世界,在一瞬间,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第三章 门启 吱吱吱! 前往住上寝殿的路上,随着一声钝重的声响,向午门缓缓地开启了。伴随着毛毛细雨,曾悬挂在夜空中的那轮圆月已经逐渐缩小了体积,完全隐没在了浩渺无垠的夜空之中。身着一身具军服题云迈步走向了向午门。云剑的具体军服是黑色的夹袖战服,为了挥剑时袖子不会随意飘动,题云用细细的红色带子缠住了小臂部分,并用红色腰带绑紧了他那敏捷的腰部(捂脸……)。虽然题云已经举行了冠礼,但是为了防止被剑所伤,他仍没有结发髻,一头长长的头发自然的垂到腰际,并用一条同样垂到腰际地红布绑住了头巾。按照礼法,不戴战笠是无法进宫的,但是这种礼法,并不适用于云剑。 来自宣传厅堂上官站在向午门内迎接题云。题云弯腰向他请安之后,转身接受了正在站岗的甲士的注目礼。堂上官从怀中取出密旨,正色递给题云。题云结果密旨确认了上面的内容。那上面是只有王和云剑才可以解读的、以线和点书写的暗号,简略的记录着今晚的军事口令和王将要就寝的地方。确认完所有内容后,题云把密旨放入熊熊燃烧的火炉中烧掉,在旁边静静地看着题云的一举一动的堂上官,悄悄地和他说道: “您好久没有进宫了。” “休息了一段时间。” “哎,您的回答一向那么冷冰冰。您没在宫里的时候,暗号总是这种方式。” 今天的军事口令是“孤日”,意即孤独的太阳。题云知道这暗号代表的正室大王现在的思绪,心情不禁沉重起来。题云拗不过暄的督促,在过去的半个多月时间里,出宫千方百计的寻找月。但是这一切只能是徒劳,月像是从人间蒸发了一样,丝毫没有什么痕迹。看着沉默不已的题云,堂上官说道: “这期间大王的身体一直欠安。而且,还有人上奏章,说因你辅佐不力要罢免你的职务。为了平息此事,大王甚是费心,于是龙体更加不适了。你怎么能让前去温阳行宫辽阳的殿下偷偷溜出去呢?以后,请多注重自己的安危再行事吧。” 题云冲他点头示意后,转身向寝殿方向走去。以矫健的身姿大步向前走去的他,背上背着红色的云剑,左手拿着黑色的别云剑。当顺滑的长发随风飘起的时候,时而能看到背后用银色丝线绣出的题云纹。堂上官站在大门处,静静地凝望着正越走越远的题云,自言自语道: “唉!长得真帅啊,难怪宫中流传宫女们因相思病每三天就要死去一个的说法。如果不是庶出,我真希望他能够成为我家的女婿……” 题云来到了密旨中标好的地点,王的寝宫根据护卫、风水、易学等,每晚都会有变化。其中包括王的大殿康宁殿、东寝宫延生殿、西寝宫庆成殿,里面大大小小的房间如果全部加起来的话,总共有数十间。而在这么多的房间中,知道王当晚在哪里就寝的,只有观象监的三位教授、当值的几个太监、几个宫女和云剑。其他人则在不知道王就寝的正确场所的情况下,只能守护空房。三个地方的全部寝殿都由宣传官和内禁卫们严密的把守着。 题云站到王的面前——王并不在密旨中记录的地方。此时,暄正把全部的窗户都打开,端着酒杯饮酒。发现题云回来后,冲他微微一笑,题云走到王所在的窗户附近,正要弯腰行礼时,突然听到王的声音。而他万万没有想到,王会在这个地方、这个时间,对他说出这样的话: “因为想念我的月儿,我特意准备了这个场所。即使我固执的认为她是我的,但是上天也同样固执的认为月儿属于它,我又怎么能赢得了上天呢?活血是上天和我作对,不愿意和我分享月儿,把月儿彻底藏起来了。我还以为,你能给我带来月儿。” 题云知道,这是王在斥责自己没有找到月儿,他只能默默地磕完头,静静地站在一旁,车内官以为王说的月儿是指天上的月亮,帮着题云辩解道: “即使他是能上天入地的云剑,也不能把天上的残月变成圆月。殿下,一会儿就要敲响入磐(宵禁的钟)了,您该入睡了。” 暄装作没听见,伸手把酒杯举起来放到了嘴边。 “前者我吩咐他们拿来用郁金草酿制的酒,但是这酒杯中,分明只有郁金香的味道。难道我当时喝的,不是郁金香和兰花草,而是月的香气吗?” 每当品着那些不同味道、酿制方法不同的美酒时,王对月的思念就会越来越深。同时,因为不知名的疾病,他的健康状况越发恶化,只要长时间的坐着,就会喘不过气来。可是即使如此,他仍然无法放下手中正散发着郁金香味道的酒杯。原本就呼吸困难的王,一想到月就更难喘息了。 “题云,到里面来吧。” 题云缓缓地迈步走进了庆成殿里面。暄穿着白色的衣服,肩上披着一面老虎裘皮。题云在远处叩拜四次后,走到王的身旁慢慢地坐下,暄向左右说道: “你们都退下吧。” 内官和宫女们关上窗户、合上三面的门后,瞬间就不见了身影,暄拿起酒杯抿了一口后,自言自语地轻声说道: “月儿难道是上了天,还是入了地?怎么会找不到呢?” “很抱歉!” “大胆!你说过绝对不说谎,但讲出来的都是谎言。那么快就销声匿迹,何必又要说是‘碇泊灵’呢?” 由于突然动怒,暄连气都喘不过来了。他用手捂住自己的胸口,努力地平息呼吸,然后以焦躁的心情再次确认道: “真的不见了吗?” “是的。” “我们所见的屋舍,也都不见了吗?” “是的。” “那附近的房子还在吗?” “是的。” “那有没有查过附近的官府属下的巫籍?” “查过,但是像月的女子并不在巫籍之上。” 暄虽然很生气,但也不能大声的发泄出来,只能尽可能的压低声音发着牢骚。 “这些地方官是做什么吃的,连一个巫籍都不会管理!朝廷要规定,没入巫籍的巫女是不能行巫术的!” “那女子从没有施过巫术。” 暄的眼中充满了疑惑,催促题云继续说下去: “附近村庄的百姓中根本没有人认识那所房子和那个巫女。连在那个地方有房子这件事,大家也都不知道。” 暄气急败坏,无法相信这一事实,只得仰天长笑: “啊?那我看到的又是什么?难道我真是活见鬼了吗?那么,既然是鬼,晚上总会现身的吧。” “我在那里盯守,熬了几天几夜,但是她从来没有出现过。” 题云吞回去了下面的话。留有淡淡兰香的事情、渗透在身体中的月光虽然让他有些隐隐作痛,但同时又有了无可名状的安心。这些事情,他是说不出口的,希望她即使变成鬼,也要出现在眼前的心情,彻夜翘首以盼……题云不知道这种等待的心情究竟是为了谁。但是,暄却因此变得非常焦躁。 “真是奇怪,只是短短的一夜偶遇,怎么会给我留下这么深的印记,使我无法忘怀呢?在那里割舍下来的,并不是我的回忆,原来竟是我的心啊!” 暄举起酒杯,喝下一口郁金酒,他心里明白:再好的御酒也难有那夜的馨香。 “月儿,如果你是鬼,当时就应该给我展示出怨恨的表情,可是,为什么你却没有告诉我你的冤情呢?” 就像是在安抚此时此刻暄的心情,远处报漏阁处的入磐声和都城四大门敲响的钟声一起,传到了整个汉阳的夜空。 温阳附近。于罗山山脚下的一座草房。 院子里正站着一位身着破旧衣裳、干干巴巴的瘦女人。满脸皱巴巴的皮肤和看不到一丝黑发的满头白发,让人觉得她行将就木,而她全身上下散发出来的奇怪气息,又让人觉得匪夷所思,她用骷髅般的手做出遮阳状,观望着耀眼的天空,大声喊道: “婵实!呀,你这丫头!让你铺在院子里的草席怎么现在还没有拿出来?” 一个大约十四五岁的女孩撅着嘴说道: “神母,今天您的脾气可是大到极致了,好像要一口把我吃掉似的,这到底是为什么啊?” “你这丫头!” 张氏想好好教训婵实一顿,于是她颤巍巍地在院子里四处寻找着棍子。比起东张西望寻找棍子的张氏,铺草席的婵实动作显然要更加迅速。在铺草席的间隙,她的嘴巴还在一刻不停的嘟囔着: “为什么让我铺草席啊,您是不是老糊涂了?” “赶紧把你的臭嘴巴缝上,马上备桌酒席,你这死丫头!” “酒席?您又要喝酒啊?少喝点吧,少喝点儿!” “你这丫头的嘴巴为什么老是犯贫呢?在我拔掉你的舌根之前,赶紧给我准备三个酒杯。这可是给客人准备的。” 婵实睁大眼睛问道: “成天说自己的神力已尽,怎么还知道有客人要来呢?你是不是自己想喝酒了,所以用这些话来骗我?” 张氏终于在院子的角落处找到了一根棍子,她转身扑向了婵实。 “今天见到客人之前,我先给你办个葬礼!过来,你这死丫头!” 张氏一把抓住了婵实,当木棍正要往下落的时候,身后传来了文雅的男人的声音: “呀!张氏都巫女!你的泼辣性格还是依旧不改啊!” 话音刚落,留着长长的白发和白色胡须的慧觉道士拄着拐杖缓缓地步入院子。他的身边紧跟着观象监的官吏佥正。婵实撅起圆圆的嘴巴,惊讶道: “天哪,真的来客人了,我得赶紧准备酒席。” 婵实急匆匆的跑进厨房,张氏才神经质的把木棍扔到了院子的远处,然后拍拍身上的破旧衣服说道: “来了就过来坐吧。虽然是一张这辈子都不想看到的脸,可是既然来了,那就勉为其难的再看一次吧!” 佥正被张氏那可怕的眼神吓到了,缩头缩脑的躲到了慧觉道士的白色长袍后面。张氏都巫女可谓是具有最高神力的巫女头领,尤其她能出神入化的使用巫蛊术,因此一般知情的人是不敢对她直视的。这么厉害的人,肯定事先已经知道了他们今天来此地的目的,想到此,佥正不由得两腿发软。 慧觉道士先坐了下来。 “慧觉道士,你这次出奇的来访,是给他带路的,还是在做朝廷的走狗?” “佥正说他不认识路,贫道也没有办法,只好拉下脸来陪着来了。” 佥正弯着腰坐在慧觉道士的旁边。等到酒桌摆上草席之后,张氏才坐了下来,看到因恐惧而左顾右盼的佥正,张氏嘲笑地说道: “这位大人,就你这个德行,还能办什么事情啊?即使是那些教授们都来了,也很难有什么结果的。” “你明明知道观象监的教授是严禁出入四大门的,还来故意找茬吗?我的官阶可是在教授们之上的,我亲自上门来还不是为了礼待都巫女……” “嚯!也就是你们这些闲人才会把官阶挂在嘴上。我不想和鹦鹉说话,你让教授们亲自过来向我说清楚吧!” 观象监教授的官阶从六品,包括天文学、地理学和命学教授,五一不在天数、风水、易学等方面,在全朝鲜都数一数二的厉害人物。虽然如此,他们的官阶却比正四品的佥正低,不仅不能擅自出宫,也不能随意见他人。其中原因,是因为他们了解王的生辰八字和星运。不仅如此,他们还掌握了大王以外的王族其他人的八字信息。由于这些重要的信息,不得不严密监视他们。因为历朝历代的叛逆事件,几乎无一例外的又观象监、昭格蜀和星宿厅参与。张氏明明知道这些原因,但还故意刁难佥正。见此状况,慧觉道士不得不悄声对张氏说: “张氏都巫女,你离开星宿厅太长时间了。现在不是教授们要出宫,而是到了都巫女你入宫的时候了。” “笑话,你说谁是都巫女?我辞去这份差事已经很久了。我的神力也已尽失,连这条烂命都很难维持了。” “即使你真的神力尽失,法力依然也还是全国第一啊。放着拥有最高神力的都巫女不用,朝廷是不可能把其他人任命为国巫的。现在的临时都巫女很难胜任目前的职位,你还是跟着贫道重新返回星宿厅吧。” 张氏仍然冷嘲热讽着,把话题引向了其他方面。 “那些儒生们为了驱逐星宿厅和昭格蜀,只知道天天上书闹腾,我只是称了他们的心意而已。那里已经没有了我们站稳脚跟的地方,在儒教面前,道教和巫教只不过都是些邪恶的迷信而已。慧觉道士你也赶紧撤销昭格蜀,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隐居起来吧。” “我虽然不喜欢朝廷,但绝对不能扔下昭格蜀不管。” 慧觉道士虽然也从朝鲜当前的实际利益出发,遵从明教的礼法,但是他依然认为,天子之国并不是明朝而是朝鲜。作为上天之子,给自己的父亲祭祀是应尽的道理,因此,他强烈的反对撤离昭格蜀。 此时,心急如焚的佥正忍不住插嘴道: “啊呀,啊呀!我们可不是为了说这些儿来到这穷乡僻壤的啊。” “哼!你们来此的目的恐怕不是我,而是我的神之女吧。” 张氏气势汹汹的把目光射向了佥正,气愤异常的她忍不住开口骂道: “你们这些该遭雷劈的败类!之前把我的神之女当做‘碇泊灵’在休(风水学上代替他人接受杀和厄,以此来救出对方的地形)地区都不够,现在还要把她交出去吗?如果那孩子有什么三长两短,谁会在我祭日时给我烧香祷告呢?你们难道就没有儿女吗?” “只是暂时借用而已,一个月就行了。” “当时你们也是这么说,暂时待在休结界里面的,结果却待了三年之久!在找到另外一个休之前,她难得有一些休息的时间。而你们又要把她拉进宫,你们还……” 听到这些,慧觉道士打断了她的话,安慰着这位气急败坏的张氏: “这些话你在这儿即使说上一百天也没有用。观象监的地理学教授定下的事情,你只能到景福宫亲自对他们说去,现在也只有这个方法,张氏都巫女你应该比谁都清楚才对啊!” “嚯!我能知道什么!让那些自以为是的儒生们解决吧。不过也真是的,儒生们现在就想断了线的风筝一样。以前弘文馆的那个老东西归西后,这帮儒生们也是树倒猢狲散。唉!那位大提学的命运也真够倒霉的。为了灭我们星宿厅,真是用尽了一切办法。而我却了了他的心愿,那老东西就这么走了。呵呵,真是世事无常啊!” 张氏用粗糙的手指搓了搓她那凹陷的眼窝,干枯的眼窝顷刻发出了涩涩的声音。 “张氏都巫女,殿下的健康状况正急剧的恶化,连太医院都束手无策。现在真的只剩这个方法了。” 张氏再次涌上了一阵窃喜。油然而生的恐惧感又一次刺激了躲在一旁的佥正。 “呵呵,偏偏在天狼星(占卜朝鲜国运的星座)被黑暗覆盖的这会儿,让我交出我的神之女……” 天狼星被黑暗所覆盖,这是朝鲜的国运将衰败的征兆。国运和大王的命运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为了拯救国运让神之女进宫,还是神之女进宫使得国运衰败,张氏此刻也毫无头绪,因此一丝丝的忧虑正在朝她袭来。张氏都没有给这两位客人敬酒,给自己的酒杯倒满酒,边喝边说道: “都巫女竟然会看星座,天文学教授要是听到了你这句话会愤愤不平的,星座的事情就交给天文学教授吧,我们还是先担心一下,为什么休结界被破坏吧。不知你是否了解其中缘由?” “他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在这朝鲜土地上,居然会有人打破张氏都巫女守护的结界……所以现在非常恐慌,还看不出什么眉目。” “就像我干枯的身体一样,我的神力也正在逐渐地消退。” 一直口无遮拦的破口大骂的张氏,说出这句话时,她的声音显得非常伤心。慧觉道士凝视着正自斟自饮的张氏说道: “或许该见到的姻缘总会遇见。” 张氏尖锐的目光射到慧觉道士的脸上,而他并不在意张氏的犀利眼神,慢慢地举起一杯酒,一饮而尽后说道: “即使能拉下月亮藏在山谷之中,可是你能遮住月光吗?” 佥正用很茫然的表情望着慧觉道士,张氏努力的隐藏着她那微微颤抖的手,装出一副泰然处之的神情,拿起酒杯把酒倒入了口中,一直坐在旁边的佥正强调道: “虽然是张氏都巫女的神之女,但神之女也以星宿厅随从巫女的身份入了巫籍。所以,国家需要的时候,她出来效力也是应该的!” 张氏回头冲他投去嘲笑的神情,但是很快又扭头仰望天空,无力的回答道: “给我四天的时间考虑吧。” 听到张氏的语气软了一些,佥正的口气马上就硬了起来: “没什么可想的,你的神之女就是为了殿下收厄运的巫女!这就是她的命运!” 张氏不耐烦的挥手说道: “知道了,知道了,你们回去吧。” 慧觉道士和佥正站起身来,淡淡的冲她打过招呼之后就打道回府了。而张氏仍然坐在草席上,用叹息作为下酒菜来不停地喝着闷酒,断断续续传来的笑声就像鬼混的哭泣一样,令人头皮发麻。 “是啊,没错!收厄运的巫女……是收厄运的巫女,呵呵呵!” 婵实跑过来抢走酒瓶,藏在了身后。 “拿出来,死丫头!今天我要喝到死为止。” “死的方法有很多种啊,为什么非要选择喝酒喝到死呢?这是最难的寻死方法,你应该找找其他方法。” “你这巫奴婢,竟敢嘲笑主人。” “我也是神之女,您为什么每次叫我巫奴婢?” “奴婢的生活总比巫女强。你这死丫头!你都不知道我是在担心你才所以才这么做的,啧啧……” 张氏艰难的站起身,摇摇晃晃的走了几步,一屁股坐到地板上,呆呆的仰望着天空,好长一段时间,她才吐出了长长的叹息,随后扭头向阴暗的房间说道: “听到了吗?不管怎样,小姐你要进宫了。” 阴暗的房间里传来了月的声音: “不是说只要在殿下身边呆一个月而已嘛。” “正确来说,是给殿下侍寝而已。但是殿下连你去过都不会知道的。不是,只能让他不知道。虽然和殿下非常亲近,但是无法相认,绝对不能相认就是收厄巫女的命运……” 坐在地板上好一会儿的张氏用手掌擦拭了一下脸,再次仰望着天空说道: “哎呦,真是一个好天气啊。红彤彤的枫叶是多么凄凉而美丽啊。可再美丽的枫叶,怎么能比得过殿下眼中的小姐呢?” 身在漆黑房中的月也看到了凋零满地的枫叶,但是这些枫叶只会映入双眸中,却无法进入到她的内心。张氏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她脚下的土地仿佛都要陷下去似的。不管怎样调节呼吸,内心的憋闷还是久久无法散去。 “小姐,你知道入宫意味着什么吗?” “是的,我知道。” 月至今守在温阳行宫的休地区,可以压住伤害圣上龙体的杀和厄。但是,要留在大王的身边,就意味着月需要用自己的身体承受所有的杀和厄。 “殿下龙体中散乱的气一旦稳住……只要那样……” “我知道。” 大王至今没有后嗣。在这种情况下,为恢复大王体内的正常之气,最急迫的就是圆房,这就是收厄运的巫女存在的最大理由。 “赶紧要个元子才行啊,这样才能稳住宗庙社稷。” 月好像在听别人的事情一样,用平稳的口气说着上面的话,惹得张氏呵呵笑出了声。 “那有多好啊,呵呵!他要和中殿娘娘圆房,你还能笑出来吗?” “小女子已经把下雨那天晚上的相见当作是最后一面了。” 张氏不愿意看到仍然面带微笑的月,扭头把充满怨恨的眼神投向了天空。 “没有完全断绝缘分的最后一面,并不能成为真正的分别。尽管小姐亲口说出是最后的相见,但是殿下却说是第一次……为什么在那么多的名字当中取名为月?这该死的司命之神!” “辱骂神的只有神母您了。” 月扑哧一声笑了。张氏却用心酸不已的声音继续说道: “会很辛苦的。不能哭,不能说出来……即使被思念和伤心所煎熬也不能死去……反正是生不如死。这样的话,你还想去吗?” 月一时间没有作答,她也没有任何的表情,少顷,她仿佛控制住了所有伤心,淡淡地说道: “现在不得不去了。” 张氏的叹息声变得更加沉重了。 “好吧,看够了龙颜,你就再回来吧。装满在眼中、心中,死而无怨的装满后再回来吧。” “神母,对不起。或许是小女子的贪婪,导致了这样的结果。” 月的声音传达出温暖的体贴与安慰。听到这些,张氏越发伤心了。 “就怕你被姻缘绊住,所以才没有给你取名,结果月这一称呼就成了你的名字……这些都是我的罪过啊。” “只需在宫中待一个月就可以,其实非常简单啊!” 张氏转过身来,把手伸进屋内一把抓住月的手,再三嘱咐道: “只能待一个月啊!” 此时此刻的月无法知道张氏所担心的是什么,更不能理解每天都要喝酒、在痛苦中煎熬的张氏。张氏怕月看穿自己的内心,赶紧放开了月的手,然后,用手势叫来了正在收拾酒桌的婵实。婵实一阵风似的跑了过来,坐到张氏的旁边,她那短短的腿在地板上不停地晃动着,张氏用手亲切地抚摸着年幼的婵实的头发。平时只会打骂的张氏,从来没有过如此温柔的举动。婵实惊讶地睁大了双眼,一副匪夷所思的表情。 “您怎么突然这样对我?” 预想的拳头并没有飞来,来的只是张氏冷冷地微笑。 “你也要进去了。” 婵实紧咬嘴唇,连续眨着眼睛。 “进宫。” 婵实再次眨了一下眼睛。 “你也要去汉阳的宫殿,你要照顾好小姐。” “真……真的要入宫吗?我也一起入宫?” 张氏点点头,婵实心里乐开了花,在院子里快乐的奔跑着。 “太好了!太好了!终于可以去汉阳了!终于可以去星宿厅了!” 婵实跑了过来,把脸埋到张氏的下巴下面,兴奋地问道: “那我也是星宿厅的巫女了吧?我真的也能进宫吗?” “嘴!我已经说了很多次了,你这死丫头的祸根就在这喋喋不休的嘴上!” 张氏用手掌包住了婵实的嘴唇,然后用可怕的眼神警告道: “你必须在进入汉阳的同时,封住你这张臭嘴。你绝对不能说话,如果你不能做到这一点,你的四肢将会被撕得粉碎!” 婵实的手吓得瑟瑟发抖,双眼噙满了泪水。一丝丝侵袭而来的恐惧显然超过了平时的打骂声和身上挨的棍子。 说完,张氏放开婵实,用淡漠语气向房内说道: “雪儿这丫头又死到哪里去了?” “暂时出去一下。” “啧啧,又是偷偷去看那个人去了吧。她呀,或许命中注定一生都要奔波。” 虽然张氏说得很粗鲁,但也能够感觉出她对雪儿的一片关心。 “她天性热爱自由,不受拘束。” “哼!她已经被一个地方绊住了,怎么可能自由呢?她那颗执着的心,会狠狠地勒紧她的脖子的,一个女孩儿家,要练什么剑呢?女人自古是要手握绣花针的。唉!不管是手里拿着剑的雪儿,还是捧着书的小姐,都是时运不济啊!” 作为信物,从月的手中硬夺过来的满月再一次映照着暄。他的健康状况依旧没有明显的好转,只要能解决久坐后引发的呼吸困难,就可以前往千秋殿处理朝政,但是这点都不能如愿,于是暄不断地生着闷气,而心中的怒火又导致了他更加严重的呼吸困难。在近一个月里,暄每天处理的公文只有一两件。每天从全国各地呈上来的公文、上诉文、请愿书,加起来足足有数百件,而每天只能办理一两件,也就意味着暄几乎不理朝政。而他心里很清楚,其他公文肯定是被坡平府院君尹大妃一派经手处理的。这也表明,朝廷大权已被尹大妃独揽了。一个月前,也即使还没有去温阳行宫之前,暄的身体状况并不像现在这么糟糕。其实,去温阳行宫泡温泉纯粹是暄的借口。一直困在景福宫,很难了解宫外的民生,到行宫后,出宫会相对容易一些,因此暄执意要去温泉。但是回到景福宫之后,他的身体出现了各种不适状况,就连太医院也查不出病根,而且,一到晚上他就仰望夜空中的月亮,一脸忧郁,使得周围的内侍和宫女们都看出他似乎不大正常。最终,大王被鬼魂附身的谣言不胫而走。 能与满月再次相遇,暄的心情异常愉悦,为了更好的仰望满月,他还特地搬到了庆生殿居住。虽然他很想借酒消愁,但是内关门齐刷刷的跪下来极力劝阻,最后也只得作罢。看到站在窗外一动不动的题云,暄满脸悲怆地仰望夜空中的那轮皓月。然后,他一边叹息一边抱怨,好像是故意说给题云听的一样: “月有阴晴圆缺,虽然有时消失在茫茫的夜空之中,但也会以更加饱满的姿态回来。但是我真正想要的月,却一直没有来到我的身边啊。” 暄的周围知道有关月的事情的,就只有题云一个人,但是他只是静静的站在窗外,一动也不动,也不知道他是没有听到暄的喃喃自语,还是听到后不露声色。如果连题云也默不作声的话,月真有可能变成孤魂野鬼,暄是多么希望题云能够附和他一下啊!但是原本沉默寡言的题云,始终默默无语。暄再次赶到呼吸困难,他无法忍受心中的憋闷,把双臂伸出窗外,拉住了题云的衣角。 “求你看看我吧,不要一直用你的后背对着我。你不也见过月了嘛,在那个下着毛毛细雨的夜晚……” 题云不得不转身看向王,这个答案简单的不能再简单。 “是的。” “怎么样?你所看到的月,面貌如何?这并不是你我的幻觉吧?” 寡言少语的题云最终没有再说一句话。 “你这大胆的家伙!你难道不知道世祖时期,宗簿寺佥正崔灏元因在圣上面前一声不吭而入狱的的事件吗?幸亏我是圣君,如果换作是昏君,你肯定早被投入大狱了!” 虽然听到暄充满抱怨的威胁,但题云始终没有再张开嘴。月光下,暄的白色夜服显得异常耀眼。题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当时披着一身素服的月。题云再次慢慢地转过身去,在这个世界上,敢以后背对着当今圣上的人,也就只有题云一个人了。题云抬头一看,映入眼帘的是一轮明月,而题云不敢再凝视月亮,因为这轮皓月是月给暄的信物。 “我有父王,却没有父亲;我有王妃,却没有妻子;我有臣子,却没有朋友。恩……题云,我连朋友都没有!你在听我说话吗?” 忙着给月沐浴的婵实,听到了从不知何处传来的鸡鸣声,于是便停下手中的活计,用双手捂住了耳朵,在这凌晨时分,撕开夜的寂静传来的母鸡的叫声。显然刺激了年幼巫女的神经。但鸡鸣声很快就销声.99lib?t>匿迹了,寂静重新笼罩着深宫大院。星宿厅位于比偏僻的于罗山还偏僻的地方。入宫前充满好奇的想象过的跳大神这样的事情,在这里似乎永远看不到,有的只有令人窒息的严肃和不似人间的优雅。到现在,他才能理解眼前这位看似一点都不像巫女的小姐为什么会在这里入籍。 婵实的双眼愣愣的盯着坐在木桶里正在沐浴的月,即使是盛夏的炎热天气,她的衣着也总是那么端庄,现在坐在木桶中的形象也是如此,透过薄如蝉翼的内衣,能看出她那雪白的肌肤,加上围绕在她四周的白色蒸汽,整个场面显得神秘非常。不知是不是因为她在水中,还是因为她的身体,或许是因为她身上隐隐散发出来的兰香,婵实禁不住想发出一声“您真像仙女”之类的赞叹,但是环顾四周之后,她又紧紧地闭上了双唇,咽下了不知什么时候流出来的口水。因为她猛然想起张氏的警告——张氏曾严肃的告诫过她:决不能和其他人说话,不仅如此,就连自言自语、喃喃自语,甚至连尖叫声也是不允许的。即使是鬼和她说话,她也不能回答。对好动、活泼的婵实来说,装聋作哑的日子实在太憋闷、太难受了,但是为了四肢不被他人卸下来,她也只能乖乖地听张氏的话。 “我洗完了。”说完,月要从桶中出来。婵实迅速把身体背过去,因为月的躶体是不能看的,这并不是因为任何的强迫和威胁,虽然这看起来很奇怪,但是从很久之前开始,婵实便一直是这么做的。作为乡下农夫的女儿,婵实像个野丫头一样喜欢和朋友们一起在山野奔跑、撒欢,对于这样生活过的婵实来说,月并不是自己所了解的这个世界的人。因此,她有时会想,月并不是真正的人,或许真的是故事里讲的那样,是画中的仙鹤变成美丽的女人之后,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有时她还想,自己转过身之后,会不会发现身后并没有人,而是只有一只仙鹤。 婵实偷偷瞄了一眼在沐浴间的墙上缓缓移动的月的影子,那影子仍然是女人的身形。婵实怯怯地低下了头撅起了小嘴,因为自己刚才心中所想的那个故事,是以仙鹤的死而结束的,这个结局并不是她想看到的。月已经穿上了衬裙,虽然影子是黑色的,但衬裙肯定是一成不变的白色。婵实知道月的上衣和裙子应该都是白色,最后,当她穿完上衣之后,用纤细的双手摩挲衣服飘带的姿态是那么优雅端庄。婵实也模仿月的影子,用指尖用力按一下自己的前襟,而这,丝毫没有那影子所具有的优雅。 沐浴间外面,很多随从巫女正在待命,月和婵实穿过那些人群,走进了祷告厅。月展开双手挡住了跟进来的人们,然后紧紧地关上了大门。在大门尚未关闭之前,通过门缝,婵实看到了权知都巫女,她正用可怕的眼神盯着她们。但是,因为张氏的指示在前,她也不敢跟进来。进宫后,婵实一直听到在背后议论她们的各种声音:巫女的不济命运,以及比这些更差的“挡煞巫女”的命运…… “可要带上鼠须笔和镜面朱砂啊。” 权知都巫女的声音穿过大门传了过来。婵实环顾了一下祷告厅的内部,她没有发现这些必需品。婵实打开了一条门缝,用双手接过了权知都巫女递过来的盘子。 “你是不会说话呢,还是不愿说话?” 面对权知都巫女的好奇和打探,婵实只是冲她微微地撅了一下嘴巴,又迅速地关上了门,在大门被紧闭的一刹那,她听到这样一些话: “到底这个‘挡煞巫女’是做什么的?竟然对我也要保密!张氏都巫女,你这蛇蝎心肠的老巫女!” “哼!太过分了!为什么要骂并不在这里的神母呢?” 如果可以开口说话,婵实早就和她顶嘴了,她肯定会对外面那些一直蔑视她们的巫女们大骂道:“我们家小姐和你们简直有着天壤之别!”婵实转身先看了一眼月的表情,虽然和往常一样,她温顺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但仔细观察的话,就会发现那不露悲喜的表情背后,蕴藏着某些异样的东西。与婵实目光交汇的一瞬间,月就很快用微笑掩盖住了自己的真是心情。婵实重新回顾了她刚才的表情——那是充满“疑问”和“疑惑”的表情。婵实轻轻地向她点了点头后,悄悄地站到了月的身后。其实,进宫后婵实发现有很多自己无法理解的事情,正因为如此,她也可以理解此时此刻月的表情。 婵实用手指在她的脊椎上摸索着,寻找着穴位,并提起手中的毛笔开始在月的后背上写下连自己都不知道的文字。而与其说是在写字,还不如说是在画画。对于已经在张氏的手下接受魔鬼训练的婵实来说,这些事情闭着眼睛都能轻而易举的做到。婵实用稍微方便一点的姿势,在月的手背上也画满了各种各样的文字符号。最后,婵实坐在了月的对面,把蘸上黑色墨水的毛笔放在一旁,拿起了另外一只鼠须笔蘸了几点朱砂——她还不知道这些朱砂里含有油以及刚才那只母鸡的鲜血。血红色的东西马上渗进笔尖,随着婵实手指的移动,这些东西便印到了月的额头之上。之后,它们以文字的形状逐渐变干,留在她的俏脸上。 车内官一瘸一拐的送上了一壶茶,浓浓的菊花香顿时充满了整个房间,一直在题云的背影中寻找月的痕迹的暄,转过头凝视着散发着菊花香气的茶壶,疑惑地问道: “那是什么?” “回禀殿下,是太医院和观象监送来的茶。” “肯定很难喝。就是因为这个茶才不让我喝酒的吧!” 单是听到“太医院”这三个字,暄的口中已经充满了挥之不尽的苦涩滋味,他的头不自觉的转向了其他方向,虽然已经吃了很多药,但自己的身体状况仍不见好转。想到这些,暄的愤怒像开了闸的洪水一般倾泻而出: “观象监不是说从今天开始使用符咒吗?那么,还有必要再喝这种莫名其妙的茶吗?” 车内官恳求道: “这茶是必须要喝的。这样的话,符咒才会灵验。这杯茶一点儿也不苦,反而很香,殿下请看,这茶与汤剂是完全不同的。” 听到“茶很香”几个字,暄像想起了什么似的,顿时变得温顺起来,他乖乖地伸过手去接了茶杯。和自己预想的不一样,菊花香中竟融入了一股莫名的香甜。 “如果谁在这茶杯中下了毒,那该多有趣……” “殿下!怎么可以这么说……” 暄看到脸色吓得发青的车内官,笑道: “哈哈!我是在开玩笑的。在车内官面前,我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呢?如果我现在死掉的话,会有很多人陷入困境的。我得尽快恢复健康,剩下坡平府院君的外孙才行啊。我还要把孩子封为世子,让尹氏一派左右朝鲜。我现在的生命就是以此为担保才得以维持下去的。哈哈,所以,这杯茶中肯定没有被下毒。哈哈哈!” 这实在不是一件轻松好笑的事情,但是暄的口气,的确就是在讲一句笑话一样,他慢慢地仰起头来,把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而当茶水进入口中后,他惊奇的发现茶的味道居然还很不错,甚至让他觉得刚才真不应该为喝茶这件事而发怒。 多亏久久萦绕于舌尖的茶香,暄才可以用愉悦的心情再次观赏月亮。 “题云,你说,月是不是很忙呢?为什么她在我的梦中一次都没有出现过……” 题云仍然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只有偶尔吹过的微风扬起他的发丝。 暄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我真是奇怪,为了在黑暗中短暂见过的脸庞,竟然伤心到这种地步。仔细想想,谁都能理解:月只是暂时把屋檐借给过路的男人躲雨而已,又岂会想念一个陌生人呢?因畏于王的威仪,之前才无法拒绝我吧。她生得那么美丽,肯定会有相爱的情人,我让她跟我一起走,只因我是王,她才不敢拒绝吧。事实上,她在第二天就跟自己的情人躲起来了。云,你说我猜的得对吗?” “小人并不知情。” 或许是因为听到像一直对自己的后背说话一样的毫无感情的声音,也许是被自己的话语刺痛的心房,暄心里竟然对毫无过错的题云产生了抱怨,在那抱怨之后,他又觉得自己的话并没有错。 “我该放弃了吧?云,放弃之前,你最后再去一次温阳吧。” “小人知道了。” “啊,不,算了吧。因为有他人的耳目,我也不能再让你出远门了。” “小人知道了。” 听完题云那清晰的回答,暄也不好再反悔了。他知道,话虽如此,但是真的要放下月的话,这该是多么艰难的一件事情啊!但是,他也不能一直沉浸在对月的思念之中。所以,虽然觉得很辛苦,但他还是要努力的去把她忘记。 “云,你也不必再担心了。今天是最后一天,以后你再也不会听到”月亮歌“了。” 暄喝完那杯茶后,把杯子递给了车内官。暄一脸遗憾的把软绵绵的身体靠在窗口,默默地仰望天空,在暄的双眸中,一轮满月挂在幽兰的天空中,那月光,竟是如此熟悉。 “今天的月亮看起来很大很大……” 只是坐了一小会儿而已,可暄却突然觉得睡意层层来袭。还没来的及打哈欠,眼皮就重重地垂了下来。因为今天晚上就寝的地方就是此处,所以暄就直接倒在了床榻之上。车内官小心翼翼的把茶杯放在托盘上,尽量不弄出一丝声响。当尚宫们轻手轻脚的收走茶盘的时候,暄已经进入沉沉的睡眠之中。没有了平时睡觉前的辗转反侧,站在窗外的题云感到匪夷所思,于是一把拿起退下的茶杯,低头闻了闻尚留在茶杯中的余香。站在庆生殿外等待茶盘的御医惊讶的问道: “你这是在干什么?” 题云的眼神变得很犀利,那眼神分明是在责问他们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虽然没有什么过错,但是御医已经被题云的眼神震慑住了。 “只……只是一杯茶而已。” “茶叶可以分为很多种类。” “是用山枣核和侧柏核制出来的,能够帮助人熟睡的茶。同时,它也是一种用于失眠症的药。小人怎敢给殿下献上奇怪的东西呢?” “殿下明明说有香味的。” 御医被眼前这位比自己小很多的题云的气势吓到,开始滔滔不绝的解释起来: “那是因为加了金色菊花的缘故。最近殿下所服用的汤药,都是会伤到脾胃的,因此在用菊花的香味控制住那些药,同时也能提高药的功效。” “我是说,非要利用这些药,让殿下沉睡的原因是什么?” “那是观象监的事情,在下并不知情。我们太医院所负责的事情就是让殿下熟睡,仅此而已,即使没有观象监的要求,殿下原本就有很严重的失眠症,我们也实在没有理由拒绝这么做。” 题云知道,从今天开始,观象监已经开始使用符咒了。但是,他又感到这些事前工作做得过于谨慎了。让殿下沉沉睡去,这表情殿下也不能知道所使用的符咒的内容。 入磐声开始从远处传来,随后在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同时响起,从现在开始阴阳倒转,阴气主宰一切。题云事先就接到报告,说当入磐声响起的时候,观象监会派人过来。题云把头转向午门的方向静候着。向二十八宿祈祷平和之夜的钟声即将结束的时候,观象监命课学教授的身影终于映入了题云的眼帘,他的身后是一个戴着白色盖头,身披盖头裙子的女人,还有一个双手合起的小女孩。题云把握着刀鞘的右手放在身前,左手放在刀柄上,做出随时可以拔刀的准备。然而奇怪的是,那个女子越向这边靠近,题云心中的感应也就越大。等他们三个走到月台后,内禁卫队长拦在他们面前,大声呵斥道: “谁敢在宫内还戴着盖头?” 命课学教授低着头,压低声音说道: “这并不是人。” “什么,不是人?但是在我眼里,这明明就是人!” “这只是一道符而已,您就让我们通过吧。” 受到惊吓的内禁卫队长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几步,用惊恐的语气说道: “难……难道这就是被称作‘活人符’的……” “是的,没错。” 符不只是指用朱砂写在纸上的红色字画。符还有吃的、穿的,连随身携带的金银器也能成为一种符。其中最灵验的莫过于给自己身上写上符文。可是,王的身体不是一般人可以随便触碰的,因此,巫师们才把同样的人类当做符使用。“活人符”不能随便使用,除了万不得已、无计可施的情况之外,都是不能轻易使用这种巫术的。 “但要验明其身份……” “是巫女,现在时间紧迫,烦请您速速给我们让路吧!” “所属呢?即使是巫女,也该有所属户籍啊!” 对于无休止的提出问题的内禁卫队长,命课学教授在他面前只能不耐烦得叹了口气,回答道: “是星宿厅所属的随从巫女。” 一听到星宿厅,内禁卫队长的脸色马上就变了,并往后退了两步,因为触怒大王、大妃殿庇护下的星宿厅可是没有好结果的,而且,星宿厅的巫女和其他地方的巫女不一样,浑身上下都散发出无尽的权威和神秘感。虽然内禁卫队长也认为星宿厅是迷信的,也主张撤销星宿厅,但是在心里却多少有些忌讳它,所以从内心深处无法做到对其百分之百的否定。与他不同,年轻气盛的题云可没有那么多的顾忌,他迅速走到巫女面前,用刀鞘用力地掀开了盖头。 盖头缠在刀鞘上的一瞬间,巫女终于露出了庐山真面目。与此同时,题云的身体也突然变得异常僵硬——和他所预感到的事情一样,微微低着头站在自己面前的女人正是月。她额头上那奇怪的红色文字让题云顿时觉得喘不过气来,然而散发耀眼月光的她,仍然是下着毛毛细雨那天晚上题云所见到的模样。没错,正是她!没有一丝细微的感情变化,和当晚的神情几乎一模一样。月缓缓把手伸向了题云,她美丽的手背上也写有奇怪的黑色文字。题云感到自己的心脏扑腾扑腾的狂跳不已。月慢慢地把缠在刀鞘上的盖头拿起来,放在胳膊上,凝视着天上的月亮说道: “云遮月,真是漂亮啊!” 依旧是天籁般的声音,仍然具有那震颤人心的神秘魔力。题云紧紧地握住刀柄,默默地望着月。虽然是在喃喃自语,但她很显然是说给题云听的,意思是在恳求他要向大王保密。题云无法控制自己那纷乱如麻的内心,只能盯着脚下的大地,将心中的愤怒送给它。那不时飘至眼前的兰花香气,越发扰乱了他那烦乱的内心。 把盖头裙子递给婵实之后,月紧跟着命课学教授来到了康宁殿,婵实则拿着她脱下的草鞋和自己的草鞋紧随其后。月跟随两名宫女来到了另外一个房间,等确认她的身上没有伤害大王的东西之后,被要求出来待命,这时,车内官拖着一瘸一拐的腿出现了,他给命课学教授和月同时使了眼色,让他们跟在自己身后。从康宁殿经过大廊进了庆生殿之后,他们又穿过了很多叫不出名字的大门。 一扇房门缓缓地开启了,月知道在众多看似房门的门之中,只有这扇门才是真的,因为,她看到了绣着金龙的红色被子,被子下面躺着的,正是当今的圣上,正是暄。身份卑贱的月没有注视王的资格,她只能低着头一步步 5730." >地走上前去,每当右脚和左脚交叉的时候,月与暄的距离就更接近一步。她虽然看不到暄,却能感觉到自己在一步步地接近他。就这样,她一直低着头盯着地板小心翼翼地向前挪动着自己的脚步,知道终于看见了被子的一角。 命课学教授用手臂挡在了两人之间。月把身体转向侧面,坐在了命课学教授用眼睛所指示的地点,她不能坐在王肩膀以上的位置,也不能坐在王的膝盖以下,只能坐在腰线部位,而且是离被子一尺左右的位置。月悄声无息地坐在暄的旁边,竖起右膝把双手整齐地叠放在膝盖上面,让写在手背上的文字呈“八”字形状。 命课学教授低着头向后走了几步悄悄退出了房间,车内官也退到隔壁的房间,而婵实,则在房门外蜷缩着瘦小的身体,用充满好奇的眼睛左顾右盼着。闲杂人等都退避之后,只留下挡煞巫女和王在房间内,还有一个移动的黑影,那就是云剑。这时,月才把眼睛转向了暄。最先进入眼帘的,正是暄的手,那是一双连一丝小瑕疵都没有的手。紧接着,她看到的是随着暄的呼吸而上下起伏的红色丝绸被子,还有暄那素白色的夜长衣,最后,月终于隐隐约约的看到了正在沉睡中的暄。他那熟睡的样子,似乎到明天早上都不会醒过来,因内心中装载着满满当当的思念,月暂时的合上了眼睛,然后再次睁开。这次,她看到了暄的脸庞,曾经遥不可及的这张脸,此刻离自己竟然这么近。因为不敢伸手触摸,她只能用眼睛去抚摸,去抚摸他的嘴唇、鼻尖、额头,还有没有睁开的眼睛。月非常害怕,担心自己的眼神会让暄从睡梦中惊醒,只能小心翼翼地一次次地凝视着。 犹如石像一样站在房间一角的题云,正呆呆地望着月的一举一动,在白色月光的照耀下,一身素服的月确是那么耀眼——她那双放在竖起的膝盖上的纤纤玉手,那纯美洁白的颈项,红润饱满的嘴唇,以及微微翘起的鼻尖,世界上竟有如此端庄静美的女子……而后,题云突然看到一双噙着泪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大王的美丽眼睛。和那天晚上一样,这次他所看到的,仍然只是一个侧面,题云只能把心中的许多疑问,问向窗外的一轮皓月。 透过窗棂所看到的,恰是夜空中的那一轮明月,今晚的月亮前所未有的圆满,而月亮附近的云彩,见到圆盘一样的月亮也觉得幸福恒久,那些云朵不动不移,只是安静地守护着皓月,只用眼睛抚摸着月的俏脸,没有太阳的天空,越发觉得静谧安宁。 告知凌晨四点的鼓声从报漏阁和四大门同时敲响。叫醒三十三天的三十三响鼓声咚咚咚响起的时候,在夜间支配整个朝鲜八道的夜神会在阳气的回归下,迅速躲到月亮的背后,像那轮跟着夜神躲到山后的月亮一样,月也趁着浩瀚夜空下尚有几颗星星照耀,在表示太阳升起的三十三响鼓声结束之前,慢慢地站起身来,安静地退出了王的寝殿。 题云无法看到低头走过自己身边的月,只闻到一股淡淡地兰花香。一整晚在房间的各个角落蜷缩的菊花香,终于重新飘逸出来,把月走后余留的兰香全部消除干净。月轻声唤起了在屋外打盹的婵实,很快便消失在寒冷的晨风中。 三十三次罢漏结束了,暄仍然没有从睡梦中醒来。随后,鸡人拿起小鼓,站在康宁殿前院中间连续击打了三十三次之后,暄才动了动眼皮。暄眯着一只眼睛,长长的伸了一个懒腰,然后在周围的人的帮助下慢慢地起身。暄端起枕边的一碗水抬头一饮而尽。经过一夜,这碗水已经与暄和月的体温一样温暖。完全从睡梦中苏醒过来的暄,把喝完的水递给尚宫,疑惑地问道: “夜间有谁来过我身边了吗?” 包括题云在内,周围的所有人都吓了一跳。经验丰富的车内官非常自然地回答道: “观象监的命课学教授过来使用了一段短暂的符咒。御寝是否一切安康?” 暄为了感受自己的身体,稍微动了动筋骨,随后以非常惊讶的口吻说道: “果真是好了很多,真的是很神奇啊!” 为了应对非常状况,一整晚都站在外面的御医和观象监的三位教授一齐向暄请安。身着夜长衣的暄在整理好衣服后,下旨召见他们,御医为暄把过脉之后,面带微笑,大声叩拜道: “圣恩浩荡!” 周围的很多人纷纷以这句话为始,面带微笑问安。与笑逐颜开的众人不同,观象监教授们的脸霎时就变了颜色,因为挡煞巫女的作用是这么神奇,现在可以确信的是:王的健康状况恶化并不是简单的病情所导致的。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除了观象监的众人外,昭格蜀的慧觉道士,星宿厅的权知都巫女等人的脑袋随时都可以搬家,更加可怕的是,他们连其中缘由都没有掌握。命课学教授把身体紧紧贴在地上,老泪纵横道: “圣恩浩荡!请赐臣死罪吧。我们至今还不知道伤害殿下玉体的原因,把无能的罪臣……” “呔!从一大早就开始吵闹!在赐死你们之前,朕命你们先悄悄地查出朕这回莫名其妙得病的原因。当然,或许这也是很偶然的事情,你们不要小题大做。” 虽然暄这么说,但是那些臣子的双手并没有停止颤抖。就算是圣上不追究他们的失职,但是无法得知圣上得病的真实原因这件事情本身,就足以让他们感觉恐怖十足。暄冲他们挥挥手,示意他们退下,可怜的教授们一脸惊恐地退出了寝殿。 仔细查看暄的身体的御医问道: “圣上感觉如何?” “比昨晚好多了,这么坐着也不头晕。” 暄整理好姿势做出端坐状,同时向内官说道: “今天我要去千秋殿,你们准备一下。” 御医惊讶地挽留道: “殿下,现在为时尚早,等疾病再好转之后……” “朕要去看看!更何况,朕还不知道病情什么时候又会恶化呢!如果不趁着好转的时候出去的话,别人都不知道还有朕这个王。今天,把那些繁杂的事情先放下,直接去千秋殿翻阅承政院日记,你们赶快安排吧!” 伺候王的内官们都非常清楚,在公务方面,没人能够拗得过王的倔犟脾气,因此上殿内官迅速起身跑到承政院。 宫内所有人的动作开始忙碌起来了。其中,千秋殿最为忙碌,而承政院则马上进入了紧急状态。当然,宫廷之中,内心最为焦虑的人还是暄,想起一直以来都没有亲理朝政,暄就深深自责,悔恨不已。急匆匆地用过早饭之后,暄让内官代替自己向大妃请安。然后给中殿娘娘传信说无需她过来请安。虽然是夫妻,但这位王妃也明白他们之间没有一丝爱情。即使暄偶尔感觉到王妃的存在,也只是在于把持整个朝廷的自己的丈人尹大亨产生对峙的时候而已。 听到王好转的消息后,权知都巫女重重的剁起了双脚,之前她对挡煞巫女的功效存有幸灾乐祸的心理,而当听到暄亲临千秋殿的消息后,她气得暴跳如雷、火冒三丈。她把双手交叉在胸前,在院子里不停地踱来踱去。已经整整八年了,在这期间,虽然她的名头是都巫女,但从来没有成为真正的都巫女,就好像星宿厅很早之前,就一直都是张氏巫女自己的私人王国一样,即使张氏自己辞去都巫女一职离开星宿厅之后,周围的人依然都认为张氏才是真正的都巫女。 在一片慌乱中苦恼不已的权知都巫女突然睁大了双眼。她即刻进入祷告厅,翻找文匣找出了一卷书,是星宿厅的巫籍。权知都巫女一页一页的翻书,寻找着有关挡煞巫女的记录。她虽然不记得名字,但是依稀记得张氏送来过书函,其中曾谈过巫女入籍的事情。功夫不负有心人,她终于找到了,但是,那是五年前的记录,是有关婵实的内容。她还是不放弃,再次翻书一行行地仔细寻找,果然又找到另外一条记录,但是,此人入巫籍的时间比婵实还早。气急败坏的权知都巫女甩手把巫籍扔到了桌子上。是的,通过巫籍,她找不到任何想要的信息。 婵实艰难地擦掉月后背上的符咒痕迹后,轻轻地擦拭了她脸上的水蒸气,月坐在木桶内整理裙子,她的手背也变得干净了,可以用手去擦拭那额头上的符咒。被热水融化的镜面朱砂,顺着眉毛经过眼皮像献血一样地流至月的脸颊。或许是已用血泪倾泻了一切,月的眼睛就像没有意识的娃娃一样空洞。婵实突然伤心起来,不由得用手拍打着沐浴桶内的水,这才唤醒了月的意识。 月微微一笑,充满温情地望着婵实,突然露出疑惑的表情,当月沾湿的手碰到婵实的脸颊的时候,婵实才意识到自己正在流泪。 “怎么了,很累吗?” 对于月亲切的问话,婵实只是用摇头来作答。这并不是因为她不能说话,而是因为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流泪,所以,只能像拨浪鼓一样使劲地摇摇头。 结束沐浴之后,月和婵实走到了外面。不知什么时候,权知都巫女正在外面等着她们,月用紧张的眼神扫了一下门的方向,确认权知都巫女没有通过门缝窥探过自己后,她长长的松了一口气,就在月和婵实经过时,这位原本一声不吭的权知都巫女突然用阴阳怪气的口气问道: “你们两人当中,谁是张氏的神之女?” 月停住脚步望向她。 “你想知道什么?” “就如我所问,你们俩当中肯定有一个是张氏的神之女吧?看看年龄,婵实你并不像是神之女。张氏活得好好的,你也不可能这么快就找自己的神之女。” “这个问题有那么重要吗?” “不是,也不是很重要,只是觉得奇怪罢了。即便是张氏,也不可能有两个神之女啊。其实,我只是想问会不会有这种情况……” “这就是你所谓的奇怪的事情吗?” 权知都巫女露出了更为凶险的表情,轮番盯着月和婵实仔细看着,虽然提问的是她,但是她自己却像是接受审讯的罪人一般。后来,她的眼神逐渐停留在了月的身上,虽然婵实并没有说话,但是权知都巫女预感到在月的身上会有更多的值得收集的信息。 “你到底是……” “这次你又想问什么问题?” “我们是神之器皿。但是在你身上,我却什么都感觉不到,你到底是什么?” 月的嘴角出现了一丝微笑,那是无法读懂含义的微笑。在她的身后出现的一束阳光,强烈的刺向了权知都巫女的眼睛,使她不自觉地转头望向其他地方。就像被催眠的状态一样,月悄声地说道: “挡煞巫女只能有一个空壳,那我们先行一步了……” 暄稳坐在龙岸前翻看着面前堆积如山的文书,突然,他把手中的文书放了下来,疑惑地望着题云,说道: “云,你是不是困了?怎么和平时不一样呢?” “不是的,殿下。” 暄盯着题云反反复复看了很久,虽然依旧是个沉默寡言的家伙,但是暄能明显的感觉到题云和以前简直判若两人。辅佐在王左右的内官们,也抬起头来看了看题云,但是他们无法找出他的不同之处。一声不响的守在王身边的题云,此时的内心世界非常复杂。他不能说出有关月的事情,但他也不能忽视如此焦躁地正在寻找月的王,题云明明知道真相却不能透露出来,他被这种无奈的心情深深压抑着,连嘴角仿佛都变得沉重了。 因为没有具备看透题云内心的能力,暄无缘无故地感到了内疚,他回想起之前的自己,总是那么肆无忌惮、无所顾忌地使唤着题云。云剑共有五人,但是在暄的一再坚持下,只是把题云留在了自己身边,暄的借口是不喜欢周围有太多的人,但实际上,题云一个人就已超过了其他四个人的实力,因此不需要其他云剑来协助。更重要的是,除了题云之外,暄始终无法相信其他人,最近因为自己的缘故,又让他来回走了那么远的地方,想起这些来,心里着实不安。 “又让你辛苦了,你先回去休息吧,过后我再叫你过来。” 题云一声不吭的点头示意之后,悄悄地退了下去,千秋殿外的御医们随时等待着,以便被随时传唤。一旦王看到承政院的日记,按照他的性格,肯定会大发雷霆,圣上这还没有完全好转的身体,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疾病就会突然恶化,御医们都无法放松,每个人都以紧张的姿势观察着室内的一举一动,果不其然,王的咆哮声穿过千秋殿,连殿顶的瓦砾都被震得摇摇欲坠。 “即刻传旨!” 与此同时,内官火速的跑进了承政院中,御医们更加紧张了,题云一走出千秋殿,内禁卫士兵就突然紧张了起来。云剑不在王身边,这就意味着要加强警卫。题云带着犀利的眼神,双唇紧闭,面无表情的走过士兵面前的时候,虽然同样都是男人,但那些士兵们依然无法抑制内心的激动。 从月台下来的时候,题云看到了正向千秋殿方向走来的命课学教授。他停住脚步望着命课学教授,在犹豫片刻之后,终于向命课学教授搭了话: “在哪里呢?” 命课学教授停下脚步,露出惊愕不已的表情。平时都一声不吭的云剑,今天突然向自己问话,他一时间没有理解什么意思,但他很快就明白了:云剑问的是巫女所居住的地方。 “会在星宿厅周围的偏僻之地待一个月左右的。请放心吧,绝对不会被人发现的,放心吧!” 作为侍奉王多年的人,听到此话应该感到安心才是。但是,题云的心中始终无法抹去“偏僻”这两个字。 “那个人,从什么时候开始成为星宿厅的巫女的?” “入巫籍已经有好一段时间了。” 说完,命课学教授急匆匆地向千秋殿的方向走去,题云也无法再继续盘问下去了。星宿厅巫女为什么会在温阳,而不是在汉阳的四大门内,这种事情对她会产生何种影响,一个月之后她会去哪里……虽然有很多很多疑问,但是他还是无法再继续问下去,也就无法得知这些问题的答案。题云只是望着天空无可奈何地叹着气,摇摇头。 真是忙中生乱,放着最近的巫籍不查,一直寻找远处官领的巫籍,难怪没有什么进展。 不知不觉间,东山顶上那耀眼的晨光已照亮了整个汉城。题云并不是没有见识过那耀眼的光芒,但是他经常认为:比起月亮落下之后太阳周围落寞的云霞之光,那不曾遇到过月亮的太阳,或许会更加幸福。 进入千秋殿内的命课学教授为当今的圣上献上了用红丝绸包住的文书。 “这是什么?” “虽然难以启齿……但是……这是圆房的日期和入胎的时辰。” 暄正看着被处理得乱七八糟、一塌糊涂的文书伤透了脑筋。在这种状态下听到此话,对面前红色的丝绸,他连看都不看一眼。 “殿下……” “在你们眼里,我看似完全好了对吗?说我健康欠佳,把我困在寝殿,这些事情好像就是昨天的事情对吧?连一天前的事情都无法记住,你们这些愚蠢的脑子!” “微臣所说的并不是现在。微臣的意思是:圣上从现在开始应该更注重圣体安康,以便能够顺利地生出继承宗庙社稷的元子,这样朝廷才不会动摇。” “朝廷?中殿尹氏诞下元子,会使坡平府君的朝廷更加稳固吧?你说得没错!” “殿,殿下……” “你可别忘了,我之所以让你继续待在观象监,是因为你并不是外戚帮派中人。” “微臣不属于任何一个帮派。但是,对于我们国家需要元子这一点,微臣并无异议。微臣只是恳请殿下明白:因为殿下圣体欠安而没有后嗣的现状,不知会让多少人在黑夜中颤抖。” 暄举行嘉礼已经将近八年之久,但是一直没有和中殿完成圆房一事。对于这件事情,并不是王和中殿想圆房就能随意圆房,为防止将成为下一任的元子成为暴君,祖上制定的禁律非常多。最初是胎教所必需的细小的事情,经过燕山君时代,对暴君的恐惧心理达到了极限,因此历朝历代便产生了诸多类似于迷信的禁律。 首先,就像决定生辰八字一样,入胎时辰也是非常重要的,因此,君王必须按照观象监选择的日期进行圆房。而且,禁止圆房的日子很多。初一、十五、月底以及各种节气等时间必然是不行的,电闪雷鸣、大雨倾盆和狂风呼啸的日子、旱灾和水灾等引起民心惶惶的时候,丧期以及王和王妃健康不好的日子等也都是不可以的。排除了所有这些的日子,仔细核算一下符合规定的日子,圆房的日期一个月连一天的时间都很难有。 而且暄和其他王有所不同。现在的中殿,正是八年前择选世子妃时的候选人尹氏姑娘。在烟雨去世之后,暄自然而然地与第二位候选人尹宝镜举行了嘉礼,所以至今一直按照勋旧派的意愿行事。也就是说,从一开始,暄就不喜欢这位中殿娘娘。不知是不是有了这样的偏见,只要一收到圆房日期的通知,到那天后暄的身体肯定会不舒服。即便身体没有不适,暄也会装作不舒服的样子。 不知缘由的大臣们纷纷呈上奏折,说是为了社稷江山,圣上应该尽快增加后宫嫔妃。但是每当这个时候,在暄还没看到这些奏折之前,它们就会悄无声息的消失了。因为本朝外戚的势力非常强大,他们从中作梗,截留呈给大王的奏折易如反掌。为了维持和巩固以外戚为中心的尹大亨的势力,暄无法随意纳入其他嫔妃。即便对中殿没有一丝好感甚至讨厌至极,暄也还得跟她圆房生下元子,这就是暄作为王的义务。 暄皱起眉头,神经质地用左手解开丝绸袋子,用漠不关心的眼神扫了一眼里面的内容。在里面密密麻麻的文字中,唯独一个“月”字,特别引起了他的注意。 “看看吧,月。我连一个人都不是——我与那些为了生下幼崽而撒种的牛和猪有什么不同呢!即使那天你说不愿意,我也应该抱起你的,起码应该抓住你的手才对……” 在观象监选择的三个圆房日中,除去服侍中殿的尚宫已标好的经期,最终可选择的只有一天。那是即将到来的十五月夜的前一天,也就是月在宫内度过的最后一天晚上。不知实情的暄,在看过之后把文书递给了车内官。从现在开始,王的膳食会有变化,茶水和沐浴水也会有变化,甚至连在旁边演奏的音乐也会有所变化。 辛勤地结束一天的公务,很晚才回到寝殿的暄按照约定,不再把“月”挂在嘴边了。而且,他也不再像往常一样,倚着窗棂用朦胧的眼神望着夜空中的圆月唉声叹气。为了第二天的公务,他欣然地喝下内医院拿过来的飘着菊花香的茶,然后进入深深的睡眠之中。他丝毫不知道自己朝思暮想的月一直在守护着沉睡中的自己,很快便进入了梦乡。 旼花公主放下手中的补子,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或许是自己的手指不够灵巧,明明是按孔雀图案认真地一针一线绣下来的,但是呈现在补子上面的居然是一只难看至极的肥鸡。这么丑陋的图案,简直无法贴在自己的郎君——炎的官服上面。 “呜呜!我什么时候才能给他穿上我亲手做的官服呢?我这双手,别说是衣服,连一双鞋子都很难做出来,可真是一又讨厌的手啊!” 旼花一把抱起身旁那件上衣,那件带着炎气息的上衣,紧紧地贴在胸口,满怀深情地说道:“郎君,我真的是很想念你。你去旅行已经……已经……很久了啊!不对,只不过是一个来月的时光,但是,但是对我而言比一年时间还长。你回来的时候,我原本可以向你炫耀我亲手制作的补子,它已经在我的手中了,求你赶快回来吧。” 旼花公主手中的上衣早已没有了炎的体香,反而留有她的香气。整整一个月以来,她都抱着这件上衣,每每思念袭来,她的双眼总是泪汪汪的。这次,她又赶紧把头望向天花板,睁大了眼睛。 “眼泪啊,求你快止住吧,眼泪啊,求你快回去吧!女主人流泪的话,出门远行的男主人会发生不好的事情。” 当她努力地止住眼泪的时候,突然听到外面传来了一阵急促的吵闹声。女仆在外面喊叫的声音,清清楚楚地传入了旼花的耳朵里。 “公主慈驾,公主慈驾!回来了……仪宾大监回来了!” 旼花顿时一愣,听到女仆那慌慌张张的通报声的闵尚宫,而带惊讶之色起身要去打开大门。不料,大门尚未开启,旼花的声音先从内屋传了出来。 “是真的吗?现在已经回到汉城了吗?是真的吗?” “现在正进入大门呢。” 旼花突然飞身起来,但是因为心急如焚,她不小心踩到了自己的裙角,险些跌倒在地面上。公主赶紧向上提裙子,转身从镜台上拿起粉黛盒胡乱地涂抹在脸上。和其他女人不一样,旼花公主并没有戴加髢,她只是顺手将头上的发髻整理了一下,然后向闵尚宫问道: “怎么样?是不是很难看?” “非常漂亮。” 闵尚宫的夸赞还没结束,旼花又把裙子向上一提,急匆匆地跑向外面。闵尚宫慌张地跟在后面喊道: “公主慈驾!有失体统,体统……” 但是,此时的旼花根本听不进任何声音。胡乱地扑了扑粉,还没来得及穿鞋的公主,就只穿着布袜跑了出去。大声喊着有失体统的闵尚宫紧紧地跟在后面,女仆们则惊恐地拿着旼花的丝绸鞋跟在她的身后。 炎微笑着接受下人的问安,然后迈步走进了里屋。修为世子的师傅,许炎现在既是旼花的丈夫,也是暄的妹夫仪宾。旼花发现炎进入大门的一瞬间,立刻止住凌乱的脚步,愣愣地站在那里,追在她身后的闵尚宫也停住了脚步,女仆也站在那里往身后藏起旼花的丝绸鞋。为了第一时间迎接回府的郎君,虽然旼花很急切地跑了出来,但是当她真正看到炎的一刹那,却无法再走近他了,并且,因为深深的害羞,她羞涩地转过了身去。“等下人请过安之后,他会跟我说话吧,会用他那特有的深沉而亲切的声音叫上一声‘公主’吧!”旼花边想边用手摸着上衣的飘带。在这等待炎开口说话的短暂瞬间,旼花早已心动不已,她真切地感觉到炎就在她身后,还感觉到他正用飞禽的羽毛拍打着斗笠和长袍上的灰尘。旼花一直期望炎跟自己搭话,但是他连看都不看她一下,转身直接进入了母亲所在的内堂。 伤心不已的旼花瘫软地坐在院子里。虽然很悲伤,但是她转念一想:炎是有名的孝子,回家先给母亲请安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作为妻子应该理解这一点。她很想立即跑进婆婆的房间,最终还是强忍信了,只是傻傻地等待为从里屋出来。下人们都各自回到了自己的位子,只有旼花一动不动,静静地站在原地等待着炎的出现。闵尚宫接过女仆手中的鞋子为公主穿上,然后只能陪在旁边静静地等待着。 进入内堂的炎,先向母亲申氏叩拜后,跪坐在那里。 “孩儿不孝,一直没有向您问安。因为离开您的身边,不能给您铺床而感到深深的内疚。” “为娘的怎么会不知道你的心情呢?……旅行之后,心情是否好些了?” “是的。” 炎淡淡地微笑着。和以往不同,这些微笑蕴涵着数不尽的悲伤。申氏叹了一口气后说道: “你不在的这段时间里,仪宾府来过好几次了。你也知道,王族和仪宾是不可以随便离开汉阳地界的……” “孩儿是得到允许之后才去的,您不用担心。” “但是我却没有脸去见公主慈驾啊。你知道她有多期待你回家吗?回来后给她请过安了吗?” “没有。应该先给母亲请安的。” 申氏吓了一跳,赶紧挥挥手,说道: “那不可行。不要这样坐着,赶紧出去安慰一下她吧。她肯定在外面伸长了脖子等待你归来呢。” 虽然旼花是自己的儿媳妇,但就身份来说,她可是比婆婆更高贵的公主。所以,申氏也不得不先看王室的脸色行事。 “待孩儿洗完澡后就会去看她的。母亲不要担心,您你休息吧。” 炎微笑着退出了内堂。正如申氏所言,伸长脖子一直望着婆婆房间的旼花,一看到炎微笑着走出内堂,就羞涩地再次转过身来低头摸着自己上衣的飘带。不仅如此,她还紧紧地靠在大厅的柱子上,用眼角余光瞄起炎的脸色。和刚才一样,炎径自走过旼花的身旁走进厢房。虽然能够感觉到旼花紧紧地跟随在自己身后,但是炎头也不回地关上了厢房的门,径自躲到里面去了。 旼花的双眼充满了泪水,但是看到周围有那么多正在忙碌的下人们,她也只能尽量地隐藏住内心的悲悯,转身走向了自己的房间。为了不让眼泪掉下来,她紧紧地咬住双唇,想到闵尚宫刚才喊过的“体统”,她强忍着悲痛不让自己哭出声音来。 好不容易走进房间的旼花,把脸深深地埋在了被子里,之后终于放声哭泣起来。开心、欢喜、难过、责备等各种情感混合在一起,原本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公主,顿时变成了泪眼婆娑的泪人。那伤心的哭泣声让人无不为之动容。闵尚宫害怕哭声传到外面来,不由得焦虑不已。哭过一段时间后,旼花又开始不住地思念炎,对郎君的爱慕之情很快代替了心中的难过和责备。想到只要跑进厢房就能见到日思夜想的炎,一丝幸福感便油然而生。她一边整理着那被眼泪染花的姣好面容,一边向屋外的女仆说道: “你现在过去,悄悄探听一下夫君现在正在做什么。” 迅速跑去打听回来的女仆,进到房间后悄声说道: “大人现在正要进入沐浴间。” 一脸桃花的旼花正要起身的时候,闵尚宫紧紧地按住了旼花的手臂,惊慌失措地说道:“等……等一下。您这是干什么?千万不可!仪宾大监是斯文人。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我会在其他人面前守住体统的,但是在夫君面前的时候,你不要再提‘体统’这两个字了。如果现在见不到夫君,我就会死掉的!” 旼花最终还是推开了苦苦哀求的闵尚宫,飞快地跑向了沐浴间。同时,她也并没有忘记回头看周围有没有下人。在确认过周围一切安全之后,她像偷偷摸摸的的小贼一样,悄悄地打开房门进入了沐浴间。按照本朝的律条,在沐浴时不能裸露身体,所以,炎是身着内衣进入沐浴桶的。而且,即便是夫妻,也不能在沐浴时给对方看自己的身体,对于这些,知书达理的炎自然是知道的。 旼花用傻傻的眼神忘情地凝视着自己的夫君。或许是刚洗完头发进到沐浴桶内,湿漉漉的长发顺着炎的脖颈和肩膀垂了下来,服服帖帖地浸在水桶里。透过被水浸湿的内衣,旼花终于看到了炎那雪白的肌肤——隔着一层薄纱看炎的身体比起看裸露的身体来说,自然别有一番感觉。此时,水珠正沿着炎那美丽的鼻头、棱角分明的下巴一滴滴地落到木桶之中。在那浓浓的眉毛与长长的睫毛下面,那双深邃的眼睛里充满着无尽的思念。沉浸在无限想念中的炎,甚至连旼花进来都不知道。 过了好一阵子,炎终于觉察出有人进来了,他惊恐地转头望向自己的身后。当发觉来人正是旼花公主之后,他表现出了一脸的惊慌。看到忸怩的旼花,原本惊慌不已的炎渐渐地露出了尴尬的神情。他尽量地压低自己的声音,尽量不使声音传到外面,低沉地说道: “你怎么来这里了呢?” “想……想给您问安来着……” “那可以稍后……” “我不要,我非常想念夫君,决不能等下去了。就像现在这样看着夫君,我已经很幸福了……” 旼花终于落下了眼泪。炎因自己此时此刻的装扮,面露尴尬的神情,片刻后,他慢慢地举起了滴着水的胳膊,把手伸向了前面。旼花眼泪婆娑地把自己的小手放在了他的手心里,炎充满温情地紧紧握住了旼花的手。 “我是不是让你伤心了?” 旼花不说话,只是一味地摇着头蜷缩在沐浴桶旁边。炎亲切地擦拭着旼花的眼泪,说道: “我本想洗完澡之后再向你请安的。” “但是……进来的时候,您可以给我一个眼神嘛。只要一个眼神,我就会觉得幸福的。” “周围还有很多下人,所以……还有公主,即使再忙,鞋还是要穿的。” 旼花睁大眼睛,傻傻地望着他。炎冲她微微一笑,那柔情似水的眼神,简直勾魂摄魄!看到他那迷人的微笑,之前的难过就像消融的雪一样顿时无影无踪。在自己没有任何要求的时候,他的眼神已经深情地望向了她。这一事实足以让她满足了——但是,这种满足感只是暂时的,她又产生了其他的奢望,所以她一直紧紧地盯着炎的双唇。 炎的表情似乎在说:现在已经打过招呼了,所以公主你可以出去了。但是,旼花并不能领会到炎那眼神中的深切含义,只是依然用充满期待的眼神望着炎。当她看到炎那涨红的脸便知道:自己这样闯入沐浴间,已经是超乎他的常识范围之内的样子,或许现在的表情,就是他生气的表情吧!旼花的眼睛一直紧紧地盯着炎正在滴下水珠的嘴唇,她都不相信自己竟会说出这样的话: “我……我想接吻!” 炎被这句话着实吓了一跳。沐浴桶中的水,因他的惊吓而起了很大的波澜。旼花转念一想:反正说出去的话已经是泼出去的水,再也收不回来了,于是只好硬着头皮等待着炎的回应。等啊等啊,始终不见炎有什么动静。当旼花紧张得快要背过气的时候,耳边传来了炎好温柔的声音: “公主,你一心想的,都是如何让我震惊,对吗?” 事到如今,旼花开始有点担心了,她觉得自己有些操之过急,所以表情也由尴尬转成了难过。对面的炎,显得比旼花更加尴尬,他用手把湿漉漉的头发向后翻过去,说道: “我现在是赤裸地坐在水中的,况且,太阳也还挂在当空中,这是有违礼仪的。” 旼花低下的头再也没有抬起,她再一次被油然而生的羞耻感催生出了一连串的泪花。可是,如果自己这样肆无忌惮地掉眼泪的话,他的处境会变得更加尴尬吧!想到这些,她只能拼命地忍住自己的泪水。幸好此时,炎的嘴唇轻轻地触碰了她那微微低下的额头——每当随着炎的移动,一股兰花的香气都会飘散在四周,这种香气总会让她心动不已。炎居然能这样,她真是心满意足了。一阵窃喜过后,慢慢地抬起头的她,嘴唇虽然那么贴切地和炎的嘴唇叠在了一起。他的嘴唇总是这么湿润,那清新的口气芬芳醇久,悠悠地刺激着她的神经。当炎的嘴唇离去的时候,旼花面带微笑地一把抱住了他的脖子,而此时,她的脸上已经热泪纵横,兴奋、怨恨、感激……真可谓五味杂陈。 “公……公主,你的衣服都湿了。你先出去吧……” 虽然炎非常紧张,可是旼花就是不松手。一直以来,只要思念炎,她就捧着他的上衣放在胸口。这些和郎君的体香相比,衣物上的香气简直淡得不能再淡了;比起充满兰香的沐浴水,炎的身体所散发出来的兰香也更加浓郁。旼花反而觉得是炎的体香流到了散发着热汽的洗澡水中去了。 两条长长的腿大步向前移动着,他只是在迈步走路而已,可这寻常的动作,竟然把旁边一路小跑的人远远地甩到了后面。他背着一把长剑,腰部也佩带着环刀,但是他那轻盈的脚步却不发出一点声响,可见内力之厚、轻功之深。听到炎回到汉阳的消息后,暄马上差题云去见他。没有题云在身边,暄总会觉得有一种不安感萦绕在心头。和暄一样,题云也觉得当自己离暄的身边越远,心中的担心也就越大。为了快去快回,他原本就很快的步伐变得更快了。 炎的府第越来越近了。对长久以来一直都随意进进出出的题云来说,这里可是一点儿都不陌生。按本朝惯例,成为附马之后,炎本要搬进更加奢侈的宅第,但炎却不想这样。他那清廉的品性是原因之一,另一个重要的原因也是他不愿离开仍有烟雨的影子的房子。 此时,有一个人正路过炎的府第,朝着题云的方向走来。真不知道此人是从里面出来还是路过,但是身材瘦削的他几次回头观望着炎的宅邸。题云无意间走过这个男人的旁边,而他好像也感觉到了题云似乎在关注自己,于是迅速地低下头淡然离去。 就在两人擦身而过后,已经迈步走出好几步题云突然驻足停在了原处。他不是男人!题云本能地感觉出了其中的异常,于是转头望向身后。这个女扮男装的人的包袱中,那把佩剑引起了他的注意,“他”那熟悉的姿势和背景,奇怪,到底在哪里见过?这些无不引起了他的警觉。虽然走路的样子像男人的女人也不在少数,但是持剑的女人却并不常见。因此,他本能地认出了她。没错!就是在温阳,和月在一起的那个女仆。 题去惊讶地回头望了望炎的府第,刚才她明明也是看向那里的。在豪门星罗棋布的汉阳,炎的府宅并不显眼,根本不会引起路人的兴趣。题云再次回头看了看,而此时那个女仆已不见了踪影,像是蒸发在了人来人往的人群中,消失在汉阳那繁华的市井中。题云跑过去试图把她找出来,虽然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是在这非常短暂的时间里,她就像一阵清风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并没有急速走开或者逃跑,而是碰?到题云后自己躲藏起来了!题云怀着深深的疑惑,用犀利的眼神再次观望着炎的宅第。 因为炎正在沐浴,坐在后院阁楼上的题云,只好随手翻着下人送来的书籍,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刚才无意间邂逅的月的女仆。他无法断定那女子观望此地的用意。月来到汉阳,女仆应该跟着过来,或许她只是一个人在汉阳胡乱地逛逛而已,或许女扮男装更方便出行,这些都有可能。但是,她背着行囊的打扮,就好像是刚从外地归来的样子。而且,这家的主人炎也刚从外地游玩归来。题云不得不联想到:这两个人之间似乎存在着某种不可告人的关系。 身穿白色长袍,头戴斗笠的炎,一脸微笑地出现在了题云的面前,这是一张刚刚沐浴过的脸。题云弯腰穿上黑木靴下来请安,炎也恭敬地把双手在下腹处并低下了头。虽然题云的品阶比自己低很多,但炎总是以恭敬的态度对待他。本朝历来有轻视剑术的倾向,但是炎并没有这些偏见,反而从小就通过磨炼剑术,熟知了题云却耿直不阿的品行。虽然炎这些剑术老师技艺超群,但炎在剑术方面的造诣却始终平平,与生俱来的才能似乎只有学问,因此即使过了十年之后的现在,他的剑术仍没有多少精进。 “让你这个大忙人等我,真是过意不去。” “没有。旅行愉快吗?” “是的,托你们的福,一切顺利。到上面去坐吧。” 两个人面对面地端坐着,举起了手中的茶杯。题云抢先一步表明了来意。 “殿下想要见你。” “应该的。圣体欠安的消息,使民心惶惶。” 题云始终惦记着刚才看到的月的女仆,犹豫片刻之后,忍不住问道: “这次旅行,是和哪位一起去的?” “和我们家的两个下人一起。” 炎的表情依旧很温和,不像是在说谎。炎把茶杯放到嘴边,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又把杯子从嘴边移开了。 “我也正想问你,仪宾府是不是最近加强了监视?” 为诸多王子设置的宗亲府,执掌附马的仪宾府,掌管大王亲戚和外戚的敦宁府,为功臣设置的忠勋府等地方,都是勋旧派势力掌握的地方。在这些地方当中,他们重点监视的对象,就是一位继承排名第一的阳明君和士林派的偶像许炎。在汉阳没有一点自由的炎,这次去士林派腹地的岭南一带旅行,这可把勋旧派的耳目们累坏了。虽然炎是因父亲和妹妹的忌日,为安慰忧郁的心情而出去散心,但总有一些监察们躲在暗处监视他,也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呢?” “我总觉得这次出门期间一直有人跟踪我。因为此人始终没有害我,所以我觉得是仪宾府派来的。” 题云的脑海里顿时浮现出了那个女仆的身影。题云很了解炎是不会说谎的人,他能够自己主动地说起有关跟踪的事情,可见他对题云并没有丝毫的隐瞒。如果跟踪炎的人是月的女仆,那就很难解释其中的原因了。如果说,月与其女仆在勋旧派的唆使下亲近暄、监视仪宾,这个解释未免有些牵强。难道她果真只是在路过的时候,偶然望向炎的府第吗? “题云?” 炎的叫声唤醒了陷入沉思中的题云。 “啊!据我了解,并没有仪宾府的监察。但是殿下不顾坡平府院君一派的反对,亲自允许您的这次旅行,因为这件事,他也始终无法安心。” “果然……我是尽量谨慎行事,但是我还是很担心自己是否做了招致大祸的行为。我要尽快去见殿下了。” 这时,有个声音突然传了过来,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哟!阳川都尉回府了?” 来人正是阳明君。他把斗笠翻到身后,随意地搭在背上,穿过院子快速地走向这里。人高马大、一身风采的他,为了拥抱炎热情地张开了双臂,这样的他变得更加高大了。发现题云之后,阳明君的脸上了充满了笑意。 “这是谁啊?不就是我们的云剑嘛!我今天真有福气,真的三生有幸啊!” 题云和炎一同站起身来迎接他,炎恭敬地说道: “没有事先通报就大驾光临,您这是有什么吩咐呢?” “我一听说阳川都尉回到了汉阳,自己再也坐不住了,也无暇顾及礼节了。要知道,没有你的汉阳,好比香气尽失的兰花。” 说完,阳明君再次张开双臂向前走了一步想要去拥抱题云。但是,题云只是弯腰并向他恭敬地请了安,阳明君只能尴尬地收起双臂,怨道: “你真是个冷漠的男人。要是你手上没有云剑,我一定会强抱你的。分明一同生活在汉阳,可是想见你一次竟然这么难!” 说完这些,他又想前去拥抱炎。不过,查看这周围的情况后,他说道: “公主不会跑过来打我一顿吧?虽然我很害怕题云的别去剑,但是更怕公主,所以没有办法再肆意地抱你啦!” “你还是像从前一样爱开玩笑!” 望着一脸微笑的炎,阳明君也一起开怀大笑着,表情中尽显对炎这个朋友的喜爱。阳明君把斗笠解下来丢在身边,以舒适的姿势坐着,而炎和题去还是恭恭敬敬地坐在他的对面。阳明君习惯性地抚摸着挂在耳垂处细环耳环,以伤心的眼神望着远处的厢房。 “你就是这样把斗笠甩到身后,一路来到这里的吗?” “就算我不戴斗笠,会有人不把我当作王族吗?不管我怎么挣扎,王族的标签始终都是无法甩掉的。不过话又说回来,我有什么可抱怨的?比起你这位阳川都尉……真是该死的律务条!” 题云毫无表情,默默地喝着茶,而炎也是不发一言,只是一直静坐在那里微笑着。按照本朝律条,王族和仪宾在政治、社会方面遭到了彻底的禁锢。虽然朝廷会给他们提供丰富的财富,但是却不允许他们有任何的政治活动和政治发言,他们的言行中只要涉及政治,就会受到三司的弹劾。甚至,他们还无法进行任何对外的学术活动。一生蜷缩着身体静静地生活,然后悄悄地死去,才是他们宿命。 “如果王的亲属占据全部的官职,那就不会有真正的人才的用武之地了。因此,为了社稷宗庙,这个律条还是很有用的。” “但是那种禁锢只强加于王族和附马身上。想要完全实施这项律法的话,就要包括外戚。现在外戚专横,哪有天下读书人施展才华的地方?能牵制住外戚的,也就只有王族了……朝鲜灭亡的话,都是因为这个。” 题云默默地喝完茶,猛地站起身来。阳明君有些不舍,突然抓住了他的手,说道: “怎么这么快就走了?见一次多不容易啊,就多待一会儿再走吧!” “我已经离开殿下很长时间了。” 是一句非常恭敬的话。 阳明君苦笑只能放手: “殿下连你都独占了,总是把你随身带着,毫无放过你之意。唉!怀念在这个院子里我们练剑的那段时光。” “我也很怀念。那我先走了。” 题云用似有似无的眼神向他们道别后,淡然转身离去。炎和阳明君久久地望着他的背影,阳明君自言自语道: “题云……真是一天比一天帅啊!剑术也是日新月异吧?” “他的学问也是极深的,真是一个难得的人才!” “没错。炎,能认识你和题云,我已经是很有福气的人了。” “为何不再续弦呢?” 阳明君的第一个夫人在两年前去世后,他就一直孤身一人。奇怪的是,他至今没有纳妾,也没有选择再婚。 “还没有结束三年丧期呢。最起码结束三年丧期之后再娶妻,这才是做人的道理啊。” “现在你这种男人已经很少见了。” 阳明君面带凄凉的微笑,再次把眼睛转向厢房,又习惯性地摸了摸耳环。 “阳川都尉,如果有比你更美丽的女人,我会立即续弦的。如果有长得像你的人更好。” “求你别再看那边!” “我这是情不自禁啊!明明知道厢房已经空了,但是我的眼睛还是自然地看向那处厢房,虽然自己也知道这是不能说出来的……” “是的,千万不能说出来。赶紧收住您的视线吧。” 炎把眼睛转向下面的茶杯,用淡淡的表情端坐着。对于这种对话,比起阳明君,炎更加伤心。阳明君有些内疚地低下头,轻声说道: “对不起。这不,我还没喝酒,就已经开始胡说八道了。” 阳明君拿起茶杯尴尬地抿了一口。炎也没有再说话,低着头继续默默地喝茶。少顷,他的脸上浮现出淡淡的微笑,那依旧是一张美丽的脸。从前没有见过的哀愁加上此时别样的微笑,炎显得更加美丽异常,真让人顿生爱怜之心。 暄像快乐的小孩一样,面带喜悦之色跑向了寝殿,他的脸上已经找不出刚才在千秋殿上大发雷霆的样子。跟在他身后的是题云和内官。炎站在朦胧的月光下,在康宁殿前等待着暄的到来。发现炎后,暄的步伐变得更加轻快、更加迅速了。看到暄走过来后,炎原本要作揖,但是在没有举起双手之前,暄已经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 “为什么现在才来?早在几天前,我就接到了你回到汉阳的信报,你就那么不愿见我吗?” “从外地旅行回来之后,至少过三天之后才能见殿下,这是我朝的礼仪……” “礼仪,又是礼仪!又开始说那该死的礼仪吗?” 对于暄的牢骚,炎只是笑而不答。 “来吧,先进殿再说。” 暄把炎领进了康宁殿。题云跟在他们身后,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坐下。炎向题云投去温和的眼神,而题云只是轻轻地点头表示问安。 炎对暄灿烂一笑,说道: “天色这么晚,殿下怎么还在偏殿?可要照顾好圣体啊!” “没关系。最近晚上睡眠也很充足,所以早上起来身体觉得非常舒服。” “殿下康宁,让微臣也宽心不少。” 看到炎的微笑之后,暄的心情不禁畅快起来。 “在处理朝政期间,我想得最多的并不是父王,而是炎你,你的微笑让我久久无法忘怀。另一方面,我最害怕的人也是你。” 炎还是笑而不答。 暄焦急地问道: “你怎么不说我该害怕的不是你,而是天下的黎民百姓?我就想听到你那清亮的声音。” “微臣现在是仪宾,不可妄言!” “我至今都无法理解父王。他可是比谁都欣赏你的才能的人,怎么会选择你为仪宾呢?如果你不是仪宾,现在的我,就不会这样辛苦。” 炎除了微笑以外,仍然没有说出一句话。 这时,御膳房把备好的酒席端了进来,两人暂时中断了谈话,喝过一杯酒之后,暄问道: “旅行如何?” “多蒙圣恩,非常愉快!” 暄压低声音问道: “那边的状况还好吧?我能有所期待吗?” 炎的眼睛顿时充满了疑惑,他睁大了眼睛,随即又用微笑遮住了所有的想法。 “微臣并不知道此次旅行还有另外这层意义。和往常一样,微臣只会被殿下所利用。” 说完这句话之后,炎便再不开口了。暄用紧张的眼神反复询问了几次,但是炎始终三缄其口,一言不发。虽然没有得到直接的答案,但是他也能猜得八九不离十。虽然是隐居的士林派,但是在接触到犹如神话传说一般的炎之后,他们也不得不引起心理上的波动。暄没有再逼问炎,反而尽可能地用可怜的语气说道: “我没有想利用你的意思。” “我知道。” 虽然期待炎的其他回答,但是他仍然没有再说一句话。看来,想诱发他的同情心是不可能的事情了。暄最终还是选择了放弃,开口说出了自己的真心。 “其实,我允许你此次旅行的原因,就是我并没有忘记烟雨姑娘的忌日。” 炎把刚举起来的酒杯重新放回面前的小饭桌上。在飘忽不定的烛光下,他的表情也在起着变化。 “殿下,您可不能再提起这个名字。已离开人世、在冰冷的地下沉睡的妹妹的名字,您怎么还记得……” 从那天之后,“烟雨”这个名字,再没有在两人的对话中出现过。就算面对面坐着,烟雨就像是从没存在过的人一样,不再被他们提起。好像这样才可以更好地安抚两人的感情。 喝了一口酒的暄,嘴唇微微颤抖着,用低沉的声音说道: “没有比让我忘记这个名字更残忍的事情。烟雨姑娘是我的正妃,我唯一的正妃……” 夜色渐浓,一弯眉月羞涩的想要躲起来。暄举起酒杯,喝下了酒杯中的月影,但是他没有抬头寻找夜空中的月亮,望着天空中那轮瘦月的人,就只有题云一人而已。炎好像已经寻找了内心的平静,渐渐露出了温柔的微笑。但是暄的表情依旧很伤感,很显然他并没有从过去的阴影中彻底摆脱出来。 炎在模糊的月光下,悄声道: “当时传进去的书信,是否找对了主人?” “是写给我的。” “但是她没有个微臣留下一点东西……” 过了很长时间之后的现在,炎才对烟雨没有给自己留下一封书信而感到遗憾,了解到他的内心后,暄尽量用委婉的口气说道: “哪有时间给身边的人留下书札呢?写得也很辛苦……” 暄想起当时艰难的笔迹,如鲠在喉。明明是想忘记的,虽然消除记忆有难言的苦衷,暄没有其他任何办法,不得不重复着握拳再展开拳头的动作,只有这样才能忍住在眼眶中打着转的眼泪。 “不是的!当时微臣也因为担心流行病,被监禁在叔父的家中。”炎的思绪一下子被拉回了当时自己被强行带走时候的情形,当时的自己发过誓说会一直守在烟雨的旁边并保护她。 和暄不一样,炎脸上带着笑容,一种看不出任何感情的模糊的微笑。 “是吗?我当时什么都不知道,真的什么都……”暄艰难地一字一句地说道。 “原来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关于最后的书札中究竟……究竟写了些什么内容,微臣……微臣想……知道,微臣当时完全没有听到她的最后遗言。” “的确是件过去很久的事情了,我的记忆在时间的打磨下也变得面目全非……祈祝我万寿无疆,替她好好活着,她的愿望是再见我最后一面,还有……”暄的表情瞬间变得凶悍。一想到最后的书札中的每一句话,他就变得怒不可遏。 关于最后的书札的内容,其实是再正常不过的内容,可是暄开来确实那样的怪异,只因为他心痛,所以一切正常的东西都不正常。暄原本以为已经忘记,但是书札中的每个字都像一只只蚂蚁在不断地啃噬他的心。 这样想着,暄忽然有种想再次阅读那封书札的冲动,当然这也是必要的,所以他以自己要休息为借口将炎打发走了。炎不是经常入宫,暄让他先回去还是破天荒的第一次,炎虽然很疑惑,但是他知道王的身体并没有完全康复,所以很知趣的退下了。 副提调尚宫在保管贵重品的仓库中拿来了小小的华角函,上面贴着“雨”字。暄轻轻地抚摸着华角函,就像在抚摸着烟雨的脸,他极力压抑着心底对烟雨的思念,整理好自己的情绪,并命其他人都退下,除了题云和车内官之外。 暄看着一瘸一拐走过来的车内官,他的腿是因为自己才受伤的,原来烟雨死的那天,车内官在没有获得任何许可的情况下将世子带出宫,因此受刑而导致腿部负伤,随后官职也被罢免了,所有的一切他都默默地接受,再次折返宫中是在世子成为王之后。 暄打开了华角函,里面有很多封书札和小小的盒子,率先映入眼帘的是最上面的小盒子,暄打开盖子便看到了送给烟雨的曾经作为信物的凤簪。原以为自己已经将眼泪流尽,可是再一次看到这支和烟雨有关的凤簪时,他的眼眶又一次湿润了。 睹物思人原来是这样。 暄苦涩的笑了笑,将盒子盖上,继续翻找最后一封书札,他知道最后的书札放在最里面,因为之前他将所有的书札都拿出来读过一遍,只有最后的一封书札没有读,看到最后那封书札时他先做了次深呼吸,是的,再次打开这封书札需要莫大的勇气,因为这不仅仅是封书札,还是和烟雨的回忆。 暄打开信封,然后取出折叠依然完美的信件,如最初它被放进去时一样美好,从前的字迹有些凌乱。虽然希望比以前好一些,但是也只是希望而已。 看着信,暄感到一种晶莹剔透的液体划过脸庞,胸腔的某个地方微疼。原来流泪不止是眼睛,还有心。他盯着书札上的内容,脸上挂着两行泪,但此时书札上的内容使他大为错愕。 “我……我怎么会这么糊涂?” 暄在发抖,连同拿着书札的手也在瑟瑟发抖。很快就感到自己呼吸不畅,他抓着自己的胸膛。 “殿下!请息怒!赶紧叫御医……” 暄的脸因为呼吸困难已经涨得通红,他连忙摇头,抓住了惊慌失措的车内官的胳膊。他无法说话,脖子上的青筋也暴了出来。 虽然无法说话,但是暄却看向了题云。题云立刻会意,连忙将暄的手中将书札夺了过来。他的眼神随着书札的方向飘移,逐渐变得僵硬了。 “这是……这是不可能发生的……” 暄艰难地咽下一口气,他听见自己微弱的声音,那声音微弱到房中的人们勉强可以听到。 “云,是不是很奇怪?烟雨说他父亲拿药过来后就永远都看不到我了,这不说吃了他父亲拿过来的药就会死去的意思吗?!” “但是……前任大提学许闵奎人品高尚,颇具威名,应该……不可能……对子女……”题云紧张之后好不容易开口说道。 题云不忍心再说些什么,在他看来,父亲为了杀女儿而让他喝下毒药是无法想象的事情,何况是即将成为世子妃的女儿啊!但是事实明明就是如此,书札上的内容摆明了一切,况且烟雨的确是在留下这封信之后死去的。 暄此刻陷入了沉思,回想当初就觉得蹊跷的事不止一两件:一个连小病都没得过的健健康康的姑娘在没有什么征兆的前提下竟突然死去,此其一;病因不明,此其二;对于一个即将成为世子妃的人的死没有任何追究,哪怕一个平民百姓死了也不会这么疏忽对待的,此其三。 现在想想这么多疑点,当时暄就应该怀疑了。怎奈当时的暄还年幼,再加上无限地悲伤袭来使他丧失了判断力,真是糊涂啊! “并不是病死。烟雨姑娘并不是病死!他杀……是他杀……怎么可能她父亲是杀人凶手……” 暄疯狂地自言自语着。 到这个时候车内官终于也忍不住了,他从题云手中拿过信件读了起来,然后,他的表情变得和暄、题云一样。当年车内官并不知道当时究竟是什么样的状况,他甚至并不知道最后的书札这回事。要知道他在被免职之后一直流浪在宫外,又怎么会得知宫内的状况呢?而且他的脚因刑罚受伤一直处于腐烂的状态,自己的生死都到了紧要关头。整整两年的时间他才恢复健康,这个不怎么善于表达的人此刻也泪流满面。 “殿下……冤枉和悲愤啊,这个国家的世子妃竟然被自己的父亲所杀害!” 暄很快恢复了冷静。 “现在做出判断还早!许闵奎不可能杀害自己的女儿!当时给烟雨诊脉的人是谁?” “是先王亲自派的御医查看的病情。” “那人现在在哪里?立刻给我带过来!” “依照惯例,那人应该在先王驾崩时饮用了毒药。” 暄用手托着下巴再次陷入了沉思。疑惑很多,但没有一个能解开。就在此时,太医院奉上了菊花茶。 明天还要照常过,暄累了一夜觉得有些乏了,便将华角函放在枕。是的,他想睡了…… 和往常一样,月守在已睡着的王的身边。 月光几乎消失不见了。 题云的心情很沉重,沉重到无以复加的地步,自己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情。“也许正因为有些事情看得清清楚楚,所以心比任何时候都痛,如果看不见的话,或许心就没有这样痛,可是哪来那么假设,所以心依然会痛,一种前所未有的痛。一边是什么情况都不知道睡熟的王,一边是即便月亮下山也表现出和往常一样面无表情的月。”这些情绪紧紧地包围着题云。 月亮只能隔着时间和空间想念和自己不再同一天空的太阳,而对旁边的云看都不看一眼。 题云之所以心情沉重,是因为无法先说出王睡觉的时候月就在旁边的事实。王不再寻找月,也不再看天空的月亮,更不再哭闹和说一些纠缠的话,并不是因为月要求保密的请求,也不是因为王不再寻找月,更不是因为对王的忠诚问题,而是把这些作为借口,不想说出而已。 是不是借口谁有知道呢? 一个本来可以解释误会的夜晚就这样过去了,着实令人感到惋惜。过了这一晚,和月在一起的日子又减少一天。 凌晨,暄以轻松的状态起床,不似昨日那般思维混乱。自从喝了太医院奉上的茶之后,他确实感到了身体的轻盈和头脑的清醒。但是他一直都有这样的想法,那就是每天晚上自己熟睡之后都曾有人守在旁边,他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吓了一跳,想摆脱也摆脱不了。 在千秋殿早朝时,没有人察觉到今日的王昨日还沉湎于和烟雨有关的事而无法自拔。就连车内官也感到奇怪,他在整个晚上被许多莫名的情绪所压抑,但是觉得圣上却异常淡然,就像昨夜的事从来没有发生过,或者是一觉醒来忘得一干二净一样。 早朝结束后,暄命令大臣先退下,他一个人在等待其他人退下的时候一直在检阅文书,仿佛今天所剩之事就只有眼前的文书似的。 四周一片寂静,暄头也不抬。只剩下几个官吏陪伴左右,其他入宫的大部分官吏好像早已离去。 暄猛地起身。题云就像知道他的行为一样,迅速地站在他的身后。暄扔下惊慌失措的内官,跑出了千秋殿,不知缘由的他们也跟着奔跑。 暄进入了偏殿前面的承政院。留在那里的承旨慌忙起身,同时暄的手伸向了他们面前摆着的文书。 “殿下,万万不可……” 但是他们还没有说完,文书已经翻开。暄还翻开了其他文书。阅读每一本的时候,暄脸上的愤怒越来越明显。 “这辞令状是谁下的旨?这个国家的王除了我还有他人吗?上传偏殿的只有芝麻大的事情,为什么这么重要的奏折却没有传到我的手中?难道在你们眼中,乡村边防的寡妇越轨的事情比为粉饰首领虚而不实的功绩而立碑石的百姓折断肋骨,并把自己即将死去的身体悬挂在官衙前还重要吗?!” “殿下,不,不是那样的……” “闭嘴!你胆敢以下犯上?” 暄将到处积累的文书掀翻在地,并随机拿出一本文书递给旁边的内官。随后走进了别馆的仓库中,这是承政院保存日记的地方。暄到了那里也随机抽取了五六册承政院的日记,又递给了旁边的内官,所有人的神经都紧绷着,对于王现在的表现他们诚惶诚恐。 题云瞅准这个机会,在王制造的混乱中迅速从人群中脱身,他有更重要的任务,那就是悄声无息地偷偷潜入密密麻麻竖起的书柜中。他的动作是那样敏捷,眼睛迅速浏览者书籍的日期,然后在书籍中迅速抽出六册。 王毫不犹豫地扔掉了承政院的日记,暄丝毫不觉得这样做有失自己的身份,这算什么呢?这些人早已无视自己这个王的存在了。在这么多日记中只有少得可怜的几件事是自己亲自处理的。 一切都没必要了,所以原本每个书柜整理得密密麻麻且整整齐齐的承政院,此刻早已一片狼藉。 车内官对塞入自己怀中的书籍感到疑惑,但也只是在那么一瞬间。当他看到黑色的胳膊时他就知道是题云,是题云趁混乱之际把书籍藏在了衣服中,在车内官看来这些事发生得神不知、鬼不觉,一切都太快了,他想到这些,抬头看向了题云,却见题云像平时一样,守护在王的身后,车内官极力忍住颤抖,为了保护书籍,他将自己的身体蜷缩了一下,这样才能不让其他人看出来自己在颤抖。 衣服之内的书籍有多重要,车内官是知道的,上面记录了烟雨死去时的状况,无论如何他都要将这些书籍保护好。 康宁殿里几乎是没有什么陈设的,空旷的四角形房间内连小小的家具都没有,这就是王的寝殿,今天之前是这样的,今天就不一样了,不仅有书案搬进来,上面还胡乱摆放着从承政院拿过来的文书和承政院的日记。 当暄翻开题云从承政院拿出来的日记时内心异常焦躁,他必须在乱七八糟的承政院整理好之前将这些日记放回原处,否则勋旧派看到整理好后的日记知道日记有空缺的日期,自己无疑会遭到怀疑。 值得庆幸的是,承政院密密麻麻的日记的记录是按照月份分册的,寻找起来比较简单,所以要像找到和烟雨有关的记录并不难。 暄看了日记,却发现日记只单纯记录了烟雨病死的情况,并无其他的内容,但是随后的日记吸引了他的眼睛: “观象监天文学教授金浩雄、命课学教授洪润国、地理学教授元其胜要求赐毒药,但是并没有得到允可。” 随后的几个字写得不同。 “赐观象监天文学教授金浩雄、名课学教授洪润国毒药。” 不仅如此,下面还有其他记录: “观象监地理学教授元其胜在私邸自杀。” 暄在看到“观象监”的瞬间,联想起了“处女名册”。观象监教授的任务就是查看生辰八字,并读出姑娘的命运,在世子妃择选中没有比他们更具有影响力的人了。这同时表明,如果出现了任何纰漏,他们也会遭受最大的危险。暄对他们的死感到疑惑,有可能是因为不是很重要的事情而死,也有可能是因为和先王驾崩时赐毒药的御医同样的惯例。但是不管是哪一种,他们的死亡都太过仓促了,把短命的处女择选为世子妃,因此请罪而赐毒药,即使是义禁府进行审查和判决,也是需要较长时日的。这些事情在一天内解决实在于理不合。 “难道有什么隐情吗?是什么将他们的嘴封住了呢?” 暄拿起了自己带来的书籍当中最前面的一册,他翻开书时发现嘉礼都监最先设置的地点都勉强记录在书籍的开头部分,他确认了嘉礼都监任命的官员,都提调以下的大部分官员都是直接或间接与外戚有关联的人们。 审查处女的官员们的名单上也有记录。不出所料,已死去的观象监三位教授的名字依次记录在上面,此外还有内命妇和宗亲,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了。 真是奇怪的事情,在景福宫内守护西边迎秋门的观象监,在宫外守护东边的昭格蜀,连同守护北边的星宿厅,这三个官厅明明是各自协调又相互制约的。要知道拥有神力的星宿厅,拥有道力的昭格蜀和能读出天运、风水、易数的观象监,这三个官厅是操纵舆论和动摇民心的地方。正因如此,勋旧派从很早开始便利用这三个官厅,他们以上天的预言为借口,把很多士林派推向死亡,不仅如此,只要有这三个官厅,不仅是世子妃能更换,就连王都能更换。暄即位之后,想撤销星宿厅和昭格蜀的最大理由也在此。 其中,暄最先想起的是昭格蜀的慧觉道士,因为他具有的影响力相当大,他是这个国家诞生以来,唯一在明朝的白云观接受正式戒牒的人,而且也是先王的绝对心腹。 “慧觉道士竟没有参与世子妃择选如此重大的礼节?多亏有明朝做靠山,成均馆也不得擅自对待那位慧觉道士。” “殿下,昭格蜀的慧觉道士可能再当时去了明朝,没有慧觉道士的昭格蜀等于毫无用处,所以这也并不奇怪。”倾听暄的自言自语的车内官暂时陷入苦恼之后,说出自己的想法。 暄再次翻找书柜,他想寻找有关慧觉道士的记录,但是很遗憾他并没有找到慧觉道士出国的记录,不知他是在嘉礼都监设立前出国,还是在嘉礼都监设立之后出国,可能在不是偏殿的康宁殿和先王口头进行对话,因此没有记录,这就是其中的原因之一。 这次关注了星宿厅,这地方被排除在外也很难理解,星宿厅在很早之前就是收到王室女人庇护的官厅,虽然现在势力有所减退,但是在择选世子妃时却并非如此。而且当时主导择选世子妃的人是现在的大王大妃尹氏,如果他勾结星宿厅散步尹氏姑娘就是中殿娘娘的消息,即使是聪慧的烟雨,也很难被择选为世子妃。 “车内官,你还记得当时星宿厅的首领吗?” “当然记得!都巫女张氏,据说是历代神力最高之人,就连昭格蜀慧觉道士也在张氏面前低头,据说以后也很难出现如此厉害的人物。否则在很早前就该被撤销的星宿厅和昭格蜀,怎么会在张氏都巫女和慧觉道士在职期间迎来史无前例的鼎盛时期呢?” “就算慧觉道士去了明朝,那么张氏都巫女为何没有参与择选世子妃的事情呢?” 车内官摇了摇头。 “微臣也觉得有些奇怪,原本传说她性格奇怪……” “张氏都巫女……她也死了吗?” “臣并不知情,好像还没有死,但是自从臣再次入宫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她,臣认为星宿厅的势力并不如以前,或许和张氏都巫女不在有关吧。” 暄原本清晰的头脑反而变得模糊不堪。那些问题一直在他的脑海中盘旋:亲士林派的观象监,反士林派的星宿厅和昭格蜀……参与世子妃择选的亲士林派被歼灭,并未参与的反士林派却尚在人间?这里的重点是这些,还是估计错了重点?暄无奈地用双手抱住了自己的头,他思索着:诊断烟雨病情的御医已经不在人世了,参与世子妃择选的观象监三位教授也都不在人世了,或许知道这一切事情的父王也已经不在了,给烟雨吃药的前弘文馆大提学也在女儿去世不到一年时间因病去世。承政院的日记有些不足,他需要更多的信息,更多的没有在此记录的信息。 暄在翻阅书籍的时候,习惯性的拿起了茶杯,放入嘴边时发现那是菊花茶,原来时间过得这样快,又即将要进入睡眠了,在什么都无法得知的状态下进入睡眠,虽然时间紧迫,但是他无法拒绝茶水,因为菊花茶可以让他陷入深度睡眠,而且他认为多喝茶才能寻找遗失已久的健康。 在他进入睡眠之前,暄有些恍惚,他仿佛看到了模模糊糊自己的影子,然后躺在被窝中,看了一眼什么都没有的窗户,在将孤独掩入眼底后,他入睡了。 ……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消失的月亮逐渐变圆,终于到了暄和中殿的合宫日子。不完整的满月升起的时候,暄沐浴之后穿上了白色的夜长衣,头上并没有戴任何东西,黄金发簪冠和插上的黄金簪子就是全部。他披上白色长袍站在康宁殿的院子中,他不愿意去交泰殿,便不断在原子钟踱来踱去,突然有些后悔昨天晚上喝的茶,如果没喝的话,或许还可以以身体不佳为由拒绝,可是现在显然没有了任何退路,如果今天晚上的圆房能使中殿怀孕,而且是王子的话,那无疑会助长尹大亨的威势,这也是暄最不愿意与中殿圆房的原因。 成为王已经过了五年多的时间,但是暄从来没有当过真正的王,因为他没有支撑自己的政治势力,在先王驾崩时,暄才十八岁,是能够亲政的年龄,但是在世子妃事件之后,朝廷的士林派人数锐减,而先王驾崩之后的朝廷完全无视暄的意志,以大王大妃尹氏为中心的勋旧派,采取了垂帘听政的措施。 到了二十岁之后,只有消除一切借口才能真正开始亲政,暄最先剥夺了外戚的官职,没收他们从百姓身上掠夺的财产,同时利用科举来录用士林派,但是这个计划没多久就成为了泡影,因为进化推进的过于快速,所以遭到了勋旧派的激烈反对,那时的身体开始被不知根源的病情所折磨,更使得这件事情雪上加霜。 也正因为如此,当健康状况每况愈下而无法估计政事的时候,为了牵制外戚势力而连自己的孩子都不愿意生的时候,暄总觉得自己死了才是最好的解决方法,而且这也是出于对下一任王阳明君的信任而产生的。 入胎时分渐渐逼近,旁边的内官们也开始催促王了,暄不得不走向交泰殿,在旁人的眼里,王的步伐异常沉重,今晚的天气特别好,暄却觉得和自己的心情极为不相称,他用抱怨的眼神看着天空的月亮。风吹起了他的长袍,并随他走进了两仪门。按规定题云只能跟到这里,内官和宫女可以跟进去,但是作为男人的题云却只能走到两仪门前。 题云为了保护康宁殿,转身回去了。当他回去之后站在康宁殿前面时,便看到由远处走来的月和婵实。 月是来独自守候观象监地理学教授指定的王的房间的,为了祈祷王和中殿的圆房圆满进行,留在那里的内官把她带进了康宁殿内部。 在月进入已经铺好王的被子的房间之后,内官很快退下了。婵实也在看不见的房间外蜷缩着。很安静,就像康宁殿一带只剩下月光和题云似的。 题云站在窗外,而月坐在屋内,因无法抑制自己的心情,题云静静地打开了窗户,只不过月对此却五任何反应。借着月光,题云终于看清楚了原来一直以侧脸示人的月,但是这次题云无法面对她,特别是在看到她面无表情的脸时,他的心不知为何被刺痛,月不由自主地转过了头,她明白自己之所以能坐在这里,就是为了让王和中殿圆房,那一番凄苦的滋味只有自己一个人品尝,此时的月安安静静地坐着,内心的波澜怕是谁也看不见了。周围什么人都没有,题云像是被这样的月色蛊惑了,他第一次和月搭话。 “没关系吗?” 问题来得很突然,这是不善口才的题云能问出的最大限度。 “您指的是什么?” 题云有些喘不过气来,他只能听到月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声音,在题云看来,那声音虽然毫无感情可言,确实迄今为止他所听过的最美丽的声音。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原本想再次提出问题的题云,始终无法再说出关于王合宫的话题,原因很简单,他不愿意看到月受到伤害,因此他转移了话题。 “指健康。” “是” 对话就这样中断了。一瞬间,题云觉得很可惜,因此他继续开始谈话。 “殿下找你很久了。” 但是他无法说出之后的话,那个事实就是奔波万里路寻找她的人是自己。 月没有任何回应。连轻微的摇头也没有。 此时题云突然想到了在炎的房子附近看到的女仆。 “那时在温阳见到的女仆也一起来了汉阳吗?” “不是。” “那么女仆现在究竟身在何处?” “我不知道。” “主人连着都不知道?” “小女子并不是那孩子的主人。” 看得出来,月并不像是在说谎。题云虽然没有摆脱疑惑,但也没有继续追问。他又转移了话题。 “知道明天都呆在宫内吗?” “今晚是最后一个晚上,明天凌晨就要赶路了。” 抓着别云剑的题云的拳头突然有了力量,他再次把目光转向月,他竟有些不舍,因为只要过了今晚,就再也无法见到她的脸,一想到如此,题云定睛静静地看着月的脸,一张萨满苍白月光的脸,不知道是原来她的脸就如此苍白,还是月光使得她的脸异常苍白? “去哪里?上次见到你的地方吗?” “不是,这次出去的话,就会去谁都不会来往的地方,那地方究竟是哪里,小女子也不知道。” 倾诉,有的时候月也是需要倾诉的,但是月知道自己今晚的话太多了,她咬住自己的嘴唇,不再做声。 “你可好?” “又是指什么?” 题云抬头仰望没有完全充满的月亮。到了明天晚上,完全变圆的月亮将要照耀这里,但是那月光下再也不会有一个叫月的女子的倩影。 “一切。” “是,小女子的一切都无恙。” 题云把目光转向自己的脚下,他既看不到天上的月亮,同时也看不见旁边的叫月的女子,只是愣愣的站在月亮和月的中间,他的身影阻挡了月光照耀月的光线,也同样将月传给月亮的悲伤阻挡。从某一个角度看,题云深深的影子抚摸了月的手背,然后经过她的胸部,放在她的嘴唇上面,并抱住她的双颊,他试图擦拭无法流下的眼泪,最后抱住了纤细的她的全身。此时也只有高大的题云长长的影子才能抱住月。 进入交泰殿的暄只是愣愣的坐着,他的手不愿碰坐在前面温柔低着头的中殿尹氏的上衣飘带。他尽量把手伸向前,还没有碰到上衣飘带,就立刻收回了手,明明可称得上是美人的长相,但是暄却感觉不到她的任何魅力。他自己也觉得非常奇怪,中殿留给暄的印象除了她那无法静止和不安的眼珠之外别无其他,尤其在这交泰殿更为严重,她的眼睛现在一直专注于房间的一角,肩膀还时不时地微微颤抖着。 坐在房间内的暄的白色夜长衣被穿透窗口射进来的月光的悲伤所感染,他看到自己的影子越来越深,好像已经到了入胎时间,交泰殿院子中响起了告知时间,催促尽快合宫的鼓声。同时这也是为王子鼓起阳气的鼓声,暄的心脏也开始随着这咚咚声一起跳动。 慧觉道士坐在宫内设置的昭格蜀祭堂中进行祈祷,他是在没有任何旁人在场的情况下肚子进行秘密祈祷的。当他听到交泰殿方向传来的模糊鼓声之后,便在白色纸张上用蓝色颜料写出不知道内容的文字,然后再颜料干透之前,用蜡烛点燃了。纸张在慧觉道士的手中熊熊燃烧,此刻把火焰掌握在手中的慧觉道士的眼中散发出了恐怖的光。 在那一瞬间,蜷缩在走廊里的婵实突然敲响了房门,惊讶的月打开房门,婵实一下子扑进了月的怀中。 “发……发生了什么事?” 连尖叫都不能发出,张氏的话堵住了婵实的嘴巴。浑身抖得像筛糠一样的婵实望着月,连连摇头。 月看到了婵实眼中充满的恐惧,她将目光自然而然地转向了交泰殿的方向。吓了一跳的题云也望向交泰殿。 在婵实敲响房门的同一时刻,在交泰殿被催促合宫的暄突然抓住心脏所在的胸膛倒在了地板上。暄的这一动作和婵实的动作几乎在同一时间发生。 “谁……谁……谁来帮我?”暄艰难地喘着,微弱地说道。 “外面有人吗?谁过来帮忙?”中殿尹氏也受到了很大的惊吓,慌张的她向屋外大声喊叫。 尚宫最先听到突然的叫喊声,便跑了过来。 “中殿娘娘,发了什么事?” “殿下突然又倒下了!快点!” “可以进去吗?” “还穿着夜长衣!” 宫女和内官这才急忙进入房内,查看王。只见王脸色煞白,嘴唇都变青了,而且一直冒着冷汗。此刻的暄好像连呼吸都非常困难,只能听见他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车内官看到此时的情景连自己的腿疾都忘记了,二话没说就直接背起了王。他知道把御医叫进交泰殿的话,需要的礼节比较繁多,所以他决定直接背着王跑去康宁殿。为了去叫御医,跑步较快的一句内官跑出去了。 其他的内官则跑去月所在的地方。 月在不知情的状态下,首先扶着婵实,躲避到延生殿。惊慌的题云也向交泰殿方向跑去,而此时王已经被力气大的内官背着,正走进寝殿。 暄在被放到康宁殿的被子上面之后,难受的症状就像说谎骗人似的逐渐消失了。他渐渐地平静了下来,就连嘴唇也恢复了之前的红润。 “殿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题云惊奇地问道。 车内官为了查看王的身体而无暇顾及其他事情,旁边的内官用颤抖的声音代他说话。 “我们也不知道……事情发生得很突然……真的很突然……” 这时观象监的三位教授比御医更快出现在房间内。 “殿下出了什么事?” 众人还未来得及回答,御医随后进入了房内,此刻暄已经起身坐起来了。 “我现在并无大碍了。你们也平静一下受惊的心情吧!” “但是,殿下刚才……” “没错,好像快要停止呼吸了。但是你们看现在不是没事了吗?真是无法理解啊!这绝对不是装病。”暄抢先说道,也算是解释吧。一到圆房日期,他有过找出这样那样借口的先例,但是这次绝对不是借口。 “哪有冒冷汗的装病啊!我以为口唇的血液都干了呢!”车内官仍然没有平复刚才被惊吓的内心,而他那担心的心情变成激动的声音蹦出了这两句话。 “车内官,你是在责骂我吗?大家都这样的话,会让我内疚的,到此为止吧。” “嗯?至今为止谁待在这里了吗?”暄指着被子问道,然后他看向了题云。题云虽然非常惊慌,但是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旋即他低下了头。 “是……内……内人来过这里,为了查看殿下的御寝起居……”内官代替嘴巴比较紧的题云答道。 在内官支支吾吾说话期间,暄一直紧盯着题云。 “让臣查看吧。”御医说道。 御医靠过来坐的时候,暄只拿出了胳膊,以便御医诊脉。但是他那锐利的眼神一直投向题云。题云虽然感受到王投来的犀利目光,但仍是双唇紧闭,连头也没抬起来。虽然周围的内官感觉不出题云的奇怪之处,但是暄可以读出题云的慌张。御医在诊脉之后给出安心的微笑,这才使内官和宫女平复了内心的惊吓。车内官已经散了架,肩膀早已下垂,怎么来到此地他都无法记起了。 “车内官的脸色比我差很多!太医院给车内官拿清心丸吧!”暄笑着说道。 “殿下在这样的情况下怎还可以担心微臣的身体呢?首先应该查看刚才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御医,怎么样?” 御医没有回答,只是看着把身体紧帖在地板上低头的观象监的三们教授。与此同时,所有人的视线都扫向了他们。好像这次也并不是太医院的问题,而是观象监的问题。 “微臣虽然不知道确切的原因,但是能确定殿下这次的症状和以往完全不同。”御医先说道。 “微臣也并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赐微臣们死吧,殿下!”命课学教授因恐惧而用颤抖的声音说道。 “赐死的话都听烦了。你们要知道这并不是我装病,肯定是有原因的吧?如此短暂的痛苦……” “臣惶恐……” 暄因为他们磨磨蹭蹭的话而感到恼怒。 “别再磨磨蹭蹭,赶紧说话!” “虽然很难说出口,但是瞄准殿下玉体的杀……” 所有人都面如死灰。给王的身体降杀,这分明是逆谋。 “这是什么荒谬的言语?什么杀?竟然是杀?难道你们不知道这是多么可怕的话吗?”御医惊讶地喊道。 “现在只能怀疑是那样。如果不是,太医院怎么连病因都不知道呢?” “这次和之前的症状并不相同!” “你们给我安静点!”暄大声吼道。 暄的这些怒吼才使康宁殿一带像死一般寂静。 “命课学教授,你现在知道你的话莫名其妙吗?就算可以给他人降杀,那是谁,出于什么目的给我施杀?” “殿下,微臣也不是十分清楚,但是太医院也并没有说观象监如何,不是吗?在这种状况下需要的只有一个人。”对于王的提问,命课学教授更加坚韧地回答。 “谁?华佗?” “星宿厅的都巫女张氏!只有她……”被暄嘲笑得脸有些抽搐的命课学教授鼓起勇气说道。 “都巫女张氏?你刚才说的是张氏都巫女吗?” 命课学教授对王的反应感到疑惑,只是愣愣地看着他。暄和题云、车内官三人交换了一下眼神。 “张氏都巫女至今仍活着?” “当……当然了,仍然是星宿厅的都巫女。” “知道她在哪里吗?” “是的,知道……” “张氏既然是星宿厅的都巫女,为什么至今都没有在我面前露面?” “她离开星宿厅已经很长时间了,但是大王大妃殿除了她以外,谁都没有认可,所以她仍然在担任都巫女一职。” 听到“大王大妃殿”这几个字,暄的眼神变得异常凌厉。 “知道她什么时候出走的吗?” 命课学教授看到旁边其他教授的眼色,没有立即想起来,所以用眼神向他们求救。 “算下来大概有八年左右了,就在当年的那件事情之后不见踪影……”天文学教授回答道。 惊慌失措的两位教授赶忙给天文学教授使了眼色,随后天文学教授也领悟了过来,闭上了嘴。但是这并不能逃过暄的眼睛。八年前无法说出口的事件,就是与世子妃择选相关的事情。 “说出来!究竟是什么?” “殿下,微臣们……真不知道啊!当时微臣们也无暇顾及那些……” “竟然没有心思?” “当时我们在还没有准备好的状态下接受了教授一职……” 三位教授再想要避开这个话题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了,他们的胡言乱语敷衍不了暄。 “你们给我坦白交代!前任三位教授死的当时,张氏都巫女也离开了星宿厅,是吗?”暄不想再和这些老家伙废话,单刀直入地问道。 三位教授不再说话,一起低下了头。 这时的暄用力握紧了拳头,多亏了毫无缘由的病症,这使暄更加确信在当时的事件中,星宿厅也摆脱不了干系。 “知道她为什么离开星宿厅吗?” “虽然并不能确定内情,但据微臣所知,当时成均馆儒生们强烈要求撤销星宿厅,因些她说不愿意继续待在那里而出走了。” “真是不错的借口!” 成均馆撤销星宿厅的要求并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而是从朝鲜建国以来就不断爆发的问题。何况在八年前,因为世子妃择选的事情,成均馆为了干预此事而进行捲堂,根本无暇顾及星宿厅。所以张氏退出星宿厅反而是与世子妃择选相关的证据。 “速速召张氏都巫女进宫!” “殿下,但是有问题!” “这次又是什么问题?”暄再次感到了郁闷。 “她非常固执,怕是不愿意回来啊。” “理由是什么?” “就是因为成均馆。她说对成均馆撤销星宿厅的要求厌恶至极。虽然一直和昭格署的慧觉道士进行说服……” 暄更加确认了自己的想法。 “昭格署的慧觉道士?这两人交情不浅啊……” “一开始慧觉道士也不知道张氏都巫女的行踪,但是一直坚持不懈地四处寻找,并最终成功找出张氏的居处。” 张氏都巫女并不是单纯地退出星宿厅,而是向世人隐藏自己的行踪,不让其他人找到自己…… 想到此,暄的声音突然变大了: “必须把她给我召进宫!必须!” “我们会竭尽全力的,但是您也不能不顾成均馆的反对,虽然他们的反对比原来小了很多。比起星宿厅,成均馆更反对张氏都巫女回宫的。” “我身体不适,所以叫她进宫,他们又怎能奈何得了我?他们也不会让我这么死去吧?” “遵命!” 教授们低着头用颤颤巍巍的步伐缓缓地退出了暄的房间,然后边查看周围,边询问挡煞巫女住在哪里,最终一路打听到了延生殿。 月和婵实屏住呼吸,像一幅画一样静静地坐在那里。这些教授们当中,根本没有人留心看面带不安神色的婵实。天文学教授悄声问道: “没关系吗?” “是的,现在该怎么办?” “是啊,先这样藏起来,当殿下和平时一样安睡后,再守护在他的身边吧。” “是,知道了。” 三位教授松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走出延生殿。没走几步,命课学教授突然停下脚步,面露惊讶之色。走在身旁的两位教授也一起停下了脚步。 “您这是怎么了?有什么新的发现吗?” “不是,并不是这样的……刚才的巫女,你们不觉得奇怪吗?” “什么?” 命课学教授环顾四周,确认没有可疑之人后,用特别低沉的声音说道: “应该说与普通的巫女别无二致……可是旁边的女孩儿倒像是巫女。虽然我不知道何为灵气,但是我总觉得她身上始终散发着有别于其他巫女的独特气息。” 天文学教授笑着,回答道: “哎哟,你开什么玩笑,她毕竟是张氏都巫女的神之女。” 地理学不带一丝笑意,郑重地说道: “我反而感觉到更强的灵气,是一股无法触犯的强烈的气……” “您这么一说……说那是灵气,就算它是灵气吧。” 命课学教授点了点头。自从月进宫之后,殿下的病确实好转了不少,所以怀疑她反而让人觉得奇怪,但是今天的事情仍然挂在心头。 “我反而认为殿下比挡煞巫女更奇怪。” 地理学教授的一句话,让天文学教授惊恐地问道: “嗯?您指的是什么?” “殿下自亲政初期开始,一心想革除星宿厅和昭格署,从而遭到了勋旧派的强烈反对并受到很大的挫折。但是现在为什么又急着召见张氏都巫女……” “是啊!我也不能理解那一点。” 天文学教授表示赞同,而命课学教授则摇摇头,说道: “比起怀疑挡煞巫女,我倒是更能理解殿下的心情。可见殿下的圣体……或许因长久的病症折磨,殿下是想抓住最后一要救命稻草吧。” 三位教授各自点点头,并且自责各自的无能。 “如果金浩雄、洪润国、元其胜三位教授还在世该多好啊!” “就是啊。他们可都是实力超群的人物啊!就因为说错一句话而……” “当时只要不说死去的姑娘就是中殿的命运的话,他们也不至于招致杀身之祸。他们是急于增长士林派的实力……” “嘘!小心隔墙有耳。” 在一旁静静地倾听地理学、天文学教授对话的命课学教授,盯着此二人的脸,说道: “两位教授难道就不感到好奇吗?那个中殿的生辰八字!” 两位教授愣愣地看着命课学教授。据他们所知,读取中殿的生辰八字是非常在难度的。即使是读出来了,也绝对不能说出口的。但是洪润国以献出自己的生命为代价,说出了中殿的生辰八字。在当时,与慧觉道士和张氏都巫女一样,洪润国受到绝对的信任。因为他是很慎重的人,所以不管对勋旧派还是士林派来说,他的发言同样具有很强的影响力。 “不可能是失误。如果他说的是中殿的生辰八字……” 命课学教授还没有说完,地理学教授冷静地打断了他的话: “但最终还是他错了!虽然很惋惜,但那也是明显的事实。” “所以更让人好奇啊!洪润国,连他都失手的那已死去的姑娘的八字……” “不是,他一直支持士林派。说出中殿的生辰八字,也是为了士林派而制造的舆论而已。如果没有他的主张,那位姑娘是绝对不可能成为世子妃候选人的。最终,士林派是聪明反被聪明误,自取来亡的。” 天文学教授觉得继续说下去,会惹出事端,因此他摆摆手示意该结束对话了。 “现在这些都早已成为过眼云烟了。来来,我们根本没有时间继续闲聊了。赶紧去慧觉道士那里询问今天的事情吧。” 说完,三位教授迈步继续朝前走。幸亏慧觉道士今晚住宿宫内的祭堂之中,没有之前的三位教授和张氏都巫女,能得到慧觉道士的帮助,对于三位教授而言,这已经是老天对他们的莫大眷顾了。 三位教授退下去之后,暄陷入了深深的思绪当中。他所想的并不是今天突然来临的痛苦,而是前任三位教授的奇怪死亡和同一时期便销声匿迹的张氏都巫女。或许这两件事和烟雨的死亡丝毫不相干。就算有关联,也无法理解许闵奎让烟雨喝下毒药的事情。单从信的内容上看,还不能明白烟雨是怎么事先知道喝下父亲拿过来的药之后自己将会死去,所以,是否真的让她服下毒药这件事情也不能确认。烟雨……脑海中浮起她的名字,都让暄有一阵阵的心痛。 “你们都退下吧。” 虽然暄已多次吩咐他们退下,但是内官们个个面带担忧之色,迟迟不肯退去。 “难道你们都想和我睡在这里吗?” 听完暄的谐谑之语后,内官们开始一个个退出了房间,但是他们都没有走远,还在房门外候着。最终房间内只留下三名内官、三名尚宫和云剑。周围变得安静之后,暄这才可以平静地呼吸,并再次望了望题云。坐在旁边的他仍然是面无表情的老样子。 环顾四周,不知何时开启的窗户进入了他的眼里。通过窗户,悬挂在夜空中的月亮也一并进入了他的眼帘。暄迅速收回观望月亮的眼神,朝身前看去。之前吵吵闹闹的场面已被让人无法相信的寂静所替代。在这片静谧中,暄的叫喊声引起了小小的震动。 “云……” “臣在!” “为了不看月亮,我转过身对着墙壁坐着,却看到了我孤独的影子。望着逐渐变浅的影子,我明白了月光也在逐渐变浅;而看到逐渐变深的身影,我又明白了月光也逐渐地变深。” 题云仍然没有一句话,但是暄的牢骚扰乱了他的思绪。之前一直对月表示沉默的殿下终于开口了。现在终于有机会向他吐露实情了,不能这样送走月在宫中的最后一夜。虽然题云无法确定以后的事态将如何发展,但是在这一瞬间,他特别想让他们见面。不是,如果暄能把她继续留在宫内的话,自己就能继续看到她了,所以才想让暄留住她。想到此处,他又觉得自己的想法过于幼稚和拙劣,羞愧之心油然而生。但是想说出口,他又怕周围太多耳目。或许这面薄薄的墙壁外面有更多看不见的眼睛和耳朵吧。题云凑到暄的身边,艰难地开启了重重的双唇: “白日沦西阿,素月出东岭。遥遥万里辉,荡荡空中景。”(摘自陶渊明的《杂诗二》) 暄睁大眼睛望着他,其他人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题云没头没尾地说完后,继续保持沉默。但是他的内心是多么希望暄能马上理解自己的苦心,能读懂隐藏在其中的玄机。暄睁大眼睛愣了好一阵之后,突然开始放声大笑: “哈哈哈!云,你是想让我笑出来吗?我说,你怎么会说出这么长的话呢,你是不是觉得吟出那首诗的后半部分有点长?你是想在我面前炫耀你的诗才吗?可是怎么却突然想不起之后的部分呢?” “嗯……” “啊!我从小时候开始读了不少诗。陶渊明也是我喜欢的诗人之一。哈哈哈,那么,让我来接下半段?” 慌张的题云刚要开口说话,暄很快用手制止了。 “我正在回想,不要防碍我。这首诗,我很早之前就读过……” 随后,他把视线从题云身上转向天上的月亮,吟起了诗的后半段。 “风来入房户,中夜枕席冷。气变悟时易,不眠知夕永。欲言无予和,挥杯劝孤影。日月掷人去,有志不获骋。念此怀悲凄,终晓不能静。” 暄用温暖的眼神再次看向题云,然后用胳膊肘捅了捅他的胸部,半开玩笑的说道: “一句都没错!看看,对古诗,我也是有一定的见解的。云,你竟然能利用诗来安慰我,我真的很感谢你。陶渊明的诗就是我现在的心情。因为我忙于很多事情,连照看我的影子的时间都没有,但是多亏你,给我安慰。” “殿下,不……” 题云刚想说并不是那么一回事,这时暄突然开始咳嗽起来,惊慌失措的内官和尚宫们急忙向前走来,暄用手挡住嘴艰难地说道: “没事了,因为云的话让我忍不住笑了出来,刚好呛着了而已,咳咳咳咳!给我毛巾,咳咳咳咳!” 尚宫刚要把毛巾放到暄的嘴边时,他直接伸手夺过那条毛巾,快速地捂住了嘴巴。 “咳咳咳咳!” “殿下,要不要再传御医?” “只是被呛着而已,我现在只想尽快入睡,今天没有准备茶吗?” “不是,立刻给您准备。” 幸亏殿下的咳嗽止住了,这让大家很快安下心来,因为喝完那个差之后入眠,第二天觉得非常舒服,所以这段时间以来,入睡前他总是先要喝茶。或许像往常一样,今天也担心第二天的公务,暄想尽快喝完茶后入睡。散发着菊花香的茶马上递到了暄的手中。 题云焦急地说道: “茶香真浓郁。” 题云想暗示浓浓的神秘之药会让他马上沉睡,但是暄这次也是用圆圆的眼睛望了他一眼后,说道: “正好适合我,你怎么突然说起茶香呢?” 题云特别想抢走王手中的茶直接扔在地上,但是他无法做到。不能让殿下把差喝下去,喝茶意味着会失去最后一次见月的机会。在题云陷入苦恼的刹那,茶水已直接送到了暄的口中。 说时迟那时快,题云只能眼巴巴地看着暄仰头一饮而尽茶杯中的茶水。整个房间里飘逸着“无情”的菊花香。喝完茶的暄又开始咳嗽,用毛巾捂住了嘴。车内官担心地问道: “您还好吗?” “咳咳咳咳!嗯,嗯。喝得有点着急,喉咙有点干燥,所以咳嗽的。咳咳!惊吓之后真让人困乏。我要躺下了。” 暄直接躺入已铺好的被褥中,然后和往常一样,即刻陷入睡梦之中,确认王已经熟睡之后,内官们各自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了下来。 为了和暄度过最后一晚,月进入了房间,和其他的时候一样,她悄悄地坐在熟睡中的暄的身旁,望着已经关好的窗户,还望了望透过窗户纸隐约可见的最后的月亮。题云抬眼看了看月的侧面,虽然是最后一个晚上,但是和第一个晚上一样,她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题云只能默默地咽下心中的内疚感。 月静静地望着暄紧闭的双眼,那双眼睛不可能睁开望向自己,她知道不能因没看到暄的眼睛而感到遗憾,而应该把这当作是幸运。 沉睡中的暄突然转身了,然后不应睁开的双眼突然睁开了。当月的眼眸和暄的眼眸在黑暗中相遇的一瞬间,两个人的呼吸同时停止了,仿佛被施了定身法一样,他们无法动弹。因为眼前无法相信的景象,都没法把眼睛转向其他地方,暄的眼皮很快地眨了一下,月这下才回过神,想迅速起身,但这时暄的手已经抓住了她的脚踝。 第四章 心结 月想抽出自己的脚踝,暄的手越紧紧地抓住她。为了摆脱出来,月再次用力,而暄用更大的力量抓住了她的脚。两人此时的拉扯动静非常细微,不至于让内官发现。但是题云却看到王抓住了月的脚踝,起初以为是睡眠中的暄把手伸到了月的脚踝处,但是很快发现两人在拉扯,感到惊讶的题云,把眼睛移向了枕边上的毛巾。其实,暄早已明白了诗的意思。因此,为了吐出茶水,故意咳嗽,并要了毛巾。而在这一瞬间,题云看到了满脸绝望的月。 暄用力拉住了月的脚踝,让她直接倒在地上,困在自己的胸下。因两个人的这次动静比较大,其他人都明白过来了,但是趁他们还没发出惊讶的叫声之前,暄已经用另一只手抓住了月的肩膀,把她拉到月光照射下的窗口前,再一次紧紧地抓住她,使月不得动弹。 此时的月不能出声,也不能动。 “殿……殿下……” 暄已经听不到车内官颤抖的声音。他的五官只集中在视觉。虽然已经看出来是月,但是他需要更加确切地看清月的俏脸。刚刚还皎洁的月光因云遮月而变得昏暗,暄大声疾呼道: “赶紧把蜡烛给我拿来,赶紧!” 此时,寝殿外的宫女和内官们都已散开了。焦急的暄无法等待他们拿来蜡烛。因此,他直接用手抚摸月的脸来确认这一无法相信的事实。摸摸额头、摸摸眼睛、摸摸鼻子、摸摸嘴唇……总以为像月亮一样冰凉的脸颊,他终于摸了一遍。暄用微微颤抖的声音,喃喃自语: “是温暖的,也没有消失,也没有成为灰尘飘走。你原来是人,并不是什么鬼。当时我并没有做梦,我还以为月光用白色石头捉弄了我,以为素娥(月亮的仙女)戏弄了我。” 暄面带无法相信的表情,继续抚摸月的脸,这时内官拿来两只蜡烛,放在近处,但是这两只蜡烛根本无法满足他此时此刻的内心。 “太暗了,我什么都看不见。再多拿些蜡烛!把宫内所有的蜡烛都拿过来!” 被王的喊叫声吓得一脸惊恐的宫女和内官们四处奔走去找蜡烛和烛台。其间有些内官则跑去报告观象监的教授。为了摆脱暄的手,月动了懂身体,但是暄更加用力地压住了她的肩膀。暄仿佛看到了映在月的双眸中自己的身影。 “还以为是雷逢电别一般短暂的缘分,稍纵即逝。但是我竟然再次看到了你这双美丽的眼睛。” 在暄的眼里暗淡无比的烛光,在题云的眼里却很明亮,他只好转过头看向黑暗的角落。而转投的一瞬间长长的头发顺着肩膀垂到胸膛处,仿佛此刻他心中绵绵的绝望。 这时,寝殿被陆陆续续送来的烛光所照亮,数十只蜡烛围绕着暄和月,映照着整个房间。月又一次为了抽身而动了动身体,但是暄却趁月的背部和地面产生缝隙的一瞬间,一把抱住了她的上身,同时用一只手遮住看向侧面的月的眼神。而月边用力推搡暄,边伸出腿想把烛台推倒。 “别再动了。你想推倒那座烛台,想把这个国家的王作为祭品献给火魔吗?” 为了确认烛台的位置,月转移了视线,但是挡在眼前的手掌妨碍了她的视野。因为无法确认烛台的正确位置,如果一不小心放倒烛台,会让他们陷入火海之中。所以她无法移动自己的手指和脚趾,无奈之下放弃挣扎,静静地躺在暄的怀里。白色的丝绸夜长衣紧紧抱住瑟瑟发抖的白色棉布素服,浑然一体。月仿佛闻到了太阳的香,而暄则闻到了月亮的香。 从对方身上散发出来的体香让他们觉得鼻尖酸酸的,暄把自己的嘴唇放在她的耳朵边上。耳垂上的绒毛先碰上了他的嘴唇,耳垂上还有兰香。他的月的耳边吹起了温暖的风,同时吹进了悄悄话: “你到底是谁?” 此时月的眼中只有他肩膀上方的天花板,天花板好像模模糊糊地在摇摆,月瞪大眼睛,犹豫一会儿,然后咬紧嘴唇,小声说道: “我是月,就是殿下给取名的月。” 是月的声音,的的确确是当时听到的,无法忘记的月的声音。暄再一次紧紧地抱住她,满心欢喜地说道: “没错,真的是你。这并不是我的错觉。” 暄感到了月的胸部一上一下的频繁起伏着,难道是吓着了?她的表情看似无比平稳,但是内心却紧张异常。 “吓着了吗?是不是我吓着你了?但是我也没有办法。要不是我刚刚假装睡着,你又要欺骗我了,所以我不得不欺瞒你,你不也骗过我吗?你说你会在那里作为碇泊灵一直待下去,但是你不也甩开我了嘛!” 月试图推开暄的手,抓住了暄的肩膀。手掌心感受到丝绸般柔软的触感,但是心中感觉到的却是粗鲁。暄稍微移开月,再次看向她的眼睛。他仍然无法相信自己怀中的女人。 “月。” 月并没有作答,是无法回答,暄再次叫住了她: “月。” 月的嘴唇微微一动,好不容易回答道: “……是。” “月你可想念我吗?有没有思念过我?” 月的眼中充满了悲伤,对于询问短短两个月时间里有没有思念过自己的暄,月无法做出任何答复。 我能说出我日日垂泪吗?能说出小女子的眼泪汇成了小溪,成了江河,成了大海吗? 听不到答案的暄再次问道: “即使用力推大山的影子,它也不会动,不管怎么扫月光,月亮还是会出现,你便如此。你的月光,不管我怎么从我的心里和脑海中扫去,都无法忘却。难道你不是吗?” 月不能表示同感,更不能点头答应。她害怕自己的双眼中写有答案,直接把脸从暄的眼睛中移开。只能再一次在内心中作答: 那绵绵的思念之情我该怎么倾诉呢,让我如何说出小女子的思念之情比黄河还长,比大海更深呢?小女子能说什么呢? “你这妖邪的巫女,我只看了你短短一会儿而已,但是为什么我不管睁开眼睛,还是闭上眼睛,看到的都是你呢?你为什么让我这么辛苦?这必定是你施了什么巫术。如果给王施了巫术,必定会遭到凌迟的。你给我解释清楚,是给我施了什么巫术吗?” 月用惊恐的眼睛再次望着暄,却惊讶地发现他的眼神中竟然充满了温暖。 “我的内心为何如此?你给我解释一下。你的声音……让我再听听吧。” 这次也没有听到月的回应,暄再一次把她拥入怀中,在她的耳边悄声道: “是因为香气吗?是从一开始让我心动的兰香的原因吗?如果连这个也不是,是从你那接来的月亮一直照耀着我,让我无法忘记你吗?” “是因为月光太妖邪了,也是殿下的病过于严重导致的吧。” 虽然是等待已久的月的声音,但等来的并不是期待的回答。 “难道你的意思是那是我的错觉?不要说得那么无情。” 暄突然把月放下,并扶她坐起来。突然看到自己朝思暮想的女人神奇地出现在眼前,许多疑问一个接一个地浮现在暄的脑海里。 “这里是防备森严的九重宫阙,你为何能出现在这里?你是如何来到这里的?” 月并没有回答,只是低着头。暄望向题云,而题云也同样低着头。这时刚好三位教授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在打开的房门外跪着。因为无法跨进灯火通明的寝殿,他们只能跟内官们一起跪在门外等待发落。暄用迟疑的目光轮流盯着月和教授们。无论怎么想,他都百思不得其解。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给我解释清楚!” 命课学教授跪在那里说道: “这女人是巫……巫女。” “我也知道!但是我所问的是,她为什么,为何能坐在这里。” “那,那是因为……她,她是殿下的挡煞巫女,所以这一个月以来她每晚都过来守御寝,而今晚是最后一晚,恳请殿下息怒。” “这是什么意思?你现在到底在说什么?她竟然是挡煞巫女!” 暄无法理解这句话。头脑一片空白,怎么都无法想象眼前的这个事实。但是他很快就明白了这句话的意义。但是越是明白其中之意,他的喘气声就变得越粗,简直都无法呼吸了。暄好不容易支撑住摇晃的身体,用手掌按压自己的心脏。他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这种痛苦比在交泰殿受煞更加痛苦。 “那么……那么这女人是替我……替我……” 暄喘着粗气,无法接下一句话。满腔的悲愤和伤心使他几乎要倒下了。车内官担心王再次晕倒,想要接近他,但是因被蜡烛挡住,只能跺着脚干着急。题云仍然愣愣地望着角落,而月则依旧背对着他坐在地板上低着头凝视着下面。 “观象监是做什么的地方?连射向我的煞也无法挡住,把这女人当作盾牌放在我身边!竟然还欺瞒我,连一个上报都没有……竟敢……竟敢!” 暄的愤怒并不完全是冲着观象监来的。他是对自己生气,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进入梦中,还以为自己的身体好转而感到高兴,结果发现是她为自己挡煞……看到暴跳如雷的殿下,教授们瑟瑟发抖,但是他们都没有明白暄此刻的心情,只以为殿下发怒是因为事先没有上报。 “微臣们也别无他法。在不知病因的状况下,挡煞巫女是唯一可用的方法。天一亮,就会把她赶出宫的,所以……” “赶走?哪里?” 地理学教授迅速回答道: “按照风水,有个地方叫做‘休’,是专门代替殿下挡煞和厄的地方。现在我们已经找到了新的地方,我们会将她送往那边,不会再让她出现在殿下的面前……” “给我闭嘴!一派胡言!” 气急败坏的暄,顿时感到头疼欲裂。天一亮将会消失,为自己挡煞,这两句话始终萦绕在他的脑海。他回头望了望背对着他的纤瘦肩膀。因为不愿意月从此消失在自己的身旁,暄又急忙抱起了月。毫不知情的教授们面面相觑,用眼睛寻求答案。 暄咬牙切齿道: “我现在还是觉得身体很不适,一点都没有好转,所以不能让她出宫,让她继续在朕的身边吧。” “虽然待在‘休’地区,的确不如待在殿下的身边,但是也能充分地守护圣体……所以您就放心吧。” “我让你把她留在朕的身边!你想抗命吗?” “微臣不敢!但……但是,让巫女继续待在身边……” “那一直待在我身边的又是什么?在我不知情的状况下可以,难道现在就不可以吗?” 一直静静地跪在地上的天文学教授似乎终于明白了暄的想法,慢慢地开口说道: “殿下!微臣惶恐。如果殿下执意要让她留下,我们只能听取圣命。但是微臣还是要说这句话,那女人毕竟是巫女。” “我会把她的名字从巫籍删掉的!” “把奴婢晋升为良人,再把良人晋升为中人,这些都是邸下的恩泽。但是巫女是万万不可的。即便把巫女从巫籍中除名,她还是巫女。巫女是按照神的旨意而选择的,并不能因王命而收回。还有,把那位巫女放在邸下身边,也是邸下的恩泽,微臣只能接受王命。但是邸下您绝对不能抱着她,巫女是绝对不能承蒙圣恩的。灵气是可以传给下一代的,您这么做会给后嗣带来隐患的。恳请殿下答应微臣不再抱着这个巫女,那么我们就不会赶她出宫了。” 暄无法接受天文学教授的谏劝,因为他根本无法忍受不能抱着月、无法从巫籍中除名这样的话。 “都退下吧!现在,马上!” 虽然暄下令众人退下,但仍然没有人移动,连车内官也没有服从王命。 “我让你们退下!你们听不见我的话吗?” 命课学教授鼓起勇气说道: “今晚是为了元子的夜晚,入胎时间尚没有过,我们是绝对不会退下的!” “都给我退下!车内官,你在做什么?赶紧给我关门!” “殿下,微臣惶恐,但是微臣也无法退下。” 车内官跪在地上回答后,向着周围大声喊叫: “来人,把门都打开!” 听到车内官的号令之后,寝殿的门马上都被打开了,继而三五成群地出现了比平时更多的内官和宫女们,数十双眼睛愣愣地望着正抱着巫女的暄,其中还有脸色发青的婵实。 暄的愤怒终于爆发了: “车内官,你真的不怕丢掉性命吗?你们以为我真不敢砍掉你们所有人的头吗?将会砍掉所有人的头!” 暄的喊声没有让一个人退去。暄环顾了一下四周,惘然若失地坐在原地,无法抱紧月瘦弱而可怜的肩膀,暄对自己失望至极。 “把蜡烛都撤下吧,太耀眼了。” 顿时失去力量的暄话音刚落,宫女和内官开始熄灭蜡烛并一一拿出了寝殿。当所有蜡烛都搬出去后,房间内只留下婆娑的月光。在寂静的黑暗中,他们仍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我该如何对待你,月,你是否觉得我很傻?是否对我有抱怨?” “小女子绝对没有那种想法。” “是不是我的痛苦都传给你了?你是不是替我受苦了?” “并非如此。我是如此安好。” “……谢谢。你没事就好。” 等待已久的再会,暄并没有体会到什么愉悦感,心中的不快反而更大了。他把自己的额头靠在月的脖颈上,因为内疚而无法将她再次抱入怀中,两个胳膊只能无力地下垂。 在黑暗的掩护下,题云把头转过来,静静地看着暄和月。此刻,他只能把陌生的胸痛当作是对他们的同情。他想铭记,自己从没有对月产生过贪念。他认为即便不能欺瞒自己的心,但起码能欺骗自己的头脑,因为自己一直都这样活着,他相信这次也能做到。为了表示决心,他回头望了望别云剑。守护王的护卫武士的佩剑!黑色剑鞘上密密麻麻地刻着祥云图案。一直背在后背上的云剑,今天格外重地压住了他的肩膀。题云的视线经过暄,停在了月的脸上。 “你正在为殿下挡煞,我也会为你挡煞。” 然后为掩饰自己的表情,再次转头凝视着黑暗的角落。 张氏用瑟瑟发抖的双手,往碗里倒酒,然后脖子一仰一口气喝了下去。放在窄小大厅里的小饭桌上,并没有一样下酒菜,只有酒瓶和一个碗。连续喝下好几杯酒的张氏,慢慢地抬起头仰望明亮的月光。 “慧觉道士那老头真的下定决心要我的命啊。呵呵呵!” 张氏阴森森的笑声回荡在夜空中。 似睡非睡的雪用手挠着脖子走出大厅,发现自斟自饮的张氏,说道: “我还以为是什么声音呢,这深更半夜的又在喝酒啊?” 张氏撅起嘴,回答道: “你一个奴婢怎敢这样对主人说话?啧啧……” 雪冷笑一声,从张氏手中夺走酒瓶后马上放在耳边摇晃,确认里面的酒已经所剩无几。 “唉,这酒怎么喝了这么多都没感觉啊……” 雪把酒瓶重新放回桌上,进入厨房抱出一个酒坛子,然后用瓢盛起来咕咚咕咚地喝了下去。 “哈!真凉爽。我正好渴得很。” “你这是在喝酒啊还是喝水啊?干吗浪费我的酒?” “对我而言,水和酒都是一样的,不是吗?” 张氏把很快见底儿的酒瓶中的酒都倒入碗中,咕咚咕咚地喝了起来,然后把喝完的碗向院子抖掉。 “你这丫头也少喝点酒。” “哎哟,巫女大人,你也没资格说别人喝酒的吧。如果婵实在的话,肯定会对你唠叨个不停。啊!今天是最后一晚,对吧?” 雪从酒坛中又盛来一瓢酒一饮而尽,喝完之后用胳膊擦拭嘴唇。张氏愣愣地望着雪,突然绽放出诡异的微笑,雪被这突如其来的微笑吓住了: “为什么那样笑?笑得我头皮直发麻。” “那酒缸中的酒,我们现在都喝完了吧。” “什么?你是想趁婵实不在的时候喝个痛快吗?反正没人在旁边唠叨。” “从明天开始,这间屋子就没有喝酒的人了。可不能浪费了这坛好酒……” “这是什么意思?” 张氏不管雪怒视的眼神,伸出酒碗,做出再要一碗的动作。 “我问你是什么意思!” “我要去星宿厅……要复位了。” “你这老巫女又在胡说什么?怎么又突然说起星宿厅呢?” “我……是我糊涂了。当时我因暂时的醉意,没有分辨是非。那姻缘是何等姻缘啊……现在月亮真的被九重宫阙困住了,动弹不得啊……” 对张氏的自言自语略感生气的雪扔下酒瓢,大声喊道: “你给我说清楚一点吧!你们这些巫女为何总是说如此似懂非懂的话呢?那样会显得你们有能力吗?” 张氏没有回答她的话,再次把碗伸向她: “再给我舀点酒吧。” 雪接过张氏的碗,直接摔在了地上,并把放在前面的饭桌也扔到了院子里。原本放在桌子上的酒缸也掉在石阶下砰的一声碎了一地。张氏怔怔地望着正四处流的酒,丢了魂似的不说一句话。雪一把抓住张氏的前脖领,疾呼道: “怎么会困在王宫中呢?那到底是什么意思?是说我们家小姐有事情要发生了吗?你不是说会平安无事地回来的吗?观象监会保护她回到这里来?” “哎哟,那该死的土地爷也是天生的酒鬼啊。看它咕嘟咕嘟地喝酒的样子。” “别再废话,赶紧回答我的问题!” 不管雪怎么抓住张氏的脖领摇晃她,张氏还是面带诡异的微笑盯着流了一地的酒,随后用有气无力的声音说道: “你这丫头离开了小姐身边一阵时间,像疯狗一样四处撒野……不是我做的,我可什么都没做!” “你可要把话说清楚!” “是命运又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姻缘又连在一起了。真是割不断的姻缘啊……又连在一起了。怎么办?那老头给我投来了煞,为了要我的命,他给我传煞了。” 雪突然觉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随即放下她的脖领。她觉得前面这个眯着眼睛说胡话的张氏非常古怪,并不是因醉酒而喃喃自语的样子。在张氏的喃喃自语中能听懂一句话,都算得上懂很多了。她有时好像在跟周围人说话,但仔细一听,又觉得是在自言自语,为了倾听她所说的话而全神贯注,但是开始侧耳倾听,张氏又因生气而大喊大叫。最近,张氏的这种症状更加严重。而仔细一想,这症状是自从听到殿下来到温阳的传闻后开始的。其实,雪很害怕张氏,这并不是因为她是神灵守护的巫女,而是因为没有比读不懂身边人的内心更可怕的事情。 张氏刚才还模模糊糊的眼神逐渐变得清晰了。 雪观察张氏的脸色问道: “您可好?” 张氏用手擦了擦自己干枯的眼窝,然后紧紧盯着雪。瘆人的眼珠好像穿透她的内心似的。 “为……为什么又那样看着我?你真的很讨厌。” 为了逃避张氏的眼神,雪把头转向了另一侧。张氏诡异的笑声再次回荡在夜空中。 “呵呵呵!” 过了片刻,叫人心惊胆战的笑声停止了。张氏伸手把雪的脸转向自己,说道: “哎,你这丫头,你要有自知之明啊。你只是一个可笑的丫鬟而已。呵呵呵。” 雪原本想摆脱那只手,但是张氏更加紧紧地抓住了她的下巴。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啊?说要去汉阳,你是不是开始心动了?小姐的安全只是借口吧,嗯?” “你这巫女!” 张氏猛地把自己的脸凑近雪的脸,做贼心虚的雪看到了布满血丝的白色眼珠。 “这次去汉阳的时候……你就别去仪宾府。绝对不能去!打破这个禁忌,你就要付出代价的。” 令人作呕的酒气从她的嘴中散发出来,雪用力推开张氏,若无其事地说道: “那么,我们什么时候从这里出发?” “月亮落山之前出发吧。有你雪丫头的佩刀,我出门都不用占卜吉凶祸福吧?” 张氏用瘦骨嶙峋的手把当作梳子捋了捋自己的一头白发,然后丢下之前诡异的表情,伤心地说道: “离开星宿厅很久了。都巫女,该回到这个让人痛恨的位置上去了!” 和往常一样,太阳一落山旼花就结束了香沐浴,端庄地坐在内堂。从外地旅行回来已经过了一个月,但是炎至今都没有来过内堂。其实,旼花也知道远行归来之后一段时间不适合圆房的常识,但是超过一个月没进内堂,这不得不说是令人难过的事情。她为了见炎,经常躲在厢房附近,假装偶然和炎碰面,但也都是暂时站在那里,聊上一两句而已,这些是无法满足她的。其实,她最想问的是晚上能不能来内堂歇息,但是看到旁边怒目相对的闵尚宫,她连嘴都无法开启。 坐在镜子前面多次打扮的旼花顺手拿起绷子装作刺绣。其实,她对刺绣等女工并没有太大的关心,只是炎在旁边看的时候,想给他优雅的感觉而已。 一整天,她都是绣一阵,照一次镜子,反复做着这两个动作。偶尔望着房门的方向,叹一口气。太阳偏西,她怕今天也会这么结束,开始变得焦躁起来,但又觉得放弃有些过早,自己安慰着自己。 她开始觉得刺绣有点bbr>?99lib.乏味,用手捂着嘴打着哈欠。她把绷子放在一边,打算装作阅读书案上的书,因为她觉得在炎的眼中看书的样子或许比刺绣的样子更显得优雅。 “闵尚宫,我的形象如何?你觉得我刺绣的样子好看呢,还是现在的样子好看?” 闵尚宫看似也很困乏,忍住哈欠说道: “两样都很美丽。” “但是在夫君眼里,哪个会更好看呢?” “那我就不知道了。如果是仪宾大监,或许更加注重书籍吧……” 旼花自然地点了点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后,喃喃道: “啊!如果我身体上用毛笔写上字的话,夫君会不会来找我呢?会不会为了看那些字,解开我的飘带呢?” “哟,想洗掉那些墨迹,还需要费不少工夫呢……” 旼花用怪罪的表情看着闵尚宫,只是撅了撅嘴巴而已,但眼泪快要流出来了。她很想见到炎。每天什么都不做,只要两个人帖在一起,不会羡慕什么世外桃源了。但是炎的心里,书籍就是世外桃源,她无法继续忍耐下去了。旼花急忙从抽屉里面拿出华丽的红色宫囊。因为困乏而哈欠连连的闵尚宫突然睁大了眼睛: “公主慈驾,您,您要做什么?” “夫君只知道看书,估计都忘记了自己有妻子的事实。我现在立马过去……” “万万不可!” 闵尚宫慌张地张开双臂,急忙挡在了门前,同时向旁边瞌睡的女仆吩咐道: “你赶紧堵住那边的房门,绝对不能让她出门。公主慈驾,您不能有失体统啊!这个时辰内堂的女人是不能随便进厢房的……” “该死的体统、体统!闵尚宫你睁开眼睛到现在,你知道你说了多少次体统吗?给我让开!” “公主慈驾,千万不要!求您再稍微等一下吧。” “你们再不给我让开,我就要喊了!让婆婆听到,我会大声喊叫我想去厢房!” 闵尚宫无可奈何地看着公主,最后也只能无力地躲到一边,说道: “公主慈驾,那……那您要小心一点,尽量不要被下人发现,一定要小心……” “你就待在这里吧。” 旼花小心翼翼地抱起宫囊,迈步走到屋外。 此时,闵尚宫用手戳了戳头部,弱弱地说道:“要是大王大妃知道此事,我又要挨打了。哎哟,我的命真苦!” 旼花悄悄地走出房门,环顾四周,却一个人也没发现。无奈,她只能踮起脚一路小跑,来到了内堂和厢房之间的单扇门。她之所以选择内堂和厢房之间的单扇门,是因为这里不易被发现,其实单扇门和其他士大夫房子一样,是为年轻夫妻考虑的秘密扇门,按照惯例是不会关上的。换做厢房和内堂之间的正门,那就危险了。正因为如此,这条路上根本不可能看见其他人。此时,在旼花眼里,这扇门仿佛被赋予了特殊的感情色彩,它可爱至极! 一般来说主要是丈夫使用单扇门,但是这家里是旼花主要使用的。她伸长脖子看向厢房方向,确认灯还亮着,旼花迅速跑入房间内。 “公……公主!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炎看到突然跳进来的旼花,放下手中的书籍,差点尖叫。 旼花扭捏着站在房内,无言以对。 一会儿,炎终于稳定了自己受到惊吓的心,微笑渐渐爬上了他的脸。他从座位上起身,给公主郑重地弯腰打招呼,算是行了礼,然后微笑着再次回到座位上。 不知不觉间低下了头的旼花在抬头看到炎的微笑后,轻轻地拍着胸口,稍稍地喘了口气,才明白过来自己竟然穿着鞋进入房间。许是怕被人看见,她赶紧把脱下来的鞋放在房内,而不敢放在房外,然后直接坐在位子上。 旼花只是坐得远远的,静静地看着炎,准确地说是在看炎的眼睛。她摸着宫囊,最终还是没有等到炎开口,先说起话来了。 “嗯……我把你吓着了吗?” “还好,并不是很惊讶。这么晚了,有什么事情吗?” 炎的话让旼花一时语塞,她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只能以低头作为唯一的回答。她抚摸着可怜的宫囊,突然间像是鼓起了莫大的勇气艰难地说出一句话: “不让我靠近你坐着吗?” “啊!我暂时没有想那么周到。过来坐吧。” 炎不好意思地坐到旁边,腾出一个不大的位置留给旼花。 旼花二话没说就迅速地靠了过去,她紧贴炎的旁边坐下。因为心里焦急,她坐得过于靠近炎,结果使炎连右胳膊都很难抬起来。她喜欢这样靠近炎坐着,因为她喜欢炎身上散发出的兰香。每当靠近炎时,她都会深深吸一口气,嗅一嗅从炎身上散发出来的兰香,这次也不例外。 “我并不是过来妨碍夫君的。嗯,我就在这里安静地坐着,你读书吧!等你读完了我再和你说!” 炎微笑着看了一眼旼花那双清澈明亮且仿佛会说话的眼睛,看了一眼旼花因娇羞而扭捏的身体,然后低下头继续看他的书。纵然是自己让他读书的,可是看着不理会自己真的读起书的他,旼花还是对他有些许抱怨。只是抱怨归抱怨,只要能坐在炎的旁边,旼花已经觉得心满意足了。 旼花一动不动地看着炎,看得那样专注,似要将炎的侧面深深印入脑海。她这样的举动,炎并不知情,他只是全神贯注地读着书。 他所在之处,就是她所在之处。 炎用他那白净的手优雅地翻着书,兴许是这一优美的动作吸引了旼花,至少在她看来这一翻书的动作是优美的,所以她情不自禁地伸手悄悄地摸着炎的手。用“身心愉悦”来形容此刻的旼花并不为过,她微微地张着嘴,一脸甜蜜,很显然她已经陶醉在这一浪漫的氛围中了,可是她觉得这样还不够,遂把自己的脸颊轻轻地帖放到他的手边。炎手上的温暖传递给了她,一种难以言说的幸福感使她闭上了眼睛。 这一美好的感觉就保持了一会儿。 瞬间,旼花突然打起敢精神。她突然清醒过来,因为她明白现在不是幻觉。当她悄悄地睁开一只眼睛时,刚好迎上愣愣地看着自己的炎的眼睛。旼花难以掩饰满脸尴尬之情,脸变得通红,只能慢慢地移开脸颊,并直直地竖起了上半身。她又一次伸手摸着宫囊。炎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微微一笑,把夹着书签的书本放下,向着旼花坐着。 “你想说的话是什么?让我听听。” “嗯,妨碍到你了吗?我不会再妨碍你了,你继续读书吧。”旼花小声说道。 “不是的,我也刚好想把书合起来。” 旼花红着脸,慌乱地打开宫囊又合上,好不犹豫。她用宫囊遮住嘴巴,并看向炎,而炎则面带微笑对她投以温柔的目光。旼花大口吸气之后,取出了里面的纸张。 “这……这个……” 旼花目不转睛地看着炎把皱皱巴巴的纸张打开,她的手继续摸着宫囊。 展开的纸张上记有多个日期。炎看了之后尴尬地笑着把展开的纸张放在书案上。 “闵尚宫她……我叫她不要做,但是闵尚宫说一定要生个儿子,去观象监取回了择日。所以要在那些日期……所以在……”旼花结结巴巴地说道。 “我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原来纸上写的是用炎和旼花的生辰八字选出的圆房日期。只是并不像旼花所说的那样是闵尚宫去要来的日期,而是旼花一直纠缠要来的。让旼花没有想到的是拿到的日期却少之又少,取回来的近两个月的圆房日期才不过一个夜晚,她知道后差点流下眼泪。其实,旼花对生儿子并无很大的贪念,她只是想以此为借口,她只是想接近炎,只因她将炎看成是她的全部。为此,旼花在拿到日期之后便对日期做了手脚,她在日期和日期之间又亲手加了几个乱七八糟的日期。 旼花自以为这件事做得天衣无缝,可是任何一个人看了都会觉得那是旼花自己写入的数字,更何况炎呢?炎肯定那是旼花填写的日期,因为他识得她的字迹。 “这些日期是怎么一回事?” 旼花看到炎指向了自己的字迹,吓了一大跳,瞬间脸涨得通红。她无所适从地用手刮了地板一阵,然后用蚊子般的声音说道:“圆房日期中漏了几个,我不得不……闵尚宫说必须填进去……春甲寅春乙卯夏丙午夏丁巳秋庚甲秋辛酉冬壬子冬癸丑,妾身也是这么背的。虽然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但是闵尚宫说好的日子,我全加进去了……” “知道了。” 炎没有再怀疑,然后抄写在其他纸张中。看到他二话没说就接受了自己的意见,旼花开始后悔自己当初没有多加几个日期。 “嗯,妾身虽然不大清楚……真的不太清楚,但是《抱朴子》中记录说,按夫君你的年龄,房事最好三四天一次为好。妾身只是担心夫君的健康而已……” 看似害羞的旼花一口气把那些尴尬的话一字不落地说了出来,她在等待炎的反应。炎这个时候反而因害羞而不能说话,是旼花使他的脸颊染上了红色。 “而且根据《玉房秘决》书籍上的记载,一天做一两次对健康有益,这是闵尚宫说的……夫君也很健康……每天……” “每……每天?呵呵,公主想和我开玩笑吗?” “不是的!分明是那么写的。我已经确认过,不,不是,闵尚宫已经很清楚地告诉了我……” 炎仔细计算过,如果按照人类应具有的礼仪来圆房,那么一天两次等于一整天不能做其他事情。旼花和书上所提到的一次和他所想的一次有着很大的差别。虽然炎没有读过《玉房秘决》,但是他曾经阅读过《抱朴子》。只是炎对《抱朴子》的理解和旼花的理解大相径庭,他认为从中能学到道家、儒家的有关知识。所以,他认为是她在和他开玩笑。 “公主,别看我这样,我可是在书堂学过《保精》的。在举行冠礼的时候,学习过相关的内容。在所有的书籍中,根本没有一天两次的说法,所以您就别再开玩笑了。” “不是的!是真的!” 旼花想立即给他看,但是那样一来会被炎发现自己藏有那本书,所以就闭上了嘴。 炎折叠起那张纸,重新放入宫囊。 旼花看到写有圆房日的纸张两人各拿着一张,感到非常愉快,因此更加紧紧抱住了宫囊。但是她仍然放不下对炎的依恋,喃喃自语道:“是真的……一天两次的……” “夜已经深了,你该回到内堂了吧。” 听到炎的这句话,旼花脸上露出了惊讶之色。她再一次扭捏着,用手指指向了墨迹还没有干透的炎的那张纸。 “这里……” 旼花指的是记录今晚的日期的地方。炎呆了一阵,然后悄声说道: “你没有提前告诉我的。如果我知道是今天,我会提前准备身体和心的。” 旼花的声音中充满抱怨,开始哽咽了。因为思念而天天踱来踱去的是她,天天伸长了脖子等待的也是她。就因为爱他,所以思念之情总是比抱怨更多。和他结成夫妻,一起生活已经很感谢了,为了思念他哭泣的时候也有过,她只能笑着忘记他不来内堂找自己的遗憾。但是现在这些抱怨的心理以声音的的方式流露出来了。炎小心翼翼地抱住了旼花。 “你一直等我的吗?” “是的,总是。我每天都会等待的。夫君你把妾身当成了无德无能的妻子,不稳重的,还中出入厢房的……” “我总是想着要去看你的,但是读完书,清醒过来都已经到了深夜,所以没敢去内堂。” “请不要责怪妾身不稳重,淫荡,这些也是夫君你造成的。夫君你因为没有求到你想看的书而伤心,比起我因为看不见夫君而感到伤心,算不得什么。” 炎听到这些比喻书的话语,明显比其他例子更有感触。对于旼花那至诚不渝的爱情,炎不可能不知。因为知道这些,反而觉得内疚无比。何况在八年前,面前的女人救出了几乎处于死亡边缘的炎和闵奎。公主是许家的恩人,他并没有忘记此事。虽然自己现在是不能有任何官职的仪宾,但是他还是要感谢公主。 “非常抱歉,是我没有考虑周全。” “不是的。是妾身的忍耐不足导致的。夫君也从没有多看一眼其他的女人啊。如果你和其他男人一样的话,妾身或许会因心痛而死去。” 这是旼花徒劳的恫吓。仪宾是无法纳妾的,而且,万一和其他女人过夜的话,只这一个原因,那个女人也将会遭到处死的极刑。仪宾是不能纳妾的,只能把公主当作妻子。即使公主先死的话也不能再娶。就算能再娶,也需是士大夫家的女子,并且也只能作为妾迎进门。这也是法律上给仪宾所加的另一个禁锢。 “夫君,你可否懂得妾身钦慕你的心理?” 炎只能紧闭着嘴唇,温和地抚摸旼花的背部而已。和往常一样,他并没有回答她的爱情告白。虽然说出一句“爱你”是无比简单的事情,但是就是这样简单的一句话,他却怎么也说不出口。旼花自己安慰自己说:自己的夫君只是对表现爱情有些吝啬而已。 这只是一种信念。从结婚到现在,旼花从来没有因为其他的女人而伤心过。使她难过的对象,只是她平时不大喜欢的书籍。想到这些,旼花紧紧地抱住了炎。 “妾身也会嫉妒那些曾被夫君看过一眼的花朵。抚摸过夫君脸庞的微风,妾身也会嫉妒它的。还有,夫君你踩过的土地,也会让我妒忌。” “花朵不就是公主你?哈哈。” “我可不喜欢开过之后很快就会败掉的花朵。我曾经向父王请求过,把我封号的花字改成火字,但是父王说公主的封号不能用那样的字,故而才反对我。哼!火和火花,并不是完美的搭配。” “火花也是花,所以我也是与公主一样的花。” 旼花把嘴迅速地凑到了炎那微笑的嘴唇之上。炎并没有躲开,而是接受她的唇,得到勇气的旼花小心翼翼地把舌头放入了他的口中。炎吓得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但是炎看到以为被拒绝而受惊的旼花之后,又主动地把嘴唇凑了上去。他非常小心地行动着,以至于旼花万分焦急。炎突然再次推开了她。旼花却还沉醉在刚才的痴迷状态中,仍然没有睁开自己的眼睛。 “对待妻子的时候,没有提前做好准备,这是违背礼仪的。” “那妾身跑来厢房也是违背礼仪的。” 因为那该死的礼仪,旼花有些恼怒了。到了这种状况,应该把礼仪抛到脑后,像火花一样地燃烧才对,但是眼前这个叫做炎的男人,即使在被子里面也要装出礼仪,这才是问题所在。 “我洗完澡会去内堂的,你先过去待着吧。” 旼花却无法再忍耐下去了。说“洗完澡”过去的意思就是,天要亮的时候才会去内堂——因为洗澡需要相当长的时间。所以,今天先解开炎的上衣飘带的还是旼花,然后她会装作一副贞淑的样子等待着,直到太阳升到中天的时候,他的手才会碰到旼花的飘带。旼花迅速地将炎的衣服藏在了身后。 “那么,您就这么去洗澡吧。” 只穿内衣出房门,这在炎的常识里可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旼花虽然用自己的双手堂堂正正地解开他的衣服,但是她的脸却变红了。这种情况下,炎也无法责怪她。旼花虽然已经是二十一岁的女人,但是因她那稚嫩的脸,看上去却像十六七岁的样子。不知是否因为这些,在炎的眼中,旼花做什么都会显得可爱非凡。即使她让他如此难堪,他也觉得很是可爱。 “那我先洗个手……” 旼花迅速地拿起裙子,用里面的衬裙擦拭了他的手。炎总是在圆房之前,用晒干的樱花磨成的粉末当作香皂来洗手。 谁都会接受“要珍惜妻子的身体”等诸如此类的教导,但是几乎没人能遵守,但是炎和其他男人不一样,他可是一定会遵守这些的男人。所以他绝对无法容许用干衬裙粗略地擦拭自己的双手。炎看似要抢走公主手上的衣服,旼花看到这些便先下手为强了。 “妾身去接水吧。” 旼花迅速地起身,拿着鞋子跑出了房外。短暂的一段时间过后,她把温水接来了。因为对这些事情并不擅长,所以衣服都被水浸湿了。炎把手放入水中,用樱花粉揉搓了双手。旼花也抓住了他的手,跟着他的动作进行着,沉浸在水和粉末里痒痒的感觉让她咯咯直笑,而与炎的手指互相交叉相触碰的感觉,让旼花幸福无比又心神荡漾。 炎拿出干净的棉布手绢用水打湿,手绢中自然渗进了樱花的香气。他在褥子的中间也铺了一层毛巾。如果下人们看到厢房褥子上的污渍,就会嘲笑妻子,他对此尤为慎重。不知情的旼花却觉得炎没有尽快解开自己的上衣飘带而焦躁着。所以在炎真挚地铺毛巾的时候,她拉了一下自己的飘带,使其变得松弛下来。结束所有准备的炎,为了消除只穿内衣的尴尬,告知对方圆房已具备了礼仪,这才低头示意着。 炎的手终于碰到了旼花的飘带,这实在是非常慢的动作。当然,脱去上衣的步骤也非常慢。他把脱下来的上衣整齐地叠在旁边,这也是他所谓的“有礼节的圆房”的步骤。 旼花真想用自己的双手直接褪去自己的衣服,但是这并不是一次两次的事情,她只能吸气忍耐着。不过,旼花还是希望自己能够帮助到慢腾腾的炎,想来想去,只有自己解开盘上去的发髻。脱去裙子和下面的层层衬裙,直到脱下所有的衣物,并且整齐地叠放在一旁,等这些步骤都一一完成的时候,旼花几乎听到了鸡鸣的声音。 炎结束这一切之后,用双手托起旼花的后脑勺,像对待珍贵的宝物一般小心地放下。然后开始一件件地脱去自己的衣服,并依然整齐地叠放在旁边。他好像看不到旼花的焦躁似的,结束准备的炎穿着内衣进到被子里面——炎可是无论何时都不会焦急的。 炎的手指划过了旼花的身体,是小心而又有格调的动作。旼花误以为炎把自己当成了容易破碎的薄薄的瓷器。她同时感觉到:炎的手指走过的地方好像有樱花绽放的感觉。旼花在他的手指下,才成为完整盛开的花。 旼花枕着炎的手臂,一齐躺着。每当进入他的怀中之后,她就会感到一阵阵的后怕。 “妾身有没有跟您说过我有多幸福呢?” “是的。你不是总在说吗?” “我的幸福比夫君知道的要多很多。” 但是她却没法问出“夫君你呢?”这句话。因为她知道他的回答肯定是“是的”。旼花也知道,那并不是炎的真心话。她明白,因为自己的身份,炎所受到的限制。如果当时他没有和旼花成婚,如果不是旼花纠缠着一定要这个男人,或许他早已发配归来,被新的君王所重用,凭借他的才能,仕途一定非常通达。他的府第,或许并不是如此凄凉的厢房,而是和志同道合的学者们在一起,成为热热闹闹的厢房。砍掉炎的翅膀,把他强行放在自己旁边的内疚感,这是旼花永远都无法摆脱的恐惧。 “你说,违背我的命令的心情如何?” 这是暄回到原位向车内官所发出的质问声。 “小人应当谨慎行事。但是将来若有同样的事情发生,小人还会照做不误。小人有辅弼殿下的使命,还有辅弼宗高社稷的……” “好了!那些话我再也不愿意听了。” 暄用凄凉的表情翻开承政院日记。他拒绝晚餐后到了偏殿,直接坐在了康宁殿中。这期间,虽然他一直检查承政院的日记,直到很晚,但是一直没有找到想要的记录。因此,对于很小的事情,暄也会很容易就发怒。和往常一样,暄的旁边站着题云。 “云,晚饭吃得好吗?” 因为是突如其来的提问,题云的回答并不是“是”,也不是“不是”。 “殿下,您想问我什么?” “我很久没有听到你的声音了,所以问问。” 暄虽然微笑碰上,题云却深深地低下了头,然后再次闭紧了嘴巴。最近题云的眼神和往常不一样,暄本想再一次尝试着和他说说话,但这时他听到了命课学教授到来的通报声。暄合上自己正在检查的承政院日记,展开今天还没有来得及审阅的文书奏章,然后吩咐下人将他带了进来。 命课学教授拿着一本书进来了。这书并非其他,而是暄命令他拿来的星宿厅的巫籍。车内官拿起巫籍呈给了暄。命课学教授说道: “就是插有书签的地方。” 按照他的话,暄翻到了有书签的地方。但是,和自己的期待不同,这里根本就没有称得上值得记录的东西。上面只记录着七年前的日期和“无名者”三个字,这就是全部。 “无名者。没有姓名的人……” 暄回想起在温阳第一次见面时的月,当时的月也说自己并没有名字。难道她真没有说谎?暄也给题云留了些位置,以便他也能看到书上的内容。题云明白了他的意图,仔细地观察着巫籍。 “仅此而已吗?” “星宿厅的巫籍是都巫女所管理的,所以微臣也并不知道详情。” “我的厄运……” 真是不忍说出口的话,所以,他立刻转移了话题。 “守在我旁边的巫女,你们竟然说不知情,这又是什么荒唐的话?” “星宿厅巫女和隶属于其他官厅的巫女是不一样的。在东西活人院和各个乡村的官厅入巫籍的巫女所做的事情是:不能心祈福行为和大夫的力量所治愈的病症,就交由她们来治愈,所以相关的官厅会对她们进行管理。但是星宿厅是只为国家和王室祈福的地方,所以要在完全秘密的情况下进行巫籍的管理。因此,这是微臣力所不能及的地方。” “那么,选拔的基准是什么?是星宿厅进行选拔的吗?” “并非如此。在星宿厅的都巫女推荐的处女巫女中,观象监会算她们的生辰八字,看看她们是否适合殿下之后才作决定。” 翻开书查看巫籍的暄,手突然停止了动作。 “星宿厅的都巫女?就是那位张氏都巫女吗?” “是的。” “看过生辰八字的是你吧。” “是的。” “为了看生辰八字,就需要出生年月日时!那你说说这位挡煞巫女的生辰。” 被圣上的突然提问惊吓到的命课学教授开始结结巴巴: “但……但是在看过生辰八字之后,关于那巫女的一切都将烧毁,所以微臣并不大记得。” “你以为我会被你所说的谎言欺骗吗?” “微臣岂敢在殿下面前说谎呢!挡煞巫女的生辰八字是任何人都不能记住的,所以微臣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要记下来。” “任何人都不能记住?你的话竟是这样的矛盾。起码挡煞巫女以及告诉你她的生辰年月的张氏都巫女两个人会记得。” 对于一般百姓而言,连自己生日都不知道的情况很多,所以拥有生辰八字,这表明她的出生身份非常确切。暄的嘴边好不容易才有了一丝微笑,因为他听到了自己期待的答案。 “是什么时候选的?” “就在殿下即位之后的第二年……” “那么,应该记得她的年龄吧?” 圣上的提问让命课学教授再次陷入了意料之外的困境。他也看过许多巫籍,不仅是其他官厅的巫籍,星宿厅巫籍也记录着巫女的年龄,但是,唯独这位挡煞巫女的年龄没有记载,这点着实有些奇怪。早在被选定为挡煞巫女七年前,她就已经是星宿厅的在籍巫女。这件事也没有任何的记载。当时是张氏都巫女给了他们这位巫女的生辰,所以也很难判断到底是不是因为记录的人不知道所以才没有记入。 “为什么还不作答?” 绝对不能硬说自己不知道,如果回禀道连年龄也记不清的话,圣上就会认为他真的是在说谎,所以他回答道: “今年好像二十一岁了。” 听到年龄的瞬间,暄想起了烟雨。虽然烟雨已经死去,但是一直和暄一同增长着岁数,所以暄能一下子知道她与自己同岁。暄不知不觉间竟失笑了,实在觉得自己非常可笑。他至今都没有忘记连长相都不知道的女人,以及除了长相以外什么都不知道的女人产生的怜悯之心,这些都是可笑的事情。 暄摆脱了让自己头脑混乱的烟雨,将注意力集中到了月的身上。在七年前记入巫籍,起码之前应该过的是完全不同的生活。博学,而且姿态颇有品位,可以判断她可能是两班家庭的女儿。从初次见面时女仆称她为“小姐”这一点,以及连一项粗活都没有干过似的漂亮手指,更加重了其可能性。即便不知道一般民家生活状况的暄,也见识过宫廷内的许多宫女那粗糙的双手。由此可见,月那漂亮而优雅的手并不寻常,在入巫籍之前,她肯定是有名有姓的人。 “星宿厅的巫女是如何选拔的?” “所说是在附神的巫女中,选择出神气较高的巫女。” “那么,挡煞巫女也是附神的吗?” “应该如此。” “那在附神之前呢?” “微臣不知。” “你不是说曾看过那位巫女的生辰八字嘛!” “并不是看四柱,而只是看了与殿下的八字合不合。有神气的八字没必要测算,所以臣也没有看过。” “只看合不合,不看八字?现在你们开始用这些稀奇的借口来欺瞒我了。” “请殿下相信微臣说的话吧!” 暄暂时打断了他的话,仔细地看了命课学教授的表情——看起来,他并不像是在说谎。但是他自己也觉得非常混乱,看不出一点眉目来。暄翻过三四张巫籍之后,平缓了气息转移话题。 “挡煞巫女的神母是谁?” “是张氏都巫女。” 暄啪的一声合上了巫籍。又是张氏都巫女!现在只是听名字,他都觉得厌烦无比。就像因为没有在承政院日记中找到记录而恼怒一样,这次暄也非常气愤。 “张氏都巫女……把你所知道的全都说给我听吧。” “她是朝鲜建国以来的最佳大巫女。微臣在任训导的时候,仅仅见过她一次面而已,所以并不知道详情。” 命课学教授不敢多说。虽然他对月知道得少之又少,但是他怕自己按照圣上的提问来回答,又不知会惹出什么祸来,所以使逐渐变得小心谨慎了。暄陷入了沉思之中,一个人自言自语道: “那么厉害的大巫女的神之女……害怕结成姻缘而没有给月取名字的神母就是张氏都巫女啊。” 暄再次想到了初次相见时月的模样。当他问到有关神母的情况的时候,她的回答确实是这样的。张氏都巫女虽然收她为神之女,但是害怕结成姻缘,所以并没有给她取名!这也可以断定:她肯定不是平凡的女子。 暄指着头部说道: “头很疼。你去把那巫女叫来。” 圣上一说身体不适,车内官就会非常担心。有时明知道圣上在装病,但他还是会担心不已。 “要不传御医……” 暄用紧皱眉头的表情对着命课学教授说道: “现在虽然还没到入磬,但还是带她过来吧。有那位巫女在,才能让我的头疼之症好转。快去!” 命课学教授只得捧着星宿厅巫籍退了下去。当房间内只剩下题云和车内官的时候,暄向题云问道: “云,比起其他官领下的巫籍,这个有什么区别?” “其他巫籍上详细记录着各个巫女的身份细节,甚至巫女的长相特色也都详细地记录着。” “果然……月和其他星宿厅巫女不一样。她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虽然把她载入了巫籍,但是好像要隐藏她本人一样……在那巫籍上记录为无名者的张氏都巫女,到底有什么意图呢……” 暄托起下巴,陷入了沉思之中。他回忆着与月初次相见的日子。当时她说过,她是绝对不会说谎的。无名者,连没有姓名这件事也并不是在说谎。而且,她还把成为巫女之前称作是前生。前生,前生,这也意味着之前是完全不同的两种生活。 “并不是无法记忆的前生,而是不能记住的前生……” 现在已经不是个人的感情了。暄作为一国之君,开始对月的前生感到好奇了,就像是饮恨而终的鬼魂为了陈述自己的冤情而找到圣上一样。 等了好一阵子,月才出现在了康宁殿。她到来时,连脚步声都没有,悄声进来的她在远处叩拜了四次之后就坐了下来。她的姿态和最初相见的时候一模一样。因为过于漂亮,真让人感觉她并不是实实在在的人。即使把眼前的事情说成是鬼魂所制造的幻象,暄也能相信。 暄在书案上抬起头,命她靠近他坐下来,等到月凑近了一些坐下时,暄用撒娇的表情望向了她。 “我的头很疼,所以早早地把你叫过来了。摸摸我的额头吧。” 不知月有没有听到圣上的话,她仍然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性格急躁的暄实在忍不住了,他强制地拉着月的手,放在了自己的额头之上。月想抽出自己的手,但是暄用很大的力量紧紧地抓住,一刻不松开。 “你果然干净了。真奇怪,只要你在我的身边,我的头就会很清醒呢!” 月想再次抽出手,暄这次却猛地抱住了她的腰。 “你静静地坐着就好。” 不管圣上怎么说,月还是端庄地抽出了身。暄抓住了月的双手,就像淋湿的小猫一样,凄凉地望着她。 “你是讨厌我吗?嗯?” “咳咳!咳咳!” 这是车内官给圣上的暗示,提醒他注意身份。不管怎样,他都是一国之君,所以车内官希望暄能自重,不要做出那些一下子威严尽失的撒娇举动。但是暄的撒娇对月却产生了令人意想不到的效果。 月的表情微微地变得柔和了,暄轻轻地抚摸着捧在自己手心中的月的双手。观察了好一阵的暄把月的双手与自己的手交叉在一起,然后微微一笑。 “真是一双美丽的手啊。纤纤玉手,所指的就是你这样的手啊。” 月没有回答,甚至连表情都没有。暄在她的眼前展开了自己的手。 “我的手怎么样?好看吗?” 在月观看暄的手的时候,暄从长长的手指缝中看到了月的表情。月第一次开口了: “是纤纤玉手。” “是吧?在我看来,我的手真的很漂亮,漂亮到足以让我感到害羞的程度。真不像是男子汉大丈夫的手。” 从手指缝间,他与月四目相对。没有料到暄后面所说的话,她的表情有些凌乱,看起来倒像是另外一个人。 “我从出生到现在,一直没有做过真正需要利用手去做的事情,最多也只是拉弓箭和翻书页。我的意思是,你的手除了翻书以外,也没怎么使用过,不是吗?” “小女子惭愧。我知道代替这双手做事变得粗糙的其他人的手……” 暄用双臂紧紧抱住了月。他感觉到已经变得僵直的月,所以在她耳朵悄悄地说: “虽然不知道成为巫女前的你叫什么名字,是何方人士,但是你肯定是能够拥有漂亮手指的身份。如果你不说的话,我只能亲自打听了。我必须查明究竟。” 暄感到月变得更为僵硬了。暄惊讶着,再次悄声说道: “如果那天不是我抓住你的脚踝,你就以为你能永远消失在我的眼前吧。因为我把你困在宫里所以才害怕,还是……” 暄中断了话语,和她相隔了一段距离。再这么催促的话,怕是月和他之间会竖起更加坚固的墙壁。与其那样耽误了事情,倒不如一步一步地慢慢来。暄明朗地笑着: “还有……我说头疼时是在装病。只是因为我思念你所以才叫你过来的,你别以为我无聊。” 车内官担心这两个人会紧紧地黏在一起,因而费尽心思。之前因为月的美色,他也曾担心过圣上醒来之后会出大事,结果事情在不知不觉间变得更严重了。看二人的眼色,好像是在温阳行宫偷偷跑出去的时候相见的。他还明白了:之前圣上一直所说的月亮指的就是这位巫女。不安的车内官,内心的担忧如厚重的云朵一样层层袭来。 “殿下,不是还有需要调查的事情吗?” 暄看了一眼车内官,转身离开了月,端正地坐在了书案前。但是他并没有给车内官安心的机会,迅速地亲了一下月的脸颊,然后展开了承政院日记。 “车内官,在脸颊上亲一口并无大碍。你也不要用那么惊恐的眼神看着我。” 车内官看了看月。虽然用面无表情来掩饰着自己,但是比任何人更惊讶的人肯定是月。暄也望向了月的方向。 “啊,对不起。我并不想让你受惊的。作为让你惊吓到的代价,我也甘愿受罚。” 说完这些,暄再一次迅速亲了月的嘴唇,脸上充满了可爱的模样。车内官的脸色变得铁青,但是心中却不由得发愣。在成为君王之后,暄这个样子车内官还是第一次看到。以前他总以为这是因为年龄的增长,或者是暄成为圣上的缘故。很久都没有看到暄那可爱的样子,车内官的内心不自觉地软了下来。他不愿意再继续妨碍他们,识趣地悄悄退了下来。心情大为好转的暄竟笑出了声,他继续翻看承政院日记。 “哈哈!以我的判断,亲一下嘴唇也是可以的。既然亲脸颊都没事,那么嘴为什么就不可以呢?” “月,这次再见面,我是绝对不会再让你走了。无论如何,我会想尽办法找出让你摆脱巫籍的方法。等待我的消息吧。如果你为了我好,就不要离开我。我对你的期望,就只有这些而已。” 不知不觉,暄脸上的微笑消失
99lib.不见了。题云看到了圣上无比凄凉的神情。所以,他对圣上想亲吻月的嘴唇的行为,并不感到一丝妒忌。月对圣上所要调查的内容毫不知情,只是在旁边温顺地坐着。但是她的耳中不断传来张氏所说的“只能在宫内停留一个月”的话语,以及“不要违背禁忌”这句像张氏口头禅一样的咒语。她还是打破了一个月的禁忌。虽然不知道前面等待自己的是什么,月不是祈祷那些灾祸不会影响到暄。 交泰殿的西屋是王妃的正寝,不过,这个房间总是空着。因为宝镜主要居住的地方是含元殿里的一个小房间,待在王妃的正寝,她总是会感觉到恐惧和不安,就像是去别人家做客的客人一样。她觉得待在含元殿的小房间里,感觉就会稍微好受一些。不过,最近就算待在这里,她也开始惴惴不安,总觉得一股恐怖的气笼罩着自己,就像时刻都被别人紧盯一般。她觉得令自己寝食难安的视线仿佛来自那位熟识的女孩,而回头一看却空无一人。在她的印象中,宝镜熟知的那个女孩,总是身着世子妃的大礼服,露出看不见的身影。 这时只见尚宫小声地问道: “中殿娘娘,需不需要问候一下殿下的圣体是不是已康复了?” 宝镜因为把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身后,没有及时回答,回过神后吞吞吐吐地答道: “安……安康不是吗?” “按理来说,需要中殿娘娘亲自去看望一下才是。从那天之后,都过了好多天了……” 宝镜不知不觉就皱起了眉头。她不是不担心王的健康,更不是不想见暄。嘉礼当天第一次见到世子,她就已经被他那冷酷的表情所打动。而现在也是,只要一想到暄,她总是会心跳加速。不过,一旦合宫之日被定下来,宝镜就像是被什么追赶着似的,总是感觉到不安和害怕。这并不是因为第一次合宫之日,拥有世间一切美好东西的世子,却面露失去一切的痛苦表情跑出房间,使宝镜至今记恨在心,而是一种无法名状的畏惧感。所以,合宫那天暄晕倒在地的时候,深深地松一口气的反而是宝镜。暄恢复健康的消息,她也是通过尚宫听到的,可是至今都没有亲自去看望过暄。她心里很明白就连尚宫和宫女也用异样的眼光看待这样的自己,所以不管自己多么注意、小心,也无法掩饰住不知不觉中露出来的表情。 “殿下因为政务在身,日理万机,我都无法替他分忧,岂能打扰殿下呢?” “不过,娘娘……” “今天,我也有事儿,下次再去。不要那么闲待着,快把更换的衣服拿过来。” “遵命,我会让宫女传达娘娘正为殿下的圣体担忧的心意。” 内殿尚宫吩咐完宫女之后,拿来了中殿娘娘要更换的衣服。宝镜还不习惯穿王妃的唐衣,所以,太阳一落山,她就马上换上舒适的韩服。而且,每当穿唐衣的时候,她总是在里面还要加两层衬衣。不管是寒冷的冬天,还是炎热的夏天,她都要这么穿。所以,生怕周围的人在背后嘀咕自己精神有问题,也是让宝镜感到不安的原因之一。没有一个是自己人,也没有一个可以交心的人,周围尽是看眼色行事的人,这一点让宝镜难以忍受。 正去往承政院的尹大亨看到仓库里人来人往,便停下了脚步。他惊奇地发现下人们正在捧着一摞摞的书进进出出。 “那里不是保管承政院日记的仓库吗?” 跟在身后的录事回答道:“是的。” 看到尹大亨的都承旨连鞋都没来得及穿连忙跑了出来。比起给年轻的王行礼,他更加郑重地弯腰问候道: “坡平府院君,您来了。” 与都承旨相比的话,录事的身份确实低很多,不过他是侍奉尹大亨的,只点头示意,又非常傲慢地说道: “坡平府院君正好奇那些人在那个仓库做什藏书网么。” “啊,没什么事儿。他们是为了晒晒书籍……来帮忙的。反正也要整理一下被殿下弄得乱七八糟的书籍,顺便就……” “弄得乱七八糟?” “上次我不是向您汇报过了吗?殿下突然来到承政院,大闹了一番……” 尹大亨的视线固定在了仓库,一动也没不动。 “那时,把保管承政院日记的仓库也弄得一团糟。” “或许……没有丢些什么吧?” “没有。” 回答得非常自信的都承旨在思考了片刻之后,又有些含糊不清地回答道:“不是,我想应该没有。” “回答得怎么那么不肯定?” “那天,殿下拿走了大概五六本承政院日记。那天以后,也没有来得及整理被弄乱的书籍,所以难以准确答复。” “五六本?都拿走了哪些?” “一如既往,拿走的都是最近的几本。” 从仓库收回视线的尹大亨大摇大摆地走向都承旨的房间,突然又停下脚步,看了看仓库。跟在他身后的录事问道:“您有什么怀疑的地方吗?” “没有。” 尹大亨坐进都承旨的房间,坐在了放在屋子中间的椅子上面。桌子上放满了一堆高高的奏折,他可以清楚地看到里面的内容。虽然那是都承旨要向王汇报的,不过都承旨也没有特意去遮盖或收起来,而是直接坐在了尹大亨的对面。 “您知道殿下下旨将张氏都巫女召回宫的事情吗?” “我听说了,主上亲自下旨,圣恩浩荡。张氏都巫女回到汉阳的话,可以为我们分担很多事情。” 都承旨摆出一副好想知道内幕的神情,挺挺脖子说道: “那么,您是否知道殿下身边有一个挡煞巫女?” 尹大亨用淡淡的语气回答:“除了那些人尽皆知的事情之外,你还有没有什么新鲜的消息?” “您原来都知道呀?” “那是……大王大妃一手操办的事情。真是个令人厌烦的老家伙!不管怎样,那个大可不必费心。问题是慧觉那个老顽固,怎么也看不透他的心思……” “啊,这里正好有这样的奏折……” 都承旨站起来翻了翻奏折。翻开确认了好几份之后,终于找出一份来翻开放到了尹大亨的面前。里面的内容是:昭格署的官员们整天无所事事,喝茶过着悠闲的生活,只会耗费国库银两云云。最后,间接提出了关于废除昭格署的意见。尹大亨看完奏折之后,仔细想了想,然后把奏折还给都承旨,说道: “你把这个呈给殿下,暂且看看他会做出怎样的反应。” “昭格署和星宿厅不是殿下新政初期就开始想废除和地方吗?若以此借口,真的废除了那该怎么办?” “不管作出怎样的决定,都没有关系!” 尹大亨露出一脸的奸笑,随手翻了翻其他的奏折。看完这份奏折之后,暄可以作的决定只有两个——废除或保存!如果选择废除的话,慧觉道士的道力归勋旧派的概率很高。因为想让昭格署继续存在下去,慧觉道士可以依靠的力量只有勋旧派。而选择使其继续存在的话,士林派与暄之间的关系则会进一步恶化,而且又是在允许张氏都巫女进宫的情况下,其影响会更大。总之,不论作何选择,结果暄都会被孤立,与此相反,获得利益的便是勋旧派。 “啊!以后还会有与星宿厅有关的上书,那些也全都呈给殿下吧。对了,比起那些,我还更加好奇的……” “您请说。”尹大亨用手指敲着文书,对正准备洗耳恭听的都承旨说道: “承政院日记上面这些文书,都会被记录下来吗?” “是的。” “记录得很详细吗?殿下经常看的话,应该有其原因才是。” “从日期开始,殿下的行迹等大部分都会记录下来。不过,承政院日记跟实录一样,对记录寝殿的事情还是有限的。” 尹大亨起身,走到了窗户边。透过窗户,他看到了承政院日记所在的仓库。 “现在可以看几年前的承政院日记吗?” “现在吗?殿下把那里弄得一团糟,恐怕现在很难马上找到了。不过只要坡平府院君告诉小人,您想看什么时候的日记的话,小人会抛开一切事情,尽一切所能,争取在两三日内找出来呈到您的面前。” “找到之后,就送到我的府上吧!” “这个……恐怕有些困难。” 尹大亨斜起眼睛来,怒视着都承旨: “竟敢违背我所说的话!看来你已经忘记了现在这个位置是谁给你的了。” 听到这里,本来就弯着腰的都承旨把腰弯得更低了。 “不,不是那样的,承政院日记严格禁止向外部流出,弄不好的话可能会很麻烦……” “我让你送来,你送过来便是。” “啊,是,小人知道了。不知道您需要的是什么时候的日记?” “八年前……因为最近突然很好奇,那时候的事情记录到了什么程度。” 仓库里的承政院日记还没有按年月准确地进行分类,都承旨屏住呼吸,匆忙地来回翻找成堆的日记。虽然翻了好几遍,却还是没有找到尹大亨想要看到的八年前的日记。拿着油灯的他,手不停地颤抖着。这件事情简直太蹊跷了:唯独那一时期的日记找不到!不仅如此,还有另外一件更为稀奇的事情——一件更为可怕的事情。他的脑海里渐渐地浮现出圣上的脸。 他开始对前不久圣上突然来到仓库的事情起了疑心。不过无论他怎么回忆,都记不清那时候圣上具体站在了哪个位置、做了哪些动作。都承旨无奈地摇了摇头。想着自己一直站在圣上旁边,圣上偷偷地把书拿走是绝不可能的事情。当然,他也没有要把它们拿走的理由,圣上不可能会对八年前的事情感到好奇,况且,也没有发生过能让圣上对八年前的事情产生好奇心的重大事件。由此,他认为可能是在晒书的过程中,不小心遗落在了其他的地方,这种可能性反而更高一些。 “里面是谁?” 都承旨突然听到了胥吏的声音,吓得猛地站了起来。 “啊!我……是我。” 胥吏提着灯火进了仓库。 “这不是都承旨大人吗?这么晚了,您在这里做什么呢?” “需要……找点书。” “那种事情,您吩咐小人们做就可以了。您需要找什么书呢,我来帮您找吧?” 都承旨慌忙摇了摇手。 “不用,不用了。” “那么……” 只是随口说说的胥吏,并没有停留太久便退下了下去。 胥吏转过身离开了仓库。这时,突然想起什么来的都承旨,慌慌张张地追出去,问他道: “等等!那些拿到后苑的承政院日记,都已经放回仓库了吗?” “应该是在太阳下山之前就已经放回去了吧!” 这时,站在外面的另一个胥吏开了口: “不是的,因为还剩下一些书籍需要明天再晒一次,所以暂时放进了后苑的书库里。” 都承旨没有再继续听下去,慌忙把胥吏手上的灯火抢了过来,心急火燎地跑向了后苑。不知为何,今天他觉得去往后苑的路变得又暗又长。好不容易跑到书库前面的都承旨,一只手扶着墙壁,弯着腰气喘吁吁地喘了好长时间才缓过神来。自从上了年纪之后,像今天这样的剧烈跑动,这还是第一次。这时突然有一个黑影从刚刚调整好呼吸的都承旨身旁掠过。受到惊吓的都承旨马上抬起了头,但是,什么也没有。似乎连风拂过的痕迹都没有留下,黑影彻底消失了。 两腿发软的都承旨缓缓地走向了书库门前,心惊胆战地打开房门进入了书库里。虽然因他手上的灯火,漆黑的书库稍微变亮了一些,不过那微弱的火光却不足以驱散角落里的黑暗。都承旨开始慌忙地找承政院日记。他并没有查看摆放整齐的书柜,而是集中精力在摞在角落里的书里查找,双手飞快地在书中翻找着。 “啊!在这里。” 都承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并未花费多大力气,他就一次性把他要找的六本书全都找到了。 一刹那,映在角落里的光影微微晃动了一下。天哪!从那里出来了一个黑影,这是人的形象。之后,那个黑影如被风吹走的纸张一样,轻轻地消失在了门外。都承旨丝毫没有察觉到这一切,只是一直盯着自己刚才找到的书。 “嗯?是都承旨?” 深感意外的暄看了看对着自己耳语、向自己汇报这一状况的题云。题云正把自己将偷偷拿来的承政院日记放回书库时所看到的情形原原本本地讲给暄听。 “那个坡平府院君的走狗,怎么会突然间想要找那一时期的日记呢?” 对王这一问题,从题云那迷惑的眼睛中不难看出,他对此也并不清楚。暄用手托着下巴,陷入了烦恼之中。虽然通宵查找资料,付出了那么多的心血,那些日记中却没有留下太多详细的记录。记录的内容,反而都是暄已熟知的内容而已,无非是在别宫遭受不明原因的高热和烦渴之苦,偶尔还痛苦得喘不过气来,诸如此类。关于烟雨的死,更是只用“不明原因病死”这一句话就敷衍了事。末尾还有“虽是士大夫家的女子,不过父亲许闵奎希望尽快了结此事,所以没有仔细检查尸体”这样的记录。事情之所以会这么结束,可想而知,御医对于其病死的意见书从中也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不过其中还有一件暄并不知道的事情。那是在与烟雨的嘉礼结束之际,这件事并没有进行记录,是因为后来有过关于如何规定死去的许烟雨身份的议论,所以才知道的事情。世子的嘉礼是以择选、纳采、纳徵、告期、册妃、亲迎、同牢的顺序举行的。其中,烟雨只进行到“纳采”这一步之后就病死了,所以问题就出现了。通常被择选的同时就得到世子妃的礼遇,这是最基本的习俗,不过还有一部分人认为被册封为世子妃的正式阶段应是册妃这一步。所以,主张是从择选开始成为世子妃的一方和主张从册妃开始成为世子妃的一方,提出了各自不同的意见。 这场争论其实从一开始结论就已经非常明确了。试想一下,如果从择选开始成为世子妃的话,那么烟雨的父亲许闵奎和哥哥许炎的身份就会发生变化,会由罪人的身份一跃成为第一世子妃的亲属,而尹宝镜则会成为第二个世子妃。很明显,尹大妃等外戚势力一定要让尹宝镜成为第一个世子妃,所以烟雨自然而然地就因没有举行册妃仪式的理由,被人们视为还没有盘发就已经去世的女子。就这样,她与世子的姻缘也宣告结束了。如若当初暄知道曾经进行过这样一场争论的话,不管怎样,他至少会为了能给死去的烟雨争取到世子妃的身份而去向大王求情的。那样的话,即使遭到了拒绝,他也不会像现在这样饱受心灵的折磨,因为沉浸在没能守护烟雨的内疚中,以至于什么都顾不了了。 “听说昨天坡平府院君去过承政院,会不会跟那个有关联?” 暄那双充满悲伤的眼睛慢慢地转向了车内官,他的心情逐渐恢复了平静。 “坡平府院君为何突然要找那一时期的承政院日记?” 暄摇了摇头。很快,暄便若有所思地问道:“坡平府院君找了八年前的承政院日记是吧?” “难道承政院日记上面没有一点跟她有关的记录吗?” 对题云的提问,暄也只是摇了摇头,然后又马上低声地嘀咕起来。 “没有……不过,怎么会一点儿记录都没有呢?父王可不是会那么草率地了结此事的人。没有相关记录,这一点反而更可疑。” 汉阳一带开始热闹了起来。暄的书案上面也早已经堆满了成均馆递呈的儒疏和儒林的上疏。张氏都巫女重返星宿厅!这个消息成为街头巷尾人们津津乐道的事情,因为这件事直接关系到有些人的权利,关系到有些人的生死问题。正因如此,尽管张氏还没有抵达汉阳,有很多人却早已开始了行动。即使没有人特别汇报过此事,暄也能通过自己书案上面的文书,得知张氏快要到达汉阳的消息。对于这件事,人们的反应比暄想象中还要激烈很多。 观象监的三位教授可是一直以来都翘首盼着这一天的到来。在传达圣上下旨的消息之前,他们就对圣上作出的这一决定感激万分。因为今后,张氏终于可以与星宿厅一起分担事务了。要知道,这件事也是长期以来观象监所背负着的包袱,也是他们欢迎张氏回到星宿厅的重要理由之一。更重要的是,教授们对张氏有着极高的信任。在他们的心目中,一直都有这样一种期待,总认为如果她在的话,或许能够解决很多至今没能解决的问题。 终于到了张氏抵达汉阳的日子,这样的日子自然很多人反感,亦有很多人会热烈欢迎。这一天,暄特意离开了有温暖热炕的千秋殿,自己搬到了思政殿来。与此同时,许多官员也都来到了这里。众多官员中,便有尹大亨、观象监的三位教授和慧觉道士在内。最后,进来的是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婆婆——是集所有人的目光于一身的张氏。今时今日,她已经跪在了思政殿的地上。坐在龙椅上的暄的声音传到了张氏的耳朵里。 “你就是那位鼎鼎有名的张氏都巫女吗?” “小人就是张氏都巫女。” 虽然她的声音很低沉,但是她那奇怪的声音传入暄的耳朵之后,依然在思政殿回荡了许久。 “为什么朕一直以来没在星宿厅见到过张氏都巫女呢?我还以为现在的权知都巫女是真正的都巫女呢。” “因为此前小人离开汉阳,一直在外地生活。” “什么时候离去的呢?” 被这一问题惊吓到的尹大亨,一边刻意地控制着自己微微有所变化的表情,一边又偷偷地观察着王的脸色。庆幸的是,提出问题的暄并没有看着其他的地方,只是盯着张氏的反应,好像他并没有意识到尹大亨的存在一般。不过在人们的视野范围外的题云,却轻易地捕捉到了尹大亨那微妙的表情变化。 “是八年前。” 面对张氏的回答,尹大亨的表情再次变得僵硬。 “离宫的理由是什么?” 这是暄一直以来都很好奇的问题。他希望能够听到自己希望听到的答案。 “回禀圣上,小人按照天神的旨意离宫了,因为小人得知了上天的启示:如果不辞去都巫女之位的话,我朝就会发生不祥之事。” “上天……” 多么巧妙而恰当的回答啊。听到这些,暄变得哑口无言了。本以为能从张氏的口中听到观象监的教授们所说的“因为成均馆递呈的儒疏”等事情,如果事实确实如此的话,那么,暄可以继续发问的问题就实在太多了。但是,像现在这样,如若拿上天来做借口的话,显然暄便无法再继续问下去了。而且在尹大亨面前,暄又不能做出让他起疑心的行为,所以便决定今天暂且先问这些,等日后再找机会仔细问个明白。 “朕即位当日没能从您那里听过什么占卜的预言。现在,朕想在此听听。” “您真是一位美男子。” 安静的思政殿瞬间变得沸沸扬扬,暄甚至还听到了有人叫喊的声音。 “她是不是疯了?竟胆敢在圣上面前说出如此放肆的言语!” 暄举起手来示意众人保持安静。然后,他非常自豪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脸庞说道: “这句话,只要是任何有着明亮双眼的人都可以说出来的,也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实。比起这个来,您作为星宿厅都巫女,对我的未来说些什么吧!” 张氏抬起了头,只见她深深地凝望着圣上。好一会儿,她缓慢地抬起了苍老、褶皱连连的右手。然后,举起了她那似乎只剩下骨头的食指。 “唯一!” 暄睁大了眼睛。 “这是什么意思?” “殿下身边只有一个女人。” “这又是什么意思?” “没有其他的意思。” 尹大亨的嘴角露出了微笑。唯一的女人,这不就是说自己的女儿是独一无二的王妃吗?与尹大亨的看法截然相反,暄的脑海中浮现出的却是“骗子”二字。如果换作前不久的话,张氏说的话确实没错。不过,对熟识月的暄而言,他已有两个女人了。如果张氏所说的唯一的女人指的是现在的中殿娘娘的话,那她就是受到尹氏一派人的指使,故意制造舆论的骗子。 “您的意思是说,尹氏家族将来也会是外戚吗?” 张氏摇了摇头。这一小小的动作着实让尹大亨大吃了一惊。 “政治也是世俗之事!而我只是为了神而存在的,是与琐碎的世俗之事毫无关联的一把老骨头而已。” 听到这里,暄不禁觉得有些可笑。 “如果外戚属于政治这一世俗之事的话,那么唯一一个女人就不属于世俗之事吗?” “就如神守口如瓶一样,为神而存在的人们也要守口如瓶!如果出言不慎的话,最终就会玷污降临到小人身上的神灵,所以小人无法继续回答,请圣上谅解。” 喧轻轻地摇了摇头。他不知道张氏所说的话是否另有他意,亦不能确定她是不是对自己所说的“唯一一个女人与尹氏家族毫无关联”的话委婉地表示肯定,又或者,这仅仅是为自己那自相矛盾的话找借口而已。总之,暄并不理解张氏的话。不过,不管是哪一种答案都没有关系,反正暄想从张氏那里听到的并不是预言。现在,暄能肯定的一点就是:张氏确实有别于其他巫师,而且很显然,她并不是那么好对付的人。第一次见面,了解到这种程度已经算是不小的收获了,关键的问题还在将来。暄的心中浮现出这样的想法。 在景福宫的北侧,星宿厅的别厅前面,婵实焦虑不安地来回走动着。她紧紧盯着对面建筑的角落,偶尔也会望着天空,揉一揉那双充满畏惧的眼睛。这时,由远渐近的脚步声打破了四周的沉静,不久,雪便从角落里走了出来。她的背上和肩上都是行囊。看到雪的婵实毫不犹豫地奔跑过去,投入了她的怀抱之中。雪一边把一侧肩上的行李放下来,一边问道: “过得好吗?小姐呢?” 虽然口气稍显生硬,但雪依旧像以前一样,用温暖的手掌抚摸着婵实的头,这样的举动更是让婵实流下了感动的泪花,她不时地擦拭着眼角的泪痕。擦拭之余,她指了指月所在的房间。 “是那边?知道了。待会儿见。啊,对了!你也一切都好吧?” 未等婵实点头应答,雪就已经向着月的房间跑去了。在看到摆放整齐的草鞋之后,她又马上停下了脚步,生怕自己一不小心惊动了一晚上都没能好好休息的月。她小心翼翼地轻轻推开门,望了望屋内:月并没有休息,而是静静地坐在小屋的一侧。 “小姐,您没有睡吗?” 见到雪后,月露出了甜美的笑容。身材高大的雪也立即弯腰行礼,继而坐了下来。 月马上问道:“神母呢?” “现在应该见到殿下了。小姐这样被关在宫里,她不知道有多担心,整天像是精神不正常的老人一样——也是,她从前也是疯疯癫癫的。” 雪一边回答,一边卸下了行李。通过肃章门的时候,行李被守卫检查过,东西变得乱七八糟的。雪先整理了月的物品和那把环刀。记得环刀被检查时,雪借口说那是都巫女的祭祀用品,这才顺利地通过守卫的眼线,把这把刀带了进来。旁边的月默默地坐着,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了解月的雪立即看出了她的心事:虽然表面是在微笑,但是却被心事层层困扰着。雪轻轻地坐到了月的旁边。 “也许现在这样的状况反而更好些呢。” 月的声音很轻,雪也跟着在旁边小声地说道: “啊?这不是都巫女最担心的事情吗?” “一直以来,我都被困在比牢狱更加难以忍受的生与死的界限上。不过,我总是想回到这里,回到汉阳来。我想,你也是这样的心绪吧?” 雪的眼眶逐渐变得湿润了,她重重地点了点头。 “那也是,待在宫里是很危险的。即使有都巫女在依然也是危险重重。” “虽然危险,但是有了需要留在这里的理由。” 因为月的声音太过微弱,雪不得不把耳朵靠近月的嘴边。 “雪,我在这里什么都做不了,我需要你为我调查几件事情。” “您尽管吩咐。” “去打听打听降神的事情吧。” “什么?这个问题去问都巫女或者婵实不就可以了嘛!如果不行,这里不是到处都是巫师嘛,随便问一个不就好了吗?” “防人之心不可无,在明确了解到事情的原委之前,我想,对神母也提防一些为好。” “为什么突然……” 虽然月并未回答,雪还是顺从地露出赞同的眼神并低下了头。她看起来似乎很不安,手里不停地摆弄着行李中的物品,那是留有月的痕迹的书籍。虽然雪并不识字,但是通过眼前的书籍,她还是回想起了许多从前的事情。雪抬起头看了看月。虽然她的心里很明白自己得不到回答,但还是若有所思地问道: “如果我们得到了想要得到的答案的话……到那时候,我们可以回家吗?” 暄蜷缩着身体,紧紧抓着被子的一角,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可悲的是,他并没有可以发泄心中郁愤的地方。 “为什么没有记录……” 暄宛如呻吟一般地呓语着。一国之君,这样的身份对他而言,就像是一个无形的枷锁。如果不是王的话,他就可以自由自在地去外面调查烟雨的死因了。而如今,在没有任何关于烟雨死因详细记录的状况下,困在宫里的他可以做的事情也是非常有限的。暄的心里一直期盼着:即使短暂的片刻时光,只要能出去也好。哪怕只是些许的工夫,他也想离开这个四面楚歌的宫殿。如果那样的话,至少自己的头脑也会变得清晰一些,可以好好地思考这些事情。而现在,他只能任由脑海中的思绪如烟雾弥漫、混沌不已。烦闷的暄坐起来大声喊道: “月在哪里?不是说过时刻都会在寝殿的吗?” 看到暄又开始发起脾气来,不知所措的车内官吞吞吐吐地回答道: “不过殿下,把巫女放在身边有些……” “快把她带过来!我快要窒息了。” 虽然车内官很清楚,殿下现在捂着胸口、发出痛苦的呼吸声,这些都是装出来的,不过他还是开始担心起来。他所担心的是暄的怒气。他知道,如果怒气日积月累、积淀在心里的话,也会有害健康从而引发疾病的。所以,车内官觉得能够消除圣上怒气的巫女,能够留在暄的身边也是一件值得感激的事情。 传月到寝殿花了比较长的时间。这期间,暄一直抱着被子一动不动。在月叩头行礼的时候,暄也没有抬头看她一眼。题云同样也低着头坐在暄的身边,他也没有看着月——特别是圣上在的时候,题云对月更是视而不见。暄看到月正要在离自己很远的地方坐下来,他依然没有改变自己的姿势,而是生气地大声说道: “你要坐到哪里?我说过你的位子在那里吗?” 周围的人都被王的大吼声吓得不敢喘息,只有月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镇定自如地在原来的位置坐了下来。焦急的车内官虽然用眼神向月示意让她坐到王的旁边,不过月还是坐在原地,没有改变自己的初衷。 “真是怪事。尹氏家族怎么一点儿动静都没有?他们的消息不会这么不灵通吧!” 车内官和题云同时看向了王,他们都因不知道暄所说的是什么意思而感到诧异不已。暄把视线固定在了月的身上,并用冷酷异常的语气说道: “我身边有了女人,坡平府院君不可能不知道这件事情,他们为什么按兵不动呢?难道他们认为她只是巫女,所以不管她的相貌多么美若天仙都没有关系吗?还是,他们早就已经察觉到连我都不知道的挡煞巫女之事呢?” 月的目光望向了王,不过她的表情并没有任何的变化。 “圣上不要试图从小人这里听到连小人都不知道的答案。如果圣上把需要思考一次的事情反复考虑两遍,把需要思考两次的事情反复思量三遍的话,自己便可以得到答案了……” 听到久违的月的声音,暄这才高兴地笑了起来。 “好了!就说到这里吧。你说话的口气很像我以前的老师。嗯,没错,说话的样子也很像。你说得没错。把你留在身边的人是我,而不是他们,所以,他们怎么想,跟我没有关系。” 然而,暄脸上露出的微笑却也稍纵即逝。他的表情马上又变回了之前的忧郁模样。暄把头倚靠在抱在怀里的被子上,眼神久久地定格在月的身上,他的眼角逐渐变得湿润起来。月明白虽然王的视线并没有离开自己,但是他的心思却在别的地方。 “您看到了什么?” “思念……” 他的声音很小,宛若轻声的自言自语,所以月并没有听到他的回答。然而,暄却自顾自地继续自语了起来: “我还没能帮她解开发带,就让她离我而去了。不过,就连活着的你也是一样……我这个人啊,不仅是过去,连现在也是,什么都做不到!这样的我,竟还是一国之君。” 暄说话的声音依旧很低很低,以至于月什么也听不到。不过,通过那双漆黑的眼眸,她可以清晰地看到他的悲伤。这时,暄突然把被子抛向一边,站起身来。 “难得月光这么好,不如一起出去散步吧!” 事实上,由于刚过晦日,月光还很昏暗,大家都对暄的借口心知肚明,不过转念一想,出去走一走也好,总好过圣上一个人忧郁地待在房内唉声叹气。所以,众人并不反对,只是服从地起身了。随后月也跟着起了身,但是她并不像是要一起出去散步的样子。 暄笑着说道:“月,你也要一起去。不然我在散步的时候又中煞的话,那可怎么办呀?” 车内官对王的心思感到不安,不过却没有选择的余地,所以向月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也陪同散步。而后,暄大步走下大厅,内官们马上屈膝坐下,为暄穿上了鞋。月却穿着补袜一直走下月台,穿上了放在房里的草鞋。暄皱着眉头,用悲伤的眼神默默地注视着眼前的情形。 月跟在王的身后,两人就这样开始散步了。走在前面的暄刚开始好像并不在意落后于宫女们的月。不过,没过一会儿,他便把月叫到了自己的身边。就这样,很长一段时间内,他们二人只是沉默着,没有对白,只是默默地踱着步。对只穿了薄薄的一层素服,在初冬那寒冷的深夜冷得直发抖的月,暄好像也并没有放在心上。只有跟在其后的题云,因担心月的身体而时不时地看向她。这时,暄突然停下了脚步,抬头仰望着暗夜的星空。然后,他坦然地握着月的手,转过身对其他人说道: “不要紧跟在我的身后,都向后退几步。” 然而,大家都站在原地,并没有向后退。暄提高了嗓音: “朕让你们向后退!” 车内官无法甩掉心中的不安。但是,在完全不知道圣上接下来要做什么的情况下,他们也无法执意反对圣上的命令,只能听从圣上的旨意退了下来。除了题云之外,跟在身后的宫女和内官都向后退了两步。 此时,暄也对题云说:“云,你也退下吧!” 题云也只好服从地向后退了两步。暄抬起胳膊,用手指在空中划了两下,示意下人们继续向后退。众人在暄不停地做出向后退的手势下,全都退到了离他距离很远的地方。对他们的距离感到满意的暄,用一只胳膊揽住月的腰,紧紧地抱住了月。然后,他用另一只手抬起月的下巴,把脸慢慢地靠近月,之后,坏坏地笑了笑。月在这种状况下,竟也面无表情。 “您现在要做什么?” “你觉得我会做什么呢?你不是巫女嘛,猜猜看。” 月没有回答,暄露出微笑在月的耳边细声说道: “猜不出来嘛,看来你不是一个合格的巫女啊。日后如若骗我说你是巫女的话,我会向你问罪的。” 暄的嘴唇慢慢地向月的嘴唇靠近。惊慌的月正要把脸转过去,却被暄紧紧地抓住了下巴。暄用力地固定着月的脸。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暄却在两人的嘴唇快要碰到一起的时候停了下来。暄一边保持着暖昧的姿势,一边悄悄用眼角余光朝着远处内官们站着的方向看去。此时,他们正按照王靠近女人的时候,应该要采取的礼节转过脸去,弯着腰一动不动地站着。对眼前的状况颇为满意的暄,嘴角微微向上扬了起来。与此同时,他迅速地一把把月扛到了自己的肩上,之后便开始奔跑起来。 “殿下……” “这是御令!不要说了,难道我会拐骗你不成?” 题云知道王离自己的距离越来越远了,但他故意没有把头抬起来。内官们在两人逃到远处之后,这才察觉到事情不对劲,于是迅速地抬起了头。宫女和内官开始慌慌张张地追赶着王。只有题云,一个人傻傻地站在原地没有动,努力隐藏着流露出悲伤的眼神。等到人们全都走远之后,这才轻松地跳到围墙上面,开始迅速地在围墙上移动着,一个人追寻着王和月的踪迹。 背着月在深夜的宫里奔跑的暄,似乎感受到了久违的开心。高兴之余,他竟忍不住发出了笑声。虽然他知道即使逃跑也无法逃出宫去,可在他看来,如果连这样偶尔的疯狂都不被允许的话,自己真的会就此疯掉的。很快,他便听到下人们追上来的脚步声。暄开始焦急了,于是加快了奔跑的速度,在宫里繁复的殿宇和殿宇之间疯狂地跑着。之后他听到一群人的脚步声似乎就在自己的身后,好像很快就会跟上来似的,暄只好急急忙忙躲进了一间空着的殿阁大厅下面。因为跑得太快,暄气喘吁吁的,不过他的脸上却露出了灿烂的微笑。 “从小时候开始,我就想玩儿一次捉迷藏,现在终于做到了。” “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害怕吗?” 由于是在漆黑的大厅下面,所以他并不能看到月的表情。不过,暄能清楚地感觉到她内心的喜悦。她的表情变了,俨然不再是一个巫女,而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一般。暄想仔细地看清楚这一切,不过因光线实在太过昏暗,他始终看不清楚。暄索性用手轻轻摸了摸月的脸颊。只那一瞬间,他抚摸出了她此刻那溢于言表的幸福神情。 “我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只是想去只有你和我两个人的地方,……不管是哪里,哪怕片刻也好。” “不过,殿下……” 月没能把话说完就被暄的嘴唇堵住了嘴。由于刚才一路狂奔,呼吸急促,两人很快就分开了。不过,暄再次用温柔的吻安慰了月——此时的她,正因从冰冷的地面上传来的寒气而全身发抖。暄原本想让月温暖一些,结果自己先感受到了月的温暖。随后,月也渐渐忘记了地面上的寒气。在黑暗中,两个人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心跳不断地加快。 正当两人唇舌缠绵的时候,从殿阁前面经过的正在寻找王的下人们的脚步声再次传了过来。下人们的脚步声和呼喊声,在周围来来回回地徘徊了很久,不过似乎谁都没有想到圣上会躲在大厅底下,所以暄和月并没有被他们发现。在这种紧张的情况之下,暄也始终没有放开月的嘴唇,月亦如此,她反而担心暄会把嘴唇收回去结束这场缠绵。终于,徘徊在殿宇周围的下人们转移了地点。随着渐渐远去的脚步声,两人嘴唇之间的距离也慢慢变得远了。结束这深情的一吻后,周围变得安静下来。暄小声地问月: “月,你擅长跑步吗?” “什么?” “我们继续逃跑吧!你是喜欢被我扛着呢,还是喜欢和我手牵着手一起逃跑?” 月紧紧地抓住了暄的手。借着夜色的掩护,她终于鼓起勇气说:“我选择跟您一起逃跑。” “啊,我并不是因为没有力气扛着你跑才问你的。我也是男人,就你一个我完全可以……” 显然这是在说大话而已,暄至今没能平稳那依然很急促的呼吸。 “那是。只不过,小女子的身体比较重。” 暄感觉到月在微笑,不过因为周围一团漆黑,暄难以用眼睛去确认。 “不管我们跑得再怎么快,也始终无法逃出宫去。不过,这么大的宫殿,岂能没有我们两人的容身之处呢?但是……怎么办呢……” 月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假装苦恼的暄。 “嗯……我想不起今晚的暗号是什么了。记得我匆忙地写过,不过那是昨天的暗号,或者是前天的暗号?我记不清了……月,你要拼命地跑。如果我们不是被内官们抓到,而是被不知道我是谁的士兵们抓到的话,我们很可能会被当场杀死。” 月没看出暄是在故意吓唬自己,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紧紧地握住了暄的胳膊。 “那可不行!我们还是回去……” “我是不会回去的。所以能救我的方法只有一个,就是拼命地逃跑!” 暄抓着月的手,朝着脚步声消失的反方向开始跑去。月看着他奔跑的背影,也牢牢地抓住暄的手,飞快地向前跑了起来。她的心中一直回响着这样一种声音:如果是被这个如大海般宽广的背影所牵引着奔跑的话,不管去哪里都无所谓。虽然像这样的逃跑,只不过是暂时的游戏而已,如若被人们抓到的话,就会当场变回王和巫女的身份,然后游戏结束,一切恢复到从前,但是现在,此时此刻,这短暂的逃亡对他们而言却是无比的幸福,这种幸福真实可感、前所未有。 两人一边隐藏着自己一边奔跑着。就这样过了很长时间之后,他们的眼前出现了美丽的景象:宛如湖水般广阔的池塘,池中央漂浮着像一艘小船一样的小岛,小岛上面坐落着优雅的亭子。但是,想要到达亭子所在的位置的话,需要逃过来来回回巡视的士兵们的视线。暄在等待士兵们远去的时候,调整好了呼吸。趁着士兵们的身影终于远去的间隙,两人飞快地向亭子里奔跑过去。跑过池塘上面那长长的醉香桥之后,两人终于逃进了亭子里。 暄放开了一直紧握到现在的月的手,然后为气喘吁吁的月披上了自己的红色龙袍。月看到披在自己身上的龙袍后,惊慌地想要脱下来,却被暄强有力的手制止了。 “不要脱。我只是觉得你这一身白色素服太难看,所以才给你盖上的。” “我担心寒气会伤到殿下的龙体。小女子应该把衣服脱给您披上才是。可是您……反而还这样让我犯下这样不忠的大罪……” “哎!你这个女人胆子还挺大呢!竟敢在我面前脱衣服?如果你执意要脱,我也不会刻意阻拦的。” 暄像孩子一样顽皮的嘲弄,使月忘记了眼前这个人正是当今一国之君的事实,不知不觉间向暄瞥了一眼。暄的双手温暖地包住了月的双肩。 “这里只有你我两个人。没有内官,没有宫女,没有王,也没有巫女。在这里的,只是一个普通的男人和一个普通的女人而已。现在我给你披上的不是红色的龙袍,而是想温暖一个女人的男人的心意。难道你想要拒绝这份心意吗?” 只有两个人!这句话对月而言,就如同甜蜜的咒语一般。而这句咒语,使月的脸上竟浮现出了难得的微笑。 “咦?你刚刚笑了?” 月收回了表情。 “即使你那么刻意地隐藏,也无法遮掩你笑过的事实,哈哈。” “只有两个人”,这句话对暄而言是威力更为强大的咒语,强大到能够让他忘掉自己是一国之君。暄像小孩子一样灿烂地微笑着,他打开了朝向醉香桥方向的窗户,观察着外面的动静。然后,坐在围绕着亭子周围的凳子上面。 “知道这是哪里吗?” 月站在门前,静静地回答: “不知道。” “这里是翠露亭,是世祖送给贞熹王后的亭子,还叫做翡翠露珠,是王送给王妃的礼物。以前我从来不知道世祖为什么要送这么一个亭子。不过,一直以来,我都想跟你来这里看一看。虽然白天不能像现在这样待在一起……今天怎么连月光也如此暗淡呢?” 昏暗的月光照进了翠露亭。暄向站在远处的月微笑着说道: “这里的美丽,就连山里的老虎也会羡慕啊。你站在那里的话,老虎把你叼走了可怎么办?快到我这边来。” “小女子可不是会被老虎吓到的七岁小孩子。” “天啊!难道你没听说过每到晚上,翠露亭就会有老虎出没的传闻吗?” 月摆出并不相信的表情笑了笑。她的微笑让暄的心情变得更加明朗。 “你以为我整天只会开玩笑吗?这可怎么办呢?我现在所说的可是事实。最近,这里也经常会发现老虎在夜间留下的脚印呢。” “殿下怎么说老虎会进到宫里来呢?我当然不会相信了。” 巫女那威严的语气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位可爱女子的语气。 “因为翠露亭后面有山啊。就像你说过的不会对我说谎一样,我也不会对你说谎的。” 虽然氛围已经变得很柔和,不过月还是没有靠近暄。暄焦急地说道: “我叫你快过来。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难道你不觉得可惜吗?过不了多久,我们就会被发现的。在此之前,你可以靠近我的时间可是非常非常短暂的。” 虽然暄在苦苦哀求,不过月还是故意一动不动。 “你也知道,我可是这个国家的王。哎,一国之君长得像我这么英俊,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即使把王的身份排除掉,比我长得帅的男人也并不多见呀。” “是的。” 终于,从月的口中传来了极小的、如同潺潺水波一样的声音。 “你可别一副怀疑的表情,我说的可是事实。百姓都以为所有的王一定会长得很帅,那可是纯属虚构。作为一个反例,之前的王,也就是我的父王,他也没我长得这么英俊啊。” “说得倒是没有错,不过您跟之前的王长得很像,这也是事实嘛。” “嗯?你可曾见过去世的父王吗?” “啊?父……父子之间长得像,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嘛,我只是应和殿下而已。” 暄并没有发现月在那一刻露出的惊慌的表情。他只是专注于她与自己的距离。 “身为一国之君,长得还这么英俊,有幸能靠近这样的我,除非是上天赐给你的恩惠,否则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过来吧,别站在那么远的地方看着外面的风景。想要看风景的话,改天在内官们的监视下我们也可以的,不是吗?” 从暄的嘴里冒出来的白色哈气越来越浓,月也可以清晰地看到暄那向自己伸出的手开始颤抖很厉害。 “好冷啊,抱抱我。” 月的脚好像被施过咒语一样,缓缓地走向了暄。她并没有把头低下,也没有把视线移开,只是定睛望着暄的眼睛,一直走了过去,紧紧握住了暄那变得冰凉的双手。月轻轻走到暄面前时,看到了暄那充满悲伤的眼睛。月将自己柔软的手小心地放在暄的眼睛上面。那并不是幻象,她触摸到的,是有着温暖体温的暄的双眼。随后,从月的眼睛里流淌下来的眼泪,落在了暄的脸上。 “月……” 月为了不想让暄看到自己的眼泪,紧紧地把暄抱进了自己的怀里。暄仿佛听到了她的心脏在哭泣的声音。虽然身为王,却无法减轻她心中的悲伤。暄用两只胳膊紧紧地抱住了月的细腰。 “月,说出来吧。你的名字是什么?你的父亲是谁,你的母亲又是谁?有没有兄弟姐妹?全都告诉我!让我帮助你。” “我叫月。只是一个巫女而已。” 抱着月的暄,耳边清晰地听到了被她吞进肚子里的哭声。虽然对她的身世感到怜悯,想要进一步追问,暄却没能继续问下去。他知道在这种状况下也不能说的话,再问也是徒劳。所以,他只是默默地感受着从月的身上散发出的幽幽兰香,听着从翠露亭窗外传来的风吹过枝叶的声音。 “风知道你的身世,一起为你哭泣,只有我不知道你的身世。” “你还能听出风的哭声?” “可能是因为这样抱着你的关系,你的神力传到了我身上吧!” 暄将月拉过来,让她坐在了自己的腿上。然后,他用手擦拭着流淌在月脸上的泪水。 “现在我只是为你擦拭脸上的泪水,日后也请让我为你擦干流淌在心中的泪水吧!” 月只是露出了朦胧的微笑。这种微笑,与刚才在暄开玩笑时所露出的微笑迥然不同。暄透过微微开着的窗户,看到两名察觉到异常的士兵正要向醉香桥走过来。不过,就在这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题云,及时地阻挡在了他们的面前。看到题云的出现,士兵们自然明白了在翠露亭里的是什么人。于是,他们很自觉地退了下去。放下心来的暄在昏暗的月光下,开始吟起了诗。因为从月身上散发出的兰香之故,他莫名地回想起了以前烟雨写给自己的第一封书信中所写的那首诗: “相思相见只凭梦,侬访欢时欢访侬;愿使遥遥他夜梦,一时同作路中逢。” 暄露出凄凉的微笑,缓缓地说道: “这是我还是世子的时候,以悸动的心,读过一遍又一遍的诗。在那时,这首诗是一种悸动,是一种对美好的无比期盼与等待。而今天,这首诗却变得如此凄凉。我睡着的时候,你醒着,你睡着的时候,我醒着,所以就在梦里也无法微笑相见。至少那时候,因为有能够在梦里相见的期待,所以是幸福的。” 月为了隐藏自己眼神中的悲哀,紧紧地闭上了双眼。然后,紧紧地抱住了暄,身体不停地颤抖着。由于颤抖得很厉害,以至于暄的身体也随之颤抖。月伏在暄的耳边,也低声吟了一首诗: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 这是暄写给烟雨的第一封书信上的内容。瞬间,暄的全身都变得僵硬! “这是小女子非常喜欢的诗。以前我并不知道,比起因相隔两地而难以相见,有的时候相距很近却只能遥望,反而更为痛苦。” 惊吓不已的暄一下子推开了月。月碎不及防,身体因失去平衡而摇晃起来。 “这首诗你是怎么……你怎么知道的?” 月站稳之后,如她的姿势般端庄地回答了暄的疑问: “识字的人都会知道张九龄的诗,这并非一件难事。而关于月亮的诗中,《望月怀远》当然是首选。” 暄摇了摇两下头,布满恐惧的双眼中满含着泪水。 “你到底是谁?为什么你总是刺激我?你想让我疯掉吗?” 暄的眼泪流淌了下来。他蜷缩着身体,用双手无助地抱住了自己的头。 “因为想跟你待在一起而逃了出来,但是你为什么,为什么……把我可怜的烟雨带过来……为什么总是把那个人……” 月用颤抖的双手捂住了嘴唇,泪水从她那明亮的眼睛中不住地流淌下来。她向暄走近了一步,暄蜷缩着身体大声喊道: “不要靠过来!离我远点儿……香气……你身上散发的香气让我更疯狂。” 月闻声向后退了一步。暄却又大声地喊道: “不要远离我!不要……不要……远离我!” 月站在原地默默地听着暄的哭声。此时,月眼前这位九重宫阙的主人,这个拥有整个国家的主人,竟然在如此狭窄的亭子里,蜷缩着身体悲伤地啼哭着。而就连这个权利都不能拥有的月,只能把自己悲伤的哭泣声藏在飘过的风声下面。 不久之后,从醉香桥传来了咯吱咯吱的声音。月把肩上的红龙袍脱了下来,披到了暄的肩上。与此同时,咒语的魔法消失了。翠露亭的门被人打开,内官和宫女们进入了亭子里。当他们看到蜷缩在漆黑角落里的暄之后,都呼的一下松了一口气。车内官慌慌张张地在王的肩上披上了毛毯。在双手触碰到王的瞬间,他灵敏地察觉到了王那失控的情绪。 “殿下,发生了什么事……” 话还没说完,车内官便用怀疑的眼神望向了月。此时,暄抬起了头。虽然他已经很努力地将所有的感情压抑在了心底,但还是用毛毯盖上了头,遮着了脸。 “没有什么事,云,扶我!” 不知道何时进来的题云,已经站在了王的身边。就好像是从未离开过王一般,他把胳膊伸向了暄。暄抓着题云的胳膊,支撑着摇晃的身体,缓缓地站起了身。阴暗的月光和长长的黑色毛毯,完全遮挡了暄的脸庞和身体。 “车内官,你不要再发牢骚了,捉迷藏游戏让我很开心。” 虽然暄把脸遮挡住了,但是依旧可以听出藏匿在他声音中的强烈的悲伤。 “殿下,小人不是说过多次了吗?每到晚上,这里就会有老虎出没,所以一定要小心的嘛。” 车内官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暄马上接了话: “又来了,又发起牢骚了!月,你听到了吧?朕可没有对你撒谎。” 暄对月得意扬扬地说完这些之后,又向车内官温柔地说道: “车内官,我相信云会一直陪着我,所以我才会在这里的。我知道他一直跟在我身后。你担心的事情太多了。” “可是,云连寒风也可以抵挡住吗?” “我没有觉得冷……” 话虽这么说,不过车内官却能清楚地看到黑色的毛皮下面冒出了白色的哈气。暄逐渐恢复了理智。因为过于黑暗的关系,他看不太清楚,但却察觉到了在寒冷的天气和复杂的感情下,正在颤抖的月的双手。暄走到了月的面前。 “是我弄乱了我们单独相处的时间。” 从暄的口中冒出了白色的热汽。 “月,下次我们就逃往庆会楼吧。那里有更大的池塘,池塘里盘卧着数十条龙。” 听出暄是在开玩笑的月,只是用微笑进行了答复。然而,她眼角的泪水还没有彻底风干。 “就如我说的翠露亭有老虎出没的话并不是在骗你一样,庆会楼的池塘里有龙,这些话也不是在骗你。” 翠露亭的门打开了。宛如女人哀泣一般怪异的风声,此时此刻仿佛遮盖了世上所有的声音。暄第一个走出了翠露亭。 康宁殿东侧的暖炕被烧得热乎乎的。在王坐到被子上面之前,宫女们就把冒着热汽的茶水端了上来,房间里弥漫着人参和蜂蜜的香气。宫女们把放在盘子上面的茶碗端到了王的前面。暄拿起了茶碗,正要拿到嘴边的时候,却停止了手中的动作,望了望坐在远处的月。月此刻的模样,和两人逃跑之前的样子如出一辙。而刚才的一切,仿佛只是暄一个人的错觉。能够使暄察觉到这一切并不是自己一个人的想象的证据,也只剩下仍旧包围在月周围的无尽的寒气而已。 暄端着茶碗站了起来。车内官已经预测到王接下来会做些什么,口中不由自主地流出了不满的叹气声。而暄却丝毫不在意周围人的反应,轻轻地走到月的前面坐了下来。然后,他把冒着热汽的暖茶端到了月的面前。 “喝吧!” 月却依旧像一尊化石一样一动不动,暄把茶碗拿到月的面前催促着。刚刚在旁把茶端过来的宫女迅速地退了下去。车内官则在王的背后喊道: “殿下,您对巫女过于亲切了。您应该与她保持一定的距离才行。” 暄没有回头,相反还直接反驳道: “难道车内官就不觉这孩子很可怜吗?刚才因为我在外面受冻,现在她依然在这里受冻,月她只能听从王的命令。” “殿下,微臣并不是那个意思。” 暄把手抬起来,打断了车内官的话,然后他面带微笑对月说道:“我叫你喝。你敢违抗朕的旨意吗?” 然而这次的微笑与之前不同,暄脸上所带有的,不仅仅是亲切。 但这里可不是只有两个人的空间。因此,月不顾王的问话,只是以挡煞巫女的身份端正地坐着。 “你若执意不喝的话,朕也就没办法了。” 暄好像断了念头一样,默然地端起了茶杯。然后,把茶水含在嘴里之后,直接贴到了月的嘴唇上。暖茶在暄的嘴里进一步升温之后,流入了月的口中。确认月把茶咽下去之后,暄才收回了嘴唇。月的脸上流露出了悲伤的表情——那是一种无法掩饰的、浓浓的悲伤。暄再次把茶杯拿到了月的眼前。 “你是想自己用手端着喝,还是想像刚才那样让我用嘴喂着你喝啊?” 月伸出手接过了茶碗,这茶碗正好遮挡住了月的脸。过了片刻,喝完茶的月把茶碗放了下来,她那悲伤的表情早已消失不见了。暄看到空碗之后说道: “这就对了,这是你第一次做令我满意的事情。” 暄起身之后,把披在肩上的毛毯随意地放在了月的肩上。黑色的毛毯落下来,把月完全包裹住了。暄拿掉黑色毛毯之后,身上露出了月为他披上的红色龙袍。暄慢慢地为月披上了这层厚厚的毛毯,把月完完全全地包裹了起来。暄看到了月,看到了从她的左眼流淌下来的一行泪水。 “盖着这个,直到你的身体变暖和为止。当然,你的身体究竟是否变暖,这可不是由你来判断的,而是要由我来亲自判断。” 接着,暄从月的视野中完全消失了,他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不见了,只剩下了冷漠。 回到原来座位上的暄一口气喝掉了宫女们再次端上来的茶水,脱掉了披在肩上的龙袍,钻入了温暖的被子之中,把枕头垫在自己的胸前趴下了。暄只动了动手指头,示意车内官把耳朵贴到自己的嘴唇前面。 “车内官,以前……” 虽然把耳朵贴到了暄的嘴唇跟前,但能听到的声音还是小得可怜。 “请您吩咐,殿下。” “烟雨写给我的书信是不是消失过一次?” “这个微臣不清楚。” “不是,有过那么一次,消失过一阵子。当我再次看到的时候,书信所在的位置已经不是我第一次放置的地方,而是其他的地方……” “回禀殿下,由于是陈年往事,凭微臣的头脑,大概是记不清那些琐碎的部分了。” “假如这不是我的错觉的话,当时是不是真的有人偷看过这些书信?” 车内官大吃一惊,惊慌失措地望向王。暄却摇了摇头。 “跟你的记性一样,我的记忆力也不是很好。” 暄把枕头放在下巴下面,望着被毛毯完全包裹住的月。他的声音在嘴里盘旋着: “说到月亮,第一个想到的竟然不是李白的诗,而是张九龄的……” 长时间沉浸在困惑思绪中的暄,再次动了动手指头,让车内官把耳朵靠过来。然后,他用比刚才稍微大一些的声音窃窃私语道: “父王生前,辅佐父王的内官是哪位?” “是前任尚膳内官徐内官。” “没错,父王身边总会有他。我想起来了。他是否过世了?” “没有,殿下。现在回到故乡养老呢。” “明天一大早把他召进宫来。假如真的有承政院日记上面因遗漏而没有记载下来的事情的话,那么,他肯定会有印象的。” 车内官弯下了腰。暄伸出手用力抓住了坐在旁边的题云的双手。他是想给依旧冰凉的云送去一些温暖。 徐内官进宫了。突然被王召进宫的他一路都在惴惴不安,实在不知所为何故。宣传官突然来访,徐内官也没有对下人详细地说明去向,就慌慌张张地出了门。当他被直接带到康宁殿时,更是觉得满头雾水。为了让正在紧绷着神经的徐内官更加紧张,暄并没有在用过早膳之后就立即召见他。以为会马上见到的圣上迟迟不现身,徐内官果然变得冷汗直流。 过了很久之后,暄才跟题云一起出现了。但是,他并没有马上向徐内官问话,只是静静地坐着,沉默不语。不管眼前的圣上年纪有多轻,他到底还是只要动一根手指就可以左右一个人生死的一国之君。而现在,圣上就这样坐在自己前面,而且一言不发。那种充满压迫感的气氛绝对超乎一般人的想象。徐内官的紧张程度,正随着暄保持沉默的时间逐渐延长而变得越来越强烈。按照常理来说,人越是感到紧张,就越会容易犯下平时绝对不会犯下的失误。之后,沉默终于被打破了。 “好久不见。” 虽然圣上打破了沉默,但那威严的声音却让听者变得更为紧张了。 “是,是的,殿下。” “你是父王的亲信没错吧?” “啊?是的。小人不知道殿下召唤小人进宫所为何故,请殿下明示!” “朕现在马上要去便殿,所以长话短说,开门见山。八年前,世子妃择选的时候……” 暄没有把话说完,因为他看到坐在前面的徐内官的身体好像痉挛一样,紧张地抽动了一下。暄并没有放过这一机会。 “看来,只消听到世子妃择选,你就已经知道我接下来要问的是什么了。” “小人惶恐,小人不知,实在不知道殿下说的是什么,小人完全听不明白。” 暄再次保持了沉默。沉默不语的王固然可怕,而因为礼法,徐内官无法抬起头来,只能死死地盯着地板,故而难以想象出此刻的王究竟是怎样的一副表情,所以他越发感到害怕和紧张了。徐内官两腿开始发软,双手不停地发抖。就在徐内官即将在高度的紧张下晕过去之际,王终于再次开了口: “在当时被择选为世子妃的弘文馆大提学的女儿——许烟雨!她的死因究竟是什么?” “不,不知道。小人能知道些什么呢?” 暄的一侧嘴角微微上翘。 “哦,这倒是怪事啊。许氏女子的死因是病死,这可是人人皆知的事情啊,你竟然不知道。那也就是说,她不是病死了?” 徐内官惊吓不已,说话开始吞吞吐吐的。 “想……想起来了。小人年老体衰,记性不好,现在想起来了,是病死,没错……是病死。” “真是荒谬!竟敢在朕的面前耍花招啊!” 因圣上突然提高嗓音怒吼的关系,徐内官显得更加惊慌,完全不知所措,身上的冷汗一层层地浸出。与此同时,暄把声音降了下来。 “不是病死的话……难道是他杀吗?” 他那充满威严的低声询问,较之刚才的怒吼,更让徐内官感到恐惧万分。 “不是的,殿下!您想到哪儿去了!当时的御医亲自诊断过病症之后,说患的是无法医治的病。” “刚刚你还说不清楚,怎么你的记忆又完全回春了吗?” “不是的,殿下。请您相信小人。” “好的,知道了。朕就相信你的记忆力。既然你记得御医亲自诊断过病症的事情,那么,你应该还记得先王对世子妃许氏的死因,暗自吩咐下人进行调查之后,有关汇报信息的机务状启吧!” 世子妃许氏!听到这句话的一刹那,徐内官心里明白了:这件事并不是王简单地随口问问,他是在审问自己。这已经是被众人差不多完全忘记的陈年往事了。现在圣上竟然称她为世子妃,竟然翻起旧账来,这说明王已经知道这是他杀事件的可能性很高。那么,眼前的这些话,恰恰表明王想追查当年的事件,并且要查个水落石出。徐内官之所以会这么想的原因是,圣上的话语中蕴涵着十足的确信。此时,徐内官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手和脚在颤抖,四肢也不再感到麻木,此刻他的头脑变得一片空白,就连思维也停滞了,感觉彻底丧失了。“世子妃许氏”,这句话就是让他如此畏惧的根源。 “说吧!还记得机务状启吗?” “小人什么都不知道,小人真的一无所知。虽然是辅佐先王的尚膳内官,不过先王指示的机务状启,小人又怎么可能会看到呢?除了先王之外,谁都没有看到过。” 暄的嘴角边露出了冷酷的微笑。同时,坐在旁边的题云也握紧了拳头。在这一刹那,本是猜测的事情变为了既定的事实。徐内官在慌乱中所说的话,在如实地招出烟雨并不是病死的同时,还证明了机务状启存在这一事实。暄想从徐内官口中确认的事情就是这些。达到目的的暄不以为然地说道: “知道了,你先回去吧!不久朕还会让你再次进宫的。” 走出康宁殿的徐内官依旧感到忐忑不安,以至于在走完月台之前,他就在中间的台阶上扑通一下坐了下来。而后,缓过神来的他,渐渐意识到了自己出言不慎的事实:机务状启确实存在,这可是绝对不可以公开的秘密。 徐内官出去之后,暄坐在书案前,用手支撑着额头。他保持着这种姿势,好半天的工夫都沉浸在烦乱的思虑当中。自己猜测得果然没有错,这一点被证明了。不过,对于日后该如何调查此事,他却毫无头绪。比这件事更让他感到迷茫的是,这件事根本无法公开进行调查。其实刚才他也可以向徐内官进一步提问。不过暄认为,如果自己过于贪心继续追问徐内官的话,他很可能宁可咬舌自尽,也绝对不会说出先王所要隐瞒的事情。那样的话,也就很难再期待他会透露出什么了。暄深深地叹一口气说道: “车内官,星宿厅别厅是在宫里吗?” “是的,殿下。” “现在,月也应该待在那里吧?车内官,去星宿厅。” 王和题云起了身,车内官也跟着起身问道: “殿下的意思是,现在要去那里吗?” 暄张开双臂,示意更衣。内官把站在房间外的宫女叫了进来。迈着碎步快速走来的宫女们,为暄穿上了棉制的长袍。然后,又在暄的身上套上了红色的龙袍。 “殿下,那里可不是殿下该去的地方。不如干脆把月叫进来好了。” “昨天一晚上都没合上眼睛的女人,或许现在正在睡着呢,为什么还要把她叫来?” “不过,殿下……” “车内官,你以为我现在是为了看月才去那里的吗?” 车内官明白暄的意思之后,顺从地弯下了腰。王走出了房间,很明显,他的步伐有些焦急。 跟在身后的宫女和内官们为了跟得上王的步伐,几乎一路小跑地跟在身后。 看到王一行人出现在星宿厅,院子里的巫女们无不感到惊慌失措。不过,在这种状况中,却有一个人保持着沉着冷静的面容,这位唯一沉着应对的就是张氏。只见她一人冷静地走到院子里,向王叩拜四次,行完礼之后,跪在了冰凉的地面上。 “小人正恭候着殿下的驾临。” “你的意思是知道朕会来?” “是的,殿下,请您下问吧。” 张氏的沉着触动了暄的神经。 “你早就知道我会来的话,那么,你也应该知道我要问的是什么吧?” “殿下若是不下问,小人也就不会回答了。请殿下自己选择。” 暄目不转睛地看着张氏,为了调节自己的情绪,他在张氏面前不停地来回走动着,并故意沉默了一会儿。 “这么长的时间,你究竟去了哪里?” “小人知道:殿下您想问的并非此事。” 暄停下自己的脚步。跪在冰凉的地面上,身体应该会冷得发抖才是,不过张氏的身体宛如并非人的肉身一样,丝毫没有发抖的迹象。果然,她并不是一个好对付的对手——自己的第一印象没有错。暄察觉出,自己即使向张氏盘问八年前的事情,也根本听不到任何的回答,反而可能会向对方泄露自己已经在调查世子妃死因的事。暄只能再次沉默不语地来回走动着。他思考了半天,始终没能想出什么好方法。暄最终决定只向她问起关于月的事情。 “你就是我的挡煞巫女的神母吧?” 张氏起身,把头抬了起来,她的脸上露出了微笑——那是比鬼还要可怕的微笑。 “是的,殿下。” 暄因突然袭来的冷气,后背竟一阵阵地发冷,感到凉飕飕的风不停地吹过。她是知道的。眼前的这个女人已经知道王来这里的真正原因,知道他原本想问的是什么。这是暄无法得到确认的直觉。暄偷偷地咽了一下口水。如果不想被张氏牵着鼻子走,就只能集中注意力盘问关于月的事情。 “你们是在哪里,怎么遇到的?” “在路上捡到的。” 这样的回答使暄变得哑口无言。如果和这样的人再多说两句话,迟早会疯掉的。这次暄咽的不是口水,而是把怒火咽进了肚子中。之后,他平息一下自己的心绪,继续向张氏问道: “像她那么漂亮的孩子,还能在路上捡到?” “虽然长得确实很漂亮,可的确是小人在路上捡到的。” “我听她的口音是汉阳口音,你是在汉阳捡到的吗?” “不知道她以前是否在汉阳生活过,不过我是在温阳捡到她的,觉得她身上有股仙气,所以就收留了她。” “既然已经收留了月作为你的神之女,那你一定会对她的过去打听一番吧?” “都是些尝尽各种心酸的巫女的命运而已,哪会有什么在有仙气之前的生活呢?况且,她拥有的,可是同为巫女的人们都会忌讳的挡煞巫女的命运。所以,小人连名字都没有给她起,既然如此,打听她的过去又有什么意义呢?” 暄为了把逼近喉头的怒火压下去,不停地来回走动着。这次的情况有所不同:在眼前来回晃动的王的红色龙袍,触动了张氏的神经。 “据我所知,星宿厅的巫女户籍是由都巫女管理的。这里的巫女因比其他官厅的巫女享有更好的待遇,所以竞争也会更加激烈,因此能够挑选出神力非常的巫女,可是,神力并不强的她,是怎么进入到星宿厅巫女户籍的?” “神力这种东西是用肉眼看不到的。她有只属于自己的神力,只有她可以做到的,只有附身于她身上的魂灵……” “只有附身于她身上的魂灵?” “因此,小人把她写入了巫女户籍中。” “看来,把她写入巫女户籍中这是你个人的决定。不过,你可是早在八年前就辞去都巫女之职离宫的,那么,又怎么会在七年前把她写入巫女户籍的?” “有人写书信传达了要把她写入巫女户籍的想法。” “谁的信件?” 在不间断的一问一答中,张氏的回答突然停顿了。随着张氏的沉默,来回走动的暄的步伐也停止了。 “快回答朕的话。” “大王大妃殿……” 与张氏对话以来,暄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了微笑。虽然暄很想问她在离开星宿厅之后,是否也与大王大妃殿一直保持着联系,不过有可能会因问得过深反而让人起疑。所以,他决定对张氏的回答不再进行追问。暄知道,现在是专注于月的问题的时候了。 “为什么没有把她送进这里?即使她是你的神之女,但毕竟也是受星宿厅所管辖的巫女,不是吗?” “那是……因为她是挡煞巫女……” “据朕所知,她是在四年前被选为挡煞巫女的,也就是说,是在写入巫女户籍过了三年之后。朕的问题是:那三年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提问越来越深入。张氏为了忍住逼近嘴边的脏话,紧紧地咬住了自己的嘴唇。张氏万万没有想到,王会知道得如此详细,所以她的内心中也感到了惊慌。暄坐到了停止回答的张氏的面前,王和都巫女之间的距离变得很近很近。 “你一定知道月以前的名字,还有,关于她的处境!而朕现在想知道的,并不是她的名字和处境,而是你明明知道还不说出真相的理由,对朕进行隐瞒的理由!朕想知道的是这些。” 暄把眼睛睁得大大的,那是因为张氏露出了微笑。这次张氏露出的微笑已经不是刚才看到过的像鬼一样恐怖的微笑,也不是为了隐藏真相而模糊掩饰的微笑,而是一种宛如把世上的一切包袱放了下来的释然、安详的微笑。 “小人没有对殿下隐瞒什么,所以更谈不上什么理由了。” 虽然微笑有了变化,不过张氏的声音并没有丝毫的改变。在王的怒吼面前,她一点也不胆怯,而是一直保持着原来的声音,仅此就足以让人感受到都巫女的非凡之处。张氏这种态度,反而显得王像在撒娇一样。暄脑海里的思绪变得更为复杂了,随后他站了起来。 “月在哪里?” “在后面的行廊(下人的房)睡着了。” 在一旁沉默不语直至此刻的车内官,小心翼翼地插了一句: “殿下,您该回便殿了。现在大臣们应该都聚齐了。” “朕知道,一会儿就好。” 暄执意在张氏的带领下,走到了月睡着的行廊前。在简陋的行廊石头砌成的台阶上,整齐地摆放着月的草鞋。眼前的情形让暄想起了之前的事情,之前看到被扔在康宁殿月台下面的草鞋时,虽然内心感到怜惜,但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远远望着。现在,至少在这里,草鞋被放在石头上面,所以他的心里感到了一丝安慰。站在王身旁的题云,心情也像暄一样沉重。月竟然睡在星宿厅后面如此黑暗的地方,想到此,他的心就如刀割一般疼痛。而暄只是站在外面看了半天房门,用非常小的声音向周围的人们说道: “大家走路时,多注意些,免得月被这么多人的脚步声吵醒。” 之后,暄因为内官不断催促的关系,只好迈出了依依不舍的步伐。暄也想像月在自己睡着的时候守护在身旁一样,此时也能守护在月的身旁。不过,心中掠过的疑惑阻挡了他的想法。就在走出星宿厅之际,暄陡然停下了脚步。附身于月身上的魂灵?附身的不是神,竟是魂灵,这让暄猛地停住了步伐。 利用木板围成的墙壁整齐地排列着。木板上刻着的云彩图案制止了人们的步伐,以防他们向此处靠近。两名内禁卫骑士恰好从此处经过,他们让马停下来之后,悄悄地伏在墙外倾听着墙后面的动静。没有步伐声,也没有挥刀舞剑的声音,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仿佛草垛落在地上时所发出的闷响。由此便可以断定这是云在练剑的声音了,因为这种声音是任何人都无法模仿的。 一直以来,云剑都是从议官子弟构成的内禁卫中选拔,这已成为一种惯例。然而,当今圣上即位之后,其选拔范围扩大到整个内三厅,其结果是,由两班家构成的羽林卫中,首次选拔出了云剑。他就是金题云。对此,首次提出反对意见的,自然是更加重视出身地位的内禁卫。不过,题云一人击败先王身旁五名云剑的非凡的剑术实力,足以让这种反对之声烟消云散。尽管如此,他也并没有消灭周围所有的不满之音。 两名骑士把马牵到了用来练剑术的草垛旁边。其中一名骑士举起了草垛,另一名骑士则用眼神进行了制止。然而,一个草垛仍然朝着围墙内侧飞了过去。接着那人又连续抛出了四个草垛。最后,他还想再扔过一个草垛的时候,马匹却突然受到了惊吓疯狂地向前奔去。就在那人连放下手上的草垛的工夫都没有,而慌慌张张地伸手去抓缰绳的瞬间,眼前忽然出现了一匹高高抬起前蹄的黑马。这匹黑马高高抬起前蹄,让人不由得产生了错觉,仿佛眼前的不是马,而是一片扑面而来的乌云。 就在此时,有一人宛如张开了一双银色的翅膀一样,自如地挥舞着两把环刀,身着一身黑色衣服,如腾空而降般骑在了高大的马背上。黑马这才乖乖地放下前蹄,稳稳地站着不动了。这是一匹从头到脚连马鬃毛都是纯黑色的黑云马。毋庸置疑,能够这样骑到它背上的人,恐怕只有题云一个人了。就当骑士还在思考着刚刚还在围墙里的人是何时飞到此处的时候,只是一眨眼的工夫,那像翅膀一样展开的两把银色的环刀,也在金题云自如地操控之下,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了刀鞘之中。 “那,那个,好像有点误……误会的……” 仿佛不需要任何解释一般,就在骑士把话说完之前,题云已经满不在乎地与他们擦肩而过,并与黑云马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由于是一瞬间发生的事情,回过神来的他们在题云走远之后才反应过来。总是裹在金题云额头上的红色头巾,它分明刚刚遮挡住了他的双眼。 “那家伙,该不会没有看到我们吧?” “虽然没有看到,不过他是知道的。” 另一个骑士在回答的同时,用手指了指同伴手上的草垛。只见他手中那段最后想要扔出去的草垛变得很短。 “嗯?这是怎么回事?” 惊吓不已的骑士四处张望,这才看到变成短短两截的草垛正在地上打着滚。剩下的一截草垛也从他变得无力的双手中掉落在了地上。骑士的脸部肌肉正在不停地颤抖着。 “哇,不愧是云剑!竟然准确地把它分成了三截!身为男子汉至少要达到这种程度才是。能够像他那样活一天的话,我也就毫无遗憾了。那样的话,朝鲜的姑娘们可就全都归我了。” “你现在是在故意气我吗?那家伙可是把我们当成饭桶来看了!” “干脆被他当成饭桶就好了,反正他好像从来也没有正眼看过我们。” 变得哑口无言的骑士皱着眉头,狠狠地盯着自己的同事。没有什么话可以继续反驳的他,开始朝那位无辜的对象莫名其妙地发泄。 “哼!我们内禁卫以骑士为主,一直都缺少训练时所使用的马匹,竟然把朝鲜最好的那匹黑云马给一个庶民来骑!” “就是啊,马匹的确很稀缺,内禁卫都难以称得上是骑士部队了。最近是马匹的产量减少了,还是都用在了别处?凭现在这种军事力量,也不知在发生危险的时候,究竟能不能保护好当今圣上。唉!” “为什么你总是说别的?我说的不是那个意思!一个区区庶民竟然……” 骑士一边对同伴表达着不满,一边把马停靠在了围栏的旁边。然后,他仔细地看了看围墙里面:他们刚才扔进去的草垛全部被砍成了三截,各自在地上打着滚。 “嗯,不愧是云剑。击败不了云剑金题云,就无法靠近当今圣上,看来这句话可不仅仅是谣言啊!不过,即使云剑的剑术再高超,仅凭他一人的话,又能做些什么呢……当今圣上未免太过掉以轻心了。” 题云本想用剑把烦乱的心事统统砍掉,所以这才去剑术训练场挥起刀剑的。不过,他用剑挥掉的,并不是对月的爱慕之心,而是想坚定自己对月视而不见的意志。最近,题云一直都没有好好地睡过觉。因为陪在王身边的他,必须面对即使不想看也能时刻看到的月,越是努力不想看,月就越是拼命地钻进自己的心中。他知道月是王的巫女,又是王心中的女人,他明白绝对不可以喜欢上自己主人的女人,更不能以男人的身份站在月的前面,所以绝对不能对她有爱慕之心。眼看着剑术训练就要结束了,自己的内心却还是不能平静。不过,那些捣乱的家伙,倒是让自己的脑子变得清醒了一些。单凭这一点,云就对他们感激不尽了。 题云把黑云马交给马夫之后,为了回到王身边而飞快地移动着自己的脚步。然而,没有整理好的心绪却在潜意识中把他引到了月睡着的行廊门前。当他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地来到这里的时候,已经看到了月的草鞋。这时的云不再是以站在王身旁的云剑的身份,而以更像是一个带着私人感情的男人的目光看着那双草鞋。那种奇特的感情,让他情不自禁地跪在了草鞋前面,并用手摸了摸草鞋。他的指尖触到了一阵阵的冰凉。眼前,在寒冷的空气里冻得冰凉的草鞋让云抑制不住内心的伤痛。 这时,云突然感觉到了自己背后的动静。出于本能,他瞬间便拔出别云剑,转过身迅速地把剑指向了对方的脖子。眼前这位被云的剑所指着的人,竟是月的丫鬟雪。由于云的动作太快,雪还没有来得及把剑从剑鞘中全部拔出,手中的剑停留在只拔出一半的状态。云认出是雪之后,并没有立刻把剑收回,反而更用力地用剑抵着雪的脖子。雪非常惊慌,尴尬地笑着说道: “放下剑吧,我可什么错都没有!” “你身在宫中,身上却还持着奇怪的剑,还说没有什么错?” “这把剑是在做巫术的时候使用的祭祀工具而已。” “我们是不是曾经见过一次?在北村仪宾的府第前面碰到过?” 雪的眼珠转动了一下,马上笑着回答了云: “您可能是认错人了。我不知道仪宾的府第在哪里。” 云那锋利的剑刃逼近了她的脖子。他的动作丝毫没有破绽。因此,一种有可能随时会被割掉脑袋的恐惧感瞬间席卷了雪的全身。云没有再重复相同的话,取而代之的是以剑再次发问。雪为了摆脱云手中那把抵着自己的剑,小心地转过身子想要拔出剑来。即使她的动作很小,云却像察觉到什么一般,眼中闪现出了锐利的光芒。 “我不是说您认错了人……” 雪无法再狡辩,因为别云剑快速地伸向自己。雪因用自己的剑抵挡云的剑而没有片刻分神的工夫。她明白:这可绝非儿戏。一个不小心,就有可能让自己与这个世界永别。所以,雪根本没有工夫思考云为什么要与自己如此较量。一直只能勉强进行防御的雪终于有了攻击的机会。不是,准确地说,是云给了她发起攻击的机会。雪凭着直觉挥剑攻击着云。不过,云的身体极其轻松地避开了她手中的剑,顺着剑刃转过身,准确地抓住了她的手腕。很快,他的剑再次指向了雪的脖子。这次,云的声音冷酷到了极致。 “剑术是在哪里学到的?” “原来是考验我呢!怪不得总露出破绽。” 雪这才知道云跟自己切磋的理由。不过,这已经无法挽回了。 “你的剑术与我师傅的剑术虽谈不上一模一样,倒也有些相似之处。” “是我自己学的。如若你非要说剑术不是一模一样,而是类似之类的话,那就是偶然了。比起这些来,你能不能先把剑收回去?再这样下去,真要把我的头割掉了。” 雪虽然用撒娇的口气说着,可是这些对题云来说却没有任何作用,他还是没有把剑收回去。雪边笑边说道: “你举着剑对着我,我倒是没有什么关系,不过我们家小姐看到后一定会吓到的。” 云慢慢地把剑收回去之后,把身子转向了月的方向。他竟然真的看到了月那满脸的惊恐,只见她急忙穿好鞋之后,朝着这边匆匆走了过来。 “您来这里有什么事情吗?是不是殿下有什么事……” “不是。” 简短地进行回答的云再附加了一句: “我是刚好路过的。” “但是为什么要把剑指向她?” “她的剑术跟我的剑术很类似,心里觉得很奇怪,于是就这样问了问。” 雪愤怒地说道:“你这叫问吗?你不是想杀我的吗?” “这孩子是自己边玩边学的。为什么被您误认为是相同的剑术呢?” 云没有多说些什么,只是一声不吭地站着。 雪没好气地说道:“我跟您的剑术可是有着天壤之别的,竟然被看成是相同的剑术,这可真是我的荣幸啊。现在我才知道,懂点剑术的人为什么会对云剑的剑术那么赞不绝口。非常感谢您能给我与您切磋剑术的机会。” 云虽然不相信雪是独自学会剑术的,不过他也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因为在太阳光下,第一次看到月的模样的他,已经再没有任何心思去想其他的事情。云打过招呼之后,匆匆离开了此地。他生怕自己并没有什么事情却在此地逗留的心思被谁发现,所以走得比平时还要快。不一会儿,题云就消失在了月和雪的视线中。 随着与王所在之处的距离变得越来越近,慌慌张张跑过来的义禁府官员的轮廓也越来越清晰地映入了云的眼帘之中。突然回过神来的云,把视线转向了他们跑去的方向。在确定他们去往的方向是王所在的便殿之后,云的脑海里瞬间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与此同时,他开始飞快地跑向便殿。进入便殿之后,他首先找到了王。万幸的是,暄安然无恙。此时暄正在应对着一干地方官员们。不过,如若此时就放下心来的话,还是为时尚早。没过多久,刚才慌慌张张跑来的义禁府官员便通过内官传了话。车内官的表情惊恐不已,走到王身旁小声地传着话。 “殿下,刚刚传来消息……” “什么事情,这么吞吞吐吐的?快点如实报上来。” “回禀殿下,徐内官不久前在家中上吊自杀了。” “什么?” 暄瞬间变得目瞪口呆,这也未免太过于荒唐了。碍于周围尚有其他人在场,暄无法在脸上露出任何表情,暄也没有感到惊讶和生气。在暄看来,他并不认为徐内官不小心说出口的秘密重要到需要自绝的程度。刚开始觉得荒唐的感情逐渐变成了越来越大的谜团。徐内官自杀的原因,应该不会是因说出“机务状启存在”这一秘密的关系——一定是因为机务状启上面写的内容,绝对不可以被人所知的缘故。这样看来,徐内官本人一定知道上面的内容。可惜的是,暄再也无法从一个死者的口中听到任何回答。 暄的心中不知不觉间产生了更多的疑问。机务状启是存在的,而且先王也看过其内容。烟雨的死如果不是因为生病的话,也应该查明其他死因。但是,暄怎么想也想不明白先王隐瞒那些事实的理由。目前,他只能推测先王是有意隐瞒而已。然而,先王隐瞒这一事实又能得到什么利益呢?他为什么要有意地进行隐瞒呢?这些事情让暄觉得更加蹊跷。再次回到原点,许闵奎为何亲手杀害自己的女儿,将能给许家带去巨大权力和财富的女儿,至今也仍是一个未解之谜。这些,或许与先王销毁机务状启有关系。 想到此,暄满脑子都是问号。除了“为什么”这三个字以外,他的脑中实在容不下其他事情。 为了夕讲,聚在经筵厅的大臣和学者们彼此相互交换着眼色,并没有人认真地进行讨论。每个人关心的都是今天发生的徐内官自绝事件。虽然大家都特别观察了圣上的脸色,不过圣上的表情跟往常相比仿佛并没有什么变化,所以大家谁都不好首先提及这一事件。眼看夕讲马上就要结束了,如果现在不提此事的话,下次就更难开口了。最终,司宪府的大司宪带头站了出来。他正色向王问道: “启禀殿下,微臣司宪府大司宪有话要说。” 王打断了这位好不容易才开口说话的大司宪: “是要问关于前任尚善内官自杀的事情是吗?” 经筵厅内瞬间变得鸦雀无声。大家都在安静地等待着王的下文。 “众爱卿想必也听说了,前任尚膳内官今天自绝了,其死因目前尚且不明。” “殿下,微臣们听说徐内官是今天上午才被您召进康宁殿后离宫的。但是,殿下您却说不清楚其死因,这让微臣们如何接受这一事件呢?” 暄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盯着每一位大臣,包括义禁府官员和刑曹官员,以及其他诸位大臣们。这件事情照理来说应由刑曹负责进行调查,不过,刑曹是被外戚势力垄断的地方,稍有不慎的话,在他查明烟雨的死因之前,就被外戚察觉到了他的心思,这样的可能性非常高。但是,由此不对徐内官的死因进行调查的话,反而会遭人猜疑。暄想了半天之后才开了口: “朕真的不知道徐内官的死因。他是不是自杀也尚未调查清楚。” “殿下的意思是,也有可能是他杀?” “徐内官的死太突然了。即便看起来是自杀,也应该要调查他杀是否可能。所以,朕决定此事交由义禁府来负责彻底查明。” 刑曹判书赶紧插话: “臣刑曹判书启禀殿下:为什么命令义禁府调查此事呢?这一事件本是刑曹管辖范围之内的事情,请您允许由刑曹调查此事吧!” 暄一直装出一副坦然的表情若无其事地坐在那里,这本来就已经快让他濒临崩溃了,刑曹判书的介入又让暄丧失了仅存的理智。为了冷静下来,暄紧紧地闭上了眼睛。如果现在把心中的怒火都发泄出来的话,一不小心就会失言,这样一切就前功尽弃了。暄凭借仅存的理智把怒火拼命地压制了下去,这是需要较长的时间来调节的。暄艰难地压抑住感情之后,小心翼翼地开了口: “今天上午,我让尚膳徐内官进宫是为了询问关于先王在内需司的内帑金的事。不过,他什么也没有说,在离宫之后就离奇地自杀了,所以我认为这并不是刑曹的管辖范围,而应该交由义禁府进行调查才是。如果执意要由刑曹来调查的话,那就说出相应的理由吧!” 官职低于刑曹判书的大臣们听到圣上的话之后,纷纷认同地把头低了下去。如果是关于国库的事情的话,大臣们也有可能介入,不过关于内需司的事情这是大臣们无法介入的,内帑金更是如此。暄看出大臣们已经相信了自己的谎言,便起身回到了康宁殿。 一进到康宁殿的寝殿,暄就把头上的翼善冠狠狠地甩到了地板上。他把压抑了一整天的愤怒全部都发泄了出来。车内官一脸惊慌地捡起了翼善冠。 “殿下,请息怒。” 此刻的暄什么都听不进去。为了把心中的怒火压下去,他在寝殿不停地来回走动着,下人们无不担心王会因为布袜而滑倒。 “都是我的错,是我太过于轻率了,是我的急躁逼死了父王的臣子。” 暄停下脚步,用手捂住了脸,就这样遮掩住了自己失控的情绪。 “殿下,这或许是千载难逢的机会。”题云压低声音说道。 暄放下了捂住脸的手,疑惑地看了看云。 “机会?没错。” 暄这才冷静地坐了下来。他重新整理了一番那凌乱不堪的思绪。诚如云所说,徐内官的自杀的确是一个机会。即使义禁府私下调查烟雨的死,也难免会被人发现。暄至今也没能进行调查的理由也就是因为如此。或许这次自杀事件可以变成一个很好的掩人耳目的借口:表面上是对徐内官的自杀进行调查,但实际上却旨在调查烟雨的死因。没错,这就是暄所想要的机会。 现在问题的关键就是,要从义禁府选出值得信任的人。事实上,在义禁府中挑选值得信任的人会比在刑部挑选更容易一些。找出值得信赖的人这一步或许就是最大的冒险。暄看了题云一眼之后,马上摇了摇头。让题云调查此事未免太过于明显了,因为云剑的一举一动都受到人们的关注,这样反而更容易打草惊蛇。谢天谢地,仿佛毫无头绪的事情突然找到突破口一样,暄的脸上稍稍有了一丝生机。暄立即把尚传内官叫进来了。 “尚传听命,现在马上去义禁府,把详细记录所有义禁府官员身份背景的文簿拿过来,即便是一个小小的官职也不能落下。” 内官听到王的命令之后,马上出去办事了。暄为了平息焦急的内心,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也是为了提醒自己不再犯下任何错误。 “机务状启是存在的,这已经成为既定的事实。如若机务状启存在的话,也就表明存在制作它的人。一定要找出一个能够暗自行动,又可以遮人耳目,当然最重要的是要守口如瓶的人!一定要找出这样的人!” 朴氏夫人敞开了里屋朝向院子的窗户。她那高大健壮的身材,与性别并不匹配。朴氏听到了从外面传来的声音。就在她的嘴角露出微笑之际,一个女仆跑进来了。 “禀夫人,少爷回来了。” 朴氏没有说些什么,只是把视线转向了内宅门。题云通过那扇门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在他身后的下人们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在地上铺上了席子。题云在席子上面向朴氏行了大礼。 “夫人,好久不见了。” 不过,在题云把头抬起来之前,脸上失去笑意的朴氏就把窗户关上了。题云保持着低着头的姿势,在听到朴氏把窗户关上的声音之后,他从席子上慢慢地起身,然后进入朴氏所在的里屋。等关上房门,屋子里只剩下两人之后,题云再次向朴氏行了大礼。朴氏这才又一次地露出了会心的微笑。她高兴的原因是此刻云作为儿子给自己行的大礼,而不是作为庶子。 “天冷了,坐到火炉边来吧。” 身材高大的题云坐到了对面。朴氏看到威风凛凛的云,脸上露出了自豪的笑容。题云拿出放在胸前衣兜的书信,伸手递给了朴氏。 “是殿下的密旨。” 朴氏连看都没有看一眼,就把书信放到了旁边的书案抽屉里。 “年轻的殿下不可能会给一个一大把年纪的老婆婆写情书吧,哈哈哈!” 她那豪爽的笑声不亚于一般的男人。很快,朴氏脸上的笑意不知不觉间消失了,继而显现出的是担忧十足的表情。 “你要注意安全。” 朴氏充满担忧的眼神停留在了题云那浓浓的剑眉上。 “我们家云,是不是有什么伤心的事情呢?” “不是的。” 虽然云否定了,不过朴氏仍然没有收回她那猜疑的眼神。 “如果有人让你伤心难过了,我可是绝对不会放过那个人的,即便那个人是当今的圣上!” 云感觉到就连自己受伤的心灵也被朴氏看穿了,所以他尽快地避开了她的视线低下了头。朴氏出生于习武世家,可能是这一缘故,她的行为举止与大丈夫毫无分别。凭借自己家族的势力和自己的能力,她让自己的丈夫坐上了五卫都总管之位。事实上,五卫都总管之位的真正主人应该算是她。不过,比起作为武官,她的丈夫更是以“长安第一风流子”之“美称”而闻名,他沾惹过的女人不计其数。 让朴氏感到遗憾的,并不是丈夫的风流。对她而言,最遗憾的是她从未从唯一的儿子——云的口中听到过“母亲”二字。云口中称呼“夫人”,这比起丈夫的风流行为,对她来说是更大的伤害。朴氏看着儿子低声嘟囔道: “我们家云……好可惜啊!” 云抬起头望向朴氏,这句话就像是口头禅一样,时不时地挂在朴氏的嘴边。朴氏忍着眼角的眼泪继续说道: “男人真是好愚蠢。就如女人改嫁的话,其子就会被禁锢一样,妾所生的庶子也是被禁锢的,然而亲手制定这种法律的男人们,反而比女人还不遵守其法律。真是可悲啊!……对不起,云!我不是你的亲生母亲。” 题云的表情似乎毫无变化,只是默默地望着眼前这个无法喊一声“母亲”的女人。如果他是这个女人的儿子的话,他就不会是庶子的身份了。那样的话,就可以喊朴氏一句“母亲”了,尽管这个称呼他已经在心中默默地念叨了很多遍。 那是题云八岁时所发生的事情。朴氏对第一次来到自家的云横眉冷对,冷眼相待。看到丈夫的爱妾所生的儿子,她的心情不愉快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题云的母亲突然去世,云没有地方可去了,所以朴氏迫不得已才把他带回了本家。虽然她早已听说即使他的母亲在世的时候,云的生活也跟孤儿没有什么分别,不过她也并没有对他产生丝毫的怜悯之情。她只是看着云一声不吭,以为他是一个不能说话的哑巴,心里反倒觉得可惜了他那双聪慧的眼神。 题云的母亲是长安的名妓,但是云却从小就在她的冷漠对待中长大,云并没能体会出什么是母爱。他只是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就是那个毁掉母亲一生的不该出生的孩子。所以,当他第一次受到朴氏的冷眼时,他竟真切地觉得她的眼神比自己的母亲还要温暖一些。等云来到他那从未谋面的父亲家中之后,不得不自己去找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来做。那么幼小的他能做的,无非也只是下人们所做的事情而已。 有一天,云拿着比自己还要高的长笤帚打扫院子。朴氏经过时,看到这一情形,她飞快地走过去,伸手便打了云一巴掌。即使猝不及防,云也并没有受到任何惊吓。之前,他经常被自己的亲生母亲打,这件事他早已习惯了,所以在他看来,尽管朴氏的手更大、更粗,但是她的巴掌打得却也没有像生下他的女人打得那么疼。 “谁叫你做这种事情的?” “对不起。” 朴氏大吃了一惊,因为她第一次听到了云的声音。 “原来不是哑巴啊!” 朴氏突然觉得眼前这个挨了打,表情却没有任何变化的孩子非常可怜。不知为什么,他就像是一个不知道何为哭泣的孩子一样。 “挨了打就要流眼泪,你这个年龄的孩子那样做才是正常的。” 云不理解朴氏的话是什么意思,眨着眼睛看了看朴氏。朴氏生怕对云产生感情,急忙避开了云的视线,她转过身子说道: “并不是因为做事的下人不够才把你带过来的。虽然并非我亲生,但你身上流的却还是都总管的血嘛。你的行为举止不能跟下人一样。” “知道了。” 虽然回答了朴氏的话,不过云却站在原地无法动弹,因为他不知道除了下人们做的事情之外,自己还能做些什么。向前走去的朴氏回头看到了呆立在院子中的云,她竟不知不觉地停下了脚步,转回身来对云说道:“你有什么想要做的事情吗?” 云没有回答,因为不知道自己想做的事情是什么,也不知道应该要有自己想做的事情。直到现在,对他而言,只有应该要做的事情而已。朴氏望着一言不发的云,继续对他说道: “你识字吗?” “不知道。” “想学吗?” 云的心里突然觉得酸酸的。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事情,朴氏竟然一下子就准确地找了出来。朴氏没有等云作出回答,马上问道: “《千字文》这种程度的话,我可以教你。我教你也没关系吧?” 云望了望朴氏,他的眼睛里早已经有了答案。朴氏的嘴角边露出了微笑。不过,她自己倒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对着云微笑。 然而,没过多久,朴氏就断定自己教授云《千字文》这绝对是一个错误的决定,因为云那无比聪慧的智商。朴氏呢,她觉得以庶子的身份出生的云十分可怜,对云产生的怜悯之心也开始变得越来越重,喜欢云的心情也变得越来越强烈。 “好可惜啊……” 每当教云识字的时候,朴氏就会时不时地嘟囔出这句话来。不过,云并不完全听得懂那句话的意思。只是简单地认为:即使自己识字了,也会因为庶子的身份,没有施展才华的地方,因此朴氏会为自己感到惋惜而已。 云刚学完《千字文》的时候,家中来了一位身着一袭黑衣的男人。云还记得他是一位身材高大、眼神锐利的男人,此人正是当时任职云剑大将的朴孝雄。云的视线片刻也没有离开他背后所背的那把长长的红色环刀。就像被无形的力量所牵引一样,他走了过去,抓住了那把环刀。因为题云突然伸过来的手,那个男人反倒受到了惊吓。就在一眨眼的工夫,转过身的朴孝雄用大大的手掌握住了云那尖尖的下巴。他的大手遮挡了云的大半个脸,只露出了云的双眼。那双深邃的眸子中,丝毫没有受到惊吓的迹象,反而更显出这个孩子那与众不同的坚强意志。被其眼神深深吸引住的朴孝雄,已将自己来这里的理由忘得一干二净,他弯下腰来饶有兴趣地看着云的眼睛。 “做什么呢?快把你的手拿开!” 听到朴氏的声音之后,回过神来的孝雄这才放开了云的下巴。 “姐!” 朴氏把云拉到自己的衣裙之后,怒气冲冲地说道: “想要对云动手的话,要事先得到我的同意才行!” 个子小小的云抬头向上看了看朴氏,她的后背宽大到足以能够打败关羽的程度。而且,透过朴氏的裙摆所看到的世界,与云之前所看到的世界是全然不同的。原来只充满荒凉灰色的地方,现在却变成了草木丛生的绿荫。云小心翼翼地抓住了眼前的裙摆,朴氏很自然地将手伸向了身后。云以为朴氏会因为自己抓住了她的裙摆而把自己的手松开,没想到的是,朴氏那张大手反而紧紧地握住了他的小手。 顷刻间,云的眼角流下了从未有过的泪水。他的脸颊上流淌下来的泪水,如决堤般流淌着。 “云,怎么了?是害怕了吗?” 云摇了摇头,眼泪却还是一刻不停地向下流淌着。 “这个穿黑衣服的家伙,长相太凶了对吗?” 云依然摇了摇头。虽然他想说“哭泣是因为突然感到安心”,不过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感情,所以这样的话并没能说出口来。 孝雄用错愕的表情望着朴氏。由于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姐,孝雄对她的性格可是再了解不过了。就如她本人很少掉眼泪一样,她也不允许自己的弟弟轻易地掉眼泪。然而,眼前的朴氏在安慰这个流眼泪的小男孩时,竟是那样慈祥地笑着。孝雄觉得姐姐变了,那是一种作为母亲的伟大力量。 “姐姐把我叫来,看来是因为这个孩子。” 他再次看了一眼站在朴氏身后的云,然后阔步朝里屋走去。他脱下黑色木靴,起身进了里屋。朴氏则一边擦拭云的眼泪,一边向云问道: “云,喜欢那把剑吗?” “对不起,我不知不觉就……” “我问你喜不喜欢那把剑。” “喜欢。” 此刻,朴氏不知道多么感激这个第一次对某事产生兴趣的云。 “那把剑叫做云剑。总有一天,我会让你握着那把剑的。” 云不知道什么是云剑,不过他还是向朴氏点了点头。 已经坐下来的孝雄看到进屋的朴氏之后,压抑着自己的不满情绪,嘟嘟囔囔地说道: “一个男子汉竟然哭得像个小姑娘一样!” “不是说男儿一生只哭三次的嘛。我们家云今天可是第一次哭。” “那孩子可是姐夫的爱妾所生的!” 朴氏露出悲伤的神情,缓缓地坐到屏风前面,唉声叹气地说道: “他有选择的余地吗?不能从我的肚子里出来,所以只能选择从别人的肚子中出来了。” “姐,你为什么露出那么悲伤的表情呢?” 朴氏没有继续隐藏她那苦涩的微笑。 “我看起来悲伤吗?那并不是因为你的姐夫,而是因为我没有亲自生下那孩子,所以才会感到伤心惋惜。” 孝雄皱了皱他那浓密的眉毛,他始终无法原谅抛弃姐姐的姐夫。看出其心思的朴氏笑着说道: “身为云剑头领,心胸如此狭窄的话,又能做出什么大事来呢?你不也是看中了那孩子嘛!” “我竟没有感觉到他的动静。那么小的孩子……” “因为从小挨打的缘故。” “什么?” “被他妈妈看到的话,就肯定会挨打。所以,他从小便学会了藏身的方法,自然而然……” 孝雄这才理解了云的眼泪,理解了姐姐看云时的表情。 “他的眼神很……很优秀。” “优秀的不仅仅是他的眼神,他的骨骼也非常棒。等他长大后,估计会比一般人高出一头来。” “高大的个子,动作敏捷,还具有强壮的骨骼,这可是学剑术的好身材……该不会是……姐姐!” 孝雄明白了朴氏把自己叫来的真正原因。没错,就是想让他教云剑术。在朝鲜,剑术出众的人可以登上的最高位置就是云剑。但是,这个位置却是身为庶子之人难以企及的。 “姐姐你太贪心了。” “你只要教那孩子剑术就可以。我也没有托付你其他的事情,不是吗?” “他可是庶子。对那孩子期待过多的话,最终受伤的只会是姐姐你自己啊!” “劝告的话已经晚了。我现在已经开始因他而哭、因他而笑了。怀胎十个月生下来的才是自己的骨肉吗?我会好好地培养那孩子数十个月,甚至是数十年之久,之后再让他踏进这个世界的。” “朝鲜是不会接受庶子的。那孩子越有灵力,这个世界就越不会放过他。” “我为他分担一半就行了。那样的话,伤口也会是他承担一半,我承担一半,这样也就愈合得更快一些了嘛。我只是想给那孩子插上一双翅膀,即便把我的翅膀摘下来也没有关系。你就帮我一次吧。” 不知孝雄是无法拒绝朴氏的苦苦哀求,还是最终被云的眼神深深地迷住了,他思考了半天之后,终于开了口: “我给许闵奎写一封书信,应该先让那孩子在那里学点知识,剑术倒是其次。” “等等,许闵奎不是……他高尚的人品可是人人皆知的,如若能把云托付给他的话,当然是最好不过了,但他不是士林派的核心人物……” “即使是无法做官的庶子,闵奎他也不会差别对待的。最重要的是,其子许炎……” “这个我也知道。虽然还是孩子,但这么快就成了被勋旧派议论的对象,这很令人担忧啊。显眼的嫩芽往往都会被第一个踩踏的……” 朴氏沉浸于无尽的苦恼之中。朴氏家族虽然是功臣家族,但并不属于勋旧派,相反一直保持着中立。这是长期以来置身于云剑之位所形成的不变法则。 “那么,就考虑一下其他的老师吧……” 朴氏看着弟弟笑了笑。虽然他说话的口气很不好,不过她也能感受到孝雄话语中对云的关心。 “不用了!我们世代都是把当今圣上放在第一位的家族!因此,如果威胁当今圣上的是勋旧派的话,我们就要铲除勋旧派;如果是士林派的话,就要铲除士林派。即使铲除对象是有着血缘关系的人,也要铲除。只要遵守这一原则的话,不论老师是勋旧派还是士林派,这就都没有关系了。” “知道了。可是姐姐,其后那孩子打算怎么做呢?教剑术这不成问题,不过,教完之后呢?掌握的剑术会有用武之地吗?” “不是还有羽林卫嘛。” 羽林卫!虽然待遇低于内锦卫和兼司仆,不过它也是王的禁军。只要进入羽林卫,被王看中的可能性就很高。朴氏的算盘打得还真响! “至今为止,云剑都是从内锦卫中选拔出的。姐姐你的想法是行不通的。” “那是日后再讨论的事情。只要云按我所希望的样子成长的话,该苦恼的不是我,而是当今圣上。不是,更准确地说,就是日后即将成为当今圣上的世子邸下。” 从那之后没过多久,孝雄便明白了朴氏所说的话确实是事实。云除了聪慧的眼神和强壮的骨骼外,还拥有让人瞠目结舌的学习剑术的天赋。虽然隔几天才会教云一次,但仿佛云的前生就是一个剑客一般,他学剑术的速度非常快,快到让孝雄都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而孝雄对云唯一不满意的一点就是:他太过于沉默了。 孝雄在教云剑术的过程中,想把云培养成云剑的想法也变得越来越强烈,甚至他的这种想法完全超越了朴氏。这并不是因为什么私情,而是由于他产生了“如果不把云培养成云剑的话,对圣上就会造成相应的威胁”这样的预感。如果真是那样的话,自己就要亲手除掉云,到时候谁胜谁负还是未知数。这种畏惧与感情交织在一起,日渐强烈。 有一天,在学剑术的时候,平时从不提问、很少说话的云突然张口,向孝雄提出了问题。 “师傅,什么是云剑?” “你问的是哪个云剑?” “不知道。它有很多种意思吗?” “在我背上的叫做云剑,而我也叫云剑。你想知道的是哪一个?” “两个都是。” 孝雄一边放声大笑,一边紧紧地抱住了云。从来都没有被人抱过的云对孝雄的突然拥抱感到莫名的惊慌,只是傻傻地站在那里没有动弹。他心想,此刻这种感觉或许就是被拥在父亲胸怀里的感觉了。孝雄敏锐地察觉到了他内心深处的孤独之后,更加用力地抱紧了云。 “你都不知道我是做什么的,还来跟我学剑术?” “我不在意。仅是以夫人的弟弟这一点,对我来说就已经很充分了。” “脾气暴躁的姐姐很好吗?” 云没有回答。虽然朴氏待自己很好,不过云还是觉得不能说出那样的话。就如同现在这样,他也无法说出喜欢师傅这句话。孝雄放开了云,然后将视线紧贴着云那依旧炯炯有神的眼睛,意味深长地说道: “云,我后背上的红色环刀就是云剑。” “环刀是云剑?” 孝雄觉得云的样子很可爱,不禁失声笑了笑。如此诧异的眼神,如此沉默寡言的表情,甚至是那紧紧合上的嘴唇,这些都让孝雄觉得眼前的孩子是那么可爱。朴氏家族生下的几乎都是男孩,即使以极小的概率出生的女孩,也都是像朴氏那样,比一般人家的男孩还要强壮。所以,就算家族的人都聚在一起,也只有长相凶恶的男人们面面相觑而已。可是在这其中,云的英俊美貌可是无人能及的。孝雄笑着继续对云说道: “没错,你记得没错。剑和环刀是不同的。在很久以前,云剑也是剑的形态。不过,随着岁月的流逝,剑的形态逐渐变成了环刀,不过仍然保留着‘意为守护王的云剑’这个名称……云,我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情?” 云静静地等着孝雄把话说完,可是等了好一会儿,他也没有听到后面的话。他不禁问道: “是要我去打水吗?” 孝雄摇了摇头,好不容易才接上了话: “云,虽然我现在教你的只是剑术,但是你要答应我,日后一定要让我教你云剑术。” “云剑术?” “普通的剑术都是为了保护自身,然而云剑术则是要保护王的剑术。王虽然学习弓术,但他们绝不可以学习剑术,所以云剑手握红色云剑的右臂是属于王的,握着黑色别云剑的左臂才是属于自己的。云剑和别云剑的长度不同,重量也不同,所以利用两种剑的双剑法会更难一些。” “现在就教我吧!我想学。” “如果你无法坐上云剑之位的话,我想教你也教不了。云,如果你喜欢师傅,也喜欢我姐姐的话,就努力地成为云剑,给我这个教你云剑术的机会吧!这就是我想要拜托你的事情。” 听完这些话,云思考了片刻,认真地向孝雄问道: “如果我成为云剑的话,夫人会高兴吗?” “应该不会。可是,如果你的梦想是成为云剑,因此也努力地去做进而成为云剑的话,姐姐就一定会为你高兴的。最重要的是你自己。你喜不喜欢学剑术?” 听到这些,云露出了久违的灿烂笑容,他欢喜地回答: “是的,我喜欢剑术。这是很有意思的事情。所以,我一定会为了学到云剑术而更加努力的。” 孝雄再次紧紧地抱住了云。 “你很像我的姐姐。你一定是为了来到姐姐的身边,所以借他人的肚子来到了这个世界。” 不过,这只是他们个人的想法而已。对于云来说,他早已被庶子的身份剥夺了自由。虽然人们都清楚云的肉身是别人给的,但是其精神和灵魂都是朴氏所赋予的,可尽管如此,又有什么用呢?这个世界绝不允许他称呼朴氏为“母亲”。 之后,云和炎成了朋友,同时与阳明君也交往频繁。虽然炎和阳明君都是蔑视剑术的士大夫出身,不过却也和云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就在他们即将步入成年之际,他们之间出现了新的共同话题。触发阳明君好奇心的炎的妹妹——许烟雨,理所当然地就是他们话题的主人公了。但是,云对连偶尔记起这个名字都会感到忌讳。当然,这不是因为他对异性没有兴趣,而是因为自己庶子的身份。云心里清楚:虽然表面上自己跟炎、阳明君是亲密的朋友关系,不过他与炎、阳明君的身份始终都是不同的,所以,他跟烟雨也是不同的。这种身份差异在“连关心烟雨都不行”的处境中,显现得更为明显。 那天还是到来了。那是炎的妹妹突然迎来死亡的那一天。虽然自己的家族既不属于勋旧派,也不属于士林派,但是这一天家中的氛围却是从未见过的慌乱。守护朝鲜和家族安危的武官们纷纷来到了朴氏家中,进行秘密对话之后又匆匆离去了。当表情僵硬无比的孝雄也现身于朴氏的府第时,就连朴氏的表情也不似往常了。云向孝雄走过去并打了招呼,不过孝雄全然没有注意到这些,竟然这样光天化日之下与云面对面地擦肩而过了。受到这种氛围的影响,云的心情也开始变得焦急不安起来。尽管他十分担心炎,想飞奔过去陪在他的身边,不过考虑到如此一来会对朴氏造成不利的影响,云也就无法再去那么做了。 这时,孝雄从里屋走了出来。虽然没有听到他与朴氏的谈话内容,可是他的表情却说明了一切。那副表情比刚来的时候还要更显得暗淡。不过,这次他总算看到了以充满担心的眼神望着自己的云。孝雄没有说什么,只是用一只手用力地握住了云的肩膀。通过那只手,眼下境况的急迫与严重似乎也传递到了云的身上。同时,云也感受到另外一番复杂的情感:因为对于许闵奎一家所遇到的危险,自己的家族起不到任何帮助作用而产生的复杂的情感。 孝雄离去的同时,负责全家大小事务的管家慌慌张张地跑进了里屋。云看着这位不一会儿就走出来的管家,看着他一边向仓库走去,一边吩咐着下人: “你去仓库找找看,还有没有可以当作礼物送人的物品。还有你,快去准备夫人出行的轿子。大家快去准备!” 朴氏从里屋出来了。虽然没有像其他的官夫人那样身着华丽的衣服,不过她这次打扮得倒也干净利落,只见她的胳膊上搭着长衣。她看到站在门外来回不定的云,便开口问道: “云,你为什么一直待在这里?” 朴氏暗淡的表情瞬间变得明亮。她抚摸着已经长到自己肩膀以上的云的头,温和地说道: “你的老师和朋友现在都遇到了危险,难道仅仅因为考虑到我和这个家族,所以你才没有过去吗?” 云感到内疚,深深地低下了头。 “朋友之间就应该懂得两肋插刀。对方虽是士大夫出身的人,为了你却心甘情愿地把平日从来都不会碰的剑握在手里,对于这样的朋友,去吧!你应该陪在朋友身边。” 云向朴氏深深地鞠躬之后,马上转过身去开始向炎的家跑去。因为去得晚了一步,他更加急速地加快了自己奔跑的脚步。 “死得太蹊跷了……” 朴氏站在空旷的院子里,深深地叹了口气。这时管家跑过来,弯下腰站在了朴氏前面。 “夫人,轿子已经准备好了。” “礼物呢?” “用布包好之后,放在轿子里了。” “那我们也快出发吧!去世子妃,尹氏女子的家……” 朴氏以男子汉大丈夫一样的姿态走在管家的前面,转身向轿子走了过去。之后,她看了片刻云渐渐跑远的方向,这才坐上了轿子。朴氏坐着的轿子与云跑去的地方,正好是相反的方向。 “可惜了……” 现在朴氏的白色发丝也变多了,眼角和嘴角边的皱纹也变得更多了。不过,她身上的尚武气魄似乎没有受到岁月的影响,依然没有任何变化。只是,她把“可惜了”这句话挂在嘴边的频率也变得比以前更高了。现在的云只是把这句话理解为:虽然自己已经坐上了云剑之位,但依然因为身份的差别没有得到相应的待遇,这让朴氏感到遗憾。 “云,睡一觉再走吧。我会像往常一样来叫醒你的。” 云低头打完招呼,便从里屋走了出来,进了对面的房间。已经被烧得热乎乎的炕上铺着被子,枕头旁边还放着新衣服。云解开后背和腰上的云剑,放到旁边,就钻到暖暖的被子之中。伸直两腿,怀里抱着两把云剑的他很快便睡着了。对云而言,朴氏守在身旁的这里——他们的家,才是他唯一能安心熟睡的地方。 房间里只剩下朴氏自己。朴氏已经读完了圣上写来的书信。她那嘴角的微笑渐渐地消失了,视线长时间地停留在了云睡觉的房间里,过了很久,才重新回到了书信之上。 “夫人,您叫我?” 从屋外传来管家的声音。 “进来吧。” 朴氏向进到屋里的管家动了动手指,示意他把耳朵凑过来。 “关于徐内官的死因调查得怎么样了?” 朴氏的声音又小又谨慎。对此进行回答的管家的声音也一样: “据探子传来的消息,说要归结为自杀。” 朴氏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管家,再多派些我们的人进宫打探消息。” “是,马上照办。” 朴氏挥手让管家退去之后,又拿出了刚才的书信,继续看着上面的内容。她疑惑地歪了歪头。 “离宫回家之后自杀的徐内官……” 朴氏静静地闭上了眼睛,徐内官自杀的原因是先王的内帑金问题。对此,很少有人像朴氏一样知道得这么详细——朴氏清楚地知道这并不是因为内帑金的问题,一定是王向徐内官问了其他什么问题。徐内官可是对先王忠心耿耿的臣子,当今圣上一定是问了令其感到畏惧的问题,使得他不得不自行了断……突然,朴氏睁大了双眼。 “该不会是……先王那么费尽心思关上的门……当今圣上硬要把它打开吧?” 她不由得站起来了,王的密旨掉在了她的脚下。朴氏顾不得捡起密旨,就走到了屏风后面。她打开了隐藏的壁柜,翻了翻柜子的内部,从那里找出了一个小小的盒子。朴氏倚靠着壁柜,边用手掸掉了盒子上面的灰尘,边深深地叹了口气。 “如果想要打开这扇门的人是当今圣上的话,过不了多久,就会有需要这个东西的时候。只要有这个,当今圣上也不得不再次关上那扇门了。” 暄认真仔细地翻看着义禁府文簿,发现上面一个熟悉的名字之后,他的表情变得明朗了起来。在世子妃择选的时候,被叫到资善堂成均馆的东掌议现任义禁府都事。这也是暄前不久一手安排的事情。正因如此,暄便无须进行遭人猜疑的人事变动,这可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暄看到这个名字之后,兴奋的心情简直溢于言表。因那时的事情两人建立了朕系,在当上君王之后,暄也会偶尔吩咐他私下处理一些琐碎的事情,所以他的办事能力是不需要太担心的。最重要的是,他属于士林派,而且是一个守口如瓶的人,所以暄认定他便是处理这件事情的最佳人选。暄用愉悦的表情吩咐着车内官: “车内官,让尚传内官去承政院,明天让义禁府都事赵基浩待命。” “是,殿下!” 说完这些,暄就起身去沐浴了。 当身体浸泡在热腾腾的水中之后,他那急躁的心情渐渐地平稳了下来。虽然目前什么都没有得到解决,不过对烟雨的愧疚感好像稍微减轻了一些。然而,对烟雨的思念之情却没有因此而递减。很奇怪,每当看到月的时候,自己就会更加思念烟雨;每天都会因为分不清眼前的究竟是月还是烟雨,暄经常会感到混乱不已。这种混乱自从翠露亭回来之后,随着对月产生的疑心,也变得越来越严重。暄用手舀着浴盆里的水。人参和菊花混合在一起的香气与水蒸气一起向周围扩散开来。而从月身上散发出的兰花香……他想,这就是所有混乱的根源。 “月身上为什么偏偏会有烟雨的香气?” 云站在旁边听到了暄自言自语的话语。兰香,对云而言也是一种熟悉的香气。由于这是通过炎才知道的香气,所以对云而言,兰香就跟炎的香气是一样的。正当云的思绪纷繁萦绕时,暄从水中走了出来。内官在暄的身体变凉之前,赶紧拿来像被子一般大小的毛巾裹住了暄的身体,并小心地为他擦拭着。还没等内官把水分擦干,暄就自行用黑色的毛毯包裹住了身体。 “把月叫过来。” 这一命令究竟是因为想见到月,还是因为思念烟雨,现在就连他自己都无法辨别自己的内心了。暄莫名地感到烦躁,用手弄乱了还没有干透的头发。 “没有节操的家伙!” 月一如既往地身穿白色的衣服,双手叠放在一起,坐在那里沉默不语。昨天也是这个样子,前天也是这个样子,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 “总觉得你像在哪里见过。” 暄还没有穿上衣,黑色毛毯下面露出了暄那雪白的肩膀。而月对此却依然视而不见,表情也没有变化。暄一心想再看一眼在翠露亭时所看到的月的表情,所以他特意将毛毯拉至自己的胸前。不过,就在月的表情出现变化之前,车内官马上就把毛毯拉回到了脖子处。 “车内官真是爱管闲事。啧啧!” 即使被王指责,车内官也没有眨一下眼睛,只是把头转了过去。暄仔细地看着月的脸说道: “真的很面熟。不知道是在哪里见到过像你这么漂亮的女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觉得很相熟。是不是因为你的前生跟我有些因缘呢?” 月仍然保持着原来的姿势,镇定地看着王,脸上依然没有任何表情。不过,她的眼睛是有感情的:并不是眼睛没有眼泪就代表她不悲伤。而此刻,月为了掩藏住泪水的眼神,看起来是那么哀怨、悲伤。暄突然感到心头一阵阵酸痛,不知是什么触动了他的神经。暄意识到:不过是自己随口说说的话,却分明让眼前的女子受到了巨大的触动。暄的头脑再次变得混乱起来。 而云也对王随口说出来的话,反复进行了思考。因为他也有与暄一样的强烈感觉,总觉得月很面熟,所以很想找出其原因。这件事情对云来说,也不是件有难度的事情。对!是许炎!眼前的女子不仅与他长得相像,就连味道,甚至是说话的语气也十分相似。云的脸上变得毫无表情,他不禁暗自嘲笑了自己的妄想,只是被同一种香气所迷惑而已。就在下此结论的瞬间,他的眼前突然清晰地浮现出了雪深情地望着许炎家的情形。 “云,你那么专注,在想些什么呢?” “没……没有。” 虽然嘴上如此回答,云的视线却不知不觉地转移到了月的身上。确实很相像。单看她一个人的时候还没有察觉到,不过与炎一起对比的话,真的太像了!云再次回想起了月的女仆。没错,是相似的剑术!云回想起了以前的事情。 每次向许闵奎学完学问之后,炎家的院子就会成为练习剑术的场地。当然,是云向阳明君、向许炎教授从师傅那里学来的剑术。不知从何时开始,就出现了偷看他们剑术的偷学者。虽然云没有看到其正脸,不过依然能感觉到有人在偷看,记得当时,云还因此事特意问过炎。那个偷学者就是烟雨的女仆。云还听说,她不仅会偷看他们练剑,还会时不时地把炎的木剑偷出来自己练习。云还想起了当时炎说过的“其实她的实力比炎要更强一些”的话语。不仅仅是这些,云还清晰地想起了由于炎在剑术方面没有一点天赋,所以被阳明君嘲笑的事情。 然而,不知从何时开始,就没有人再偷看他们练习剑术了。从那时起,这件事就被人渐渐地遗忘了。云完全沉浸在过去的记忆中,所以没有察觉到王正在以怀疑的眼神望着自己。此时的云,回想起了那个女仆没有再偷看他们的时间点。没错!那个时间点与炎的妹妹烟雨病死的时间完全吻合。在那一刹那,云眼中的月和脑海里的烟雨完全重叠了。 云因为对自己的想法感到过于震惊而紧张起来,神情都带出了慌张之色。不过他马上整理了思绪,重新寻回了平静。因为月说过,自己是雪的主人。假如那时烟雨的女仆真的是雪的话,那么,对于雪来说,那时被卖到其他的地方反而才是更符合逻辑的。由于那时许炎家里不需要女仆,被卖出的可能性很高。这么一想,云感觉到雪在炎的家门前逗留过这件事情也并不难理解了。如果说因为好久没有回过汉阳,所以想回家看看的话,那就没有什么可怀疑的了。不过,令人疑惑的是,雪坚决地说自己连仪宾府第在哪里都不知道。 这时,云察觉到了窗户外似乎有动静。与此同时,出于本能的云先握住了别云剑——外面的动静是路过的内官们发出来的声音。当云握住别云剑的瞬间,脑海中那些复杂的问题也都烟消云散了。 这是一个格外寒冷的早晨。因为入冬之后第一次剧烈的降温,让人觉得分外寒冷。暄坐在烧得热气腾腾的千秋殿里,竟担心起了月睡着的炕上是否暖和,因为月住在终日不见阳光的北侧,那冰凉的行廊上。暄还担心那里有没有烧炕的柴火。虽然很想现在就马上跑过去,把手伸进月的被子确认一下温度,但是因为要参加常参仪,从清晨开始就登厅的这些眼前的大臣们,一直坐在那里,先一分钟都没有离开过。 暄草率地结束朝讲之后,摆出比平时还要严肃的表情对大臣们说道: “昭格署的提调在吗?” 突然被王点名的昭格署的提调惊慌失措,连声应答,所有的大臣们也都一脸惊慌地互相看了一眼彼此。由于昭格署提调是芝麻大的小官,所以他坐在离王很远的角落里。此时,他因过度紧张而吞吞吐吐地应声道: “微臣昭格署提调在,听从圣上差遣。” “据朕所知,新年正月的第一个辛日,在圜丘坛举行的祭天仪式是由昭格署主管的。今年一定别忘了举行祭天仪式。” “是。” 不仅是昭格署提调,所有的大臣们,甚至是站在旁边的内官们也瞬间变得异常安静。他们像是在怀疑刚才自己的耳朵所听到的声音一样,看了一下彼此的眼色。司宪府的大司宪大声请求道: “主上,请您收回成命!这是万万不可的。原本就因为没有废止昭格署而有损于圣贤之君的名声,怎么还可以在圜丘坛举行祭天仪式呢?这件事万万不可!” “为什么不可以?” 圣上的话语中没有一丝感情,大臣们瞬间吓得毛骨悚然。如若圣上大发雷霆问其理由的话,他们就会说出相应的理由,然而这种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让诸位大臣实在难以捉摸王心中的真正想法。尽管如此,他们也不能就此表示同意。大司宪暗自判断:就目前的情况来看,圣上问到什么程度,他就回答到什么程度,这才是最佳的选择。想到这些之后,他鼓起勇气回答了君王的话。 “朝鲜跟明朝的诸侯国没有什么两样。诸侯国是不可以举行圜丘坛祭天仪式的。” “朕说了要举行的!如果有异议的话,日后再慢慢商讨!” 暄看到大臣们的表情之后,转身走了出去。那些表情,正是大臣们因为捉摸不透暄的心思而变得哑口无言的表情。车内官跟在好像要准备散步的暄身后,却无法隐藏内心的不安。不知圣上正在想些什么的他,好像失去了知觉一般,并没有感受到寒冷的空气。 “殿下,今天的天气真不适合散步。况且,云剑也不在。这样会很危险的。” “你说得没错,哈哈哈!” 暄边笑着边看了看车内官。当看到吓得脸色都变得苍白的车内官之后,暄反而笑得更加灿烂了。 “车内官想得太多了。就因为想的事情多,所以担心的事情也多。作为尚膳内官,想得太多是不可以的。” “不过……朝廷会掀起风波的。” “那样才好,就是想引起风波,所以才说了刚才那些话。” 暄看到了刚从自己嘴里出来就马上凝结在冰冷的空气中的哈气,心想着一定要掀起大风大浪才可以。那样的话,调查烟雨死因的义禁府都事就便于行动,调查也会快速地进行。暄想到自己在张氏被召进宫的情况下,居然还谈及了昭格署,这样一来,士林派绝对不会坐视不管。而他希望的,也正是士林派向朝廷大闹一场,进行强烈抗议。昭格署只不过是一个诱饵而已。勋旧派不知道王的这种意图,还以为圣上跟他们乘坐的是同一条船。那样一来,为了抵挡士林派的反抗,他们就会放松对义禁府都事的戒备,顶多只会单纯地以为他们在调查徐内官的死因而已。 与此同时,暄还有一个目的。那就是:他想摸清慧觉道士的心思。在即位初期,这一想法就因为没有详细周全的计划而触动了昭格署,也正因如此才以失败告终。可能是那一事件的缘故,一直以来暄与慧觉道士的关系并不怎么友好。但也并不能由此断定他与王是完全敌对的关系。由于是难以摸清心思的人,所以暄打算通过这个诱饵,等观察慧觉道士的反应之后,再间接地摸清张氏的心思。 散步的时间非常短暂,暄很快就回到了千秋殿。承旨们因各自所属的党派还没有达成共识的关系,并没有向王汇报些什么。暄也若无其事地像往常一样行动着。轮对开始了。暄看着在自己的前面面对面坐着的官员们,他最先注意到了观象监的地理学教授和义禁府都事赵基浩。暄首先向地理学教授问了话: “地理学教授,好久不见。观象监最近怎么样?” “由于是年末,其他的教授忙得已多日未能退宫,以至于只有微臣前来惭愧地参见殿下。” “观象监因为制作日历的缘故,最近会是一年当中最为忙碌的时候,真是辛苦你们了。” 暄听到命课学教授忙碌的消息之后,心里很是高兴。就是因为他们的忙碌,他才能少受到一些与中殿圆房的压力。所以,暄真心希望观象监日后也像现在这样一直忙碌着。 “圣恩浩荡!” 问过其他的三四名官员之后,暄终于问到了赵基浩的身上。他没有直接当面向赵基浩提问,而是在纸上写了字之后,转手传给了他。纸上写着的是调查徐内官自杀事件的王命,最后写上了王的名字。读到此内容的赵基浩感到非常诧异,于是直勾勾地盯着字条上的内容愣了半天。因为知道自己被叫到这里来的原因,所以他觉得圣上用简单的几句话就完全可以解决问题。当然他也清楚,如果真是这样,圣上就没有必要把他叫来了。可是不管怎样,赵基浩认为自己就在圣上面前,可圣上还用文字传达王命,这实在是件很麻烦的事。虽然这么想着,他还是低着头说道: “微臣一定会查明真相。” 说完就把文书放进了胸前。 轮对结束之后,王的使命(官职名称)用眼神拦下了正在走出千秋殿的赵基浩。虽然感到非常疑惑,赵基浩还是避开周围人的视线,跟在了使命的身后。在到达没有人的偏僻之所后,使命环顾了四周,才把放在怀里的密旨拿出来交给赵基浩,紧接着就将身体转了过去。赵基浩看到密旨上的内容之后,大吃了一惊,他愣愣地看着使命的背影。不过,他的视线很快又回到了密旨之上。 密旨上的内容是:表面上调查徐内官的死因,实际上是要调查被择选为世子妃的许氏女子的死因。等查明之后,亲自向王禀报。首先找出机务状启负责人,然后详细调查世子妃择选之后,在别宫发生过的事情;调查进出过别宫的人物,调查许氏回到许家之后死亡的整个过程是否存在可疑之处。赵基浩接到王命之后,深感意外,不禁满头雾水,真不知从何下手。他看到密旨中也有圣上的亲笔签名,这个签名与刚才在千秋殿里所看到的文书最底下王的亲笔签名一模一样。他好像听到了王对自己说:不要相信其他的,只相信有这个亲笔签名的密旨就好。 在赵基浩还没有来得及细读密旨内容的时候,使令就把赵基浩手中的密旨拿了回去,扔进了旁边的火坑里,薄薄的纸张瞬间烧成了灰烬。使令回到了王的身边,只剩下赵基浩一人,长时间傻傻地愣在原地。冬天的寒冷也没能让他快速地清醒过来。 雪手里拿着洗脸盆环顾四周。在小心翼翼地进入月所在的房间,关上最后一道房门之前,她再一次观察了外面的动静,这才谨慎地关上了房门。刚刚睡醒的月正在用手整理着凌乱的头发。 “雪,神母呢?” “我正觉得奇怪呢,刚才来了一个像尚宫一样的女人,说什么大王大妃正等着神母,就这样把神母带走了。” 月暂时停止了手上的动作,不过她的表情并没有任何变化,她把手伸进了脸盆的水中。 “没什么可奇怪的,星宿厅从很久以前开始就为内命妇办事。” 月弯下腰,用手捧起水来扑到脸上。雪挠着头对月说: “啊!小姐从以前开始就叫我小心都巫女呀!我还以为是因为巫师的关系,所以您才那么说的呢。” “我叫你打听的降神仪式的事情怎么样了?” 雪停下挠头的动作,扑腾向后翻了过去,然后又马上起身,拍着腿嘀咕着: “瞒着都巫女调查好难呀!这个国家的巫师都与星宿厅的都巫女有朕系。巫师都被流放到四大门之外了,仅剩下的就是星宿厅所属的巫女而已。我也是第一次知道都巫女竟然有着如此强大的权力。在我看来,她们只不过是酒鬼冒牌巫师而已,哼!” 雪一边把毛巾递给洗完脸的月,一边说道: “有一位老婆婆虽然不是巫师,但是长期以来一直在巫术仪式上做杂活,她带着嘲讽的口气说,没有降神仪式的话,怎么能成为巫师呢?即使是个骗人钱的冒牌巫师,也会进行假的降神仪式。还有就是小姐吩咐我一定要打听的……” 月擦干脸上的水分之后,把毛巾轻轻地放了下来。 “一位神母只能收留一个神女是吗?” “是的,不过假如那个神女死了的话,就可以再收留一个。” 月点了点头,露出了灿烂的微笑。很久没有看到月的微笑,就连雪也感到陌生了。一刹那,雪的眼角处开始湿润起来。 “那我们是不是可以回家了?” 月坐了下来,然后整齐地折好毛巾放在腿上,又把双手放在了上面。虽然她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但是依然可以感觉到许多烦恼从她的脸上划过——那些是只有了解月的雪才能感觉到的情感。月因自己的这种处境,变得非常谨慎,甚至对自己也非常苛刻。这是因为她知道人的生命有多么宝贵,所以才能做到这一点。 “现在还不行。我分明是患了巫病。在没能弄清楚这件事情之前,我是不能回去的。雪,你要再替我跑一趟了。” 张氏坐了下来,她与大王大妃尹氏之间隔着竹帘,张氏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总是会挂在脸上的那淡淡的嘲笑也消失了,宛如坐着的只是没有灵魂的一具躯壳而已。尹氏倚靠着扶手吃力地支撑身体坐在那里。 “早就听说你回来了。尽管整天坐在屋子里,但是好在耳朵还没有聋。咳咳咳咳!” 从声音中可以感觉得到气力日渐衰退的尹氏。她可是曾经号令身为王的儿子、曾统治着整个朝鲜的女人。然而,现在的她已经变得白发苍苍,到了气若游丝的程度了。 “人老后,先衰弱的不是身体,而是心。剩下的只有后悔……至今都没有来见我,你这是因为什么呢?” 张氏弯下腰,把头低下去之后,回答了大王大妃的话: “我回来还没有多久,而且这一路上沾上了许多脏的灵魂,不能以这种状态出现在大王大妃面前,所以……” “即使不能上门来见我,也应该派人传来消息才是。” “是小人想得不周全。” 张氏的声音很平静。尹氏虽然用不满意的表情看了看张氏,不过她说话的语气到底还是很和蔼。 “你和我的关系是不能变得疏远的,这一点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小人只是听天命离开了星宿厅,所以,谈不上与您的关系变得疏远。” “没错,那时候你也是这么跟我说的。替我处理完那么大的一件事情之后,竟然没给我感谢你的机会就匆匆离开了。现在说来还有什么用,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我之所以把你叫来,是因为……” “小人也已经老了,所以,神气也大不如以前了。不如把权知都巫女叫来听您吩咐,您看如何?” “我已经把她逐出宫了。你已经回来了,她也就没有必要再待在星宿厅了。这次我需要你撮合好主上和中殿的关系。可能是因为元嗔煞……” 低着头的张氏,脸上再次浮现出了嘲笑的表情。由于两人之间隔着竹帘,而且张氏是低着头的,所以她可以尽情地露出嘲笑的表情,不用担心被对面的人察觉到。 张氏暗自心想:元嗔煞也是夫妻之间有姻缘才会犯的。两人之间根本就不存在什么元嗔煞,呵呵! “怎么不回答我?解除元嗔煞对你来说,难道不是小事一桩嘛。” “小人怎么能撮合好殿下和中殿娘娘之间的夫妻关系呢?” “又……又来了!又说那些没用的话。一定要让中殿早日生下元子,这样才不会有后患。在此之前,我是无法放下心来的。元子是我们家族的宿愿。” 反正也不存在需要解除的元嗔煞,所以,做什么都是多余的。现在的中殿仅以住在交泰殿这一条就已经犯下了沉重的罪孽。中殿的神经变得过于衰弱,已经很难扛得起中殿之位。张氏也清楚这一点,知道中殿虽然勉强待在交泰殿,但始终无法长时间地坐在那里的事实。张氏犹豫了半天,终于找到了适当的借口。 “若想解除元嗔煞的话,需要等待时机。小人还没有洗净身上的脏魂。” “那什么时候可以?” “巫术可不是什么时候想做就能做的。小人洗净身子之后,需要再观察一阵子。” “那好,就全权拜托你了。” “那小人就先告辞……” 张氏正要把头抬起来的时候,尹氏突然抬起手,制止了张氏的动作。可能是因为每个手指都戴着又粗又贵重的戒指的缘故,抬着手的尹氏看起来非常吃力。 “啊,对了!我写入星宿厅巫籍的,你的那位神女。” 听到此话的张氏又马上俯下了身子。由于受到了惊吓,她还没意识到要再次把头低下去。而尹氏好像是在对张氏施加恩惠一样地说道: “那孩子我会替你好好照顾的。明天,你把她带到我这里来,让她一个人来就可以。” “她是大王大妃亲自下旨的挡煞巫女,那孩子在一段时间内无法外出。” 张氏的表情和语气没有变化,不过尹氏自己反而觉得过意不去,她说道: “我只是想找个挡煞巫女而已。万万没有想到你的神女会成为那个挡煞巫女。如果你因此对我有什么不满的话……” “小人没有什么不满,反而觉得那有可能会是一件好事……” 张氏没有把话说完,她的表情有了细微的变化。虽然嘴上说是万幸,不过她的表情却显得很空虚。 “我知道你对我是一片忠心。所以,你只要在星宿厅一天,就没有人敢侵犯星宿厅,哪怕那个人是当今圣上。” 张氏的脑子里想的都是传闻中体弱多病但又雄心勃勃的年轻的王,她又看了看眼前这位倚靠垫子,吃力地支撑着身体的尹氏。眼前的她已因胳膊无力支撑加髢而只能用手托着。张氏的嘴边露出了尹氏无法理解的微笑。 “那是大王大妃您对八年前的事情对我所做的承诺。而您对小人把自己的神女献为挡煞巫女之事,并没有向小人承诺过什么。” “那是你当时没有向我要求什么。现在还不晚,说吧,我什么都可以答应你!” “什么都……呵呵呵。” 张氏凄凉地笑了起来,她的笑声让人毛骨悚然。 “那就给小人麻布吧!” 对这一回答大吃一惊的尹氏,身子不禁向后倾了过去。 “用它做什么?” 张氏朝着尹氏向前伸着脖子。虽然被竹帘挡着,不过张氏那阴森的眼神好像穿过了竹帘,仿佛就在她的眼前一般。 “做寿衣……呵呵,小人死后要穿的……” 赵基浩递上了第一份机务状启。暄慌慌张张地翻开,确认了上面的内容。因为下密旨还没过几天,所以他并没有抱有太大的期待。但是,真正翻开之后,进入眼帘的字迹少之又少,这又让他感到莫名失望。况且,要求赵基浩最先寻找先王的机务状启负责人的事情,现在看起来也没有半点的进展。 其次,上面写着的是择选世子妃之后,发生在别宫里的事情。其中,“豫探巫术”这四个字最先进入了暄的眼帘。暄把其他的内容也详细读了一遍。烟雨进别宫之后的第四天,星宿厅都巫女和五名随从巫女,还有提调尚宫在别宫里做了“豫探巫术”的仪式。机务状启中还记载着由于没有人对“豫探巫术”有所了解,所以没能继续进行调查。调查的内容上也写着在内命妇当中,也只有极少数的人知道关于“豫探巫术”的内容。暄的视线停留在了最后一句话上。赵基浩说在打听“豫探巫术”的时侯,感觉到似乎有人先自己一步,对八年前的“豫探巫术”进行了调查。 感到惊慌的暄马上拿起了毛笔,不过在笔尖尚未蘸到墨汁时,他就陷入了厚重的烦恼之中。先自己一步的人是谁?为什么现在才对此事进行调查?那个人有何目的?……暄的脑海中出现了一连串的问题,不过比起这些问题,他认为眼前更为急迫的是:如果对八年前的事情进行调查的人只有一人就还好些,可是有两人对此事情进行调查的话,就很容易被人察觉。所以,为了保险起见,他决定先查出早先一步调查此事的人是谁。至于那个人是奉谁之命行事,那就暂且留在日后再详细地调查询问。暄下笔写下了一道密旨:其他的事情暂时放下来,集中抓住那个人。然后,他把密旨递给使命并说道: “现在把门打开吧!” 使令退下时,房门被打开了。月静静地坐在里面。 “我让你久等了吧?” “没有,殿下。” 暄睁大眼睛看着月。他感觉到月此刻的心情很好。虽然她的表情和坐姿跟往常一样,回答的话也和往常并没有区别,但不知为什么暄还是产生了那种感觉。 “这是什么感觉呢?莫非是我越来越熟悉你了?” 月沉默不语。由于提问过于离谱,她没有进行回答的必要,不过她那看着暄的眼睛中却充满了好奇,那双眼睛也已不是巫女的眼睛。 “都巫女张氏说你身上有附身于你的魂灵。那是什么魂灵?” 月笑了笑,她还是没有回答暄的问题。 “如果你是巫女的话,就把你知道的朝鲜的巫术都给我一一地列举出来。据说巫术的种类五花八门,种类很多,尽管我是一国之君,但是对此却一无所知。” 月的表情瞬间变得僵硬异常。这次不仅是暄,就连站在旁边的云和车内官也都看出了她惊慌的表情。 “小人不是懂巫术的巫女,所以对巫术毫无了解。” “你可是星宿厅都巫女的神女,最起码也听到过一些吧?像都巫女主管的祈恩祭、豫探巫术一样的巫术,就连我也是听说过的。” 月依旧沉默不语。不过暄分明可以看出她不是不回答,而是真的答不上来。暄趁机继续向月追问道: “什么是祈恩祭?这可是身为巫女的你理所应当要知道的巫术。” 月没能做出回答。暄也没有等很久,继续发问道: “真是奇怪,作为一个巫女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呢?莫非要我去问只会在门外打瞌睡的小巫女吗?看看她是不是像你一样一问三不知。” “那个孩子是什么都不会说的。” “嗯!那么,豫探巫术呢?这个也不知道吗?” “那是为了被择选为世子妃或王妃的人而在别宫举行的巫术。” 陷入困境的月感到万幸般地进行了回答。她的表情似乎是在庆幸王问到了自己所知道的巫术,终于回答上来的她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听到回答的暄改变了坐姿,用手托着下巴继续问: “为了被择选的人……‘为了’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为的是什么?是为了万寿无疆?是为了多子多孙?” 月的嘴再次合上了。对这次暄提出的问题她好像不甚了解。但与此同时,对暄的提问,月似乎进行了更加深入的思考。 “每当处境不利的时候,你就不说话了。” “殿下想知道的是小人知道哪些巫术,还是只是想询问豫探巫术,所以才用前面的那些提问进行铺垫呢?” 一语中的后,这次便换作暄哑口无言了。明知道对方是聪明的女人,但刚才太过专注于眼前的答案,他这才意识到片刻的放松真是个大大的失误。 “你觉得是哪一个?” “没有什么可怀疑的,我认为是后者。” 暄陷入了困境之中,他竟也像月一样沉默不语起来。暄意识到,在她身后的人可是张氏,所以她理应是最该提防的人。而这回,轮到月进行反击了。 “为什么突然问起豫探巫术?” 暄心想:看来我选错了提问对象。 暄想不出搪塞之词,所以只是像傻瓜一样,无奈地笑了笑。万一月回到星宿厅,对张氏提及豫探巫术的话,所有的努力就都白费了。两人就好像在打心理战一样,互相观察着彼此的神色。 然而,这时有一人因过于紧张,偷偷地咽下了口水。那就是一直站在暄身边的云。平日里,暄总能看穿云的心思,不过因为当下被月的气势所压倒的关系,他并没有察觉到云的心理变化。月不知道人人都知的祈恩祭,但是却知道很少有人知道的豫探巫术,云把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在了这一事实上。“月说自己不懂巫术,所以对巫术不了解。那就说明月没有看过其他的巫术,但是却看过豫探巫术。如果是在变成巫女之前,还有在不能随便进进出出的别宫中看到了豫探巫术的话……” 云在想着究竟是谁可以自由地进入别宫的时候,脑海中再次浮现出了烟雨的女仆雪。烟雨和月!两人从年龄开始,在各方面都存在很多共同点,虽说是偶然,却实在令人难以置信。这么一想,云脑海中烟雨和月此刻更为清晰地重叠在了一起。同时,云的眼前闪过了许多从前的回忆。不知不觉间,云的思绪停留在眼前的一幅画面上。 那时的云还很年轻。因为跑得过快,他显得气喘吁吁的。在他进入炎家的同时,看到一具小小的棺材被抬出了大门。随后很多人也哭着一起走了出来。当时没有太注意看棺材。因为迟来的关系,云为了能多守在炎的旁边而慌里慌张地寻找着炎。不过,此刻的云却把视线集中在了当时抬出大门的那具小小的棺椁之上。仔细回想当时的情形,那具小小的棺椁的确应该是烟雨的。烟雨分明是死了!所以,月不可能是烟雨。 这时,又有一个场面浮现在了云的眼前。画面中的云在舍廊宅里发现了炎。平时仪表端正的他变得失魂落魄,嘴里还不停地嘟囔着: “我们家烟雨要被埋入土中了。死了还不到一天,说不定现在还活着呢,有什么那么着急的……都还没有殓袭……” 按照当时的习俗,通常在人死后,会被认为短时间内还会有复活的可能性,所以至少会在三天之后才进行殓袭,然后再下葬。当时年幼的云也觉得很奇怪,不过考虑到因为没有举行婚礼就死亡,而且烟雨还患上不明症因的疾病,所以他也并没有多想。现在,比以前变得成熟稳重的云,慢慢地从过去的记忆中回到了现实,之后又一次把视线集中在了月的身上。云想,如果烟雨还活着的话,月有可能就是烟雨。如果月真的是烟雨的话,那么,烟雨那个时候根本就没有死! 雪站在外面迎接进入星宿厅的月和婵实。雪在看到月之后,立即察觉到了她脸上紧张的表情,那并不是因为月光的照射而显出的脸色。 “婵实,我陪小姐进屋就可以了,你回房休息吧!小姐,洗澡水准备好了。” 婵实张开大嘴,打完哈欠之后,也就马上应声跑回了自己的房间。屋中只剩下两人之后,一直保持着冷静的月突然握住了雪的胳膊。雪小心地看了看四周之后,小声地向月问道: “小姐,有什么事吗?” 月镇定地稳住脚步后,进入了浴室。雪压抑住内心的好奇,安静地跟在了月的身后。进入浴室,轻轻关上门后,月用眼神示意雪靠近自己站在浴桶旁边。然后,用瓢舀着浴桶里的水,一边把瓢里的水倒回浴桶,一边小声地说道: “雪,看来不只是我们在调查豫探巫术。” 落水声似乎遮盖了月的声音。因受到惊吓,将眼睛瞪得浑圆的雪在月的耳边也小声地说道: “该不会被都巫女发现了吧?我可是非常小心的……” “不是神母。” 这次月舀了更多的水,再次把水倒回浴桶,接着说道: “是殿下。” 雪用颤抖的双手捂住了嘴。月则继续重复着刚才的动作。 “你暂时不要调查豫探巫术了。如果殿下也在调查此事的话,你总有一天会被他发现的。” “我不要。只要稍微再调查得更为深入一点的话,我们就可以找出证据了……那样的话,我们就可以回家了。” “如果你被抓到的话……” 月停下倒水的动作,轻轻把瓢放回了水中。 “我的前生许烟雨也会被抓到。” 落水声停止之后,周围突然变得宁静起来。月仿佛想把自己隐藏起来一般,将两手放在一起,慢慢走出了浴室。那耀眼的白色光芒,在黑暗中变得更加明显。 第五章 云泪 天还未明,空中已阴云密布,不知从何时开始,雪花渐渐飘落下来。王离开寝殿的时候,地上已经堆积了厚厚的一层雪,内官们不得不用笤帚清扫。暄眉头一皱,走下台阶问道: “雪是什么时候开始下的?” “在殿下咳嗽之后。” 听到内官这样回答,暄才放心。看到地上厚厚的雪,他先想到的是月,清晨回星宿厅的时候,月需要穿着布袜一直走到月台下面,他生怕她冻着。不过,此时也并不能完全放心,如果雪像这样一直下个不停,今晚月仍要踩着雪回宫,草鞋是起不到任何保暖作用的,一想到此,暄又感觉到心微微的痛了。 “为了行走方便起见,宫里的雪要时刻清扫干净。不仅是御道,臣民行走的地方也要清扫,以免有人冻伤脚。” “遵命,马上照办。” 紧跟在王身后的题云仿佛没有看到雪,也没有感到丝毫的寒冷。因为他满脑子都被月和烟雨占据了。 暄没有像平时那样直接去往便殿,而是去了大妃殿。暄的生母大妃韩氏是个可怜的女人,想要垄断外戚势力的尹氏家族害她失去了大部分娘家人。所以,虽然同住在一个宫里,而且中间只隔着一条道,她几乎没有与大王大妃碰面的时候,尽管如此,韩氏也不是对宫里的事情毫不知情,她像普通的内命妇一样,偶尔会与星宿厅一起举办巫术仪式,最重要的是她有过一段离宫生活的经历,而且举行过嘉礼。因而到目前为止,是没有谁比韩氏更了解豫探巫术的。 暄坐在了韩氏面前,不断地思考着要怎样自然地引出这一话题的方法。不过显然他大可不必为此绞尽脑汁。因为就在暄坐下来之前,韩氏就仿佛读懂了暄的心思似的,主动打开了话题。 “殿下,您召见了张氏都巫女?” 虽然十分高兴韩氏会这么问,暄还是故意转移了话题。 “母后,您不要为那些事情操心了。最近天气这么冷,炕烧得热乎吗?” 韩氏有点气馁,敷衍地回答了一下,没有多说什么。没说几句,两人又说到了关于星宿厅的话题。 “我没有什么心愿,只要殿下的病能痊愈的话,也就死而无憾了。您可是我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唯一理由啊!” “儿臣很健康。” “您不是经常生病嘛。只要拜托一下张氏的话……” “母后,这话你别再……” 韩氏坐到暄跟前,紧紧地握住他的双手,开始说服暄。 “听说那个巫女是殿下亲自召进宫的,借此机会,让她彻底铲除您的病根吧!谁知道她会不会突然改变想法,哪一天又突然消失!她习惯了闲云野鹤的生活,因此即使明天离开星宿厅,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听说这八年以来,她只是专心祈祷,所以神力非常强大。如果她施巫术的话,一定能马上见效,不就是因为这样,人人才都抢着让她先给自己施术嘛。” 暄装出一副十分心动的样子,问道:“她真的有那么厉害?” “当然是十分厉害的,可惜她不是大王大妃殿的人就好了……” 暄觉得现在正是切入主题的好时候。 “母后可曾亲眼看过张氏施展巫术吗?” “当然没有,想要看她施术,比摘天上的星星还难。就算是跟她来往密切的大王大妃亲自拜托,也十有八九都会被拒绝呢。” “那么,在此之前,张氏在离开星宿厅之前做过的豫探巫术是她最后一次施术了。” “什么?豫探巫术?像张氏那样的人还做过那种不起眼的巫术吗?这真是太令人意外了!” 韩氏的话令暄大吃了一惊。因为听了赵基浩的汇报之后,他一直认为豫探巫术是极少数人才了解的秘密巫术。然而,韩氏的话与月的回答明显十分冲突,这令他开始混乱起来。 “不起眼的巫术?” “这是闺房里常用的巫术,是女人在结婚之前祭告祖先的巫术。原本是民间的人订好结婚日期之后,在家里举行的巫术仪式,不过被王室选为正妃的母后是在别宫举行的。这种巫术甚至可以不请巫师,只盛上一碗水,在前面跪拜祈求即可。张氏竟然还做过这种巫术,真是太奇怪了。” “那么,您在别宫生活的时候,除了豫探巫术之外,没有做过其他的巫术吗?” 韩氏茫然地摇了摇头。 “没有啊,豫探巫术称作巫术都勉强呢……” 暄不由露出了失望的表情,这一番话,反而让他脑子变得更混乱了。之后,韩氏就一直喋喋不休地试图说服暄举行一次巫术,暄最终难以忍受,便起身离开了。 暄来到千秋殿,令周围的人都退下,让等候中的臣子们再稍等片刻。然后,他向云简单地说了从韩氏那里听到的关于豫探巫术的事,同时整理了一下混乱的思绪。 赵基浩、月、韩氏对豫探巫术的说法各不相同。按常理来言,巫女月说的话自然该是正确答案。不过,月可是就连那么普通的祈思祭都不知道的非正常的巫女。所以,难道是有过亲身经历的韩氏的说法是最正确的吗?不过,赵基浩口中所言的跟月所说的豫探巫术又很相似。要是两人的答案完全不同的话,就没什么可说的了,不过两人同时说出同一种错误的答案并不多见。这么想来,韩氏所言又很可能是错误的。 暄把车内官唤来,耳语命他今天回一趟私家,详细打听豫探巫术的事情并火速回报。倘或豫探巫术是像韩氏所说的那么常见的话,就不难得到相关的消息,也可以证明月和赵基浩所言不实。 题云却认定韩氏所言是正确的,因为他早已怀疑月和烟雨是同一人,月和赵基浩同样的错误答案证实了他的怀疑。此时他心情十分复杂,没说什么便退下了。他回到宜传官厅,打算小憩片刻,但怎么也无法入睡,月和烟雨在他脑海中萦绕不去,宛如破梦一般。他突然双眼大睁,坐了起来。 题云起身去往剑术训练场。在纷飞的大雪中他挥起了刀剑,不过即使这样也不能让他的心情平和起来。他倒希望这时候能有人像上次那样出来找自己的麻烦,好发泄出心底的抑郁之气。但是因为下雪的关系,所有的军事训练都已经停止,四周一片死寂。 若不想这么继续混乱下去,去找炎问清楚是直接又彻底的方法。不过,烟雨的死始终是炎的心病,这让他难以启齿。对始终因为妹妹的死而耿耿于怀的炎而言,无论是烟雨以月的身份活下来,还是烟雨真的已经离开人世,对他来讲都是悲剧。如果想搞明白,只能旁敲侧击了。 距离需要回到王身边去的时间还有一会儿,题云飞快地跑向马棚牵出王赐予的黑云马,直奔北村。伏在颠簸的马背上,激烈的马蹄仿佛一下下踏在他焦虑的心上。 正好炎家有仆人披着蓑衣手握笤帚打算在雪积起来之前把雪扫好,不料一开门却看到一个巨大的黑影,被吓得哑然无声,一屁股坐倒在地上。待他回过神来定睛一看,却是题云高高地骑在马上,冷眼看着他。 题云停在炎家门前,并不下马,只是望着大门。大雪飘落,擦过他的黑衣和红色的云剑,黑云马的马鬃也挂上了雪珠。他眼神森然,岿然不动,如果不是马鼻冒出的热气,真叫人疑心他是否己化为一座冰冷的骑士雕像。他的嘴唇抿成一条线,仿佛要把所有的疑问和不可说的心事深深埋入心底。如果不是仆人开门扫雪发现他,真不知道他要这样待到什么时候。 仆人连滚带爬地起身,连拍掉屁股上雪的工夫都没有,赶忙跑到题云的前面。 “哎哟!是您叫门我没有听见吗?都是下雪的缘故!让您在大雪里待这么久真是太冒犯了!” 题云冷冷地说: “我不曾叫门。” 他跳下了马背,仆人马上殷勤地去抓缰绳的时候,黑云马却冷酷地避开他的手,向主人靠过去。题云亲自把缰绳递给仆人,安抚了一下马脸,才让倔犟的黑云马由着仆人的牵引前行。 “把它身上的雪都掸掉,让它暖暖身子。” 下人以敬畏的眼神看着黑云马回答道:“是的,当然了。” 看到题云和马一起走进大门的小仆人飞快地跑向厢房,气喘吁吁地向炎汇报道: “主人,题云骑着黑云马来了!” 正在埋头看书的炎听到下人的禀报之后惊讶无比,马上敞开了厢房的门。如果不是有十万火急的事儿,题云可从来都不会骑着黑云马过来的。况且在这种下雪天来访,一定是发生了什么重大事情。炎走进厢房,一眼就看到了题云的身影。下人为了去看黑云马早已跑得不见人影了。题云看到炎,低头打了声招呼,来到炎面前。 “这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题云看到一脸惊疑的炎之后,才省悟到自己的访问过于突然。 “我刚好路过,所以顺便……” 他过于慌乱,随便找了个借口,可惜这借口太过拙劣,炎也只能先让他进屋。 “先进屋吧!” 题云走上台阶脱下靴,炎顺势掸掉了落在他头和肩上的雪。两人进屋面对面地坐下,炎眼中的不安眼神依然没有消失。所以,题云需要一个合适的借口来解释他在这种大雪纷飞的天气骑黑云马到访的不寻常行为。题云斟酌许久,突然想起了要在圜丘坛举行祭天仪式的御令。 “殿下吩咐昭格署主管这次的圜丘坛祭天仪式。” 果然不出所料,炎的神情立刻担忧起来了。他在成为仪宾之前属于士林派,照从前的立场,他一定会反对此举。不过现在他这次还是以仪宾的身份进行了回答。 “我也听到了这一消息。不过,跟往常一样,我是不会表什么态的。” 这时,女仆端来了热茶。于是,两人暂时中断对话,等待女仆退下。两人喝着茶,各自不语。炎默默斟酌着殿下的心思,而题云却是在思考到底如何开口询问烟雨的事情。题云知道炎既然已经说过不会表态,就真的不会再说什么了,只能由自己打破沉默。说话不会绕弯的题云终于还是开门见山地说道: “我突然想起来,以前我们练剑的时候,总是有一个丫鬟在偷看。” “你说的以前是指什么时候?哦!你说的是我们家烟雨的丫鬟……” 炎不知不觉间就说出了烟雨的名字,表情立刻变得十分伤心。他迅速拿起茶杯饮茶,试图遮掩自己的表情。题云有些不忍再继续问下去,却又不得不如此,因此他心中亦是五味杂陈。 “那个丫鬟,现在在做什么呢?” “她啊,可能是被卖到其他的地方去了。因为在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见到过她。” “不知道被卖到哪里了吗?” “那个倒不清楚。你怎么会突然问起她来?” “没什么……你还记得她叫什么吗?” 炎回想片刻,窗外簌簌的下雪声唤醒了他的回忆,他恍然道: “雪!她叫雪。你不问我还真的把她忘记了,对了,这名字还是我给取的。” 题云回以询问的眼神,炎笑着说道: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她刚来我家的时候,好像叫‘这丫头’。应该是人们随便叫唤她的,日子久了就真成了她的名字。由于原名不堪入耳,所以我让她改名为雪,把卖身文书上的名字也给改了。” 可能因为她而勾起了久远的有关烟雨的回忆,说着说着,炎的表情变得更加悲伤,不断地端起茶杯掩饰。题云也能感受到他内心的痛楚,但对于这个与烟雨的死有着密切关系的丫鬟,他必须问清楚,此时也顾不了那么许多了。 “我突然想起大提学曾经说过,即使是下人,也不要随便买卖,故此问一下。” “嗯?我家遵照先父教诲,除非下人获得良民身份自行离开,否则我们家的下人从来都不会卖出。不过,你怎么会想起那个孩子……” 两人稍微沉默了一会儿,不过题云没有再犹豫,继续问了下去。 “令妹与您很相像吗?” 炎眼神迷茫,露出了淡淡的微笑,眼泪却也立刻掉了下来。题云转开视线,望向茶杯,听着炎以颇抖的声音回答。 “是的,每个人都那么说。亲戚们聚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开玩笑地说,我们家烟雨和我天生就是兄妹。小时候我们总是在一起玩儿,她连说话的语气和表情都像我,先父对此还很担心来着……” 炎无法再继续下去,像是想把悲伤吞咽下去一样急促地喝着茶水。他强忍悲伤的眼神同小窗外的月如此地相像,细看来,端茶杯的美丽手形、白皙的皮肤、端正的耳形也十分相似。他们身上甚至都隐隐散发着同样高雅的兰香。 “大人身上总是散发着兰花的馨香,难道连这点也相像吗?” “是的。我们家烟雨不用母亲亲手磨的桃花粉,而是使用先父为我准备的兰草粉。虽然一再阻止她用那种儒生的香……” 所以,炎一直在使用兰香是为了不忘记妹妹的气息,而烟雨也牵挂着哥哥,一直保存着自己身上的兰花香气,题云如此推测。 “记得你们都读过很多书吧。” 炎静静地点头。题云更小心翼翼地问道: “作为一个女子,在那个年纪读过那么多书的实属罕见。也许……若是她现在还在,一定很不得了。” “如果她还活着的话,依旧会眼红我的书吧……” “她的坟冢……不在祖坟?” “因为她是以女儿家的身份去世的,所以不能埋在那里。说真的,连有坟冢都是件奢侈的事。” “那么您知道她的坟冢所在?” “肃靖门外旁边的野山。” “您经常去那里吗?” 炎迟缓地摇了摇头,每次说要去扫墓,他总是会有意无意间错过,偶尔想去看看,却始终无法动身。直到现在,他的耳边也总是回响起烟雨活泼的呼唤声,仿佛自己转过头去就能看到她大笑着跑过来似的。不想让坟茔提醒起烟雨已经不在了的残忍事实,所以他并不常去。 “听说烟雨小姐离世后,是仓促下葬的。” “这真是我永世的遗憾啊……把我们家烟雨就那样送走,我真是个罪不可恕的哥哥……” 炎的声音慢慢地低下去,题云觉得自己太过残忍,几乎就想这样中止,不要再给这个可怜的兄长更多的煎熬。他缄口不言,良久,还是慢慢地问出一个更加沉重的问题: “您……有亲眼看到烟雨小姐入殓吗?” 炎的声音模糊不清,像是在长长地叹息,几乎难以辨认。 “……是啊,没有装裹,没有随葬。只有她生前的那套衣裳……我们家烟雨,走得实在太可怜了……” 听到这样心痛的答复,题云的心里充满了罪恶感,却又微妙地放下心来,照这么说,月和烟雨确实并非同一人。烟雨是被择选为世子妃的女人,那意味着她将来要成为中殿,那是题云即使连仰望都不敢的身份。对庶子出身的题云来说,身为中殿的烟雨实在是远在云端之上,他宁肯月只是一个巫女,这样他还可以有所期待。他实在是太不想承认自己对月和烟雨是同一个人的推测,这样纠结的思虑重重地折磨着他的心,让他在门外三流连不敢入内去直面答案。既然炎这么说了,那看来之前的推测只是多虑吧。他的心情还没有放松多久,炎接下来的话又猛地将他的心提了起来。 “……奇怪的是,人死之后身体应该会变硬,先父离世时便是如此,但我们烟雨却只是身体变凉,连管家都说,或许她还会醒过来……这么美丽的孩子被留在地里多么可怜,我还一再向先父恳求不要将她下葬……” “身体居然没有变硬?” 虽然说话的声音没有发生变化,但炎也听出了题云口气中难以掩饰的讶异。 “先父推测是那孩子在病时服用的汤药的作用。” 炎说着也觉得似乎哪里有些不对。在没有经历父亲的去世之前的他,确实觉察不到奇怪之处。但现在想来,二人的遗体状态相差很大。烟雨只是没有呼吸脉搏、浑身冰凉,连僵硬都不曾有,仿佛只是睡着了一样。但即使觉得奇怪,他也没有敢去想她可能尚存于世。 “您可曾亲眼看到棺椁入土?” 炎摇了摇头。 “那时你不是担心我有异常的举动,跟在我的身后吗?” 是的,那天炎没有跟在葬礼的队伍中,而是留在家中跟题云在一起。此后题云还怕炎对于妹妹的死过度自责而做出伤害自己的事情,所以一直看护着他。 “那么从落土到封墓一直都有人在旁吗?” “听说包括先父和管家许多人全程都在旁观守。” 盖棺封墓,里面的人没有还活着的道理,就算是当时还活着,不久也会窒息而死,难道是有人使用了妖术?题云不安起来,将手中紧握的茶杯放回茶桌上。即使不是妖术,拥有朝鲜最高神力的张氏都巫女也在月的身边!如果这位声名显赫的都巫女参与了此事,一切都不是没有可能了。 听说巫女中也有一类奸恶之徒,使用一种可以假死的药,造成自己拥有起死回生之术的假象来欺骗百姓。如果会使用这种方法,烟雨的死就能充分瞒过他人。而且张氏都巫女也刚好是于八年前自星宿厅消失,实在是太过巧合。而且月与烟雨如此相像,事情简直可以确信如此。炎平静了一下情绪,又含笑问道: “真是奇怪。竟是题云问起我们家烟雨的事情,而不是阳明君……” 烟雨在世时,阳明君一直很关心她,题云却从来不闻不问。 题云并未正面回应。 “我该走了,出来很久了。” 炎也跟着站起来走到外面。雪花还在纷乱地飞舞着。远处站在中门走廊的管家看到客人要离开,连忙迎上前来。题云郑重拜别炎后就离开了。仆人把黑云的缰绳递给题云,也随后退回院内。门外只剩前来送客的管家,题云沉声说道: “今天我和仪宾大人谈了一些先小姐的事情。” 平时总是惜字如金的题云这次竟然主动开口说话,这令管家惊奇得瞪大了眼睛。题云没有理会管家的反应,自顾自地说下去。 “听说她下葬时,你全程在侧?” “是、是的。现在回想起来还觉得心酸。太太久卧病榻难以起身,所以只有先主人老爷前往,他实在是悲痛欲绝,连旁人都为之恻隐啊。” “封墓后大家就马上回来了吗?” “是的。啊!不过在侍奉主人老爷回来的路上,说石供桌晚些要到,小人便又回去了。” “石供桌?” “不能立石碑,但起码要放个石供桌啊。主人老爷虽然反对,但小人还是执意自作主张了……不管怎样小姐都是被册封为世子妃的人,怎么就只有一个光秃秃的坟冢呢……” 管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不知是否是回忆起了那时的情形,难过地说道。 “因为怕主人们心疼,所以不曾告诉他们。就走开一会儿的工夫,成群的乌鸦和野狗已经扑到墓上,把土都刨乱了,幸好我又回去看一下。想想那个,心都要碎了……” 题云一惊,看向管家。误以为他是出于关怀之情的管家马上出言抚慰道: “不过后来我们就在周围种了栾树,以后就没发生过那种事。” 如果不是正在挖,而是挖开后往回填埋呢?如果并非走兽所为,而是有人故意为之呢?月的前生,只给月注入神灵的灵魂,就是烟雨。现在坐在中殿位置上的应该是许烟雨。 题云翻身上马,向皇宫驰去。黑云好似感受到了主人煎熬的内心,小心地前进着。题云抬头,极目远望,天边云雾翻腾,大雪纷飞,太阳被牢牢地遮掩住了。他长出一口气,迷茫地看着眼前的白雾出现又消失、天更冷了,他的身体开始觉得微微有些僵硬,但是他的心却愈发地躁动,令他越发地恼怒。 “我的生命是注定属于殿下的,可是我的心,为何在另一处呢……” 炎也被题云扰乱了心绪,久久难以平静,也只能站在厅前呆呆地看雪花飘落。虽然烟雨已经去了八年了,但是悲伤的感觉依然那么的深刻。一阵寒风吹过,树枝上的积雪噗噗地落下来,在那一瞬间他又觉得是烟雨在恶作剧了。 烟雨小的时候最喜欢在下过雪的院子里玩耍,把雪球砸到炎的身上。还年幼的炎也马上用雪球还击,却又担心她受伤,所以总是把雪球团得松松的,那样松散的雪球还没到妹妹眼前,就散落在空中了。那时候的雪地里,洒遍了烟雨和炎小小的脚印。 炎走出大厅,慢慢地走进院子,将自己的脚印深深地刻在雪地上。现在他的脚印已经比记忆中的大了很多。 “烟雨啊,你的脚长在我的脚上了吗?现在我的脚有那时我们两个人的加起来一样大了呀。” 炎开始沿着记忆中两人的脚印的轨迹绕着院子慢慢地踱着步,伴着咯吱咯吱的踏雪声寻觅着旧时烟雨的声音。他轻轻地微笑,眼中却不断滚落大颗大颗的泪珠。背后突然传来一串脚步声,他如惊醒一般猛地转过头去,进入视线的却不是烟雨,而是旼花。炎觉得有些惭愧,迅速地转过头偷偷擦拭泪水。 炎背对着自己,这让旼花的脚口觉得十分烦闷。她不知道他是转过头拭泪,只感到他的后背如冰山一般冷酷孤寂。她难过地低下头,无意识地蹂躏着衣服上的飘带。炎匆匆地擦干眼泪,竭力用平静的声音问道: “天怪冷的,你出来做什么呢?” 他依然背对着旼花,即便这样温柔的声音也没有让她觉得好过一些。旼花只是想来看看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因此无从答起,只能把头更深地埋下去。今天晚上是规定的夫妇同房的日子,可是雪再这样不停地下下去,该怎么办呢?她本来就没什么机会能跟炎厮守,难得可以同房的日子,却又要因为天气泡汤,旼花觉得这真是一场令人苦恼的天灾。 “夫君,你不冷吗?” 炎这才转过身面对旼花,因为流泪的关系,他的眼角和鼻头变得通红,幸亏在这样的天气里,旁人会以为是受冻所致。 “公主的衣物这么单薄,您该冷了吧?” 旼花受到他温柔嗓音的鼓励,鼓起勇气抬起头来,但视线一触及他平和的面容,她的心跳又不争气地加快起来。雪不断地落下,温柔地掩住了她剧烈的心跳声。 “我冷。” 旼花希望这么回答会获得他的拥抱,但炎实在是过于不解风情。 “是吧,瞧您的鼻子都红了。不要待在外面了,快进屋吧。” “嗯?不,不是的……刚才是有点冷,但现在跟夫君在一起,我已经不冷了。” “这怎么行,您看起来很冷的样子。闵尚宫到哪里去了?” 炎发自真心地关心她的身体,旼花却觉得他只是想打发她离开。她又沮丧又不甘心。 “夫君不进去吗?一起吧……” “啊,那么先到厢房暖暖身吧。” 听炎这么一说,旼花马上生怕他反悔似的向厢房走去。进门后却发现房间里早已经坐了一个人,把她吓了一大跳,后面跟来的炎也吃了一惊。竟是阳明君来了,但奇怪的是并没有听到人通报。 “您怎么进来的?” “翻墙过来的嘛,我可是翻墙的行家。” 他嘴里虽然开着玩笑,但神情却有些沉重。他望向旼花,又以戏谑的口气说道: “你们夫妻两人感情不错嘛,下雪天气是有点阴沉,但依然还是大白天啊,就这样猫在一起,哈哈!” 旼花正想反驳他这没头没脑的话,想到炎在身边,就把言辞又吞了回去。阳明君端正了神色,问炎道: “有几个鼠辈到我家里去了,今晚我可以在这里暂避吗?” 炎想起了题云刚才来提到的事情,点了点头,也一脸沉重地坐了下来。旼花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却知道他留宿下来,她今晚就完全无法跟炎同房了。原来还担心天灾什么的,现在看来人祸更可怕!旼花以愤怒的眼神投视过去,恨不能把阳明君烧穿,可还没等她张口说点什么,炎却已经压低了嗓音对她开口了。 “阳明君到这来的事情,务必保守秘密,即使对闵尚宫也不要说。” 旼花作为公主,几乎是在宫廷尔虞我诈的环境中长大的,对这种紧张的气氛有非常敏锐的感觉。她马上意识到一定是朝廷里发生了严重的问题,甚至可能跟王有关。一旦察觉到此,她更加埋怨阳明君了,已经出了事情,为什么还要跑来仪宾这里?一想到炎可能会受到牵连,她就分外不安起来。阳明君可察觉不到她的那些小心思,看着还没撤下的茶桌问道: “你们夫妻两人刚才一同用茶了?” “不,是题云刚刚来过。你在路上没碰到他吗?” “那可真是可惜。再早来一点的话,或许就能见到他了。” 炎以目示意旼花回里屋去。旼花无法抗拒,只能泄气地走出了厢房。她一离开,阳明君就小声说道: “我觉得徐内官自杀比圜丘坛的祭天仪式问题还严重。” “您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那些奸臣跟昭格署早就沆瀣一气,这次徐内官自尽后,他们时常来我这里,态度十分阿谀。” 虽然是庶子,但阳明君却是王唯一的兄长,王至今无嗣,万一有什么这样那样的差错,阳明君就是再理所应当不过的继位人。越多的人试图向阳明君靠拢,就证明危机距离王越近。炎的眉头紧紧地贬了起采,阳明君却像是无所谓地笑着说: “圣上再英明不过不是吗?不会有事的。虽然他现在抓着昭格署不放,但他的刀口早晚会从士林派移向坡平府院君,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今晚我先住在这里,明天上午就到市集上去,敞着怀喝酒睡觉。来往的百姓看到我这个样子肯定会觉得荒唐吧!一定会非常有意思的。在我冻死之前可要找人来把我弄回去啊,哈哈!” 看他强作欢颜的样子,炎也附和着笑了。他看到阳明君又开始无意识地抚摸耳环,这是他不安时的习惯。阳明君是个再聪慧不过的人,看他这样极力藏愚守拙就知道。但即使是如此聪慧的人,现在也开始担忧了吗?一切到底会走向何方呢? 题云出现在王面前时,暄看完地方官的提议,正要确认值夜官员的名单。暄看了一眼回归职守的题云,一言未发,却在官员名单下方盖上签字印后,写下了今晚的口令“云泪”,即云的眼泪。题云知道这个口令后又羞惭又慌乱。虽然知道应该不可能,但还是担心敏锐的王发现他纠结在月和烟雨的身份之谜中无法自拔。暄审核着公文,对更内官开口说道: “准备沐浴,我觉得有些冷,需要驱寒。” 对于这突然的指示所有人都很诧异。公文和奏章还满满地堆积在王和六个承旨的书桌上,向来事必躬亲、最是勤政的暄,却要在这个繁忙的时间沐浴,不由得人不感到奇怪,或许是天太冷受凉的关系吧。尚更内官奉命急匆匆地朝寝宫赶去。 待一切准备就绪后,暄进入寝宫的浴室。人参的馨香从巨大的澡盆中散发出来,充满整个房间。题云伫立在门口,内官们走到暄的跟前,要给他除去衣物,暄却将他们挥开,对云说道: “云啊,把云剑解下来给我。” 题云马上飞快地解下云剑献上,暄接过云剑又再次说道: “还有别云剑。” 所有人都露出惊讶的眼神,题云却依然顺从地将别云剑献上去。王唤来身边的尚更内官,让他保管别云剑。 “所有人都退下。” 浴室内只剩下暄、题云还有尚更内官三人。暄从鞘中抽出云剑,刀刃从刀鞘里露出,其上阴刻着腾云驾雾的龙图案。暄打量剑身许久,突然挥剑砍向题云的脖子,这令人难以预料的一幕让尚更内官几乎惊叫出声。剑及时停下,落在题云颈间,随时可以要了他的性命,题云却连眼睛都没眨一下。暄用剑身拍了拍他的脖子,冷冷地说: “脱衣服。” 题云慢慢解开腰带,又脱下战笠和夹袖。接粉除去了上衣,露出白色的内袍。暄的表情突然一转,笑眯眯地说道: “云,你还真是无趣啊!被剑比着的话,至少装得害怕一点,这样才有趣不是吗?” 尚更内官高高悬起的心这才放下,但题云仍是冷冷淡淡的,没什么回应。暄收剑回鞘,问道: “大雪天穿这么薄的衣服,你去哪儿了?” 题云无言以对。虽然是去了炎家,但他肯定不能如实回答。以前他偶尔也去,没什么特别的。但在这样的雪天,暄肯定会好奇是什么理由让他连通报都没有,一定要去见炎。如果没有好的理由,他会固执地追问下去。王的敏锐让他实在难以开口。 月和烟雨是同一人这完全是推测,没有什么有力的证据,而且自己对老师的杀死女儿这种不可思议的事情也还存有疑问。万一被王知道并坐实,那这世界上就没有月,只有他不能企及的、曾经的世子妃烟雨。他实在是还想再见到她,所以他什么都不能说。 暄望着闭口不言的题云,察觉到这个严肃男人的心正经受着不同寻常的煎熬。 “我只倚重你一个人,看来是让你太累了。但是现在想要壮大云剑还是有困难,世祖的时候也曾发生过云剑行刺的事,这是距离王最近的位置,也是最好的暗杀位置,所以不能贸然补充人进来啊。” “我不累。” 暄继续用调笑的口气说: “云,去水里泡泡吧,既然都脱了那就脱干净好了。” “不。” “进去,这是圣旨!这可是我特意让人为你准备的水!” “无法从命。” “你竟敢抗旨不遵?就这么一身冷冰冰地站在我旁边,是想把寒气过到我身上吗?现在我身边的护卫只有你一人而已,万一你病倒了,我该怎么办?你不知道这也是一种不忠吗?如果你再不进去,那我可就亲自把你弄进去了。” 尚更内官也跟着催促题云,题云迫于无奈终于决定去热水里待一会儿。他脱下白色的中衣和黑色的下衣,将它们整齐又叠好,穿着贴身的亵裤,步入热气氤氲的水中。看他老实进去,暄才把云剑压在了他的衣服上,对拿着别云剑的内官吩咐道: “如果他不在水里待够两刻钟就要从水里出来的话,你就用这把剑把他的头砍下来。” “啊?!这怎么敢呢!就算是云剑赤手空拳,小人也没法伤到他一根头发啊!” “你这么说也对……那你就用这把剑自尽吧!哈哈!” 暄把吓呆了的尚更内官丢到一边置之不理,拍拍题云的肩膀道: “云啊,我虽然没有赐你高官厚禄,但是你是我最珍惜的人。所以不要出问题啊,心里也是。” 暄留下那二人,自顾自地离去了。离开前,他对留守在外的三名内官交代道: “今天不要让云出寝殿,让他好好休息。” “是。” 王的身影刚从门口消失,题云就默歌地看向尚更内官,他紧张兮兮地攥着别云剑,好像十分害怕题云突然从水里跳出来似的。 “您可绝对不能出来!” “但是两刻钟时间太长了。” “这可是圣旨!别说是两刻,就算是一天,也不能违抗啊!” 题云无奈地摇摇头叹了口气,然后把头也埋入水中,在水中待了好长时间。 隔日一早,旼花迟迟不起身,感觉自己的眼睛都睁不开了。昨晚阳明君寄宿,她因为没能跟炎在一起而独自伤心,哭到很晚才昏昏沉沉地睡着,所以现在脸整个都肿了起来。如果以这副丑样子去用早饭的话,婆婆肯定会察觉,无辜的炎又该挨说了。为这个,闵尚宫一大早就忙个不停,正巧下了厚厚的雪,于是就弄了一个雪球来给她冷敷。还没等浮肿消下去,就到了饭点,所以旼花只好硬着头皮,顶着肿脸去内厅。 她极力避免婆婆看见自己的脸,低着头走进去,背对着她缩成一团。即便这样,还是被申氏发现了。 “公主慈驾,您的脸怎么回事?难道又是炎……” 听到婆婆惊奇的声音,旼花摸了摸脸,心虚地掩饰道: “不,不是的。只是昨晚睡得太多而已。” 申氏长长地叹了口气。她何尝不知道公主的困惑,炎的个性像极了她死去的丈夫,因此没有人比她更懂公主的心思了。其实相对于申氏而言,旼花的处境还算好一些。丈夫也就算了,申氏可是连两个孩子都整日沉浸在书海之中的。儿子还说得过去,连身为女儿家的烟雨也是那个样子,不喜欢自己亲手做的玩偶,只要看到书就会笑逐颜开;总是抓着哥哥的衣角,反而对自己这个做母亲的不亲近。一想起烟雨,申氏就觉得食难下咽。旼花也没有胃口,胡乱吃了几口就不吃了。现在炎和阳明君一定在厢房开始用饭了,自己却只能在这里想象他的样子,真是气死人了。 旼花匆忙吃完,就赶着回房间想着要把脸上的浮肿消下去,好去见炎。她不停地用冰敷脸。闵尚宫看到了,马上一把夺过冰袋。 “再这样下去脸会受伤的!哎呀,血丝都冻出来了!” “快还给我!我想快点去见夫君,现在这副难看的脸太讨厌了!” “您这样下去,不仅浮肿消不掉,反而被冻得更难看了。耐心等一会儿吧,很快就重新变漂亮啦。” 旼花又闷闷不乐起来。难得昨天可以跟炎同房却错过了,再往后新年就要到了,和炎再次同房的日子可能要推迟到一个月之后,要是身体再有不方便,就更加遥遥无期了。没有人能理解她的急切,她只是想和炎待在一起而已,哪怕什么都不做,只看着他的脸也好。只要能感受到炎的气息,她也不敢再多奢望什么。但人们只是对她说再忍一忍,等一等。旼花实在不知道还要怎么忍,怎么等。 她反复地照镜子确认鼓起的脸已经消肿后才敢出门。雪虽然停了,但凛冽的寒风席卷着雪屑,让她的鼻子和脸颊变得通红。她一边跺脚,一边呼出白色的哈气,在进入厢房的小门旁兜兜转转。她非常想去见炎,却又担心炎会觉得自己肿起的脸难看,只能茫然地踱来踱去。她进又不敢,退又不甘,就这样踟蹰了一整天。里屋和小门之间的狭窄小路,原本铺满了蓬松白雪,刚开始只印下旼花的一串小脚印,之后脚印层层叠加,雪层被踩实,最后竟变成了坚固的冰面。 一整天都只是踱来踱去的旼花最终还是连炎的发丝都没看到,就被闵尚宫抓回去关在房间里。旼花完全不能理解到底为什么年轻的夫妻要在外屋和里屋各自分开住。明明夫君就近在眼前的厢房,但因为礼法,身为女人的自己却不能接近,真是恼人,她嘟嘟囔囔地坐在书桌前,百无聊赖地把书本翻来翻去,最后扑通一声趴在了书上。 旼花在十四岁的时候就和十八岁的炎成婚了。还懵懂的她觉得只要能和炎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就很好了,成婚离宫的那天也没有什么不舍之情,只觉得自己幸福得不得了。谁想到一切并不是她想象的那样,虽然成了婚,但根据《朱子家礼》,未满十六岁二人不能同房共住。所以从婚后的第一天开始,两个人就一个在里屋,一个在厢房,彼此分开生活。更让旼花沮丧的是,在她面前炎仍要保持臣下对公主的礼节。 刚成婚时的旼花为了在几天才可能见一次的炎面前保持自己最美丽的状态,每天从早上就开始梳妆打扮,头上戴着华丽的加髢度过一整天。比旼花的脸还大好几倍的加髢的重量让她的脖子痛到不行,只能用让炎看到自己的美丽作为信念苦苦支撑,让自己坚持。但是她的努力成果炎很少能看到,更多的时候她只能怅然望着厢房,形单影只。因此她经常躲在厢房后面的小路上暗自流泪。但偏偏是委屈哭泣的她,却被炎发现了。 不知是因为怜悯公主的泪水,还是因为她旁边无人陪同,炎没有像平时那样,依礼问候然后马上离开,而是询问道: “公主为何独自一人在这里哭泣?是想回宫了吗?” 旼花被加髢的重量压得无法摇头。虽然她想念并让她流泪的不是皇官,而是炎,但这怎么说得出口。他亲切的询问让旼花的泪水流得更汹涌了,这让炎束手无策,试着哄她道: “如果想回宫的话,明天就和我一起……” “不是的,只是……只是因为加髢太重……” 不能说是因为太想见他,只能拿加髢做借口。但炎却听信了她的话,插在头上的加髢确实看起来十分复杂繁重,很容易让人相信小小年纪的她承受不住。炎亲切地牵起仍抽泣不止的她,这是旼花第一次握到炎的手,那一刻一切都被她抛在脑后,仿佛时间上只剩下那只温暖的大掌。她生怕被放开,马上用两只小手紧紧地抓着他。 炎就这么任她拉着,带她回到她的房间。让旼花坐下,炎用生疏的手法拔掉装饰加髢的发簪,卸下加髢,只在发髻上以簪子固定,又简单地添加了几个小发饰。望向镜中的旼花,他露出几乎要把她溺毙的笑容。 “公主的头型非常圆润漂亮,所以不要用加髢遮盖住。我看到加髢就觉得不自在。” “但是……” “想在外人面前保持威仪吗?那么在家的时候就打扮成这样,外出的时候再戴上加髢,这样好不好?” 旼花用力地摇了摇头,沉重的加髢卸去,摇头也轻松多了。 “从现在起,外出的时候我也不戴了。” 反正除了炎以外,她根本不在乎别人觉得好看不好看,所以再也不能让它继续待在头上让炎觉得不自在。此时旼花依然害怕炎会突然走掉,所以一直紧紧抓着他的衣角。炎只是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着看着她紧握的小拳头,就一直坐在那里没有离开。两人相对无言,炎望着地面,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但旼花已经觉得幸福得不得了了,视线贴在他的脸上无法移开。被突如其来的幸福冲昏了头的她,鬼使神差间居然亲上了炎的脸颊。那时恰好是一个美丽的傍晚,窗外火红的霞光给这一对新人年轻的脸庞涂上一层娇艳的胭脂色,因此谁都不知道在那个瞬间,这两个人有没有脸红。 从那以后,旼花就掐着手指头期待初夜的日子。虽然她不知道初夜是什么,但听说只要经历过就能成为真正的夫妻了,所以只要自己到了十六岁,就不用再这样每日苦等炎了。旼花长久地沉浸于这样交织着迷茫与期待的遐思之中。但不想没过多久许闵奎就去世了,炎要在祖坟为父亲守孝三年,于是这三年里两人只能分隔两地。那三年并不是无意义地流走,伴着思念和泪水,十七岁的旼花像花一般美丽地绽放开来,也让炎变成了二十一岁的成年男子。他们再也不是那一对少不更事的小儿女了。 炎从山中祖坟回来的那天,旼花拜托闵尚官给她化了最为精致娇艳的妆容。她的心不住地悸动,牵连着全身,手抖得什么都做不了。炎回家以后,接连几日都没去她的房间。旼花等不及,终于在四天后踩上了厢房小门外的那条路,那里已经落满了火红的枫叶。她不顾仪态,趴在门缝上窥视里面,寻觅着炎的踪迹,背后却突然传来了她已思念了好久的声音。 “公主,您要在厢房找什么东西吗?” 即使不用回过头,旼花也知道是谁在说话。虽然记忆中的声线已经变得更为成熟稳重,但熟悉的兰香已经隐隐约约地随风而至。她不敢回头,羞臊地站在原地,用手指摩挲着小门。感觉炎没有要再说什么的意思,她有些灰心地,先开口轻声问道: “听说您四天前就回来了,为何不来妾身这里呢?” “从祖坟回来的四天之内是不能到里屋的,所以我直到今天才去看您。但您却不在,所以我就来这里看看。” 只是确认了炎没有忘记自己,旼花原本受伤的心却立刻雀跃起来了。 “您要背对着我到什么时候呢?” 即使不用转过身去,旼花也能感觉到炎在微笑,那是她始终无法抗拒的温柔陷阱。旼花微微转身,低头用余光偷瞄炎的脸。三年前那个站在自己眼前的美丽少年,如今平添了几分男子气息,更让她的心脏窒息般地跳动。以前看着有些不合适的纱帽和长衫,此刻穿在他的身上无比的妥帖与自然。 “您变……变了很多呢。” “公主也是一样啊。刚刚差点没认出您来。” 枫叶在这对拘谨的夫妻之间不断地滑落下来,其中一片盘旋地飞上了旼花的肩膀。炎向她的肩膀伸出手去,轻轻地拿走它,动作极尽温柔,好像生怕把什么碰碎一样。旼花的目光盯着他用白玉般的指尖拈起枫叶,又像诱惑什么似的用嘴唇碰了碰它,她的视线自然地随着那叶子留在了他美丽的面容上。炎满眼都是温柔的笑意,就那样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旼花这次却没法用微笑回应,而是把无名的醋意与怒火发泄在那片枫叶身上。她仰视着炎,或许是泪水的关系,她大大的眼睛明亮得惊人。 “如果您想亲吻红色的东西,又不是只有枫叶!” 炎似乎有些吃惊,微微瞪大了眼睛。此时恰好又有一片枫叶悄然停靠在了他的纱帽上,被炎以指尖取下,恶作剧似的送到了她的嘴唇上。旼花又迷惘又羞恼,下意识地抬手想去拂开,不料却被他有力的手紧紧钳住,原本枫叶所在的位置,突然被炎温热的唇占领了。仍然是那样轻柔到几乎不存在力道的动作,却好像一场巨大的风暴在旼花的世界呼啸而过,让她瞬间陷入万劫不复。彻底被吓呆了的她还未来得及感受这甜美到疼痛的触碰,炎的嘴唇便已迅速离开了,他低头轻笑着,在她的耳边细语: “您又怎么会知道,我有多么渴求另外一件红色的东西,思之欲狂,才只能暂时以枫叶聊以慰藉呢?” 炎又露出了让她心醉神迷的璀璨笑容,打开小门准备离开。旼花如梦初醒,一把拽住了他的衣衫。 “我……我……” “您请说吧。” “我,现在十七岁了。所以可以……” 炎眉头微动,嘴角轻扬,什么也没说,跨过小门飘然远去。旼花回不过神,木然地望着他优雅的背影,直到彻底消失在她的视线里。火辣辣的感觉突然在那一瞬间涌上她的唇,她的心也呼应着那迟来的亲热,疯狂地躁动起来。 旼花伏在书案上睡着了。一整天都在寒冷的室外打转,她实在是太累了。闵尚宫铺上褥子,小心翼翼地把公主放在上面。就算她熬夜等,炎也不一定会来吧,旼花这么想着。随着冻僵的身体在温暖的被子下一点点化开,她放弃了继续等待的念头,沉沉地睡了过去。但冷掉的心,又怎么可能这么快回暖呢? 炎练完剑就去沐浴了,之后坐在房里,才想起似乎一整天都没见到公主了。自己虽然可以去接她过来,但这么做好像又于礼不合,想起昨天淋着雪跟在自己身后欲言又止的公主,一个念头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马上跳起来在抽屉中翻找出写着该和旼花同房日子的纸。 “原来是昨天啊!光想着阳明君在,不想竟然错过了……” 炎不知道是不是刚刚泡过热水的原因,一想起旼花,身体就感到一丝动心。没见到旼花,今天一整天都觉得空落落的。天还不算晚,这会儿走去内堂的话也不会显得失礼。他穿戴好衣冠穿过中门朝里屋走去,不料旼花房间的灯却已经熄灭了。炎望着漆黑的窗口,失望地想要回转,又想到也许她只是刚刚睡下,于是低低地咳了几声。 “咳咳!咳咳!” 先听到咳声的是闵尚宫。值守在外屋的她马上从浅眠中醒来,趴着身子打开偏门去唤旼花,她比谁都了解公主,所以知道这时候一定要叫醒公主。偏偏这次旼花睡得很沉,怎么晃动都不醒。不一会儿外面没了什么动静,炎似平要走了。闵尚宫心里一急,直接打开门冲了出来。炎已经走下内堂的台阶了。 “仪宾大人,您请稍等一下。” 炎停下脚步,身子半转向她。 “公主马上就会起来了。所以……” “不必了,我只是顺便路过看看。轻点声,不要吵醒公主。” 炎转过身去,迅速离开内堂。闵尚宫很想代替公主抓住他飞扬的白色袍角,求他等一等。如果明天公主知道炎来过却又走了,不知道会有多难过,这么一想,连她的心里也悲凉了起来。 炎没有照原路返回,而是沿内堂后面的小路走去。但没等走到小门跟前,就滑了一大跤。炎抚着屁股起身,低头看到了雪地中布满旼花的小脚印,被踩得结结实实的一大块光亮冰面,仿佛看到了她一整日的踌躇与等待。想到旼花,他的嘴角又不知不觉地扬了上去,但想想她明日可能还会过来,就不免又有些担忧,怕她不小心像自己一样跌倒。 炎找来铁锹,开始铲起变结实的雪。他素来养尊处优,并不怎么会使用铁锹,再加上坚硬的雪冻得硬邦邦的,所以进度十分缓慢,但在他坚持不懈地敲击铲除之下,路面还是慢慢地显现出来。他把路铲出来后,又用扫帚把冰面扫走。虽然这里扫了,但是旼花万一进去小门怎么办呢?他想了想,干脆连同小门到厢房路上的雪也扫干净了。 打扫完的炎独自站在清冷的后院,能和他探讨学问的人不能来这里,可以来的人又不学无术只思玩乐,炎成为融不进任何群休的孤家寡人,此处再也没有什么人往来。或许是因为雪景更生凄凉,他此时感到分外孤独。为了排解这种感觉,炎努力地把视线集中在后院的梅花树上,它每根枝条虽然都压满了雪,却仍能感受到雪下花芽炽热的生命热情。 “难道现在我还能有什么期待不成……” 炎低沉地自言自语,随后又自嘲地苦笑起来,突然间,他半抬的眼帘猛地张大,投向梅花影中隐隐约约的人形。知道炎凝视着这里,阴影后的人也受到惊吓一样一动不动。 “是什么人在那里?窥视之事非君子所为,如果不是女神霜到访的话,还请现身吧!” 黑暗中看不出什么,只能听到积雪被脚踩得咯吱作响。一个面孔渐渐地从暗夜的阴影中浮现出来。 “小人卑微,怎敢以女神霜作比。” 是一个看上去非常陌生的女人。借着月亮和微弱的雪光,炎眯着眼睛上上下下打量她许久,蓦然开口说: “……雪?是雪吗?” “做下犯禁的事情,终有业报!” 张氏都巫女的严词告诫回荡在雪的脑海中。但竟然炎还能认出自己,还记得自己的名字,这样的欢欣让她不顾一切,把所有的禁忌都抛在了脑后。 “少爷,您竟然还记得小人?” 炎有些尴尬,微笑不语。如果不是题云昨天刚好问过,哪能这么容易想起来,要说记得她实在是太虚伪了。他避而不答,含糊地转开了话题。 “我现在已经不是少爷了。” “是啊。现在您……” 炎猜想着雪此时前来的原因,并没有感受到她话语中的悲凉之意。 “你来这里做什么?怎么进来的?翻墙?” 雪没有回答。她放纵自己对炎的思念来到这里,违背了不入仪宾宅院的戒条,忘情地看着他,以至于暴露了自己,被当贼一样地盘查。心中千头万绪,五味杂陈,让她无力开口。炎笑笑说道: “看你站在那儿,倒让我想起来了。以前你也是这样,不管问你什么,都是冷冰冰的,站着一言不发。” 听他这么说,雪凄苦地笑了。炎可以轻易地影响她的情绪,她尖刻地回应道: “您只记得小人冷冰冰的脸吗?那您知道一个身份低贱的丫头,要用尽多少力气才能在少爷面前忍住她情不自禁的微笑吗?” 从前有个叫“这丫头”的丫头,父母都是奴婢,所以自打出生,她就被烙下了最卑贱的烙印。听说“这丫头”还在娘胎中的时候,父亲就被卖掉了,母亲在她三岁的时候也被卖掉。没有人去记得她的原名,别的奴婢们对着孤苦的她“这丫头,那丫头”的呼来唤去,渐渐“这丫头”便成了她的名字。她浑浑噩噩地活着,除了这个玩笑一样的名字,她对什么都无所知觉、无所反应,即使是对自己的存在,也没有多了解的必要,只机械地照着吩咐做事情。被别人欺负也无所谓,任他们踢踢打打,她都已经习惯了,甚至被别的奴婢骂“傻瓜,废物”,也不知道那是不好的话。 “这丫头”也像自藏书网己的爸爸和妈妈一样被卖掉,来到这所大宅。那是她七岁时候的事情,她连自己被卖了多少钱都不知道。新到的地方除了比之前其他待过的大一些以外,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所以她一点也不感到陌生。第一次在楼阁上见到读书的炎,她就丢了魂。 她曾经见过无数穿战服戴幅巾的大家少爷,他们总是家常便饭一样用树枝戳自己、对她拳打脚踢。这个人穿着同样的衣服,应该尽快逃走才是,但她的眼神和脚步都如同被锁死了一般,只盯着他无法移步,连口水不知不觉从大张的口中流出来都不知道。公子从书本上抬起头,望着滴着口水的肮脏丫头,只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她都觉得美得像画一样。 看这孩子望向这边一动不动,炎有些奇怪,他寻觅着她的视线落处,看到了书桌上的柿饼碟子,他自以为明白了,笑了笑,拿起一块柿饼向她走去。这丫头陶醉在走过来的美丽公子春风般的微笑里,完全忘记了要逃走的事情,等他近在眼前她才如大梦初醒一般回过神来,可想象中的踢打没有到来,一只握着柿饼的修长玉手却停在了眼前。 “你在看什么?是想吃这个吗?” 连声音都这么温和。本以为他会赏她一通拳脚,他却将柿饼递过来,这令这丫头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神奇。不知道是他温和嗓音的说服力,还是她盯了太长时间的关系,现在她突然很想吃掉那个柿饼。她仿佛着了魔一样移不开视线,不知是为那柿饼,还是为那雪白美丽的手。 这丫头刚欲伸手接过柿饼,却又迅速把手收回了身后,用手背用力地擦着后背的衣物。她的手乌黑粗糙,手背皴得四分五裂都是血痂,指甲里还藏着乌黑的泥,真是丑陋极了。与这双白皙的手的刺眼对比让这丫头彻底懂得了高低贵践、善恶妍媸的云泥之别,也让她彻底知晓了自己的卑践与丑陋。 “你难道是新来的?你叫什么名字?” 她想说出自己的名字,却说不出口。至今为止无论谁问都回答得很顺畅的问题,这次却奇怪地难以启齿。在讨厌说出“这丫头”这名字的那个瞬间,她第一次知道了什么是羞耻心。这丫头抬起眼睛,顺着递过柿饼的手望着主人家的公子。看到他因微笑而露出的像夕颜花一样洁白的牙齿,她想回应那笑意却笑不起来,只是撅着嘴低下头去。 她羞恼莫名,一把夺下公子手中的柿饼,远远地逃开了。奔跑中她的眼中不知为何流下了泪水。如果被打的话,会因为身体疼痛而哭,但这次没有谁打自己,而是心里某个角落隐隐作痛,痛到流下泪水又是为什么呢?她把身体和心都隐藏在又冷又暗的地方,窝成一团啃着柿饼,可是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流。她边用袖子擦着泪水和鼻涕,边茫然地啃食着。她忽略了柿饼的美味,因为所有的感官都被心痛的滋味占据了。只有七岁的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为何会有这种莫名的悲伤。 偷偷抹干眼泪,她又回到了下房,下房女仆边敲打着她的脑袋边说: “这丫头啊,刚才跑哪儿去了?” 这丫头不回答,只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女仆一把扯过她,按在地板上,解开她的头绳,在她头发里喷洒去虱的药剂。 “你可听好,从今往后,你的名字就是‘雪’了。” “嗯?为什么?” “你本来就是来为我们家小姐当丫鬟使的。但小姐不喜欢你原来的名字,于是让少爷给起了这个名字。竟然叫雪,你可真配不上这个名字呢。” “少爷?这个府邸有几位少爷?” “就只有一个。你可不知道他有多出众,才十二岁就开始为应付成群的媒婆头疼了。总之可不是你有福气见到的人!” “其实我已经见过了呢……雪?雪……” 默默地念着自己的新名字,不断地品味着这美丽的字眼从口中流淌而出的感觉。虽然觉得洁白无瑕的雪确实不适合成为自己的名字,但她的嘴角还是不知不觉地翘了起来。费了好大力气她才搓尽身上的泥灰,现出肤底,并且自出生以来头回穿上干净的衣服,穿过内宅重重叠叠的房间,进入小姐的闺房,她第一次见到了烟雨。对着呆站在外的她露出美丽微笑的小姐,不仅有像少爷一样美丽的面容,也有像他一样温和的嗓音。 “那边怪冷的,到这边来坐吧?” 雪迟疑地走过去坐下,烟雨马上抓过她的手放在火炉上取暖。雪看着自己枯黑的手被和少爷相像的美丽小手握着,感到自卑万分,马上试图将手抽回,可烟雨反而将她攥得更紧了。 “你的手好凉啊,这样就能暖和些了。听说你叫雪,今年几岁?” “七,七岁……” “七岁?比我小一岁呢。” 雪抬头看向烟雨,虽说她比自己年长一岁,但看起来比自己小多了。她无法形容的美貌再一次让自己羞惭不已。虽说这是头一次见到烟雨,但对雪来说,她已经不是“自己要服侍的小姐”,而是赋予自己美丽的新名字的“少爷的妹妹”。 能给烟雨当丫鬟,雪觉得自己很幸运,不仅是因为她还小,烟雨并不十分令她做活,还因为这样她就能经常见到少爷了。炎因为非常疼爱妹妹,常到厢房来和烟雨一起读书,虽然只能偷偷地看着少爷,雪已经觉得很满足了。偶然有视线相碰的时候,少爷总是首先对她递上微笑,但雪却不能回应什么,只保持平静冷淡的样子,这让她心中更为纠结。 雪在被使唤跑腿的过程中路过厢房,看见少爷的木剑放在花坛上。她环顾四周,走过去将剑拿起来。剑柄上沾着炎的气息,在雪的眼中,木剑什么的倒丝毫不重要,只是那上面残存的气息让她激动万分。四周无人,她不能自已地将那把剑占为己有,却不知道祸根自此埋下。剑身太长,实在难以收藏。她左思右想,终于决定将它藏在里屋后院的墙壁下,并覆盖以石头和落叶。这柄木剑在之后也颇引起了一阵寻觅风波,不过终究还是平息了。 少爷用过的东西被自己拥有,这让雪感受到了无比的幸福与满足。她时常取出木剑,摩挲不已,爱若珍宝。倾慕之情让她的心不断膨胀,她开始躲到炎练剑之所,悄悄地窥视他。看着相比其他二人显得错误百出的炎,她忍不住偷偷地笑。每次窥视回来,她都会寻出木剑,回忆着炎的动作照做。 “练得很好啊!” 是炎的声音!她挥舞木剑的身姿在炎的注视中瞬间凝固。她生怕自己得来不易的少爷的物品被夺走,虽然已经吓得浑身颇抖,但她仍紧紧抓着木剑不肯放手。炎走过来仔细看了看雪手中的剑,虽然察觉到这正是自己丢失之物,但并未动声色,只是莞尔一笑。雪慌乱中结结巴巴地寻觅借口: “小人喜欢剑术……想要学习……” 炎摸摸她的头,温柔地说道: “你叫雪?女子握剑的话,命运会变得凄惨。所以无论如何都不要握剑。” 雪实在不能承受这样与少爷对视给她带来的冲击,飞快地逃了。被摸过的地方像被什么灼烧过一般,热辣的感觉久久不散。 “女子……” 炎的话语仿佛醍醐灌顶,让她原本混沌的世界清朗起来,也带给她分外的喜悦与兴奋。她知道自己是女子,少爷是男子,他们不同,却可依照天道互补。这样的领悟让九岁的她怦然心动,然而感知带来心动的同时,也带来对现实冷暖的深刻触觉,世情的严寒在她的心里一点点累积,令她过早地明白相见不如不见的意义。 十岁,十一岁,十二岁,雪就那样慢慢地长大,总是在暗中偷偷地看着少爷,但从没有在少爷的面前露过一次微笑。虽然她还小,但是她很明白自己必须隐藏自己的心,不可以对他笑,不可以对他好,一切都因为她卑贱如泥土的出身。炽热的感情不断地被压抑着,执念却越发地深,越是绝望地爱慕,就越是要在炎面前做出拒他千里之外的模样。不能宣泄出的情焰,在她的心里熊熊燃烧,几乎要将她烤炙成一堆灰烬…… 烟雨被择选为世子妃半月以后,命运又对雪开了一次残忍的玩笑——她被卖掉了。那时烟雨病重,正徘徊在生死之间,炎被领到了叔父家,因此没有人能够庇护她。许闵奎把雪作为孤身奴婢卖给了一个特别的人。那个人就是张氏都巫女。 雪听到这消息就吓呆了,完全不敢相信,直到张氏来要带自己离开的时候,她才知道她要遭遇什么。她可能再也见不到炎了,以后甚至连偷看他的机会都没有了。她死死抱住许闵奎的腿,几乎用尽了今生的泪水,苦苦地哀求了又哀求,说自己什么都肯做,只求不把自己送到别的地方去。直到最后她哭得昏厥过去,主人也不曾改变主意。 最终雪还是被张氏拽出了大门。她一边被强拖前行,一边挣扎回头,哀哭不止。她开始想到连自己尚在腹中的孩子都无法看一眼就被卖掉的父亲、与无人照料的年仅三岁的女儿被迫分离的母亲。她被剧烈的悲恸侵袭了,不知是为那世代无法摆脱的、凄凉而卑贱的命运,还是为她从一开始就只剩绝望的、钻心剜骨的爱情。 “尽情地哭吧。被主人当货物一样卖来卖去,奴仆不就是这样吗?女奴像配种一样被随意指派给别人,男奴就算当了父亲也不能认下自己的孩子,奴仆的小崽子不是孩子,只不过是主人手里的玩物和牲畜。哭吧,哭吧。就算你的泪水流成了何,也改变不了你是奴仆的命!” 张氏边走,边低声地唠叨着,这样残忍的话语对雪来说,反而变成一种奇妙的安慰。 就这样,雪的主人由弘文馆大提学变为了星宿厅的都巫女。但雪却依然是烟雨的丫鬟,烟雨也不再是大提学的女儿,而是变为了一个无名巫女。即便如此,雪还是固执地把烟雨认定为“少爷的妹妹”,她竭尽全力地守护着烟雨,感觉就像守护了少爷一样。 烟雨的手跟少爷的好像,一定不能受伤,她宁愿用自己的去代替;烟雨身上散发着跟少爷一样的兰香,为了保持住这珍贵的香气,她每天都去山上搜集兰草,晒干磨成粉给她用。每一个思念着少爷的日子,她都独自模仿着记在心里的那套剑式。用和木剑相仿长度的枝条,刺着无辜的树木和头上的天空。 即使是这样也无法消除思念的渴求,她终于找到机会,趁张氏不注意偷偷地逃走。从温阳跌跌撞撞地辗转到达汉阳,她走了很多路,吃了很多苦。但真的找到了少爷的居所,她却无法进去,只能在墙头偷瞧。她想站到少爷眼前去,但是又不想让他看到自己这副寒酸的样子。又一次偷看的时候,她看到一个美丽的女子小步走向出落得更为俊逸的少爷身旁。 “夫君……” 她只感到“夫君”两个字不停地在她耳底打转。不一会儿,炎的声音又隐隐约约地传了过来。 “公主……” 她什么都听不下去了,匆忙把丑陋的自己隐藏起来。没有眼泪,只有微笑。天下最卑贱的奴婢和最尊贵的公主……这真是太好笑了吧?雪像小时候那样蜷缩在阴黑的角落里,尽情地嘲笑着自己不知天高地厚的爱情。 “这段时间你去了哪里?做什么了?” 站在梅花树下的炎笑容不变。雪还是没有回答,只出神地盯着脚下掺杂着花瓣的雪。 “你既然来到这里,看来你现在是在汉阳了吧?主人是好人家吗?” “是,在非常好的主人手下。” “那可真不错。是在谁的府邸?” 跟烟雨有关的一切只能是秘密。雪没有回答,也不能回答。于是,她只是如先前一般安静冷淡地站着。炎再次问道: “你是何时离开的?是在我们家烟雨过世之前,还是之后?” “是之前。” “啊,看来你知道烟雨过世的事情,那应该是生活在附近了。” 雪别过脸,不去看炎悲伤的表情。炎继续低声问道: “现在你也长大了。还没有嫁人吗?” “是的。” “这是为什么呢?” 炎一直看着她。但雪能感觉到,此刻他不是在看眼前的自己,而是透过自己看着烟雨。大概他是在想,烟雨要是还在世的话,也像自己一样成为大姑娘了吧。雪的表情始终如一地冷淡,炎还是不以为意地微笑着。 远处传来下人的声音。雪循声望去,炎也随之转过头。 “主人大人,这么冷,您在这里做什么呢?” “啊,你过来,这是以前……” 炎想把雪指给他看,一边说着一边转过头去,但她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咦?您说什么?” “不,没什么……” 炎心中惊诧,不动声色地环视着四周。顷刻之间,人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这让他想起在岭南一带旅行时,一直跟踪自己的人。现在同那时的感觉,几乎完全一样。 “难道就是她?不应该啊,她说她是别人家的奴婢,怎么能一直暗伏在我身边。” 炎还在思量着,雪早已远远离开了,停在一户人家的围墙下,剧烈的心痛让她站立不稳,蹲了下来。虽然这是这么多年来她头回跟少爷说这么多话,但她的境地依旧可悲可笑。 “这丫头的命是上天注定吗?这丫头就那么卑贱?她为何肉也卑贱,血也卑贱!这样身不由己!不能说!不能爱!全无一点做人的尊严!” 雪崩溃地失声痛哭,涕泪满面地质问着苍天,她当然得不到任何回答。只有张氏时常挂在嘴边的话,像巨石一样沉沉地压下来。 “雪投进火中会是什么后果?就像你这样,啧啧。” 第二天一大早,炎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隐约看到床头有个人影。他吓得瞬间清醒,呼地坐起半个身子,发现却是旼花。她一副没睡醒的样子,还穿着晨起的衣服。 “公,公主?您来这里做什么?您何时过来的?” “刚刚呢。听说您昨晚到内堂来了,所以我……” “啊,我那时只是路过,想进去坐坐。” “你真讨厌!” “哎呀!怎么啦?” 一脸嗔怒的旼花捶打着炎的胸膛,虽然她软软的拳头并没有用多少力气,但口中的怨言却不只是在撒娇,而是真的含着怒气。每一天都在苦苦期待和炎相见的她,难得在同房的这天可以放下心,正大光明地与炎厮守,这样的日子他竟然忘记。失落与不甘让她心怀愤懑,但一听到闵尚宫说炎来过,所有的不快立刻烟消云散,她睡意全无,一大早就赶着跑来炎这里,炎却对她说路过这种话。她突然很想发脾气,却又不想被他讨厌,除了这样半真半假的抱怨,她也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您就穿成这样过来的?” 旼花听后收起了拳头,心虚地垂下头。因为一醒来她就听到了炎到过的消息,一股脑地爬起来就冲来厢房了。发现炎还未起身,也不叫醒他,只趴在一边痴痴地看着他的睡颜。炎又无奈又好笑地看着她,掀开盖在身上的被子。 “公主的衣衫太单薄了,会着凉的,快进来。” 旼花立刻钻进被窝,把自己深深地埋进里面。炎马上把被子包好,温热的男子身躯贴着她,暖着她冰冷的身体。她陶醉地感受着他胸腔美好的震动,听着他低沉的笑语。 “这样……还讨厌我吗?” 旼花靠着他的胸膛使劲地点头,手却开始偷偷摸摸地去抽炎睡衣的系带。 旼花是连外衣都没穿就风风火火地一路冲来厢房的,闵尚宫被她的出格行为吓得魂飞魄散,赶着要她穿好衣服。她完全都不理会,急切地想要见到炎。旼花没发现今天的小路十分容易走,也不知道那是炎为了她,亲手收拾的。 车内官回来后,向暄做了简短的汇报。暄一边平静地听,一边飞快地思考着。果然如预想的一样,韩氏所说才是正确的。赵基浩因为追查八年前的别宫事件而知道了豫探巫术。也就是说当时那个地方确实有人施术,而且那个巫术很可能根本不是豫探巫术。那个被伪装起来的巫术,也许就是搞清事实的重要关节。提调尚宫服侍的大王大妃尹氏、星宿厅都巫女在此事中相互勾结,烟雨可能是被她们合谋害死。就算她们不是直接凶手,令烟雨搬出别宫的重病,也跟她们脱不了干系。 暄怒火中烧,倏地从座位上站起来。他的心里盘旋着月的回答。是的,连祈恩祭都不知道的巫女,不清楚豫探巫术实在不奇怪。他想起月提到“别宫”的事情,突然强烈地感觉到其中大有玄机。月也是星宿厅的人,有可能从张氏那里听说过八年前别宫发生的事情,才会那么回答,但这也只是一种可能性。此时烟雨的死因开始渐渐浮上水面,暄暗暗告诫自己此时一定不能松懈,不能放过任何疑点。虽然还没有抓到直接证据,但从这段时间的调查而牵连出来的人来看,烟雨的死很明显就是尹氏一派的人所为。所以一定要谨慎行事,只要一旦完全掌握证据,就可以将尹氏及外戚势力一网打尽。不管是为了烟雨还是自己,他一定要把这件事弄个水落石出。 虽然和王的目的迥然不同,但题云在搜集分析各种情报时也显得非常慎重。越是觉得烟雨和月是同一个人,他就越发地小心。题云推测老师许闵奎曾要亲手杀死亲生女儿,这样的推测让他更加缄默。 慧觉道士正在祭堂打坐,感到身后有动静,于是慢慢地转过身,看到命课学教授站在院子中。 “您一个人来这里做什么?” “我没法去昭格署找您,就只能等着您入宫啦。好在我在宫内还可以自由行动。” 命课学教授暗示需要与他独处秘谈。慧觉道士察觉到了他的意思,便把他带到自己的房间。两人坐下后,教授却沉默了好久,迟迟不说明来意。慧觉道士只是淡淡地坐着,并没有催促他。 “那个……” 命课学教授吞吞吐吐,终于吃力地开了口。慧觉道士笑着点头示意他继续。 “虽然很多事务我们一直也在摸索,但是总有些事情不免还是要来麻烦您……最近我因为一件事十分困扰,所以就来这里了。” “您请说吧。” 但命课学教授像是有很多汗一样用手在头颈上抹来抹去,然后一咬牙,还是开了口: “八年前世子妃择选的时候,您见过候选女子的名单吗?” “没有。我当时并不曾受传唤。” “怎么可能呢?慧觉道士您可是先大王圣上的……” “我也觉得很遗憾,不过没办法,当时我恰巧去了明朝。” 命课学教授失望地闭上了嘴。他思索良久,算来慧觉道士所言大致是真的,便点点头发出一声长叹。慧觉道士反问道: “您怎么突然想问那时的事情?” “不,不只是那时的事情,事实上……唉,其实也没什么。” 命课学教授又抹了把脖子,把差点脱口而出的话吞了回去。他又问道: “那么您还记得挡煞的那个巫女吗?当时我们还曾一起看的。您可还记得她的生辰八字?” “这个可真记不住。如果是已经仙逝的洪润国,倒是可能会记这些事,我的道行尚浅,参不透四柱八字,这些东西见过就忘啊。哈哈哈哈!” “您可千万别这么说,我们只要能及得上您的万一,也就满足了。” “您真是太过誉了。” 张氏当时通过书信送来三个生辰八字,慧觉道士当即从中选出了现在的挡煞巫女,而且还指示把写有八字的纸烧掉,不许留下记录。因为当时教授对这种事情毫无经验,所以没起任何疑心地一切照做了。但最近他开始琢磨那个八字,开始觉得有些蹊跷。 当时合八字的情况,王的命格属火纯阳,巫女的命格属水至阴。通常来讲,水火不容、阴阳相克,这两个人却神奇地成为阴阳互补、水火调和的完美配对。为王挑选挡煞巫女,这样的情况简直再合适不过,所以当时命课学教授也非常认同慈觉道士的指名。 而他最近研究命相,想重新找出挡煞巫女的准确八字作为参考。在反复回忆的时候,他突然觉得这副八字曾经出现在八年前呈给中殿的候选王妃的名单上,那时他还未出师。他越想,越觉得惊疑后伯。 “这种事情,都巫女也不会回答吧?” 命课学教授一脸苦恼,不知不觉间把心事吐露了出来,慈觉道士置若罔闻,但脸上却浮现出高深莫测的微笑。 眼前白发苍苍的昭格署道士是一个深不可测的人物,他不仅是先大王的旧臣和知音,而且知道很多连暄都不知道的先王秘事。虽然择选世子妃时他并不在朝鲜,直到先大王驾崩才归国,但未必跟这件事毫无关系。 “你可能已经听说了,我将下令举办圜丘坛祭天仪式。” “圣恩浩荡。” 没想到他会回答得这么干脆,暄撇了撇嘴。慈觉道士可不是个傻瓜,突然下这样的旨意,他应该会疑心才是。 “慧觉道士,你可知道我为何下这道旨意?” “随着岁月流逝,年华增长,人的想法总是会改变。圣上对昭格署改变看法,也是意料之中的好事啊。” “我从一开始就没反对过祭天。” “我知道您认为昭格署为了阿谀权力而歪曲天意,散播谣言,决定要将其革除。” 暄一时失语,摇头笑了。他似乎明白了这个人为何能获得父王的信任。他跟张氏一样不容易对付,而且还更添一份顽固。暄用拇指轻轻地划过嘴唇,斟酌开口道: “张氏都巫女重返星宿厅才不久,我若颁布这样的旨意,反对的声音可不容小觑。” “反正平日也多半是尸位素餐,平添国家负担,这时候又怎么敢违抗上意呢,您多虑了。” 暄点了点头。这道士对答如流且正合他意,说明他已经掌握了自己的意图。 “听说你和张氏都巫女的关系不错。她退隐后,还是你找她出山?” “道教和巫教素来亲近。微臣孤身难以对付成均馆,所以找张氏都巫女出来当帮手罢了。” “张氏都巫女难道不是因为成均馆的关系而退隐的吗?” 暄故意问这个,是想试探张氏都巫女离开的真正原因。 “张氏都巫女退隐的原因并不只是成均馆,倒是微臣因为成均馆的缘故,不得已参与政事呢。” 慧觉道士反应很迅速,回答得滴水不漏,而且把被刻意转移的对话带回到了原路。慧觉道士一副看破红尘的口气,好像暗示着张氏都巫女的退隐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像张氏所言,是上天的启示令她退隐。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迂回试探已经几乎无路可走了。已经在张氏那里得到了答案,再找慧觉道士盘查,显然太可疑了。 “那张氏都巫女藏起来的理由是……” 慧觉道士的回答让暄放在书桌下的手一下握紧了。 “……是上天的启示。” 这道士看透了他,也察觉到他对张氏离开星宿厅的行为起了疑心。暄若有所思,视线游离,望向了静立一旁的题云。一般人对话的时候,眼神会跟着对方的视线转移,但慧觉道士并没有这样,而是一直观察着暄的神情。这个年轻的大王嘴角突然浮起的一丝冷笑,让慧觉道士开始觉得有些不自在,产生了逃走的冲动。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回答,暄也失去了耐心,单刀直入地问道: “你说的这个原因我已经知道了。都巫女归来的那天一起听到的不是吗?” “啊,是这样吗?微臣老朽,记忆衰退……” 竟然开始装疯卖傻,接下来对话要怎么进行,看来是要由这道士决定了。暄已经不想再同他纠缠下去。他开始最急切的目的就是想探明慧觉道士到底站在哪边,现在答案显然已经昭然若揭。至少不是暄和士林派这边。 从千秋殿出来,慧觉道士长长地叹了口气。昏花浑浊的老眼悲伤地望向天空。 “昭格署也要完了啊……” 叹息还未落,一群官吏便走向这边来,其中就有尹大亨。慧觉道士拄着拐杖,微微弯下腰,尹大亨高兴地走上前,夸耀道: “真是好久不见啊!这次祭天仪式是我特意向圣上请求的,弹劾昭格署的上疏太多了,唯有如此才能平息啊,哈哈!” 他为了显示自己的本事,行动谈吐都十分张狂。慧觉道士只是谦虚地低下腰,像奉承似的说道: “我怎能忘了坡平府院君对昭格署施予的恩惠呢?昭格署能支撑到现在,全都是勋旧派的功劳啊。包括成均馆在内的儒林们的责难铺天盖地,也全靠坡平府院君的庇护,我们才能平安无事!” “所有的问题都包在我身上,慧觉道士您只要专注祭天仪式就可以了。” 听他的口气,倒好像自己是王一样。慧觉道士也像下属一样迎合着说道: “您的恩惠,真是让人没齿难忘,我们一定会全力报答。” 尹大亨一行人离开后很久,慧觉道士都没有抬起他佝偻着的腰,他扶着拐杖望向他们离去的方向,仿佛凝固成了一座雕像。 大王大妃尹氏侧身对着孙子。自从暄继位后,这对王室祖孙的关系就开始隔阂起来,不能不说跟暄对外戚的敌视态度有很大关系。今天暄一副和气的表情坐着,好像回到了他还是世子时的乖巧模样。 “祖母,您知道孙儿召回了星宿厅都巫女吗?” “就算殿下把我赶到后屋,我也还是有耳朵的……” 尹氏的回答说不上客气,但是口气似乎比平时缓和了些。暄沉默了一下说道: “孙儿有个请求。” 尹氏惊讶地瞪着暄。虽然还是侧身坐着,但她的脸上看不到以前那样的敌意。 “听说,都巫女那段时间一直在祈祷,所以身上现在充满了神气?” “是啊,所以祖母我也请求她,让她赶快让殿下有个元子。” 看来两个人已经见过面了。而且也针对现在尹氏一派最在意的元子的事情有了什么打算。看来张氏已经要给尹氏一派做些什么了。暄微微一笑说道: “在这之前,我想先做四渎祭。” 四渎祭不仅可以祈求王室的福泽,还是展示王室力量和荣耀的绝好机会,百姓们信奉巫术,这样一件大事非常有利于收拢民心。在这种情况下,作为王的暄信不信,倒不重要了。 “星宿厅食国家傣禄。都巫女的神力,当然应该先用于国事。” 尹氏似乎稍微打消了戒心,转过身来。 “祖母我并没有关系,但殿下打算怎么处理呢?” “张氏退隐期间,四渎祭也没有间断过。这次的四渎祭,我想要同时为祖母做法事,祈愿您万寿无疆。” “还是要以殿下的身体为先啊。我都这把老骨头了……” 话虽然这么说,尹氏脸上还是情不自禁地露出了笑意,不得不干咳了几声来掩饰。星宿厅之前也曾经多次提出举行巫祭之事,但每次都在王和儒生们的反对下被迫放弃,这次由暄主动提出来,尹氏自然喜出望外。暄看了看尹氏的表情,更和气地说道: “听说星宿厅世代由内命妇掌管,都巫女张氏如果没有祖母的旨意是请不动的。所以四渎祭的事情,作为最德高望重的长辈,希望能由您来做主。” “好!” 和尹氏的谈论越久,暄越来越确定她和张氏关系匪浅。但在月这里还是有问题,暄因豫探巫术而生的怀疑,不知道月有没有察觉,反正尹氏看来一无所知。不知道是月根本没告诉过张氏,还是张氏已经知情,但却瞒下了尹氏。如果是月向张氏隐瞒了,那这事情就值得玩味了。隐瞒的理由是因为月自己和神母张氏断绝关系了吗?月的真实身份到底又是什么呢? 赵基浩过来汇报最近的进展。现在还是没有先大王的机务状启负责人的蛛丝马迹,对豫探巫术的调查也进入了瓶颈,暄白天在尹氏面前做戏的压抑感还没消失,听了这个又添一层郁闷,火气噌噌地往上蹿。他干脆把两条长腿往书桌上一搭,身体自暴自弃地往后一倒,嘴里念念有词,时不时地大叹一口气。今天发生这么多事情,唯一值得安慰的就是在慧觉道士之后觐见的尹大亨看起来很平静。如果慧觉曾经向他透露过之前的对话,尹大亨就不可能是现在这态度了。显然慧觉道士虽然心里一清二楚,却故意装糊涂。 “慧觉道士还是完全不能为我所用吗……” 暄还在自言自语,月就走进来坐下了。过了今晚,他们就要过很久才能见面。不仅是月没有时间,宗庙大祭也近在眼前,在此之前七天,暄的周围不能出现任何女人。暄还是那么吊儿郎当地把腿搭在书桌上,躺着转头望向从窗缝中渗入的月光。反正月现在也总是一副没表情的样子。暄用手遮挡住自己的眼睛。他想重新看到月在翠露亭时的表情,但现在是不能了。国事一路不顺,月和烟雨的事情也让他苦苦纠结。 月面对暄这样不雅的仪态,一脸淡然,好像只是在看着一个没有坐相的顽童。其实要很久都没法再见到暄,她心里很不安,但她依旧一言不发,连指尖都没有多动一下。 “月啊。” 书桌那头传来王的声音。月没有回答,但暄仍然自顾自地继续说道: “你到底……不,你想要什么?” 虽然知道她脸上肯定是毫无所求的淡然表情,但他刻意不把视线转过去。即使已经知道她会怎么回答,暄还是带着有点恶意的口气激她道: “你沉默是什么意思呢?我猜大概是想把旧的草鞋换成绸缎鞋吧,还是想要绸缎唐衣呢?” 还是没有回答,暄霍地一下直起身子。每次见到月,他都忍不住故意气她,想看看她其他的表情。不过他知道月虽然看上去冷冷淡淡的,但并不是不在意他。她从眼神到指尖都流泻着对自己的倾诉。所以他每次都心安理得地欺负她一下,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像个撒娇耍赖的小孩。 “明天开始就不能见到你了……我心里觉得有点难过……” 虽然只有七天,但是他还是觉得有些担心。怕她像那时一样突然消失,留下自己一个人。 “所以告诉我你想要什么吧,好不好?” “琴吧……” “琴?” “我想听你弹琴。” 暄马上挥手叫人。车内官快步走过来,弯腰听吩咐。 “去把我的琴拿来!” 正在这时,突然有股冷意穿过暄的心脏,让他猝不及防,一摸胳膊,已经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这真是毫无来由,屋里很暖和,窗子也关得紧紧的,完全挡住了寒气的入侵。车内官敞开房门也是之后的动作。这感觉到底是因何而来? 车内官很快指示侍从内官取来琴。暄满心狐疑地挑选着琴弦,突然在刹那间明白了原因。正是因为琴,因为琴而想起了烟雨。他一直在心里记着,如果可以受上天眷顾,有朝一日还能与烟雨重逢,他一定要在烟雨面前弹奏给她听。 挑选完琴弦,暄直直地望着月。月只是说想听琴,并没有让他唱歌。但暄不知道为何就认定,她心里是想听。 “月怎么知道我会弹琴的呢?这次也只是巧合吗?” 在灵活手指的操纵下,用蚕丝制成的琴弦开始泠泠作响。随着演奏越来越投入,暄的心越发地悲凉。每拨响一根琴弦,他的心也发出极度渴望着一个人的哀鸣,他心中所想,是月?是烟雨? 暄不知道,此时坐在他面前听琴的正是烟雨。即使伪装成月这个身份,听到暄那样哀婉的琴声,她的眼睛里还是无法抑制地起了波澜。可是暄并没有发觉。烟雨知道暄的琴艺高绝,炎哥哥经常在书信中夸赞不已。她曾经梦想着如果有一天可以见到暄,一定要听他弹奏一曲。这个愿望竟然在今天这样实现了。可是她已经不是烟雨,已经成为巫女月的烟雨,在这样的琴声里,感受不到一点梦想成真的快乐。 一曲结束后,暄抬起头望着月的表情。看到她正努力地咽下眼泪。 “还从没有人听我弹奏悲伤的琴曲会流泪呢。难道至今为止称赞我琴艺的那些人,其实都是阿谀之徒吗?不过,你肯在我弹奏的时候流泪,实在是对我莫大的赞誉,到底你的泪水是因何而流,我就不细究了。” 听他说这些话,月的眼睛里滚落出一颗大大的泪珠,就是这样的一滴泪,落在了暄的心里,泛起重重的涟漪。暄看她哭出来,心里反而有些高兴,她天天满脸冷漠,几乎什么都不为所动,很容易郁气在心,能发泄出来再好不过。这么想着,他又默默地拨动了琴弦。如泣如诉的琴声勾起无数辛酸往事,月的泪水不能控制地滑落下来。这两个人,一个默默地奏妻琴,一个默默地流泪,虽然不曾发一言,但仿佛已诉说了千言万语。 外面一串焦急的脚步声传来,车内官从外面传话进来。 “圣上,中殿娘娘驾到了。” 暄的视线落在了月的身上,题云看了看月,又看向暄。他们视线相对的那一刻,题云就心领神会地冲到月的旁边,拉上二人之间的门。暄先收回了视线,月却始终用悲伤的眼神凝望着暄,直到他们被彻底隔开,她也不曾偏移。 题云快速熄灭内室的烛光,坐回月身边,他的心情十分灰暗。透过白色的纸门,他可以看到王和打扮华丽的王妃的身影。这样是不对的!如果自己身旁在黑暗中静静端坐的女子就是烟雨,那她才应该是那样堂堂正正走进来和王相视而坐的人!现在堂而皇之坐在那里的所谓王妃,才应该在烟雨面前屈身问安!题云无法读懂月的心情,一个人闷闷地握紧了拳头。 暄的视线被纸门挡住,看不到月。只好不情愿地坐下,望向王妃。宝镜看平时连个正脸都懒得给她的王居然肯对着自己坐,有点惊讶,又有点高兴,但是王的声音还是那么冰冷又不耐烦。 “什么事?” 宝镜停顿了一下,低低地说道: “听说您明天要开始准备宗庙大祭……” 宝镜十分惧怕冷冰冰的王,平时没事根本不会过来,即使有事也会极力避免直接面对他。今天她被尹大亨数落了好久,实在没办法才鼓起勇气前往。但进来一坐下,虽然看王并没有马上要赶她出去的意思,她在脑海中排演了好多次的对话也给吓光了。反正王眼里从来没把自己当过王妃,自己也不敢将王妄想成自己专属的丈夫,每次两人相处都是在一种非常尴尬的气氛之下。正当她不知所措的时候,琴映入了她的眼中。 “我来的路上听到美妙的琴声,想不到竟然是圣上……” 话还没有说完,暄就不客气地打断了。 “不必说这个了。现在先王大妃和星宿厅要一起准备四渎祭。你作为中殿,对此不闻不问实在是说不过去啊,总该做点什么不是吗?” “星,星宿厅?但是妾身实在是害怕巫术啊……” “这可真是怪事。无论是大王大妃殿还是大妃殿,都是焦虑巫术做得还不够呢。” “对妾身而言,巫术就是那些吊起来的大傀儡,火星乱迸,吵吵嚷嚷,身上的衣服还会沾上好多血……这些东西都太吓人了,所以我也很讨厌接近巫场。” “小时候的事情记得这么清楚,看来你还真是被吓到过。” “倒也并不是非常小的时候……” 这次意外地能跟王说这么多话,宝镜也放下心来。下次尹大亨入宫问起来,她就比较有话说了。 “那么豫探巫术你岂不是也做不了吗?” 王居然主动发问,脸上还挂着难得一见的笑容,宝镜觉得又惊喜又紧张,按捺住剧烈的心跳,认真地回答道: “那个啊,没有神巫也可以做的。” 听了这话,暄若有所思地看向月的所在之处,宝镜有点疑惑地顺着他的方向看过去,暄马上收回了视线。 “没有神巫也可以?啊,是啊!豫探巫术不过是待嫁女子向祖宗汇报婚事的普通巫术而已。跟择妃什么的又不一样……” 暄故意提高了嗓音说给门后的月听。 “啊,妾身说错了吗?” “没有。那么给大王大妃殿的巫术帮忙的事情,你就自己决定吧。还有其他事情吗?” 不知不觉,王的脸色又沉了下来。 “嗯?没,没有了。” 对话就这样结束了。暄一看到宝镜就会想起坡平府院之类的事情,根本没法给她对中殿的礼遇,不耐烦地示意她赶快离开。宝镜慌忙起身退了出去,背后房间的门啪地关严了。 隔开暄和月的那扇门再次拉开了。重新现出来的月不知是不是因为坐在黑暗里,脸色显得格外苍白。暄语带嘲讽地说道: “豫探巫术真的很普通呀。” 他笑容复杂,视线久久没从月身上移开。 因为宗庙正殿的御驾巡幸,景福宫一带和汉阳一时变得十分热闹。王的寝宫也十分忙乱,宫女们不能近身,所以是内官服侍王穿上九章服,并系好衣襟。九章服是象征上天的黑色大礼服,双肩上刺有龙纹,背后刺山,两个袖口绣着繁复的花纹。另有内官捧着大带和蔽膝,围绕在王的胸前。依次装饰上牌和刺绣后,最后把冕旒冠罩在头上。暄虽然讨厌串满珠子和摇摇摆摆挡住视线的旒,但却喜欢九章服。 想起了七岁时的世子册封仪式,暄的嘴角浮起小小的微笑。他按照世子品级,头一次身着七章服,戴上了冕旒冠。册封仪式很长,状态百出。穿着那样沉重的礼服对幼小的身体来说过于沉重,冕旒冠的旒在眼前晃动不止,让他头昏脑涨。可伯的是仪式进行到一半暄突然想撤尿,但看到鳞次栉比聚齐而站的大臣的模样,就知道册封仪式的重大性,所以他努力地保持庄重。但小孩子对自己身体的控制能力有限,就算再努力,也还是身体发抖,冷汗不止。其实流更多冷汗的人是察觉出世子情形的先王。仪式一结束,父王就抱起世子快速跑开,幸亏如此,才没有在众臣面前出现世子失禁的大丑事。 那时父王所穿的一样的九章服,现在穿在暄的身上。车内官双手捧着用青玉做成的圭呈过来。袖口的花纹完全展开,看上去更加华丽。一切准备就绪后离开康宁殿,暄在走下月台前远远地望了望星宿厅。因为准备祭礼,连续七天不能见到月,思念比寒冷更刻骨铭心。 暄朝正殿走去。身后跟着题云,他的打扮与平时不同,穿着一身黑色铁甲,头盔捧在身前。正殿聚集了许多大臣。其中穿红色朝服的阳明君走到暄跟前行礼。好久没见到哥哥,暄非常高兴,含笑问候他。阳明君一一笑答了。 仪式开始,暄向题云伸出手去,题云马上奉上别云剑,这把剑又经过暄的手,递给了阳明君。云剑平时的作用是护卫王本人,但在宴会或仪式活动时,云剑又多了一些象征性的意义,一定要从二品以上才能担任,题云这时候就充作普通侍卫,护在王的旁边。往常在仪式期间,云剑一职都由阳明君担任,并掌管别云剑,这次也不例外。宗庙大祭的祭主,就只能由暄来担任了。 王一坐上红辇,车内官为了防止他着凉,就迅速命令前后左右放下屏障。暄连忙制止了他。 “你这是在做什么?难道宫外没有百姓聚集起来吗?” “不是的。虽然今天天气很寒冷,但还是有许多的百姓为了前来一睹您的圣容,早早赶来等候您的座驾呢。” “那你还把我用屏障拦住!我是要亲眼看看百姓们的,他们为了来看我,冒着严寒在这里等候,我却畏畏缩缩藏在车里,王的脸面全都要丢光了,百姓们会怎么想?” “可是您的玉体……” “不必多言了,我心意已决!” 车内官感受到了王的执意,闭上嘴默默地退了下去。高大华丽的红辇由前后数十名轿夫合力抬起,确认一切无恙后,题云把绘着黑底黄色龙纹的头盔扣在头上,迅速翻身上马。龙纹头盔的遮阳罩隐藏了他深邃的眼睛,黑色蒙面覆盖住他的鼻子和嘴唇。题云从头到脚,一身黑色,甚至连胯下的宝马,都是高大威武的墨色良驹,他整个人就像一支蓄势待发的黑色箭矢,令他浑身都散发着凛然不可侵犯的锐气。看题云驾驭着黑云马,紧紧跟随在红辇的后面,暄半是欣赏半是惋惜地喃喃自语道: “这真是可惜啊。某些人明明长了这么一副出色的尊容,也不肯露出来让百姓们观赏观赏,开开眼界。” 题云完全无视了暄这种不正经的废话,目视前方,丝毫不为所动。黑云马反而懒懒地打了声响鼻,好似不屑地甩甩尾巴,果然物似主人,一样地桀骜不驯。阳明君身携别云剑,满面肃容,也随后乘上红辇前面停着的高头大马。 驾舆出发,开始缓慢前行。走在最前面的是数百名列队整齐的军士,他们身着盔甲,手执刀兵,气势森严,向百姓们传达着王室威容。华丽的旗帜队和枪剑队紧随其后,旗帜随风招展,铺天盖地;刀剑银光闪闪,锋刃如雪,行动间碰撞,铮铮有声。看到这样的阵势,前来观礼的百姓,无不惊叹不已,心生畏惧。盛装的军乐队环绕在红辇周围,演奏着大气磅礴的乐曲,众星拱月一般把王护卫在最中央。许炎带领各宗亲紧随其后,文武百官也都骑在马上,列在队伍之中前行。在队伍末尾,又有数百名全副武装的军士,行护卫之职。 兴致勃勃前来观看的百姓在路边挤得水泄不通,仪仗通过的时候,最靠近中心的人战战兢兢地跪了下来迎接,但站在外围的人还是可以继续站着观看。足有万人规模的雄壮庞大的队伍,淋漓尽致地向百姓展示了王室的雄厚实力,王亲自露面,也让他们更加安心。实际上,除了明里跟随在队列之中进行护卫的兵力,还另有一部分人已经事先被悄悄安排埋伏在了景福宫和宗庙正殿,以确保王安全无虞。 王在离开景福官的同时,景福宫和汉阳就立刻宣布进入紧急戒严状态。王在景福宫的时候,所有行政和宫内守卫都受他直接支配,但一旦他离开景福宫,宫内的守卫就需要交给留都大臣、留都大将和守宫大将三人共同负责。留都大臣全权代理汉阳的行政事务,留都大将主理宫外和汉阳的戒备兵力,值守在各个宫院。这两个职位是由王和大臣共同商议后选定的。 守宫大将却与前两者不同,自古以来都是由国丈担当。主要负责值守宫内,负责各个宫室的安全戒备。现在暄已离宫,分身乏术,按照旧制,景福宫整个都被攥进了坡平府院君的手掌心里。几个月前,暄巡幸到温阳行宫就是如此安排的。暄对此厌恶至极,满心不甘,但因为是祖宗礼法,所以一时间也无可奈何。不过这却是相当地称了尹大亨的心意。 祭礼要在丑时才开始进行,暄进入宗庙正殿的御肃室内为之做准备。为示心诚,在行礼之前,需要沐浴斋戒。他进入御用浴室,放松身体,把自己浸入了水中。宗庙正殿是陈放历代先王灵位的所在,所以暄总有一天也会被迎进来,供奉在某个地方。或许是因为祖宗的魂灵在凝视着,只要来到这个地方,即便是身为王的暄,也切实地感受到自己的存在无比渺小卑微。大世宗、成宗,还有父王来到这里的时候,也会有这种些微惆怅的心情吧。 暄不由回想起父王生前,最后一次带他前来的时候。当时的他并没有想到,那次以后,父王就再也不能来了。不知是因为当时父王已经模糊地意识到自己已经踏上了死亡的边缘,还是因为难得能和世子一人独处,他头一回对暄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 御肃室外。 “父王,这个地方这么冷,为什么您还在这里待着?到底在看些什么呢?” 平时按照世子的标准培养着暄,为了防止他软弱,父王在面对他时,总是严格有余而慈和不足,但那日他的眼神,却比平时多了很多东西。 “世子又是为什么出来呢?” 暄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望着天空的星星回答道: “孩儿是想出来看看天上的星星。” “好啊,我们世子在我面前总是自称孩儿,阳明却一直都只自称微臣。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这种不同的呢……我不是个合格的父亲,竟然连这个都注意不到。” 也许是因为暄的个头长高了许多,能更加清楚地观察到父王脸上的表情,那天他看到的笑容,似乎有些孤独。 “我们世子,今年多大了?” “小儿今年十八岁。” “十八……还很小啊。我要是能活着看到我们世子到二十岁该多好啊……” “父王您圣体康健,请千万不要这么说。” 父王的微笑里透着凄凉。 “我的乖儿子、好世子啊,父王也是人,不是什么金刚不坏之身。我总是会死的,也许就在明天,也许会是一年后、十年后,反正那一天迟早都会来……所以趁我还能开口,有一件事我一定要告诉你。” “父王的吩咐,小儿必将铭记于心。” 父王的双手突然紧紧地握住了暄尚单薄的双肩,或许是包含了太多复杂的感情,他不知不觉里用了很大的力气,让暄觉得有些疼痛。 “父王只是想跟你说……父王对不住你……” “父王……父王这是什么意,恩?小儿愚钝,实在是听不懂……” “为了我们世子,我也想要拯救……但我这个做父亲的实在是无能……对不起……” “您说什么?拯救……是拯救不了什么?” 看到他敏锐地抓住了自己话语中的关键,父王显得很欣慰,脸上闪现出凄凉的笑意。但笑容很快黯淡了下去,他的眼睛里闪动着泪光,低低地说: “等你当上王以后就会知道了……一切都水落石出的时候,请饶恕那些我一直想守护的人,你要记着我说的这话啊,这其实都是父王的错……如果你一定要记恨,最先不能饶恕的其实是我这个做父亲的。” 暄的眉头深深地皱起来。在当时,他实在听不懂父王含糊的言辞是什么意思,就现在的状况来看,也许他说的就是世子妃事件。因此他极力挖掘着回忆,努力回想着父王当时的每一个口气,每一个表情。但因为实在是事隔多年,虽然那段对话在他脑海中还有一个模糊的影子,但许多细节终究是遗落了。 暄沉浸在无尽的思绪中,愣愣地望着自己在水中摇摆的倒影,突然发现在水影中,父王正用悲伤的眼神看着自己。他瞬间大受惊吓,嚯的一声在水中站了起来。剧烈的动作打破了水面的平静,池里的水四处泼洒,猛烈地荡漾开去,久久才又恢复平静。他再三地细究了倒影一番,认定是因为自己酷似父王的关系,恍惚中把自己的影子错看成了父王。仔细一看,现在的自己和父王的眼神还真是十分地相似。他继续盯着水中的倒影,把自己的影子当作父王,发自心底地问道: “父王想为孩儿拯救的人是烟雨姑娘吗?对我说对不起,是因为这件事情宁肯让无辜的人蒙冤而去也要隐藏真相吗?付出这样的代价,连作为王的你都这样无可奈何,到底又是为了什么呢?” 无论怎么问,当然也没有别人会回答他。他好像不甘心似的,对着水中的影子,再一次问道: “难道就像机务状启指出的一样,父王想守护的人是祖母吗?所以您才用那样的口气再三恳求,向我要求一个宽恕吗?” 依旧没有任何答案,暄的眼波随着水面静静荡漾,他轻轻撩动池水,将水里那种落寞的脸搅成粼粼的碎片。重新平静下来的水面上,仿佛出现父王和他重叠的身影。 “如果我是父王的话……” 暄潜入水中,闭上眼睛。赵基浩在昨晚的汇报书中报说,直到现在机务状启负责人依旧毫无踪迹。但是机务状启是真实存在的,肯定需要有人将它做出来,没有凭空产生的道理。只要是活生生存在的人,不可能瞒过重重戒备,不露一丝破绽的直接接触到王不被人发现。这样一来,不得不推测是王身边时刻存在的人动了手脚,成为传送的中间人。 暄把自己想象成父王,在心里默默地推演所有的事情,大大小小的事件片段和形形色色的人都浮现在他的脑海里。死去已久的徐内官、出现片刻就前往明朝的慧觉道士、车内官零碎的话语……所有的场景重叠在一起,顷刻消失得无影无踪。成群结队,全身黑衣的云剑走了出来。暄猛地睁开眼晴,望向像往常一样默默守护在房间一角的题云。丑时到了,大钟被敲响,当当的声音回荡不绝,他的脑海中突然又出现了一个人——云剑队长朴孝雄。 暄回到景福宫,脱下九章服换上常服,之后就一直焦躁地望着窗外,好像是在等待着什么似的。车内官和题云都以为他是好久没见到月了,想见她又不好意思说,等得发愁。但是日落之后,到了月快要过来的时刻,他却突然提出要微服私访,令人去取便服过来。随行近侍也只带题云和车内官,另外还有三名武官保卫安全。虽说是微服私访,他却又着人把马准备好,这可不该是微服私访的时候用得着的。 暄用黑色斗笠把整张脸盖得严严实实,并以同色的披风包裹着全身。他带着一群不明所以满头雾水的随从,一路疾行,出了神武门。这里的守门将领是当年任职于世子翊卫司的武官,曾在烟雨下葬的时候,陪同着暄去过烟雨的住所。他一直深受暄的信任,现在守护神武门要地,时刻听从暄的密令调宣。暄一行人接近的时候,守门将领马上辨认出是王的人马,迅速放开门禁令他们通行。暄纵马出了景福宫,像是身后被什么追赶似的,一路风驰电掣赶向北村。朝鲜最快最勇敢的黑云马并没有超过他,一直保持着几个马身,尾随着他奔跑。 不一会儿,暄好像找到了目的地,将马停了下来。那是一家王族府邸大门,惊恐的车内官毫无主意地看看王,又看看题云。题云也满面茫然,眼神在王和府邸之间打转。因为这是他自己的家。暄没多做解释,只是简短地说道: “我是要来见见这家的主人。” 在这样漆黑的夜里,又有斗笠和披风严严实实地遮挡着,根本没有人能看到现在王的表情。题云也不理会暄到底想做什么,翻身迅速下马,向前敲响了大门。过来应门的下人小心地将门打开一个小小的缝隙,看到是小主人吃了一惊,被他信手打发去唤管家过来。大门很快被管家打开,在他们直接骑马驶入后又迅速关闭了,所有的这一切在很短时间里完成,流畅得就像事先排练过一样。 暄直接进到院子里面之后才下了马,但一直保持着沉默。像是回应他的等待一般,家主人出门迎接。厢房没有什么动静,反而是朴氏夫人从里屋径直走出来。她行事素来大方爽朗,有巾帼不让须眉之气,在王面前叩拜道: “不料殿下光临寒舍,未曾远迎,不知您有什么要吩咐?” “好久不见,朴氏夫人。” “您现在出门凶险非常,希望殿下以保重贵体为上,不可轻易涉险。” “外面很冷。” 朴氏知道王这么说是想要进屋细谈,便一路将他们引进了里屋。 进入温暖安静的里间就座,暄仍然沉默不语。朴氏也只是低头静候,并没有发问。 “我时常听大家说,我很像父王。” 暄艰难地开了口,但是话里的意思却十分含糊,似乎意有所指,又不知究竟为何。但是朴氏只是悠闲地笑着随声附和。 “小人也是这么想呢。” “朴氏夫人,连利用你的方法都如此相似,看来我们真的是很像啊。” 在房间里的朴氏、题云、车内官的视线,一瞬间全部不可置信地集中在了还未除下斗笠和披风的王的身上。 “世子妃择选的时候……一切都是当着内外命妇的面进行的。” 车内官和题云都完全没有猜到,暄风风火火半夜出门,竟是找朴氏来对质八年前的事件,使他们惊讶万分。题云如临雷殛,为了掩饰震惊的表情,他把头埋得低低的,看都不敢看朴氏一眼。 “在内外命妇这一堆女人之间调查,只有女人去做才能不让人生疑。其中能有机会献给先王机务状启的,只有先王的臣子朴氏夫人您一人而已。也因为是您参与其中,所以寻找负责人痕迹才如此困难。” “没想到最终还是被您找到这里了。” 朴氏坐直身子,叹了一口气。嘴巴却闭得更牢固了。 “我想知道您呈上去的机务状启,里面到底有什么内容。” “在这之前,我还有些东西要给殿下过目。” 朴氏气定神闲地站起身,转进暄背后的屏风里面。过了一会儿,她取出一只小盒子,放在暄的面前,又坐回了原位。 “这是什么?” “这是先王留下的密旨。” 暄想去拿过盒子,心里瞬时有一丝不好的预感,手便停在了半空中。虽然感觉有些不妙,但是东西已经放在眼前,也不能不看。他把盒子拉到自己面前,小心翼翼地打开了盖子。里面并没有多余的东西,只有一封书信。封口处被封得十分牢固,还盖着已经有些脱色的玉印,明确显示出先王遗物的身份。 如果密旨不是作伪,那它肯定在很久之前就存在了。而如果不是暄执意追查找到这里,这封信函就不会出现在自己的眼前,所以里面装的东西,有很大的可能是原本根本不想让暄知道的。他看了一眼朴氏,正是她稳固地隅断了过去和现在。暄撕开书信的封口,取出了信纸。上面是父王清晰的笔迹。 “儿子,不要揭开父王所掩盖的事情。” 暄把信件放回信封中。然后把那封书信放入盒中,推回朴氏面前。 “我就当没见过这东西。” 无论是饱含怒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声音,还是握紧的拳头,都明明白白昭示了暄的怒气。 “父王留下密旨,是想要掩盖什么事情?” “先王留下的密旨,同样是让小人把嘴封住。所以根本没有什么机务状启,即便是有,许氏姑娘也是因病去世,而这就是事情的全部。” “朴氏夫人!” 朴氏断然地打断了暄因为债怒而扬起的声音。 “殿下到访的痕迹,小人会清理干净的。” 朴氏自此不发一语,弯腰行礼送客。沉沉的寂静充满整个房间,紧紧地压在暄的胸口,让他感到窒息。 月走向康宁殿,脚步异常沉重。走在后面的婵实总是一不小心就走得太快,冲到月前面,再赶紧退回来。她们的影子也前前后后地变动,紧跟着她们的脚步。转过拐角,地面上两人的影子移到了墙面上,又慢慢地压缩,月看到自己的影子化成黑黑小小的两团,是烟雨和尚宫的影子。静静的夜里,影子们低声交谈着。 “马上要举行豫探祭了呢。” “如果是神祭,我就不过去了。” “世子妃可以待在这里。但是要把宫中赐予的大礼服交给我的。” 在影中,烟雨把折叠好的大礼服传给尚宫。尚宫消失后,烟雨低下头翻开了书。明亮的火光就像鬼火一样在月的眼前飘起。嘈杂的钲和锣的声音久久不停,围绕在身旁。 月慢慢地向前走,再次转过了拐角。这次影子又移回到地面。是两个人的形状摇晃着跳舞。影中的烟雨抬起头,把视线从书本处移开,感受到了另外两个影子的存在。她站起身走向窗口,小心翼翼地开门。她发现跳舞的竟不是人,而是两个稻草傀儡。其中一个正穿着烟雨拿出来的大礼服。但是那衣服上竟然洒着不知种类的黑红的血。有股刀刃一样的寒风吹了过来。月停止了走路,用双手遮住了自己的脸。 几乎在同一时刻,宝镜从衣柜深处取出了一个包袱。她小心翼翼地注意着周围,轻手轻脚地解开包袱,里面是沾有血迹的大礼服,那些血渍突然化成数十只红色蛊虫,顺着她的手向身上爬去。宝镜仿佛骤然坠入噩梦之中,她尖叫着将包袱扔到一边,远远地缩成一团,手忙脚乱地胡乱拍打着已经爬到她头上的蛊虫。 月放开了挡脸的手。跳舞的两个稻草人已经也没了生命一样,停止了动作。远处有人正往这边看。婵实胆小,飞快地藏在月的背后,当她发现了是熟悉的题云之后,才抖抖索索地走出来。另外一个人被黑色斗笠挡住了头脸,但是有云剑在身后守着,能猜出来他就是王。暄大步走向月,顺手扔下斗笠。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两个人的表情都晦暗不清,暄紧紧地抱住了月。刚还躺在脚下的两个稻草人的影子,像尘埃一样散去了。 “我好累啊。如果能放下所有一切,会不会好一些呢。我现在,真的希望能那样啊。” 虽然看上去是冲上前去保护性地抱着月,但实际上现在却是暄极度地想靠近她,汲取她的温度,极力寻求一些平静和安全感。愤怒化为叹息落了下来。月原本的影子星星点点地重新聚拢起来,回到她的脚下。 暄无意识地摩挲着手中的书信,把纸张都摸得发软了。他反复地把抽屉打开又关上,心里始终是一团乱麻。信封里装的是他违心的手令,吩咐赵基浩中断到现在为止的一切调查。赵基浩已经在他面前跪了很久,他还是难以决断。直到最后,斟酌不定的暄还是把书信轻轻地放到了桌上。 “我已经有好久不曾召见你了吧。” “都是微臣的愚钝,有负殿下的信任,不能替殿下解忧,真是太惭愧了。” “并非如此。八年前的事情,几乎已经是无迹可寻了,你能这样沉稳地追查到这些,已经相当尽职了,我很满意。不过我这次之所以叫你过来,是因为……” 看着赵基浩手忙脚乱地在胸口翻找,暄不由得停住了口中要吐出的话。他尚不知道这次他被传唤过来是要中断调查,因此拿出来的是和往常一样要呈给王过目的报告。暄被他的忠厚认真所感,一时也不忍让他收回去,就把呈书接了过来。因为赵基浩显然在寻找机务状启的负责人的事情上依旧没有什么进展,所以他漫不经心地翻看着报告,并不期待看到什么特别的内容。然而当他的眼睛掠过一部分的时候,眼神骤然锐利了起来,他猛地伸出手,把书桌上的手令揉成了一团。 赵基浩仍然把八年前离宫中所行的巫术当作豫探巫术,这次所汇报的内容也是以豫探巫术称之。但是报告里所描述的巫术并不像民间普通的豫探巫术的样子,怪声、稻草人、沾血的礼服,倒是跟不久前王妃所提到的恐怖巫术非常相似。巫术总是会伴随着各种各样嘈杂的声音,这倒罢了。但是稻草人和沾血的衣服,可不是经常会出现在普通巫术里的东西。 王妃模糊地描述衣服上沾着血,报告上则非常明确地介绍了,仪式需要女子的初经经血。其中还强调了这个巫术一定要在夜晚进行,王妃也曾说过现场光线缭乱,所以她也应该是在晚上经历这些的,在这个部分,两种说法也算是一致。 “微臣惶恐,实际上这些内容也不是微臣调查所知,而是跟在早我们一步到达的人后面知道的。但总算有所收获,没有辜负王命,望殿下明察。” “没什么,这就是我想看到的东西。但是会用到稻草人的巫术多见吗?” “这个微臣也曾调查过,我们朝鲜在施展巫术的时候,一般用的是图画,除了诅咒的巫蛊术之外,几乎不会用到稻草人。” “是吗?也就是说这个巫术根本不是豫探巫术。” “怎么会呢?难道微臣的调查哪里出了问题吗?” “你调查得非常好。只是一样不对,你调查的那个巫术并不是豫探巫术。” 暄把手令揉成一团,随手扔进旁边的火炉。白色的纸张迅速地发黑收缩,边缘燃起红色的小小火焰,顷刻之间化为白色的灰烬,尽数碎落在火炉之中。 “那时离宫中进行的巫术是巫蛊之术。假装成豫探巫术的巫蛊之术……” 暄阅读完报告书的最后部分。在调查豫探巫术的时候早他们一步出现的人,在调查结束后就销声匿迹,再也没有出现过。而且调查人是女扮男装的,好像是被指派出来的婢女。更为奇特的是,对于当时的那个巫术,那个神秘的调查人似乎知道很多,提问的重点一直集中在那个巫术的作用上。 “那人不问巫术是不是进行过,而是直接问其作用。这可能就是关键所在了,赵基浩!” “是,请您下命令吧!” “集中调查那次巫术的作用,然后查看当时的坡平府院君私宅,有没有类似的巫术进行。” “微臣马上就去追查。” 暄点了一下头之后再没有说话,沉入了深思之中。 酒宴开席,觥筹交错间不知道灌下了多少美酒佳酿,尹大亨不由得有些醉意了,他半睁着醉眼,巡视着面前堆成小山的礼品,实在是琳琅满目,令人眼花缭乱,全都是向他求官的贿赂。若是在平时,在这么多的礼金前,尹大亨早该乐开了花。可是今天他的表情却欢快不起来,倒酒的动作也十分的粗暴。原本该开怀痛饮的,结果酒宴开始不久,就有心腹悄悄地传话过来,传达的内容让他感觉非常的不快。 传来的是义禁府都事赵基浩的可疑动向的报告。应该忙于调查徐内官的死因的赵基浩,现在竟然在追查完全不相干的地方,这让他有些发毛,因此派人偷偷地监视他的动作。就在刚刚,跟踪监视的人送回了消息,说赵基浩已经开始调查八年前在行宫举行的巫术仪式。事到如今,恐怕连三岁小孩儿都知道,这不是赵基浩的单独行为,而是有人在他身后指使,指使的人是谁,自然不言而喻了。尹大亨端着酒杯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这次却不是因为喝醉了。 门打开之后,又进来一个有所求的人。这本不稀奇,但尹大亨的眼睛突然睁大了,因为进来的是个女人。但是他的眼睛又很快眯起来,细细地观察着对方,来客居然是个熟人。 “原来是权知都巫女啊。我听说你不是被赶出宫外了吗?” 权知都巫女把礼物推上前去。但是尹大亨用手拍了一下已经放在眼前的其他礼物。那是地理学教授送来的。 “连观象监的教授都被财物所迷惑,圣上看来独木难支啊。但你所求的肯定不是财物。虽然我没有神力,但是这种事情倒是可以预言一二的。且先不说其他官职,都巫女的职位可不是在我的管辖范围内。” “难道你要忽视小人一直以来的耿耿忠心吗?我一直对您坡平府院君一个人毫无二心,甚至不惜加害殿下的玉体,但您却背着我与张氏联手,还准备了挡煞巫女!” “挡煞巫女什么的,只是大王大妃的要求而已,与我毫不相关。” “但是这件事,坡平府院君您也是心知肚明的呀!为什么就不能通知我一声呢?” “你就当作是为了你好嘛。有了这个,即便你失手了,殿下也不会因此出现大的问题。” “所以您最终还是不相信我的实力吗?” “如果不相信你的实力,我就不会用你了。与我合作的是你,而不是张氏。何况大王大妃也不知道你做的那些事情,所以你也就老老实实地在旁边待着唱元嗔煞吧。” 尹大亨已经有点不耐烦了,他没有继续说下去,慢慢饮下了一杯酒。他脑中满满都是八年前的事情和赵基浩的动向,已经根本没有想其他事情的余地。现在尹氏一党,包括自己在内,性命就像风中残烛,根本无暇顾及其他事情。虽然他不能确定赵基浩查到了什么,但是王在不久的将来会让自己身首异处,基本是明摆着的结果。 “权知都巫女,我们早晚都会死去的吧?” “您这是什么意思?” “这你都不知道……如果是张氏,她或许就会知道……” “看来不仅是大王大妃,连坡平府院君也非常信赖张氏的实力啊!小的别的不清楚,不过可以确定的却有一件,张氏也活不长了。” “活不长了?” “她的神力已经微乎其微了。她为了保住都巫女的地位,四处躲藏,王室却被蒙在鼓里,这可真是叫人担心啊!” 大王大妃殿也不是没有过这种顾虑。因为张氏总是用各种借口逃脱预言和巫术,所以对于她的神力已经丧失的传闻早就四处传播了。就像这次的四渎祭,张氏只是主管,但不会亲自持祭祀法杖进行仪式。尹大亨为了甩掉烦乱的思绪,用力摇了摇脑袋。权知都巫女自信满满地笑道: “看来大人已经醉了,我今天暂且先退下。但是我们还会再见面的。坡平府院君早晚会先来找小人……” 在模模糊糊的视野中,权知都巫女消失了。但是她的笑声在倒下一杯酒的时候,似乎也还在周围回荡粉。 呈到王的书案上面的陈诉状堆积如山,但比起云集在寒冷的景福宫外面的儒生的数量来说,这显然还不算什么。隔在王和士林派之间的堤坝,在星宿厅和昭格署诸事的冲击下,终于破开了一个口子。这是暄早已预料到的状况,他装出一副慌张和愤怒的样子,戏做到十足。他拒绝了所有面奏的请求,慢慢地读着状文中各种慷慨激昂的文章,几乎无一例外全是要求撤销星宿厅和昭格署的。 在这些繁复的文书中,有一篇吸引了暄的注意。它的内容是检举都巫女张氏的行为不检的,上面说通常都巫女只随身带一个神之女,但张氏为了侵吞国禄,竟然有两个神之女在侧。这封诉状的出发点可谓毫无道理,星宿厅只给都巫女一人支付俸禄,并不负责神之女的事情。何况之前连都巫女的俸禄都不曾发放过。这可以理解为儒林方面的情报错误,不过关于神之女数目的内容,倒是没有错。 还有急事要办,暄先把这件事放下,简单写下了批答。星宿厅和昭格署古已有之,代代相传。不是可以随着他们的性子说废就废的。有关星宿厅和昭格署的仪式虚耗国帑的问题,其实他们大部分所用都取自内帑金和内命妇自行筹措的款项,更何况成均馆仪式上使用的公家钱物只多不少,谁也说不着谁。 反对的气氛越来越高涨。到了这时候,勋旧派也开始担心起来了。他们认为先把儒林稳下来为好,但是王却似乎不以为然。大概是因为之前他久病不愈,为了自己的健康才招来星宿厅和昭格署,儒林竟然不顾他的身体好歹,只顾一味反对。对这些人,王或许是有些灰心了。 最终王在思政殿召见了疏头和疏色,听了他们的意见,基本这件事也就该这么结束了。勋旧派对此也乐见其成,没什么好反对的。但是之后问题又来了,真正与儒林对谈之后,王改变了态度,绝对不会撤销星宿厅和昭格署,但是他又表示可以接纳儒林提出的推荐遗逸的条件。 疏头不知王的心思,表示即使这样也不能接受。士林派认为现在的朝廷已经把他们逼到了绝路。他们暂时偃旗息鼓,重新聚在一起商讨对策,但仍旧坚持了抵抗的态度。对不把自己健康当回事的士林,王显然也怨气深重,多次出盲痛斥。 但是这种对抗也是暂时的。很快,王又做出让步,除了前面所说的,他还会在春天亲自去成均馆文庙行酌献礼,并实施谒圣文科。而且还承诺当天会在岭南的两处代表书院实施别试。王单方面独断地宣布了几项决定,大步走出了思政殿。 一进入康宁殿,暄就开始摔帽怒吼。 “一群朝三暮四的胆小鬼!” 就像勋旧派一样,士林派也让他满心的不痛快。车内官赶紧接住王扔下的翼善冠,安慰道: “殿下,请您息怒。” “士林派那帮蠢货,一个个都滑头得很,为了出了事好脱身,只会吵吵咬咬,一点正事都做不成!我都给他们铺好了路,他们就不会向前多走一步!一群呆子……” 突如其来的眩晕让暄站立不稳,及时抓住了题云的手臂才没有摔倒。房间似乎开始在眼前快速地旋转起来,又戛然而止,令他的胃里一阵翻腾。 “殿下您怎么啦?快传御医……” 暄举起手阻止了车内官慌乱的叫声。 “好了!没事的。不要喧哗!” 暄扶着题云的手臂,慢慢地坐了下来。虽然眩晕感已经消失,但是反胃的感觉夹杂着之前的怒火,还是让他很不舒服,因此他并没有拒绝题云的关怀。他闭着眼睛默默地坐着,让心神宁静下来,回想起诉状中曾提到过的事情。 “两名神之女……” 儒林的指责当然是没有道理的,至今都没有拿到过任何俸禄,所以张氏有几个神之女,都与国库毫不相关。 但这个陈述却让暄的记忆回到了昨晚。他顺着时间向前追溯,直到在宫里第一次遇见月的时候。这次暄看到的并不是不肯直视他的月,而是躲在她旁边的女孩儿。一次都没有进入他视线的另一个巫女!能了解月的真实身份的通道,竟然就在咫尺。 “睁着眼晴还是被暗算了!该死!” 后知后觉地发现王只是想借机把士林派引入朝廷,但显然为时已晚,因为士林派已经接受了王的条件,而且勋旧派之前也根本没有任何反对的意思,甚至还做出了类似顺水推舟的傻事。尹大亨按捺不住怒火,向聚成一团的勋旧派拍案大骂,但是也提不出什么有价值的解决对策。 在一大群人中,唯独都承旨磕磕巴巴地回话了。他便是当时让疏头和疏色进入思政殿的一大推动力。 “坡平府院君,您是不是担心过度了。仅仅是几个官职而已,那些我们足以……” “不是那么一回事!现在的麻烦已经越来越大了!你怎么就听不明白呢!昭格署的祭天仪式只是让士林派顺理成章地入驻朝廷的诱饵而已!” 已经开始歇斯底里的尹大亨声音中隐藏着恐惧。如果他不知道王正在查八年前的事情的话,他也会把事情想得很简单。然而王从一开始就不是牵线木偶。只是一直在韬光养晦而已。王一再拒绝与中殿圆房,暗伏着等待时机。他显然已经等待了太久,现在已经要拔出磨得铮亮、蓄势待发的钢刀了。 “在殿下砍下我们的头之前,我们只能先下手砍下他的头。” 尹大亨近乎疯狂地自言自语,让周围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 “坡……坡平府院君,那么想是不是为时过早。就算王知道了八年前的事件,但大王大妃不是早有准备吗?先王也只能把这件事吞进肚子里而已。面对这个,殿下也只能做出和先王同样的选择!” 周围人没有人能听明白都承旨的话,都感到不知所措,只能愣愣地互相对视着。这群人之中,只有包括尹大亨和都承旨在内的少数人知道此事。尹大亨用拳头狂击书案数次,怒视着都承旨。 “殿下和先王根本就不一样!你凭什么认为殿下会和先王做一样的决定?不!倒不如说比起先王来,殿下难对付得多!我们如果想要活下去的话,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都承旨对这话倒是心有戚戚焉。就这段时间的观察,现在的王虽然年轻,行事稍显轻佻,但是内心却颇有城府,让人难以摸透他的心思,另外还固执非常。如果不是用了手段让他身体虚弱,勋旧派在朝廷中早就不是他的对手。看现在的结果,王即位的时候就能迅速看清形势的尹大亨,确实做出了正确的判断。 为了打倒几乎垄断所有财富和权力的勋旧派,这样的王正在不声不响地准备着反击。尹大亨这次的判断也许又是正确的,如果不能先一步除掉王的话,与八年前事件有关联的所有人将会被肃清。一瞬间,恐惧的气息席卷了密密麻麻聚在此地的所有人。 “但那个巫女,可是都巫女张氏的神之女啊,怎么能轻易除掉呢?” 一直眉头紧锁的尹大亨突然又微笑了起来,因为有一个绝妙人选浮现在了他的脑海之中,那就是不久前来找过自己的权知都巫女。除了都巫女张氏,就只有权知都巫女法力最为高深,能让所有人都心服口服。他深知权知都巫女实力超凡,如果关于张氏的神力逐渐消失的传言属实,她就是当今朝鲜首屈一指的女巫。 “她之前说我很快就会去找他,这还真没说错,她果然还是有用处的。” 康宁殿内部十分温暖,就算是走廊,也还是比一般人家的炕头还热。婵实被暖意烘烤着,昏昏欲睡,忍住哈欠坐在房间外面,在房间内昏暗的灯光照射下,月始终正襟危坐,身影一动不动。婵实惬意地伸着双腿,还时不时地变换坐姿,寻找更舒服的姿势。对于婵实而言,模仿月的姿态实在是很困难。远处隐隐约约可以听到王说话的声音。以前王经常出现在月的旁边,但最近却不怎么见他的踪迹。婵实觉得这是因为王对月的热情已经消退了,因此不由有些伤感。 婵实长长地打了个哈欠。还没来得及闭起嘴巴,背后一只大手突然捂住了她的嘴。她挣扎着想反抗,但很快就被压制住了。身不由己地被扛走,婵实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瞪着月的方向,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带走她的人在拐过一个拐角之后,就把她的脑袋蒙上,让她什么都看不到了。 不知道走了多少路,她的双脚终于落回了地面。她扯开头套,打量着周围,就装潢来看,这里虽然不再是康宁殿,却还是在寝殿内部,应该是在延生殿或者庆生殿里面,这让她觉得微微松了口气。恐惧感消失了之后,陌生的宫室让她觉得有些手足无措,微微有食物的香气传来,刺激着她的嗅觉。她所在的房间里摆着满满一桌山珍海味,她吞了吞口水,环顾着四周,只有带她过来的内官。内官显然听到了她咽口水的声音,忍俊不禁地说道: “孩子,你可以吃的。” 婵实用力摇了摇头。但是她的眼神却背叛了她的意识,死死地盯在巨大的鸡腿上。 “你天天晚上都那么辛苦,这是殿下特意赏你的食物,你可以随意吃。” 婵实心里知道她不能离开月的身边,但她忍不住把鸡腿放进了嘴里。她都没来得及好好想一下,只是想赏赐给她食物而已,何必用这种方法偷偷把自己带到这里。但是嘴里的食物实在是太好吃了,实在没有办法再去想别的事情。她狼吞虎咽地吃着,其实肚子已经很饱了,但她还是把食物一直往嘴里送。因为她不知道这次吃完以后,还要多久才能吃上一顿这样的饭菜。 房门突然打开,有人走了进来。内官弯腰行礼。婵实手中的食物啪嗒一下落在了地上。 “这些东西合你胃口吗?” 婵实目瞪口呆,硬生生把嘴里的食物囫囵吞了下去。王只是风轻云淡地笑着,坐在她的对面。她几乎要感受到张氏扑上来撕自己嘴的场景了。她还记得张氏严厉的警告,如果说话,会被五马分尸!她大受惊吓,竟然连给王行礼的事情都忘了。王好整以暇地扫了一下饭桌上的残食。 “你比看起来能吃得多啊。虽然你不言语,不过看来这些吃的都很对你口味吧。” 王笑看着婵实。他不仅惊人地俊美,微笑也非常亲切,婵实的魂都要被他勾走了。 “你是不是不能说话?” 婵实飞快地点了点头。暄明知道是张氏不让她说话,但也没有揭穿。 “那我问你一些问题,你就用点头或者摇头来回答吧。” 站在王身后的内官纷纷退出房间。婵实用警戒的眼神看着王。 “我暗暗倾慕月已经很久了,这你知道吧。” 王这个没头没脑的问题,让婵实瞬间觉得有点安心,她眨巴两下眼睛,这好像不是需要警戒的问题嘛。王温和的微笑,逐渐让她放松了神经。 “像月这样美丽的女子,竟然是张氏的神之女,哈哈哈。你也是张氏的神之女吗?” 婵实点了点头。 “月和你,两个人都是?” 婵实再次点了点头,但是她又迅速摇了摇头。她自己其实也很矛盾,真正附神的人是她没错,但是张氏总把她当作巫奴来使唤,几乎从没有受到过神之女该有的待遇,所以她也不知道如何回答了。 “张氏真有福气。你这么漂亮,却被她收做神之女。” 扑哧! 婵实忍不住笑了出来,反应过来后急忙用手捂住,但还是有些合不拢嘴。 “张氏平时叫你什么?称呼名字吗?” 她无法猜测王问这个的用意。婵实歪着头看着王,回以“这还用问”的眼神。 “是称呼你名字的意思吧。你的名字叫什么?” 这是无法用点头或者摇头来回答的问题。她失去了警戒心,直接说出了口。 “婵实……啊!” 婵实用两只手叠放在一起死死地捂住了嘴,望向王的眼睛充满了恐惧。暄口气更加亲切地问道: “嗯?你原来会说话的吗?但是为什么向我说谎呢?” “我,如果说话的话……上天会惩罚我……” “这里是王的寝室,几十个法力不亚于都巫女张氏的巫女曾在此作法,任何邪祟都无法靠近。你在这里所说的话,上天都听不到的。” 婵实抬头望了一眼天花板,感觉盖得非常坚固的样子,于是觉得王的话似乎很有道理。而且她已经开口说话了,不想受天遣,所以宁愿相信王的话。 “婵实,刚才你为什么点了头,又摇头呢?” “那是因为……我有些矛盾……” 她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说道。王用询问的眼神盯着她,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有时叫我神之女,有时又叫我巫奴,弄得我现在也搞不清楚了,就这么胡乱混着,对小姐也是那样……” “小姐?小姐又是谁?” 婵实不安心地东看西看,好像怕月突然从哪里冒出来似的。暄突然明白过来,急切地问道: “你们平时把月叫做小姐吗?” 婵实点了点头,这时暄的心怦怦直跳。 “为什么?” “神母和雪姐姐都是那么叫的,所以我也跟着叫了……” “神母指的就是张氏吗?” 婵实点了点头,发现王的表情突然变得异常冷峻,吓得停下了动作。她不知道是因为她说了不该说的话的关系,对婵实来讲,唯一不能说的秘密大概就是小姐也许是从画中的仙鹤变来的事。 “你说神之女有两个,那么雪姐姐又是谁?也是一样的巫女吗?” 婵实用力摇头,回答道: “雪姐姐是小姐的丫鬟。” 暄想到了在温阳时和月在一起的女仆。当时她确实称呼月为小姐。暄又回复了刚才亲切微笑的表情,摸了摸婵实的头。 “不要担心了。你就当你没说过话吧。如果你真觉得不安的话,就把这个当作是你和我两个人之间的秘密吧,我是不会说出去的。” 婵实放下心来,呼了一大口气。 “再回答一个问题吧。平时张氏对月说敬语吗?” 婵实静静地点了下头。 “呵呵,你这丫头真能缠人。” 门牙全掉的老岖,说话的时候发音十分含糊不清。就算是聚精会神地去听,也很难听懂。老妪为了编草绳,往手里吐了口口水,雪递给她一块饼。老妪用沾着口水的手拿起饼,用仅存的侧牙咬了一口。 “奶奶,你的意思就是都巫女擅长使用两个稻草人的巫术,是不是?” “哈!从前可真没有见过那种本事。我还想着会不会有效果呢,果然还是成了。” 虽然听不大明白,但是她尽量揣测老姐的意思。 “有什么效果呢?” 雪再次递过去一块饼。然后抖抖裙子,表示再没有任何东西可给了。虽然从裙边处看到了长长的佩剑,但是老练的老妪却视而不见,只把饼收藏在了腿下面。 “嗯……这个巫术可以改变命运。” “改变命运?您是指这个意思吗?” “是啊。就是被夺去衣服的人……” “衣服被夺去的人?啊!你说的衣服是不是指大礼服?” “大礼什么?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不过那真是件非常华丽的衣服。被夺去衣服,就表示命运也被人夺走了。被夺走命运的人,只有死路一条!如果拿走衣服的人在上面洒下初经的话……” “死?!会死吗?怎么死?” “我也是听别人说的,会像得了查不出的怪病一样痛苦死去吧?我不能再说了。如果让别人知道我把作法场发生的事情到处乱说,我这碗饭也算吃到头了。” “奶奶,再多跟我说一点吧,初经又是怎么回事……” 老妪生气地撇开雪抓着她的衣角纠缠的手。 “哎哟,到此为止吧!听说张氏那女人除了法力十分高强,心地还非常狠毒。也许她死期将近,神力已经大大不如从前,但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万一这些话传到张氏的耳朵里,我可真不知道会落个什么下场,想想都觉得要吓死了。” 无论雪再怎么软磨硬泡,老妪还是不为所动地转过身,继续编着她的草绳。她把饼整个塞进嘴里,堵住了嘴,打定主意不让任何一个字多流出来。雪无奈之下只好放弃,起身离开。虽然月吩咐她暂时停止跟踪的事情,但她还是违命偷偷跑出来,今天获得的情报证明她这么做是值得的。 但是这情报又让雪感到十分混乱。原来张氏就是那件事的元凶吗?走出门后,雪的脚步逐渐加快了。她现在很不放心月独自和张氏待在一起,心里都是担忧,不由让她丧失了对周围的警戒。 雪急匆匆地离开后,暗处走出一个两班打扮的男人,来人正是赵基浩。 “主人在家吗?” 老妪顺着声音把头转了过去。赵基浩正在门口附近向里张望,虽然他没有戴上斗笠,但是看他的服色便知道是两班,因此老妪原本伛偻的腰弯得更低了。 “您找小人有何贵干?” “听说你只要用稻草,什么东西都能做出来?” “那是当然了。从草绳开始,什么都能做得出来。” “听说你很早之前,就做过作法场上的东西。” 老妪用怀疑的眼神看着他。以两班的身份来说,几乎不可能亲自购买作法场使用的东西,而且更不会在怀中藏着短刀。 “您所说的作法场上的东西是什么?” “可以做出精巧的像真人一样的稻草人吗?” “天啊!今天是什么倒霉透顶的日子?怎么有两个人轮番问起这事。” 虽然是老妪的自言自语,而且还是从牙齿间漏出的字眼,但赵基浩还是得到了足够的信息。 “难道还有人来问过有关稻草人的事?” “就是刚才出门的那丫头,我什么都对她讲完了。你们不是一起的吗?” 赵基浩很快想起了刚才从这个屋子出去的女子。他慢了一步!还没有回忆起那女人的穿着打扮,他的腿已经抛弃了思想,迈了出去,留下老妪摸不着头脑地继续坐着。他飞快地跑了一段时间,按道理讲以这种速度应该早就跟上她了,但是还是未见那女子的任何踪迹。难道是我跑过头了?赵基浩正要停止脚步的时候,他在前面肴到了自己想要找的人。虽然是个女子,但她走路的速度比一般的男人还快。 赵基浩的脚步慢了下来。他悄悄地尾随着她,始终保持着一定距离。街上人多的时候,他就把自己混在人群之中,街上人少的时候,他就躲在建筑物或者树木之后。这让他不由暗自庆幸多亏今天穿了一身寒酸的衣服。然而走在前面的女子逐渐走向人迹罕至的地方,这样赵基浩会很难把自己隐藏起来,他只能保持着更远的距离跟在后面。远远在前方的女子突然警戒地回过了头,赵基浩本能地把身体藏在岩石后面,握住了怀中的短刀。 前方一片寂静,根本感觉不到有人接近的动静。他微微伸出头,想要查看前面的动向。发现那女子已经走下了正路,弯着腰好像在树木之间翻找什么东西。他看到女人突然直起身子,他只好再次隐藏起来。缓过气之后,他再次伸出头看向了刚才女人所在的地方。 那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他迅速跑去刚才女子消失的地方。慌忙地查看周围,根本找不到一个人影。这附近根本没有遮蔽物,只要她没有往回走,是没路可走的。这简直是活见鬼了! 惊慌失措的赵基浩突然停止了动作,往后退了两步。景福宫的北门神武门就在眼前了。他最先想到了王身上,他不得不怀疑王还派了另一个调查者的可能性。如果与王不相干,那女人消失的地方根本不可能是神武门。这地方可不是随便什么人能擅自进出的。但是他很快又摇了摇头,推翻了之前的推测,王可是更加警惕那早他一步的人。 突然想起来,那个女子在消失之前,曾经翻找什么东西似的。他立刻走向了那个地方。心想着那里肯定有什么能解开谜团的东西,细心地翻找刚才的女人可能碰过的树藤。他的手碰到了冰凉的东西。他顺着摸过去,摸到了一件长长的、触手冰冷的事物。 “佩剑?这东西为什么会在这里?” 赵基浩的视线瞄向了被树枝挡住的神武门。原来如此,想通过神武门,是不能随身携带刀具的。因此,那女子把佩剑藏在这里,证明她最终进入了神武门。 赵基浩把佩剑放在原来的位置藏好,走向了神武门。向守护神武门的守门士兵问道: “刚才是不是有个女人进去了?” “你是何人,为什么问这些?” 赵基浩亮出了义禁府的监察牌,说道: “我是义禁府都事赵基浩。” “啊,是的。刚刚走进来一个女人。” “给我看一下神武门出入者名单。我现在奉圣上之命,正调查前任尚膳内官的死因。” 赵基浩从怀中取出文书,伸到了他们的面前。确实是协助所有事情的王的公文。 “真对不起,这并不是我们权限能及的。还请您稍徽等一下……” “发生什么事了?” 刚好守门将从后面走过来。他发现了赵基浩之后,高兴地迎了上来。 “这不是义禁府都事吗!有何贵干啊?” 赵基浩也笑着向他走去,并拿出了王的公文。在守门将的帮助下,赵基浩很快得到了出入者名单,名单的最下方写着那女子的真实身份。 星宿厅都巫女张氏巫奴,雪。 向前翻翻出入者名单。叫雪的名字出现得并不频繁,但当他每次都发现有人早他一步开始调查的时段,她的名字都会出现。 张氏坐在月的房间里。雪不由自主地把眼睛瞄向了张氏身后的房间,想知道现在月到底还好不好。 “我都说过多少次了,不能留下小姐一个人。” “我们家小姐到底去哪里了……” 话还没有讲完,月就打开房门走了出来。她给雪投来了与往常一样的笑容。看来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但是张氏的态度却没有这么轻松。虽然她只是这么坐着,但是她的眼睛好像完全没有从雪的身上离开过。用那样伤心的眼神……张氏看起来有些不寻常,大概是因为她看向雪的眼神太过哀伤,张氏那充血的眼睛和无力的神情,让她看起来同普通的老人无异。 重新返回原路的赵基浩,满脑子想着那星宿厅巫奴。八年前的事情肯定和星宿厅的张氏有关。但是她的巫奴却在进行背后调查,这不合常理。他绞尽脑汁也想不通到底是为什么,不知不觉已经再次来到了老妪的家。 “主人在吗?” 一片寂静。 再次喊了一声,还是没有人回答。难道这一会儿的工夫,她已经出门了?赵基浩走进屋内,四处张望,没有看到一个人影。房子后面堆着凌乱的草绳,他的眼睛却没有看到那里。看来真的没人,所以他只好先回去了。因为早他们一步的人既然能够在这里了解到情报,那他下次再过来应该也可以。赵基浩这么琢磨着,有点失望地离开了,浑不知在离他越来越远的厨房内,嘴里咬着饼的老妪正躺在柴火之间,脖子上缠着草绳,已经断气了。 走在半路的赵基浩突然停住了脚步。一种奇怪的直觉让他再次赶回老妪的家,开始四处查看。很快他在地面上发现了拖行的痕迹,一只扔在一边的草鞋,还有零碎的饼屑。随后在房屋后面他发现了凌乱的草绳。顺着草绳进入厨房,眼前出现了倒塌的柴火堆,在缝隙中露出了一条草绳和一块饼,还有另外一只草鞋。 义禁府都事赵基浩被杀。尸体在人迹频繁的路口处被发现。凶器是死者佩带的姐刀。 暄愣愣地盯着书案上面的纸张,连续读了几遍也无法置信这些文字所表示的意思。趴在地板上的车内官的肩膀不停地抖动。 “把蜡烛拿走。连月光都不许有。” 听起来他已经精疲力竭。房间内的灯光瞬间被撤去,但是即便是王的命令,月光却是怎么样也无法拿走的。 “你们都退下吧。今天谁都不要进来。我谁都不想见。” 房间里只剩下了车内官和题云,其他人都退下了。 “车内官也退下吧,云,你也……” 题云并没有遵旨,他只是退进了房屋黑暗的角落,静静地守在那里,一声不吭。车内官看他如此,略微放心地退出了房间。暄就在漆黑的房间内愣愣地坐着,他的影子久久地投射在地面上,一寸一寸地移动着,他就那么干坐着,月亮也慢慢地落了下去,太阳升起来了。 他离开了温暖的千秋殿,走进了思政殿,一举一动和平时并无两样。他按部就班地完成了整个日程,谁都无法相信他是熬了一整夜的人。经过经筵之后,还有朝会。随后顺利进行了朝启之后,终于到了接受臣僚和尹大亨谒见的时候了,这是暄一直在等待的。 暄极力按捺住嘴角的抽搐,勉强做出了假笑,但是尹大亨流露出的笑容却很自然。 “听说发现了义禁府都事赵基浩的尸体。” 暄脑海中的文字和尹大亨的声音重叠在一起。 “尸体在人迹频繁的路口处被发现。” 他们并没有隐藏尸体,反而把尸体故意放在容易发现的地方,这分明是对王的蔑视和示威。他们是想要告诉王,他们早就知道了赵基浩的真正任务。 “人们接二连三地死去,现在民心惶惶。” “仅仅死了两个人而已,就别说什么‘接二连三’之类的夸张之语了。” “微臣惶恐。不管怎样,是不是应该调查一下赵基浩的死因呢。” 暄看了一下司宪府的大司宪。四目相对之际,大司宪慌慌张张地低下了头。 “这是官员死亡。是应该由司宪府负责的事情吧?” “微臣诚惶诚恐,但是赵基浩的案件是以单纯的强盗事件报上来的。这种一般的死亡事件,应该由刑曹调查才是。望殿下明察。” 这并不是尹大亨说的话,而是从大司宪口中说出来的。属于士林派的大司宪显然想从这样的麻烦里脱身。眼前展开的文书上的文字和大司宪的声音,再一次重叠了。 对殿下的圣恩感激涕零,但是我们并没有值得推荐的遗逸。因此无法献上姓名,望殿下明察。 这是儒林对于王的批答所呈上来的札子。赵基浩的死亡更加煽动了士林派的隐退。暄为了不使声音颤抖,咬紧牙关说道: “你说这是单纯的强盗事件?” 刑曹判书回答了王的问题: “是的。这次事件由我们刑曹负责,我们肯定会竭尽全力找出犯人的。如果不是单纯强盗事件,而是为了调查前任尚膳内官而发生的事情的话,我们应该与之前的自杀事件一起调查为好。这需要内需司的协助。” 他们是想以赵基浩的死亡为借口,实际上是想搞清楚内帑金的流向。这就意味着,如果暄不想被发现内帑金的下落,就要把赵基浩的死亡当作单纯强盗事件。 “我在宫中深居简出,见事不多。既然这么多见多识广的大家都说这只是一件普通的强盗事件,那应该就是这样了。刑曹在今天内把这件事了结了吧。” 大臣纷纷退下了。暄说想要休息,让士官也一并退下。思政殿里面只剩下题云和三四个内官。车内官看着和昨晚一样木然坐着的王,不免产生了担心,恳切地说道: “殿下,这里很冷。您赶紧移驾到千秋殿吧……” “赵基浩的身体……更冷啊。” 伴着一声悲叹,暄忍了许久的眼泪汹涌而下,题云把一边的膝盖放低,坐在了伏案不起的王面前。 “殿下,难道您要在此时放弃吗?” 暄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头。 “如果您不想放弃,我们就不应该停止行动。” 暄把手伸向了题云。 “把手给我。” 他现在非常需要从别人的身体里汲取更多力量和温暖,但抓住题云的手之后发现自己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题云的身体其实是更加寒冷的,这却是暄的误算。他为了惩罚自己而坐在思政殿受冻。但却连累题云和他一起受罪。暄看着题云坚韧固执的眼神,找回了一丝力气。 “好吧,我们去千秋殿吧。车内官,我们应该找一个气味官。在坡平府院君兄弟中选一两个吧。” 暄起身的同时,车内官松了一口气,摸了摸自己的心脏部位。正如题云所说,现在的局势,容不得一丝松懈。如今赵基浩不在了,他们也断绝了与外界的联系。他们以后的行动,只能依靠之前收集的情报。走在思政殿和千秋殿之间的走廊上,暄不由苦笑起来。因为根本没有什么有价值的情报,反而是调查得越多,疑感也就越多。 为什么许闵奎要对自己的女儿下药,那药到底是不是毒药,如果这是尹氏一党的作为,他们又是用了何种方法,让许闵奎对自己的亲生女儿下手?还有先王留下的密旨究竟是想要掩盖什么呢?一连串的全是疑问,调查根本没有任何进展。至今为止他只知道烟雨并没有病死,而且把犯人锁定在了尹氏一党,只为寻找参与人和证据,就已经导致了这样的后果。 千秋殿里面有火炉,非常温暖。坐在位子上的暄沉浸在深思当中。他一一回顾了之前收集到的所有情报。正要放上书案的手突然停顿住了。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他漏掉了。他用手慢慢地摸着下巴,若隐若现的思绪让他无法思考其他事情。蓦地,暄的瞳孔剧烈地收缩了。他的眼睛突然转向了题云,随即又转向了车内官。漏掉的信息,那就是自己的记忆,至今已堆成山的疑惑中,最大的疑点就是烟雨的葬礼,而那葬礼却是暄曾亲自目击的。 暄闭上眼睛,然后又缓缓睁开。周围变作一片黑白。场所回到八年前,他骑马到往烟雨家的门前。模模糊糊中有很多人正在挪动。送葬的队伍,连丧服都不齐全,这表示葬礼是突如其来的。 有非常清晰的物体从模糊的世界中异样凸显了出来,成为黑白的记忆世界里唯一有颜色的东西,是那口褐色的棺材。即使暄还年幼,他也觉得那口棺材十分窄小,如今对长大成人的暄而言,那口棺材应该更小了。这么小的棺材,应该是比对着烟雨的身形特制的。烟雨死了才不过一天,就做出了依身打造的棺材,这表示在烟雨死之前,家里已经有所准备。这与不齐全的丧服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此时许闵奎出现了。和其他人一样,也是模模糊糊的黑白。当暄想要回想他的话语时,场景突然模糊了。在那之前暄还做过一件事,他曾扑向过烟雨的棺材。因为模模糊糊的背景,已经很难说清到底是在什么地方发生的,但是暄确实扑向了棺材,并因为冲劲过大,导致褐色的小棺材坠落在地上。虽然发出了钝重的声音,但是棺盖并没有因此打开,他紧紧地抓住了棺材。这时,模模糊糊中许闵奎的形态再次出现了。因紧紧钉着的钉子,不管他如何用力,棺盖硬是没有打开。 他多想把棺盖打开啊,但当时的世子暄确实没有把它弄开,空余现在做了王的他徒劳地在精神世界里挣扎。在棺材面前,他忘记了线索和疑惑,一切变得毫不重要,他只是想再看一眼烟雨,即使她已经死去了,也无所谓。回忆就此戛然而止了。 “把棺材打开!” “难道你想再杀小人的女儿一次吗?” 暄嘴里喃喃地重复那时他曾经说过的话。 “就一次,就让我看一眼烟雨姑娘的脸吧。” “这是罪人的棺材。” 他朝着记忆中的许闵奎喊出了当时并没有说过的话。 “为什么杀了她?为什么让我活在没有烟雨的世界?为什么?” 眼泪倾泻而下,许闵奎的身影渐渐被化开,之后便消失无踪。千秋殿内清晰的颜色,渐渐回到了视线中。 “……殿下!” 暄把头转了过去。是车内官。 “殿下,神武门守门将请求觑见。” “让他下次过来。” “微臣也是这么说的,但是……” 车内官的声音突然降低了很多。 “……他说想要禀报有关赵基浩的事情。” 暄的眉毛猛地皱了一下,很快又舒展了。他快速地点了一下头。守门将被宣召进里面,坐在远处。 “还没来得及谢你。上次多亏有你,才能让我平安出了趟宫外。” “这都是圣恩浩荡。” “大家都想明哲保身的时候,你却要告诉我有关赵基浩的事情,你真是个不同寻常的人。八年前那件事情发生的时候,你也肯陪伴我前往了烟雨姑娘的家里,而我却没有办法补偿你之后为此受的责罚,还一直让你守护在神武门……真是对不住你了。” “小的惶恐。” “但是神武门需要有我的人镇守。现在时机未到,希望你能坚持下去。可不能像赵基浩一样大意了……” 为了平定住开始哽咽的声音,他只好停住了口。守门将接口道: “殿下,虽然不知道这与赵大人的死是否有关,但是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所以我请求觐见您。其实微臣在赵基浩死前见过他。” “在哪里?” “是在神武门前面。他说是有关前任尚膳内官的事件,要求看一下出入者名单。根据守门士兵的话,他是跟踪进入神武门的丫鬟而来的。” “丫鬟”这一词卡在他的脖子里。早他一步的人不也是这样的吗?守门将从怀中取出了出入者名单。 “拿过来吧。” 守门将把手中的出入者名单呈送到了暄的手中。暄读出了守门将展开之后指出的名字。 星厅都巫女张氏巫奴,雪。 暄迅速把出入者名单翻到前面。他在早他一步的人频繁出现的时间,再次找出了同样的名字。 “赵基浩也是这么做的。和刚才殿下做的一样,找到这个时间点停住了。” “为什么……怎么是都巫女张氏……” 在意想不到的事态中又出现了张氏的踪迹,暄有些不知所措。因为确信了张氏是主导八年前事件的人物之一,所以他更觉得混乱。 但如果是这样,她为什么调查自己施的咒术的作用?这又是什么荒唐的行为?暄的视线重新落到了出入者名单上面。他再次仔细阅读了那些名字。被张氏两个字遮挡住,没有进到眼帘里的字迹清晰地出现了。雪!这名字虽然不曾眼见,却一定有所耳闻。到底在哪里听过这名字。而且就是在最近…… “雪姐姐叫她小姐,所以……” 是年幼的巫女婵实的声音。 “雪姐姐是小姐的丫鬟。” 他几乎是手忙脚乱地快速合上了出入者名单,但他又赶快再翻开,撕下了有雪名字的那页纸。还没来得及理解自己为什么这么做,他便把所有记录雪的名字的登记纸尽数撕了下来,烫手一样地丢在了旁边的火炉里。不知所措的守门将用惊恐的眼神来回扫视出入者名单和王。确认了所有字纸已经化为灰烬的暄,这才表现出了惊慌的表情。 早他一步的人,原来是“月”。 暄不知道在外人看来,他的表情好像看到了鬼一样。他的魂魄似乎被勾出千秋殿,他仿佛看到在他说起信物的时候,月苦涩的徽笑,她脱口说出先王和暄长相相似后露出慌张的表情。他的耳边响起了月讲述《周易》、 href='1887/im'>《庄子》的汉阳口音,还有她吟咏的张九龄的诗歌。她嘴里曾说出的话,在现在看来别有深意。 “我之前并不知道世界上竟然有这么一种关系,虽然近在咫尺,却不如远离不能相见。” 伴随着请求他奏乐的月的话语,是那思念已久的兰香,氤氲着包围了暄的整个身体。那一瞬间,他仿佛看到了月的前生。 不知不觉间,他居然已经摇摇晃晃地走到了康宁殿。虽然为了躲避偏殿众多的耳目,来到了寝殿,但他还是坐立不安,若有若无的兰香执著地跟随着他,几乎要把他逼疯。 “我看到了葬礼,我还亲眼看到了棺材!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就这么神志不清地念念有词,不知过了多久,他才镇定下来。以异样沉着的口气一字一字地说道。 “但我看到的只是一口棺材!” 暄的眼睛突然急切地寻觅题云。他和往常一样站在自己的身旁。 “云,烟雨姑娘的坟墓还在那里吗?” “是!” 题云听明白了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王的提问。 “虽然没有去过,但我应该能找到那地方。希望殿下能开棺验证。” 题云如此想做的事情居然近在眼前了。在看到棺材里的情形之前,他是不会确信任何事的。惊讶的车内官瞪目结舌地瞪着题云。竟然向王提出这样的请求,开坟掘基,这几乎是天理不容的事情啊! “殿下,这件事可以交给小人去办。” “告诉神武门守门将,今天我会经过那地方!” 第六章 雨痕 “神母,你到底是要杀我的人,还是要救我的人?” 月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就像坐在王面前一样,仿佛她只是一个没有灵魂的躯壳。正在为四渎祭做准备的张氏停止了动作,看向了月。虽然是面对这样突如其来的提问,她却没有什么惊讶的表情。 “这是需要小人回答的问题吗?” “我需要亲耳听到答案。” 张氏的嘴角逸出了一丝冰冷的微笑。在八年前,世子妃择选的时候,大王大妃尹氏嘴里说出的话,再次回响在张氏的耳边。 “您刚才说什么?” “我命你让她消失。” “小人是为王室祈福而存在的。她已经被择选为世子妃,是王室的一员,我怎敢……” “你刚才说你是为王室祈福而存在?你竟然忘记星宿厅的立场了吗?如果没有我庇护,你认为星宿厅还能存在吗?” “您现在是要以星宿厅的存废来逼迫小人吗?” “我有必要逼迫你吗?这是命令!” “可她是世子妃!” “不必多虑!并不是让你施杀害世子妃的巫术,而只是更换她们两个女人的命运而已。你只需要忘记被抢夺命运的人会死去的事,就没关系了。” “但是那个巫术需要的很多道具,仓促间有些……” “这就是你最后的问题吗?蕴涵恳切的愿望的女人初经经血吧,如果这个己经有了呢?” “怎,怎么可能……” “用你的巫术杀了叫做许烟雨的孩子!” 这是让她用尽一生都无法摆脱掉的话,她像当时那样再一次闭上了满是皱纹的眼睛。月不曾放过她,又一次冷冷地质问了。 “小女子再问一次,您是要杀我的人,还是要救我的人?” “……是要杀您的人……” “可是如果不是神母,小女子早已化为泥土了。” 张氏笑着,摇了摇头。 “那不算数的。我所做的事情就是夺去你的性命,并且让你成为巫女,只是这样而已。” “让小女子成为巫女是为了阻止我回家。因为有灵气的身体会连累到家族,所以我不能回去。您这样的决定其实就是保护了我。” “你可真够单纯的,呵呵呵!” 张氏的干笑充满了整个房间。那笑声阴森森的,有些疹人。张氏慢慢睁开眼睛,看了一眼月。 “你知道我为什么宁肯自减寿命,也要把你这没有灵气的小姐变成挡煞巫女吗?” 即便在张氏尖锐的眼神瞪视下,月的表情依旧温和,不为所动。 “挡煞巫女即使和殿下有再深的姻缘,也不能见面。我是为了永远不让你们俩见面才这么做的,好通过这样深深地掩埋我的罪行。” “但为什么现在又让我们见面呢?” “这是在我意料之外的事情。” “您不是说您会引来脚步的巫术吗?” “呵呵呵,喝醉了,说什么都做不得数。” “但是殿下来到温阳的那天,您明明说您打破了围绕那房子的结界。” 张氏再次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她有些吃力地说道: “你知道这世上最厉害的巫术是什么吗?” 张氏再也笑不出来了。她似乎一下子变得憔悴起来。 “那就是人与人之间的真情,没有比这更强的巫术了。把殿下和小姐捆在一个地方的,不是什么巫术,而是你们相互思念的赤诚之心所致,这可不是我能做到的。” 月的眼波开始微微地荡漾起来。 “不是的。您让我们相见了。是您救了我。求您告诉我就是这样!” “我是要杀你的人!是我杀了你!” 雪突然从外面跑进来,她拿出裙子下面藏起来的佩剑,架在张氏的脖子上。但是张氏只是闭着眼睛一动都不动。 “我不是让你说不是吗?那我看到的又是什么?当时挖开坟墓,从棺材中救出小姐的不就是都巫女你吗?” 就算雪亮的剑架在脖子上,张氏也不肯改口。 “我还是不能如你所愿,说你想听的话,对不起。我只是想亲眼确认你的尸体而已,我把三位观象监教授带去,也是为了给他们看你的尸体而骗过去的。顺便还可以当作劳力……” 雪拿着剑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带动着剑身剧震不止,她的喉咙发出了浸满血泪的哽咽: “你怎么能……你这个披着人皮的……” “就因为我是披着人皮的禽兽,所以才会做这些事情,有心肝的人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情来呢?” “我知道您在说谎。所以您不要继续折磨你自己了。” 对于烟雨的一片真诚,张氏只是一笑置之。就像烟雨所说的一样,她是在说谎,但这也并不完全都是谎言。虽然现在希望她能活着,但她也确实曾经故意加害过她。 “离宫实施的巫蛊之术,原本会让你在十天内死去的。一般来说都是这样,但是小姐你的命却非常硬,让我的计划出现了变化,因为那时我不知道你们两个人的姻缘已经连在了一起。不过事情已经到了那一步,所以就只能给你灌下毒药。” 她当时不应该去看烟雨的,看到她的脸之后,计划就再次有了变动,因为以当时这个孩子的面相来看,她仍然是太子妃的命数,这让她更加不能下手,所以当时她未曾递上真正的毒药。张氏默默地看着眼前流着眼泪的烟雨,她现在终于长大成人了。 “我曾经说过要想让你活命,一定要在你吃下药之后半天之内才能挽回,可是大提学没有听从我的话,还是延迟了葬礼。当时人们都聚到了那里,已经无计可施,原本是打算放弃的。但是刚好在那时候,就像奇迹般的,有人给小姐的尸身带来冲击,惊醒了你。” “那个人,就是现在坐在御座上的那一位。所以救你的,让你们相遇的,都不是我,而是殿下。” 张氏用手轻轻推开了雪的剑,就像没事人一样地收拾起了东西。怅然若失的两个人没有了任何反应能力,只能坐在那里看着她动作。明明只是为了明天的四渎祭而准备的行囊,但张氏总微微地觉得有些不安。所有的巫女都已经离开星宿厅,所以这里已经是空空如也了,因此她感到更加没底了。 “我会把婵实留在这里的。” “你不是想要逃跑吧?” 雪恼怒地质问道,张氏一脸笑容地做出回答: “你这丫头真是的,如果我想逃跑的话,早都应该跑了。” 张氏虽然是杀人者,却没有表现出任何的不安。反而是月和雪,心里有些惴惴的,想离她远一点。张氏准备好的行李里面只有衣服和布袜子,因此包袱非常小。她把包袱放在一边,把旁边已经磨好墨的砚台拉了过来。张氏突然咬了下自己的指尖,但是几乎没有血流出来。 “该死!现在连血都快干枯了。” “您还好吗?” 对于月关切的问话,张氏没有任何反应,她转而摸了一下自己的胳膊,在那上面刺出了两滴血。鲜血滴落在砚台上面。张氏边把墨和血混合在一起,边说道: “小姐,我当时并没有向大提学说实话。我可以向他明说那是让你暂时假死的药,但是我骗他说那是毒药。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张氏稍微中断了一下,她把墨放下,拿起了鼠须笔。蘸上混有血的墨水,喃喃自语: “就像这样,黑色会吞吸所有的颜色。” 这次她把月的手腕拉向前,然后把月的衣袖挽起来,并在洁白的手臂内侧画上了类似圆形结界的奇怪图案。 “这究竟是什么?” 张氏并没有立即回答月的提问。她只是开始回答自己先前说出的问题。 “他是想要除去我们星宿厅的人……我只是想报仇而已。” “停,停下来吧。” 月已经知道她要说些什么,面如死灰,她无力地向张氏请求着,但是张氏说出口的话,越发狠毒。 “亲手杀死自己的女儿的罪责感,让他在短短的一年时间里,精神经历了下地狱一样的痛苦,很快就这么离世了。” “我让你不要再说了!” 雪激愤的声音还是被张氏的话语压了下去。 “所以,杀死小姐父亲的人,也是我。” 月被这样轻描淡写却又鲜血淋漓的话语激昏了头,失控地向张氏扑去。张氏轻轻松松地制住了她纤细的手臂,挥到一边,月的胳膊无力地垂了下来。她的眼泪也在那一瞬间夺眶而出。 张氏依旧一脸淡漠的样子,她的复仇,在现在看来已经成功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满足。 “一天都这么折腾多少次了,还是歇歇吧。小姐你对我而言,有时是世子妃,有时又是大提学的女儿。我救你也不是,杀你也不是。因此我杀过你,也救过你。这种矛盾的心情,到现在依旧是这样的……” 她拿起了行李,径直向房门走去,但走了没几步,她挺直的脊背突然垮了下来,人也无力地滑倒在了地板上。她心情复杂地长叹一声,靠着墙壁望向了遥远的天际,耀眼的阳光让她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小姐,即使你除去身上的灵气,摆脱巫女的身份,也还是不能回到家啊。以小姐的性情,是绝对不会再让自己回到许烟雨这个身份的。” “您的意思是,还另有隐情是我们不知道的吗?” “你就当作你错生在了这个混账的世界上吧!” 张氏拖着膝盖慢吞吞地起身,拿那样小小的包袱都显得有些力不从心。根本无法相信,一个人可以在八年时间里如此快速地衰老下去。张氏迈出一步,想了想回头又说道: “啊,还有一件事。那个符咒在一段时间内最好不要擦掉。” 月仔细看了看画在自己手臂上的小小的符咒。以模糊的圆形为中心,周围有看不懂什么意思的八个字样。因为没有特别的说明,她也无从得知其用途。但这个符咒包裹着她的疑问,仿佛深深地刻进了她的心里。 他们在山里兜兜转转,浪费了不少时间,终于在肃靖门外的邻近野山中,找到了骑马宅邸所属的山,找到山之后的事情就比较简单了。因为山坡小,上面也没有几处坟冢,还都处于比较显眼的地方。在这些坟墓中,有一座比较特殊的坟墓分外扎眼,其上没有石碑,只有床石。而且和管家说的一样,坟墓被繁茂的栾树围绕着。 烟雨的坟墓,让暄想起了与月初次相见时的温阳的住所。那房子所在的山和这坟墓所在的山非常相似。没有石碑,只有床石的坟茔,让他联想起拥有砖瓦屋檐的高高的大门,却又仅仅围着一圈低矮的泥墙的古怪宅第。栾树的样子,也跟当时挂满红布和白布的竹子莫名地有些相像。 暄靠着坟墓,慢慢地坐了下来。他抚摸着爱人的埋骨之处,却只能感觉到冰冷的泥土和冻僵的雪块,乱糟糟的枯草刺得他的掌心微痛。烟雨还在这里沉睡着吗?他的动作越发地轻微温柔,但是他依旧无可抑制地摩挲着这里的每一寸,他用情人私话一样的轻声细语,低低地倾诉道: “烟雨姑娘,我现在才来看你,真是对不起。我今天来到这里,怕是要惊扰你了,但是我有我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如果你现在还在这里,希望你能原谅我。” 暄开始翻找带过来的工具,这时车内官一瘸一拐地走来,先拿过了镐头。 “这种事情万万不可!让小人来吧……” “不,这次我一定要亲手做这件事。” 在暄的坚持下,镐头最终还是到了他的手上。镐头高高举起在空中,随后沉沉地落在坟头的封土之上。冻僵的泥土抗拒了镐头的进入。镐头起起落落,将泥土一块块地拔除掉。漆黑的夜慢慢地流淌着,而在此地,暄、题云和车内官面对着冰冷的坟墓,仿佛正在进行一场决斗。 周围好热,有种连心脏都快要烧焦的感觉。烟雨在自己渐渐越来越远的意识中依稀看到了一脸胡须的陌生人在查看自己病情之后摇头的样子。还有父亲怅然若失的表情也看到了,烟雨还看到了满脸伤痛欲绝,以泪洗面的母亲。她想安慰她一下,但是她用尽了全身力气,也完全无法张嘴说出一句话。她也看不到哥哥,她挣扎着想让人去把他叫来,可是她始终张不开口。 都不知道自己到底病了多久,朦朦胧胧里她时而昏厥时而清醒,反反复复中在失去意识之后暂时醒来,她只能在父母日渐憔悴的脸上感受到时间的流逝。她心里十分内疚,竭尽全力想要起身,但是每次都身不由己。又有一个人过来给她看病,和平时来的御医相比,这次的人有所不同,因为他穿着官服。 只有意识还能活动的烟雨,听到了许闵奎和洪润国在旁边的对话。 “观象监为什么要查看我们家女儿的病情?” “因为御医说她得了不明之症,所以我们过来看看。” “御医都不知原因的病症,观象监又怎么知道呢?” “明说了吧,大提学……这个看来好像是巫蛊之症。” “什么!巫蛊?怎么会发生这么恐怖的事情!” “大提学……” “你说的巫蛊之症……难道有什么东西已经附在这孩子身上了吗?” “不好意思,这仅仅是我个人的看法而已。现在还不能确定,但我一定会保守秘密的。” 之后就是一片死寂。烟雨想叫叫父亲,问问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是眼睛和嘴却是怎么也张不开。尽管如此,她依然感受到了父亲更深的绝望。年幼的烟雨并不知道,把患有巫蛊之症的女子提交到世子妃择选单上的罪行有多严重。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所患的并不是平凡的病症,而几乎是不治之症。 过了几天,又有个女人找上了门。那是张氏都巫女。 “大提学大人,好久不见。” “都巫女每日都为王室奔忙,这次光临寒舍,有何贵干?” “是我的灵气把我引向这里来的。我已经偷偷躲开他人的耳目,这你不用担心。” “什么灵气之类的,统统胡言乱语!不要在我眼前用你那套妖言惑众的伎俩,给我滚出去!” 张氏并没有理会闵奎的怒斥,直接开门进入烟雨的房间。烟雨出于对陌生人的礼仪,向对方吃力地露出一个笑容。四目相对的那一刻,张氏的表情突然变得十分慌乱,甚至弯腰跪拜在了地板上。紧跟着进来的许闵奎大声斥责着: “你给我马上出去!没有我的允许,你不许进到这里来!” 两个人在烟雨面前激烈地争吵起来。 “这和命课学教授所说的一样,是邪祟导致的病症!” “你是受到何人的唆使,竟敢在此妄言!是尹氏一党吗?” “洪润国你知道吧,那位命课学教授可是跟你们士林派这边沆瀣一气的人!他也说这是巫蛊之症不是吗?” “根本没有那种事情!我拜托命课学教授的只是……只是让他把小女从待选单子中淘汰掉而已。我只是希望我的女儿不要被择选……” 感受到闵奎的焦急和无奈,烟雨发不出声音,眼泪成串地落了下来。张氏沉默了一会儿,口中的言辞越发地锐利了: “那您打算怎么办?如果不接受附神,她就会这样受折磨,直到凄惨死去,如果接受附神的话,她就要成为巫女。” “如果放任她这样下去,不仅是大提学您老人家,令郎也会很痛苦的。” “这孩子只是个普通的孩子!而且我们家中从来没人患过巫蛊之症。” “附神注重的并不是身份地位,而是本身的体质。令爱本身就是极好的受体,大神是想要降临她身的。我看不管我怎么说,你现在都不会相信我,那我今天先退下了。改天我会再过来的。” 张氏退下之后,闵奎的心情越来越沉重。他无法相信张氏的话,也不愿相信,他另外请了许多其他的大夫给烟雨看病,他们也说这是无名怪病,纷纷告罪离开了。闵奎渐渐变得绝望了,为了家人、家族、世子、圣上甚至宗庙社稷,烟雨已经不能再活下去了。 其间张氏又来过几次,但是烟雨一直没有意识,所以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闵奎好像站在家族的立场上,已经下定了决心,烟雨模模糊糊地感觉到了那决定,而且也隐约预想到了自己的死亡。张氏在最后一次到访的时候说道: “把这药煎了之后服下即可。没有任何痛苦,她会像睡着一样死去的。作为这剂药的代价,令爱的丫鬟要送给我,我现在就要把她带走。” 连睁眼的力气都丧失了的烟雨像睡着了似的,静静地听着他们的对话。 “我接受你的东西,并不是因为我相信什么有灵气之类的胡说八道。只是因为世人多愚昧,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能看到的东西,反而根据自己的倾向。与其让我们烟雨被你们的妖言所伤害,成为众人口中的话柄,变为这世上再低贱不过的巫女,委屈地活着,倒不如我亲手杀了她……” 两人之间突然陷入了沉默,但也只是非常短暂的片刻,打破这沉默的是张氏。 “葬礼你们就提前准备好吧。还有,你们必须记住的是,从断气到收殓的时间,绝对不能超过半天。万一夜长梦多,被别人发现尸体有异常,下毒这件事被发现是迟早的。” 之后便再无话。 今天和平时不一样。之前一直是母亲在煎药。而为了煎药,待在房外蜷缩着几个时辰的母亲的位置,那天却被父亲的身影占据了。烟雨突然清醒了,她明白一切都已经要结束了。她很快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很多人都无法再见面,包括世子邸下。心里尖锐的刺痛,逼得她清醒了。 她艰难地靠在书案前。之前连意识都没有的身体,奇迹一样地坐起来了。她把水倒入砚台中,想要磨墨,但是手没有一点力气。她四处张望着想找原来随侍她身边的雪,但她不知道雪已经被迫离开了。因此她只能勉强用无力的手磨着墨。 墨块艰难地移动着,眼泪也不由自主地流下来。虽然这段时间从没有见过世子,但是脑海中浮现的记忆依然那么鲜活。许许多多的故事,和着墨化开,盘旋在砚台上。 与世子在一起的记忆非常幸福。以为这样的幸福会永远地持续下去,但现在看来,却要消失成虚无缥缈的泡沫了。她一直与他书札来往,吝于对他说更多的话,她本以为他们之间还有很长的时间,那些藏起来的话,总可以再慢慢地跟他讲,那梦想中的未来曾经那么近,几乎已经到了眼前。但是现在,一切都要消失了。 烟雨艰难地写下最后一个字。她看来还是没法看他最后一眼,再跟他说句话了,只能留下这样一封书信。她尽量不在那里面写伤心的内容,想尽可能地写些平淡的话,仿佛这只是一封再平常不过的书信。这封绝笔被她放入抽屉里面。如果炎找到的话,就一定能传到世子手里吧,她心里抱着这样一丝渺茫的希望。抽屉里面有世子作为信物送来的凤簪,烟雨偷偷取出来,藏在上衣里面。 闵奎端着汤药进门的时候,烟雨早已准备好迎接死亡,像往常一样的躺在那里。闵奎把汤药放在书案上面的时候,虽然眼睛扫过明显被人动过的砚台,但是已经被伤心占据了心神的他并没有在意。他多么希望女儿能从睡眠中醒来,但他还是怜悯地叫醒了女儿。烟雨装作没事一样,睡眼惺松地看着父亲。闵奎好像己经流了很多眼泪,他的眼睛和脸已经肿胀了。 尽管如此,当他和女儿四目相对的时候,眼泪又止不住地流下来了。烟雨从出生到现在,第一次看到了父亲的眼泪,也第一次明白,即使是父亲,也是会流泪的。闵奎躲避着女儿的眼神,把视线转向了汤药,并说道: “药还是很烫。我给你弄凉了喝……” 颤抖的手抓住勺子,慢慢地搅起了汤药。烟雨躺着,仰望着和哥哥一模一样的父亲的脸。她凝望了好久好久,只为了到了阴间也不会忘记他们的样子,她想尽办法把他们的脸刻在自己的脑海里。闵奎硬咽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烟雨,父亲真是对不起你。我现在对你只有内疚……早知如此,我当时绝对不会打你小腿……早知道有今天,你想读多少书我都不会阻拦,我一定让你做你所有想做的事情……我以为以后还有很多时间,我真是太愚蠢……” 汤药凉了,热气已经全部消散,闵奎仍然机械地搅着汤药。他愣愣地着着已经凉透了的汤药,最终还是扶起了烟雨。让她靠着自己的身体,拿起了勺子。这个可怜的父亲颤抖着手,无法把汤匙喂到女儿的嘴边,只停在那里一动不动。烟雨喘息着说道: “父亲,赶快把药给我吧,我的病……我想赶快好起来。” 闵奎的眼泪像雨点般地落到烟雨的额头和脸颊上。他一边流着眼泪,一边一勺一勺地把汤药喂给女儿,自己的心脏快被愧疚和罪恶感腐蚀到烂掉。烟雨为了不让父亲伤心,尽量地微笑着。但她不知道,这让闵奎心里更加难受。 “药很苦吗?” “嗯,好苦呀……” 父亲的心非常苦,父亲的眼泪非常咸。所以除了苦味和咸味以外,什么味道都感觉不到了。闵奎紧紧抱住了喝完药的烟雨。 “我的烟雨啊,让父亲抱着吧。直到你睡着为止……” “嗯……父亲身上……有和哥哥一样的香味,很好闻……” 闵奎感觉到烟雨的衣服里有一个硬物。赶紧摸了摸,拿出来一看,是一支非常陌生的凤簪,就想收起来。被父亲发现了这个,烟雨感到非常不安,用尽力气抓住了簪子的一头。 “我想拿着这个睡觉……就答应我这件事吧……” “烟,烟雨……” 女儿明知道喝下的药是毒药,却还面带微笑地喝光!闵奎突然明白了这个残酷的事实,随后整个房间都充满了他撕心裂肺的哭喊。 “烟雨!烟雨,烟雨,烟雨……” 烟雨的意识逐渐模糊了,陷入沉沉深渊的过程中,她清楚地听到父亲不断痛哭着叫唤自己的名字。或许他要把一生的呼唤,都在这一天用完。闵奎的呼唤声一直伴随着她进入彻底的黑暗之中,因为是在父亲的怀里,所以黑暗一点都不可怕。当烟雨的心跳停止的瞬间,闵奎的灵魂,也彻底地死去了。 有人不断地摇晃她的身体。遥远的地方,好像传来了吵吵闹闹的声音。 “不是说就这一次吗?就一次!就一次!” 好像是在叫她。她在黑暗中睁开了眼睛,幽闭的空间之中,喘气声显得格外明晰。 “这是罪人许烟雨的棺材!请不要这样!” 烟雨明白了自己现在是在什么地方。这里并不是父亲宽大温暖的怀抱,而是阴暗的棺材。比死亡更大的恐惧侵袭过来,她咬紧了嘴唇,关住了几乎脱口而出的尖叫。自己是该死的人,如果在这里做出不对的事情,会连累家人,害他们走向死路。她强逼着自己不要出声,不要动弹。 外面的杂音逐渐减弱。不知道摇晃棺材的人是谁,大声喊叫的人又是谁。她只听出另外一个声音是父亲,但是听不到具体的对话内容。 棺材摇摇晃晃,不断地抖动着。她很害怕,越是害怕,她就更咬紧了嘴唇。身体掩盖不住对恐惧的直接反应,牙齿开始咯咯作响。烟雨尽量地让自己去想流眼泪的父亲,伤心难过的母亲,还有连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的哥哥。她努力地在心里描绘所有心爱的人们的脸,用心为他们祈祷。 “给我克服恐惧感的力量吧。直到没有气息的最后一瞬间,让我不要发出,给我勇气吧。不要白费父亲的伤心……” 混乱好像已经结束了,棺材又抖动了几下,最终平稳了下来。又传来了喧哗的声音,那声音逐渐变得钝重,然后逐渐变得遥远,最后消失。周围是让人惊悚的寂静,呼呼的喘气声淹没了听觉。黑暗让她丧失了对时间的意识,不知道过了多久,似乎是一瞬,又好像是一生。恐惧感像潮水一样,沉沉地涌来,又渐渐退去。喘气开始渐渐地困难,意识也逐渐模糊了…… 那一瞬间,突然听到外面传来的声音。棺材再次动了。伴着极大的噪音,光线洒了进来。 棺材盖子很轻松地被打开了。这原本应该是要用钉子死死固定住的,不知是不是因为木制棺板已经腐坏了,弄开几乎没有用什么力气。打开的棺材下面并非一无所有,暄已经几乎成了泥人,但他似乎毫不在意,在没有一丝亮光的暗夜里,他细细地搜寻着棺材的内部。抓到手中的是黑色的块状物,他用力捏了一把,就散落一地了,仅仅是泥块而已。之后他又摸到一些石头,除此之外再没有任何东西了。烟雨的棺材里,没有尸体。 暄趁着天还没亮,紧赶慢赶回到了景福宫。他和题云、车内官二人一样,从头到脚都沾满了泥土。三个人都像被牵走了魂似的,眼神发直。在康宁殿门前,暄停住了脚步,呆呆地看着自己酸痛的手。一朵雪花落在了他的手掌。 “该洗手了。” 暄好像都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似的。就像刚才只是随便张了张嘴,吐出些无意识的字句一样。车内官忍着腿部的疼痛,迅速挑选了三四名值得信任的内官服侍王沐浴。暄进入北水间,脱下所有的衣服,靠着木盆,几乎要倒下了。算来,他已经熬了两个晚上,此时却没有一点睡意。 内官拎着一桶热水进来,把水倒入木盆中,然后拿走了沾满泥土的衣服。那些衣服被直接扔进了烧得正旺的火炉中。第二个热水桶也被拎了进来,房间内部开始充满白色的水汽。 题云站在井边,用吊桶打水,然后把冰冷的井水从头上倾倒。再次把吊桶放入井水中,他像惩罚自己一样再三地淋着冷水。两三朵雪花落了下来,似乎比起题云连续洒下来的水还要多些热气。搬热水的内官惊讶地跑过来,赶忙抢走吊桶,打来温度正好的水,浇到题云身上。 “这都什么时候了,云剑怎么可以随意虐待自己的身体啊!” 白色的水汽离开着一身黑衣的题云,飘向了天空。水顺着题云的脸颊滑落下来,像是眼泪一样。月消失了,题云所爱的女人,从一开始就不存于这个世界。 暄泡在热腾腾的水中,把湿漉漉的头发撩到后面,说道: “把月叫过来。” 车内官也去沐浴了,并不在身边,所以其他内官不知所措,只能互相以目示意。 “您都已经熬了两个晚上了,该就寝了。” “不能让她自己待在那里。马上把她带过来!” 暄好像是真的精疲力竭,话语也宛如梦呓。 “可是马上天就亮了。挡煞巫女一直以来都是在晚上才来这里,而且今天是四渎祭的日子……” 挡煞巫女……他始终无法明白为什么烟雨会成为挡煞巫女,再次出现在自己的身边!他的脑子已经乱成一团麻,根本不愿再思考下去。 “为什么这么多话!让你们带过来,我命令你们!” 崩溃嘶吼中渐渐带了哭音。草草沐浴完毕的车内官急匆匆地赶进了北水间,他催促着仍然不知所措的内官们。 “还不赶紧从命!” 他没有做出其他说明。即便是可以信任的内官,他也无法说出今天经历的事情。 暄不断地摸着头发,担心头发会不会乱掉。他已经在座位上坐不住了,索性站起身,双手交叉着、来回踱步。月就要来了,不,是烟雨,活生生的烟雨马上就要走进康宁殿了。他心跳加快,呼吸变重,如果他现在马上就因为窒息而晕倒也不奇怪。他看向窗外,天已经亮了。迫不及待的暄敞开了房门。 门打开,他看到了月,或者说烟雨。还没等通报,房门就被突然打开,烟雨有些吃惊,眼睛瞪得圆圆的。她的眼睛那么清澈美丽,虽然总氤氲着忧愁,但即便是被云遮住的阳光,也总比月光璀璨。平常只能在阴暗的烛光下看到的脸,今天终于可以在明亮的天空下面对了。他从前总觉得这张脸非常熟悉。直到现在才知道她到底长得像谁。这是他在与从未谋面的烟雨收发书札的时候,曾经在想象中千百次地雌刻和打磨的脸。 暄艰难地伸出手,想去碰碰她的脸,极大的痛苦骤然袭击了他的心脏,让他几乎窒息。直面着暄的烟雨受到极大的惊吓,他的嘴唇发青,一点血色都没有了,脸色也逐渐发白。他感觉体内的所有的血液正在急速地流失,挣扎着伸出来的手抓住了烟雨的肩膀。大家都以为暄是要拉她过来,可是相反,烟雨被远远地推开了。暄死死地捂着胸口,直接瘫坐在了地上。 “殿,殿下?” 内官们听到烟雨的惊叫声,迅速向王奔去。他并不像是因为惊吓或者疲劳过度而倒下,反而像是被肉眼看不见的利刃刺穿了身体。烟雨挤进内官的包围,想要接近他。暄用颤抖的手,挤出最后剩下的力气,再一次推开了烟雨。 “不……不要靠近……不要碰我!” 但是暄无论怎么说,烟雨却不像平时那样听从,她流着眼泪,试着靠近他,想抱住他。 “放,放肆!放手!离我远一点……” 烟雨的肩膀在瑟瑟发抖,看起来非常可怜。车内官发现暄的脸色不同寻常,他在即将昏迷的瞬间,还是用奇异的目光死死地盯着烟雨。 “是符咒!巫女的手臂上有奇怪的符咒!” 烟雨却仿佛什么都听不见,那一刻她眼里只有暄。在张开双臂想抱住他的时候,她被人抓住了双臂。 “看看这里!” 车内官怒喝道。 “放手!不要动她!” 但是声音很快被其他内官的吵闹淹没了。 “以前曾经也有过这种符咒的!” “但是这种东西已经很久不曾见过了吧!是不是,尚宫?” “是的,的确如此!这种东西已经消失很久了,不知道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竟然偷偷藏在手臂上,实在是太可疑了!” 烟雨挣扎哭喊着。 “不是的!不是这样!殿下,您快醒醒吧!殿下!” 烟雨的哭喊声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暄被那凄苦的声音呼唤着,艰难地想打起精神来。御医急匆匆地跑进来,迅速地把烟雨和内官推开,抓起王的手诊脉。命课学教授和其他两位教授也闻讯陆续进来。在早上这样的时间看到挡煞巫女来到这里,让教授们大吃一惊。 “你为什么在这里?” “命课学教授,巫女的手臂上有奇怪的符咒!或许这就是祸根!” “都巫女张氏到底在哪里?即刻把她带过来!慧觉道士也一并召来!” “今天星宿厅和昭格署都没人!” 暄精神恍恍惚惚的,还是努力听着所有人的对话。但是因为被痛苦占据了心神,他已经无力探究对话内容的含义。内官想要抓住烟雨。暄用尽力气艰难地说道: “放开她!把巫女从这里带出去……” 命课学教授惊诧地劝阻: “万万不可!在这种状况下,起码要把挡煞巫女留在这里!” 天文学教授的反应也很激烈: “怎么能留在这里!如>果这巫女就是来伤害王的该怎么办!” 这次烟雨一反平时的冷淡,狂乱地挣扎着不肯离开。 “殿下,我要留在这里!哪怕让我死在这里也好!” “云……” 题云之前似乎完全置身事外,冷漠地看着这一团混乱。暄这样微弱的一声呼喊被他敏锐地捕捉到,他像鬼魅一般迅速出现在王面前,附耳倾听他的吩咐。 “把烟……不,把月……带离我远一些……” 题云站起身,走向了烟雨。他旁若无人地推开旁边的内官和尚宫,用手刀轻轻敲击了一下烟雨的侧颈,还在不断挣扎的烟雨软软地倒了下来。题云打横抱起失去知觉的烟雨就要往外走,命课学教授见状,张开双臂,挡住了题云的去路。 “云剑,你这是做什么?你应该更清楚,什么对殿下更好!立刻把那巫女放下!” “小人只听从殿下的命令!” 题云像平日一样冷酷,话中的凉气胜过九尺寒冰,又包含着森森杀意,这让命课学教授瞬间僵住了。云剑绕过一动不动的命课学教授,慢慢地走出了暄的视野。这是他第一次背叛自己的主君,因为他遵从的并不是王的命令,而是自己对于月的痴恋之心。暄似乎也读懂了他混乱矛盾的内心,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题云抱着月走出康宁殿,走了很远之后才他才发觉,自己苦苦爱慕的女人,现在正在自己的怀里。因为他不敢低头看她,只能仰望着天空中大片的云朵。但是他依然能感受到怀中的月身上恬淡的气息,几乎能让他发狂。他私心地想将这个人偷走,就这样抱着她,躲到谁也找不到的地方生活。 题云心中的贪欲越是难以抑制,视线就越是邈远。他迈着缓慢的脚步,渐渐地离背后的康宁殿越来越远。康宁殿的屋顶,在他背后逐渐变成了小小的一片白。 “啊啊!” 雪被突如其来的尖叫声吓了一跳,跳出了房间,迅速跑向了发出声音的地方。婵实正抓着头发,在厨房的地上翻滚。 “婵实!” 雪扶起了婵实。她的全身已经被汗湿透了,却依旧持续不断地尖叫着。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婵实?” 雪强力抱住了婵实疯狂挣扎扭动的身体,自己的心也被不知名的恐惧所覆盖了。烟雨不在,这让她感到更加害怕。婵实突然停止了发作,同时也失去了意识。雪把婵实背回了房间,用毛巾擦拭她满头满身的汗,然后给她盖上了厚厚的被子。不安的感觉让她没法在屋子里继续待下去,她跑出屋外,紧张地在院子里兜圈。她想马上赶去烟雨身边,但是她没有资格通过重重大门,进入深宫内院。 婵实也很令雪担心,一个能照看她的人都没有,不能把她一个人留在这里。因为婵实刚才流了很多汗,她走向灶洞,打算先烧热房间。她在灶洞里填进柴草,点起火来。她人虽然在这里,但是心却一直记挂着烟雨,所以她填一点柴火,就出去徘徊一段时间,再出去、再进来。这么进进出出,只当是给自己找点事做,不要那么慌乱。 星宿厅院子里,零零星星地飘洒着雪花,题云走了进来。一身黑衣的他怀中抱着素白衣衫的烟雨。 “小,小姐……” 雪吓了一跳,愣愣地站立好久才突然清醒过来。 “发生什么事情了?为什么会这样?” 激动的雪一直不停地询问着,题云都没法插嘴告诉她发生了的事情。雪神经质地唠叨了半天才发现眼前的人是冷如冰山的题云,他紧紧地抿着嘴,一副不悦的样子。雪一直习惯的是像炎一样温暖和蔼的男子,陡然接触一下这样冷酷的题云,感觉心脏都被他冻住了,猛地住了嘴。题云这才开口说话: “得让她躺下,你带路吧。” “让我来抱着吧。给我吧。” 题云闷声不吭地站在那里,不回答,也不肯将月假手于人,明眼人一者就知道他心里怎么想。雪知趣地走在前面给他带路,给她铺好床铺,把她安置在婵实身旁。题云走进房间,小心翼翼地把烟雨放下,然后盖好被子。一直偷偷观察着题云的雪,眼中不由得现出了几分怜悯。虽然这个男人冷得吓人,但是给烟雨盖上被子的动作,那么柔和又温暖。题云眼尖地发现躺在一旁的婵实有些不寻常,她的脸色如此苍白病态,不像是睡着了。 “这巫女怎么了?” 方才盖被的时候感觉那样温柔,转过脸来对雪说话的声音却又冷硬起来。 “她刚刚突然发作……” 题云想到了王进交泰殿的时候,对突如其来的咒杀率先做出反应的巫女,他的表情僵硬了。如果王真的是被下咒,那这必定是懂得巫术的人所为。但是四渎祭临近,朝鲜各地在巫籍中的人都会参加。昭格署的道士和各道派也因为要准备圜丘坛祭天仪式,都不在宫内。到底是什么人,用什么方式施了巫术,必须尽快查明。题云站起身说道: “她过去的时候,殿下恰好遭遇咒杀,所以暂时让她晕过去。” “是吗?怎么会这样?那殿下呢?” “性命无忧,但还是昏过去了。大家对她手臂上的符咒有过争执,这个到底是做什么用的?” 只看雪惊讶又疑惑的脸,不用听她说,就可以知道她完全不知情,看来知道符咒用途的只有张氏。题云转身打开房门要离开的时候,听到了雪弱弱的疑问: “殿下都失去知觉了,云剑怎么能到这里来……” 刚要出门的身影停顿在了那里。雪把眼睛移向月身上,低低地说道: “云只能遮住月亮,并不能拥抱月亮……” 一身黑衣的高大背影,完全不为她的话语所动。冷冰冰的声音回敬她道: “虽然云只能遮住月亮,但是却能怀抱雨。” 雨?听他嘴里突然蹦出“雨”这个词,雪无法冷静了。 “你,你什么意思?” “听仪宾大人说,你的名字叫雪。” 雪摸了摸裙子底下的佩剑,随时准备将它抽出来。题云随后说出的话,令她停止了动作。 “不要轻举妄动了。在你拔出佩剑之前,你的头就会滚落在房间的地板上。你既然把剑掏出来,意思是指月就是烟雨吗?” 题云的背影如同出鞘的剑,也蕴藏了极重的凶杀之气。雪受他杀气所迫,完全不敢再去动兵器。但她还是不甘心地问道: “还有谁知道这件事?难道仪宾也……” “还没有。你也不要跟月提起这些。” “你是指什么?是知道雨的云?还是怀抱月的云?” 题云耸耸肩膀,表示两者都是,一言未发地出了房门。 凌乱的白发飘散着,像鬼怪一样慢慢地接近。青筋暴出明显的眼睛让她显得更加怪异又可怖。 虽然这是在早上,雪仍然觉得很害怕,不自觉地往后退缩。 “都巫女……” “小,小姐……小姐她……” 张氏好像看不到雪似的,直接冲进烟雨所在的房间。烟雨正在漆黑的房间里,蜷缩成一团。张氏用颤抖的手直接抓过烟雨的肩膀,胡乱摸索着她的身体。她除了怀里有一支作为信物随身携带的凤簪,没有其他奇怪的东西。那件事情发生后,宫内的警备变得更加森严。通往康宁段的路口全都封锁,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他,烟雨只能抚摸着凤簪,打发自己的思念。 “您,您怎么了?” “听说殿下被下咒了!” “没……您是说殿下?殿下是被下咒才会那样吗?” 张氏看了看躺在一边的婵实。她刚才虽是晕倒,但现在她显然已经没事了,磨着牙睡得正香。 烟雨看懂了张氏的疑惑,低声说道: “婵实当时也昏过去了。” 张氏突然无力地坐着,好像逐渐清醒过来了。她用手指拢了拢凌乱的白色头发,说道: “婵实比其他巫女拥有更超强的感知能力,所以才一直把她留在小姐身边……。” 烟雨慢慢地伸出手臂。 “刚才有人说……是因为这个符咒……” 张氏用诡异的眼神盯着烟雨,呵呵地笑出声来。 “小姐可是用来挡煞的巫女,现在利用小姐来下咒,这是不是很新奇?” “您不要再胡说了!神母绝对不可能是这样的人!” “小姐您忘得真快,我可是杀了小姐和小姐父亲的人。” “我和先父并不是王室的人啊,我宁愿相信神母!” “呵呵呵,深谙孔孟之道的小姐,竟然要相信我这巫女,真是荒谬至极。” 张氏干笑了几声,又沉沉地叹了一口气,二人之间陷入了沉默。烟雨的眼前突然现出了暄的样子,他伤心的眼神,毫无血色的嘴唇,瘫软的身体,都要让她心痛至死。 “如果我不知道什么孔孟之道就好了……” “到现在,还是不知道殿下的安危吗?” 烟雨故作平静的表情破碎了,大颖大颗的眼泪落在了凤簪上。 “是啊……神母,为什么我连一个挡煞的巫女都做不好?如果我是真的挡煞巫女,殿下就不会受这么大的罪……” 其实,能给暄做一个挡煞巫女也没什么不好。虽然是无论如何也不能与暄相见,但这样,她和暄就能建立起微弱的联系,只要这样就可以心满意足了,就算暄永远都不知道自己的存在也没关系。但现在,连挡煞巫女的身份都是假的,而且因为自己的冒充,让暄面临险境,她怎么能忍受这一切!烟雨泪流满面,倒在了张氏的膝盖前。 “上次是怎么做到的?如果我不是真正的挡煞巫女,那么殿下的龙体怎么会好转?” “那是因为你们二人的八字相生,又有你身上的符咒,所以有了奇效。就因为这样,我一直在把婵实当作我的接班人,叫她学符咒。不过我的寿命会因此而缩短。” “那么,就直接把我变成真的挡煞巫女吧!为了殿下,让我做任何事情都可以。不是说最强力的巫术就是人与人之间的真情吗?是我的心还不够诚恳吗?” “巫女并不是你不想做就可以不做,同样,也不是你想做就能做的。就算用尽我的神力,这也是不可能的事情。” 暄倒在自己眼前的场景又一次闪现在烟雨的眼前,她更加迫切地恳求着: “那么,到底怎样才能救出殿下?怎样才能让他不痛苦?如果需要我的血,就抽出来用,我会毫无怨言地交出最后一滴。如果需要我的肉,我也乐意割舍。哪怕会把我的骨头打碎,磨成粉也没关系……求您帮帮我吧,我只求不要再让殿下受苦……” 张氏深深地叹息着,把烟雨抱在了怀里。这又是自己犯下的罪孽,她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可怜的孩子。张氏喃喃自语道: “太奇怪了。这次真的……和之前又大不一样,真离奇啊……” 尹大亨的手在颤抖。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情,虽然这也是迟早的,但是不该在这样没有准备的状况下发生,计划要被全盘打乱了。 “殿下没有驾崩吧?” “据我所知,还没有。但是能否度过今晚也很难说。” 慌张的尹大亨猛地站起,深吸一口气之后又坐了回去。越是这样的时候,越需要冷静。 “我们的目标并不是殿下,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难道是权知都巫女失手了吗?难道有什么事情是我们不知道的……” 没有人回答。聚在房内的勋旧派的每个人都紧紧地闭着嘴巴,但心里又都飞快地算计着。尹大亨环顾四周的人,安慰道: “大家一定要特别小心,不要让别人乘虚而入。” 这次有人回答了。 “已经出问题了。现在阳明君府邸已经挤满了人。” 一听到阳明君,先前还在试图安慰别人的尹大亨首先慌乱起来。 “浑蛋!那愚蠢的权知都巫女把事情搞成这样,跑到哪里去了?” “四渎祭还没结束,她仍然在那里。” “观象监那边怎么样了?地理学教授之后再没有联络吗?” 前两天地理学教授刚拿来了情报,说命课学教授正在逆算挡煞巫女的八字。今天事态突变,他刚好十分需要那生辰八字。只要能把挡煞巫女的八字掌握在自己手中,给王施巫蛊之术,也不是难事。 “据说快要完成了。但是今天的事情会让观象监忙得一团糟……” “一刻也不能放松对命课学教授的关注。或许算出来只需要一会儿的工夫。” 外面有下人拿着书信进门,呈送给尹大亨。是地理学教授的密信,他已经等待很久了。信的内容非常短,殿下在晕倒之前碰了挡煞巫女,而巫女的手臂上有着不知内容的符咒。看来事情的关键在于这里。那就不需要再关注其他,只要盯紧张氏就好了。 “都巫女张氏……她的神力至今还能守住都巫女宝座吗?” 暄正在看书。突然有个小女孩儿跑了进来,趴在他的身旁。他隐约觉得之前见过这样的场景。女孩用白嫩的小手翻开了书本,现出上面清晰的字迹。暄知道了,旁边趴着一起读书的女孩子是小时候的烟雨。烟雨又翻开了另外一本书,书本里的墨字同样也很清晰。他把头转过去,用力地辨认着,虽然书本里的字迹十分清晰,但或许是光线的关系,年幼烟雨的侧脸十分模糊不清。他感受到了似曾相识的憋闷感,这让他觉得有些暴躁。烟雨的脸慢慢地向这边转了过来,光线也逐渐弱了下来。随着周围一点点地暗下去,烟雨的脸逐渐正对着他,脸部轮廓也逐渐清晰了。他渐渐看清了花瓣一样,带着甜蜜微笑的嘴唇和乌黑明亮的大眼睛,当她的五官完全清晰起来以后,他看得真真切切,这,难道是月?是月! 出现在梦中的这张脸,给暄带来很大的冲击,他猛地睁开了眼睛。自他在康宁殿失去意识后,已经昏睡了好长一段时间了。旁边的韩氏大妃一直以泪洗面地陪护着他。一发现王清醒了过来,房间内的所有人一起凑了上来。 “殿下,求您打起精神吧。只当是为了母后吧,殿下!” 暄艰难地动了动嘴唇,发出了细微又不容抗拒的声音。 “义……禁府判……事,把他给我叫来。现在……马上!” 他一醒过来,就说这样的话,焦急又疑惑的韩氏抓住儿子的肩膀,再次问道: “殿下,您刚才说什么?现在能看得见母后吗?” “母后……” “是!没错!我就是母后啊!您总算醒过来了!” “母后,义禁府判……事……” 韩氏已经哭成一个泪人,马上向内官命令道: “你们在干什么?立刻召唤义禁府判事!” “但是……现在是非常时期,我们没有手诏是无法行动的……” 暄的眼睛又无力地闭上了。韩氏害怕儿子再次失去意识,用浸湿的毛巾细细地擦拭着暄满脸的冷汗,努力不断说着话不让他再睡过去。 “殿下,能听到我的声音吗?不能再睡过去了!您听着我的声音啊,一定要醒着!” 越来越遥远的意识,被带着哭腔的韩氏的声音再次呼唤回来。暄艰难地动了动嘴辱。 “书案……快……” 韩氏开始有些担心儿子是不是在说胡话。他这样的举动,根本看不出是刚失去意识的人,不是突然找义禁府判事,就是找书案,实在太奇怪了。韩氏更加忧心忡忡,怕他是中了邪,又不敢说出口,泪流得更汹涌了。 “殿下有命,快拿书案来!” 内官迅速拿进书案。暄在韩氏的帮助下艰难起身,用颤抖的手拿起了墨。车内官抓住了暄拿墨的手,说道: “殿下,让微臣帮您磨墨吧。” 暄艰难地甩开了他的手。他强令所有人都退下,亲手把砚滴里的水倒入砚台,开始磨墨。韩氏暗暗咬紧牙关,吞下眼泪。明明已经精疲力竭,却还固执地亲手磨墨的儿子,看起来太怪异了。暄用不断颤抖的手磨着墨,眼睛里流下了泪。他想起了纤瘦憔悴的烟雨,当她自认命不久矣,写下绝笔的时候,肯定也是在濒死的苦痛中艰难地磨墨,如今他身临其境,越发地怜悯烟雨,她一定比现在的自己更痛苦,想到这里,他的眼泪就止不住地流个不停。 这次磨墨花了他更多的时间,他蘸好了笔,想要开始书写,笔上的水却浸染了纸张。本以为墨已经研好,想不到还是不行。暄自责地咬住了嘴唇,当时的烟雨肯定也是这样的心情,想到她用了生命最后的热度,辛苦写出的书信,自己却没有读完,这让他开始自我厌恶起来。暄极力提起笔,给义禁府判事写信。 其一,现在尚有很多疑点需要追查,即刻把挡煞巫女监禁在圣上的寝殿。其二,怕病气会影响到大王大妃,把大王大妃移驾至温阳行宫。 第一条,是为了烟雨的安全着想。圣上的寝殿是在宫内算得上最安全的地方。星宿厅地处偏远,里面住的只有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几乎称得上是最危险的地方。第二条其实也是为了烟雨的安全。如果被妄图刺杀王的人知道烟雨和月是同一人,他们肯定会想尽办法再次杀害烟雨,她的境地就会更加凶险。大王大妃不仅是最大的嫌疑人,而且知道烟雨的长相。将他们的大王大妃移到别处,服侍他们的副提调尚宫的宫女们也要一起离开,这样烟雨就可以安全一些。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一般宫女们在觐见贵人的时候会一直低着头,不敢失礼地盯着脸看,所以宫女们问题倒是不大,但是大王大妃却不一样,一定不能让他们接触到月。 虽然他写的字,跟烟雨当时书信中的文字比起来少之又少,但是捏笔的指尖都快要断掉了,勉强支撑着坐着像要断气一般的痛苦。意识再次变得模糊起来,连思维都变得异常艰辛,他自己都怀疑自己是否写对了。暄呼出一口气,在几乎没有意识的状态下签下署名,还印下了玉玺。将信纸放入信封内封合,他叫来了使令。 “把这个传给义禁府判事……务必亲自交到他手中……” 使令拿着封书退下,韩氏靠过来扶住摇摇欲坠的暄。 “殿下,您到底有多重要的事情,身体都这样子了,还要……” “母后,您别担心。” 暄把声音尽可能地压低,只让韩氏一个人听到。 “母后,您还记得烟雨姑娘吗?” “谁?” 暄痛苦地粗喘了几次,再次说道: “世,世子妃择选的时候……母后不是见过吗?她长得很漂亮吧?有长长的睫毛……雪白的皮肤,头发乌黑,语气和阳川都尉一模一样,如书生一般……” 韩氏惊讶得张大了嘴,赶快用手捂住。儿子明明一次都没有见过烟雨,说出的话却好像见过面似的,这让她感觉非常惊异。儿子被病痛折磨得苍白的脸,竟然在这时候露出了徽笑。难道是烟雨的冤魂作祟,让儿子陷入了迷乱痛苦之中?韩氏满心都是恐惧,她紧紧地抱住了暄,她怕别人会说她可怜的儿子疯了,所以完全没办法跟别人商量这件事。 暄支撑着想确认烟雨安全进入寝殿,但是他没有等到,就再次失去了意识。 在地理学教授的眼里,命课学教授近来非常忙碌。在挡煞巫女的手臂上发现符咒之后,他没有继续守在病危的王身边,而是待在观象监闭门不出,可见他是在专心对巫女的八字进行逆算。 命课学教授在得到了结果的那一瞬间,脸色突然变成恐怖的铁青,地理学教授跟他一起工作这么长时间,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的表情。命课学教授一脸的不可置信,只愣了一会儿,就飞快地把写着结果的纸张揉成一团,吞了下去! 晚了一步!八字虽然完成了,但还不等地理学教授反应,就已经进入到了命课学教授嘴里。在他看到命谋学教授完成八字后的奇怪表情时,就知道他会迅速销毁已经算好的结果,但没想到他会用这么彻底又干脆利落的方法。命课学教授一副无法忍受的样子,忍着呕吐冲出了门。 一直在隔壁房间偷偷观察的地理学教授立刻跑进来。一边注意着外面的动静,一边搜寻着命课学教授桌上的东西。许多纸张混乱地堆在一起,上面满是黑糊糊的涂鸦。他根据墨水的干湿程度,找出最近书写的纸张。地理学教授现在虽然主要负贵地理学,但是在受训时期,和其他人一样,也要学习最基本的天文学和命课学。即便不会做逆算,但也能在混乱的文字中选择出重要的内容。边绷紧神经注意着外面,边挑选字纸的地理学教授在极度的紧张感下,发挥出从未有过的能力。在这么冷的天里,他的额头上居然布满了汗珠。终于赶在别人进来之前,地理学教授找到了想要的东西。 因为观象监教授负责实务,所以地理学没法向上晋升。不仅如此,身处观象监之中,他只能依靠自己的俸禄生活,还受诸多制约,虽然说不上一贫如洗,但也绝对说不上宽裕。反而很多实力差的人,无法进入观象监获得教授职位,在外游走,倒是收获颇丰。如果这次大事能成,他不仅可以得到丰厚的报酬,说不定还能获得现在做梦都不敢想的官职,判官或者佥正之类。 但是纸上的涂鸦非常奇怪。怎么看都不是一个人的。两个人的生辰八字逐渐靠拢,变成同一个生年月日时。地理学教授的脸色逐渐也像命课学教授一样,发青起来。 平时人迹罕至的钦观斋,现在却聚满了人。他们并非来自同一派别,但却不约而同地赶来,坐在厢房,察言观色,交头接耳,阳明君冷着一张脸,不说一句话。不知这样待了多久,大家的脚都有些麻了,人群开始躁动,这时,主人家突然开口说话了。 “这么冷的天气,大家所为何来?莫非有什么要事?” 阳明君嘴角微微翘起,笑着和他们说话: “那可真要谢谢你们了。殿下晕倒,你们倒先跑来这里,我真是非常感动。看你们这次来的人数,我就知道殿下的状况现在有多严重了。” “小人怎么敢妄测殿下的安康!但是若有万一……” 阳明君保持着笑容,夸张地点了点头。 “哈哈哈!有备无患,很好很好。没有后嗣的王危在旦夕,哪个做臣子的不会担心呢。下一个王位归属,更是比殿下的圣体更加重要啊。不是吗?” 聚在这里的人对这么直白的问话始料未及,都一脸的慌乱。阳明君这个人,实在是难以捉摸。他年幼时候就顽劣不堪,经常丢失书籍而被先王责罚,声名远播。有人说他是最重情义的大丈夫,但他同样又因为不愿受束缚而不肯成婚,活脱脱一个游戏人间的浪子,时常成为笑谈。 大家都察觉到了阳明君的心思,所以都心生退意,大家心里都在想,只要有人站起来,自己也顺势跟着起身。但是大家都在等待别人做出头鸟,没有人肯先站起来。他们是觉得王要驾崩,想快点找一个靠山,深知他们想法的阳明君抹掉笑容,脸色一沉,拿起了旁边的佩刀。 “现在殿下明明还活着,你们就敢议论王位……” 虽然是沉稳的口气,但是已经让人毛骨悚然。在人们惊讶之际,阳明君从鞘中取出佩刀,用眼睛扫了一眼雪亮刀刃,直接把刀拍到了书案上。人们还根本来不及思考他想做什么,阳明君已经用指尖推着刀刃慢慢地划来划去,说道: “你们想让我先砍下谁的头呢?我会拿着它进宫面圣。要是我说这是圣上患病期间筹划谋逆的人的头颅,圣上会不会赏赐我些财物呢?一个头颅换取一匹丝绸,算是便宜吗?” “谋,谋逆?您怎么可以说出这么荒诞的话来?大家都赶快回去吧!真是的!” 一个人终究按捺不住,率先起身,其他人马上跟着鱼贯而出。最后,厢房只剩下了阳明君一个人。 “殿下,可不要给微臣产生贪念的机会啊。” 阳明君低下头,把滚烫的额头贴在冰冷的书案上,良久才起身,策马驰向景福宫。 阳明君显然是白跑一趟。王到现在还没有恢复意识,通往康宁殿的路口还没有解禁,宫中依然不能随意通行。他磨了半天嘴皮,软硬兼施,好歹到了通往寝殿的向五门,但也仅止于此,即便是王子,也不能再向前走一步,反而因为他是王子,更需要在此时回避。不管他再怎么说,向五门也没有打开。 对于阳明君而言,暄不仅是王,还是有着同样血脉的兄弟。但是面对其他人的时候,他总需要把这份骨肉亲情掩藏起来。他苦笑着,觉得自己这么折腾真是白费力气。但他转而又想,如果暄现在还清醒的话,就不会把自己隔在向五门外,由此可见,他现在的状况已经非常不乐观了。所以被拒之门外的阳明君仍然不肯回去,抓住士兵,反复地询问王的情况。他们也是同样不知情,所以回答都是一样的。 阳明君精疲力竭,依旧一无所获,最后只好选择放弃。正当他打算回府的时候,看到许多人向向五门走来。仔细一看,发现是义禁府判事和士兵。其间却有一道非常惹眼的白色,在夜间显得分外鲜明。不只是颜色的问题,从身形来看,这明显是一个年轻女子。因黑暗的关系,他看不到那个人的脸,但是在官中,很少有人会穿着素服,所以阳明君的眼睛直接盯住了他们。 一行人越走越近了,阳明君越来越无法从那女子身上移开眼睛。起初只是被她娉婷的身姿吸引,再近一些,她的脸庞被火把照亮,美得不似真人,那张脸太有似曾相识的感觉,阳明君开始努力地搜寻自己的记忆。一行人没有发现在黑暗中站着的阳明君,径直走进向五门的时候,门口明亮的灯光打在了女子的脸上。那一刻,阳明君的腿突然软了下来,他马上站直,但是惊骇的内心却无法平静下来。 “难道这是……烟,烟雨姑娘?” 阳明君用力地摇了摇头。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大概事隔八年之久,他的记忆产生混乱了吧。但是忘记烟雨,这也是不可能的事情,那张脸已经深深印在心里,擦也擦不掉。为了确认自己看到的并不是鬼魂,他走向了守卫向五门的士兵。 “刚才进去的女人是谁?” “我们不清楚。” “那怎么可以让不知身份的人进入向五门内呢?” “我们是真的不知道,让我们说,也说不出来啊。” “她是活人吗?” “什么?” “我问她是不是活着的人!” “这……当然是活人。” 守门人以为阳明君这样奇怪的问题是因为他惊讶于那女子的美色,并没有当回事。她是星宿厅的巫女,当然非寻常人可比。阳明君再一次想进入向五门,但是再次被士兵阻拦,无奈之下只能放弃。怀着一颗焦躁的心,他直接骑马去找炎。 阳明君直接骑马闯进仪宾的院子里,还没等下人抓住缰绳,他就直接从马上跳了下来,头也不回地冲入厢房。下人都来不及向炎禀报他的到来。 炎自从听到王昏厥的消息之后,一整天都不吃不喝,一直静坐等候消息。他认为作为臣子,不可以在殿下性命垂危之时还自行饮食。炎这样静坐着,旼花也不肯用饭,跟着自己的夫君坐在里屋,她这么做倒不全是因为自己的王兄。反正她不吃饭哥哥也不会因此好起来,现在炎滴水不进,她也完全没有胃口。但是她也是真心希望哥哥能病愈,如果他不赶快康复起来的话,不知道木头一样恪守臣子本分的炎还要怎么折磨自己。炎虽然一心只盼王能尽快痊愈,不敢想什么不好的事情,但当脸色发青的阳明君闯入房间的时候,他的心跳还是差点停止了。 “殿下现在怎么样了?” “我也没能见到他。我还有其他事要问你,烟雨姑娘……” 炎惊讶地看着他。阳明君闭上了嘴巴,想要坐下,但是屁股还没挨到地方,他又腾地站起来踱来踱去。 “到底怎么了?是有大事发生了吗?” 阳明君终于坐了回去,答非所问地说了起来。 “我说,烟雨姑娘。” 听到“烟雨”这名字,炎的表情立刻忧伤起来,但是阳明君和平时不同,并没有关注他那表情。他依旧坐立不安,抚摸着耳垂上的细环。 “烟雨姑娘,我想说烟雨姑娘。就是你的妹妹……” 阳明君也说不出什么有意义的话,只是一味地重复烟雨的名字,他这种莫名其妙的行为,即使是性格温和的炎,也开始焦躁起来了。 “为什么总提起我们家烟雨?” “我当时明明听说给她办了葬礼。好好地安葬了……” “怎么突然说起这事?前不久题云也跑过来,无缘无故问起这个……” “是说云剑题云吗?就是那次下雪天来的时候发生的事情?” “是的,就是那天。你们总问我们家烟雨的事情做什么?” “那是因为……” 阳明君想说他刚才见到了与烟雨一模一样的女子,但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因为他不知道怎么说。而且自己也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烟雨明明已经长眠在地下了,他自己心里也很清楚。但是现在只是见到一个面容相似的女子,说她就是烟雨,实在是毫无依据,稍微理性一点的人都不会相信。 但是题云的到访和不同寻常的葬礼流程确实让他疑窦丛生。而且比起眼见的葬礼,题云来问有关烟雨的事情更让阳明君觉得怀疑。题云怎么会突然问起烟雨的事情?看来首先要去见见题云。但他现在正守护着王。阳明君自己也被层层叠叠的疑惑弄得混乱不已,也没有打声招呼,就又直接离开了厢房。 阳明君突然进门,在屋内徘徊半天,什么都没说清楚,又突然走掉,让炎产生了一种刚才只是一阵旋风路过的错觉。今天的阳明君真的非常奇怪,好像是陷入了某种难以开解的疑惑中,到底是为什么呢?不过看阳明君铁青的脸色,以及他提及妹妹的不正常口气,可以推断有什么和自己妹妹相关的大事发生了。炎也沉思起来。 大王大妃殿内,尹氏和尹大亨面对面坐着。其他人已经被命退下,周围根本没有任何人。 “什么事让你急着跑来这里找我,府院君?” “我有急事禀报。有关星宿厅的挡煞巫女。” “我也正因为这事生气着呢,原本是为了殿下预备挡煞的,但是竟然一点用处都没有。真是枉我听说是张氏的神之女,还十分放心呢。” 尹大亨的脸上出现了冷笑。 “都巫女张氏……真是个非常了不起的人物。” 尹氏不解地眨了眨满是皱纹的眼睛。 “您真的不知道吗?” “你指什么事?” “现在想来,当时想要留下挡煞巫女的人,是大王大妃您啊。” “当时是为了殿下和中殿能顺利诞下元子。但真不知道张氏为什么会用那么没用的巫女。只希望殿下现在能康复……” “刚好相反吧。如果殿下康复了,我们也没活路了。” 尹氏之前一直静静地观察对方,听到这儿她的脸色不由僵硬了起来。 “难道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 “您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 “我不知道什么?” “在八年前我们是同一条船上的人,但是自从殿下即位之后,我就乘上了另外的船……但是我得先谢谢您。经过八年前世子妃择选的事,我从大王大妃您那里学到了不少好东西。紧要关头果然用得上。” “我真不知道府院君正在说什么。难道……殿下晕倒是府院君做的吗?” 尹大亨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微微地点了点头,尹氏愤怒地爆发了。 “你难道疯了吗!竟然对殿下的圣体下咒!这是大逆不道!我也绝对不会原谅你的!” 两个人的立场其实是不一样的。对于尹氏而言,王和尹氏家族同样重要,但是对于尹大亨而言,最重要的只有保障自己长享荣华富贵的尹氏家族。 “八年前,策划巫蛊之术的就是您大王大妃。如果泄露出去,谁会更不利呢?我们的家族依仗的,到底是年迈无用的大王大妃,还是位高权重的小人,这谁说得准呢。” 尹氏握紧的拳头不断地颤抖。当时为了娘家家族做下的事情,现在竟然扼住了自己孙子的性命,这是她做梦也梦不到的事情。 “只要中殿有了元子,过去的事情就……” 尹大亨感到有些烦闷,呼出一大口气。 “您还认为只是元嗔煞才导致他们没有元子吗?” “难道之前殿下的圣体问题,都是府院君在搞鬼吗?这到底是为什么?只要有了元子,府院君的地位不是更加牢固了吗?” “并不全是。一半是殿下的意思,剩下的一半才是小人所为。” 尹氏皱眉,不解地摇了摇头。尹大亨继续说道: “不愿生出元子,首先是殿下的意志,他一直在装病。虽然小人也觉得该以生出元子为先,但是殿下要是玩什么花样的话,我们也没办法。” “玩什么花样?” “比如说,他为了查看被挡在宫墙外的地方,私自前去温阳等地,或者为了刺激士林派,派阳川都尉到岭南一带之类的诸多事情。” 尹大亨的脸上露出一丝冷笑,他从怀里拿出一封书信,推到了尹氏面前。尹氏刚要撕开信封的时候,康宁殿的宫女们闯了进来。尹氏急忙把书信藏在唐衣袖子里,大声吼道: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康宁殿宫女竟然没有事前禀告就直接闯入大王大妃殿,成何体统!” 不理会尹氏的怒喝,官女们快手快脚地开始收拾东西。 “你们都给我停下!你们知道现在碰的是谁的东西吗?外面的人都去哪里了?” 外面非常安静。宫女们很快把出行的东西收好并迅速离开,随后就有另外两位宫女进入房内,每人架着一边,扶起了尹氏。 “放手!你们太放肆了!” 尹氏被宫女挟持着,几乎是被架出房外。院子里冷得让人瑟瑟发抖,不过以义禁府判事为首的士兵们已经在那里等候了一段时间。大王大妃殿宫女准备好了轿子,静静地站在那里。 “判事,难道你不怕掉脑袋吗?!” “这是殿下为了大王大妃着想,亲自下达的御旨。现在要送您到温阳行宫,一路长途跋涉,小人一定尽心尽力服侍好您。” “你们听好了,我不去!” 宫女们并不肯听她的话,强硬地把兀自怒骂反抗的尹氏塞入轿里,并关上轿门。轿夫们马上起身,抬起轿子在黑暗的夜晚行动。尹氏的声音越来越远,直至消失,尹大亨才从大王大妃殿的院子中走出来。他哈哈大笑,愉快地自言自语: “殿下第一次做了让我顺心的事情。竟然帮我送走了那毫无用处的老太婆。她在的话,反而成了障碍……” 困在晃动的轿子之中,尹氏终于喊累了,这时她才想到唐衣里放着尹大亨给她的书信。虽然轿子里面非常昏暗,但她借着轿外随行人员拿着的火把的光,艰难地读了信里的内容。上面写着许烟雨和挡煞巫女的生辰八字,两个时间一刻不差。说是偶然,就实在太过巧合了,惊讶的尹氏继续读下去,看到最后确认这二人实是一人,她愤怒至极,将手中的信纸撕了个粉碎。 “竟敢如此!坡平府院君背叛也就罢了,张氏竟然也敢背叛我!” 尽管尹氏气得要发疯,一行人还是若无其事地用轿子载着她,离王宫越来越远。 “这……这是哪里?” 暄从生死关头挣脱回来,一睁开眼睛,就说出这么一句话。他昏过去几乎有了整整一天,嗓子已经干哑得说不成话,车内官把耳朵凑到王的嘴边。暄艰难地又重复了一次。 “烟……不,月……现在在哪里?” 暄呼出的急促又灼热的气息几乎要烧到车内官的耳朵。他掩饰着焦躁的心情,尽量平稳地说道: “她在延生殿。” “这里……又是哪儿?” “根据地理学教授的建议,搬到了庆生殿。” “离得真远……” 延生殿和庆生殿各在两侧相对,中间隔着康宁殿,在暄看来,这是非常远的距离。他有些害怕,怕再次失去她。 “月的身体还好吗?” “是的。” “万幸……她待的地方不冷吧?是不是我把炭火都用了,我现在好……” “是殿下您发烧了。” “知道她现在做什么吗?” “和往常一样,静静地坐着。” “她有没有睡过觉?” “没有啊,她就那样一直坐着,实在是可怜。您还是赶快康复吧。再这么下去会再次……” 不知是因为担心烟雨,还是因为体内的病痛,暄的脸痛苦地扭曲起来。 “如果把她带到这里……或许我的病情就会……” 他想说要烟雨过来,待在自己身边,但又怕如果她来了,会害得她也生病。他不愿意让烟雨受到自己身体所遭遇的痛苦,哪怕只有其中千万分之一。他想烟雨想得胸口抽痛,却没办法见到她,眼角不由渗出了泪水。 车内官看到后也感到非常心酸,不由自主地说道: “小人带她来这里吧。” “不可以!不,还是带她来吧,我们现在也不知道病因是什么,带她过来吧,但不要让她进入这间房。” 车内官领命退下之后,御医进入房内,给王诊脉。但脉象十分微弱,断断续续,御医连头都不敢抬起来,周围所有人的表情都十分阴霾。以这样的脉象,能找回意识,还能艰辛地说话,实在是一个奇迹。 烟雨来到王所在的庆生殿。她坐在了暄隔壁的房间,和他只隔着一扇房门。暄躺着,听到了隔壁的声音,随后就是一片安静,好像她已经坐下了。明明离他这么近,却听不到她一点声音,暄的心脏变得更加痛苦,因为这样渴望却无法触及的相思。 他用尽了一切的努力想看看烟雨,徒劳地在纸门上寻找她的倒影,但月亮把月光均匀地洒满每一个房间,他的屋子里又有一根蜡烛,想看到几乎是不可能的。只要打开那扇门,他就能见到烟雨了。在很久以前就入驻到他的心中,让他心旌动荡的女子,本来以为只有死后才能见面的烟雨,现在就坐在隔壁房间。他想她想得不能自持,叫来了车内官。 “她怎么样?” “她说身体并没有不适之处。但是看起来还是憔悴得可怜,真叫人不忍心。所以,殿下您尽快好起来吧。” “……如果她看到我现在的样子……会不会心疼呢?” 他随即收起了自己的贪念。他宁肯自己受苦,也不愿意让烟雨伤心。 “车内官,把房间里的烛光灭了吧。……还有,把那房间点上蜡烛吧。” 车内官按照王的命令吩咐了宫女。房间内的蜡烛不一会儿就全都熄灭,对暄来说,那一刻好像全世界都陷入了黑暗,当宫女把隔壁房间的蜡烛点起来之后,中间的房门上出现了烟雨的身影。 那映在门上的影子,美得像一幅画。他想见她,即使只是影子也可以。还有一个人,在看到影子的瞬间感到了心痛,那就是题云。他坐在角落里,转过头去看天上的月亮。渐渐失去意识的暄,一直紧紧盯着那影子。 “影子的姿态也如此美丽……她真的是,真的是……” 眼泪顺着暄憔悴的脸流下。他突然想起身,打开房门去亲眼看看烟雨。他想紧紧抱着她,大声告诉她,他有多想念她。但是不管他怎么努力,也是无法动一动身。有风在房间中呼啸而过,烛光随之跃动,烟雨的影子也跟着微微颤抖,仿佛在哭泣一样。暄的心,也像烛泪一样,慢慢融化和剥落。 他想摸一摸那影子,指尖却因病而不听使唤,好像不是自己的一样。但是思念比病痛更重,最终手还是抬起,摸向了空中。虽然碰不到任何东西,但他却固执地用手指隔空描绘着烟雨的影子。 “那天,我们第一次相见的下雨的那晚,在房间里看见你这样坐着……原来是这样……所以你只是看着月亮,想必也如现在的我一样,这样痛苦的心情……不知原因的我却一直责怪你不回答。每当问你名字的时候,你所咽下的,原来并不只是烟雨这个名字,还有比我现在的痛,更伤的痛……” 暄无法想象,烟雨之前是用什么样的心情待在自己的身边,也不知道她会有多么痛苦。他越想,一直以来看到的烟雨的所有表情就越是乱纷纷地向自己袭来。烟雨的影子微微动了一下,可以看到她把手贴上了他们相隔的房门。在另一间房里的烟雨,好像也想突破这层障碍,感受暄的气息。看到烟雨的手影,暄的嘴唇微微地颤抖起来。 “难道你也想念我吗?为什么想念我这对你只有罪过的懦弱的人?” 暄握了虚软的拳头,咬紧了没有血色的唇。 “我必须起来!我不会第二次失去你,也不会再让你伤心。不会让你再受一点点伤害……我会用我的双手保护你。” 他再一次短暂地失去了意识。但是害怕失去烟雨的不安感再次唤醒了他。幸亏那端雅的影子仍没有消失。但是这样的庆幸又马上被担忧代替了,这么晚了,她怎么还不睡?他用眼神示意车内官附耳过来,吃力地吩咐道: “告诉她……让她睡一会儿……” 他的喘息依旧粗重和吃力。 “微臣也是向她那么说的……但是她说睡不着。” 不是没有睡意,而是和自己现在的心情一样,害怕不能再见面而无法入睡吧。暄觉得现在的自己非常可怜,同样,烟雨的心也非常可怜。 “车内官,给她送上我之前喝过的菊花茶……对睡眠应该会有帮助……” 一会儿,宫女就把茶端给了烟雨。烟雨捧起茶杯,缓缓地吸入香气,又转眼看向了隔壁阴暗的房间。她在菊花茶香中感受到暄的思念的香气,那香气让端着茶杯的秀美手指颤抖不已。宫女看着一直闻着香气的烟雨,催促道: “并不是什么奇怪的茶。是殿下送给您的茶,请快用吧。” 就算是奇怪的也无所谓。不管是毒药还是碱水,只要是暄赐给的,她都愿意喝。她之前之所以没有喝,是因为她想借着茶香,来触摸看不见的隔壁房间的他。听到宫女的催促,烟雨只能喝下了茶。她又坐了一会儿,好不容易侧躺着睡着了。 在隔壁房间一直艰难支撑着的暄看烟雨的影子倒向一边,睡着了。他叫来了车内官,让他打开房门。但是在开口之前,思念之心先涌了上来,他的眼泪成串地落了下来。车内官看这样无声又哀伤的哭泣,知道他这样已经说不出话,低叹一声,慢慢打开了关着的门。 随着打开的门,暄默默地看着烟雨出现在自己眼前,就像月亮慢慢升起一样,他先看到了她乌黑的发顶,然后是光洁的额头,还有闭拢的眼睛和嘴唇。他看到她靠着门睡着,用凝视着自己这个方向的姿势。他也看清楚了自己那颗想要靠近烟雨的心。在那么漫长的岁月中,让他魂牵梦绕的烟雨,当真正能和她相见的时候,二人却是同样的悲伤。暄伸出了手,他这次想抚摸的并不是影子,而是真真实实存在着的烟雨。但遗憾的是,他们两个距离太远,终究无法碰触。 不知不觉间,烟雨竟然靠了过来,他的手指碰到了她的脸,实则是一直在旁边默默守候着的内官实在是不忍心看下去,便合力把王的褥子拉到了烟雨跟前。或许是因为暄的手指太烫,他只感受到烟雨的脸冰冷冰冷的。心中有如惊涛骇浪一般,暄的手在烟雨的脸上艰难又温柔地摩挲着。他终于见到了朝思暮想的人时,那么心急地去碰碰她,甚至忘了病痛的存在。 轻抚烟雨脸颊的手突然停止了移动。明明沉浸在熟睡中的烟雨,两只紧闭的眼睛竟然流出了眼泪。是连烟雨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会在睡梦中流泪哭泣,还是她时常在睡梦中不知不觉间流下泪来,已经习以为常了呢?在每日醒来的时候,发现被自己流泪弄湿的枕头,她是会舔舐自己的伤痛,还是责怪自己的软弱?又或者她干脆忽视这一切,根本已经不去理会自己内心的感受?也有可能,她日日都过得如此艰辛和孤独,睡梦中流泪才是常态,反而不落泪的时候才是少见的事情吧! 烟雨死去的时候,才十三岁。那么小的岁数,就要与慈爱的父母和亲密的哥哥生离死别,躲避去遥远的他乡,以一个已死过一次的人的身份挣扎着生活。这么长时间了,自己竟然从来都没有机会能安慰她一次,暄越发地觉得揪心。 费了百般力气,他终于把沉重的上身抬了起来,艰难地靠过去,用自已的额头,贴上了烟雨的侧脸。暄的眼中也流下了眼泪,滚落的眼泪渗进烟雨的眼睫毛,和烟雨的泪水和在一起,难分难舍,顺着她的脸颊一起落下。两个人的泪水成为一体,融进烟雨这么多年来的伤心故事。 接连几天,暄的身体都不见好转。只有守护烟雨的念头,才能让他勉强起身,非常短暂地坐一会儿,而这就是他能做的全部了。到了这种状况,还是没有一个人能站出来解决现在的问题。观象监、昭格署和星宿厅,全都异口同声地说不知原因,只会一味地摇头。忙忙碌碌的只有太医院的御医而已。 大妃韩氏觉得,自己再也不能只是哭泣度日,她要为了儿子坚强起来。而她所能做到的,只有搞清楚自己怀疑的率情。因此她亲自前往星宿厅,找到了都巫女。大妃是不能走进星宿厅里面的,所以张氏走出院子,迎接了韩氏。 “您来这儿有何贵干?” “我有事想和你商量。” 脸色苍白的韩氏让周围的人全部退下,只剩她们两个人在场,她仍然犹豫着,没有直接说出口。她觉得张氏既陌生,又可怕,不仅不是可信任的人,还很难拿握。但是能解决现在韩氏苦恼的,只有眼前的张氏,除她之外并无他人。 “我有要紧事想拜托你。” “您请尽管吩咐吧。” “我曾通过大王大妃,了解过你的本事。” “这是小人的荣幸。您来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我或许知道一点殿下患病的原因……” 张氏半是疑惑,半是惊讶地望着她。韩氏的脸上挂满了忧愁,沉思良久过后,她叹息着说道: “阳川都尉的妹妹,曾经被择选为世子妃的那个女孩子,死后好像化为了冤魂,我觉得现在是她在折磨殿下,把殿下害成这个样子。” “您说什么?” 张氏因为不知名的恐惧而全身颤抖起来。她只能屏住呼吸,听韩氏讲完。 “殿下在失去知觉的时候,一直喊着那孩子……他从来没有见过那个孩子,描述出来的话却像是见过她一样,这让我感觉很奇怪。如果是冤魂作祟,这不是很说得通吗?那孩子被择选为世子妃之后,连嘉礼都没有举行就死去,这已经是足够悲痛的事情了,死去的时候又还是女儿身,怎么不会成为冤魂呢?所以我希望你能化解那冤魂,救救殿下。” 张氏的表情变得十分混乱,连说出借口的声音也在颤抖。 “是,是吗?可能是小人道行不够,还不清楚那些事情。殿下难道真是像看到过真人一样吗……” “千真万确,我觉得我的想法不会有错的。如果你能施法,能不能让殿下迅速病愈呢?” “小人一定会密切关注的,所以您先请回吧。啊!但是这件事,可不能随便和他人说起啊。” 韩氏看张氏还嘱咐自己要保守秘密,觉得她是值得信任的,因而松了一口气,放心地点了点头。张氏送走韩氏以后,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用颤抖的腿走回星宿厅的。她觉得王一定是认出了烟雨,这个想法简直是让张氏魂飞魄散。 王已经能起身,还喝下了米粥的消息迅速传到仪宾的府上。多亏了这个消息,炎也开始进食,而旼花也随着喝了一些粥。每当炎喝下一勺,旼花就跟着喝下一勺。在炎的行为损害到身体之前可以恢复饮食,哥哥也能平安醒过来,这些都让旼花感到很高兴。虽然他们两个人是一起挨饿的,但是旼花更在意炎的身体,想让他多吃一些。 小两口正一起喝着粥,管家就进来报告,说大妃殿派宫女传来了书信。旼花认为是母亲写给自己的信件,走出厢房去迎接。炎也是抱着同样的想法,走出房门,但是并没有看到宫女。管家说道: “这是写给贞敬夫人的书札,所以已经送到里屋去了。” 申氏和韩氏是偶尔也会互相收发书札。但是在大家因王的病情而忙得晕头转向的时候传来信件,这是件很奇怪的事情。炎走到院子确认宫女已经回去之后,也急忙进到里屋。 “母亲,是孩儿。” 房内没有回答,只有压低声音的哭声传了出来。惊恐的炎慌里慌张跑进房内。 “母亲,发生了什么事情?难道皇宫内有什么噩耗吗?” 申氏用手巾捂住嘴巴哭泣着。炎再次催促她回答,申氏这才好不容易忍住哭声说道: “我们家烟雨……信里说我们家烟雨正折磨着殿下。天啊,呜呜!”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炎阅读了眼前的书札。上面写的内容十分惊人。里面写着王病后,谈吐如同见过烟雨本人一样,因此可能是烟雨的冤魂折磨王,所以希望许家能一起来准备施法。炎看后,身形摇摇欲坠,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申氏一边大声哭泣着一边说道: “我们家烟雨那么善良,怎么可能伤害殿下呢?以女儿身死去,难道是她想这样的吗?竟然给她戴上这么大的帽子,让她死去不算,还要她魂飞魄散!我们家烟雨怎么可能折磨自己喜欢的人!世上如果真有冤魂,就出来让我瞧瞧!就算是鬼也好,我好想见她一面啊!我可怜的烟雨啊……” “母亲,小心隔墙有耳。您冷静一下。” 炎忍着即将崩溃的心情,回到了厢房。旼花用不解的眼神看着他,无声地询问发生了什么事,但是炎没有做出回答,只是仰望着天空,有点迁怒地不想去理会她。因为即使想要抱怨也说不出口,大妃毕竟是旼花的母亲。旼花只能小心翼翼地看着炎的眼色。 旼花伤心又疲惫地回到里屋之后,管家才犹犹豫豫地走到炎的跟前。 “嗯……小的不知当讲不当讲,但又觉得应该让您知道此事……” “到底什么事?” “是一个奴婢说的,前几天有人向他询问有关烟雨小姐葬礼的事情。” 炎的眼睛里再一次浮现出伤心的神情。管家更加犹豫着说: “那人……好像是个当官的。起初他觉得那人奇怪,就没理会,但是上次在市场发生的那件杀人事件,那件事……” “干吗这么磨磨唧唧的?仔细给我说来听听!” “他说当时被杀的官员,就是之前询问烟雨小姐葬礼的那个人。” 炎努力将自己的心从伤心的情感中拔出来。如果是与烟雨有关的话,义禁府都事的被杀就不是单纯的事件。管家继续说道: “再加上上次云剑也问过有关烟雨小姐的事情,所以我最近觉得非常奇怪。” “题云还向你问过关于烟雨的事情?” “是的,他说已经和主人您说过了,所以我也没有多想,直接就跟他说了。我不知道是不是说了不该说的话,现在想来总觉得有点不安……我还是觉得也许我哪里说错了,云剑大人的反应也不太对劲……” 炎陷入了沉思之中。他突然想起,刚才的书札中提到,王说话的方式好像见过烟雨本人一样。 “你到底跟题云说了些什么,让你感觉到不安?” “嗯,是小的怕大人伤心,并没有给家里的大人们说的事情……” “竟然还有瞒着我们的事情?” “在葬礼结束之后,床石到得比较晚,因此小的重新回了趟墓地。但是我发现不知道是因为野兽还是别的什么,那里烟雨小姐的封墓有被挖过的痕迹。所幸没有挖深,小的也立刻做了整理。并不是什么太大的事情,您也不要过于伤心了。” 炎的脑袋嗡嗡作响,感觉天整个地塌了下来,进入厢房之后他直接瘫软在了地上。之前周围发生的所有事情一股脑儿涌了上来,烟雨仍然活在世上这个不可思议的想法逐渐地放大。如果烟雨还活着的话,她是绝对不会不来找哥哥的。但是在世子妃择选之后发生的所有奇怪的事情,一一开始展现在炎的脑海中。 在脑海中艰难地斗争了好久的炎终于起身了。他去仓库拿了镐头和铁锹走了出来。惊讶的管家跟在他的身后。 “您拿这些东西是想要做什么?” 炎的眼神有些恐怖,还透着一丝疯狂,他没有做出回答,直接走进马厩,把工具放在马鞍上,骑上马就走。管家只好也拉出毛驴,跟在他身后。走了好一会儿,管家的表情逐渐被恐惧所覆盖。炎前行的方向,正是烟雨的坟墓所在。管家看了看马鞍上的镐头,猜想着它的用途,几乎要吓死过去。 刻有“雨”字的华角函放在前面。愣愣地看着华角函的暄突然令人拿红袍来。太阳早已经落山了,在漆黑的晚上,他连身体都无法自行动弹,居然还要穿上衣服,大家都乱糟糟地劝说他。但是王非常固执,完全不为所动,他们不得不为他擦拭身体,给他穿上了衣服。暄还特地吩咐戴上了翼善冠,打开华角函,从里面取出一个小盒子。他从小盒子中取出一个用红色绸缎包裹着的东西,放在袖子里面。 “把我扶起来,我要到外面去。让月一起出来吧。” “殿下,现在还不行。您现在连站都还站不稳啊!” “所以我让你们扶着我啊!” 隔壁房间里的烟雨也听到了这样的对话。烟雨知道自己可以看到暄了,早已飞快地站了起来。两旁的内官扶着暄走出康宁殿的时候,月已经在月台下站着等候。烟雨看到暄憔悴的样子,虽然心里非常痛苦,但是她还是装成落落大方的样子,站在前面。暄说道: “月,好久不见。” “小女子未尽职责,感到惶恐。” “……来我身边,扶着我。” 暄把身体靠在烟雨的身体上,用一只手臂用力抱住了烟雨。不知道是因为烟雨的支撑还是暄手臂的力量,过了一段时间,暄的双脚竟然能抬起来走路,而不是像之前那样被搀扶着拖着脚步行走了。原本被两个内官扶着都很难前行的他,奇迹一般地可以由烟雨独自扶持着行走了。或许是暄为了不让烟雨太过辛苦而尽了全力在走吧。 暄离开寝殿,走进了偏殿。他让所有人在外面等候,只依靠着烟雨进入千秋殿内部。看着这两个人的背影,车内官不由自主地流下了眼泪。题云也没有跟在他们身后,只站在内官们的前面。 千秋殿里面一个人都没有。许多蜡烛摇摇地亮着。进入千秋殿之后,暄竟然可以独自站立行走了。 “真奇怪。单独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感觉身体变好了起来。” “您真的没事吗?” 暄没有回答,只是更紧地拥抱了烟雨,然后说起了莫名其妙的话。 “你知道我为什么带你来到这里吗?” “小女子不知。” “你看到那里了吗?” 烟雨看向了暄所指的地方。那里有王的书案和雕刻着龙的龙平床,那是只有作为王的暄才能使用的地方,尽显王家威严。 “不,我让你看的不是龙平床,而是那后面的画着‘日月五岳图’的屏风。” 烟雨听从暄的话,看向了日月五岳图。在象征王统治下的国土的五座大山上面,画着象征王的红色太阳和象征王妃的白色月亮。暄从后面抱着烟雨说道: “以前我还是世子的时候,曾让雕刻匠用那屏风包含的意义制作打造了一支簪子,作为求婚的信物。让我心中的女子成为我的月亮……” 在暄的怀抱中的烟雨的身体因恐惧而僵直了。看不到后面的暄的表情,更让她感到害伯。暄把袖子里面的东西慢慢取出。黄金凤凰嘴里含着的白色的月亮,怀抱着的红色太阳,这是和烟雨拥有的凤簪一模一样的簪子。放在星宿厅深处的东西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她无从得知。暄在陷入混乱中的烟雨耳边悄声说道: “你是不是……曾经见过和这一摸一样的东西?” 听出暄的语气的变化,烟雨轻轻地推开了暄,转过身去。 “这是嘉礼时与翟衣一起穿戴的双凤簪。你不知道吗?一个我拿着,另外一个送给我心中的女子。” 烟雨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退。 “您突然说这些话,小女子真是听不明白。还有,请您不要用这样的口气与小女子说话。小女子身份卑贱,实在是受不起您这样的恭敬对待。” 烟雨再一次向后退去。暄看着她越退越远,急出了眼泪,他边流着眼泪边说道: “世界上竟然有这么一种关系,虽然近在咫尺,却不如远离而不能相见。你不是曾经这么说过吗?” 烟雨停止了后退。暄再次说道: “如果月有这样和我相同的心情,那她的前世只有一个人。就是烟雨姑娘。” 烟雨理解这句话,花费了很长的时间。但就算她理解了,又能怎么样呢。她盯着暄充斥着焦急的双眼。他的眼神在哀哀地呼唤着一个人的名字。 “烟雨姑娘……” 烟雨只能极力地伪装自己根本不是那名字的主人,根本无暇思考其他的事情。她知道首先不能去看暄的眼睛,她总是会被他的眼神打动。无法阻止地想跑过去拥抱着他。所以她无视了尖叫着想要靠近他的内心,脚步不断地后退,甚至把脸转过去,不肯看他。 “这位叫做烟雨的姑娘,不知道是什么人,但是总归不是我这样卑贱的身份可以相比的。” 烟雨干脆把眼睛直接闭上了,她无法面对着暄那么凄苦的表情说出残酷的话。但她没办法阻挡暄伤心欲绝的声音进入她的耳朵。 “我的心,现在己经痛得要窒息了,难道你还想继续把它撕得粉碎吗?” 暄艰难地迈动脚步,想靠近烟雨。但是每当他靠近一步,烟雨就后退一步。直到最后,烟雨发现自己身后已经没有余地,退无可退了。她如果想再向后退,就只能走上通往王的龙平床的台阶。这里除了王,其他人是绝对不能上去的,否则就是大不敬的僭越之罪。看到她没有了退路,暄也没有继续向前走,停在了原地。 “我的眼睛,不会看向卑贱的东西。现在在我眼前的人不是卑贱之身,只是烟雨姑娘。” “可能是您之前抱恙太重,现在意识还有些不清醒吧。” “不要再回避我了!如果你是烟雨,那就对我承认这一点;就算你真的不是,也请发发慈悲,骗我说你是!” 烟雨觉得自己的心脏都要被暄的眼泪浸透了,她紧紧地捂着胸口,感受到自己的心剧烈地抗争着,阻止她继续否定自己的真实身份。暄明明已经知道了真相,她却在他眼前用蹩脚的谎言伪装,她不仅欺骗他,还伤害他。想到这些,烟雨难受得恨不能马上死去。 “我想和你说的话,实在是太多了。那些话久久地藏在我的心里,刀一样地凌迟着我,就算你真的不是烟雨姑娘,也求你让我把你当作她,让我把这些话说出来。” 其实她想听。她改头换面,以巫女身份苟活到今日,几乎已经心如死灰,如果说还有什么能让她的灵魂鲜活起来,那应该就是暄的真心倾吐。现在对她来说,世间最大的诱惑已经摆在了眼前,暄真挚的内心终于让烟雨的意志彻底溃不成军。他们二人面对面地站着,彼此都能感受到浅浅的呼吸,时间仿佛也停止了流逝,定格在这一瞬间。他们各自在对方的清澈眼眸中看到了自己,所有伪装都在这样的对视中化为无形。占据了暄的目光的女子终于不再是卑微的巫女身份的月,真正解脱为可以直视王的烟雨。一瞬间。烟雨脱离了暄的视线,以一种奋不顾身的姿态,扑进了他的怀抱。暄一声长叹,紧紧地把她拥住了。 “烟雨姑娘……” 暄满脸都是泪水,哽咽着想开口,但到了真正能倾诉的时候,他却想不到该说些什么了。 “我有好多话想跟你说。但是现在千头万绪,都不知道先说些什么好。” 烟雨看着苦恼的暄,率先开口了,像是在问他,又像是在问自己。 “是想说……思念吗?” “是吧……但也不止如此。思念这个词,并不足以描述我的心情。当我还是世子的时候,我就准备了很多很多的话,想在与你相见的时候告诉你。但是想不到见到你已经过了这么久。那些话几乎都忘记了。我真的有好多话要说……可惜那时你却不在……” “没关系,你的心,我已经听到了。” “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因为对我来说,景福宫比广寒宫更远啊。” “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你就是烟雨?如果我早知道……如果早知道的话……” “因为能看到您,就让我觉得如在那些梦中一样,即使是在这一刻,我都觉得不真实。我怕我会突然醒过来,然后一切都会消失,我实在不能承受那样的痛苦。” 暄放开烟雨,认真地凝视着她的眼睛,从她饱含泪水的眼晴中,肴到了泪流不止的自己。“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你会不会怨恨我?” “我心胸狭窄,那么多的思念已经占满了地方,哪里还容得下怨恨……” “那么说来……我就是心胸宽阔的男人了,怀着那么多的思念,还时常怨恨着……” “什么会让你怨恨?” “因为你,我的世界里充满了心动,却又在顷刻之间被夺走,所以我怨恨……你离开这世界,却不能离开我的心,所以我怨恨……明明不能见到你,可是我却无时无刻不在想你,所以我怨恨……我还什么都没对你说过,你就离我而去,所以我怨恨……我精心准备的双凤簪子,变成了无用之物,所以我怨恨……” “如果您是为了这些而怨恨的话,就怨恨我吧……” “即使是现在我也想怨恨你呢,为了在见到你的时候让你看到我最好的样子,我做过那么多的练习,可现在,我却像个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痨病鬼……” 烟雨大着胆子用双手捧起了王的脸,用颤抖的指尖擦拭着他滚烫的泪水。“没有啊,在之前,我从不知道殿下是这么好的男子呢。” “但是我知道你。我知道你会这么美,所以我一直渴望能见到你……” 暄轻轻地吻上了烟雨的樱唇。之前他因病弱而导致的气息短促,在这时好像不医自愈了,他强大而绵长的气息,驱散了烟雨心中盘旋已久的沉沉死气。烟雨瞪大了眼睛,双腿不知不觉间失去了力气,整个人开始像风中的蝴蝶一般瑟瑟发抖。暄直直地站着,搂着她的腰,温柔又强硬地扶住了她,始终不肯离开她的嘴唇。 良久,烟雨才从冲击和晕眩中清醒过来,她轻轻地把暄推开了。暄不死心地还想继续贴上去,却被烟雨坚定的眼神制止,肩膀失落地垮了下来。烟雨并非不想和他亲近,但她敏锐地发现暄现在的病况和之前在寝殿中表现出来的,简直是判若两人。 “还需要传御医,查看一下您的圣体。” “我不要!我想对你说的话还没有开始呢。再让我跟你多待一会儿都不行吗?” “不行,殿下,现在就要立刻将他们传上来。” 暄不知道烟雨为什么这么急着让别人进来,他心里只想和烟雨能一直单独在一起。自己的眼泪还不曾干呢,烟雨的态度就已经开始这么强硬了,这让他觉得有些小小的委屈和不甘。他不自觉地咬了咬下唇。 “这么看起来,跟你一比,我倒像一个赖皮的臭小鬼。” 暄嘟嘟囔囔走到龙平床边坐下了。虽然没有人扶着他,他的脚步也只是有些摇晃,并没有之前举步维艰的样子。 “我在当世子的时候,曾经有过一个梦想。就是要成为世上最伟大的王和最英武的男人。所以我想让烟雨姑娘成为这世上最尊贵的王妃和最幸福的女人。但是事实却和我想象的相去甚远……” 暄喋喋不休地说了好久,才发现自己的身体产生的不寻常变化,他的恢复太过突飞猛进,非常力所能及。他认定这是因烟雨产生的奇迹,小心翼翼地问道: “我怎么突然……你没事吗?难道是你替我……” “我的身体并没有任何不适。还是先把御医传进来吧。” 暄把风簪细心地放在袖口里,扬声唤道: “外面的人,进来吧!” 在外面等候的人迅速拥了进来,题云一进门,先迅速地扫了眼站在龙平床一侧的烟雨,随后站去了一旁。暄叫过御医,伸出自己的手臂。 “给我诊一下脉吧。” 御医的手指小心翼翼地覆上了王的手腕,但是这次诊脉并没有花上多少时间。在走出寝殿之前还若隐若现的脉象,现在居然强劲了起来。御医虽然还没有说话,暄已经从他激动又不可置信的表情读出了自己的身体状况,看来自己应该没事了。烟雨盯着她手嘴上依旧清晰的符咒,断定暄这次的急症并非张氏所为。暄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烟雨,远远地望着她,心里若有所思。 “烟雨姑娘为什么会成为巫女呢?前任大提学不得不亲手杀死她的原因难道是因为巫蛊之症?当时在离宫进行的巫术,应该是病症的真正原因。难道是都巫女张氏做的……” 雪还没有融化,覆盖着大地一片银白。在远处望向坟墓,看起来并无异常。越来越接近后,墓的形状逐渐变清晰起来,看上去和以前的样子完全不同!大受惊吓的管家发现以后,一路冲了上去。 “天啊!是谁做下这样造孽的事情!” 心急如焚的管家扔下工具,直接用手扒开上面的雪。雪层被清理开来,露出下面的泥土,坟墓被挖开之后重新填埋的痕迹十分明显。炎愣在了坟墓边。管家一边把没填实的泥土重新扫上去,一边痛哭着: “哎呀,我的天啊!明明我前不久来的时候还好好的!现在怎么会变成这样!砍柴的下人怎么也不上报!难道是因为被雪盖住了吗?天啊!苦命的小姐……” 之前一动不动的炎,突然拿起了镐头,高高举过头顶,就要挖下去。见他这样,管家慌忙用身体挡住了坟墓。 “您这是要干什么?即使成了这样也不能……” “给我闪开!” 炎没有一丝表情,好像灵魂被什么掏空了一样。这让管家又添一重担心,看他执意向坟墓扑来,也不敢再去阻止。镐头直接楔进了坟墓,已经被挖开过一次的松软土堆,很容易地塌了下来。所以和王一行人不一样,炎没有费多大力气,就能挖到里面。 用铁锹把封土挖开之后,棺材露了出来。炎焦急地用手去推上面的泥土。 “主人,己经确认了棺材还在这儿,您就停手吧。” 炎没有理会他,直接去推棺盖。棺盖非常轻易地就被挪动了。 “为什么棺盖能打开……等,等一下,难道您还想要确认小姐的遗体吗?那万万不可啊……” 棺盖马上被打开了,管家紧紧闭上眼睛,并把头转向一边,不忍去看。天地间一片沉沉的寂静,只是偶尔响起几声夜枭的啼叫,显得气氛越发阴森。近处,只有泥土噗噗地滚落的声音,炎反而好像消失了一般。管家慢慢地睁开眼睛,扭过了头。炎整个人跪在棺材里,默默地低着头。管家顺着炎的身体看下去,脸色突然煞白。棺材里除了几块泥巴,一无所有。 “这……这是怎么回事?难,难道竟然有盗窃尸体的贼人来过吗?竟敢把曾经被择选为世子妃的人的尸体盗走!谁敢做这么大逆不道的事情……” 管家如临雷殛,两腿发软,但他看炎的情况更不对头,只好强打起精神,先把炎从棺材中拉上来。炎就像丢了魂,浑身无力地被他拉了上来。他能坚持到现在,没有晕过去已经是万幸了。在盖上棺盖之前,他再一次查看了棺材内部,虽然埋在地下,已经腐烂了一部分,但是里面绝对没有尸体存在过的任何痕迹。起初以为是天色昏暗看不清,但仔细查看后就能发现,棺材从一开始就是独自腐烂。所以之前坟墓被打开,大概也是有其他人前来确认遗体。 “烟雨小姐的尸体到底去了哪里……难道她还活着……” 管家的惊叫忍不住脱口而出,却又怕隔墙有耳引火烧身,迅速用手捂住了嘴。当时他也曾向许闵奎哭诉小姐好像还活着,所以不应该仓促下葬,因为在他看来当时的尸体确实不像是一个已死的人该有的样子,他心中对于这件事的疑惑留存至今。他比发愣的炎更快反应过来,左右环顾确认没有其他人,一边戒备着四周一边赶忙把坟墓掩埋好。 “如果她真的还在世的话……那么现在到底在哪里呢?” “在哪里?如果我们烟雨现在不在坟墓里的话……” 炎用失神的眼睛望向景福宫的方向。一件事情,如果题云能发现,阳明君能发现,王也能发现,那被发现的地方,只能是景福宫。 “以前到底发生了什么?!而现在又在发生什么?!” 暄回到康宁殿,再次感到了心脏极度不适,像是被人攥住了一样。所以大家都建议他应该尽快离开景福宫,移居养病,但是暄驳回了所有人的劝告,执意要留下。毕竟也没有像之前那样严重地发作,所以大家就打算先观察一下趋势再说。 烟雨打算回趟星宿厅,暄对此表示强烈反对。因为他害怕烟雨会这样再次消失,恨不得时时盯着她。但是烟雨觉得自己必须去见张氏,跟她讲一下被王识破身份和手上符咒的事情,但是她对暄隐瞒了要做的事,只说想回去洗澡。 她回到星宿厅的时候,雪正在院子里打转,看到她回来,高兴得不得了。因为只有看到烟雨平安无事地回来,雪才能安下心。但是她放下的心瞬间又被提了起来,因为烟雨的身后似乎有个黑色的背影,看样子像是刺客!烟雨似乎也发现了事情不妙,表情也变得紧张起来,她也同时看到了雪背后逼近的人影。眨眼间,两个人已经被一群黑衣人包围了。 雪迅速抓住烟雨的手臂,在刺客之间穿梭,把她推到了墙根。比起在四周都是空门的地方,靠在墙边,更容易把她护住。混乱中她瞄了一眼,刺客总共有五个人。没必要了解他们的目的了,对方既然拿着剑,她也只能挥剑相迎。 雪慢慢将手探到了裙边,不知缘由的刺客逼近的脚步放慢了一点。他们的视线紧张地盯向了雪手上的动作。当他们移过眼睛来的时候,雪已经飞快地抽出了藏在裙下的佩剑。刺客们好像没有想到这个女子会身藏佩剑,迅速地交换了几个眼神,但似乎他们都觉得她不足为惧,像吓唬她似的挥着剑走近。雪从鞘中拔出剑,压低身子,还不忘低低地抱怨: “真是没用的巫女。连这种事情都无法预言,还占着巫女的位子做什么!” 烟雨在雪的身后向刺客们呼道: “你们来这么偏僻的地方,是为了害谁来?我们只是身无分文的巫女,哪里值得刺客专门盯上。可以让我们听听理由之后再死吗?” 她的声音冷静而有威严,不像是被包围着随时要丧命的样子,反而让刺客们觉得有些紧张,空气的流动似乎有点停滞了,他们换了换拿剑的姿势,干哑着嗓子说:“我们只是听命行辜而已!” 所有的武器一致挥向烟雨。刺客们的兵刃和雪的剑刃叮叮当当地碰撞在一起,在寂静的夜里格外鲜明。雪一人格挡了接连而至的五剑,这使他们惊慌失措。他们手上的剑转了方向,集中飞向了雪。雪一个人当然无法抵抗五个训练有素身强力壮的刺客,为了不让自己身后的烟雨受伤而竭尽全力,很快就体力不支。刺客们也发现她开始渐渐抵挡不住,就按照最初的目的,渐渐把攻击指向烟雨。如果小姐受伤,炎少爷会伤心的吧……雪的眼前不由浮现出炎的眼泪,她咬紧牙关,又极力振作,挡住所有攻势,但因为手臂在之前的厮杀中受伤,她还是没能拦住一把刺向烟雨的剑。 原本刺向烟雨的剑突然被弹起来,在空中翻转了几圈,就落回到地面上。像是飞天遁地而来的一般,一个黑影瞬间降临,挡住了两个女子。前来的刺客们还没来得及看清来的是谁,就有一个人无声无息地栽倒在了地上。剩下的人立刻知道来者不善,当他们终于看到那人的真面目时,他们真正地感觉到了恐惧,纷纷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一头乌黑的长发随风飘动,题云正冷冰冰地看着他们。 “啊!是云,云剑!他怎么会来到这里?” 惊恐的喊声还没消失,出声的人已经身首异处。虽然刺客们根本看不清刚才发生了什么,但云左手中握着的别云剑闪着森森杀意,分明刚刚饮了鲜血。 雪看清了眼前题云的背影才彻底放了心,一下子失去意识软倒在了地上。她醒来的时候,感到手臂剧痛,才发现自己受了剑伤。烟雨正流着眼泪,紧咬着嘴唇帮她包扎伤口,雪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应该是没有受伤的样子,才放下了心。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炎少爷会伤心的。 题云一出现就连斩二人,刺客魂飞魄散,早已经无心再战,只想逃命要紧。后背的红色云剑被取下,剑身出鞘的一声清响有如龙啸,对刺客们来说,却像是临来的丧钟,几乎要骇得肝胆俱裂。云剑的剑身笼罩着一层银色的寒芒,与月光交融在一起,难舍难分。题云右手平持云剑,护住了烟雨。左手的别云剑已经蓄势待发,对准了剩下的四名刺客。 只遵从王的号令的云剑既然出手,表明这是奉王命而来!题云轻跃几下,身影有如鬼魅,瞬间进入了四人之间。别云剑只挥动了三次,第一次同时割下了两个人的头,剩下的两次各自穿透了另外两人的胸膛。他们的剑尚无能与别云剑一较高下的荣幸,哐当当掉在了倒下的身体旁。问题解决,题云顺手把完全没有动用的云剑重新归回了后背的剑鞘。 “嗯哼!佩服!您可真够自负的,这么做是想表示只用左手就能完全应付他们,是这意思吗?” 雪素来嘴巴不饶人,原本只是想表示感谢和对他实力的敬畏,但一说出口,听起来却像挑衅。雪自己说完了才觉得似乎有些不妙,赶紧考虑该怎么补救一下,不然谁知道这个冷面人会不会一生气,让她变成躺在地上的第六个人。但是题云对此毫不在意,他的右臂是用来保护王的,也是应该归王所有的,现在他只想用自己的手保护烟雨。雪拍拍手臂的伤处,那里已经被烟雨用她自己撕下的裙边包扎好,干干脆脆地站起身来。真正受伤的雪看上去满不在乎的样子,但是一点伤都没有的烟雨和题云的脸色却都不怎么好看。 “雪,对不起。都是因为我……” “哎哟,您可不要哭啦!这比起我自己做菜割伤自己手指的时候,流的血还少些呢,没事的。” 雪自己倒是真不怎么在意,只是自己受伤而已,如果受伤的是烟雨,她反而要替炎痛苦上许久。自己替烟雨受伤了,对她来说反而是一件比较幸运的事情。巡视的士兵在远处听到兵器碰撞声,这时候才赶过来,他们先向题云问候: “云剑大人!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吗?” 题云并没有立刻相信这些士兵。 “报出暗号!” “啊……是的!‘长’!” “日!” “长”和“日”,两个字合起来,就是今天的口令“长日”,意即“永远的太阳”,是由病榻上的暄定下的。题云用别云剑指了指被刺穿前胸的两个人,士兵走过去查看,发现他们两个人还有气。他顺手把别云剑也归入了剑鞘。 “为留活口才留下他们的性命。把他们押到义禁府去!” 在士兵们搜查尸体的时候,烟雨扶着雪走进了星宿厅。进入景福宫的路口还在戒严,除了都巫女的其他巫女一律禁止出入宫门,所以星宿厅仍然空空如也。祭堂那边有亮光,她们就向那边走去,还不等伸手,门就先从里面打开了,房里人正是张氏。 “啊!见到你正好,你看看我受的伤!还说是能预知未来的巫女,完全就是一个骗子……哎哟!疼!” 被张氏狠拍了一下伤口,原本还口出狂言的雪闭了嘴恶狠狠地瞪着她,但张氏仍然是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 “抹上一块大酱就好了,装什么装,啧啧。我的法力宝贵得很,你这随便在哪儿死了也没人管的不值钱的臭丫头,凭什么让我给你预言?” “你怎么能老是把人家最不愿意听的话都讲出来呢?真是讨厌死你了!” “你这蠢丫头,不要戳在那里,赶快进来吧。我已经准备了止血的东西。” “嗯?你已经准备了药?预言果然……” “我听外面吵吵闹闹的,出去一看你这丫头已经倒下了。赶快把你的剑扔了吧,拿着有什么用。” “啊!你看着小姐被人杀,都不能出来管一管吗?” “我年纪大了,一点力气都没有,除了躲起来还能干吗?我是疯了才要出去挨剑!” 雪气死了,用力跺着脚,冲进了房间。原本扶着她的烟雨看她状似疯狂,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张氏跟着慢悠悠地进了屋,烟雨正要跟进去的时候,题云抓住了她的手臂。烟雨眼里的泪水还没干,向他投去疑惑的眼神,但是题云却一句话都说不出。因为他根本找不到拉住她的理由。 因为担心烟雨,他情不自禁地拉住了她,他不愿放开她,却又不能拉着她。眼前这个含着眼泪还在微微颤抖的女子,只要他的手臂稍微用一点力,就能拥她入怀抱,但他终究不能够。内心的挣扎让他的力气无意识地变大,烟雨觉得疼得受不了,眼泪又开始冒出来。题云如梦初醒,惊慌失措地松开了手。 “您该更衣了。” “你……为什么会到这里来。” “殿下担心您,派我过来看看。” “啊!多亏了你!我刚才有些过于惊吓,都没来得及向你致谢。” “您说这些……我可受不起……” “请你稍等片刻。我进去一下,马上就出来。” 烟雨的心有点焦躁。云剑在这里,就说明王身边没有人保护。她进入房里,看张氏正在一边跟雪吵架,一边给她抹药。张氏斜着眼看着烟雨说: “您怎么没在殿下旁边,反而屈尊来这儿呢?” “刚才殿下离开寝殿一会儿,圣体立刻有所好转。所以我觉得是寝殿有什么古怪。” 张氏的手一抖,药都洒了,片刻后她挥了挥手,又无力地放下了。 “那换个地方不就好了吗。” “但是殿下说景福宫不能无主,坚持要一直待在寝殿。再次进入康宁殿的时候,就又开始恶化……” “这种无用的固执,啧啧。反正这些被儒学捆起来的人就是这么不可救药,自己送上门去被人诅咒,谁又能拦得住他啊!不过回去以后就又复发,看来不是生效后就消失的巫术……” “您说什么?” “我只不过自言自语而已。” “而且还有……” 张氏抬起手制止了烟雨。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所以你就不要说下去了。既然云剑来到这里了,看来就没那么糟糕。小姐,你让殿下查看一下寝殿的灶洞,把下面挖开,如果在那里发现东西的话……” 题云觉得自己等了好长一段时间,有些焦躁不安。但烟雨开门出来的时候,他还是一副面无表情的冷颜: “没关系吗?” 这也是他斟酌了好久才问出来的话。但是烟雨却以为那是在问候雪的伤势。 “是的,多亏有你。血也止住了……真是万幸。” “万幸”这句话,其实题云也想说。他一直觉得自己不过是一把武器,不会产生什么剧烈的情绪。但是当他看到被刺客包围的烟雨时,他感觉到了激烈的愤怒。他看到死在自己剑下的刺客,又产生了失去烟雨的深刻恐惧。这些都是他鲜少能够体会到的感情。正是因为如此,他有些感谢烟雨,嘴角不知不觉地逸出了一丝微笑。烟雨并不知道题云的微笑多么罕见,坦然地面对了这难得一见的表情。 题云准备回禀暄王,烟雨也尾随在他身后。没走几步,题云就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看她。 “跟在我后面会有危险。” 于是烟雨转为和题云并排前行。烟雨头上的月亮跟着他们一起走,但是在题云的眼中并没有她耀眼。烟雨身上披了一层朦胧的月光,让题云的心加速跳动,为了和烟雨多待一会儿,长腿的题云脚步拖得比烟雨的脚步还慢。 星宿厅位于景福宫北边非常偏僻的地方,离位于中间的康宁殿颇有一段距离。但是单独和烟雨走着的题云,却觉得这路程短得不行,恨不能再拉长一些。此时的康宁殿,暄因为听说有刺客想要加害烟雨,气得怒火中烧。而在另外某个地方,却探讨着加害烟雨和王的阴谋。在这波诡云谲的时刻,题云却同烟雨一起安静地走着,感受她的影子落在自己身上的温度,只希望两人一起走的这条路永远没有终点。 两个人刚要跨入向五门,进入康宁殿时,暄和内官们站在院子里,正焦急地走来走去,等待着他们。他太担心烟雨,连自己的身体状况都忘记了。暄看到两个人同时进入康宁殿的瞬间,突然觉得心中有些冒火。因为他从来没有看到过题云这样的表情。被月光照耀的脸,虽然更添一层一样的颜色,但却从不曾如此柔和。 他想到了在他失去意识前,题云抱起烟雨走出去的背影,还有之前偶尔看到的他伤心的脸,暄终于明白了什么。当烟雨走到他跟前问候的时候,他直接像示威一样地抱住了她,这是做给题云看的。他因为自己出现在烟雨面前的样子总是病怏怏的,一直愤慈不平,对比一下英勇地救出烟雨的题云,不由得嫉妒起来。 题云转过了头。并不只是作为一个臣子的回避动作,还因为自己喜欢的女子被别的男人抱进了怀里而无法直视。只是有影子靠在肩膀上就觉得幸福得不得了的自己,现在看起来真是又可笑又可悲。他掩饰着自己的不快,低下头看自己的影子,听着王愤怒的声音: “就算星宿厅在景福宫的角上,那也是在宫内!现在还是非常时期,一路戒严,怎么会让刺客混进来!” “这群人功夫都不错。” “听说一共有五个人。都是训练有素吗?” “确实如此。” 暄放开了怀中的烟雨,用僵硬的表情看向题云。 “难道是收取某人钱财的市井流氓,还是……” “那种剑,并不是市井流氓能用得了的。而且他们一眼就看出微臣是云剑。” 题云与王四目相对。 “你说,有可能是拥有私兵的人干的吗?” 私下养兵,这可以视为谋逆,按照国法是被禁止的。这是题云无法简单回答的敏感问题。虽然有那种可能性,但是只因为五名刺客就如此揣测,未免过于草木皆兵。如果猜测恰好是事实,尹氏党派的力量可能比想象的大。王继续问道: “派五个刺客来刺杀一个小小的巫女……这是说明他们已经知道了月的真实身份的意思吧……” 这个猜测倒是十分可以解释得通,题云微微地点了点头。 放在王前面的是把巨大的菜刀。因高温的关系已经变形,但是仍然可以看得出其本体。张氏伏在王面前,一直没有抬起头。 “我要问你,都巫女,你来回答。我到底该赏你,还是该罚你?” 王的声音虽然很严肃,但并不冷漠。张氏听得出他的问话并不只是针对菜刀,因此更无法回答。 “是两者都有吗?” 张氏这次也没有回答。王既然已经知道了实情,她除了跪伏认罪,已经无话可说。 “在离宫中你所施展的巫蛊术是什么用途?” “就像您所知道的一样。” “如果你这句话是事实的话,我不会让你死得好看!” “我自知罪孽深重。就算是把我的身体大卸八块,扔在朝鲜各地,我也不会有一句怨言。” 这话并不是嘴上说说而已。 “对死亡也可以如此泰然处之的你,为什么当时屈服于大妃殿的话?” “比起死亡,我更窖怕无法向朝鲜的天空献祭。在儒学的压制下,星宿厅岌岌可危。我只是不希望它结束在我手里而已。” “为什么杀害观象监的三位教授?他们是和你一条船上的人吗?” “殿下,粉身碎骨也无话可说。但是请不要把他们也列入这伙肮脏之辈。” 这次张氏的话非常强硬。张氏想出把她说成巫病再救走的方法的人就是他们。张氏在听到这个主意之后,甚至在接受这个主意后,都颇为纠结了一段时间。 “他们也是无能为力。烟雨小姐在那个巫术之后发病,他们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那时候已经回天乏术了。外戚几乎掌握了所有的力量,如果不采取这个方法,世子妃的性命就彻底保不住了。无论如何保住她的性命才是最重要的,所以他们只能和你联手了。是这样吗?” 张氏没有做出任何回答。在救出烟雨,把所有一切托付给张氏之后,他们选择了死亡。此事对张氏也是很大的打击,即使是死去,魂魄也要盯紧她,这是他们给张氏的最强力的威胁。 “他们要为世子妃候选人失误的问题负责,所以选择了死亡。就像圣上驾崩时,御医也总是要自裁一样。因为即使不自尽,也很难躲过赐死。不过还是很可惜。” 因为他们站在士林派一边,就算他们没有先自尽,勋旧派也不会放过他们的。终归都是一死,只是死法不同罢了,顶多就是再有不一样的死因。 “何况秘密这东西,越少人知道越好,他们认为欺骗了先王殿下,是为不忠,才选择了这条路的吧。” 虽然他们有对先王忠心耿耿,但是有忠心并不一定会换来信任。就算烟雨活过来,他们也不知道先王会给予什么样的评判。他们选择死亡,让烟雨的重生成为彻底的秘密。 “朝鲜的忠臣,不只是记录在案的人物,在看不到的地方也有无声无息的忠臣。只是圣上并不知道此事,百姓和后代也不会知道而已。” 他们为了埋下秘密而做出的艰难选择,不只是为了王,更是为了宗庙社稷,虽然王并不知道他们的不忠之罪,但是他们却毅然承担责任。暄感谢他们的忠心,诚心诚意地闭上眼睛,真挚地祈求了洪润国、金浩雄、元其胜三位教授的冥福。 暄睁开眼睛后,摸了摸下巴。按照张氏所说,先王并不知道烟雨复活的事实,那么机务状启也应该不会有相关的内容。然而烟雨的死因,也就是离宫的巫术,是记录在了先王的机务状启上的,应该还会有参与人的相关记录。先王想要掩盖这一切,他对这件事究竟了解到了哪个程度,暄对此感到非常好奇。如果知道答案的话,他就能知道为什么先王会留下密旨。眼前的张氏,应该是不知道这件事情的。 “按照你的话找出了菜刀。难道这就是对我下咒的媒介吗?” “菜刀上的字迹已经被火烧毁,我也不能确定,但我想应该不是。” “那是?” “下咒的媒介是挡煞巫女手臂上的符咒。” 暄听到这话,如同遇到晴天霹雳,眼睛都瞪大了。在黑暗中守着的题云和隔着房门坐着的烟雨也大为震惊。烟雨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看向手臂上仍然留着的符咒。 “什么!我就在你的眼前,你竟然还敢胡说八道!” 张氏极不情愿地回答道: “那把菜刀是用寒铁制成的。所以那时大概是想要用来咒杀挡煞巫女的。” 暄的头脑有些混乱,脸上的表情越发恼怒。 “你说得再清楚一些。” “原本在灶洞中烧得火热的菜刀,是准备好了咒杀挡煞巫女的。杀咒一旦施出来,是不会收回的。挡煞巫女胳膊上的符咒隐藏了她本身的气息,让杀咒迷失了方向,四处游走,不幸刚好射向了服下。在这世上最强力的巫术是人的心,殿下发自内心地想要保护烟雨小姐,是您的真心招来了那个杀咒。” 如果烟雨就像自己一样倒下的话,她是不可能再次活过来了。 “那是你救了两条命啊。” “并非如此。不是小人,是殿下救了两条命。如果不是殿下为烟雨小姐替下了杀咒,那么没人能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事情。” 暄看向了隔壁。他知道烟雨肯定在门的背后自责哭泣,所以他用安慰的口吻说道: “是你救了我。如果不是的话我早已……我已经错过烟雨一次了,我不能再这么错过第二次。” 暄想赶紧跳到下一个问题,所以目光再次转向了张氏,示意她开口。 “从很早开始就殿下的圣体招来疾病的杀咒可能与这把菜刀不一样,在火里早没了形状。” “你知道是什么吗?” “小的只是猜测。不过很可能是稻草人或者纸人,被火烧后就毫无踪迹,也就找不着咒杀的证据了。” 所有的证据都已销毁,只剩下眼前的菜刀。暄认为凭借这把菜刀找出施咒术的人是几乎不可能的事情。张氏好像看懂了王的想法,微笑着说道: “如果没用了的话,这把菜刀就赐给微臣吧。我会把它磨好,在做菜的时候用用。” 暄点了点头。虽然不知道原因,但张氏应该有她自己的想法。就算不是那样,让菜刀回到它原来的功用也不是什么坏事,总比做杀咒好。暄琢磨了很长一段时间,慢慢地说出自己已经思虑许久的想法。 “没必要再伤害挡煞巫女了。这表示王即将不需要了……原来是这个原因。” 这个夜晚虽然充满了各种阴谋和疑惑,但是黎明依然会到来,太阳升起来,天渐渐地变亮了。整晚都无法入眠的不只是在康宁殿的人们,炎也同样一宿不曾休息。如果不是管家拉着,他肯定会深夜穿着沾满泥土的衣服直接跑进康宁殿里去。 这一晚漫长得如同一百年,天才蒙蒙亮,眼圈发黑的炎就出现在了康宁殿门口,请求觐见。刚好躺下要补眠的暄迷迷糊糊地起身。炎在此时入宫实在是很不寻常。暄的视线自然地落在了烟雨所在的房间。他有点不好的预感。车内官问道: “这该如何是好?” 暄没有回答,而向着房门说道: “你已经睡着了吗?” “殿下还没有睡,小女子怎么敢先入睡呢?” 暄不由微笑了。她已不再是挡煞巫女,所以现在可以和他在同一时间入睡。虽然现在不能让她住进交泰殿,但是可以让她摆脱巫女的身份,作为一个普通女子待在自己的身边,这已经让他放心不少。 “那把房门打开吧。” 王的话音刚落,随侍的宫女已经静静地把房门打开了。烟雨衣着整齐地端坐在门后,题云别过脸不去看烟雨,他这样冰冷的心已经无法再承受更多炽热的感情。烟雨并没有感受到他的痛苦,暄却感受到了。题云也知道王也了解了他的那份见不得人的心思,睫毛垂得更低了,他这副样子,不知道还能不能有资格继续守护王呢。暄没有理会题云的心思,向烟雨问道: “你的哥哥阳川都尉来到了此地。你就不想见他吗?” 烟雨的手突然一抖,显得有些慌张。她像思念世子一样地思念着哥哥和母亲,但她却宁愿放弃这样的机会,她用力地摇头,眼泪落了下来。 “绝对……绝对不能跟他见面。” “但是你肯定很想见他吧?你们兄妹俩一直关系最为亲密。我还记得那时候,夕讲一结束阳川都尉就赶着跑回去见你……” 她想起了张氏的话。绝对不能回家,也不能回到烟雨的身份……虽然她还不知道到底是为什么,但是她知道,她离家越远越好。 “哥哥见了我肯定有很多话要问,我还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才能让他心里好过一点。求殿下帮忙,我不想让我哥哥难过。” 暄打算安慰她几句,但还是吞了回去。犹豫了一会儿,他还是做出了关门的手势。烟雨完全消失在房门之后,暄才摆好姿势,吩咐传炎进来。进入房间的炎一脸不安的表情,摆明是怀着心事。他结束叩拜之后,左右张望着。暄坐在一门之隔的两兄妹之间,心情沉重地开口了。 “阳川都尉一大早过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啊,是这样……您的圣体现在可曾痊愈?” 炎清朗的声音经过暄,穿透房门,落入烟雨的耳朵。烟雨听着那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开始无声地哭泣,暄感受到了她的哀伤,像匕首一样锐利地插入他的后背。 “好了很多。贞敬夫人的身体可好?” 他替烟雨问起她想问的话。但是炎忙于寻找妹妹的气息,完全没听出王话里的深意,只是心不在焉地回答道: “是的,很健康。看到殿下圣体健康,微臣也就安心了。” 炎心不在焉,口气毫无诚意,甚至开始四处张望,简直完全无视了眼前的王。但是不管他如何绷紧神经,还是无法感受到烟雨的存在。看着炎失去理智的不敬行为,暄没有说什么,只是静静等待。王沉默了好久,炎才回过神,用非常失礼的口气问道: “微臣惶恐。嗯……殿下有没有向微臣隐瞒过什么?” 暄的眼前浮现起了被自己挖开过的坟墓,他确信炎也知道了烟雨未死的事情。 “阳川都尉不妨告诉我,现在想知道什么。” “……并没有特别想知道的……” “我也没有什么好向你隐瞒的。” 暄按照烟雨的请求隐瞒了她的事,但烟雨还是不由得伤心地捂住了嘴。她甚至不敢去仔细想想哥哥现在的心情。她想稍微拉开房门,在那门缝间偷偷看一眼哥哥,看他有什么变化,笑容是不是依然那样灿烂俊美,但她最终还是打消了这个想法。大颗的泪水落在地板上,发出啪嗒的声响,她赶紧用双手捂住了脸。炎那双饱含恳切和哀求的眼神,实在是像极了烟雨,暄有些不忍,不得不把头转向了一边。 “你来一趟不容易,但是我身体有些不适,霜要休息,你就退下吧。阳川都尉特意来看我,我很高兴。” “是……” 暄转过身躺下。无法让互相思念的兄妹相见,他对自己的无能十分恼火,直接把被子拉过了头顶。心爱的烟雨正在哭泣,自己尊敬的炎的心也正在滴血。明明知道这些,但因为他现在不能给烟雨正名,所以现在还不能让他们俩相见。就像烟雨无法回答炎的询问一样,暄也没有办法回答。如果据实以对,炎肯定会遭受到更大的痛苦。炎的眼神固执地询问了他那么久,暄也没法给他任何的回应。 炎像被下了逐客令一样地被迫离开康宁殿之后,暄立刻从被子里面起身,到了烟雨所在的房间,抱紧了开始埋头大哭的烟雨。 “我会尽快让你见到你的哥哥的!还有你的母亲!很快!很快!” 暄发现自己的安慰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烟雨似乎更加恐惧了。 “你在害怕吗?是什么让你这么害怕?有什么让你害怕到连自己的哥哥都不敢见?” “我害怕看不到的未来……害怕决定着命运的现在……害怕伤害了我然后离开的过去……” “那些让你伤痛的过去里,还有我不知道的事情吗?”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所以更害怕。” 她被暄拥抱着,只是这样,就让她感觉到十分的安全。 “我原本只想见殿下一次,除了这并不敢再有他求。就算让我待在殿下偶尔临幸的小房间里,我也会感激涕零。” “世上每一个男人都想拥有自己心爱的女人,但是不会有任何一个男人比我更加急切。我想拥有你,而且想要你生下我们的元子,你必须成为我的中殿。” 他的话语如此坚定,烟雨反而感到更加恐惧。她害怕让他受到伤害的原因就是她,她不断地责怪自己,觉得自己不应该从坟墓中出来,就算是出来了,也应该把自己当作一个死人,安安分分地生活。就是因为自己任性地活着,还进入了景福宫,才引起这一连串的混乱。暄宽阔的怀抱,将烟雨与她的恐惧一起,静静地包围住了。 所有一切都梳理好了,应该没有什么被遗漏的。就算是没有烟雨的事情,他也会驱赶外戚,只是一时缺少把柄而已。谋害世子妃的罪名极大,现在证据在手,只需要思考下问罪之后,怎么干脆利落地将以尹氏一党为中心的外戚全部逐出权力中心。先王之所以留下掩盖事实的密旨,应该是出于他想要维护大王大妃的孝心。但是暄无法遵从先王的想法,何况密旨和烟雨的事情毫无关系,他甚至想把大王大妃和外戚一起送走,有多远送多远。 被逐出来的炎站在台阶下,仰望着康宁殿威严的穹顶。他静静地站在匆匆忙忙经过的人群中,好像进入了另外一个静止的时空中。他不能再次进去,也不想回家。他呆呆地站在寒风里,冻结的心感受不到因为烟雨仍在世而获得的快乐,也感受不到不能相见的痛苦。对炎而言,现在这一切都像做梦一般。 因为一直和泥土一起烤在火中,之后又变凉,菜刀看起来黑漆漆的不起眼,但是经过清洗和打磨后现出原本的样子,竟是一把好刀。 “利用这种菜刀施术的人可不多见,呵呵呵。” 张氏磨出了尖锐的刀刃,发出鬼魂般的笑声,她拿起鼠须笔,在刀刃上写下奇怪的文字。 “不知道施术人?这也没有关系。哈哈,不知道也是可以的!只要她用咒术写下的东西还留着,那么杀咒永远也不会忘记自己的主人的!呵呵呵!” 张氏吹干刀上字迹之后,用白色的纸包住了刀刃,开始用奇怪的语言念念有词。乍一听,像是在跟谁说话,再听听,又像是在唱歌。吟唱结束,她马上把刀深深插进装满大米的缸里。 “同样的痛苦,传给咒杀圣上的人,传给这把刀的主人。” 米缸里非常安静,好像没有发生任何变化。但是过了一会儿之后,以插入菜刀的地方为中心,周围的米粒逐渐变黑,像是烧焦了的样子。 与此同时,正站在尹大亨前面的权知都巫女抓住了自己的胸膛,开始疯狂地抽搐。她身上的血色飞快地退去,渐渐变为铁青。周围的人看到这样可怕的景象,纷纷逃走。尹大亨也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权知都巫女最终紧按着自己的心脏位置倒了下去,停止了呼吸。 一直观察着米缸的张氏有些眩晕,摇摇晃晃地瘫坐在地上。然后艰难地把身体靠在米缸上。 “为了假的挡煞巫女,早就把神力用得差不多了,现在还要因为一个混账家伙浪费,真是该死。” 阳明君也不知道能去哪里,只是任由马蹄带路任意而驰。如果说暄、烟雨、炎以及题云的生活原本就已经非常混乱的话,阳明君所能感到的混乱也丝毫不少于他们。在汉阳一带毫无头绪地闲逛了很长一段时间后,一个熟悉的地方进入了阳明君的视线之中,这也是个让人心痛的地方——净业院。在这个地方,监禁着先王还活着的嫔妃们。这些嫔妃们与留在宫里成为大妃或大王大妃的正妃们的命运截然不同,先王驾崩后,这些嫔妃会被强制落发成为>..尼姑,被关在净业院守节——阳明君的母亲禧嫔朴氏也被关在了这个地方。 当听到阳明君到来的消息后,禧嫔朴氏赶快朝站在小塔前的儿子走了过去。一看到身着灰色服饰、端庄的发髻高高绾起的母亲,阳明君的脸色就变得更加黯然了。因为阳明君位于下届王之列,所以禧嫔朴氏并没有被削去头发。阳明君眼前浮现出先王尚在世时母亲的模样,再看着母亲现在穿戴如此朴素简陋的样子,这让他的心中再次涌起了被先王抛弃的悲伤。朴氏向儿子拱手行礼道: “怎么没有通报一下就来了,阳明君?” “儿臣正好路过这里,所以没有来得及提前通知母亲。” 禧嫔朴氏心疼地用手把阳明君微微向后倾斜的纱帽摆正,并帮他系紧了上面的绳子。她温柔地说道: “一直故意只展现给人们放荡不羁的样子,这样应该很累吧?你要知道,母亲会为这样的阳明君而感到骄傲……” “听到羞辱我的话也还会觉得骄傲吗?” 今天阳明君心情不好,所以跟母亲说话也像赌气似的。禧嫔朴氏吃惊地垂下了抚在纱帽绳上的手。少顷,她又重新抬起手来轻轻地整理着阳明君的衣领,她依旧温和地说: “你很聪明,母亲认为你会一直都很清楚:为什么母亲没有丝毫牵念,甘心住在这里。我本应该在宫外独自老死,但多亏先王的恩德,才使我能够见到阳明君。除此之外的欲望都是罪恶,所以,母亲并不贪恋什么。现在,每天能够为殿下的康宁祈祷,为你的平安祈祷,能有这些我就很满足了。阳明君,你不可以贪心!” “母亲您都明白吗?我贪心什么?您不是什么都不知道吗?” “呵呵,是啊,贪心什么?” “过去曾透露出的贪心,我也……” 禧嫔朴氏对阳明君的痛苦、悲伤一无所知。他什么时候会笑,什么能让他感到幸福,为什么会感到心疼……对于他的过去,禧嫔朴氏真的一无所知。即便对于他的现在,禧嫔朴氏也是毫不知情。虽说她非常疼爱这个儿子,但她对他的心思一丁点儿都不了解。禧嫔朴氏再怎么用力,都很难揣摩出儿子那悲伤的眼眸中到底在控诉着什么。 明天就是去私邸的日子。能在宫内分娩的只有中殿,所有的后宫到了临盆前都要搬到宫外去——禧嫔朴氏也不例外。此时,先王前来为禧嫔朴氏送别。因为来得频繁,禧嫔朴氏听到他那熟悉的脚步声便赶忙迎了出来。即将面临临盆,禧嫔朴氏圆滚滚的肚子已经凸显出来,先王高兴地抚摩着禧嫔朴氏的肚子,严肃地说道: “一定要平安回来啊!” 这是一句情深意重的嘱托,语气中流露着对禧嫔朴氏发自内心的关切和不舍。 “臣妾有一个请求,不知当说不当说?” 在先王的心中,禧嫔朴氏是一个在任何时候都很温顺的女人,是在这个凄凉的官中唯一能让他感到安稳的女人。对于这个至今都没有对自己提过任何请求的女人,先王微笑地回答道: “爱妃有什么请求?” “中殿娘娘的娘家势力虽说并不怎么强势,但臣妾的家族,可是连一丁点儿的势力都没有,臣妾没有力量守护这即将出生的骨肉……” 先王的视线从那怀有自己骨肉的肚子上缓缓地移开,他望着禧嫔朴氏的眼睛,脸上布满了厚重的忧伤。 禧嫔朴氏接着说: “生产的那天,您会听到宫外传来的消息。如果是公主的话,那真是值得庆幸的事情,但万一生下来的是王子的话,就请您不要再把臣妾召回宫里了。” “不,不可以!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到底在说什么?” “臣妾……臣妾只是想活下来,想守护腹中殿下您的骨肉。臣妾不才,承蒙殿下错爱,后宫众妃嫔那充满嫉妒的目光,对臣妾和这腹中的孩子来说,无疑都是毒药啊。” 这是自己心爱的女人,这个女人刚刚说出的话,句句都是事实。更何况,自己并没有力量守护这个女人,这也是悲哀的事实。失去了信心的殿下无法拒绝禧嫔朴氏的请求。 “先不要多想以后的事。” 如此言语,算是默许了朴氏的请求。先王和朴氏两个人为此都很难过。 “即使臣妾重新返回宫中,也请殿下您不要再来臣妾的住所了。” “如果不来找你的话,我的心该放在何处呢?” 朴氏笑了笑,仍旧是那样平和的徽笑。她想用这微笑安慰没有力量保护她们母子,甚至连爱都要抛弃的殿下。看着这样的微笑,先王流下了悲痛的泪水。 “没有贪欲的话,寿命也能同等程度地延长,那么就能保护我们的孩子了。”朴氏轻声地说。 这一晚,从此成为先王到宜乐斋的最后一晚。 禧嫔朴氏低声地把自己与先王的约定告诉了已经长大成人的阳明君,她并不忘嘱托自己的儿子: “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无论对于什么,都不可以贪心。” “先王让儿臣去阳明封地。阳明,不过是明亮的阳光,就算再温暖,也只是太阳的一部分。这与太阳是截然不同的。这是先王定下来的。” 阳明君虚脱般地大笑着,转身背对着母亲离去。穿过庭院,直到出了净业院的大门,这空洞的笑声也并没有停止。直到骑到带自己来这儿的那匹马的马背上,阳明君的笑声才渐渐地消失在了遥远的地方。阳明君用泪水浸湿的双眼望着遥远的,北方的天空。那里是先王埋葬的地方——北邙山川,他只是暄的父亲,从未做过自己的父亲。 阳明君骑在马上,茫然地望着北邙山川,再一次吞咽下了无法嘶吼出来的闷气。他的记忆定格在了先王驾崩前的那个场景——先王吃力地伸出了手,虽然他与常人一样,都有着两只手,但直到合眼,先王也只是紧紧地攥着世子的手。对于阳明君来说,他多么希望父王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也能握住他的手啊!阳明君再一次任由马蹄带路,脸上带着凄苦的笑容喃喃自语道: “父王!如果我能从殿下那儿抢走不能做中殿的烟雨姑娘,连王位也能抢过来,成为宫廷祭祀的祭主,在父王的牌位前敬酒的话……我能成为您的儿子吗?” “臣,昭格署道士慧觉,迟来问安。” 被题云救活的刺客们还没等审讯就已在义禁府的牢狱中自杀的消息刚刚传到康宁殿。此时,王的心情非常糟糕。 “听说祭天仪礼顺利完成了。” “圣恩浩荡,这全靠殿下的圣泽……” “圣泽……那时我被下了煞徘徊在死亡边缘。”殿下尖锐地说道。 即使把大王大妃送到温阳,对朝廷虎视眈眈的外戚们也依然非常碍眼。通过朴氏留下的密旨,暄能感到大王大妃的势力已有些薄弱。即使抓住一个能铲除外戚势力的机会,而让先王无力地屈服的肯定是一个巨大的把柄。这种想法折磨着暄。此番他把先王的亲信慧觉唤来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现在还没到向朕坦白一切的时候吗?” “殿下,您要问什么?” “张氏已经开口了。” 暄做了个手势让侍者打开了背后的房门,这时,烟雨从王的背后走了出来。虽然仍是一身白色素服装扮,但慧觉道士霍地站起身来,在她的面前行了礼。所有人都陷入到一片惊讶之中。行完礼的慧觉道士深深地弓着腰说道: “交泰殿的主人,我等您很久了。臣有罪,请饶恕我那段时间对您的无礼。” 慧觉道士对烟雨说完,转身面对着暄说道: “殿下,臣还有罪过要向您禀告。” “什么罪过?” “在交泰殿中的煞,本是臣所为,请您杀了臣吧!” 听到这些,暄吓了一大跳,瞬间说不出话来,但随即又缓慢地点了点头,说道: “和月重逢的日子,多亏了你。” “无论什么理由,臣都应该处以给圣体下煞的罪,请殿下明鉴。” “处不处罚你由朕来决定,朕还有更重要的事问你。你是从何时开始知情的?父王也知道吗?” 慧觉道士直起腰,眼中充满了悲伤。这双眼睛里,充满了对先王的回忆。 黑发比白发要多一些的慧觉道士直起腰身,抬起头来对先王道: “殿下,匆忙召唤微臣来,不知所为何事?” 尽管先王什么也没有说,但慧觉道士还是能感觉到康宁殿笼罩在一片苦恼的海洋之中:殿下一定是因为择选太子妃的问题而内心烦乱。慧觉道士发现了放在殿下跟前的一捆信札。 “殿下,这些是什么?” “那是朕派人从世子的怀里暂时偷出来的,呵呵。” 先王的笑容里既有几分喜悦,又似乎充满了悲伤。徐内官把信札放在了慧觉道士的面前就悄悄地退了下去。慧觉道士毫不知情,随意地从中拿出一封打开来看。首先进入眼帘的,便是那干净美丽的字体,接着,他看到了三个字―一个即将拥有尊贵身份的名字——“许烟雨”。 “这是……” “这是世子时刻搂在怀里的东西。甚至在睡觉的时候,世子都不是搂着女人,而是搂着这些信札。朕一直以为世子这种行为是由于尚未对异性有所了解……不过读完这些信札,朕好像知道了世子的心思。” 慧觉道士完全不能理解困扰着先王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慧觉道士,处女名册你看过了吗?” “微臣接到圣旨就看过了。” “叫许烟雨的那个孩子,真的是未来交泰殿的主人吗?” “天运、八字之类的东西,都无法跟这些信札相比。这已经预示了未来,其他的东西还能有什么用呢?殿下,或许您担忧的,是难免与外戚的争斗?” 先王慢慢地摇了摇头,不一会儿便用充满悲伤的声音说道: “阳明君第一次以儿子的身份向我这个父皇请求的,便是许烟雨。我想满足阳明君的请求,因为这是他第一次也可能是最后一次对我提出请求……” 先王忧伤的双眼再一次落在偷来的信札上,他反复地揣摩着这些信札中反映的烟雨的心思。很明显,阳明君心中念念不忘的这个女人,明显已经倾心于世子,而且世子的心也已经投入得很深了。但为了至今为止都在不断经历着伤痛的阳明君,先王还是很想把烟雨和阳明君凑成一对。 “这是不可以的!殿下是想让阳明君成为未来的王吗?世子的八字里就仅有一个女人。如果把已经通过信札和世子连在一起的那个女子,把许烟雨和阳明君绑到一起的话,世子就会断掉子嗣,如此说来,最终就会有阳明君当王的危险啊!” “那么,朕是连到最后都要对不起阳明君吗?” 先王正在苦恼中沉思着,内官禀报世子沐浴结束了,于是内官们收拾好偷来的那捆信札急急忙忙地出去了。先王又苦恼了好一会儿,迟迟下不了决心,他吃力地暗自道: “还不如不偷这些信札,朕实在对不起那可怜的儿子阳明君……” 听着先王的叹息声,慧觉道士走出大殿前往了明朝。因为他之前已经作出承诺,所以沉重的步伐无法返回去。慧觉道士从明朝返回的日子恰好是许闵奎去世的那日。为了未来当王的世子长期做的准备都丧失了,甚至连作为最后的希望的许闵奎也丧失掉了。因为这些,先王变得与之前非常不同。慧觉道士回到朝鲜,看到这时的朝鲜也如同经受了沧海桑田的先王一般,变得与从前大不相同了。 “殿下,微臣回来了。” “殿下?朕是王?是啊!世间最愚昧之人就是王。不,世间最无能的男人就是王。” 先王的声音中充满了痛苦和无奈,叹息声也变得更加深沉,这让慧觉道士的心头也涌满了排遣不掉的伤感。 “王如何能堂而皇之地位于那些并不把王看作一国之君的臣子之上?朕最后的臣子都丧失掉了,还有何颜面再枉称为王呢?” 为了不让声音传到外面,先王小声地痛哭着。 “是朕杀死的。朕亲手杀死了朕的臣子!让大提学的双眼流出血泪的人,正是朕啊!” 慧觉道士的眼中也流出和先王一样悲伤的眼泪,但他找不出任何话语可以来安慰先王那悲痛的内心。先王自责了好长一段时间,但对于事件的真相,先王在慧觉道士面前却闭口不言,而这些,慧觉道士也并没有多问。许烟雨不明不白地死去了,仅这一事实就很值得怀疑。 同时,他还敏锐地察觉到观象监的三个教授死了,星宿厅的张氏也消失了。虽然在心里慧觉道士觉得许烟雨尚在人间,但他找不到一丝一毫的证据。时间就这样一丝丝地流逝着。慧觉道士不能和先王商量,只能独自苦思,可以说,这是一段煎熬的岁月。后来,慧觉道士终于找到了张氏,又确认了她手下的那名巫女。为了把这个消息告诉先王,慧觉道士匆匆忙忙地赶往康宁殿——但还是太迟了,先王已经停止了呼吸。 先王驾崩前有很多人守护在那里,慧觉道士找不到避开这些人的视线向先王禀告的机会。世子和阳明君,还有一干大臣们都在看着。眼看着先王就要合眼的瞬间,他伸出了自己的双手,一只手向着世子,另一只手向着可怜的儿子阳明君。但由于害怕在周围注视的众多大臣的眼睛,先王最终只好收回伸向庶长子阳明君的手,把它处放在了握着世子的手的手上。 先王把阳明君望着自己的那凝聚着怨恨的眼神埋藏在了自己的心中,带着人生最后时刻都不敢握儿子阳明君的手的心痛,带着众多的秘密,先王就那样合眼了,一切伤痛都随着死亡而埋葬,而消逝。在有生之日,他在任何时候都被王权束缚着,直到合眼的瞬间,也不是作为父亲而是作为一国之君闭上了眼睛。而那没有说出来的真相,也成为先王留给慧觉道士的难题。 “你是从何时知道的?父王知道吗?” 现在世子成为王,坐在先王一直坐着的那个位置上。暄向慧觉道士问道: “先王不知道。如果知道的话,现在好像就会不一样了吧?” 慧觉道士重新向先王提出了最终未能向他提出的疑问,但却一直没有回音。 “慧觉道士知道有机务状启存在吗?” 慧觉道士没有回答,他露出一副第一次听说的模样。 “即便不知道这个,那你也应该知道参与巫蛊术的人是谁,不是吗?” “臣探听出世子妃是被都巫女张氏和死去的三位教授所救。现在臣没有闲暇考虑其他事宜,只是一心想着如何让世子妃重新回到景福宫。” 暄点了点头,根据机务状启上的记载,烟雨的死不是疾病引起的,而是被下在别宫的巫蛊术所致,那上面还记载着所有的参与者,不过上面记录的,也只有这些信息。所以先王临死前知道的真相,也不过就是这些。 “殿下知道先王的弱点是什么吗?” “弱点?” “先王明知道这个朝廷被外戚们威胁着,但还是一步一步地妥协着……”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但那大概不是王,而是所有的人都会具有的弱点。作为懦弱的人的话,谁都会有……” 暄深深地垂下头,肩膀抖动着,他陷入了对父亲的无尽回忆之中。 “慧觉道士是要给朕出一个大大的难题啊!从小朕就跟父王顶嘴,质问父王为什么非得我是世子。但是直言不讳一些,朕从没把父王当作普通人来对待过,朕一直把父王奉为殿下。如果是人的话,凡人都会有爱,但朕一直以为父王没有那种感情。连这么理所当然的感情,朕都没能把它与父王连在一起来思考过。” 慧觉道士退下后,暄依然沉痛地低垂着脑袋,等他抬起头时他看到了题云。如若先王不知道烟雨活着的话,也就是说机务状启上也只是记录到烟雨去世为止。这一点连朴氏夫人也不知道的可能性很大。所以,没有把烟雨尚在人间这件事禀告给先王的,一定不是朴氏。 “云啊!” 题云仔细听着王吩咐。 “请回一趟你家吧!” 疲惫的慧觉道士走出了康宁殿。他感到自己的作用已经到了尽头,虽然不知道这是否违背了先王的意思,但他顿时觉得浑身轻松无比。康宁殿院子里冷冽的风吹动着慧觉道士花白的头发,但是面对这些,慧觉道士像什么都没有感觉到一样,呆呆地望着天空。 “月亮……连白赋予的名字都不是偶然的。命运牵动姻缘的这条狭窄之路才是偶然……” 微弱的风瞬间变得猛烈,把慧觉道士紧紧地包裹住,倏忽间又消失了。他的耳边传来了先王曾时刻挂在嘴边的一句话语:我就算死了也会像风一样游荡着,因为我无法离开这充满遗憾的人生…… 因为未能听到先王的遗言,所以慧觉道士把这句话当作了先王的遗言。 “先王,或许这飘荡的风就是殿下您?即使游荡在朝鲜八道,身体劳累,但疲惫的心也不曾倒下……” 恍然间,慧觉道士觉得悲伤的先王转过身来站在了自己的面前。 “难道微臣做错了?” 阳明君在汉阳一带彷徨了好久。一回到家,下人便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阳明君觉察出其中的异常,便向屋内投出了一道冷冷的目光。 “什么事?谁在屋里?” 下人从阳明君的手中接过马缰绳,怯怯地说道: “小人惶恐,是坡平府院君在里面。” “你是怎么做事的?竟然让那类人进鑫管斋!” “小人说大人您不在府里,不可以进来,但他硬往里闯,小人拦也拦不住啊!” 阳明君气鼓鼓地夺过马缰绳,对下人说: “我出去再回来的时候,要是那个家伙还没被撵走的话,你的脑袋就别想待在原地了!” 下人可怜巴巴地望着阳明君,露出一副求助的眼神。因为以他区区下人的身份去驱赶国丈的话,就同被阳明君砍掉脑袋的后果是一样的。阳明君没有理会他那哀求的眼神,而是径自纵身跳上马消失得无影无踪。坡平府院君居然找上门来!阳明君悲哀地想着,悲伤地在内心中呼喊着,毫无目的地驱着马兀自前行着。 “回来了吗?我在等你。” 朴氏夫人似乎早已知道题云为何而来,但还是先看了看题云的脸色,她小心翼翼地询问: “遇到了什么难事吗?” “没有。” “这不是一两天没睡觉就会显现出的脸色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呢?” 题云在朴氏满是担忧的目光中,很自然地袒露出了自己焦躁的心绪。 “小人对殿下犯下了无法洗脱的罪。” “我们云并不是会犯罪的人,只是有些耿直,不懂圆滑世故。殿下怪罪你了吗?” “没有。” “他了解你才把你安置在身边。既然他没有怪罪你,那你也不要非要给自己定罪。” 题云轻轻地点了点头,这些话让他那受伤的心有所愈合。于是,他努力地振作了原本有些颓丧的精神。 “真让母亲心疼啊,我的云……” 题云抬起头望着朴氏。他现在才理解了朴氏从前就一直念叨的那些话语的含义。原来朴氏一直遗憾云不是自己所生的孩子,这样他就不会陷入庶子的艰难处境中。八年前云就认识了烟雨,比暄更早认识烟雨。如果云不是庶子的话,那他也许还能堂堂正正地冲着烟雨微笑,而这片感情也不会被隐藏得如此之深。朴氏早已把题云的伤口悄悄地看在了眼里。 “从你来到这个世上开始,我就想一直守护着你。但是,世间的忧愁蒙蔽了我,都不知该如何让你从此没有泪水。” 如果没有朴氏的守护的话,就没有现在的题云。题云在这个造就了现在的自己的女人面前低下了头。 “我是奉殿下之命而来的。” “我已经猜到了。” 朴氏从书桌下面掏出一个箱子,取出里面的一张纸在题云面前撕毁。 “许氏少女如果还活着的话,那这封密旨就没有再存在的价值了。” 接着,朴氏把已经写好的一封信放在书桌上。 “殿下想知道的大概就是这封信的内容。” 题云接过那封信放在了自己的胸口处,朴氏担忧地看着儿子说道: “这也许不是殿下想知道的答案,而是会令他痛苦的东西。我甚至不知道把密旨毁掉是当今殿下的意思还是先王的意思,或许把活着回来的许氏姑娘再次埋藏掉,守护密旨是先王的意思……我也不知道到底怎样做才是正确的……没有人可以知道已经死去的人的心意。” 暄的眼睛眨了又眨,连眨了很多次看到的依然是一样的,他摇着头揉了揉眼睛,但眼前还是没有变。是烟雨,真的是烟雨。她正愣愣地望着暄,烟雨的表情随着暄的表情变得逐渐痛苦起来。 “你知道了?所以你说不可以见哥哥?” 烟雨的眼睛里流淌出泪水,这是对因为自己的推测已成为事实而感到悲伤。先王强烈地希望烟雨消失的心意,构成了巫蛊术的初经经血,这所有的主人就是旼花公主。 “不是的,不可能是这样的。为什么旼花公主要对世子妃……她并没有要杀死烟雨姑娘的理由啊……” 瞬间,暄的脑袋里传来天空被撕破一样的轰鸣声。以前听炎讲课时,偷穿宫女的衣服,胡乱闯入丕显阁叫喊哭闹的旼花公主,她那时的样子浮现在了暄的脑海里。暄忽然想到,也许旼花公主的目的是许炎——为了能够拥有许炎,她才杀死了烟雨。 这么一想,暄就发现事情确实有些蹊跷。因为烟雨的死,许炎也被定为罪人的家眷,但他却被选为驸马。即使仪宾不能赋予官职,但仪宾的父亲还是允许授官的,而且还有可能拥有不亚于府院君的权力。那么,不顾这样的危险积极促成这件事的人就是大王大妃。如此看来,旼花公主和大王大妃之间一定有什么契约。 暄的脑海中又产生了一个疑问,也许许闵奎也是死在不想分享权力的这些人之手。想到这些,暄觉得自己没有脸面对烟雨。 此时传令官从外面传话进来,车内官慌张不安地向暄禀告道: “殿下,旼花公主在康宁殿外请问圣安。” 暄并没有时间思考旼花公主为何进宫,他急切地想从妹妹的口中确认事实的真相。暄关上身后的门,把烟雨藏了起来。那一瞬间,暄的内心抑制不住地疼痛,他的身体有些颤颤巍巍,题云急忙上前扶住了暄那摇晃的身体。 一身漂亮唐衣装扮的旼花公主笑吟吟地走了进来。显然,她不是由于担忧哥哥的健康状况而来的。真不知道有什么令她兴奋的事情,暄努力地平复自己的情绪,好让自己坐了下来。他对旼花公主说道: “好久没见啊!仪宾近来可好?” “嗯……本应该回禀殿下说他过得很好……但从不久前,他的脸色就开始看起来有点不好,我有些担心……” 旼花公主向暄诉说了自己的近况,忽然一抬头,她看到暄像倚着题云一样地坐着,公主感到很异常,于是瞪着大大的眼睛望着他们,不解地问道: “殿下,连坐着也很困难吗?我听说您稍微康宁些了啊……” “你连问这个问题的时候,嘴角依然带着微笑。你这是在担忧朕的健康吗?” “殿下真是的!我没有不担心你的道理,不是吗?母后就只有哥哥和我两个孩子而已。啊!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到夫君身边了。” 暄苦笑着说道: “板凳还没坐热就想着去见仪宾,他就那么好吗?” 听到“仪宾”二字,旼花公主的嘴乐得都合不上了。不用旼花公主回答,单看表情,暄就知道答案了。 “跟朕说说,他真有那么好吗?” “殿下,你又在跟我开玩笑吗?真是的!” “旼花,你是从何时起心里有他的?” 对提问感觉异常的旼花公主只是静静地转动着眼珠,暄替她说道: “是从以前你偷穿宫女服出现在丕显阁时开始的,对吧?” 旼花公主被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住了,所以她的嘴闭得更紧了。 “说话!朕在问你是不是从那时开始心里就已经有许炎了?” 暄充满愤怒的声音响彻整个康宁殿。被王大声喊叫的声音惊吓住的旼花,硕大的眼睛中充满了泪水,她用颤抖的声音勉强开口说道: “殿下为什么忽然问这个问题?为什么这么生气?我,我害怕……” “那时候你就把许炎记挂在心上了,所以才犯下了那种不可饶恕的错?” “殿下,您在说什么?我完全听不懂您说的话。” “朕在说许炎的妹妹!” 瞬间,旼花公主的心脏传来跌落到地狱的声音,接着是暄冲着这位由于吃惊而把眼睛瞪得很大的旼花公主不停地追问道: “还是不知道朕在说什么吗?” 旼花公主几乎是无意识地猛烈地摇晃着自己的头,但她的眼睛已经暴露出了真相。 “不知道!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 “旼花,你还不快如实招来!” 吓得脸色苍白,只是不停地摇头的旼花公主,最终趴在地上开始嘤嘤哭了起来。暄也脸色苍白,无声地痛哭着: “不会的,跟你什么关系也没有,你说啊,说跟你没有关系。对朕说你什么都不知道!” “殿下,请对我夫君保守这个秘密。惩罚我也好,要我去见阎罗王也好,但求殿下不要告诉我夫君……求求您了!” 暄的身体瞬间就泄了气。如果不是身旁有题云搀扶着的话,他会直接倒下的。暄的脑海中一片空白,双耳之中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了,只听见旼花公主大声痛哭的声音,还有身后烟雨努力忍住的抽泣声。暄像魂魄离体般颤动着嘴唇说道: “为什么……为什么那么做?为什么你要参与世子妃的巫蛊术?” “因为……没有其他能够拥有夫君的方法……” “即使烟雨姑娘被选为世子妃,如果向父王恳求的话,许炎还是……” “行不通!父王说夫君是人间奇才,绝对不可以当仪宾!我曾绝食几日恳求,即使那样父王还是不答应,呜呜……” “是大王大妃怂恿你这么做的吗?” 趴在地上痛哭的旼花公主使劲儿地点了点头。 “恰好我开始初次月经……大王大妃说,只要有包含我意愿的月经带的话,那就能杀死夫君的妹妹,那样父王就算是为了救夫君,也只好答应夫君跟我的婚礼,我和大王大妃商量好一定要那么做……” 旼花公主那时还不知道,因为自己犯下的错,她将再也见不到炎灿烂的笑容,也不知道几年来直到今天她只能看到炎那一直流淌着悲伤的眼眸。 虽然暄的脑子里已是失魂落魄的状态,但他能清晰地想象当时的状况有多么可怕。对先王来说,炎是为儿子珍惜下来的人才。日后暄坐上皇位时,先王期望着炎能在他身边辅佐,坚决把炎送到世子侍讲院,就是在为未来的王和未来的臣子积累友情而打下地基。先王认为炎背后的许闵奎和士林势力能够与外戚势力相抗衡。所以对外戚们来说,这个叫做炎的年幼的男子,无疑是一个巨大的威胁。 暄回想起在宗庙庭院最后一次见到先王的情形。先王的心中满是对外戚专权的忧虑和无奈,他不断地向儿子请求不要饶恕自己。 “知道你……你犯下了什么错吗?” 旼花公主望着用满是悲伤的声音责问自己的王,哭声停了下来,但泪水却更加汹涌了,无尽的泪水顺着脸颊不断地往下流,她望着暄绝望的眼神说道: “父王也用同样的眼神和同样的声音问过我同样的话。那时的我,只是回答不知道。因为我真的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后来我看到夫君的眼泪,看到他独自坐在已经逝去的妹妹的厢房,我才知道我到底犯了什么罪。我对夫君犯下了永远无法洗脱掉的罪,我亲手毁了我夫君的人生。” “你这个傻瓜!你岂止对炎犯了罪,你对父王、对前大提学、对朕、对烟雨姑娘都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 “我那时想过,是为了在天堂生活几亿年,而在其他男子的怀里生活几十年好呢,还是即使要在地狱之火中度过几亿年的岁月,也要在夫君的怀里生活几日好呢?我选择了后者,对于那时的选择,我至今也不后悔。如果再让我选择一次的话,我也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夫君……我在地狱之火中度过的几亿年,也比其他人在天堂中度过的几亿年要更加幸福。” 旼花公主坚定不移的态度让暄无力地垂下自己的肩膀。随着幻想的破灭,烟雨的肩膀也无力地垂了下去。烟雨眼中的眼泪已经干涸了,只有嘴角挂着空洞的笑容,但暄还没有死心。 “朕要惩罚你!就算你是朕的妹妹,如果不惩罚你的话,就无法对那些参与此事的外戚们问罪!” 旼花公主的头深深地垂下了。 “我接受你对我的惩罚,但请不要连同我腹中许炎的骨肉一起惩罚。” “什么?你刚刚说什么?” “我今天进宫拜见殿下顺便去了趟内医院。因为过了来月事的日子却迟迟没到来,闵尚宫说是不是可能……诊过脉后,太医确认我确实有了胎儿。” 暄变得面无表情,他分不清现在的状况该如何处置。 旼花公主镇定地擦干了眼泪。她突然很想见炎,好像要失去他似的不安,她想马上回到他的身边。于是她不安地四处张望着,没好好地打完招呼就起身走了。暄对着旼花公主的背影愤怒地悲鸣着,而题云则忧伤地望着关着烟雨的那扇房门。 “殿下……” 烟雨焦急呼叫暄的声音,被从房门那头传来的暄的悲鸣声淹没了。烟雨再一次地呼唤着暄: “殿下,我可以进来吗?请让我进来。” 暄悲伤地朝着将要打开的房门那边哀求道: “不可以!朕……朕没脸面对你。” “殿下……” “朕曾发誓要将把你弄成那样的人抓起来杀掉,但把你弄成那样的人竟然是朕的……朕的妹妹。杀死你、掩盖你死亡的真相的人全都是朕的血亲。朕有什么脸面对你?” 暄用双臂扶着桌子勉强支撑着地站着,脸上泪流不止。 “要永远不再面对小女子吗?那不是再次要小女子的命吗?” 烟雨话语中充满了痛苦和焦急,这让暄的心更加刺痛,但他仍然无法正视烟雨的脸,甚至不能原谅自己。烟雨忍受不了此时犹豫不决的暄,她违背圣意打开了房门,跑过去从后面抱住了努力支撑着不让自己倒下去的暄。暄强烈地感受到了背后的烟雨那温热的体温,以及害怕失去他的力量。 “您问我害怕的是什么?我害怕的就是这个,害怕殿下伤心而不再见小女子。” “你会被害成这样都是因我而起,我对不起你。” “如果您这样说的话,小女子就该埋怨自己还活着。” “朕想成为你心目中最为帅气的男人,但朕却是一个最可鄙的男子。” 暄抚摸着烟雨那紧紧抱着他的腰身的双臂,抬起头望着远处的天空,耳边响起了先王的嘱托: “饶恕我守护的这些人,并请一定要守护他们。如果做不到,你第一个不能饶恕的人就是父王。” “父王……父王!” 暄焦躁的呼唤不是在天空中而是在烟雨的心里回荡着。烟雨想减轻沉浸在对先王的回忆中的暄那无尽的悲伤和苦恼,于是轻柔地对暄说: “只要在殿下身边,无论在哪个地方,无论穿什么样的衣服,无论是什么身份,对小女子来说都没有关系。哪怕是将小女子藏在狭小的房间里我也愿意,叫什么名字也没有关系。对小女子来说,不是还有殿下踢的名字‘月’吗?以后就叫我月吧。请殿下千万不要惩罚旼花公主,那是您的亲妹妹啊!” 烟雨想再次回到坟墓中。暄猛地松开烟雨的双臂,转过身看着她,好像不想再一次错过似的,双手紧紧地抓住烟雨的肩膀,他轻轻地对烟雨说道: “朕既是爱你的男子,同时也是这个国家的王。虽然不记得出生时的情形,但记忆中的幼小的朕是为了成为现在的朕而不断研究学问的。那时朕习得的只有身为王的道理。朕知道,身为王,心中要时时刻刻装着黎民百姓,不可以成为残暴的王。第一次在温阳与你相遇的那晚,你对朕来说就是朝鲜的百姓。百姓遭受冤屈而死,不得不藏起来生活,而朕的血亲,那些犯罪的人却能幸福地生活在世上,朕该怎么做?诸多老师并没有教朕怎样做一个那个样子的王,但你却让朕成为一个卑劣的朝鲜国王!” 烟雨眼中映射的暄是一国之君,是一个作为人的矛盾和作为王的矛盾同时需要解决的不幸男子。烟雨面向那可怜的男子哀求道: “那么,我哥哥该怎么办?什么都不知情的、我那可怜的哥哥……怎么办?如果知道这件事的真相的话,哥哥会承受不住的。” “你认为只有你哥哥可怜,朕就不可怜吗?如果你不是中殿的话,朕就得搂着其他女人,那样的朕难道就不可怜吗?那样的你就不可怜吗?” “可怜!但惩罚妹妹的殿下更可怜。” “朕觉得对于毫不知情的炎来说更可怜。向杀死自己妹妹的女人感恩,并作为夫妇一起生活着,以后也要继续生活下去的你的哥哥、朕的老师炎最可怜。” “所以我恳求你,就让一切像现在这样吧,让我的哥哥永远活在不知情之中。” “朕是不幸的。” “小女子的欲望都满足了,不再有任何奢求。” “难道你对藏起来生活的这漫长的岁月不感到委屈吗?你过着多么痛苦的生活朕并不能全都体会出来,但众人说你不是人的那句话,深深地刺痛了朕的心……” 暄强忍住不断涌出的泪水,烟雨的表情也和暄一样,充满了痛苦和悲伤。 “因为难过,所以不想让哥哥体会那种痛苦。哥哥如果知道了我是如何死的,又是如何生的,那对他该是多么残忍啊……” 旼花公主还是觉得轿夫的步伐慢,焦急地催促道: “现在是上坡吗?怎么这么慢?” 轿外的轿夫们都气喘吁吁的。一路小跑的闵尚宫喘着气说道: “现在已经晃动得很厉害了,这样很危险。公主要格外小心啊!” “不是告诉你们不能晃动吗?如果稍有不慎就治办你们,快点儿走!” 轿夫不知该听谁的,忐忑不安地往前走着。轿子里的旼花公主感到非常不安,因为害怕炎好像会突然从自己身边逃走似的。在她的心目中,总是天真地以为那天恐怖的巫蛊术结束后,所有的事情就结束了,她深信永远和炎幸福地生活在一起,这就是生活的全部。但是,王兄突然之间知道了这个事实,他会怎么处置这件事?暄对旼花公主来说,可是比父王还要可怕的人物,所以旼花公主感到现在的殿下好像要把炎抢走似的。如果不马上亲眼见到炎的话,她就要疯掉了。 一到家中,旼花公主便不顾闵尚宫的百般劝阻,直接朝着厢房跑了过去。坐在厢房读书的炎并没有注意到急匆匆跑进来的旼花公主。他依旧保持着旼花公主入宫前进来打招呼时的姿势,呆呆地坐在那里,就像一副没有魂魄的空壳一样,甚至连谁进到房间都没有感觉到。旼花公主紧紧地贴在炎的身上,抱住了他的胳膊。炎这才惊讶地望着旼花公主,轻声说道: “啊,回来了?” “想什么想得那么入神?” “没什么……殿下是否安康?” “是,非常,……” “……或许没有其他的话……” 炎犹犹豫豫的话让旼花公主的身体一下僵住了。炎看起来同其他时候有些不同,他的表情非常可怕,眼眸看起来也非常悲伤。看到这些,旼花公主更加用力地抱紧了炎的胳膊说道: “为什么要这么问呢?” “没,没什么。公主好久都没进宫了,怎么没在大妃身边多待一会儿再回来?” “因为非常想见夫君,所以并没多耽搁。非常非常想念夫君……啊,对了!妾身这次顺便去了趟太医院。” 炎的表情丝毫没有任何变化。身体虽然被旼花抓着,但心已经随着那阵阵北风一起游荡到了遥远的天边,他有气无力地说道: “去内医院所为何故?把御医请到家里来不就行了吗?” 旼花并没有回答炎的问题,只是抿嘴一笑。虽然炎很想对旼花公主多一些关心,但他却怎么也集中不起精神来。 “妾身……妾身腹中怀了夫君的孩子。” 炎那望向旼花公主的眼睛瞬间闪过一丝喜悦的光芒,但马上又黯淡了下去。 “抱歉,公主。我本应该先察觉出来的,却完全不知道。” “不用抱歉!妾身也是才知道的。因为怀胎还没有多久,所以没有任何迹象。不过孕吐日后会慢慢显现出来,还有……” 旼花公主看到炎的微笑后便闭上了嘴,不好意思地将身体转了过去,但眼睛却始终未从炎的身上离开。 “公主,我想说一直受您的恩惠却无以回报,真是很抱歉。由于公主的恩惠,现在我才有颜面去见父亲了。您真是了不起!谢谢!” “抱着我!” 炎像抱着易碎的器皿一样小心地抱着旼花公主,可是他的心里想的,却是已经死去的妹妹。在旼花公主肩膀的另一方,炎看到了父亲抱着烟雨尸体的那些画面。周围的人不断地哀求父亲,让他放下烟雨的尸体,但父亲仍抱着烟雨,不停地说着“还是温和的,她还活着”的话语。在炎的眼中,依然能够清晰地看到已经升天的年幼的妹妹和业已辞世的父亲——他还不知道可怜的妹妹至今还活在人间。 就这样,炎用已经无法再抱妹妹的怀抱拥抱着旼花公主。在他怀里的旼花也同样用力地抱着他。没有人能夺走这个人,旼花公主这么想着,眼泪不知不觉地流了下来。炎身上那轻柔纯净、沁香扑鼻的香气环抱着旼花公主,但因为她身上洒了零陵香,所以并没沾上这种香气。具有祛毒和消除异味功效的零陵香,即使散发出再浓的香气也不能遮挡住映花公主的罪过…… 暄偶尔转过头看看烟雨待着的那扇房门,内心之中总也无法摆脱自己是罪人的感觉,因此他马上收回视线,转而出神地望着坐在旁边的题云。题云没有注视着王,而是紧紧地闭着眼睛。暄能揣摩出那双紧闭的眼睛中包含的部分烦闷,暄并没有继续苦恼的工夫了——黑暗中的敌人没有给他苦恼的时间,他们已经开始行动了。 熬了一夜的暄在罢漏的鼓声响起之前就起身沐浴了。与昨天不同,暄今天好像充满了精神,显得神采奕奕。车内官看到王的身体好转后,也稍微轻松了一些。尽管暄的身体已有所好转,但他还是拒绝穿红色的龙袍,依旧穿着素日里的夜装。平日里坚持要去便殿的殿下和劝诫自己不要去便殿的内官们总会有一番争吵,但是今天,尽管身体有所好转,但殿下却没有任何要去便殿的迹象。 现在的状况令人很不安,殿下应该在大臣们面前展现出已经恢复健康的模样,以便稳定民心才对。但不知道殿下在想什么,竟没有丝毫的动作。连开口说话竟还是在刚用过早饭时,殿下对题云说: “云啊,你再回趟家吧!” 题云的身体突然停住了。暄在纸上写了些什么,然后放在信封中封了起来,接着又写了另外一封信,与前者一样,这次也照旧密封起来。暄把这两封信递给题云,贴在他耳边说道: “这边的这封信交给贞敬夫人朴氏,那封信……交给阳明君。千万不要让别人看到,要秘密行动。” 题云把信揣到怀中之后就退了下去。题云一消失,暄就推动书桌找来烟雨。烟雨从对面的房间出来后并没有任何的表情,好像又成了之前的月似的,看到她在自己的面前行礼,暄上去一下子抱住了她。 “啊!” 暄惊讶地望着无意间冒出一声尖叫的烟雨。 “原来你还会发出人的声音?吓了朕一大跳……” 暄看着烟雨那通红的脸颊大声地笑着,然后搂着烟雨朝房中走去。内官们和烟雨谁都无法理解他的这个奇怪的举动,只是瞪大眼睛望着他。 “殿下,您不去便殿了吗?” 烟雨小心翼翼地问道。暄温和地对烟雨说: “朕讨厌去没有你在的便殿,而且朕现在身体依然有恙,朕要抱着你继续待在这个地方。” “不可以,放我下来……” 还没等烟雨把话说完,暄的牙齿就咬住了烟雨的下嘴唇。虽然只是轻轻地咬,但烟雨的嘴本来是微微张开的,所以她还是感到非常疼痛。更重要的是,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把烟雨吓得美目圆睁。 “这个嘴唇总吐出让朕讨厌的话,‘不可以’这句话朕现在己经听腻了,以后不要再说了。” 接着,暄又咬了咬烟雨的耳垂,烟雨惊慌地说道: “耳朵可什么话也没说。” “誓死都不听朕的话,不是吗?世间再也没有如此让朕讨厌的耳朵了。” 其实,这些都是借口。抱起烟雨后,两个人的脸贴得那么近,暄实在忍不住要去亲已经长大成人的烟雨那诱人的双唇,这完全是情不自禁的举动,亲吻耳垂也同样如此。暄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所以抱着烟雨坐下又用力地站了起来。 “如果去便殿,想要见你的话还要按照下月台的路再返回来,这会很麻烦,还有,穿红色的龙袍也很麻烦——不如我们来数数字吧!” 听了这些意料之外的话,烟雨很是吃惊。 “数数字?” “朕刚刚不是坐下又站起来了吗?所以朕数一。” 暄重新坐下又站起来。数着二。烟雨也随口数着二。数的数字渐渐地增加。内官们看着王不断冒出的汗,大家都对王的举动感到不安,于是急忙叫来御医待命。车内官实在看不下去了:殿下不仅不去便殿,居然还抱着那个女人费力地做着这种运动,于是他鼓起勇气开口说道: “殿下,您现在还要小心龙体才是!不久前您还躺在病榻上,如此剧烈的运动……” “所以不应该马上浪费力气吗?告诉大家,朕现在还病着,朕要一直等到他们暴露出野心!” 为了让自己的体力尽早恢复,也为了不让外人知道自己正在康复,暄现在便是在房间内做着可以做的运动。为了不让暄吃力,烟雨的双手紧紧地搂住了他的脖子。暄原本就很热的身体变得更加燥热了,也渐渐地感到了吃力。暄用颤抖的双腿再做了一次这样的动作,微微停了一会儿后,对烟雨说道: “朕有一个问题想问你。小时候,或者在你进坟墓之前,你大声地笑过吗?” “如果小女子的笑声过大的话,母亲就会用手掌悄悄地拍打地板。” “拍打地板?” “是的,女人的笑声要让地板低沉地传走……” “朕想听听你的笑声。听说你小时候笑的声音很大,哭的声音也很大,动不动就会被抽小腿。” “我哥哥还对殿下您说这些让人窘迫的话?” “该不会只有这些事情吧?还有别的吗?” “小时候小女子经常挨揍,而且被打得很严重,但哭过之后马上又笑着到处乱跑了。那时小女子不会把委屈咽到肚子里,难过时大串大串的泪滴会直接涌出来,然后我就会号啕大哭,有时连哥哥也会被抽小腿,不过那都是因为小女子的原因。每当这时,烟雨就会比自己挨揍流的泪还多,哭的声音还大,总是连哥哥的那份也哭出来,哥哥总是笑着说,‘你那么哭的话,我这个当哥哥的就不觉得疼了。’所以哥哥即便被枝条抽肿了小腿,也从没哭过。……小女子也有一个疑问。” 暄有些累了,调整了一下气息,用眼神默许了烟雨的提问。 “那个……为什么给小女子送过诗之后就没有书信了呢?” 暄十分惊讶,眼睛瞪得圆圆的。 “你在等朕的回信吗?” 暄对发现烟雨等他的书信这件事,感到非常高兴。虽然这在很久之前就应该进行的谈话直到现在才得以进行,想来确实让人觉得有些伤感,但如果烟雨没有重新活过来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话,这件事恐怕他们永远也不会知道。现在他们终于有机会分享彼此当时的心情了。 “如果知道你在一直等的话,朕就不做字体练习而是马上就回信给你了。没想到许炎这么呆板,一点口信都不透露给朕。” “小女子让哥哥操心了……” “本打算如果见到你的话,要好好地说说你哥哥的坏话才是呢。你不知道,朕让他把信交给你,他怎么都不肯答应,是朕每次威胁他,他才肯帮朕把信交到你的手上的。” 想起小时候的事情,烟雨带着笑意说道: “有一天,小女子看见从官里回来的哥哥像背负着全世界所有人的心意似的,磨磨蹭蹭了好半天,哥哥才掏出了那封信。” 看到烟雨那惹人喜爱的微笑,暄的内心很激动,与此同时,烟雨所描述的那幅画面清晰地浮现在了暄的脑海里。当时炎的年纪也不大,想想他拿走世子强制塞给他的信笺,跟谁都不能商量、只能独自苦恼地应对着这样既可怜又可爱的样子,暄忍不住都要大声地笑起来。但暄哈哈大笑的声音渐渐消散了,烟雨脸上的微笑也消散了。因为两个人的脑海中同时浮现出了炎现在的模样。烟雨因为担心哥哥而用哀求的眼神说道: “小女子已经得到足够的幸福了,所以……” 暄没有让烟雨说出后面的话语,他用自己的嘴唇堵住了将要说出令他讨厌的话的烟雨的嘴唇。短暂重叠后,两个人的嘴唇又分开了。 “你这张嘴所起的最大作用就是把刚刚出现的幸福的模样铲除掉,以后朕就用这种方式惩罚你!” 暄的胳膊和腿有些发软,就在这个时候,暄抱着烟雨一起摔了下来,暄难为情地辩解道: “刚刚是不是快数到三十了?刚从病榻上站起来的人能做到这种程度已经很不错了,如果是拥有一般力量的人,能够做到这些也是不可能的。” 暄夸张地说做到三十个,其实,烟雨数的结果可是没超过十五个呢! “车内官,是吧?” 暄向车内官求助,遇到这种状况的话先找帮手,看来这是从小养成的习惯。 “是,是的。连健康的男子都做不到这一点。” 车内官的善意帮助并没有让暄得意扬扬起来,因为他并没有找到恰当的对象与暄作比较。本来是要说男子力气的,但车内官的话却有失可靠性。但暄转念又一想,幸好题云没在身边,对他来说,做三十个这样的动作简直是件轻而易举的事。暄努力向烟雨掩藏自己喘着粗气的窘况,他看着烟雨的侧脸,看到她低垂的浓密的睫毛,那看起来有些悲伤的样子,甚至就连觉得不好意思的时候,那副表情看起来都是悲伤的。于是暄动情地对烟雨说: “以后朕决不让你自己进到坟墓中了。我们要同年同月同日同时死去,要一起合葬,朕决不让你再担惊受怕。” 烟雨转过头来看着暄,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就连这淡淡的微笑中也夹杂着挥之不去的悲伤。烟雨看着被自己的微笑弄得眉头紧紧皱起来的暄,刚刚听到的大笑声像匕首一样插在了自己的心脏上。烟雨觉得,只要和暄待在一起,就算是待在坟墓里也没有什么好害怕的,反而是他先死去的世界好像才更为可怕。在心中,烟雨默默地发誓:如果暄先她而去的话,她也会抱着他的尸体一起走进坟墓。 “我们要同日同时死去……一定要同日同时……” 烟雨向暄淡淡地诉说着,眼中闪着晶莹的泪花。暄双手捧起烟雨的脸颊,似乎不想再听她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只是对着烟雨的唇深情地吻了下去。一股暖暖的气息顺着声音发出的方向浸透到两颗冰冷的心脏里,哪怕只是能稍微温暖一点点也好啊!可是还没等他们温存多久,马上就出现了碍手碍眼的人,房外的内官小声地传话: “殿下,大妃娘娘来了。” 烟雨和暄同时分开,两个人默契地对视了一眼,烟雨到后面的房间藏好,暄则躺在了床上。一切才刚刚掩饰好,大妃娘娘韩氏就走了进来,她一直为儿子的健康而担忧不已,脸色都有些憔悴了。刚刚抱着烟雨做完剧烈运动的暄,脸上被汗水浸湿了,脸颊也红彤彤的,呼吸也显得有些急促。不知情的韩氏看到眼前这副情况,为病倒的儿子流出了心疼而担忧的泪水。大妃握住了平躺着的儿子的双手——儿子的手太烫了,甚至还微微颤抖着。 “殿下,怎么……怎么身体没有好转反而更糟糕了呢?” “那是因为……对不起,让您担心了,母后。” 虽然理解母亲难过的心情,但暄却不能如实回报。 “连呼吸都觉得困难吗?” 看到暄露出痛苦无比的、无力的微笑,韩氏更加用力地握住暄的双手,含着泪说道: “殿下,是那孩子吗?是被择选为世子妃,但含冤成为女鬼的许炎的妹妹在折磨着殿下吗?” 对大妃突然冒出的话没能理解的暄,还以为是大妃已经察觉出烟雨还活着的事实,他大大地吃了一惊。 “什么?” “是那个孩子的冤魂在折磨着殿下吧?” 大妃眼前浮现出和烟雨第一次见面时谈话的情景。 “你是鬼……还是人?” “众人都说小人不是人。” “你是说,你真是鬼?” “凝聚怨恨的魂魄,正是小女子。” 好像烟雨真是冤魂一般。可是,世间怎么会有带影子的鬼呢?大妃娘娘也是想人们改变这个想法。所以她像等待定魂者变为灰烬的冤魂一样,心想用手触碰的话,眼前这个女人也许会变为灰烬。最终,大妃娘娘没碰烟雨一个手指头就起身走了。只有经过定魂者的手触碰之后才能变为灰烬的冤魂,一定要遇上定魂者。也就是说,月的定魂者是暄。怪不得大妃第一次见到烟雨、与其还不相识的那时,总是把月无意识地认成烟雨。让在那个地方,像冤魂一样等待迟迟不来的定魂者的烟雨,竟像是她的魂魄哭泣一般。 “我的推测一定没有错!殿下,我们施巫法吧!命令都巫女张氏施法,好吗?” “母后,您是说作巫法?” 对于突然出现的状况,暄有点发愣,忘记了此刻正在装病的事实,也没有注意到韩氏兴奋的神色。 “对,能把那个孩子送到好去处的一种巫法。” “好去处?巫法?” 虽然不知道自己已经陷入到了何种思绪中,但暄的目光开始急速地转动起来。那目光让暄的脸瞬间变得非常的沉重。被儿子吓到的韩氏支支吾吾地劝说道: “殿下刚被从地府教了回来,在宫内作巫法的话,儒生们也不会太过于反对。” “您是说要在宫内作巫法?” 韩氏对于暄好像有些怪罪的口气感到有点紧张,但仍旧很耐心地说: “所有准备都在大妃殿进行。求你答应吧!殿下,你就当作是对我这个当母亲的尽孝道。作了巫法之后,我的心好像才能安定下来。” “好吧!” 韩氏吓了一跳,即便是亲耳听见的,但还是觉得有些不敢相信。暄应允的声音中好像透着一丝喜悦,这才更加令人惊讶。“天啊!真不知道他究竟被冤魂折磨到什么程度了,竟这么痛快就答应了。”这位可怜的母亲心里念叨着。 “只不过要对许炎那边保守作巫法的原因……” “啊!可是我已经命人把要作巫法的书信送出去了。” “什么?信上都写了些什么内容?”暄急促地问着。 “就是说殿下说好像见到了那个孩子,好像被那个冤魂一直折磨着……” 看到儿子怒火一点点地涌上来的表情,韩氏没有再说下去。暄坚持把涌上来的怒火压了下去,对将要接到那封信的申氏抱着非常愧疚的心情,不过他转而又想,炎也正好可以通过这件事知道妹妹还活着的事实。什么都不管不顾的旼花公主到底像谁呢?正是像极了眼前的韩氏啊! “母后,准备巫法吧,但作巫法的理由不是为了驱逐冤魂,而要改成为朕祈求康宁。联累了,想要休息一会儿。” 暄说完就闭上了眼睛。韩氏又摩娑了一下儿子的手,之后便站起来出去了。韩氏一退下,暄就刷地睁开眼睛,掀开被子坐了起来。 “速速带都巫女来!一定要在母后去找她之前将她带来!” 王十万火急的圣旨经过内官和传令官,径直传入了星宿厅。 第七章 月影 在汉阳一带转悠了大半天的阳明君,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了鑫管斋,直到坐到书桌前面,他都没有任何表情,只是转动着眼球观察着外面的动静。等到确认什么人也没有之后,阳明君坐着开口说道: “题云,你来了?” 背后屏风那边一股冷冷的声音回答道: “真是惭愧,没得到您的允许就躲了进来。” “是接到圣谕才来的吧!” 阳明君的声音中包含着一种失落感,连过去总是能碰面谈天的朋友,现在如果没有圣谕的话也很难见上一面。这个朋友俨然已经成为殿下最信任的人了。虽然知道他的职责是云剑,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但对这种前后呈现出来的疏远,阳明君还是感到一阵阵失落,进而,这种失落转变成为对王的嫉妒。 “这么晚才回来?” 阳明君感觉题云正在以殿下的亲信的身份向自己提问。虽然不是头一次有这种感觉,但这还是让阳明君心里有些不舒服,他的嘴角稍微动了动,笑得有些牵强。 “我漫无目的地瞎转,这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你的话让我有些难过啊!” “因为担心,所以对您说了无理的话,请您不要介意!” “让你担心的人应该是当今殿下,不是吗?” “现在小人担心的是阳明君。” 阳明君苦笑了一下,双手用力地握住桌边。 “你为何要藏起来?” “信己经放在书桌抽屉里了。” 阳明君打开抽屉,那里藏着一封殿下的密信。阳明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呆呆地望着这封不能轻易打开的信,又用手摸了摸耳垂上的耳环。 “别这么忧伤了,耳环都快要被您摸破了。” 虽然眼神没有接触,但他们之间心灵相通已久,就算没有用眼睛看,题云也知道阳明君的习惯。从题云的话中得到安慰的阳明君果断地打开了那封信,瞬间他的眼睛变得更加黯淡了。读完整封信后,他心事重重地将信放在了桌上。阳明君无法再用叹息吐露出自己的感情,只是眼睛紧紧地盯着这些字,反复咀嚼着殿下的意思。 “殿下这是要将我往死路上推吗?” 阳明君的话语中充满了悲伤,同时也漫透了绝望。像是要把那悲伤砸烂似的,他用力地弄皱了那封信。攥紧信的那只手因承受不住自己施加的力量而微微地颤抖着。 “题云!她居然活着!而且在他的身边?许炎的……” 题云知道他是在问烟雨,连忙回答道: “是的,还活着。那个女子就是烟雨姑娘!在殿下的身边。” 阳明君抿了抿嘴唇,知道自己牵挂的女子还活着之后,他非常高兴,但让他难以忍受的是,那个女子现在竟在殿下的身边。想到这些,阳明君没有再发出夸张的大笑声,而是用赌气的声音说道: “嗬!世界上所有的东西始终都是殿下的,连思念也是这样。我也有同样的思念啊,为何得不到回报?虽然是同父异母的孩子,为何世界上所有的东西都是殿下的呢?怎么连一丁点儿都不与我分享呢?” 躲藏在屏风暗处的题云的心也变得黯淡了。题云从没思念过烟雨,听着阳明君那没完没了的提问,题云也陷入了沉思之中。不知道是不是当初因为是另外一种身份所以不情愿地关上了心门,他不止一次地努力告诉自己:烟雨不过就是朋友的妹妹,题云也想不起是否因为偶尔传来的关于烟雨的消息而内心激动过。题云的思念只不过是渺茫的月光的一角,而那月光只是化成了雨水而已。 “题云,你会用剑对着我吗?” 对于阳明君的提问,屏风后的题云并没有回答。屋外的白云无声地飘过了天空。 炎像丢了魂一样,呆呆地坐在房间里,书许久都没有翻页,已经连着好几天都是那一页了。他就这样魂不守舍地呆坐着,连天变黑,书上的字迹都看不清楚了都不知道。侍从们小心翼翼地走进房间点上蜡烛后,又走了出去。尽管这样,炎还是没有察觉到任何响动。侍从只是以为炎像平时一样在专心读书,对于谁出入房间一点都感觉不到而已。 侍从出去后,炎抬起没有焦距的眼睛望着晃动的烛光。烛光中,炎看到父亲抱着死去的烟雨的背影,以及妹妹无力地垂下的小手。炎还想到临终前向半空晃动手掌唤着烟雨的名字而死去的父亲。炎并没有感到父亲的眼中铭记着怨恨,只是把死去的父亲的双眼用自己的手覆盖上了。炎怔怔地望着父亲那触摸怨恨的手掌。 “父亲,烟雨她还活着。她并没有来投靠我这个哥哥。” 炎抽泣着,用合上父亲双眼的那只手掌覆盖在自己的眼睛上。知道烟雨还活着,也知道她在哪里,但不能相见的心让他变得颓废至极。这是无法向任何人诉说的秘密,所以他只能忍着,用力咬着嘴唇忍着,咬得嘴唇直发青。 “哪怕是小火焰燃烧起来的话,也能照亮一些黑暗啊,但这世间却有一支不能燃烧的火焰。” 突然传来的这句话是雪所说的。炎慢慢地抬起了头,真不知道稍远处躲在黑暗中坐着的雪是何时进来的。雪被刺客的刀砍伤的胳膊被包扎起来,藏在了衣服下面,此刻她还是不能活动自如地移动身子。尽管如此,她还是为了能偷看炎而跑了出来。从烟雨那儿听到不能回家的理由后,她就更待不住了。 “公子少爷,您不要太伤心,是什么事情让您感到这么悲伤呢?” “雪,是你啊。你还是那么固执地叫我公子。真是的!你总是突然出现而后又突然地消失。我的提问也许有些冒昧,但我想问你,你以前偶尔也来这里吗?” 雪看到了炎掺杂着疑惑的眼神。因为不知道炎在怀疑什么,所以当她望着那美丽的面庞时,并没有做出回答。炎的面庞比思念的距离还远。 “你到这儿来。” 炎静静的声调让人感觉轻飘飘的。雪慢慢地挪动着步子走到了他的身边。靠近炎坐下的雪,被兰香覆盖着,心思有些痴迷,不一会儿传来的炎那温柔的话语更加让她痴迷了。 “你现在侍奉的主人,是以前的主人吗?” “您是为了问这个才让我近身上前来的吗?……小人只知道死去的主人把小人卖掉了,小人只知道自己被卖掉了,其他什么都不知道。” “你被卖到哪里去了?同我们家烟雨去的是同一个地方,对吗?” 雪把自己感受到的炎的悲伤原封不动地装在了自己的心上,她什么都不能对可怜的他说,哪怕一丝一毫都不能说。 “你原来在哪里?何时出现在景福宫的?她和你在一起吗?” “在一起。请您别再多问了。” 雪制止了炎的提问。就这样,炎不再追问,只是静静地打量着雪,炎试图通过那段时间里一直在烟雨身边的雪,看到没被自己亲眼确认尚在人间的妹妹烟雨。没有丝毫香气的雪花沾着烟雨的兰香传了过来。尽管明知炎的意图,但雪仍然被他那细腻的眼神灼热了身体。 “是我们烟雨叫你来的?她想听到我的消息?” 炎湿润着眼睛问道。雪望着炎那充满湿气的眼睛,静静说出了自己的心声: “是小人的意愿。是小人想见公子。” 炎充满悲伤的眼睛愣住了,眼神中转而转换成了疑惑。炎并不是以观望烟雨的神情,而是以只望向雪的眼神,其中并没有夹杂任何失落的感情。雪的视线避开了炎的眼睛,向着炎的嘴唇望去。雪好像陷入到了一种莫名其妙的错觉之中,以为自己是第一次看到炎的嘴唇。雪意识到男子的嘴唇也包含有性的魅力——因为它是那样的充满柔情,让人有一种想吻下去的冲动。 “你在看什么?” 炎的嘴唇动了一动,雪吓了一跳,赶紧将视线移开了。因为这种肆意的想法,使得雪无法抬起头来看着炎的眼睛。 “小人胆敢这样圈犯公子……抱欺。” “只是一个人看着另一人的脸,这有什么可抱歉的。” 雪内心一角酸酸的,于是皱着眉头说道: “您真是一位无情的人,竟然叫小人‘人’……” 炎疑惑地瞪大双眼,因为他没有理解雪为何气愤地说出这些话来。 “你总是讲出一些让我听不懂的话。我说你是‘人’,如何就无情了呢?” 雪抬起头来怨恨地望着炎。此刻,她真希望他是一位地位低贱的男子,哪怕人品稍微差一些,对女仆不这么好的话,也许自己早就死心了。唉,可是……抓着自己的心紧紧不放的炎,简直太可恨了。 “为什么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或许我对你做了什么错事?” 像是满含着歉意一样,炎小心翼翼说出的话语反而更加激怒了伤心不已的雪。 “是仪宾!您对如此微不足道的我总是那么疼爱,无论我犯下任何错误,您都概不追究。胆敢看仪宾的脸,这样说来,被鞭打也是理所应当的。但为什么您偏偏还在问自己是不是做错什么事情了呢?为什么从以前到现在,您一点都没变……一点都没变……” 雪对自己忍不住倾诉出来的对炎的倾心时常懊恼、时常伤心不已。在这烛光暗淡的房间里,因为只有两个人坐着,所以更加无法隐藏自己的心意,这让雪真想勇敢地、肆无忌惮地跳进那香气弥漫的怀里。雪想:即使自己日后要被处死,如果能死在他的怀里,无论怎样,这样凄惨的死都是美好的。但她又想到了自己那并不美丽的身体。看着炎衣领里美丽的脖颈,雪更无法袒露出自己因为伤疤而变得难看的身体。 雪把怨恨的双眼转向了烛火。如果能够灭掉烛火的话,炎就不会看到自己因为伤疤而变得丑陌的身体了——这样急切的情欲让雪的嘴引来了一阵风,勇敢地吹灭了烛火。对于雪突然吹灭的烛火,炎感到一阵阵的惊慌,紧接着,他被雪拉扯腰带的动作吓了一跳,他惊慌失措地说道: “等等!你这是做什么?” “公子,请不要撵小女子走。” “你说说看,为何突然这么做?” “小女子贪恋公子的气息已经太久太久了,只是想分享您的气息,哪怕只是一晚。” 炎在瞬间的惊慌过后,马上平静了下来。在黑暗的月光下,他只是用清澈的眼神看着雪。那眼神的清雅让雪笼罩在了难以掩饰的羞愧中。雪的手停了下来,她怎么能继续解衣服呢? “我是个既没有大义又没有名分的男子,你怎么能把这样的我抱在怀里呢?” 炎悲伤地说道,语气中充满着对雪的关怀。听了这些话,雪更加气愤地说道: “小人低贱无知,所以不知道什么是大义,什么是名分。” “请收回你的心吧!我是没有理由、也不需要而且也不值得被你挂念在心上的男子。” “有没有理由、需不需要、值不值得,这些是由小人的心来衡量的。您这样说,还不如收了小人的命。” 一旦袒露出心意就再也没有了退路。对于雪袒露出的爱意,炎的回应并不是爱情而只是怜悯。炎没有责怪她胆敢把一国的仪宾记挂在心底,而是责怪自己为何不知道她有这样的心思。雪想要分享炎的渴望变为了一声无奈的叹息,她对炎恳求道: “我只想要您抱着我,就一晚上。如果您认为小人可怜的话……” “那样就更不可以了。无心男子的身体会辜负你的心。” “我会永远藏起来生活,永远不再出现在公子的面前,就请抱紧我一次吧!即使没有心……” 雪的哀求和房内的黑暗交织在一起。但是,即使烛光看不到,炎的态度也十分坚决而端正,他劝解道: “我有两个好朋友。他们都是庶子出身。因为知道他们的悲伤,我们为何还要再制造出同他们一样的悲伤呢?” 他那坚定的态度让雪十分不安。在漆黑的黑暗中,雪只能小心翼翼地询问着他的心迹。 “只……只是因为这些吗?” “还因为我是另外一个女人的丈夫。” “我有什么野心敢贪恋正房夫人的位置?我连小妾、贱妾的位置都不想要,只是一晚我就很满足了。” “不是只有女人应该守贞洁,男子也要守住心灵的贞洁。” 雪攥紧了拳头。为了让自己的心思明白这一切,雪艰难地问道: “您所谓的守住心灵的贞洁,这是为了……公主慈驾?” 炎毫不犹疑地说道: “并不是因为作为公主的丈夫而硬要遵守贞洁。即便不是国家定下的姻缘,因为朝夕相处,那份姻缘也会变为一种情,并变成一种爱。何况公主救活了没有大义、失去了名分的我,因此我要坚守心灵的贞洁。这并不是由于国家的法度,而只是由于我自己心灵的法度。就请你死了对我的一片心吧,你一定会遇到一份属于自己的好姻缘的!” 眼泪从雪的眼睛里肆无忌惮地溢了出来。这并不仅仅是因为遭到了炎的拒绝而伤心,同时也由于她心疼炎那颗爱上了公主的可怜的心。在众多女子中,爱上夺走自己的大义、夺走自己名分的女人,这份不知道真相的爱是可怜的,不知道真相的贞洁也同样是可怜的。 知道烟雨还活着的炎,不久之后就会感到彻头彻尾的绝望,这让雪更加痛苦。想到这些,雪那呜咽的声音渐渐地高了起来。炎完全不能理解雪的绝望,只是以为她是由于被拒绝而悲伤不已,所以,他并没有劝说她,让她停止哭泣。 “臣回来了。” 题云低着头接受殿下那充满喜悦的问候,再也没有什么比一夜之间就惊人地完全康愈的殿下的样子更让人开心的事情了。 “接收圣谕吧。从殿下倒下时你就已经开始在一旁待命了。” “果然还是朴氏夫人啊,造就出像你一样的人。你比任何一位臣下都值得朕相信。世界上只有一个人能够动摇朴氏的决心。那不就是你吗?” 题云抬起头来望着殿下。穿着一身白色夜装的暄露出了朋友才有的友善替眼神,开心地笑着。殿下也是孤独的人。对此刻的暄来说,题云不仅仅是一个臣下,更是一个知心的朋友。那份情意从他的微笑中就能感受出来。 “云啊,朕并不认为只有男女间才有因缘的存在。朋友之间,还有君臣之间也有一种因缘。第一次见你的那天,朕就感到了我们之间作为朋友、作为君臣的因缘。” 烟雨的死亡让暄遇见了题云。两个人再会时,那是在后来内三厅在训练时,暄突然去巡视的时候。暄穿过数百名士兵,在红色旗帜下站着的题云面前停下了自己的脚步,就那样,题云从此成为暄的云剑。暄的面前又重新浮现出当时的场景,无数士兵投来不可思议的、羡慕的目光。 “云……白云……” 暄低声吟诵着,像看着被关着的窗户那一方飘过的云朵,又像看着云朵一侧那更遥远的地方,暄的视线飘向了窗户那边的尽头。 “你知道我为什么把你选为王的贴身侍卫云剑吗?” “不知道。” “是因为桓雄……” 暄笑了笑又望着题云,题云面无表情地望着王。 “桓雄自天上来到朝鲜大地时,带领风伯、雨师、云师等而来。但风伯和雨师先返回了天上,到最后,留在朝鲜大地上守护桓雄的臣下就是云师。所以辅弼殿下的,世世代代都是云,而朕的云就只有你。” 题云发自内心认同暄的说法。就如同对暄来说,唯一的云是题云一样,对题云来说,唯一的太阳也只有暄一个,而且,这个太阳日后也不会改变。这种信念治愈了他那因爱而产生的伤口。 下人小心翼翼地轻声向阳明君回禀着“尹大亨来了”,生怕这声音传过墙去让其他人的耳朵听见一般。阳明君听到这些,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不停地喝着手中的酒。退下的下人转达阳明君拒绝见面的意思,就这样送走了尹大亨。第二天,第三天,连续好多天,阳明君都拒绝与尹大亨见面。吃了几次闭门羹以后,尹大亨终于进入了鑫管斋。阳明君这段时间一直在醉饮,他衣着凌乱地斜躺在那里,几个空酒瓶乱七八糟地摆在自己的面前。 “为什么是我?” 阳明君用充满醉意的话语向正在行礼的尹大亨叱问道。尹大亨并没有理睬,行完礼后坐下来才开口说: “为何是大人?您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要找的人为什么是我?” “您是问小人找阳明君大人的理由?小人是担心殿下的身体安危,想来和您商讨一下……” “我什么时候问你来找我的理由了?我在问你,为什么不找其他王子,偏偏选中我?” 阳明君愤怒的声音震慑着整个厢房。但尹大亨仍像笼络整个王宫一样,静静地笼络着阳明君。 “此事事关殿下的圣体安危,除了殿下的哥哥阳明君大人外,还有谁适合呢?当然,小人若是去找殿下的叔父的话,的确会受到款待……” 阳明君使劲咬着上下唇齿。尹大亨来此的原因分明不是为了这个。阳明君毫不掩饰自己轻蔑的表情,直接说道: “但又为何拒绝那热诚的款待而选择来我这里呢?” 尹大亨打量着眼前阳明君那散漫的姿势。他不得不承认:即便是因为酒醉而变得衣着散乱,阳明君绝对是风度翩翩的王子,同任何时候都不露出心腹的当今殿下简直像极了。想要利用他的话,的确是要冒很大的风险。但也正因为这一点,如若拥戴他为王的话,以他为中心的许多人就会团结起来。想到那些只有贪欲而愚蠢的王子们,尹大亨就深信没有比阳明君更合适的人选了。 “我认为比款待更重要的,就是动机和资质。” “我有什么动机,又有什么资质呢?” “您有成为殿下的动机,拥有作为殿下的资质!” “你说的好像比我自己还了解我!但我讨厌沉闷地坐在龙椅上,而且觉得拥戴我的人也很惹人烦。你还是不要再强行拽着只懂得当大少爷的乐趣的我向谋反之路走吧!” “难道您不记得先王殿下是如何对待阳明君大人了吗?” 阳明君使劲地闭上了嘴,像是想要遮挡住悲伤的眼眸似的,紧紧地闭上了眼睛。但那复杂的感情无论如何都按捺不住,于是他的声音中包含怨恨,径自说道: “作为殿下的话……只能那样做……世子是其有正统的嫡子,如果把爱和力量分给哥哥庶长子的话,对年纪轻轻就和王位连在一起的世子来说,这将是莫大的威胁。即便是为了江山社稷,先王也应当那样做。” 好像是为了安抚自己一直受伤的内心一样,阳明君这样大声地讲给尹大亨听,同时也说给自己听。虽然阳明君英明的头脑能够理解先王为何那样做,但他的内心依然是无比伤痛的,这样的伤痛无法治愈,因此阳明君感到非常烦恼。尹大亨内心刚刚燃起的希望的火苗,一下子又晃动了起来。又饮下一杯酒的阳明君配合着周围寂寞沉寂的空气说道: “如果担心自己女婿病情的话,不妨直接去内医院吧!” “这次御患并不简单。如果当今殿下驾崩的那天,就算阳明君没有抢夺王位的想法,其他王子也会去抢的。那样的话,我们谁都不能保证事情会发展成什么样子。” “坡平府院君!别再装了不起的忠臣了,现在就直接露出你那漆黑的心来,怎么样?” 尹大亨努力地吞咽下自己还想说的话,只是盯着阳明君流到口中的酒,眼珠子不停转动着,猜测着眼前这位一直自斟自饮的阳明君的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他也很疑惑,直到目前为止,阳明君都没有取出他那把放在书桌上的环刀。如果在平时的话,听到这些话,这把刀早就被阳明君从刀鞘里拔出来了。阳明君到底有何居心?是对于王位的贪欲现在才显露出来,还是只是由于喝醉了而胆大妄言?尹大亨完全分辨不出来。 尹大亨的视线在阳明君的手上停了下来。他看到阳明君虽然极力维持着斜坐的姿势,但斟酒的酒瓶口却稍微避开了酒杯。阳明君像是在自言自语似的嘟囔道: “实在无法容忍杀害殿下!但我也想拥有他所拥有的一切,原封不动地……” “小人能帮您实现这一切。” “为了守护意识不明的殿下,我……要比叔父们先掌管王权,妈的!” “真是了不起的想法!” 尹大亨说不出更好的话。但对于这段时间阳明君表现得如此过分,现在态度又突然转变,而且是借着酒劲,尹大亨感到有些奇怪。之前,哪怕是稍稍有一点点暗示,尹大亨也不会觉得如此意外。所以这次,尹大亨不由得开始警戒起来。 “事情解决得太容易我反而非常担心。我无法相信坡平府院君!” 阳明君这句话说出了尹大亨的心里话。尹大亨大吃一惊。对面的阳明君像丝毫没有察觉到他那惊讶的表情似的,继续舌头打结地说道: “我拿出我的少爷位置,这并不是一件难事,但你拿出国丈的位置,这可绝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你失去的东西要比我多得多。” 尹大亨的犹疑之心更重了,这已经不是自己相不相信阳明君这个问题了。更大的问题是:阳明君没被自己掌控,自己反而有可能被阳明君掌控,一种本来是想利用阳明君、但稍有不慎就会被他利用、到最后遭到抛弃的想法,飞快地掠过了尹大亨的脑海。 尹大亨明白了:为什么大臣们在提到下一届王位继承人时,会第一个想到阳明君,他也明白了为何连先王都那么排斥自己的儿子阳明君。因为:即使在醉眼惺松的状况中,阳明君依然具有最终拿握主导权的威力。此时突然响起的阳明君那漫天的笑声,让尹大亨的精神一下子清醒了过来。 “哈哈哈!轻视我的那双脚这么轻易地走了进来,现在害怕了吧?本想利用我,但是反而好像被我利用了一般,是这样吧?现在要怎么做呢?已经吐出的话不能再收回去了,对吗?” 自打进入这间房间开始,阳明君就始终没看过尹大亨一眼。正因如此,能确凿地说出对方心里想法的他,真是太可怕了!但是,如果尹大亨就此表现出异常惊慌的话,也许自己的主导权就会永远被夺走了,于是他强打着精神说道: “小人绝对没有拿出国丈位置的想法。” “你的女儿也就十二岁?你是打算抛弃现在的中殿,再重新扶植一个中殿,再次当国丈?可怜的女人们呀,没有遇到一个好父亲啊!啧啧。” 尹大亨咽了下唾液,没有从这位仍盯着酒杯看的阳明君身上转移视线。阳明君说的每句话都在极大地刺激着自己的身体和大脑。 “您是在考验小人,还是……” 尹大亨的提问,阳明君这次仍没有做出回答。阳明君只是面带微笑,不停地痛快地饮酒,最终,尹大亨实在无法忍受这种不安,大声地说道: “您一定是在考验小人!” “瞧,提高声音了!” 阳明君高声地说道,终于眼睛径直地盯向了尹大亨。尹大亨从阳明君喷发着悚然寒意的眼神中丝毫感觉不到他的醉意。这一点也不像尹大亨在这段时间内看到的阳明君。虽然距离很远地坐着,但他的眼神就像是掐住了尹大亨的气管一样犀利。 “是你先考验我,所以我也来考验你,因为你不相信我,所以我也并不相信你。这是事关生死存亡的大事,让我如何相信一直机关算尽的你呢?” “不相信小人的理由是……” “因为至今为止,我一直用剑威胁和驱赶鼠辈。” “但你的态度为何会突然发生转变?” “突然转变?这不是突然转变,只是我在见到一把剑就吓得魂飞魄散的那些微不足道的人面前,没有必要表露自己的心意而已。我像是那么不慎重的人吗?” “您刚开始也把小人遣返了。” “那是……我怀疑殿下和你一起让威胁王宫的我陷入陷阱之中。如果想支撑我这条命的话,我需要不停地猜疑,谁都不能轻易地相信。” 尹大亨想先问阳明君喝到现在的酒都喝到了哪里。明明亲眼看到阳明君把酒都喝进肚子里,他怎么就不醉呢?即便这样也不能轻易相信。尹大亨好不容易振作起精神,使上全身的力气说道: “您贪心的是什么?” “我对王权没有兴趣,对你年幼的女儿更没有兴趣。” 好像又有哪里不对劲了。尹大亨不知道阳明君的酒量有多大,也不知道他的城府到底有多深。但尹大亨想到如果阳明君露骨地表露出对王权的贪恋的话,那就更值得怀疑了。所以他默默地等待下文。 “我贪心的是宗庙祭礼上的祭主之位和许炎的妹妹……” 尹大亨手背的筋猛地凸起来。虎口抓住阳明君。想起很久之前在宫内的女人之间谣传的阳明君的爱情故事。他爱慕的对象就是那个被择选为世子妃的许氏姑娘,她也成为宫女之间津津乐道的话题。还有阳明君请求先王许配烟雨为妻,但遭到拒绝的悲伤情由在宫内也像秘密、像故事一样传开过。但这所有的一切都是事实。尹大亨看到阳明君痛苦的表情也是事实。 “她还活着……您知道吗?” “所以我才露出贪心,不是吗?不久前去问候殿下的圣体时偶然在康宁殿前面见到。她还活着……现在我们不会再错过了。先王再也不能从我这儿夺走她了。” 不久之前的话,应该是接到报告说阳明君变得异常的那段时间。虽然阳明君本来就是很放荡不羁的人,但他最近的仿徨颇被人们说来说去。原因显露出来了,原来是因为那个女人,一定是那个女人让他发生了突变。 “只要小人的女儿坐在中殿的位置不变的话,如何处理许炎的妹妹都没有关系。只有一点,不能让死的女人重新复活。对于这点您一定要守约。” 不能把烟雨纳入后宫。是让她继续像现在这样当一个死人活着的意思,阳明君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犹豫的神色,他比任何时候都思考得认真,片刻之后,阳明君艰难地张开嘴: “如果只有这一个方法的话……” “那么我就相信我们的心意相同了。接下来该商讨最大的绊脚石了吧?” 主导权又转到了尹大亨那边。现在他的声音装载着比阳明君更大的力量。他看着没有继续再喝酒只是握着酒杯的阳明君慢慢说道: “要铲除王的贴身护卫云剑和许炎。您能理解吧?” 阳明君上下牙愤愤地咬着发出啧啧的声音。与此同时握酒杯的手忍受不住自己虎口的力量,微微抖动着。阳明君好像想遮掩颤抖的心情似的,伸出手去倒酒,但酒瓶己经空了,于是他抖动的手喝了杯空酒。 “他们……都是我的朋友。” “但他们绝不是成为阳明君大人的臣的人。” 尹大亨说得没错。如果阳明君称王,那么他们将是第一个拿剑指着阳明君的脑袋的正直的朋友。 “我的贪心已经让我离他们越来越远了,他们不会成为我们的障碍。” “那么今天小人就先告退了。对了!作为约定的礼物献给您三位下人。他们都是价格非常昂贵的壮丁。” 三个壮丁是经过训练的武士,这是监视阳明君的意思。尹大亨一得意扬扬地走出去,阳明君就双手抱住头趴在了酒桌上。 “今天坡平府院君那里还没有任何消息吗?” “是的,中殿娘娘……” 宝镜害怕宫女看见自己眼中的动摇,所以赶紧低下了头。由于低下了头,所以头上沉重的加髢让她觉得很累,但是与这相比让她更累的却是不再来找自己,就像是已经抛弃了自己一样的父亲尹大亨。宝镜虽然得到了中殿的身份,但是根本就去不了交泰殿,好不容易在含元殿稳定了下来。对这样的她来说,唯一可以依靠的就是自己的父亲。但是,现在好像连自己的父亲也要抛弃她了,宝镜这样想着陷入了极度的不安中。 这段时间,宝镜有时候还会出现幻听,她总是听到“竟然敢杀死真正的中殿,自己坐上中殿的位子”这样指责自己的声音。虽然宝镜很清楚这是自己想出来的,但是在内心深处却总是能够听到这个声音,怎么都摆脱不掉。 宝镜很想减轻一下压在自己内心的重量,哪怕是一点点也好。但是,她没有找到其他的方法,于是只能自己动手摘头上的加髢。 她一边观察宫女们的眼色,一边从梳妆台上拿起镜子。但是镜子中照出来的并不是宝镜的脸,而是在她的身后孤傲地升起的月亮。宝镜像是丢了魂一样,呆呆地看着镜子中的月亮,就那样呆呆地坐着。宫女们迅速走过来帮她把加髢摘了下来。但是,宝镜仍然茫然若失地凝视着月亮,呆呆地望着月亮所代表的真正的中殿,她仿佛看见了埋藏在自己记忆深处的许家小姐——烟雨。 虽然她们都是同龄人,但是许烟雨在众多少女中是那样地耀眼。她比任何一个人都像世子妃,当时的她连烟雨的脸都不敢看。而且,在第二次选妃仪式结束之后,自己被确定为内定人选乘坐六人轿被内官护卫着离开,而当看到乘坐简单的轿子离开的烟雨时,她感到了极大的惶恐。 完美的外貌、优雅的举止行动、无邪的微笑、思路清晰的答辩以及动听的声音……宝镜羡慕烟雨所拥有的这一切。直到有一天,有人出现在宝镜面前,告诉宝镜,说她可以拥有这一切,并对她说许烟雨的一切都可以成为她的。这个不速之客正是大妃尹氏派来的人。之后,宝镜根据大妃尹氏的指示,偷偷地躲进烟雨住的别宫,用巫蛊术害死烟雨之后,把她的沾染了鲜血的大礼服拿了过来。她就这样夺走了烟雨的性命。现在穿在自己身上的王妃的唐衣本应该是属于烟雨的。就在宝镜这样想着陷入惶恐的时候,身后传来了尚宫低沉的声音。 “中殿娘娘,今天天气很冷,小心着凉,还是把窗户关上吧!” 窗户被关上了。直到这时宝镜才把目光转向了化妆台上的镜子里。 “你们都先退下吧!” 声音还是跟平时一样有气无力。尚宫与宫女们一起慢慢地退下了。房门被关上,屋子里只剩下宝镜一个人的时候,她的眼中一下子含满了泪水。 “父亲,您抛弃我了吗?您非要把殿下……” 虽然从来没有把暄当作自己的丈夫,但是一想到这里,宝镜内心还是涌出了无法形容的悲伤。虽然自己很清楚父亲想要把暄以及自己杀死,但是自己却什么都做不了。 “父亲,您怎么就不知道呢?我只不过是镜中的一个影像而已,就像是月亮映照在镜子中的影像一样,终究不是真正的月亮,所以我也不可能成为真正的中殿……” 宝镜听到自己的耳边好像又开始出现斥责自己的声音。于是她变得越来越不安,在恐惧中扭动着身体,忽然,宝镜就像是精神失常一样,拿出藏在怀里的银佩刀,开始刺向自已身上的衣服。随着银刀一次又一次地刺向王妃穿过的唐衣,宝镜自己的身上也开始出现了许许多多的伤痕。但是,她感受不到任何的疼痛。很久之后,她在一瞬间清醒了过来。清醒过来的宝镜看着自己所做的事情非常害怕。她担心的并不是自己的伤口,而是看到这个场面的宫女们的眼神。 宝镜根本就没有时间顾及自己的疼痛。她忙着要把已经成了破烂的衣服脱下来并且藏起来,但她惊慌失措地找来找去,也没有找到可以藏衣服的地方,于是只好把它塞进了自已坐着的褥子下面。虽然她知道这样可能很快就会被进来的宫女发现,但是也没有其他办法了。伤口中流出来的鲜血把雪白的绸缎内衣染红了,宝镜的嘴角露出了苍白的微笑。 “不知道怎么就变成这个样子了。我也有平凡女孩子的梦想,但是在这样的九重宫阙中是不能有自己的梦想的。既然我不能做中殿,那么殿下也不是殿下就好了……” 背着手的张氏挺直腰,站在康宁殿的前面。她转过头轮流打量着左边的延生殿以及右边的庆生殿。冰冷的寒风就像刀子一样钻进她薄薄的衣服里。 “竟然在这样的寒风中还掺杂着魂魄。如果你们仍然被捆绑在今生中的话,该怎么办呢?嘘嘘!” 一声长长的口哨声跟风声一起回荡在康宁殿的角角落落。看着张氏,大妃韩氏的眼中充满了信任。暄允许举行祈恩祭,张氏二话不说就答应了。虽然被误会已经失去了所有的神力,但是曾经听命于大王大妃殿的张氏,现在却听从自己的命令去行动,这对于内命妇的女人们来说,标志着大王大妃尹氏的时代已经结束,大妃韩氏的时代正式开始。 以后内命妇的女人们将会在大妃殿前面深深地低下头。韩氏的力量将会越来越大。 就像是脚底很滑一样,张氏慢慢地移动着脚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风声的原因,丝毫听不见她的脚步声。以韩氏为首,宫女们紧紧地跟在后面。她们到达的地方是康宁殿前面的思政殿。张氏再一次吹响了口哨。进入思政殿的口哨声在左边的万春殿以及右边的千秋殿飘荡过后就随着风声消失了。 来到勤政殿,在巨大建筑物的映衬下,聚集在那里的人们都觉得自己很渺小。虽然很无礼,但是张氏仍然沿着刻着凤凰的踏道走上了台阶。这个背着手的老女人每上一个台阶就变小一点。她最终在勤政殿的前面停了下来。她张开胳膊,让口哨的声音在品阶石之间缭绕不绝。 “举行祈思祭的地方就是这里,并且在那个时候要打开城门。” 风发出嘈杂的声音,然后消失在虚空之中。 冰冷的风来到了钦观斋,但是没有触碰到坐在屋里的阳明君,于是只能静静地消失在某处。除了阳明君之外,在屋里坐着的所有的参与谋反的人们都因为这风声而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这风声真让人觉得阴森森的。” “现在还有时间听风声吗?” 阳明君冷静的声音在屋子里回响,不知不觉把风声完全排挤掉了。虽然他们是尹大亨的心腹,但是现在全都听从阳明君的安排,都关注阳明君的一举一动。 “现在的殿下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坐起来,当然,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驾崩。难道大家不知道时间紧迫吗?” “通过这段时间的观察,现在在宫里守卫着的除了内三厅之外,没有更多的兵力了。而且,内三厅的军士们并没有进行过正规的训练,非常松弛。” “但这并不意味着没有应对非常时期的战斗力。” “是,可是想要把四大门外面的军队调过来在时间上是不允许的。” 阳明君露出了让人无法理解的微笑。微笑过后打量了一圈坐在屋子里的人们,静静地说道: “原来大家都产生了错觉。殿下在十八岁掌握王权的时候,你们忘了他最先掌握的是什么吗?那就是兵权。而且到现在为止,兵权也从来没有离开过殿下的手中。除了殿下之外,有人知道他手中真正的军事实力吗?看上去不让人满意的军事力量,这一点反而让我更加害怕。” 所有人听着阳明君的分析都屏住了呼吸。就像阳明君说的一样,暄从来都是一个深藏不露的厉害角色。大家就是因为把殿下看得太简单所以才会被逼入绝境,所以现在才会躲在阳明君的身后。他们觉得阳明君的分析很有道理,因此大家不自觉地就把注意力集中在了阳明君的身上。 但是,阳明君的嘴却紧紧地闭着,没有要再说什么的迹象。这时,在沉默中响起了尹大亨的声音。 “大家不必害怕!当殿下离开王宫的时候,位于守宫大将位置上的人就是我——国丈。我仔细观察过,没有任何隐藏军事力量的痕迹。如果有隐藏的军事力量的话,就一定会有军饷的支出,但是也没有这样的痕迹。” 听罢,所有人的脸上都挂上了安心的表情。但是听完阳明君说的话之后,大家的脸色又变得黯淡了。 “虽然国库的银两没有这样的流动的痕迹,但是殿下巨大的内帑金就不一样了。一般人怎么可能知道它的流动和去向呢?” “就算是动用了内帑金也会有公文记载的。听说在内帑金运送的过程中,有好几次遭到山贼的袭击被抢走,而且有好多时候因为收成不好而没有收上来。但是从来就没有发现过收上来的内帑金流向了奇怪的地方。” 终于,一直紧锁着眉头的阳明君的嘴角露出了灿烂的微笑。于是其他人的嘴角也跟着露出了微笑。但是,一瞬间,外边又传来了喧闹的风声,接着又传来了下人的声音: “阳明君大人,有事禀报!从净业院过来的人说是有箱子要呈给您!” 如果是净业院的话,那就是禧嫔娘娘朴氏派来的。由于是在这样的深夜来传达消息,所以阳明君的脸上写满了恐惧。 “呈上来!” 下人毕恭毕敬地用两只手把箱子拿进来放到了书案上。阳明君小心翼翼地打开了箱子。当箱子被打开的一瞬间,阳明君的双手和表情都变得冰冷了。箱子里边放着编得整整齐齐的女人的头发,可想而知,头发的主人就是禧嫔娘娘朴氏。她剪断了自己的头发,也剪断了与这个世界的因缘,剪断了与自己的儿子阳明君的关系,她选择了出家。为了殿下的安危,为了提醒自己的儿子,她把自己的头发剪掉了!这意味着她在威胁自己的儿子要放弃对王权的欲望。 阳明君用颤抖的双手把头发拿出来,把自己的脸埋在母亲的头发中来遮挡自己的泪水。满屋子的人们,他们的心里也充满了悲伤。他们感受到了被先王冷落的这对母子的凄惨命运,因而更加信赖阳明君。终于阳明君抬起了头,然后他把手中的头发扔到了旁边的火炉中。由于阳明君突然做出这样的举动,人们都非常惊讶,都不自觉地慌张起来。但是,他们都被阳明君的悲伤所压制,连一点声音都不敢发出。 开始的时候,头发重重地压住了小火苗,但是不一会儿,满屋子都是头发烧焦了的恶心气味。 而这个味道也是阳明君内心烧焦的味道。即使如此,没有一个人捂住鼻子,全部都愣愣地看着表情阴郁的阳明君。就在这个时候,他说道: “从现在开始禧嫔娘娘死了。我的母亲,先王的妾室死了。一介尼姑怎么能够阻挡我呢?” 阳明君从书案的抽屉中拿出来一个小册子,那是一个只有一般册子一半大小的空白册子。做好标记之后,他在第一页的最右边写上了“阳明君”三个大字,并在下面画了押。然后,把小册子传给了离自己最近的尹大亨。 “真心想要跟我一起行动的话,就把你们的名字也写上。虽然现在册子的封面上还没有名字,但是我一旦登基,就会给它写上‘功臣录’这三个字。” 他说的这句话将所有人的心团结到了一起,而且也成了将现在没能出现在这里的参与者也团结到一起的媒介。就这样,在充满着头发烧焦的味道以及阳明君内心焦灼气味的房间里,人们全都满怀真诚地一个接一个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不能刮到屋子里的瑟瑟寒风发出龙一样的悲鸣,在外面不断地徘徊。 “夫君!我可以进去吗?” 旼花公主略带撤娇的声音唤醒了炎复杂的思绪。炎从书中抬起头,望向房门的方向,就在这时,传来了管家的声音: “大人,有人送来一封信件。要呈上来吗?” 炎缓缓地从位子上站起来,打开房门走了出来。即使不知道是谁送来的信件,不管送信人的身份高低,出来迎接是最起码的礼节。从屋中走出来的炎走下台阶,先向旼花公主弯了弯腰,然后看见了管家。 “是谁送来的信啊?” “小人不清楚。是一个初次见面的人,可能是想要跟大人您交换诗文的人吧。” 由于身为仪宾,炎连自由自在地写一句诗文的权利都没有,所以崇拜他学识的人就会用这样的方式把自己的诗文送过来,但是炎从来没有写过答诗。因为即使是没有任何意思的文字,也会有人添油加醋,唯恐天下不乱。所以,为了提防那些心怀不轨的人,炎只能这样做。拿到信件后,炎淡淡地冲旼花笑了一下。 “公主到这里来有什么事吗?” 那是不管什么时候都会让旼花公主心动的微笑。虽然不是年轻时候的明朗的微笑,但是这带有淡淡哀愁的微笑,再加上干净的面容更让旼花公主着迷。 “因为我想听夫君读书的声音……我,不是,是我肚子里的孩子想听……” 炎依然微笑着,这是旼花平时很难见到的微笑,是曾经让她感觉到眩晕的微笑。与昨天和前天的微笑不同,这微笑让她觉得心安。虽然仍然不能理解妹妹谜一般的死,但是活着的烟雨跟旼花公主肚子里的孩子一起都变成了他快乐的根源。所以,总有一天会与烟雨重逢的期待让炎露出了微笑。 “公主,昨晚的风声没有吓到您吧?” “如果您担心的话,就到我屋里睡吧!” 旼花公主眨了眨楚楚动人的大眼睛,娇嗔地靠在了炎的身上。管家赶紧装作什么都没有看见非常慌张地退下去了。炎也是同样的慌张。 “呵呵,公主!有人在呢,要懂得害伯别人的眼神啊。” 接着炎打开了信纸。起初单纯只是为了让自己慌张的眼睛有地方看,但是过了一会儿,纸上的字渐渐地进到了炎的眼睛里,那样吸引人的眼球的文字最终进到了炎的心里。旼花公主的视线停留在了炎的脸上。炎的脸比那些喜欢用粉装扮的士大夫家的公子们还要白,但是现在炎的脸却渐渐地显示出青色的光芒,不再洁白,淡白的嘴唇也变得苍白起来,并且不停地颤抖。旼花公主有种不好的预感。她从炎的手里把信夺了过来,对自己内心不安的猜测进行了确认。 你妹妹的死还没有结束。她以前也并不是因为疾病而死,而是因为被施了巫蛊术。实施巫蛊术的人就是想要占有许炎你的旼花公主。而将死亡的真相掩盖起来的就是先王。现在你的妹妹成了殿下身边的挡煞巫女。被蒙在鼓里,不知道这一事实的就只有许炎你一个人。 看完信后,旼花公主的脸变得比炎的脸还要苍白,拿着信纸的手以及站立的双腿都颤抖起来,并且整个身体也跟着颤抖起来。旼花公主虽然想对炎说不是的,信件的内容都是假的,但是不知道是不是舌头进到了嗓子眼里,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虽然她用力地摇着头,但是炎的眼睛里什么都没有,只是呆呆地望着地上。沉默了片刻之后,炎又渐渐地燃起了希望。他不相信信件的内容,也不想相信信件的内容。这段时间见到的旼花公主的可爱模样让他希望信件的内容是一个巨大的谎言。 旼花公主把炎的头转向自己,想要让炎看见自己摇头的样子,想让他相信那不是真的。所以旼花公主把自己的手放到了炎的脸上,把他的头转向自己。炎带着淡淡的微笑看着旼花,眼睛里充满了哀怨,就像是在说自己并不相信信里的内容,所以求她跟自己说这是谎言。旼花公主用力地摇头,但是越是摇头,炎的眼睛里就越来越失去光彩。旼花公主的摇头代表着她十分清楚信件的内容,同时也表示信中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炎带着渺茫的希望看着旼花,他看见了旼花因为信件的真相而惊慌失措的眼神。 旼花公主手中的信件掉在了地上。她的心也跟着信件一起沉了下去,炎的淡红色道袍的下摆也无力地掉落到了冰冷的地上。炎一屁股蹲坐在了地上,任何感情,任何意识都没有了,只有一副空壳蹲坐在地上。他耳边萦绕着旼花公主的哭喊声,但他什么都听不到,只是呆呆地看着地面。 “夫君!夫君!” 炎完全感受不到那个叫自己夫君的女人在一边哭泣一边抱着自己,也完全感受不到这个怀抱是害死自己妹妹的人的怀抱,他只是失魂落魄地念叨着: “为什么……为什么……” “不是的!这全都是假的!” “……是为了得到我才这样做的吗?” 炎的声音非常冰冷,不含有一丝的感情。此刻,在旼花公主的怀中瘫坐着的这个男人完全就只有一副空壳而已。旼花公主的眼泪与悲鸣一下子停止了。她被恐怖笼罩着,她害怕就这样失去自己心爱的男人,于是她紧紧地抱着他,不停地抚摸着他。但是,不管怎样她都感觉到炎一直在不停地离开她,于是旼花用手摸着他的脸,与他对视。 在炎那空洞的眼神中,旼花公主看见了自己的眼睛,那双眼睛中分明都是炎的身影。 “不是的,求你了,跟我说一句话……” 炎冷冰冰地再次向旼花公主发问: “你想得到我的什么?你现在又得到了我什么呢?” 旼花公主实难回答。她并不想得到自己眼前的这个男人,而是想要成为眼前这个男人的女人。正因为自己想要成为他的人,所以就想得到他。但是,旼花公主也很清楚:她想要得到的,绝对不是现在这样的、把任何东西都丢弃了的炎。在与一无所有的炎对视的这一瞬间,旼花公主发现:在不久之前,炎的心里对她还是有过一丝感情的,同时,她还明白:此刻,这一份感情正在深深地刺痛着炎的内心。炎渐渐死去的内心把旼花公主推向了无尽的痛苦深渊。 “为什么现在才向我展示你的内心?如果是通过我的罪让我知道的话,还不如……还不如干脆不要爱我……只停留在身体上也好……只是身体与我有关……你是为了让我受到惩罚才向我展示你的内心吗?” 那可是自己连做梦都想得到的炎的真心与爱意。但是,现在他的爱却成了对自己的惩罚。旼花公主带着对炎深深的爱恋深情地诉说着,她不想就此放弃。 “夫君,不要这样,不要丢下我,我的肚子里还怀有你的孩子!” 炎的嘴角露出了惨淡的微笑,从他的嘴里说出了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话语: “不,这不是我的孩子,这是把我的妹妹当作挡煞巫女的当今殿下的外甥,是将我妹妹的死掩盖起来的先王的外孙,是害死我妹妹的公主你的孩子!” 炎毫无意识地笑着,毫无意识地呢喃着,毫无意识地淌着眼泪。 康宁殿照例迎来了静悄悄的夜晚。在暄对面的房间里躺着的烟雨,把透过窗户照进屋里的月光当做自己的罩纱,她想稍微休息一会儿。但是,她的眼前总是浮现出这个白天的景象:通过窃窃私语得知彼此的秘密后,暄的脸上露出了那么悲伤的神情,一想到这个她怎么也睡不着。在她看来,暄的悲伤应该是跟自己的哥哥有关,越是这样想,烟雨就越是无法入睡。 好不容易,烟雨才勉强睡下了。在那极为短暂的睡眠之中,她突然感觉到了细微的声响,于是迅速地睁开了眼睛——眼前看见的,却是她以为早就睡着的暄,不知道什么时候,暄坐到了她的旁边,静静地看着她。这一瞬间,烟雨看见的暄的眼神,那种彻头彻尾的悲伤,实在让人觉得可怕。被吓了一跳的烟雨想要坐起来,但是暄却一把按住了她的肩膀,让她重新躺下,烟雨担心地问道: “殿下,您有什么事吗?” “朕嫉妒躺在你身边的黑暗,所以为了将它赶走,朕就过来了。对不起,吵醒你了。” “皇恩浩荡。我也不喜欢躺在我身边的黑暗。” 暄听了烟雨的话之后非常感动,轻轻地把自己的手放在了烟雨那放在胸口上的手背上。透过烟雨的手背,烟雨跳动的心脏与暄的手掌轻轻地撞击到一起。 “这样在你睡着的时候,在你的身边看着你的时候,悲伤地想要抚摸着你的手的时候,我总是会突然地感到好奇。你当时是不是也是这样呢?看着什么事情都不知道、只是像傻子一样睡觉的我?在旁边的你是不是也一样地悲伤?” “月光总会代替我躺在殿下您的身边,所以我总会很嫉妒月光,根本没有时间悲伤。” 暄露出淡淡的伤感,微笑着,紧紧地握住了烟雨的双手。 “原来你是用这样的方式责怪朕啊,没有认出你,还给你起名叫‘月’的朕……真是太傻了……” “不是的。我这样说,只不过是想要告诉您我有‘七去之恶’。” “所谓的七去之恶,是在成为妻子之后才能成立的,你的意思是说……你已经是朕的妻子了吗?” “从收到殿下的信开始,我就已经把自己看作是您的妻子了,只不过殿下您当时并不知道而已。” “不是的,朕知道。朕也一直都把你看作是我的正妃。” “哼,应该是忘记了吧!所以才会把‘月’留在身边……” “你这样说,就让朕更加明白了我当时有多么傻,怎么能够爱上同一个女人两次呢?唉,真是的!这就是天意啊!” 暄一边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了调皮的微笑。但是满含微笑的眼眉,并没有完全拂去刚才掠过的悲伤。 “即使我们死了,到来世的时候,朕也一定会认出你,就像是认识了重生的月并且爱上她一样,朕依然会再次爱上你。”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传来了传令官着急的脚步声,紧接着便传来了他悄悄说话的声音。 “殿下,您吩咐的事情已经准备好了。” 烟雨非常惊讶,马上坐了起来,用眼神询问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暄没有作任何回答,而是站起身来去了对面的房间里。殿下刚离开之后,有三名宫女便拿着一个包裹来到了烟雨的房间里。宫女们小心翼翼地打开包裹,烟雨发现包裹里竟整整齐齐地又叠着一件淡黄色的彩缎上衣和一条大红色的裙子——这正是烟雨还是士大夫家的小姐时穿过的衣服。 烟雨连思考的时间都没有,宫女们就非常迅速地帮她梳好了头发,然后把她的素服脱掉,帮她换上了这些彩色的衣服。系在淡黄色上衣和大红色裙子之间的,是一条长长的白色飘带。 根据殿下的命令,宫女们在洁白的飘带的上面绣上了凤凰。 烟雨在没有弄清楚暄的意图的情况下,就被宫女们引领着走到了康宁殿的后面,隐藏了起来等待着暄的到来。烟雨想要走到台阶的下面,但是她突然停住了脚步。因为她看见暄此时已脱掉了君王的衣服,像以前第一次在温阳见面的时候一样冲烟雨微笑着。题云也在暄的后面站立着,题云的装扮,也像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那样。 暄看见烟雨静静地站在那里之后,脸上的微笑突然消失了。眼前这个脱掉了素服的女子,完全就是那个叫做“烟雨”的女孩的模样,已经不再是第一次他所见到的月。为了走近暄,烟雨想要从台阶上下来。可是烟雨现在已经不再穿那双破旧的草鞋了,而只是穿着布抹子,所以暄抢先一步跑到了烟雨的面前,并且弯下了腰。周围的人也顺势跟着弯下了腰。虽然吃惊的烟雨想要快速地弯下腰身,暄却一把抓住了烟雨那穿着布袜子的脚,烟雨顿时愣住了。 “月那破旧的草鞋让朕的心都凉了。当朕知道那双破旧的草鞋原来是烟雨姑娘的鞋的时候,朕的心就变得更加冰凉了。” 暄拿出了背后的绸缎鞋子放到了烟雨的脚下。就像要融化她那冰凉的脚一样,也像是要融化自己冰凉的内心一样,暄拿着那双鞋子的手,似在捧着贵重的宝物,将烟雨的脚慢慢地放到了绸缎鞋子里边。 “由于殿下的垂爱,我冰冷的心在一点点地变得温暖起来。小女子实在太惶恐了。” 暄站起来抓住了烟雨的手。穿上绸缎鞋的烟雨在暄的牵引下走下了台阶。暄把烟雨拉到了自己的跟前,巨大的帽子快要把烟雨的脸全部挡起来了。 “给朕吧!把你变凉的心都交给朕吧,让朕为自己赎罪!” 暄把自己的表情隐藏在了黑暗之中,然后紧紧地抓住了烟雨的肩膀。隐藏在黑暗中的暄的表情,就像是马上泪流成河一样,充满了无尽的悲伤。烟雨好像明白了现在他们将要去哪里,明白了为什么他的心会如此的冰凉。这并不是因为以前她那冰凉的心已经融化了,而是因为以后她将会感受到的冰凉,此刻暄已经提前感受到了。他害怕烟雨再一次受到伤害,他不知道自己应该怎样做,所以才会这样地心痛。烟雨感觉到暄好像要代替自己大声地哭出来,就像是安慰他一样,她轻轻地抓住了他的衣角。 “在殿下您的身边,我的心将再也不会冰冷了。不管要去哪里,请您带着我去吧。” 这两个多情的人手牵着手,轻轻地经过题云的身边,慢慢地走下了台阶。题云安静地隐藏着自己的内心,眼睛里望见了还没来得及消失的月亮。 烟雨的身后垂着一条红色的破旧发带,是她还是月的时候留下的痕迹。题云快速地收起了自己的目光,迅速戴上面纱,跟着暄和烟雨的脚步走了下来。 在台阶下面早已停好了一顶黑色的轿子,轿子小小的,看起来早已备好,这是为了今夜的秘密出行而特意准备的。暄抓着帽子通过一扇很小的门进了轿子,烟雨也紧跟着走了进去。轿子里的空间非常小,暄必须紧紧地抱着烟雨,但是对暄和烟雨来说,这样的空间根本就不会太小,因为暄可以用这样狭窄的空间作为借口紧紧地抱着烟雨。 “轿子太大了。” 等到他们两个人完全进到轿子里坐好之后,在黑暗的墙下面躲着的轿夫们走出来抬起了轿子。他们全都戴着黑色的面纱,看起来像是全副武装的武士们。题云轻飘飘地飞身跃起,在墙壁上踢上几脚,顷刻间就到了房顶上。他早已计算过宫里士兵们的行动规律,所以轻松地在这些士兵们的空隙中穿梭,抬轿子的武士们也跟着题云的手势快速地行走,竟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暄与烟雨乘坐的轿子就这样轻轻松松地离开了景福宫,一行人躲开在汉阳一带的巡逻军的视线,径直走向了北村许炎的府邸。 炎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到这间房间里的,只是这样呆呆地靠在房门上,蜷坐在地上,丝毫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他不知道太阳已经落山了,月亮也升起来了,只是这样一动不动地坐着,没有什么自己还活着的感觉。夜渐渐深了,房外有人毫不知疲倦地、长时间用平静的语调诉说着什么。但是在炎的耳朵里,却一句也听不到这样的声音。炎就像一具尸体一样一动不动,房外的声音不知不觉地向着炎靠近着。在炎的身后,出现了一个戴着帽子的男人的身影。这个身影透过房门,变成黑色的光投射在地面上。 “朕这个弟子现在来向老师请罪了。老师对弟子进行指责、训诫,这难道不是您应尽的责任吗?请您一定要教训朕,老师!” 炎费力地听见的声音,竟然是殿下的声音。可即使听到了这是君王的声音,炎也没有从地上站起来。虽然那是自己曾经非常关心的人在呼唤着自己,但是渐渐地在他的心底集聚起来的恐惧,莫名地阻止了他要站起来的脚步。 “您抛弃朕就是老师抛弃弟子。被您抛弃的君王,怎么能够成为百姓的父母呢?如果您还为百姓着想的话,就请抬起头来让朕看着您的脸,让朕听听您的声音。” 在暄强烈的恳求之下,炎艰难地张开了嘴。 “小人不是您的老师,也不是您的仪宾,什么都不是……” “朕的老师只有您一个。” “今天,小人还没有资格拜见殿下的龙颜,小人现在混乱的忠心是无法拜见您的。等到日后都整理清楚之后,小人再去拜见您吧,殿下,请回吧!” 暄有好长一段时间失去了言说的能力。因为炎所说的混乱的忠心,暄也受到了伤害。另一方面,暄此时也放心了,虽然炎受到了冲击,意识难免变得有些混乱,但他却依然保持着自己难得的品质。暄对炎既温柔又坚强的内心钦佩不已。 “朕是多么辛苦才来到你这里的,你就打算这样让朕吃闭门羹吗?” “臣想问的是,先王掩盖我们家烟雨的死,这是事实吗?” 炎很突然地抛出了这个问题,暄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过了一会儿,他才缓缓地说道: “是的。但是朕希望你给朕一个解释的机会。” 在暄颤抖的声音后面,传出来的是更加颤抖的炎的声音: “烟雨在殿下您的身边做代您承受厄运的巫女,这也是事实吗?” 暄再也无话可说。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用牙齿紧紧地咬着嘴唇以便让颤抖的自己慢慢镇定下来。等了一会儿,炎没有听到答案之后,又一字一句像是在滴血一样地慢慢说道: “我们烟雨是因为我才死的吗?是我把那个可怜的孩子变成那样的吗?” “怎么会是因为你呢?是朕的罪过!正是因为君王的德行不够,所以才会出现这样的事情啊!” 暄发出了一声充满自责的悲叹。屋内暄的影子旁边渐渐地出现了一个端庄的女子的身影,一个试图来安慰那份自责的影子。但是,紧闭双眼的炎并没有看见这一切。 “难道是因为我埋怨她不来我这个哥哥的身边,还是因为我阻拦了她……为什么她都不来看看我呢?” 在炎的叹息声中,传来了烟雨的声音: “哥哥,我来了……” 炎一下子清醒了过来,他一下子就看见了离自己很远的地方有两个影子。在那里站着的柔弱的女子,分明就是自己的妹妹——烟雨。 炎本能地转过身体,抓住了门环。但是他却没有勇气打开门,只是紧紧地抓着门环,烟雨这个名字分明就在自己的嘴边了,却又被自已咽了下去,他实在叫不出口。越是想要打开门看一看,炎就越埋怨自己的存在。这样的想法紧紧地揪住了他的心,他给自己的心脏加上了一条重重的链锁。 “哥哥……我是烟雨啊!我就是把哥哥您读书的声音当作摇篮曲来听的那个烟雨啊!哥哥,我来看您了,让我见见您……” 虽然烟雨呼唤哥哥的声音还跟以前一样,但却并不是以前那个充满笑声的声音了,现在烟雨的声音中充满了悲伤。炎的心就像被撕裂了一样疼痛。因为让烟雨的声音中充满悲伤的那个人,就是炎自己。 “呜……呜……烟雨啊……” 一边呜咽一边呼喊烟雨的名字的声音,还没有传到房门外就已经消失了。 “哥哥,您就看一看我吧!看一看烟雨现在长成什么样了,并且跟我说感谢我还活着吧。我就是依靠着想要再次见到哥哥的心才坚持活下来的,所以不要让我就这样回去呀。哥哥,您看一看我,让我觉得我活下来这是多么的幸运!” 即使烟雨这样恳切地请求,炎还是没有打开房门。但是屋外的人却听到了他的哭声。 “是我害死了你。作为害死你的代价,我成了仪宾,身着绫罗绸缎,吃着山珍海味,你的哥哥就这样活了下来,我实在没脸见你。” “我希望您能活下来!我祈求您活下来——那是我最恳切的愿望……我想您,让我见见你,哥哥!” 渐渐高起来的炎的哭声传到了烟雨的耳朵里,也传到了暄的耳朵里。不忍心开门、只能不断哭泣的炎,那悲痛的声音让暄的眼角也渐渐变红了。但是,烟雨却不能哭,她不可以哭,因为天上的月亮现在正迈着大步走着。于是烟雨端庄地提起裙角走到了房门的前面,在炎紧紧地抓着的房门前面坐了下来。烟雨像是要拂去哥哥的悲伤一样,轻轻地推开了房门。 透过打开的房门,分别许久的两兄妹终于相见了。泪眼婆娑的哥哥,此刻的脸要比以前更加俊美了,曾经挥着小手在父亲的怀里熟睡的妹妹,经过岁月的洗涤之后已经变成了成熟的女人。炎看着妹妹,激动地说: “竟然还活着……你竟然还活着……” 烟雨为了抓住炎的手而伸出了自己的双手。但是,炎首先伸出手来紧紧地抓住了她。虽然想要感受一下尚在人世的妹妹的体温,但是他们相互之间感受到的,却是冰冷的现实。妹妹孤苦的生活让早就已经疲惫的炎的内心变得更加冰冷。 “是因为我,所以才不能回来吗?是因为我的存在所以才不能回家的吗?” “我每天那回来的,只不过回来的是我的魂魄,只是没能留下脚印而已。” “因为我让你……都是因为我……因为我……” 烟雨一边笑着一边轻轻地为哥哥擦去了脸上的泪水。 “泪水只能落在哥哥的脸上吗?哥哥你流这么多的眼泪,让我都没有眼泪可流了。你也给我留点儿眼泪吧!” 烟雨学着小时候炎哄爱哭的自己时的口吻对炎说。泪水模糊了炎的双眼,为了看一看站在自己面前的、已经长大的烟雨,炎费劲地忍着不再流泪,但是泪水却怎么也止不住,哭声也停不下来。 “如果哥哥这样自责的话,那么我就会后悔我还活着了。哥哥快点儿称赞我吧,快跟我说,我能活着这实在是太好了!” 炎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使劲地点点头。但是由于一两次点头并不能表达自己对于烟雨还在人间的感谢,所以他只能一个劲儿地持续地点着头。 暄再也不忍看这对可怜的兄妹,所以就转过身,抬头看着挂在梅花枝头的月亮。暄看到月亮也觉得羞愧,他只能低下头来看月亮的影子,但是那里却没有月亮的影子。暄低沉地说道: “朕原来还不知道,月亮能够让世界上的一切东西拥有影子,但是却不能给自己留下影子……” 炎收起眼泪,穿过烟雨的肩膀看见了殿下的背影。那是充满悲伤的男人的背影,那是苦恼的君王的背影。 “殿下,臣……” “现在肯见朕了?” 炎对着仍然背对着自己的暄深深地弯下了腰。 “小人一直都以为自己的悲伤是最深的,却没有看见殿下您的伤痛。” “朕的伤痛又怎么能够跟烟雨姑娘的伤痛相比较呢?看看月亮帮朕留下的朕的影子吧!是不是充满了罪孽?” 炎慢慢地抬起头仔细地观察着烟雨。在月光的照耀下,烟雨安静地坐在那里,她已收起了所有的悲伤,甚至把寒冷都驱除殆尽了,她的衣服整整齐齐地,很明显这是一个活生生的烟雨。 “谢谢你,还活着……谢谢你长得这样美丽……我现在觉得唯一惋惜的,就是没能看着你成长。” “我也很感谢你,哥哥,我还活着……” 炎从位子上站起来,走下了台阶,走到了暄的身边,他在能够很好地看清自己影子的地方停了下来。暄为了不再看见炎那充满悲伤的影子而抬起了头,把目光放到了梅树的枝头。 “马上……就要迎来桃花浪了。让我们回到以前进行世子妃择选时的春天吧。” “时间是回不去的,只能迎接新的春天而已,满是伤痕的……” “但是己经发生桃花浪了,这是无法阻挡的!” “如果桃花浪来了的话,那么,引导冬天的严寒该怎么办呢?” “该怎么办呢?” 炎看了看自己的影子,然后带着淡淡的微笑对暄说: “殿下,也请看一看我的影子吧。这样卑微的我,以前的时候是仪宾,现在是拥有如此深的罪孽的人,我没有资格张开嘴说些什么。” 曾经十分害怕听到的话从炎的嘴里说出来之后,烟雨一下子就用自己的手捧起了哥哥的脸。暄代替烟雨,用悲伤的声音说: “有罪的人不是你!你受到的是最大的伤痛。” 炎慢慢地摇头。然后,他安静地看着自己的影子,用坚定的语调说: “在历史中,有多少罪人是因为自己的罪而死去的呢?如果严寒不退去的话,是不会出现桃花浪的。对试图谋害世子妃的人进行惩罚的时候,是不能有例外的。” “不能惩罚你!如果要惩罚你的话,那么,我也应该受到同样的惩罚!” “殿下!看一看我犯下的罪吧!我是谋害世子妃的女人的……夫君。” “我是谋害世子妃的女人的哥哥!如果讨论罪孽轻重的话,那么我的罪孽比你的还要重!”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够向殿下您问罪,但是,这个世界上能够向小人问罪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暄紧紧地咬着自己的嘴唇,他很清楚这是外戚们最后的阴谋。他也无话可说了。在自己的面前,仪宾的脸封住了自己的嘴,转过身去,白己的身后则是罪人的脸封住自己的嘴。这样的阴谋不可以用在其他的放纵不羁的人身上,只有用在许炎的身上才会实现。 除了烟雨一直滴落的眼泪、随风飘舞的衣摆与发丝之外,任何东西都安静极了,一动也不动。暄咽下一口气之后,把目光转向了梅树上,他对这棵比任何人家的树都长得优雅梅树说道: “古人把梅花誉为君子,是因为它具有不畏严寒风霜、能够忍受大雪纷飞的精神。但是古人所说的梅花却不仅是你,更是让你拥有像玉一样高洁的品格,还有怀着像冰一样冷淡的信念的主人。你这样的美丽是因为看着主人的行动,受着主人的精神熏陶才逐渐变成这样的。朕真羡慕身边有这样好的一个老师的你啊。” 说完这些之后,暄又轻声唤了云的名字。低沉而蔓延开来的声音随着风飘到了屋顶上,飘到了笔直地站在那里的题云身边。听到暄王的呼唤之后,题云飞快地从屋檐边上飞下来,轻盈地落到了地上。 “回去吧。许炎让朕向他问罪,那不正意味着他仍然是朕的臣子吗?今天的秘密出行获得的结果,已经远远超出我的期待了!” 躲在墙壁下的轿夫们看见题云的手势之后迅速走了出来。看见轿夫之后,暄转过身跟炎面对面地站着。暄不再看着他的影子,而是盯着他的眼睛,用君王的威严对他说: “朕是一国之君!朕一定会用朕的手救出烟雨,救出老师你。但是,朕绝对做不到的就是改变你的血统。你所拥有的仪宾的身份是朕无论如何也改不了的。那是朕的悲哀。同样也是我们整个朝鲜国的悲哀。” 暄看见烟雨站起来之后,走过去伸出手来握住了她的手。暄看到烟雨那多情的模样已触化了炎心中一半的冰冷。暄一边抚摸着烟雨的脸,那张脸还没来得及擦干眼泪,一边露出微笑,责怪道: “你的哥哥怎么眼你一样不懂变通呢?也是,惩罚你的哥哥也不是什么新鲜的事情!他啊,现在已经过着跟谪居差不多的生活了。” 烟雨着急地抓住了喧的手,然后用满含泪水的眼睛哀怨地望着他。烟雨正在用眼睛说不如干脆惩罚她,然后把自己的哥哥放了。就像炎自己责怪自己一样,烟雨的眼中也全是对自己的责怪。暄转过头,对烟雨说: “求你了……不要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朕。像朕这样的人,即使失去其他所有的东西,也不想失去你,朕也只不过是这样的一个普通人而已。” 暄害怕失去烟雨,所以快速地将烟雨拉到了轿子里。轿夫们为了隐藏起殿下和烟雨,快速地抬起轿子。慌张的炎向着轿子走了过去,但是在他靠近轿子之前,轿夫们非常灵巧、极为快速地躲过了他,瞬间就消失了。到现在还没有好好地看着烟雨的脸,也没能好好地感受烟雨还活着的气息,炎非常不满,不满轿子就这样消失不见了,也埋怨自己因为流泪而浪费了不少时间。 “竟然走得这样着急。我还没能好好看看你现在长成什么样子呢……早知道就先送你一些东西作纪念,哪怕是很小的东西也好啊。” 可能站在墙上注视着炎的题云听见了他一边呜咽一边说的这些话,他轻巧地飞上了梅树枝头,然后折了一枝梅枝,上面满是含苞待放的花蕾,然后消失在了茫茫的黑暗之中。 妹妹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这一切就像是一场大梦一般,炎只能睁着虚妄的眼睛,呆呆地望向黑暗之中。 烟雨就像是罪人一样,偷偷地回了一次家,连生下自己的母亲都没来得及去看一眼。自己这个做哥哥的,连妹妹的眼泪都没有来得及擦干。 炎在寒冷中移动着脚步。缓慢的脚步向着厢房与里压中间、带有单扇门的地方走去。不知不觉地,炎走向这个地方的脚步慢慢停了下来。因为他发现有人斜靠在门上,即使不仔细看,炎也知道是雪。 “你是跟着主人来的吗?” “不是的。我是来找主人您的。” 雪看见炎满脸郁是不能理解的表情,所以接着说: “人的心怎么会被区区一张文书制约得住呢?在我的心里只有一个主人,那就是公子您。从最开始被卖到这一家的时候开始,我就这样想的。虽然写满字的那张文书把我卖了,但是并没有把我的心一起卖掉。” 炎抬起头向着天空露出淡淡的微笑,就像没有从雪的话语和她内心中感受到任何的意义,就像世界上的一切都让他觉得不再有意义一样。 “所以又如何呢?你说你心中唯一的主人就是我,但是我从来就没有把你的心意放在心里过……” 炎深深地呼出一口气。雪不知道是自己爱得很痛,还是因为他爱得很痛,所以才让自己的内心也如此疼痛。炎向里屋的方向看去。 “原来我的存在就是罪啊!我的内心是更大的罪孽啊!” “所以您就自己请求处罚吗?” “不是自己请求惩罚,而是我应该受到惩罚,为了让殿下的内心舒坦,所以我才自己请求的。” “您这样做,反而有可能是最残忍的报仇。对公主来说,还有比公子您亲自接受惩罚更严重的惩罚吗?” “我自己接受惩罚是最残忍的报仇?” “公子……” 雪移动脚步想要过去安慰一下悲伤的炎,但是因为炎露出的冰冷的目光而停住了脚步。 “不要再靠近我了,走吧!不要再把我当作男人来看,以后也不要再来这里了。” 雪的心在这一瞬间沉到了谷底。虽然炎的眼神冰冷,但雪明白,他是想通过拒绝雪的心意来照顾她,这反而让雪觉得更加悲伤。雪不忍心再看着他,于是悲伤地转过了身去,眼睛里含满了泪水。雪强忍住泪水,真诚地对炎说: “公子,请您不要让自己伤心了。您这样做的话也会让烟雨小姐伤心。虽然我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在旁边看着而已,但是,我一直看着小姐这段时间是怎样度过的。从坟墓中死而复生,历经各种恐怖的事情,但是小姐却什么话也没有说。小姐的口中出现得最多的话就是‘哥哥’这两个字。最先去寻找的、呼喊最多的也是‘哥哥’。请您好好想一想,为什么小姐没有回到这里,她这样做到底是为了谁。如果您能够理解烟雨小姐的这一片苦心的话,那么,您就应该生活得比任何人都幸福才行。只有这样,才是对经历了死亡的小姐的报答。” 炎慢慢地低下了头。听明白了这些话之后,他的内心更加痛苦。烟雨曾经那样哀婉地呼喊着自己,自己却没有抓住妹妹的手,瘦弱的妹妹为了白己不能回到父母的身边……踌躇了一会儿的雪,慢慢地消失在了胡同的深处,只留下了一个悲伤的背影。 炎独自站立在那里,悲伤地看向那一扇门。看了好一会儿之后,嘴角露出了一抹自嘲的微笑,然后走动了起来。 “现在我实在无法知道我该怎样做才能够变得幸福起来了。” 炎朝着里屋高喊了一声: “有人吗?还有人醒着吗?” 被炎的声音惊醒的管家,一边揉着眼睛一边快速地跑了出来,那样子好像还没有从梦中清醒过来。 “主人!这么晚了,您为什么要在寒冷的屋外站着呢?” “我把你吵醒了啊。” “不、不是的。睡梦中,小人好像总是听到院子里有喧闹的声音,所以这才醒了。小人还以为是风声呢!” “既然你已经醒了,就给我把钉子拿来,再找一根又长又结实的木头来,把大锤也拿来。” 虽然管家有些摸不着头脑,但是站在他眼前的炎是那样的悲伤,所以他什么话也没有问,直接去仓库把炎需要的工具拿了过来。 炎呆呆地看了一会儿管家手中拿来的东西,然后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艰难地开口说: “把这扇门封上。” “什么?” 管家非常惊慌,一边看着炎,一边又看了看那扇门。这扇门跟一般的门不一样,有着非比寻常的意义。由于管家对这一点也很清楚,所以他一时不知道?99lib?到底应该怎么做,只能着急地跺脚。 “你还愣着干什么?快点儿!” “不是,我……主人啊……” “我希望你不要让我再说第二遍。如果你不做的话,那么我自己来做。” 炎的声音非常激动,所以管家不能再犹豫了。他艰难地抬起木头把那扇门横着挡了起来。然后开始用大铁锤钉钉子。大锤敲击钉子的声音划破了夜空,悲伤地在这个院落里飘荡着。敲击的声音幻化成几倍的痛苦敲击在炎的心上,管家钉在门上的钉子也钉进了炎的心里。这些声音,当然也会传入旼花公主的房间里。哭得昏厥过去的旼花公主被这声音惊醒了,哭得眼睛肿肿的闵尚宫轻声唤着公主: “公主慈驾,现在清醒点了吗?” “这是什么声音?外面是什么声音?” 一个奴婢快速起身向着发出声音的地方走去,不一会儿,她带着一脸难看的脸色快步回来了。 通过她的表情,旼花很快就明白了发生的事情。 “不会,不会是……” “怎么办啊?现在正在封那扇门!” “谁?是谁?是夫……夫……夫君?” 旼花猛地站了起来,想要向外面跑去。但是身旁的闵尚官一边哭一边挡住了她的去路。 “公主慈驾,请您镇定。您这样的话,肚子里的孩子是会出事的。” “放手!夫君现在正在我的心上钉钉子,你让我怎么镇定?夫君这是想要抛弃我啊!” 旼花公主推开闵尚宫向屋外跑去。她光着脚在冰冷的地上跑着,闵尚宫和奴婢们着急地跟在她的后面。跑到那扇门眼前的旼花公主用力地推着已经钉住的门——门已经被封得死死的了,无论旼花公主怎样用力都打不开。那双钉钉子的手感觉到了旼花公主的力量,于是停了下来。旼花公主透过木头的空隙着急地向对面看去,她看到了对面背对着这边站着的炎。 “夫……夫君……” 比钉钉子的声音还要冰冷的、毫无感情的炎的声音传进了旼花公主的耳朵里。 “不要停,继续钉!” 慌张的旼花公主不忍心纠缠炎,于是对无辜的管家下令: “是管家吧?赶紧停下!反正是要钉钉子,那你干脆直接往我的心上钉吧!” “哎呀,小人要疯了,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呀!” 钉也不是,不钉也不是,管家在两个人中间不知所措、左右为难。过了一会儿,他听见了闵尚宫在旼花公主的背后一边哭一边恳求的声音: “小人将自行了断来请求您的原谅,求您不要再钉了。” 旼花公主的哭声不断地敲击着炎的心,她的哭声比钉钉子的声音更让他痛苦,不要再发生痛苦的事情了!想到这些,炎的嘴中吐出了非常刻薄的最后一句话: “钉子……一定要钉得结结实实的。” 旼花公主听到炎的这句话之后,一下子瘫坐在了地上。以前的时候,在这里亲吻枫叶的炎是徽笑的,第一次亲吻炎的她,那时也是徽笑的。那曾经鲜红的枫叶正在消失。与此周时,木头缝隙中炎的背影也渐渐地远去了。 黑色的轿子悄无声息地到达了康宁殿。一路上谁都没有说话的暄和烟雨从轿子里走了下来。暄看见了站在月光下凄婉的烟雨的模样之后,深情地呼唤了一声她的名字。 “烟雨!” 烟雨动了动美丽的嘴唇,然后说: “我觉得遵从殿下您的意思是作为百姓应该做的,所以我从来就没有埋怨过殿下您——可是,今天晚上殿下不得不对哥哥那样做,是吗?” “这是你对朕说的话中最让朕感激的话。朕希望你能够埋怨朕。从今往后,我不会原谅你只埋怨你自己!” “那么,哥哥……” 暄避开烟雨的问题,走进了康宁殿。这样慢慢地走进康宁殿的暄的背影,在烟雨看来是如此的忧伤。暄离开之后,只剩下像细雨一样倾洒而下的月光,以及随着黑暗流动的云朵。 题云摘下面纱,把插在自己身后的梅枝伸到了烟雨的面前。哪怕是用这微小的东西,题云也想安慰一下那忧伤的目光。接过梅枝的烟雨的手触碰到了题云的手。这一点点接触到烟雨的手的小小面积,让题云感到就像是占据了她的整个身体一样。为了将自己这样的内心隐藏起来,题云握紧了拳头。烟雨就像是在擦拭着哥哥的眼泪一样,小心翼翼地抚摸着梅花,眼中满含着泪水。看见这幅场景之后,题云说: “折断的梅枝上也是会开出梅花的。而且,梅枝折断的地方,第二年会开出更加美丽的梅花。折掉的树枝越多,策二年开出的美丽的花也就会越多,香气也将会传播到更广阔的地方。” 虽然题云的声音无比的冰冷,但是对烟雨来说却是温暖的安慰。烟雨眼中蓄满的泪水终于流了下来。为了不让题云看见自己的眼泪,烟雨慢慢地转过身去背对着他。转过身的烟雨的腰上垂下了还是月时的发带,这让题云的眼睛变得麻酥酥的。不知不觉,自己的手向着发带伸了过去,但是他没能碰到那红色的发带,于是手又顺着她那编起来的头发向上移动。题云的手停留在了烟雨的粉颈后面,但是他最终只是努力地握紧了拳头。 “小女子太愚钝了,竟然不知道,在晴朗的天空中飘浮的云朵也是有心的……” 题云的手不禁搐动了一下。虽然在这一瞬间,他并不知道烟雨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但是理解烟雨的话里的意思并不需要花很长的时间。题云没能触碰到烟雨的发带,没有触碰到她的脖子,暧昧不清的题云的内心被顽皮的月光在地上描绘出了鲜明的影子,烟雨悄悄地把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题云抬头看了看月亮,他歪着脑袋,声音里丝毫没有变化。 “照进云朵里边的是月亮。现在月亮已经消失了,所以留在云朵里的东西也没有了。最初的时候,留在云朵里的应该是雨,但是由于这片云里并没有雨……” 烟雨转向题云,看着抬头望向月亮的他。烟雨还是第一次站在近处直视着题云那坚毅的额头和美丽的眼睛。 “你真是一个坚强的人啊!因为爱慕而情绪受挫、心情低落的人是那么的多……如果你想埋怨我的话,那就请埋怨吧,我愿意接受。” 题云没有看烟雨。从她那没有任何指责的话语中,自己的爱正在得到安慰,自己那背叛殿下的内心也正在接受原谅。现在,在这个世界上已经不存在自己的爱,他代替月,向着天上的月亮微笑着。 “如果说我现在有埋怨的人的话,那就是最开始吟诵云雨的人,我只是埋怨那个人而已。云与雨本没有任何的姻缘……” 题云说这些话的时候是面带微笑的。这段时间以来,题云心中已经死去的感情又悄悄地抬起头、走出来了,最重要的是:这段谈话让题云笑了。这样付出了感情的心才能被治愈。因为已经被治愈的情感,题云才有勇气把眼前的女子看作烟雨而不再是月。 法宫的地图被隐秘地转到了阳明君的住处。地图中的宫阙图属于机密之中的机密,是由观象监进行特别管理的对象。那样机密的东西竟然展现在人们的眼前,现在一圈人正围着它席地而坐。阳明君冷笑着说: “看来观象监里也有我们的人。不过也是,在历史上有哪一次谋反中没有观象监、星宿厅以及昭格署的人参与呢?连王的性命也能放在拿心玩弄的这些人们啊!” 尹大亨以及其他的人惊讶地看着阳明君冰冷的笑容。阳明君向着他们微笑着说: “等我掌握王权之后,他们会不会也像现在玩弄殿下的性命一样来玩弄我的性命呢?” 瞬间,房间里一片死寂。阳明君反正不是为了从他们的口中听到答案才问的,所以就弯下身子看着地上打开的地图,然后小声地自言自语道: “虽然现在这样,但是等到我登基以后更换新的探子比较好。我不知道……” 这就是说,阳明君要在常握王权之后,首先解决掉那些掌握着自己的性命的观象监的探子们。虽然尹大亨对阳明君非常警戒,但是每当面对能够把掌握王权之后的路想得很清晰的阳明君,他就会稍微安心一些,会产生一些信任。 “光化门的墙壁太高了,想要翻过去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听到阳明君不太高兴的声音之后,所有的人都把目光集中到了他的身上。尹大亨也不知不觉地把目光转向了阳明君。 “不能越过去的地方并不是只有光化门,经过勤政殿去往康宁殿的向五门也无法翻越。这样一来的话我们就只能从后门进入,但是这样进到康宁殿里边后又该怎么办呢?在寻找殿下的卧榻的过程中会把时间都浪费掉。将法宫图偷出来的人能不能提前打听到王的卧榻呢?” “本来是可以的,但是殿下总是按照自己的喜好随便更换寝殿……不过听说殿下最近经常把资善堂当作自己的寝殿。” 阳明君的眼睛固定住了。他的眼睛里流露出的冷气能让人打寒噤。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就不能行动。因为危险太大了。殿下进入偏殿的时候,位置不就是确定的吗?” “自从上次在偏殿昏倒之后,到现在都没有坐的力气,所以殿下最近并没有去偏殿。白天也是如此。” “在白天的时候私兵不能移动,所以不行。殿下的位置最近就没有固定的地方吗?” 阳明君最后说出的这句话让尹大亨的眼里充满了喜悦。 “你刚才说的是殿下的位置固定的地方吗?” “是的。” “有!通过宫里传来的消息看,近期会为殿下准备一场大的法事,到时候殿下将会坐在勤政报的祭坛上。” 阳明君的嘴角露出一丝奇怪的微笑。 “为殿下准备的大的法事……那应该是大妃殿的想法。不管怎么说,啧啧,那也不行。大家都看一看法宫图,进入勤政殿的前面的门既高又坚固,而后面的门则非常复杂。” “那一天城门也会打开。举行祈思祭正好是那个时间,我们就在那个时间行动!” 阳明君非常慎重,不会轻易同意其他人的主张,接着说道: “但是,越是打开城门,警戒就会越严重!” 身边的其他人把话接了过来: “根据打听到的消息来看的话,举行祈思祭的日子就是这个月升起满月的那个晚上,也就是说只剩下五天的时间了。在这样的情况下,在宫中只有星宿厅以及宫女们都在忙忙碌碌,甚至是连宫外的兵士都没有任何动静。” 虽然大家都因为这个消息而感到兴奋,但是阳明君仍然非常慎重。由于他的气场具有压倒性的力量,所以其他的人也在瞬息间安静了下来。 “由于这件事情是大妃殿主管的,所以星宿厅以及宫女们忙忙碌碌的也没有什么奇怪的。打开了城门,但是却不准备宫中的警备,这不像是殿下的作风,所以这一点稍微有些奇怪。难道是因为殿下的病比我们知道的要严重得多吗?如此看来,殿下不去偏殿这一点也不奇怪。” 阳明君的慎重的苦恼不断地通过自言自语吐露出来。突然,阳明君停止了自言自语,好像是下定了决心。阳明君拿起身边的佩剑,把剑抽出来,然后把它立在了法宫图上面,准确地插在了勤政殿所在的位置上。他的眼神也跟剑锋一样的锋利。 “当殿下位于这里的那一天,我将会堂堂正正地从开着的城门走进去。这条路是最快最简单的路。” 尹大亨从阳明君的房间里走了出来。等到大家全部都隐秘地离开之后,他做了一个手势,把自己为了监视阳明君而安排在鑫管斋的三名武士叫了过来。等他们走近以后,贴着他们的耳朵悄悄地问: “最近阳明君接触过什么人吗?” “完全没有!他几乎连房门都不出。” “如果是云剑的话,是可以悄无声息地出入的。” “但是我们几个轮流日夜守卫着阳明君,怎么能随随便使进出呢?就算是化成烟也是不可能的。” 尹大亨点了点头,然后接着说: “举事的那一天,包括你们在内一共有五个人会作为先行队。你们在护卫阳明君的同时,如果他有什么举动的话就直接把他也除掉!” “什么?这是什么意思?您说的是必要的话要除掉阳明君大人吗?” “我无法猜到他的内心想法,所以是应该要小心谨慎对待的。当我感觉到他跟我们的想法不同的时候,我就会发出信号,然后你们就靠近他将他杀死。” 尹大亨吩咐监视者们继续监视之后就离开了。但是走了一会儿便停下脚步,转过身呆呆地看着阳明君住的厢房,用低沉的声音自言自语: “阳明君!即使知道你很危险,但是仍然不得不跟你一起行动,你是一个了不起的人。虽然先王有很多的不足,但是却有两个非常不错的儿子。但是,一山难容二虎!两个人生来都具有当王的资质,要比都没有当王的资质的情况更混乱。先王早就知道这一点了。” 即使回到家,莫名的不安感并没有从尹大亨的心里消失。所以他并没有进屋,而是在院子里踱来踱去。走着走着尹大亨突然停下了脚步,把靠近自己的一个人叫了过来。 “瞒着阳明君,从私兵中挑选出三名刺客。” “您想用在什么地方呢?” “在举事的那一天必须从仪宾府开始清除。前几天送过去的信件并没有打垮许炎。他是一个行上去非常柔弱,但是内心却非常强大的人。” 尹大亨静静地背着手看着地面,但是他看见的并不是自己的影子之类的东西。他所看见的仅仅是权力,他的所有精力都放在了对权力的追逐上。在他眼中,阳明君既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人,同时也是一个非常危险的人。所以在夺取王权之后,不能排除阳明君会用强化王权这样的名分来扼住外戚们的咽喉这种可能性。如果阳明君要做这样的事情的话,为了寻找适当的名分,就会拿出与他有关的过去的罪孽。 所以现在就应该先除去旼花公主,以及士林派的核心人物,仪宾——许炎。如果不那样做的话,尹大亨就不能完全把阳明君掌握在手中。尹大亨心想,就像是先除去殿下的手足一样,只有提前把阳明君的手足除去才能够守住权势。 在大王大妃身边也已经安插了等待命令的人。在举事的那一天,大王大妃将会用自己的手亲自把有毒的美食送到自己的嘴里。尹大亨的脸上露出了微笑。那是将要把整个世界都握在自己手中的人的微笑。 张氏在里宿厅里的一间僻静的房里一针一针细心地做着针线活,雪一下子冒冒失失地坐到了她的面前。但是张氏看也没看她,一边继续做着自己的针线活,一边说: “嘴撅得那么老高,啧啧——为什么到这里来了?又想去什么地方?” “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很不安。” “哪有鬼神敢找你这样狠毒的女人啊?你有什么好不安的?” “宫女以及巫女们全都忙着做麻衣,而且做麻衣的布还是黑色的。到底是要准备什么样的法事?” 张氏停下做针线活的手,用拳头咚咚地敲打着自己的腰以及膝盖。 “过不了多久将会有一场大雨呀。应该要下雨了。只有下了雨之后才会迎来春天啊!哎哟,老了,才坐了一会儿就感觉每根骨头都酸酸的。” 雪略带挖苦的口气说: “这样的预言只要稍微有些神经痛的老人都能说出来,所以才说你是不够格的巫女啊。除了这些话就没有其他的话吗?” 张氏又开始做起了针线活,指尖忽然轻轻地颤抖了一下。雪用眼神催促着张氏说点什么,张氏像自言自语一样喃喃地说: “雪啊!祈恩祭那一天,你就待在这里,千万不要去北村。” 雪微微地皱了皱眉。张氏是朝鲜的都巫女。虽然到现在为止从来没有展现过巫女的样子,但是这是不能否认的事实。雪非常害怕张氏张开的嘴。北村,炎……张氏刚才说的话就好像是说在祈恩祭那一天炎会发生什么事情一样的预言。她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问。 “嗯!” 熟睡的婵实在睡梦中也在撒娇。雪轻轻拍打着胸膛安慰自己不安的心,然后打破沉默,努力地在嘴角挂着一丝徽笑说: “都巫女大人,我再问一个问题。我长到这么大从来没有好奇过,但是我现在很好奇,把我生下来的亲生母亲是不是还活着?” 雪的声音中满含着悲伤。张氏用没什么大不了的口气说: “你不是说我是不够格的巫女吗?你不是说我是叛徒,说的话都不能相信吗?” “你明明知道我说你不够格那是谎话。我的意思是说你现在生活得很好,我们之间这样的谎话还是可以说的。” 张氏没有说话,也没有停止手中的针线活。雪就像放弃了一样,用略微悲伤的声音笑着说: “说不定生我的母亲也给我起了名字呢。但是,由于那个名字太好听了,不适合女仆的身份,所以周围的人都不能说,那肯定是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就像雪一样……” “你做巫女吧!” 一次都没见过的母亲,为什么现在这一个瞬间非常想见她呢? “你这么不听话,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如果早点不这样四处游荡的话,说不定还会积累一些感情了呢?” “我一个人积累感情?一个人积累的感情什么用都没有。既然要把我生下来就应该把我生得更漂亮一些啊!唉!” 嘟嘟囔囔地说话的雪,想到自己的身世有些悲伤,声音也有些颤抖。 “我最后求你一次,求你一定不要去北村附近……不要去!” 因为张氏的话产生的不安感让雪不再嘟嘟囔囔,而是坚定地说: “我……我好像必须得去。要是不去的话我可能会像死了一样……” “不要去!你为什么不知道火是烫的呢?” “我当然知道火是烫的!我只是不知道自己仅仅是一片害怕融化掉所以不敢靠近火的雪花而已。” 张氏停下了手中的针线活,抬起了头,看到雪正在明朗地笑着。与张氏对视之后,雪欢快地笑出了声,并不是以前的倔犟的表情。雪一下子从座位上站起来,然后大声说: “我,要回到我的主人身边去。” 张氏好像是为了隐藏自己皱起的眉头,迅速地低下了头,然后说: “疯女人,哪有按照自己的想法决定主人的仆人?” “哈哈!能够这样做的我的命运好像还是不错的。” 雪拿出自己裙子下面的佩刀放在了婵实的旁边。这是在宫里的时候用过的。雪一边笑着一边消失在了门外边。但是,在她离开的地方仍然回荡着她的笑声。 张氏结束了手里的针线活,用牙齿咬断最后一根线之后,慢慢地整理着已经缝好的衣服。她小心翼翼地把衣服拿起来,与自己胳膊的长度比照了一下。那是正好合身的寿衣。 “一辈子都没有见过她这样明朗地笑过,这样大声地笑应该是第一次吧。笑过之后不应该离开的,应该向自己的命运做一下反抗的。” 现在挂在天上的月亮并不是完全的满月。明天就将会是完全的满月了,带着充满希望的内心以及恐怖的内心看着它的人有很多。暄也抬头看着天空,然后转过头看了看在对面的房间里坐着的烟雨。她也抬头看着暄刚才看的天空。暄通过烟雨第一次知道淡黄色的上衣配上大红色的裙子是如此美丽。 “烟雨,你看见过龙吗?” 烟雨转过头看着暄,然后温柔地笑着。 “现在不就正在看着呢吗?” “不是,朕说的是真正的龙,活生生的会动的龙!反正我们也不困,让我们去庆会楼看龙怎么样啊?” 烟雨笑了,好像是在说不要开玩笑了。但是,暄已经从位子上站起来,开始一层层地穿衣服。题云站在身边等待着。看着大家都在准备,所以烟雨也起来了。随后他们就像小偷一样,偷偷地离开了寝宫。 题云在前面带路,后面跟着暄与烟雨,再后面跟着车内官。烟雨突然产生了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虽然这段时间总是会有奇怪的感觉,但是暄不让她问,所以一直忍着。烟雨总觉得在明天的祈恩祭上会发生不一般的事情,但是暄什么话都不说。所以一到了幽静的地方,烟雨就停下脚步抓住了暄的胳膊。 “怎么了?” “殿下,您就跟我说一说吧!” “你就这么想听朕说朕爱你吗?” “殿下,明天的祈恩祭真的……” “啊!快看!那里好像有数十条龙呢。” 暄打断了烟雨的话,在暄的手指向的地方真的有数十条龙。龙排着队随风起舞,如果风消失了的话,龙也变得安静。如果再次起风的话,那么龙就会装作认输继续玩起追逐的游戏。龙跟月光以及风、水尽情地玩着游戏。它们是生活在庆会楼下面的荷花池中的龙。庆会楼的每一根圆柱上都有燕山君刻上的龙,映照在莲花池中的水里。 “朕说过不会对你说谎。看吧!朕说得对吧?” 烟雨明朗地笑着说: “当然了,那还用说吗?” “烟雨,明天朕将会有很多需要费神的事情。” “是什么事情?” “是朕的夙愿,但是有一个问题,是需要烟雨你帮朕决定的问题。” 两只手交织在一起的烟雨好像猜测到了是什么问题,用悲伤的眼睛望着暄。 “烟雨你是选择待在朕的身边,还是要待在离朕很远的地方呢?” 交织在一起的手端庄地垂下来,烟雨感觉到背后有一个黑色的轿子,于是回答说: “我选择待在远处。如果待在殿下您的身边的话,您就会担心我,可能就会让您遇到危险,所以我去远处等着您的消息。” 暄紧紧地抓住了烟雨的双手。虽然抓得指尖麻酥酥的,但是烟雨感到非常温暖。 “您一定要平安无事!” 暄松开握着烟雨的手,背对着莲花池站着,然后一下子张开两只胳膊。在他背后排着队的龙就好像是一直等待着一样,就像慢慢地进入暄的身体中一样,渐渐地归于平静。 “看上去朕像是会发生什么变故吗?” 烟雨摇了摇头。就在那样不停地摇头之后,烟雨坐上了轿子。轿子没有一丝的停留,开始移动起来。虽然不知道要去什么地方,但是烟雨知道应该是离王以及王宫非常遥远的地方。直到这个时候,烟雨才开始流泪。她想待在暄的身边,她也想选择留在他的身边。但是,暄想要听到的答案却是自己选择待在远处,所以她不得不这样做。 虽然以为会是很远的地方,但是没有走多远轿子就停了下来,接特轿子便落到地上。有人走到轿子前面,打开了轿门,在烟雨面前低下了头。那是一位非常端庄的女人。 “我一直等着您。臣,朴氏,从现在开始由我来保护中殿娘娘。” 时间流逝着,带领着云朵的月亮出现了。月亮消失之后,带领着云朵的太阳又出现了。黑色的光推走红色的天空之后,再一次迎来了月亮。但是,由于追随而来的云朵实在太多了,所以根本就看不见满月的轮廓。 宫里的官员们结束政务之后,在内三厅的兵士们的指引下早早地退朝了。在看似与平时没有什么差别的气氛中,其实正掺杂着参与谋反的人们奔走的脚步声。这时候,有人已经感受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信奉儒学的人则从心底赞成为殿下的康宁举办祈恩祭。 张氏认真地梳好了自己的头发,然后用红色的木簪把头发别好。好久没有照镜子了,镜子中的自己与以前满头黑发的自己没有任何相似的地方。就好像是觉得自己浪费掉的青春非常可惜一样,她对着镜中的自己笑了笑,然后穿上了作为都巫女应该穿的白色的素服。穿好之后站起来打开了房门,但是她停下了想要走出去的脚步,又回过头看了一眼在房间角落里放着的叠得整整齐齐的寿衣。然后,张氏转过头走出了房门。 随从巫女们都已经准备好了,正在门外等着都巫女,看见都巫女出现之后全部都弯下了腰。张氏光着脚踩上了冰冷的地面,用眼神巡视着每一个随从巫女。就在这个时候,婵实从远处哭着跑了过来,紧紧地抓住了她的裙角。婵实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所以只是紧紧地咬着嘴唇,不停地摇头,就好像是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一样。张氏轻轻地抚摩着她的头,那是充满情意的一双手。 “婵实啊,一定要记住。连接王与百姓,连接百姓与上天,连接上天与王的就是我们星宿厅,虽然书写历史的儒生们,在历史中把我们写成了坏人,但是……不管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我们都必须跟王室在一起。虽然星宿厅命中注定在某一天会消失,但是直到最后……直到最后……” 这是婵实无法理解的一些话。但是,总有一天她自然而然地就会明白。 “婵实啊,等祈恩祭结束之后,你就可以说话了。” 张氏转过身走出了星宿厅,随从巫女们就像大雁列队一样紧紧地跟在她的后面。冰冷的风吹动着她的衣角,吹动着她的裙摆,张氏坚定地光脚踩在冰凉的地上,向勤政殿走去。 慧觉道士在星宿厅外面稍远的地方注视着她们的队伍。张氏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一会儿之后便移开了。 过了没有多大一会儿,随风传来了慧觉道士的声音: “就这样走吗?” 风中也掺杂了张氏的声音。 “能这样呼喊我的人原来是慧觉道士,反正我的寿命已经没剩多少了,我只不过是用我自己的手擦干净被弄脏的天狼星而已。把王与王妃纠缠在一起的姻缘解开,让他们组成完美的结合,这是作为星宿厅都巫女的我的荣耀。慧觉道士,感谢您到最后都没有放开他们两个人的线。如果不是您的话,我连赎罪的机会都没有了。” 慧觉道士呆呆地望着都巫女以及随从巫女的队列,好久,好久。 对于炎那冷冰冰的提问,窗外的影子很恭敬地回答说: “公子,是雪。” 炎放下了紧张的心情,但为了能阻挡住雪向自己不断靠近的情意,他继续保持着冷冰冰的态度说道: “我不是说让你不要再来了吗?” “您说的是如果我把公子您当作男人来看的话,就不要再来了。但是现在,我是丢掉了那样的想法来的。” 虽然炎不是不知道人的心意并不是在一瞬间就可以丢弃掉的,但是他却没有说出过分的话。因为炎看到那个影子不仅是男人的打扮,而且手中还拿着剑。 “你为什么持剑而来?” 雪没有回答,因为她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你仍然没有放下剑啊!在你一直追随我的痕迹中,什么都没有留下,为什么偏偏是剑呢?” “因为我不识字,所以就选择了剑。” 炎完全不能理解雪这样的回答。而且,他的内心根本就没有听到答案。 “握在手里的不是剑。我只不过是想抓住与公子您有关的记忆而已。” 炎用不安的语气说: “你为什么带着剑到这里来?还有,你为什么打扮成这个样子呢?” 其实雪以前也常常会这样带着剑到这里来,只不过每次她都会将剑藏在裙子下面。这些炎当然不会知道了。 “没什么……就是想在出远门之前再来见一见公子,就算是最后的问候吧!” 炎慢慢地站起来走到了屋外,这是对出远门的人应有的礼节,雪看到走出来的炎之后,脸上露出了灿烂的微笑。雪并不会因为爱他却不能跟他在一起而感到遗憾,反而很感激上天能够给自己爱上他的机会,她感到很幸福,很满足。就这样,雪不停地露出灿烂的微笑。炎觉得雪今天的微笑非常陌生,内心感到非常惊讶。 “你要去很远的地方?现在的天气好像并不适合出远门啊!” 虽然炎对她说的这些话中并不包含男女之情,但是雪依然觉得幸福之情油然而生。所以她笑得更加灿烂了。炎也跟着她的笑容微笑了起来。 “看来你是要去一个很好的地方。我第一次看到你笑得这么灿烂。” 炎第一次见到的,并不仅仅是雪这样灿烂的笑容,还有她第一次正面直视着他的脸,她第一次这样丝毫不觉得羞涩,就这样靠近着他坦然地站立着。炎轻轻地将手放在雪的手上,眼中满含着悲伤说: “真可怜……这样年轻的女孩子,手却这样粗糙。” 炎的手停住了。在那一瞬间,炎那双美丽的手轻轻地握住了雪那双粗糙的手。 “当我握住我们烟雨的手的时候,感觉到她的双手还是跟以前一样,所以内心的悲痛稍微减轻了一些,我现在才知道:她的手之所以能够这样好看,原来都是因为你的手变得这样粗糙才能拥有的。” 雪含笑的眼中流下了一行清澈的眼泪。自己从出生之后,一直到现在总是在埋怨着上天,但是在这一瞬间,她却对上天充满了感激之情。让自己拥有这样低贱身份的是上天,但是让自己遇见炎,这也是上天的安排。如果没有遇见炎的话,可能自己的命运里就只刹下“低贱”这一个词了,而自己剩下的,也只有悲伤而已。而且,就算自己非常高贵,如果生命中没有炎的话,好像也没有任何的意义可言。 “谢谢您!现在能碰触到少爷这样柔软的手,我这样粗糙的手也好像变得柔软一些了。” “我对你只能表示歉意。虽然很惋惜,可我作为男人也只有一颗真心……但是现在连那颗真心也破碎了,什么都没有了。” 雪摇了摇头。比起他没有走向自己的心意来说,她更不愿意听到的,就是他“现在仅有的真心也破碎了”这样的话。雪一边后退,一边慢慢地远离着炎的视线,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炎来到院子之中,抬起头来看着那满是云朵的天空。那远处的天空,就如他现在的心一样,也跟现在的情况一样。 炎慢慢地把目光从天空中转向了里屋的方向。在屋顶上躲着的雪看到炎这样的模样之后觉得心如刀绞。 雪瞬间睁大了眼睛。远处有几个蒙面的黑衣男子正悄悄地向这边走来。这跟雪的预想不同,因为在她看来,危险可能会出现在祈恩祭开始之后。雪瞬间来到了炎的背后,并在炎觉察到自己的到来之前就将他打晕了过去。雪怀抱着晕倒的炎,突然觉得一阵阵慌乱。危险的脚步声渐渐地靠近了,这有可能就是自己见到的炎的最后一面,她的心里充满了无尽的不舍。 但她很快就打起了精神,她同时又发现了另一个问题,那就是:在这里住着的人,并不是只有炎一个。如果那群蒙面的人是冲着旼花公主来的话,那么雪就不能只把炎隐藏起来而已。虽然旼花公主是生是死跟她没有任何的关系,但是如果她死了的话,会让炎再次变得不幸,想到这些,雪极力地想阻止这场不幸的发生。张氏完全没有预言这些人是冲着谁而来、为什么而来,她只是叮嘱自己不要到北村来而已。 “真像是起不到任何帮助的巫女!” 雪忍不住小声地抱怨了张氏一句。与此同时,雪想到首先应该阻止蒙面刺客分成两队以分别进攻炎以及旼花公主。于是她用尽全身之力,搭着炎的肩膀往里屋走去,里屋还开着灯。 “里边……有人吗?” 闵尚宫照看着因为受到打击而卧病在床的旼花公主,此刻为雪打开了门。 “谁啊?” 闵尚宫看见神志不清的炎之后非常地惊讶,快速地跑了过来。 “这是怎么了?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 “没有解释的时间了。现在最要紧的就是赶紧带公主和主人逃走……” 闵尚宫打断了雪的话。 “小人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现在想要带公主离开这里的话,好像有些困难……” 雪的表情一下子变得更紧张了。因为雪听见了渐渐靠近的刺客们的声音。雪还没有来得及深深地舒一口气,就赶紧把嘴巴闭上了。在闵尚宫的帮助下,她把炎带到了旼花公主的房间里。卧病在床的旼花看见炎之后,一下子坐了起来。 “夫君!” 雪把背过来的炎吃力地放到了旼花公主的怀中,然后静静地看着旼花怀抱着炎的场景,看着旼花公主把炎的脸跟自己的脸贴在一起。在搞清楚自己内心的感情到底是羡慕、嫉妒又或者是安心之前,由远及近的脚步声让她的思绪一下子清醒了过来。雪对闵尚宫说: “我有一件事想要拜托您。从现在开始,不管听到外面有什么声音都不要出去。” 可能是听到了雪的声音,旼花公主也在瞬间清醒了过来,她转动着大眼睛盯着雪问: “你是谁啊?” 那是一张非常美丽的脸,是拥有高贵身份的人所具有的明亮眼神,那是跟自己有着天壤之别的公主,那是炎的妾子,同样也是炎爱的人……雪艰难地张开嘴说: “我……我只是个低贱的女仆。” “我好像第一次见到你……你是怎么跟仪宾认识的?” “许炎是我唯一的主人。” 雪没有再理会公主那充满疑问的眼睛,而是看着闵尚宫说: “我还有一个请求。如果我发生了什么不幸的话,……希望在主人醒过来之前将我带走。你们就当作没有见过我吧!” 雪没有时间再停留下去了,她快速地离开了房间。已经确定院子里的厢房里没有炎的身影之后,刺客们已经都冲着里屋这边来了。雪走到院子里,刺客们忽地停住了脚步。雪趁机将剑拔了出来,然后把剑鞘扔得远远的。 “我的剑再也不需要剑鞘了!因为不可能再放回去了!” 与此同时,刺客们发现雪竟是一个女扮男装的女人。 但是他们很快便被这个拿着剑的女人身上所散发出来的气势压制住了,很长时间内都不敢轻易地靠近。在吹着凉风的院子里,他们就一直一动不动地揣测着对方的意图。 张氏静静地站在勤政殿前面那宽广的院子里。在宽敞的院子中间,她的身体看上去是那样的渺小。随从巫女们在都巫女的脖子上系上了一块白色的布,然后垂了下来。白布连一点褶皱都没有,在地上长长地铺了开来。完成这些之后,随从巫女们静静地向后退了出去。 张氏看见远处的勤政殿就像屏风一样,同时她也看见了祭坛上的圣上。从肩膀到整个身体都用虎皮覆盖的殿下,在模糊的远方正弯着自己的身体。在他的身边什么都没有——祭坛上只有殿下一个人,甚至连云剑也看不见。 在大妃殿的院子里,是为了祈求女儿的灵魂安息而双手合十的申氏,以及祈求儿子健康的大妃韩氏。在遥远的净业院的佛堂中,禧嫔朴氏眼中含着泪水,双手紧紧地抓着佛珠,在她的祈祷中没有当今的殿下,也没有先王,她只祈求自己的儿子阳明君能够幸福、平安。 在遥远的地方,还有一个背对着烟雨坐着的女人,那就是朴氏夫人。在她手中紧紧地握着父亲留给她的一柄早已钝化的古剑,她请求自己的父亲能够保佑自己的儿子。她在通过这样的方式来为自己的儿子,来为云祈求平安。 所有的母亲的这些心意聚集为一体,都巫女的手抓着长长的布,慢慢地拉向了自己的胸口。与此同时,坐在远处的乐师们随着都巫女的动作拿起了乐器。 然后,勤政殿门打开了。紧接着,弘礼门也打开了。最后,随着一声巨大的声音,光化门也打开了。 交泰殿的宫女们全都脚步匆匆地走来走去。为了举行祈恩祭要去大妃殿的中殿,脱掉唐衣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消失的宝镜只穿着素服,一个人走向了某个地方,她的手中抓着一条绳子。呆呆地向着北方走去的宝镜在一处僻静的地方停了下来。她挑选了一根结实的树枝,一边捆绑着绳子,一边自言自语道: “脱掉中殿的唐衣,换上这一身白色的素服,原来是这样的舒服啊!” 宝镜回想起了自己犯下的错误。从最开始的时候,那身大礼服便不是自己的,中殿唐衣也不是自己的,但是她却一直都没能脱下来。明明知道自己的父亲尹大亨要害死殿下,自己却没有阻止,也没有向殿下告发自己的父亲,这些都是因为自己的错。所以她也没有理由去埋怨自己的父亲。 “父亲!抓着女儿脖子的这根绳子,恰恰就是您的双手。” 说完这最后一句话之后,她没有留下任何遗言。不是作为中殿尹氏,而是作为一个叫做尹宝镜的女人,她就这样静静地离开了这个喧嚣的人世。 以鑫管斋为中心的各个重要的地方都布置上了阳明君自己的士兵。阳明君穿上了铠甲,用黑色的布把发髻缠好之后,让发带向后垂了下来。然后他拿出怀里的小册子重新又确认了一遍。这本原本空荡荡的小册子,现在写满了参与这次举事的外戚的名字,以及那些发誓要背叛殿下,要掌握权力的人们的名字。同时,小册子上还有他们的手印。阳明君曾经说过:等事成之后,就把这本小册子起名为“功臣录”,阳明君用油纸把它包得结结实实的,郑重地放到了自己的铠甲之中。最后阳明君把剑握在了自己的手里,迈步走出了屋子。 满含着世界万象移动的张氏的双眼,就这样慢慢地睁开了,就像是把渐渐增多的马蹄声、把渐渐靠近的粗重的呼吸声一起抛开一样,张氏用右手把长长的布条抛向了远方。然后,解禁的线条静静地划破空气,留下了长长的血迹。这块被张氏抛出去的布条飘向了高空之中,在风中翩翩起舞。张氏又重新抓住布的下端,将它拉了回来,她大幅度地挥动着自己的胳膊。就像是为了代替被云挡住的月亮一样,制作出了一个巨大的月亮的形象,然后布又渐渐地落到了地上。与此同时,各种乐器的声音开始在勤政殿附近响起。 雪非常害怕,她并不是为自己的死而害怕,是害怕自己不能守护住炎。雪那握着剑的双手在轻微地颤抖着,随着手的颤抖,剑的末端也跟着颤抖起来。为了丢掉自己的恐惧,她先舞动了一番自己的宝剑。随着她的攻击,刺客们也出手了。 张氏继续移动着。随着不停转动的都巫女的身体而转动的天空,那天空的波澜足以让星辰为之黯淡;随着都巫女用满是皱纹的手展开那长长的布条,整个世界的担忧也跟着展开了。 在各处集结起来的叛军们也慢慢地一同向着景福宫的方向移动着。阳明君跨身上马位于最前方,马蹄不停地敲击着地面,风在他们之间不停地飘荡。 雪的剑跟其中一名刺客的剑拼命一般碰撞到一起。然后,她迅速地转过身,接住其他刺客刺过来的剑。雪的剑随之砍向了其中一个刺客的肩膀。从肩膀中喷出的献血溅到了雪的脸上。在她的嘴角挂着安心的微笑,因为她想到,如果没有将炎打晕的话,现在这些肮脏的血可能就会溅到他那洁白的脸上。 其他刺客的剑刺向了雪的胳膊,献血慢慢地流了出来。雪的脸上又一次挂满了微笑。因为自己的胳膊可以代替炎的胳膊流血,所以雪感到非常的幸福。看到献血而微笑的她,令刺客们非常惊讶,然后缩手缩脚地向后退去,后背上都不禁起了一层又一层的鸡皮疙瘩。 “简直是个疯女人!” 雪把剑刺向发出尖叫的刺客的喉咙里,然而,刺向刺客喉咙的剑又迅速地收了回来。雪发出低沉的声音说: “不要叫喊,会把仪宾大人吵醒的。” 被雪刺到喉咙的刺客丢掉剑之后,倒在地上死去了。剩下的两名刺客在一瞬间变得极其害怕。但是,这种恐惧实在只是暂时的畏缩而已,只一会儿,他们又鼓足了力气奋力向雪刺去。雪需要用一把剑阻挡两把剑,所以身上不时会被剑刺伤,此时身体已布满了献血。就像白色的长布条围着张氏的周围旋转着,而后落在地上一样,红色血流也随着雪的转动而一滴滴地落在了地上。 雪看见了自己流出的血在地上留下的痕迹,她感到心痛到极致。因为那是不会轻易消失的血迹。雪担心会被炎看见,炎可是连一只小虫子都不忍心伤害的人。如果他知道了那是自己的血迹之后而心痛的话该怎么办?如果他自责的话该怎么办?又或者,以后他记起自己那短暂的瞬间而充满悲伤的话,那该怎么办?她希望他一辈子都微笑着生活,她不希望他失去哪怕片刻的微笑,因为到目前为止,他已经失去了太多的微笑了…… 过了一会儿,雪丢开这样悲痛的心,又重新恢复了平静。 因为她想起了张氏曾经说过:不久将会有一场大雨。那场大雨应该会把自己的血迹清洗干净,想着想着,雪又重新笑了起来。在雪的眼睛里,浮现出自己抱着神志不清的炎逃向远方的场景。自己终究没有那样做,而是把他交到了公主的怀里,那是为了他的爱。如果只是救了他而抛弃旼花公主一走了之的话,等他醒来之后他又会失去一丝微笑。等明白了这一点之后,雪便想要同时守护他以及他所爱的女人。雪明白:这样做才是完全守护住炎,守护住这个她深爱的人。 炎的模样从她的眼中逐渐消失了,她看见了向旼花公主的房间跑去的刺客。雪快速地向他追去。在雪的剑刺向那名刺客的心脏的瞬间,另一名刺客的剑则刺向了雪的腹部。雪的眼睛望向穿透了自己身体的剑。但是,她的眼睛里看到的却是炎的笑容。她微微地动了动嘴唇。 “我为什么要像个傻子一样把我的内心告诉他呢……这样的话只会让他伤心……” 没有跟他一起有过的微笑,没有跟他一起的回忆,只有自己一个人躲起来偷偷地望着他的记忆,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的话,那该多好。如果当初没有对他倾诉自己的内心的话,炎就永远不会知道,也就永远不会为雪难过……雪抽出插在刺客心脏上的剑,然后看着那名刺向自己的刺客,笑着对他说: “你为什么不干脆刺向我的心脏呢?那样的话我就能够感受到在你的剑上跳动的心脏,那样的话就可以让你听一听我一边想着他一边跳动的心脏的声音。” 被雪刺到心脏的刺客倒在地上死了。剩下的最后一名刺客被雪的笑容惊吓住了,拔出了刺在雪身上的剑。随着剑被拔出,雪的血也像火花一样喷涌而出。雪的身体摇晃着,但是她还是紧紧地握着剑摆好姿势。虽然如此,血并没有停下,一直不停地往外流。 “还好,我现在还没有停止呼吸,所以还是可以守护他的。” 虽然雪的腹部不断地往外流血,但她还是拿剑刺向了剩下的那名刺客,被她的意志所惊吓,这个刺客不断地往后退却。剑再一次从雪的肩膀向胸口划去,鲜血再一次喷涌而出。在雪的眼睛里,渐渐地眼白变得比黑眼球多。虽然她的腿在不停地抖动,但是她没有倒下,她的剑也没有从手中滑落。雪用尽力气说: “你是不能从我这里通过的,除非我停止了呼吸……我是不会让你从这里通过的!” 雪的嘴里流出了血。过了一会儿,血越来越多地涌上喉咙。雪紧紧地闭上了嘴,然后用力把涌上来的血又咽了回去。她想在地上留下尽可能少的血迹。为了让可能发现血迹的炎的内心不至于那样疼痛…… 雪依旧不停地向刺客挥剑。刺客因为恐惧而有些退缩。一瞬间,雪拿剑刺向了握着剑的刺客的胳膊,接着又刺向了他的腹部。用尽最后力气的雪停了下来,剑与剑碰撞的声音停止了,四周一片漆黑,一片寂静。 刺客流着血倒下之后,雪仍然一动不动地仗剑站立着。她怕还有一丝气息的刺客又重新站了起来,所以她没有时间顾及自己身上流出的血。这是雪的耳边响起了炎曾经对她说过的话。 “我对你感到抱歉。” 虽然当时没有回答炎的话,雪现在却在心里做了回答。 “公子,不要觉得对不起我。因为公子,我才能够变成一个真正的人,才能变成一个女人,才能成为雪。虽然连姓都没有,只有一个名字,但是我觉得我的名字比任何一个带有姓的名字都要好听。” 雪缓缓地倒下,与此同时,她手中握着的剑也滑落到了地上,这时,在雪的耳边又响起了很久以前炎曾经说过的一句多情的话: “如果女人拿起剑的话,命运就会变得悲伤。所以,哪怕是开玩笑,也不要轻易地拿起剑来……” 这是雪当时并没有听懂的一句话。因为炎放到自己额头上的手非常温暖,而且听到“女人”这个词的时候,雪就已经心跳加快了,所以根本没有听清他所说的剩下的话。 雪嘴角的微笑停止了,她最后做出了回答。 “虽然是非常短暂的生命……但是我觉得为你拿起剑的这一个瞬间是最幸福的。” 雪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就这样,她背对着炎所在的房间慢慢地停止了呼吸。在停止了呼吸的雪的脸上,只有幸福的微笑。面向天空的张氏的脸上也同样挂着微笑,同时,张氏的眼睛里也流下了泪水。 就像是要为她擦干泪水一样,风轻轻地拂过张氏的脸庞,然后慢慢地抚摩着张氏空虚的手指,解开了纠缠在一起的命运的线条。跟长布条成为一体的张氏,在勤政殿的院子中间翩翩起舞。这是优雅而又不失礼节的都巫女的舞蹈,这是请求上天照看国君与整个国家、照看全体黎民百姓的舞蹈,是只属于都巫女的语言。 从光化门吹来的风经过勤政门,吹动着长长的布条。张氏手中的白色布条随风摇曳,与地面形成水平,然后向着殿下所坐的地方延伸过去。布条围着张氏的腰身转动着。转动了一圈之后停下来的张氏,她的双手融化在了风中,将不停地动来动去的恶鬼拉到自己的身体里关了起来,然后她再次转动起来,用布把嘴和鼻子包了起来,将抓住的冤鬼的恨意放到了自己的心里。她就这样安慰着整个世界。 腰与脸完全被布条包裹着的张氏并没有停止脚步,她在勤政殿的院子里来回地走动着。张氏走过的地方会留下雨水,再转到另一个地方的时候又会留下其他的雨水,雨水就这样代替了张氏的脚印。当最后响起长长的音乐声的时候,都巫女张氏向着天空张开了自己的双臂。 “眷顾朝鲜的上天啊,我把这满是罪孽的身体那剩余的寿命当作祭品供奉给您,希望您让所有的百姓能够因为自己是朝鲜的百姓而感激涕零,能够为自己是殿下的百姓而骄傲、自豪。” 张氏的胳膊静静地垂了下来,与此同时,突然变粗的雨丝倾泻而下。张氏的眼睛望向天空,落下来的雨打湿了她的脸。不知道从脸上流下的到底是雨水还是泪水,张氏的眼睛向提前离开的雪开着玩笑。 “我还以为是雨,原来是雪啊。因为是怀揣着火花离开的,所以才会像雨一样落下来吗?” 缠在腰上的布条慢慢地滑落了下来,但是缠绕在张氏的嘴上和鼻子上的布条越是淋雨就贴得越紧,丝毫没有滑落下来,张氏渐渐地停止了呼吸。上天就这样取走了张氏的性命,同时也清洗了她的罪孽,清洗了雪的血,并且带走了朝鲜的冬天。 阳明君与叛军到达了光化门的前面。到宫里探查动静的人在他们面前停了下来,详细地向他们报告了宫里正在进行的祈恩祭的动静。暂时停下的马蹄声又重新加快了速度。跟在他们后面的叛军的脚步也瞬间加快了。他们看见了在眼前大开的勤政门,也看见了空荡荡的勤政殿的院子。 阳明君的马突然加快速度飞奔起来。在旁边随行辅佐的五名先行队员也同时加快了速度,开始飞奔起来。他们与跟在后面的将士们的距离渐渐地变大。当闯入了勤政殿时,才发现勤政殿的院子里一个人也没有,只有披着虎皮低着脑袋的殿下一个人而已。 紧随其后的尹大亨感受到了一股奇怪的氛围。 竟然没有一个人,只有在雨中坐着的殿下!一股寒气随着雨水从尹大亨的背上流淌了下来。刚刚看见过的星宿厅的巫女们也不见了踪影。而为此最为奇怪的就是阳明君那骑马的速度。 尹大亨的心中没有了丝毫思考的余地,因为坐在祭坛上的殿下正在脱掉虎皮慢慢地站立起来。暄的虎皮下面穿的,正是殿下的黄金铠甲。慌张的尹大亨停下马来大声喊道: “停下来!” 但是,跟在阳明君的后面疾驰的士兵们根本就听不见他的声音。就这样,阳明君和先行队的武士们离殿下的距离越来越近。瞬间,尹大亨和叛军们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因为,包围着勤政殿的两侧,那一片漆黑的行阁中驶出了黑漆漆的什么东西,这个黑漆漆的东西迅速地来到了祭坛上的殿下和阳明君之间。 所有人都怀疑自己的眼睛所看到的事实。用黑色的铁甲全副武装的马匹之后,分明是戴着龙纹头盔、身披黑色铠甲的云剑。拿着偃月刀的他们一共有五个人。阳明君发现云剑们从两侧向先行队伍驶去之后,更加快速地向王所在的地方突进。云剑们想要阻拦的一瞬间,阳明君已经冲进去了,他的先行队伍也跟着阳明君冲了进去。但是除了他们之外的其他叛军则没能穿过云剑们的拦截,他们被迫停在了原处。 在云剑们中间是身着黑色军服的将士们,他们的手中无不拿着长矛与盾牌。 站在祭坛上的殿下慢慢地抬起了胳膊。在他的手中有一弯巨大的弓箭。殿下从背后的箭筒里取出了一支箭,慢慢地喂到了弓上,并且把弦拉得长长的。与此同时,阳明君也拔出剑向着殿下跑去。殿下松开了紧绷绷的箭弦,他射出去的箭穿透了雨水,之后便穿透了阳明君左侧一名先行队武士的脖子。 他们还没有来得及惊讶,阳明君的剑就穿过雨水向着旁边刺去。瞬间,在右边疾驰的一名武士的脖子被阳明君的剑刺穿,顷刻便倒在了地上。殿下射出的另一支箭,又准确地射穿了另一名武士的脖子,而阳明君也用剑杀死了另外一名先行队的武士。由于这些都是在一瞬间发生的事情,先行队的武士们并没有一丝一毫的防备,因此,在到达殿下所在的祭坛之前,他们顷刻之间就变成了倒在地上的尸体。 大吃一惊的尹大亨连忙掉转马头。但是,在掉转马头之后,他发现勤政门已经慢慢地关上了,叛军都被困在了里面。于是他又掉转马头转向了殿下所在的祭坛的方向。他亲眼看见跟殿下一起把五名武士在一瞬间悄无声息地除掉的阳明君,此刻阳明君已经到达了祭坛的前面停了下来。虽然事实已经非常明了,但尹大亨的脑中仍然一片混沌。 尹大亨再一次仔细观察了一番威严站立着的云剑们。不管怎样寻找,他都没有发现真正的云剑金题云。没有比看不见金题云更让人觉得恐怖的事情了。因为根本就不知道他会在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出现,会在什么地方挥动起他那把所向披靡的剑来。就好像他现在就站在自己的身后握着剑一样,尹大亨觉得可怕极了,后背一阵阵地发凉。就在尹大亨睁大眼睛寻找题云的瞬间,他的脑海再一次受到了巨大的冲击。因为他看见了龙纹头盔下面那灰色的头发,现在自己眼前的这些云剑,分明是曾经的先王的护卫武士、云剑队长朴孝雄以及他麾下的云剑们。 “他……他们怎么会……会在这里?他们分明是被发配到边防去了的人啊?” 嗒嗒、嗒嗒…… 尹大亨听到了从远处慢慢地向他的方向靠近的马蹄声。渐渐向近处走来的马蹄声跟雨声混杂在了一起。从远处靠近的那声音听起来非常刺耳,让人觉得更加恐怖。尹大亨惊恐地把目光转向了声音发出的地方。在前面挡着的云剑和将士们的后面,正有一团像乌云一样的东西慢慢地横穿过勤政殿的院落。 那是一匹用黑色的铁甲全副武装的黑马,马上的人身披黑色的铁甲,没有绑发带,披头散发着,只是用红色带子缠在额头,然后随意地系在了后面——那人便是真正的云剑金题云。就好像是为了故意将自己暴露出来一样,他连头盔都没有戴。 到处都能听见叛军们惊慌不已的欷歔声。 题云经过的地方,叛军们不约而同地自动后退,就好像是以他为中心、庞大的水波退去之后又重新用上来的样子。 题云的黑云马并不在意这些,而是在阳明君的马前停了下来。阳明君与题云对视了一眼。透过雨丝,题云的眼睛向阳明君送去了灿烂的微笑。虽然没有表情,但是阳明君却感受到了那是安心的表情,他大声笑着说: “哈哈,我问你会不会向我伸出剑的时候,你没有回答,你不知道那个时候我有多么恐怖。我明明知道你可能会取走我的性命,但是只要不是傻瓜,怎么会忍心在你的心里洒上我的献血呢?” 说不定,在自己内心的某个角落里曾经贪恋过暄的位置,但是需要与王的位置交换的则是题云、炎,以及弟弟暄,他们对他来说是那样的重要。因为父王而受伤的自己的童年时光里,对阳明君来说,他们就是自己全部的快乐,他不想让他们因为取走自己的性命而带来悲伤。在阳明君与金题云两个人相互微笑的时候,远处的尹大亨抑制不住自己的愤怒,高声叫喊: “需要杀死的不是殿下,而应该是叛徒阳明君!” 题云对阳明君说: “赶快到祭坛上把名单交给殿下。” 他的声音中含着担心。 “不行,现在还不行。” 阳明君灿烂地笑着,掉转马头转向了叛军,大声对他们说: “你们说谁是叛徒?我从来就没有跟你们这些人有过共同的思想!我,阳明君,自从殿下即位以后直到现在为止,一直都是殿下的别云剑!你们用眼睛都看到了些什么?” 这时大家才看清楚阳明君的佩剑。虽然样子、大小与别云剑略有不同,但那是与黑色的别云剑有着相同纹饰的佩剑。虽然这把剑总是在自己的眼前晃动着,但是他们谁都没有留心地观察过。现在,这把剑刃上刻着的花纹经过雨水的冲洗之后,鲜明地露了出来。 叛军们都握好自己的武器准备好战斗。与此同时,殿下向天空抬起了双手。紧接着,大角的声音就像是从勤政殿中流出,那声音像是从天空中发出的一样,在四处回荡着。 就在这个时候,伪装成一片黑暗的黑色的布纷纷滑落。之后,行阁中出现了全副武装的将士们,这些将士一直都隐藏在那里。叛军后面的勤政殿的屋顶、两边行阁的屋顶上的瓦片也开始活动起来。在一瞬间,黑色的幕布纷纷滑落,露出了无数的将士。他们的手中全都紧紧地握着蓄势待发的弓箭。大角的声音再一次响了起来,弓箭手们拉好弓箭对准了下面的叛军。虽然不是内三厅的将士,但是,通过有节奏的移动以及那熟练的姿势来看,很容易就让人看出来:他们都是受过严格训练的将士队伍。尹大亨不禁发出一声叹息: “啊!原来殿下还有秘密的军队!” 这时尹大亨看见了朴孝雄。也就在此时,他才开始弄清楚了整个状况。殿下与题云、前云剑队长以及云剑之间,还有一个朴氏夫人。如果想要培养这样庞大的军事力量的话,没有强大的资金支持是绝对不可能办到的。所以不明去向的内帑金的流动以及机密信件,全部都是以隐秘的方式通过朴氏夫人运转的,而这些都是从殿下刚登基就开始一直在准备的。 就算谋害世子妃的事件没有暴露出来,一样还是会有这么一天的。或者就算没有这一天的到来,殿下也会制造出这样的情况来。而且,殿下早已料到尹大亨会去找阳明君。所以,早在尹大亨去找阳明君之前,殿下就已经把阳明君收买了。他们兄弟之间交流的全部,就是“先把名单留下,然后等时机成熟之后再把外戚们一网打尽”。就算遇到戒备森严、不能接触的时候,因为有阳明君的存在,殿下也坚信他们能够传递信息。举办祈恩祭就是只有阳明君才能听懂的、殿下发出的信号。 在殿下与阳明君之间提供情报的、起到桥梁作用的便是尹大亨。即使不能面对面地交流,也能够通过外戚们传来的消息而掌握对方的意图,然后采取相应的行动。尹大亨到现在才明白:为什么阳明君有着如此优秀的才智,本应拥有如此的愤恨却对王权没有丝毫的野心。因为聪明的阳明君很清楚:当今殿下有着比自己更为优秀的、作为一国之君的资质,而且他也很清楚:自己是绝对不能战胜暄的。 所以即使想拥有这样的野心,他也是万万不能拥有的。尹大亨向着殿下低下了头。 长长的大角的声音与鼓声同时响了起来。这是战场上发出攻击的信号,作为外戚,尹大亨非常清楚这一点。把尹大亨护卫在中间的武士们,赶忙举起了手中的盾牌。无数的利箭伴随着雨丝一起从天而降。淋着雨的叛军们流着血纷纷倒地死去。马的疯狂嘶鸣声,与正在死去的人们的悲鸣声混合在一起。可是尹大亨却听不到这些响彻天地的声音,对于陷入绝望的尹大亨来说,他只听见了雨声。 为了躲避向中间射来的箭,叛军们纷纷四散开来,也有人像疯了一样趴在关闭得结结实实、完全打不开的勤政门之上,然后被箭无情地射死。 在涌向殿下所在的祭坛之前,就已经被云剑和骑兵部队的偃月刀夺走性命的叛军也不计其数。这些骑兵全都是在被派往边防之前,根据王命而花费了很长时间才培养起来的将士们。 但他们的防御墙瞬间就被击垮了,这并不是因为叛军们拥有优秀的剑术,而是由于他们为了活命而四处逃窜。这时尹大亨向着他们大声喊叫着: “杀死阳明君,夺回我们的名单!” 与此同时,阳明君也高喊: “好吧!放马过来吧!名单在我的怀里,如果能够把我杀死的话,就把名单拿走吧!” 阳明君双腿夹紧马匹,向他们飞驰而去。大吃一惊的题云慌张地大喊: “阳明君大人,快停下吧!” 但是,阳明君只是向着题云露出了一丝哀婉的微笑,然后就飞奔过去用剑挡住了穿过防御墙的叛军。题云从雨中看见了阳明君那哀婉的表情,他非常地慌张,虽然想要跟过去,但是作为云剑,他不能从殿下的身边离开,只能用惊慌失措的眼神看着祭坛上的殿下。 看懂了题云的眼神的殿下,再一次举起了手。接着,小角与锣的声音同时响了起来——这是停止攻击的信号。倾洒而下的箭同时停了下来。弓箭手全都拉好弦,正对着勤政殿的院子,就像是要打猎一样固定好了姿势。殿下伸出右手指向尹大亨: “用朕的剑把他的嘴封上!” 殿下背上的红色的云剑被抽了出来,抽出那把剑的,正是题云的右手!那把剑是用朝鲜土地上产出的最好的铁打造而成的云剑!并不是任何铁都可以打造云剑,这是国法,所以在这个世界上,并没有比云剑更为结实的东西。题云用自己的左手抽出了自己的黑色别云剑。就好像是有银色的翅膀落到了剑的两侧一样,两把剑的剑刃上发出了闪闪的、夺人双目的光芒。 毫不畏惧的黑云马开始向尹大亨飞奔而去,防御墙因此为题云让出了一条路。题云所过之处的叛军,不知道什么时候或少了一条胳膊或掉了脑袋。题云瞬间就通过了护卫着尹大亨的武士们,径直来到了尹大亨的面前。 原本围绕着尹大亨的武士们,纷纷解除防御,全都围绕起了题云。这五名武士左手拿着盾牌,右手持剑。题云左手边的云剑像飞虎一样穿透雨幕,划破了一个武士的盾牌。那个武士感觉到题云的剑就在自己的眼前,惊吓得喃喃自语: “就算是云剑,怎么能,如此……” 但是,他根本就无法再继续说下去。因为在题云转向另一个武士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胸膛已经血流如注,他看见被雨浸湿的题云的头发,在空中画着圆弧,就好像是在观看天上的景象一样。但是,这成为他在这个世界上看见的最后一个画面。 题云的剑并没有给任何人留下时间、留下空隙。他的两把剑时而化做坚实的盾牌,时而又化为取走他人性命的锋利之剑。题云根本不用抓着黑云马的缰绳,它就像是云剑的一部分一般,能够准确地向着同题云的剑相同的方向移动。他的两只手中紧紧地抓着云剑与别云剑,腰肢充满弹性地飞快移动着,同时完成各个方向的攻击与防卫。而他的眼睛中,人们丝毫读不出任何的内容。 让武士们感受到死亡的恐怖的这一切就在于:只是听闻过、却一直没有真正见过的云剑的马上双剑术。 这时,四把剑同时向云剑刺了过来。黑云马掉转身体,题云的身体也跟着掉转过来。题云的两把剑瞬间就把刺过来的四把剑接下了。过了短暂的一阵寂静之后,题云背后的一个武士扔掉了手里的盾牌,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腹部。他低下头往下看去,发现自己的腰部已经被截断了大半部分。他根本就不知道题云的剑在什么时候已经碰触到了自己的身体,就这样,他慢慢地从马上掉了下来,顷刻便停止了呼吸。 剩余的三名武士越发惊慌害怕了。不知道是因为他们害怕,还是因为黑云马强烈的气势让他们的马不停地往后退去,渐渐地,他们与题云之间出现了很长一段距离。题云并没有放任他们渐渐地远离自己。别云剑躲开他们的剑,不时地靠近他们,很自然地,剩余的三名武士也一个个地变成尸体滚落到了地上。亲眼目睹了这一切的尹大亨,他的眼中不能不充满无尽的恐惧。到现在为止,他身边一个武士都没有了,他只看见题云那令人恐怖的身影。 题云慢慢地把别云剑放回剑鞘。与此同时,他握着云剑飞奔而来,长长的头发在风中起舞着,转眼间就从尹大亨身边经过。在远处停下的题云的身边,现在只剩下了不停下落的雨滴声。不知不觉间,那把剑上刻着的龙纹已经变成了红色。 尹大亨无法分辨自己到底是活着还是已经死去,只是用自己颤抖的手摸了摸自己的脸,他发现自己的脸完好无损。然后,他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但是这次手心里却沾上了红色的血。凄惨的悲鸣在勤政殿一带回响着。题云没有回头去看。他的背影看着被刺穿的尹大亨的脖子血流如注,看着他慢慢地从马上掉了下去。 被染成红色的龙纹渐渐地变回到原来的颜色,雨水顺着挂在云剑剑柄上的红色剑穗,慢慢地落到了地上。 题云慢慢地把目光转向了阳明君。看见武士以及尹大亨死在题云的手中之后,剩下的大部分叛军都失去了战斗意识,纷纷弃械投降。即便如此,人群中仍然有一部分因为恐惧而变得疯狂的人。题云看见在这些疯狂的人中,有一个人用手中的长矛刺穿了阳明君的腹部。题云也看到:本来能够阻止这一切发生的阳明君,此刻正慢慢地放下了手中的剑。 “阳明君!” 暄发出一声痛苦的悲鸣,题云的黑云马也急速地向阳明君飞奔而去,阳明君的身体从马上跌落的刹那间,他被题云拦腰接住了。题云小心翼翼地把阳明君靠在了自己的胸口之后,躲开雨滴向着远处的勤政殿旁边的行阁方向走去。暄也从本不可以离开的祭坛上走了下来。 紧紧咬着嘴唇的题云,痛苦地质问着阳明君: “为什么……为什么……” “呀,现在能够这样靠在你的怀里真是太好了。哈哈……原来死亡比想象中要疼很多啊!” “阳明君!” “对最近装作放荡的少爷生活早已经厌倦了,觉得没有意思了。如果说有什么惋惜的事情的话,那就是……已经好久没有见到炎了……” “为什么要这么做啊?” “只不过是我的剑术太柔弱了而已……只不过……就是这样而已。” 到达安全的行阁之后,题云首先从马上下来,小心翼翼地把阳明君放到了地上。但是,阳明君已经风流了太多的血。暄也来到了阳明君所在的地方。虽然暄的脸上满是雨水冲刷的痕迹,但是在阳明君看来,暄满脸布满了泪水。 “阳明君,你还好吗?” 阳明君用无力的手拿出怀里的名单,慢慢地说: “殿下……这是您曾经命令我拿到的叛乱者的名单。” “知道了!朕知道了!所以你就不要再动了,御医马上就到。” 看着弟弟这样心痛,阳明君的身体抽搐了一下,嘴里不断地往外流血。暄的眼睛睁得更大了。 “不可以!你要打起精神来,阳明君!” 阳明君一边笑着一边看着暄——他是自己曾经几度过无数次的人。但是他一直都是暄的哥哥,都是他的臣子。只不过周围的人们不会轻易地放过他而已。不管装作多么的放荡,不对,因为以后再也不能装作是放浪的少爷了,所以他很快就会成为不停地给殿下带来威胁的人。现在,他想自己结束这一切——这并不是为了让殿下过得舒服,而是他自己想要过得舒服一些。这样,他就再也不用露出虚假的笑容,再也不用喝自己不喜欢喝的酒了。 而且,他也想让自己的母亲过得舒服。由于害怕而自己走进净业院的母亲,再一次感受到了世界的可怕,于是自己剪掉了头发成为尼姑。母亲因为儿子的存在,从来没有舒舒服服地生活过,她坐在佛堂中,不断地为儿子祈求幸福平安。现在,他想让母亲从这所有的束缚中解脱出来。 阳明君用已经开始扩散的瞳孔看着遥远的虚空:他看见了记忆中模糊的年少时候的初恋,看到了曾经无法给以自己父爱的父亲。他听见了弟弟像悲鸣一样的痛苦的哭喊声。 “阳明君,朕所下的命令仅仅是要得到名单而已!朕没有命令你去死!睁开眼睛!这是王命!你胆敢违抗王命!快睁开眼睛,哥哥!” 这么长时间以来,阳明君再次听见了殿下唤他为哥哥,他带着安静的微笑,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父王,作为你儿子的哥哥,我就这.99lib?样走了。所以,我现在是不是也可以做你的儿子了?” 暄的哭声在行阁中萦绕着,那哭声响彻了整个勤政殿。题云来到雨中站立着,只能抬起头来看着遥不可及的天空,他只能用雨水来掩盖自己的眼泪。在他们的悲伤的背后,经过前云剑以及云剑部队的清理之后,勤政殿的院子又恢复了平静,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雨声渐渐地停了下来。笼罩了朝鲜很长时间的黑暗渐渐地散去了。炎睁开了眼睛,出现在他眼前的并不是厢房。他惊讶地一下子坐了起来,觉得自己的脖子非常酸痛。渐渐地,他想起了自己昨晚突然失去意识的事实。从自己清醒过来的瞬间,炎就知道旼花公主正坐在自己的身边。但是,他并没有将目光转向她。炎没有对旼花公主说一句话,而是向着坐在远处的闵尚宫问道: “闵尚宫,为什么我会躺在这里?” 旼花公主因为炎直接无视坐在他身边的自己而不知所措。闵尚宫看了看公主的颜色,吞吞吐吐地说: “您在院子里昏倒了,打扫行廊的下人看见之后就……” “我是在厢房昏倒的,为什么要把我带到这里来?难道不知道我已经跟里屋断绝了关系吗?” 闵尚宫找不到任何借口只能低下了头。炎也没有再问什么,而是一下子站了起来。内心焦虑的旼花公主赶紧抱住了炎的双腿。 “您就看不见我吗?现在连看都不肯再看我一眼,连话都不愿意跟我说了吗?我到底该怎么做您才会原谅我?只要夫君您说,不管什么事情我都愿意去做。如果这样做能够稍微减轻夫君您的愤怒的话……” 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静静地说: “如果说有能够洗净公主的罪孽的方法的话,我会亲手帮您洗干净;如果说有能够求得原谅的话,那我愿意亲自去请求原谅。人出生的时候都是善良的,而且,在天底下并没有什么不可原谅的罪孽。但是只有一件:那就是背叛天伦的罪孽,这是绝对不可以原谅的。如果连这一个罪孽都能原谅的话,那么,这个世界就会变成人们无法再生存下去的地方。这个世界,最起码也应该留下可以让人生活下去的东西,不是吗?就算这个世界都原谅这种罪孽,我也要守护那仅有的东西。虽然我不知道公主喜欢我什么,如果您还带有爱我的那一份心意的话,就请让我守护那份仅有的东西吧!” 这就是说,即使周围所有的人都原谅了旼花公主,炎也不会原谅她。炎为了守护那仅有的东西,再也不能原谅旼花公主的罪孽。 旼花公主已经达到了绝望的谷底,她毫无希望地哀求着: “夫君您呢?夫君您爱我的心又是什么样的呢?” “爱是不能凌驾在天伦之上的。请公主把这些个人的感情掩埋起来吧!” 说完之后,炎走出了旼花公主的房间。旼花公主的眼睛里再也流不出泪水来。如果炎语气冰冷,或者是对自己发怒的话,自己还有理由哭泣。但是,炎本应残忍的声音却是那样的多情。透过关上的房门,旼花可以看见炎那痛苦的影子,那抓着自己胸口的炎的影子。作为不原谅旼花公主的代价,炎选择的是让自己痛苦下去。旼花也跟着炎的动作,痛苦地抓着自己的胸口。炎的痛苦要比任何的刑罚都要痛苦,都更为残忍地钉进旼花公主的心底。来到院子里的炎突然感觉到了异常的气氛,下人们全都一团忙乱。院子里的血水已经被雨水冲洗得干干净净。虽然在上面铺上了新的土,已看不见昨夜的血印,但是炎还是能够感觉到一切与平时有所不同。他环视了一下四周,沿着房子慢慢地走着。果然,他在台阶上发现了奇怪的血迹,就好像是用毛笔散开来的形态一样。他想走到近处仔细看一看。就在此时,他又发现了走到院子里、看见他之后惊讶得想要躲藏起来的管家。 “你为什么要藏起来?给我出来。” 管家犹犹豫豫地走到了炎的面前。 “您起来了,主人?” “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情吗?院子里为什么这样潮湿?” “昨晚下了一场很大的雨。” 由于接受了雪的遗言,公主命令将这一切进行秘密的处理,所以听到炎的问话之后,管家紧张得出了一身冷汗。但是就在一刹那间,他想起了要对炎隐藏起这个问题的真相,所以才赶紧说: “啊!主人,现在汉阳一带已经一片混乱了。昨天晚上景福宫中不停地传出喧闹的声音,我一晚上都没睡好。怎么看都好像是发生了一场战争啊!” “什么?进宫去的夫人现在在哪里?” “到现在都还没有回来。公主已经派人去宫里打探消息了,但是到现在也没有任何消息。” 因为受到冲击,炎的身体微微摇晃了一下,但是马上就振作起了精神。他对管家吩咐道: “马上准备一下,我要立即进宫。” “不可以啊。现在喧闹的声音刚刚停止,如果您去宫里发生什么变故的话……” “哼!现在我的身体是最重要的吗?发生这么重大的事情仍在睡觉的我已经实属不忠不孝了!不要废话了,赶紧去准备吧!” 炎快速地离开了后院,脑子里全部都在担心景福宫里发生的事情,根本无暇再想别的事情。管家也跟在他的身后走了出来。 烟雨坐在房间里一晚上都没有关上窗户,晚上也没有再往火炕里添火。宫里也没有传消息来,从派出去探听消息的下人那里,她只听说叛乱已经平定。但是烟雨并没有动摇,她努力不让自己动摇。她肯定暄一定会平安无事,因为她相信他对她说的“不会发生变故”的那句话,她相信暄是一个不会说谎的人。所以,她并没有走来走去,而是一直那样安静地坐着,把最有威力的咒术——人的恳切的内心愿望——传递给暄。 朴氏夫人由于担心题云的安危而坐立不安,一边盯着大门不停地走来走去。虽然听到从宫中传来的密报,说是阳明君的尸体已经运出宫了,但是他却没有得到关于题云的消息。虽然朴氏相信题云肯定会平安无事,但是在没有亲眼确定题云是否受伤之前,她始终是无法安心的。所以她不停地搓着手掌为儿子祈祷,在大门前面的地面上留下了她一串串深深的脚印。 另一个下人带来消息说,殿下的将士已经将所有与叛乱有关联的人都抓起来了。到这个时候为止,一口东西都没吃、一直在外面等着的朴氏,双腿已渐渐地没有了力气,手心也变得冰凉,但是朴氏仍然没有停下来。 “夫人,少爷向这边走来了!” “你说什么?他平安无事吗?” 还没听到下人的回答,她就看见了穿着铠甲的题云骑着马急速地进来了。虽然看着轻松地从马上跳下来的儿子好像健康平安,但是朴氏还是连忙上去仔细观察他身上有没有细微的伤口。题云走近以后慢慢地弯下了腰来行礼,朴氏看到题云平安无事之后,把自己那份感激的心情隐藏了起来,严厉地说: “到底是多么着急的事情,让你在这样严峻的情况下离开殿下的身边呢?你忘了自己的责任有多么的重大吗?” “我是奉旨来接中殿娘娘入宫的。” “这样的事情是云剑要做的吗?” 题云犹豫了一会儿,慢慢地开口说: “同时……殿下答应了我一件事情,而我是为了得到夫人您的同意才来的。” 虽然这次的事情还在处理当中,但是暄最先对云的功劳进行了奖赏。得到殿下的许诺之后,云就再也忍不住了,飞快地跑了回来。听见这句话之后,朴氏也艰难地忍着自己要爆发出的情感,用颤抖的声音问道: “什么……什么允诺?” “虽然我的身份卑微,但是希望您能够允许我叫您母亲。” 朴氏的眼睛里渐渐地湿润了。朴氏掩藏起内心的喜悦,用略带埋怨的声音说: “坏家伙!真是不孝的家伙!我什么时候说过不是你的母亲了?你什么时候不是我的儿子了?” 题云慢慢地低下了头。现在才叫母亲,这确实是自己的罪过,像这样请求允许,也是自己的罪过。因为从很久以前,朴氏就是他的母亲了,所以现在的他确实是一个不孝的儿子。 “儿子将来会全心全意地照顾您,母亲。” 朴氏用颤抖的双.手抓住了题云的两只胳膊,她的眼里早已经泪如雨下。看着她的眼泪,题云更加埋怨自己。 “再……再叫一次。这外面太吵了,我听不太清楚。你刚才叫的是什么?” “母亲……” 朴氏抬起手来敲打着题云的胸膛。虽然手打在铁甲上很疼,但是朴氏并没有停下来,一边敲打一边哭喊着: “坏孩子!可恨的家伙!别人最先学会的话,你却现在才说过,并且居然还是因为圣旨才跟我说!为什么我们之间还要依靠圣旨呢?所谓的母子情,难道就只能达到这种程度吗?我唯一的儿子竟然如此不孝。你这个坏孩子!” 不管什么时候都一直坚强的朴氏,终于哭出了声音,她的脸上同时挂着泪水与难以掩饰的微笑。她看见了题云也露出了短暂的微笑。 云的眼眶又在一瞬间湿润了,虽然只是一闪而过的表情,但是朴氏依然很确定自己的儿子是高兴的。 “现在只是暂时来拜见一下您,等事情完全结束之后,我再向您正式行礼。” 题云的眼睛转了一下。朴氏跟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发现烟雨正从屋里走出来。烟雨确认了题云的安全之后,就确信暄也是安全的。如果殿下出现什么意外的话,眼前就不会出现云剑了,烟雨在心里这样想着。题云在烟雨面前弯下腰来。 “中殿娘娘,我将护卫您回宫。” 烟雨坐上轿子,题云骑上马离开之后,院子里就只剩下朴氏一个人呆呆地站着。题云能够在这样紧急的情况下离开王的身边,着急地跑来就为了叫自己一声母亲,朴氏怎能感受不到他的心意呢?满心欢喜的朴氏并不在意雨水打湿了地面,她向着景福宫的方向行了四次大礼,然后趴在地上说: “殿下,圣恩浩荡!小人即使为您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辞!” 穿着红色的裙子、淡黄色上衣的烟雨跑了过来:她不再是那个任何时候都安静地坐着的月,而是充满生机的烟雨,她用自己的两条腿并不优雅地跑了过来。烟雨一边跑着,一边因为鞋底比较滑而显得摇摇晃晃的。这样的烟雨显得滑稽又可爱。而后,她干脆将鞋子脱掉跑了起来,那样子一点儿都不像是个大家闺秀。 暄身着红色的龙袍、头戴黑色的翼善冠,也向着烟雨的方向跑去。把这些压抑在自己心里的烦心事全部解决掉之后,暄的心里轻松多了。风把翼善冠吹掉了,但是暄毫不理睬,他像任何时候一样,毫不犹豫地向着烟雨奔跑过去。连殿下本应有的体统全部忘记的暄,自由自在地张开了自己的双臂,迎接着向自己奔跑过来的烟雨。烟雨先抱住了暄,与此同时,暄也搂住了烟雨的细腰。 “以后的路会更难走。因为朕要成为最优秀的一国之君,而且要成为最帅气的男人。” 禧嫔朴氏的轿子也到了钦观斋,从轿子里下来的禧嫔朴氏的脸色就如灰色的衣服一样,没有一色的血色。她在尚宫的搀扶下进到了屋里。阳明君的尸体被整理得干干静静,安静地躺在厢房里。禧嫔进来之后,坐在了阳明君尸体旁边,守护着尸体的下人小心翼翼地把盖在阳明君脸上的布掀开。等看到阳明君的脸之后,朴氏微微笑着说: “谁对我说谎了?你们看不见他脸上的微笑吗?他还活着,还活着啊……” 禧嫔朴氏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儿子的脸。那是无比冰凉的脸庞。 “阳明君,你是不是在这个下着雨的、寒冷的夜晚又去街上乱逛了?冻得真样冰凉,大家都跟我说阳明君已经去世了。不要再跟母亲开玩笑了,赶快起来吧!” 但是已经死去的人,又怎么能起来呢? “不要这样。母亲会害怕的。你看不见我的手在颤抖吗?如果再开玩笑的话,我就要发怒了,阳明君!” 朴氏的手不停地晃动着阳明君的尸体。不光脸是冰凉的,阳明君的整个身体都是冰凉的。儿子的冰凉透过手指传到了朴氏的心里。所以她更加用力地摇晃起来。周围的人见势,纷纷过来阻止朴氏,好不容易才将她拉到了远处虽然她是阳明君的母亲,但是她比儿子的品级低,所以她是不可以这样随意摇晃王子的尸体的。想要靠近儿子的朴氏与阻挡她的人之间发生了冲撞,她的衣襟被扯开了,朴氏紧咬着嘴唇拼命压抑着自己的悲鸣,嘴唇被咬出了血。没有力气的朴氏,实在挣脱不了下人的阻拦,在离儿子很远的地方昏了过去。 虽然是自己的儿子,但是,活着的时候都没有叫过一次他的名字。在儿子面前必须恭敬,必须低着头才行;在活着的时候从来没有抱过他一次,现在连尸体也不能抱一下——想到这些,朴氏的心里完全被悲伤占满了。 “就是因为想这样离开,所以才来找我这个母亲的吗?因为我是你的母亲,所以想要最后见我一面吗?我竟然连这都不知道,只对你说了一些让你伤心的话,只做了一些让你伤心的事情……” 抛弃了先王的爱,想要守住的仅仅是自己的儿子的性命而已,结果当时的选择却把儿子送上了绝路。禧嫔朴氏放声大哭起来。自从成为殿下的后宫之后,这是她第一次放声大哭。她对儿子感到抱歉——因为生下他却不能给他幸福和快乐而感到抱歉。 题云飞速地回到了殿下的身边。在云的位置上代替了云很短暂的一段时间的,正是以前的云剑。暄脱掉了铠甲,穿着红色的龙炮,正在千秋殿里处理着堆积如山的奏折。作为殿下,他连为兄长的死亡悲伤的时间都没有。不光是由于这期间发生的很多事情都没有亲自处理,明天他还要上朝处理这次的叛乱事件以及以前的世子妃事件,暄现在就算有十个身体也忙不过来。题云在殿下的面前弯下腰向殿下行礼禀告: “殿下,臣回来了。” “嗯,回来啦?烟雨呢?” “臣先带烟雨姑娘到康宁殿中休息去了。” 暄站了起来。从位子上站起来的瞬间也没有放下手中的文书。在等着殿下做好准备的时候,朴孝雄悄悄地走到了题云的身边,小声地问题云: “没有话要对我说吗?” “是的,没有。大都护府使。” 瞬间,在题云说完之前,朴孝雄握起拳头攻向了题云的腹部。但是,题云的手更快。他迅速地抓住了朴孝雄的手,用只有朴孝雄才能听见的声音说: “如果想往我的身上打拳头或者是伸剑的话,那您还需要做很多练习才行,舅舅。” 虽然听上去就像是威胁一样冰冷的语调,但是朴孝雄的嘴角却堆满了微笑。他非常感谢题云,他非常清楚地对自己说了梦寐以求的“舅舅”这两个字。殿下放下文书之后,迈步走出了千秋殿。不知道题云什么时候移动了位置,他在殿下的前面走了出来。 “不会撒娇的家伙。” 不知道题云有没有听到朴孝雄这句满是宠爱的话语,云的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只是护卫着殿下向前走去。 “快去看看!去叫一声母亲。” 暄往前推着烟雨。烟雨浑身颤抖着,艰难地往前走着。在弯着腰看着地面的无数的女人当中,烟雨一眼就认出了自己的母亲。母亲瘦了很多,头上也长出了几缕白发,虽然从侧面看,母亲的脸上已经多了一些皱纹,但是跟自己就连做梦的时候都没有忘记的母亲的样子还是一模一样的。烟雨走过去停了下来。虽然很想叫一声母亲,但是这段时间一直想喊出来的话此刻却卡在了喉咙里,她怎么也喊不出来,只是一直不停地流着眼泪。 申氏感觉到有人走了过来。但是,由于在殿下的面前,她不能抬起头,所以虽然觉得很奇怪,只是静静地站着,没有抬起头来。 有一个女人穿着大红色的裙子映入了申氏的眼帘。对于在眼前停下的大红色的裙子,申氏觉得非常诧异,于是顺着裙子往上看去。然后,她看见了淡黄色的上衣。在看见淡黄色的上衣之后,申氏更加思念自己死去的女儿,眼中涌出了心酸的泪水——那是未婚的少女穿的淡黄色的上衣以及大红色的裙子,那是烟雨活着的时候非常喜欢穿的衣服。烟雨死后,申氏只要看见穿着这样衣服的女孩子就觉得应该是烟雨,她就会像着了魔一样被深深地吸引着,眼睛怎么都移不开。 申氏又顺着上衣往上看去。眼前呈现的是一张女子的脸,那是一张非常美丽的脸,就好像是随着天上的大雨落入凡间的仙女一样美丽。由于不能直视不属于凡间的这样美丽的一张脸,申氏失落地低下了头。 “母……母亲!” 申氏以为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她觉得好像有人在叫自己母亲,仔细一听,却只听见了沿着房顶上的瓦片落下来的雨滴落到水坑里的声音。 “母亲!” 申氏感到太奇怪了,那分明不是水声,再一次听见的声音分明是泪水的声音。申氏再次抬起头往上看去。她用力地抬起的视线,长时间地在烟雨的脸上呆呆地停了下来。烟雨与申氏的眼睛对视之后再也忍不住,任凭泪水奔涌而出,她再也喊不出母亲,只是用手挡住了自己的嘴唇。申氏像丢了魂一样,抽出自己颤抖的手,把烟雨挡住嘴的手推开,她想仔细地看一看她的脸。好久没有看见过女儿脸颊的申氏,看着面前这张再熟悉不过的脸,腿上一下子没有了力气,她瘫坐在了被雨水打湿的地上,艰难地说: “我……是因为我说哪怕看到的是鬼神也想再见一见我的女儿……所以才会看见虚像吗?” 烟雨也跟着母亲一起坐到地上,一边摇头一边说: “不是的,母亲。我还活着,我是活着的烟雨,我不是鬼。” 烟雨紧紧地抓住了母亲满是皱纹的手,把母亲的手放到了自己的脸上。 “您看啊,是温暖的。我还活着,母亲、母亲、母亲……” 就像当初知道以后不能再叫烟雨的名字而不断地叫着她的名字的父亲一样,烟雨呼唤母亲的声音一刻也没有停下来,她要将这段时间想叫却一直没能叫出的称呼一次叫个够,但是申氏的耳朵里听到的全都是回音:她实在不敢相信已经死去的女儿居然还在人间,实在不敢相信已经埋在地下很多年的女儿现在还活着。她失神地望着烟雨,下意识地去抚摸烟雨的脸颊,摸着她的胳膊,仿佛是在确认眼前的这一切是不是真的一样。 “烟雨?我的烟雨?真的是我善良的女儿烟雨?是的,这眼睛、这鼻子、这嘴唇……真的是我那宝贝的女儿……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呢……把你埋在地下之后,我的心也已经跟着你埋在了地下……” 过了好久,申氏的眼里才流出了眼泪,这奔涌而出的眼泪,一旦开始流淌就再也无法停下来。 由于自己的女儿是以罪人的身份死去的,所以她连女儿的名字都不敢叫,那段时间积累下来的悲伤,让她大声地痛哭起来。在远处看着母亲和妹妹痛哭的炎也跟着哭了起来。 由于阳明君留下的小册子上清清楚楚地写着名字,还有不可否认的手印,所以那本小册子成了乱臣贼子不可否认的证据,这让叛乱事件很快得到了处理,参与叛乱的人连审问都不用就受到了应有的处罚。但是,给朝廷带来冲击以及混乱的,并不是这一次的叛乱事件,而是以前谋害世子妃未遂的事件。 让朝廷陷入混乱的有三个问题:第一个问题便是世子妃事件与王族的牵连;第二个问题就是许氏姑娘还活着;第三个问题是殿下坚决要废黜已经死去的中殿尹氏,要把曾经死过一回的许氏姑娘封为中殿。 在第三个问题上,由于尹宝镜参与了巫蛊术,所以废黜她大臣们并没有什么意见。不管下一个中殿是谁,理所当然地都会是第一个中殿。 曾经是事件主谋的大王大妃被毒死的消息呈报了上来。所以眼下最棘手的问题,理所当然地集中到了对旼花公主的处置之上。从表面上来看,世子妃事件便是外命妇的无品阶的公主用巫蛊术谋害内命妇的无品阶的世子妃。 就算是品阶相同,由于内命妇的地位要高于外命妇的地位,所以解释为谋杀会很合理。 可问题是,当时还没有举行世子妃的纳妃典礼,所以许姑娘并不是正式的世子妃的身份,所以朝中也有很多人主张:这是无品阶的公主用巫蛊术害死士大夫家的女儿的事件。但是,更大的问题是在旼花公主身后站着的,是强烈地要保护女儿的大妃韩氏——这是与王所期望的结果正好相反的。所以,事情因此而变得更加混乱。 这期间,由于要举办大王大妃以及阳明君的国丧,所以殿下在这段时间内便不去处理政务。这期间朝廷可以对事件再深思熟虑,同时殿下也可以调节一下失去兄长以及祖母的悲痛。 刚一结束国丧,朝廷又开始喧闹起来。国丧结束之后面临的最大的问题就是还没有后嗣的王的嘉礼,这是当务之急。按律法规定,在国丧结束一年之内,就算是殿下也不能举行任何的嘉礼。但是,没有后嗣的殿下的嘉礼可以不受这样的法度的束缚。即使有十件要紧的事情等着要做,也要先准备殿下的嘉礼,虽然这是朝廷的当务之急,但是在没有整理清楚过去的这些事情之前,要进行殿下的嘉礼是不可能的。 朝廷本来就因为这些事情而乱作一团,这个时候,偏偏成均馆的儒生们又出来给朝廷添乱。他们全都聚集在景福宫的外面,开始卷堂。 因为他们主张:即使是王族,如果犯了罪也理应要接受严惩。他们所指的王族当然是指的旼花公主。如果只是处置与这件事有关联的王族的话,暄也不用如此苦恼,他苦恼的是这件事可能会牵连到一点罪都没有的人——许炎。 为了进行卷堂,儒生们全都穿上了淡绿色的襴衫,他们整齐地坐在那里,脸上都带着悲壮的表情。曾经让他们胆战心惊的外戚们倒下之后,他们似乎就有些有恃无恐了。但就在这时,静坐的队伍的后面引起了骚动。 在一片淡绿色的襴衫中,炎穿着洁白的长袍,带着黑色的斗笠,迈着端正的步伐向弘礼门走来。大部分的儒生从来没有在公开的场合中见过炎,只是听说过他的名字而已。但是,仅仅凭借这俊美的外表以及优雅的举止,所有的人都无一例外地认出了他。 备受儒生们尊崇的炎,并没有因为他们的视线而移动眼神。在弘礼门正前方行了四次礼之后,他屈膝坐了下来,并且在膝盖前面放下了一个信封。炎出现的消息传到了正在进行朝启的殿下以及诸位大臣的耳朵里。 “臣有事禀告。阳川都尉在弘礼门前面,有袖札要呈上。” 殿下微微笑着,喃喃地说: “终于来了。” 大臣们中间也开始骚动起来。自从炎做了仪宾之后,他的行动就不能脱离仪宾府的范围,这让所有的人都觉得可惜。但是,大臣们都不相信他现在还会发表言论。而且,他现在夹在夫人旼花公主以及妹妹世子妃许氏中间。正因如此,大家都对他的意见非常好奇,也非常期待。如此清正廉洁的一个人会给出什么样的解决办法?在他们的骚乱中,殿下开口说道: “去问一问,阳川都尉要呈上来的袖札是什么?” 宣笺官快速地跑了出去,过了一会儿,犹犹豫豫地回来了。对于不说话一直犹豫不决的宣笺官,王开口指责道: “到底是什么袖札让你如此犹豫不决?那上面说了些什么?” “那是……是自弹章(弹劾自己的罪过的奏章)。” 大臣之间爆发出了比刚才更大的骚动。大司宪深深地弯下要大声说: “殿下,大司宪有事要禀告。千万不能接受阳川都尉的袖札!阳川都尉是因为妹妹的死已经死过一次的人。与害死妹妹的公主结婚已经把他杀死两次了,他这是请求第三次死亡啊!还有什么比这更委屈、更冤枉的呢?希望殿下一定要三思而行啊!” 暄沉思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开口说: “去转告阳川都尉,说他的自弹章让我很头疼,让他回去吧!” 宣笺官快速地跑向弘礼门,发现慧觉道士屈膝坐在炎的身边,正低着头请求他收回自弹章。而且,坐在他身后的成均馆的儒生们,也暂时忘了自己来这里的目的,跟慧觉道士一起劝说着炎。 “阳川都尉大人,希望您这次能够不要这么正直。现在最痛苦的人就是殿下以及阳川都尉大人您。如果说阳川都尉大人您有罪的话,那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人是没有罪的呢?怎么能够呈上自弹章呢?这是万万不可的事情。请您还是回去吧!” 但是,紧紧地闭着嘴唇的炎,态度没有发生一丝一毫的变化,仍然是那样的坚决。殿下的旨意传到之后,他仍然没有改变姿势,仍然坐得挺直。时间就这样流逝着,太阳落山了,月亮升起来了,春寒也随之而来。有一名儒生因担心炎的身体而站了起来,将自己的襴衫脱下来披在了炎的肩膀上,对他说道: “请您回去吧!我们也回去。” 从这一个人开始,其他的儒生们也一个一个地站了起来,按照顺序把自己的襴衫脱下来披在炎的肩膀上,纷纷恳求炎能够回去。 但是,炎只是盯着弘礼门,根本听不到他们的请求。不知不觉地,炎的肩上已经披上了无数件襴衫,在他的周围也堆了很多。炎来时所穿的白色的罪人衣服,已经完全被书生的淡绿色的襴衫遮盖住,此刻已完全看不见了。 炎固执地在弘礼门外坐了一夜,暄也在春秋殿苦恼了一夜。 到了凌晨,大臣们开始陆陆续续地入宫参加早朝。没有任何人的指示,也没有商量过,所有的大臣路过态度坚决的炎身边的时候,全都对着他行完礼,之后才走进弘礼门。对炎行礼时,所有的人心里都不舒服。在没有先追究别人的罪过,而是先向自己问罪的炎的面前,没有一个人不是罪人。因为在以前,他们曾经迫于外戚们的势力忍气吞声,即使觉得许姑娘的死有一些充满疑惑的地方,却什么都没有做,只是把事情掩盖起来,把许姑娘归为处女鬼,这样做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他们自己。同时,他们还忘记了自己身上的罪,假装平静、清廉地生活着。 “阳川都尉是那样的耿直,哪有人能够阻止得了他啊,去把他的自弹章拿来吧!” 这是在春秋殿苦恼了一晚上的殿下说的第一句话。大臣们同时高喊: “不可以的,殿下!” “失去了朋友阳明君,他一定受到了很大打击,我担心让他这样坐下去的话,他的身体会承受不住。” 宣笺官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出去,把炎的自弹章拿了进来,用绸缎包好,插在卷筒里之后放在了殿下的面前。暄慢慢地打开卷筒,读着里边的内容。暄的眼睛里充满了高兴的泪水,因为这是好久没看到的自己老师的字迹。 “阳川都尉!原来在被禁锢的这么长的时间里,你也没有偷懒,而是一直在不停地研究学问啊!弹劾自己的文章竟然能写得这样有条理,字迹也非常端正,这个世界上还有谁能够写出这样俊挺秀美的字迹呢?他要我惩戒这样的人才,真是给我出了一个难题啊!” 大臣们相互传阅了炎的文章,就像殿下的叹息一样,大臣们的内心也非常复杂。暄展开一张白纸,用力地在纸上写着字。写完之后,让宣笺官拿到了包装的地方,包装好放入卷筒之后递到了义禁府判事的手里。义禁府判事后面跟着宣笺官以及诸位官员,大家一起走向了弘礼门的外面。看到他们的到来之后,成均馆的儒生们全都紧张起来,只有炎仍然泰然自若。义禁府判事开口说话了: “阳川都尉接旨!” 炎慢慢地从地上站了起来,披在他肩膀上的襴衫纷纷落了下来。虽然炎站起来的时候早已变得僵硬的腿伸张不开,身体有些摇晃,但是他仍然用尽力气端正地行了四次礼之后,重新屈膝跪下。 义禁府判事打开王的谕旨,开始大声读起来: “阳川都尉听旨!由于你已与参与到谋害世子妃事件中的旼花公主结为夫妻,所以要一并追究罪过,现命令你们离异(跟个人的想法没有丝毫的关系,是站在国家的立场上强制执行的离婚),废除阳川都尉的仪宾封爵,并没收在爵位上获得的全部财产。同时,品阶从现在的正一品,降到与旼花公主举行国婚之前的正八品,作为冗官(没有官职只有品阶的官僚)等候发落!” 由于炎并不贪恋品阶以及财产,所以这些对他来说并不算什么。炎突然趴在地上说: “这样的处罚我不能接受,请殿下严厉地惩罚我吧!殿下!” 在高喊的炎的身后,成均馆的儒生们都高喊: “已经足够了!请阳川都尉赶快接旨吧!” 炎一点儿都没有退缩,一直不停地呼喊着,要求殿下对自己进行惩罚。朝廷的大臣们在哭喊的炎面前趴下来向他行礼。其中,白发苍苍的领议政作为代表开口说话了: “虽然清廉与洁白是很高的品行,但是如果过度的话,是不能救人的,也是不会对事物有好处的。” “如果大人您不接受圣旨的话,我们也将全部向殿下呈上自弹章。那么,现在殿下的身边还剩下什么人呢?已经与旼花公主了断了夫妻的姻缘,就请现在就退下吧。这不只是殿下的请求,也是我们的请求啊!” 大臣们全都趴在地上,丝毫不退让。炎在他们的力量下不得不屈服了。炎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在人们的眼中,那悲伤却又美丽的白色的衣服并不是罪人的衣服,而是纯白的清廉的服饰。炎跟来的时候一样,没有坐轿子,而是走了回去。一直仰慕他的儒生们也都跟在他的身后散了开来。 在勤政殿旁边注视着这一切的殿下,喃喃自语道: “这就对了,阳川都尉是一个即使不听殿下的话、也会听百姓的话的人。旼花公主,希望你能够用眼睛去看、用耳朵去听、用心去感受,在你自己狭窄的内心中包裹着的这个男人,这是一个多么了不起的人啊!希望你能明白他连你的罪都承担下来的深沉的内心,希望你能够听从跟随在许炎身后的那无数百姓的内心要求。” 自从王下旨取消许炎的封爵之后,再也没有人提及要弹劾旼花公主。因为人们认为:炎那高洁的品格,足以把旼花公主犯下的肮脏的罪孽清洗干净了。 烟雨一直在别宫中等待着举行嘉礼,同时也在熟悉着宫中的各种法度以及嘉礼的顺序等。这一天,宫里向烟雨所在的别宫派来了使者,各种彩礼以及束锦函、四匹马也被送入了宫内,宫门外也站立着华丽的仪仗队与乐队。提前出来等着纳彩的申氏看到这样的阵势之后,吃惊地瞪大了眼睛。本来,纳彩是王室嘉礼的第一个阶段,正使与副使在宫中的正殿中从殿下的手中接到教名文以及鸿雁,然后转达到国舅的家里即为礼成;但是束锦函与四匹马。这可是第二个阶段纳徵的时候才需要的。使者走到瞪大眼睛半天没说上话来的申氏身边,对她解释说: “殿下说,以前世子妃择选的时候已经举行过纳彩礼了,所以这次直接从纳徵开始。” 上次举行完纳彩礼之后,烟雨就“死”了,所以暄决定把中间那一段痛苦的时间抹去,把举行完纳彩礼之后的时间与现在开始举行纳徵的时间连起来。 由于以前的纳彩发挥了效力,所以曾经做过一段时间的中殿尹氏接受了以前就属于自己的命运,永远地被归为了处女鬼。就这样,暄把交换了一段时间,差一点就永远交换了命运的两个女人,全部转回到了她们各自的位置之上。 申氏跟同拿着束锦函及各种彩礼的尚宫们一起走进了烟雨所在的房间。烟雨就像一幅画一样,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尚宫们行完礼之后,从怀里拿出了一封信来,对烟雨毕恭毕敬地说: “这是殿下给您的信。” 信被送到了烟雨的手中,一直一动不动的烟雨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喜悦的笑容。毫无疑问,现在的她只不过是一个陷入爱情中的平凡的女人。烟雨旁若无人地快速打开了信,信的内容如下: “过了一夜,睡醒之后起来等待着明天。又过了一夜,睡醒之后继续等待着明天。与你在一起的日子就在不远的未来的某一天。但是,睡醒之后的今天,不知道是不是离那个未来更遥远了呢?” 虽然暄的字迹漂亮了很多,但是还是跟以前一样,这依然是没有任何技巧,刚劲有力、飘逸俊朗的字体。同时,信的内容还是跟以前一样,有力地敲击着烟雨的心脏。烟雨不断地重复着这段不算很长的文字,重温着他们以前的感情。这个时候她听到了打开彩礼函的申氏以及尚宫们都无比慌张、不知所措的声音,于是好奇地问道: “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这,那……与红色的礼服一起佩戴在头上的饰品中漏掉了某样东西,而且还是最重要的……” 彩礼中漏掉了某样东西,没有比这样的事情还要不吉利的事情了,所以回话的尚宫的声音显得颤抖起来。但是,烟雨端庄地微笑着,优雅地把胳膊伸了出去,那是要看彩礼函的意思。在眼前打开的彩礼函中,装满了各种各样的华丽的头饰。其中,映入眼帘的是一支孤单的凤簪,那是那双凤簪中,暄所保有的那一个。即使只有一支凤簪,也是其他的簪子无法比拟的,那是高贵而又美丽的王妃的嘉礼凤簪。 “最长的凤簪原来不是一个,而应该是两个的,怎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如果是因为这件事情而着急的话,那就请放心吧!” 烟雨站起身来,从房间的角落里拿出了一个小包裹。她慢慢地打开包裹,从衣服中间拿出了一块白色的布,里边放着暄作为信物送给她的凤簪,那凤簪跟彩礼函中的凤簪一模一样。尚宫们以及申氏都非常惊讶地看着烟雨。烟雨没有回答她们无言的提问,而是把自己手里的凤簪并排放在了暄的凤簪的旁边。两个凤簪在一起之后变得更加美丽。经历了长时间的分离之后,它们现在终于聚到了一起。 尚宫从绸缎中拿出了用油纸密封好的某样东西递给了申氏。 “本来是应该喝可以祛除恶鬼的零陵香的,但是殿下命令说不能伤害到一丝中殿娘娘的香气,所以要求用兰草粉。” “哎呀,这么多的兰草粉什么时候才能用完啊,这是不是把整个朝鲜的兰草粉都找来了呢?” 申氏的声音中满含着满足和感激。烟雨把彩礼函递过去,拉过书案,拿起了毛笔。她拿起毛笔给暄写回信,这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不过,一碰到纸张之后,那支毛笔就像是要飞起来一样舞动了起来。 “我到现在才知道,古人所说的‘一年就像一个月一样短暂,一个月就像一天一样短暂,一天就像一个小时一样短暂’这句话,原本就是虚假的。我跟您在一起的每一天,明明就跟我这样等待着您的每一天是相同的日子,但是,现在等待您的每一天,却像是要把跟您在一起的好多天加起来一样的漫长。” 烟雨写的回信交到了尚宫的手里。使者拿着烟雨的回信跟随着华丽的仪仗队和乐队一起回到了宫里。他们走后,房间里就只剩下烟雨以及申氏。申氏也不能再逗留了。因为从现在开始,必须对别宫进行铜墙铁壁般的护卫,别宫里只能留下宫里派来的尚宫以及次之宫女们。 申氏把披风搭在胳膊上,站起身来之后又坐下了,叹了一口气之后便忍不住哭了起来。烟雨为了安慰她,温柔地叫道: “母亲。” “我这是奢望一年了,还是奢望十年了?我就想多看我的女儿一眼,真是没有人情味的殿下。你要是进了宫,我们母女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面呢!” 申氏发完牢骚之后才发现,现在坐在自己面前的人已不再是自己的女儿,而是中殿娘娘。 “啊!小人惶恐。由于你是我死而复生的女儿,所以只是想多跟你待一会儿而已,竟然敢说殿下……” “母亲,这样只剩我们两个人的时候,您就把我当作女儿来对待就行了,我会跟母亲一起埋怨殿下。” “那样的话,炎又会对我们讲关于礼法的长篇大论了。” 烟雨的嘴角露出了微笑,同时还有些许的担忧。 “哥哥现在怎么样了?” 申氏不禁叹了一口气。炎跟平常时候一样生活着。在该起床的时间起床,在该读书的时候读书,该睡觉的时候睡觉,他具有作为老师应该守的礼仪,跟以前一样不让来找他的书生进屋,一切并没有跟以前不一样的地方。所以,申氏才更加伤心。她也不相信自己女儿的死亡背后,竟有儿媳妇旼花公主的参与。 旼花公主跟其他的公主有所不同。跟着炎,她并没有过任何奢侈的生活,在婆家人的面前也非常谦恭,彬彬有礼,从来都是竭尽忠诚。原来公主结婚之后,应该要搬到更大的房屋中去生活的,但是旼花公主听从丈夫以及公公的意愿并没有那么做,而是一直在这样狭小的地方生活着。所以申氏从来都没有经历过其他人家伺候傲慢的公主所经历的种种痛苦。 人们竟然说这样的公主害死了自己的女儿,对申氏来说,这无疑是非常大的冲击。由于内心实在不愿意相信这一切,所以她连一丝埋怨都做不到。殿下的惩罚只是针对炎的,所以到现在为止,旼花公主并没有受到一点牵连,仍然在里屋居住着。就算她是个罪人,驱逐一个怀孕的女人也是不合法度的,所以在王室提出别样的处置之前,她只能这样。其他人的弹劾也都没有了,旼花公主完全被疏远、被世界遗忘了。 如果说有与以前不同的地方,那就是炎与旼花公主相互不再注视对方。由于儿子这样冷淡地对待怀着自己的孩子的女人,申氏在心里也非常焦急。旼花公主毕竟怀着自己的孙子,她也只能对祖上表示歉意。想到这些,申氏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对于烟雨的提问没有给出任何回答。 申氏在内心里想:哪怕可以再多看自己的女儿一天也好!但是与她的内心想法无关,第二天朝廷照常定下了告期,观象监定下的日期对申氏来说是那样的短暂,这一切让她原本的开心变成了无尽的悲伤。 内心着急的殿下,哪怕是离开没有后嗣的殿下身边一小会儿也会担心宗庙社稷的大臣们,以及为了选择不多的吉日而在不停地计算的观象监们,他们谁都没有考虑申氏的内心感受。 没过几天,宫里所有的尚宫以及宫女们都来到别宫参加册妃仪式。仪式是由殿下派遣的尚宫主管的。当她们看到身着大红色的礼服出现的烟雨时,在场的人无一不被她的气场震慑住,都恭敬地低下了头。接着,一个尚宫走过去向跪下的烟雨依次下发了册文、宝绶、命服。等烟雨站起来之后,所有的尚宫以及宫女都向这位后宫之主行了四次大礼。 就这样,烟雨成了朝鲜的王妃。由于成为王妃之后就正式需要尚宫以及内侍们服侍,所以申氏再也不能到自己的女儿身边了。之前决定必须把烟雨归为处女鬼而不是世子妃来对待,是因为那个时候她没有举行册妃仪式就去世了,所以只能那样处理。但现在,许烟雨已经是名副其实的一国王妃了。 命使奉迎的那一天,宫里内外真的是比任何一天都要忙乱。这一天,不仅仅是王室的宗亲、文武百官,还有成为国舅的炎全都来到了别宫。当超凡脱俗的炎出现在别宫的时候,无数的人们都像一直在等待着他的到来一样,纷纷聚集到了他的身边。一瞬间,炎就被人包围了。为了能够离他更近一点,一睹他的美丽容颜,人们中间也发生了轻微的身体摩擦。即使是在这样的骚动中,炎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慌乱,他用淡定的微笑向大家一一行礼。男人们都因为他的微笑而感觉到了莫名的心动,因此也更加理解了旼花公主为什么会犯下那样的罪过。 虽然暄也很想要直接去迎接烟雨,但是那样的话,就会有更多的人跟着移动,因为烟雨在信中对他说:那样的话会造成国库的浪费,因此暄暂时收起了自己想要马上见到她的欲望。 在所有人都在等待的时候,申氏在别宫里向将要进宫的女儿传达了最后的嘱咐。烟雨穿着大红色礼服,头上戴着各种各样的簪子,左右分别插着一支凤簪。炎按照儒教礼法中规定的话对烟雨说: “妹妹,你一定要小心、恭敬,从早晨到晚上都不要违背殿下的命令。” 烟雨看见把规矩当作生活的哥哥,在心里偷偷地笑了起来。也许,就算礼法上不是这样规定的,他可能也会说同样的话。在炎的旁边站着的申氏也重复了儒教礼法中规定的话: “一定要小心、恭敬,从早晨到晚上都不要违背殿下的命令。” 跟炎镇定温和的声音不同,申氏的声音是哽咽的。过了一会儿,烟雨坐上轿子后,尚宫将轿子的帘子放了下来,将她的模样遮挡了起来。申氏紧紧地咬着嘴唇,由于不能抚摩自己的女儿,她只能抚摩着自己的儿子。看不下去的炎扶着自己的母亲来到了离烟雨很远的地方,悄悄地说: “母亲,世界上所有的眼睛都看着这里。您要是这样的话,中殿娘娘的心情会怎么样呢?” 坐在黑暗的轿子中的烟雨,掀开旁边的帘子,想要再看一眼自己的母亲,但是在帘子打开的同时,站在旁边的尚宫便静静地开口说话了: “中殿娘娘,请您把帘子放下来,而且,您是绝对不能流眼泪的!” 烟雨以及申氏连整理心情的时间都没有,就听见了乐队那喧闹的喇叭声。在这喧闹的喇叭声的带领下,华丽的仪仗队用各种乐器来祝贺王妃的入宫。装载着这段时间下发的教名文、册文、宝绶、命服的轿子,紧紧地跟在仪仗队的后面。烟雨坐在最华丽的辇位上,位列队伍的后面。 文武百官紧跟其后,或骑马或步行着。队伍之中,炎也极力隐藏着自己的悲伤,静静地坐在马背上。尚宫以及内侍们则在两边护卫着,在最外边则有士兵们护卫着。 为了观看王妃的嘉礼而聚集起来的人不计其数。假的王妃害死了真正的王妃成为中殿,而后死而复生的王妃神奇地救活了快要死亡的殿下,把假的王妃从位子上赶了下去,最终进到了宫里——这样的传闻比任何消息都要迅速地在坊间流传开来,有很多人为了看一眼这样神奇的王妃而从很远的地方赶过来。他们全都趴在地上,向着把坡平府院君一派赶下台的、值得感谢的恩人,向着他们心中真正的王妃,心悦诚服地低下了头。 迎接王妃的队伍到达了景福宫。坐在轿子里的烟雨通过感觉便知道轿子停了下来。外面喧闹了一会儿之后,尚宫终于打开了烟雨面前的帘子。虽然眼前已是一片光明,但是烟雨觉得铺着花岗岩的地面令人忍不住眩晕。她害怕自己踏上地面的瞬间,地上的花岗岩都会变成碎片,所以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就在这个时候,在她的眼前出现了一只白皙的手。手掌向上等着烟雨把手放上去的那只手,很明显就是暄的。因为暄的这一只手,烟雨所有的害怕都消失了。而且,他的脚踩的地方闪动着耀眼的光芒。烟雨把自己的手放在了那只白皙的手之中。烟雨依靠着温暖的、紧紧地抓着她的手,来到了轿子的外面,与暄面对面地站着。暄穿着黑色的九章服,头戴冕旒冠,他努力地压制住自己想要拥抱烟雨的冲动,眼看着烟雨的眼睛露出了幸福的微笑。但是,那微笑拂过烟雨的眼睛之后,便化成了水汽。烟雨想起了尚宫说过的不能哭泣的话语,于是赶忙紧紧地咬住了嘴唇。暄为了安慰烟雨,温柔地说: “昨天,今天,日复一日,朕以前从来不知道每天都会到来的日子竟然可以给人这样神奇的感觉。” “在世界上那些神奇的东西当中,有能比殿下您的微笑更神奇的东西吗?” “傻瓜,当然有更神奇的东西了。” 暄带着复杂的表情,伸出两只胳膊,用手抚摩着烟雨插在加髢两边的双凤簪。不知道是跟这双凤簪说话,还是跟她说话,烟雨听到暄说: “终于合成一个了。朕还以为这两个再也不能合为一体,以为将要永远孤零零的……” 文武百官在御道两边的品阶石后面排好队,弯腰站着,殿下与王妃并排着从他们中间走过,走向了殿门大开的勤政殿。 在暄走过的地方,站着那个曾经送完信之后就激动得睡不着觉的年幼的暄;在烟雨走过的地方,站着曾经接到世子邸下的信之后就会满脸绯红的年幼的烟雨。暄走过的地方,站着曾经盯着竹筒等待着发芽的年幼的暄;在烟雨走过的地方,站着曾经盯着花坛、等待着发芽的年幼的烟雨。他们又向前走了几步,那里站着那个一边想象着成了世子妃的烟雨的样子,一边盯着夜空中的月亮的年幼的暄;在他的旁边并肩站着那个一边想象着世子邸下的样子,一边盯着夜空中的月亮的年幼的烟雨。 又向前走几步,那里站着那个呼喊着死去的世子妃的年幼的暄,那里站着那个一边离开汉阳一边哭泣的年幼的烟雨;又走几步,那里站着那个望着北方思念着烟雨的暄,在他旁边站着那个望着景福宫所在的方向思念着暄的巫女。在他们走过之后的地方还有在温阳下雨的那天遇到的月。那时,他们虽然身体相遇了,但是内心并没有相遇,因为他们并没有一下子认出彼此。过往的种种经历,在他们走过的地方一一浮现。 虽然他们分开了很长的一段时间,但是两个人在同一天动心,在同一天想象着对方,在同一天哭泣着,在同一天看着同样的地方思念着对方,他们从未放弃过彼此…… 暄与烟雨两个人终于登上了勤政殿的台阶,就这样面对面地站着。在上来的路上,烟雨那留下的无数脚印就像风一样,层层叠叠地进入了暄的心里;同样的,暄那留下的无数脚印,也像风一样,层层叠叠地住进了烟雨的心里。 暄左手拿着圭,伸出了右手。烟雨也同样左手拿着圭,右手紧紧地抓住了暄的手以及他的过去。暄也用力地抓着她的手以及她的过去。殿下与王妃对视了片刻之后,一起掉转视线,经过远处的光化门,看着包围着景福宫那美丽的汉阳的土地,望着更为辽阔的朝鲜的土地。下面的文武百官以及百姓们全都面向殿下和王妃行跪拜之礼。 为了举行同牢,康宁殿的人全都小心翼翼地移动着脚步,尽量不发出声音。本来殿下与王妃的合房只能在交泰殿举行,但是同牢还是可以在康宁殿举行的。屋子里准备好了摆放着美酒以及食物的桌子,暄与烟雨羞涩地背对背坐着,尚宫们则在他们的旁边小心地侍奉着。 在来到康宁殿东边的这间大屋子里之前,烟雨就已经摘掉了加髢,并且脱掉了礼服,她只穿着唐衣;暄也已经脱掉了九章服,只穿着红色的龙袍,所以基本上不需要别人太多的帮忙。此时,殿下实在觉得一直待在他们身边不离开的尚宫们非常碍眼。 但是,这些尚宫却不知道殿下内心的想法,此刻,她们正想着往两个杯子中倒酒。为了显示出格调来,她们的动作非常缓慢。结果,殿下着急的性格实在压制不住,径直显示了出来。 “全都退下!” 尚宫们非常慌张,用颤抖的声音说: “虽然惶恐,但是现在还不可以,如果想达到入胎时的话……” “朕说了让你们都退下!朕想跟中殿说一会儿话。” 她们看见殿下那瞪得大大的眼睛,谁都不敢违抗殿下的旨意,于是犹豫了一会儿之后便准备退下。在退下之前,她们想帮殿下脱掉红龙袍。看出她们的想法的殿下立刻开口制止了她们走上前来的念头。 “行了,由中殿来服侍朕就可以了,你们赶紧都出去吧!” “那么,酒杯……” “这个朕也知道,不是分着喝三次就可以了吗?” 尚宫们把枕头旁边那画着斧头的屏风撤掉之后,关上房门出去了。 虽然她们说是退下了,但是并没有走很远。她们在包围着王与王妃的房间的房子里,用蘸湿的棉球把耳朵堵上,守在自己的位置上。等尚宫们一消失,暄就转过身,从背后把烟雨抱在了怀里。 “如果她们再稍微啰唆一会儿的话,你就要成为寡妇了……” 烟雨的嘴角露出了微笑。 “朕很好奇。你看见朕着急地把她们赶走之后,背对着朕露出了什么样的表情啊?” “我在心里微笑了。” “是不是笑朕很轻薄?” “不是的。我在想您怎么会跟我想的一样呢,因为觉得两人非常默契,所以才会笑。” “那么,转过身来看着朕。” “我是想要转过身来看着您的,但是让我转不过来的是殿下您啊!” 暄把烟雨从怀里放开。烟雨看见了暄向上扎起的头发上再也不是红色的发带了,而是插着龙簪。暄亲吻了一下烟雨的额头,然后往面前的两个杯子中倒满了酒。一杯递给了烟雨,另一杯暄则拿在了自己的手里。刚把酒杯放到嘴边,酒香就已经进入到了鼻腔之中。是兰草香,不对,是郁金草香。暄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头。 “真是的……朕怎么那么傻呢?” 郁金草的根具有阳性,茎与叶带有阴性,这是一种根与叶、阴与阳极好地调和在一起的植物。 所以,在新郎与新娘的新婚初夜,常用含有郁金草香的酒作祛除恶鬼的酒。那次在温阳,第一次见到的月呈上的是醮醴酒…… 烟雨的表情像是在说:那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她面带微笑把酒喝了。暄也微笑着把酒一饮而尽。连续喝了三杯少量的酒之后,烟雨的脸颊与嘴唇都变得红红的,看起来更美丽了。暄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嘴唇贴上了烟雨那红红的嘴唇,触碰到了烟雨舌尖上那淡淡的香味。 暄慢慢地把烟雨头上的簪子摘下来,把烟雨编着的头发放了下来。之后,他的唇离开了烟雨的嘴唇。暄慢慢地解开了烟雨的上衣,亲吻了烟雨的脖颈处。他感受了烟雨的脉搏,那是因为活着而能够感受到的、强烈跳动着的脉搏。 暄的两只手自由自在地移动着,很快便褪去了烟雨的唐衣以及束缚着她的层层叠叠的裙子。没过一会儿,烟雨的身上就只剩下了白色的绸缎料子的内衣。烟雨这样的样子比酒更容易让人沉醉。暄那着急的性格赤裸裸地袒露了出来。他快速地脱掉红色的龙袍,然后把烟雨拉到红色的绸缎被子里边。他胡乱地脱掉了自己的上衣和裤子。因为暄的动作突然变得迅速起来,烟雨突然感到非常慌张,但是很快就镇定下来,她端庄地说: “要把御服叠起来才行,所以,请殿下先等一等。” “嗯?什……什么……” “是不能将御服随便乱扔的。这是臣妾应该遵守的礼节。” 烟雨站起来,把扔得到处都是的衣服慢慢地叠了起来。虽然看见这样的烟雨让暄摸不着头脑,但是由于内心与身体都很着急,所以他只能眼睁睁地跟着烟雨一起叠衣服。不用说衣服了,暄连一条毛巾都没有亲手叠过,所以暄叠的衣服一团糟,烟雨只好把暄叠的衣服又重新叠了一遍。烟雨用眼睛瞟了一眼一直在嘟嘟囔囔的暄,她偷偷地笑了起来。暄气呼呼地说: “不管怎么看,我都觉得中殿在逗朕开心。” 烟雨把都叠好的衣服放在了枕头边上,然后优雅地说: “因为礼节就是礼节……” 赌气的暄用非常尖锐的口气对烟雨进行反击: “即使是不知道蜂蜜味道的蜜蜂,也会去花丛中寻找蜂蜜,即使是不知道花香的蝴蝶也会去寻找花粉,这就是大自然的道理。花又怎么会知道这样的蜜蜂以及蝴蝶的本能呢?” 烟雨端庄地将两只手放到膝盖上,用清纯无比的声音说: “春天的花草,即使不下雨也会发芽;院子前面的黄色菊花,即使没有等到霜也会绽放,这就是自然的道理。更何况属于自然物之一的女人呢?” 这是暄根本没有料到的烟雨的反驳,暄一下子瞠目结舌了。 从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开始,不对,应该是比那时候还要早,从接到第一封回信的时候起,暄就知道烟雨并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女人。烟雨突然之间大笑起来。 “你这淘气鬼,竟然逗朕玩!” “因为殿下您的表情实在是太有趣了……” 暄一下子把烟雨扑倒。红色的绸缎、金色的丝线绣好的凤凰上面,躺着美丽的烟雨,暄看到那些绣好的凤凰瞬间都活了过来,慢慢地包围在王妃的身边。暄也慢慢地趴在了烟雨的身上。 “山高峰峻,即使你的身体再累,也不要讨厌朕。” 烟雨露出端庄的微笑,慢慢地回应着暄的玩笑话: “谷深水多,也希望您不要为这甘醇的溪水流连忘返啊。” “哈哈,朕输了。” 烟雨充满玩笑意味的笑声以及暄调皮的笑声混合在了一起。混合为一体的这笑声,无疑是最幸福的。 不知不觉,所有的仪式都结束之后,这个世界上的时间也像是停止了一样,黑暗慢慢地袭来,但是暄仍然沉醉在烟雨的兰草香中。他们非常珍爱地互相拥抱着,静静地说着悄悄话: “到了明天早晨,你身上的兰草香应该会全部来到朕的身上。” “那么,殿下身上的菊花香将会来到臣妾的身上。” “真害怕。” “殿下害怕什么呢?” “朕害怕朕会把每天早晨把朕从你的怀抱中拉起来的人的脑袋砍下来,朕害怕会成为下这样命令的暴君……” “如果殿下成为暴君的话,那么臣妾甘愿成为妖妇;如果殿下成为圣君的话,那么臣妾就会成为贤妇。” 暄大声笑了起来,笑了好大一会儿之后语气坚定地说: “中殿会成为贤妇的,朕会让你成为贤妇的。” “我愿意……” 烟雨用胳膊紧紧地抱住了暄。在成为世界上最优秀的殿下以及最帅气的男人之前,在烟雨怀里的暄成为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 自从合宫之后,四天里,暄都在没有任何人妨碍的情况下,沉浸在烟雨的兰草香里。但是,这之后的两天他都被禁止出入交泰殿。这是结束了辛苦的嘉礼仪式之后,给王妃的休息时间。暄也发挥了自己的宽宏大量,在这两天里极力克制,没有出入交泰殿。因此,由于今天晚上又可以跟烟雨在一起了,暄浑身都洋溢着期待。即使坐在思政殿进行朝启,暄也一直在张着嘴微笑着。 虽说如此,暄并没有疏忽政事,反而比举行嘉礼之前处理得更为迅速更为准确——这是因为暄想要快点儿结束政事,这样才能够赶快跟烟雨待在一起。 殿下一直等着晚上的到来,朝启刚一结束,观象监的命课学教授就进来,趴在了地上。在他的面前放着一块红色的绸缎。 “殿下,这是一个月期内的合房的日子。” “合房的日子?啊!对啊,应该有这样的日子。” “虽然殿下处理政务,日理万机很重要,但是比这更重要的,那就是应该要赶紧生一个元子。” “那是当然了!那是多么重要的事情啊!应该要赶快生元子才行啊。为此,朕应该要更加努力才行啊!哈哈。” 暄高兴地打开了绸缎看起来。但是,绸缎上只写着孤零零的三个日子。而且,在这三天中只有一天有中殿盖上的印章。对于以为从今天晚上开始就可以随心所欲地在交泰殿生活的暄来说,这无疑是晴天霹雳。 “这到底是什么?在一个月里合房三次怎么可能生出元子来呢?更雪上加霜的是,盖有中殿印章的只有一天。中殿!就算是为了朕的宗庙社稷也不能这么做啊!” 暄带着生气的表情一下子站了起来,车内官与命课学教授慌张地跪在暄的面前。 “殿下,您这是要去哪里啊?” “朕现在要立即去找中殿,告诉她,她最重要的义务是什么!” 车内官低下头静静地说: “我相信,殿下您是为了要去找中殿娘娘商量关于元子生育的重大的问题,但是为了论对,大臣们马上就要来了……” 就在这个时候,有报告说大臣们已经都在外面候着了。所以,暄放弃了去找烟雨的想法,又重新坐了下来。要成为优秀的殿下的路非常遥远,非常辛苦。暄只能焦躁得直跺脚。过了一会儿,他铺开一张白纸,拿起了毛笔,写到: “朕现在非常埋怨建了交泰殿送给昭宪王后做礼物的世宗大王。盖一床被子都觉得太宽大,竟然还把康宁殿与交泰殿分开来。作为百姓的父母,难道他就没有感觉到羞愧吗?而且,朕也非常埋怨只选了一天的你。啊,啊,你怎么就不知道一个月三十天跟你天天在一起,朕都觉得不够呢!” 暄把信叠好之后,放入了一个信封之中。然后把在远处站着的使令叫了过来,让她把信送到交泰殿去。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题云仍然跟以前一样,没有丝毫变化地守在殿下的旁边,紧紧地握着云剑守卫在自己的位置上。使令出去后,论对便开始了。 在尖锐的质疑与答辩的过程中,使令送来了中殿的回信。暄在休息的空隙中,偷偷地在书案下面打开了烟雨的回信。 “我非常埋怨殿下您只看见了一个点,漏掉了那无数个看不见的点。我更埋怨因为只有一个点就想只来找我一次的殿下。” 暄的表情一下子明朗起来。于是立刻鼓足力气,跟那些想要攻击自己的大臣面对面地讨论。整理了谋逆事件之后,朝廷中就一直延续着这样的战争。而且,这场战争将会一直持续到暄不当殿下为止。 在空荡荡的康宁殿里,一个人坐着的暄无法隐藏自己那悲伤的表情。想去交泰殿,但是因为不是合房的日子,观象监的人以及内侍们把他困在了空荡荡的康宁殿中。暄再一次埋怨起世宗大王来。 “一个月三次……哪有如此遵守合房日以及入胎时的殿下呢?从世宗大王开始就没有遵守,但是他仍然成为优秀的殿下,所以,这两者应该并没有很大的关系……” 暄不知不觉地叹了一口气。抱着哪怕是看一眼交泰殿也好的想法,暄把后面的房门以及窗户都打开了,但是由于围着交泰殿的院墙要比其他的院墙高很多,所以暄并不能完全看得见交泰殿。 “连墙也来妨碍朕。” 暄下令车内官把书案拿来,暄认真研磨一会儿之后,在纸上写起字来。 “朕坐在康宁殿里,想要看一看交泰殿,但是由于墙太高,所以看不见。这里的月亮升起来了,朕很好奇你那边的月亮升起来没有。” 拿到信的使令立即跑向了交泰殿,不一会儿就带来了中殿的回信。 “这里的月亮也升起来了,但是月亮并没有看着交泰殿。我猜想它可能是在偷看那里的您吧!” 读完回信之后的暄,表情变得更加严肃。暄把手放到额头上,陷入了无限沉思之中。他现在的表情比以前遇到无数的难关的时候还要严肃得多。那表情说明他在心里谋划着什么事情。近身侍候了殿下这么长时间的车内官,此刻感到了阵阵不安涌上心头。最后,暄的嘴里说出了一句让人完全出乎意料的话。 “去吧《千字文》拿来!” “什么?” “你进到春坊册库里的话,就会看到当我还是世子的时候,非常喜欢读的《千字文》,去把它拿来,顺便把观象监的三位教授叫过来。” 使令再一次跑了出去。车内官更加不安起来。《千字文》?他的脑海中想起了世子侍讲院的许炎。过了一会儿,,《千字文》放在了殿下的书案上,三位教授不明所以地跪在殿下的面前。三位教授中的地理学教授是新近更换的。暄打开了书的第一页,然后静静地读了起来。 “‘天地玄黄’,原来《千字文》中的第一个字是‘天’啊!你们给朕解释一下,‘天’是什么?” 所有的人都摸不着头脑,相互看了看,完全不能理解殿下到底想说什么,而且,他们也不知道应该给出什么样的回答。于是殿下就向他们说明: “朕一直认为君王很重要,并一直不断努力着。但是,为了实现这一点,朕知道了作为一国之君的老师的行为也非常重要。这正如:为了做学问怎么可以区分白昼与黑夜呢?而且,如果连第一个字‘天’都不理解,怎么能够实现更高的学问呢?所以,你们就当作是对一国之君提供帮助,说一说你们的看法,告诉朕‘天’是什么?” 关于天,没有人能够轻易地张开嘴谈论。车内官明白了,殿下是以此为借口,然后找机会跑到交泰殿去,他想起了以前许炎说过的话,于是很艰难地张开了嘴: “根据《中庸》来看的话,‘天’就是道的根源。天所命令的东西是性,跟随着性走就是道,对道进行磨砺的就是指南。” 暄陷入了沉思。车内官以为是自己的答案戳中了殿下的弱点,所以殿下才会如此安静,于是他稍稍地抬起了头,用心观察着王。殿下露出了满意的微笑,就像是车内官说出了自己等待的答案一样。车内官看见殿下的笑容之后,真想高兴地喊上一声“哎呀”,可王好像早就知道车内官还记得这些,接着又问道: “那么,上天所命令的性又是指什么呢?” “嗯?啊,那个……” 车内官不管怎样绞尽脑汁,都想不起当时炎是怎么解释这句话的意思。 “不能进行简单的说明吗?” 再也没有人开口了。如果是单纯地说一说有关《中庸》的内容,或者是说一说这句话的意思的话,那么倒是可以说的,但大家都不知道殿下的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所以谁都不敢轻易开口。所有的人都转过头去悄悄地看着云剑,但是题云毫不理睬他们的视线,静静地站在黑暗之中。 “那么……大家可以听一听中殿的说明了。如果中殿也无法说明《中庸》的‘天’的意思的话,那么就没有什么办法了,使令,你去向中殿问问答案。” 中殿怎么能够说明《中庸》的“天”的意思呢?三位教授以及内侍们全都这样放心地想。但是车内官和题云却认为:中殿一定会给出一个让殿下满意的答案,他们两人甚至有些好奇中殿到底会给出什么样的答案。使令从交泰殿回来后,来到殿下的面前跪下,非常简单明了地说: “中殿娘娘说《中庸》里的‘天’就是人,人就是天。” “她说《中庸》里的‘天’说的就是人?” 听到这个答案殿下也有些目瞪口呆。因为他也没想到烟雨会给出这样的答案。合上《千字文》,殿下一下子站了起来,非常严肃地说: “朕到现在都一直以为‘天’说的就是君王。而且,一直以为天与地之间才是人。但是,中殿竟然说‘天’就是人!如果朕不能从中殿那里听到对这个答案的说明的话,朕会一直睡不着。朕现在要去交泰殿是为了明晰道理而去的,对此反对的人绝对不能称得上忠臣。” 在这样的情况下,谁都无法阻拦殿下去交泰殿。所以,只能什么话也不说地跟在殿下的后面。其中,车内官的内心最为复杂。他想起了以前许炎上课,并不能在一天之内结束关于天地的内容;而且,在《千字文》中,包含“天”的汉字一共有一千多个,如果想要学习这所有的内容的话,也就意味着殿下要去交泰殿一千多次。 车内官悄悄地回头看了看跟在后面的三位教授。他产生了一种强烈的预感,觉得以后他们应该会非常可怜。相反的,在不属于合房日的时间迈着高兴的步伐向交泰殿走去的殿下,竟是那样的堂堂正正,不知不觉地露出了高兴的笑容。 看着殿下高兴地笑着,车内官却高兴不起来,他想一定要与观象监以及诸位内殿尚宫们开会,讨论怎样才能够阻挡住殿下的脚步,但他并没有想出什么特别的方法,也没有能够战胜殿下的信心。 给了他们这样多的烦恼的殿下却显得与此毫无关联,他只不过是一边埋怨为什么是《千字文》,而不是《万字文》,一边满心欢喜地走进了交泰殿。 人们渐渐地将旼花公主遗忘了,旼花公主的肚子也一天天地大了起来。这一天,许府门前挂上了掺杂了木炭的由韩氏编织的禁绳。在结束了让旼花公主生命垂危的分娩之后,她平安地诞下了一个男孩,但是,旼花公主却连抱一抱自己的儿子的力气也没有了。如果不是王妃提前派来了内医院的医生的话,恐怕在挂上禁绳之前,旼花公主就已经断气了。 打起精神的旼花公主最先询问的就是自己的孩子。虽然朝廷把她跟许炎分开了,但是这个孩子始终是许炎的孩子,是旼花公主可以留给许炎的唯一的东西,所以旼花公主希望孩子健康平安,最好是个男孩。当旼花公主听说是一个非常健康、跟许炎样貌非常相似的男孩的时候,她流下了幸福的眼泪,无论如何她也想马上抱一抱自己的儿子。所以,在周围的人们的帮助下,旼花公主艰难地把自己的儿子抱在了怀里。 这是自己怀胎十个月、含辛茹苦地在肚子里养育的孩子,而且为了生下他,她还差点儿搭上性命。就算不论怀胎十月的艰辛以及分娩的痛苦,现在在自己怀里的孩子也是那样的珍贵,那份珍贵让旼花公主的心脏跳动不已。现在的旼花公主流下的眼泪与抱孩子之前流下的眼泪完全不同。 “这个孩子不应该是我的孩子……这个孩子不能是罪人的孩子啊……” 旼花公主出生以来第一次想到:如果自己是别人就好了。这种想法没有任何人强迫,也不是自己下定了什么样的决心,只是自然而然地,她产生了这种想法。 转眼间一个月过去了。虽然这段时间是旼花公主休养身体的时间,但是也是她跟自己还没有取名字的孩子待在一起的最后的时间。她的宽限时间到了。 “罪人,旼花公主出来接旨!” 义禁府判事的声音穿过炎所在的厢房,一直传入旼花公主所在的里屋。旼花公主万念俱灰地抱着孩子,一边流泪一边说: “我知道殿下是不会让事情就此过去的,所以我已经等了很长时间了。孩子啊,你现在要离开罪人的怀抱,去你父亲的怀里了。他会给你姓,也会给你起名字的。” 但是,并不像说的那么容易,她很难轻易地放下自己怀中的孩子。 不知道是不是被母亲的悲伤所感染,本来笑嘻嘻的孩子,紧紧地攥着小拳头,开始放声哭起来。他发出哭声的嘴是那么的小,嘴里还没有长牙的牙床以及舌头也是那样的娇小。 “我也看不见你长牙齿了,看不见你长出两颗门牙的可爱模样了,也听不见你用并不准确的发音呼喊母亲的声音了……” 在外面传来了催促她赶快出发的声音。 “闵尚宫,你出去告诉他们,我给我的孩子再喂最后一次奶,最后一次……” 由于吃到了母亲的奶,所以他马上止住了哭声。孩子漆黑的眼珠里含着泪水,但又不知不觉地开始笑起来了。才一个月大的儿子,已经不再像个孩子,那满头乌黑的头发、白皙的皮肤,完全就是聪明伶俐的炎小时候的样子。 “虽然我没有亲眼见过夫君小时候的样子,但是却通过你看到了夫君小时候的模样,谢谢你,我的孩子!” 喝饱了奶水的孩子静静地睡着了。旼花公主换上了白色的素服,然后抱着孩子走了出来。申氏不知所措地站在院子里哭泣着。旼花公主把孩子交到婆婆申氏的怀里,并且向着因她而哭泣的申氏,行了一个作为儿媳妇的大礼。 旼花公主并没有走中门,而是向侧门走了过去。那里的侧门仍然关得结结实实,被秋风染成红色的枫叶正在一片片地凋落。由于没有人再走这一条路,所以枫叶以及其他的树叶落下来把路隐藏了起来,就像一开始这里就没有人走过一样。在这个时候,有一片红色的枫叶落下来,掉到了旼花公主的肩膀上。她用两根手指把枫叶夹下来,像以前一样,让自己的嘴贴上了那红红的枫叶,在心底轻轻地说: “夫君,红色的枫叶就像火花一样,让人动心。” 旼花公主把手里的枫叶放进衣服里边,然后走向了厢房的院子里,义禁府的判事正在那里等候着。在院子的中间铺着一个席子。旼花公主一边看着炎所在的厢房的门,一边跪了下来。义禁府判事打来卷筒,大声宣读起圣旨来: “罪人旼花公主听旨!九年前,你为了自己的私欲参与了谋害世子妃的巫蛊术,其罪不可赦!从现在开始收回你的职牒,判决施以奴婢刑!鉴于你是王族,所以免除杖刑!” “孩子呢?我刚出生的孩子该怎么办?” “本来就是许炎的孩子,所以孩子归许家。” “幸亏,幸亏如此,谢主隆恩!” 比起自己成为奴婢的事实,旼花公主最先关心的是孩子的安全问题。安心之后,伤心便涌上了心头,因为她将要与炎彻底分开了。虽然在很久之前,他们就已经了断了夫妻关系,但却仍然住在同一个屋檐下。而从现在开始,他们连这样都不可能了。 闵尚宫也为了能够跟随旼花公主而换好了素服。义禁府的官员们催促着她们赶快上路。 旼花公主站起来,面向炎所在的厢房行了一个大礼。在弯下身去的时候,旼花公主的泪水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坐在厢房里的炎跟旼花公主一起流着眼泪。为了不让自己的呜咽声传到门外,炎用力地用手捂着自己的嘴。渐渐地,喧闹声好像走出了大门,好像消失在了远方。炎猛地站起来,没有来得及穿上鞋子,只是穿着袜子就跑向了屋外。所有人都离开之后,大门正在缓缓地关上。在大门面前停下来的炎,伸出手来扶着大门,缓缓地低下了头。 “炎啊!” 炎把头转向了申氏的声音传来的方向。申氏怀抱中的尚在襁褓的孩子,跟这个世界上的所有喧闹没有丝毫的关系,他安静平和地睡着了。 “你快过来看一看,太神奇了,他长得跟你非常像。这纯真漂亮的模样,就好像是你又重新出生了一样。可能是由于他还在母亲肚子里的时候,公主慈驾一直不停地祈祷要他长得跟你一模一样吧!” 抱着孩子的炎的手是那样的笨拙,但是孩子一动都没动,仍然安静地睡着。 “即使睡着了也知道我是你的父亲吗?……他太温顺了,真高兴,我的义儿啊!” 许义。虽然在孩子出生的那一天,炎就给他取好了这个名字,但是他却一直没有告诉公主。不知道义儿是因为做了一个好梦,还是因为听到了父亲喊自己,他的嘴角露出了一抹微笑。下人把许炎的鞋拿来,放到了他的脚下。穿上鞋之后,炎快速地走向了侧门那里。那里仍然像以前一样钉得结结实实的,穿过门,炎看见了门那边的火红的枫叶。 “公主,红色枫叶就像花一样,满是悲伤。虽说我的内心想法仍然不会变,不会原谅你所犯下的罪,但是我爱你的心却永远都不会变。” 炎小心翼翼地抱紧了怀里的孩子,把自己想要见旼花公主的内心隐藏了起来。 旼花公主走了很长的一段路。这是她出生以来第一次离开汉阳,也是第一次走了这么长时间的路。即使自己的腿累得站不住了,不停地催促的义禁府官员们也不给她休息的时间。当天边布满晚霞、快要到夜晚的时候,旼花公主的脚上磨起了水泡,再也走不动了,像昏倒了一样倒在了路上。义禁府的官员们也觉得有些累了,不能再走了,于是吩咐大家停下来休息一会儿。 闵尚宫顾不上自己的劳累,先把公主扶到了一块平整的石头上。旼花在休息的瞬间,考虑的并不是自己支撑不住的双腿,一想到炎以及儿子,她的内心就无比疼痛,眼泪像奔腾的江水一样,止不住地肆意流淌着。 走在最前面的义禁府判事走到疲倦的她们面前,从怀里拿出了一个信封,悄悄地递给了她们。 “这是殿下给您的御札。” 旼花公主用颤抖的双手接过了信封。通过纸上的字,旼花公主听见了哥哥严肃的训斥声: “现在你所走的路就是九年前,那个十三岁的女孩子离开自己的父母以及哥哥、心爱的人,成了一个死去的人,成了一个卑贱的人之后,一边哭泣一边走过的路。你是不是感觉到了离开自己的孩子的悲伤呢?仅仅一个月积累的情感带来的悲伤,感觉到底有多少呢?希望你能够好好想一想:因为你而失去了十三年的情意的你的公公婆婆,以及你的丈夫,他们所感受到的痛苦是你现在所承受的很多倍。更不要忘记:由于你的罪过,以及为了惩罚你的罪过,让那些你所爱的人承受了两次这样的痛苦。所以,不管多么辛苦,你都不能放弃你的生命。要是就此放弃的话,就等于杀死了你爱的所有的人三次。如果想要赎罪的话,希望你一定要活着来请求大家的原谅。” 旼花公主感受到了失去女儿的婆婆以及公公的内心的痛苦,感受到了炎失去妹妹的内心的痛苦,感受到了为了遮盖女儿的罪过而丢弃大义的父王内心的痛苦,感受到了失去自己所爱的暄的内心的痛苦,感受到了失去了一切的烟雨的内心无比的痛苦,她眼中的泪水再次奔涌而出。 大妃韩氏铺着席子坐在思政殿的前面。她对殿下这次处理旼花公主的做法表示强烈的不满。旼花公主是大妃的女儿,同时也是殿下的妹妹。把这样的公主贬为官婢,不仅仅是触动韩氏,同样也是触动整个朝廷的大事件。对旼花公主的处罚并不是大臣们要求的。事情已经都结束了,在所有人都慢慢遗忘这件事的时候,是殿下又把她拉了出来,说服大臣们的反对,对旼花公主施以刑罚。因为当时,殿下并没有因为她是公主就对她所犯下的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是把惩罚延迟到分娩结束之后,他现在只是在兑现他当初所说的这句话。 暄完全无视韩氏在外面的哭喊,跟以前一样处理着政事。夕讲结束之后,暄拖着疲倦的身体以及内心走出了思政殿。暄连看都没看一眼坐在思政殿前面的韩氏,而是快速地经过了她的身边。韩氏对着殿下的背影哭喊: “殿下!世界的道义就是这样的吗?如果妹妹犯了过失的话,首先要把她的过失掩盖起来,难道这不是血脉之间的道义吗?现在还为时不晚,殿下!” 站在康宁殿的院子里的暄,这才把自己拼命用力撑起来的肩膀耷拉下来。然后,他紧紧地咬着嘴唇,看着北边的天空,对旁边的题云说: “云啊,朕就这样变成了不孝子啊!父王曾经要求朕原谅祖母以及旼花公主,而且要求朕一定要守护她们,还说如果朕做不到的话就会永远不原谅朕……” “结果朕还是惩罚了旼花公主,但是父王您应该明白吧?惩罚旼花公主的人不是作为您的儿子,而是作为殿下要做的事情。朕想,您当时的请求不是对未来的殿下,而是对自己的儿子的请求,所以我就这么做了。” 暄盯着题云。他还是跟以前一样面无表情,所以暄笑着对他说: “坏家伙。朕既然都已经说了这样的话了,你是不是应该说一定是那样的,难道你没有什么话可以安慰朕吗?” “先王说这些遗言的时候,我并没有在身边。所以不能对先王的意思进行判断。” 暄紧紧地抓着他,微微地笑着,满脸都是让题云说些什么的表情,但是题云的眼睛里没有丝毫的私心,他就这样站在暄的身边,这让暄觉得非常安心。 “在朕身边的臣下不说话让朕倍感孤单,远在北村的臣下,只要给他官职就会拒绝,也让朕感到孤独。” 暄没有走进康宁殿,而是跟平时一样绕到后面走进了交泰殿。听到公主的消息之后,烟雨正焦躁不安地在院子里等着他。暄看见烟雨担心的眼神之后,一直压抑着的感情一下子涌上了心头,他快步走进了交泰殿。换作其他时候,他肯定会先把烟雨抱入怀中。但是今天,他只想先快速地走进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房间里。 坐在坐垫上的暄,鼓足勇气努力地用殿下的声音说: “朕把这段时间拖着的事情处理了。这是必须做的事情,所以中殿就什么话都不要说了。” 烟雨坐在殿下的身边,用两只手轻轻地抚摩着他的胸口,心疼地说: “我没有什么要说的话,只不过有些担心殿下您那疼痛的心。” “朕……朕……” 在烟雨的表情以及双手的安抚下,暄的眼泪喷涌而出。不管是在外边怎样打架闹事的大孩子还是小孩子,被打败了回到家里以后,如果母亲多情地抚摩一下的话,就会一下子哭起来,眼泪鼻涕也会一起流下来。暄也不例外,在烟雨的安慰下,他放下了一国之君的架子,变成了一个有感情的柔弱的人。 “赶紧称赞朕,说朕做得对,跟朕说作为殿下理所应当这样做,说即使对不起父王也应该这样做……” 烟雨把暄抱在了怀里,并且跟他一起流着泪说道: “如果功绩很明确的话,不管是多么的不喜欢或者是多么卑贱的人,也一定要给予奖赏;如果过失很明确的话,不管是多么亲近的人或者是多么宠爱的臣子,也一定要给予惩罚。这样的话,疏远的人也会认真努力地做事,近侧的人也不会变得傲慢。” “殿下,您所做过的任何事情都是正确的。您现在在我的面前流泪,只不过是因为您是一个惩罚了自己的妹妹的多情的男人而已。” 暄作为一个男人,作为一国之君,只有在烟雨这里才能同时受到安慰。 “看来并不是朕让你成为贤妇,而是你让朕成为圣君啊。” 暄慢慢地靠近烟雨,想要亲吻她的嘴。就在这个时候,外边传来了禀报的声音。 “中殿娘娘,内医院的御医来了。” 听见声音的一瞬间,暄一下子向后退去,好像是刚刚整理好的心情又被扰乱了一样。但是,听见是内医院之后,他一下子清醒了过来,对着外面喊: “内医院?有谁不舒服吗?” 尚宫小心翼翼地走进来说: “启禀殿下,刚才中殿娘娘在院子里的时候感到有一些头晕,所以才着急将御医请来的。” “头晕?” 殿下的大声叫喊让尚宫们浑身颤抖。烟雨>?也有些慌张,于是抓着暄的胳膊笑着说: “不是的。臣妾只不过是不小心踩到了裙角,是金尚宫想得太严重了。” 暄根本就不听烟雨说的话,对金尚宫大喊: “还不赶快叫御医进来,还愣着干什么?” 金尚宫在房间与房间之间放下了一面帘子,然后走出去,把御医叫了进来。他们看见王的样子之后都非常惊讶,颤抖着行了四次大礼。 “好了,不用再行礼了,赶快给中殿诊脉!内医院到底是干什么的,竟然中殿感到头晕了都不知道?” “微臣惶恐。” 烟雨为了安抚一下暄的火气,抓住他的手轻轻地拍着。暄并不是生气,而是担心。虽然现在终于把一切都清理干净了,但是暄对于以前烟雨所受到的巫蛊术仍然心有余悸。所以,他害怕烟雨有丝毫的不舒服。为了让自己镇定下来,他紧紧地抓着烟雨的手。医女与尚宫走进来在烟雨的手腕上绑上了白色的丝线,然后将丝线拉得长长的,把另一端交到了外面房间的御医的手里。但是,王仍然没有放开中殿的手。 “殿下,微臣惶恐……但是……如果您不放开中殿娘娘的手的话,臣很难准确地进行把脉。请您稍微放开一小会儿……” 暄慢慢吞吞地离开了烟雨一段距离,但是心仍然在她的身上。御医把丝线扯得紧绷绷的,然后进行了很长一段时间的诊脉。 不久,御医抓着丝线的手渐渐地开始颤抖起来,脸上也开始出汗。虽然有帘子遮挡着,殿下和王妃看不见他脸上的汗,但是由于周围的人都非常慌张,殿下也感受到了问题不一般,于是开口问道: “诊脉怎么需要这么长的时间啊?” “殿下,请您降低一下说话的声音吧!肯定是因为我的身体非常健康,他们通过诊脉并没有检查出任何的病情,所以才会慌张的。如果脉搏有些异常的话,那也是因为被殿下您的声音下到了,所以才会心跳加速。” 虽然烟雨露出了灿烂的笑容,但是这仍然不能安抚暄的不安。丝线从一位御医的手里传到了另一个御医的手里。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之后,又传到了另一位御医的手中。然后,三位御医凑到一起小声地嘀咕起来。过了一会儿,三个人全都趴在地上说: “殿下!恭喜您,恭喜!” 中殿的身体不舒服竟然说恭喜。怒气冲天的瞬间,理性让暄清醒过来,等着他们接下来要说的话。 “中殿娘娘有喜了!这真是宗庙社稷的大喜事啊!实在是皇恩浩荡啊!” 暄呆呆地愣了一会儿,然后温柔地把烟雨抱在了怀里,以此来表达自己的幸福。两个人什么话都没有说。 第八章 雪夜 暄拿着眼前无数个奏折中的几个,在那儿冥思苦想着。在他的眼里,元子的年纪尚小,所以觉得尽快为元子设立讲学厅并不合适。大臣们观察着一言不发的殿下,有人开口说话了: “殿下!臣,弘文馆副提学斗胆禀告。《颜氏家训》中曾经说过,要从小对孩子进行教育。虽然元子才不过三岁而已,但早就开始学习《千字文》了,所以这是上天赐给我们国家的福气。因此必须尽快为元子设立讲学厅。” “由于中殿总是把书放在身边,所以他就跟着中殿学学样子,勉强会读、会写而已,根本不明白其中的意思,哪有必要这么大惊小怪的?元子现在还只是一个贪玩的孩子,所以,对他来说,现在的抚养厅就已经足够了。” 大臣们根本就不管殿下愿不愿意,丝毫不会退让。由于前不久,王妃已经再次怀孕,所以为了让她省心,大臣们坚决不退让。 “臣,司谏院大司谏,认为对元子的教育要慎重是因为,元子既要继承组上的王业,又要体恤黎民百姓,国家的兴衰存亡全都维系在他的身上。所以,臣等怎能不对元子的教育问题进行慎重的考虑呢?虽然现在元子年纪尚小,但跟以前的人们都会进行的提前教育相比的话,已经属于比较晚的了。” 竟然说仅仅三岁的孩子现在学习已经晚了,这句话让暄非常生气。暄本来是想大声训斥他一番的..,但是他还是深深地吐了一口气,努力压制住了自己的怒气。虽然暄也觉得自己的儿子聪明过人,非常令人自豪,但是,一想到自己小时候经历的一切,他就想让他再多玩一段时间。 终于,他想起了前不久到交泰殿来玩的许炎的儿子,许义。虽然只比元子大一岁,可他并不仅仅长得像父亲一样端庄美丽,而且连说话的口气都非常像他的父亲。烟雨伸出手想要抱一抱他的时候,没有任何人教他去做,他就会说必须遵守礼节,然后把两只小手交叠在一起,行了四次大礼,这让所有在场看着的人都非常惊讶。与他相比,元子则非常像暄,经常搞一些恶作剧之类的小把戏。 “许炎的儿子是不是非常聪明呢?” 听到陷入沉思的王说出的这句话,大臣们都露出了微妙的笑容。没有人不知道许义是一个神童。虽然有一定程度是天生的,但是某种意义上说,许义是许炎造就出来的神通。许义除了喝奶的时候是去乳母的怀里之外,其余的时候都是跟许炎在一起,由许炎培养。由于许炎一边抱着吃奶的孩子一边读书写字,所以许义所看到的都是许炎写字的样子,所听到的全都是许炎读书的声音。所以他的行为举止以及说话的语气全都像极了许炎。暄突然产生了一个想法,于是高兴地说: “把许炎的儿子选为元子的陪童怎么样?这将会比讲学厅对元子更有帮助。” 暄从小就羡慕别人有能够跟自己一起玩的朋友。所以,他想给自己的儿子那样的童年。现在,对元子来说,他只有忙得都没有时间陪他的题云这一个朋友。而且,他所玩的全部游戏就是不断地纠缠着云,最后坐在云的肩膀上玩骑木马而已。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喜欢令小孩子都害怕的题云,但是题云已经完全得到了元子的信任。 另一方面,上次由于大妃韩氏说想念许义的缘故,所以许炎曾带着许义来到了宫里,第二天元子就哭闹着要许炎再把许义带来,可见他也非常喜欢许义,喜欢跟他在一起玩耍。而且,他跟许义在一起的时候,会装得非常端庄稳重.99lib?。殿下确定:许义一定会给元子带来良好的积极的影响。 大臣们亦觉得殿下的想法是正确的,所以同意推迟设立讲学厅。得到殿下的许诺明年一定会设立讲学厅之后,大臣们都退下了。实际上,在他们的脑海中跟殿下的想法是一样的,讲学厅元子的老师,没有比许炎更合适的人选了。所以他们都期望着许炎不要再拒绝做官了。 正式论对结束了。跟所有人猜想的一样,刚一结束论对,殿下就飞快地跑向了交泰殿。一进到屋里,他就把想99lib?要站起来的烟雨抱在了怀里。 “朕想要>见中殿,跑得差点喘不过气来了。啊,对了!朕想让义儿做我们元子的陪童,中殿觉得怎么样啊?” 烟雨从暄的怀里站起来,但是暄的胳膊仍然环抱着烟雨的腰。 “但是,元子是未来的世子,臣妾的哥哥以及义儿都属于外戚。所以,是不是应该让元子不要离他们太近啊?” 烟雨说完之后,暄闭上了嘴,然后又张开嘴说: “朕让义儿做我们元子的陪童,目的并不是为了分派或者是谈论学问,最主要的想法是想让他跟义儿学习待人接物的礼仪。在跟我们元子同龄的孩子中,还有谁比许义更懂得待人接物的礼仪?还有谁比他更庄重呢?如果让他跟那些随心所欲的孩子们一起玩的话,那他最终也会变得不懂礼仪。如此一来的话,他很可能就会变成一个平庸的人,不能担当大任啊。” “如果殿下决意要这么做的话,那么我定会全心全意地支持。但是,我有一个请求。” “说到中殿的请求,除了那一个还会有别的吗?是要朕赦免旼花公主吧?” “已经过去三年多了。我听说在她身边照顾她的闵尚宫前不久也去世了。如果想让许义当陪童的话,就把孩子的母亲还给他吧!” 暄快速地离开烟雨,态度坚决地说: “许义正是由于不是公主培养起来的,所以才会成为现在的神童!” “不管是多么端庄稳重的孩子,难道连想要见自己的母亲的内心也要那样稳重吗?我觉得旼花公主已经从身心上都对自己犯下的罪孽醒悟了,为什么还要有这样的惩罚存在呢?如果仅仅是对犯过错的人所犯的罪过进行惩罚的话,那么惩罚的意义又有多大呢?但是如果对犯过错的人进行惩罚是为了让他不再次犯错的话,那么惩罚的意义才能得到全部的体现。现在旼花公主已经得到了求得原谅所必需的足够的惩罚了。她一定早已彻底醒悟了,只有殿下才能够原谅她,给她重新做人的机会,所以……” 暄刚要回答,就听到了外面车内官催促他的声音,让他现在赶快到偏殿去。所以,殿下对烟雨说“外面冷就不要到外面去了”,说完之后就走了出去。 走出去后,暄并没有穿上台阶上的鞋,而是转过身快速地又跑进了屋子里,并且在烟雨想要站起来之前,暄弯下腰,用手捧起烟雨的脸,在烟雨的眼睛、鼻子、脸颊、额头、下巴上全部用嘴盖上了印章。最后,暄在烟雨的嘴唇上留下了一个长长的吻之后,这才快速地跑了出去。殿下害怕翼善冠掉下来,他用一只手按着,然后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一口气跑到了思政殿,题云以及内官们也跟在他后面跑着。队伍之中的车内官则祈祷着:希望殿下能够明白,他已经老了,不能在这样随便跑动了。 炎没有说话。他觉得现在再拒绝做官就是对君王的不忠了。由于大妃殿要求把许义带来,所以炎这次带儿子来到了宫里。炎的手一直被暄紧紧地抓着不放,受到了暄很长一段时间的责备。暄突然说: “朕跟我们中殿约定好了一件事情。” “啊,是……” 炎的声音非常沮丧。因为只要是暄用“我们中殿”作为对话的开始的时候,他肯定是要说一些没用的傻话了。 “朕跟她约定朕要成为最优秀的君王,成为最帅气的男人!” 连握紧拳头的意义都没有,炎继续沮丧地听着,忍不住嘀咕着: “我再听三遍的话,就已经听了一百遍了。” 在前面弯着腰的车内官也用力地点了点头。但是暄根本就不理睬他,继续说道: “前不久,朕问中殿‘怎样才能成为一个对百姓好的君王’时,我们中殿的回答是:‘《六韬三略》中是这样写的:对百姓有益而无害,让百姓成功而不失败,让百姓活着而不是死亡,给予百姓而不是掠夺,让百姓高兴而不欺侮百姓,让百姓快乐而不愤怒’。哈哈……我们中殿是不是太厉害了?” 王完全忘记了自己想要说什么,只要一谈到烟雨,他满脸都是恍惚的表情。他想到当时说这句话的烟雨是那样的美丽,同时也想起了烟雨跟他说不要总是忍不住在康宁殿拿她说事儿。瞬间康宁殿里的氛围,因为殿下说的话变得安静下来。 “嗯!听到她说的这句话之后,朕觉得对炎来说,朕是一个最差的君王。因为总是伤害你,不停地让你受伤,夺走了你许许多多的东西,让你疲倦,甚至都不能让你愤怒。” 炎露出明朗的笑容,行完礼之后站了起来。他的内心仍然像以前一样紧紧地闭合着。由于一直紧紧地封闭着,所以内心深处的伤口一点都没有得到愈合。 因为炎要去大妃殿找许义,他的脚步自然而然地变得快起来。由于天阴沉沉的,就算现在出发的话,还是有可能会遇上大雪的。这时,有人正从大妃殿里走了出来。 看上去既不是宫女,也不是一般人家的姑娘。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人,一个成年女子轻飘飘地从大妃殿走出来,向旁边走去。炎走上台阶,对门外面的宫女说: “请向大妃娘娘通报一声,说许炎来了。” 走到旁边的女子突然停住了脚步,一下子转过身来。但是,由于炎并没有往这个方向看,所以并不知道女子正慢慢地向自己走过来。大妃殿的宫女回答说: “大妃娘娘刚才交代说要午睡。您要是找许义的话,可以去交泰殿看一看。” 炎慢慢地走下大妃殿的台阶,就在这个时候,身边飘落了一片雪花。蹦蹦跳跳地跑过来的少女突然挡在了炎的面前,并且往前伸着头,紧紧地盯着炎看。 “你是什么人?竟然这样无礼。” 眼前的少女完全不顾炎的指责,只是不停地盯着炎看。然后,她欢快地笑着说: “我的名字是,婵实……我是星宿厅得巫女。你跟中殿娘娘长得真像啊!我刚才听见你报你的名字了,你是中殿娘娘的哥哥?” “嗯?你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雪姐姐……” “雪?你认识雪?” 婵实点了点头。炎听见自己熟悉的名字之后,微笑着说: “原来这样,雪还好吗?” 婵实又点了点头。炎看到她点头,心中暗喜,心想幸亏雪过得还好,于是也不自觉地跟着点了点头。婵实马上接着说: “雪姐姐总是问我,每天都问同样的事情……没有说别的。” “嗯?你们住在一起吗?” 婵实并没有回答炎的问题,而是自言自语地说: “幸福吗……幸福吗?应该是幸福的……应该是幸福的……” 炎突然有一种不安的感觉,他想抓住她仔细询问一下,但是星宿厅的巫女转过身跑开了。少女一边跑一边重复着相同的话: “幸福吗……幸福吗……幸福吗……” 虽然她跑开了,但是炎还是能持续不断地听到她的声音,那声音过了许久之后才慢慢消失了。掉落在地上的雪花渐渐地化成了水。 炎面带僵硬的表情来到了交泰殿,正好烟雨与元子以及许义一起来到了院子中。许义最先发现了自己的父亲,他开开心心地跑了过来,但是由于太过着急了,腿脚不听话,他咣当一下狠狠地摔倒在了坚硬的地上。宫女们十分惊慌,快速地跑过来想要把许义扶起来。但是炎举起手来制止了她们的行动,然后站在那里,背着手等着许义自己站起来。 许义并没有哭一声,径自站了起来,他拍了拍沾在自己白白的小手上的泥土,并且连衣服也一起拍了拍。 把副巾扶正,又好好地整理了一下衣服之后,他跑到炎的面前,把两只小手交叠在一起,弯下腰,用奶声奶气的声音说: “父亲,您来了?儿子一直在安静地等着您。” 炎为了配合义儿的高度便坐在了地上。然后灿烂地笑着,张开了自己的双臂。 “我们义儿最喜欢的,也是父亲最喜欢的东西是……” 许义嘻嘻地笑着,抱住炎的脖子亲了亲炎。这时,元子也跑了过去,缠住了炎的脖子。炎弯下腰向元子以及中殿行礼之后站了起来,向烟雨询问: “中殿娘娘,我对一件事情有些好奇。” “突然有什么好奇的事情啊?” 下雪了。雪并不大,虽然不至于要躲避,但是足以让人加快脚步。元子与许义为了抓住落下来的雪花,开心地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宫女们也跟在他们身后跑来跑去。 “雪……那个叫雪的孩子,现在在什么地方啊?” 烟雨满脸悲伤地看着地面,炎也露出了悲伤的表情。 “你不知道吗?” 炎一脸茫然地摇了摇头。烟雨一边哭着一边说: “她是在那一天走的。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我一直都在找她……后来才知道旼花公主把她埋在了很好的地方,然后把她移到了星宿厅,为她做了法事。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为她做。如果雪想要的是财物或者是高高在上的身份的话,那就容易了……我真的什么都为她做不了。” “旼花公主?她怎么……” 那一天……炎想起了雪最后来找他的那一天。那是雪笑得最灿烂的一天。他想起了自己当时突然晕倒了,接着想起了那一天自己醒来之后感受到的非同寻常的氛围,也想起了那天看到的血迹。于是他明白了,那一天应该死的人本来是他和旼花公主。 “我太傻了,我竟然问她是不是要去好的地方。我以为是那样的……” 炎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他希望雪能够过得幸福。每当看到落下来的雪花,他就会想到雪正在某个地方幸福美满地生活着。想到这些,他就会高兴地露出微笑。但是现在下雪的时候,他将会想起雪,想起自己问雪是不是要去什么好地方,那是多么愚蠢的一个问题啊!同时,也会让他想起雪作为回答,向自己露出的灿烂无比的微笑。那将不再是微笑,而是悲伤。雪继续飘落着。从此以后,雪再也不会让炎露出心情愉快的微笑了。 关系很好的父子二人,一路上有说有笑,不一会儿就到了家中。 炎发现了在自己家屋子的拐角处藏着一个人。虽然看不太清楚,但是隐约能感觉到好像是一个女人。由于雪越下越大,让炎突然觉得那可能是雪的身影。由于雪总是偷偷地躲在一边看着他,所以他更加坚定了这样的想法。于是,他让许义和轿夫都进去之后,自己一个人悄悄地向拐角处走去。虽然不可能是已经死去的女人又回来,但是如果是鬼魂的话,他也想对她说一些感激的话。 炎来到了拐角处,与那个女人面对面之后,他浑身变得僵硬起来,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那个女人正是旼花。她穿着破旧的衣服,怀中抱着一个破旧的包裹。那在寒风中冻得瑟瑟发抖的娇小的身躯,不用仔细看,炎也能一眼认出她来。炎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是呆呆地站着,旼花公主小声地说: “因为没有其他地方去……想来的地方只有这里,所以……” 炎依然紧紧地闭着 5634." >嘴什么都没说,旼花公主一边呜咽一边对他说: “殿下已经原谅了我,把我从官婢的名单中解除了,所以……” 旼花实在害怕眼前这个什么都不说、什么表情都没有的炎。但是,想要见他的心把这些害怕都掩盖了起来。旼花慢慢地走近因为昏暗而看不太清楚的炎的身边。但是,当她走得越近,反而越看不见炎的脸,因为眼中的泪水让她实在看不清楚炎的模样。旼花停了下来,虽然还是不能看清,但是在她看来面无表情的炎是那样的可怜,所以她再也无法靠近炎了。 她费力地掉转自己不肯挪动的脚步,背对着炎站立着。背对着他,渐渐走远的旼花的眼里不停地流泪,无论如何也止不住自己的泪水。旼花不知道自己将要去哪里。走着走着,最终她还是停了下来。她再也不能忍受离炎更远了,但是她却也没有勇气转过头看着炎。 瞬间,有人从背后温暖地抱住了旼花公主。那是把世界上所有的寒冷以及罪恶清除、跟旼花公主一起流泪的炎的怀抱。 “你不是不会原谅我吗?你说我的罪过……是无法原谅的……” “我不会原谅你犯下的罪过,但是我爱你的心也是不会停止的。” “我现在浑身都很脏、很难闻……手也粗糙不堪……” “干净洁白的雪花会将这一切遮盖起来的。” 旼花公主的耳朵里传来了比说话声音还要大的炎的哭声。雪花飘向了从背后抱着旼花公主的炎,就好像是在为他们祈祷只属于他们的幸福一样。 在同样飘着雪的景福宫里,车内官以及观象监的三位教授正在忙着寻找消失得无影无踪的殿下。虽然大家都猜测跟以前一样,殿下肯定去了交泰殿,但是两仪门的看守都说没有见过殿下经过那里。 现在中殿娘娘正怀着身孕,而且还下起了雪,所以观象监让殿下一定要待在康宁殿里。但是,只是为了预测积雪量而出来的一眨眼的工夫,殿下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命课学的教授已经因为殿下总是无视合房日、频繁地出入交泰殿而烦恼不堪了。其中最令他烦恼的就是:他们根本就无法知道已经出生的元子以及还在肚子里的孩子的准确入胎时间,而这都为准确地分析两个孩子的生辰时日增加了困难。 在康宁殿以及交泰殿中间的墙附近,内禁卫兵们一边小声地叫喊着,一边寻找着殿下的痕迹。忽然,有人发现某个地方墙顶上的雪都掉落了,等踮起脚越过高高的墙看去后他们才发现:在洁白的雪地上,殿下的脚印一个一个,一直延伸到了交泰殿。 这时,大家听到了从远处的交泰殿传来的玄鹤琴的旋律,而这,正是殿下为了中殿亲自弹奏的朝鲜第一名曲——玄鹤琴的旋律。 (全书完)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