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武道狂之诗9·铁血之阵》 前文提要 强大的武当派为实现“天下无敌,称霸武林”的 5b8f." >宏愿而四出征伐。流浪武者荆裂与青城派少年剑士燕横矢志向武当复仇,途中巧遇爱剑少女童静、日本女剑士岛津虎玲兰、崆峒派前任掌门练飞虹及少林武僧圆性,六人结成同伴,号称“破门六剑”,一起踏上武道修练与江湖历险的旅程。 “破门六剑”于江西庐陵与一代大儒王守仁相交,当地正遭受前武当高手波龙术王一干妖匪蹂躏,百姓陷于水深火热。王守仁与六侠结盟,挺身对抗奸邪,连番bbr>血战之下诛杀术王多名亲信。“破门六剑”虽各自受伤不轻,但在恶斗中对武道有了全新领悟,武功大有进境。 正邪决战进入最后阶段,波龙术王欲借助地利以逸代劳,劫持数百无辜村民作人质,逼使王守仁离城出击。王守仁说得孟七河为首的一群勇猛山贼改邪归正,与“破门六剑”藏书网组成义军,火速向位于青原山的魔窟“清莲寺”进发…… 第一章 潜行
夫将之所以战者,民也;民之所以战者,气也。 气实则斗,气夺则走。 ——《尉缭子·战威第四》 一束束昏黄的阳光,如箭雨从枝叶缝隙间斜斜射入,投进山林的深处,才被那氤氲与幽暗吞没。 泛着烟尘的光丛里,有异物在掠动。 骤眼远看,还以为不过是风吹叶影;只有接近仔细观察,才可能辨别得出来:是一个人的身影。 那身影缓慢而平稳地移动,于树干之间潜过,没有发出半丝声响。那压抑着力量的步履,令人想象是一条正在朝猎物静静接近的蟒蛇。 这奇异身影的主人,正是山贼之首孟七河。 就像昨天在山寨里一样,孟七河依旧赤着精瘦结实的上身,但是原本铜色的肌肤全都涂成了青绿色——那是用树叶和青果捣烂成浆调制的颜料,涂上之后既让身体颜色与四周树林融合,也掩盖了体味,就算是林中野兽的鼻子也可瞒过。 孟七河在涂成绿色的身体上,再用炭灰抹上许多斑纹,这样就更令轮廓线条难以察觉。他下身的深褐色裤子绕着许多带有叶子的蔓藤,又是另一重隐蔽伪装。 这些,都是他当猎户的爹教他的。 孟七河行走在凹凸不平、满布枯枝落叶的树林间,步伐就如日常走路一般轻松,每步竟不闻声响,尽显八卦门步法的精妙功夫。 两年前孟七河被王守仁率领的大队人马围捕,正是靠这伪装与步法,无声无影地孤身潜过对方防线,从后头打开一道缺口,方能带着少数部下杀出重围,逃入山里。 ——今天,我正以同一套功夫,报效王大人。 孟七河到达树林斜坡的顶端,身子慢慢半蹲下来一动不动,手里反握一柄刃身熏黑的匕首,保持蜷缩的姿势,眼睛朝八方扫视,双耳听觉大大扩张。 他视察了好一阵子,确保这山林的前头并没有敌方的哨兵,这才站起身来,身姿动作立时一变,有如一头躁动的猿猴,朝来路奔跃回去。 孟七河跑回半山一片树荫底下。那儿是个较平缓的斜坡,许多身影正坐在岩石上歇息,他们身旁放着一大堆沉重的行装。 身上穿着竹甲的年轻山贼唐拔,本来正在纳闷拍打着爬到身上的蚊子,一看见首领返回,马上兴奋地站起来。 “前头没人,我们可以再走了。” 孟七河其实跑得一身是汗,但他懒得抹一抹,说完急不及待就提起搁在山坡一角的八卦大刀,斜斜挂到背后。 那些身影同时起行。..十九人皆是孟七河麾下的山贼,全挑选最壮健的精英。他们跟首领一样轻装上路,但每人各背负或提着又大又沉的布包。布包全都鼓得胀起来,隐约可见里面收藏着一个个像人头大小的东西,一提起来时,内里发出瓦石轻碰的声响。 十九人里唯有唐拔和另一名山贼没提布包,他们肩上却斜掮着一大团绕成圈状、又粗又长的绳索,看来也不比那些布包轻得了多少。 他们这趟登山,走的都是没有路径的荒林,山坡崎岖难行,林木又异常茂密,更要带着这么重的东西,走得甚是辛苦缓慢,直至黄昏才完成一半。眼看快要入夜了,前面大段路程要摸黑攀爬,将更加困难。 可是十九人都没有发出半句怨言,孟七河一声令下,他们又默默提起东西开始上路去。 这固然是因为他们敬服的头领孟七河就在前头;何况一群无辜村民此刻就在波龙术王魔掌中,他们都深知不可再拖延。 可是还不只这些原因:他们当中,还有第二十个人。 这条身影比其他所有人都要高大,手里跟背后带着长长物事,正以微拐的步伐向山上走去。 那是背带长弓的岛津虎玲兰。她将野太刀的刀柄跟刀鞘绑起来,用它当作行杖,皱着眉一步步登上去。 虎玲兰虽然已用布带在腰胯处紧紧束了数圈,但每走一步仍是带来痛楚。但她绝不肯放慢下来。 ——只要想到每迟一刻,又将多一个村民在“清莲寺”前被处刑,自己肉体的伤痛,算不得什么。 孟七河不禁又再看看这位豪迈的女剑士。为了在山里隐藏形迹,虎玲兰改穿了一套深青色的粗布男装,但仍半点未减其娇美。经过大段登山行走,她衣衫都被香汗湿透,更呈现出优美的身体曲线。走在后头的山贼看傻了眼,不禁吞吞喉结,继而又猛吐一口气息,振作着继续走路。 孟七河见了不禁心里笑着暗骂: ——王大人,你这老狐狸……是故意把她编进来的吧? 孟七河跟部下相处许久,深知他们的脾性。要是换作平日,强迫他们干这搬运重物登山的苦差,就算是多么紧急的事情,此刻必定叫苦连天,也多少会慢下步来。 可现在每个人都不肯落在旁边的同伴之后,竞相往山上爬去,年轻的那几个更争着去拿最沉重的布包。谁也不甘在这么一个异国美女面前示弱——疲劳辛苦都是小事,江西男子的威风,绝对丢不得! 孟七河天生身材矮瘦,早就习惯了跟远比自己高大的人相处,与虎玲兰同行,并没有什么不快;倒是她用的大刀,竟然比他的还要长,这就教孟七河心里有点不是味儿。 他跟一班臭男人困在山上久了,见了这样的大美人,忍不住逗逗她说: “女侠,走得辛苦吧?要不要我背你一程?”孟七河拍拍自己肩后:“来来来!” “呼”地一物朝孟七河迎面袭至,他惶然一记“八卦掌”往外一拨,把虎玲兰刺来的鞘尾架去! 虎玲兰这一招去势甚速,那长长的刀子连着鞘更加沉重,她单手使来却还是轻松得很。孟七河狼狈挡去这一刺,不禁吐吐舌头。 “说笑!说笑!”孟七河说着就展开步法倒行上坡,跟虎玲兰拉远了一丈,心想这日本女刀客果真冒犯不得。 “老大,吃豆腐吃着石头啦!”后面的山贼哄笑起来,精神士气又提高了不少。这正是孟七河希望的事。 孟七河回过头去,收起了笑容,又再全神贯注开路上山。 他虽然没有负重,但其实不比部下轻松:为防备波龙术王可能在这青原山东麓布下哨戒,孟七河充当箭头探索,先确定前路没有敌人,再回头通知大队前进,因此每段路他都要走三次,尤其第一次无声潜行,更是非常耗费精力。 虽然术王众在这野林布防的机会不大,但孟七河不敢轻率,只因他深知自己这一路奇兵,在王守仁进攻“清莲寺”的战略里有多重要。 一想到王大人,孟七河的眼睛就在越来越昏暗的树林里亮起来。 他回想今天早上,回到久违的县城老家时那个情景: 孟七河得到唐拔快马通报,知道波龙术王挟持泗塘村四百余人,并将要定时逐一处死的可怕消息,于是火速集合人马,赶往县城会合。 一年前他再次落草为寇,无人送别之下,带着既愤怒又无奈的心情,怆惶乘夜离城;今日他带同百人回来,庐陵县民大开城门夹道相迎,一个个瞧着他走过时,都露出欣慰与期盼的表情。孟七河见了,心里喟然感叹。 孟七河上次虽得王守仁招安免罪,但在庐陵的日子并不好过。他终究已非清白之身,作贼时也确实曾经杀伤过人命,在城里不免常遭白眼;稍有体面的商家富户都不敢雇用他,只能干些低三下四的粗活,还要常受官府凌辱。 生于庐陵,也长于庐陵,孟七河这廿多年来,从未像今天般受到如此尊重。 ——是王守仁,教他寻回当一个人的真正价值。 可是在关王庙外与王守仁再聚时,两人却都没有说什么。王守仁只看了孟七河一眼,连招呼也没有打一个,就展开草草绘画的“清莲寺”地势图,开始讲解他拟定的计策。 ——现在不是浪费光阴聚旧的时候。有什么要说,留待救人杀敌之后。 孟七河过去与王守仁为敌,受他指挥是头一遭。但孟七河本来就有率领大队山贼的丰富经验,对王大人的策略,一听即时了解,并迅速安排手下去张罗所需物资器具,又从部下里挑选了一支二十人的健旅。未过午时,他们共二十二骑,连同三匹驮物的马儿,已经出发离城。 出动之前,孟七河把其余大队主力交给独眼的老亲信梁福通指挥,并且向暂时分别的手下说: “今天,绝不要留情。”孟七河扫视众部下。他虽然作贼,但毕竟并非凶残好杀之徒,平日经常约束手下,做买卖和跟官府对抗时,要尽量少伤人命。 ——但今天是解禁的时候了。 “这一次,他们才是贼!” 孟七河举起八卦大刀高呼,然后在兄弟的轰然和应之下,策马出城。 在王守仁的战略里,孟七河与虎玲兰等廿二人负责的是最重要的突袭,首务是要躲过术王耳目,因此绕远道驰往青原山之东。一行人马意气高昂,结果只花不足两个时辰就抵达山脚。 然而这东麓的险恶山林,却比孟七河估计中更难穿越。上山后才不久,就有一个兄弟扭伤脚踝无法再走,留了在后头,因此只剩这十九人。 ——这样下去不行。那边每半个时辰就要死一个人!而且我们要配合主力进攻,非得在午夜前登顶不可! 孟七河在前头,一边用唐拔给他的镰刀砍枝开路,一边加快登山的脚步,无形中也在催迫身后的同伴加速跟上。他深知这样做正把部下的体力消耗推到界限,恐怕随时又有更多人意外受伤。但他别无选择。 后头的喘息渐渐加重,再也听不见调笑声。就连虎玲兰的存在也失去了激励的作用,众山贼已再无闲情瞧她一眼。 倒是虎玲兰本人,仍然挺着腰上的刀伤,紧跟着孟七河的脚步。孟七河抓抓一头鸟窝般的乱发,对这女子的毅力很是讶异。 ——她哪来这力气?到底这些家伙是什么人? 孟七河早上在县城里就只顾备战,根本无暇与“破门六剑”真正认识。昨天青城派少年剑士燕横上麻陂岭山寨来,已令孟七河很吃惊,想不到燕横的伙伴竟然一个比一个古怪,不是带着刀剑的漂亮女孩,就是穿着战甲的和尚;另外那个满身都是兵刃的怪老头,也是非比寻常。 不过最令孟七河印象深刻的,是瘸着一边腿、胸前挂着受伤的左臂、一身穿戴着黑色衣甲披风的那个壮硕男人。 “我名叫荆裂。”这伙人里,他第一个过来跟孟七河打招呼。那张斜斜缠着黑布条的脸,绽着灿烂豪迈的笑容。 孟七河朝他点点头。他嗅得出来,荆裂跟自己有种相近的气味,大家同样带着一股难驯的野性。他马上已对荆裂生了好感。 当时孟七河正把弄好的绿色颜浆涂到身上。荆裂好奇地看看,猜到这是在山林里掩蔽的手段,笑着拍拍大腿:“这真有趣!可以教我吗?” “行。”孟七河爽快地回答,然后又加上一句:“要是我们都活着回来。” 两个汉子相视一起笑了…… 孟七河见过“破门六剑”众人所受的剑伤,想藏书网象得到他们先前与波龙术王的交战,实是何等凶险。 ——他们为了完全不相识的寻常百姓,都拼到了这种地步;我们庐陵子弟,怎么能够给比下去? 孟七河咬紧牙关,狠狠挥动镰刀,砍去一串带棘的树枝,继续跨步而上。 跟在他身后的虎玲兰,同时亦在想着荆裂。 早上在县城里,当她得知王守仁的策略,要求她跟荆裂分头行动,她马上焦急地抗议。 “不!我要跟着他!” 听了这话,就连童静也觉得意外。童静虽然早知虎玲兰芳心已许荆裂,但刚强的兰姐一向以冷傲掩饰,绝少如此直接。 ——可见荆大哥受这重伤,令她如何心疼…… “别说任性的话。” 荆裂断然拒绝虎玲兰。 “这一次,几百条人命都系在我们身上。” “可是……”虎玲兰红着脸要反驳: ——几百条人命,比不上你重要。 但这种话,她还是不能在这样的情景下说出口。 “你希望我平安,就去把王大人交给你的任务拼命完成。”荆裂说:“给敌人最大的麻烦和伤害,我这边的危险也就最小。” 当虎玲兰跟着孟七河策马出城时,回头看了看一身黑衣的荆裂。 她回想起在汉阳城里那一夜:他握着她的手掌,说过要娶她为妻…… 不错。生为武家女儿,岛津虎玲兰本就注定要嫁为武士的妻子。 那就该有武士之妻的气度。 虎玲兰以野太刀撑着山岩,提起受伤的长腿,咬着樱唇,努力朝胜利的方向攀登上去。 ——他正在那一头等我。 青原山北面山脚的登龙村,百年来从未像这个黄昏般闹哄。 即使是从前太平日子,如鲫游人上“清莲禅寺”参拜,半途在村店歇脚;或是大半年前术王众如蝗群卷至,掳人占村的那可怕一天,登龙村这小地方,也没有像此刻塞进这许多人。 王守仁率领着六百余人的庐陵义军,一下子填满了这条因波龙术王占夺而荒废的小村,一排排空屋之间顿时重现生气。 西方的暮日只剩一线。民壮们在村子里各处空地生起火来照明,严守出入村子的道路,以防术王弟子乘黑潜入捣乱。有的人则负责在屋里打火造饭。 ——即将要展开漫长的一夜。打仗前自然要吃饱肚子。 王守仁在燕横和练飞虹左右保护下,身后跟随着六个门生,于村里行走视察。他沿途亲自跟众多带着兵器的庐陵民壮打招呼,自是为了激励他们的士气。 “他们……还是怕得很。”在王守仁右侧的飞虹先生,走着时把受伤的右臂搁在腰侧刀柄,另一手捋着白须,以忧虑的语气朝王守仁悄声说。 燕横细看,在火光掩映之下,那些男子的脸容都显得苍白肃穆。 “没办法。”王守仁说。如今他们并非守城,而是直接踩到波龙术王的大本营来,对这些乡县平民来说,感觉就如把手伸进老虎口里。这几百人虽已是志愿的民壮,但毕竟数天之前,他们仍在术王的魔爪底下偷生。 这支义军除却“破门六剑”和孟七河留下的八十余名山贼之外,其余五百多人,全是庐陵县城与邻近乡村自愿加入的男丁。由于术王为祸已久,庐陵一带能够离乡谋生的青壮许多都已逃掉,又或者像孟七河般成了流寇,剩下的男子不是太嫩就是太老,王守仁能招集到这个数目,已经很不容易。 虽然表面有数倍兵力的优势,但王守仁深知这批民壮并不是可靠的战力。布阵守城他们还可一用,如今出城攻击则太过勉强了。他没 6709." >有指望仗赖这人数去攻破“清莲寺”,动员如此数量,主要是为了壮大声势。 ——可要是到了最恶劣的关头,还是得让他们拼上…… 民壮里也有跟薛九牛年纪相近的小伙子。王守仁见了,心里虽不愿把他们送上战场,但亦没有选择。 ——此战不克,大家都没有明天。 燕横从旁看着王守仁忧心的脸色。 ——当一个领袖,就得为别人的生死负责,可真的不容易。 他想到自己若真的要复兴青城派,有一天也必得担上这种角色,现在得好好向王大人学习。他昨日就亲眼看见了,王守仁如何令孟七河折服,说辞情理兼重,实在是非常教人佩服。 这时在村子中央,传来男子号哭的声音。 王守仁怕军心受影响,马上赶去探看究竟。只见在登龙村的祠堂前石阶,坐着两个汉子,年纪较大那个手里捧着一副祖宗牌位,两人相拥哭泣。附近其他民壮也围过来,好奇地瞧着他俩。 二人见王守仁走近,朝他下跪叩头:“谢谢王大人,把我们兄弟俩带回家来了!祖宗还在!祖宗还在!” 这对姓赵的兄弟本就是登龙村人,当天波龙术王到青原山,赵大刚好带着弟弟去别的村子说亲,因而逃过一劫,却一直不得归家。赵大的妻子遭术王众淫辱多时,前天才得荆裂和薛九牛救回县城,他两兄弟感于侠士的恩德,毅然自愿投入义军,此刻随着大队终于回到老家,看见祖宗牌位幸未被妖人污损,一时激动得大哭起来。 王守仁的门生上前,连忙把二人扶起。那些围观的民壮,各自的家园同样久遭术王凌虐,看见赵氏兄弟的情状,不免也感触起来,他们早就积着一腔酸苦,不少人不禁陪着掉泪。 这时一条身影跳上前,一脚蹴在旁边一个正在哭的男人屁股上,那人大叫一声趴在地上。 “哭什么?娘娘腔!”练飞虹一脸白须被风吹动,神情充满威严,用厌恶的眼神扫视众民壮,吓得他们都住了声。 “你们以为现在来是干什么的?” 练飞虹举起被波龙术王魔剑重创、此刻层层包裹着的右臂。众人看了,都想起这位老侠士为救庐陵所流的鲜血。 “你们今天,就要把属于自己的地方拿回来!” 众民壮一听,原本哀愁的气氛一扫而空。 ——没错。本来就是属于我们的。 ——没有给人夺去也不吭一声的理由。 他们都朝那黑暗的青原山上方观看。 心中升起的火焰,虽还不足以把他们的恐惧完全驱去,但至少已经有了登上那山头的勇气。 王守仁瞧着练飞虹,点头致意。 “没什么。”飞虹先生耸耸肩:“我最讨厌就是畏首畏尾的家伙。”他瞧着燕横又笑说:“从前在崆峒山,我不知踢过多少弟子的屁股了!” 在村子另一头,一身黑色披挂的荆裂,就如半融在黑夜里。 他站在从梅心树夺来的那匹黑马旁边,整理检查马鞍的皮带,确保没有松脱,然后抚摸着马鬃,看着村子里的众人。 只见由孟七河手下梁福通带领那一众山贼,几十人自成一伙,围在一起吃喝笑闹,神态自若,远较民壮来得镇定。 他们毕竟习惯了刀口过活,一旦跟着首领豁出去,也就不多想生死之事。当然,说没有半点害怕是骗人的;但这伙汉子在山寨里就爱争强斗胜,谁也不肯在同伴跟前示弱。 荆裂再看看四周村屋,回想起两夜前与薛九牛潜进来的情景,还有薛九牛跟他说过的那些话。 ——小子,那时候,我输给你了。 荆裂伸手摸摸挂在鞍侧的那柄长倭刀。 昨天薛九牛用自己的性命作交换,把它送到了荆裂手上。 荆裂轻轻将倭刀拔出寸许。那银刃反映远处的火堆,微微在发亮。 ——今晚,我会斩下那家伙的脑袋,拿回去祭你。 他猛力还刀入鞘,在夜空中发出清亮的金铁之声。 同时在他后方几座屋子外,圆性正静静坐在一块石头上,身后有个县民拿着刀子,为他把头颅上那层薄发剃干净。 圆性脸颊和下巴上的胡渣也都刮光了。他摸摸光滑的脸,向那剃头的县民说:“这刀子真不错。” “当然了。”那人笑着回答:“这小刀从前给寒石子先生磨过,锋口快得要命。他磨一次而已,用了一年多都没有半点变钝。” 童静蹲在一旁,将“静物剑”横放腹前,双手捧着脸,看着圆性刮光了胡须的样子。 “和尚,你还是这样比较好看。比之前年轻十几年啦。” “少胡说。”圆性说时脸红起来。他毕竟自小就在佛寺长大,甚少跟妇女谈话,这样被一个娇嫩的姑娘盯着脸看,感到很不自然。 这时头顶也刮好了。圆性摸一摸,反倒觉得比平日乱发丛生还要不自然。这么不爱刮头的和尚,天下间也许就只这一个。 “为什么要刮干净呢?”童静好奇的问。 “是王大人的吩咐。”圆性神秘地微笑,拾起放在一边地上的小布包,递了给童静。“现在到你干了。” 童静不解地接过布包。 “这是……干什么?” “是王大人叫的。”圆性说:“你是女孩子,手比较细。你喜欢画东西吧?” 童静打开布包来,里面竟然是墨砚和一管细细的毛笔。那县民又把用来洗刀锋的那碗清水拿了过来。 她带着满腹狐疑:这是干什么?再看见圆性身后那个县民,从一个大布袋里掏出一件衣服。 看见那件衣服,聪慧的童静恍然。 “我说呢……王大人,真是条老狐狸……” 她说着就磨起墨来。童静虽然生在帮会家族,没可能跟清白的官贾对上姻亲,但父亲童伯雄对这独生女儿还是有所寄望,自女儿懂事后就聘先生到家里教她读书写字。 “对了童姑娘……”圆性这时瞧着她问:“你是怎么会跟着荆裂他们的?” 童静一边磨墨,一边就说着在成都时发生的事情。回想跟燕横相遇,现在只觉又好气又好笑。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小在帮会总号里,看见搁着的刀枪剑戟,又瞧见帮里的人练武打架,我就是喜欢。” 圆性浓眉一扬,抓抓光头:“我也是啊!从小在少林寺里,成天都是想着打拳耍棒,佛经都不肯念,不知道捱过师父多少责罚了。可他罚我抄经,我就一边扎着马步一边抄,哈哈……” 童静遇上知己,不禁也露出兔子般的门牙笑起来。 “好了。”童静把墨磨好,以细笔醮了几下:“来,大师,好好坐定,不要动啊。” 圆性朝她眨眨眼:“记着,画得吓人一点啊。” 童静提起笔尖,沾在圆性的脸颊上。 “清莲寺”后厢的一个宽广禅房,陈设成货仓般的样子,到处堆满杂物。墙上本来放经书的架子排满了药物瓶罐,角落处堆起了一座青砖砌的小炉灶,上面的锅子正在炼煮着不明的浆液。 房间中央有一张长长的大桌子,围站着十个八个瘦削少女,她们口鼻蒙着布巾,把制好的药粉按分量装入小纸包里,集合二十小包后又再裹成一大包。细看那些纸张,全都是从“清莲寺”所藏的佛经撕下的书页。 禅房门窗重重密封,以防杂质灰尘飞进来。这些少女全是术王从邻近乡村掳劫得来,再挑选其中指细手巧的十几个困于此间,日以继夜为术王制药。术王更明令部众,绝不可侵犯她们——原因当然不是怜香惜玉,而是不想阻碍了制药的进度。 波龙术王巫纪洪站在近房门处,伸出芭蕉叶般的大手掌,抚摸放在墙边的两叠小木箱。内里收藏的,全是在此制炼的“仿仙散”。 虽是大战当前,但货物付运在即,波龙术王绝不容许停下来,更如平时每天两次亲自监看。 这批“仿仙散”花了三个月才制好。之前术王更以庐陵县民作了几个月的试验,不断改良配方,他深信现在这一批,已经非常接近物移教原有药方的效用。 ——这些药,将换来我们的第一笔资本。 巫纪洪心里已在计划:如何借这种令人无法自拔的幻药,把资本再变大数倍;接着就要开展那伟大的理想,准备迎接“师兄”再临…… ——可惜,梅师弟不能陪我看见这一天…… 一想到被杀的梅心树,波龙术王的指甲就如利刃,抓进那木箱里。 “术王猊下!”后面门外传来弟子的声音。 这制药禅房乃是禁地,弟子急来找他,必定有要事禀报。 波龙术王再看一眼那些少女。她们长期被囚在此炼制“仿仙散”,虽然用布蒙着嘴巴鼻子,还是难免每天吸进小量,身体已受摧残,一个个眼神呆滞,只是像被无形丝线拉动的人偶般不停工作。 术王看了觉得满意,这才开门出去。外头除了负责把守的两名弟子,还有一人半跪在跟前。 “禀告猊下,对方已经进了山脚的村子……”那弟子急说:“共有数百人,但至今还不见上山来。” ——敌人有我方数倍之多,这名弟子心里其实很是不安;但他深知术王猊下最厌恶弟子表露出惧意,也就强装出镇定平常的声线。 “还没有过来……他们不焦急吗?” 波龙术王沉思。他已定下每半个时辰处死一名泗塘村人质的规矩,但敌人到了青原山脚,却没有马上杀奔上来,看来对方的头领虽然焦急,但也未至自乱阵脚。该忍的时候能忍;而且能在半天之内就组织动员几百人……可见此名头领绝对是个人物。 ——难道正是杀梅师弟那人?还是那几个没有出手的剑士里其中一个? 一想到为梅心树手刃仇敌的时刻将至,波龙术王握着腰上的武当剑柄,五指关节都捏得发白。 “猊下,我们要怎样应对?……”那负责传令报信的弟子问。 “以逸待劳,紧守山门。那儿将是他们尸山堆叠之处。”术王冷冷说,然后又补充:“继续按时处决。” 那弟子领命回头。术王想了想却又呼唤:“等一下。今天的人质……是不是霍护旗杀的?” 那弟子回头停下来,垂头说:“她只交给我们去办……弟子来这儿时,沿途没有看见她。” 术王挥挥手让他离去,心里却在沉思:平日这种事情,霍瑶花总会亲手杀上一、两个,以免被众多男弟子看扁她心慈手软…… 波龙术王隐隐察觉,自从昨天起霍瑶花就有点不对劲,但又说不出有什么改变。 不过波龙术王对霍瑶花的信任,仍是未动摇半分。 他不相信世上有些什么,能够比他的邪恶、威严与奇药,更能控制人心。 弯曲的刀刃在木柱上刻过。可是那握刀的手掌正在颤震,柱上的横纹变得歪歪斜斜。 霍瑶花将这柄来自南蛮异国的狩猎小刀收回来,垂头怔怔地看着。刀尖随着手掌仍在不由自主地在发抖。 这是停服“昭灵丹”一天一夜后,药瘾发作的后果。 霍瑶花现出黑色的眼圈来,失去了平日媚惑中带着危险的神采。她感到很辛苦。前夜与虎玲兰的激烈刀战,霍瑶花身受的创伤其实比对方轻不了多少,只是有物移教的药物消减了痛楚;药力退去之后,手腿中刀处都传来像要裂开的感觉,经过调息治理,现在才恢复了力气。 霍瑶花摸摸被虎玲兰用刀柄击打过的额头,轻轻一碰就有一股深沉的痛楚直抵脑袋中央。她咒骂着摇摇头,挥去那晕眩感。 “那臭女人……早晚把她斩了……” 她知道要减除痛楚和停止颤抖很简单,只要从口袋里掏出那包“昭灵丹”服了就行。可是她强忍着。想起那夜被虎玲兰打中后,脑海所生的一切恐怖幻觉,霍瑶花就感到口干舌燥,仍然有一股欲呕的反应。以前她从来没有这样厌恶的感觉——术王猊下所赐的灵药,她总是当作糖果一样享受。 奇怪的是,没吃“昭灵丹”一天,霍瑶花感到头脑有一种久违了的清醒,好像突然思考到许多事?情。 她扶着“清莲寺”外头的那根木柱坐下来,手指无意识地把玩那小刀的木柄,眼睛远眺前方。 这儿正对着禅寺南侧的空地,那头生着几堆火,火光下有许多人影,里面传来低低的哭泣声,正是昨晚掳上山来的泗塘村四百多个人质。 她看见一个术王弟子从人堆里走出来,一手拿着明晃晃的砍刀,另一手提着一件物事。他走到空地前的小溪边,将那物事随手抛到一旁,蹲下来用溪水清洗刀刃。好一会儿后他站起来,以身上的物移教五色袍擦拭刀身,将刀收回腰间皮鞘,轻松地哼着《物灭还真歌》,又再走回人质丛中: “尽我百欲,物灭灵归……事神以诚,宣教大威……” 又一个泗塘村民被砍头了。 跟随波龙术王后的这些年头,霍瑶花一直对这等屠杀之事毫无感觉。但这刻她竟生起了许多想法。 她再次垂头看看昨天得到的这柄小刀。那个肩膊上有刺花的男人,既令她忆起师兄翁承天,也教她回想过去的自己。 用肉体去换取武功;弑师出走;诛杀楚狼刀派的同门……这些事情霍瑶花从来没有感到半丝愧疚或后悔。 ——这全都是那干臭男人逼出来的! 她一直告诉自己:我才是受逼害的那个。即使后来沦为寇盗,杀人越货,她也深信自己只是无可奈何:我这么一个孤身的女子,就只有杀人这一项本事,不干这个,怎么活下来? 可是这一刻她蓦然回头,方才惊觉: ——我是什么时候,从一个被害的人,变成害人的那个? 霍瑶花背项渗出冷汗来。 她一直都是一匹在荒野求生的雌狼,并以此而自豪;可是现在她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然变成了一条他人豢养用来咬人的狗。 她抓紧刀柄。手抖得更厉害了。 ——这柄小刀的主人……他是怎么看我的?…… 霍瑶花从来不介意被人憎恨——这一直是推动她生存下去的能量。她敢于与天下人为敌。 可是被人厌恶和鄙夷,却是另一回事…… 她感到思绪一片混乱,只希望脱离这一切,什么都不去想。颤震的手指开始缓缓伸向五色衣衫的口袋去…… ——再想又有什么用……哈哈,霍瑶花啊霍瑶花,你以为到了今天,自己还能够回头吗? ——吃一颗吧……忘记这一切…… 就在此刻,南面“因果桥”对面突然铜锣声大作。 被这突来的鸣音唤醒,霍瑶花的手停住了。 “来了!来了!”小溪对岸的大空地正是术王众守军主力的集结处,只听见那边传来这样的呼唤:“快布阵!” 然后有术王众的头目在人丛间吹起尖锐的木哨,并且念诵发音奇特的咒文。这是要催激术王弟子的战意。 霍瑶花听了这些音号,自然又激发起不服输的本性。本来要去拿“昭灵丹”的那只手,改为抓住放在身旁的大锯刀,以刀鞘支地站了起来,另一手则把狩猎小刀插在腰带里。 她决意,不管多么辛苦,还是要保持这颗清醒的心,去再次见一见那男人。 即使是死,霍瑶花也要知道,自己对荆裂到底有什么真正的感觉。 第二章 破关 月明当空。午夜子时。 王守仁锐利如剑的眼睛,眺视前方十数丈外那座木搭的山门。 高达丈许的门坊,矗立在狭隘的山路口上,左右挂着两条写满物移教咒文的红色幡旗,在黑夜里徐徐飘荡,感觉好不阴森。 那山门前后只有几个火把,看不清门里的状况,隐约看见有人影移动。 那幽暗的门关,仿佛张开利齿的兽口,等待吞噬血肉的一刻。 虽然看不真切,但王守仁知道那山门后,敌人的百人主力大军,必定正严阵以待。 术王弟子拥有可怕的毒箭暗器,因此王守仁将义军停驻在山门前这个距离。这条青原山北麓的山路形势狭隘,右侧倚着一面难以攀爬的高耸峭壁,左边则是早前荆裂跌下的悬崖。六百余人的义军大队只能作长蛇阵式,后头的民壮一路排列在登山的阶级上。 这个“清莲禅寺”的山门关口,险要处正在于此:山门扼守在狭窄路口上,宽度最多只能够容许五、六人并肩同时进攻;但一过了山门,就突然变成开阔的空地,可作大型布阵。敌方只要在山门内采半月阵形,我方闯关的前锋一进去马上三面受敌,形同自行冲入陷阱。 “他们……为什么火把这么少?……”王守仁身边的年轻门生黄璇问时,紧张得满额汗珠。这样的阵仗他可是首次经历。 “波龙术王也不是省油的灯。”王守仁说:“他就是不让我方看清门内布阵的人数和情况。反正他们守的就只是门口这一个‘点’,一有人进去,他们死命向着同一方位夹击就行了,根本不用看得太清楚。黑暗一点反而对他们有利。” 王守仁也吩咐义军,用带来的木盾把己方火把遮着,以免还未进攻,就让敌人看清虚实。 王守仁带来的六个门生里,已届中年的朱衡是最稳重的一个,但看了眼前的情况也不禁说:“先生,要破这关口,恐怕……” 王守仁心里一直也在盘算着,是否还有其他更有把握的策略。可是没有。 ——即使是最厉害的智将,作战的计算也只能到某个程度,最后始终还是靠实战硬拼。 日间在县城,王守仁跟“破门六剑”拟定战略之时,就已经问过他们好几次: “这样打,你们有信心吗?” 这次战斗跟一般行军打仗不一样,要调动的不是普通的兵将。我方最决定性的战力,就是这几个拥有超凡武艺的侠者。如何把他们发挥至尽,乃是胜负的关键;同样王守仁也要确知他们力量的界限。 经验最老的飞虹先生,也是最清楚六人各自能耐的一个。他当时抚着须想了一轮,又看了荆裂一眼,然后用力点点头。 “世上没有十足把握的仗。”练飞虹拍拍那幅草图:“不过,我们大概做得到。” 王守仁看着六人坚定果敢的眼神,亦没有不信任他们的理由…… “还不进攻吗?……”黄璇这时焦急地说。他手掌搭在山路旁一棵树上,正好摸到术王众钉在树干的一具下咒木偶,吓得马上缩手。“再等下去,又有人质要死了……” 王守仁当然很清楚,每拖延一刻也要死人。但他不能不等。 他回过头,瞧向右边的峭壁底下,一块凸起如人高的岩石。 在那岩石顶上,一人一马的黑影矗立。那黑马久经训练,站在高处也未受惊,沉静地呼吸着。 荆裂的右手提着又狭又长的刀,垂在马鞍侧,反射着淡淡的月光。他的身姿同样镇定,包裹着黑头巾的脸仰起来,凝定地眺视前面远处的上方。 六百余义军静静布在夏夜的山路上,于黑暗中不断淌汗。 过了不知多久,荆裂的眼目突然收紧,似乎看见了什么。 他将手上的倭刀向天举起,视线同时降下来瞧着王守仁。 王守仁也朝他点头。 ——一切就绪。拜托了。 ——大家都要活着回家去。 王守仁一挥手,身在前锋山贼队伍里的独眼头目梁福通马上会意。他举起手中的斧头,指挥八十个兄弟向前缓缓推进。 众山贼身上穿着竹片编成的护甲,又用厚布包裹手腿,以减低被术王众毒箭所伤的机会。领在最前的四十人,各托着一面相当半个人身高的木盾,都是庐陵县民用城里的门板临时改造的。 对面的山门里,仍然看不见任何大动静,正在请君入瓮。 山贼们推进到山门前约五丈处,又再停了下来。 这时一人拿着火把,排众而出。 在山门内布阵的百个术王众,一如王守仁所料,呈半月形三面包拢着门前的空间,整个阵势厚度达六、七人,如铁盖般密封着这关口。他们全都吃了物移教的药物,又受到咒音刺激,一个个体内涨溢着浓烈的杀人欲望,在月夜底下静静期待。 ——快来吧。每一个进来的人,我们都会把他刺成蜂窝。 可是看见门外那独自走来的人时,排在前头那些术王弟子呆住了。 对方是个穿着物移教五色宽袍的男人。 “是假货!这一招他们早用过了!”有人在阵里高呼。 可是当他们继续细看那个一手举着火把、另一手拄着行杖的身影时,都一起噤了声。 因为那人外型就跟波龙术王猊下一模一样,长着一颗光秃秃的头颅,脸上也有黑色的咒纹,而且比术王更甚,两边脸颊都刺得密密麻麻。 “吾乃物移神教‘大圆满圣王’,此番特从真界下凡而来,宣我神教大威、论功赏罚教徒,谁敢阻挠?” 这个“大圆满圣王”身材硕厚,虽不如波龙术王高大,但声如洪钟,加上一双圆瞪的虎眼,威仪十足。那呼喝声在山间回荡,确具有震动人心的能量。 术王弟子一直处身幽暗中,这“圣王”拿着猛烧的火把出现,蓦然像全身透出一股神秘威仪。跃动的光影投在他身上,更形诡异。 这个“大圆满圣王”,自然就是圆性。那套自称“圣王下凡”的台词,都是按照先前在县城被擒那个术王弟子的话,加上前夜荆裂潜上山时听到的物移教歌词,再由王守仁编造。 这是王守仁想出的计策:对方既以迷惑人心的疯狂信仰控制弟子,激使他们杀人战斗,我方也不妨借用它扰乱敌人心神。此为心战。 这时圆性身后的众山贼民壮,一起照王大人的号令哼起歌谣来,不是别的,正是荆裂听过的那《物灭还真歌》旋律。 数百人合和的声音,有如从漫山遍野响起,那股神秘的气氛更加浓厚。守在门后的术王众,一时不知所措,有的更不由自主随着旋律动起嘴巴来。 “事神以诚,宣教大威!”圆性一边大声颂唱,一边继续向山门步近:“我教忠诚弟子,还不向本圣王下跪?” 圆性本来就在佛寺长大,听惯了寺内长辈僧侣讲经时的语气,如今模仿起来,确实像模像样;他继而又念出一大串无人听得明白的字句,其实是他在少林寺背诵过的梵文佛咒,再加胡乱拼凑。对术王弟子来说,圆性念的并不像平日波龙术王所念的物移教咒语,但圆性读得煞有介事,似乎确实在说着些什么秘语,他们心里就更害怕了。 术王众里其实不少人也像霍瑶花和韩思道一样,根本不信什么“物灭灵归”那一套教义;但是他们刚刚才服过“仿仙散”或“昭灵丹”等药物,很容易也被身边的虔信者感染。 其中站在前排的术王弟子,竟有一、两个人真的听从圆性所说,垂着兵刃当堂跪下。 圆性这时走得更近,看见门里布阵的术王众情况。 ——奏效了……只要让我再接近一些…… 可就在此时,术王众阵形的最后头,传来一把响亮、动听却又冷得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把这个亵渎神教的假货分尸!” 这声音很诡异,就好像从二楼高台上发出来,下面整个术王众的队阵都听见了。 圆性瞧见前排那许多原本陷入迷惑的术王弟子,刹那间眼神变得清醒。 一句话就有如此分量,圆性自然猜得出对方是谁。 波龙术王骑在他那匹格外高大的马上,瞪着圆滚滚的大眼睛俯视前方,在最后方中央亲自押阵。他以布条将五色袍的衣袖束起,已经作出亲自拔剑战斗的准备。 圆性虽然从没有见过术王,但听闻他就是那货真价实的武当剑术高手,心头更燃起战意。 他知道这骗敌之计已到界限,左手猛地一挥,将火把往山路旁的悬崖抛下去。 圆性仿佛瞬间从术王众眼前平空消失。 那是因为刚才圆性吸引了他们凝视。当亮光骤灭,术王众的眼睛也在..短暂间无法适应。 这亦是王守仁吩咐圆性的计策,制造出一个非常短促的空隙。 而圆性就要在这空隙里,走完余下的距离。 他运起一口气,瞬间发动。 僧鞋猛踏的足音。 壮硕的身躯,如猛兽朝山门中央狂奔。 ——没有回头的余地了。 这刹那,圆性心里忽然想起小时候在少林寺,了澄太师叔拖着他的手,曾经跟他说过许多道理。 他以为那些道理自己从来不曾记进心里。可是现在都想起来了。虽然仍不敢说已经明白。 ——也许我生在这世上;被送上少林寺学武;为武当派而下山……一切一切,都是为了这样的时刻。 为正道,可舍身忘死。 圆性奔跑同时,从五色袍底下掏出半边夜叉面具,嵌到脸上。 他瞬间化为愤怒的恶神。 这时在他身后,也有其他身影紧随冲上去。 圆性越过了那两条挂着红幡的门柱。 被波龙术王唤醒的弟子,这时正在重整对敌的阵势。他们虽然一时看不清楚,但感觉到那股强烈的气势,已经冲入了杀伤范围。 术王众成三面包夹着山门口的空间,其中正前面站第二排的几名弟子,二话不说就朝前举起手臂,手指拉动机簧,淬有“锁血杀”的毒袖箭同时激射! 圆性早有准备,他一过山门,已然将身子偏侧,用左边身体迎向前面,耸起左肩遮挡颈项,又屈曲举起左臂掩护眼目。他保持这样的姿态,朝敌阵中央全速冲入! 六枚袖箭几乎不分前后,射入他左臂和胸腹之间,全数没入那袭五色袍! 前排的术王众见暗器一举全中,正在兴奋—— 一物如猛龙出洞。 阵中一个手握长枪的术王弟子,鼻梁轰然炸开血花,整个人倒在后排同伴身上! ——这家伙没有中毒! 这自然是因为,毒箭都被圆性藏在袍下的铜人护甲抵挡之故! 圆性按王守仁的吩咐,以护甲对着敌阵中央硬冲。王守仁的计算是:术王众虽然有三面包围之利,但两边侧翼不能使用飞射暗器,否则射失就极容易误中对面的战友,因此只有中央一组的术王弟子会发箭。 先前死在庐陵县城的五十个术王弟子,也曾经不顾自己人安危,在混战中胡乱发射。但王守仁深信到了这关头,波龙术王剩下的弟子已不多,不可能再随便牺牲,因此必然会严格约束弟子的打法,不会再有如此暴举。何况波龙术王既已选择借助地利与阵法去决胜,就更加不会轻率让弟子自相残杀陷入混乱,导bbr>藏书网致阵势崩溃。 ——波龙术王越是以理智计算,王守仁反而越有应付他的把握。 圆性的六角齐眉棍闪电吐吞,术王众还未看清刺出来的是什么兵器,他已将棍收入怀中,手掌化作阴把反握,另一端棍头今次自下向上,夹带沙尘激烈卷起,狠狠撩击在另一人胯下要害之上! 少林棍法刚劲非凡,那术王弟子整个人被打得离地,已昏死的身子飞起来,又是摔到后排人丛里! 术王众受药物和咒音的刺激,久已蓄积的杀气也在这时爆发,前面一排人马发出兽嚎般的叫声,五杆长枪往圆性密集急刺! 圆性咬牙。花了这么多计算与冒险才冲到这个距离来,他绝不能退,拼上身体也必定要进入近身混战。一退,敌人的毒暗器又会再来。 他面对五枚凶锐的枪尖,两足半分不退,双手提着齐眉棍以“举鼎势”扬起格架,同时腹下丹田沉沉吐气,全身运起少林“铁布衫”硬功,并以借相之法,观想自身化为了一块坚铁! 齐眉棍只能格去其中两枪。另外三柄,一柄刺在他肩头,被圆性的铜肩甲挡住,擦身而去;其余两枪却结结实实地刺在他左边胸口和侧肋上! 枪尖虽然刺不破镶铜的铁甲片,但那猛烈的劲力仍是透进身体。圆性因为要同时抡棍防守,“铁布衫”并不能贯足硬劲,只及平日五成,两枪的力量撞得圆性五内翻腾! 然而他强忍着这剧痛。 ——绝不能动摇!哪怕只是一分一毫! 圆性紧闭着气息,硬是把棍上架着的两柄枪杆猛顶回去,那两个握枪的术王弟子站不住脚,跟身边的人撞成一团! 这时左右包夹的术王众也已攻至,许多柄刀枪,都往他两侧后方刺砍过来! 圆性感觉就如从前在少林寺打入“木人巷”深处、身周都是强敌包围、完全看不见出口的时候。 但是跟在“木人巷”时不同。这次他并非孤身一人。 术王众这时才发觉,圆性宽壮的身躯,掩护着后方的另一人到来。 一长一短的刃光振起。 “雌雄龙虎剑”。 燕横一双清澈的眼睛,在黑夜里绽放坚决的光芒。 就在圆性背后,他祭起青城派“圆梭双剑”的连环剑花,“龙棘”与“虎辟”高速交替,仿佛化为一团刃球! 刀刃飞弹。枪杆断折。 招呼向圆性背项的兵器,尽被“雌雄龙虎剑”抵挡开去! 这一招其实颇是凶险,“雌雄龙虎剑”无比锋锐的刃尖,全都在圆性背项前面数寸之处掠过。 这是信任——圆性绝对信任燕横的准绳;燕横也信任圆性能够抵住前头的压力,半寸不退。 圆性得到燕横掩护身后,得以回气吞吐,压住内脏的伤痛,专注攻击前头。他把齐眉棍变回正手长握,棍头来回圈打,镇住了敌阵中央。 同时燕横再上一步,贴近圆性背项,侧身以双剑攻向右方,掩护着圆性没有铜甲保护的右半边身体。 少林与青城二侠合璧,展示出天下“九大门派”货真价实的威力。 前方又一名术王弟子闪躲不及,?被圆性一记“紧那罗王棍”的“拨雾势”击中,包镶铁片铜钉的棍首侧打在他左耳上,一股血花从另一边耳孔射出,登时吐血身亡! 同一刻,燕横以左手“虎辟”短剑架着一柄劈向圆性头顶的单刀,右剑“龙棘”长长的金黄锋芒疾吐,没入那刀手喉咙,紧接“虎辟”又抽回来,往右腋下顺势拖割,命中另一只拿着战斧的拳头,三根手指与斧头一起飞脱! ——经过与波龙术王一战的洗礼,燕横的双剑比先前更精确紧密,而且开始擅长运用两柄不同宝剑的优点特质,威力已仿如两名各拿长短利刃的剑士协同作战。 可是燕横专心掩护圆性的右侧,等于将自己的背项卖给了另一边的敌人。术王众左阵里一个刀手眼见机不可失,柳叶刀就朝燕横后心刺过去! 另一阵剑风涌起。 一片颜色乌哑的剑刃,在黑暗里几乎完全隐没。 但剑势,不用眼睛去看都感受得到。 青城派“风火剑·星追月”! 那术王弟子还未伸尽的右肘,被这快剑刺中筋腱,劲断刀失,惨叫向后倒退! 乌黑的“静物剑”一刺即收。 一个娇小的身影,已然援护着燕横的背后与圆性的左后侧。 童大小姐,驾到! 那左阵前排的术王众,看见出现的是个这么娇滴滴的少女,更是激发他们的兽性,三人同时朝童静飞扑攻去! 童静这一刻再次记起练飞虹的话。 ——不相信自己的人,才会成为别人的负累。 从前的她只是喜欢剑。但这一刻,她以前所未有的专注去战斗。 ——因为这关系到许多人的命运。 ——也为了那些无辜死去的人。 童静身影一移,原本就娇小的身体缩得更矮,先攻来的一柄长枪在她头顶掠过的同时,她已经以“风火剑”的第十七势“破泽”,斜斜削破那人的右膝关节! 这时童静感到另一敌人从左侧攻来。她谨记着练飞虹的教导:在群战之时用剑不要劈刺太深,因她力气小,一不小心剑刃深陷敌人肢体,就来不及拔剑应付下一人了。刚才的“破泽”她只用剑尖前两寸去削对方弱点,此刻“静物剑”一收同时一转,顺畅无碍地接上“风火剑”的第九势“里开扇”,剑身垂直掠往左旁,她并将左手搭在右腕帮助,正好把第二人横刺过来的单刀挡架住了! ——这招“里开扇”是青城派正宗的防守剑招,以弧形轨迹运行而非硬挡,加上童静懂得补救自己不足,辅之以左手的力量,因此她虽不如对手力雄,但却能抵住这记猛斩。 在挡住的一刻,童静只觉眼熟,对方这柄刀不是别的,正是荆裂的雁翎刀——上次在这里给梅心树夺去,继而被这术王弟子占用。 童静跟燕横练习“风火剑”拆解对剑已有好一段日子,习惯了兵刃交碰的应变感觉。这时她一感到对方雁翎刀弹开就闪电变招,左掌仍拍在握剑的右腕上,两臂同时顺转腰之势举起,以“风火剑”第十二势“鹰扬羽”,从中宫自下向上反撩而起! “静物剑”的刃尖,在那刀手的喉咙与下巴中央,破开一道垂直的血口! 同时第三个术王弟子又来了,朴刀自右迎头砍向童静! 童静本可顺势向后跳开闪避。但她拒绝。 ——我一躲,和尚跟燕横的背项就会暴露。绝对不可逃避。 她咬紧银牙,借着“鹰扬羽”撩剑的动作,将“静物剑”横在头顶,以一记“迎天檐”护着顶门。这次真的要硬挡了。 朴刀砍在剑身上,爆出火花来,几乎就将“静物剑”打到童静头上! 那拿朴刀的术王弟子,本可借着这优势继续压逼下去,但他眼见两个同伴竟瞬间在这少女的快剑下崩倒,心里不禁慌了,只把朴刀拖回护身,想要先看清形势再说。 童静已然感受到对方的虚怯——战斗,也是一种沟通。 8fd9." >这是最完美的机会。 童静右臂收剑,蓄势欲再刺出。 那术王弟子察觉将要发出的剑势,急急举起朴刀长柄去挡。 剑未发。因为这是虚招。 正是练飞虹苦心传授她的崆峒“花法”:“半手一心”! “静物剑”以微妙的时间差,就在对方举柄到半途之时发动,一记崆峒派“十五练手剑”的“白猿投石”,就从刀柄底下刺入,没进那人喉颈! 童静收回沾了三人鲜血的哑黑长剑,横在身前,傲然挺立在圆性和燕横后头。其实她心有余悸,刚才以一敌三,她自觉非常凶险,只是仅仅生还。 可是看在对面的术王众眼中,却完全是另一回事:他们看见的,是这个看似风也吹得起的少女,瞬间就以闪电快剑,连续杀伤三人! ——连个小女孩都如此厉害……他们到底是什么人? 童静对术王众产生的震撼,比之圆性和燕横犹甚。 圆性、燕横、童静三个武者,构成一斜斜的“品”字形阵式,如刀插入了术王众的半月阵,其势锐利非凡,一眨眼就有八人被这兵锋杀败。 “再冲!”圆性猛呼一声,振起齐眉棍,居后的右足原地一蹬,左膝提起向前跳踏,使一个半步的“顺步劈山势”,迎头向前直打,仍是偏身以半边“铜人甲”保护自己! 先前刺中过他的两柄枪又欲再搠,但圆性棍势极快,后发先至,硬地将两条刺到半途的枪杆都打折,往下的余劲还击在其中一人脚掌上,登时肉破骨裂! 圆性的猛攻令前排的术王众心神大震,谁也害怕那足以开碑裂石的铁棍头,就连物移教的药物咒语都压抑不了畏缩的本能。整个中央战阵互相推挤,向后撤了两步,更造成一股混乱。 左右两翼的术王众,害怕整个半月阵断裂出现空隙,也只好随着中央稍退,以保持连成一线。 ——义军武者仅以三人之力,就将术王一方整个百人大阵,打得倒退! 燕横和童静紧随圆性上步,擎剑戒备左右。 在战阵最后头居高临下看着的波龙术王,目中燃起怒火。他狠狠盯着隔在人丛外的圆性。 ——又多一个这样的家伙……究竟打哪儿来的? 术王以为圆性只为模仿他而刮光了头;圆性额头的戒疤也被黑墨绘画的假咒文掩盖了,因此术王看不出他确是个和尚,否则必然已经联想起少林寺来。 “不许退!”波龙术王高叫。他从未在弟子面前显得如此焦急。 圆性三人这一压逼进去,那片原本被术王众围得狭小的山门内空间,顿时扩阔不少。 于是闯关的第四浪又来了。 独眼山贼梁福通举起双斧,率领第一批八个前锋兄弟,成两列冲入了山门! “把命拼了!”梁福通呐喊助威下,两边各四个山贼挺起木板盾牌来,从后跑进去跟前面三位侠士会合。 这些山贼没有像圆性等武者般受过锻炼,加上拿着沉重的盾牌,脚步没能跟得上去,两边还未跟燕横和童静接上,已被术王众的两翼察觉,术王弟子见机不可失,群起向他们阻截进攻! 走在中间的梁福通比较敏捷,但也无法兼顾两方,只能选择往右,狠狠向那边涌来的术王众挥斧。 一个术王弟子刚刺出长枪,被山贼的盾牌及时挡住,枪尖陷在木板里一时拔不出来,那人就被梁福通的斧头当头砍中! 山贼知道这是关键时刻,拼出比平日做买卖时更大的狠劲,用盾牌顶开劈杀而来的刀枪,吃力再推进几步,右侧终于跟燕横连成一线。 可是另一边却势危,冲在最前面的山贼虽然举盾力抗,但正好遇着一名格外高壮的术王弟子,那人一柄沉重的厚背砍刀劈来,竟将这山贼的盾牌连同头骨也劈裂了! 童静看见想去帮忙,然而在她跟前的几名术王弟子也配合着同伴的攻势,挥刀牵制童静。童静不敢离开圆性和燕横的背项,只能回剑连环疾刺将他们逼开,却也无暇去协助山贼群了。 眼见左方的空隙扩大,这闯关的阵势快要崩溃,前头三人跟后援之间将被切断—— 空中传来异响。 刚才劈出砍刀那个高大的术王弟子,应声向后仰倒,额头钉着一把带有红巾的飞刀! 他身旁另一个术王弟子循声向上看,第二柄飞刀又旋飞袭来,贯入他胸膛! 只见在那山门顶上,蹲踞着一个大鸟似的身影,月光照出飘扬的白须。 原来飞虹先生在燕横和童静杀入山门的同时,已用铁链飞挝一气登上了门顶,居高临下看着整个形势,一见阵形出现危机,即发出“送魂飞刃”去堵塞那空隙! 练飞虹连杀二人,并未怠慢,立时从门顶飞扑而下,半空中左手已快拔腰间西域弯刀,着陆在己阵的正中央;他再借落地的余势奔前数步,已然与童静并肩而立,“日轮刀”反手撩出,把正在攻击童静的其中一柄刀击得脱手飞去,正好打在后面一个术王弟子的大腿上,令其血溅仆倒! 练飞虹整个动作,从飞跃拔刀、着地前冲再到出击,身姿如行云流水,尽显崆峒派一代宗师的超凡实力。 童静骤得强援,更无旁骛,“静物剑”朝其余两个刀手,再使出诈敌的“半手一心”,这次却是指左打右,剑式作势向左边那人先攻,微妙半拍间却一转挥削向另一人! 那人握刀的前臂筋脉遭剑尖一抹割断,剧痛之下弃刀、惨叫、飞退! 练飞虹瞥见童静竟能将他所授的剑诀,临场加以变化应用,心头大乐。 在阵势的另一边,燕横已经跟梁福通和众山贼会合,减少了侧后方的忧虑,更加放胆助圆性进攻前头。他架式变成以左足居前,靠着刃身宽厚的“虎辟”开路,劈去敌人伸来兵刃,右手“龙棘”随之迅疾刺入那打开的空隙,一名敌人右目立时化为血洞! 明明是个脸上身上到处都还受伤包扎着的少年,一对长短双剑之快之辣,却令平日如狼似虎的术王众都心生寒意。 “来吧!”燕横这时咧开牙齿狠狠说:“你们那个术王,也是被我一剑砍伤的!” 这句话当然是王守仁吩咐他说的,但也确是前晚一战的事实——虽然燕横自己身上所受的剑伤,是波龙术王的许多倍。 术王众一听,虽未完全入信,但心里不禁产生一丝动摇。 这轮打斗间,后面又再有十多个山贼持着盾牌涌入山门来,更加充实了义军的阵容。 如今他们以“破门六剑”四名武者为前锋箭头,两边则排列着木盾紧守,合成一个巨大的三角尖锥阵式。 王守仁策划的破关之阵,经历许多艰险,终于成形。 ——但是跟胜利仍有距离。 在门外的山路上,王守仁率领着大队民壮向前推进,同时大呼指挥前头的其他山贼:“冲进去!不要退!” 波龙术王眼睁睁瞧着敌阵像锥子般插进关口来,硬将那空隙扩大,恨得咬牙切齿。 如果按照兵法,术王众此刻应该放弃两边包夹,从半月阵变成半斜阵,顶着敌人前锋推进同时,集中力量攻打其中一侧;又或索性自行中门大开,引敌人前锋冲得更深,左右二路将其与后部切断,一边封锁山门关口,一边围剿对方深入的少数孤军…… 然而他们不过是波龙术王几年来招集的流贼匪人,并没有经过什么调练;术王众平日横行霸道,更从不讲究合作战斗,多是各有各打,就算同伴死伤也没有救助之心。如今要他们同心协力转换阵式,实在不可能。 再说,术王巫纪洪虽然有心计,但毕竟只是武当派出身,没有真的学过兵法,设这个半月阵只是靠武者的直觉行事,指挥能力跟自小遍读兵书的王守仁相比更是差得远了。 圆性早就牢记着王守仁的指示,知道这阶段己方阵势还没有站稳,眼下刻不容缓。 “跟着来!”他大喝一声,又再提着棍向前挺进。燕横和童静亦左右紧随,这次主动向着两边斜前方的敌人攻过去。练飞虹则在稍后居中,凭他丰富的经验,随时左右策应。 四人如枪尖杀入,目的就是要从敌阵中央打出一个缺口,将之一分为二。 “放箭!”波龙术王这时高叫。敌人既塞在中央,已再无误射自己人的顾虑了,他马上下令弟子施发暗器。 中间一列的弟子已经与圆性等四人进入肉搏混战,一时血花飞溅,杀声与惨呼交替起落,乱局中再无放射袖箭的余暇。 左右两翼的术王弟子则按着号令,纷纷拉远距离,各排成一列举起手臂瞄准。 守在锥阵两边的山贼早就戒备,这时每边已经增加到十二、三人,他们紧紧排列着举起木板盾牌,低头缩到后面。 毒箭从两侧纷纷射出! “呀!”锥阵两边都有人惨叫。山贼们毕竟不是受过训练的军队,这战法只是王守仁今天临时拟定,未经过演练,盾阵不免露出空隙来。左边一人与右边二人都被“锁血杀”毒箭射中,登时倒下。 眼见中箭者手上的盾牌也要跌落,却已有人上前将盾接过扶稳,正是填入了锥阵中央的山贼。 王守仁已向他们下了死命令:一人倒下,另一人必得补缺,不可有半分犹疑。 “你们要记着。”在县城时王守仁就向义军全体告诫:“打仗这回事,若有一、两个人临阵贪生怕死,却步不前,一个小小的缺口,足可令全军覆亡;反而每个人忘我舍命,往往能够一起胜利生还!” 这时刚射完袖箭的术王众退后,换来后面第二排同伴在前,又再一起举着衣袖。 山贼们谨记王大人的命令,继续挺起盾阵,鼓着前所未有的勇气,再次迎对第二轮剧毒箭矢。 这次又再有四人中箭倒下。 “上!继续!”身在中间的梁福通,高叫着催促兄弟前仆后继补上,同时指挥整个盾阵紧跟着前头开路的侠士挺进。 他没有看那些横死在阵里的兄弟。只是一只独眼已经流下泪来。 王大人交给他的命令,就是要坚守着这关头,让己方阵势得以再壮大,并且消耗敌人的歹毒暗器。 “一定会有人牺牲。”他当时向梁福通沉重地说。 梁福通活了一把年纪,又当了流贼这么多年,什么残酷的惨事没有见过?可是这刻他无法不激动。 ——因为这一次死的人,既不是为钱,也不是为自己活着。 这时锥阵又再逼入术王众中央,后援加入的山贼更增,两侧盾牌已经各有二十面,整个阵式又再扩张,攻入山门来的已达六十多人,开始跟术王众拉成均势。 两边术王众再射了一排毒箭后,已是无以为继。他们这才醒觉,对方不攻过来不是畏缩,是为了消耗他们最厉害的暗器。但如今才明白已是太迟——那机簧袖箭再装填颇为费时,在这么接近的战阵中并没有这样的空档。 梁福通也察觉射箭的敌人已经寥寥无几。看看地上十几个兄弟的尸体,他心里狠狠立誓: ——为了你们,必定把这些妖人杀光! 同时在前头,圆性和燕横等人已经跨过七具新添的尸体。 整个义军的锥阵,前后互为依存:后方众人要靠前头的高手拼死开路,否则只有停滞捱打,无法扩张;前锋圆性他们若非有后面的队伍源源不绝地充实阵形,掩护着背后,也只会成为深入敌阵的小小一支孤军。不管是武者、山贼或民壮,只有同心连成一气,才可能成功打出这突破的战况来。 术王众的中央阵势开始薄弱。 波龙术王眼看己方节节失利,中间将要被对方的前锋冲破。 他心里虽仍在顾忌着,敌阵里是否还有更多武林高手,但是此刻他再不亲自出手,己阵就要崩溃。其时这片“清莲寺”前的空地,就不再是对他有利的关口,反倒成为无处可逃的葬身之所。 ——就让他们看看真正的恐怖吧。 武当派的银白长剑,缓缓自腰间出鞘。波龙术王巫纪洪的形貌,也已从理智地谋算的将领,变回从前疯狂的魔头。 “让开。” 波龙术王正要排众策马上前,亲自迎击圆性等人的时候,突然察觉后方远处有异样。 太亮了。 先前为了不让敌人看清地形和布防,他严令“清莲寺”前后都不要点火照明。 可是这一刻,却有光源从他背后远处透来。 波龙术王一回头,原本奇大的眼睛,因错愕而瞪得更开。 “清莲禅寺”那画满咒文的殿宇,冒起了火焰。 第三章 火烧青莲寺 孟七河高举一个装满烈酒的坛子,站在“清莲寺”后方矗立的峭壁顶端,瞄准差不多十丈下的寺院殿顶狠狠摔下去,准确命中屋瓦,打破瓦片直跌入寺中。 其他十几个山贼也在忙着,不断将辛苦背上山崖来的罐坛扔下去,每扔一下都有一股快感。 ——走得这么累,就是为了这一刻! 在孟七河的带领下,他们二十一人终于完成这黑暗中负重攀山的艰苦旅程,赶及在午夜时分登上东面的壁顶。 ——先前在西面山门那边,义军一直按兵不动,就是要等这壁顶点燃火光的信号。 这峭壁甚高耸,山贼的瓦罐与酒坛当然无法全数扔中,但有七、八成不是摔破在寺顶上就是穿瓦而入,也有一些落到寺庙后院一带,撒得“清莲寺”内外都是烈酒和油。 虎玲兰这时已经点着了第二支燃烧的火箭,搭上弓拉开弦线,往下瞄准,准备再增加火头。 波龙术王想也没想过这儿会被人从后袭击,只留了少数几名弟子在寺里看守。其中一人这时从寺里走出来,一手握刀,另一手提着五色教袍,走向刚冒起的第一丛火焰,想要去灭火。 火光照明下,虎玲兰格外眼利,一看见那术王弟子,就迅速改将弓箭对准那身影。 随着弓弦弹动声,火箭在黑夜空中仿佛化作急坠的流星! 那术王弟子只略一抬头,燃烧的箭镞已然钉入他心窝,整个人带着火焰倒在一摊酒里,身体迅速起火,没挣扎几下就断气。 “吁……不得了……”孟七河看见忍不住吹了一记口哨。这壁顶与下面寺院几乎达百尺距离,下面的人从这里看来比手指头大不了多小。虽说箭矢向下直射,远程的下堕曲线较小,但虎玲兰如此神准的箭术还是相当惊人。 ——这女人真不简单! 虎玲兰却没有看他一眼,脸容冷傲如冰,专注地再搭上另一枚浸过油的劲箭,往身旁地上的小火堆点燃了,又再向下面寺院发射。 她那俯身张弓的姿态英武又健美,壁顶卷来的山风吹拂她渗汗的云发,箭头的火光照映着晶亮而坚定的眼神。在月光与黑夜的衬托下,犹如一幅暴烈又迷人的图画。 好几个山贼都看得呆住了。他们心里感叹:能有机会跟这样美丽的英雌并肩作战,是一生的福气。 ——几十年后,他们有的人还在跟自己孙子说着今夜的故事。 虎玲兰连发数箭后,“清莲寺”已然冒起四、五处火头,扬起浓浓的烟雾来。寺里人声喧闹,显然正在救火,但看那火势之迅猛,已经难以收拾。 正义的焰火,在无情焚烧着这座邪恶的巢窟。 一众人看着这火势,不禁兴奋地挥拳高呼。先前从青原山攀山越岭而来虽然痛苦,但看见这一幕,他们感到就算再多走一倍的路也值得。 孟七河将八卦大刀背起来,露出自豪的笑容。 ——我没有辜负王大人所托! 波龙术王自恃“清莲寺”后面有艰攻不破的天堑,因而把全部兵力都集中在前头的山门,不料王守仁却偏偏从他最放心的地方施以突袭。 ——绝大的地利优势,反而容易造就人心的盲点。这就是兵法之奇妙。 泗塘村那四百人就被安置在“清莲寺”南面旁边的空地上,那儿也有几名负责处决人质术王弟子在看守。这几个人本来正在关心山门那边的战事,并未留意寺院受到火攻突袭,如今赫然发现火光,都急得跳了起来。 “快……救火!”其中有人高叫着,就想要去命令那些村民,但这时才想起来:为了防止作战中人质乘机在后面作乱,术王早就下令把众村民的手脚都绑起来,还再用长长的绳索连环缚在一起。 现在才去解绳叫村民帮忙救火已经来不及了。他们见身旁有两个用来盛粥的瓦窝,早已经被他们吃光,焦急起来也顾不得太小,就拿起来往前面的小溪取水。 在峭壁上,唐拔跟另一名山贼已经把带来的大团绳索结好,将一头固定在岩石树木之间。 这时又有人影从着火的“清莲寺”后门奔出来。虎玲兰正要用箭瞄准,却看见是什么人,马上把弓垂下,眉头大皱。 孟七河也看见,那是个身体瘦削的女子,跌跌撞撞冲出来,跪到后院中央,看来很是辛苦,大概是被浓烟呛着了。 “糟糕!快!”孟七河急忙催促唐拔把绳索弄好,他自己则忙着将一束绳圈腰带挂在身上。 同时在山门前的战阵,术王众赫然看见后方大本营“清莲寺”烧起来,不知道对方用了什么奇策达成这火攻,一时都陷入慌乱。 “另一支敌人已经攻进来了吗?从哪儿来的?” “要是腹背受敌怎么办?” “已经守不住了……” 火焰烧着了“清莲寺”,同时也燃起他们心中的疑惧,并在众人之间蔓延。 术王众的阵式顿时变得松散。 王守仁千辛万苦制造这同步的火攻,就是在期待这个效果:他真正要烧的不是那寺院,而是敌人的意志! 圆性和燕横等四人见敌阵变得衰弱,机不可失,更加紧向前冲杀过去! 术王众的抵抗念头被后头的大火削弱,面对前面猛如龙虎的“破门六剑”,更加无心拼杀,只管向后倒退逃避,一排接一排地挤压在一起。 最后排那些术王弟子也被情绪影响而退后,其中一个一不小心,背项竟撞在波龙术王的坐骑上,碰得马儿跳步轻嘶。 “对不——”那弟子吃了一惊,惶恐地回头,还没说完第一句,头颅即与身体分家,旋转飞摔出去! 其他沐在血雨中的弟子,背脊发寒。 波龙术王提着沾血的长剑,那张纹着咒文的脸,因愤怒而在强烈颤抖。 储存在“清莲寺”里那大批辛苦炼制的“仿仙散”,即将付诸一炬。他本要到手的资本,化为飞灰。 但现在他不可能调动弟子去救火——眼前这战阵只要一破,即是全线兵败,那后果将远比失去一座“清莲寺”和几十箱“仿仙散”严重得多! 锥阵在“破门六剑”率领下又更深入。圆性与波龙术王之间,只隔着三排术王弟子。 数十名山贼先锋早已经进入山门内,排在他们后面的庐陵民壮也鱼贯而入。王守仁拔出佩剑来,在门生拱护下率领民壮入关,得以看清如今形势。 关内的锥阵已然填塞了过百人,数目反过来压倒了术王众。 “进攻!”王守仁见时机已至,举剑号令。 梁福通听到王大人的指示,向两边的山贼兄弟大叫:“分!” 山贼们会意,突然一同抛下沉重的木板盾,提起各种兵刃、农具、竹枪冲前,化被动防守为主动进攻! ——他们等待这时刻已经许久。憋着的一口血气一直在等待这个爆发的时刻。 锥阵两侧犹如鸟翼展开,全体冲向敌人,正面肉搏对决! 身在阵线中央的圆性,那半边铜面具上尽是点点血花,乍看难分是佛是魔。他棍下所诛的敌人已累积到十一名。 这时突有一股尖锐的杀气出现前头,与先前面对的百人截然不同。 ——武当派的,你终于来了吗? 圆性半边嘴巴在笑。 健马排开中央的术王众,迎圆性出现。 一片反映着月光与火光的金属,在马鞍上方闪耀。 站在圆性后方的飞虹先生瞥见这光芒,同样感受到强烈的危险,受伤的右臂也隐隐刺痛起来。他一掠身子,转移到童静跟前掩护。 另一边的燕横一样生起警觉,握着“雌雄龙虎剑”的两手掌心如火灼般发热。 ——今天,不会让你再杀人! 那匹巨马一个跨步就往圆性面前跳来。 圆性仰头,看见月光底下一个高得吓人的骑者身影。 圆性无畏迎上,施展“紧那罗王棍·飞天叉势”,铁棍头高高往那骑者挑打! 波龙术王却更早一步发动,在鞍上猛向下俯冲半身,长臂借势急舒,银剑从高如雷霆击下,直取圆性右眼! 以兵器长度论,圆性的齐眉棍本应大占优势,但波龙术王身高手长,弥补了这个长度差距,这招马上俯身快剑,剑与手臂合成一线,仿佛一整条长枪标射而出! 圆性虽然也有听过燕横等人描述波龙术王的身材,但此刻亲身体会才知道是如此惊人,先前未料到对方的剑法竟有这等攻击距离,眼看自己要先一步中剑,只好急急往右拧转头脸,同时撤棍回救! 武当长剑被棍略一架偏,加上圆性侧首闪避,刃尖刮过他左额,与那夜叉面具擦出星火! ——若非有这铜面具抵住,他额头早就裂开挂彩。 圆性已然经过一轮激斗的消耗,又受了内伤。但经这第一招交手他不得不承认:波龙术王的武功,比他在西安见过的所有武当弟子都更厉害——也许除桂丹雷以外。 波龙术王一刺即收,马上的身影好像从没动过一样,速度极是惊人。 燕横正要上前助战,但圆性伸手止住了他。 “你们快去助阵!”圆性大喝。 燕横和练飞虹往旁一看,只见左右两翼的混战里,已有七、八个山贼倒下来! 术王众虽也有一、二人被杀伤,但可以看出双方战力的差别。 术王众是巫纪洪逃出武当山后,流落江湖期间所收集的部下,大多本来就是地方上的剧盗,不少人也有武功根底;他们这些年受到波龙术王和几位护旗的武艺训练,加上所用的兵器较精良,与孟七河这伙穷酸山贼相比,术王弟子的个人武艺与战斗力,平均高出了一截。 如今阵中仍然站着的山贼只余不足六十人,而他们已经是义军里比较可靠的精兵,一旦牺牲,后继的民壮更难跟术王众正面战斗。 “拼了!”梁福通见兄弟伤亡惨重,恨得把嘴唇也咬破,将双斧向前抡去。无奈他跟前那个术王弟子并非等闲,曾是漹阳一带横行的大盗,个子虽然小,却又灵活又狡猾。他低窜闪过那对斧头,一刀偷袭梁福通旁边一个山贼的腿,将他膝盖砍破。 燕横知道,再不能让山贼牺牲下去。他想到这些人都是受王守仁感召而来将功补过,每一个都是血性汉子,心里更是不忍。 “交给你了!”他毅然放弃夹击波龙术王,向圆性说了一句,就往右投入那白刃群战之中。 单是燕横踏出这一步,已经令术王众大为顾忌,阵线齐齐向后退了数步。 ——燕横已然具有这等高手气势与风范。 他连架式也不摆,“龙棘”长剑就像突然变成活物般振起来,直捣刚才那名矮小的术王弟子心胸! 那术王弟子又再用身法斜斜急退。但这种程度的身法速度,燕横哪会看在眼内?他紧接就上步以“虎辟”追击! 这次术王弟子已来不及闪避,只得用手上的单刀横在身前抵挡,却只能把“虎辟”挡偏两分,开有剑脊血槽的“虎辟”宽刃刺进其胸肺,他登时吐血而亡! 此人已是术王众里武艺较好的一个,却抵不了燕横两剑。 另一边练飞虹和童静也一样加入了战团,顿时就把形势逆转。 崆峒“日轮刀”所过处,不是惶然退避的身影,就是血花纷飞的断肢。 童静经过两次施展“半手一心”,对自己的剑技信心大增,一想到庐陵那饭馆的曾老板四口是如何无辜惨死,她就对术王众毫不留情。 到了这个关头,左右战争胜负的,仍然是这几个武者。 波龙术王当然也明白这一点。 ——必先杀这家伙! 波龙术王从高盯着圆性。他看出“破门六剑”互相依赖的情谊,心里盘算:只要击杀得他们一人,其他几个必然心乱,自可逐一破之! 马蹄再次扬起。波龙术王把剑提起到脸侧,又再朝圆性蓄势。 圆性仰头注视。波龙术王的剑击简直有如从天而降,圆性从未对过身高如此夸张的敌人,应付这样角度攻击的经验甚少,又更增加了他防御的难度。 ——但我一定要接下这剑来。 波龙术王摆起架式,却仍然未发招。 只因他真正的目的,是要将圆性的注意力都吸引到上方去。 站在波龙术王马旁的几个弟子,都属于阵势中央最后排,一直没有加入战团,只在后方陪着术王掠阵,并未受注意。 其中一个披着五色斗篷的,将头盖拉低了,连面目也看不清,只是站在同伴间没什么动静,也未跟随同伴助威呐喊。 此人就在这一刹那,俯身从人丛之间冲出来,其奔速之快,令那斗篷飘起。 藏在斗篷底下的两臂,这时才露出来,正垂着握持一件巨大兵器。 这身影疾冲向圆性,从下而上扬起一抹金属的光芒。 一柄带着锯齿的大刀。 圆性本来全神与波龙术王对峙,突然遇上袭击,更没想到术王众里竟仍藏着这样的高手——而且等到这个关头才出动! 少林寺修炼十七年的战斗反应,已然深入骨髓。 圆性本来立定的马步,刹那硬生生跳起离地数寸,并缩起左腿护在胯下;同时他双手横握齐眉棍两头,朝下闩拦。 冲来的霍瑶花,将头颈和上身都横倾向一侧,用上全身之力,加诸在这记撩斩之上! 大锯刀砍到圆性棍身和穿着铜甲的左小腿上,发出响彻战阵的鸣声! 齐眉棍被斩得震出木屑来。圆性则因为这记冲击,连人带甲向后方飞起! 霍瑶花的斗篷这时已褪去,露出皎白的脸庞来,瞬间展示傲然的微笑。 圆性整个人凌空失控。 真正的危险却在这刻才到来。 波龙术王那长躯,这次索性从马背跃出,配合着武当派“梯云纵”轻功身法,以“武当飞龙剑”直取圆性心胸! 圆性在半空中尽了最大能力扭动身躯闪躲,剑尖虽未贯胸,但还是深深从他右肩锁骨上方刺进! 圆性右肩颈之间喷血,全身重重摔倒在地! 即使受到如此重创,圆性齐眉棍还是没有脱手,他卧在地上勉力抬头,眼睛愤怒盯着前面的两名强敌,单手将棍头指向他们。 波龙术王大乐。他最喜欢这样不服输的对手——在杀死他们时总是乐趣加倍。 这样的诛敌机会,波龙术王自然不放过,他一双长腿迈开步法,准备向地上的圆性补上致命一剑! 燕横、练飞虹、童静都因霍瑶花那一刀巨响,才察觉到这变故。他们正陷身在战阵里,无人能及时抽身赶过来救助。 童静惊得眼眶湿润。 ——快要失去重要的同伴,是一件无法接受的事情。 这时却有四名站得最近圆性的山贼,冲出来掩护在他身前! 他们都听闻过眼前这个高大魔头有多可怕,心里充塞着恐惧。八条腿与手臂都在发抖。 可是有一股更大的能量,驱使他们挺身而出。 ——这种能量,是王守仁引发他们产生的。 “不要!”圆性正要阻止,但四人已经朝着波龙术王举起兵器。 波龙术王的邪笑更灿烂了。 ——既然是不怕死的人,我就让你们去死吧。 他张步一踏开,手上银刃迅疾起舞。 武当派“褐蛇”级数的快剑,并非这些寻常的村野山贼所能应对。 血浪泼洒。四人里就只有一个比较侥幸,只失一只手掌。 波龙术王踏过新倒下来的三具死尸,再次向圆性接近。 这时他却听见,前头出现一阵急激的蹄音。 他向前眺视,只见敌阵中央的人丛,不知何时已经往两旁分出通道来,一道快影向这儿接近。 黑衣的骑士。黑色的骏马。 一条有如长蛇之物,夹着破空的呼啸鸣音,急激飞射而来! ——梅师弟? 波龙术王此刻心头所受的震撼,无法形容。 但这并未影响他的反应。波龙术王举剑在面前,挡住那飞物的攻击。 两者一碰触之下,长铁链绕缠在术王的武当剑上好几圈,方才停顿。 波龙术王这时看清楚了,那链端扣着的利器不是别的,正是属于梅心树的弯刃。 正策马在阵中冲锋的,当然就是荆裂。 黑色的披风如云卷起。 荆裂那斜斜包着黑布带的脸容,杀气逼人,眼睛狠厉盯着波龙术王那高大的身躯。 ——终于看见你啦,混蛋。 荆裂挥掷出飞刃后已把铁链脱手,腾出右手来拔出马鞍旁一柄铁单刀,策骑的去势没有半丝停滞。他继续乘着马儿前冲的速度,将铁刀拉在脑后,势如塞外骑兵,朝着波龙术王施以马战快斩! 波龙术王当然已知道,眼前这个犹如从魔界突然出现的黑骑士,正是杀害梅师弟的仇人。 二人的距离正在高速短缩。中间的空气,仿佛充塞着能烧灼皮肤的强烈恨意。 荆裂虽骑在马背上,但高度几近与站立的波龙术王平排。他运起腰身和肩臂,铁刀从右侧横扫! 波龙术王立定脚步,坐胯沉肩,运一口气将长臂挥出,以“武当势剑”的刚猛力量迎击这一刀! 两刃相交,其中一柄断裂开来,一大段被击得旋飞向天! 荆裂的马儿在波龙术王身旁掠过。 手中只余半截断刃。 ——这柄铁刀只是在庐陵衙门里找到的旧兵器,材质铸工都不佳;波龙术王的武当剑乃千锤百炼的上品,更经寒石子淬磨过,铁刀无论在坚韧和锋利程度上,都完全无法相比。 荆裂这一斩之后,将断刀挥到了左耳侧,就在马儿奔过时又再反挥出,在甚短距离下,将断刀斜斜飞摔向波龙术王面门! 荆裂这一斩一摔的连招甚快,波龙术王略感愕然,但也及时再将长剑横扫,在身前不足一尺处,格走这柄旋飞击来的断刃! 黑马这时才掠他而去。 这掷刀飞击的动作全无半点停滞,令波龙术王几乎抵挡不及。荆裂能够这么快,波龙术王只能想到一个原因:他连自己的刀会被斩断这件事,也早计算在内! ——此人能杀梅师弟,果然不是侥幸! 荆裂越过波龙术王后,变成冲向术王众的中央阵地。有几个大胆的术王弟子,趁着他手中没了武器,欲上前砍马令他摔落,但荆裂急勒马缰,那机灵的黑马会意,立即煞步提起两只前蹄,全身向后扭转。那骏马的蹄腿甚健,在人头的高度翻飞,术王众一时皆不敢接近,怕被踢破脑袋。 荆裂操控黑马转身将众敌逼开,四蹄甫一着地,他已将挂在鞍旁另一口柳叶单刀拔在手里。 术王众都认出这是梅护法生前的坐骑;再看上面这个黑衣骑者,不正是昨天孤身潜到这儿来、杀伤许多弟子、并从悬崖逃逸那个家伙? ——他那样狼狈逃走之时,竟然还能杀死原为武当“兵鸦道”的梅护法! ——这男人给人的感觉,就跟术王猊下一样,好像无论如何也杀不死…… 众人更不敢靠近荆裂。 荆裂这一轮阻截攻击制造了珍贵的空隙,让燕横及时赶回来圆性身边。 燕横架着“雌雄龙虎剑”护在和尚跟前,第二次面对波龙术王这个强敌。 圆性这时已经能用齐眉棍支撑着半跪起来。他右边的衣袍全染红了。 荆裂看着圆性,微笑问:“死不了吧?” 圆性也把嘴角翘起来。这半是苦笑,半是向荆裂道谢。 “真丢脸……”圆性向前面的燕横说:“刚刚才这么大口气,说要交给我……” 荆裂迟至这时才出动,本来是王守仁的战术:等待圆性为首的己阵将敌人中央突破,开出一条通道后,就让荆裂一气冲过去,然后在敌阵后头以快马游击扰乱,令对方加速崩溃。 圆性刚才努力想牵制波龙术王,就是为了让荆裂有机会出击。可惜波龙术王也准备了霍瑶花这个伏兵,令圆性陷于大危机,荆裂不得不提早出手相救。 王守仁带着大队民壮,已然站在阵势的中央指挥。他所有的战策都已用完。能够制造的优势也都成事了。如今就只有靠所有人根本的力量,去夺取最后胜利。 王守仁对此充满信心。 因为他深信真正的力量,绝不是来自恐惧或欲望的驱策,而是源于更伟大的感召。 霍瑶花看见荆裂终于出现,表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变化,可是胸口底下那颗心却在乱跳。手上使惯多年的大锯刀,也突然感觉变得沉重。 她仔细看着荆裂,只见他一身都包在黑色的衣甲里,脸容更被头巾和布带掩盖一半,予人异常冰冷无情的感觉,跟昨天透着火热生命力的姿态截然不同,已没再令她联想起初恋情人翁师兄了。 然而这刻荆裂散发的凛冽气魄,又正以另一种方式震荡她的心灵。 只因霍瑶花从未见过,有人能这样轻松地与波龙术王对峙。 荆裂看见圆性已然安全,方才有空去瞧瞧霍瑶花。昨天跟她缠斗时虽然脑袋有些迷糊,现实、幻想与回忆都混到了一起,但当时的感觉还是很鲜烈清晰。 他今夜才有机会看清楚这个妖媚冷艳的女刀客。 “你还欠我一样东西。”荆裂朝她微笑说:“我待会就要拿回来。” 霍瑶花心里竟是有点暗喜: ——他记得我。 明明是誓不两立的敌人;荆裂的微笑也分明带着敌意与捉弄,但在霍瑶花眼中,那笑意却仿佛有几分真心…… 这时一抹热血泼到霍瑶花的鞋子上,把她唤醒过来。 她看看四周,那百人混战还在激烈进行,到处都是血与死尸。 而今天,她跟荆裂其中一个,也会变成另一具尸体。 ——我只是做着一个很荒谬的梦。 霍瑶花看着荆裂的眼神,回复十足的冰冷。 波龙术王缓缓将绕在剑上的铁链取下来扔去,眼睛没有半点离开荆裂。此刻好像一切都变得不重要了:“清莲寺”化成飞灰;“仿仙散”葬送火海;甚至身边所有弟子的存亡,都比不上击杀眼前这个仇敌。 他见荆裂还没有下马,心里想:此人这么擅长马战吗?难道梅师弟也是因而落败? ——还是他在隐藏自己什么弱点? 之前波龙术王焦急于补救弟子的阵势,出剑不免有些许浮躁;但现在心神专注于武斗中,必将比前更可怕三分。 这一点荆裂、燕横和圆性都感受得到,但绝没有因此生起半分紧张或怯惧。 此刻在他们眼中,他只不过是另一个必须打倒的敌人。 “来吧。”荆裂展示他每次决斗都会露出的笑容。“再不打,就要天光了。你们这种家伙,最害怕的是太阳吧?” 唐拔吃力地将一个已经昏迷的少女抱出“清莲寺”殿阁,从后门走出来,将她放在后院地上。 那后院里已经聚集着十几个少女,全都是被波龙术王锁在禅房炼药的苦工。她们大都还安好,只有三、四个仍然不支躺卧。 此外还有七、八个农妇和老人,则是给掳到“清莲寺”打扫烧饭的杂役。 那些少女除了几个被烟呛得仍在咳嗽外,全都无法控制地放声号哭,既是因为被烈火吓破了胆,也因为重获自由而激动。 “快跑!去后山那头!”唐拔眼见后院的树木也开始着火,急忙催促众人,自己也抱起刚才的女孩,跟着他们往院子的大后门跑出去。 这时孟七河亦从寺里冲出,肩上横扛着一个女孩子,已经是被困禅房里的最后一人。孟七河一身青绿颜料早就被汗水融化,那堆乱发好几处被火星烧得微焦。 刚踏出木门步下石阶时,孟七河感到后面有异样。 一名术王弟子身上五色袍正在着火燃烧,疯狂奔跑向孟七河身后,举刀就往他砍去! 这刀就算砍不中孟七河的后脑,也必然伤及肩上的少女。孟七河危急中一个八卦门的转步,弧形向左踏出! 矮小的他虽然扛着个人,但腰马甚为稳健,经过严格锻炼的双腿更是矫捷有力,一移步转身,后面那刀已然砍空! 孟七河顺着转势,绕到了那火人的侧后方,他转身不停,还借用了肩上女孩的重量去旋转,一记“虎尾脚”后踢蹬在火人的背项,火人迎面仆倒,不再动弹。 “呀!”孟七河这时察觉踢出的脚上草鞋烧着了,猛在地上踩几下踏熄,这才扛着少女继续跑出去。 到了寺后山坡,看见在那边的众人都无恙,孟七河松了口气,将少女轻轻卸下来。 那女孩已半睁着眼睛,看来身体没有什么大碍。孟七河捡回放在那里的八卦大刀,跟唐拔等几个一起冲入火场救人的兄弟,互相看了几眼,不约而同都大笑起来。 ——做好事的感觉,原来是这么棒的! 此时虎玲兰沿着山壁上的绳索,从天而降。 这高空游绳而下的技巧,虎玲兰先前在县城时虽已得唐拔指点,但实作却是头一次,而且她左手受伤,只能靠一只右手操控绳索;不过深厚的武道锻炼,早已赋予她绝佳的身体协调,经过最初一段摸索后,就很顺利滑行下来。 虎玲兰方着地,就听见“清莲寺”北侧发出建筑物崩塌的巨响。 原来术王众将手上三十余匹马全都撤上山来,马群此刻受烈火惊吓而一起挣扎,结果把那临时搭起的马棚都拉倒了,马匹逃离寺旁在四处乱跑。 虎玲兰解去身上游绳用的索圈,整理腰间箭囊、手上长弓与背上的野太刀。 孟七河则把长长的八卦大刀拔了出鞘。 ——这次我会用这口刀,光耀门派的名声。 “我跟兄弟负责救人质。你走吧。” 虎玲兰听了点头,径自往荆裂所在的战阵跑去。孟七河则领着唐拔等山贼,奔赴“清莲寺”侧的空地。 烈焰,映出他们气魄充盈的身影,看不出半点的疲倦。 “别以为死掉就了事。” 波龙术王左手摸着耳环说,同时扫视荆裂和燕横等人。 “我会在你们的首级额上贴上符咒,你们的魂魄在真界里,都要成为我教英灵的奴隶,供他们役使虐待,直至永远。” 他说时又擦擦鼻子和下巴,笑得非常得意,神色鬼气森森。 荆裂听了失笑。 “你这套废话,留着说给那群笨蛋听吧。”他将柳叶刀指向正与山贼激战的术王弟子。 波龙术王无言,只是瞄瞄霍瑶花。 在场的人里,就只有霍瑶花一个知道,波龙术王刚才这几句话,并非毫无意义。 只因他说话时几个看来不经意的动作,其实都是在向霍瑶花打暗号。 抚摸左边耳环,是表示要约定一同夹击;擦鼻子来回三次,是示意以前方的敌人荆裂为目标;揉下巴,是叫霍瑶花负责进攻对方下盘——如今荆裂正在鞍上,也就是攻击马儿;瞄她一眼,是在问她有没有看明白。 霍瑶花也伸手擦一擦左边眉毛。波龙术王虽没再正眼看她,却已经收到这确定的回应。 他们这套暗号过去从未使用,只因术王众一向横行无忌,没有遇过今天这样的危机?;这套波龙术王的机密,甚至连鄂儿罕和韩思道都不知道。 霍瑶花明白波龙术王的战略:对方武者虽然有五、六人(霍瑶花当然没有忘记那个女刀客),但只要她跟波龙术王同心,每次都合二人之力去攻击一人,迅速地逐个击破,绝对有能力把敌人全歼。 ——霍瑶花成了波龙术王扭转危局的最大援助。他自下武当山之后,从..未如此倚重一个人。 第一个对象,波龙术王选择了敌阵里看来最强的荆裂。 ——先杀最强者,自可震慑其他人。 这时波龙术王的手中剑尖轻轻摇晃,同样又似是无意识的动作,其实是在向霍瑶花传达进攻的倒数拍子。 他们约定的暗号,是数到第七下就发动;波龙术王的剑尖只会摇动四下;最后三下将会各自在心中默数。 霍瑶花双臂已在暗暗预备发劲挥刀。她没有看荆裂,以免暴露了偷袭的意图。 很奇怪,她发现自己双手不再抖了。“昭灵丹”药瘾的痛苦也好像消失了。 霍瑶花虽不看荆裂,但脑海里充塞的都是他的印象。 ——既然不可能亲近这个男人,那我就亲手杀死他吧。这是跟他最接近的方法。 节拍已数到“六”。 波龙术王却突然先发动! 而且并不是朝荆裂冲去,反而是杀往燕横和圆性所在! 霍瑶花不知道波龙术王的用意。但她仍然按照暗号的约定而行,在原地倒数最后一拍。 ——她并非任何事情都绝对相信波龙术王;但战斗时,她对他毫无疑惑。 燕横感受到波龙术王迈开疾步攻来的气势,马上把“龙棘”剑尖迎往那方向,另一手“虎辟”亦蓄劲待发。 ——这一次,我会真正让你尝尝青城剑法。 同时荆裂策马向前,准备与燕横夹击术王。 “七”。 霍瑶花从静静站立到猛烈扑出,那突发动作的先兆极少,斜垂着的大锯刀自身右平平横斩出去,欲将奔来的荆裂坐骑,连同他踏在马蹬的右腿也都砍开! 在同一拍里,波龙术王前奔的右腿突然改用足跟着地,膝盖撑直,整个人急急煞止;他轻功步法之精妙就在双脚重心的转移操纵,借着这煞步产生的反向之力,整个身体往后倒去,顺势转身,一下子就逆转,变为迎向荆裂而跑,紧接就举剑刺去! 这一刺的时机,正好与霍瑶花的下路斩击完美配合,荆裂瞬间上下方皆同时被刀剑的刃风笼罩! ——波龙术王看见荆裂脸庞受伤包扎着,身上必然也有伤患;他一直骑在马上作战,很大可能是腿足有碍,因此要霍瑶花攻杀他的坐骑。 波龙术王瞥见战阵里又有好几名弟子连环命丧在练飞虹刀下,深知胜负已在顷刻,再无保留,这一刺挟着奔跃之力,长身而出,又是刚才袭击圆性的“武当飞龙剑”,剑势有去无回。 这等高大的人整个凌空飞跃起来,简直就是奇观。 他人与剑浑成一体,像一片五色厚云,从高往荆裂头上笼罩下去。 可是在他刺剑的一刹那,发觉鞍上的荆裂,不见了。 黑马仍在向前冲。 荆裂倒在马儿的右侧,仅仅以一只左脚勾着马鞍的皮带,整个人横着伸出来,躲开了上路波龙术王的剑势! 他同时以这惊险的姿势,乘着马的冲力,向下路攻来的霍瑶花出刀! 霍瑶花这时才发觉被荆裂抢了先机:她的刀要是继续横砍向马腿,同一刹那荆裂的柳叶刀也将会斜斩在她脸庞。 ——他根本一直都在留意我!我跟术王打暗号这事,他也看穿了! 没有人会笨得用自己一张脸去换一条马腿。尤其是这么美丽的女人。 霍瑶花最危急一刻放软双腿,两膝跪倒在地,幼细却充满弹力的腰肢快速后仰,双臂张开放弃斩击,头脸向左侧转—— 荆裂的快刀从她上方仅仅掠过,将霍瑶花额前几丝头发削断! 荆裂还以为这刀必中无疑。霍瑶花虽是邪恶的敌人,他心里还是不禁赞赏——不管是放弃斩马的决断力,还是这紧急闪避的速度与柔软协调。 ——除虎玲兰之外,她是我遇过最强的女人。 霍瑶花本身扑前的冲势其实未消,两膝在沙土地上擦得鲜血淋漓。荆裂越过身旁后,她强忍着膝盖火烧般的痛苦,马上左手按地,将左腿提起踏地变成半跪,头也不回,就单手把大锯刀竖起挡在背后。 霍瑶花这恢复体势和架刀自保的动作,全属长久战斗求生而培养出的本能。 她才刚一举刀,柳叶刀已经“当”的一声飞砍在大锯刀的刃面上,急激反弹开去! 原来荆裂又把刚才对波龙术王时的招式再使一次:砍完一刀,马上反向挥臂将兵刃回掷,这招乃是学自飞虹先生的崆峒派“飞法”。荆裂本身就已有飞刀和绳镖的功底,虽学了没多久,也有六、七成的火候。 ——荆裂一向擅长双刀出击,以绵密的抢攻取胜;但如今只得一条手臂可用,于是想到用这“飞法”的奇袭弥补。 柳叶刀飞袭的乃是霍瑶花后脑,两刀碰击的轰响震得她耳鸣,更教她心底怒不可遏。 ——你真的这么想杀我?我真的这么讨厌吗? 同时在上方,波龙术王的“武当飞龙剑”只能穿过荆裂原本身体所在的空气,只因这剑招去势甚尽,没有中途变化的余地。术王整个人从马儿上方跃过,方才瞥见“失踪”的荆裂,原来用一条腿将全身横挂在马鞍侧。 波龙术王毕竟武功惊人,一剑失手,身体越过马儿后,仍能空中发力伸腿踏蹬,踢中马儿后臀! 术王这一脚勉强发力,劲道不算很猛,但足以使黑马吃痛受惊,蹄步颠了一颠,荆裂单凭一条腿难再勾牢,身体被抛出! 荆裂早已掷去单刀,空出来的右手朝前方跌落的地上一按。他感应力极佳,手掌一着地,肘关节就相应屈曲,卸去身体跌下的一半冲力;他腰肢随之摆折,下身向地上一翻,将另一半力量也卸去,左足平平着地,继而才放下受伤的右腿。 这时可见荆裂腰间伸出一条绳索,拖着地上一物,正是他的长倭刀。原来荆裂不良于行,为了预防被打下马后欠缺强力的兵器,于是用一根绳索,把腰身与挂在马鞍旁的倭刀鞘连结,身体跌下马后,顺势也将刀拉了下来。此外荆裂腰带上还有最后一柄较短的腰刀。 荆裂着地后,正拉动绳索将倭刀收回来,却已感到身后有强烈的杀气冲至! 霍瑶花犹如一头雌狼,夹带着极强烈的怨恨,右手握着大锯刀的刀柄,左臂托着刀背,将那沉重刀锋横砍而出! ——我会成为你一生中最后记得的人! 在战阵的北侧,练飞虹正尽情浴于血风之中。 “风狻猊”飞虹先生仿佛回到昔年大破西域马贼的岁月,感觉像突然年轻起来。他自在穿梭于术王众之间,西域弯刀过处,有如画笔在空中挥出一道道艳红。 他一记崆峒派“日轮刀·夸父过山”,大踏步低首跨前,弯刀尖搠进一名术王弟子腹部,随即放开刀柄,抽回左手转身横挥,戴着铁甲手套的拳头,使出“花战捶”的“一条鞭”,拳背狠狠敲中另一敌人握刀的手,数根指头细骨应声碎裂;练飞虹打完一拳并无停滞,再次转过身来,握回那仍在敌体的弯刀,腰肢发劲大力拔出横扫,又准确拖在第三人的喉咙上,两个人的血花在战场空气里混成一团。整串杀伤连招,不过是眨了两、三眼的事情。 练飞虹出手之快之狠,令术王众士气大降,物移教的药物和咒语也都开始失却效用了。 他们可不知道,练飞虹打了这么久,其实已有点气力不继,只是用惯常战斗的木然表情掩饰疲倦。 ——毕竟也不是从前了…… 义军众山贼有了他这个强援在敌阵里冲杀自如,原本受挫的士气立时大振。双方此消彼长。 术王众放眼一看,只见bbr>敌人后头源源增加的兵员数以百计,已经将山门前后都塞满了。术王众并不知道,敌方真正能打的其实只有前面这几十个山贼,却以为后面那些寻常民壮也一样勇悍,他们心里就更慌乱了。若非这山谷早已被封锁,必得死战求生,而波龙术王又仍然健在的话,术王众的士气早就彻底崩溃了。 童静同样正在敌阵前大展所长。她经过这大半年修练,再加上练飞虹的特训,个人造诣其实已经远胜大部分的术王弟子,此刻她更习惯作战,自信倍增,“静物剑”有如一条乌龙,在阵中迅速倏隐倏现,再有两人在她“半手一心”剑诀之下被废掉拿兵刃的手,许多术王弟子都不大敢接近这名少女剑士。 这左翼的战场已呈压倒优势,居中策划的王守仁反应异常敏锐,马上将这边部分的山贼调拨往右边阵线增援。右边的术王众面对的敌人突然多出五成,原有的武艺和经验优势顿时被数量抵消了。 术王众原有的百人部队,如今被杀得只余四十几名。 庐陵义军,开始嗅到胜利的味道了。 第四章 围阵 瓦窝在地上跌碎,窝里的水与鲜血混和,泻满一地。 那个原本捧着瓦窝去救火的术王弟子,连惨叫也来不及,气绝仆倒。 唐拔挥一挥手上的镰刀,在地上洒出一行血迹。 一条身影越过他身旁,是反手拿着大刀的孟七河。他踏着既急又静、八卦门有名的“夜战步”迅速向前奔走。 另外两个术王弟子,本来正蹲在溪流边取水救火(他们早就看得出,这大火不可能救得了,只是害怕袖手旁观,会被波龙术王惩罚,做做样子而已),看见有敌人从不可能的方向急袭而来,慌忙都抛下容器,拿起搁在溪边石头上的兵刃。 孟七河带着五个兄弟,已经走到他们一丈外的距离。这时他看见,旁边草间有一堆物事。 他低头细瞧,只见火光映照下,草堆里现出好几张苍白、凄惨的脸孔,已是全无生命气息。 全是被处决的人质首级。 寒意与怒气同时从他脊梁升起。 “你们别出手。” 唐拔等一众山贼,平日跟着孟七河去做买卖,不管是截劫商贩或者入村缴粮,头领总是严格约制他们,不可胡乱杀伤人命。 他们从来没有听见过,孟七河的声线像此刻冷酷。 孟七河自知一双手也不算干净,一样也杀过官兵保甲或者商贩的护卫;但如此把无法抵抗又不相干的人像猪般宰杀,完全是另一种层次的恶。 八卦大刀已然举起,拉到背后。 孟七河的步履一下子从轻巧变得沉重。 两名术王弟子见对方有六人之多,本来颇是惊惶,但此刻见只有这个矮子,心想力足一战,二人都举着刀斧准备夹击。 正当他们以为距离还远时,孟七河却突然发动,右步大大向前一迈,紧接将重心都放了上去,全身以之为轴心,抛出左足旋转,连续又踩出第二步。只跨两步,就已拉近了六、七尺的距离! 孟七河乘着旋身,双手握刀从右肩强烈挥出,正是八卦门有名的“夜战老八刀”里最常用的一式“巽风割草转环刀”! 站在较前那个术王弟子还未及反应,孟七河旋斩之势已发,他却一时无法判断,孟七河刀锋从何角度斩来—— “嗖”的一声,紧接着是金属和骨头的碰响,八卦大刀猛烈斩过,术王弟子居前的右腿齐膝而断! 波龙术王从未想到敌人能越过后山峭壁偷袭,派在这里看守人质的几名弟子自然不是什么精挑好手。另一人赫见孟七河如此凌厉的刀招,知道不是自己所能对抗,顿时转身欲逃。 但他怎可能跑得过孟七河那双自小在山野活动、受过抚州八卦门严格锻炼的腿足? 孟七河奔跑了三步就跳跃起来,一记前蹬腿踹在那术王弟子后心,踢得他大字扑倒在地。 他才爬起来,孟七河早就准备,一记八卦刀反劈,斩在那弟子肋间,肉裂骨碎,那术王弟子好像被抛出去,身体横飞掉进溪里,脸孔浸入水中,一动不动。 “不要杀他。”孟七河用刀指指地上断了一腿那人。“让他慢慢流干血为止。” 他把染满血的大刀搁在肩头,走到被绑的大群泗塘村民跟前。脸上的杀气消退了,代之以歉疚的神情。 “对不起,我们来晚了。” 荆裂及时转身,方才将倭刀拿到手,已经来不及拔刀,将刀连鞘垂直向上架起,霍瑶花横扫而来的锯刀,正好成十字砍在他刀鞘上! 霍瑶花怒气极盛,左掌乘势推按刀背,继续以沉重的锯刀压向荆裂! 这推刀压击,正好针对荆裂单腿无法站稳的弱点。 如今的荆裂只能靠主动进攻压制对手,无法作出有效的防守,被霍瑶花一推,只能脚步跄踉地后退,拖着一条绑了装甲无法屈曲的右腿,暴露出膝盖受伤的事实。 已然飞过马儿着地的波龙术王,怎会放过这再次夹击荆裂的机会?他两腿大张迈开步法,正擎剑向荆裂攻去,却察觉有影子自左方迅速接近过来。 远处的火光,映出一道金黄的剑芒。 “龙棘”越空而来,直取波龙术王头脸,夹带着异常强劲的气势! 燕横半空中将跃势全贯注在右手上,再次使出上次压倒过波龙术王的“雌雄龙虎剑法·穹苍破”! ——他从前都是靠一时感应和情绪刺激,才模仿师父使出这招来;但今次绝对不同,他已然能够随心而发,将“穹苍破”真正变成属于自己的剑技。 燕横人剑一体,跃势有如空中翱翔。 气劲贯彻之下,竟引动他的脑海生起奇异幻象。 ——某种在云雾里耸动的巨大东西。 技能的进步,也带动精神进入更高一层境界。 波龙术王上次被这剑招压得跪下,因而险遭童静一剑取命,至今视为奇耻大辱,他哪会记不起?原本要冲往荆裂的身体马上站住,将剑向面前一引。 上回对抗“穹苍破”失败,就是因为靠“武当势剑”去硬挡而不支,他今次决心不再犯同一错误。 ——没有时间跟你玩了! 波龙术王的银剑划出一条圆滑的弧线,从侧迎接“龙棘”,正是武当最高绝技“太极”! 两剑一碰,燕横已然感受到被“引进落空”粘卸的古怪触觉。他目击过叶辰渊的“太极”,也亲身领教过波龙术王这招式,并不陌生。 燕横记得很早以前荆大哥就说过:面对会“太极”的武当高手,最好是逃走。 但有的时候你不能逃。 当别人正在依靠你的时候。 再战波龙术王,他并非毫不害怕——身上这么多伤口都还很新。 然而真正的勇气,就是当你明明害怕,还是决定上前去。 燕横经过上次交手已知道,自己未领会“雌雄龙虎剑”里的“抖鳞”钻劲,不可能像师父般破解“太极”的粘控。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将全身全心都投入这一击“穹苍破”上。 他单纯地相信:青城派的绝技,不是这么容易被破坏的。 ——这股专注与纯净,正是燕横最强大的武器。 波龙术王正要将“穹苍破”的剑势引落旁边地上,再向燕横施以杀手,却突然发觉不太引得动。 燕横飞刺而来的剑势,竟比他预计中强硬。 ——怎么只隔一、两天,这臭小子又变强了这么多? “太极剑”虽然将“穹苍破”向旁卸偏,但“龙棘”仍长驱直进。 波龙术王感到一股如针刺般的尖锐危险感,直指他左肩头。 他不太肯定自己能否将“龙棘”完全卸离身体范围。 最后关头波龙术王还是决定不冒这个险,放弃了“太极剑”的架势,剑劲从柔转刚,变成与“龙棘”硬抗;同时他下盘足腿放轻,借着“穹苍破”的力量后撤闪避! 在燕横力压之下,波龙术王自撤“太极”,更要狼狈地借势后退两步! 这一刻燕横心里并没有任何喜悦、兴奋或意外。他已然完全投入在武斗之中,木然而专注的脸无哀无喜。 就如当日何自圣对叶辰渊时一样,没有因为身系青城派数百年基业而生起一丝顾虑,全情投身在剑锋洪流里。 真正的武道狂。 燕横“穹苍破”剑势已尽,他一着地后左足顺着追前,身姿向下俯得甚低,形态转瞬由九天飞龙化作下山猛虎,左手剑“虎辟”反手横挥,削向波龙术王小腿! ——像波龙术王如此高大之人,下盘往往是弱点,这招连击完全合理,要是荆裂处在同一情景也会这样选择。不同的是,荆裂乃靠智慧和经验计算而得,而燕横这刻却是全凭直观自然行事。 波龙术王经过刚才一剑,已然重新估计燕横的实力,对他这有如水银泻地的快速连击严阵以待,左腿急急提起,姿态如鹤独立,乃是“武当行剑”的避险身法,同时从高向下发剑,一式“入地金针”,以刃尖点击燕横面门! 一股劲风适时从燕横身后卷至,在他头顶横扫而来,正好将波龙术王下击之剑打走! 来者乃是圆性,他以绝大意志力忍着右肩伤痛,单以一只左手提起齐眉棍劈出,为燕横化解危机! 燕横虽然从未跟圆性合作或一起锻炼,但二人出奇地合拍,燕横一感到后面的风声,看也不看已知是圆性出手。经过刚才的战阵,他非常信任这位少林武僧的功力,放胆不去抵挡或闪避那下刺而来的武当剑,“龙棘”紧接“虎辟”向内横抹,又再追击波龙术王提起的小腿! 波龙术王骤然以一敌二,在这混乱战阵中可不想硬抗,心想最安全还是倚重自己擅长的轻功,那单脚站立的右腿硬生生再发劲,身体朝后跳退数尺,想 8981." >要看清形势再说。 另边厢霍瑶花双手推着大锯刀,已将荆裂的倭刀压到胸前,荆裂脚步不灵,无从转身卸力,退了两步已失平衡,身体朝后跌下去! 霍瑶花一心继续压击,想要跨骑在倒地的荆裂身上,突然一股尖锐的声音从左侧传来,她本能仰头闪避那射来的黑影! 霍瑶花被横里阻截,怒视那物射来的方向。 只见一人刚刚渡过了战场后方的“因果桥”,朝这里全速疾奔,左手在身前举着一柄长弓。 这个人,霍瑶花熟悉不过。 ——又是你这臭婆娘! 虎玲兰知道这是最后的决战时刻,已全不顾虑腰身的伤痛,放开脚步奔跑。她协调能力甚惊人,长腿在大大交替跨开的同时,却能维持上半身稳定不动,左臂水平向前,举着那把用布带绑在拳头里的长弓,右手从腰间箭囊迅速抽出另一根羽箭,急奔途中照常搭箭拉弓,再次射击! 这一箭准确射向霍瑶花与荆裂之间的空位,以阻止她再向荆裂攻过去。 单从这两次掩护射击,霍瑶花就猜出来,虎玲兰与荆裂关系匪浅。 ——可恶!先杀掉她! 荆裂得这缓冲,已借后倒之势滚转一圈,以倭刀支撑半跪在地。被女人打得如此狼狈,这可是头一遭。 另一边波龙术王正退出燕横的剑圈范围,试图重整形势。 却感到背后有不妥。 波龙术王巫纪洪本是武当“首蛇道”一员。既为探子斥候,其中一项特殊训练,自然是培养四面八方的警觉与洞察力——尤其是一切突来的危险。 他立时止步侧身后瞄,只见练飞虹原来已站在他所退方位不足一丈外! 练飞虹只是提着弯刀微笑,并未干什么,但所散射的杀气,已令波龙术王感受到无形威胁。 “这次你没有地方躲了。”练飞虹说时眼神凌厉。他没有忘记上次波龙术王在那大屋里,借人质掩护自己的恶行。 波龙术王立时转向,又欲退向另一边的空位,却察觉娇小的童静亦已将那方向封锁。 燕横和圆性同时左右适度散开;再加上从东面“清莲寺”方向赶来的虎玲兰,西面正与霍瑶花对峙的荆裂,波龙术王蓦然发现:自己已经隐隐堕入敌人的包围里! ——我……竟如此失策…… 要是他还是武当山上的巫纪洪,断不会陷于这景况,在对方未围拢之时早已用轻功脱出。 然而这几年来暴虐横行惯了,他对危机的感应无疑已变钝。 这一刻,“破门六剑”,全体集合了。 波龙术王再看,正在混战中的弟子正继续减少,并且已不成阵法。他们在敌将王守仁的巧妙调兵之下,被切断成了几股,逐一被压倒数量的山贼和民壮包围。 许多庐陵民壮都在这时鼓起战意来,贯注着积蓄已久的悲愤,勇敢朝术王众猛刺竹枪,虽然十有八九都刺不中,但足以令术王众分心应付,又更容易被孟七河的山贼杀伤。 正因义军已经占上如此优势,练飞虹和童静才能转移过来,加入对付敌阵里最邪恶也最可怕的一人。 后面的“清莲寺”熊熊燃烧,把整片山谷空地都照亮;寺旁四百余人质也已被孟七河解救,他带着陆续从峭壁游绳而下的十几名兄弟,正在渡过“因果桥”,将要加入战阵来。 波龙术王看看越来越少的弟子。此刻已经不是胜负和面子的问题,而是他能不能活着离开青原山。 忙于自己求生的术王众并无意来帮助猊下解围。他们许多确是真心崇拜术王,并甘心为他卖命,但过去术王众并未遇过今夜这样的逆境,他们的信仰从没有受到真正的考验。直到现在。 ——术王猊下是杀不死的……不用我去帮助…… 有的弟子这样在心里辩解,去掩饰自己的畏缩。 这一战,双方信念的真伪之别,成了胜负的重大关键。 波龙术王也知道弟子们不可靠,只有凭自己杀出去。 趁着“破门六剑”的围阵未紧密,他即时发难,展开“梯云纵”轻功步法,向守在西北角的童静迅速接近! ——怎么看,这娃儿都是最弱的一个! 他没有忘记那夜被童静一剑割破头皮之耻,脸上泛着怨恨的妖气,五色袍影扑向几乎只及他一半身高的少女剑士。 波龙术王这决断极快,身法毫无先兆,练飞虹等人瞬间都来不及去救,童静必须单独面对。 童静乍见这怪物袭来,花容失色,自然就吓得提剑,本能地向冲过来的波龙术王迎刺! 波龙术王心中冷笑。 ——好嫩。 童静这种心慌下的迎击,最是容易对付,波龙术王等着她剑刃攻来,就会突然煞步转向,待她出剑的手伸尽,便把那瘦小的胳膊砍下来! 波龙术王已吃定了童静的出剑拍子,预备最万全的反击。 可是“静物剑”凝止在童静的肩侧,并无发出! ——骗你的。 童静心里笑得比波龙术王更狡猾。 那慌张的表情姿态,原来是假装的——她把飞虹先生所授的“花法”,以自己的方式运用出来。童静不知天高地厚,对波龙术王的武功少了一份戒惧,却正好能够轻松地发挥这心理战。 ——什么? 波龙术王素来最喜欢以恐惧压制对手,却因而更容易堕入了这陷阱。他原本要发出的反击剑招被窒碍。 童静漂亮地捕捉这个拍子,“半手一心”展开剑势攻过去! 波龙术王虽被扰乱,但他拥有顶级的快剑,速度足可弥补过失。他及时反应过来,长剑变招,这次要用“武当势剑”的硬力,把童静刺来的“静物剑”击飞! 但“静物剑”只伸出寸许,却又再停止。 连续第二次的虚招! 正如练飞虹观察,童静的确拥有不得了的天分——她将“半手一心”自行变奏使用,竟可将波龙术王这样的剑术大行家打乱! 波龙术王那劈剑已经发动,无法收回来。 ——就看你挡不挡得了? 他索性将错就错,加大力量把剑劈过去,刃锋改为引向童静的顶门! 童静的“半手一心”,这次真的出剑了。 “静物剑”尖锋转向斜上,右臂运劲点刺出去。 目标就是波龙术王力劈而下的握剑手腕。 “追形截脉”。 没有人比波龙术王更吃惊:“武当形剑”的高深截击法,竟在这么一个小女孩手里使出来! 他硬生生以一个后跳步,带动上身撤回那记劈剑——否则就等于先一步把自己的腕脉送上童静的剑尖! 双方未交一剑,童静仿佛以隔空之技把波龙术王逼得撤退。波龙术王剑法轻功虽快,童静却拥有一件比他更快的利器: 意识。 ——武道三大层次“气、意、神”,童静在最基本“气”一层的功力仍有待累积,但却凭着特殊的天赋,在高一层次的“意”上练出了功夫,因而有这惊人的发挥。 波龙术王接连被“破门六剑”里两个最年轻的小辈打退,实在是艺成以来的奇耻大辱。但此刻他无暇去想尊严的问题。 他才后退一步,马上又得跳起来,只因一道急风袭向他足腿! 带着红巾的崆峒派“送魂飞刃”,插在波龙术王右脚原本踏足处,他若闪避慢了半点,飞刀已然将他那大脚掌钉在地上! 发出者自然是在他侧后方的练飞虹。他虽然只得一只左手可用,但以崆峒派独有之快速手法,将西域弯刀抛在半空,拔出背后鞘里的飞刀掷出,紧接又把空中弯刀抄回手上,舞起刀花护头,往波龙术王杀过来! 同时另一方的燕横祭起“雌雄龙虎剑”,也跟飞虹先生合拍地上前夹击。 这次燕横再无顾虑。他想到练飞虹告诫过自己的话,又想到那夜惨死在屋中的许多庐陵百姓,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用任何方法,杀了这恶魔! 燕横以“圆梭双剑”里的“出云刺”攻击,左手“虎辟”短剑护在腹下,“龙棘”从上刺出,当中又加入了“泷涡剑”的沉实劲力——燕横已经越来越能掌握将不同青城剑法糅合变化的法则。 这次战斗,逼使燕横将青城剑法融会贯通——就如三十年前何自圣经历“川西群鬼”一战洗礼一样。 ——所不同者,今天的燕横比当时的何自圣更要年轻。 练飞虹与燕横一左一右,三柄兵刃已然笼罩波龙术王周身。 这却反而激起了波龙术王身为武者的斗心。 ——武当派的人,不是这么容易杀的! 波龙术王收起平日的狂态。那冰冷专注的眼神更显得危险。 他走出“武当行剑”的蛇步,斜身低头闪过练飞虹“日轮刀”劈砍,同时右手往横一拦,将燕横的“龙棘”挡开! 燕横紧接就以“虎辟”反斩向波龙术王头颈! 波龙术王与燕横对敌了好几次,已然估计出他的剑路,迎着这短剑斩击,竟不退反进,长长的左臂伸出! 燕横的“虎辟”斩势只出到三分一,却给波龙术王徒手截住,那又长又大的手掌拍在燕横左前臂上,迅速化为擒拿,五指扣紧燕横手腕! ——这等敏锐的触觉,自然就是“太极拳”! 燕横最擅长快剑,少作这样的近身缠斗,心急想挣脱这擒拿手,但他一用力,反为波龙术王借用,手臂被旋扭锁紧了! ——波龙术王在武当山上确已修得“太极”,否则他“褐蛇”制服上没资格绣上那“双鱼”标记;只是他的“太极”功力,应用在剑术上还未精纯(“太极”讲求对力量流动的触觉敏锐,透过兵器比用自身皮肉去感受困难许多倍..),才会给燕横的“穹苍破”逼退,因此他现在索性就改使“太极拳”! 波龙术王高瘦的身体坐马一沉,左手坠肘向下发劲,燕横无法动弹的左肘关节,顿时生起极强烈的扭折压力。幸好燕横反应亦快,及时放弃硬挣,全身顺着那扭旋之力翻过来,重心被颠倒,给波龙术王狠狠摔在地上! 另一记急风向波龙术王右头侧袭来,他却看也不看就倒转长剑向上举架,挡住了圆性夹击打来的齐眉棍! 燕横被猛摔在地,身上许多新伤再次破裂溢血。他无视那痛楚,卧在地上以“龙棘”卷向波龙术王那只擒拿手! 波龙术王右手挥剑挡棍的同时,左掌却已放开燕横手腕;他趁着齐眉棍被格住停顿的短促一刹那,左手从剑底穿上去,一把擒住了棍身! 要是平日的圆性,还能跟这“太极”擒拿柔功对抗;但他此刻内外皆伤,只靠一只左手握棍,波龙术王一转腰胯,发出缠丝般的劲力,左手抢夺齐眉棍同时,右手剑从上划个半圈,反削圆性右边脸,圆性再坚持下去必然吃剑,不得已只好放棍避开! 巫纪洪这左手“太极拳”配右手快剑,乃是自下山后从未用过的最后秘技。当年在武当山上他凭此挫败过不少同门,“兵鸦道”的江云澜亦是得到他启发,不过江云澜练“太极”天分不够高,只能配以硬功擒拿,再穿上铁甲爪辅助,威力输于巫纪洪一筹。 可是他这武功再巧妙,仍然无法完全应付这样紧密的六人围攻。 波龙术王刚刚夺棍在手,本可顺势将剑势引向下方,对燕横施以杀手,但他眼角瞥见一道快影袭来,已然近在面前,只能紧急侧移,转首闪避! 虎玲兰的快射冷箭,擦过波龙术王的颧骨,射中他右边奇大的兜风耳,两只黄金耳环连同大蓬血花炸飞! 虎玲兰还道这一箭必定命中眉心,却仍是被波龙术王的快速>..身法险险闪过——这人真难杀死! “花!” 波龙术王平生第一次如此急迫地呼叫求助。 霍瑶花早就将锯刀高举过顶,大步冲入战圈,向着正要乘机再袭术王的练飞虹迎头斩下去! 霍瑶花这招楚狼刀派的“破竹刀”,挟以“武当势剑”发劲窍门,其势甚烈,练飞虹的右手用不上,没有把握单手接这记重招,只得横向退开! 锯刀砍在地上,霍瑶花竟借这力量支撑身体,凌空飞跃向前! ——原来她这刀并非为了替波龙术王解围,而是为了开路冲杀向包围圈的对面。 她眼中此刻就只有虎玲兰。犹如看见天敌一样。 波龙术王血流披脸,一时不敢再缠斗,只仗着无匹的轻功飞退开,正想跟霍瑶花会合互相掩护,却发觉霍瑶花一跃而过冲了出去。 ——你干什么? 霍瑶花横越战圈,一着地后继续拖着锯刀狂奔,鬓发凌乱的脸狰狞如疯兽,眨眼已冲到虎玲兰七尺范围之内,刀势再次卷起! 虎玲兰此际半跪着,早将另一支箭搭上了弓,本想继续向术王狙击,赫然发现霍瑶花正迅疾冲杀过来,立时把箭头转向她的方位。 霍瑶花足下不停,距离瞬间又更近。锯刀已经从左肩后横斩而出! 虎玲兰面对这猛攻,跪射的姿势却无动摇半分,极镇静地拉开弓弦。 射道之奥义,就在无念无想。当天地空白凝止的一刻,让箭矢释放。 虎玲兰手指放弦的动作,温柔一如将鲜花轻放湖心。 挟带裂帛之音的大刀锋,已斩至她身前—— 锯刀掠过如未触一物。坚实的长弓被斩成两段! 然而还是微微迟了一些。 杆身乌黑的长箭,从极近距离狠狠钉入霍瑶花右肩,连带的冲击力令她向后仰倒,斩出去的锯刀也因为无法操控而脱手! 这时虎玲兰才顺势滚开闪过飞来的锯刀,手里绑着半截弓身,一脸都是冷汗。 ——只因刚才刹那间的刀箭对决,胜负差别极小。 波龙术王最后一个强援也失去了。但他连愤怒的时间都没有。 被夺去齐眉棍的圆性仍是一往无前,以左边护甲居前,跃出一个箭步,穿着铜甲手套的左拳突起四指第二节,一记少林“豹拳”侧身直击,旋腕猛钻向波龙术王的肋骨! 同时间还有另外三道攻势降临波龙术王身上:背后再次扬起练飞虹“日轮刀”的光芒;右侧后方的童静以“星追月”急刺他后腰;左前方则是已经爬起来的燕横,“龙棘”以“风火剑”第六势“雷落山”迎砍他光秃秃的头颅! 四道攻势,将波龙术王所有可以逃避的空位都封死了。 这生死瞬间,巫纪洪再次想起被囚禁在武当山上的那个人。 ——再见他之前,绝不能死! ——我要连同梅师弟那一份也活下去! 波龙术王的高大身躯,做出一个前所未见的动作,将他的天赋与平生所学发挥至尽: 他含胸拔背,腹部突然像猫儿般硬生生收缩,令圆性的“豹拳”仅差一寸距离而无法击中;左手里的齐眉棍从腋下反手向后插出,五尺多长的棍身刺向练飞虹胸口,及时截住他挥舞弯刀的来势;右手的武当长剑横举头上,硬架着燕横的“雷落山”! 童静的“静物剑”剑尖,下一刻没入了波龙术王的腰间衣袍。 就在剑尖入肉的同时,波龙术王看也不看,朝后猛力踹出一脚! 童静的“星追月”还没有深入,那条长腿已及她右肩,将她狠狠踢开! 童静吃痛呼叫向后倒去,亦连带将“静物剑”拔出,只有剑尖前端三分沾了血。 波龙术王这个身体动作,乍看虽然扭曲可笑,但是能够如此一心四用,准确无误地化解“破门六剑”四人夹击,而竟然只中一剑轻伤,实已堪称是当世罕见的奇才! 可是仍有一人未出手。 波龙术王为了接下这围击的四招,自然不能再展开轻功步法移动。 荆裂等的,正是目标停滞的一刻。 他早就放下长倭刀,拔出挂在腰间皮带上一柄刃身窄长、形如禾苗的单手军旅腰刀。今夜他用的第四柄刀子。 ——他的最新得意技讲求单纯的速度,选用短兵单刀更加合适。 他左腿屈曲沉下,身体前倾,握着腰刀的手臂放松下垂。 正是先前击杀梅心树那野兽般的预备架式。 波龙术王踢完一腿迅速踏地,正要再次运用快绝的身法,从童静这边的缺口走出去。 ——解开这包围了! 波龙术王心头狂喜。但太早了。 荆裂贯注在左腿的力量,如压制很久的弹簧发动。 他的身体像一团黑云般飞卷而出。其中隐现着闪电般的光芒。 荆裂人在半空,全身如陀螺旋转,结合这旋力与前冲的力量,反身挥斩。 刃光半掩在飞舞的黑披风之下。 荆裂这舍身刀势,正好从童静跌开之后露出空隙卷进去! 波龙术王这时惊觉,武当剑急向下掠。 但来不及了。 金属相交的轰响。 腰刀被波龙术王垂下的长剑十字架着。但这刀实在太快太强,波龙术王没来得及发力抵挡,刀刃已压着长剑继续前进! 波龙术王右大腿外侧,裂开一条灿烂的血路! 他整条腿不听使唤地软下来,像高塔似的身躯崩倒! 荆裂的黑衣身影掠过,无法控制地摔跌在地。左肩伤处像被人用粗大的尖锥狠狠插了一记。但痛苦倒下的他正在笑。 波龙术王毕竟拥有过人的反应,重创下仍借这势滚开去。 ——糟糕! 他滚跌时,整个人像发了狂一样,向四周乱挥剑锋,尽显内心慌乱。 波龙术王一直坚持与“破门六剑”力战,期望扭转败局,都因为自信仗着一身高绝轻功,危急关头仍能抽身逃脱;但不想竟被荆裂这招快刀重重斩伤了一条腿,最自负的轻功猝然被破,不管平日如何狂傲,也压不住心底冒起的寒意。 ——这可不是开玩笑…… 燕横看准他这阵剑花不成章法,游身祭起“龙棘”挺进,一招刺剑准确地从中入楔,直取波龙术王面门要害! “等一等!”波龙术王竟狼狈地叫起来,情急之下伸左掌去挡那金色剑锋。“龙棘”的锋刃岂是凡品,一气就贯穿了那只宽大肉掌,继续深入! 刺击因为这手掌牺牲阻挡,路线稍为偏移,只擦破术王的颈侧! 波龙术王在这生死关头重整姿态,挺起腰端坐地上,武当剑重新集中剑势,猛刺燕横中路,燕横被他逼开,连人带剑抽身回来。 燕横保持距离,以“雌雄龙虎剑”连环再攻! 波龙术王曲起未受伤的左腿,有如趺跏冥想的佛像般坐着,仅靠腰肢以上的半身发力,竟也能发出疾速连环快剑,每一招都以“武当形剑”截击,逼开燕横的攻势! 荆裂这时用刀支撑跪起半身,看见波龙术王顽抗燕横的奇特情景。 只见术王坐在地上的身姿也矮不了燕横多少,他虽用不上足腿,但仗着人高手长,仍然剑法精妙,除了不能移动进击之外,并未处于下风。 虽是极可恶的敌人,荆裂也不得不赞叹: ——此人确是天下罕见的剑士! 不过波龙术王只能守不能攻,也没有任何胜利的希望。他下盘的鲜血已是越流越多,不可能撑得太久。 另一头,童静已经捂着肩头站起来。她身子单薄,吃了波龙术王的蹬腿,肩头骨痛欲裂,右手一时举不起来。她双眼都红了,咬着下唇不发一言,将“静物剑”交到左手,就要向波龙术王报仇去。 可是当她看见波龙术王展开“武当形剑”对抗燕横,顿时瞧得出神了。这剑法她在西安看姚莲舟使过一次,因而学会了其中一些窍妙;如今竟又有机会再仔细观摩,心里那求艺若渴的欲望,竟一时盖过了痛楚和愤恨,全神贯注地吸收波龙术王的“追形截脉”法度。 倒是练飞虹第一个冲上去助拳。他毕竟是老江湖,极为忌惮这魔头的诡计,心想还是该乘机及早将之了结。练飞虹经过连番剧战虽已是气喘吁吁,仍拼上最后一口气,抡起弯刀往波龙术王侧面绕杀过去! 波龙术王自知身体难以转向移动,无法再抵受对方这样多面夹击,情急之下竟然将手中武当剑飞掷向燕横! 燕横没想到他连兵刃也舍得丢弃,后撤一记大仰身,避开这飞剑突袭! 波龙术王借这时机,用两条长臂加一条左腿在地上急急倒后爬行,那情状狼狈得有如断了一肢的可怜昆虫一样。但这怪异的爬行动作竟也甚快,不逊于一般人开腿奔跑的速度,成功把距离拉远了一些。 他急忙从五色宽袍的领口里揪出一大串项链饰物,其中有个小小的漆红木哨,他挑出来对准了自己嘴边。 “别再过来!否则那四百人都要死!” 他厉声疾呼,虽然说得甚急,但每个字都极为清晰沉重。 圆性把术王丢下的齐眉棍捡回来,上前与燕横及练飞虹并肩。 “让我来!”圆性没有面具掩盖的半边脸,几乎比另半边面具上的夜叉更要凶恶。他右肩锁骨中剑处流血不止,一身都是自己和敌人的血腥,透着出家人不应有的浓浓杀意。 “不!”练飞虹紧皱白眉,伸出弯刀拦住圆性,再瞧着波龙术王:“你说什么?” 波龙术王那满是血污的脸,此刻绽放阴险的笑容。 “我是说……”他把木哨贴在嘴角上:“只要我吹一吹这个东西,那头四百个男女老少,全都要死!” “别听他胡说!” 这时孟七河带着唐拔等一干山贼,已从“因果桥”那头赶至。他乍见战场上横七竖八的尸体里,不少都是他寨子的兄弟,悲愤得目眦欲裂,恨不得马上就用八卦大刀狠狠斩破波龙术王那颗光头。 “你那边负责看守村民的手下,全都被我干掉了,你还凭什么?”孟七河戟刀指向术王。 后头的群战也因为波龙术王的话而暂停了。如今仍然能够站着的术王众,只余下可怜兮兮的八个人,已经被义军民壮重重包围。那八人一身是伤,他们深知自己在庐陵作恶太多,即使现在投降,对方必然不会容赦,个个恐惧万分,一边负隅顽抗,一边在痛哭流涕。 王守仁听见波龙术王这话,知道事不寻常,下令义军先住手戒备。 “你只顾赶来助战,没有时间把那些人松绑吧?”波龙术王朝着孟七河冷笑。 孟七河心里一寒,知道自己犯了错,回头就要跑回寺旁那些泗塘村的人质那边。 “太迟啦。”波龙术王笑着说:“你们也都领教过我的‘云磷杀’,知道它一眨眼就能杀多少人吧?” 一听见术王提及“云磷杀”,王守仁、荆裂、燕横等人回想到先前,庐陵县城数十人瞬间中毒惨死、横尸一地的可怖情景,心里不禁升起寒意。 唐拔亦跟着孟七河,急急跑过“因果桥”,走到人质群跟前。 唐拔上前,解下一名村民嘴巴中的布条。那村民仍然神情惊惶,半点没有获救后的欣慰。 孟七河看了,心里自责。 ——怎么我会看漏了?假如早点察觉异样,也许…… “你们里面……有其他人吗?”唐拔问那名村民。 村民不敢回答,却回头瞧向人群。 靠着寺院的火光,唐拔随着那村民的视线看去,于人堆中看见一个与别不同的家伙。 这人也是一身农民打扮,混在泗塘村民之间,手腿却没有被绑起来。他一头发丝稀疏,脸色灰白,是长期受到药物摧残的结果,双眼透着了无生气的眼神。腰上也绑着绳索,与其他人紧紧连在一起。 孟七河看见了:这家伙左右双手,各自轻轻握着一颗蜡丸。 “我在村民里安置了两个人,他们可不是我一般的弟子。”波龙术王说时瞧瞧荆裂:“就跟你杀掉的那头‘人犬’差不多,都被我用药物长期豢养。只要听到我这哨音,他们就会毫不犹疑地捏破手上的‘云磷杀’——这两个家伙就连自己是谁都忘记了,更不会对生死有任何顾念。” “哼哼,以为靠几句谎话就可以活下去吗?”童静冷笑:“你要是有这么厉害的后着,一早就可以使出来,不用跟我们打到这个地步吧?” “因为不只我们想杀他。他也想杀死我们。而且最好是用手里的剑。” 荆裂说着时,已在虎玲兰掺扶下站起来了。 波龙术王凝视荆裂。最大的仇敌,却偏偏了解自己所想,是一种很奇特的感觉。 练飞虹回头看看远处人质所在。孟七河和唐拔到现在还没有回来,也就是说那边确实有麻烦。 波龙术王把那木哨含在嘴巴里,众人立时大为紧张。但术王并未吹哨,只是撕下袍子上的五色杂布,紧紧包裹着大腿的刀伤止血。他知道敌人里以练飞虹暗器最厉害,眼睛一直注视着他不放。 练飞虹确已将一柄飞刀拔出在手,但他深知术王反应神速,并无把握先发制人,不敢拿几百条人命去赌。 霍瑶花从地上爬起来,只见她本来就白皙的脸更无血色。她右肩所中的一箭甚深,卡入了关节骨头里,只稍一动就痛入心坎,别说拿刀,那条手臂连抬起来都乏力。 她知道假如现在强行拔出箭矢,恐怕流血不止,于是用左手扳着箭杆,运腕劲将之折断。她没有呼叫,但下唇都咬出血来。 波龙术王这时包扎好大腿,这才拿回哨子,但仍然举在嘴边,微微喘着气说:“今天我们就算……平手。让我走,我就放过那些可怜的家伙,如何?” 就算他不说,荆裂已经猜出他的条件。他闭起眼睛,沉默下来。 “不……不!不行!”义军里的庐陵民壮爆发出叫声,继而感染众人。许多县民冲出去,他们虽然仍不敢接近术王,但远远围成了一个半圆,封住下山的去路。 “要杀他!一定要杀光他们!”有人激动得手中竹枪都在发抖,焦急地呼叫:“各位大侠,请把这魔头宰了!不可放虎归山啊!” “对对对!他一日在生,我们庐陵百姓都不得太平,不知哪天又会回来!不可放过这个收拾他的机会!” “你们疯了吗?”一人却在后头大叫,正是先前那个登龙村民赵大。他身受灭村之痛,自然不忍泗塘村也步上后尘:“几百条性命,又有女人小孩啊!不顾他们死活啦?” “我们拼了命上来救人,已是仁至义尽了!”一个庐陵县民反驳:“眼下关乎庐陵——不,吉安府无数人的安危,你说哪一边比较重?只好对不起他们……” 民壮里有百多人齐声高呼,附和这个说法。 其余的人,大半都沉默着,心里其实也宁愿拿那四百人质,换来术王一等人就地正法,只是不敢开口说出;只有少数的民壮,明确反对牺牲泗塘村民。孟七河仍在人质群中共赴危险,他的山贼兄弟自然也反对动手。义军顿时就分裂起来,有的人甚至开始互相推撞。 “快杀!快杀!”前头最激动的那批民壮,不断催促着“破门六剑”下手。 波龙术王这时虽命悬一线,但竟然在微笑。 ——他最喜欢干的事情,就是把人心里最黑暗的一面引发出来。 荆裂把一切都看在眼里,浓眉皱在一起。他想起那夜在登龙村,薛九牛跟他说过的话。 ——她们都是人家的妻子和女儿啊。 “破门六剑”其他人看见这样的情景,也都顿时战意消退,露出失望厌恶的表情。 这时在阵中亮起了一抹剑光。 是站在中央的王守仁。他将佩剑高举向天,众人看见,渐渐沉默下来。 王守仁脸容很平和,徐徐地说:“好,既然如此,我们就问问这儿所有人的想法,再作决定。” 王守仁这句话,令燕横和童静都很意外。 “怎么王大人会这样……”燕横焦急地说。 ——难道王大人也相信,为了大义可以牺牲人命吗?…… 这时王守仁降下剑尖,指向一人:“就先从他问起。” 众人都呆住了。 王守仁剑尖所指的,乃是卧在地上一名山贼的尸体。 “王大人,他已经死了……怎么问?……” “再问他……”王守仁剑尖又指向另一个已牺牲的民壮。“还有他……”他不断指向地上的尸身。 所有人都沉默着。他们开始明白王大人的意思。 王守仁表情变得悲哀,透出痛心的眼神。 “你们想想,他们是为了什么而死的?”他每说一个字都非常沉重:“假如为了自己的平安,就可以无视别人的痛苦,那么你们跟从前在这魔头脚下苟活,又有什么分别呢?你们跟他又有什么分别呢?我们又为了什么打这仗?死这么多人?” 义军之中以孟七河的山贼走得最前,也牺牲最巨,泰半都已命丧青原山,生还的兄弟听了王守仁这番话,格外激动。 他再擎剑指向前方的“破门六剑”。 “你们再看清楚,他们几位流的鲜血。” 众人瞧过去。只见“破门六剑”除了童静只捱一腿之外,几位侠士经过连日大战一身是伤,先前治理包裹好的刀剑创伤此刻又再溢血,浑身都渗着红色。最新加入来的圆性和尚受了术王一剑,伤得更是不轻。 六人神色凝重地看着王守仁,又看看群众。 “这本来就不干他们的事,这几个人却舍死忘生地为大家作战。”王守仁语气极是难过:“看看现在的你们,还值得他们拯救吗?” 庐陵民壮看见“破门六剑”那失望的眼神,还有地上那许多牺牲者的尸体,先前力主要牺牲人质的那批人,顿然惭愧得垂头无语。 八名侥幸顽抗至今的术王众,趁着这时机冲出包围,走到术王猊下身旁,将他扶了起来。 “那边姓王的官。”波龙术王一边接受弟子包扎手掌的伤口,一边脸有得色地说:“我认得你。你跟你身旁那群白脸书生,就是前晚站在那屋子门前的‘剑客’吧?呸,给你骗倒了。要是那夜就干掉你,今天……” 他说到这儿就再说不下去。今夜他虽说靠着人质逼对方讲和,但确是结结实实给这伙人打败了,只好回到正题:“既然你们已经做了决定,就别在那边废话!” 他即命令弟子去把四处逃跑的马儿拉过来。 “慢着!”童静高呼:“休想走得这么轻松!你还没有解除那边的威胁!” “以为我是傻瓜吗?”波龙术王笑着,接过弟子从战场拾回来的武当长剑:“解除了之后我还走得了么?先等我准备好再说。” 波龙术王甚是警觉,说的时候那木哨仍然不离嘴边,每次一说完话又把哨子放在嘴里,令对方无隙可乘。 这时术王众已将三十几匹马都牵过来,其中包括术王的坐骑和荆裂骑来那匹黑马。一看见>这匹本属梅心树的黑马,波龙术王又再怒视荆裂。但此刻他最关心的是赶快治理自己的腿伤。因为失血他已感到少许晕眩,在弟子协助下才能够攀上马背。 霍瑶花接过黑马的缰绳,一名术王弟子则代她将大锯刀挂在鞍旁。 她垂着一条无力的右臂,回头看看荆裂,却发现他正与虎玲兰并肩站着。 荆裂察觉她的视线,向她高声说:“我那柄小刀,还是暂时放在你那儿。因为我一定会再来找你的。” 荆裂这话令霍瑶花心弦震动。但他下一句话又教她一阵心酸:“还有你的主人。” ——“主人”…… 霍瑶花再次瞧瞧那二人。 ——不知不觉之间我都忘记了,为什么自己会落得这样……为什么不能够像他们这般自由…… 她欲言又止间,前头的“主人”却已在呼唤:“花。” 霍瑶花目光哀怨,牵着马往山门方向走去。 这时术王众已把要骑的马匹排好。波龙术王无言一挥手,那八人就抡起刀来,将其余马儿逐一砍去一条腿! ——此举自是为了杜绝下山之后再被义军追击。 只听见满山都回响着马儿的惨嘶,令人心寒。术王所占据的马匹虽未被伤害,也都不安地轻跳。波龙术王一只大手掌捏在坐骑颈上,压住它的躁动。 童静转过头去,不忍去看如此残酷的一幕。 “收拾尸体的事情,麻烦你们了。” 波龙术王笑着,就率领仅余的部下往山门走去,却见王守仁与民壮仍然封着前路。 “啊,我差点忘了。”波龙术王故意逗弄王守仁,但王守仁不为所动。 术王有点没趣地继续说:“事情很简单:那边拿着‘云磷杀’的两个家伙,只听我一人号令。只要你们不碰他们分毫,他们就只会呆呆地站在原地。你们把村民松绑带走就行了。” 他眺望那些人质又说:“不过,我先前已经特别吩咐手下,把那些人都牢牢绑在一起,越复杂越好。到你们把村民都救走时,我们大概早下了青原山啦。所以还是别动什么歪念头好了。可是你们也别磨蹭,一到天亮,那两个人就要药瘾发作,到时候他们会怎样发疯,我可不敢保证。” “先生,他说不定在胡诌!”王守仁身边的黄璇说:“你真的相信这恶徒的话吗?” “除了相信我,你们还有什么选择?”波龙术王凝视着王守仁,目中尽是嘲弄的神色:“当好人,就是这么辛苦。” 梁福通本来就担心首领孟七河在那边的安危,一听了波龙术王说出解救之法,也不等王守仁下令,已带着余下的几十个山贼兄弟,赶过去溪河对面那头。 王守仁看了波龙术王一眼,无言举起剑来。守住山门的民壮,不情不愿地开出一条通道。 “等……一等!”一名民壮向王守仁呼唤:“王大人,我们要怎么保证,这家伙一逃出山门,不会吹起那哨子?” “他们在下到平地之前,都无法走得快。” 练飞虹走过来说,他后面还跟着虎玲兰。练飞虹趁着刚才的空档,已把落在战场上的几柄“送魂飞刃”收拾回来,此刻手上亦夹着一柄。虎玲兰则取来一名保甲所带的角弓,换去手上绑住的断弓。 众人这时明白了:这北麓下山之路全是陡斜的石阶,马匹只能慢慢行走而不能开步跑动,否则蹄腿极易折断受伤。先前荆裂将黑马带上山来,也只是徒步牵着慢行。 “我们会在后头跟着。”练飞虹熟练地抛玩着飞刀:“要射中你也许仍然不容易,但要射马就很简单。” 如此一来,波龙术王在走出哨音可以传达的距离之前,不可能轻举妄动。 波龙术王早知对方会如此防备,只是不屑地看了练飞虹一眼,就把木哨叼在嘴边,策马踱步而去。 霍瑶花强忍着不再看荆裂一眼,也跟术王众牵着马儿紧随。 庐陵的民壮恨恨目送这干妖人安然离去,很不甘心。有的人想到被杀害的亲朋邻里,都激动得牙关颤抖。 练飞虹和虎玲兰回头看看荆裂,互相点了点头,二人就跟踪着术王一伙,走往黑暗的山路去。 民壮正在为圆性的剑伤包扎。圆性盘膝挺腰坐着,取下半边面具,脸容回复了平日的憨厚。 “呼……还以为会死呢。”他失血不少,但仍然谈笑如常。 童静捂着右肩,脸色颇是苍白,显然仍十分疼痛,不过右臂已经渐渐能够抬起来了。她看见术王已经从山门那头消失,就急忙向荆裂问:“我们要再追吗?马上就回去县城取马,也许赶得及……” “他跟那妖女骑的,都是百中选一的好马,脚程格外快。”荆裂说:“我要是他,下山后更会叫手下分散四方逃走,以阻挠我们追杀。” “可是他会不会……借这机会又去县城杀人?”燕横收起“雌雄龙虎剑”,一脸忧心的问:“我们可赶不及回去……” 荆裂微笑摇摇头:“你们看不出来吗?那家伙心里其实很惊慌。只是强忍着不表露出来而已。” “对。”圆性也说:“这种邪恶的人,心里绝不相信人的善性。这最后一着,其实他并不是真的那么有把握,所以到了不得已的关头才拿出来。” “看来他没有说谎。”王守仁这时带着门生走过来。众人随着他视线看过去,只见仍然焚烧的“清莲寺”旁,陆续有人影跑过桥来,正是获解救的泗塘村民。 这时民壮们放松了心情,庆幸自己生还。有的抱着相识的尸身,悲怆大哭。 看见这等情景,还有满地血肉模糊的尸首,王守仁和荆裂等人全都沉默起来。 ——打仗就是这样的吗?…… 燕横眺视烈火中的“清莲寺”,心里并没有半点战胜的喜悦。这短短数天,他亲历了很多事情,感觉对人世又明白了许多。 这时他看见,有两名山贼扶着一个身影,过了“因果桥”向这边走过来。 “王大人!”其中一个山贼说:“看看我们在后面的山洞找到谁?” 只见那是个精赤着上半身、白发苍苍的老人,他一只手拿着..一条被砍断的铁链,仍连着脚上的锁镣;另一只手抱着一个大布包,内里是大束刀剑。 王守仁看见老人,立时眼神一亮。 “寒石子,你这老怪还是死不去啊。” 寒石子却不答理他,只管将布包放在地上展开。除了几柄刀剑,里面还包着一大堆不同的石头。他仔细点算是否齐全,然后才去瞧面前众人。 他首先留意的就是荆裂和燕横几个武者,还有他们身上手上的兵刃,白眉顿时扬起来。好一会儿后,他才发现原来王守仁也在。 “原来是你。”寒石子半点没有死里逃生的兴奋,只是用很寻常的语气说:“我还想,有谁打得赢那么邪恶的家伙?” 荆裂他们都几乎忘了,最初到来江西庐陵,就是为了寻找这位稀世的磨剑师,一见是个跟练飞虹不相上下的怪老头,不禁都微笑起来。 “你没事就好了。”王守仁也笑起来:“一天没有答应替我磨剑,你就休想死。” “要我磨你那柄书生的玩意,我宁可死掉算了。”寒石子说着,看见那遍地尸体的战场,还有许多被残害的马儿在血海中挣扎悲嘶,白眉垂了下来:“也许最该死的人确实是我……要不是有我在,那恶魔不会到庐陵来,许多人都不用受苦。” 王守仁摇摇头。他瞧着寒石子,拍拍身旁燕横的肩头。 “世事往往就是这么奇妙。”他说:“也是因为有你,庐陵才有救星出现。” 这时童静发觉身后有异,回过头去看,才见到数百庐陵民壮,已然聚拢围在他们四周。 几百人一起跪下来,朝着“破门六剑”与王守仁,深深叩头。 凌晨的黑夜里,“清莲寺”的火焰仍然旺盛,映照进每一个人的眼睛。 第五章 磨剑 “此刀乃是‘当千军之刃’。” 寒石子伸出骨节突露而扭曲的手指,轻轻抚摸在战痕斑斑的雁翎刀刃脊之上。 他看着刀的眼神里充满了感情,并没有将之视为死物。 “可惜它长年尘封于草莽,有志难伸,直至换了你这主人,才得重露锋芒,刃上罡气这些年来得以重新聚养。”寒石子继续说:“它舍不下你,所以无论如何总会回到你手里。” 荆裂盘起一边腿,席地坐在寒石子跟前,听得入神。 后面那几句荒唐的话,荆裂虽然不相信,但前面那一段却完全说中了他的过去,还有裴师叔这柄家传战刀的来历,确是神奇。 今天已是“清莲寺之战”后的第四天。寒石子的家位于庐陵县城东部,本是一座荒废的细小寺庙,大半的地方都辟作他淬磨与收藏刀剑的工房。至于起居的房间虽还算宽敞,但陈设简陋寒怆,连桌椅和床都没有,只是用几块大草席铺满地上,再放一个小茶几,就充作歇息读书之处,颇有古风。 “破门六剑”此刻集合在房间里,草席上整齐铺满了各人兵刃。 寒石子首先就观看荆裂的几件兵器,神态就像小孩忽然得了许多新玩意一样,逐一拿起来赏玩。这时他又捡起鸟首短刀,仔细欣赏刀刃上的花纹:“是回人传到南蛮的铸工啊。这刀叫什么?” “当地人称它作‘牝奴镝’。”荆裂回答:“前辈真是见多识广。” “难得,难得。”寒石子说着,看见刀刃上的损伤不禁皱眉:“你可用得很粗啊。” “刀子对我来说,只是器具。”荆裂坦然说。 寒石子点头:“也是。” 他心里甚是兴奋。扫视席上各种兵器时,他一眼就留意到当中最大的一把——虎玲兰远从萨摩国带来的战场野太刀;另外又有练飞虹那柄造型奇特的西域弯刀,而荆裂的兵器更是罕有。 ——要打磨这么多异国兵刃,将是一个很大的挑战。太好玩了。 荆裂的雁翎刀,自然是从战场拾回来的。此外孟七河和唐拔又花了一整天,游绳攀下那空地旁的悬崖峭壁,替荆裂寻回钉在壁上的铁链枪头和鸟首短刀——荆裂从山壁逃逸落下之时,半途用这短刀插在壁上,减缓了下堕的速度,方才能平安着陆,否则绝不止一足一臂受伤就了事。 荆裂失落的多件兵器里,只有鸳鸯钺镖刀无法寻回。他猜想术王众大概不懂使用此器,将之收进“清莲寺”的兵器库里,恐已与寺院一同焚毁。 寒石子接着观看燕横的佩剑。他眼睛一亮,将长短双剑逐一拿起拔出鞘,只稍看一下就恭敬地还鞘,双手捧起过顶鞠躬,才放回席上。 “青城派至宝‘雌雄龙虎剑’。想不到,老夫有生之年,竟能捧到手里。荣幸。” 寒石子说时盯着燕横的脸不放。燕横不知他是何用意,但寒石子一直不语,令燕横很不自在。 寒石子瞧了燕横良久。沉默点了点头。 燕横还是不明白,荆裂却拍拍他肩膊。 “老前辈是在看你,配不配用这双剑。” 寒石子无言轻轻一点头,已经是对燕横的肯定。 燕横甚为激动,也向寒石子垂头敬礼。 每个认识了燕横较久的人都看得出来:他经过这场战斗,整个人都不一样了,散发出一股从前欠缺的剑士气度。 童静更是格外为燕横高兴。这些日子朝夕相处,偶尔她就会看见,燕横练完剑一个人独处,总是一副茫然沉思的神情;又或大伙儿吃饭的时候,每每有什么东西触动了他的回忆,他就会看着一角发呆。她很清楚,“青城派”这个担子,在燕横心里有多沉重…… “然后是你了。”寒石子呼唤下,童静才从沉思中醒觉过来。她看见寒石子已经将“静物左剑”拿在手里。 寒石子瞧瞧手上的哑黑奇剑,又看看童静,皱着眉摇头,嘴里还发出“啧啧”的声音。 “喂,老头。”童静很不满地说:“有什么不妥就说出来,别净在那边嘀咕!” “这剑杀气很强。”寒石子将“静物剑”入鞘放在身边:“是好剑,但不合你用。” 他说着爬到房间的角落,找出那夜被救出时从山洞带回来的那包兵刃,从中选出一柄剑来。 “你可真幸运。你们攻打‘清莲寺’时,我正准备磨它,否则已经连同寺院毁掉了。” 寒石子将这柄剑拔出鞘来,只见剑身比一般的窄小得多,两边剑脊凸起来,令剑身的切面略成菱形,直到前头三寸剑尖才变回平薄。剑柄护手和柄头皆成卷.99lib?云状,握柄处交错缠着紫色布条,外形甚为古雅。 寒石子在面前轻挥剑锋。他本身不懂武功剑法,但经过日夕钻研,深刻明白刀剑使用之理,从中判断每柄兵刃的优劣,此刻耍起来,动作发力竟也有点模样。 “我听说,这柄剑是几年前波龙术王杀害某个侠士夺来的。那伙妖贼里面懂剑法的人极少,因此一直没有人用它。就送你吧。” 寒石子只用两根指头巧妙地捏着剑尖,把剑柄递向童静,轻松得犹如拈着一根羽毛,可见他手指腕臂力量之强。童静见了这剑的优雅外形,早就怦然心动;但她刚刚才对寒石子出言不逊,现在假如欢欢喜喜地收下剑来,岂非很没骨气?因此她强装淡然,随便地伸手握住剑柄。 “此剑本名已失。我按照它的特性,给它改了个名字叫‘迅蜂’。”寒石子放开了手指。 童静虽然半跪在席上,但将“迅蜂剑”拿到手的一刻,已经感觉有种奇妙的契合,那重量平衡甚佳,而且比“静物剑”轻巧得多,更适合力气不大的童静。从刃形一看就知道这“迅蜂剑”是以尖锋刺削为主,亦十分配合她擅长的战法。 ——这柄剑,简直就像在等着她这个主人。 童静始终还是压抑不了心头欢喜,拿着剑轻轻比划时,笑得露出了一双门牙。 “不过那柄‘静物剑’我不会换给你的。”童静向寒石子说:“我还是要带着。” ——只因它是上一次在巫山分别之时,燕横送她的信物…… “哈哈,到我了吧?”练飞虹这时搓着双手,满心期待。 众人以为飞虹先生贵为崆峒派前任掌门,寒石子一定礼遇有加。怎料寒石子捡起一柄飞刀,看也不看就藏书网丢到练飞虹脚边:“这种东西,磨不磨都没什么分别,不要浪费我的生命。”他接着指一指崆峒派掌门佩剑“奋狮剑”和那西域弯刀:“这两柄倒还有点意思。我就姑且替你弄弄吧。” 寒石子说着,却又看看练飞虹受伤的右臂:“不过你这老骨头,受了这等重伤,我把刀剑磨好以后你还用不用得上?我可不想白磨一趟。” “什么?”练飞虹的脾气也爆发了:“你不知道我崆峒派最著名的‘花法’?我只靠这只左手——” 寒石子却一脸没兴趣听的模样,霍然打断他:“这么多兵器,可不是三朝两天就磨得完。我看最少也得半年。” “那么我们就在这儿住半年。”荆裂很爽快地答应:“庐陵百姓余悸未消,很害怕波龙术王再来,我们正好多留一段日子。而且……”他抚一抚包在眉心的绷带:“我们总要找个地方好好养伤。口袋里的银两没剩多少了,难得有个能白吃白睡的地方,没有走的理由。” 众人也都开怀大笑。 只有圆性,大大打了个呵欠。其他人都看着他。 他摸摸已再长出薄发的头颅:“闷死了。你们都用刀剑,独是我一个用棍棒,根本就没得磨。闷得我肚子又饿了。” 大家又再哄笑起来。 阳光从纸窗穿进来,晒在他们的脸上,很温暖。 薛九牛下葬之处,就在县城西面他的老家马甫村外一片墓地。他的坟墓跟好友小虎相邻。 墓地上还有十几座新坟,都是波龙术王到来庐陵以后葬的,可知术王众的暴虐程度。 ——九牛,你的墓是最后一座了。 荆裂伸着受伤的右腿,坐在坟墓前面地上。已经过了十天,他的左肩和右膝伤患却还没有明显好转,依旧难以发力。 荆裂在黄昏阳光中赤着上身,露出一身花绣刺青,左臂仍用布巾吊在胸前。 长长的船桨横搁在他腿上。虎玲兰替他握牢船桨的柄头,让他可以单手雕刻。 荆裂在桨上又再刻下一道横纹,用的工具正是梅心树那柄形如兽牙的弯刃,柄头仍跟铁链连着。 他一下接一下用力地把刀刃挖进极坚实的木头里。那眉心添了一道新疤痕的脸,沾满了汗水。 跪在旁边的虎玲兰,一直默默瞧着他雕刻。 刻好之后,荆裂将弯刃插进身旁土地,朝着薛九牛的坟头竖起船桨。 “这一道刻纹,不只是记下我杀死那个家伙。也是记念你。” 说着他就用船桨支地半跪起来,从地上拔出弯刃,连同铁链轻轻放到薛九牛的坟前,用手挖拨附近的泥土,将那兵器掩埋起来。虎玲兰也帮助他堆起沙土。 “对不起,这次没能拿着波龙术王的头颅来祭你。这东西你就先收下吧。”他朝着坟墓拍一拍腰带,那儿插着另一柄一样的弯刃:“我刚丢失了一柄小刀,需要找个代替。我们就大家一人分一柄,好吗?” 他向薛九牛挥一挥手,穿上衣服,向墓地外的小路走去,不再回头看一眼。 两人走到半途,荆裂突然将手中的船桨递给身边的虎玲兰。 虎玲兰不明白,正伸手接过时,荆裂空出来的手掌,就牵起了她那受伤的左手。 他们没有看彼此一眼,只是在墓地上牵手站着,眺视西边的夕阳。 虎玲兰仿佛听到自己的心跳,有好几次紧张得想把荆裂的手甩开,到最后还是跟着他一动不动。 良久,天色更晚了,荆裂牵着虎玲兰,继续走往拴着马儿的那棵路边大树去。 一黑一红的身影共同骑上了马背。荆裂轻叱,催促马儿往来路奔跑,背负着燃烧的夕阳回去。 王守仁告别庐陵的早上,县城方圆十多里地的村镇百姓都来相送,城里名副其实万人空巷,要由“破门六剑”开路,才能出得北城门。 王守仁跟六个门生走到城门外,准备登上他来时所乘的马车。拉车的依旧是那头瘦马。先前一战,他们从术王众手上缴得数十匹良马,但王守仁仍拒绝拿一匹去换。 “这些马儿,是留给庐陵百姓重建生计用的,我不能取。” 数以千计的百姓带着各样农作来要送给王大人,假如堆在一起足以填满一座小屋。王守仁只轻轻一句“我带不走”,一概不收。 孟七河亦带着一干从前的山贼兄弟跟随。他们十数骑决意要护送王大人,直至离开江西省界为止。 “请王大人让我报答这恩情。”孟七河昨晚如此向他下跪说。他见孟七河意向甚决,最后也答应了。 王守仁与门生站在马车前,正要跟“破门六剑”交谈话别,后头许多百姓突然都跪下来叩头,哭着请王大人再多留一段日子。王守仁急忙叫门生扶起其中的老弱。 “我已经留了一个月。”他苦笑说:“要去南京赴任了。” 这时一把雄浑的声音猛喝:“都站起来!”唬得那些下跪的百姓心头一震,有十几个吃惊得立时跳了起来。 这虎吼是圆性所发的。一个月来他又长回毛发,恢复从前那副邋遢野和尚的模样。他以手上齐眉棍猛力拄在地上,厉声说:“王大人要去升官呀,你们何以要阻拦?他这样的人才,以后必然步步高升;他当的官愈大,能够帮的人就愈多,远不止你们这种小地方,你们怎可这么自私?” 圆性语气虽粗鲁,但句句铿锵有理。百姓听了都自觉地收起悲情,一一站起来。 这时人丛后头响起一阵不满的哄闹。只见当中有个肥胖身影,正是庐陵县令徐洪德。赶走波龙术王之后,王守仁仍一直下令将他软禁府中,直到几天前才将他释放。此刻徐洪德带着儿子和几名下属,本想要来恭送王大人,但又尴尬得不敢上前。 “王大人,放了他真的好吗?”童静以嫌恶的眼神看着这个小官吏,手掌把在腰间的“迅蜂剑”柄上,这动作吓得徐洪德退后了几步。 “他终究是朝廷命官,难道杀掉他吗?我已查问过了,这姓徐的还没有坏透。”王守仁说。 住在庐陵这一个月来,王守仁派出其中四个门生,带着他的亲笔书信去拜访江西省官场里的多位同僚旧识,打听之下终于明白,何以波龙术王肆虐多时都无人理会。据那些人所知,波龙术王与庐陵以北多个县府的地方官暗中都有连系,其中关系着很大额的金钱交易。王守仁的门生听了,自然联想到“仿仙散”,定然是有贪官向波龙术王购入这种戕害身心的药物,在治域内大肆敛财。 那些王守仁的旧识,虽然因为害怕惹祸而未有明说,但言语之间暗示,牵涉这可怕勾当的有省里的大官,后面相信还有更高的势力的支持。 反倒是庐陵县令徐洪德,为人甚是胆小,不敢参与这“生意”,但又怯于上层的压力,只能不闻不问,得过且过,等待将来平安调任。当然他还是不免收些贿赂。 “这事情他脱不了干系,你们留在庐陵期间不必担心他来为难;他亦断不会告发我们私下软禁、夺其权柄的事情。”王守仁又说:“此人并非大害,而且经过这次,他深知有把柄握在我手上,任期里必然不敢苛待百姓,庐陵将有一段好日子过。” 王守仁说时露出略带狡狯的眼神,微笑看着远处的徐洪德。 练飞虹听了很是佩服:这个阳明先生确非一般腐儒可比,领兵打仗果敢机智,对付奸官时却又心计了得,实在是个全才! 儒生黄璇来到燕横跟前,向他拱了拱手:“燕少侠……初见面时我说了些不客气的话,小看了几位武者……经过这场大战,我方才明白自己错了!” “不,黄兄,你没错。”燕横也回礼:“只是我们的道路不同而已。荆大哥就说过:每个人都有他自己要走的路。这次襄助王大人之后我就在想:要天下太平,得有不同的人一起去努力啊。” 黄璇想不到这个比自己年轻几岁、读书也比自己少得多的剑士,却说出这等道理来,不禁低头再次行礼:“受教。” 荆裂这时走到王守仁身边。王守仁见荆裂走路仍是瘸着一边腿,左手也还包扎固定着,心里想:这次他可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荆裂从王守仁的眼神,知道他心里担忧自己伤患久久未愈。荆裂倒是不以为意,只轻松地向他说:“大人,保重。” 王守仁点点头:“我的门生顺道查探过,是否有波龙术王一伙人的行踪消息,但半点头绪也没有,大概仍匿藏在什么地方。” “你刚才不是说,很多江西官僚跟那家伙有来往的吗?”荆裂微笑:“我们之后就去逐一‘拜访’他们。总会找到一点点蛛丝马迹。” ——真是个不懂“放弃”为何物的男人。 王守仁捋着须,眺视城外远方山色。 “王某预感这事情远远还没完结。将来甚至会演变成震动天下的大事。” 荆裂一听,知道王大人又是忧虑宁王府的野心图谋,不知何日爆发。 ——喔,对了,现在才想起来,我还没有给那李君元答复…… “王大人,我们相识的日子虽短,但曾经同生共死,这份情谊不亚于剖腹知交。”荆裂这番豪言,令四周的人都静默下来:“他朝不管大人遇上任何危难,即是刀山火海,我等‘破门六剑’,定必前来。” 王守仁看去,“破门六剑”并排而立,虽然身上脸上还是带着大大小小的伤痕,但每个人都精神焕发,闪亮的眼神里无一丝迟疑,都同意荆裂的承诺。 王守仁拱起双手过顶,以古人之礼深深垂头一揖。 “谢。” 简单一个字,却表达了极诚挚的感激之情。 “王大人,多谢你的教诲。”燕横上前说:“让我明白了许多——不管是用剑,还是做人。” “我充其量只是当个引路人。”王守仁看看左右的门生,微笑回答:“都是你自己的领悟。” 王守仁接着就揭开竹帘进了车厢。朱衡、余焕、黄璇等六名阳明门生也逐一上马,连同孟七河的马队,出发上大路往北而去。 “破门六剑”看着队伍的背影离开,不一会儿后就回头,却见数以千计的百姓还是聚在城门外目送,不肯稍移半步。 “去去去!还留在这里干什么?”练飞虹伸腿,踢踢旁边一个农民的屁股:“快回去干活!城里和村子里百废待兴,许多事情等着你们去做,还有空在这儿哭哭啼啼?我们跟王大人这么拼死战斗是为了什么?就为了大家能好好过活!你们还不快回去?是要辜负王大人吗?” 许多本在哭别的人听了就止住声音,擦干不舍的眼泪。人群渐渐开始散去。 良久之后,城门前送别的人已疏落,几乎就只剩下六位武者。他们蓦然想起,此刻所在这道城门,正是他们初来庐陵进入之处。六人感叹地仰首,看看门顶城楼上挂着那面粗糙的“破门六剑”大旗帜。 “糟糕。”圆性搔搔乱发:“好像有些手痒了。” 虎玲兰和童静噗哧笑起来。练飞虹抓了抓白发说:“敢情是干这种事上瘾啦。” 燕横点点头。 比起单纯互相磨砺武技,行侠,又是另一种修练。 “放心吧。”荆裂笑着说:“世上还有很多可恶的家伙,正在等着我们。” 他抚抚眉心的伤痕,把笑容收起来。 “何况先前的事情,我们还没有完成。” 一个多月后,宁王府智囊李君元,收到一封神秘的书信。这封信不知何人丢在王府侧门,上面写明由李君元亲启,被府里的下人拾到送交过来。 李君元打开来,只见信纸上一堆极潦草的字体,并无上款。 “吾辈武人非走狗飞鹰,汝欲驯养府内,实痴心妄想,今后休提。闻近日赣地妖邪当道,凡忠义之士,莫不痛绝。如悉宁王府牵涉其中,吾等虽千里之外,必尽取汝等人头。破门六剑字” 这封冒犯的信,李君元当然没有给宁王看,慌忙撕碎。 李君元为向王爷取宠,力主吸纳武林人士,组成王府护卫的一路尖兵,但至今仍是两手空空,甚为苦恼。 不想就在收到“破门六剑”这封信的十二天后,一名向有收受王府贿赂的南昌地方官,带着一伙奇怪的人来向他求见。 当今宁王朱宸濠,先祖乃太祖皇帝第十七子朱权,是开国初年文武双全的奇才,年仅十五岁即被父王派到北边镇守,所领大宁铁骑精锐教敌人闻风丧胆,与四兄长燕王朱棣,并称诸王子中之双璧。 后来燕王以“靖难”之名出兵,成功夺取侄儿帝位而登极,是为明太宗永乐皇帝。助战有功的朱权为皇兄所诈,不止尽收兵权,更被调封南昌,在朝廷密探的监视下过活,只好钻研道家黄老之术,以表胸无大志,逃避朱棣的猜忌,最后郁郁而终。 朱宸濠为朱权五世孙,如今正值三十六岁盛年。他身高体魁,那挂着玉带的腰肢粗壮如熊罴,在宁王府殿宇下的廊道走过时,每踏一步都有一股猛兽出林般的气势。一双粗眉底下,眼目甚是锐利,眉心长年都皱起,这锋芒毕露的相貌,与当年意气风发的祖先,确是颇为相像。 宁王前后都簇拥着大群亲随。其中一名腰带双刀、身材硕厚的男子,左边嘴角一道伤疤横裂到耳垂下,令整张脸向一边歪斜,散发着极凶悍的气息。此人名叫闵廿四,本为江西南方一股剧盗的首领,获宁王招纳为心腹,册封护卫中将军,是最得王爷喜爱的贴身卫士。此刻闵廿四带着同是旧日兄弟的卫兵,拱护在王爷两旁前进——宁王不论去到哪儿都爱摆这样的架势,好提醒自己时刻都在备战。 朱宸濠身后还跟随着一名文士刘养正,是他视为左右心腹的两大智囊军师之一(另一个就是李君元之父李士实)。 这刘养正四十出头,相貌清奇,散发一股书卷之气,乃是举人出身,家乡不是别处,正是庐陵县,但他长居南昌,被宁王延揽作幕僚已有十年。宁王府招集盗贼以组建护卫亲军之事,皆是由他一力主理。刘养正能言善道,文采亦佳,兼且擅长书法,甚得朱宸濠的欢心。 “备礼的事情办得如何?”宁王走着时向刘养正询问。 “已经办得七七八八。下个月就派人送上京师。”刘养正拿着纸扇拱手回答:“可是这次耗费不少,府库颇有点空虚……” “就派凌十一去填补好了。”宁王淡然说。凌十一是王府护卫的先锋将军,也是山贼出身,甚是剽悍好杀。王府所有见不得人的勾当,大多皆交由他去办。 自从当今正德皇帝登位,朱宸濠这些年来费尽心机,千方百计重建被撤裁多时的宁王府亲兵。他为此不断贿赂收买京城的大官,又连年进贡许多奇珍异宝以讨皇帝欢心,免除他的猜忌;再加上养兵所费不菲,府库开销极为庞大。为了充实财力,宁王府经常仗着威权霸占地方百姓的田产,一遇反抗即开杀戒,地方官吏也奈其不何。南昌一带民众,一听闻宁王府的亲兵要经过,莫不惊得鸡飞狗跳。 “臣下自当将此事办妥。”刘养正恭谨地说。他并非朝廷官员,本无资格称“臣”;如此回答,更暗暗有将宁王捧作天子之意。这里是王府深处,并无外人,刘养正才敢如此大胆讨宁王欢心。 宁王一行人到了王府西侧一个偏厅,这儿环境清幽,两面窗户都对着空阔的花园,宁王经常用作与军师亲信密议之地。 宁王正要叫闵廿四和众卫士等在厅外,刘养正不同意。 “还未知道见的是什么人物,王爷该提防一下。” “先生心思果真细密。”朱宸濠微笑点头。他虽然平日一副气势逼人的模样,但甚懂礼贤下士的道理,一向对刘养正十分尊重,常称他“先生”。就连一干盗贼出身的勇士,他同样不嫌他们出身低微,常有嘉赏,甚至不时同桌吃喝。 宁王于是带着全体卫士进了厅内。 依旧一身锦衣的李君元,早就等候在厅堂里,一看见忙向王爷行礼。 “王爷大喜!”一待朱宸濠坐定,李君元就高声祝贺。他知道宁王甚为迷信,最喜欢听这样的话。 “最近有何喜事?我倒不知道。”宁王接过下人递来的锦织手帕,抹抹额上的汗珠。 “王爷可还记得,早前臣下说过西安府武林大战之事?” 宁王一听见,眼神顿时一亮,满脸都是兴味。 “传!”李君元向厅侧呼喊。 两名王府护卫,带着一人从侧门进入。 宁王等人见了这名来客,俱是一惊。 只因这人身材,实在是高得太惊人。 波龙术王穿着胸口绣有“太极”标记的“褐蛇”道袍,进来时步履生风——他大腿所受的刀伤其实还没有全好,只是超卓的轻功步法足以掩饰。 他跪在宁王跟前十尺之距,那颗光秃秃的头颅仍然到王爷的胸口高度。宁王一见此人奇貌与不凡气度,已经欣赏地笑了。 波龙术王朝朱宸濠低首叩头。 “在下武当派弟子巫纪洪,愿为犬马,助王爷成就不世霸业。” 第六章 传人 廿七年前,弘治元年。 恶战结束之后,铁青子最想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鞋子换掉。 当你在积得有如泥沼的血潭里来回奔走站立了超过一个时辰,渗透鞋袜的浓血把脚趾头都胶结在一起,脚底传来一股湿冷的寒意时,你会渴望一双干爽的鞋子,就如荒漠里的流浪者渴望一壶水一样。 纵使,你经过了如此惨烈的战斗。 纵使,你是修道多年的化外之人。 纵使,你看着自己珍爱的弟子,一个个倒下,流出的鲜血又再添进那沼泽里。 他站在腥气扑鼻的大山洞里,向四面环视。雕刻着各种奇特魔神像与咒文的石壁之下,尸体相互交叠。到处都是散落的兵刃,半浸在血红之中。 石洞深处立着那尊“九九无上师”泥塑像,已然斜斜断去上半身——先前铁青子以一记“武当势剑”气劲贯发的劈招,在那偶像前斩杀了物移教的端罗道王,余势更将这泥像一剑两断。 铁青子垂着已然满是崩缺的佩剑,一步一步走过黏稠的血,朝着“大欢喜洞”的出口走去。两旁的尸体大都是身穿五色衣袍的物移教徒。偶然看见一个穿着武当道服的身体,铁青子心头就震动了一下。 每一个弟子,他即使只看背影都唤得出名字来。全部是他亲手训练的精锐“武当三十八剑”。这么多年的努力栽培和修练,如今却全都化为虚空。 铁青子不由想起,在大战里多次听到物移教徒吟诵的经文:“灭化无常”、“物灭灵归”…… ——我这么做,真的有意义吗?…… 回想一个月前,他自武当山出发之时,长老师叔与同辈师弟大都反对此事。但铁青子在“遇真宫”里只说了一句话。 “谁才是武当派的当家掌门?” 如今看见这许多弟子的死尸,铁青子感觉一颗心正在崩裂剥落。 代价实在太大了。 铁青子决定攻打物移教,举起的是“为民除害,行侠仗义”的大旗。物移教徒结聚在南阳一地已有百多年之久,近日确是愈渐猖獗,烧杀抢掠、掳劫妇孺的恶行时有所闻,行凶甚而远至湖广省界。武当山地近物移教势力范围,身为天下“九大派”之一,义不容辞。 但其实他出兵的真正原因,起于一次偶遇:半年前铁青子往访谷城的道观,顺道带弟子游历,在老河口碰上四个恶名昭著的物移教徒。 那些人打斗时全不畏死的狂态,深深震撼了铁青子。本来只是轻松平凡的武艺,用在这些教徒手上,却顿时可怕了一倍。随行的一个亲传弟子,更因为惊愕而被物移教徒的刀子刺得重伤——虽然最后四名恶徒还是被铁青子尽诛。 那次事件之后,铁青子就像着了迷,很渴望知道这干邪教人物,到底藏着什么强大的奥秘。 ——我们讲究修道养生,虽说是先祖所传之学,可对武功没有半点儿帮助;反而此等邪异的信仰,却将教徒铸炼成这样的战士…… 自此铁青子每天都在想着这念头。平日修道的功课都荒废了,全换成锻炼拳剑;主持祭祀或领弟子诵经时也是心神恍惚。 直至物移教徒在郑州村郊屠戮乡民的消息传遍近县后,铁青子作出了这个重大的决定:精锐全出,由他亲领进攻物移教总坛。 他转过洞穴走廊一个弯角后,蓦然看见外头的天空。天色虽然已近黄昏,铁青子仍感到阳光甚是刺眼。 被血染红胶着的须发,连风也几乎吹不动。铁青子一双本来像鹰隼般锐利的眼睛,此刻透着浓浓的疲惫,眼肚现藏书网出深重的瘀黑,就像三天三夜未睡一样——这一战其实不过大半天,短促而峻烈。 他终于看见第一个生还的弟子。 陈春阳拿着折了尖锋的长剑,在掌门师父跟前下跪。“武当三十八剑”中,陈春阳是最稳重的一个。他只比行年四十二的师父铁青子小十岁,脸容有一股书卷气,因此武功常被人低估——能够生还到现在,就是他真正实力的明证。 ——这被人低估的命运,廿多年后也传到了他侄儿、武当“镇龟道”剑士陈岱秀身上。 “多少……?”铁青子找一块岩石坐下来,询问时打量陈春阳全身上下,看见他一条左臂软软垂着,胸腹间好几处都渗着血红,受的伤很不轻,但脸容仍然镇静。 “就只剩下我们。”陈春阳用剑往身后一指。 只见这南阳北郊百重山的崖上,只有寥寥几条身影站着。 “五个吗?……”铁青子目中充满悲恸的同时,却也因为拥有这几个血战生还的徒弟而深感自豪。 除了陈春阳外,站得最近铁青子的是叶澄玄。叶澄玄仍然没有完全从战斗的震撼里清醒过来,眼睛失落地看着地面,无视师父的出现。他提着双剑的手无法控制地颤抖,一张年轻的瘦脸比平日更要煞白。道髻早就散乱,两侧长发披面,掩得神情更加阴沉。 叶澄玄能够生还,让铁青子颇感意外。毕竟这弟子才十九岁。 可是生还者当中,他仍然不是最年轻的一个。 那弟子背向着众人,站在山崖的边缘,一手斜斜垂着结满了血的长剑,另一手扠着腰,正在观赏日落。那头如云般微卷的浓密乱发,被风吹得起舞。 这时陆续有人声从山路下方传来,是这次远征的其他武当弟子。铁青子今次虽号称率领“武当三十八剑”,但其实带来的弟子多达百人。这些较弱的弟子,主要负责在旅程上支援;铁青子只让他们等在山腰,免其作无谓牺牲;如今尘埃落定,陈春阳即生起狼烟,通知他们上山来。 “有几个邪教徒向我们投降了……有的还带着小孩子……”陈春阳这时又说:“师父要如何发落?” “先带回武当山再说。”铁青子说时有些心不在焉。他仍然在念着众多死去的弟子。武当派一天之内,一整代几近全折。这是元气大伤的灾难。 ——武当派此后就要凋零了吗?……百多年的威名,都要毁在我一人手里吗? ——不。还有希望。 铁青子的眼睛重新燃起火焰。他这时才想起这次远征的目的:要取得物移教的奥秘,令武当派武道更上层楼! 他记得今天闯过的物移教房屋与洞府,内里全是成排的书架和箱子。他一直渴求的东西,就藏在其中。 ——既然已经付出了如此惨重的代价,更没有放弃的理由。 铁青子站了起来,那高大的身躯,恢复先前战斗时的气度神采。 他下令弟子点燃火把。这是收获的一夜。 那一夜,武当弟子将物移教总坛所藏的经书、卷宗、药物、器具及其他珍奇尽数卷去,再雇用山脚村镇的民夫运送回武当山。 但铁青子所得的不只是东西,还有人。 他率领叶澄玄等几个弟子,拿着火把探索那有如迷宫的“大欢喜洞”,其间寻到一个通天的洞室,里面有几座土窑,看来是物移教徒烧制药罐陶器之用。 铁青子发现,有个小男孩藏匿在土窑里面,躲过了外面的杀戮。 ——当时许多物移教徒为了催谷战力,服食了能引发兽性杀意的药物“鹿心丹”,但有的人服用过量,无法自控,就连教里的妇孺也遭毒手。 铁青子伸手进去,将那大概只有四、五岁的孩子抱出来。哪知他双手一抓着孩子的身体,孩子就发出呻吟猛地挣扎。 铁青子强行把他抱出。在火把照映下,这男孩眉清目秀,轮廓很是俊美,但却消瘦得很,看来十分虚弱。一双眼睛透着女性般的温柔。 铁青子第一眼就很喜欢这个男孩,把他带回了武当山。 没有人知道这男孩的姓名。因为是在窑里找到的,铁青子就替他改姓“姚”。武当山上下的人简单称呼这男孩做“姚子”。 铁青子后来才知道,姚子当时为什么会挣扎。 姚子乃是物移教从附近村镇抓来的孩子,作各种奇药试验之用,故称为“试药童子”。姚子从被抓到获救的一年间,跟其他数十个“试药童子”每天都被灌服药物,最后能够活下来的本来有三个,其余两个却都在大战中死了——一个被发狂的物移教战士斩杀,另一个逃走时失足摔下山崖。 因为长期服食了奇药,姚子的体质异于一般人:他的皮肤比正常人的触觉敏感很多倍,只要被人用力一捏,或者碰得稍重,都痛得像被铁器拷打一样;炎夏不能够晒太阳,隆冬则要全身密实包裹,不可给寒风吹拂。甚至就连质料稍为粗糙的布衣,他穿上后就感到像赤身在铁沙堆里打滚一样。 这么脆弱的身体,当然不可能跟武当派众道士习武。山上的人都说,这孩子活不过十岁。 可是铁青子仍然坚持要收他作弟子。 拜师那一天,铁青子与姚子在“真仙殿”的三丰祖师巨大神像前盘膝对坐。 “世上有的人,天生就要干非凡的事情,而上天也往往赐给这种人不平凡的磨难与逆境。” 铁青子说着,将放在身边一柄快薄的短剑拿起来拔出鞘,将剑柄递向姚子。 “我无法确知你是否这种人;也不能肯定的告诉你会否有克服这身体的一天。可是人只要还有一口气,总得去想自己活在世上的理由。 “假如你真的痛苦得活不下去,也可以选择现在就用这柄剑了断。不管如何,拿起它。” 姚子的小手首次握住剑柄。那重量令他吃了一惊,剑尖垂落到地板上。他深吸一口气,才将短剑再次举起来。 铁青子不知道,自己这一番话姚子是否听得明白。这孩子毕竟只有几岁,而且经历这么可怕的事情,长年像头猪一般过活,没有人教他任何的东西。 可是姚子自.然就做了一个动作:双手将剑指着前头。身姿松散无力得不能称之为“架式”。 但确实是举剑的架式。 ——就如那天懂得躲进土窑里一样,姚子的身体好像能自行往求存的方向走过去。 姚子成为了铁青子任武当掌门以来教导过最年幼的弟子。 铁青子做梦都没想过,这事情以后具有何等不凡的意义。 自百重山大战之后,铁青子就对武当原有那套“道武兼修”越来越感到不耐烦。除了平日练功授武之外,他就一头埋进缴获的物移教典籍里,寻找一切有关武学和战斗的记载。有的经书乃是用物移教独有咒文所写,幸好当日十几个向武当投诚的前物移教弟子中,有两个就是专门写祭文的“教目”,精通那堆弯曲古怪的字体,铁青子不断催促他们将内容逐句翻译写下。 从前铁青子虽然天生相貌精悍,但受道经熏陶多年,培养出一股修道人的和善;如今样子却愈来愈让人难以亲近,脸孔轮廓加深得像被刀刻,浑身散发着山林野兽似的气息,甚至连澡也不多洗。 终于在半年后,铁青子公然宣布不再用道号,回复俗名公孙清,又下令武当派全体还俗,弃修道术养生,专研武学一途。就连本山“遇真宫”也全改成了习武场。 几位师叔长老和师弟群起反对,但公孙清淡然回答他们:“我已然铁了心,要将武当派带上另一条道路。不喜欢与我同行的人,请你走。你们别无选择——除非拥有杀死我这个掌门的把握和决心。” 于是他们都离开了,往武当山另一大道宫“玉虚宫”暂住,心里以为公孙清和武当派没有了他们这些大支柱,很快就会崩溃。 没有。而这些人也没有再返回武当派。 公孙清的众师弟当中倒有一人全力支持他,是同辈里“太极”拳术仅次于公孙清的师明虚。他不久之后亦跟随师兄放弃道号,用回本名师星昊。 其他众多诚心跟随掌门的弟子也都一一还俗。有人回复本名;有的则因为出身寒微,本名太低俗,就照旧将道号当成名字,又或作点修改,比如叶澄玄就将名字改成音近的“叶辰渊”。 也由于武当派这一变革,姚子上山之后,没有人按旧有的习礼给他改个道号,于是大家依旧都是叫姚子。 之后公孙清就像着了魔一样,不断将武当的训练和架构改弦易辙,又急急从各地方吸纳新弟子,以填补“武当三十八剑”三十三人阵亡后的人材缺失。他每天每夜都在狂热地绘画心里的草图,誓要建立一个前所未见的武当派。 不过他亦没有疏于训练姚子。 假如姚子身在其他门派,比如少林或华山,他不会有任何希望;但将他救出来的,偏偏正是武当掌门。 武当派最高深的一种武功,就是“太极拳”。这武功最讲求对劲力流动的敏锐感应,从而诱导和控制对手,破坏其身体架势的平衡,制造克敌的契机。 而姚子,正好就拥有远比正常人敏感的触觉。 于是公孙清做了一件武当派开山立道以来未有之事:对一个新入门弟子什么基本功也不教,就先教最高的“太极”。 因为姚子吹不得风,也晒不得太阳,公孙清将他带进“真仙殿”侧的一个密闭的斗室里亲自开拳。 “相传三丰祖师观看蛇鹤相斗而得到启发,再贯以太极阴阳生克的道理,创编出‘太极十三势’。”公孙清向他说:“我说这全都是胡诌。武功本来就是给人用的,也是人从打斗中领悟创造的。这个世上从来不会有人先开创或订立出一套哲理,然后才依着它去发明打人的拳术;正好相反,人都是在暴烈相斗里发现有效的法门,将之归纳传承,慢慢才成为一套道理,再衍生出练习之法。” 公孙清缓缓坐马提起双臂,是为“太极·起势”,开始在姚子面前打起拳来。 “祖师传下的这拳法,讲究极柔软也极坚刚。刚劲自极松柔而生;柔功化解也是为刚劲贯发的一刻制造契机,二者互为表里,绝非外人误解的‘偏柔’之拳。” 公孙清说着,突然就全身激烈扭动发出一捶,手法之刚之速,只像影子一晃。姚子深深为之着迷。 “‘刚柔相济’也好,‘舍己从人’也好,这些全都只是拳术的法门——也就是如何狠狠将对手打死的方法,绝对不是像我师叔们说什么‘利万物而不争’的狗屁废话!追求武道,就不可能逃避战斗,就要有争霸天下的决心。若是照他们那一套,再过几代,我们武当派最高深的武功,就只会沦为装模作样、纸上谈兵的假货。这些你务必牢记。” 公孙清停下拳路来,走到姚子跟前,为了迁就他细小的身躯,将身子马步坐得更低,伸出一条手臂。 “来。伸出手来,搭着我。” 身体有毛病的姚子,练武时要忍受比常人痛苦十倍的折磨。每一次被师父摔倒,他感觉就像从三层高的屋顶跌下来一样重。那种痛楚和精神恐惧,不是一个正常的几岁孩子所能承受。 但他捱过了。 凭着特异的敏锐触觉,姚子只花了一年时间就领略了“听劲”,身体也随着大量的锻炼改善了,不再是从前虚弱的模样。他以相当于其他武当弟子数倍的速度,不断吸收和积累“太极”的功力。 就连每天承受强烈的痛楚,也都变成有利的修练:经过一段日子,他已然习惯背负着身心的折磨练习,专注力绝不为其动摇。 有一次公孙清摔得重了,姚子左前臂断了骨,他竟然连眉头也没皱一下就继续与师父“推手”,再过两、三招后,公孙清方才发现他受伤。公孙清这时惊讶地看出:这个徒弟不知不觉间,已经磨练出冷硬的钢铁斗志。 而那时姚子仍不足十岁。 十岁之后,更奇妙的事情发生了。 也许是拼命练武的功效;或是物移教药物的效力经长年累月消减了;又或者只是他自己的努力……姚子开始能够用意志控制身体触觉的敏感程度。再经过好一段时间练习,他终于能够不经思考,就将触感压抑到与常人无异,像其他人一样生活。于是姚子也加入武当弟子的集训,得以弥补从前缺失的基础功法锻炼。由于已经学习“太极”多年,他的肢体协调能力甚高,吸收这些基本功就变得举重若轻了。 同时他的“太极”功力却并没有因为身体变化而流失:他学懂了在需要的时刻,将那压抑着的超常触感极短暂释放出来,而且聚于肢体一点,因此“懂劲”和“化劲”的功夫丝毫没有变钝,反而因为体魄改善了而运用得更轻松。 这段日子公孙清忙于组建全新的武当派,设立“兵鸦道”、“镇龟道”和“首蛇道”三大部;又在武当山上大事扩张,开辟好几个新练武场以容纳更大量的门人。他亲自与姚子练功的日子渐渐减少了。 但是没有关系。姚子的磨练对手早就不只师父一个,而是整个武当派的同门。其中以师星昊和叶辰渊最积极培养他,因为他们都渐渐生起了跟掌门一样的念头: ——攻灭物移教的最大收获,也许并不是那些秘籍与奇药,而是这个孩子。 他们看着姚子一天一天变化成长。瘦削的身躯渐渐现出武者独有的肌理;原本因为身体毛病而养成的自卑个性也都消失,在练武场上与众人打成一片——虽然大部分的同门其实都比他年长一大截。这是自信的表现。 有的武当弟子一看见姚子到来练武场上课,就会脸色大变——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一个十来岁的少年打倒,可不是好玩的事。 十六岁。姚子打破了武当派历来纪录,在道袍的胸口挂上“太极双鱼图”的标记,乃是正式体得“太极”的证明。以这样的年龄,闻所未闻。 同时他也飞快地完全掌握了“武当四剑”和刀法,开始向下一步——“太极”兵器迈进。 “天才”之名渐渐冠到姚子身上。 ——然而人们不明白,他这十年所花耗的努力与承受的痛苦,等于常人三、四十年凝缩的总和。 姚子的存在更影响及整个武当派。从师星昊、叶辰渊等人以降,每个人都会担心,自己的武功不知何日被这小子超越。是三个月后?半年?已经被超越的人,也在害怕下次跟他比试,希望至少不要输得太难看。所有人都在他激发之下更奋发修练。 公孙清大概就是在这时候看出了姚子的领袖潜质。无需任何心计或策略。他的出现,就足以激励身边所有人。 而在姚子眼中,公孙清就是赐予他第二次生命的人,等同他的父亲。 “总有一天,武当派要向世人宣示:我们天下无敌!” 公孙清已不只一次在“遇真宫”向全体弟子宣讲。姚子对这话深信不移,并且下定决心:为了报答师父的厚爱,他不惜以生命去完成这个宏愿。 “天下无敌”四个字,成为推动姚子继续向前迈进的力量。 姚子二十岁行成人之礼时,公孙清才终于正式赐给他一个名字:姚莲舟。 “莲舟”二字,来自本派第二任掌门俞莲舟。公孙清如此挪用,若换作从前必定被长老谴责对先祖不敬;但今日他锐意打破一切派内的教条,对这等小事更是不放在心上。 俞莲舟在百多年前张三丰祖师的七大弟子里,被誉为不世天才,后来亦果然获师尊挑选承继衣钵。公孙清赐姚子此名,其含意不言而喻。 往后的日子,姚莲舟仍像一辆滚下山的车子,完全没有一点要慢下来的迹象;同时公孙清却愈来愈衰退:改革武当派架构,耗费了他极大的心力;此外他又参考物移教的主张,透过门下弟子严酷的比试,不断测试和改进武当派的各种武功,编制更有效果的锻练方法……这些都是非常艰辛却又必要的工作。公孙清不管是个人修练和休息的时间都大大削减了。 有的时候他为了提神,更偷偷服用物移教的秘药,又令身体负荷更大…… 还有一个无人能改变的事实:公孙清开始老了。 师徒二人,一荣一枯。 公孙清并非不知道,自己是在如何燃烧自己的生命。但他无法压抑内心那股狂热。 有一次公孙清又在苦思,要如何将武当派“斩马刀”、“游龙刀”等刚猛刀法之长,融入“武当四剑”里面,却苦思不得其法。 这时姚莲舟进来探望师父。他听到公孙清的难题,又看他比划了好一轮,就说:“先改造兵器,自然就用得上。” 姚莲舟马上就拿起几上的笔墨,在纸上画出他心目中的兵器图:既有单刃刀的刚强,前端却又开成双刃的轻巧剑尖,刀剑合一,尽取两者之利。 “唔,这儿护手最好这样……”公孙清取过姚莲舟手中笔,将那兵刃的护手改成一个“卍”字双钩。“这向上的逆钩,可箝制敌人兵器,便于近身相抗时运用‘太极’,那就更加无懈可击!” 姚莲舟猛地点头叫好,又忘形地说这兵刃的细节应如何打造,柄头如果造成环首可以有什么妙用……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愈讨论愈兴奋,竟为设计这“单背剑”谈了整整一夜,直至天色破晓都不察觉。 姚莲舟二十五岁那年的某一天。 在最高级别的“星凝武场”上,姚莲舟以木剑,首次比试击败了比他年长十四岁的师兄叶辰渊。 许多同门都无法相信目击的事实:被他们背后称为“剑鬼”的叶师兄,其得意的双剑,被姚莲舟“太极剑”彻底破解。 这一幕公孙清也在看。然后他心里下了一个决定。 就在次天,他召集武当上下门人,宣布了两件事情:第一,武当派从此设“副掌门”之位,他并且一口气立了四名。 其他三人的名字,所有人都心中有数。但当公孙清说出“姚莲舟”时,他们还是不禁停住了呼吸。 ——但也不得不服。 被师父叫到名字那一刻,姚莲舟只感全身血脉沸腾。从物移教的 571f." >土窑,到今天成为武当派一人之下的副掌门。二十年的历程。很长,但也像是昨天的事。 二十年前师父说的话,他一直铭记。 ——世上有的人,天生就要干非凡的事。 姚莲舟心里恨不得明天就率领“兵鸦道”下山,去挑战天下各大门派,为师父打一块“天下无敌”的招牌回来。 他已经能够想象,与师父同享光荣的情景。 正当“遇真宫”广场上众人都在热烈议论时,公孙清又宣布第二件更令他们吃惊的事情。这事公孙清其实已在心里计划了许久: 武当派设立“殿备”之制,任何一个弟子,随时都可以挑战副掌门之位;武当掌门也从此不再以挑选的方式传承,而是由副掌门以实力夺取。 ——今后在武当派里,不论要获得别人任何的认同,都只有靠力量一途。 同一夜,姚莲舟被师父传召进入“真仙殿”。 就像二十年前拜师那天一样,空荡荡的木板地道场里,就只有他们二人。 须发已半白的公孙清,依旧盘坐在真武像的底下。殿里被成排的烛光照得很亮。公孙清的脸容精神内敛,似乎恢复了昔日的气度。一身武当掌门白袍洁净如雪。 他身旁左右各放了一柄兵器:左边的武当长剑,正是他当年恶战物移教所用兵刃,封存多年未曾再用;右边那柄似剑非剑、似刀非刀,剑柄与剑鞘到处饰以白银云纹镂刻,护手成“卍”字反钩,柄首装了个圆环,就是他们师徒俩一夜的心血“单背剑”,已然铸造完成。 姚莲舟看见这柄剑,并无应有的兴奋之情。 因为他很清楚,师父召他前来是为了什么。 “从我教你的第一天就说过:我们武者绝不能欺骗自己。” 公孙清左手提起佩剑,拄在木板地上。 “我们都知道一个不容否认的事实:武当派‘天下无敌·称霸武林’的霸业,不会在我手上完成。” 姚莲舟的眼睛,已经湿润。 ——自从能够克制身体的毛病以后,他都没有再哭过。 “武当派绝不会走回头路;而我无法接受,在这霸业旅程里,自己只当一个象征的空壳。我只能把这掌门的棒子交给另一个人。 “就算不是你,也将会是我另一个徒弟。然后你始终也要跟那个人来一次解决。你逃避不了。既然如此,我希望从我手中直接抢到这根棒子的人,是你。并且由你去完成我的野心。” 姚莲舟静静地流下两行泪水。 公孙清另一只手把“单背剑”抓起。 “来吧。我钟爱的弟子。” 他将“单背剑”朝姚莲舟抛过去。 那一夜,只有一个人能从“真仙殿”走出来。 从那夜开始,姚莲舟关闭起所有对人的感情。在武当山上,他没有再笑过。

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三十一

武当开山祖师张三丰创“太极拳”之过程,按武当派内记载,乃是观看蛇鹤相斗得到启发,再结合道家养生功,独自开创“太极十三总势”;但根据外间的考究,在张三丰之前世上早就存在理法相近的内家武术,因不同支派而有“先天功”、“绵拳”等多个名称,最早甚至藏书网可追溯至唐代,张三丰的“太极”其实受过这些古代拳功的影响启发,并且集其大成——毕竟一种精妙武功,要在一时一地由一人独创,实在不大可能。 古代“先天功”其中一支,曾传到江南安徽泾县俞家,族内男丁代代习练,在地方上颇有盛名,其中以俞清慧、俞一诚武名最著。到明初时,“俞氏先天功”传至俞莲舟,他为人聪慧,相传十八岁即尽得家族真传。 俞莲舟其时与宋远桥、张松溪张翠山兄弟、殷利亨及莫谷声等武人相交,互相切磋研究了好一段时??间;后来闻知武当山张三丰真人具有神妙绝艺,遂连同族弟俞岱岩共七人登山寻访,欲深造内家武术,结果在武当山洞窟觅得张真人所在。七人此后多次前去拜访受教,始得张真人收纳门下,这“七大弟子”成为了日后武当派武道之基石。 俞莲舟因天赋最高,尽得张三丰“太极”真传,成为武当派次代掌门。最初张三丰所创的“太极十三势”较古朴,各为单势练习,俞莲舟则根据“十三势”变化创造出更细致的拳招,如“单鞭”、“懒扎衣”、“摆莲”、“栽捶”、“云手”等,共三十七式四十二手,又将各式贯串,连绵不断地锻炼,故称“长拳”。武当“太极拳”至此才真正完成。 同时在“七大弟子”中,张翠山、殷利亨、莫谷声因年轻时就精于刀剑,将“太极”之拳理应用于兵器上,又开展出“太极”兵械之术。 武当派传至公孙清时大加改革,将“太极拳”中的养生功法部分全部去除,“长拳三十七式”也被他筛选精简至廿二式,复加入新编较猛烈辛辣的四式,合共廿六式;且各式可自由连接变换,不拘于既定的套路,应用于打斗时变化更大,是继俞莲舟后的第二次改造。 第七章 秘练 姚莲舟从深沉的静坐中醒觉过来,回到现实的世界。 一睁开眼,他看见面前一片模糊。 不,不只是因为闭目太久的关系,而是眼眶一片潮湿所致。 他伸手摸摸,才发觉自己脸上流了两行泪。他想不起自己为何而哭。先前明明让精神进入了虚空的状态。 整座“金殿”都是铜铸建筑,在隆冬中比室外暖和不了多少。殿角生了一炉小小的炭火,发出的“必剥”声音清晰可闻。除了窗格吹进来的风,一切都如此寂静。 姚莲舟瞧向窗外片片落下的飞雪。 西安之战至今匆匆已过了将近一年。虽说与各大派订下了五年的“不战之约”,姚莲舟可不会停下来等待他们。自从回到武当山后,他又再投入修练之中,欲将那一战所得的经验,与平生所学融会,再创造出新的武技。 ——没有半点松懈下来的余地,这正是身为王者的宿命。 可是事情并不顺利。姚莲舟这两、三年来就察觉,自己再不可能像从前那般不停高速地进步。 这其实是非常自然的事情,就如锻炼力气,一个人最初由只能举起一百斤,练到举起二百斤,是只要努力就很快达成的事情;要再从二百斤加到二百五十斤,开始变得比从前困难;然后要举到二百七十斤、二百八十斤、二百八十五斤……当你愈来愈接近自己的极限,到最后就连再加半斤或几两,都变成非常不容易的事情。 姚莲舟无疑就是走到这样的境界里。 虽说是常理,但他无法接受。他知道去世的师父公孙清也无法接受——姚莲舟这个人,就是因为打破了常理,才站到今天这位置上。 于是他又再独自上来天柱峰闭关。 然而在“金殿”潜修了整整十二天,依旧一无所得。 ——难道……我变弱了? 世上所有修练技艺的人,都总会有怀疑自己的时刻。姚莲舟也不例外。 ——是因为……我向她打开了自己的心吗? 他记起上山闭关前那一夜。殷小妍睡在他的胸膛上。 “你快乐吗?”那一刻,姚莲舟突然这样问她。 拥有超人触觉的他清楚地感受得到,她的娇小身子短暂地僵硬了一下。然后她才回答。 “嗯。” 姚莲舟不能确定,这算是一个怎样的答案。 他确实喜欢殷小妍。从第一天住进“盈花馆”看见她,就对她有好感:那看来过分瘦弱的身躯,却装载着坚强的灵魂,犹如一朵寒冬中生存的花。后来的大战里,殷小妍在那么险恶的境况下仍然不离不弃,更证明了姚莲舟对她的感觉正确。他被深 6df1." >深吸引了。 姚莲舟从来不会让任何人妨碍自己追求武道的极峰。不管是多爱的女人都不行。 可是那天在“盈花馆”的战斗里,姚莲舟却发现,自己为了保护殷小妍,中毒的身体竟能发挥出超乎预料的顽强。 ——原来,为了另一个人战斗,可以这样。 那时候他已经决定,只要活着回去,就一定带这个女孩走。 ——她会令我变得更强。 现在姚莲舟却开始怀疑这句话了。不是因为厌倦了她——这一点姚莲舟很清楚,何况殷小妍这段日子也变得愈来愈美。他只是发觉在不知不觉间,自己的心因为她的存在而改变了。修行的路途并没有变易,但他觉得自己走着时好像背着一个无形的包袱…… 姚莲舟猛地摇一摇头。他很惊讶:在闭关静修的时候,竟然都在想女人的事。 这样的自己,很陌生。 ——也许我需要的,就是寻回从前的我。 姚莲舟抓起身边的野狼毛裘披在身上,连炭火也忘记了弄熄,提起“单背剑”,推开“金殿”的铜铸大门走出去。 天柱峰顶,一片凄美的雪白。 冬风吹拂他身上灰色的狼毛。他孤独地踏着匆忙的脚步,走在下山道路的瑞雪之上,那身影很快就变小。 他要去见一个人。 隔在囚室的铁枝后面,一个背影面朝墙壁,蹲坐于阴暗角落,沉静地呼吸着。这人一头鬈曲的长长乱发多年没有梳理,就有如雄狮的毛发一样。身上的衣服倒还洁净,并没予人阶下囚的感觉。 “商师兄。” 姚莲舟已然站在铁枝外的走廊上良久,内里的囚犯对他来临却全无反应。他只好呼唤。 囚犯缓缓拨一拨乱发,好像从白日梦中醒过来,举臂伸伸懒腰——突然他身体如闪电转过来,嘴巴运劲吐出一物! ——从极静到极动,毫无先兆。 姚莲舟略侧头,那原本激射向他左眼的东西越过脸旁,打在后面的石壁再落下来。 是一块尖细的骨头。 站在这儿的要非姚莲舟此等高手,已然被这突袭打瞎眼睛。 囚室里扬起一把高傲而响亮的声音,当中竟带笑意。 “自从我在这儿,你这是第一次来看我。已经七年了。” 他说得出多少年,显示头脑没有因为长期囚禁而受影响,仍然十分清醒。 他的明亮眼睛在黑暗中发着光,打量姚莲舟身上的掌门白袍:“说起来,我是第一次看见你穿这套衣服。哈哈,像个女人。” 姚莲舟的脸容没有因为这揶揄而动一动。他只是看着囚室里这个危险的男人。 表面沉静得像一块冰,但其实姚莲舟心内血气兴奋地翻涌。他要的就是这个感觉。 ——我没有来错。这家伙,只要看他一眼,就够了。 里面的“商师兄”没有再说话,只是与姚莲舟目不转睛地对视。能够这样盯着武当掌门而内心无一丝动摇的人,世上不多。 姚莲舟又看了他一会儿,就转身沿走廊离去了。 “我会杀你的。” 姚莲舟身后传来这句话。“商师兄”说的时候没有半点激动,只是好像淡然地再次确认一个事实。 “然后,武当派就会再次属于我。” 姚莲舟离开“遇真宫”后的禁地,回到“真仙殿”之后,召见了负责武当山警备的“褐蛇”樊宗。 “那个人……” 姚莲舟一说,樊宗已经知道掌门指的是谁。他白皙的脸容马上一紧。 “……有人跟他接触过。” “掌门是看见什么迹象了吗?”樊宗只觉在寒冬中仍然掌心渗汗。假如这是事实,非同小可。 “只是直觉。”姚莲舟说:“你暗中调查一下,看看有哪些人可疑。” 樊宗点头领命。 在带着雪霜的半山枯林之间,有两条深色的身影飞快交掠而过,发出沉实的碰响。 侯英志吐着白雾低头喘息。他一身深绿衣裳正在冒出蒸气。手中左短右长的木剑正在微微发抖。 不是因为寒冷。 “已经累了吗?” 叶辰渊冷冷地说,一双带着咒文刺青的眼睛,瞧着这个他亲自带入门的年轻弟子,当中不带任何感情。 “不。”侯英志扬起英气的眉毛,咬着下唇摇头。“我还可以。” “好。”叶辰渊说着,把手伸进玄黑道袍的襟内,掏出一本薄册。 正是青城派“雌雄龙虎剑谱”。这是他亲手抄的誊本,以免失落。 “下一式……”叶辰渊细读上面的字体。其实他早已背熟了剑谱,也知道聪慧的侯英志必也已牢记。只是他见侯英志已然很疲倦,就再读一次内容,免得他弄错:“‘合爪’之势,四十八合于五五,步走一十八,左剑随之二九,以截来剑腕肘,钳之。” 侯英志听了,闭起眼来默想,努力回忆在青城山上学过的剑法。 半年前叶辰渊返回武当山,就立即秘密召见他,将这“雌雄龙虎剑谱”展示给他看。 “你曾是青城弟子,看得明白吗?” 侯英志用了两天反复推敲,就解明了这些暗码的意义。 其实非常简单:每组数字,前一个是青城派其中一套剑法的代号,以入门修习的次序排列;后一个自然就是那套剑法里面的第几式。这本来就不是怎么难解的密码,只要是青城派弟子,依着尝试一下就会看出来。 ——但也只有青城弟子拿到手上才有用。 “雌雄龙虎剑法”就藏在青城派的所有剑路里——侯英志和燕横几乎在同时,以截然不同的途径得知了这个道理。 这时侯英志开始组合这式“合爪”:右手长剑的动作是“四十八合于五五”,即是从青城派第四路剑法“伏降剑”的第十八式“沉舟势”的起手位置,挥往第五套剑法“圆梭双剑”第五式“内双撩”的右剑方位;同时“步走一十八”,步法要配以入门剑法“风火剑”的第十八势“断云”;紧接着左手短剑“随之二九”,是第二路“泷涡剑”的第九式“浪卷孤岩”…… 剑谱上的每一招,就是这样一点一滴地重新组合再现。 叶辰渊看着侯英志一次接一次的挥剑推敲,也看出这“合爪”的用意和势道来。他目中闪现兴奋之色,也开始挥着长短剑,依着侯英志的动静去摸索这个招法的动作。 “会不会……是这样?”叶辰渊这时说。他毕竟剑术修为和实战经历都甚深厚,很自然也开始加入自己的思考,还有武当剑法的窍妙,以演绎填满这招式的内涵。他的木剑不断重复出招,渐渐一次比一次快,一次比一次自然。侯英志听到这破风声,也就暂停推敲,反过来专心观察和模仿叶辰渊的动作与发劲。 叶辰渊并不介意让侯英志吸收自己的剑法。武当派门户传承本来就是这么开放:没有什么不许学的高级秘技,只看你有没有学懂它的能力。 倒是叶辰渊自己,却违反了武当派的这个原则。他没有将发现“雌雄龙虎剑谱”这件事情禀报姚掌门,更未拿出来与同门一同研究分享,却偷偷找侯英志这个前青城弟子帮忙破译剑谱,并在这山林里二人秘密练习。 这一切,始终源于叶辰渊长久的心魔:自七年前那第一次落败,他没有一天不想击败姚莲舟。 叶辰渊不是为了掌门之位——他对权力没有兴趣。他彻底忠于武当派,只要武当能达成“天下无敌”,他绝不介意付出任何代价。 可是身在一个“天下无敌”的团体里,自己却不是第一人,那仍然是一种遗憾。 本来他已经放弃了挑战姚莲舟。但发现这部剑谱,让他重燃希望。 ——假如,我从中找到能够取胜的优势……哪怕只是一点点…… ——何自圣败给我,也许就是天赐给我这个契机…… 对于已经四十六岁的叶辰渊而言,这很可能是最后一次机会。 经过半年来秘密练习,二人已经将“雌雄龙虎剑法”的五成重现了,然而没有真正的青城高人指点,他们无法肯定每一剑到底有多接近原本的招势。侯英志毕竟只是青城派“研修弟子”,并未学全青城剑法。有的招式代号里包含了三套高级剑法“迅兆剑”、“八音剑”和“甲壁双剑”,这些侯英志全都没学过,也就无从解读,只能大约揣摩一点点。 二人将这“合爪”一式组合得差不多后,叶辰渊也就呼唤:“来吧!” 侯英志先当喂招的人,一剑往叶辰渊面门直刺。叶辰渊心里牢记了这新学的招式,右手长木剑将来剑向内架住,同时左手短剑斜抹而上,截向侯英志手腕。 被短木剑的钝刃击打,侯英志前臂吃痛,木剑脱手掉下。叶辰渊顺势猛踏一步,双剑同时靠身步发力一起刺过去,停在侯英志眉心和胸口前。 “这角度好像不太对……”叶辰渊比划着短剑,尝试各种不同的挥抹角度:“再来!” 侯英志拾起木剑又再次喂招。如此经过好一阵子,两人又交换了角色,好让叶辰渊从对手的角度观察这招式的效果,更加深理解其用法之妙。 这时侯英志也在密切注视叶辰渊。叶辰渊不断重复练习之下,他的招式动作和姿势开始有微细的改变。侯英志知道,这是叶辰渊将武当派的武功习惯和剑路融入招式的结果。叶辰渊毕竟修练武当派剑道已经接近四十年,很多动作的倾向已经变成无法改变的本能。 对侯英志来说,这才是他与叶辰渊秘密练剑的最大裨益。 侯英志自从一年前加入武当派后甚为努力,加上有六年多的青城剑术底子,比对其他新入门者进度快得多。但是他自己则不是这样看。 ——我不是初入门。我是一个修练了六、七年的剑士。要比,我就得与同样资历的武当弟子去比。 那一辈的弟子,胜过他的当然有很多。有几个出色的甚至已经开始进入“兵鸦道”训练了。 另方面,侯英志的青城武功底子,也并非全然有利。虽说天下武功殊途同归,青城派与武当派的剑路和战法还是大有分别,侯英志要压抑着青城剑法的习惯去学武当派的剑招,有的时候比完全一张白纸的初学者还要困难。 有次“镇龟道”的陈岱秀师兄看见他练剑,语重心长地劝告他:“你不如彻底忘记青城剑法,抱着一颗空白的心,从头去学武当剑吧。”陈师兄是看出了,侯英志还有练习青城剑。 但侯英志不愿放弃从前的所得。他深信青城剑法就是他最重大的资本:只有靠着这个优势,他才有望在武当派里加快超越同侪,进身为精英。 他没有忘记,燕小六比自己更快当上“道传弟子”这个耻辱。那个时候他跟小六还是好朋友,对这事只是略有不快;但投身武当之后,他每次回想这事情就越发感到不忿。 ——全因为那次姚莲舟接见他,却只问他燕横的事。 侯英志自那天就立誓:我要尽快变成姚掌门无法忽视人物。 他努力试图将青城和武当的剑路融合,深信这是令自己的武艺突破往另一层次的关键,但始终没能成功。 现在与叶辰渊练习,侯英志得以极接近地观察,叶辰渊如何把青城剑法化为己用,这条道路突然就如点亮了一盏明灯,予他极其珍贵的启发和引导。这半年里他的心其实都不在“雌雄龙虎剑”上,反而是在全力发展自己的一套混合两派的剑法。 叶辰渊为了武功更上层楼,找侯英志帮助破译这份剑谱;但结果却是侯英志的得益远比叶辰渊多。 两人交换了位置数次,击剑两百多遍后,侯英志终于也累了,连剑也握不牢。叶辰渊见了就说:“今天到此为止。” 二人放下木剑,一起坐在一块岩石上休息,这儿可眺视山下道宫的风光,只见武当山大半被白云所盖,又是另一番美丽。 叶辰渊拿来一个布包,内里有几块干饼,还有一小瓶酒。 “喝两口,暖暖身子。”叶辰渊把瓶塞打开,递给侯英志。从前青城派戒律森严,不许喝酒,侯英志也是到了武当山后,初次尝到那帮助练功的“雄胜酒”,花了好一段时日才学会喝。 两人默默坐着分享那酒与干粮,只是瞧着山下风景,没有交谈一句。 “假如你是我儿子,多好。” 叶辰渊忽然说了这样的话。 侯英志心里在震动。他想起自己没有用的爹。想起已经少了见面的好朋友叶天洋。 他不知道要如何回应。 两人继续沉默。 次天的晚上,殷小妍一手提着灯笼,另一手拿着纸伞,站在山路旁一棵大树底下等待。 她冷得脸颊都赤红了,樱唇不断呵出雾气。殷小妍已然脱去当年做妓院小婢时那股楚楚可怜的气质,经过这大半年在武当山养尊处优,身子比从前丰腴了,脸庞也更增加了健康的光采,原本被艰苦生活所掩藏的美丽,此际尽情绽放,假如走到街上,必然被看作出身大户的千金小姐。 她这一身白狐裘,是入冬时姚莲舟送的礼物。这等名贵的衣服,小妍从没想过自己也有穿上的一天。 “跟你很合衬。”她第一次穿上时,芸妈这样赞叹。芸妈是武当山脚村落的农妇,姚莲舟特别雇她到山里来照顾小妍的起居。她俩很快便合得来,婢女出身的小妍也绝没有把她当作佣人。 “是吗?”小妍那个时候微笑。她知道老实的芸妈不爱说奉承的话。 殷小妍想不到,自己还可以有什么不幸福的理由。一个出身卑微的女孩子所能想象的东西她都得到了。整个武当山上下无人不对她敬重有加。她的男人是活脱脱的人中之龙,除了修练和处理门派事务的日子之外都很关心爱惜她。 从前她的愿望,只是能够离开“盈花馆”,过一种更像人的生活,绝没有想会得到这么多。 可是到了现在,殷小妍还是无法由衷地感到幸福。 她知道姚莲舟感受得到——否则那一晚他不会这样问她。 ——你快乐吗? 殷小妍不敢多想。本来就没有要求更多的资格。当天是自己求姚莲舟带她上山的。 她在路旁等待了好一阵子,正要放弃回去时,却看见山路上方的黑暗里出现了灯光。她一边在颤抖,一边微笑。 侯英志完成了今天的午课后,匆匆吃了顿饭,就一个人上半山去,练习近日所领悟、结合武当与青城的剑法,结果直到入黑才回来。 ——武当派讲求弟子自行奋发,故门内的纪律并不森严,每天除了往武场必修早、午二课之外,其余时间可自由修行,不管是独自或找师兄弟共练也行,即使是练习到深夜凌晨也无人干预。 侯英志提着灯笼,另一手拿着练习用的钝剑搁在肩头,从山路的阶梯飞快步下,灯光映出他身体还在散发雾气。 他看见了路旁树下的殷小妍,也就走过去。 “终于等到你啦。”殷小妍笑着说。 侯英志不语,带着她走往树底一个刻着“道不远人”四字的石碑前。他脱下外袍盖住石碑,让殷小妍倚坐在上面,不致弄污衣服。 “掌门不是下山了吗?” “昨天下来的……今早又回山顶去了。”殷小妍说时无法掩饰脸上的寂寞。 她将灯笼放在地上,收起雨伞,解下挂在腰间的一个小布囊,里面用纸包着一块像黄色水晶的麦芽冰糖。 “我今天吃到这个,味道很好,也就留了一块给你。” 侯英志拿过来一把放进嘴里,那甘甜的味道马上充溢舌齿间,稍解了苦练之后的辛劳。 “谢谢。”侯英志含着糖果笑着回答。 两人就这样在树下闲聊起来。他们平日时常都是这样闲扯,话题不着边际,有时侯英志说说自.?己从前在青城山的趣事;有时是殷小妍回忆“盈花馆”里见过的荒唐情景。 侯英志的爹侯玉田干过走镖,懂得看星星辨别方位。这时侯英志也就照着父亲所教,给殷小妍指出北斗七星的所在。 “真有趣。”殷小妍仰望冬夜繁星,眼神有如小孩。侯英志不禁在旁偷瞧她的样子。 殷小妍既是掌门的女人,武当山所有弟子虽然都十分尊重,但没有一个敢稍稍藏书网接近她,甚或多谈一句话,教她感觉像是个寄居武当的外人。唯有跟她年纪相若、又是上武当不久的侯英志,竟然不避嫌跟她说话,令她在武当的日子好过得多了。 这时候殷小妍才发觉:自从十二岁卖身离家后,这些年来一个朋友也没有——书荞姑娘和姚莲舟都不能算作“朋友”。现在侯英志是第一个。 ——在妓院里的时候,她以为“朋友”在她往后的一生,都将是奢侈的东西。 侯英志最初跟殷小妍打开话匣,纯是心血来潮——当然他也不否认,有少许是因为对姚莲舟不服气。 可是认识下来,殷小妍愈来愈令他想起一个人。 他丢下在青城山的宋梨。 她们的样子和性情其实不是那么相似。经过生活磨练的小妍,个性和说话都比宋梨温婉得多;宋梨则比小妍更有活泼生气。 但两人在侯英志眼中却有个共通处:都拥有一股让人禁不住怜惜的美丽。而这种美丽,你认识她们愈多,就愈是抓着你不放…… “很冷了。回去吧。”侯英志说着,取回石碑上的外袍,拍了两下披回身上。 “谢谢。”殷小妍微笑垂着长长的睫毛:“跟你聊了一阵子,整个人都轻松了。” 侯英志知道她纳闷的理由。可是一想到自己跟那个男人的距离,他没再笑了,只是挥挥手。 “你先走。我等一会儿再回去。” 看着殷小妍提灯消失于黑夜里,侯英志吮着已经愈变愈薄的糖果,手掌把剑柄握得更紧。 ——我要进步更快。直至再没有人能够无视我的存在。 在夜里与掌门的女人同行终究不妥,侯英志等了好一阵子,预料殷小妍已快回到“遇真宫”后,他才开始踏上山路,前往武场旁的宿舍去。 但在半途中他感觉有异。 侯英志没有看见什么,也没有听见什么。只是经过长期与叶辰渊这等剑豪练习后,他对危险的直觉已被磨得甚为尖锐。 他停下步来不久,樊宗就从后面现身。 樊宗的表情有少许意外:以他“褐蛇”的轻功和隐匿功夫,竟也给这小子察觉了…… “很晚啊。”樊宗笑着说,但那双细目并无笑意。 侯英志向樊师兄行礼。他不能肯定,自己是在何时甚或哪一天开始被樊宗跟踪。 侯英志与樊宗对视时,眼睛没有半点闪烁。他心中无愧。与殷小妍之间并没有任何苟且失礼之事。跟叶辰渊练剑也并非干犯了什么戒律。那是副掌门的命令啊。至于隐瞒得到青城派剑谱,那是叶辰渊的责任,跟他没有关系。 “是的。我才刚在山腰练剑回来。”侯英志说。他一身都在散发热气和汗味,已是证明。 “很努力啊。我最初就没有看错你。”樊宗仍在笑。 却忽然动起来。 他以迅疾手法,右手快拔腰间的飞剑,当作短剑击向侯英志胸口! 侯英志面对樊宗那惊人的步法速度,已然来不及拔剑,把钝剑连着鞘举起,及时格着这一刺。剑势既起,他身子即如行云流水,顺势就把鞘尾反击扫向樊宗的颈项! 樊宗回剑挡着,同时竟能灵巧地把飞剑转为反握,手与剑成钩状制住那剑鞘,令其动弹不得。 侯英志却也反应过人,一感受到剑鞘被制,立时就将钝剑拉出鞘,步法斜走,侧身将剑刺往樊宗肋骨,正是“武当行剑”! ——但其中也夹杂了青城派“风火剑”的发劲之法。 这刺剑的势道非常猛烈,樊宗也不得不以步法横移闪避,同时另一只左手却朝侯英志扬起! 侯英志剑势已出,来不及回剑去格,只有举起左臂护在胸前。 樊宗掷出的飞行物迅速射来,侯英志左手一挥用掌拨中,那物弹开去跌落地上。 侯英志的灯笼早丢到一边,在地上燃烧着,映出那“暗器”只是小小一截树枝。 ——假如换作是飞剑,侯英志这赤手拨打还是要受伤。 侯英志再一次令樊宗意外。那拦截暗器的准绳和速度,即使在武当山上也不多。 “你进步不少啊。”樊宗轻松地把飞剑还入剑鞘,同时把侯英志的剑鞘抛回给他。 侯英志接过,还剑入鞘后低首拱拳:“感谢师兄教导。” 他在夜里的脸色却铁青着。他看得出,樊宗不是友善试招那般简单。 ——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抚摸着肿起的左掌,心里狐疑。 ——是因为我跟叶辰渊秘密锻炼吗?…… “快回去休息。”樊宗说:“明天早课别迟了。” 侯英志再行一次礼,就摸着黑沿山路下去了。 樊宗久经训练的眼睛能在夜间视物,一直盯着侯英志的背影不放。 ——这可不是一般的进步……一定发生了什么。难道真的跟“那个人”有关系? 樊宗决心一定不负掌门所托,将这事情查个明白。 他摸着飞剑的柄子,回想起当初进身“首蛇道”最高精锐“褐蛇”时立过的誓言。 ——任何危害武当者,必杀无赦。 这是身为武当派刺客的唯一信条。 后记 我喜欢武术,这个现在很多人都知道。却也因为这一点,导致不少朋友误 4f1a." >会《武道狂之诗》书里的武打情节,尤其“大道阵剑堂讲义”描述的武功理论和门派历史,全部都是真实。bbr>..请别忘记这本书始终是小说,我构想内容时,虽然花了不少工夫搜集真实资料作为灵感,但实际描写起来,还是加入了许多超人的夸张和浪漫的想象——毕竟要写一个好故事,首要并非翔实,而是味道。 比如这一卷述及张三丰创“太极拳”,还有俞莲舟、张翠山等武当开山弟子的“历史”,同样是“有根据的杜撰”。 绝大多数人认识这些名字,都是因为金庸前辈的 href='2179/im'>《倚天屠龙记》,我也不例外。《倚》里写的“武当七侠”是有资料依据的,源自一篇号称宋远桥亲笔记述的《宋氏家传太极功源流支派论》,民国时期不少太极书籍都有传抄或转述此文,包括一九二一年出版的许禹生《太极拳势图解》(这书的复印本现在市面仍存)?。《倚天》初版里的殷六侠,亦是按原文记载叫殷利亨,后来的修订版本才改名为殷梨亭。 《宋》一文经过不少人仔细考证,相信是后人伪托;即便不假,内里记载的太极功祖师李道子,能够从唐朝活到明朝,也是极其荒诞。文章虽伪,不代表里面记述的人物全都是假。比如张松溪的名字,在《王征南墓志铭》和《宁波府志》都有提到,不过当中记述指他是嘉靖年间人,非张三丰直传弟子。很多武术历史文献都入于野史一类,真真假假,互相矛盾,得等待武术史家去求证发掘。而我这个写小说的,只是信手拈来,尽量穿凿附会得有趣一些。 写这么多无非想说明:我现在这个武当派“历史”版本,并非基于 href='2179/im'>《倚天屠龙记》改写,而是采用了跟《倚》一样的参考材料,希望大家别误会我在拿经典作品“乱搞”。 当然我仍然要万分感谢金庸前辈。《倚》是我第一部看的金庸作品,也是最喜欢的其中一部,没有他的启发,我绝对写不出这样的武当派来。 七月是一个令我热血沸腾的月份。固然因为夏天,也因为香港书展,但绝对不止这些。每年七月,也是我们香港人重新审视自我价值与原则的日子。 我写这部武侠小说,不敢说有什么教化意义。但书里描写了这许多狂狷之士,至少希望传达一种坚刚奋发之“气”,让人不要轻易堕入乡愿或犬儒,我相信是这个时代所逼切需要的东西。 乔靖夫 二零一一年七月二日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