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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崩溃的帝国2·励精图治》
第一章 颐园突变
徐用仪……满脸大汗犹如水浇价,上前一甩雪亮的马蹄袖,跪地叩头道:“禀老佛爷、万岁爷,朝……朝鲜国王李熙发来急电……”
屈指算来,亲政已有五年时间了,然事事不能遂心,直叫光绪心里堵了团烂棉絮般不是滋味,总觉得兆头不好,似乎要出点什么事。一早退朝回殿,一个人呆坐在空荡荡的大殿里,越想越觉万绪纷来、无以自解,遂径自于御花园里散步消遣了会儿,只回殿后心绪依旧难以平静,便唤了奕䜣弈棋打发时光。
“算了,不下了。”眼见已无挽回的余地,光绪将手中棋子扔盒里站起身来。奕䜣答应一声“嗻”忙也站起身来。光绪默默踱着步子,良久,倏然说道:“六叔,你是不是有些瞧不起朕?”
奕䜣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上,“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叩头说道:“奴才怎敢有这等心思?君臣分际,下不僭上。奴才——”“罢罢。”光绪望了一眼奕䜣,微抬下手道,“载沣,扶六叔起来。”
“嗻。”载沣目如点漆,面似冠玉,石青五爪四团金戈补服裹套着蓝色蟒袍,一条油光水滑的辫子垂在腰间,兀自怔怔地望着光绪,闻声忙不迭上前挽了奕䜣起来,看时却见他竟眼眶中泪花闪烁,探手袖中方欲掏帕子,却听光绪说道:“朕这话是甚意思你明白吗?”
“奴才明……明白。”奕䜣抬手推了载沣,颤声道。
光绪转身望着奕䜣:“你这几日神情恍惚,朕看得出来。”奕䜣嘴唇翕动下正欲言语,只光绪已接口道,“便拿刚才与朕对弈说,有许多手你都走得莫名其妙。与朕对弈你许有些拘谨,但朕看不全是。这阵子做差你已大不如刚开始那阵子了!”光绪说着加重了语气,“朕阿玛临终前说你那些话儿莫不是都忘了?”
“奴才不敢忘的。”
“记着便好。”光绪说着仰脸吁了口气,“老佛爷现下是——可朕难道就真会一直这样下去不成?你许心里想忍着,但不能大小事儿老佛爷说怎样便怎样,不是的地方该说还得说,这不是为朕,是为了咱大清这几亿生灵,是为了祖宗留下的这点子基业!”
“奴才谨遵圣谕。”
光绪端杯欲饮,只看了下却又放下,良晌,下意识地扫眼奕䜣:“坐着回话吧。”待奕䜣斜签着身子坐了,光绪吩咐王福端了杯酽茶,方接着道,“如今天下,吏治败坏,无官不贪,加之外夷侵凌,可说是积弊如山。但凡血性儿郎,莫不对此痛99lib?
心疾首。朕不坐这位子倒也罢了,朕既坐了,就要将这局面扭转过来!朕做事,靠什么?靠的还不是下边的奴才。可如今朕的帮手太少,掣肘的又太多,六叔你都不来实心帮朕,朕还能指望上谁?”
“皇上厚望,奴才有愧。奴才……”奕䜣又感动又自愧,起身道,“奴才请皇上重重处治,以儆效尤。”
“罢了。”光绪微抬了下手,移眸望眼载沣,道,“载沣。”
“奴……奴才在。”载沣一双眸子只在奕䜣身上打着转儿,冷不丁听光绪传唤,身子直电击似颤了下,忙不迭躬身道。光绪忍不住抿嘴儿一笑,旋即轻咳两声掩了道:“看你那样子。你虽是朕弟弟,但若有甚差池,朕非只不会恕你,还要以你给奴才们做样子的。知道吗?”
“奴才晓得、奴才晓得。”载沣额头上不觉间已渗出密密细汗。
“六叔是自己人,紧张个甚?阿玛一生虽不敢说做过甚大事,只一言一行中规中矩却是不假的。你可莫要与他老人家丢脸才是。”光绪微笑道,“如今六部里情形朕不说你也看得出来,说是每部的尚书两满两汉,其实权呢,都在汉尚书那。咱满人呢,个个都菩萨般被供起来了。”他顿了下,载沣插口道:“如此可渐次削其实力——”
“幼稚。”光绪摇了摇头,说道,“造成现下这种局面,要怨只能怨咱满人自个不争气,如若皆像太祖、太宗时那样奋发有为,又何至于呢?长此下去,只怕这朝廷就成了汉人的世界了。”他满是期盼的目光凝视着载沣,“所以朕意思,要你去约束咱们宗室子弟习武学文。”
“奴才定竭忠尽力,以期不负皇上厚望。”载沣脸上掠过一丝喜色,朗声道,“奴才能耐有限,有不是处,皇上早晚提醒着。”
光绪点头沉吟道:“你年纪轻,阅历浅,朕本意不想将这差事交与你的。只老一辈的都有差事在身,且又上了岁数。有甚不懂的可问六叔。六叔。”
“奴才在。”
“你多提醒着些载沣。”
“嗻。”
正说着,太监王福轻步进来,光绪遂道:“什么事儿?”王福忙打千儿回道:“回万岁爷,庆郡王爷在殿外候旨见驾,您看是叫进还是过会儿?”
“叫进来吧。”
“嗻。”王福答应一声,转身扯嗓子朗声道,“万岁爷有旨,宣庆郡王爷奕劻进殿见驾!”少顷,奕劻行了进来,躬身请安道:“奴才奕劻恭请皇上圣安。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那边坐着吧。”光绪轻轻点了点头,说道,“自你总理海军事务以来,虽说没甚大的功劳可言,不过也还算是尽忠职守。今岁适逢老佛爷六旬寿辰,朕昨夜请安时,老佛爷意思,晋封你为亲王——”
“奴才谢老佛爷、皇上洪恩。”奕劻心里一阵窃喜,躬身急道。
“罢了。”光绪轻抬了下手,“眼下咱这家当外人不清楚,你心里总该亮堂着,能指望与外夷一较长短、扬扬我大清国威的,也就北洋海军了。你切切要好生用些心思,总期将海军与朕办得有模有样,知道吗?”
“奴才谨遵圣谕。”
光绪嘴唇翕动着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只终移目望着奕䜣道:“六叔,你这就拟旨,回头明发出去。”奕䜣满腹狐疑,兀自发怔,听光绪吩咐,忙答应一声,至案前援笔濡墨,等着光绪发话。
“庆郡王奕劻公忠廉能,勤劳王事,今即着晋封庆亲王衔。”光绪沉吟道,“定安、刘坤一襄办。”
这是很简单的一份诏书,奕䜣一挥而就,双手呈过旨稿。光绪看着点头道:“就这样。奕劻,海军衙门还有些文案在醇王府,朕已令载沣收拾妥当,你这便随他过去吧。”
“嗻。”
“回来。顺路告诉翁师傅一声,再发帑五万两、大钱五十万贯、米十万石,赈济京畿灾民。”
“嗻。”
“去吧。”光绪目视二人离去,久久地一动不动。屋外,不知何时已笼上了一层薄薄的夜雾。夜风透过窗户吹进来,依旧渗骨价凉。光绪身子哆嗦了下,见王福掌灯欲退下,遂吩咐道,“把亮窗关上吧。”说罢,仿佛发泄胸中郁闷般长吁了口气,移目望着奕䜣道,“你想什么呢?”奕䜣懵懂间忙躬身回道:“奴才甚也没想。”“不会吧。”光绪淡淡一笑,“你可是觉着让奕劻主持海军事务不大妥当?”奕䜣犹豫一下点了点头:“海军事关重大,他本是个门外汉,况素日里又……又不检点自己言行,奴才心里确是——”
光绪苦笑了下,两眼怅然地望着屋外昏黑的天穹,道:“朕也始终放心不下。朕原意六叔再合适不过的,只老佛爷却不应允。唉,也不知她心里到底想怎样。”他说着顿住,侧耳凝听下问道,“什么人在外边?”
“奴才翁同龢恭请皇上圣安。”
“进来吧。”
“嗻。”翁同龢答应一声进来,躬身请安道,“皇上,道员李经方递来折子,言日夷十年扩军计划早已完成,打前年起又每年从宫廷经费中拨出三十万日元,从文武百官薪金中抽出十分之一,补充造船费用。目前,日夷已经建立了一支拥有六万三千名常备兵和二十余万预备兵的陆军,并拥有排水量七万两千多吨的海军舰船。总吨位已超过……超过我北洋水师。”仿佛电击了似的,光绪握着茶杯的手颤抖着,茶水溅在簇新的袍服上亦是浑然不觉,两眼呆望着翁同龢,良晌方喃喃开口道:“这……这可是真的?”
“奴才也……也不大清楚。”翁同龢小心回道。
沙沙一阵响,殿角的金自鸣钟连撞了六下,却已是酉正时分。奕䜣瞅眼自鸣钟,向着兀自发怔的光绪打千儿轻声道:“皇上,该给老佛爷请安了。”“嗯。”光绪身子颤了下,已是回过神来,“王福,你去告诉老佛爷一声,朕料理了这边事便过去。”说着,移目望着翁同龢急道,“他还说些什么?”
翁同龢嘴唇咬了下,回道:“据其称日夷早在十三年时便订了个《征讨清国策》。”似是心里不安,他说着顿住,偷眼望下光绪,却是满脸焦虑地凝视着自己,遂接着道,“妄图以五年为期作为准备,对我朝进行一场以国运相赌的战争。依其计划,日夷将以主力进攻我京师,并分兵占领长江流域各战略要地,阻止江南我军北上。此举若得逞,则分兵进占我辽东半岛、山东半岛、舟山群岛及台湾、澎湖列岛等地,并划入其版图范围,其余地方则分割成若干小国,分别依附于——”
“够了!”光绪端着杯子的手捏得紧紧的,微微发抖,脸色也变得一片铁青。一时间养心殿寂静得唯闻千层底布靴踩在金砖地上发出的“橐橐”声久久地回响着。窗外,几点寒星透过黑黑的云团一闪一闪地眨着眼,似乎在聆听着殿内的一声一响。
“皇上,奴才意思此暂不足虑。”奕䜣沉吟着望眼光绪,字斟句酌道,“早时日夷境内发生严重的经济危机,导致农业歉收,米价上涨,暴动不断,至今元气尚未得以恢复,以它此等状况,何来精力犯我天朝——”“不不。六叔此言差矣。”光绪摇头道了句,攒眉蹙额踱步,沉思着开了口,“大凡外夷国内发生变故,为转移人民视线,莫不从对外扩张中找寻出路。依朕看来,只怕一场暴风雨就要来了!”说着,他长吁了口气,“如若这几年我北洋海军照开始那般情形发展下来,现在又何惧他弹丸小国?!”
奕䜣嘴唇翕动下,似乎想说些什么,终没有开口。翁同龢偷眼望下光绪,犹豫着躬身说道:“皇上,眼下说这些话都……都不济事的。要紧的还是该寻思着如何应对。”
“朝鲜方面可有讯儿传来?”光绪点头问道。
“就岁末来了封电报,再没有消息过来。”
光绪怔了下,望着翁同龢吩咐道:“要总署马上与袁世凯去电,详告朝境情形,日夷若想侵凌我朝,不会不顾忌英法等列强,它要找借口,只怕便在这里。对了,顺便要袁世凯那奴才转告李熙,不要吝啬那点钱粮,灾民赈济切切要做好!”
“嗻。奴才这便——”
“还有,再给李经方去电,密切注意日夷举动,一有异样即刻来电!”
“嗻。”翁同龢答应一声转身疾步而去。光绪怔望了片刻,转身于案前端杯子喝了一口奶子,大约奶子早已凉了,他像咽苦药一样皱眉强噎了下去,背着手来回踱了几步,用余光扫了下奕䜣,问道:“六叔,依你之见,设若真的发生战事,该当如何应付才好?”
“这——”奕䜣迟疑了下,回道,“这事来得太过突然了些,奴才这心里一时还没个定见。只日夷既有此动静,我朝当早做准备以免他日措手不及。”
“你且说说看,该如何个准备法?”
不知是惊慌抑或是屋子里闷热,奕䜣簇青的额头上布满了密密的细汗,抬袖偷揩了把汗,干咳两声道:“回皇上,奴才寻思,日夷虽欲挑衅我朝,只是对我朝实力仍有些余悸,这从其那……那计划中便可看出,其分兵占领我长江流域各战略要地,阻止江南我军北上,便足见其惧我倾全国之力御之。”他顿了下,咽了口口水接着道,“故奴才意思,当务之急便严谕督饬沿江督抚认真操练兵马,修筑工事,添置炮台,且要大张旗鼓,日夷若闻我动静,必有所收敛。京师为我朝根本,亦须早作准备。日夷若犯我京师,则必取我北洋水师,故可降旨李鸿章,切实整顿北洋水陆各军,所需枪械弹药立时购置。奴才现下只这点想法,不知皇上意下如何?”
“嗯。很好,很好。”姜还是老的辣!光绪心里寻思着,忍不住道,“回头便照这意思拟个旨意发出去。另外,台湾唐景崧那里专门颁布个旨意。”他顿了下,悠然踱了两步,又道,“东三省为我朝龙兴之地,又濒临朝境,亦不可不切实防范。再与定安去旨,要他与朕好生操练兵丁,日后倘有差池,朕唯他是问!”
“嗻。”
嘴唇翕动着似犹欲言语,只瞟眼屋角自鸣钟已是酉时过了一刻,光绪道声:“就先这样,道乏吧。”便抬脚出屋坐了乘舆奔慈宁宫而来。
此时已过膳时,只慈宁宫内大小太监犹自跑前跑后忙个不迭,见光绪进来,都止步垂手侍立。光绪也不理会,径自进去,但见慈禧太后坐在炕上,皇后叶赫那拉氏与珍妃一头一个正忙着给她捶背捏脚,旁边杌子上坐着个命妇,五十岁上下,端正一张鹅蛋脸上下唇多少有点翘起,显得有点蛮野,却不识得是哪个福晋。“儿臣给亲爸爸请安。”光绪上前一步打千儿道,“因着有些事儿急需料理,晚过来些时辰,请亲爸爸恕罪。”
“行了,坐着吧。好了,你们也歇会儿,揉来捏去就不如莲英那般叫人舒坦。”见光绪望着那命妇,慈禧太后遂道,“这是载漪福晋博尔济吉特氏。”说着,移眼扫了下博尔济吉特氏,“还傻坐着?快见过你主子,如今你那事儿还得他说了算呢。”
博尔济吉特氏不知是紧张抑或是正在寻思着什么出了神,一直呆坐在杌子上,听慈禧太后言语方起身忙不迭蹲万福行礼请安道:“命妇博尔济吉特氏给万岁爷请安,失礼之处还乞万岁爷恕罪。”
“坐着说话就是了。”光绪茶几旁坐着,扫眼博尔济吉特氏,不冷不热道,“有什么事儿,说吧。”博尔济吉特氏嘴唇翕动着回声:“命妇是……是……”便戛然而止,一双眼睛却移向了慈禧太后。“看你那样,方才那股子劲儿都跑哪儿去了?”慈禧太后嗔道一句,望着光绪,“她呀,是来哭穷的,要再与载漪加些俸银。”说话间,崔玉贵带着贝子溥俊进来,慈禧太后笑道,“刚下学?今儿都讲了些什么?”
“回老佛爷,今儿讲的是《臣工之什》。”溥俊身穿玉色袍子,外边套件酱色小马褂,小大人似躬身回了句,朗声诵道,“嗟嗟臣工,敬尔在公。王厘尔成,来咨来茹。嗟嗟保介,维莫之春,亦又何求?如何新畲?于皇来牟,将受厥明。明昭上帝,迄用康年。命我众人——”
“好了,好了。快见过你主子吧。”慈禧太后抿嘴儿笑道了句,见溥俊躬身与光绪请了安,接着道,“记着听师傅话,好好读书,这样将来才会有出息的。”
“老佛爷放心,奴才晓得的。”溥俊说着望眼光绪,“奴才一定好好读书,将来也像主子一样,做皇上。”一语落地,直惊得众人目瞪口呆,博尔济吉特氏不安地望眼光绪,抬手“啪”的一个耳光抽了过去:“混账东西,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也敢说出口?!”
“话虽不当,只小孩儿价口没遮拦,犯得着吗?你看看将他打成甚样了?我看呀,这孩子将来一准有出息。小崔子,你带他下去,把外边进来的哈密瓜拿些个叫孩子用。”慈禧说着望眼光绪,“皇上,方才那事儿你看怎样?”
光绪脸上不易察觉地掠过一丝不快,轻咳一声说道:“亲爸爸早时不与那奴才加了俸银吗?”“那奴才许是没着个差使,整日价吃喝玩乐,那点银子怎够使唤?好歹也是咱这枝儿的,我看你就再与他加着些吧。”
“亲爸爸,这……这不大妥当。”光绪犹豫了下,仰脸道,“一来载漪这奴才就那性子,便再与他银子只怕也无济于事的,二来这俸银多少朝廷是有制度的,就因为他是咱这枝儿的,更是不能乱加,儿臣若应允了这事,其他奴才又如何?”
“那……那主子好歹给他个好差使才成呀。”博尔济吉特氏插口道。
“好差使?眼下还真的没缺儿,后边再说吧。”
慈禧太后盯着光绪,腮边肌肉抽搐下道:“看来我这老脸也不抵用的了。”“亲爸爸,儿臣……儿臣实在难以应允的。”光绪暗哼了声,犹豫下说道,“只那般样子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不管,儿臣意思就我那里接济些过去,亲爸爸看怎样?”不知什么时候,李莲英业已行了进来,见慈禧太后往空案上摸着,忙不迭斟了杯奶子躬身递过去。慈禧太后微呷了口,望着光绪良晌方咽下,不置可否地徐徐道:“那皇后这事儿呢?寇连材把你话儿传过来,我便狠说了她一顿,方才还在我这痛哭了一场呢。”
静芬打进宫来,只头夜与光绪良宵半宿,眼瞅着光绪翻着其他妃嫔牌子,只她却是动也未动,心里直塞团烂棉絮般堵得难受,满腹的怨气没处泄,恰早起宫女侍奉洗漱时水烫着了些,顿时劈头盖脸一顿臭骂,到头又赏了二十棍子。想那宫女娇弱的身子一阵风儿便能吹走,哪熬得如此痛打?当场便咽了气儿。虽说那年月主子打死个奴才是平常事儿一件,只光绪心里恼着她屡屡无事生非,也不处置,便唤寇连材禀与了慈禧太后。慈禧太后精明个人物,还能不晓得他用意?想掩这事儿却已闹得沸沸扬扬,想罚呢,于她脸上又没甚光彩,这便将皮球又踢了回来。
却说静芬坐在炕沿上兀自垂头发呆,听慈禧太后言语,身子颤了下缓缓抬起头来,但见光绪两道深邃的目光正自望着自己,忙不迭又低下头来,心里直揣个小兔价“怦怦”跳个不停。珍妃在一侧望着,两眼眨着直与光绪递眼色,只光绪却没瞧见价开口说道:“亲爸爸,人命至重,那宫人虽身份卑贱,却也是一条性命,恼上来一顿大棍便打死了,若是没个处分,外头办事的奴才们什么话说不出来?儿臣意思,好歹给个处分,便算是掩下边奴才嘴巴,您看呢?”
“处分她如今是你的权,我老婆子这会儿多说什么只怕下边奴才议论得更欢呢。”慈禧太后额头青筋微微乍起,握着杯子的手抖着,冷冷说道,“只于女人来说,这颜面和性命是一样紧要的。该怎生处置妥当,你自个掂量着办吧。”她顿了下,移目望眼静芬,“还有,她可是皇后,咱大清国的一国之后,知道吗?!”
“儿臣晓得。”光绪似笑非笑地望着静芬,沉吟片刻,开口说道,“就朕想,无论是亲爸爸还是你,即便那些妃嫔媵御,都希望朕做个贤明天子。这事儿若与下边没个交代,那才真扫尽咱们颜面呢。你说是吗?”静芬轻轻点了点头,泪水不觉间夺眶而出,珍妃在一侧忙掏帕子递过,只静芬却抬手拂开。光绪黑漆漆的瞳仁眨了下,道:“朕的意思,就从这夜开始,你在后边佛堂参悟些日子,等过阵子外头平静了便仍回宫里。”说罢,他移目慈禧太后,躬身道,“儿臣就这么点心思,不知亲爸爸可觉着重了些?”
“你——”慈禧太后两眼盯着光绪,“你处置得甚好,我没异议。”
“老佛爷,臣妾——”静芬冰凉而晶莹的泪珠,像是一串断了线的珍珠,不停地沿着她柔润的面颊向下淌着。“你主子的话是圣旨,没法子变更的。”慈禧太后兀自望着光绪,一字一句道,“小崔子,你去吩咐将你主子常用的东西送过去吧。”说着,她扫了眼博尔济吉特氏,“你这便送你主子过去。”
“嗻。”博尔济吉特氏轻应一声,扫眼光绪小声嘟囔道,“老佛爷,那命妇那事儿——”
“下去!谁要你自个没本事,便自家男人也管不住?!”慈禧太后似乎找着个发泄的人,怒喝道。
“嗻。老佛爷吉祥,命妇这就下……下去。”
静芬缓缓地移动着脚步,每一举步,都像是一记千钧铁锤,在慈禧太后心里头撞击着。望着慈禧太后阴森森的目光,珍妃的心都缩成了一团,只光绪却打了场胜仗的将军样脸上泛起一丝笑意。不知过了多久,慈禧太后暗暗长吁了口气,吩咐道:“好了,你们都下去吧。”
“亲爸爸,”光绪沉吟了下,开口道,“方才李经方来电,言及日本国——”
“我困了,道乏吧。”
“亲爸爸——”
“你不是皇上吗?甚事儿还要请示我这老婆子?!”慈禧太后冷哼道,“你想怎样便怎样,我管不着。”光绪心里一阵窃喜,起身打千儿道:“亲爸爸早些安歇,儿臣告退。”说罢,与珍妃递个眼色过去,转身脚步“橐橐”出了西厢房。
慈禧太后攒眉凝视着那熟悉却又有点陌生的瘦削背影,虽视野内早已是黑漆漆一团,却犹自石像价动也不动。忽地,只见她抓起案上茶杯重重砸在了地上。“咚”的一声响,直惊得里里外外一众太监、侍女目瞪口呆!闻得声响,一个宫人蹑手蹑脚进来,蹲万福俯身欲收拾,只慈禧太后疯也似吼道:“滚!都给我滚!”
“嗻——”
静寂的黑夜咳痰不闻,唯花盆底鞋踩在金砖地上发出的声响在四下里久久回荡着。急、缓、缓、急……李莲英侧耳凝听着,一颗心也随着那脚步声的急缓上下起伏不定。
“进茶!”
“嗻。”听着慈禧太后声音,李莲英答应一声便奔了进去,急切间被门槛绊个狗吃屎,顾不得疼痛爬起身就炉上拎壶斟了杯茶双手呈了上去。慈禧太后微啜口咽下,心情似乎平静了许多,说道:“这门槛太高了些,这几天少说也有四五个奴才给绊着,回头吩咐内务府给锯低了些。不妨事吗?”
“不妨事不妨事,奴才这身子便再摔它十下八下也不会有事的。”李莲英说着喉头抽搐了下,“只老佛爷您这身子——外边奴才不说也罢,便万岁爷也不怜惜着点,奴才这心里可真——”说着,他挤出两滴眼泪。
“他呀,他恨不得我早些去了干净。”慈禧太后冷哼一声,咬牙道。“如此老佛爷您——”李莲英干咳两声,攒眉蹙额道,“您怎的方才能由着万岁爷他想做什么便做什么?虽说眼下须忍着些,可这样下去奴才怕……怕万岁爷真成了气候,老佛爷您可就不好收拾了。”
“打蛇打哪儿?”
“七寸。”
“对,要打就要拣最恰当的时机打它最关紧的地儿!瞎折腾弄不好到头来怕连自个都没好下场的。”慈禧太后举杯沉吟道,“眼下先由着他,看他能与我结出个什么茧来?!”说着,扫眼李莲英,冷冷一笑道,“放心,他跳不出我的手掌心的。一没人二没兵,他能怎样?”
“老佛爷英明。奴才这脑子,真猪脑袋一样。”李莲英收拾了地上的茶杯碎片,起身打千儿笑道,“只……只这日子甚时才有完呀?”
“放心,不会太远的。眼下日夷不是在蠢蠢欲动吗?”慈禧太后阴森森的双眸凝视着宫灯后的楹柱,像要穿透宫墙一样凝视着远方,“到时候一切都还会如从前一样的。”李莲英满脸皱纹折起老高,忽地眼中一亮,道:“老佛爷意思,可是——”
慈禧太后微抬了下手止住李莲英,耳听得四下除金自鸣钟沙沙作响外别无动静,方点头道:“依着皇上脾性,必少不得与日夷动干戈。”说着,她在炕上盘膝坐了,“咱这点家底儿怎样?能敌得住人家吗?到时候民怨沸腾,看他怎生收拾得住?!”
李莲英抬手拍了拍剃得趣青的额头:“对,对,到时候还得老佛爷您出面才是。”他顿了下,“只那洋鬼子生性狡诈,若是他们真如咸丰爷时那般——”他没有说下去,只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慈禧太后。“正因为有着他们,我不才有今日吗?虽说他们可恶,却也不是一件好事不做的。”慈禧太后笑道,“日本弹丸小国,到时候与他些银子只怕他已高兴得合不拢嘴了呢。”
“是是,老佛爷圣明、老佛爷圣明。”李莲英躬身赔笑道。
“圣明不圣明,现下说还早了些,到时候就知道了。去,吩咐下边做碗莲子粥上来。”
“嗻。”
一洗澄澈的天上点点寒星射下清冷的光,微微的西北风迎面袭来,刺骨的冷,光绪一出来便打了个寒战。王福见着,忙不迭掀下乘舆帘子,只光绪淡淡一笑,吩咐道:“退下去吧。朕散着回去。”移目扫眼珍妃,又道,“将朕那袭袍子与你珍主子取了披上。”
“你呀,就是好心性儿。”光绪轻轻搂着珍妃纤腰,边走边道,“她那般待你,却还欲与她求情?”珍妃甜甜一笑,紧紧依偎在光绪怀里:“其实她越是挑臣妾不是,臣妾非只不觉着苦,这心里还欢喜着呢。”光绪听着不由怔住,问道:“你这话是怎的个说法?”
“她越这样,不说明皇上您越发欢……欢喜臣妾吗?”珍妃脸涨得通红,低头道。
“你呀,让朕说你什么好呢?”光绪摇了摇头,叹口气道,“日后多长着些心眼,别这般傻乎乎的。皇宫里,官场上,自古便没甚情感的。无论是谁,都戴着一副堂而皇之的假面具,互相在骗,互相在哄,互相在瞒,互相在坑!”
“皇上,您——”珍妃诧异地望着光绪,她这才发现她最最欢喜、最最以为了解的人儿心中竟有着那般骇人的想法。“假若有人想抛开那假面具,企冀坦坦荡荡、堂堂正正地做官为人,那么他也就算完了。因为他违背了这千古不变的规律!”他说着长叹了口气,“所以要想在这种场合生存下去,就必须学会这一切、适应这一切,就必须想着法儿保护好自己,即使你心怀坦荡,没有害人之意。知道吗?”
珍妃点了点头,犹豫下嗫嚅道:“皇上,那……那您看臣妾面上,就恕了皇后娘娘这回吧。方才老佛爷面色真……真的好吓人。”“朕看得出来。是钟总有响的时候,是柴总有燃的光景,将来怎样随她去吧。”光绪面色平静,踱步沉吟道,“只现下却不能不这么做。朕这次处分她,是有给她提个醒儿,日后少胡乱生事的意思,只更多的还是为着给下边奴才提个醒儿,舒坦日子过久了,都不晓得怎生做差了,这样下去能成?”
“只拿皇后娘娘——”
“位儿越高下边才越会收敛的。朕现下有……有些事儿还做不得主。”光绪细碎白牙咬得咯咯作响,一字一句发出金属般的颤音道,“朕若真甚事都能做得主,非要像雍正爷那般,好生杀他几个奴才!朕不信就扭不转现下这等混乱局面!”
珍妃身子禁不住打了个寒战:“皇上心思臣妾晓得的,只这样怕会适得其反。如今这等奴才不在少数,若逼急了他们,皇上怕不好收场的。”“那又怎样,难不成他们敢造反不成?”光绪不屑一笑,侃侃道,“康熙爷归天那阵天下情形不比现下好,雍正爷大刀阔斧下边敢怎样?还不妥妥帖帖的?若真没有他老人家那一手,乾隆盛世只怕便难以出现!治国之道,讲的是一张一弛,文武结合。”
“皇上说得甚是。只现下终究比不得那年月……”珍妃兀自说话间,不远处传来“橐橐”脚步声响,光绪这方发觉不知不觉间竟已行至乾清门广场,凝目张望,却是寇连材,沉吟了下吩咐道:“好了,朕晓得怎生做的,王福,送你主子回宫。”说罢,抬脚便迎了前去。
“奴才给万岁爷请安。”寇连材躬身打了个千儿,“万岁爷,翁相爷说要见您。”光绪眉棱骨抖落下点头,脚下加快了步子。上养心殿台阶时,见翁同龢直挺地挺跪着候驾,光绪虚抬下手道句:“里边说话。”便进了东暖阁。
方自炕上盘膝坐了,太监捧着条盘进来,光绪遂道:“师傅想必还未进食吧。来,和朕一块儿进些。”“不,不用了。”翁同龢斜签着身子在杌子上坐了,道,“奴才方才已用过了。”光绪举箸笑道:“下值还未回府,你哪儿进的食来?行了,快用吧。这东西凉了不香的。”说罢径自取个饽饽在嘴里有滋有味地嚼着。翁同龢后晌进宫,只拣空胡乱进了些点心,这会儿肚里直闹饥荒,见状也不推辞,起身答应了,拿捏着坐了炕头一侧。
“瞧你那吃相,还用过了呢。”光绪接了帕子拭了下嘴,望着翁同龢笑道,“朕饱了,你慢点用,不急的。”翁同龢一嘴的饽饽,闻听忙不迭三下两下咽了,起身道:“奴才这也——”
“这也饱了?”光绪漱了漱口,笑着插口道,“你呀,与朕这么多年了还客套?好,回头你回府里慢慢用吧。”说着,光绪吩咐道,“你俩外边守着,没朕话不要进来。”待寇连材、王福退了出去,方道,“都办妥了?”
“按着皇上意思,都发了下去。”翁同龢嘴唇翕动下,接着道,“皇上,奴才听下边议论,说是皇后主子——”“是的,这事儿不要再说了。”光绪摆手止住,问道,“关于方才那些措施,说来也只是防着人家的。如若日夷真的与我朝发动战争,师傅以为该当如何?是战抑或是和?战,以我朝目下实力,能否足以应付?”
翁同龢眉头微皱,沉吟片刻开口道:“回皇上话,这事奴才还……还没想着。”“不,你想了。”光绪摇头道了句,“心里究竟怎生想的,说来朕听听,不要有甚顾忌,这里就朕与你二人,怕什么?”
“嗻。这事奴才也只寻思着,到时究竟该如何现下奴才还有些吃不准。”翁同龢抬手捋须沉吟着说道,“我朝地大物博,物产丰盛,虽这些年饱受外夷侵凌,然依奴才看来,总的实力仍胜出日夷甚多。日夷虽这些年发展迅猛,然其弹丸小国,且地域限制甚大,想来其实力依然是有限的。”
“与日夷交战,首在海军,眼下其实力已远超过我水师,这如何是好?”光绪攒眉蹙额,插口问道。
“这……这现状想一年半载转过来只怕不易,更何况我朝现下——”翁同龢戛然止住,扫眼光绪,咽了口口水接着道,“不过我北洋水师经这么多年调教,经验上却定胜其一筹的,但能放开手脚想来定有得一搏。且自二次鸦片战争,我朝广兴新式工业,目下枪械弹药已有一定生产规模,日夷貌似强大,但所需多从外购,如若开战其必手拙。还有——”翁同龢说着呛了一口气,猛烈地咳嗽两声,脸已是涨得通红,光绪见状,怔了下吩咐道:“王福,快与师傅斟碗参汤上来。”
“嗻。”王福答应一声轻步进屋,偷眼光绪,却是面色凝重直直望着翁同龢,便轻手轻脚退了下去。翁同龢躬身谢恩,微啜了口,接着道:“还有一条,我朝这么多年受外夷侵凌,苍生心中无不憋着一口气,一旦开战定会奋不顾身英勇杀敌。而日夷境内却是民怨沸腾,矛盾重重。此一点常被忽视,然却是制胜之关键!”
“那依师傅意思,该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全力御之才是。”光绪点头沉吟道。
“奴才有这个意思,不过——”见光绪趿鞋下炕,翁同龢忙站起身,犹豫着说道,“不过奴才心中仍有几处顾忌。”光绪扫眼翁同龢,道:“说,都说出来。”“嗻。”翁同龢答应一声开口道,“这一来是老佛爷,她……她老人家早已安于现下日子,脑子里有的只是息事宁人,多一事莫如少一事,能否应允只怕两说。”
“如今朕拿主意。”光绪脸上掠过一丝冷笑,“这话方才老佛爷当着那么多人说的,想她不会出尔反尔,让奴才们笑话的。”
老佛爷怎样人物,皇上你了解吗?一到节骨眼上,她可甚事都做得出来的!翁同龢心里寻思着,咽了口唾沫接着道:“此其一。二呢,下边将校凡官场恶习莫不尽染,统兵作战早已荒疏。这些年与外夷交手,未遇敌拔脚后撤已成习惯。底下兵弁虽有杀敌报国心思,只怕大半——”他没有说下去,只轻轻摇了摇头。光绪长叹口气点头道:“你说得一点不假。不过,但给朕一段日子,朕定能让他们晓得该怎样做事的!”他细碎白牙紧紧咬着,“咯咯”声响传入翁同龢耳中,只觉着心都快缩成了一团,兀自出神间,却听光绪问道,“除此,还有呢?”
翁同龢忙收神躬身回道:“奴才现下就这点子想法。不过,此二点绝非——”
“朕知道的。”光绪摆了下手,仰脸望着窗外,暗吁口气道,“现下上边奴才做差都漫不经心,下边怎样就可想而知了。朕也知道,底下奴才心中还只有着老佛爷,没.将朕这个皇上放在眼里。”翁同龢嘴唇翕动着欲言语,只却被光绪止住,“你不用说什么,朕心里亮堂着呢。朕虽处置了些,只怕离着伤筋动骨还差着远呢。严刑峻法,有好的一面,但也有坏的一面。朕一直寻思着能有个机会,好生与你们看看——”
“皇上是想借此——”
“对。眼下是得‘严’字当头,但‘宽’‘严’相济,方为治世之良策。如若能借此多少振作些,又何乐而不为呢?”光绪说着转身望着翁同龢。
翁同龢点了点头:“皇上心思,奴才清楚。只奴才想法,难免有偏颇之处,若是——”
“看你那样子,好像朕真定了心思似的。”光绪淡淡一笑,说道,“这事儿下去你私下里与奕䜣、李鸿藻他们几个议议。对了,便陈炽、李端棻他们也可探探口气,甚意思回头进宫奏朕。”
“嗻。”
“道乏吧。”
“嗻。皇上安详,奴才告退。”
目视着翁同龢消逝在夜幕中,光绪心中直觉着一股莫名的兴奋,时而脚步“橐橐”来回踱着碎步,时而于炉旁杌子上坐着凝眉神思,直远处传来沉闷的午炮声响,方犹豫着褪鞋上了炕。
朦胧月光透窗泼洒进来,照在他的脸上,恬淡安详,嘴角犹自挂着一丝笑意。明天会怎样呢?不知道,谁也不知道……
通红的阳光透过云层洒射下来,照在那明黄琉璃瓦片上,五光十色、绚丽非凡。
辰正时分,黄龙大旗滚滚飘扬,导引着一列侍卫森严的仪仗,簇拥着两顶明黄软轿,威风凛凛地向着城外颐和园方向逶迤而去。
隔轿窗望去,广袤无垠的原野上,深绿的麦田一望无际。在阡陌间劳作的人们远远地伏在地上,只一群总角童子们耐不住这种气氛,好奇地向着这边张望。光绪默默地凝视着这一切,深深吸了一口气,想说什么,翕动了一下嘴唇却又止住。
“皇上,你想什么呢?”珍妃怔怔地望着光绪,开口问道。
“哦,没有。”光绪移目望着珍妃,淡淡一笑道,“这外边的空气端的新鲜,哪似宫里那般死闷,你说呢?”说着,他抬手捋了下珍妃鬓发。珍妃摇了摇头,答非所问道:“不,皇上有心思的,臣妾看得出来。”
“朕是看到外边那些孩童无忧无虑,想起了朕早年。”光绪移目望着窗外。
“不是的,皇上心里还想着那些银子,对吗?”珍妃轻轻偎在光绪怀中,叹口气道,“用都用了,就别再想这事了。”光绪长吁口气,叹道:“每次去园子,朕便由不得不想呀。上千万白花花的银子,足够朕再创立一支海军了。”
“皇上,您……您就别想这些了吧。早起老佛爷那脸色,臣妾看着这心里现下还……还不安着呢。”似乎真的心有余悸,珍妃说着身子哆嗦了下,“老佛爷今儿高兴,您就别……别惹她了,好吗?臣妾求您了。”
光绪冷哼了声:“她是高兴,一个园子花了上千万还不知足,还想着过甚寿诞,也不瞅瞅这甚光景,这点家底子不让她折腾光朕看她是不会罢休的!”光绪说着仿佛发泄胸中闷气般长长吁了口气。珍妃一双明眸怯怯地望着他,欲言语却又不知说些什么,只将身子紧紧地贴了过去。良晌,方听光绪道,“好了,你不要担心,朕自有分寸的。王福!”
“奴才在。”王福快步到轿窗前打千儿道,“万岁爷,有什么吩咐?”
“到甚地了?”
“骆驼脖儿,前边过了海淀扇子河便近了。”
“嗯。”
甫过海淀扇子河,一座高大的四柱牌楼便映入眼帘,牌楼间一方石刻,正面书“涵虚”,背面刻“罨秀”。过牌楼,扑目一座面阔五间、金碧彩绘的门楼,朱红大门簇新闪亮;一对造型雄伟生动的铜狮昂首屹立;黄绿琉璃瓦檐下高悬金色龙边“颐和园”横匾。隔窗眺望,慈禧太后会心地笑了。
袋烟工夫,明黄软轿停止了晃动。李莲英满脸堆笑,打千儿禀道:“老佛爷,到地儿了。”“知道了。”慈禧太后淡应一声却没有动身子,直轿窗抛起,光绪露出身子,方手搭着光绪缓缓踱了出来。
“奴才恭迎太后老佛爷、皇上圣驾!”奕䜣等一群文武百官早在园门外候着,见慈禧太后下轿,黑压压跪了一地,高呼道。
“都起来吧,李鸿藻来了么?”
“奴才在。”李鸿藻眼眶带着黑晕,干瘦的身子更是缩了几圈,方自咬牙站起身,闻听忙趋前一步躬身道。
“身子骨好些了?这阵子可累着你了,回头好生歇阵,养养身子。”慈禧太后边走边道。
“托老佛爷、皇上洪福,奴才这身子还说得过去。”
“那就好。今儿少了你可不行的。”说话间进得东宫门,但见琼楼玉宇,雕梁画栋,曲径通幽,甬路两侧古柏夹道,绿草如茵,真可谓聚天下之大观,权人间之胜境。近眼处一处门楼,其上匾额满汉两种文字书着“仁寿门”三字。慈禧太后会意地点了点头:“季云,今儿怎生个游法呀?”“回老佛爷,”李鸿藻于一侧躬身道,“这进去便是仁寿殿,奴才意思先稍事歇息,而后再沿湖观览。待至老佛爷寝处乐寿堂,先进点膳食——”“好,就这么着。”慈禧太后微摆了下手,“今儿都听你的。”
出仁寿殿,一行人沿昆明湖直北,盏茶工夫,复折向西行,老远便见苍松翠竹中一座殿宇崇阁巍峨,层楼高耸,慈禧太后脚下加快了步子。
进大门,但见林木葱葱,各色花儿竞相争艳,正中刻有海浪纹的青石座上,横卧一玲珑剔透的巨石,高可逾丈,厚约数尺,石上镌有“青芝岫”三字,其侧四周遍刻乾隆皇帝及其大臣们的题咏,甚为精致。慈禧太后四下踱了圈,复于石旁站立了会儿,点头说道:“嗯,还不错。奕䜣,膳食备妥了吗?”
“早按着老佛爷意思备妥了。老佛爷意思——”
“端进来吧。你们也都下去进点,不用在这侍候着了。巳时过来便是。”慈禧太后说着抬脚径自前行。
“嗻。”
正殿面阔七间,堂前对称排列着铜鹿、铜鹤、铜瓶。慈禧太后在丹墀下凝视了会儿殿额上的“乐寿堂”三字,抬脚进去。殿内香气扑鼻,慈禧太后深深吸了口气,张臂伸个懒腰在炕上大迎枕上斜倚着躺了:“给我揉捏揉捏,这身子骨看来真不中用了,这点子路便觉着腰酸背痛得不行。”
“嗻。”李莲英答应一声趋步上前,“老佛爷这说哪儿的话来?您呀,身子骨硬朗着呢。您没瞧六爷他们几个,那才叫不行呢。要不待会儿老佛爷您坐着轿子?”慈禧太后点了点头,问道:“戏园子装修好了吗?”“早收拾妥当了。”李莲英咽了口口水,眉飞色舞道,“那地儿奴才亲自督着,老佛爷一准满意的。楼高七丈,宽六丈,上中下三层……”
“嗯。”慈禧太后点了点头,指指案上茶杯道,“那些花石可运了过来?”
“这半月工夫哪就运得过来?”李莲英起身捧茶堆笑儿回道,“老佛爷放心,奴才正催着呢。一准儿不会误了日子的。”慈禧太后点了点头:“告诉他们,别咋咋呼呼的,怕人不晓得。对了,皇后呢?七格格一过门,这身边没个说话的人儿,心里直闷得慌。”
“奴才过去,皇后主子身子骨正不舒坦呢,太医们说是夜里受了些风寒。”李莲英说着叹了口气,“奴才看皇后主子她也真……真够可怜的。这只一个来月光景,好端端的人儿便瘦得皮包骨头似的。”慈禧太后轻哼了声:“那都是她自找的!谁要她一门心思还挂着那东西?!”“这……这说是这么说来着,只……只主子她正当年纪,也怪不得的。”李莲英三角眼滴溜溜转着小心地说了句,咽了口唾沫接着道,“要说这都怪万岁爷,珍主子哪点子及得上主子娘娘——”
“别说了!”慈禧太后脸上掠过一丝不快。
“嗻。”李莲英身子哆嗦了下,眼见得小太监抬着膳桌进来,忙自起身小声张罗。慈禧太后微微扫了眼,不知肚中不饿抑或是李莲英倒了胃口,只端碗燕窝汤徐徐啜下便吩咐撤了。李莲英心里十五个吊桶打水价七上八下,嘴唇翕动着欲言语终又咽了回去。慈禧太后漱口,趿鞋下炕,背手来回踱了几步扫眼李莲英道:“以后说话思量着,该说的说,不该说的嘴上上把锁,别往兴头上泼冷水,记着了。”
“奴才记着了,奴才记着了。”李莲英暗吁口气,犹豫了下硬着头皮接着道,“老佛爷,那寿诞的事儿……奴才这做起来……”慈禧太后冷哼了声,阴森森的目光闪着绿幽幽的光亮冷冷说道:“甚战事呀,饥荒呀,说白了,他不就想和我过不去吗?!这事儿你不用管了,回头告诉荣禄、奕䜣,让他们筹备。”
“嗻。”
“放生地儿放哪儿了?”
“回老佛爷,就在排云门前。”
“我歇会儿觉,你过去再看看,让小崔子到时辰唤我便是了。对了,让内务府将昨儿进的那些东西与你主子娘娘送过去,告诉她别胡寻思,养好身子骨当紧。”
“嗻。奴才告退。”
排云门,面阔五间,门前一对造型精美的铜狮和一十二块形状各异的太湖石,皆为畅春园遗物,其上排云殿,乾隆年间为大报恩延寿寺的大雄宝殿,再上佛香阁、智慧海,构成层层上升的立体建筑中轴线,为颐和园诸景之中心所在。其时已交六月,万里晴空上一轮炎炎骄阳直射得大地一片腊白。李莲英一路小跑着过来,头上豆大汗珠走线儿般扑扑直往下淌,心中本自烦躁不安已极,眼见得一众太监兀自手忙脚乱、跑前跑后张罗个不停,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离着尚二三十米远处,便大声嚷道:“狗东西,想找死呀,还没预备好?!”
一个太监头儿胸前衣裳被汗水打湿了大片,三步并两步迎上前躬身打千儿小心道:“回总管话,鱼儿方试……试着,还行的。只那鸟儿,实在——”
“刚毅呢?去万岁爷那唤过来!”李莲英脸色铁青,边走边道。
“刚相爷过来了,正在湖边忙着呢。”
慈禧太后心胸狭窄、小肚鸡肠,凡开罪了她的人,莫不是睚眦必报。许是怕来世遭报应,就这么个人儿,却一门心思地吃斋念佛。且每年都要弄些鱼儿、鸟儿堂而皇之地放归自然,以示其普度众生之菩萨心肠。这年恰其六十寿辰,李莲英便寻思着换个花样,以讨其欢心,思来念去,想着个鱼儿回游、鸟儿回笼的点子,只他却不去做,将这差事交与了刚毅。刚毅心知这都是骗人的把戏,只怎样去骗才能不被人察觉却不亚于摘月入怀,搜肠刮肚半月光景,方想着撒些鱼饵诱鱼回来,拴条线儿引鸟回笼,在府邸里试着还真灵验,便真的一般无二,只到了园子,谁想却出了差错。
却说李莲英听着,脚步“橐橐”便奔了湖滨。“云辉玉宇”牌坊前,恰刚毅迎面过来,李莲英暗哼一声止步,三角眼睁得豆圆直勾勾地盯着他不言语。刚毅胳膊下夹着顶戴花翎,簇新袍服干一块湿一块地图也价,兀自攒眉蹙额低头急行,猛地一双脚映入眼帘,忙不迭收步,仰脸却见是李莲英,心里顿时揣个小兔价“咚咚”跳个不停,赔笑道:“总管,您这甚时过来的呀?怎也不吱声?”
李莲英腮边肌肉跳动下,冷冷开口道:“你不说都没问题吗?嗯?!”
“这……这之前在府里试过了,确是没问题的。只是一到这园子谁想却——”刚毅满脸窘色,支吾着说道,“方才我在湖边看了,鱼儿是因着鱼饵味淡且少,现下没问题的了——”
“真的没问题了?”见一众太监怔在当地,李莲英喝道,“还等什么?快去准备!”刚毅似这才发现众人兀自看着自己,脸上不由掠过一丝红晕,干咳两声掩了道:“是是。只那鸟儿实……实在是……”
“过去瞅瞅。”李莲英说着抬脚前行,湖滨两侧,上百个笼儿、筐儿一字排开,一侧鱼一侧鸟摆得井井有条,“将那饵都撒下去,放那怕人瞧不见怎的?”李莲英说着径至鸟笼前打开一个,四五只云雀迟疑着、呆望着,忽然“刷”的一声展翅破笼而出。李莲英凝目望着,远了、线直了,然而,它们并没有像他期待的那样回转笼中,只扑腾着翅膀在天际中挣扎着。
“你早先便知道是这样子?”
“是的。”刚毅惴惴不安地应了声,扫眼正自忙不迭倾倒鱼饵的太监,嗫嚅道,“总管,那……那饵倒不得的。不然待会儿鱼儿便不……不会游的。”李莲英沉吟了下,吩咐道:“装包儿放怀里,过会儿都小心着点,哪个露了马脚小心咱家剥了他皮!”说着,吩咐小太监抓把米粒放了笼中。打开来,只那鸟儿却只贪婪啄食着,赶也赶不出去。兀自折腾间,崔玉贵急步奔了过来:“总管,老佛爷、万岁爷已经起驾了,问这好了没?”
“这——”李莲英直急得猴抓也似,隐隐听得远处说笑声不时传来,犹豫了下睃眼刚毅,吩咐道,“快,将线儿都解了。”说罢,抬脚小跑着迎了前去。线儿?刚毅怔了下这方回过神来:那日里晨雾浓浓,许是奴才硬扯了回来!仰脸望天,丝丝线条在湛蓝的天际间摇摆着好不刺眼,心下暗自庆幸着,忙不迭吩咐众人将那绳儿解了收于袖中。
“奴才恭迎老佛爷、万岁爷圣驾。”顶戴花翎扣了头上,刚毅整整袍角碎步迎上前躬身朗声道。
“哦?你倒来得挺早的呀。”慈禧太后说着呵腰出轿,刚毅陡觉失礼,满脸惶恐便欲告罪。只慈禧太后却已接着道,“你怎弄得这般样子,做甚来着?”
“奴才……奴才……”低头细望,刚毅一张胖脸不由泛起朵朵红晕,嘴唇翕动着嗫嚅道,“奴才方自湖滨过来,有个公公打水漂儿,一没提防便溅得满身都是,这——”
“刚相爷该不会下湖里凉快了吧?”李莲英笑着掩饰了句,移目望着慈禧太后打千儿道,“老佛爷,这天气热得蒸人,奴才意思您和众位大人们还在门前凉棚下歇着吧,您说呢?”
“那样也好。皇上,你呢?”
光绪低头随在慈禧太后身侧,似乎在想着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想,闻听淡淡应声:“是。”
“怎的,心里不痛快?”
光绪心中本自因着花费数千万银两闷闷不乐,进园来但见处处景致、物件莫不珍贵华美,更心里堵了团烂棉絮价不是滋味,听她言语,遂不冷不热道:“回亲爸爸,不是这么回事的。”
“一副哭丧脸,给谁看呀?”慈禧太后居中坐了,啜口茶盯着光绪,良晌咽下,腮边肌肉抽搐着冷道。
众人兀自窃窃私语、指手画脚,陡见得慈禧太后脸上挂了层霜价冷峻,忙戛然而止。排云门前顿时鸦没鹊静,只笼中鸟儿欲重返天际般扑腾翅膀的声音不时传入耳际。珍妃唯恐慈禧太后当着众人面作践光绪,虽心里惶恐不安仍禁不住插口说道:“回老佛爷,不是这么回事的——”
“是不是你晓得?莫不你是皇上肚里的蛔虫?!”慈禧太后咬牙道。
光绪深邃的眸子熠熠闪亮,开口道:“儿臣不是不高兴陪着老佛爷,是因着——”“老佛爷,皇上是因着头晕打不起精神的。方才在玉澜堂里还差点晕过去了呢。”奕䜣不知是热的还是心里骇怕,豆大汗珠直往下淌,偷偷丢眼色给光绪,插口说道,“老佛爷信不过,这些奴才们都可作证的。”说罢,他扫了眼众人。
“回老佛爷,六爷所言奴才都亲眼见着的。”众人心里虽各自寻思着,只嘴上却齐声应道。见慈禧太后望着自己,孙毓汶小心道:“老佛爷,许是因着天热,皇上方才确是差点晕了过去的。”
眼见众人皆这般说话,慈禧太后睃眼光绪,不冷不热道:“既如此,说声歇着就是了,这般样子让人看着——”正自说着,东南方向隐隐传来三声沉闷的午炮声响,慈禧太后遂收了口,吩咐道,“是时辰了,放生吧。”
“嗻。”李莲英答应一声,扯着公鸭嗓子高喊道,“老佛爷懿旨,放生开始。放——鸟!”
众苏拉太监早在湖滨旁候着,闻声山崩价答应一声便打开了鸟笼。“哗——”数百只百灵鸟、云雀、鸽子、布谷鸟……冲笼而出,直飞天际。蓝天、绿水、展翅的小鸟……构成了一幅绚丽的画面。慈禧太后仰脸望着,脸上挂满了喜色。
“放鱼!”
……
“瞧,快瞧!那鱼怎的又游回来了?”
“是呀,这怎的回事?”
慈禧太后收神回来,见众官倾胸探头,嘴里窃窃私语,抬手拿了桌上西洋物件——望远镜。眯眼细望,不由呆住,虽年年放生,可今年这场景却还是头一遭遇上,忍不住开口问道:“莲英,这究竟怎生回事呀?”
“是呀。”奕劻忍不住亦插了口,“这是为的什么呀?难道说这些畜生也有心思?”“王爷说得一点不假。这鱼也和人一样,有心思的。”李莲英点头故作沉吟状,道,“依奴才看来,这鱼儿定是为老佛爷菩萨心肠所感动,特地游回来与老佛爷您谢恩的。王爷,您说呢?”
“这——”奕劻皱眉望着李莲英,猛地回过神来,上前一步跪了慈禧太后面前,叩头道,“奴才恭喜老佛爷,贺喜老佛爷。”
“你这是——”
“老佛爷虔心礼佛,如今这鱼儿回游谢恩,不正说明老佛爷您已修得正果了吗?”奕劻赔笑道,“众位意下如何?”
“是是。奴才恭喜老佛爷修得正果。”如此讨好不费力的机会,众人岂肯错过,忙黑压压跪了地上,高呼道。刚毅暗地里长吁了口气,抬袖偷拭下额头汗水,笑道:“本官意思,不如便今夜唤戏班子进来与老佛爷助兴,不知众位以为如何?”
“中堂所言甚是。只不知老佛爷——”
慈禧太后直喜得心中喝了蜜儿一般,笑着虚抬下手道:“都起来吧。闷了这几个月都想找机会乐乐,是不?好,就今夜。莲英,回头唤戏班子进来吧。”
“嗻。”
“老佛爷,奴才心中有一事不解。”李鸿藻不知有意抑或无心,躬身打千儿道,“不知当问不当问。”“说。”慈禧太后笑道,“有甚话儿放开了讲,不要有甚顾忌。”李鸿藻躬身谢恩,问道:“那鸟与鱼同是一类,依总管说法,也该有心思的。只这鱼儿回游,那鸟儿却——”
“这——”慈禧太后怔了下,移目望着李莲英,“这怎生解释,你且说来听听。”
老不死的东西,哪壶不开提哪壶!李莲英叫苦不迭,三角眼滴溜溜转着,少顷躬身打千儿道:“那鸟儿定是去了天上仙境,说与如来我佛知晓。”“嗯。”刚毅闻听,忙点头附和道,“有道理、有道理。一物回游谢恩,一物天庭报讯,这才周全,诸位说呢?”
“是是,这才周全,这才周全。”
谢什么恩?报什么讯?光绪双眸扫视着周匝,心里直觉着一阵恶心,忍不住便欲开口。身侧的珍妃瞅着,忙不迭伸手扯了下光绪袍袖。光绪犹豫了下止住,发泄胸中郁闷价仰脸长吁了口气,移目远望:清绿的湖面微风拂过,泛起阵阵涟漪,阳光照映下道道银光闪烁着、晃动着。远处,南湖岛上,苍松翠竹碧绿欲滴掩映着栋栋琼楼玉宇。
“皇上。”奕䜣移身近前低声道。
“嗯?”光绪怔了下,回首扫眼奕䜣,“六叔——”说话间但见奕䜣双眸张望着长廊方向,光绪遂收口循目观望,但见一人飞跑着正奔排云门而来,却是吏部侍郎、军机大臣上学习行走徐用仪。光绪身子不易察觉地颤了下,见徐用仪止步迟疑着,遂低语吩咐了王福句:“唤他过来吧。”
徐用仪端庄的五官看上去很匀称,只颧骨旁两颊微微下陷发暗,略带一点破相,满脸大汗犹如水浇价,上前一甩雪亮的马蹄袖,跪地叩头道:“禀老佛爷、万岁爷,朝……朝鲜国王李熙发来急电……”
“说些什么?”虽心中早已有着准备,陡听此语,光绪犹自不禁浑身一个寒战。
“朝境东学党借灾荒之机,以‘济世安民’、‘逐灭倭夷’为号发动暴乱,业已占领全罗道首府全州。”徐用仪凝神回道,“李熙因无力镇压,恳请我朝派兵入境代为剿定。”慈禧太后兀自在兴头上,听得徐用仪言语,脸上顿时掠过一丝不快:“就这事儿?值得这般慌张吗?!”
“奴才——”
“还言语?!没瞅着老佛爷正在兴头上吗?”奕劻低斥道,“下去!”“亲爸爸,”光绪睃眼奕劻,躬身道,“此事关系非小,儿臣意思——”
“明儿再议就迟了?!”慈禧太后冷道。
“老佛爷,日夷早已蠢蠢欲动。”奕䜣咬了下嘴唇,小心道,“且咱又是与它有约的,其间若生甚变故,只怕不好收拾,您看——”
“行了,你们都下去议事去吧!”慈禧太后冷哼一声道了句。见众人兀自迟疑,遂提高了声音复道,“没听清怎的?都随你主子去吧,没了你们在这,我还乐得清静!”光绪心知她明着是斥着众人,实则是对着自己,腮边肌肉抽搐了下,躬身打千儿施礼,不言声转身便踱了前去。
“好端端的乐子就这样搅了——”
“没了那股子晦气,不更舒畅吗?”慈禧太后说着站起身,“去,备船去南湖岛。”
脚步“橐橐”行在彩画长廊间,光绪心头直撞鹿般乱跳。他渴望这一刻的到来,渴望着能由此树立威信,收回权柄,大展宏图。然而,当这一刻陡然出现在他面前时,他的心中竟又有些惴惴不安。万一——他不敢想、不愿想,却又不能不想!于仁寿殿前丹墀上站定,回望眼众人,光绪吩咐句:“军机们进来,其他人都下去候着。”便踱了进去。
几个人互相略一注目,奕䜣、奕劻打头鱼贯而入,顿觉身上一阵清凉,却原来屋内四匝都用大条盘垛了冰块,李鸿藻的病身子方好转些,竟打了个寒战。见众人欲施礼,光绪摆手道:“大热天儿,规矩都免了。坐着说话就是了。”
话是这样说,只光绪却不言语,换双千层底布鞋在殿中来回踱着碎步。殿外,日头在晴得湛蓝的天空中缓缓移动,一丝风也没有,便知了都懒得叫一声。光绪默然伫立,乱丝一样的心绪理了一遍又一遍,仍旧是一团乱丝。奕䜣站在一侧目不转睛地望着光绪,半晌了,方忍不住张口呼了声:“皇上。”
“嗯?”光绪怔了下,抚着有些发烫的脑门转过身来,见众人兀自伫立一旁,莞尔一笑道,“坐,都坐着。王福,切个西瓜端进来。”说罢,抬脚在正中宝座上坐了。众人这方拿捏着身子斜签着坐了。待王福端着西瓜进来,光绪自拿块在嘴里嚼着开口道:“行了,你下去吧。你们也不要拘束,边吃边议。”说罢,吐子儿放了桌上,接着道,“此事该如何处置,你们且说说看。”
“皇上,”奕䜣虽没名儿,只实际上却无异于领班军机大臣,闻听轻咳两声沉吟道,“朝鲜乃我属国,既上表求之我朝,依理当出兵助其剿平内乱——”不待他话音落地,刚毅忙不迭插口道:“皇上,奴才意思,还是不发兵妥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咱何必惹那麻烦呢?再说这打仗靠的是银子,眼下咱这底儿,便赈济灾荒还不够使用,哪有银子用这上头?”
“子良忘了六爷言语?朝鲜可是我大清属国!”李鸿藻接口道,“这可关乎着我大清颜面的大事。”
“颜面?这些年咱这颜面——”陡觉失口,刚毅忙不迭戛然止住,惴惴不安地望着光绪。光绪脸上掠过一丝不快,旋即敛了,叹口气道:“这些年咱这脸面丢得不少,也没甚遮掩的。说下去吧。”刚毅轻应了声,咬嘴唇接着道:“皇上,奴才意思咱现下自顾都不及,能省着的还是该省着。这万一日后有个甚事儿,咱拿什么支应?”
“子良说得甚有道理。”孙毓汶呆坐一侧,两眼瞅着案上西瓜只是发怔,这会儿亦开了口,“皇上,恕臣斗胆,单只不说这银子,便我朝目下官兵这等光景,派出去能否应承得下来实在难说。这万一——咱可就更不好收场了。”翁同龢冷哼了声:“莱山兄也太小觑我朝了吧,依着莱山兄意思,当年我官兵镇南关一役打得法夷落花流水,又作何解释?”“这都是老……”孙毓汶支吾一声,说道,“老皇历的事了。”
“老皇历?莱山兄莫不是给洋毛子吓破了胆,怕日夷插手其中吧?”翁同龢冷哼一声道。
“你——”孙毓汶脸涨得通红,不知是气的还是心虚,竟一句完整话儿也说不出来。
“本官怎样?说中——”
“师傅。”光绪插口说道,“莫忘了这议着正事呢。莱山说话也不无道理。你怎生想说出来便是,这样子岂不如市井中人一般?”“奴才急切间言语放肆,请皇上恕罪。”翁同龢似乎不相信光绪会说出这等话来,呆望了片刻方躬身谢罪道,“这事奴才也寻思好一阵子了。我大清这么多年花费上千万两银子发展军事,难道还敌不过一群草寇?日夷目下境内矛盾尖锐,是否插手其中尚在两可之中。便其真插上一脚,奴才愚见,但我官兵上下一心奋力抗击,亦足以御之。试想我大清这二三十年发展,难道还不及这弹丸小国数十年作为?”
“你二人说得都不无道理。以我朝实力抵御日夷弹丸小国,当不在话下。只我官兵懒散怯阵,却也不可不虑。”光绪端杯漱漱口,眉头紧锁道,“奕劻,你心里是怎生想的?”奕劻因着揣摩不透慈禧太后意思,一门心思万言万当,不如一默,闻听沉吟良晌方模棱两可道:“此事关系甚重,奴才意思还是慎重些好,这万一冒冒失失出兵,闹出个甚事儿出来,可就后悔莫及了。”
光绪似笑非笑地望眼奕劻,淡淡地道了句:“你说得很好,甚合朕意。”便移目凝视奕䜣。奕䜣仔细品味着光绪话中深意,沉吟着开口说道:“奴才意思,现下先给李鸿章去电,探探日夷动静,然后再作决断。不知皇上意下如何?”
“嗯。”光绪点了点头,“奕劻,你这便回衙门发电李鸿章,你们也都回去寻思着。申正时分养心殿递牌子。”众人答应一声躬身施礼退出,翁同龢迟疑着,似乎在等光绪传唤,只光绪却攒眉蹙额凝视着窗外湛蓝的天穹,久久一动不动,无奈间长吁口气颓然退了出去。
“王福。”不知过了多久,光绪开口呼道。
“奴才在。”
“告诉连材收拾东西,起驾返城。你去与老佛爷说一声。”
“皇上,这——”
“国事纷扰,非人君宴息之时。”光绪皱着眉头说道,“回城吧。”
“嗻。”
答应一声出屋,恰听得金自鸣钟连撞了十二下,交代了寇连材,王福忙循湖滨奔了南湖岛。此时正是一天中最热时分,火辣辣的太阳照得大地一片腊白,热气扑面袭来,比起玉澜堂内真有人隔两世之感。及至知春亭,王福已是汗流浃背,落汤鸡一般,止步抹把脸,抬脚间却听不远处传来说笑声音,仰脸张望,却见一众太监、侍女并着些命妇妃嫔,众星捧月般簇拥着慈禧太后兀自在铜牛旁指指点点,心里庆幸着可少跑一大截子路程,脚下已加快了步子。
“莲英,”慈禧太后笑着回望眼李莲英,道,“你且与大伙儿念念这上边写着什么。”
“嗻。”李莲英答应着移步上前。刻有海浪纹的青石台座上,一尊铜牛栩栩如生,似回首惊顾若有所思,炯炯的目光凝视着昆明湖,盏茶工夫,方张口缓缓念道,“夏禹治河,铁牛传颂。义重安澜,后人景从。制寓刚戊,象取厚坤。蛟龙远避,讵数鼍鼋。潫此昆湖,潴流万顷,金写神牛,用镇悠永。巴邱淮水,共贯同条。人称汉武,我慕唐尧。瑞应之符,逮于四海。敬兹呈祥,乾隆乙亥。老佛爷,奴才念得可对?”
“嗯,不错。虽念错几个字,只于你已算难得的了。”慈禧太后点头道,“你可知这铜牛做甚用的?”
金写神牛,用镇悠永。这上边不写着吗?李莲英诧异地望着慈禧太后,回道:“老佛爷,这宝贝是用来镇邪避祸的。”“对,乾隆爷当年置这神牛便是这个意思。”慈禧太后颔首应了句,移目扫眼珍妃冷声道,“如今宫里,便这园子都有着一股邪气,真希望这铜牛能显显灵,好好压压这股子邪气!不然这样子下去,能成吗?”
无数道目光或惊讶、或得意、或茫然地纷纷投到了珍妃身上。珍妃直觉自己宛若置身人市中一般,任众人肆意观赏着却不能言语,弹指可破的面颊顿时涨得桃花般红艳,眼中泪花滴溜溜打着转儿垂下了头。“对对,老佛爷说得一点不假。”李莲英心领神会,抬手拍下油光闪亮的额头,感慨道,“如今这确是有着股邪气,不不不,是股子妖气,赶明儿奴才去白云观请那老道士过来——”
“李总管这不白费力气吗?老佛爷如今修得正果,还怕甚妖气邪气的?”博尔济吉特氏心里恼着光绪,这光景也一肚子怨气撒在了珍妃身上,“依臣妾说呐,老佛爷您呀便是咱大清国的镇国之宝,任甚邪气妖气也与您无侵的。只是苦……苦了臣妾们。老佛爷您就发发慈悲,施法压压这股子邪气,好歹拉臣妾们一把。”说着,她眼角竟挤出两滴泪水。
“我——”慈禧太后冷笑着凝视珍妃,叹道,“我也无能为力的。皇上是真龙天子,有他庇护着,谁又能拿她怎样?唉,任命吧。”
“那就将老祖宗们请出来,总不能任着她搅得咱大清国乌烟瘴气呀。”
“对,请老祖宗出来,皇上再谁的话不听,老祖宗的话儿却万不能不听的。”
一时间,昆明湖畔直如开锅稀粥价热闹。片言碎语似支支利箭直射珍妃心坎儿,她娇弱的身躯摇晃了两下,眼前一片茫然……
“妹妹!妹妹!”瑾妃分了众人上前,搀了珍妃急道,“老佛爷,您看这——”
“大呼小叫什么?!”慈禧太后冷斥道,“她那是热的,热昏了头,知道吗?”
“老佛爷——”
“闭嘴!”慈禧太后腮边肌肉跳动两下,“好端端的乐子让你们搅了还嫌不够!我看是皇后主子不在,你们便无法无天来着——”王福早已近前,只犹豫着不敢言语,眼见得瑾妃姐妹少不得又遭责罚,再也顾不得许多,扯嗓子插口便道:“奴才恭请老佛爷金安!”
“大胆!老佛爷说话你也敢插嘴?!”一场好戏便要拉开帷幕,只冷不丁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李莲英两眼怒视王福,喝道。
“奴……奴才不敢。”王福身子不由一个激灵,只眨眼间便定了心神,向着慈禧太后躬身打千儿禀道,“老佛爷,是万岁爷有话要奴才告与您的。万岁爷还急等奴才回话,故奴才这才——”
“可是议着了结果,怎样?”慈禧太后双眸眨着,急道。
“这……这奴才不晓得……”
“嗯?!”
“奴才真不晓得的。万岁爷一进殿便将奴才赶了出来,求老佛爷明察。”
“那他说些什么?”
“万岁爷要奴才告诉老佛爷一声,他准备回城里去。”王福小心回道,“老佛爷您看——”
慈禧太后两眼闪着寒光直勾勾地盯着王福,似乎要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良晌,方说道:“好吧,你下去吧。”她顿了下,扫眼一侧满脸惶恐神色的珍妃,又道,“回来,扶你主子一并过去,省得在这碍手碍脚。”
“嗻。”王福心中一阵欣喜,忙不迭答应一声上前搀了珍妃。瑾妃犹豫着,仰脸怯怯地望眼慈禧太后,如逢大赦似的蹲身道个万福亦碎步随了前去。
“老佛爷,您看这事怎生是好?”李莲英两眼望着珍妃三人过了文昌阁,方移目打千儿道,“那奴才——”“看他神色,似是真不晓得。”慈禧太后攒眉沉吟道,“你过去看看,那几个东西不识得好歹,你掂量着说与他们。”
“老佛爷放心,奴才理会得。”
大热天儿,单只烈日下走上盏茶工夫,已是热汗淋淋,更何况还搀着个人儿,及至耶律楚材祠前,瑾妃已是香汗遍颊、娇喘吁吁,王福瞅着,犹豫下搀了珍妃在祠前檐下石杌上坐着,守祠的奴才望着忙不迭赶了出来:“王公公,您里边歇着,这——”
“不用了。端碗水出来便是。”
那奴才这方瞅着一侧珍妃姐妹,打千儿行礼后忙小跑着进去。
“姐姐,这……这是哪儿?”珍妃缓缓睁开双眸,“王福?你怎也在这里?莫不是皇上——”“皇上皇上,你受的委屈还不——”瑾妃说着扫眼王福戛然而止。王福喉头抽动了下,声音已自有些嘶哑:“主子放心,万岁爷不曾过来的。万岁爷打算回城里去,让奴才过来告诉老佛爷一声,恰遇着主子昏了过去,老佛爷便命奴才侍奉主子回去歇息。”
珍妃长吁了口气挣扎着起身,王福嘴唇翕动着欲言语,却被她止住:“我没事的。万岁爷既寻思着回城,咱们还是早些赶过去吧。王福,这事儿莫要言语万岁爷,知道吗?”
“奴才……奴才晓得。”王福抬袖拭了下眼眶,“只是主子您——”“我这不挺好的吗?”珍妃淡淡一笑,说道,“事儿过去了,就别再提了,徒伤心神而已。只要皇上好,那才是最关紧的呢。”说罢,移脚径自前行。至仁寿门,却见翁同龢攒眉蹙额,低头来回踱着碎步,珍妃沉吟下开口问道:“翁师傅可是有事要见皇上?怎的不进去?”
“哦,奴才给主子娘娘请安!不知主子娘娘驾到,失礼处还乞恕罪。”躬身打千儿请安,翁同龢犹豫了下扫眼周匝,低声道,“朝鲜一事,皇上本早已定了心思的。只方才议事,却又——”
“皇上不应允出兵?”珍妃眉棱骨抖落了下。
“不是。只……只怕也难说的。”翁同龢轻轻叹了口气。“六爷说先探探日夷动静再做定议。”珍妃细碎白牙咬着嘴唇:“皇上性急,凡事总期一朝告成,然性情中又……又多了份柔弱,此二者皆是人主所忌讳的。”她沉吟了下,“不过话说回来,此事关系匪浅,慎重些总是好的。倘有个闪失,怕……怕皇上再也不会有机会的。翁师傅你说呢?”
“依奴才看,也……也不尽然的。”
“此话怎讲?”
“皇上欲要中兴我朝,必得先坐稳皇位,而要坐稳皇位,只有在天下人心中先树立自己的形象。老佛爷持政多年,莫说百官惧其威仰其鼻息,便天下苍生又何尝不为现下境况所麻木?皇上期望通过惩戒些许不安分的奴才唤醒他们怕比登天还难,唯借外事张国威振民心方为上上之策。这也是皇上最初想的。”说着,他往仁寿殿方向扫了眼,干咳一声接着道,“以我朝实力,平息朝乱不在话下。便与日夷交手,亦有放手一搏之力。纵退一步讲,设若我朝真……真的失利,奴才以为皇上亦无大碍的!”
“嗯?”
“天下苍生对皇上寄望者不在少数,尤其南方各省,陡闻皇上亲政,莫不欢呼雀跃。便失利,奴才想人们至少也可看出皇上欲兴我朝之决心,从而激起其忠君卫国之心。此之失利与前有质的区别,苍生中不乏仁人志士,他们不会不晓得的。”
“那老佛爷——”珍妃遥望着远处湖畔攒动的人群,长吁口气道。
“自古得民心者得天下。此时比不得前些年,老佛爷她不会不有所顾忌的。”西移的太阳,半边已掩在了巍峨的宫阙下,殷红的阳光由西向东延伸着,越来越淡。珍妃遥望着,似乎在想着什么,久久没有言语。“奴才本欲进殿叩见皇上,再行痛陈利弊的。只……只正沉吟间,主子便过来了。”翁同龢咽了口唾沫,犹豫下开了口,“奴才……奴才想,主子与皇上进言更为稳妥些,不知——”
“你们说什么来着,这般严肃样儿?”兀自说着,光绪从殿内踱了出来。翁同龢满脸惶恐神色,半晌回不出话来。珍妃见状,忙蹲万福请安道:“翁师傅意思,老佛爷今儿高兴,皇上当留园子尽尽孝心的。这正说着不想主子便出来了。”
光绪似信非信地扫眼翁同龢:“尽孝心以后日子长着呢,也不在这节骨眼上。”说罢,移目望眼王福,吩咐道,“起驾吧。”
“嗻——”
第二章 苟且偷生
“咱压根打不过人家的。只有这样才能保全我等性命。”方伯谦吁口气,强自镇定道,“快,快挂上.99lib.去,再迟就来不及了!”
北京城酷热难耐,百里之外的天津却是阴雨连绵,难得个晴儿。直隶总督衙门周遭本是极热闹的去处,但此刻鳞次栉比的店铺房屋虽然都开着,街上却极少有行人。衙门东边箭许里地的“寻乐园”里,店老板瑞祥坐在竹椅上兀自与几个顾客摆着龙门阵。
“咱这些人风里来雨里去,一月也只那几两饷银,怎比得掌柜的您舒坦?”一个四十上下的汉子,头顶秃了大片,一条辫子似被泥水溅过价耷拉在胸前,呷口酒叹口气道,“对了,掌柜的您还是旗人吧?怎的不找个官儿做做,您瞧我们老爷,那多威风。”
“甚旗人汉人,如今呐,一要门路,二要银子,有这两样才行的。”瑞祥听着冷哼一声,“你以为你家老爷怎生做的官?别人不晓得,我可清楚着呢!”
“难不成也是——”那汉子不相信价望着瑞祥,喃喃道,“不会的,府里人都说——”
“说个屁!在那地儿敢说他走的哪条路子?告诉你,他早年来天津投的便是我这店。为着如今这差事,少说他也花了这个数的。”他说着大手一伸。
“五千?”
“五万!这还是少的呢。若他不识得京里个郡王爷,便十万也拿不下这差事的。他妈的,俺祖上好歹也立过战功,取过功名的,可如今呢?哼,这世道全颠过来了!”瑞祥说着吩咐一侧伙计,“去,后院取个西瓜过来,这鬼天气,真闷得人难受。”
二人破瓜大嚼,舔嘴咂舌,瑞祥问道:“哎,我说申爷,这几日里衙门里人来人往走马灯一般,可是出了什么事儿?”那汉子不无得意地伸了个懒腰:“这你老哥都不晓得?朝鲜国饥民叛乱,朝王无力弹压,请咱出兵呢。”
“就咱自个这门前污水还扫不净呢,能出兵吗?”瑞祥“噗”地一笑,“真若出兵被群乌合之众打败,那可真是自取其辱呀!”
“这想还不至于吧?”
“那你走着瞧吧。哦,对了,这上边什么意思呀?”
“这便不晓得了,只听说李制台……”正自说着,门口进来一人,四十多岁,一身天青宁长袍,白皙的脸上八字眉两边分开,一对黑漆漆的瞳仁闪着光亮。
“哟,爷您来了。快,里边请。”瑞祥起身上前打千儿,堆笑道,“打尖还是——”
“一碗阳春面。菜呢,随便上两个就可以了。”
“瞧爷打扮,是赶远路来的吧?要不来壶酒?这一来可提提精神,二来——”
“不必了。多谢。”那中年人说着探手从怀中掏块碎银丢了过去。瑞祥两眼眯成条缝,堆着笑脸正欲打千儿行礼,忽见得门口处又踱进一人来,忙不迭快步上前施礼:“周大人办完事了?”
“嗯。”直隶接察使周馥边弹着袍角雨水边扫眼四下,问道,“柱子他们呢?”
“回大人话,”那汉子起身打千儿回道,“柱子他们几个估摸着光景儿还早,去了……去了……”“又去了窑子?这些兔崽子,看回头饶得了他们!”周馥冷斥了句,在门口处桌旁坐了,“掌柜的,来二两——”话音尚未落地,抬眼时不禁怔住,“幼樵兄?”
幼樵,姓张名佩纶,直隶丰润人。同光之交,正是清流派鼎盛时期,一些任职于都察院、翰林院、国子监与詹事府的文人学士,在军机大臣李鸿藻支持下,大胆抨击时弊,纠弹失职官吏。张佩纶即为其中重要成员,以直言敢谏著称于时。
由于恭亲王奕䜣权力不断膨胀,慈禧太后为扼制其势力,长期纵容清流人士议论时政,张佩纶亦因此得以风光一时。光绪十年,左庶子盛昱上章弹劾军机处众臣。慈禧太后趁机大做文章,重组军机处。此后,她便不再需要这些清流人物了,遂借“满足”其主战愿望为名,“使书生典戎”,张佩纶亦被委以福建军务会办一职。
光绪十年五月,张佩纶抵马尾军港。恰此时慈禧太后命两江总督曾国荃赴沪与法国谈判。张佩纶据此以为对侵略者可以用信义感动,遂向法舰统帅孤拔保证绝不失君子风度,“战即约期,不行诡道”。
马尾惨败,清廷追究战败罪责,张佩纶平日言行在朝树敌甚多,众人借此不择手段加以报复。张佩纶遂被发配察哈尔察罕陀罗海。
1888年,张佩纶充军回京后,李鸿章因赏识其才华,将长女李菊藕嫁与他做了填房。
“务山兄。”张佩纶淡淡笑着寒暄几句,问道,“这阵子衙门情况还好吧?”“制台这几日都没议事了,小弟方进去面没见便给挡了回来。”周馥说着扫了眼四下,压低嗓门道,“幼樵兄敢情还不晓得吧?朝鲜发生叛乱,请求我朝发兵呢。”“此事在下已有耳闻。”张佩纶若有所思价点点头,“不知制台大人什么意思?”
“制台就因这犯难呢。依本官意思,这有甚犯难的?上头让派则派,不让派则罢。”周馥唾沫星四溅,“不过这话说回来,还是派的好,如此便可向上边伸手呀。这些年甭说上边拨银子过来,就咱这的底都让翻好几遍了,再不想法弄些银子,以后咱这日子可怎生过?”
“制台远虑,非你我所能及的。”张佩纶腮边肌肉不易察觉地跳动了下,不冷不热地道了句便不再言语,心中厌恶之感却是陡然而生,眼见吃食还未上来,犹豫了下与周馥拱手告别便踱了出去。
李鸿章确是犯难。此刻,也许是他这大半辈子最为难熬的时刻。从内心深处讲他想出兵,想好好泄泄这么多年堆积在胸中的郁闷,没有大清国,便没有他李鸿章,这简单的道理他还是明白的。然而,他又怕出兵,别人许不明白,但他心中却清清楚楚,北洋海军自正式建军,便没有再增添任何舰只,而且此后又停止了购买枪炮弹药,海防经费皆被慈禧太后挪用修了颐和园。这可是他多年苦心经营换来的,他怕……
“制台大人。”盛宣怀轻手轻脚进来,望眼兀自伫立窗前怔怔出神的李鸿章,低声唤道。李鸿章动也不动,已是半苍的眉毛紧皱成“八”字,两眼怅然地望着窗外,仿佛要穿透那层层雨幕一般,良晌,方翕动着嘴唇问道:“上边还没有讯儿过来吧?”
“回大人话,还没有。”盛宣怀犹豫盏茶工夫,小心道,“中堂可是还没定下心思?”李鸿章轻轻点了点头,没有吱声。盛宣怀咬嘴唇复道,“卑职意思,还是尽早定了心思好些,不然等上边旨意下来,一切可就都晚了。”
“嗯。”
“制台莫不是怕日夷出尔反尔?”
“是的。日夷拟的那征讨策,为的什么不是显而易见吗?它嘴上应允我朝代为戡乱,其实那心里——”李鸿章说着冷哼了声,转身踱着碎步沉吟道,“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不可不防的。经方可有消息过来?”盛宣怀抬手拍拍剃得簇青的额头,忙不迭道:“有有,卑职该死,竟差点给忘了。据经方电,日夷近来甚是平静,不似有什么大的动作。”
“越是这般让人揣摩不透就越是可怕。立马与他去电,不惜一切代价,务必探清日夷的虚实。”
“嗻。”盛宣怀答应一声欲出屋,只犹豫下却又止住,望着李鸿章嘴唇翕动着道,“大人,卑职意思,莫管日后怎样,眼下还是早作准备的好,免得真到那时候应对不及,大人您看呢?”“好,就这么着。只风声小着些,莫搞得沸沸扬扬唯恐别人不晓得似的。”李鸿章顿了下,似乎还想言语,只门外传来长随声音:“老爷,姑爷回来了。”
“不是说了吗?什么人也不见!”
“是姑爷。”
“幼樵!”李鸿章脸上掠过一丝喜色,吩咐道,“快唤进来。对了,顺便沏壶龙井进来。”片刻,门外传来“橐橐”脚步声音,不及张佩纶开口,李鸿章已开口道,“幼樵吗?快快进来。”
张佩纶答应一声进屋,打千儿请安:“幼樵见过岳父大人。”“罢了罢了。”李鸿章笑道,“快坐着。杏荪,你也坐着。”
“大人,卑职这还有事——”
“那好那好,你先办事去,回头让厨子好生做桌宴席,与幼樵接风洗尘。”兀自说着,长随提壶进来,李鸿章欲起身时,张佩纶忙不迭上前接了,斟杯茶递上前:“岳父请。”“嗯。”待张佩纶坐了绣花杌子,李鸿章方叹口气接着道,“你这回来得正好。朝乱一事,想必你也听说了吧?”
“幼樵沿途有所耳闻,只详细情形也不清楚的。”张佩纶啜口茶咽下,回道。李鸿章起身背手,边踱着碎步边将朝乱事宜一一道与张佩纶,而后问道:“依你意思,我这该当如何是好呢?”张佩纶攒眉蹙额良晌,沉吟着开了口:“日夷狡诈,其虽云别无‘他意’,只我倘若出兵,怕它亦会有所动作。日夷这么多年发展,较之我朝已然胜出许多,以弱敌强无异于以卵击石,到时只怕——幼樵意思,眼下唯有静观其变再谋良策方为明智之举。”
“你意可是不出兵方为上上之策?”
“是的。”张佩纶点了点头,道,“日夷目下矛盾重重,急欲通过战争转移国内民众的视线,然其心中对诸列强仍有所顾忌,我朝只要不与其兴风作浪之借口,想它也不会贸然挑衅的。”
“有理。我也是这般寻思着,只怕上边——”
“老佛爷那般人物,还用得着担心吗?大人可已递折子上去?”
“我这没寻思好,故而还不曾递折子进去。”
“大人。”正自说着,盛宣怀推门进来,李鸿章遂问道:“事都办了?厨子那吩咐了没?”“都已办妥了。”盛宣怀说着轻咳两声,“大人,上边来电——”
“什么?!快说,什么意思?!”李鸿章怔了下,忙不迭催道。
“皇上旨意,要大人速速发兵朝鲜,平定叛乱。”仿佛晴空一记炸雷,直击得李鸿章头昏眼花,半晌回过神来,急道:“老佛爷呢?快去电问清楚了!”盛宣怀嘴唇翕动了下,小心回道:“大人,卑职看没……没这个必要了。”
“你说什么?!”
“此等大事老佛爷不吱声儿,不说明她已然默许了?大人去电,非只于事无补,只怕皇上晓得了——”他没有说下去,只李鸿章却知道他心里想说什么,脚步“橐橐”来回踱了几圈,移目张佩纶:“幼樵,你看——”张佩纶似乎亦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震住,懵懂良晌方开口说道:“老佛爷既已默许,大人怕只有出兵一途了。”
“就没其他法子可想?”
张佩纶轻轻点了点头,嘴唇翕动着欲言语,只扫眼盛宣怀却又止住。李鸿章会过意来,忙道:“杏荪不是外人,有甚话但说无妨。”张佩纶答应一声接着道:“幼樵寻思,大人可派小数官兵入朝,先……先应了上边意思。”“幼樵兄,这不大妥吧。”盛宣怀插口道,“派少量官兵过去,若出了差池,岂不被外人耻笑?况上边怪罪下来,谁又担得起?”张佩纶摇了摇头,说道:“派这些官兵过去,并不为着平定叛乱。这一呢,为的探探日夷动静。倘其真没动作,我再发兵亦不为迟。二呢,这上边主意说不准还会有所变动。”
“幼樵此言不无道理。只日夷真若有动静,又该如何?”李鸿章目不转睛地望着张佩纶。
“老佛爷这么多年与外夷积着甚多的怨气,幼樵寻思老佛爷此次应允出兵,想是估量着以我朝实力平定朝乱当不在话下,以此于外夷面前扬扬我国威,好使其日后也有所顾忌罢了。”张佩纶手托腮徐徐道,“倘若日夷真欲借机生事,幼樵想老佛爷会改主意的。到时该怎样就看上边意思了。”
盛宣怀两眼眯条缝儿望着张佩纶:“如果老佛爷不改主意呢?”
“那只有尽人事了。”张佩纶似笑非笑,淡淡道,“眼下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杏荪兄可有甚高见?不妨说来听听。”“不敢。”盛宣怀说着移目望着李鸿章,“大人,卑职以为当发大兵过去。早早平定朝乱,而后速速撤回,到时日夷真欲生事,亦为时晚矣。不知大人以为如何?”
静,死一般的寂静,满屋子只闻李鸿章脚步“橐橐”声响。张佩纶、盛宣怀四道目光齐聚了他身上,不知过了多久,李鸿章收脚,抬袖拭拭额上密密的细汗,移目盛宣怀:“杏荪。”
“卑职在。”
“传我令,直隶提督叶志超、太原镇总兵聂士成统兵二千五百,四日赴朝。”
“大人,这……这……”
“就这样。你先下去吧。”
“嗻。”盛宣怀轻轻摇了摇头,答应一声退了出去。李鸿章长吁了口气,于绣花杌子上坐着啜口茶徐徐咽下,叹道:“都说怕怕处有鬼,看来真一点不假。但愿老天有眼,成全我李鸿章,千万别闹出甚动静来。”他说着复长叹了口气,“我李鸿章这么多年身上的骂名是不少的,便再多一桩也没甚的,只北洋水师这么多年惨淡经营方有今日,我这心里实在——它若有个好歹,我李鸿章没个好,只怕我大清也……也就没甚指望了。”
朝鲜,牙山港码头。
一众百余骑静静地眺望着海面。为首一人,三十四五岁年纪,身穿三品补褂,胖乎乎的圆脸上两道浓眉毛笔画过一般微微扬起。他,便是清廷驻朝鲜总理交涉通商事宜大臣袁世凯。
茫茫无际的海平面上,灰蒙蒙的云团中一轮血红的朝阳,将海面镀上了一层紫红的颜色。海风袭来,虽已是六月天气,却仍带着丝丝凉意。袁世凯肩头颤抖着,下意识地抬手拉拉披风,嘴里骂道:“这群狗东西,说卯正到,这都甚光景了却连个影儿也没有,这不存心整老子吗?!把望远镜拿来!”
“嗻。”
“他妈的,传令下去,回——”袁世凯眯眼张望足足袋烟工夫,只无际的海面上除了几只海鸥时而振翅高空,时而盘旋海面,给人一丝生气外别无他物,张口欲吩咐回城,只话到半截又戛然止住,从一品的提督比着他这驻朝总理交涉大臣可大着两级呢!沉吟片刻,袁世凯开口道,“别他妈的死了老子娘似的,有甚乐子说出来听听。”一声令下,静寂的人群直捅了马蜂窝般嘈杂不堪。
“哥儿几个晓得不?”一个亲兵嘴里哈着暖气,望眼袁世凯道,“昨儿晚间朴禄兄弟两个狠打了一架——”
“为的什么?”一个四十左右的汉子插口道。
“还不是那点破家当吗?别插嘴,听我说。”那亲兵咽口唾沫,接着道,“我过去瞧时,热闹已经过去了,兄弟两个直打得浑身血葫芦一样,两个婆娘哎呀呀,你们没见,老大媳妇裤子扯在大脚跟上,那腿呀,真他妈白嫩,就像那出水的莲藕一般,老二家的一对大白奶子大半露在外边——”说着,似乎犯了馋瘾般咽了口口水。
“你小子很该上去拉拉架,就便儿摸摸那奶子,闻闻那骚味。”
“罢罢,就我这身子,经得住她两个折腾?再说那两家伙吃干饭的,能眼睁睁看着?不过,倒是钰哥当时你在就好了。”
“臭小子,敢拿老哥我打趣?”那唤钰哥的抬马鞭挥了下,笑道,“就那两娘们儿,满脸的雀斑儿,白给我也不要呢。你小子没尝过日本娘们儿的鲜吧?那才叫舒服呢。不信问问德叔,他可不会骗人的。”“真的?”袁世凯忍不住插口道,“你这小子,艳福不浅呐。李德,有这么回事吗?”
先时那汉子脸上掠过一丝红晕,嗫嚅道:“回大人,有这回事。不过,我……我可没干那事儿的……”
“干就干了,这又有甚的?大家儿瞧瞧德叔那脸,都红得猴屁股般,还说没呢,大伙儿信吗?”
“不信!”众人仰脸笑着。
“德叔,就与大伙儿讲讲吧。”
“这……这是真的事儿。不过,是崔钰拉我与他望风的,那婆娘已有汉子了的。”李德说着长叹了口气,“一大家子人现在也不晓得怎样,咱又不知道还能不能回去,哪有心思想这些秽事?”短短一句话,却无异于晴空一记炸雷,众人顿时都傻了眼。良晌,还是先时那年轻点的亲兵开了口:“大人,您说咱……咱还能回国吗?卑职家里可还有六旬老母等着我回去——”
“屁话!”袁世凯似乎沉思着什么,闻声怔了下道,“跟着大人我,你们还犯得哪门子愁?放心,这次平定了朝乱本官便与李制台去信,调咱们回国。到时保你们个个吃香的喝辣的。”“是是,跟着大人您,卑职们哪能少了好处?只是这次——”李德犹豫了下,在马上拱手施礼道,“大人,恕卑职斗胆,卑职总觉着小日本这次似乎不大对劲,咱在这就这么点人手,可他们近来已调过来几千人马,这万一——咱可怎生应付?”
袁世凯眉头微皱了下,旋即笑道:“小日本不过胆小,怕朝鲜动乱会损害它的利益而已。你们想想,它敢轻举妄动吗?英法德俄诸强都恨不能独吞了咱大清,容得下它小日本分食?这些年它虽发展不错,可比起人家英法来,还差着十万八千里呢!”说着,袁世凯翻身下马,俯身捡颗石子用力掷向大海,“再说,李制台不也派兵过来了吗?”
“呜——呜——呜——”三声沉闷的汽笛声响划破天穹传入耳中,袁世凯拍拍手,不无兴奋道:“说曹操,这不曹操就来了吗?快看看,离码头还有多远。这狗日的天气,这光景了还雾蒙蒙的。”
“回大人,雾太大,看不真切。”盏茶工夫,亲兵嚷道,“看清了!看清了!大人,一共四艘军舰,还有——”说着,那亲兵戛然止住。袁世凯移目望去,但见他脸上满是惶恐神色,忙不迭道:“到底怎生回事?”
“大人,是……是小日本的军舰。”
“什么?!拿来我看。”袁世凯说着径自跨前一步夺了望远镜。不错,是小日本的太阳旗!袁世凯脸上掠过一丝惶恐神色,细碎白牙紧咬下嘴唇久久没有吱声。日本别无“他意”的一纸电文是他发出去的,当他接到日本驻朝大使大鸟圭介的许诺时,他也曾有过不安。然而,他不满足于现下这个小小的总理交涉通商事宜大臣,他羡慕别人那等的荣华富贵,他想再往上爬,所以,他必须为自己搭好梯子。东学党叛乱,为他提供了一个绝好的机会,他不想错过这个机会,不想让如此良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白白溜走。他无暇多想,一纸恳请出兵的电文便发了出去。如今,眼前的一幕幕情景却与他想象的越来越远……
“大人,小日本驻朝公使大鸟……大鸟……过来了。”
袁世凯身子哆嗦了下,缓缓转过身来。远处,一行十余人正急急行来,当中一人,矮矮胖胖,面皮白净,两绺八字须微微上翘,透着一股傲气。却正是那日使大鸟圭介。袁世凯迟疑了下,复欲转过身去,只大鸟圭介已自开口道:“袁大人,你的好久不见,身体可好?”
好你妈个头!袁世凯心里骂着,扫眼身侧兵丁,众人顿时挺胸收腹,如临大敌价纹丝不动。袁世凯满意地点了点头,直大鸟圭介身前三四米处方微微拱下手,淡淡道:“托公使阁下的福,还说得过去。阁下呢?”
“彼此彼此。”大鸟圭介扫眼周匝,脸上不易察觉地掠过一丝轻蔑的笑意,干咳一声道,“大人治军有方,手下将士个个铁打的一般,鄙人真是佩服之至。”“他们都是摸爬滚打跟着我有年月的了,不敢说以一挡百,只他十数八个当不在话下的。”袁世凯不无得意地道了句,回首望望身后大海,接着道,“公使阁下可是——”
“正是。朝鲜局势动荡不安,我国侨民并我本人心中皆甚感不安。为维护我国在朝利益不被祸乱波及并保证我国人民的生命财产安全,我国政府故——”
“公使阁下这话已说多遍了,在下这耳朵都听得起茧了。”袁世凯摆手插口道,“贵国在朝有多少人,在下心里有数的。四千余兵士难不成还不够?贵国可是打算穷全国之兵将都来朝鲜?”“大人这说哪儿的话?朝乱日益猖獗,大人心中想必亦有数的,便前日我国尚有二人惨遭其杀害,如此事情莫说在下无法向我天皇交代,便我天皇亦无法向臣民交代的。”大鸟圭介操着一口流利的汉语侃侃道,“我国派兵入朝绝没有他意的,此点请大人放宽了心。”
“便有他意又能如何?我大清这么多年发展难不成吃素的?只此不说,贵国便真——英法诸国岂能袖手旁观?以贵国之力,想来还不足以与其抗衡吧?”袁世凯冷哼一声说道。
“大鸟君敬阁下为一国使臣,阁下如此说话不嫌太过分了吗?!”一随从咬牙道。
“那又怎样?想动武不成?!”
“动武便动武,我们岂怕了你们!”说着,那随从转脸丢个眼色,众日兵“哗哗”一阵响,推弹上膛直对袁世凯众人。袁世凯身子不禁一个激灵,忙不迭抬抬手,众兵士亦端枪持刀直视日兵。干柴烈火,一触即燃。袁世凯内心直揣了个小鹿儿般咚咚跳个不停,强自镇定着自己,望着大鸟圭介。良晌,只听大鸟圭介开口吩咐道:“这是做甚?!把枪收起来!”
“大鸟君!”
“嗯?!”
众日兵怔了下,纷纷收枪挎了肩上。袁世凯暗吁口气,但觉背上又湿又凉,却已是汗透内衣,微摆下手干咳两声掩了心中惶恐说道:“我们中国有句俗话:识时务者为俊杰!公使阁下真不愧为当世之俊杰呐。”
“大人过奖。贵国尚有句俗话——”大鸟圭介椒豆眼转着止住话头,拱手道,“我国兵舰已经靠岸,就此告辞,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大鸟君,这家伙太狂妄了,您为什么——”
大鸟圭介有意无意地回首望眼袁世凯,腮边肌肉抽搐着冷冷插口道:“用他们中国话说:人狂没好事,狗狂没屎吃。放心,他狂不了多久的。”
“还要让他狂下去?我真恨不能一枪送这家伙回老家去!”
“武田君,小不忍则乱大谋。以我国目下在朝兵力,还不足以应付眼下这局面。”大鸟圭介不放心地扫眼那随从,边走边道,“告诉下边,切切不可鲁莽行事。为了天皇、为了大日本帝国,一定要耐心些。”
“我五千精锐难道还敌不住这群乌合之众?”
“国内形势怎样你不晓得?一旦挑起冲突,我军必须绝对压住清兵气焰。不然——”大鸟圭介说着摇了摇头,“话说回来,对英法诸国也不能不有所顾忌。目下外务大臣陆奥君正积极与其商洽,等有了结果方可动手。明白吗?”
“明白。”
兔崽子,嘀咕些什么?袁世凯久久凝视着大鸟圭介,心里寻思着,更觉胸中堵了团烂棉絮价不是滋味,端起望远镜眺望良晌,广阔的海面上除了那几艘日舰,便只十多条捕鱼船:“时辰没弄错吧?”
“没错的,是卯正时分。”
袁世凯伸手掏怀表看看,已是卯末辰初时分,犹豫了下踏蹬上马:“传令回城!”
“大人,这——”
“哪儿那么多的废话?!回城!”袁世凯说着,打马飞奔而去。众官兵互望一眼,忙不迭上马紧紧跟了上去。先时的说笑打趣已成为过眼云烟,从袁世凯那紧张、烦躁的神色中,他们隐隐觉着一场灾祸正悄悄地向他们逼了过来。
叶志超一众两千五百官兵确是卯正时分抵的牙山,只因着日舰他们没在港口登陆,而是在偏僻处上岸便径奔了牙山城。袁世凯一路飞奔,于衙门前翻身下马,早有门房瞅着,快步上前打千儿接了马缰绳道:“大人这才回来,叶军门已到好一阵了。”
“到了?”
“是的。王大人差李游击知会大人,大人不曾——”门房兀自唾沫星四射地说着,袁世凯已自脚步“橐橐”进了门,沿抄手游廊进来,恰闻自鸣钟“沙沙”一阵响连撞了十下,院内鸦没鹊静,便招手唤过一个仆人,问道:“叶军门在何处歇脚?”那仆人忙笑道:“回大人话,叶军门正在东厢房内候着呢。”袁世凯没再言语,过天井,果然听见东厢房内脚步声响。推门进去,但见直隶提督叶志超眉头紧锁,来回踱着碎步,袁世凯轻咳一声道:“驻朝鲜总理交涉通商事宜大臣袁世凯给提督大人请安。”
叶志超面白无须,眉如卧蚕,足比袁世凯高出了半个头。本自因摊着这个苦差事心中老大的不快,待见得日兵成百上千地涌向朝鲜,叶志超心中更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价七上八下。兀自惴惴不安、无以自慰间,听得袁世凯声音,忙转过身来,见袁世凯欲打千儿行礼,遂笑道:“这是做甚?给老兄难堪吗?快坐着吧。”
“叶兄何时到的?害得小弟海边好等呀。”袁世凯拱拱手,将手一让径自坐了。
“袁老弟见怪了?”
“哪里哪里。只大人不到,小弟这心里总安不下来罢了。”袁世凯甩手将条油光水滑的长辫甩了椅后,端茶啜口咽下,淡淡笑道。“甚大人小人的,日后你我兄弟共事的时间还长着呢。若看得起在下,唤声‘叶兄’足矣。”叶志超一旁落座,用碗盖拨着浮茶,半闭着略带浮肿的单眼泡道,“兄弟也刚到不久,只日兵正在登陆,恐生出什么变故不好收拾,故另拣地儿径直奔了这里,劳老弟候着,兄弟这里与你赔礼了。”叶志超说着略躬了下身子,“兄弟,看方才情景,日兵少说也在两千多人吧。”
“嗯。”袁世凯放杯,端烟枪深深吸了一口烟,透过浓浓的烟雾望着叶志超点头道,“加上前阵子那些,现下估计也有五六千人吧。”
“多少?”一句话说得叶志超浑身直打激灵,瞠目结舌地望着袁世凯。
“五六千吧。”袁世凯一边极细心地剔着烟枪中的油泥,一边不紧不慢地说道,“不过叶兄放心,他们只是为着保护其在朝利益及侨民生命财产安全的。就方才那会儿我还见着日使大鸟圭介来着。他呀,早让兄弟唬得服服帖帖,还敢生事?叶兄就等着回去后升官发财吧。”
升他妈什么官?我这命别丢这便谢天谢地了!叶志超心里嘀咕着,嘴上说道:“那是那是。只——”他咽了口又苦又涩的口水,身子向前一倾接着道,“老弟,我这心里总……总觉着不甚踏实。你说这小日本保护其利益吧,也用不着这么多人呀。”“哈哈哈,这不正说明他们胆小如鼠吗?我袁世凯在这多年,不是好生生的吗?”袁世凯复装了烟丝燃着,边吐着烟圈边仰脸笑道。见叶志超犹自面露不安,袁世凯遂接着道,“我这心里方也有些不安的,只叶兄来了还有甚好担忧的?兄弟出力周旋,叶兄带兵剿乱,不出个把月,一准万事大吉。到时候——”说着,他忍不住仰脸大笑起来。
“老弟,闻得那贼势甚是嚣张,不知——”
“那又怎样?在我虎狼之师面前他还不是鼠狗之 8f88." >辈?不足虑的、不足虑的。对了,不知大人此次带着多少兵马过来,咱这便议议,赶明儿便分路进剿!”
叶志超苦笑了下,长叹口气说道:“两千五百。”“什么?两千五百?不会吧?”袁世凯眉棱骨倏地一跳,急道,“我不是去电李制台,这少说也得上万人马吗?叶兄该不会是唬小弟的吧?”
“我哪有那闲心?聂士成正在城外安营扎寨呢,老弟不信,过去瞧瞧便知道了。”
“李制台可有言语?”
“制台意思先熟悉一下地形,随后会再派兵马过来。”叶志超目不转睛地望着袁世凯,似乎想从他的神色中看出些什么。袁世凯握着烟枪的手微微发抖,剃得趣青的额头上不觉渗出密密的细汗。屋内静寂得一根针落地都听得见,唯闻自鸣钟不甘寂寞有节奏地沙沙响个不停。
“这……这屋子真闷得难受。”半晌,袁世凯回过神来,见叶志超直直望着自己,干咳一声抬袖拭拭额上细汗,起身到窗前支了亮窗,“叶兄。”
“嗯?”
“兄弟汉城那边尚有许多事儿急需处理,实在抽不出时间多陪叶兄。”袁世凯沉吟片刻,开口说道,“这里的事儿就烦劳叶兄多费心了。”
狗东西,你倒挺精的!叶志超嘴角掠过一丝冷笑,问道:“兄弟打算何时回返汉城?可否待这边事儿安置妥了?”
“来不及了,小弟这便得赶回去。”袁世凯说着转过身来,“朝王约我巳时进宫,说有要事相商。叶兄放心,小弟会吩咐下边将一切都安顿好的。”
叶志超椒豆眼转着说道:“兄弟要事在身,自不能在此多耽搁,只在下初来此地,这人生地不熟,更有许多军务须与兄弟磋商。我看——”他顿了下,接着道,“我看不如这样,在下便随兄弟一起去汉城,这样有事儿也好向兄弟当面讨教。真若有甚事儿给误了,制台那里你我都不好交代的,你说呢?”
“这——”兀自说话间,门外传来脚步声响,房门开处进来一人,圆胖脸,小胡子,敦敦实实的身材略显臃肿,一身九蟒五爪袍子外罩锦鸡补服,虽然簇新,不知是剪裁不当还是怎的,怎么看怎么别扭。叶志超笑道:“聂老弟辛苦了。来,我与你介绍,这位便是袁世凯袁老弟,日后多亲近些。”
“一定一定。”聂士成略拱了下手,道,“在下太原镇总兵聂士成,日后还望袁兄多多照顾。”袁世凯忙不迭打千儿还礼:“彼此彼此,聂兄客气了。”
“聂老弟,都安顿好了?”
“照大人吩咐,已安顿妥当。只帐篷尚差着些,大人看——”
“有袁老弟,还怕缺几顶帐篷?”叶志超望眼袁世凯,轻咳一声接着道,“袁老弟汉城方面尚有差事在身,不能在此久候。咱们初到这里,许多事儿都没处下手,我方才与他说着随他一并过去,这里的事儿就烦劳老弟先多费点心思。”聂士成怔了下已自会过意来,心里冷哼了一声,道:“这都应该的。只大人这一去,手下那些兵士——”
“汉城离这里就箭许来地。有事儿还不眨眼工夫就到了?至于我手下那些家伙,该怎生管着随你,莫要顾着我的面子。老弟治军有方,那些家伙就得你好生管管呢。”叶志超哈哈笑着说道,“袁老弟,你看还有甚说的?”袁世凯抬手摸摸额头:“没有没有。帐篷待会儿便吩咐送过去。聂兄若还有什么事可与李德他们言语,这些家伙跟随我不少时日,一般事都应付得来。好了,聂兄一路劳顿,歇着吧。兄弟这先告辞了。”
送走袁世凯、叶志超二人,怏怏回转房中,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屋里,听着屋角自鸣钟单调的“沙沙”声,聂士成越想越觉着窝火,因叫亲兵泡了壶酽茶,斜倚在椅上只是出神。一时贴身侍卫单彪进来,甩马蹄袖施礼道:“大人,所需帐篷已补齐了。”
“嗯。”
“大人,有几个弟兄猴急,拉了城外村里人家的闺女便——人家现找上门了,您看——”
“狗东西,告诉多少遍了记不住怎的?传令,就城外村里将那几个东西斩首示众!”
单彪犹豫了下,小心道:“大人,那些都是叶大人手下的。”
“便天王老子的手下,老子也照杀不误!”聂士成额头青筋跳动了下,睁眼望着单彪,“告诉兄弟们,都放机灵着点,别他妈给人做了还闷在葫芦里!”单彪答应一声,满腹狐疑道:“大人意思是——”
“狗娘养的想让咱做炮灰,哼,门儿也没有!”
“标下明白,标下这便去告诉兄弟们。”
“顺便让那李——就袁世凯手下那几个进来。”
“嗻。”
一声石破天惊的雷声,撼得大地都颤了下,聂士成身子一个激灵。“要变天了?”聂士成喃喃自语一句趋步窗前,但见墨云缓缓地向着太阳压去。凉风迎面袭来,带着丝丝凉意,聂士成痴了一样呆呆地站着。忽地,只听他想起什么似的张口喊道:“单彪!单彪!”
“大人,单头儿方出去了。”
“传令下去,所有辎重一律放在车上,搬下来的都重新装上!晚上值哨加倍,一有风吹草动,立刻以焰火告知!”
“嗻。”
“还有——”聂士成沉吟下,轻轻摆了摆手。见李德从月洞门处过来,转身自搬了雕花瓷墩放在门口,一撩袍角坐了,说道,“不要行礼了。你就是李德吧?”“标下正是。”李德到底还是甩马蹄袖行了礼,起身赔笑道,“不知大人有什么吩咐?”聂士成没有理会,移目扫眼一侧的崔钰,问道:“你呢?”
崔钰个子高高的,又黑又瘦,凸出的颧骨上嵌着一对又黑又亮的小眼睛,闻声上前一步躬身道:“标下崔钰见过总兵大人。”“嗯。”聂士成点点头,道,“怎的就你们两个?”
“袁大人留了五个兄弟听大人差遣。”李德有意无意间舒了口气,“方才瞧着要变天,其他几个说袁叶二位大人行得匆忙,不曾带着雨具,故赶了前去。”“是吗?他们可真会服侍人呐。”聂士成冷哼了声,道,“那你们两个呢,怎么不一块儿去呢?”
“这——”李德叹了口气道,“他们动的甚心思,标下不说大人想必心里也亮堂。这不安稳,汉城只怕亦如此,既如此,待哪儿还不都一样吗?”
“哦,没看出你小子傻头傻脑的,心思还缜密着呢。你在这多少年月了?”聂士成挪了下身子,道。
“回大人,标下在朝鲜少说也三年多了。”
“三年,不算短了。”聂士成眉棱骨抖落了下,沉吟道,“此去汉城道路你二人可熟悉?”
“熟悉,这一月往来少说也五六趟呢。”崔钰满脸堆笑道。
聂士成笑着点了点头:“这统兵打仗,讲的是天时地利人和。三者中,人和最紧要。其次便数地利。待会儿下去你们便与单彪带些兵士查探查探——”
“大人,这路标下便闭眼也——”
“不止大道,小路也不能放过。多问问本地人,该留兵守着的就留些人马。此事关系匪浅,要仔细着些,知道吗?”
“标下明白。”
李鸿章檄调叶志超、聂士成统兵两千五百赴朝,光绪心中便揣了个鹿儿般咚咚直跳,当即降谕“绥靖藩服,宜图万全,尚须增调续发,以期必胜”。然而,面对他的谕旨,面对叶志超日本不断增兵朝鲜的电文雪片般飞来,甚或当日军包围牙山清军的电文传来,李鸿章却只入目不视、充耳不闻。此时的他已抱定了“避战自保”的念头。他渴望列强出面调停,更是幻想着“联俄制日”以迫使日军从朝鲜撤退。然而,世事的发展却是——
俄国,在日本保证出兵朝鲜只是要解除中朝传统关系,且尊重俄在朝利益时,退却了。
英国,为了对抗俄国,有意拉拢日本。
法国,支持日本。
美国,支持日本。
……
一个个美好的希望相继化为泡影。但是,李鸿章依旧不思备战,把希望寄托在了所谓的“万国公例”上。直到日军闯入朝鲜王宫,挟持朝王李熙,组织傀儡政权的消息传来,李鸿章方万般无奈下不得不派奉军左宝贵、盛军卫汝贵、毅军马玉昆及丰升阿等四军从辽东渡鸭绿江进军平壤,并雇“高升”号等三艘英国商船,从海路运载两千名清军,增援牙山清军。
北洋海军基地。
天已黄昏了,落霞缤纷,彩云辉映。喧嚣的军港宁寂了下来,只远处天际间几只不知名的鸟儿兀自不知疲倦价翩翩飞舞,静谧中给人一种不安的感觉。“国成哥。”一个二十上下的水兵长吁了口气,喃喃道,“这马上就要出海了,你心里紧张不?”
“紧张?我王国成当了这么多年水兵,图的什么?还不是在海上真刀真枪地干上一仗。不然还叫水兵?只不知这次轮不轮得上,我们那位方大人别看平日价嚷得比谁都上劲,其实——”王国成中等身材,浓眉大眼,黝黑的皮肤在夕阳下闪着光亮,冷哼一声,抬手拍拍那年轻水兵肩头,“第一次出海便赶上这事儿,紧张是难免的。不过这还都说不准呢,不是吗?别想这事了,去找翠翠聊聊。”
“国成哥,你——”
“怎了?瞧你那样,一说翠翠就脸红,还像个男子汉吗?”王国成笑着道了句,随即敛了脸上笑色叹道,“不要以为是国成哥说笑,当初第一次出海,我也是你这般的,是你杏花姐与我聊了几个时辰,我这心里方踏实了许多,我也说不清为什么,只一准不会错的。”说罢,王国成发泄胸中郁闷价俯身捡块砾石狠狠甩了出去。那水兵知他爱着杏花,只却不知什么缘故二人迟迟没有成家,遂犹豫下问道:“国成哥,你和杏花姐——是她不爱你了吗?”
“不是。”
“那是——”
“她当年为了埋葬父母,借了狗日的五十两银子,说到期不还便以身相许。前次我求邓大人救她回来,便为着还银子被人拐了的。那狗日的碍着邓大人没敢造次,只银子却翻了一倍!如今还差四十多两呢。”王国成说着长吁口气,接着道,“好歹也就一年工夫,明年这时候她就自由了。”
“一年?杏花姐她那身子吃得消吗?国成哥不晓得洗衣局那环境?”那水兵说着眼睛一亮,急道,“国成哥,找邓大人,求他帮帮你,你不说他人很好吗?”王国成看着那水兵摇头道:“邓大人是好人,可他家境也不大好,再说他又有那么多的大事要处理,为这点小事烦他好意思吗?人,要靠自己,不能只企望着别人。那地方虽说苦了些,可总比烟花之地好多了不是?”王国成说着正色道,“你比国成哥有福气,能随着邓大人这等好人。日后一定要好生做差,尽心侍奉大人,也算是替哥哥报恩吧,嗯?”
“国成哥放心,兄弟理会得。”
“我与杏花能到今日这份儿上,全靠了邓大人——”王国成仰脸兀自说着,身后忽然传来声响:“王国成,你说甚来着?”转身看时,却正是致远舰管带邓世昌并着经远舰管带林永升,忙不迭甩马蹄袖施礼道:“济远舰水兵王国成见过大人!”
“标下耿忠给二位大人请安。”
“都起来吧。”邓世昌满脸阴郁,挤出一丝笑容道,“你方才可又提到了那事儿?是怕别人都不晓得我邓世昌私带外人上舰吗?”
“不不不,大人,标下岂是那种没心没肺之人?”王国成急急打千儿道,“标下只感念大人大恩,恨自己无以为报——”“谁说无以为报?眼下战事一触即发,你只到时?99lib.候奋勇杀敌,便不枉我当日违例允那……那姑娘上舰了。”
“大人,标下……标下想问您声,藏书网此次不知派哪些舰出海呀?”
“这还不晓得呢。怎的,手痒痒了?”邓世昌微笑道,“放心,有你用武的地儿。回去将你那炮擦得亮亮的,过会儿就有消息的。”
“嗻。”王国成脸上掠过一丝欢喜神色,躬身欲退下只却又被邓世昌唤住:“对了,你们方大人可去了丁大人那里?”
“还在床上躺着呢,说身子骨不舒坦。”王国成冷哼一声道。
见邓世昌翕动着嘴唇还欲言语,林永升插口道:“好了,你去吧。”
林永升,字钟卿,福建侯官人。十四岁入福建船政学堂学习航海驾驶,光绪元年充任船政学堂教习。光绪二年,与同学林泰曾、萨镇冰、刘步蟾等十二人前往英国学习。光绪十四年八月,北洋舰队正式成军,被委经远管带。后实授北洋海军左翼左营副将。见邓世昌当着王国成的面欲言方伯谦,遂挥退王国成,踱步前行道:“正卿说话还是小心些好。前日伯谦还在丁大人处嚼你舌根呢。”
“那又怎样?我不信丁大人会信他言语!”邓世昌冷哼一声道,“就他这种人,选进我北洋水师已是耻辱,更有甚颜面做一舰之长?不说他阅兵做的那些把戏,午时我还亲眼见他从窑子出来,如今却身子不舒坦,鬼才相信——”“算了,不说了。”见已近提督衙门,林永升插口道,“伯谦就……就那样人儿,大家心里有数就是了。”
夕阳下,提督衙门前一派庄重肃穆景象,铁杆大旗高矗在衙门外,晚风中瑟瑟作响。几十名军校钉子似站在巍峨的衙门前纹丝不动,营造出一种肃杀的气氛。见邓世昌、林永升进来,一个亲兵立刻迎上来:“二位大人来了,先请签押房候阵。”
“丁大人——”林永升掏怀表看看,恰申正时分,沉吟下道。
“丁大人正与刘总兵议着事呢。李制台来电他们便议着,现下少说也个把时辰了,估摸着就这阵光景。二位大人请。”那亲兵说着将手一让,邓世昌嘴唇翕动着欲言语,只犹豫了下止住,望眼议事堂方向抬脚踱向签押房。
签押房内,十多个北洋水师将领有的正襟危坐,有的交头接耳,有的来回踱着碎步听人说笑,直烧开了的沸水价嘈杂不堪。营务处提调牛昶炳迈着稍稍有些罗圈的腿在屋中来回踱着碎步,指手画脚,说得唾沫四溅:“提督大人还寻思什么?依我看,便护送舰艇亦不必派,小日本它吃豹子胆了,敢招惹英国?”
“可不吗?”广甲舰管带吴敬荣就坐在牛昶炳身边,前额油亮亮的,酒坛子价闪着光,点头附和道,“这大热天儿出海,谁受得住?”似乎真的酷热难耐,吴敬荣说着抬袖揩了把簇青的额头,“与其劳师动众,倒不如让大家养精蓄锐以待——”“吴大人养了这么多日子还不够吗?”左翼总兵兼镇远舰管带林泰曾呷了口茶含嘴里,静静地听着众人言语,闻声忍不住咽下插口道,“身为军人,说出这种话来,吴大人不觉着有愧朝廷恩典吗?”
吴敬荣老脸刷地一下子涨得通红,咬着牙齿,拱手道:“林大人心志坚定,器识深闳,下官自难以望大人项背,只大人职掌镇远铁甲舰,何曾晓得广甲舰那环境?倘大人在我那待个一月——”
“吴兄这说甚话来?可是忘了你那身份?”牛昶炳眼见林泰曾面色铁青,起身打圆场道,“大敌当前,以和为贵。咱这般样子丁大人如晓得像话吗?”说着,他向着林泰曾打了个千儿,“林大人莫要见怪,吴大人也是心里窝着火。他那广甲舰实在是差了些。与提督制台言语不下十遍,只没银子改造。也难怪的,您说是吗?”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朝廷养着我们是做摆设的吗?广甲条件是差了些,可广乙诸舰又何尝不是如此?各舰若皆以此为托置朝事于不顾,岂不误国误民?!”林泰曾轻咳两声,不无惆怅地长吁口气,“战争之胜败关键还取决于人。大战在即,我希望诸君皆能振奋精神,奋身杀敌,以扬我北洋海军声威,卫我大清之尊严!”吴敬荣一双三角眼眯缝着凝视林泰曾,似乎还想反讥几句,只终暗吁口气硬咽了回去。“林大人希望亦大家之希望,我北洋水师建军这么多年,方遇着此难得之机遇,岂能轻易让其溜掉?大伙儿说呢?”林泰曾虽是镇远管带,只又兼着北洋水师左翼总兵之职,身份自比众人高出一截。听着牛昶炳言语,众人心里虽各有自己的算盘,却皆默默点了点头。牛昶炳转脸望着林泰曾,拱手道,“大人放心,一到节骨眼儿上,兄弟们绝不会含糊的。不过,林大人,依您看来,此次如果真要咱护送,可会出事?”
“日夷蓄谋已久,其舰队司令官伊东佑亨又是海军难得之帅才,如若我护送舰只力量单薄,怕——”林泰曾眉头紧锁道。
“大人,”来远舰管带邱宝仁咬下嘴唇,道,“英国虽说拒绝调停,但其绝不甘于日本横行的。此点小日本心中不会不清楚。咱此次用英商船、挂英国旗,想小日本会有所顾忌的吧。”
“日夷这么多年发展迅猛,但若与英法诸强抗衡还差得远呢。正因此,它方迟迟没有下手。”林泰曾说着话锋一转,“但这并不能说明日夷会将其野心收敛。眼下日本国内局势动荡,其发动战争以转移民众视线之心尤切,相信它会不顾一切的。”说罢他仰脸望着窗外。不知什么时候,夕阳已消逝在地平线下,夜幕悄无声息地爬上了天穹。众人你看我我瞧你,都没有言语,顿时屋内沉寂了下来。
“各位到得真够早的。”邓世昌说着推门进来,扫视众人一眼,道,“刚还听着言语呢,怎么就不吭声了?看来我就是个丧门神了。”林泰曾转身淡淡一笑,指指一侧杌子道:“早不来晚不来,正与诸位说着出海的事你便来了,看来你这鼻子还挺尖的。”
“凯士兄,可有甚消息?”林永升边抬腿坐了边急急问道。
林泰曾轻轻摇了摇头:“丁大人正与刘总兵议着呢。”见他努嘴示意,邓世昌、林永升拱手向众人招呼一声复出了屋。扫眼四下,林泰曾方压着嗓门儿道,“此次护航,大人意思全舰出海,只制台不允。”
“为什么?!”邓世昌睁大了双眼。
“说是此次运兵挂着英国人的旗子,没这个必要。”
林永升欲言语,只邓世昌已抢先开口道:“制台大人怎会有这种想法?日夷岂会因着是英船便眼睁睁地看着我朝增兵朝鲜?真迂——”见林永升连不迭丢眼色,邓世昌方觉失礼,忙自收了口,叹口气道,“制台难不成真把我水师做摆设了?此事可关乎我北洋水师乃至我大清国颜面呀。”
“颜面固然重要,可总比没了实力强吧,但有实力在手上,制台仍是我大清国擎天之柱,明白吗?”林永升冷哼了声。
邓世昌额头青筋乍着,咬牙道:“北洋水师虽是中堂一手筹建,但却不是制台一人之水师,它是属于我大清国的。岂能因一己之私利而置大义于不顾?”
“各位大人,提督大人有请。”正自说着,屋外传来声响。众人互望一眼,忙不迭起身整衣疾步出屋。
丁汝昌穿着一身簇新的九蟒五爪袍子,面色阴郁,静静地坐在案前,接到李鸿章电令迄今虽只短短两三个时辰,但他却似苍老了许多:发辫散乱,眼暗得发黑,脸色苍白中带着青灰色,一双深邃的眸子忧郁中带着丝茫然。见众人欲行礼请安,丁汝昌坐直了身子,微抬下手:“都坐着吧。”扫眼周匝,丁汝昌腮边肌肉不易察觉地跳动了下,“方伯谦呢?还没来?!”众人凝视着丁汝昌,但觉一股不安从心底深处油然而起,不吱声,点了点头。
“来人!”丁汝昌仰脸喊道。
“卑职在!”
“再唤方伯谦,他若走不成便与我抬来!”
“嗻!”亲兵答应一声,转身正欲出屋,只屋外已进来一人:六尺左右个头,尖嘴猴腮,一对骨碌碌乱转的小眼睛。众人循丁汝昌目光望去,却正是济远舰管带方伯谦。“卑职方伯谦见过提督大人。”方伯谦望眼丁汝昌,忙不迭垂下头来,甩马蹄袖道,“卑职身体偶感不适,迟来了些时辰,还请大人恕罪。”
“是吗?”丁汝昌冷哼一声,“早起不还好端端的,>藏书网怎的转眼间便不舒服了?这也来得太是时候了吧?!”方伯谦脸上泛起朵朵红晕,嗫嚅道:“回大人,卑职晌午吃了些酒,又进了些凉食,想是——”
“形势日紧,正是你等大展宏图之际。若是错过岂不可惜?我这正有个郎中,要不唤他与你看看吧。”
“不不,”方伯谦摆手急道,“不用了,卑职方吃些药,已觉好多了。正事要紧,若为着卑职耽误了朝廷大事,卑职可真惶恐万分呐。”见丁汝昌嘴唇翕动着还欲言语,刘步蟾忙丢眼色过去:“大人,伯谦说得甚是。还是正事儿要紧。”丁汝昌长吁口气,环视一眼众人道:“朝廷花上千万两银子创建北洋海军,又送诸位出洋留学,为的是有朝一日诸位能驾驭战舰巡洋御敌,捍我大清尊严。自本提督未时传令后,诸位多能悉心奋战。但仍有少数人——”说着,他睃了眼方伯谦,“无视本提督将令,疏于战备,妄想以种种理由借故推诿!临阵怯敌该当何罪,我北洋水师章程上写得明明白白,迄今以后,希望诸位牢记在心上!若再有此种事情发生,本提督定禀于制台,军法论处!”
“卑职谨记大人严令。”众人起身道。
丁汝昌点点头,摆手示意众人坐下,轻咳两声道:“朝鲜目前局势诸位心中早已明了,我牙山上千弟兄正处于日夷包围之下,形势甚是危急。接李制台电令,令我水师出动济远、广乙、威远及操江四舰——”
“大人,”邓世昌一颗心直从高高的悬崖上跌入了万丈深渊似,怔了下急急插口道,“日本联合舰队正四下巡弋,欲与我水师起衅,以四舰出海万不可为。卑职恳请大人收回成命,以我水师所有主力战舰出海护航。”
“你说完了吗?”丁汝昌心中堆积着厚厚的郁闷无处发泄,闻声冷道。
“大人——”邓世昌怔了下,道,“卑职失礼,愿受责罚。只求大人万万三思,此一事不仅关乎我水师声誉,更关乎数千陆营弟兄性命和我大清国尊严。”
“此事本官自有定见,你不必多言。”
“大人,卑职请求以经远舰随行出海护航!”
“卑职亦愿率致远舰——”
“都不要说了。”丁汝昌仰脸长吁了口气,摆手道,“此事已然议定,没有变更余地的。”
“大人——”
“不要说了!”丁汝昌挪了下身子,道,“方伯谦!”
“卑职在。”方伯谦只听着“济远”二字,头便“嗡”的一声涨得老大,兀自神色恍惚间,猛听得丁汝昌声音,直电击似浑身哆嗦了下,有气无力道。
“此四舰皆由你指挥,一路上要切切小心。遇着日舰,能避则避,若不能躲避,以礼待之,其若寻衅生事当以忍为上。要时时记着你的任务是护送陆营兄弟!”丁汝昌顿了下,沉吟道,“若日舰敢向我开炮,允你还击,但以保证兵船安全为要。知道吗?”
“卑职明白。”方伯谦额头上细汗直往外渗,干咳两声掩了心中恐惧,道,“不知何时起程?”丁汝昌掏出怀表看了看,慢慢站起身踱至窗前,望着外面。外边不知什么时候起了风,昏沉沉的苍穹上几点星星眨着眼睛,似乎在诉说着什么,半晌,但听丁汝昌开口道:“亥时起锚。其他各舰严阵以待,随时听候调遣。”
“嗻。”
丁汝昌犹豫了下挥挥手,也不言语抬脚便出了屋。
斗转星移,不知不觉间,东际天穹泛起一片鱼肚白。离开喧嚣的牙山港,重返茫茫无际大海怀抱中的济远四舰全速行驶在丰岛海面上。道道金光射在水兵的脸上,疲倦中带着丝欣喜、困惑和不满。
“哎——”一个三十左右、尖嘴猴腮、脸上遍布青春痘的水兵抬胳膊伸个懒腰,道,“我说平子,这晌午回去咱还接着玩吧。他妈的,前夜这手可真够背的,一月饷银眨眼间便没了。”“怎的,这会儿不背了?”唤平子的水兵笑道,“免了吧,你他妈有精神,我可没力气陪了。明天再说吧。”说着,他不堪晨寒似的扯了扯衣领,“你们说这小日本是没闻着动静,还是惧怕咱北洋水师,怎的连个屁影也没有呀。”
“臭小子,你他妈没话便闭上嘴,尽说些晦气话,小日本军舰不来也要叫你唤来了。”先时那水兵张口道。
“麻子哥莫不是心里也害怕了?”
“害怕?我麻子长这么大还没甚叫我害怕的呢。上次我——”话音尚未落地,平子已接口道:“上次你去城里,路上三个强盗抢你钱,你三下五除二将他们打了个落花流水,对不?麻子哥,莫忘了这可是和小日本对阵呢!”
“那……那又怎样?”麻子脸上掠过一丝红晕,“真要打起仗来,我麻子若有丁点儿怯阵,便不是……不是人生父母养的。”
“好,有这话便成。”平子手握拳轻打了下麻子,“但兄弟们拧成一般绳,我就不信它小日本能讨了好去。国成哥,你说小日本军舰会来吗?”
王国成斜倚在炮上,闻听拍拍炮管道:“我巴不得他来呢!这家伙摸了这么多年,可还从未真格用过呢。”
“对,狗日的来了,定要他晓得咱北洋水师厉害,看他还敢不敢目中无人。”
“最好打沉他艘军舰,这样——”
“军舰!后边发现一艘军舰!”兀自说着,舰桥上值哨水兵喊道,“快去禀告方大人!”众人一怔,忙不迭各就各位,王国成脸上掠过一丝笑意,问道:“喂,你可别看错了,是不是‘高升’号过来了?”
“没错,是军舰!”盏茶工夫,那水兵又嚷道,“快告诉方大人,又有两艘军舰出现。是日军‘吉野’、‘浪速’和……和‘秋津洲’号!”“终于来了,狗娘养的。兄弟们,装填炮弹!”半晌不见方伯谦影子,王国成急道,“方大人呢?!”
“方大人睡得正香,我唤了几声他都没应声。”
“混!也不看看这甚光景?!”王国成说着拔脚急奔管带室。
打昨日闻得风声,方伯谦心里便十五个吊桶打水价七上八下,及丁汝昌三番五次催促,更是一颗心直提到了嗓子眼上。俗话说怕怕处有鬼,倒还真灵验,果然便派了他出海。亥时起锚,方伯谦便受惊吓的兔子般缩在管带室里,辗转反侧翻了一夜烧饼,直日将破晓方迷糊过去。
“大人,大人!”
……
“大人!”王国成边喊边用手砸门,“后边发现三艘日舰!”方伯谦转了下身,睁开惺忪的双眼望望窗外,骂道:“×你妈的,想找死呀?!滚!”
“大人,后边发现三艘日舰正向我逼来!”
“什么?发现日舰?”仿佛一记响雷当头炸过,方伯谦呆了,半晌方喃喃自语了句。
“日舰距我只两千公尺了,请大人速速决断,我舰何以应对。”
“快……快传令下去,全速前进,摆脱日舰。”说着,方伯谦扯袍胡乱穿了直奔舰桥。望着那迎风飘扬的太阳旗,方伯谦额头上不由渗出密密的细汗,握着望远镜的手亦不堪重负价不停地抖着,“快,向着旅顺方向全速前进!全速前进!”
“大人,我舰已然全速了。”
眼见得日舰渐渐逼近,方伯谦庙中泥塑的佛胎般一动不动,只汗水顺着脸颊雨柱般向下淌着,两手握着望远镜,又湿又黏,全是冷汗。东南风更加猛烈了,风催日舰箭一般驶来,溅起老高的浪花。“大人,日舰已进入我射程之内。”王国成两眼睁得铜铃一般急道,“请下令开炮吧!”
“没有我的命令不准开炮。违者军法处置!”
“大人,若等日舰接近,我舰——”
“闭嘴!”
“大人——”
“混账东西,挑起战事是你担着还是我?!再敢言语,小心我——”话未说完,“轰”的一声日舰上的大炮已震天价响起,济远舰周围立时激起一片水柱,哗哗地向船上倾泻。“大人,日舰已然开火,请下令开炮吧。”王国成丢眼色给众人,扑通一声跪倒在甲板上,道,“我舰航速不敌日舰,这般下去,后果不堪设想的。”
“大人,开炮吧。”
“大人,‘高升’号由天津驶来。”这时间,舰桥上水兵开口道,“日舰‘浪速’号正调头迎了上去。”
“大人,别犹豫了,开炮吧!”
“快告诉‘高升’号,速速转舵回转天津!”方伯谦说着三步并两步下了舰桥。这光景,又是“轰”的一声巨响,方伯谦身子哆嗦着,脚底一滑摔倒在甲板上。王国成犹豫了下上前搀起方伯谦:“大人,快下命令吧,兄弟们求您了。”
“这——”方伯谦转脸望了眼,犹豫良晌方哆嗦着嘴唇道,“好,开……开炮,开炮。”说罢,手拄船舷桅杆急急奔了管带室。
王国成脸上掠过一丝冷笑,转身一个箭步直扑炮台:“兄弟们,是英雄是狗熊就看这阵子了!”
“准备!”
“放!”
一发发炮弹划过海空,霎时间呐喊声、惨号声和着大浪的喧嚣声搅成一团,直开锅稀粥般热闹。望着渐渐逼上来的日舰“吉野”号,平子细碎白牙咬得咯咯作响,额头青筋乍起老高骂道:“这狗日的东西,真他妈狡猾,国成,你——”
“别啰唆!快装弹!”
“哎!”
随着一声“放”,一发十五公分榴弹离弦之箭般直飞“吉野”舰。“打中了!打中了!兄弟们,咱打中了!”麻子捅下平子,跳跃着欢呼道,“国成,你真有两下子,兄弟我算服你了。”
“两下子?国成哥还有三下子呢!”
“这怎的还不爆炸?”平子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吉野”舰,喃喃道。众人移目望去,但见“吉野”舰安然无恙地直扑过来,顿时傻了眼。“他妈的,一准是个臭弹!”麻子啐口骂道,“那些狗东西,白花花银子买这臭玩意儿,回去丁军门处一定不能放过——”
“再拿发过来!”王国成急道。
“哎。”
“准备——”
“停下!停下!”众人移目看时,却见方伯谦手拎条白布单子急急行来。王国成剑眉微皱,望眼方伯谦问道:“大人有何吩咐?”“停止发炮!”方伯谦抬袖拭把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气喘吁吁道,“你……你快将这个挂……挂上去。”王国成脸颊急速抽动两下,心里“轰”的一声,头涨得老大——“投降”两个字闪电般掠过脑海,半晌回过神来,不相信价望着方伯谦:“大人,您……您这是……”
“咱压根打不过人家的。只有这样才能保全我等性命。”方伯谦吁口气,强自镇定道,“快,快挂上去,再迟就来不及了!”
“大人要标下杀敌,便刀山火海标下眉头也不皱一下。只大人要标下做这种卖国丧节之事,恕标下不能听令!”王国成冷哼一声道。
“你……你敢抗令不遵?!”
“标下愿受任何责罚,只这事万不能做!”
“你——我这不也是为着大家好吗?”方伯谦望眼渐渐逼近的“吉野”舰,直恨不得跪在甲板上,哀求道,“兄弟们哪个家里不拖小带老的,就这般将命丢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大海上,值得吗?”
“标下愚钝,却也知国家危难,匹夫有责。请大人下令开炮!”
“你……你有种,回头看我怎生收拾你?!平子,你去!”
“大人,恕标下难以从命。”平子望眼王国成,坚定道,“大人,日舰虽然航速、火力胜我一筹,只胜负尚在两可之中,兄弟们齐心协力,定能击溃日舰的。请大人莫再做这等丧节之事了。”“你们……你们都想反了不成?”方伯谦扫眼众人,只众人都铁铸人儿般一动不动,无奈之下,径自攀栏上了舰桥。簇新的青龙旗徐徐飘落了下来,代之而起的是一块白色的单子。白色,代表着圣洁无瑕,然而此时此刻,它却意味着投降!望着那刺眼的白色,众人的心都碎了。
“国成,‘吉野’离咱们只有五百公尺了,你看该怎生是好?咱总不能就这样做了小日本的俘虏呀!”麻子气愤得紧握成拳的两手颤抖不已,急急道。
“对,就是死我也不做俘虏!”
……
“兄弟们,静一静,静一静!”平子摆手止住众人,望着王国成道,“国成,咱们再去求求方大人。兄弟们一齐去,我不信——”“行了,屁用也不顶的!就他,还配咱唤‘大人’吗?”王国成两眼喷射着灼人的怒火,转身奔向炮台道,“不管他,咱自个干,装弹!”
“国成,擅自开炮可是杀头的罪名,你——”
“左右都是个死,装弹!”
众人不再犹豫,忙不迭各就各位。三发炮弹尽皆命中,“吉野”舰甲板上浓烟四起,炸飞了的旗巾和炸断了的桅杆,被掀起老高又掉进大海。看着日兵慌乱地奔跑,听着日兵没命地嘶叫,众人心里直喝了蜜般的甜,一发发愤怒的炮弹铺天盖地向着“吉野”舰飞了过去。
“快追上去,打沉这狗日的!”王国成冷哼一声道了句,只济远舰却离着“吉野”舰越来越远,“快转舵,追上去!快!”
“国成,方大人命令,速速脱离战区。”
“‘高升’号尚被日舰围困,那上边可还有九百多陆营弟兄呀。”麻子忍不住道,“狗日的方伯谦,真他妈的不是人……”兀自骂着,见王国成面色铁青,疾奔舰首而去,麻子忙不迭随众人跟了上去。至管带室,尚未进去却见方伯谦从主机舱中踱了出来,王国成大步上前道:“大人,‘吉野’被我击中,正落荒而逃,我舰——”
“知道了。”方伯谦面色较先时平静了许多,摆摆手道,“兄弟们此次出力不小,回去后我定与丁军门处为诸位请功。”平子沉吟了下,打千儿道:“大人,‘吉野’被我击中要害,正是痛歼其之大好机会,请大人下令调转船头迎上去击沉它!”
“你懂什么?!小日本狡诈成性,它这是诱咱呢!”方伯谦冷斥道,“日本联合舰队正在此处四下游弋,咱们追上去岂不自投罗网?”说着,方伯谦上前拍拍王国成肩头,“此次若非老弟,还不定怎样呢。当初老弟来我‘济远’,我就看出老弟绝非泛泛之辈,今日一见,果不其然。”
“那又能怎样?”王国成冷哼道。
“与你请功呀。”方伯谦似笑非笑,道,“兄弟们心里窝着火,我心里又何尝不想痛痛快快与日舰干上一场?只咱这点力量,敌得过人家吗?意气用事万万要不得的!朝廷将这数百万两银子买来的军舰交与我,我不能不慎重。兄弟们宽宽心,错过今日,定有它小日本好看的!”
“大人,‘高升’号上可还有近千陆营弟兄呀!”麻子望了眼在日舰重围下苦苦挣扎的“高升”号,满脸忧虑地道,“咱们不能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不管呀。”
“放心,‘高升’号是英国商船,挂的又是英国国旗,小日本不敢放肆的。”
“大人,‘高升’号向我求援!”舰桥上值哨水兵这时间嚷道。
“喊你妈个头!告诉他们,咱们中弹了,要他好自为之!”
“大人,您——”
“我怎了?我这还不都是为着弟兄们好?别他妈给脸不要脸!”方伯谦睃眼王国成,探手从怀中掏出两个银锭,“今日你们出力不少,我自不会亏了你们,这四十两银子你们拿去,回头买酒吃。不过——”他顿了下,眼中闪着寒光直直盯着众人,阴森森道,“今日这事到此为止,回去若有谁不开眼,背地里乱嚼舌根子,小心我剥了他皮!”说罢,方伯谦将银锭丢在甲板上,抬脚回了管带室。
喧嚣的海面恢复了先时的平静,一众热血男儿遥望着血红的海水,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忽地,一道闪电从厚重的云层中猛蹿出来,接着便是一阵震耳欲聋的雷声,铜钱大的雨点劈头盖脸地洒落下来,打得海面“刷刷”山响……
第三章 甲午战起
“宣战!人家既寻上门了,咱不应战岂不让人笑我大清便小日本亦怕了?”光绪拍了拍额头,道……
夕阳斜照,静寂的威海卫军港较往昔平添了几分悲凉。
于提督衙门禀战况回府,方伯谦一颗心犹自咚咚跳个不停。他庆幸,他终于安然无恙地回来了;他担心,七百多陆营官兵因为他的临阵怯敌而从此长眠大海。那可是七百多条活生生的性命,上边不会不闻不问的!独自一人坐在空荡荡的屋里,怔怔望着窗外通红的夕阳,方伯谦越想越觉着心里堵得慌。屋内空气亦仿佛凝固了似的,令人喘不过气来,他几步跨到窗前,烦躁地推开窗子:“来人!来人!”
“大人。”
“端壶冰水上来!”
“嗻。”
不用杯,提壶牛饮价猛灌一气,方伯谦惶恐的心似乎稍稍平静了下来,转身在竹椅上斜倚着躺了,抬手掠把脸让战栗的肌肉松弛下来,嘴唇翕动着道:“外边可有什么风声?”
“没……没有……”
“不会没有的。大胆说,我不会怪罪的。”
“哎。”家人侧立一旁,望着面色惨白的方伯谦答应一声小心道,“外边人都说老爷这次重创日舰——”方伯谦不待他说完,轻轻摆手道:“我不要听这个。外边不会没有嚼舌根的,你别尽拣好听的说。”那家人干咳一声,咬嘴唇说道:“有的人说此次水师折了广乙等舰,陆营又损失七百多官兵,实在是我大清的耻辱。还说……还说老爷您也脱不了干系的。”
“放屁!那场面我能怎样?人家三艘快舰,换个人只怕还回不来呢!”方伯谦苍白的面孔紧绷着,两排细白的牙咬着道。
“是是,这些都是些无稽之谈,老爷您别放在心上。”家人身子颤了下,满脸赔笑打千儿道,“老爷,都这光景了,您看是不是进点东西?小的晌午专门让下头做了老爷欢喜的——”
“行了,还有甚谣言没?”
“这——再没的了。”
“你下去吧,回头……”兀自说着,却听屋外传来“橐橐”的脚步声响。方伯谦戛然止住,急步出屋道,“快说,可有甚动静没?”“恭喜大人,贺喜大人。”一个四十左右、头顶已是半秃的水兵满脸堆笑,上前打千儿道,“提督大人传下话来,酉时衙门里要为大人贺功呢。”
“这……这是真的?你没弄错?”方伯谦一把抓住那水兵的手,语声中竟带着一丝颤音。
“千真万确。大人您就等着到时候升官发财吧。”
“那倒不敢想。只要能……”心里寻思着只要能保住了性命就好,只话到嘴边方伯谦就咽了回去,干咳两声道,“只要能当着那些家伙的面威风威风,我就知足了。对了,杏花那妞儿可有下落?”
“听说又在‘芳园’唱小曲了。大人——”
“备轿。”
“这上边都要与大人庆功了,还怕——”
“你懂个屁!越这时候越要小心!”方伯谦起身取夹袍披了身上,边在屋外踱步,边道,“王国成那厮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真要让他捅一下,怎生得了?快去!”
“嗻。”
“芳园”距着府邸只箭许里地,方伯谦也不坐轿出府便奔了过去。此时正是申正时分,忙碌了一天的人们正自围着饭桌进着晚饭,街衢上静悄悄地杳无人声,夕阳亦不知什么时候沉到了地平线下,四下里一片灰蒙蒙景象。只几只海鸟蹦着跳着啄食地上的东西,给这寂静的街衢略添了一丝生气。“芳园”老鸨老远瞅见方伯谦过来,一步三晃地迎了前去:“哟,方大人来了,好一阵不见您,可真想死我那些丫头们了。”
“想我还是想我那白花花的银子?你就别他娘的肉麻了。”方伯谦说着抬手在老鸨的肥臀上捏了一把。“哎哟,大人您轻点不成吗?”老鸨故作娇羞地道了句,上前搀了方伯谦,“不想银子那是瞎话,不然我这大小二十多口还不喝西北风呀?不过,方大人您可例外,咱折半,成吗?”说话间进门来,老鸨仰脸喊道,“红儿!还不快下来,你看看——”
“别喊了,老爷我今儿没兴趣。”
“那大人您是——”
“我来找个人。”方伯谦扫眼四下,道,“杏花,就早些时候在你这的那雏儿,是不是又回来了?”老鸨抬手在方伯谦脸上摸了把,笑道:“我说方大人连老相好都忘了,却原来是为着那丫头呀。人在,就后院‘地’字房中,昨日方回来的,不想大人就找来了,真是……”兀自喋喋不休地说着,方伯谦已径自进去。老鸨忙不迭喊道,“方大人,你等会儿,杏花她这会子正陪客着呢!”方伯谦没有回头,只甩手一块银锭扔了过去。过二门,但听得琴声幽幽,一阵女子声气随风吹拂过来:
半身屏外,睡觉唇红退。春思乱,芳心碎。空余簪髻玉,不见流苏带。试与问,今人秀整谁宜对?湘浦曾同会,手搴轻罗盖。疑是梦,今犹在。十分春易尽,一点情难改。多少事,却随恨远连云海。
方伯谦侧耳聆听阵,脚下加快了步子,至房前,抬手欲待叩门,却听屋内一男子“咯咯”淫笑道:“春思乱?那老爷我替你理理如何?”方伯谦两眼转动间,垂下手来。
“不,老爷,我只卖艺,不卖身的。”
“甚卖艺不卖身,还不都那么回事?小乖乖,听话,老爷不会亏待你的。”
“不,我不是那种人,我——”
“到这儿你还能干净得了?今儿就让老爷我与你开苞吧。放心,别看老爷我上岁数了,可做这事儿不比那些猴崽子差的。”
“不,你放开我!放开我!”
“哈哈哈……”
方伯谦脸上掠过一丝奸笑,轻咳两声抬脚踹门踱了进来。但见一女子二十左右年纪,满头乌云叠翠,却正是那杏花。其侧一男子,五十开外,满脸胡须,已是半苍,蒲扇般的大手紧握着杏花莲藕般的胳膊,怔怔地望眼方伯谦:“你是什么人?出去出去,走错门了!”
“没错。”一种似玫瑰非玫瑰、似檀香非檀香的处女气息扑鼻而入,方伯谦只觉着心头怦怦直跳,移目望眼杏花,良晌方盯着那男子道,“你出去!”
“你凭甚要我出去?我先付的银子。你若——”
“我凭这个,够不够?”方伯谦说着拍了拍腰后佩剑,那男子犹豫了下,抓桌上瓜皮帽扣头上三步并两步奔了出去。方伯谦冷哼一声在杌子上坐了,端杯呷口茶徐徐咽下,说道,“杏花,可还识得本官?”
杏花蹲万福谢恩,凝视良晌身子哆嗦了下后退一步:“你……你是方……方大人?”方伯谦仰脸哈哈大笑,道:“难得你还识得我方某人。姑娘不是已离了这地儿吗?怎的又回来了?可是——”
“我是来卖唱的,不卖身的。大人若是想——还请另找人吧。”
“我就这般可怕吗?放心,我此次来并无他意。”方伯谦抬手指指身侧杌子,道,“姑娘坐着。你与我舰上王国成相好,我早知道的,只一直没时间为你二人筹划。此次国成随我出海,战功不小,你再待这地方,莫说他脸上不好看,便我这脸上也没的彩儿。”杏花迟疑阵终还是站着,满腹狐疑地望着方伯谦道:“方大人说这话不知什么意思?”
“你还不明白?我做主,今夜便与你俩成亲,你收拾下东西,这便随我出去。”
“不,我……我这还欠着……”
“走吧,我先与你们垫着,日后有了再还我就是了。”
杏花秀眉紧锁,不认识价久久凝视着方伯谦。她怎么也不敢相信,三日不进烟花场所便魂不守舍的方伯谦竟会动了菩萨心肠,成就她与王国成的好事。方伯谦干咳两声笑道:“姑娘怎的了,不相信我?”
“不不,这事儿——”杏花沉吟片刻,道,“这事儿我做不了主的,等见着国成再说吧。”
方伯谦不耐烦似站起身来:“这种好事别人想还没门儿呢,你还犹豫甚?国成这阵子怕舰上抽不出身来,你先与我——”话音尚未落地,外间忽然传来王国成炸雷般的声音:“杏花!杏花!你在哪里?!”方伯谦身子颤了下,扯袍角转身复坐着,沉吟了下端桌上茶杯徐徐饮着。
“杏花,你——”王国成额头上密密细汗闪着光亮,他大步进来,见方伯谦正襟危坐于一侧,收口躬身打千儿道,“标下给大人请安了。”望着他青筋乍起的额头,方伯谦只觉着一股寒意自内心深处陡然升起,握着茶杯的手亦不禁微微发抖,干咳两声脸上强自挤出丝笑色,道:“不必拘礼,坐着说话。”王国成心里暗哼一声拱手谢恩,大马金刀一屁股坐了,目不转睛地凝视方伯谦:“方大人这是——”他说着收了口,只眼睛扫了下杏花。
“哦,我……我……”方伯谦两手把玩着茶杯,定神道,“你此次四炮重创日舰‘吉野’,我已于提督大人处为你请功,不多时日你便有的官做的,只杏……只她待在这种地方,万万不合适的。你我舰上兄弟,我不关心还能指望谁?我意思今日便与你们成亲,至于她还欠的那些银子,我先出着,日后你们有了再还我。你说呢?”
“大人说的都是真的?”王国成眉头皱了下,道。
“一丝不假,便在我府里。”方伯谦脸上不易察觉地掠过一丝奸笑,“我这正说与她呢,你便来了。好了,你们先说着,随后就去府里。我先回去张罗下,等见过了提督大人便与你二人办事。”说罢,他起身抬脚出了屋。
“狗东西,做你的好梦去吧!”王国成细碎白牙咬得咯咯作响,冷冷道了句,移目望着杏花,“收拾东西,离开这里。”
杏花脸上满是愧意,望眼王国成忙自低下头来,两只小手交错扭着嗫嚅道:“国成,我……我实在是没法子,那老东西——”“我都知道了。”王国成伸手拍拍杏花香肩:“这阵子你去耿忠家里住,没事儿不要乱走动,至于银子,我会想法子的,知道吗?”
“国成,方伯谦——”
“别提他。”王国成摇摇头,冷哼一声道,“你以为方伯谦真生了菩萨心肠,会成全我俩?他呀,是怕我和众兄弟于提督大人处告他!”
“他——”
“他畏敌如虎,此次出海非只不顾‘高升’号数百陆营弟兄生死,更为可耻的是,他竟挂起白旗,向小日本乞降!”王国成说着扫眼屋角自鸣钟,“我方与弟兄们商量着找邓大人,闻得他来了这,又知你在这里,便急赶了过来。时辰不多了,你收拾下赶紧离开这里,我得先走了。”
“国成,你……你千万要小心着些。”
“放心,不会有事的。”说着,王国成业已出了屋。杏花呆望着那魁梧的身影,一种强烈的恐惧直搅得她六神无主。
入夜的北洋水师提督衙门较之白昼犹是热闹了几分。衙门口一溜八盏大红灯笼映得四下亮堂堂一片,几十个亲兵侍卫一身簇新衣裳,挺胸收腹昂首伫立两侧,贺喜的、接客的、跑杂做事的往来穿梭,流水价不断。前厅内,猜拳行令的,吆五喝六的,简直闹翻了天。只偌大的后院却是鸦没鹊静,静得让人发毛,让人不安。
“贺喜贺喜,这贺的哪门子喜?!”生性谦和的林永升按捺不住胸中的郁闷,起身推窗凝视天穹,愤愤开口道,“损兵折舰,却如此景象,直滑天下之大稽!”刘步蟾望眼闭目沉思的丁汝昌,轻声道:“钟卿,这会儿还说这些做甚?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说着住了口,只用嘴努了努丁汝昌。
“我知道!我更知道当初便不该那般草率行事!”林永升扫眼丁汝昌,冷哼道,“可下边呢?下边怎么想?以后这战还打不打?如何打?我水师这般下去,迟早要亡的!”
丁汝昌颓然斜倚在大竹凉椅上,闻声左颊上的肌肉不易察觉地一颤,嘴唇翕动着似欲言语,只犹豫下终咽了回去。刘步蟾抽手扯扯林永升袍袖,嗔道:“钟卿,你是水师一员,怎可说出此等话来?”
“正因为我是水师一员,方——”
“还不住口?你——”
“步蟾,让他说下去。”丁汝昌扭了下身子,微睁双目望着林永升,道,“说吧,有什么都这会儿倒出来吧。”林永升沉吟下,“啪啪”一甩马蹄袖单膝跪地道:“大人,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如此莫说卑职,便我水师大部官兵心都会凉的。兄弟们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盼的什么?难道就是明知前途凶险,偏要贸然行之?难道就是明明损兵折舰,却要把酒庆功吗?”“说完了吗?”丁汝昌语气很淡,淡得似一泓秋水,让人揣摩不透他语中深意。林永升怔了下,回道:“完了。”
丁汝昌长长吁了口气,起身上前搀起林永升,背手踱步道:“我知道,为着这事你们心里憋屈。对我呢,心中也有着些隔阂——”见林永升翕动嘴唇欲言语,他轻摆了下手,“我虽统着你们,只这么多年相处,却无异于兄弟一般,有些事也不用瞒你们。为着这事我与制台去电不下五次!”丁汝昌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叠纸递了过去。“北洋水师付出我等半生心血,谁不希望它好呢?只我虽为提督,名儿上有统调全军之权,然即便派何舰出海,也是制台大人说了算的。”丁汝昌苦笑了下,摇头叹口气道,“你以为我想与伯谦庆功呀?就这屁大点事,也都是制台大人——”
“北洋水师虽说是李制台一手创建,只却是朝廷出的人力财力,他岂能——”
“罢了罢了,不要说了。有些事儿心里明白就是了,不一定非说出来的。你一向沉稳,却也心有疑虑,下边不定怎样呢?我因这方多说了些的。”丁汝昌挥手止住林永升,侧耳聆听片刻,方道。
“卑职明白。只——”林永升沉吟着道,“只这以后——”
“以后怎样,谁又说得清呢?希望以后都能事遂人愿吧。”丁汝昌两手一摊,苦笑着道了句,旋即正色道,“只我等切不可因挫折颓废丧志,要时刻准备着报效疆场,御敌于国门之外!”
“大人放心,卑职明白。”
这光景儿,屋角的自鸣钟“沙沙”一阵响连撞了八下,已是酉正时分。丁汝昌扫眼自鸣钟,转身提袍边自穿着边道:“这阵子士气有些低落,回头好生想想法子,真要出海作战,这样子可不成的。”
“嗻。”
“走吧,是时候了。”说着,丁汝昌掀帘径自出了屋。穿月洞门循抄手游廊前行,远远便闻得前厅内觥筹交错、人声嘈杂。近前时,却听里间营务处提调牛昶炳正自龇着黄板牙道:“吴兄此次可是逃了番劫难。以你那‘广甲’舰,若是出海,只怕这会儿也——”
“万幸万幸。不过,若真出去也能像方兄这般安然无恙回来,那可就——”吴敬荣仰脸哈哈笑了声,望眼众人道,“哎,我说各位,你们看这次会给方兄什么好处呀?”
“少说也该给个‘总兵’做做吧。”
“嗯,对。方兄做梦都想着呢。”牛昶炳说着拍拍身侧的方伯谦,笑道,“方兄,到时候可别忘了兄弟们呀!”方伯谦满脸得意神色,干咳两声道:“各位太抬举兄弟了,些许功劳岂敢有那份奢想?再说‘高升’号上数百兄弟遇难,兄弟这心里这会儿还——”
“大喜时辰说这些做甚?”吴敬荣摆摆手,诡笑道,“方兄没那份奢想,那……那是不是想提督大人赏你几个雏儿——”话音尚未落地,众人已是哄堂大笑。方伯谦脸上泛起一丝红晕,忙不迭道:“吴兄说笑了,这——”
“方兄不想?那方兄方才去‘芳园’做甚来着?还不是心痒痒吗?”吴敬荣端杯仰脸饮下,拭着嘴道,“方兄小心着点,那雏儿虽长得俊,唱得好,身上那刺儿却挺多的呢。”
方伯谦身子颤了下,张嘴欲言语,只有人已接了口:“那种雏儿玩起来才够味呢。前儿新来个雏儿,你们晓得吗?哭爹喊娘将她那地儿看得直如皇宫禁院一般,兄弟我——”
“说呀,怎么来着?”
“你他妈吊老子胃口是吗?快说快说。”
“提督大人到!”正自乱着,外头一声喊,众人兀自愣怔,丁汝昌脸色阴郁,已跨步入室,一阵桌椅乱响,唬得众人一齐起身,竟忘了行礼。半晌回过神来,口中道着:“卑职参见大人。”忙不迭躬身施礼。丁汝昌撩袍于中间席上坐了,环视周匝,冷声道:“此处是什么地方?歌楼酒肆吗?吴敬荣!”
吴敬荣低头期期艾艾道:“回大人话,不……不是。”
“牛昶炳!”
“不是。”
“明知不是,却还在此说什么粉头妓女!”丁汝昌脸上挂了层霜般冷峻,“形势日紧,尔等身为一舰之长,不思战事,却竟将嫖娼取乐这等事端到提督衙门,成何体统?朝廷花那么多银子送你们留洋,为的什么,嗯?!”众人捏着一把汗正没理会时,却听丁汝昌轻咳两声接着道,“回头各罚饷一月。日后若再这等贪恋酒色疏于战事,定严惩不赦!”
“嗻。”
“都坐下吧。”丁汝昌端杯呷口茶咽下,环视眼众人淡淡笑道,“伯谦此次护送援朝陆营将士,虽说受了些损失,但于优势日舰的围攻下能奋起抗击并重创日舰‘吉野’,实属难能可贵。下面就让伯谦将此番交战情形与大伙儿说说,伯谦!”
“大人,卑职——”
“说吧,说出来大伙听听,日后说不准会有益处的。”
方伯谦答应一声,起身蹙额沉吟道:“兄弟此次奉令护送陆营兄弟,早已料到日舰会有所动作,故一路上谨遵提督大人训令,严加防范——”似乎有些不耐烦,林永升冷哼一声道:“方大人还是说说交战情形吧。”
“是是,此次与日舰激战发生在返航途中,历时一个多时辰。”方伯谦咽了一口唾沫,语气较先时流畅了许多,“将近99lib.辰正之时,兄弟舰上旗兵忽报发现诡秘船只,兄弟心里便寻思可能是日舰闻讯赶来,登舰桥观望,果不其然。兄弟按大人指示,忙令以最快航速寻求摆脱日舰追击。无奈日舰航速优我,在距我舰两千公尺左右时,日舰‘吉野’首先向我开炮。兄弟当即一边令僚舰速速驶离,一边发炮还击——”
“方大人怎的令僚舰撤离?如此岂不更是势单力薄?”牛昶炳插口道。
“兄弟‘济远’较之日舰尚差一截,更况我僚舰皆木质战舰?让其迎敌岂不是自寻死路?”方伯谦说着叹了口气,“只日舰航速太快,我僚舰驶不多远,便被其逼近,兄弟虽拼死抵御,无奈心有余而力难足,日舰以‘吉野’、‘秋津洲’夹击我‘济远’,以‘浪速’猛攻我僚舰。正此紧要关头,不想‘高升’号又驶了过来,日舰遂又以‘秋津洲’号直扑我‘高升’号。兄弟知‘高升’号是商船,压根便谈不上什么火力,且船上那么多陆营兄弟皆不识水性,心里直恨不能飞了过去助‘高升’号脱离战圈,只——”方伯谦说着长叹了口气,眼眶竟有些潮湿!
“这都是没法子的事,方大人就别难过了。”吴敬荣两眼转着,叹口气道,“还是说说怎的重创‘吉野’吧。”“眼瞅着日舰猖狂,耳听着陆营兄弟的求救声,兄弟心里直刀割般难受。”方伯谦咬牙道,“当即命我舰全速迎着日舰‘吉野’直扑过去——”
“直扑过去?”牛昶炳蝌蚪眼睁得牛铃一般,喃喃道。
“正是。狭路相逢勇者胜。”方伯谦淡淡一笑,道,“‘吉野’万没料到我舰会有此举动,顿时慌了手脚,便炮亦忘了放。兄弟见状直奔炮台,亲自装弹指挥炮手王国成发射。”说着,方伯谦扫眼众人,“王国成,还记得不?就是上次阅兵一炮击中靶舰,丁大人还亲自接见了的——”
“知道知道,快说!快说!”
“由于风浪太大,舰只颠得厉害,前三发炮弹都落了水里。看王国成心里紧张,兄弟一边下令装弹一边告诉他放开手脚,不想他还真不负我望,第四发便击中‘吉野’前炮台——”
“四发?只用了四发便击中日舰?”
“四发还少?若海浪小些,那厮一准一发炮弹便击中它!”方伯谦似乎有些忘形,望着众人满是钦佩的目光,不屑道,“‘吉野’中弹当即浓烟四起,也不招呼‘浪速’二舰转头便逃,兄弟本欲乘胜追击,只恐中了日舰埋伏,遂便遵着大人指示,撤离了战场。”
刘步蟾眉头微皱,问道:“那‘浪速’与‘秋津洲’呢,此二舰难道不曾追击?”
“不曾,兄弟这心里也纳闷来着呢。不知是他们胆怯还是怎的。”
“精彩!简直太精彩了!”随着话音,邓世昌跨步进来,拱手与丁汝昌请了安,深邃双眸直视方伯谦,冷笑道,“方大人若是改行说书,一准会红透这威海卫的。”这话大出众人预料,连方伯谦也不禁愕然,顿时脸涨得通红:“你这是什么意思?!”
“方大人心里不清楚吗?”
“不——哦,邓兄可是心有不平?”方伯谦心里一个寒战,打哈哈掩饰道,“这种事嘛放谁身上都一样的,无奈何提督大人委了小弟,实在是屈了邓兄。不过邓兄不必这般,兄弟虽才不及邓兄,却也有自知之明,甚封赏小弟绝不敢受的,但上边——”邓世昌冷哼一声道:“功名利禄于我眼中无异粪土!方大人若真奋勇御敌重创日舰,便上边不声不响,我邓世昌亦会为大人请功的。只方大人可曾扪心自问,今日这庆功宴,你当不当得起?!”
“邓世昌,你莫要欺人太甚!他人惧你,我方伯谦可不怕你!你若再敢这般冷嘲热讽,我——”
“怎样?说呀!”
方伯谦心知非邓世昌对手,环视周匝,但见众人无数道目光齐聚在自己身上,无可奈何,咬咬牙向着丁汝昌躬身道:“大人,他邓世昌也欺人太甚,请恕卑职失礼。”说着,抬手于胯间拔了佩剑出来,“邓世昌,是好汉便拔剑一决高下,我方伯谦若——”“收起来!”丁汝昌扫眼邓世昌,望着方伯谦道,“未临敌便自相搏杀,像什么样子?你们都是我水师难得之将才,不是街上那些地痞,知道吗?!”
“大人,他——”
“他不对,我自会责他的。世昌,先一边坐着,有甚话错过今日再说。今日是制台下令与伯谦庆功的!”似乎怕邓世昌听不真切,丁汝昌将“制台”二字咬得特别重,只邓世昌却充耳不闻价躬身道:“卑职耳闻之海战情形与方伯谦所言相差甚远,若错过今日岂不没了意义?卑职有几句话想问问他,恳请大人恩准。”丁汝昌腮边肌肉不易察觉地跳动了下,似乎隐隐觉察到些异样,沉吟了下欲喝止,只方一抬脸却见众人都将目光投在自己身上,脸上狐疑神色不言而明,犹豫了下开口说道:“好吧,有甚话你拣紧要的问。不过,说话要有分寸,不能……不能再如此这般了。”
“卑职明白。”邓世昌答应一声转身望着方伯谦,“我这有点东西,方大人记性若好,想必该知道这是谁的吧。”说罢,邓世昌探手从怀中掏出两块银锭,递到方伯谦面前,“好好看看,别花了眼。”方伯谦直蛇噬了口价身子哆嗦了下,一颗心顿时冷到了极点,口中喃喃道:“这个……我……”邓世昌额头青筋跳了下,一字一字从齿缝中蹦道:“眼熟,对不对?自己的东西,当然不会眼生的——”
“不,我不识得。”方伯谦咽了口唾沫,下死眼盯着这个无端搅局的刺儿头,心里的火一拱一拱直往上蹿,“邓大人有甚话要问尽管问,如此哑谜恕本官不奉陪!”邓世昌似笑非笑地踱了两步:“急甚?酒菜这不刚上来吗?不瞒方大人,这银子是有人交与在下的。不管方大人嘴上如何说话,只心里想必已有底了吧。”邓世昌说着从怀中取块白布单近前一步,两道目光阴森森利箭价直射方伯谦,“敢问方大人,这个你可识得?”
“这——不识得。”方伯谦额头上隐隐渗出细汗。
“不识得?你畏敌如虎,遭遇日舰,却躲进管带室。”邓世昌机关炮价侃侃道,“眼见日舰猖狂,你唯恐丢了性命,严令众人停止射击,不顾我僚舰及‘高升’号安危,全速溃逃,并亲自升起这块白布单向日夷乞降,你敢说不识得?!”
一语落地,直惊得众人目瞪口呆!几十个官员面面相觑,又都把目光盯向了方伯谦,便丁汝昌亦惊得站起身来,愣怔了下望眼邓世昌:“这可……可是真的?”
“千真万确。”邓世昌说着将手上银锭放在了丁汝昌面前案上,“这四十两银子,便是方伯谦怕舰上兄弟泄露风声,与他们堵嘴的。”丁汝昌不禁勃然变色,手握拳重重砸在案上:“方伯谦,你有何话说?!”
“大人,卑职怎敢做这等卖国之事?卑职便有活命的心思,也没那个胆呀。”方伯谦额头上蓦地遍布细汗,心头突突乱跳,半晌方回过神来,咬牙扫眼邓世昌,单膝跪地道,“邓世昌与卑职素有不合,此次卑职有幸退敌返回,他定是欲借机生事整治卑职的。大人,请您为卑职做主,卑职绝没有做那等事的。”丁汝昌背手来回踱了两圈,止步望着邓世昌:“世昌,此事关系匪浅,若没有十足证据,不可乱语的。”
邓世昌点了点头,轻哼一声道:“借机整治你?我还怕污了我这张嘴呢!姓方的,美梦易醒,黄粱难熟!不将此事弄个水落石出,我邓世昌竖着进来横着出去!”说着,邓世昌仰脸喊道,“王国成,你进来!”
“‘济远’舰炮手王国成给提督大人请安!”王国成睃眼方伯谦,朗声叩安。
“王国成,你且将此次海战情形一五一十道来。”丁汝昌轻抬了下手,说道,“不得有丝毫作假之处,若是——本官定斩不赦!”“标下明白。”王国成答应一声起身,望眼四下,心头不由一阵紧张,深吸口气略略镇静下来,轻咳两声道,“回大人话,此次与日舰交战发生在将近辰正时,时舰桥上兄弟发现日舰后,传令兵便忙不迭奔管带室禀告方大人——”
“王国成,你休得胡言乱语!”方伯谦脸色窗户纸般煞白,顾不得许多急急开口道。
“闭嘴!本官未问你话,休得开口!”丁汝昌喝止方伯谦,端杯微呷口咽下,道,“王国成,你只实话说,一切自有本官为你做主。”
“嗻!”王国成望眼邓世昌,却见他神情坚毅,满是期盼的目光正自望着自己,胆气顿时壮了许多,朗声道,“方大人闻讯上得舰桥,眼见日舰来势凶猛,顿时慌了手脚,忙不迭下令全速前进摆脱日舰。恰此时‘高升’号由牙山驶至,标下等恳请方大人下令开炮牵制日舰以掩护‘高升’号脱离战圈,方大人担心挑起战事后果难担,只传令‘高升’号速速转舵回返——”
“以‘高升’号之航速岂能摆脱日舰?”丁汝昌眉头紧锁,插口道,“此时你们‘济远’呢?”
“全速溃逃!”
“大人,卑职这……这都是全照您的吩咐做的呀。”方伯谦声音如秋风中的落叶价瑟瑟发抖。
“我的吩咐?我让你不顾‘高升’号安危独自溃逃吗?!你此番使命是甚?嗯?!”丁汝昌脸色阴郁得让人不敢直视,声音又犀利又尖锐。
“我——”
“你好大的胆子!王国成,那后来又如何开炮的呢?”
“迫于日舰逐渐逼近我舰,方大人无奈之际方答应标下等的请求。”王国成说着睃眼方伯谦,“不想战事正酣时,方大人忽从管带室拎了条白布单出来,严令标下等停止射击,并要标下将那白布单升起向日夷乞降。标下等拒不升挂,方大人便径自上舰桥升起,随后便惶惶如过街老鼠价躲进了管带室。”他说着顿了一下,咽了口口水道,“眼见‘高升’号遭日舰炮击,标下忍无可忍,于是抗令发炮还击,重创日舰‘吉野’——”
“是你自做主张发的炮?”
“标下违抗军令,擅自开炮,还请大人责罚。”王国成额上青筋跳动了下,道。
“此且不说。”丁汝昌说着用嘴努努案上银锭,“那这银子呢。可是方大人与你等的?”王国成点点头道:“日舰遭我重创,仓皇逃遁,标下等欲追上去击沉之,无奈方大人不允,说是怕中了日舰诱敌之计,并将这银子与标下等,以堵口舌,便方才方大人还欲拉拢标下——”“不用说了,你先下去吧。”丁汝昌轻轻摆摆手,抬脚于杌子上复坐了,两眼阴森森地闪着寒光直视方伯谦,咬牙道,“方伯谦,你可还有何话说来?”
“大人,我……我……”方伯谦说着“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鸡啄米价连连叩响头道,“大人明察,卑职冤枉……卑职冤枉,这都是邓世昌记恨卑职,串通好了王国成来编排卑职的。大人您还不晓得吧,王国成早就死心塌地投了邓世昌,他那相好的便是邓世昌前次回国搭救回来的。”“此事我已知晓。”丁汝昌目光在灯下灼灼生光,紧紧咬着牙道,“世昌为人耿直,说他如此陷害于你,莫说本官不相信,便在座诸位只怕大半亦不会相信的——”
“不,是他诬陷卑职!是他诬陷卑职!”方伯谦突然失态地大吼一声,“大人不能偏听他片面之词,便将如此罪责扣在卑职头上。”
丁汝昌冷笑一声,轻蔑地扫视众人一眼,徐徐道:“本官为官这么多年,自信这双眼睛还从未看错过人。不过,你大可放心,本官绝不会这般草率行事的。”说着,丁汝昌从怀中取出水烟壶,就烛光点了烟,喷云吐雾道,“世昌说你临阵畏敌,一有物证二有人证;你说世昌诬陷于你,可有何凭证?拿来本官瞧瞧,若真如你所云,本官一定不会姑息他,定为你出出这口恶气,怎样?”
“这……这只邓世昌心里清楚,卑职……卑职……”方伯谦支吾着,突然眼睛一亮,道,“王国成!大人,卑职恳请重惩王国成,相信他一定会供出真相的。”丁汝昌摇了摇头,似笑非笑道:“若真如王国成所言,岂不屈了好人?你——”
“大人信得过一个无名小辈,却信不过我方伯谦?”方伯谦脸上掠过一丝狞笑,“我方伯谦跟随制台、大人这么多年,风里来雨里去,不敢说有甚功劳,苦劳总该有的吧?大人这般作为岂不让卑职等寒心?!”
“这非信得过信不过的问题。”丁汝昌环视周匝,“我北洋水师头一遭出海遇敌,便发生此等事出来,不能不慎之又慎的。”说罢,丁汝昌将目光聚在了方伯谦身上,“邓世昌与你方伯谦有怨隙,收买王国成构陷你不无可能,只他不可能将你‘济远’舰上兵士都收买了去吧。究竟谁是谁非,我想便你舰上再唤几个兵士过来一问,自会水落石出的。你说呢?”
“卑职……卑职……”
“你怎样?嗯?!”
“卑职——”方伯谦此时七魂已去其六,浑身木头似的不知疼痒,哪里回得出话?此刻屋内众人无论坐着的站着的,都齐刷刷将目光投向了方伯谦,不必再问,他们心中已是月光下的窗户纸般雪亮。一阵海风吹来,满室灯烛摇曳不定,窗纸都不安地瑟瑟作响。丁汝昌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方伯谦,仿佛不胜其寒地抚了一下肩头,冷道:“没话说了,是不?!”说着,他勃然变色,一按桌子站起身,喝道,“按照我北洋水师章程,临阵怯敌该当何罪?!”
……
“步蟾,告与他!”
“临阵怯敌,该当死罪。”
“不不,大人,卑职……”方伯谦浑身电击似颤抖了下,仿佛从噩梦中惊醒过来,连连叩头道,“卑职知道错了……知道错了,您就念在卑职这么多年随您鞍前马后、往来奔波——”“闭嘴!我北洋水师颜面都让你丢尽了!”丁汝昌怒吼道,“如此你是认了?!”
……
“说!”
方伯谦无力地点了点头,丁汝昌额上青筋乍起老高,目光灼灼,直欲噬了方伯谦般断喝一声:“来呀!摘掉方伯谦顶戴!”
“嗻!”
两个亲兵答应一声走上前去,拧下方伯谦头上涅玻璃顶子上的旋钮,双手递了上去。丁汝昌用嘴努努方伯谦,挥挥手没再言语,偌大的屋内霎时间死一般沉寂,便针落地都听得见,唯闻屋外铁马不甘寂寞价响个不停。众人面面相觑,正没做理会时,却见丁汝昌发泄胸中郁闷般仰脸长吁了口气,开口说道:“你们都先下去,此事待我禀与制台后再做处置。”
“嗻。卑职告退。”
邓世昌犹豫着欲开口,只林永升丢眼色过来,遂收了口,待众人躬身退出,方打千儿道:“大人,似方伯谦此等鼠辈,杀之亦不足以泄愤,为何还容他苟活?卑职请大人下令,即刻斩杀方伯谦以振军心、平民愤。”
“正卿,方伯谦是上边亲自委任的,不禀告制台便杀了,不大妥当的。”刘步蟾沉吟着小心道。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前次安德海是何等样人,不也头颅留在了山东?更何况他方伯谦?!”
“世昌,你的心思我也清楚。只这事还……还是稳妥些好。”丁汝昌用碗盖小心拨弄着浮茶,说道,“步蟾,你这便与制台去电,问问怎生处置这厮。”
“嗻。”
盏茶工夫,只在邓世昌却无异于一年半载。他侧耳聆听着,屋外脚步声响依稀传来,便忙不迭迎了过去,急急问道:“制台怎生言语?”刘步蟾苦笑着轻轻摇了摇头,上前躬身道:“大人,制台意思,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万不可走漏了风声出去。”
“什么?”邓世昌冷哼一声,愤愤道,“制台他心里究竟怎生想的?!似方伯谦此等卖国行径不予重处,他人日后都这般样子怎生得了?!家有家法,军有军规——”丁汝昌摆了下手,已是半苍的眉毛紧紧皱着,吩咐道,“你再与制台去电,方伯谦不顾近千陆营兄弟安危,临阵怯敌,更挂白旗向日人乞降,民怨军愤甚大,我意斩首示众。”
邓世昌脚步挪动了下,似乎想随着刘步蟾出去,只方自抬脚却又止住,脚步“橐橐”、烦躁不安地来回踱着快步。丁汝昌啜了一口茶望着邓世昌,咬嘴唇说道:“世昌,坐着。”
“不,卑职坐……坐不住。”
“你——”丁汝昌犹豫了下起身踱步道,“王国成此次擅自开炮,虽有违我水师章程,然战事紧迫,便不予追究了。回头让库里送二百两银子,犒赏‘济远’全舰将士。”他顿了下,接着道,“王国成嘛,这四十两银子便赏与他。另外,我寻思他不必再回‘济远’了,就留你舰上当差吧。”
“恕卑职愚钝,大人这是什么意思?”邓世昌剑眉挑了下,似懂又非懂地凝视着丁汝昌,问道。
“这……这也是为着他好,更是为着你好。”丁汝昌干咳两声,仰脸望着黑沉沉的天穹,道,“似他这等人才,实属难得,留在那只怕无用武之地,如此——”不待他话音落地,邓世昌轻哼一声插口说道:“大人怕不是这个意思吧?”
“世昌,”林永升满含深意的目光望着邓世昌,轻斥道,“你这是与大人说话吗?”只邓世昌却是充耳不闻,依旧开口道:“大人如此做法,可是担心王国成会遭方伯谦那厮报复?”丁汝昌长吁了口气:“方伯谦为人如何,你比我清楚。此次王国成当面告发他,以他那心性,能放得下吗?”
“如此看来,方伯谦可是死罪已免?!”邓世昌细碎白牙紧紧咬着。
“这……这也未必吧。说不准制台会依我所请,收回前令的。”
“倘制台不允呢?”
“那——”正这光景,刘步蟾神情阴郁地踱了进来,丁汝昌只望了眼,心里已自了然,但嘴上依旧问道:“制台如何答复?”“还是那话儿。”刘步蟾叹了口气,回道,“大人,此事制台大人业已上奏朝廷,无可挽回的了。”
“上奏朝廷又如何?圣旨不也有收回的时候吗?!”邓世昌不无愤慨道,“大人,卑职求您下令,立刻将方伯谦那厮——”“世昌,不要再说了。”林永升扯了下邓世昌袍袖,沉吟下道,“日后不还有的是机会吗?若他仍不思忠心报国,再惩治也不迟的。”
“留待日后,只怕局面会不好收拾的!”
“世昌,方伯谦此次行径实无耻至极,依例斩首示众亦算轻的。”刘步蟾吁口气道,“只此次战况是大人禀与制台,制台再禀与朝廷,若真处置了方伯谦,上边追究下来,制台大人免不了一番责难,只怕大人亦——”
“好了,都不要说了。世昌,你随我多年,我怎样你心里亮堂,此事这次就暂且揭过去吧。”丁汝昌似怕邓世昌再言语,也不停顿便吩咐道,“步蟾,传我命令,方伯谦此次出海,情形甚是曲折,为……为慎重计,死罪暂免,罚饷一年。如此处置,下边少不得还要议论,眼下形势日紧,军心好坏甚为重要,我这会儿心里很乱,如何安顿,你们几个多斟酌些。”
“大人——”
“都下去吧。让我一个人静会儿。”
“嗻。”
空荡荡的前厅,丁汝昌独自一人黯然坐着,想静下来,只心中翻江倒海价万般思绪涌了上来。打早年随着李鸿章,到现在少说也近二十个年头了。没有李鸿章,他丁汝昌现下还不定怎样着呢,他打心底里感激李鸿章。然而同样是他,令他空有满腔凌云志,却难以放开手脚,去拼搏去争取。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他不止一次地念叨着这句话,他也曾想着放手大干一场,只每到紧要关头,他就犹豫了、彷徨了。
月光如洗,轻柔的光隔窗沐浴着他的全身,久久地一动不动。望着寥落的寒星,良晌,只听他喃喃自语着道:“大人,汝昌的苦处您可清楚……您可清楚……”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朝鲜局势尚在两可之中时,西北、西南边疆又岌岌可危。一桩桩一件件直搅得光绪食不甘味夜不能寝,在炕上翻了大半夜的烧饼,方蒙眬睡去,只屋角金自鸣钟沙沙一阵响,无比响亮地连撞了五声。扫眼自鸣钟,光绪叹了一口气,坐直了身子。
“皇上,时辰还早呢。您再睡会儿吧。”瑾妃显然也没睡安稳,眼圈泛着黑晕道,“就睡不着,闭着眼养养神也是好的。”
光绪怅然望着窗外,抬手揉捏着太阳穴叹道:“朕睡不着呐。”瑾妃犹豫了下,披衣趿鞋下了炕,为光绪斟杯茶端来,笑道,“您漱一漱,臣妾这就吩咐奴才给您做点膳食——”
“不用了。”光绪漱了漱口,说道。
“这——那臣妾亲自与您做些?”
“朕不饿,做了也是浪费。”光绪淡淡一笑,道,“今儿老佛爷听戏,朕不过去了。你和你妹妹到时陪你主子娘娘过去应承下吧。”
“皇上,臣妾——”
“小心些便是了,不会有事的。朕这阵子实在是乏透了,没精力……”兀自说着,外边恰传来王福声音:“万岁爷,万岁爷。”光绪答应一声,径自起身更了衣。
站在丹墀上仰脸望天,却是灰蒙蒙阴沉沉的。蒙蒙细雨在清凉的晨风中轻轻洒落,满院临清砖地像涂了一层油样晶莹湿润。光绪深深吸一口清冽的凉气,心里顿觉清爽了许多。王福一手拎件夹袍,一手撑着油纸伞上前,躬身道:“万岁爷热身子,这么要着凉了,都是奴才的干系,还是再加件衣裳吧。”“不用了。这样朕觉着精气神好些。”光绪轻摆了下手,道,“都进来了?”
“是的。”
“你告诉连材,待会儿陪着你主子娘娘她们过老佛爷那边去。”说着,光绪抬脚逶迤前行。奕䜣、奕劻众人在养心殿外正自窃窃私语着什么,听得脚步声响,忙整袍袖垂手侍立一侧。“免了。”见众人甩马蹄袖欲行大礼,光绪淡淡一笑道,“都进来吧。”
“嗻。”
径自于殿中御座上坐了,光绪接杯呷了一口奶子,清了清嗓子,方开口说道:“帕米尔事情朕昨夜想过了,就依着你们意思。回头告诉庆常,斟酌着办,先稳住局面,待朝鲜事情了结了再说吧。”
“皇上意思——”
“模棱两可,‘稳’字当头。”光绪说着长叹了口气,“‘弱国无外交’,朕如今才算是真正体会到这话的含义了。庆常他们也不容易,奕䜣,回头让内务府派人去家里看看,缺甚送些过去。”说话间他抬眼扫了下奕䜣,却见他已是半苍的眉毛紧紧攒在一起,似乎在想着什么怔怔出神,一种不祥的预感顿时袭上心头,“朝鲜那边可有消息传来?”
“回皇上,”奕劻剃得趣青的额头上细细密汗闪着光亮,闻声起身干咳两声轻声道,“李鸿章奏称,我北洋水师此次护送陆营99lib?官兵赴朝,返航途中遭遇日舰,我旗舰‘济远’在日舰发炮挑衅,万般无奈之下奋起反抗,重创日舰‘吉野’,只因力量悬殊太大,载有近千陆营兵丁之‘高升’号英国商船,为日击沉,舰上我将士大部遇难。”见光绪没吱声,奕劻咽了口口水,接着道,“皇上,‘济远’管带方伯谦临危不惧,四炮重创‘吉野’,李鸿章奏请皇上颁旨嘉奖,以励士卒。”
光绪没有言语,仿佛庙中泥塑佛胎价一动不动地端坐在椅上,满是愤怒的目光久久望着殿外,神色亦变得阴郁得骇人。众人默默地望着他,似怕吵醒熟睡中的婴儿一般便大气亦不敢喘一下。足足袋烟工夫,光绪方细碎白牙咬得咯咯作响,开口说道:“嘉奖?亏他李鸿章有脸说!明知日舰寻机生事,却还闹出这种事出来,朕的话他全做了耳边风!你这就去电与他,看他怎生向朕交代!”
“皇上,李鸿章电文里边已……已说得明明白白了。”奕劻犹豫了下,边从袖中掏折子躬身呈上边小心翼翼道,“李鸿章言语,我北洋水师主力战舰急需补充燃料、弹药,仓促间不能起航,故此次只派了‘济远’一舰,另以‘操江’等舰随行。日舰‘吉野’、‘浪速’、‘秋津洲’无论航速、火力皆倍于我舰,我舰虽上下一心,拼死抵御——”
“混账!”光绪手拍案“嗖”地站起身,抓着李鸿章发来的电文“刷刷”撕个粉碎,离座下阶,烦躁不安地来回踱着快步。望着雪片般漫天飞舞的纸屑,众人只觉着一颗心如置身大海中价起伏不定。李鸿藻扫眼众人,打千儿躬身道:“皇上,我水师这么多年只舰不进,日夷却大肆扩军,先时有的那些优势早已是昨日烟云——”
“朕知道!”光绪摆手嚷了句,似乎觉察自己有些失态,咬嘴唇暗吁口气道,“正因为如此,朕方令他以我主力战舰护航。急需补充燃料、弹药,他以为朕是三岁孩童!朕早已三番五次让他预筹战备,他做甚来着?如今好,七百多将士遇难不说,‘广乙’触礁沉没,‘操江’为日舰俘获,我大清颜面都让他丢得一干二净了!奕䜣!”
“臣在!”
“回头你们议议,看该给个什么处分,呈进来朕看。”
“皇上,此事……此事臣以为慎重些的好。”奕䜣偷望眼光绪,咽了一口唾沫,说道,“日夷此次既敢生事,想其绝不会善罢甘休。李鸿章这么多年奔波,外交熟络且不说,便将士亦多唯其马首是瞻,因此事惩处于他,臣担心——”
“恭王爷所言奴才以为甚是有理。”李鸿藻沉吟了下,捋须道,“皇上,日后局势只怕会更加纷杂,似李鸿章这等重臣,正是用得着之时,奴才恳请皇上收回成命,三思为上。”奕劻与李鸿藻素有隔阂,对李鸿章依附奕䜣亦早已不满,闻听冷哼一声道:“那依李中堂意思呢,难不成就如此不了了之?莫忘了此番他之过失,非只损兵折舰大损了我军士气,更要命的是朝鲜局面会更加不利于我大清。日夷以众击寡,我军能否抵敌得住?嗯?!”
“李鸿章此番过失,确如庆王爷所言,只奴才权衡上下,觉着还是暂不处置他为好。”李鸿藻是同治恩师,虽因着奕劻身份不好发作,却也不将他放了眼中,微哂下向着光绪躬身道,“皇上,奴才意思,下旨谕其悉心用命方为上策。李鸿章是三朝重臣,屡受皇恩,与奴才言语时,亦常深感于此。他不会不濯心涤肝以报效朝廷的。”
“那朕要他早筹战备,何以置若罔闻?朕要他以主力战舰护航,何以只派‘济远’一舰?”光绪听了,用阴郁的眼神望了李鸿藻半晌,问道。
“他这不明摆着不将皇上放在心上吗?”见奕劻忙不迭丢眼色过来,刚毅犹豫着开了口,“依李相意思,奴才只怕日后会更——皇上,奴才寻思还是该……该重重责罚他一番,好让他做事也掂量着些。”
“皇上,奴才知道李鸿章绝不敢这般的。他之所以于皇命再三推诿,亦有苦衷的。”李鸿藻鼓起勇气,说道,“目下英法诸强莫不想借机分得些好处,以我朝实力,没万分把握,自当慎重些才是。时下日夷既先挑起事端,他欲退已无后路,定会竭力备战迎击日夷。如若惩处,势必挫其锐气,奴才恐——”
“离了他李鸿章,我大清难不成便玩不转了?!”奕劻哂道,“李中堂与李鸿章非亲非故,便见面亦少得可数,不知何以对他如此了解?莫不是他——”奕劻说着自止了口,冷哼一声满脸奸笑地望着李鸿藻。李鸿藻脸上不易察觉地掠过一丝红晕,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是好。李鸿章虽与他少有往来,只张佩纶却是他得意门生,如今招赘了李府,他写信央求照应一二,他这个恩师能置之不理吗?更何况张佩纶福州惨败、遭贬北地,与他又多少有着些关系。
“李中堂怎不言语了?”奕劻得意一笑,“是不是让本王说中心事了?”见光绪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李鸿藻不由低下了头,翕动着嘴唇喃喃道:“皇上,张佩纶确曾写信给奴才,请求方便之时照应一二的。只臣身受先帝及皇上不次深恩,绝不敢徇情处事的。这是张佩纶与奴才的书信,请皇上过目。”李鸿藻静静望着光绪,半晌接着道,“皇上,张佩纶言词中虽有央求之意,只其所言绝非无根无据,奴才因此方——”
“败军之将,又能说出甚好言词?他若真有能耐,也不致一见法舰便如惊弓之鸟落荒而逃!”奕劻一副不依不饶神态,冷冷说道,“皇上,请恕奴才斗胆,奴才以为李中堂此番言语,实有徇情之嫌疑,请皇上明鉴。”李鸿藻宦海沉浮几十载,大风大浪经了许多,只没想却被奕劻抓了把柄,满是褶子的老脸顿时涨得通红,急急跪地叩头道:“皇上明鉴,奴才斗胆亦不敢顾念私情而荒疏用事的,实在是张佩纶言语甚是在理,请皇上三思。”
“说到不顾念私情,你们哪个敢说这话?”光绪将手中书信递与李鸿藻,淡淡说道,“你此番确是顾念着昔日师生情分。不过,你说得不错,张佩纶言词确有些道理的。”他说着扫了眼众人,“七情六欲,谁都有的,朕也不例外。关键还在各人如何对待!为国事出于忠心顾及私情,不算过。若只是为着荣华富贵顾及私情,那便罪莫大矣!李鸿章此次朕看就依李鸿藻意思,不予追究了。奕䜣。”
“奴才在。”
“拟旨李鸿章,此事朕已晓得。”光绪攒眉踱步,徐徐说道,“告诉他,日夷既已生事,尔后恐更加猖狂,切切早作准备,不得再有丝毫大意。意思就这些,语气不要太重,但也不能太轻,知道吗?”
“奴才明白。”
“师傅,你还有甚说的?”
“皇上处置得极是,奴才无话可说。”翁同龢一直在一侧静静听着,闻声上前一步躬身打千儿道,“奴才正寻思着该何以应对来着。”说着,翁同龢回望眼刚毅,“敢问刚相,陆路我军情况如何?”
“四路援军尚未抵达,日军四千余众便向牙山我军发动了攻击。叶志超、聂士成因敌众我寡,业已退至平壤设防,等候援军到来。”
“师傅。”光绪望眼翁同龢,问道,“你意该当如何呢?”翁同龢轻咳了声,说道,“日夷此次举动,目的在探各国动静,若各国真听之任之不予理睬,其必发动更大攻势。奴才意思,应一面下谕李鸿章速速扩充海军,慎选将才,精求训练,通筹熟计以闻;一面降旨卫汝贵、左宝贵等四军,加快行程,速向平壤靠拢。如若日军趁我兵力空虚占据平壤,则朝鲜局势完全操于日夷之手事小,我龙兴之地只怕也将遭受日夷战火涂炭。”他咽了口唾沫,接着道,“卫汝贵四军若能速抵平壤,我军人数当在一万四千余众,日夷绝讨不到半分便宜。只闻众人间面和心不和,奴才意思,当委一人总领各军方为妥当。”
“何人妥当呢?”光绪于案前端杯呷了口茶,道,“六人中以叶志超职位最高,且李鸿章电称:‘叶志超所部,能以绿营抽调之兵熟精泰西操阵之法。’朕意便以他为主帅,你等以为如何?”
“叶志超职在众人之上,当委以主帅之职。”奕劻附和道。
“叶志超其人如何奴才不晓得。”李鸿藻躬身道,“只奴才闻得总兵左宝贵英勇善战,且为人耿直。”
“奴才亦有耳闻。”翁同龢亦道。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刚毅摇头晃脑沉吟道,“此是用兵打仗,当慎之又慎才是。叶志超其人虽不甚清楚,却是提督的官儿,若以一总兵为帅,成何体统?军心又岂藏书网有不散之理?”光绪沉思片刻,将目光移向了奕䜣。
“奴才以为还是叶志超稳妥些。”奕䜣咬嘴唇道。
“那就这么定了。”
“嗻。”
“皇上,”翁同龢见光绪不再言语,犹豫了下开口说道,“日夷既已挑起事端,我朝若不宣告天下,奋起抗之,怕是——”
“宣战!人家既寻上门了,咱不应战岂不让人笑我大清便小日本亦怕了?”光绪拍了拍额头,道,“诏书草拟一事,就交与奕䜣。”说着,光绪扫了眼殿角金自鸣钟,“午时呈进来朕览。这阵子往来电文不在少数,回头告诉下边奴才,都用着点心思,一有消息速报与朕,便朕安歇了也一样,谁若是误了事儿,可莫怪朕不念着往日情分!”
“嗻。”
“皇上,”奕䜣望眼光绪,小心道,“对日宣战非同小可,臣意当奏明老佛爷后再——”“朕知道,朕这便过去奏与老佛爷。”光绪腮边肌肉不易察觉地跳动了下,摆手道,“你先下去拟旨。刚毅留宫里当值。奕劻,你也这就回总署去吧。朕由翁师傅陪着过园子见老佛爷。道乏吧。”说罢,光绪抬脚“橐橐”出了养心殿,乘舆便奔了颐和园。
一路混混沌沌如坠云雾之中,直乘舆“咯吱”声停了半晌,光绪方呵腰踱了出来,这才发觉丝丝细雨不知何时已止住,虽没有火辣辣的日头,只却也闷热得难耐。放眼四下,远处山峦枫叶正艳,或红或黄或紫或褚,令人洗心清目、万虑皆空。
守门太监侍卫早已瞅见光绪过来,于是有的飞奔进去给慈禧太后报信,余下的便都跪下接驾。光绪长吁口气,望眼众人问道:“老佛爷现下在哪儿?”
“正德和园听戏来着,万岁爷——”光绪抬手止住,命翁同龢在玉澜堂候着,自带了王福进了倒厦门。从仁寿门折向西北,迎面远远见一个太监低头急匆匆地从园内出来,料是哪个太监忙着做差,光绪也没理会,径自走了过去。只那太监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叩头道:“奴才给万岁爷请安。”
“连材?你不在里边待着出来做甚?你……可是……”光绪心里一紧,不由得收了口。
“奴才没有照顾好二位主子,请万岁爷责罚。”寇连材满脸的惶恐中不无凄然神色,头伏地,喉头哽咽着说道。
“怎的回事?”
“二位主子正陪着老佛爷听戏,只不知怎的‘欢胪荣曝’内忽然喷出一股水流直冲二位主子而来。”寇连材身子哆嗦了下,豆大汗珠刷刷往下淌着,“奴才正与老佛爷斟茶,不及遮挡,二位主子顿时淋了满身泥水。瑾主子倒没说甚,珍主子说这都是李总管使的坏,要老佛爷重处于他。老佛爷不允,并当着众奴才面折羞珍主子,说……说……”
光绪面色铁青,咬牙道:“说什么?!”
“老佛爷说……说珍主子身上有一股子骚——正该污水冲冲。珍主子气不过回了几句,老佛爷一怒之下,便……”兀自说着,耳边传来王福声音:“万岁爷进去了,快点跟进去。”寇连材抬眼张望,这方察觉光绪业已进了园子,忙不迭爬起身,三步并两步随着王福进了德和园。
“狐狸精,你可知道错了?!”慈禧太后斜靠椅上,两手把玩着茶杯冷笑着望眼哆嗦不已的珍妃,哼道。
“老佛爷,臣妾没有错。”珍妃雨打梨花似的血肉狼藉,咬牙忍痛道,“臣妾——”“顶撞我还不算错?没看出你倒还长着副硬骨头。”慈禧太后扫眼两厢众人,厉声喝道,“今儿我倒要瞧瞧,是你这骨头硬,还是我这棍子硬,莲英!”
“奴才在。”
“与我狠狠地打!”
“嗻!”
“慢着!”光绪于游廊中听得声音,高喊一句脚下加快了步子。近前来,但见珍妃玉容失色,心里直刀割一般,两道灼人的怒火直盯着李莲英,“你好大的胆子,竟敢——”“不是他胆子大,是我胆子大!”慈禧太后怒喝道,“皇上,你可是连规矩也忘了不成?!”
“儿臣给亲爸爸请安。”光绪移目望眼慈禧太后,半晌方躬身打千儿道。
“跪下!”
光绪迟疑片刻,屈膝跪倒在地。“你咋咋呼呼想怎样?”慈禧太后手按扶手站起身,踱至光绪面前冷冷道,“她一个小小妃嫔,当着这么多奴才面顶撞我,我难不成都不能处置了?!”光绪黑漆漆的眸子直视慈禧太后,说道:“她冒犯亲爸爸,亲爸爸自有权处置的。只她素来一举一动中规中矩,何以会冒犯了亲爸爸?!”
“中规中矩?你以为我不在宫中,便甚事都不晓得吗?!后妃、太监干预政事,该当何罪,你这个做皇上的总不至于忘了吧?!”
“她只不过——”
“还敢狡辩?可要我唤奴才当面对质你方承认?!”似乎怕光绪当众让自己下不了台,慈禧太后气也不喘一下便接着道,“我将政事全盘交与你,是看你年长,足以理事了。你好生想想你亲政以来所做的一切,都对还是不对?!”
“儿臣不知做错了什么,请亲爸爸告之一二。”光绪额头青筋乍起老高,顶道。
“你……你好,你好!”慈禧太后细碎白牙咬得咯咯作响,下死眼盯着光绪,扬手欲打,只手到半空划个弧线又垂了下来,恶狠狠道,“你大了,翅膀硬了,便我也不放在眼里了,是吗?莫以为你是皇上,我便拿你没法子!”
“老佛爷息怒。”王福丢眼色给寇连材,二人齐上前跪地叩响头道,“万岁爷年轻气盛,言语冒犯之处还请老佛爷多多担待。老佛爷若欲处置,就请处置奴才们,这都是奴才们平日之过失。”
“滚一边去,这没你们说话的地儿!”
“老佛爷,您……您就念在老醇王爷操劳一生的份儿上,恕了皇上这一遭吧。他……他好歹也是您一手带大的呀。”叶赫那拉氏脸色窗户纸价煞白,顾不得许多急急上前跪倒在地上,抱着慈禧太后双腿央求道。
“我将他养大,是要他这般待我的吗?!为着一个狐狸精,他便这般样子,日后还不定会怎样呢!说不准甚时候连我这老婆子也——”
“不不,皇上他绝不会也绝不敢的。老佛爷,您养他这么多年,还不了解他那性子吗?”叶赫那拉氏说着转身跪行光绪面前,边使眼色边叩响头道,“皇上,恕臣妾斗胆,您不该这样子的。老佛爷将您养这么大,容易吗?您就与老佛爷说句好话儿吧。”
“朕——”
“今儿这事怨不得老佛爷的,都是二位主子的错儿。”叶赫那拉氏说着望眼一侧的瑾妃,“瑾主子,你好歹说句话儿,这事儿究竟是谁的过错?”
“皇上,是臣妾和妹妹冒犯了老佛爷。”瑾妃低头小声道。
“皇上,是……是臣妾的错,是臣妾冒犯了老佛爷,臣妾该死……”珍妃说着爬向慈禧太后,“老佛爷,是臣妾错了……是臣妾错了……求您……”
“你也知道错?”
“臣妾……臣妾愿受老佛爷任何责罚。”
“太感人了,真是太感人了。”慈禧太后拍手冷冷道,“只要我放过这事——”慈禧太后说着冷哼了声。众命妇心头不由一紧,洗耳静听,只半晌不见慈禧太后言语,偷眼张望,却见一侧叶赫那拉氏老泪纵横,身子秋风中落叶价瑟瑟颤抖不已,心头又皆是一酸,彼此张望,齐刷刷跪地道:“老佛爷息怒。”
“老佛爷,您就大人大量——”
“这——”慈禧太后沉吟了下,踱步道,“这就看皇上的了。”光绪仰脸闭目长吁口气,细碎白牙紧咬下嘴唇,半晌叩下头来,道:“儿臣错了,请亲爸爸责罚。”慈禧太后止步凝视着光绪,冷哼道:“你错在哪里?知道吗?!”
“儿臣不该顶撞亲爸爸。”光绪违心道,“亲爸爸将儿臣养大,儿臣——”
“行了,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如今谁还会挂在心上?我压根便没指望你报答甚养育之恩!”慈禧太后不耐烦地摆摆手,回身端杯啜口奶子,说道,“你错不仅此,你纵容这狐狸精对吗?你亲政没几日便请安问候也忘了,对吗?”慈禧太后如数家常般一件件抖落着,光绪嘴唇翕动着几欲辩驳,只一看到额娘那颤抖的瘦弱身躯,那满是企求的目光,终硬生生咽了回去。足足盏茶工夫,慈禧太后方收了口,眼睛中放出铁灰色的暗光,盯着光绪问道,“你说说看,我可说错了你?!”
“没……没有。”光绪低声道。
“大着点声,我听不真切!”
“亲爸爸没错。”
“莫只嘴上说得好,心里寻思着方是紧要的!这些事儿早就想说与你,只一直忍着。今儿说与你,日后好生记着些,若再——”她重重哼了声,接着道,“我不会将祖宗打下的这点子江山儿戏视之的!”说罢,慈禧太后抬脚径自离去。光绪犹豫了下,开口道:“亲爸爸,儿臣有事回禀。”
“甚事儿?”
“据李鸿章那奴才电奏,我援朝部队在丰岛附近海面遭日舰袭击,牙山驻军亦同时遭日军攻击。儿臣与奴才们商议,欲下旨宣战,不知亲爸爸意下如何?”
“不早告诉你了吗,你想怎样便怎样去。日后这种事儿莫再说与我!”
望着慈禧太后渐渐消逝的背影,光绪举拳重重砸在了地上,殷红的鲜血顺着指缝一滴滴淌在临清砖上,在阳光映射下刺眼异常。叶赫那拉氏唯恐光绪再当着众人说出甚不得体的话儿,忙膝行近前,轻呼了声:“皇上。”说罢,用眼瞅了下周匝。光绪会过意来,摆手吩咐众人退下,淡淡一笑,伸手搀起叶赫那拉氏道:“朕知道怎生做的,额娘不必担心。”
“皇上——”
“朕都这么大了,额娘还不放心?”光绪抬袖拭了下叶赫那拉氏颊上泪水,“额娘近来身子骨可还好?”
“就那么回事了,臣妾快入土的人儿——”
“好端端的说这些做甚?朕除了政事,要说牵挂,也就额娘和弟弟们了。沣弟每日都能见着,只额娘——”光绪喉头抽动了下,“这往后事儿只怕会更多,朕不能随时问寒问暖,额娘自己要当着心些。朕前次已与沣弟说了,没事儿多出去走动走动,这于您大有好处的。”
“嗯。”叶赫那拉氏不知是心酸抑或是激动,泪水直往下淌,便一句话儿也说不出来。这时间,翁同龢大步奔了过来。光绪遂道:“那就这样,朕还有事处置,额娘先回吧。”说着,向寇连材努了努嘴,叶赫那拉氏嘴唇翕动着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只碍着翁同龢业已近前,终没有开口,满是深情的目光依依不舍地望着光绪,转身在寇连材搀扶下踯躅而去。
“皇上,不知——”翁同龢抬袖揩把额头上密密的细汗,目不转睛地望着光绪。“老佛爷话儿,朕想怎样便怎样。”光绪点了点头,“日后但有这种事,也不用再奏她了。”
“真的?”
“嗯。”光绪摇头苦笑着望眼翁同龢,“只她的话儿——哼,我看她恨不能将朕早日赶了下来呢!”
“奴才明白。只老佛爷既有此话,皇上倒不妨好生利用利用。”翁同龢咽了口唾沫,半苍眉毛蹙着沉吟道,“奴才意思,既有这话儿,皇上不妨趁着老佛爷终日在园子行乐,对于外任封疆大吏的奏牍,拣可以独断的,便一一批答了。真有紧要的,始同老佛爷去商量。长此下去,便有紧急事,也不用与老佛爷酌议。这政权不是不知不觉之中就还了过来吗?到时再把那些作梗的奴才,一个个削去;将旧日的不良制度,大大改革一番。国事日兴,天下大治,中外赞扬,都云陛下是英明之主,老佛爷再欲干政,也会自知望尘莫及的了。”翁同龢说着顿了下,接着道,“老佛爷即便察觉问起,有她那句话儿在,还怕什么?如此利国之事,奴才请皇上三思。”
“师傅言语,确是很不差的。”光绪眼中亮光一闪,只旋即又暗淡下来,“不过满朝之中,能忠于朕的,除师傅之外,又有何人?余如张之洞、刘坤一等,又均为外臣,莫说不便内调,便真方便也不能不慎之又慎。朕左右无人,便内侍阉奴,也常常奉着老佛爷旨意,监视朕的举动。这般到处荆棘,非有三五个亲信之重臣,办事谈何容易?”
“讲到人才,倒不愁没有,只可惜一班顽臣弄权,将他们埋没了,说起来真也可叹之至!”翁同龢长叹了口气,说道。
“师傅可已发现堪用之才?但有便举荐出来,朕立刻将他升迁重用。”
“奴才昨日过文廷式府,在他书房中看到本书,名曰《新学伪经考》。”翁同龢干咳一声道,“奴才好奇随意翻了几页,不由为之所深深折服——”
“以师傅之才学也为之折服?想必定是出自名家巨匠之手吧。”
“此人名康有为,别号南海,广州府南海县人。”
“康有为?”光绪喃喃自吟句,忽地眼中亮光一闪,道,“朕记得前些年有个唤康有为的荫监生上书天庭,不知可是此人?”“正是此人。”翁同龢点头叹了口气,“只可惜他那上书被下边奴才们压着,皇上不曾看到,若——”
“他现下怎样?”
“几番赴京应试,皆因其变法维新之主张太过激烈,且又不谙于八股文章而每每落第。现下正在家中著书立说,广播维新思想。”
光绪听罢,眉头微皱,点头道:“依师傅看,其主张如何?”翁同龢知他心有疑惑,沉吟下道:“其维新变法之主张非只精辟独到,让人叹为心服,更于目下时事有着莫大益处。其书现下尚在奴才府中,赶明儿奴才带进.99lib?来皇上一览便知究竟怎样。”光绪点了点头,没有言语,一双眸子凝视着天穹,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想,半晌方开口道:“你回头与李瀚章去个信儿,要他将那康有为荐了上来。”
“皇上如欲革新政事,慢慢的入手便是了。切不可锋芒太露,使老佛爷早生疑心,那可就——”翁同龢望眼光绪,接着道,“奴才意思,还是暂时不让他进京好些。他在南边广播其变法维新思想,于皇上亦大有益处的。不知皇上以为如何?”
“嗯。”光绪点头应声,淡淡一笑,说道,“朕又太急了些,是吗?日后多留意着些外边动静,有甚情况立马告诉朕。你不方便就让文廷式他们去做。”见王福从殿内进来,光绪遂问道,“你珍主子怎样了?”
“回万岁爷,珍主子已无大碍。”王福向着翁同龢轻点下头算是问候,打千儿道,“只珍主子要随万岁爷一块儿回宫里,您看这事——”
“太医怎生说来着?”
“说小心着些不会有大碍的。”
“那好,叫奴才从殿里多取些被褥放轿里。你们都在园门口候着,朕与老佛爷道安便过来。”光绪说着抬脚前行,翁同龢亦步亦趋地紧紧随着,嘴唇翕动着犹豫半晌方开口说道:“皇上,奴才尚有一事回奏,不知——”
“说吧,甚事儿?”光绪说着出了德和园。
“给事中余晋珊上折参劾康有为编辑禁书,惑世诬民,请求降旨严办,并焚毁《新学伪经考》印版,禁止广东士人从其受学。”翁同龢答应一声小心道。
“好久没兴文字狱,看来又有人耐不住了。”光绪放缓了步子,边走边道。
“皇上,康有为书中或有不恭之处,然其所云皆不失为解决我朝目下局面之良策。”翁同龢心中一紧,急急开口道,“奴才不敢隐瞒皇上,文廷式曾央求奴才代为进言,只奴才此心决——”
“看你那样子,朕这不甚都没说吗?”光绪回望一眼翁同龢,笑道,“下边都有些什么议论?”翁同龢轻咳两声,咬嘴唇道:“有说康有为的新学伪经之证,本意只欲黜君权,伸民力,以快其恣睢之志。”见翁同龢犹豫不言语,光绪遂道:“还说些什么?”
“还有说此书使五经去其四,而 href='2195/im'>《论语》犹在疑信之间,学者几无可读之书。其他议论也多得是,只意思不外这些。”
“能引起这般的轰动,看来这个康有为倒也真有两下子,朕的旨意颁布下去就不曾如此过,是吗?”光绪似笑非笑道。“待会儿你便将那书呈进来,让朕也好生瞧瞧。”
“皇上,那此事——”
“时下这些奴才大都麻木得针刺亦没个反应,朕恨不得能多出些这种书,让他们那脑子好生转转。”光绪冷哼了声,抬手将胸前油光水滑的长辫抛于脑后,叹口气接着道,“只这事儿不简单,该怎生处置朕这会也儿没个谱——”眼见得已至乐寿门前,光绪收口止步,回望一眼翁同龢,“你不用进去了,回去将那书取了径自回宫里吧,待朕回去后再议。”说罢,抬脚进了大门。
第四章 沽名钓誉
“奴才想……想统兵。”桂祥不知是心虚还是心里紧张,满是皱纹的脸泛起朵朵红晕,期期艾艾道,“皇上,奴才闻得您要下诏与日夷宣战,不知——”
出颐和园倒厦门,因见门侧松柏旁捆着一人,远远地瞧不清,光绪便问:“那是哪个奴才犯了事?绑在这地方像什么样子?”“回万岁爷话,”王福瞅着光绪出来,长吁口气小跑着上前,躬身打千儿道,“是承恩公桂祥桂大人的公子德恒。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桂大人亲自绑了来的。”
正说话间桂祥从门房里一溜小跑过来,见光绪攒眉横目,料是在里间遇了不顺心的事,忙不迭跪地请安,说道:“奴才给万岁爷请安。不知圣驾——”
“别啰唆了!”光绪不耐烦地说道,“那奴才是你绑的?也不看看这甚地儿,嗯?!”“奴才有事见皇上,只园子那么大,怕错过了,故只好在这里候着。”桂祥趴着磕了个头,道,“这小杂种不守规矩,背着奴才三番五次逛窑子不说,还对总管妹子动手动脚,真无法无天了。奴才怕闹出个好歹,特捆了过来,看怎么发落——”
“是吗?”光绪睃着眼看了看德恒,冷哼一声道,“你可养了个好儿子,便老佛爷脸上也添彩了呢。”桂祥懵懂着一句话儿也回不出来,见光绪拔脚欲走,忙道:“皇上——”“这事儿朕管不着,也管不了。”光绪一边走一边冷冷道,“你自去说与老佛爷吧。”
“哎哎。皇上,奴才另有事儿的。”
“什么事?”
“奴才想……想统兵。”桂祥不知是心虚还是心里紧张,满是皱纹的脸泛起朵朵红晕,期期艾艾道,“皇上,奴才闻得您要下诏与日夷宣战,不知——”
“你这消息倒挺灵通的。”光绪脸上掠过一丝冷笑,“不过,该派甚人朕都已委派了,你就好生待在府里享福吧。”
“不不,皇上,奴才食君禄,自当为君分忧的。奴才好歹是皇亲,总不能——”
“朕可不敢高攀你!”光绪冷冷插口。“这……这……”桂祥本就不善言辞,甫一出口便被光绪顶了回来,顿时怔怔地望着光绪不知说些什么是好。良晌,方开口央求道,“皇上,奴才求求您,就应允了吧。奴才愿……愿与您立军令状,若是奴才……”
“别别。”光绪望着桂祥那副尊容,忍不住“喷”地一笑,说道,“老佛爷就你这一个宝贝弟弟,你若有个好歹,那怎生是好?听朕的,回去好生歇着吧。这……这种偷鸡摸狗的事儿,你就少费些心思!”说罢,光绪呵腰进了乘舆。
满腹惆怅地目视着光绪出了东宫门,良久,桂祥方颤颤地爬起身来,一步三停地踯躅进了园子。眼见得乐寿堂一步步近了,他的心直雷轰价提到了嗓子眼上。他怕见慈禧太后,虽则她是他的姐姐。每看到她那总是阴沉着的面孔,他的心便不由自主地一阵阵发颤!几个守门的太监兀自“雀儿牌”正玩儿兴头上,见是桂祥,也不起身,只笑着点了点头,道:“哟,桂大人来了,稀客稀客,来来来,陪咱家们玩几把,一块儿乐和乐和。”
狗东西,连你们也不将我放在眼里?!桂祥细碎白牙咬着欲发作,只犹豫了下却又止住,脸上挤出一丝笑容道:“几位公公乐着,我这还……还有事儿呢。敢问公公,老佛爷这阵子不知——”
“歇晌呢。”一个四十上下、羊尾巴似的发辫盘在脖子上、袖子捋得老高的太监边拣张牌打下边扫眼桂祥道,“桂大人真不常进来,连这点子规矩都不晓得。”见德恒粽子似沮丧着脸进来,那太监忍不住“哎哟”一声,“哟,您这玩儿的哪一出呀?莫不是也想来个大义灭亲、负荆请罪什么的?”
“这——”桂祥脸腾地红了半边,众太监见状,禁不住笑出声来。桂祥腮边肌肉急促地抽搐着,嘴唇翕动着欲言语,只咽口口水又忍了回去。
“混账东西!都活得不耐烦了怎的?嗯?!”这时间,崔玉贵忽然从里边踱了过来。众太监见状,忙不迭躬身施礼请安。
“几位公公闹着玩的,没甚大不了的。”桂祥深吸了口气,徐徐吐出道,“崔公公就不必——”“这哪儿成?莫说这些混账东西吵吵犯了规矩,就他们敢于桂大人您处讨乐子也该重重责罚的。”他说着敛笑喝道,“还发什么呆?快与桂大人赔礼!”
众太监答应一声上前躬身打千儿赔了礼,心里想着就这么结了,不想崔玉贵仍旧不依不饶:“每人掌嘴二十!”
“公公,小的们再也不敢了——”
“掌嘴!”
“噼啪”声响中三人徐步进来。“这些狗东西,都是李总管宠得,竟连桂大人您也敢不放在眼里。”崔玉贵满脸谦恭神色,“回头看咱家再怎生收拾他们!”
“算了吧。这种事儿桂祥碰得多了,多一件少一件又有什么?”桂祥苦笑了声。“桂大人您——”崔玉贵顿了下,似有所感般长叹了口气,接着道,“不是咱家多嘴,您怎么说也是老佛爷亲枝儿,怎就忍得下奴才们作践呢?便咱家看着这心里头也咽不下这口气呢!”
“咽不下又能怎样?还不得往下咽吗?”
“阿玛您也太软了些,老佛爷就因着这方——”德恒忍不住开了口,只话到半截却被桂祥厉声喝止:“混账东西,这有你说话的份儿吗?!好生寻思着待会儿如何回老佛爷话,想指望谁为你求情,门儿也没有的!”崔玉贵似乎这才察觉德恒被缚着,惊讶地望着桂祥道:“桂大人,德贝子这是——”桂祥苦笑了下将事儿一一道了出来。
“我以为甚事呢。”崔玉贵不屑一笑,道,“也值得大人您这般?不是咱家多嘴,桂大人您在老佛爷心中多少分量?您这一进去,老佛爷能与您好脸色?”
“我……我这也没法子。李莲芜不吃不喝的,若她真有个好歹,老佛爷怎样且不说,便李总管那槛儿只怕便过不去的。”
“她自己寻死觅活,怨得着大人何事?”崔玉贵掩饰着内心喜意,干咳两声道,“娶了这么个人儿,也真苦了大人您了。咱家虽欲为大人您说些好话儿,只怕也心有余而力不足呐。”
“公公能说这种话儿,我心中已是感激万分。”桂祥不无感动地拱手道,“哪还敢有甚奢望?桂祥生来迂讷,却也知道好坏。公公此情,桂祥定记了心上,日后有机会,定——”
“大人这不折煞咱家吗?大人何等人物,咱家又是什么东西?与您做事还不都是应该的吗?”崔玉贵躬身打千儿道,“当初让李莲芜去您府邸,咱家这心里便犯嘀咕来着,像她那种人儿,是好伺候的吗?如今果不其然。唉,咱家当初若能与大人提个醒儿,推了这档子事,又哪儿来的这么多烦恼?”
桂祥满是感激地望着崔玉贵,嘴唇翕动着,只不知是不想说抑或是不知说些什么,终没有开口。崔玉贵脸上不易察觉地掠过一丝诡笑,见已至乐寿堂前,遂道:“大人您先候着,咱家进去禀与老佛爷。”说罢,拾阶推屋门轻手轻脚进去。
慈禧太后斜倚在大迎枕上,眉头紧锁,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听得屋内动静,移目微扫了下也不言声。崔玉贵嘴唇翕动下犹豫着终没有开口,只满腹狐疑地望着慈禧太后。半晌,慈禧太后趿鞋下炕,径自至窗前将一溜儿青纱窗统统支了起来。房子里阴沉、窒息的气氛立时一扫而尽。
“你说得不错,是我一时大意了。”慈禧太后长长舒了口气,转身扫眼李莲英,说道,“不过,这也没甚大不了的。先时不也说过这种话吗,他又怎样了?回头告诉刚毅几个,多长着些心眼便是了。”
“老佛爷,如此——”李莲英沉吟着说道,“只怕还不妥帖。如今比不得先时了。”“行了。”慈禧太后心烦意乱地摆摆手,“现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哼,我不信他能弄出甚花样!”
“那是那是。万岁爷究竟稚嫩,又怎敌得过老佛爷睿智?”崔玉贵这方躬身堆笑讨好道,“总管您多虑了,再说老佛爷不已有准备了吗?宫里有甚动静能瞒得住?到时候即便真有甚不利老佛爷的事儿,便不用老佛爷出面也摆得平的。万岁爷身边除了翁同龢与一些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还有谁?就他们——”
“你懂甚?!”李莲英睃眼崔玉贵,插口道,“自古成大事者靠的什么?靠的就是那些草民叫花儿!这些人平日里看着个个都是顺民,但只要稍给些好处,他就会拼了命地为你做事。万岁爷里边外边是没什么人,但若他将这些人鼓动起来,那可就大大地麻烦了!知道吗?”“就这些人能成什么气候?官兵一到,还不都是惶惶过街老鼠?”崔玉贵这时方真的明白了李莲英何以能那般讨慈禧太后欢心,虽心知讲起这些大道理来绝非李莲英对手,只嘴上却依旧道。
李莲英三角眼绿幽幽地闪着光亮,目不转睛地盯着崔玉贵:“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莫要小觑了这些‘顺民’。朱元璋什么人儿?叫花子一个!他何以能夺了元朝江山,嗯?!”
“这——”崔玉贵一时没了词儿,大嘴张着支吾道。慈禧太后端奶子呷了口,嫌苦,终皱眉咽了下去,目光悠悠地望着远处,冷哼一声道:“说得不错。”崔玉贵扫眼李莲英,复移目望着慈禧太后。慈禧太后转身踱着碎步,“皇上这阵子一会儿赈济灾民一会儿减免赋税,为的什么?只怕就是为了拉拢民心,对付我!”
“老佛爷,皇上他……他没那个心思的。”静芬葱绿长袍镶着水红边儿,皓腕翠镯,洛神出水价艳丽惊人,只脸色却遍是阴郁。闻听开口道,“皇上之所以敢顶撞您,都是因着怜惜珍妃的。”“说得多好听!”慈禧太后脸上掠过一丝冷笑,“等我让他打入冷宫,你是不是——”
“不不不,老佛爷,臣妾说的都是实话儿。皇上虽说脾气急躁了些,只他心肠还是挺好的。”
“你和他也就一夜欢喜,对他怎的如此了解?”慈禧太后攒眉盯着静芬,冷冷道,“莫不真应了那句老话,是‘心有灵犀一点通’?”静芬细碎白牙咬着下嘴唇,低头嗫嚅道:“臣妾虽……虽和皇上处得时日短,只臣妾眼中看的、奴才们私下里议论的,都是——”
“你相信你那 773c." >眼睛,相信奴才们议论,却不相信我,是不是?!”
“不不,臣妾——”
“闭嘴!我这般思那般想为的甚?还要我再说与你吗?!”慈禧太后铁青着脸,厉声道,“你不说我也知道你心里想什么,见着皇上,又心动了不是?是,整日陪着我这老婆子哪有陪着心上人欢喜,可你也不照照自己,有没有那个能耐。人家可压根就没对你动过情的!”静芬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儿,硬是忍着没有掉下来,只身子却秋风中落叶似瑟瑟抖着。慈禧太后扫了眼,又道,“你方才私下让奴才见小寇子,以为我不晓得吗?说,你都与他说了些什么?”
“臣妾甚也没……没说。”静芬细眉不禁皱了下。
“想掌嘴吗?!”
静芬望眼慈禧太后,忙不迭低垂下头,低声颤道:“臣妾求……求皇上带臣妾回……回宫里去,只皇上他……他没应允。”“还好,你还有点良心。”慈禧太后张臂伸个懒腰,在大迎枕上复斜倚着躺了,道,“不过,莫说皇上不应允,便他真应允了,我也不会答应的。”说罢,她按烟点火深吸了一口。“因为你还没有像我想象中那般。放你回去,我这心里还搁不下呢!”
“老佛爷——”
“不要说了!”见慈禧太后放了烟枪,崔玉贵忙不迭斟杯茶呈了上去。“这还像个奴才样,以后多长着些心眼,别木桩子似的。”慈禧太后说着望眼李莲英,“选进宫里的那些奴才尽快安排过去。回头你亲自跑一趟,一要人精灵,靠得住;二要想法儿将他们派了要紧的地儿,放那不痛不痒的地方,屁用也不抵的。”
“嗻。”
“行了,道乏吧。”慈禧太后说着闭上了双眼。崔玉贵犹豫着打千儿小心道:“老佛爷,承恩公桂祥在外边候旨见驾,您看宣还是不宣?”
“甚事儿?”
“奴才……”崔玉贵眨眨眼,道,“奴才不晓得。”“不见,有事儿问了,回头奏与我就是了。”崔玉贵答应一声打千儿道安,转身正欲退出,忽听慈禧太后道,“算了,叫进来吧。”
片刻工夫,承恩公桂祥揭帘轻步进来。偷眼慈禧太后,貌似平静的面皮下隐隐透出浓浓的阴郁神色,桂祥一颗心顿时拉得如弦一样,不无求助地扫眼崔玉贵,却见崔玉贵向着自己缓缓摆着头儿,额头上不由渗出密密细汗。深吸口气竭力按定突突乱跳的心,桂祥双眉紧蹙,跪地叩头请安:“奴才桂祥给老佛爷请安。”
慈禧太后微眨了下眼皮,闭目道:“事儿筹备得怎样了?”
“差不多了。”
“差不多?甚叫差不多?!”慈禧太后睁眼睃了下桂祥,“说你上不了墙,你便稀泥一般。这么大人了连话儿都不晓得怎生回?”桂祥没想到正事儿没张口,慈禧太后便这般样子,满脸惶恐地伏在地上,嘴唇虽翕动着,却只一句话也道不出来。慈禧太后扫眼犹自站立一侧的静芬,冷冷道,“叶赫那拉氏有你们这等子孙,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银子够不够使,嗯?!”
“还差着些。”桂祥已经通身是汗,豆大汗珠顺面颊扑扑淌着也不敢拭下,回道,“不过六爷说他会想法子的。”
“没银子使还说差不多?你告诉奕䜣,这事儿若是办砸了,有他好看的。你也不例外,知道吗?”
“奴才晓……晓得,奴才一定尽力办好这差事。”慈禧太后看了一眼浑身瑟缩的桂祥,道,“你真似那——”不知是不忍说还是说得太多腻得慌,慈禧太后戛然止住,转身背着桂祥,不耐烦道,“有甚事儿,说吧。”桂祥拣便儿抬袖拭了把汗水,满是企求和渴望的目光望眼静芬,叩头道:“奴才教子无方,有负老佛爷嘱托,请老佛爷责罚。”
“说明白着些!”慈禧太后身子不易察觉地动了下,复转过身来,“德恒他又怎的了?”
“回老佛爷话,那东西屡教不改,每每游戏风月场所,这阵子奴才忙于寿诞一事,无暇顾及家中,不想他更是为所欲为——”
“莲芜呢?她难道看着不管?”
“莲芜说着呢,只那畜生非但不听劝,反而——”桂祥说着怯怯地望眼李莲英,“莲芜羞愤之下,不吃不喝快两天了。奴才费尽口舌,只她不理不睬,奴才已将这畜生亲自缚了过来,请老佛爷处置。”桂祥说着簇青的脑门儿直贴到了地上。虽然看不清慈禧太后脸上神色,只从那紧张得让人透不过气的空气中,他隐隐觉着一丝不安、一丝惶恐。慈禧太后脸上的皱纹有点像晒蔫了的青瓜皮,轻轻抽动一下,端起杯来喝,茶水却烫得灼嘴,甩手摔了地上:“当初我怎生交代你的,可还记得?”
“奴才记……记得。”
慈禧太后扫眼李莲英,但见他面色平淡,静静地望着殿外楹柱,似乎在想着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想。拈花惹草、偷鸡养汉,虽不敢说已是种风气,只在富家大户却是家常便饭,谈不上甚稀奇,便高高在上的慈禧太后, 53c8." >又何尝不曾耐不住寂寞寻欢取乐?只此次慈禧太后却有些犯难。处置重了,她心里不忍,虽说这父子二人一个迂讷至极,一个无知透顶,只他们却是她在这世上最亲的人。处置轻了,李莲英心里不满意。他虽只是个奴才,但随着她这二三十年,单就感情上而言已远远超过了奴才的界限。他不仅将她服侍得周到称心,更要紧的是他能在关键时候为她出谋划策,这绝非一般人所能代替。想当初若没有李莲英,她又怎能那般顺利地联络上恭亲王奕䜣,一举击溃肃顺等顾命大臣而登上这至高无上的位子?眼下,她又面临着一场生死搏斗,在这种节骨眼儿上,她离不开这个奴才!
“记着便好。”慈禧太后攒眉沉吟片刻,开口道,“莲>英,你发什么呆呢?”
李莲英身子颤了下,似乎真的不知所云价躬身打千儿赔罪道:“回老佛爷,奴才正寻思着方才的事儿。奴才一时失礼,还请老佛爷——”
“行了。这事儿你有甚想法说出来吧。”
“老佛爷您是说——”
“莫与我打马虎眼。”慈禧太后摆摆手,似笑非笑地望着李莲英,“你那点花花肠子,蒙得了别人还蒙得了我?说吧。”李莲英脸上掠过一丝尴尬神色,低头干咳两声定了心神,抬眼望着慈禧太后打千儿道:“奴才一切听老佛爷的。”
“我看这样,你回头过去劝劝,实在不行先接了回去也成。待她气消了,由我做主,便嫁与德恒吧。”慈禧太后说着移眸望着桂祥,“桂祥!”
“奴才在。”
“回头将那厮送了内务府,告诉那些奴才,该怎样便怎样,谁若敢徇情儿,小心我打折了他双腿!”慈禧太后轻咳两声道,“要他好生在里边收收那野性子,甚时改了甚时再说出来,若狗改不了吃屎,那就一辈子给我待那里边!”
“嗻。”
慈禧太后呷口茶含在嘴里,移眸时却见窗外德恒那满是期盼的目光正自望着自己,嘴唇翕动着似欲言语,只终没有开口,沉吟片刻,摆手示意李莲英退下。桂祥犹豫了下,躬身打千儿道:“老佛爷,奴才还有件事儿——”
“又有甚事?!”
“奴才受老佛爷隆恩,内心羞愧万分。”桂祥搜肠刮肚,小心道,“眼下我朝与日夷交战,奴才想……想统兵……”
“便你?”不待他话音落地,慈禧太后已冷笑着开了口,“别与我丢人现眼了!好生待在京里,别动那些花花肠子,你不是那块料的。”
“奴才……奴才……”
“老佛爷。”崔玉贵在一侧静静听着,这会儿沉吟着开了口,只刚唤了声便被慈禧太后顶了回去:“想替他说话?趁早闭上你那嘴!”“老佛爷且听奴才说说,若没道理奴才愿领责罚。”见慈禧太后没有反应,崔玉贵干咳两声咬嘴唇道,“依奴才意思,若派了桂大人出去,起码有三条好处。这其一呢,可以堵堵下边奴才口舌。老佛爷您或不晓得,下边奴才都议论着桂大人是沾着您和皇后主子的光儿,还说甚老佛爷您任人唯亲——”
“放肆!”
“是是,奴才该死,奴才掌嘴。”崔玉贵说着抬手狠抽了自己两个耳光,“这……这都是下边奴才乱嚼舌根,奴才怎敢说这等大逆不道的话儿——”
“是吗?”
“一点不假的。老佛爷您不出园子,李总管呢,又——”崔玉贵犹豫片刻,咬牙道,“又都拣好听的说与您。其实外边奴才议论还多着呢。老佛爷若信不过奴才,派个奴才去外边走走便知道了。”
“桂祥。”
桂祥兀自胡乱思索着什么,闻声忙不迭打千儿道:“回老佛爷,外边是……是有些议论的。”慈禧太后腮边肌肉急促抽动了两下,脚步“橐橐”来回踱了两圈,吁口气忍住胸中怒火,望着崔玉贵道:“你虽然不是六宫都太监,位分不高。但你朝夕在我跟前侍奉,其实比那还要紧。”
“这都是老佛爷抬爱,奴才——”
“不说这个。俗话说得好,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以后但这种话儿,听着便告诉我,一次赏你十两银子,只若有半点假话——”
“老佛爷放心,奴才万不敢的。便银子奴才也不敢收的,与老佛爷您做事,还不都是奴才分内事儿吗?”崔玉贵满脸堆笑,打千儿道。
慈禧太后端着茶一边呷着,一边说道:“这种事看似小事,实则不然。谣言,可以将一个人彻头彻尾给毁了的。你随我这日子也不算短,我脾性怎样你也知晓,这里就不多说了,你接着说吧。”“嗻。”崔玉贵答应一声,咽口唾沫润润嗓子道,“桂大人此次若出去,多少可堵堵下边奴才议论,这是其一。其二,依奴才看,桂大人之所以办事那……那个了些,终究是因为闷在京城里,见少识浅。若出去一趟,定能大长见识,说不准回来后真的能称老佛爷您的心思呢。这三嘛——”
“说。”
“李总管侍奉老佛爷,那没得说,可谓劳苦功高。只奴才们私下里都觉着李总管心眼似乎太……太小了些。”崔玉贵暗暗长吁口气,小心道,“此番出了这事,奴才怕他心里多少放不下的。桂大人待在京城,这就少不得有碰撞。”慈禧太后轻轻点了点头:“这倒说得也是。只是——”说着,她扫了眼桂祥,“只这奴才想来还不敢那般放肆的。”她虽怒桂祥不争,但要将他派了战场,却还是舍不得的。
“这奴才说不准。只方才便守门的奴才们也都在桂大人处讨乐子。”
慈禧太后腮边肌肉抽搐了下,望眼桂祥,一张脸早已涨得通红:“你……你瞧瞧你那窝囊样,我的脸都叫你们丢尽了!将那些奴才每人抽五十篾条,统统赶到皇庄做苦力!”
“嗻!”
慈禧太后心里打翻了五味瓶价不是滋味,端着烟枪“吧嗒吧嗒”猛抽了几口,吐烟圈道:“你既有这心思,我成全你,回头让奕䜣想法子。出去该注意些什么下去多问问。这差使倘若办砸了,我——”说着,她重重哼了一声。
“奴才定竭忠尽力,好生干个样子出来,以谢老佛爷恩典。”桂祥不知是心酸羞愧抑或是感恩,说话间两行老泪竟夺眶而出。
“省.99lib.着点力气,你那点能耐我心里清楚。出去后只要不添乱子与我,便算谢恩了。”慈禧太后冷冷道了句,扫眼静芬,道,“你不是待这闷得慌吗,回去散散心,府里事儿帮着料理料理。小崔子,你送你主子过去,该做些什么心里有数吧?”
“奴才明白。”
“道乏吧。”
“嗻。老佛爷安详,奴才告退。”
一阵一阵的风吹过,吹得满山红叶哗哗作响。静芬站在丹墀上,仰脸望着天,想着方才慈禧太后渗入肌肤的话儿,良晌方吁了口气。
“主子,奴才再与您取件夹衣?”崔玉贵堆笑脸道。
“不必了。你去我那边,将我常穿的那几件衣裳带着。对了,别忘了把药带上。”桂祥心中余悸方自散去,闻听身子抖了下,望着静芬喃喃道,“皇后娘娘,您身子骨——”
静芬淡淡一笑:“没甚大不了的,只偶然受了些风寒罢了。太医院配了些药,挺管用的,顺便带了过去。”说着,抬脚前行。桂祥亦步亦趋地跟着,眼瞅着静芬身子消瘦得一阵风儿便能刮走,心里只觉一阵酸楚,嘴唇翕动着欲说些劝慰的话儿,只搜肠刮肚愣是想不出句合适的话儿。兀自脑子糨糊般乱哄哄间,却听身侧德恒期期艾艾开口道:“主子,奴才——您就与老佛爷说说,别让奴才待那里边——”
“你想待哪儿?家里?就你那性子,阿玛管得住?更何况他如今要出去——”静芬边走边道,“那地方虽是苦着些,只于你却有莫大好处的。”说着,她长叹了口气,“你也不小了,该争口气了。阿玛这么大年纪还要出去,为的什么?还不是为着你?”
“奴才知错了,奴才以后一定改了过来。只——”
“混账东西,还有脸说?!”桂祥白了眼德恒,斥道,“快点回去准备,皇后主子住处就选在西跨院刚盖的——”
“不必麻烦。我还待原先那屋子便是。”
“皇后,您现在可不同往日了,住那种地方莫说于礼儿不合,便外边奴才们也会说三道四的。”
“就原先那儿,我住惯了的。德恒,你就先回去吧,记着不要大动干戈,我不喜热闹的。”静芬摇头吩咐句,直德恒离了箭许里地,方发泄胸中闷气价长吁了口气,苦笑着望眼桂祥,说道,“名儿上是与往日不同了,可又有谁知道我过的什么日子?但能住得舒心,管那么多事儿做甚?”静芬喉头抽动了下,眼中泪花闪烁着只硬生生忍着没有掉下来,“再说,我也待不了多久的……”
“老佛爷既有话儿,主子就多待阵子吧。”桂祥语音嘶哑着道,“奴才不晓得主子您过得究竟怎样,只看着主子您较往日更消瘦了许多,奴才这心里便直刀割一般难受。您多待些日子,奴才给您好生补补身子,这样子下去不成的。”
“我也想着多待些日子的,住在这外表金碧辉煌,实则牢笼一般的地方,我闷都要闷死了。”静芬说着轻轻摇了摇头,“只一切都要看老佛爷的。她让崔玉贵那奴才跟了过去,你以为真的为着服侍我?她是不放心我。”
“恕奴才愚钝,那老佛爷她为何又要主子您过奴才那儿呢?”桂祥诧异道。
“她是怕李莲英那奴才会难为你,让我过去看着的。”静芬说着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扪心自问,我又做错了什么?阿玛,我过得真难受极了,我好想以前的日子。若是我没有被选进皇宫,做了这貌似尊贵的皇后,那该有多好呀。”
“主子,您别说了,奴才晓得……奴才晓得您心里苦的。”桂祥不无忧虑地扫眼四下,颤声道。
“你不晓得,你不晓得生活在那两堵高墙夹缝中的滋味的,有时,我真想一了百了——”
“主子,您可万万不可呀。”桂祥身子电击价颤抖了下,脑子“嗡”的一声涨得老大,“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鸡啄米似连连叩响头道,“奴才求求您,千万想开着些——”“起来,这样子奴才们瞅着甚看相?”静芬虚抬了下手,仰脸长吁了口气道,“你不用担心。因为我连这种权利也没有的。要知道——”兀自说着,却见崔玉贵从远处行了过来,静芬犹豫下道,“你方才可于那奴才处——”
“没……没有。”桂祥会过意来,忙不迭辩道,“这都是他自个说的。奴才先时被那些把门奴才——也是他解的围,奴才这心里也犯嘀咕呢。”
“没有就好。这些人别看只是个奴才,可于官场上种种把戏再稔熟不过的。你若与他们相往,到头来吃亏的还是你。”静芬脚下放缓了步子,“他之所以为你说话,只为着和李莲英那奴才在老佛爷面前争宠的。”
见崔玉贵已近跟前,桂祥没有言语,只轻轻点了点头。
满肚子心事回到紫禁城,安置好珍妃,光绪方径自回转养心殿。甫进月洞门,远远便见殿前一官员,九蟒五爪袍外套仙鹤补服,油光水滑的发辫在屁股后晃悠着,低头来回踱着碎步。光绪脚下不由加快了步子:“你便是宋庆?”
“嗯?”那官员直听得光绪声音,方醒过神来,仰脸观望,却见光绪已至眼前,忙不迭“啪啪”一甩马蹄袖,跪地请安道,“奴才宋庆给皇上请安。皇上万岁——”
“罢罢,进来说话吧。”光绪笑着摆了下手,进了东阁,盘膝坐了炕上,见宋庆进来行礼,光绪略点了下头,问道,“你甚时进的京?”“奴才未正时分进的京,在兵部投了帖子便递牌子进了宫。”宋庆脸上不无惶恐神色,柱子价侧立一旁回道,“按日程奴才本该昨日亥时进京的,只一路上阴雨绵绵,道路泥泞难行,故迟了大半日光景,还请皇上恕罪。”光绪点了点头,上下打量着宋庆。却见他方脸权腮,黑里透红的脸膛上两道半苍的眉毛微微上翘,看上去煞是威猛精悍,只一双眼睛眯着,好像总在眨巴。“这时候能赶进京已经难为你了。”光绪咽口奶子,淡淡一笑,“一路上可还好?”
但见偌大个殿内鸦雀无声,走来走去的太监们也都蹑手蹑脚,宋庆直觉着处处都有一种看不见的威压,压抑得头也抬不起来,偷袖揩把鼻尖上的汗说道:“托老佛爷、皇上洪福,奴才一路上甚好。”
“坐着说话。亏你也是行伍出身的,怎连那些文弱书生也不如?”见他一脸紧张神色,光绪笑着指指一侧雕花瓷墩,说道,“随便着些,难不成朕会吃了你?”说罢,吩咐王福,“你给这奴才弄碗大红袍来,酽着些。”一碗酽茶喝下去,宋庆直觉得满身疲惫荡然无存,谢恩归座,恰翁同龢抱着文书进来,忙欠身点了点头。“你也在这,朕还有话问的。”光绪说着,低头翻那些折子,“其他的都照那意思办,李瀚章这事儿先压阵。”
李瀚章,那可是李鸿章兄弟呀,他会有什么事?宋庆满腹狐疑地望着翁同龢。只这时光绪停了手,站起身来,“橐橐”踱了两步,脸像石板似的毫无表情,问道:“你一路上可都听到些什么?”
“皇上是说——”
“听到什么就说什么。”光绪似笑非笑地说道,“比如说各地阴雨旱涝了,庄稼收成了,还有——”光绪顿了下,踱着碎步道,“眼下咱和日夷这事儿,外间有些什么议论。”宋庆这时已渐渐镇静下来,躬身回道:“就奴才沿途看,大多省份今年丰收是铁定的。只进入河北后阴雨不断,庄稼怕是要损着些,但温饱想还不成甚大问题的——”
“是吗?!”光绪止步凝视宋庆,黑漆漆的眸子中寒光一闪,道,“那这折子上说河北今年庄稼顶多五成收获看来是有假了?!”
“这——奴才也不敢说。”宋庆咽了口口水,小心道,“奴才路上看到听到的的确是如此,绝不敢欺瞒皇上的。”光绪瞟眼翁同龢,道句:“银子先莫急着拨,再严旨责问那奴才究竟怎样。”复望着宋庆道,“你接着说,不要顾忌什么。”宋庆暗暗吁口气,眼睛眨着,目不转睛地望着光绪,沉吟着道:“和日夷冲突,百姓们议论不多,有的只盼着能与日本好好打一仗,出出这么多年的恶气。”
“是吗?还有些什么议论?”
“还有……还有……”
“说。”
“嗻。”宋庆答应一声,咬嘴唇嗫嚅道,“还有就是对老佛爷六旬寿诞多有异议,说……说眼下这局面紧张,正是用银子的时候——”“朕知道了。”光绪脸上掠过一丝冷笑,摆手道,“再有呢?”
“再没了。”
光绪直直地望着大殿门外苍黄的天穹,深邃的目光闪烁着,良晌,方吁口气转过身来,凝视宋庆足盏茶工夫,开口说道:“朕原不打算见你的,只听奴才们议论你治军有方——”
“皇上抬爱,奴才万不敢当的。”宋庆脸上不易察觉地掠过一丝笑色,轻咳一声躬身道。
光绪抬手指指雕花瓷墩,于炕前退鞋复盘膝坐了,说道:“不是朕抬爱你,是你官做得好。因着这,朕才下旨令你速速进京的。就方才,宣战的诏书已经颁下去了。你想必也听到了吧?”“奴才方听到了。”宋庆坐在雕花瓷墩上略一躬身,说道,“皇上此举,足令天下苍生兴奋不已。”
“这些都不必说了。”光绪轻挥了下手,“眼下最关紧的还是怎生打好这仗,莫要让天下人空欢喜一场。”说着,他呷了口奶,接着道,“就丰岛牙山冲突看,日夷来势凶猛,显是蓄谋已久的了。我军这么多年怎样朕不说你也心里亮堂,眼下我陆军集于平壤一线,兵力总在一万人以上,足以与日夷一较长短。只统兵之将——”
“皇上信得过奴才,奴才愿担此重任。若不能击溃日军,收复失地,奴才愿受军法处置!”宋庆单膝跪地,朗声道。
“统兵之重任朕已交了叶志超。”光绪轻轻点了点头,说道,“只朕这心里总有些放不下。一旦平壤我军为日夷击溃,则我军再无可依之险。倘日夷乘势长驱直入,我大清社稷之根基将——”他没有说下去,长吁口气道,“临阵换帅,朕思量了,不妥的。朕意以你帮办北洋军务,你意如何?”
“皇上隆恩,奴才敢不竭忠尽力?!”
“你在京稍事休息便去天津。李鸿章阅历较你胜出许多,又于夷务颇多稔熟,遇事要多与他商量着办,不可因一己之私欲而误了朕的大事。”光绪说着话锋一转,“不过对那奴才,敬当有,然理亦不可全丢了,不对的事儿要敢与他辩论。难决之事可直接回朕。”他顿了下,“这没你的事了,回头你也不用进来跪安,径自过去便是了。朕千叮咛万嘱咐,无外乎一句话:我大清眼下实实在在是赢得起输不起了,你好歹要给朕争回这个脸来!”“嗻。”宋庆起身长跪在地,仰着脸听完,“咚咚咚”连叩了三个响头,大声应道,“皇上放心,奴才定不负圣望!”
“你跪安吧。出去见见你六爷,看他还有甚说的,去吧。”光绪说着摆了摆手。待宋庆躬身退出,光绪转脸望着翁同龢,道,“师傅,战事一起,粮饷最关紧的。朕意由奕䜣担着。对了,他可进来了?”
“奴才来时还未见进来,这阵儿怕已进来了吧。皇上可要——”
“不必。这事你也担着些。”光绪腮边肌肉不易察觉地跳动了下,望着翁同龢,尽量用平缓镇定的语调说道。
“嗻!”
仿佛就在头顶,沉沉一记响雷。光绪抬头看了看天色,已过酉时,苍穹上黑云翻搅、电走金蛇,豆大的雨点“刷刷”一阵紧过一阵砸了下来。沉吟了下,光绪说道:“桂祥请战一事,朕寻思了,派了山海关驻守,回头你拟个旨传下去。”
“皇上,此事——”翁同龢身子颤了下,移目望着径自着衣的光绪,道,“山海关乃南下中原之咽喉要塞,将如此重要之地交于桂祥,奴才怕——请皇上三思。”
“朕何止三思了?”光绪边扣着扣子边道,“你说得不错,眼下这局面,不惹老佛爷方为上上之策。桂祥主动请战,其心思怎样正如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的。朕不答应他,他必会求了老佛爷,到头来还不是——”说着,他两手一摊,“至于那地方,眼下还不关紧,真到时候换了就是。既要送这个人情,就索性大方着些。你说呢?”
“皇上心思缜密,非臣所能及。”
“对了,原议拨往各地的赈灾钱粮莫急着拨过去,回头你派些可靠的奴才下去看看再说。”说罢,光绪抬脚出了养心殿。一股贼风挟着雨点迎面袭来,光绪下意识地摸了摸双肩,似乎在倾诉,又似乎在喃喃自语,“今天这天冷得可真够邪乎的——”王福将酱色绸面夹袍轻轻披了光绪肩上,打千儿道:“可不是吗?万岁爷,您还是在屋里养养神吧,待雨小了奴才——”
“不用了。不要叫乘舆,你撑了雨伞陪朕过去就成。”
“万岁爷,这——”
“去吧。”见三格手拿伞也不撑着便从雨中急急过来,光绪遂道,“看你那样,大雨天也不晓得张着伞?”“奴才这身子骨硬朗着呢。”三格拾级近前,头上雨水顺颊淌着也不去拭,打千儿躬身道,“万岁爷,恭六爷外面候旨见驾,您看叫不?”
“不了,叫他明儿一早进来。”光绪说着顿了下,冷哼一声道,“要他雨中待阵再过去,他那脑子近来发热,该清醒下了!”说罢,光绪抬脚下了丹墀。甫出隆宗门,冷不丁一人泼风价奔了过来,光绪移脚欲躲时已是不及,顿时硬生生撞了个满怀。
“该死的东西,你——”光绪踉跄后退两步方站稳身子,捂着隐隐作痛的胸口张口怒喝着,只话到半截便戛然止住。望着满身泥水泥猴儿一般的寇连材,他怔住了,一股不祥的感觉打内心深处徐徐泛了起来。
“奴才该死……奴才该死……”不知是奔得急气喘不上来抑或是心里害怕,寇连材跪地叩响头,语不成声道,“请万岁爷恕……恕罪。”
“甚事儿?快说!”
“回万岁爷,奴才陪……陪着老福晋回府,一路上好端端的,不想到府里没多久,老福晋她便——”
光绪紧张得额头上渗出密密细汗,急道:“她便怎样?”寇连材拣空深吸了口气:“她便浑身热炭团一般,人也昏迷了过去。府里郎中看不出个究竟,奴才方于太医院唤了陈太医过去,万岁爷您看——”
“吩咐备轿!不,备马!快些与朕备马!”光绪脸色月光下的窗户纸一般,“王福,你去太医院将那些奴才都唤了过去!”
“嗻。”
于隆宗门外上马,光绪直恨不得肋下生着双翅飞了过去,一路泼风价狂奔,抵得醇王府时,却仍已是酉末戌初时分。不待王福众人上前服侍,光绪径自翻身下马,一路小跑着便进了五楹倒厦门。
“奴才载沣给皇上——”闻得外间马蹄急促声响,醇亲王载沣忙不迭奔了出来,在月洞门处迎着光绪,躬身打千儿请安,只话到半截却被光绪止住:“混账!不在里边侍奉着,跑出来做甚?!”
“奴才——”
光绪睃眼载沣,强抑着内心悲伤直趋后院。几个郎中兀自在檐下窃窃私语商榷着处方,猛听得“橐橐”脚步声响,抬眼时但见光绪已上了正房台阶,忙屏息一齐跪下。光绪也不理会,带着王福、寇连材和几个太医进来。叶赫那拉氏面色潮红地仰躺在炕窗旁边,病骨支离,委顿不堪。乍见之下,光绪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难道就是晌午还好端端的额娘吗?
一阵贼风透过门隙吹进来,光绪身子哆嗦了下,大步上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喃喃道:“额娘……额娘……”说着,泪水已自走线儿般顺颊淌了下来。
叶赫那拉氏静静地躺着,一动不动。光绪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叶赫那拉氏,张嘴欲言语时,身边传来声音:“奴才桂祥恭请皇上圣安。”移目观望,光绪这才看见桂祥也在这里,虚抬了下手,轻声道:“起来吧,来多久了?”
“约摸一个时辰了。”
“朕额娘她一直这般样子?”
“是——”桂祥说着看了叶赫那拉氏一眼,泪水夺眶而出。却这时,房门响处,太医院太医陈沁如行了进来,打千儿正欲请安,光绪挥了挥手,问道:“究竟患的什么病?”“回皇上,”陈沁如攒眉蹙额,沉吟着道,“据奴才看,老福晋是心情郁闷,受着惊吓,且又偶感风寒方病倒的。”
光绪腮边肌肉抽动了两下,细碎白牙咬着道:“如何医治,你心里可已有谱?”
“奴才——”
“到底有还是没有?”
“回皇上,老福晋这病情复杂,脉搏紊乱,怎生医治——奴才心中尚没个主见。”陈沁如躬身小心道,“只奴才方配了剂药,皇后主子正亲自煎着。”
“你……你先下去吧。”
“嗻。”
光绪泪水淌着,踉跄至炕前,两手紧紧握住了叶赫那拉氏枯瘦的双手,满是焦虑的目光久久凝视着。“水……水……”许是为这份殷殷深情打动,叶赫那拉氏嘴唇翕动着喃喃道。
“额娘她说话了……说话了!”光绪激动得语不成声,一手兀自轻摇着叶赫那拉氏,一边手伸了道,“水!快与朕端水过来!”静芬捧着药碗进来,闻声忙放了案上接过王福手中杯子呈了前去。光绪望眼她嘴唇翕动了下终没有言语,拿起勺子呷了口,伸手轻轻托起叶赫那拉氏,一口一口喂下。
“额娘!额娘!”
叶赫那拉氏在昏昏沉沉中听得呼声,徐徐睁开了双眼。她昏花的眼睛迟钝地搜寻着,见到光绪时倏然闪了一下:“你……你是我的湉儿……这不是做梦吧……这不是做梦吧……”
“是朕,是朕来看你了,额娘。”
叶赫那拉氏枯瘦的身躯动了下,似乎想动,光绪忙按住了她:“额娘不要动,就这样。”
“这不……不合礼。”
“不管,额娘。”似乎怕叶赫那拉氏挣脱了似的,光绪双手一紧,道,“朕现在是你的湉儿,不是皇上。”叶赫那拉氏点点头,犹豫了下颤抖着抬起手,只到半空中却又无力地垂了下去。光绪怔了下,忙不迭握了她手贴在自己脸上。叶赫那拉氏尽情地抚摸着,两行老泪于眼角无声无息地淌了下来。光绪满是深情地望眼叶赫那拉氏,低头深深扎在了她的怀里。
“皇上——”叶赫那拉氏两手似欲推开光绪,只犹豫着吃力地扫眼四下,道,“瞧你浑身湿漉漉的,莫不是外边下雨了?”
“嗯。”
“怪不得我方才梦中——”叶赫那拉氏说着戛然止住。光绪会心一笑,问道:“额娘做什么梦了?”“没,也没什么的,这会儿也记不清了。”叶赫那拉氏挤出一丝笑色,“看你,都这么大人了,还不知道怜惜自己,快换了身干衣服,受了风寒可就麻烦了。”
“额娘,没事的。”
“听话,快点换了干衣。对了,前阵子我还与你做了件褂子,就……就放在窗边第二个柜子里,你试试合不合身。”叶赫那拉氏轻轻摇了摇头,“芬儿,你去取了与你主子换上。”光绪三下五除二急急换了衣,忙又至床前紧紧拉着叶赫那拉氏的手。“都七尺男儿了,还小孩子一般。”叶赫那拉氏一寸一寸地轻抚着光绪面颊,笑道,“也不怕奴才们笑话。”
“朕便长八尺九尺,也不还是额娘的孩子吗?”光绪抿嘴一笑,道,“额娘,你身子骨觉着怎样?好些了吗?”“也不知怎的,回来院子坐着便没了知觉,这会儿觉着好多了。”叶赫那拉氏说着咽了口唾沫,“这说来还都因着你,若不是你来,只怕我——”
“那朕日后闲着便过来与额娘请安。”光绪笑着道。不知是激动还是什么其他的缘故,叶赫那拉氏的眼眶中又涌出晶莹的泪花:“好,但不可误了国事。”她顿了下,扫眼一侧珠泪涟涟的静芬,接着道,“皇上,额娘求你个事儿。”
“额娘交代的事,朕能不答应吗?”
叶赫那拉氏叹了口气,说道:“额娘想要你待皇后娘娘好着些。”
“朕没曾亏待过她呀。”光绪移目望眼静芬。
“是吗?”叶赫那拉氏摇了摇头,“皇后她不是……不是老佛爷那般人的。她满精神个人儿如今整日价霜打了似的,你就忍心看着吗?相信额娘,她绝不会做那种对不住你的事儿的。这孩子性子是倔了些,只跟着桂祥那种人儿,不那样能行吗?”“额娘说得许有道理。”光绪似乎不忍面对母亲那满是渴求的目光,移目望着窗外道,“只眼下朕还是不……不能不小心着些。”
一口痰涌上来,叶赫那拉氏的脸涨得绯红,吭吭地咳了两声,只说不出话来。光绪惊呼一声,半伏在炕前,揉腰捶背好半日方吐出痰来,瘫软地偎在光绪臂弯中,轻轻喘息两声,叶赫那拉氏低声道:“这话怎……怎的说来着?”光绪暗吁了口气,道:“眼下与日夷交战,关系深远,倘有个闪失,朕一身折了是小,我大清只怕也就完了,额娘。”
“你是怕她与老佛爷——”叶赫那拉氏沉吟片刻,叹息一声道,“那你就陪陪她,说说话儿,好吗?那孩子也太苦了些。”
“好,儿答应额娘便是了。”
“现在就过去吧。”
“额娘,急也不在这会儿工夫。”光绪似笑非笑,说道,“你身子骨这般虚弱,朕实在放心不下。”“我这不好好的吗?”叶赫那拉氏微摆了下手,“再说就这院子,有动静皇上能听不见?去吧。”
“额娘——”
“去吧。”大约说话太多耗神,叶赫那拉氏屏息了一下呼吸,勉强一笑道,“听话,去吧。”目视着光绪依依不舍地退了出去,叶赫那拉氏无力地瘫在了炕上,怅然若失地淡淡笑着,眼睛直直地望着窗外。她的脸色渐渐转色,变得又灰又白,额头上豆大的汗珠闪着亮儿直往下淌……
虽说只申时过着一刻,只天阴沉沉的直黄昏一般,牛毛细雨亦变得绿豆般大小。坐在簇新的八人抬绿呢大官轿内,徐用仪直觉着身子一阵一阵地发冷,隔轿窗远远看见巍峨矗立的李府,便用脚轻轻蹬轿命停。呵腰出来,跺脚前行,但见汉白玉石阶上的倒厦大门紧紧闭着,只两盏气死风灯在哨风中瑟瑟晃悠着,仿佛在诉说着什么。移目四下,见西侧角门虚掩着,昏黄的烛光隔门射出来,徐用仪遂上前推门进去,道:“烦劳通禀一声——”
“您还是改日再来吧。总管今儿有要事在身,吩咐下来,甭管是谁一概不见。”徐用仪伸手从袖中摸块碎银隔窗丢进去,说道:“烦劳通禀下,就说徐大人有事求见。”
“甚徐大人许大人,明儿再来吧。”
“是徐相爷!”徐用仪一双刷子似的扫帚眉抖了下,不由抬高了声音。半晌,屋门方“吱”地一声开了条缝,一个二十上下、满嘴酒气的家人探出头来,眯缝着双眼观望了好一阵,方道:“哪……哪位徐相爷?”
“本官。”徐用仪点点头。
“徐相爷——我怎的不曾听说过?”
“今儿老佛爷方补的。你还磨蹭甚?!”眼见得一个门房也这般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徐用仪不由心中怒火一拱一拱地往上蹿。那家人不知是新来的还是被他言语骇住,犹豫了下探身出来,打个寒噤道声:“相爷先候着,我这便进去通禀。”转身奔了进去。
徐用仪这方透门隙极目四望,但见得院内绣阁参差,文窗窈窕,不由得瞠目结舌。兀自发怔间,里边传来“橐橐”脚步声响。“徐相爷吗?稀客,真是稀客呀。”人未到声先至,徐用仪听着,几乎小跑着迎上前,拱手道:“这早晚了还来讨扰总管,实在不好意思。”
“哪里哪里。相爷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咱家欢喜还来不及呢。”李莲英笑着打千儿回礼,说道,“只不知徐相爷莅临寒舍,有失远迎,还望多多包涵才是。”说话间将手一让径自进去。
彼此让着并肩进屋。一碗热酒下肚,徐用仪顿时觉得眼目爽明、精神振作,身上寒气亦是一驱尽净,抬袖拭把脸,说道:“本官能有今日,全仗着总管鼎力进言。本当略备薄酒与总管致谢,只总管每日无时无刻不随着老佛爷,难得闲暇之时,今儿我便先与您道声谢,回头再略备薄礼以表谢意。”说着,徐用仪起身打个千儿。“相爷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如此大礼,咱家怎生受得起?”李莲英起身略弯下腰,笑道,“相爷荣补军机,全是老佛爷抬爱,咱家可不敢贪功。再说就咱家一个奴才,又能做什么?相爷要谢,还是谢老佛爷吧。对了,相爷可曾见着老佛爷?”
徐用仪寒暄几句,捋山羊胡道:“还没呢。本官打算明儿一早进园子谢恩的。”
“嗯。这俗话说得好,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这乃做人之本分。”李莲英轻点了下头,干咳两声说道,“相爷可莫要忘了,你如今这等荣耀可全是老佛爷她老人家赐予的!”“那是那是。”徐用仪赔笑脸道,“这不老佛爷寿辰快到了,我也不晓得备些什么好,特地来总管处讨个话。”说着话,徐用仪从袖中掏出沓银票放了桌上。
李莲英黄板牙咬着下嘴唇,望眼徐用仪:“老佛爷那要甚没有?咱家怕这忙是帮不上相爷了。”
“哪里哪里。总管客气了。总管侍奉老佛爷这么多年,老佛爷欢喜甚,总管能不知道吗?好歹总管帮了本官这个忙,回头——”
“相爷如此说也太抬举咱家了。这样,咱家这帮你寻思着,你呢,也琢磨着些。可好?”
“成成,但有总管这话儿,本官这心也就放下了。”兀自说着,屋外“橐橐”脚步声起,移眸时二人已自进了屋。
“儿成武见过父亲。”
“仲华给总管请安了。”
眼瞅着二人有事,徐用仪客气寒暄几句便起身告辞。“徐相这是——”见荣禄嘴唇翕动着还欲言语,李莲英虚抬了下手:“行了。事儿办得怎样了?”“回父亲,都办妥了。”李成武躬身道,“总共四个,按您的吩咐,两个年长的,两个年轻的,父亲可要唤来见见?”
李莲英三角眼凝视着窗外,犹豫了下:“我这还有事要回园子的,不用了。仲华,你看那几个奴才可靠不?”
“嗯?”荣禄似乎在寻思着什么,闻声移目时,见李成武右手四个指头向自己晃着,愣怔片刻忙不迭道,“那四个奴才,两个老的都是畅春园与老佛爷做多年差的了;两个年轻的,一个是保定府新进的,一个是皇庄上做苦差的——”
“做苦差的?”李莲英眉棱骨抖落了下。
“原先在养心殿做杂役的,后来因着嚼舌根被发了皇庄上。”荣禄点了点头,“我寻思着他呢一来不怎么起眼,二来宫里情形也熟络些,做起事来——”“不行!这种事慢着点没关系,只一点闪失都不能出的。这万一有个差子,谁担得起?”李莲英摆手断然道,“另外那个也先查清底细了再说。至于那两个老的,可以拣空儿送进去。”
“哎。这两个送进去放什么地方?”
“这——”李莲英顿了下,接着道,“都放了御膳房吧。要他们先都安分着些,能探得讯儿最好,探不到也没关系,只不能让人看出破绽出来。要露了马脚,咱家——”
“父亲!父亲!不……不好了……”这光景,三子李福康大声喊着泼风价奔了进来。
“混账东西,还有没有规矩,嗯?!”
“父亲,儿——”李福康乃李莲英大哥李国泰之子,字路声,四兄弟中数他最不得志,平日里拈花惹草、吃喝嫖赌不说,却还时不时与李莲英惹麻烦上身,故而李莲英对他很少有好脸色,而他呢,遇着李莲英也老鼠见了猫一般。见李莲英脸上挂层霜价冷,李福康两脚不由打起颤来,哆嗦着嘴唇一句完整话儿也说不出来。
“没出息的东西,是不是又在外边惹祸了?!”
“不……不是,是……是姑姑她……她悬梁自尽……”
“你……你说什么?”李莲英握着茶杯的手抽筋价颤抖着,茶水溅了手上火辣辣疼亦似浑然不觉,怔怔地望着李福康喃喃道。
“这……这不关我事的。”李福康声音不由得又颤抖起来,“是姑姑她自己——”见李莲英额头皱纹折起老高,直欲破皮而出,李福康忙又道,“亏得丫头们发现早,姑姑还……还有得救的。”“废物!一群废物!”李莲英疯子价怒吼一声,脚步“橐橐”夺门而出。
李莲芜静静地躺在床上,一头乌黑发亮的秀发瀑布般泻在绣花枕上,夜风透过门窗隙处吹进来,吹得石青褶裙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那俏丽优美的线条,一切依旧是那么地诱人,只苍白没有一丝血色的面颊上一双弯月眉紧紧地蹙着,仿佛在无声地向人们诉说着她心中的怨与恨。看着她雪白脖颈上那道刺眼的勒痕,李莲英发狂地狮子价吼道:“没用的东西,服侍人也不会吗?嗯?!”
“老爷,奴婢——”
“滚!都给咱家滚!”李莲英怒骂一句,扫眼李成武,“成武!”
“儿在。父亲,您——”
“告诉底下奴才们,谁若敢乱嚼舌根走漏了风声,我灭他全家!”李莲英腮边肌肉抽搐着,恶狠狠道。
“嗻!”
“嗯——”许是李莲英炸雷价吼声起了效用,李莲芜呻吟一声缓缓睁开双眸,迟疑着环视周匝,喃喃开了口,“你们……我……我这是……”“你还没死呢!”李莲英长吁了口气,只额头皱纹依旧折得老高。“想死,是吗?你死了老佛爷那边怎生交代?嗯?!”
“我……我不愿嫁与那厮。”李莲芜怔怔地望着李莲英,半晌忽然张口喊道,“都是你,要不我又怎会落得今日这局面?!”
“混账东西,这等话儿你也说得出口?!”李莲英按捺不住胸口怒火,一个耳光抽了过去。
“你……你打我……你……”
李莲英似乎亦为自己的举动惊住,两眼木然地望着右手,只转瞬间便回过神来,冷冷道:“打你?便你这般样子,打你还是轻的呢!告诉你,这可是老佛爷的意思,由不得你!”
“这——”李莲芜两手抚着火辣辣生疼的面颊,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似茫然地望着李莲英。
“这是怎的了?”随着话音,李老夫人被两个丫环搀着进了屋,“莲芜,你——”
“娘——”李莲芜长呼一声,泪水顺面颊走线儿般扑扑淌了下来。“好莲芜,不哭了。都怨娘,是娘不该带你进这北京城的。”李老夫人颤抖的双手抚摸着李莲芜如云的秀发,眼中的泪水亦夺眶而出,“明儿娘便带你回乡下——”
“娘——”
“闭嘴!她还不够苦吗?!你要看着她死了,心里才高兴、才痛快,是吗?!”李老夫人怒声喝止李莲英,“要她死,容易。你便将我这老婆子也一并打发了!”“娘,儿怎敢有这等心思,儿——”李莲英说着俯身欲搀母亲,只却被母亲抬手拂开。“滚开!我没你这个儿子!”许是气的,李老夫人说着连咳了两声,“小红小翠,你们去收拾行李,明儿一早咱还回乡下去。”
两个丫环怔怔地望着李老夫人,旋即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了李莲英。“娘,”李莲英斟杯茶双手奉上,“儿错了,是儿惹您老人家不快,儿该死!您就莫要回乡下了,好吗?”
“莲芜呢?”
“莲芜是我妹子,我能不疼她吗?”不知是真的动了感情抑或是造作,李莲英眼眶淌出了两滴泪水,“只这婚事是老佛爷亲点的,莲芜就再怎般不愿意,儿这也没有法子呀。”
“你会没法子?!”
“儿真的没法子的。您老人家想想,但惹恼了老佛爷——”李莲英说着轻声叹了口气。“你……这……”李老夫人怔住了。她心疼李莲芜,但要她看着这一大家子人受牵连,她更不忍!沉吟良晌,李老夫人移目望眼李莲英,吩咐道,“你下去吧。”
“娘——”
“此事我自有主张,你先下去。”说着,李老夫人移眸望着李莲芜,抬手轻轻拭下她颊上泪花,说道,“莲芜,心里想开着些,你做那傻事儿,娘这心里好受吗?”
李莲芜泪眼模糊地望着母亲,哽咽着道了句:“娘,儿实在是……实在是不愿嫁与那厮……”便一头又扎在了李老夫人怀中。在这里,也只有在这里,她才能体会到人间那最最宝贵的真情。然而,这种真情又能维持多久呢?“好了,不要再哭了。你这一哭,娘心里也刀割价难受。”李老夫人喉头抽动了下,“你也莫怨你哥,他这也是为着这个家的。”
“他心中压根便没我这个妹妹,他——”
“瞎说。谁家哥哥能狠心舍了妹妹?”李老夫人淡淡一笑,“娘知道你心里闷,想带你回乡下,只方才你哥那般说起——”
“娘,我——”
“甚都不要说了,要怨就怨娘吧,是娘不该带你来这是非之地的。只娘不能看着这一大家子人——你能体谅娘的难处吗?”
“娘,您——”李莲芜黑黝黝的瞳仁深不可测,仿佛要穿透厚厚夜色价久久凝视着窗外漆黑的天穹。“我知道了。”她的语气很淡,似一泓淡淡的秋水,让人无法揣摩是真是假。李老夫人凝目注视着她,似乎想从她脸上看出些什么,良晌,长吁了口气说道:“你能说这话儿,娘心里甚是欢喜。其实,你过去也不会受委屈的。那厮虽说野着些,只有老佛爷照应,料他——”
“娘,你不要说了,儿甚都知道的。”
“这便好,这便好。时辰不早了,娘该去礼佛为你哥祈祷了,你也早点歇着,娘明儿再来看你。”李老夫人说着站起了身,复望眼李莲芜方在丫环侍奉下出了屋。
凝视那模糊的影子消逝得无影无踪,李莲芜慢慢踟蹰着,徘徊着,亮纱窗上时不时掠过她倩丽的身影。忽然,远处传来三声沉闷的午炮,窗缝里袭进一股阴森森的凉风,李莲芜不禁浑身一颤。徐徐踱步窗前,凝视着铜镜中的自己,李莲芜脸上浮出一丝凄凉的笑意,轻轻抚摸着那如云的秀发,良晌,只见她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到桌前,缓缓却又不容置疑地抓起明光闪亮的剪刀,随着几声单调的“咔嚓”声响,满头亮丽的乌发纷纷扬扬飘了下来,一根,两根……千丝万丝,数也数不清。
第五章 喋血黄海
正自全神贯注凝视着“浪速”的林永升一声大叫,头颅被削去了一半,身躯像锯倒了的白杨一样沉重地倒在湿漉漉的甲板上。
静静的长夜笼罩着古老的天津城。
也许是天冷的缘故,整个直隶总督衙门冷冷清清的。漆黑的夜色中,只后院几处屋内微弱的烛火,像是在向人们诉说着什么。他——北洋通商大臣、直隶总督李鸿章,身穿九蟒五爪袍服,外罩仙鹤补子,神情迷离恍惚,表情阴郁沉重,入定价呆坐在太师椅上。
稍带凉意的秋风隔帘缝吹进来,两张雪白的纸片飞絮似的飘飘荡荡无力地落在脚下。李鸿章怅然望着,犹豫下弯腰伸手捡了起来,微扫眼,他那清癯的脸上泛起一丝苦笑。两张轻如鸿毛的纸片,两道内容截然不同的电文,似两座沉重的大山,压在他的心坎上,压得他整夜不眠,便气也透不过来。
“岳父。”
……
“岳父。”张佩纶轻步进屋,几个月不出门,在衙门里吟诗作画,他休养得十分好气色,越发显得倜傥风流、儒雅端庄了。“嗯——哦,幼樵呀。坐,坐着说话。”李鸿章缓缓睁开了双眼。不知什么时候,漆黑的天穹上已泛起一片鱼肚白,一线淡淡的曙光划破夜幕泼洒下来,照在湿漉漉的临清砖上,闪着光亮,只晨风却很冷。一阵寒风袭进,李鸿章下意识地抚了下肩头,“幼樵,你说说看,为什么这黎明前总是特别地黑、特别的冷?”
“这——”张佩纶取皮袍轻披在他肩上,愣怔下咬嘴唇道,“回岳父大人,依幼樵意思,唯其如此,人们方越发感觉到阳光的明媚、娇艳,从而倍加珍惜。”
“愈黑——愈亮,愈冷——愈暖。”李鸿章已是半苍的眉毛紧皱一团,丝丝白发在晨风中抖着,喃喃自语道,“倍加珍惜——”“岳父大人所言极是。对于那些来之不易的东西自当加倍珍惜。不然,等它失去时,便会觉得它原来是那般地美好。”张佩纶说着若有所感似长长吁了口气。李鸿章没有言语亦没有动,紧锁的双眉久久凝视着在依稀淡薄的夜幕中挣扎的丝丝曙光,足足袋烟工夫,喟然一叹徐徐转过身来:“你们意思怎样?”说着,他努了努桌上的电文。
张佩纶拎茶壶给李鸿章斟了杯茶,躬下了身,说道:“依杏荪兄意思,事既至此,还当以老佛爷意思为上。”他顿了下,望眼李鸿章干咳两声,“只幼樵以为,当依皇上意思,加紧备战,不知岳父大人心中可有定议?”
“我——”李鸿章微啜了口茶,似乎沉思着什么,半晌方咽下,说道,“前次你主不出兵,杏荪反之;如今杏荪以为当依老佛爷意思,你又反之,你二人私下可是有些——”
“岳父多 5fc3." >心了,这压根没有的事。”张佩纶插口说道,“幼樵与杏荪兄私交甚笃,绝不会有怨隙的。便昨夜,我还与他吃酒谈事,直子正时分方歇着的。”“没有就好。你二人一个心高,一个气傲,又皆我之股肱,我这心里就担心你们不和来着。”李鸿章凝视着张佩纶,“杏荪心胸窄了些,容不得别人比他强,只这么多年随我,劳苦功高,况目下正用人之际,有甚不到之处你多包涵着些。”他挪了下身子,似觉不舒坦,起身来回踱着碎步接着道,“你说说看,你心里是怎生想的?”“幼樵前次不主出兵,实鉴于目下强敌环顾,而依我朝国力,却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故以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张佩纶说着话锋一转,“而今日日夷肆意挑起事端,皇上又降旨宣战,倘虚与委蛇,小则龙颜大怒,荣禄难保;大则丧权辱国,落得一世骂名,遭万人唾弃——”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岂不是自不量力?”李鸿章插口道,“结果只怕更会出人意料的。不说英法诸夷不会漠然置之,便日本只怕也会狮子大开口的。”“日夷国内形势危急,急欲寻机摆脱困境,倘我朝真若失利,代价确是不可想象的。只上边心意已决,做臣子的又能如何?食君禄忠君事,也只有勉为其难了。”张佩纶深不可测的眸子转动着,咽了口口水,接着道,“话说回来,我北洋海陆军这么多年的调教,实力亦非一般,但只悉心备战,鹿死谁手殊难预料。”
“北洋海陆军究竟有几斤几两,我心里最清楚不过。单与国内各军相较,我军是胜出多多,只与日夷相比,却还差着——”话音尚未落地,外边叩门声起,李鸿章半苍眉毛挑了下,“何人在外边?”
“是卑职盛宣怀。”
“进来。”
“嗻。”盛宣怀答应一声进来,躬身打千儿请安,说道,“大人,宋大人在屋外求见。”“他?”李鸿章脸上不易察觉地掠过一丝不快,移目观望,却见宋庆兀自在屋外廊下来回踱着碎步,腮边肌肉抽搐了下,抬脚出屋,强自挤出一丝笑色拱手道,“不知宋大人光临,失礼之处,还乞海涵。”
宋庆簇新的九蟒五爪袍外套黄马褂,闻声疾步上前躬身道:“制台这说哪儿的话来?卑职官低位卑,何敢劳大人——”
“哪里哪里。请!快屋里请!”说着,将手一让,径自回屋。宋庆亦步亦趋地随了身后进屋,“啪啪”一甩马蹄袖便欲大礼参拜,只却被李鸿章止住:“宋兄这是做什么?以后切莫行这些礼数。坐,坐着说话。幼樵,快与宋大人献茶。”
“这位便是幼樵兄呀,真是失礼、失礼。”宋庆脸上满是不屑神色,只嘴上却笑道,“早闻大名,今日能一睹容颜,真是三生有幸呐。”说着,拱手略躬了下身子。张佩纶脸上不易察觉地掠过一丝红晕,轻咳一声敛了淡淡还礼道:“宋大人如此大礼,幼樵万不敢当的。”
“幼樵兄天下名士,何言不敢当,若非——”
“宋兄太抬举小婿了。”李鸿章似笑非笑,淡淡插口道,“莫说他不敢当你大礼,便老夫又何尝不是如此?”他顿了下,见宋庆嘴唇翕动着欲言语,轻摆了下手,又道,“彼此熟人,客气话儿就都不必说了吧。请坐。”待宋庆在雕花瓷墩上大马金刀地坐了,李鸿章问道,“宋兄这早晚过来,不知有何要事?”
“没甚事的。”宋庆略躬了下身,淡淡笑道,“卑职只想问一下,目下我军作何处置?”
“这——”
“大人勿怪。”见李鸿章脸上掠过一丝不快,宋庆犹豫了下径自开口道,“卑职此次奉旨离京之际,皇上曾有交代,卑职亦于皇上面前立了军令状,故不敢稍有差池,这点子苦衷还望大人体谅一二。”“那是那是。”李鸿章端杯啜口茶徐徐咽下,不紧不慢道,“你我虽职有高低之分,却都是皇上奴才,都是为朝廷效力,少荃岂有怪罪之理?”
“卑职蒙皇上恩宠,效命疆场,然一切专阃之权皆在大人。”见他嘴上只字不谈作何处置,宋庆咬嘴唇沉吟片刻,开口道,“卑职有此一问,实欲早期击退日夷,以了皇上忧思。”“宋兄此心,实令少荃感佩万分。其实少荃又何尝不想如此呢?”李鸿章轻咳两声,起身背手来回踱着步,叹口气说道,“便方才我还和幼樵商议着呢。日夷素来狡诈,此时按兵不动,必藏有大的阴谋。兵法云以静制动,我意目下还是悉心防范,静观其变方为上上之策。”
“大人。”宋庆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李鸿章,似乎想从他面上神情看出些什么。然而,他失望了。沉吟片刻,宋庆开口说道,“依卑职看来,日夷此时按兵不动,实因其准备尚未充分。我军若此时集兵反击,定可将日夷逐出朝境。倘此时不动,待日夷兵力集结完毕,吃亏的怕是咱们。卑职请大人三思。”李鸿章脸上掠过一丝冷笑:“宋兄心思,少荃理会得。只日夷既敢挑起事端,岂有准备不足之理?宋兄久居内地,与外夷情形不大了解的——”
“大人——”
不及宋庆话音落地,李鸿章摆摆手道:“宋兄还不晓得吧,日夷联合舰队由伊东佑亨统领,现下正在朝鲜海域四处游弋,寻我北洋水师主力以期决一死战呢。”
“如此便出动我水师舰船,与之一较长短。”宋庆起身踱了两步,“养兵千日,用兵一时。难道我堂堂大清水师便惧了日夷区区几艘破船不成?”“宋兄此言差矣。”李鸿章轻轻摇了摇头,“日夷这么多年穷全国财力扩充海军,其实力远非宋兄想象的那般不堪一击。说句不怕丧气的话,日舰现下已远胜我北洋水师。贸然出击,以弱敌强,结果会怎样,少荃不说宋兄心中也该有数的吧。”
“这——”
李鸿章不易察觉地轻哼一声,移步上前轻轻拍了拍宋庆肩头,说道:“宋兄,与洋毛子作战,比不得内地剿匪平乱,光凭勇气是成不了事的,还得用这个。”说着,他右手轻拍了拍剃得趣青的脑门儿。宋庆满脸窘色,直恨不得地上裂个缝儿钻进去,移目张望,但见张佩纶似笑非笑,一双眸子闪着狡黠的光亮直直望着自己,更羞得无地自容。正满腹茫然间,却听李鸿章干咳两声开口说道,“宋兄,此非一日三刻便能解决的事儿,俗话说温火慢炖,火到猪头烂,万万急不得的。你且回去养着精神,一有举措少荃立时差人知会与你。”
“大人心思缜密,真不愧我大清之栋梁。宋庆佩服、佩服。”宋庆低头长长吁了口气,仰脸望着李鸿章拱手说道,“大人,宋庆有一事,不知大人可否应允?”
“宋兄但说无妨。”
“宋庆愿统标下人马开赴平壤,与日夷面对面地干上一仗,还请大人能够准下官所请。”
“不不不,其他事情都还好说,此事少荃万不能答应的。”李鸿章脸上掠过一丝奸笑,连连摆手道,“宋兄身负皇命,关系颇重。你若有个甚闪失,少荃如何向皇上交代?到时候皇上只怕将少荃这顶戴花翎摘了亦是轻的呢。”
“大人言重了。皇上派卑职过来,为的便是能与大人共御日夷,捍我大清尊严。岂有怪罪大人之理?”宋庆说着深深打个千儿下去,“宋庆蒙皇上隆恩,无以为报,只有奋力迎敌以慰心中惶恐。还请大人体谅宋庆苦心,恩准卑职——”“体谅、体谅。你我一处共事,我能不体谅吗?只你也该体谅少荃心中难处呀。”李鸿章略拱下手还礼,拈须说道,“眼下世事,谁又能说得准?这仗打好了自不在话下,倘万一失手,那可就——”他没有说下去,只轻轻“嗯”了一声,接着道,“好了,宋兄不必多言,此事少荃万不能答应的。”
“大人——”
“杏荪,你代我送送宋兄。”
“嗻。”盛宣怀在一侧兀自胡思乱想间,听得李鸿章吩咐,愣怔下回过神,忙不迭答应一声将手一让,“宋大人请。”“大人——”宋庆满是期盼地望着李鸿章,只他却不耐烦价面对着窗外。嘴唇翕动良晌,发泄胸中闷气价长吁口气,拱手施礼道,“大人歇息,卑职告退。”说罢,叹口气转身出屋而去。
听着宋庆“橐橐”脚步声消逝在月洞门外,李鸿章忍不住笑出了声:“也不掂掂自己几斤几两,便做起了春秋大梦,哼!”“岳父,”张佩纶抿嘴笑了笑,道:“此人既碍手碍脚,何若顺了他心思,眼不见心不烦?”
“留他在这里还好,倘真派他过去了,那才真碍手碍脚呢。”李鸿章手抚着胸口,轻咳两声忍住笑,藏书网说道,“似他这等眼尖皮厚腹中空之辈,皇上也想着能委以重任,可真是瞎——”猛觉失口,他戛然止住,扫眼张佩纶,端杯啜口茶缓缓接着道,“幼樵,我寻思好了,还是照老佛爷意思办吧。”
“岳父,如此——”
李鸿章怅然叹口气,凝神向外注目着,口中缓缓说道:“这仗打下去,绝不会有好的。依着皇上意思,到头来千人指万人骂不说,便老佛爷处也讨不到好的。与其如此,还不如顺着老佛爷意思,咱不能竹篮打水到头来两头空呐。”
“岳父言语许有道理,只依幼樵看,眼下局面于皇上甚是有利的。倘皇上追究下来,何以应对?”张佩纶细碎白牙咬着下嘴唇,沉吟良晌方道,“便真有老佛爷,到时候能不能抵住下边压力也很难说的。若老佛爷为平息民愤,以岳父做了替罪羔羊,那也极有可能的。岳父大人万万三思为上。”
“你于世事还是看不透的。”李鸿章背着手绕室徘徊,袋烟工夫,吁口气说道,“眼下底下是唧唧喳喳吵得慌,可那都是面上的。皇上若想着能借此稳固他那位子,算盘可就打错了。”
“民心可用。但只要——”
“说是那么说,只你低估了老佛爷的能耐。要夺取权力、巩固权力,靠什么?靠的是这个——”他说着两手握拳在空中挥舞了下,“没有实力,但耍嘴皮子,是不济事的。皇上心思是好的,只他有什么?有一兵一卒是属于他的吗?朝中又有几人支持他?惹恼了老佛爷,我敢担保,一夜间他便会——”他尽量压低着嗓门儿,只却犹不放心价往窗外看了看,回首望着张佩纶,接着道,“至于说我会做替罪羔羊,这确说不准的。只据我看,无非责恕几句罢了,便大不了将这黄褂子夺了去,可这又有什么?过阵子还不都又会回来吗?”他咽了口口水,“你想想,这仗输了,与日夷交涉靠何人?还不要靠我吗?如此上边能真弃我不用?便真如此,我手中只要还握着北洋水陆军,一切都可高枕无忧。”
“岳父分析得极是有理。只——”
“只什么?放心,宦海沉浮这么多年,我不会看走眼的。”李鸿章不无得意地笑了笑。见张佩纶嘴唇翕动着,他细碎白牙咬着,一字一句道,“即使真有朝一日做了替罪羔羊,那也认了!”
望着李鸿章赌徒一样阴险、贪婪、狡诈的目光,张佩纶忽觉身子一冷,咬嘴唇沉吟良晌,小心开口说道:“岳父,此事关系您,更关系我大清日后之命运,幼樵意思,还是再细细思量下为好。”“我想好了。”李鸿章摇了摇头,“整整一宿,还不够吗?做甚事都得冒点险,你这便去电叶志超,要他可守则守,不可守则退——”
“岳父——”
“不要说了。假以时日,你会知道我如此做是对还是错的。”李鸿章语气坚定,不容置疑,“再告诉汝昌,我海军以保船制敌为旨,切不得出大洋应战。若敢违令,我唯他是问!”
“嗻。”张佩纶无奈地叹了口气,“岳父,那前次要丁军门护送援兵赴朝一事,您看——”“取消!”李鸿章犹豫了下,攒眉沉思道,“算了,还不取消吧。此事非只皇上,便老佛爷亦恩准了的。你告诉汝昌,切切小心为上,援兵一抵朝鲜,立刻回返旅顺。对了,你这两日收拾下,准备去趟京城。”“岳父,”张佩纶不解地望着李鸿章,“幼樵此时离开,是不是不妥?我看还是等阵子吧。”
“不,不能再拖了。老佛爷寿诞在即,你将寿礼赶紧送了过去。顺便在京里走动走动,探探风声。莫舍不得银子,该花的一定要花,回头账房那再拿十——不,再拿二十万两。”说罢,李鸿章径至屋角一个黑漆大柜前,伸手从怀中取出一串钥匙开了柜,拣出一个封得严严实实的紫檀木盒,脚步“橐橐”踱过来,粗重地喘了一口气,说道,“把这个也交了老佛爷。”
“这是——”
“是颗玛瑙。当年围剿太平军时得的。”李鸿章说着打开了那盒子。张佩纶低头细望,却是一颗鹅卵石般大小的淡黄色玛瑙,玛瑙中一朵红色牡丹花当时价花瓣绽放。张佩纶移目望眼李鸿章:“岳父,此物怕——幼樵早年在福建时,曾见一古董商持有此种玛瑙,只颜色为淡蓝——”
“玛瑙中有牡丹不算奇事。它另有妙处的。不然,我会这么多年将它带了身边?”李鸿章满是贪婪不舍的目光一动不动地盯着那玛瑙,“你且仔细看着。”说着,李鸿章撩袍袖遮了屋中光亮,再看那牡丹花时,花瓣竟凋谢了一样收缩起来,待复移开袍袖,那花瓣却又重新绽放。李鸿章仿佛捧着个襁褓中的婴儿一般小心翼翼将那玛瑙放回盒中,依依不舍地看了又看,方关了盒盖,道,“这你可见过?”
“没有。”
“若在平日,我还真有些舍不得呢。眼下——唉,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李鸿章闭目将那檀木盒子塞了张佩纶怀中,“好了,你下去吧。告诉下边,没甚要事不要扰我,让我迷糊阵。”
“嗻。”
久违的阳光透过窗户射进屋内,暖洋洋的。李鸿章仰脸望着天,一动不动。他的脸上,时而露出丝微笑,时而露出点惆怅。他在赌!他在以自己日后的命运做赌注!等待他的又会是什么呢?
最后一抹霞光终于被夜幕遮蔽,无际的天穹一片昏沉沉景象,几点寒星不安分的孩童价于东际天穹悄悄升起,一眨一眨地凝视着大地万物。
“嗖——嗖——”
沉寂中两只带着火尾的箭呼啸着直上半空,紧接着,号炮闷雷般响了三声,“提督大人升帐了”的传呼,一声高过一声传了开去。
北洋水师旗舰——定远舰上,提督丁汝昌一身簇新的九蟒五爪袍子,外罩一件黄马褂,目光阴沉沉、寒森森,仿佛要穿透层层夜幕似静静地望着远方。他那饱经风霜的脸上,皱纹一动不动,仿佛一尊石像似的。四下里一片肃静,只海浪的“哗哗”声阵阵传来,平添了许多肃杀的气氛。
“卑职给大人请安!”
“嗯。”丁汝昌轻轻应了声,起花珊瑚顶子后细长的辫子被风吹起老高,他却依旧钉子样动也不动。一股巨浪发泄不满价重重砸在舰舷上,海水骤雨般当头泼下,丁汝昌身子微微颤抖了下。刘步蟾双眸茫然地呆望着他,见状取袭夹袍轻轻披了他肩上。
“噢,不用了。”
“大人——”
“都到齐了?”
“还没有。”刘步蟾犹豫着咽口口水,道,“大人,您还是在舱里候着吧,等——”
“不必了,这很好。”丁汝昌轻轻摇了摇头。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沉默的压力似利箭侵袭着每个人的心。不知过了多久,丁汝昌发泄堆积在心中愈来愈厚的郁闷价长长透了口气,徐徐转过身来,扫眼四下,脸上毫无表情地说道:“诸位,汉城一役,我军因兵力不济退守平壤。时下,日夷重兵围困平壤,形势危在旦夕。接制台电令,我北洋水师全舰出动,护送八营铭军兄弟增援平壤——”
事情来得太突然,众人一时大半都怔住了,刘步蟾灼热的目光扫视了丁汝昌一眼,嘴唇翕动了一下,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广甲舰管带吴敬荣的面孔一下子变得苍白,跨前一步,急急道:“这是……是真的?”
丁汝昌拿眼瞟了下吴敬荣:“这能有假?!八营铭军兄弟业已在大连登船待发。我舰队今晚亥时出发,丑时抵大连,补充燃料给养后,直发大东沟。”
“噢——是,是。”吴敬荣哆嗦着嘴唇怔了半晌,开口期期艾艾道,“卑职因着事情太突然了些,一时言语唐突,还请大人——”“丁大人。”话方话半截,一个声音已自插了进来,吴敬荣暗吁口气,移眼看时,却原来是总教习德人汉纳根。“现下出海乃万万不妥,还请收回成命。我的意思,你与李鸿章李大人去电,将情形先禀与他,不知丁大人意下如何?”
“此事制台大人已电本官酌情处理,不必了。”丁汝昌似笑非笑,道。
“大人,汉纳根先生言语确有可商之处的。”来远舰管带邱宝仁眉头紧锁,上前一步躬身施礼道,“我朝诸军,日夷所顾忌的,唯我北洋水师。目下日夷按兵不动,依卑职看,其原因便在此——”“邱兄此语泰曾不敢苟同。”林泰曾细碎白牙咬着下嘴唇,沉吟道,“目下我北洋水师与日军实力之高下,已是不争之事实,日军倘顾忌我水师,便断不会在丰岛海域伏击我舰只的。”
“林大人所言甚是。”邓世昌跨前一步,向着丁汝昌躬身请了安,说道,“日军联合舰队在朝鲜海域活动,希图与我水师一决高下。其实力若不济,若真的顾忌我北洋水师,他何敢如此狂妄?依卑职看,其所以自汉城一役后按兵不动,一来是顾忌其他列强插手,想观望下动静;二来,是还不足以对平壤发起攻击。汉城一役,日军万余众,而我军仅千把人,时下我军平壤守军已达一万四千余人,已然超过日军兵力,日军没有十足把握,怎会贸然出击?”
丁汝昌一直静静地听着,直邓世昌话音落地,方会意地点了点头。
“大人,泰曾、世昌言语不无道理。”刘步蟾沉吟片刻,拱手道,“只步蟾意思,日夷之所以不动,不无先与我水师一较高下之意。”他咽了口唾沫,来回踱着碎步道,“大人,日夷实力已胜出我水师一筹,且目下又急与我主力决战。步蟾以为,我水师应以避其锋芒为上。况此次我水师是护送陆营将士,设若途中遭遇日舰,我舰——大人万万三思。”
“对,对。大人,您千万要细细思量呀。”吴敬荣两眼滴溜溜转着开了口,“咱水师这么多年上上下下苦心经营,方有了点起色。倘一着不慎,那……那后悔可就来不及了。”
方伯谦脸上毫无血色,见刘步蟾、吴敬荣先自开了口,犹豫了下亦道:“大人,卑职……卑职意思……”
“怎的,你冷吗?”丁汝昌睃眼方伯谦,淡淡道。
“不……是是是,卑职觉着有些冷……有些冷。”方伯谦暗吁口气定住心神,干咳两声道,“大人,卑职意思,还是刘大人、吴大人说的,慎重些好。现下这咱还没出海呢,岛上已炸了锅价传了个遍,日夷素来阴险狡诈,能不闻得动静?人家张了网在那边候着,咱这去不是自投罗网吗?”
“我水师但有个动静,日军有不晓得的吗?”丁汝昌苦笑了下开了口,“这消息本官不敢保证不是打咱这传出去的——”他没有再说下去,只冷冷哼了一声,接着道,“难道因这便缩在刘公岛,缩在威海卫,眼睁睁看着日夷攻下平壤,跨过鸭绿江,将战火烧到我大清国土上?朝廷每年花那么多银子养着咱们,可不是要我们做摆设的!”
“是是,大人所言甚是。”方伯谦额头上密密细汗闪着光亮,道,“卑职……卑职意思是……”“提督大人,”汉纳根瞅瞅方伯谦,望着丁汝昌道,“我不是中国人,与日本人亦没有关联,本不该多说的。只蒙李鸿章大人看重,委以总教习一职,故而我必须对得住李大人。我要求你——”
“汉纳根先生,我是北洋水师提督,有统领全军之职权!”
“大人,您——”刘步蟾瞅着汉纳根脸上青一阵紫一阵,忙不迭插口道。丁汝昌睃眼汉纳根,嘴唇翕动着似还欲言语,只沉吟下咽了回去,扫眼周匝,咬着牙说道:“诸位不必再言语!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此刻就是皇上变卦,本官也要即刻进兵!”说罢,从预备好的酒坛中倒了一碗酒,走至栏杆前向海中一洒,大喝一声道,“诸位!”
“卑职在!”
“此番与日夷战事,主上宵旰焦劳,万众翘首盼望。大丈夫立身于世,建功立业在此一时。本官不才,愿与诸位共勉!还望诸位追随本官,卫我海疆,捍我国威!”
“卑职谨遵大人训诫!”
“泰曾!”
“卑职在!”林泰曾上前躬身答道。
“宣本官军令!”说着,丁汝昌从袖中取出一方帖子,林泰曾答应一声上前双手接着,转身朗声念道:“临敌畏缩者,贻误军机者——斩!”
“嗻。”
“不遵号令者,见危不救者——斩!”
“嗻。”
……
一声声“斩”字,直听得方伯谦心里突突直跳,两只手又湿又黏,全是冷汗。好不容易林泰曾语声落地,方伯谦直溺水人儿忽抓着根木头似的长长吁了口气,抬袖拭颊上冷汗时,只听丁汝昌轻咳两声,说道:“军令尔等可都听真切了?”
“听真切了!”
“那就好。”丁汝昌点点头环视眼众人,“打我水师建立,本官便与诸位一起共事。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就本官内心,绝不忍见诸位中哪个因违令而身首异处。但是,法不容情!此次出海,难免不与日舰遭遇,到时我希望诸位皆能奋勇杀敌,报效皇恩。倘有丧节耻志者,莫怨本官不顾私情,军法重处!”
“嗻!”
“回去准备一下,听本官将令,起锚出发!”
“嗻!”
海风愈加猛烈了,扑上船舷的海水打得手握船舷栏杆的丁汝昌浑身尽湿。岸边突起的礁石,像怪兽一样在浪涛中若隐若现。他静静地站着,双眸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岸上那密如繁星的灯光。他看不真切,但他听得到那阵阵欢呼声、雀跃声。他笑了,笑得是那样地会心。
“大人,外边凉。您还是回舱歇着吧。”
“噢,不——好,回去。”丁汝昌望眼刘步蟾,边走边道,“都准备好了吗?”
“回大人话,一切准备就绪。只等大人令下,便可起锚了。”刘步蟾说着推舱门将手一让,“大人请。”丁汝昌点头迈进去,一碗滚热的姜汤喝下去,顿时觉得眼目爽明、精神振作,见刘步蟾怔立一侧,遂笑道:“发什么呆呢?坐着。”
刘步蟾答应一声躬身斜签着身子坐了,扫眼丁汝昌,犹豫着咂舌道:“大人,恕步蟾斗胆,此时出海实在——”“此次出海,十有八九会遭遇日舰。以我北洋水师诸舰,能与日舰一搏的,也只定远、镇远区区几艘,这些我心中有数的。”说着,他话锋一转,“只此时再不护送援兵过去,后果不堪设想的。日夷于汉城之役后按兵不动,其原因不是你说的那些,而是世昌说的。他是在观望,是在集结兵力,以期一举拿下平壤!”他扫眼屋角自鸣钟,离着亥时只一刻光景,因道,“来人!”
“大人有何吩咐?”
“问问各舰可已准备就绪。”
“嗻。”
待传令兵退下,丁汝昌轻咳两声接着道:“平壤是我朝在朝鲜的最后一处屏障,万不能有所闪失。倘日夷突破平壤一线,那后果可是不敢想象的!”他顿了下,似乎怕刘步蟾不晓得其中利害,又道,“东北乃我朝龙兴之地,日夷突破平壤,势必乘胜长驱直入。八旗官兵醉生梦死,何谈战斗力?只怕没遇着日军便早早鞋底抹油了。到那时,举国惶恐不说,便京津腹地亦难保不受侵扰!再者说,错过此机,日后只怕再没有出海的机会了。”说着,他长叹了口气。
“大人此话——”
“这你还不懂吗?制台大人视水师为心肝宝贝,会让它涉险吗?”丁汝昌苦笑着摇了摇头。这光景儿,传令兵躬身进来:“启禀大人,各舰业已准备就绪,请大人下令。”
“嗯。”丁汝昌点了点头,将手一挥下了命令,“传令:升旗起锚!”
“嗻。”
中军大旗冉冉升起,在呼啸的海风吹拂下猎猎作响,风催战舰,箭一般驶离海港。一时间四下里汽笛长鸣声、海浪喧嚣声并着人们的欢呼声震天价响,直惊得早已栖息了的海鸥仓皇地忽起忽落。
月亮升起来了,银辉洒下来,四下里一片泻金流银。丁汝昌孤身一人默默地坐着,轻柔的月光沐浴着他,久久地一动不动。从光绪七年(1881年)受命统领北洋水师,到现在整整十三年了。十三年中,他无时无刻不想着轰轰烈烈地做一番事业,然而,世事却似那变幻莫测的天穹一样,让人无从揣摩。中法战事,他请缨统领北洋海军南下抗法,他甚至已写好了遗书,但他的希望由于触犯了某些人的地方主义、保守主义而化为泡影;丰岛海战前,他再三请命全舰出海,但他的要求却被李鸿章以俄国已答应派舰驱逐在朝日军而拒绝……一幕幕往事涌上来压下去,压下去又涌上来,直搅得他心中翻江倒海价难以平静。沙沙一阵响,屋角自鸣钟无比响亮地连撞了十二下,已是子夜时分。丁汝昌微扫了眼,开口道:“来人。”“嗻。”一个亲兵答应一声进来。“大人有何吩咐?”
“刘大人呢?”
“回大人话,刘大人正在驾驶室呢。大人有事,卑职这便——”
“不,没有。”丁汝昌微微摆了下手,“传令下去,各舰禁火,航速十五。”
“嗻。”
“还有,告诉刘大人,提高警觉,不得有丝毫马虎。现在子时,寅时记着进来唤醒我。”
“嗻。”
“没事了,你下去吧。”丁汝昌说罢动了下身子,似欲起身,只终在竹椅上半躺了,信手从案上拿本书随意翻着,盏茶工夫,竟自沉沉睡去。几个亲兵在舱外瞅着,蹑手蹑脚进来,用小凳子放平了他双脚,在他身上又盖了件夹袍方退了出去。丁汝昌舒适地蠕动了下身子,顷刻间已是鼾声如雷。
一大早,煦暖的日头便从东边的天穹露出了笑脸,金灿灿的阳光泼洒在一望无际的蔚蓝色海面上,光怪陆离,绚烂异常。目视着最后一批陆营将士稳稳地踏上海岸,刘步蟾仰脸长长舒了口气,一宿未合眼,他的眼圈泛着黑晕。“大人,”舰桥上旗兵开口道,“各舰询问,何时起锚返航?”
“稍候片刻。”刘步蟾张臂伸个懒腰,搓搓满是倦色的面颊抬脚奔了管带室。几个亲兵拣空儿倚栏杆上打盹儿,忽听得“橐橐”脚步声响,睁眼时见刘步蟾从前甲板上过来,忙不迭“啪啪”甩马蹄袖跪了:“标下给大人请安。”
“嗯。军门还未醒吗?”
“还没呢。”
刘步蟾伸手摸表看看,已是辰末巳初时分,犹豫片刻,抬手轻轻叩门。半晌不闻动静,刘步蟾推门轻脚进去,但见丁汝昌半躺在竹椅上,右手犹自拿着本书,通红的霞光映在他清瘦的脸上,平静中略带着一缕愁思。刘步蟾轻咳两声,呼道:“大人。”
……
“大人。”刘步蟾略略提高了声音。
“嗯——”丁汝昌挪动了下身子缓缓睁开眼,“哦,步蟾呀,你迷糊阵,我去——”“大人,舰队已经到大东沟了。”刘步蟾面带微笑俯身捡了地上的书放到案上,吩咐道,“来人,与大人备水。”
“什么?已到了?”丁汝昌揉揉惺忪的双眼移步窗前,拉窗帘望外边,但见太阳已从海面上升起老高,岸上八营铭军将士正整装待发,笑着摇了摇头,“想着迷糊阵,谁想这一醒来竟已日上三竿,这一宿可苦了你啦。一路上还好吗?”
“瞧大人说的,这不都是卑职分内的事吗?大人放心,这一路上连个鬼毛也不曾撞着。”刘步蟾拧毛巾递过去,“大人请。”
“罢罢,我自己来。你镜子里瞅瞅,眼眶里尽是血丝,趁这光景儿也迷糊阵,养养神。”丁汝昌边擦脸边道,“我就担心路上遇着日舰放不开手脚,这下可好了,咱肩上的担子卸了,即使真碰上日舰,也可以放手一搏了。对了,这一别数载,说老实话,我这心里还真有些想那伊东佑亨呢。你呢?”说罢,丁汝昌端杯清盐水漱了口。
“可不是吗?那批日本学员,就数他才华过人,记得有一次,他与我说日本国海军终有一日会超过我北洋水师,我还与他争得脸红脖子粗,不想短短几年时间,他那话儿就应验了。”刘步蟾说着叹了口气。
“如果我北洋水师照那时速度发展,他那话只怕这辈子也别想应验。”丁汝昌亦叹了口气,“世事难料,谁又说得准?你我今日舰上谈天,不定明日见面便在黄泉路上、奈何桥边。只可惜我等满腔报国志,却难有施展之地呐!”
“这也许就是所谓的生不逢时吧。”刘步蟾苦笑着道了句,发泄胸中愈积愈厚的郁闷价仰脸透了口气,道,“大人,您看何.99lib.时返航?”
“众将士一宿未曾合眼,本该休息一下的。”丁汝昌接杯啜口茶,举步拉开舱门眺望着海岸。挺拔的白杨枝条在海风中摇荡着、碰撞着,发出单调的“哗哗”声。枯萎的叶子在风中摇摆不定,给人一种凄凉落寞的感觉。丁汝昌静静地望着,半晌方回眸望眼刘步蟾,说道,“不过,我意思还是稍事休息便即返航,你意思呢?”“大人,依卑职意思,此时若即返航,有些不妥。”刘步蟾踱步出舱,沉吟着道,“一来我水师官兵一宿高度紧张,精力已然衰竭,急需养精蓄锐,二来——”他顿了下,扫眼丁汝昌,接着道,“此时日舰正在海上四处游荡,我若返航,不免将与之相遇。”
“晚间返航是安全些,只我这么多舰船泊在这里,日军岂能不闻得动静?伊东佑亨是难得之海军将才,他的能力绝不在你我之下,倘其趁机攻来,怎生应付?你看看这四下地形,日舰只在港口四下散开,藏书网我舰便犹如网中之鱼,一个也别想溜掉的。”丁汝昌似笑非笑地望眼刘步蟾:“至于与日舰遭遇,我这心里还真求之不得呢。如今出来一趟不容易,能不好好珍惜吗?”
“卑职也有此虑的。”刘步蟾深情的目光凝视着丁汝昌,“只制台意思让我等晚间返航,卑职恐大人——”
“我能有今日,大半靠李制台提携,对他恩情,我铭记在心,永不敢忘。只我不能因此而置圣意于不顾、置国家尊严于不顾。忠义不能兼而顾之,我唯有舍义取忠了。”丁汝昌淡淡一笑,说道,“制台他若怪罪,我无怨无悔,即使他奏请圣上撤了我这提督——”
“大人,您——”
“做官为的什么?不是为着一人,是为着朝廷、为着亿万生灵的。不能如此,做这官还有甚意思?”丁汝昌望着刘步蟾翕动嘴唇还欲言语,只不远处一兵弁脚不沾地急急奔了过来,遂问道,“何事如此慌张?”
“回大人,制台大人来……来电,要我舰队速……速返航。”丁汝昌眉头紧锁,接过电文,匆匆一瞥间,却已是石雕人儿价动也不动。刘步蟾眉棱骨抖落了下望着丁汝昌:“大人,不知是——”丁汝昌身子哆嗦了下,喃喃道:“平壤失……失守了。”仿佛不相信这是事实,刘步蟾伸手从丁汝昌手中接过电文,闭目深吸口气,睁眼看时,却见上面写道:平壤已陷,舰队速返旅顺。切切!
“大人,这——”
“真是一群饭桶!”丁汝昌额头青筋乍起老高,细碎白牙咬着,举拳重重砸在栏杆上。殷红的鲜血一滴滴淌在甲板上,刺眼异常。四下里一片寂静,便一根针落地都听得见。天地间盘旋飞舞的海鸥亦似乎为这一情景所感动,扑扇着翅膀栖息在桅杆上,怔怔地俯视着。
“大人,制台大人电报。”
“念!”
“返途若遇日舰,万不可贪功恋战,以避敌保船为第一要务,切切。”
丁汝昌轻挥了下手,久久一语不发。此时天色晦暗下来,绛红色的云彩在北风催送下,争先恐后地滚动着向南。丁汝昌仰脸怔望着,半晌,喃喃自语道:“变天了。”“大人,事已至此,您就——”刘步蟾掏手帕上前为丁汝昌包着手,愀然叹道,“眼下我舰队作何处置,还请大人早作决断。”
“马上通知援军,不必再向平壤靠拢,以免遭日军伏击。我舰队立刻升火起锚,返航!”
“嗻!”
浓浓黑烟遮蔽了大半天空,随着“呜——”的一声汽笛声响,北洋舰队踏上了归途。远了,广袤的陆地、挺拔的白杨,渐渐地远了。丁汝昌手中的望远镜一直没有放下,眼眶中晶莹的泪花打着转儿无声地淌了下来。这块陆地不属于大清版图,然而多年来它却一直是大清的藩属。它,不仅仅是清廷聊以自慰的唯一一点资本,更是大清国防御日本侵略的前哨阵地。如今,这一切都不复存在了!
“大人,外边风凉,您还是……还是回舱里歇着吧。”刘步蟾轻步近前,仿佛怕惊醒熟睡中的婴儿般低声道。
“我这心里堵得慌,在这好受些。你一宿未合眼,回舱里迷糊阵吧。”
“大人,您——”
“大人,西南海面发现不明国籍舰队!”刘步蟾话音尚未落地,舰桥上值哨水兵已大声开了口。丁汝昌愣怔片刻,离弦之箭般奔了过去:“速速传令,各舰以夹缝雁行小队阵迎敌!”
“嗻!”
不错,是一支舰队,是一支拥有十多艘战舰的庞大舰队!丁汝昌目不转睛地望着,胸脯一鼓一吸急促地起伏着,显然内心十分激动。“大人,”刘步蟾传令上舰桥,举望远镜细细观望着,“这是——”“是伊东佑亨的联合舰队。先不挂国旗,麻痹对手,待进入其炮程范围,方挂旗交战。这种把戏日军玩了不知多少次了。”丁汝昌冷哼了声,道,“你看,居中第二艘舰不正是日夷旗舰‘松岛’号吗?”
“是,一点不错。大人——”
“传令:日舰不开炮则已,它若敢挑衅,立即还以颜色!”丁汝昌细碎白牙紧咬着下嘴唇,双眸睁得牛铃般一眨不眨地凝视着海面。
三千米、两千五百米、两千米……近了,两支舰队终于渐渐地接近了。就在两只舰队只一千米左右间隔时,一面面太阳旗冉冉升起来了。丁汝昌脸上掠过一丝冷笑,道:“终于露出原形了。伊东佑亨,你我今日此间相逢——”话未说完,“轰”的一声,对面的大炮已震天响起,随着呼啸声音,一发炮弹落在了定远舰正前方,立时激起一片水柱,“哗哗”地向舰上倾泻。丁汝昌面色平静,抬袖拭了拭颊上水花,回首欲传令时,却不由怔住了:整个舰队并没有形成他所期望的夹缝雁行小队阵,而是成人字阵在身后依次排开!
“传令速速完成变阵!步蟾,开炮掩护!”
“嗻。”刘步蟾满脸焦虑神色,方自吩咐了中军旗手,一发炮弹即在左舷外轰然爆炸。旋即,对面日舰的排炮又劈头盖脸地砸了过来。霎时间定远舰四周水雾迷漫,几丈开外什么也看不清楚。刘步蟾细碎白牙咬得咯咯作响,“目标正前方,距离五百码,准备发射!”
“准备完毕!”
“放!”
炮弹划过海面,落在日舰群中,顿时浓烟四起,炸断了的桅杆高高地抛向空中,刘步蟾举镜望着,忍不住仰脸笑出了声,正此时,忽听身后一片哗然。“慌什么?!”刘步蟾怒吼着转过身,“这——”他怔住了。
定远、镇远是从德国购进的铁甲舰。此二舰前后主炮射程远,换装弹药快,只是后坐力大,每次发炮船身便会剧烈地晃动。方才一声巨响击中了日舰,只舰上飞桥亦因震动而从中折断!
“大人!大人!”
“步……步蟾……”丁汝昌从舰桥上重重摔下,半晌方睁眼喃喃道。
“大人,卑职在。”刘步蟾两手紧拥着丁汝昌,眼中泪花闪烁,“步蟾失职,以致大人——”“这光景了还……还说这些?”丁汝昌强自挤出一丝笑色,“舰队变……变阵完成了吗?”
“回大人,广甲、超勇、扬威由于航速慢,尚不曾完成。”
“定远、镇远放慢速度,以全部火力压制日舰,掩护他们完成变阵。告……告诉他们,切切要紧跟定远、镇远二舰,单打独斗,他们很难与日……日舰抵敌的。还……还有,从现在开始,由你全权指……指挥作战……”
“大人,卑职——”
“不要说了,快去!”
“嗻!”
远近苍茫天穹下,浓烟滚滚。双方都有几艘兵舰被击中,熊熊火光中呐喊声、战舰的碰撞声和大海的咆哮声响成一片。
“大人,日舰‘吉野’、‘高千穗’、‘秋津洲’、‘浪速’绕攻我左翼‘致远’、‘济远’、‘靖远’、‘广甲’,‘致远’业已被隔离于阵形外。”刘步蟾浑身上下被海水打得精湿,闻声一个箭步直扑左舷,举望远镜看时,他呆住了。短短十多秒时间,“济远”亦被日舰迫离了阵形,“致远”舰上浓烟滚滚,舰身正缓缓地倾斜!“大人!”这时间,瞭望哨上又传来高喊声,“日舰‘赤城’、‘比睿’、‘西京丸’号驶离舰群,向我右翼扑来。”
“我舰与‘镇远’速成一字形,前后主炮猛攻两翼日舰;令‘经远’各舰速向旗舰靠拢。”
“嗻。”
“大人,‘超勇’被日舰击沉,‘扬威’中炮起火,舱面进水,首尾两炮交通断绝,弹药亦无法供应,请求驶离战区,救火补漏。”
“告诉‘扬威’,向大鹿岛方向撤退!”刘步蟾语方落地,一发炮弹呼啸着朝前甲板而来。丁汝昌斜倚在舱前四下观望,见状忙大声喊道:“步蟾,快趴下!趴下!”
“大人小心!”
任众人声嘶力竭地喊着,只刘步蟾却是浑然不觉。他的眼中,只有那惨烈的战场;他的耳中,只有那隆隆的炮声!生死关头,一个人影箭一般扑了过去,用他那略显单薄的身躯将刘步蟾紧紧掩住!
“兄弟!好兄弟!你醒醒!你醒醒!”
“大人,标下——”
“兄弟!兄弟!”刘步蟾浑身血葫芦似的,泪眼模糊地望着怀中那犹带着稚气的面庞,半晌轻轻放了甲板上,“嗖”地站起身来:“瞄准‘松岛’,给我狠狠地打!”
一发发炮弹铺天盖地地向着日军旗舰“松岛”号飞了过去,周围立时激起丈许来高的水柱,少顷,一股浓烟徐徐升了起来。“打中了!大人,我们打中了!”刘步蟾细碎白牙咬着下嘴唇:“集中火力,击沉它!”
“嗻!”
“大人,‘致远’舰船体倾斜大半——”
“命令‘济远’、‘广甲’二舰掩护‘致远’撤离战场。”
“大人,‘济远’向西南方向急驰而去,似是想……想撤离战区。”
“这狗娘养的东西,真无耻!败类!”刘步蟾举望远镜望着,直气得面色铁青,细碎白牙咬得咯咯作响,仿佛欲插翅飞将过去,将那方伯谦生吞活剥了一般,“命令‘济远’速速回返舰群!”半晌不闻动静,移眸看时,瞭望台上旗兵手握令旗,如庙中泥胎般一动不动。刘步蟾不由大怒,腰间拔剑在手,三步并两步上去便欲将这吓昏了头的水兵斩首示众。及至跟前时他愣住了:原来中军旗手已被炸死在瞭望台上,却还紧握着令旗巍然站着。
刘步蟾又是感动又是焦急,插剑入鞘,劈手夺过令旗,亲自向“济远”发出了回返舰群的命令。似乎犹豫了下,然而“济远”舰终在滚滚浓烟的掩护下奔了西南方向。
“方伯谦,你有种!咱——”
“步蟾!步蟾!”丁汝昌泪水横流地凝视着海面。
“大人有何吩咐?”
“命令‘镇远’、‘靖远’全力掩护‘致远’撤离!告诉世昌,万不可恋战。速向旅顺撤退!”
“嗻!”
这是一场空前惨烈的战斗,四面八方都弥漫在浓烟战火之中。双方二十余艘战舰,往来周旋。炮弹的爆炸,抛起滔天巨浪;阵阵的炮声,掩盖了大海的狂涛。
“大人,旗舰命令我舰速速驶离战区。”
“告诉丁大人,我舰尚有再战之力。”邓世昌眼睛被海水蜇得通红,显得很疲倦。“启禀大人,机舱内进水太多,已无法正常操作。”机舱长豆大的汗珠直往下淌,上前打千儿道,“请大人——”
“这半晌工夫还没堵住?!”邓.99lib.世昌回首睃眼,转首急道,“目标左前方,距离三百码,准备——放!”
随着一声巨响,日舰“吉野”舰桥飞上了天,阵阵惨号声传来,直听得人毛骨悚然。“王国成,发什么呆?!”眼见“吉野”掉头南遁,邓世昌不禁仰天大笑,“快发射,一定要与我击沉它!”
“大人,是臭弹。”
“这群混账东西,臭弹也敢往舰上送?!退出来,重新装弹!”机舱长怔望着邓世昌,拣空期期艾艾道:“大人,卑职已尽了全力,实在是漏洞太大,无法堵塞,请大人——”“闭嘴!”邓世昌扫眼左侧,海水离着舰舷却只米许来近。“想尽一切办法,务必堵住漏洞!”
“大人——”
“大人。”亲兵耿忠望眼满脸惶恐神色的机舱长,躬身打千儿道,“卑职去看看。”
“好,记住,一定要堵住!”
“嗻!”耿忠答应一声扭身直奔机舱。到跟前,他呆住了。海水顺着锅般大小的窟窿滚滚向里涌着,舱内水已齐腰深!几个水兵拎着棉被、衣物拼命地堵塞,只却无济于事。眼瞅着海水一寸寸地上涨,耿忠心中直火灼一般,扫眼四下,翕动嘴唇似欲说些什么,只黑漆漆的眸子转了转又止住,抬脚径直奔上前,身躯紧紧地贴了上去。
“耿忠,不可——”
“别啰唆!快拿棉被堵呀!”
“兄弟,这……这……”
“再迟就来不及了!”机舱长泪水断了线的风筝价扑扑淌着,迟疑片刻,抓棉被裹在身上紧紧贴了过去。“大人闪开,我来!”一个水兵被这情景感动了,“你是机舱长,没了你,怎和小日本打仗?”
“我来!”
“我来!”
……
汹涌的海水被他们瘦弱的身躯堵住了,冰冷刺骨的海水激得他们浑身打着冷战,然而,他们的脸上,却都挂着一丝微笑,一丝发自内心的微笑。他们是普通的,然而,此时此刻此情此景,谁又能说他们不是世上最伟大的人呢?舰体渐渐地趋于平稳,邓世昌会心地笑了:“好小子,有两下!王国成,如今可就看你的了。”
“大人,”王国成的声音微微颤抖着,“炮弹……炮弹……”
“又是臭弹?快退下来再装!”
“大人,炮弹用……用光了。”王国成望着邓世昌,瞅瞅地上整箱整箱的炮弹,禁不住哭出了声。不知是不相信这是事实,抑或是未曾听真切,邓世昌开口问道:“你说什么?”
“炮弹都用光了。”
“这些呢?这些——”
“都……都是臭弹。”
“畜生!这些十恶不赦的畜生!”邓世昌额头青筋乍起老高,直欲炸裂了一般。回首望眼日舰“吉野”,邓世昌细碎白牙咬着嘴唇,一字一字蹦道:“传令:目标‘吉野’,全速前进!”
“大人,这是——”
“撞沉它!”邓世昌脸上掠过一丝骇人的冷笑,“不能让它就这般溜了!”
“大人——”
“怕死跳海逃生去!”
“大人,卑职们不是这个意思。”王国成单膝跪了下去,“卑职们生来贱命,死不足惜。只大人您……大人您信得过俺,就请离舰,王国成一定率兄弟们——”“舰在人在,舰亡人亡。我邓世昌与诸位兄弟同为父母生,同食朝廷俸,又有何异?”邓世昌摆手道,“舍舰存身,邓世昌又有何颜面去见国人?不必多言,速速传令!”
“大人——”
“传令!”
“嗻——”
近了,“吉野”舰上日兵惊恐的喊叫声已然听得真真切切了。邓世昌站在甲板上,面带微笑,静静地望着,海风扑来,油光水滑的长辫抛起老高,只身子却钉子样动也不动。
“大人,鱼……鱼雷……”
“慌什么?左舵十五度!”
一枚巨鲸般的鱼雷擦着右舷掠过,众人长吁了口气,满是钦佩的目光齐刷刷投向了邓世昌。
“左满舵!”
……
“快左满舵!”邓世昌一个箭步直奔机舱,这方发现机舱长两手紧紧握舵,怒目圆睁,直视前方,殷殷鲜血顺颊泉涌般淌着。邓世昌顾不得许多,一把推开他,两手操舵。然而,就在这转舵的一瞬间,“咚”的一声巨响,“致远”舰转眼间成了血海人山。
“大人,大人!”
“不要紧的。”邓世昌血流满面,额上青筋乍着,忍痛苦笑了下,说道,“国成,告诉兄弟们,都……都速速逃命去吧。”
“大人——”
“快去!”
“那——大人您待这莫动,卑职立马便过来。”
海水无情地涌了进来,邓世昌饱含泪水的眼睛依依不舍地凝视着陪伴了他多年的战舰,半晌,移目眺望西方,单膝跪地轻声叹道:“大人,世昌尽力了——”滔滔海水渐渐吞噬了他伟岸的身躯……他笑着去了,那是苦笑,是带着浓浓涩意的笑!
林永升泪眼模糊,默默望着。因为失血多,他的脸色白里泛青。“怎样?”听着身后“橐橐”的脚步声响,林永升仰脸长吁了口气,问道,“可曾找见邓大人?”
“回大人话,卑职……卑职不曾发现邓大人。卑职在后甲板上遇着炮手王国成,他要卑职快些去机舱里救邓大人,只……只卑职去时,机舱一带业已沉入海中了——”
“他呢?他又做甚吃的?!”
“他通身上下没一处齐整的,已是——”
“不……不要说了……”林永升轻抬了下手,脚似灌了铅般沉重地转过身,喃喃道,“生为大海,死归大海,他也算是如愿以偿了——”
“大人,‘浪速’、‘赤城’、‘秋津洲’号向我舰逼来。”
“好,来得好!正卿,你等着,看钟卿为你报仇!”林永升两眼闪着瘆人的寒光直勾勾地盯着斜插上来的“浪速”,咬牙吩咐道,“传令,集中火力,向‘浪速’开炮!”愤怒的炮火暴风雨般向着“浪速”飞了过去,几乎与此同时,“秋津洲”、“赤城”二舰炮火亦呼啸着袭了过来,正自全神贯注凝视着“浪速”的林永升一声大叫,头颅被削去了一半,身躯像锯倒了的白杨一样沉重地倒在湿漉漉的甲板上。
“大人!大人——”
一道金蛇从云层中猛蹿出来,接着巨雷一声紧过一声,倾盆大雨劈头盖脸地浇落下来,打得海面发出“刷刷”山响一般的声音……
第六章 调兵遣将
“明军纪,振军心,调兵遣将,与日夷再一较短长。”翁同龢神情激动,“皇上,刘坤一是湘军名将,吴大澂是清流名士,但委以重任,何愁我朝不胜……”
热热闹闹的甲午恩科会试过去了。好似一场盛宴,虽曲终人散,却让人回味,叫人迷茫。一度爆 6ee1." >满的旅店、会馆又渐渐恢复了闲时的旧貌。只此时此刻,浓浓秋雨、瑟瑟秋风中,一个男子声气犹自从南通会馆内传了出来: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他,便是恩科会试头名状元、江苏南通人张謇张季直。
虽说状元及第,大魁天下,只张謇自进了翰林院之后,仍旧孤身居住在南通会馆里。这日五更天,张謇便被会馆管事唤了起来。径自穿上簇新的六品官服,略用了几口点心,兀自把茶感慨间,会馆管事轻步进了屋:“大人,是时辰了。”“嗯。”张謇点了点头,隔窗外望,启明星已在屋梢,起身整袍褂抬脚出屋,安步当车,便奔了正阳门内东交民巷的翰林院。
“季直兄。”一个三十四五年纪、身材修长、上嘴唇留着一绺漂亮髭须的男子推门进来,见张謇正自在案前聚精会神地看着什么没有反应,遂轻手轻脚绕了他身后,俯首观望片刻,干咳两声抬高嗓门道,“季直兄!好投入呐!”“嗯——”张謇身子电击似颤抖了下,忙将手中书塞于袖中站起身,回首望眼来人,暗吁口气一拳捣了过去:“好你个王照,进来也不打声招呼,想骇死我呀?”
“岂敢岂敢,季直兄乃天子得意门生,小航这有几颗头颅敢造次?”王照,字小航,和张謇同年,也是个作诗的好手。“是你状元公慢待了我这小小的庶吉士,我不曾怪罪于你,你却来抱怨我,真真是——”“罢罢罢,算我失礼,可以了吧?来来来,坐,请坐。”张謇笑着将手一让。“不急不急。”王照手捋唇髭,莞尔一笑道,“季直兄阅何好书,看得那般入神,可否拿出来让小航一览?”
“这——”
“季直兄这是不乐意了?”
“不不不,小航兄误会了。”张謇连连摆手,说道,“实在是季直答应了书主,不与外人——”话方说半截,王照已然插了口:“借孔子托古改制旗号,自申变法改制之义,这想必就是传闻中康南海的又一力作《孔子改制考》吧?”
“小航兄你……你怎晓得?”张謇双眸圆睁,怔怔地说道。
“我非只晓得,还知道此书为灭圣经乱成宪的叛逆之作。”王照摇头晃脑地来回踱着碎步,缓缓道,“季直兄若不想与南海先生招来杀身之祸,便不要吝啬,拿来让小航看看如何?”
“你真的——”
“真的。”王照深不可测的眸子闪着光亮,见张謇脸上不无惶恐神色,忍不住笑出了声,“看把你吓得,小航是一丝不假、千真万确不敢的!”他干咳两声止笑,凝神望着张謇,说道,“久闻康南海大名,只却无缘一晤,前次偶读其《新学伪经考》,小航佩服得五体投地。闻其又欲撰此书,小航真是食不甘味、夜不能寐,以求一睹为快。季直兄就莫要推辞了吧。”“你我相识多年,彼此知之甚深,季直断无不相信小航兄之处。只此书现下尚未正式刊行,季直从卓如那里借时,曾应允不与外人传阅的。南海先生《新学伪经考》一书震动颇巨,近闻顽固守旧势力欲除之而后快,此书若再不小心传了出去,南海先生只怕在劫难逃了。此苦衷望小航兄体谅一二。”见王照翕动嘴唇欲言语,张謇笑着摆了下手、“莫要说了,我说这些,无非是怕你心生误会。我辈皆为着一个心思的,卓如知晓谅也不会怪罪的。不过,咱可说好了,就半日光景,多了——”
“好好,我依你,你就快点拿来吧。”
“瞧你那猴急样,给你!”
“孔老夫子经南海先生这么一打扮,真可爱了许多。”王照按捺不住心中兴奋,脚步“橐橐”来回踱着碎步,说道,“妙,真是太妙了!季直兄,你这状元郎,可有南海先生如此心机?”张謇案前提笔,似乎要写什么,因着王照言语来得突然,笔未落纸.99lib?就先滴了两滴在麻纸上。瞥眼王照,张謇将笔放下,笑道:“我是徒有虚名,怎敢与南海先生相比?你就莫再拿我做笑料了。”他笑着咽了口口水,“如果说先时那本《新学伪经考》是思想界之一大飓风,那么,此书便如同是一座活火山,小航兄以为呢?”
“对对,季直兄此言甚是。”王照颔首道,“我敢说此书但经发行开来,对维新变法大业定将产生巨大推动作用。我看呐,晌午便去找卓如,要他请南海先生快快将此书印了出来,银子不够,大伙儿——”
“你就莫激动了。此乃灭圣经乱成宪的叛逆之作,可是你说的呀。”张謇笑着道了句,旋即敛色道,“如今顽固守旧势力蠢蠢欲动,倘再起波澜,只怕南海先生性命便要断送了。依我意思,此书最低也得等眼下战事告一段落——”
“季直兄,这一大早的窝屋里不嫌闷得慌吗?”张謇抬手示意王照藏了书,上前拉开门,却原来是甲午恩科殿试第一甲第二名进士、翰林院编修尹铭绶。尹铭绶一表人才,冠玉一样的脸上长着一双杏仁眼。见张謇拱手给自己行礼,忙不迭还礼道,“这么好的天气,季直兄闷在屋里,莫不是金屋藏娇,怕咱们撞着。”
“佩文兄说笑了,请,屋里请。”张謇将手一让,吩咐下边上茶,折身回屋。彼此寒暄几句,尹铭绶端杯啜口茶咽下,望着张謇开了口:“季直兄,不知袁慰亭可曾到会馆拜访?”
“他不在朝鲜吗?”
“非也。他来京城了。”尹铭绶油光水滑的长辫抛了椅后,手抚着油光发亮的额头,道。“朝廷战事日紧,他怎能离开?”张謇摇了摇头,“不知佩文兄从何处得的消息?”
“是徐世昌的消息,他和袁慰亭乃八拜之交,这还能有假不成?”
张謇不置可否地起身背手绕室徘徊,半晌没有言语。十几年前,他随淮系“庆军”统领、浙江提督吴长庆驻军山东登州。袁世凯落拓投效,吴长庆看他机灵有心栽培,遂要张謇为他指点文章。袁世凯感恩不尽,见着张謇开口闭口“老师”。后袁世凯随吴长庆东渡朝鲜平定朝鲜第一次叛乱,以功渐次自高自大,除了在吴长庆面前有几分收敛,什么人都不放了眼里,对张謇的称呼也由“老师”变成了“先生”。张謇因他排挤同僚,一怒之下去书信将其骂了个狗血淋头,从此绝交。
尹铭绶闻得平壤败绩、黄海受挫消息,欲弹劾李鸿章,只却苦于缺少内幕材料,不能一针见血,遂想到了张謇,希望从他这了解些详尽的内情。见他不吱声,尹铭绶遂道:“季直兄,我寻思他进京必会与你打探消息——”
“似他这种人物,季直不耻与之结交。”
“季直兄心思——”眼见一个属吏拎壶进来,张謇戛然止住,待那人退下,尹铭绶轻咳两声道,“季直兄心思兄弟又何尝未有?只他却还有为我辈所用之处。”
“便他?”张謇一脸不屑神色。
“正是。”尹铭绶点了点头,道,“季直兄想来还不知晓,我军昨日与日军在朝鲜交了手——”
“情形怎样?”
“平壤沦陷,护送援军的北洋水师亦遭日舰攻击,只伤亡还不清楚。”
张謇脸色苍白得如月光下的窗户纸一般怔怔望着尹铭绶。不知过了多久,王照率先打破了沉闷的气氛,喃喃道:“这……这是真的?”
“千真万确。”尹铭绶脸色阴郁,点头道,“我有个同乡在总署里当值,李鸿章来电便是他接着的。”
“平壤城一万多驻军,皆我大清之精锐,怎的会如此不堪一击?”
尹铭绶冷哼了一声,道:“闻风丧胆,落荒而逃,莫说日军攻陷平壤,便犯我龙兴之地,胁我京师,又何尝不可能?”他望眼张謇,“季直兄,日军野心勃勃,万不会满足于朝鲜一隅。其必乘势直犯我疆,形势危在累卵。我等虽一介书生,可也不能坐视日夷犯我疆土、凌我苍生呐。”
“佩文兄有何高见?”
“季直兄,此番我之败于日军,究其因皆在那李鸿章。倘不是他畏缩纵敌,我朝何以遭此败绩?”尹铭绶腮边肌肉抽搐了下,“目下形势已然刻不容缓,若依旧这般下去,只怕鸦片战争那种惨景不久将重现于我辈面前。我们商议着上折奏劾李鸿章,请求圣上罢其官、夺其爵,另委贤能,只苦于未有有力之证据。袁慰亭久居朝鲜,与个中内幕必知之颇多,还请季直兄暂弃昔日怨恨,于他口中探得些情况,以期能一针见血,击中要害!”说着,他起身深深躬下身来。
“佩文兄快快请起。国家有难,匹夫有责。但利国利民之事,季直岂会犹豫?”张謇忙不迭躬身还礼,“况此区区小事?仁兄候着,我这便回会馆恭候那袁世凯大驾。”
外面不知什么时候起了风。张謇满脸阴郁地望望天色,踯躅出了翰林院,恰王照从里边急急出来,遂同坐一车奔了宣武门外大街的南通会馆。
两个人都没有言语,只隔着纱窗望着外头川流不息的人群,直出宣武门,王照方吁了口气,道:“丢眼邀朋游妓馆,拼头结伴上湖船。如今世道真正可叹,日本人眼瞅着就要踏上我神州圣土,这里却依旧没事儿一般。”
张謇似笑非笑,道:“小航兄何苦为此伤感?心不一,情自然就不一嘛。在他们心中,但每日吃饱喝足,游好玩好,便身边再天大的事儿,也充耳不闻、入目不见的。”“没有国家这个大家,又岂有个人温馨舒适之小家?如此简单的道理,我真不知他们怎就揣摩不透?!”许是觉着轿内气氛太沉闷,王照挪动了下身子开了轿窗,说道,“倘举国振奋,莫说它一个小日本,便两个三个又有何惧?”
“罢了,于事无补的话儿,说又何用?”张謇苦笑了声,道,“真要像你说的,莫说它小日本,便英俄诸夷又何敢犯我天朝?南海先生说得不错,唤醒国人实当今第一要务。只可惜要做到此,却是难于上青天呐。”
王照从袖中掏书愀然叹了口气,细碎白牙咬着下嘴唇冷哼一声道:“当此朝廷上下懈怠之时,怕虽有百部千部的《孔子改制考》,亦不会唤醒那些苟且偷生的大人老爷们的!”他扫了眼张謇,“要我看呐,唯有等小日本打过东三省,打到这北京城,再似那英法烧杀劫掠一般,捣碎了他们的安乐窝,他们方能清醒过来!”
“真到那时,只怕国已不在,唤醒他们又有何益?”张謇长吁了口气。
王照打个寒战,嘴唇翕动了下却又止住。隔窗眺望,一群群麻雀在枯枝上忽起忽落,翩翩盘旋。许久,叹息一声道:“朱元璋云胡人 65e0." >无百年运,我大清开国迄今已二百余年了,莫不真的是走到了尽头?”“小航兄此语惊心动魄。不过据我看,我朝弊端虽多,只真的就——却还不至于的。”张謇仿佛不认识似的望着王照,半晌,沉吟着开了口。“皇上励精图治,但假以时日,绝不至于就乱了的。后头的事归于天命,我等只尽当前人事罢了。”“现在变革已然迟矣,再假以时日,只怕——”许是不忍说下去,王照收了口,轻咳两声接着道,“季直兄,依你意思,眼下该当如何?李鸿章总督海陆诸军,战事至此,他难辞其咎,上折奏劾是要的。只以后呢?以后该——”
“方才我也一直寻思着呢。”许是坐得不舒服,张謇说着转动了下身子,接着道,“我大清虽说军队有数百万之巨,只大多压根便无战斗力可言。若说能与日夷一较短长的,也只李鸿章的淮军与刘坤一的湘军了。听说两江总督刘坤一、湖南巡抚吴大澂已然奏请皇上统湘军出关抗击日夷。唯有指望他们能体圣恩、恤民情,上下一心,为我朝挽回些颜面了。”
“李鸿章是老佛爷倚重之人,想要弃淮用湘,只怕是——”王照沉吟着说道,“小航意思,季直兄在翰林院里联络,兄弟与陈次亮等仁兄在各部院活动,咱一起上折,造成不可扭转之势。如此老佛爷亦难有作为,不知季直兄以为如何?”
“如此甚好。”张謇点了点头,剑眉微皱下问道,“对了,听说老佛爷似有求俄调停之意,你可有耳闻?”
“此是张佩纶与宝廷宝大人说的,他与宝大人私交甚笃,又是李鸿章女婿,想不会有假的。”王照冷哼了一声,愤愤道,“此必李鸿章为保他实力,唆使老佛爷这般做的。这老东西,真枉了皇上对他一番恩宠。”张謇攒眉痴痴地望着窗外,久久没有言语。纸屑一样的雪花在风中飘舞着,贴在轿窗上。王照不胜其寒地哆嗦了下,怔怔地望着张謇,“季直兄,你莫不是也有此意?”
“外夷皆阴险狡诈,断不可信的。其中尤以沙俄为甚。这么多年来,沙俄貌似与我朝亲近,实则无时无刻不眼巴巴地盯着我大清疆土。细细算来,这三四十年间它占我国土何止百万平方公里?!指望沙俄调停,只怕是前门去狼后门招虎。”张謇长吁了口气,回首望着王照,说道,“只与外夷些好处,调解了这场纷争,却也不失为一可行之路。”
“季直兄你……你莫不是昏了头了?”
“我脑子再没有比这会儿更清楚的了。”
“那你还说出这种话来?”
“小航兄,你耐着性子听我细细说。”张謇轻咳两声,苦笑道,“但真能有好法子,谁愿与狼共舞?刘坤一、吴大澂心思可嘉,湘军与淮军齐名,只能否与日匹敌,实在难以断言。日军占领平壤,士气正盛——”
“季直兄岂不闻哀兵必胜?”王照忍不住开了口,“我军在平壤受挫,士气低落,这是事实。只由此激发斗志,奋勇反击亦未可能。”
“哀兵必胜也不是时时处处都灵验的。我朝哀了这么多年,在外夷面前何尝真的胜过?”
“这——”
“姑且不言湘军能否击溃日夷,扬我国威。平壤我军败绩,必将调整兵力重新布防,此简单道理日夷岂有不知之理?它又能让我朝有足够的时间完成调整吗?只怕未等湘军开拔,日夷便会越过鸭绿江,长驱南下的。”张謇咽了口唾沫,神色悲凄中带着丝茫然,“我之所以有如此想法。一来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于湘军亦不大看好的。俗话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周遭就那环境,便好又能好到哪儿去?与其将来与日夷割地赔款,倒不如现在借机结了这场纷争。最低限度,苍生可免受战火涂炭,而我朝又可少些损失。这二呢,即使不能就此了却这场纷争,亦可为我朝赢得些时间,你说呢?”
天麻苍苍的,朔风呼啸中雪渐渐大了起来。王照怔怔地听着,良久方开口道:“季直兄说的那头条小航不敢苟同。至于第二条,却也有些道理——”“这也只是我的想法,妥与不妥很难说的。”张謇探舌舔了下嘴唇,“你回头与次亮兄他们议议,回头我去你那听消息,若是妥当,递折子时一并写了进去,你说呢?”“好。”王照点了点头,“不过,你不必去我那了,你这两条脚到我那,不明儿才怪呢。你只在会馆候着便是。”
在会馆前下轿,目送着王照折了朝阳门方向,张謇伸欠着呼吸了口清冽的空气,心里顿时清爽了许多,抬脚进去,在天井院恰见会馆管事出来,遂问道:“王管事,可有人找我?”
“嗯──哦,张大人呀。”王管事脖子缩在衣领内兀自低头前行,闻声怔了下忙打千儿笑道,“有有,刚来一阵子。小的说大人您午时才得回来,请他先回去,只他执意要等,现正在老爷房里候着呢。”
“你将我从翁相那带回来的碧螺春沏壶进来。”
“哎。”
洁白的雪花纷纷扬扬,短短几个时辰,四下里已是白皑皑、迷茫茫一片。瑟风卷起雪尘,在苍暗的天穹间旋舞着,把整个世界都搅得浑浑噩噩。
申正时刻,风雪迷漫中,一团白影从皑皑的官道上急驰而来,马蹄踩雪发出的单调的“咯吱”声和着朔风呼啸声,仿佛要划破那麻苍苍的天际,久久回响着。“大人,”一个四品武官穿戴的侍卫嘴里喷着白气回首道,“前边似乎有座山神庙,您看是不是歇会儿?这一路上——”为首那人五十开外年纪,仙鹤补服外套件黄马褂,清癯的面颊,额头上满是深深的皱纹,深不见底的眸子仰视着昏暗的天穹,长长吁了口气,问道:“离驿馆还有多远?”
“少说还有二十多里地呢。大人——”
“继续赶路!”
那武官嘴唇翕动着,只却被他的眼神迫得噤了口,仰脸高声吩咐一声,往马臀上连抽几下奔了前去。
他,便是湖广总督张之洞!
“哟,张制台呀。”潞河驿丞兀自在门外吆喝着伙计打扫积雪,见张之洞一行过来,忙迎上前打千儿道,“小人孟浩这里给您请安了。滚单上说大人明儿辰时方进得京,不想这么早便来了——”“怎的?”张之洞翻身下马,淡淡一笑道,“来早了,不接待吗?好你个黑炭团,几载不见,又想挨嘴巴子了不成?”说着,他扬了下手。
“别别别,大人您千万饶了小人。那次蒙你赏两记耳光,我这还觉着疼呢。”
“谁要你眼睛长屁股上,连制台大人也敢往外赶?”那武官笑着开口道。“那不是制台大人没穿官服吗?再说,制台大人那身装束,也太——”孟浩瞥了眼张之洞,“莫说小人不识得,只怕城里老爷们也认不出来呢。制台您说——”见众侍卫牵马欲进去,孟浩忙不迭吆喝道,“诸位爷们儿慢着,今儿这马可不能牵进去。”
“好你个黑炭团,方说了你就又来了。怎的,又想讨打了不是?”
“不不不,制台大人来,小人这心里再欢喜不过了。”孟浩一个千儿打将及地,起身到张之洞身前满脸堆笑道,“制台您千万包涵着些。今儿莫说是谁,打尖都不成的。大人们一路辛苦,小人这就吩咐伙计们备些酒食——”
“为什么?!”张之洞四下张望一眼,瞅着院落里马厩拴着几匹马,脸色顿时阴了下来。“制台大人,那是李中堂的马。”孟浩压嗓门低声道,“万岁爷午时从东陵回来,接驾的。上头吩咐了,今儿莫管是谁,一律不予接纳。大人您就体谅体谅小人难处吧。”张之洞眉头皱了下,仰脸看天色,麻苍苍也不知什么时辰,伸手摸怀表看时,却已申时过了三刻,沉吟片刻吩咐道:“王魁,你带着他们进城里安歇。”
“制台大人,您看这——”
“啰唆什么?快去!”张之洞移目望眼孟浩,“我这有些事想见见李相爷,你头里带路。”孟浩面露难色,期期艾艾道:“制台大人,不是小人不与您方便,实在是小人这……这也难呀。这若让上头晓得了,小人——”
“我进去几句话便走。”张之洞从袖中摸块银锭丢过去,“放心,不会与你惹麻烦的。真若上头怪罪,我与李相爷还替你担不住吗?”孟浩犹豫片刻,将手一让头前进去。
“张之洞给相爷请安!”
“香涛呀,快快进来说话。”张之洞答应一声抛帘进去,却见李鸿藻一身簇新袍服起身迎了过来,忙不迭打千儿施礼:“相爷这做的甚?折煞香涛了。快快落座、快快落座。”“一别数载,不想你却憔悴得这般样子。”李鸿藻微笑着,只却掩不住眉宇间的浓浓忧思,“记得你比幼樵只年长几岁,你瞧瞧他,倒似比你年轻了十多岁。坐,还愣着做甚?”
“老师您这可说错了。香涛兄本身便长幼樵十多岁的。再说香涛兄督署三省军政民政,政务繁杂,哪似幼樵逍遥自在?”张佩纶脸上挤出一丝笑色,拱手对张之洞道,“数载不闻香涛兄音信,不知一向可好?”张之洞怔望着张佩纶,少顷方笑着施礼:“劳老弟挂念,香涛还说得过去。听说老弟做了李制台东床快婿,今日遇着了,是不是与香涛补桌喜酒喝喝呀?”
李鸿藻丢眼色给张之洞,笑道:“这不是现成的酒菜吗?敢情一路上饿了,那就多吃些。”张之洞望眼李鸿藻,复瞅了瞅张佩纶,愣怔片刻,哈哈笑道:“是是,倒让相爷您说着了。这一路上急着赶路,足足七八个时辰未进丁点儿饮食。来,幼樵老弟,咱一起吃。”张佩纶淡淡一笑撩袍袖重新落座,却只端着酒杯一杯接一杯喝着闷酒。
张之洞端酒杯怔望着他,忍不住又欲开口言语,只李鸿藻轻咳两声已然叹道:“幼樵,事已至此,你就想开着些吧。人生一世,谁能没有个坑坑坎坎?好在你尚年轻,又满腹经纶,日后何愁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香涛,你说是吗?”
“是是,相爷所言甚是。”张之洞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顺茬儿道,“幼樵老弟——”
“幼樵今年四十有七了,还何谈年轻?”张佩纶苦笑着两行泪水顺颊淌了下来,“前次马尾惨败,幼樵虽仍有东山再起之愿,然却始终未曾看得太重。幼樵自知罪孽深重,天地不容——”“幼樵这说哪儿的话来?”李鸿藻不无怜惜地轻轻摇了摇头,“马尾惨败,非你一人之过。你虽说会办福建军务,可上边有穆图善、何琛诸人掣肘,你便有心回天,却何来的那力?就莫要再提此事了吧。”“虽则如此,只幼樵轻信孤拔言语贻误战机,却是不可改变之事实。”张佩纶闭目仰脸吁了口气,“幼樵只希望能将胸中所学倾吐出来,踏踏实实为朝廷、为皇上做些事儿,以减自身罪孽。可如今——”他说着端杯一饮而尽,欲斟酒时却被李鸿藻死死按住:“若你真有此心思,就莫再喝了。酒不是甚好东西,多饮轻则伤身,重则会误大事的。”
“幼樵如今还能误什么事?旨令回籍呀。”张佩纶伸手紧紧握住李鸿藻两手,“恩相,幼樵绝没有做过一丝对不住朝廷、对不住皇上的事儿呀。为什么他端良弹劾我?为什么皇上听他言语,便问也不问查也不查——”
“你真喝多了吗?是不是怕这天下人都不晓得你冤枉?!”李鸿藻声音很低,只语气中那股威压便一侧张之洞听着亦不禁身子一颤。移目扫眼窗外,李鸿藻放缓了语气道,“这等话儿传了出去,只怕你这命都难保!堂堂七尺男儿,官场上这么多年了,连这点子事也看不透吗?听我的话,想开着些,嗯!”
“幼樵谨……谨遵恩相教诲。”
张之洞在一侧静静听着,此时已略明白了其中究竟,望眼满脸悲凄神色的张佩纶,叹口气说道:“御史风闻奏事,可也不能就这般信口胡捏随性儿乱说。依我看,真不如奏请皇上取消他们这特权,如今这事本已纷杂,他们这一搅和,岂不乱上加乱?”
“御史风闻奏事非我大清所订,实历朝历代沿袭之旧制。虽说其亦有弊端,只总的来说却于朝事有益的,岂能轻易废之?凡事皆有利弊,但利大于弊,便可行的。”李鸿藻起身踱了两步,“况目下局势,更不能废。皇上锐意创中兴大业,阻力重重,如履薄冰,稍有不慎老佛爷怕又要复行垂帘听政。御史风闻奏事,实皇权稳固不可缺少之力量,便老佛爷她亦不能不有所顾忌的。”
杀御史,乃亡国之相,但凡统治者,绝不轻易斩杀御史的。慈禧太后虽则权势冲天,却也时时为此犯痛。此张之洞心中再清楚不过的了。沉吟片刻,张之洞咬嘴唇道:“相爷,目下形势正急需人才之时,幼樵满腹经纶,弃之不用岂不可惜——”
“我于翁相、皇上面前说了不下三四遍。”李鸿藻抬眼扫了下屋角自鸣钟,“此事究竟怎样只幼樵心中清楚,他人又何从知晓?上书皇上,皇上问起,何以应对?只能过阵子缓缓再说了。好了,时辰不早了。香涛,你便送幼樵一程吧。”张之洞答应一声望眼李鸿藻:“相爷,这路上听闻此次战事失利。日后何以应对,不知相爷心中可有良策?香涛这一路上寻思,总也想不出个好法子。倘皇上问起,香涛这可就——”
“我这也正为这犯愁呢。”李鸿藻苦笑了下,“举国之兵,以淮军最精,它既不敌,其他的只怕——”他没有说下去,摇摇头止住。张之洞眉头紧锁:“依相爷看,湘军呢?”
“真要说起来,但思恩报国,奋勇杀敌,莫说淮军、湘军,便随意拉出去一支兵马,何尝不能与日夷一较长短?可惜目下各军士气低落,无心作战。统兵将领又多皆贪生怕死之辈,换谁只怕都一个样的。说心里话,我这心里真有些后悔当初不该劝皇上出兵朝鲜的。虽说不出兵朝廷颜面上不好看,可总比日后要强过百倍吧。”李鸿藻移眸望着窗外,两行老泪无声地淌了下来。
张之洞轻咳两声,说道:“相爷心思甚好,只那日夷蓄意已久,我朝便不发兵,亦会找借口挑衅的。”李鸿藻回望了眼张之洞,踱步道:“京中传闻英舰齐集南洋,有与日夷开衅之志,而你亦曾私下与其会晤,不知可有此事?”“是有此事。”张之洞点了点头,“香涛与铁厂英顾问商榷,大约与其两千多万军费,便可成此事。相爷以为此事如何?”
“真若如此,我意倒也可行。只不知上边意思怎样?”正自说着,屋角自鸣钟沙沙一阵响连撞了十二下,已是酉正时分。李鸿藻忙道,“好了,有话回头京里说。圣驾马上便到了。”
“制台大人,您这该走了。不然小人可——”
“知道了。”
张之洞答应一声躬身向李鸿藻道了安,与张佩纶踏雪而去。雪花稀疏了些,只朔风却更加强劲,李鸿藻将顶戴花翎扣头上,举步亦出了屋。麻苍苍的天际间除了几株在朔风中摇摆不定的梧桐和那飞舞的雪花,便一丝动的景致亦无,更莫说个人影儿。李鸿藻极目眺望良晌,心里不由犯起嘀咕:“孟浩。”
“小人在。不知相爷有甚吩咐?”
“滚单上写的可是申时?怎的这光景了连个送话的也不曾见着?”
“回相爷话,上边确实写的是申正时分。这大的雪,该不会是皇上——”话音未落地,一阵“咯吱咯吱”马蹄踩雪声音远远传了过来。孟浩忙止口迎了前去。不大工夫,伴着个人儿近前,李鸿藻翕动嘴唇方欲言语,那人已自开了口:“季云兄,这光景了皇上怎的还没到?”说着,抹了一把满是雪水的脸,李鸿藻这方看真切,却原来是翁同龢,遂拱手道:“我还以为送信的来了,不想却是你。怎的,刚毅他们几个还没过来?”
“谁晓得呢?我这一觉醒来,已是巳时过着一刻,牙也没刷便急急过来了。”翁同龢长长透了口气,“这鬼天气,可真邪乎,这般早便下起雪来。”李鸿藻随口应了句,复向远处望望,吩咐孟浩几句便与翁同龢一起复踱了进去。
一杯热茶下肚,翁同龢身上寒气顿觉去了大半,用热毛巾拭了把脸,说道:“这天气,不定皇上今儿不回京了。你说呢?”李鸿藻撩袍袖坐着,扫眼自鸣钟:“出这么大的事儿,依皇上性子,便下刀子也会回去的。”
“你说什么?出了甚事儿?”翁同龢昨夜当值,四更天回府蒙头便睡,一觉醒来便急急忙赶了过来,虽说平壤、黄海败绩早已在官场上传了开来,只他却是一丝不晓。
“平壤失陷,北洋水师遭日舰重创。怎的?这么大的事叔平兄一点消息也没听到?”
翁同龢仿佛一下子被抽干了血,他觉得头晕,狂跳的心似乎要冲胸而出,憋得气也透不过来,好半日才从惊怔中回过神来,茫然地望着李鸿藻:“这……这甚时的事?”
“辰时总署那边递的电文。”李鸿藻愀然叹了口气,“叔平兄以为业下该如何应对是好?”翁同龢胸中怒火一拱一拱往上蹿,细碎白牙咬得咯咯作响道:“奏请皇上,罢了那李鸿章差事!平壤守军一万余众,怎就不堪一击?一定是这厮——”
“李鸿章罪责难逃,不用你我费心,亦有人会弹劾他的。时下最关紧的还是想个应对之策。日夷占据平壤,必将涉江袭我国土。叔平兄,近闻英德有与日夷开衅之意,我意与其些军费,齐力讨平日夷。不知你以为如何?”翁同龢烦躁不安地来回踱着快步:“不!不妥!依我朝现下实力,荡平日夷不在话下。假外夷之力,岂不让国人耻笑?”
李鸿藻双眸凝视着翁同龢,见他面上神色缓了些,方开口道:“叔平兄心思季云何曾没有?只罢了李鸿章委以何人?刘坤一、吴大澂虽请缨出战,只他们那能耐实在让人放心不下。更况目下各军皆士气低落,统军将领个个贪生怕死。”
翁同龢眉头紧锁,瞥眼李鸿藻,道:“季云兄此言差矣。普天下除了他李鸿章便没一人可委此重任吗?贪生怕死、士气低落确是不假,只这关键还在上边。但罢了李鸿章,杀鸡儆猴,不怕下边不振作的。”李鸿藻还欲往下谈时,但听门外一阵骚动。二人不由一怔,对望一眼忙不迭起身出屋,却见养心殿太监寇连材大步流星地急急过来。李鸿藻三步并两步上前:“可是皇上驾到?”寇连材大冷天儿趣青额头上满是密密的细汗,径抢步于屋中央面南而立,扯嗓子道:“万岁爷有旨,翁同龢、李鸿藻跪接!”
“奴才翁同龢、李鸿藻恭聆圣谕!”
“万岁爷旨意,着翁同龢、李鸿藻火速于颐和园见驾,钦此!”
“奴才遵旨。”
两个人一齐叩头下去。寇连材也不说话掉头便走。“寇公公!”翁同龢起身喊着,快步赶上:“皇上可已晓得朝鲜战况?”寇连材边走边道:“能不晓得吗?万岁爷早起闻得消息,便急急起驾返京。看他面色,阴得骇人,二位中堂还是赶紧过去见驾才好。咱家这还要去总署一趟,不敢久候。”说着,就在院里拉马骑上,一阵疾蹄便去得无影无踪。翁同龢、李鸿藻怔望着,片刻回过神来,李鸿藻大步抢出滴水檐下,站在阶上厉声叫道:“孟浩!快些牵马过来!”
“来……来了……”孟浩在门口处呆若木鸡,闻声愣怔下忙脚不沾地奔向马厩,顷刻之间便亲自拉了两匹马过来。翁同龢与李鸿藻什么话也没说,几步下阶一人牵一匹,就着堂屋台阶骑上,一抖缰绳便冲门而出。
时已黄昏,因着下雪,街道上几乎没有行人。李鸿藻与翁同龢一路策马急奔,至颐和园时却仍已酉末戌初时分。在东宫门翻身下马,早见王福正望眼欲穿地望着南边。二人将缰绳一丢疾步上前,李鸿藻张口便道:“皇上现在何处?”
“万岁爷正在玉澜堂等候诸位相爷。爷们快快随我进去见驾。”王福打千儿道了句头前径自急匆匆而去。甫进玉澜堂,却听里边“咚”的一声响,似乎掼碎了什么物事。李鸿藻愣怔下,与翁同龢举步上阶,透窗望去,光绪只穿着一件酱色江绸天马皮袍,铁青着脸,两眼闪着寒光,盯着跪在地上的恭亲王奕䜣。奕䜣头伏在地上,看不清面上神色,只浑身瑟缩不已,显然内心惶恐至极。一侧醇亲王载沣亦是面如死灰般难看。二人对望一眼,整袍服朗声道:
“奴才翁同龢(李鸿藻)恭请皇上圣安!”
光绪移目扫眼屋外,没有言语,半晌下死眼瞅瞅奕䜣,脚步“橐橐”出了屋。二人忙不迭“扑通”一声跪倒地地上,翕动嘴唇欲言语时,只光绪却已下阶踏雪而去。翁同龢挪动下身子似欲起身,只犹豫了下终止住,望眼一侧李鸿藻,却是瑟缩着跪在一边,深深垂下头,似乎压根不晓得光绪已然离去:“季云兄,你看皇上这是——”
“相爷,不……不好了……”
“怎么回事?快说!”翁同龢身子抖了下,两眼直直地盯着王福,急道。
“万岁爷过老佛爷那边去了,二位相爷赶紧想个法儿,奴才怕……怕万岁爷性子上来惹恼了老佛爷,那……那可怎生是好呀?”王福满脸惶恐神色,直白日里冷不丁撞着鬼一般。翁同龢听着心里直猴抓了一般,这光景儿便他亦是无可奈何!正没做理会时,载沣从里间闻声出来,扫眼众人,道:“相爷,皇上他……他怎的了?”
翁同龢叹了口气:“皇上他去老佛爷那边了。这可如何是好呀?”“王爷。”李鸿藻这时开了口,“老臣们过去,只会适得其反。劳烦王爷去一趟,照应一二。千万莫要万岁爷使性子才是。您看——”
“这——”载沣剑眉紧锁,犹豫片刻咬牙道,“好,我去。”说罢,抬脚下阶一溜烟儿去了。
玉澜堂离着乐寿堂虽只箭许里地,只皑皑白雪冻了厚厚一层,走在上边一摇三晃,光绪方至乐寿堂门前,便被载沣从后边急急赶上。载沣紧赶一步上前跪倒在地上,叩头道:“皇上——”
“你要做甚?”
“奴才恳请皇上回驾。”说着,载沣两眼已汪满了泪,在眼眶中转悠了两圈,早走珠儿般滚落下来,“皇上,您先回殿,与翁李二位相爷再议议吧。老佛爷盼寿诞好生热闹番盼了那么多的日子,您这要是——”
“闭嘴,闪开!”
“皇上,奴才——”
“再不闪开,朕——”
“哟,万岁爷来了。”李莲英自门里瞅着,满脸奸笑迎了出来,打千儿道,“奴才李莲英给万岁爷请安了。万岁爷这回来想必没用膳便赶过来与老佛爷请安吧。啧啧啧,万岁爷这份孝心,真让奴才感动呀。醇王爷,您这又怎的了?莫不是——”兀自喋喋不休间,光绪冷冰冰开口道:“亲爸爸可曾歇息?”
“回万岁爷,老佛爷一早赏雪,方回来用过膳歇着。奴才意思万岁爷这会儿就不必进去了吧。万岁爷的心意,奴才一准于老佛爷处禀明了便是。”
“进去通禀,朕有要事求见!”
“万岁爷,非是奴才不与您通禀。”李莲英摇头晃脑,道,“老佛爷性子,歇觉最恼人打搅的。”
“你但进去通禀,亲爸爸怪罪,朕自会言语的。”
“怕到时万岁爷您的话儿也不——”兀自说着,冷不丁光绪甩手一记耳光抽了过去,李莲英身子转了个圈儿,脚底一滑狗吃屎般趴在了地上。载沣满是惶恐的目光怔怔地望着李莲英,半晌不闻光绪动静,移目望时,却早已进去,忙不迭起身疾疾奔了进去。
“儿臣恭请亲爸爸圣安。”见慈禧太后侧躺在炕上,一动不动,光绪干咳两声抬高嗓门儿又道,“儿臣恭请——”
“知道了,道乏吧。”慈禧太后身子动了下,懒洋洋道。
“亲爸爸,儿臣有要事求见!”
“有甚事就不能等阵子?”慈禧太后说着转过身,在颐和园几月,她的面颊丰腴了,精神似乎亦较先时矍铄了许多。睁眼微瞥了眼窗外,慈禧太后冷冷道,“进来吧。”光绪答应一声掀帘进来躬身请安。
“那边坐着。对了,一路上可好吧?”
“托亲爸爸福,儿臣一路上尚好。”光绪斜签身子坐了,黑漆漆的双眸凝视着慈禧太后,“亲爸爸,总署转来李鸿章电折,平壤业已陷于日夷之手,北洋水师——”“这我知道了。”慈禧太后脸上不易察觉地掠过一丝冷笑,轻抬下手,不紧不慢道,“当初压根便不该出兵朝鲜的,咱这自己鞋底上泥都擦不干净,哪有闲心管别人家的事儿?可你倒好,谁的话也听不进去,如今没法子了吧?!”她顿了下,扫眼光绪叹口气接着道,“看你那满腔豪情,便我也被昏了头,现下好了,奴才们都议论是我背地里主张的,坑了你。”
“此皆儿臣主意,回头儿臣便诏告天下,澄清此事。”光绪暗哼了声,强压着胸中怒火说道。
“事已至此,就算了罢。你这再颁旨下去,便没有的事也成有的了。”慈禧太后说着坐直了身子,于茶几上端参汤呷了口,嘴唇翕动着欲言语时,恰李莲英从外间狼狈进来,慈禧太后瞅着,忍不住笑出了声,“看你那样。怎的,身子痒痒,雪地里打滚来着?”
“这还不都是万岁爷赏奴才的。”李莲英睃眼光绪,似笑非笑地打千儿道,“老佛爷歇觉儿,奴才要万岁爷候阵子进来,万岁爷——”
“罢罢。谁要你不开眼儿?”慈禧太后腮边肌肉不易察觉地颤了下,望眼光绪,道,“这小日本占了平壤,断不会就此罢手的。东北乃我朝龙兴之地,祖宗陵寝又在那儿,不容有半点闪失的。你可已有了应对的法儿?”
光绪细碎白牙咬着下嘴唇:“儿臣路上闻得消息,心里乱糟糟一团,还未想这事儿。”“这败了便败了,想再多也无济于事的。这要紧的还是现下该怎么办才是,若等人家打上门了,什么都晚了!”慈禧太后长长透了一口气,接着道,“我这如今也管不了事儿,回头你与军机们好生议议,甚对策过来回我声便是了。”
“嗻。”光绪答应一声扫眼慈禧太后,起身打千儿道,“亲爸爸,儿臣——”话方说半截,外间传来载沣声音:“奴才载沣给太后老佛爷请安。”
慈禧太后冷笑着,双眸直勾勾地盯着光绪:“进来吧。”“嗻。”载沣答应一声深吸了口气定神进屋,望眼光绪,上前跪地行礼,“奴才载沣给老佛爷请安。”“罢罢,起来吧。”慈禧太后虚抬了下手,“说,甚事儿?”载沣咽了口唾沫,沉吟着开口道:“奴才……奴才侍驾东陵祭祖归来,特来向老佛爷复旨。”
慈禧太后扫眼光绪,复移目望着载沣,脸上掠过一丝冷笑,说道:“知道了。此番你侍奉皇上,一路上吃苦不少,回头好生歇上几日,养养身子。道乏吧。”“此皆奴才理应做的事儿。”载沣躬身道了句望眼光绪,眼神中那期待、恳求和担心一望可知,“启禀皇上,各位相爷都已在玉澜堂候驾,请皇上——”
“让他们就再等会儿吧,急也不在这一时。”慈禧太后两手把玩着茶碗,“皇上不还有话说吗?”
“皇上——”
光绪使眼色止住载沣,轻咳两声躬身道:“亲爸爸。儿臣意思,想请亲爸爸下旨将今年万寿庆典取……取消了。”慈禧太后两道寒光直盯着光绪,半晌,方道:“这又为的什么?!”
“目下国库空虚,儿臣想能省还是省着些。”光绪目不转睛地望着慈禧太后,“等这场战事结束了,儿臣再与亲爸爸好生——”
“若我不依呢?”
“亲爸爸吃斋信佛,慈悲心肠,断不会不依的。”
慈禧太后仰脸哈哈笑着,刺耳的声音直听得人毛骨悚然。半晌,但见她止笑望着光绪,道:“几时不见,你这嘴巴越发地会说话了。咱这吃了败仗,颜面也丧尽了,我这六旬大寿嘛——”她顿了下,方道,“若再热闹,怕怎的也说不过去了。莲英。”
“奴才在。”
“将案上那旨意呈了皇上。”
“嗻。”
光绪仿佛不认识般望着慈禧太后,半晌双手捧过,打开看时,却见上面写道:
本年十月,予六旬庆辰,率土胪欢,同深忭祝!届时皇帝率中外臣工,诣万寿山行庆贺礼,自大内至颐和园,沿途跸路所经,臣民报效,点缀景物,建设经坛。予因康熙、乾隆年间,历届盛典崇隆,垂为成宪。又值民康物阜,海宇又安,不能过为矫情,特允皇帝之请,在颐和园受贺。讵意自六月后,倭人肇衅,侵予藩封,寻复毁我舟船,不得已,兴师致讨。刻下干戈未戢,征调频仍,两国生灵,均罹锋镝,每一念及,悼悯何穷!前因念士卒临阵之苦,特颁发内帑三百万金,俾资饱腾。兹者,庆辰将届,予亦何心侈耳目之观,受台莱之祝耶?所有庆辰典礼,着仍在宫中举行。其颐和园受贺事宜,即行停办。钦此!朕仰承懿旨,孺怀实有未安,再三吁请,未蒙慈允,敬维盛德所关,不敢不仰遵慈意。特谕尔中外臣工,一体知之。钦此!
光绪长长透了口气,心下略觉安生,只转瞬却又心中一片空白,四边没有着落。他不明白,这阴沉沉、麻苍苍的天穹怎的就突如其来地掉下块大馅饼。慈禧太后阴冷地笑着:“皇上,怎的了?身子骨不舒坦?”
“嗯?”光绪浑身一震,有点口吃地回道,“不不,儿臣很好,儿臣一时……一时走了神。亲爸爸仰体天意民心,实我朝之福。儿臣谢亲爸爸了。”李莲英眉棱骨抖了下,这方明白过来,打千儿便道:“老佛爷——”话一开口只却被慈禧太后丢眼色止住:“怎的,身上觉着冷吗?快下去换身衣裳。”说着,微抬了下手,“皇上,你也起来吧,这闹的哪门子戏?我这太后老佛爷为着自家社稷做些事儿,也值得如此吗?这是我让徐用仪草拟的,你看看可有不妥的地方?”
“没有。”
“没有回头便发了出去。对了,这几日天气冷得邪乎,我这腰又不对劲了——”
“儿臣立时吩咐太医与亲爸爸瞧瞧。”
“别了,这些琐事用得着你吗?我意思明日便回城里去住。你让内务府将宫内里里外外好生收拾下。”
“嗻。”
“好了,你忙去吧。记着,略收拾下就可以了,莫要大折腾。”
“儿臣谨遵亲爸爸懿旨。亲爸爸安详,儿臣告退。”
此刻已是戌正时分,肆虐的西北风拉着又尖又长凄厉的呼啸声四下里久久回响着。慈禧太后坐在烧得暖烘烘的大炕上,一杯又一杯喝着酽酽的茶水,情绪显得亢奋,双眸炯炯有神地望着殿顶横尘,不知在想什么。
屋外传来“橐橐”的脚步声响,慈禧太后得意地哼了一声,问道:“是小崔子吗?”
“是奴才。”李莲英应声进屋,看了一眼满脸洋洋自得神色的慈禧太后,打千儿道,“老佛爷有何吩咐?”慈禧太后没有理会,高声喊道:“小崔子!”
“奴……奴才在,老佛爷……”
“奕䜣怎的还不见进来?”
“回……回老佛爷话,六爷早已进……进了园子的。”崔玉贵满脸惶恐神色,惴惴不安道,“只遇着万岁爷,给唤了过去。”慈禧太后睃眼崔玉贵,道:“这点子事也办不好,嗯?!去,玉澜堂那边瞅着,一出来立马带他过来。对了,还有奕劻,一并唤来。”
“嗻。”
见慈禧太后趿鞋下炕,李莲英忙不迭上前搀着:“老佛爷,您这是要——”慈禧太后笑道:“这好一阵子没摸笔了吧?”李莲英愣怔下忙不迭捧砚于案前,唤个小太监一边一个抚平了纸。慈禧太后吸口气提笔蘸墨,一笔一划写了个足足半米见方的“寿”字。
慈禧太后没读过多少书,笔更难得一握。入宫后闲来无事..心情舒畅时也文人骚客价有模有样地写写画画,只写得最多的却只“福”、“寿”二字。虽说她那字让人难以恭维,只这时日久了,倒也给她写得看得过眼。但逢良宵佳节,总少不得提笔写上几幅赐予朝中重臣,以笼络人心。李莲英酒醋局胡同府邸正堂那一米见方的“福”字,便出自她之手。“老佛爷这少说也有两个多月没提笔了,不想写来却还是这般的笔意刚劲。”李莲英一脸媚笑,拧块热毛巾递上前,道,“老佛爷,这就赏了奴才吧?”慈禧太后笑着点了点头。
“奴才谢老佛爷、谢老佛爷。”李莲英躬身打千儿谢恩,双手捧了纸吩咐那太监,“这般捧了送我房中,谁也不要动,明儿咱家亲自去裱。”正说着,慈禧太后开口说道:“行了,以后心思都给我放正事上,少整日里胡思乱想!”
“奴才——”
“五旬大寿让法夷搅了,这六旬了却又来个小日本捣乱,你以为我这心里好受?人这一世,能有几个整寿?可你也不动动脑子想想孰轻孰重?如今前线败绩,那些刁民又胡言乱语。我这要坚持大庆,岂不替皇上背了黑锅?”慈禧太后悠悠地踱着步子。
“奴才愚钝,老佛爷——”
“你难道还不及小崔子?!是你那脑子没往正地儿使!我这不方便,外边有甚动静全靠你们。可你呢,外边那般的吵闹没听到?若不是小崔子长着心眼,我这还蒙在鼓里呢。听说外边有股子人吵着要什么维新变法的,你可听着?”李莲英兀自后悔着平白让崔玉贵捡了个好处,闻听忙正神道:“奴才这阵子也听到了些风声,只不晓得是真是假,故没敢与老佛爷提起。今儿奴才去总署,方明白确有此事。”
“是吗?”慈禧太后摆下手止住李莲英,转身上炕侧身躺着道。
“千真万确。奴才回来路过一家书铺,里面人山人海、吵吵闹闹的。挤进去一看,却原来两个年轻后生为买本书争得面红耳赤,奴才一时好奇,便花十两银子买了回来。是个唤康有为的写的,叫《新学伪经考》。”李莲英说着从贴胸衣襟中掏出本书双手呈了过去,“老佛爷您瞅瞅,简直是大逆不道、十恶不赦。奴才进总署,便那都有人议论着这事儿呢。有的说现下这局势是该好生变变了,有的说这书真是——”
“行了!”慈禧太后阴沉着脸,细碎白牙咬着道,“都是些什么人?!”
“都是些下等奴才。只这等人都议论着,奴才怕是——”
“皇上怎生处置?”
“这奴才倒没听说。”李莲英伸手抚了下脸颊,三角眼转着小心道,“老佛爷,似此等歹人,那可该株连九族、灭门的呀。”慈禧太后没有理会,只开口说道:“你再去看看,那边事是不是完了。另外,让荣禄也进来。”
“嗻。”
躬身出乐寿堂,光绪直梦境中一般恍恍惚惚,几时出的乐寿堂的门,又几时过的德和园,这一切他都不清楚。他弄不明白,慈禧太后何以会如此慷慨,非只应允了他,便连圣旨亦代他拟好了,这一切不像是真的,只那旨意却实实在在地揣在自己怀中。他心里像泼了一盆糨糊,迈着飘忽不定的步子上了台阶,太监们忙着给他拂落身上的雪,都似毫无知觉,直寇连材过来请安,方发觉已回了玉澜堂。
“都来了吗?”
“回万岁爷,相爷们都在屋外檐下候着呢。庆王爷奴才去时署里正忙着,说立马便过来的。”
檐下虽不露天,只穿堂风却刀子似的,裹着雪片子袭进来,打在冻得发木的脸上生疼。翁同龢、李鸿藻虽说早到了一刻工夫,只心里都惦着光绪,也不觉着怎样,徐用仪、刚毅几人却是冻得面红耳赤,盼星星望月亮价眼巴巴瞅着垂花门方向。
“叔平兄,我这实在是撑不住了。”刚毅冻得发木的膝盖在临清砖地上挪了下,瞅眼满腹心事、愁眉苦脸的翁同龢,道,“你看咱这是不是房里候着?这冻得头昏脑涨的,待会儿皇上问话,回不上来怎生得了?”
徐用仪正在军机房炕上取暖,闻听光绪宣召,夹袍也没顾着穿便急急奔了过来,这会儿早已冻得浑身知觉去了大半,见刚毅打了头炮,亦忙不迭道:“是……是呀。叔平兄,你就好歹说……说句话儿吧。兄弟这实……实在是……”
“噤声!有动静了。”兀自说着,一侧李鸿藻忽开了口,侧耳听时,只闻得“咯吱咯吱”声响由远及近而来。众人忙强定心神低头伏了地上,便大气亦不敢喘一下。光绪扫眼众人,目光在刚毅、徐用仪身上打了个转儿,冷冷道:“你们何时进来的?”
“回皇上,奴才酉时过着三刻进的园子。”徐用仪暗吁了口气,道,“皇上,奴才正当值,闻得宣召,一刻也未敢耽搁的。”
“是,皇上,奴才——”
不待徐用仪话音落地,光绪瞥眼刚毅,问道:“你呢?”“回皇上,”刚毅身子哆嗦着,颤声道,“奴才和他一起进……进的园子。奴才昨夜当值,不……不想睡过了头,请万岁爷恕……恕罪。”“都进来吧。”光绪抬脚上阶,欲进屋时却又收脚,扫眼众人,冷道:“你们谁吃酒了?!”李鸿藻身子哆嗦了下,嘴唇翕动着欲言语,只话到嘴边却忙不迭止住。在驿馆虽说进了些饭食,只酒他却是一滴也未沾的。
“回皇上,奴才们不曾饮酒。”
“是吗?!”
“回皇上,是……是奴才饮了几杯。”刚毅躬身支支吾吾道,“皇上谕令,当值时不得饮酒,奴才不……不敢忘的。奴才是——”“难得你记着朕的话。”光绪脸上挂了层霜般冷,“睡过了头却也不曾忘着饮酒,是吗?”
“奴才——”
“闭嘴!跪外边与朕好生醒了酒再进来!”说罢,脚步“橐橐”掀帘进屋,退鞋于炕上盘膝坐了。光绪端杯慢条斯理地呷着,久久没有言语,只黑漆漆深不见底的眸子在众人身上一一打量着。不知过了多久,光绪轻咳两声开了口,“奕䜣。”
“奴才在。”奕䜣像秋风里的树叶,全身都在瑟瑟发抖。光绪脸色铁青,只见他这般神色,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伸手从怀中掏出那道旨意:“王福,拿与你六爷看看。”
“嗻。”
四下里一片静寂。众人扫眼光绪,目光齐刷刷投了奕䜣身上。盏茶工夫,但听光绪叹口气道:“可看真切了?”“回皇上,”奕䜣伏在地上叩头颤声道,“奴才看……看真切了。”光绪迟疑了下,仿佛在斟酌字句,许久才款款道:“你甫秉政,尚能勤于朝事,只时日一久,便对朕交代的事推诿搪塞,朕念你先时政绩,又因你年长,不忍责备于你,想着你也是老臣,能仰体朕意,悔改过来。只你执迷不悟,战事如此紧迫,你总理朝事,本该心思都用在此上,不想却——”他顿了下,沉吟着改了口,“辰时消息传来,酉时朕问你话,你却竟浑然不知,你便这样做差的吗?!”
“奴才知罪,请皇上责罚。”
“知罪朕且不罚你,只以后再莫如此!还有尔等,亦都记着些朕先时话儿,莫到时怨朕不与你们情面,不顾惜老臣!”
“奴才谨遵圣训。”
“都坐着说话吧。王福,给相爷们弄些参汤进来。”一碗滚热的参汤喝下去,众人顿觉眼明耳聪,精气神恢复了大半,遂谢恩归座,凝神静候光绪言语。光绪脸上泛着丝冷峻的微笑,看也不看众人,只低头看着面前茶几上一份份铺开的折子。
“奴才奕劻恭请皇上圣安。”
“进来吧。”光绪移目干咳了声,“刚毅,你也进来。”
庆亲王奕劻答应一声,回头看了看犹自跪在地上发怔的刚毅,伸手捅了下抬脚进屋,瞟眼坐在炕上的光绪,“啪”地打马蹄袖上前一步跪下,说道:“奴才给主子请安!”刚毅心里“咚咚”直跳,苍白着脸垂着头一声不敢言语,只默默跪地叩头。
“起来吧。”光绪虚抬了下手,努努一侧雕花瓷墩,移目望着外头已然漆黑的天,半晌,深深舒了一口气,“给事中洪良品上折揭露李鸿章包庇纵容日夷奸细,志存和局,言李鸿章在日有商号及大量投资,故其在统筹全局上意在和而不在战,请予严惩;翰林院侍读学士文廷式等云李鸿章袒护劣员,贻误军事,罪无可辩,朝廷仅予薄惩,犹未足尽其欺饰之咎——”
“将帅不易,何谈其他?”翁同龢冷哼一声躬身插口道,“皇上,此番我军败绩,罪在李鸿章畏葸纵敌,奴才恳请皇上罢其职以泄民愤。”
“皇上,李鸿章督率无方,实无可辩。只奴才以为临阵易帅,非明智之举。李鸿章督领北洋水陆军多年,与夷人情形亦颇为稔熟,若弃其,奴才恐局面更难以收拾。奴才意将其革职留用,以观后效,不知皇上以为如何?”奕䜣半苍眉毛抖落了下。
光绪背手绕室踱着碎步,说道:“朕屡屡降旨积极备战,不可心存和意,他却每每敷衍塞责,以致招得今日败绩,似他这种不思悔改的奴才,留着何用?!”他脸色阴郁,感情激越,用期待却又略带茫然的目光挨次扫视着众人,“只眼下日夷占据平壤,势将渡江侵我疆土、辱我苍生,如何应急方是最要紧的。你等心中有何想法,说与朕听听。”徐用仪入值最晚,见众人都不言语也不是个事,率先躬身打千儿开口道:“皇上,侍郎王永化上折请复黄天霸原官,率军与日夷厮杀;御史铁令奏请用檀道济——”兀自说着,一侧刚毅忙不迭扯袍袖止住,徐用仪怔怔地望眼众人,却皆低头暗笑,眉头皱着犹道,“怎的了?这折子上便这般——”
檀道济,南朝宋时人,黄天霸更是小说《施公案》中的角色,这等人何以用之?光绪回首扫眼徐用仪,冷哼一声道:“朕记得咱大清朝可没这么两个人儿,下去与朕查查再奏了进来!”
“皇上,奴才——”
“皇上,”刚毅受了慈禧太后旨意,犹豫着躬身插口道,“我军颓废丧志久矣,此番平壤守军一万余众,闻日军攻击便闻风丧胆惶惶不可终日,稍一接触即狼狈溃逃,由此可见一斑。奴才意思——”他犹豫着望眼光绪。
“但说无妨。”
“嗻。”刚毅似乎看到了一线希望,干咳一声款款说道,“依奴才看,即便罢斥李鸿章,再行与日夷交战,亦是胜少负多。近闻俄国有意居中调和,奴才意思,不若委重臣与之交涉,以期早日结束这场纷争,挽苍生于水火。”“此断然不可。刚相岂可因一两场战事之胜负而断言整个战争之成败?!”刚毅话音甫落地,翁同龢已然开了口,“我军士气低落无心战事,此皆统兵大员畏缩怯敌之故,但将这些贪生怕死之徒该罢的罢,该免的免,何愁士气不振?又何愁日夷不为我所败?!”
“翁相以为该当如何?”奕䜣淡淡道。
“明军纪,振军心,调兵遣将,与日夷再一较短长。”翁同龢神情激动,“皇上,刘坤一是湘军名将,吴大澂是清流名士,但委以重任,何愁我朝不胜?与俄求和,无异引狼入室,万不可行的。”他话音刚落地,刚毅立刻顶了回去:“刘坤一心思不纯,吴大澂何敢言不是张佩纶之流?似此种人,想期望能成大事,无异白日做梦。皇上,日夷侵凌朝鲜,已然侵害沙俄利益,其欲为我与日讲和,我朝是要损失些银两,只总比日后割地赔款强过百倍。”
“依刚相意思,此番我朝是必败无疑的了?!”翁同龢冷冷道。
“我可没有这么说。只既有此息事宁人之途,又何必贸然行之?我朝现下情形,已不容再有闪失的了。翁相。”
光绪古井一样的眸子望着奕䜣:“六叔,你意思呢?”“这——”奕䜣咽了口口水,沉吟片刻小心翼翼道,“皇上,眼下民怨沸腾,求和是……是不可行的。只日夷虎视眈眈,而我朝又新败,奴才寻思不妨与俄人交涉。此非为求和,只与我军备战争取些时间。倘日夷稍事休整便兵发我境,我军何能抵挡?请皇上三思。”
“王爷此语明则与我军争取时间,实则与求和又有何两样?”不待光绪言语,翁同龢复抢先道,“在此民怨沸腾之时,派员与俄交涉,民心何以慰?!民心失,又何谈我朝中兴大业?”李鸿藻轻咳了声,瞥眼翁同龢说道:“翁相此言甚是,只王爷言语却也不能不虑。皇上,奴才听得英德兵船尽集南洋,有与日夷开衅之意,依奴才意思,此亦不失为可行之策。”
“季云兄——”
光绪挥手止住翁同龢,凝视李鸿藻道:“你且细细讲来。”“嗻。”李鸿藻上前一步,道:“皇上,湖广总督张之洞先时进京,奴才曾言及此事,他亦云确有此事。奴才以为,不若就此事派员与之商洽。一来此举于朝廷颜面无损,苍生心里亦好接受,二来如六爷所说,可与我军重整旗鼓赢得时间,不知皇上以为如何?”
“英国有何条件?总不会空手而返吧?”光绪啜口茶咽下,吁了一口气道。
“仅资其兵费而已。”李鸿藻细碎白牙咬着下嘴唇,“听闻约莫两千万两银子便可。”
“这么多?”
“听着是多了些。只从发兵剿乱至今,我朝已费银千万之巨,依此下去,又何止两千万可了却此场纷争?况我兵并没有十足把握可抵御日夷。究竟如何,还请圣裁。”
翁同龢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光绪,他沉着脸,拊心攒眉,听得极为专注。屋外,片片雪花还在没完没了地随风飞舞,直搅得光绪心中乱麻一般。
“皇上,外夷皆狼子野心之辈,万不足信的。”翁同龢细碎白牙咬着下嘴唇,“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叩头道,“想那英夷,更是阴险狡诈犹胜他国,岂会做此公公背媳妇过河——出力不讨好的事情?皇上,此事万不能允呀。”“师傅快快起来。”光绪苦笑着叹息一声,说道,“你侍朕左右,朝夕不离,你还不知道朕这心思吗?但——”
“启禀万岁爷,老佛爷那边崔公公求见。”
“叫进来吧。”
“奴才崔玉贵给万岁爷请安!”崔玉贵环视周匝,伏地叩头道,“万岁爷,老佛爷懿旨,宣恭王爷、庆王爷乐寿堂见驾。”
光绪剑眉微皱下:“什么事这般急?”
“奴才不晓得。”
“你……你过去回老佛爷,朕这边事情马上便完,待会儿就让他们过去。”光绪黑漆漆的眸子扫眼奕䜣、奕劻二人,脚步“橐橐”来回踱了两步,仿佛发泄胸中愈积愈重的郁气,长长地透了口气,“朕寻思了,季云意思可以一试——”
“皇上!”
“师傅可还有何良策?”
“奴才……奴才……”翁同龢搜索枯肠半晌回不出话来。光绪愀然叹道:“奕劻,你回头就此事与英夷谈谈,兵费可以出,但有其他条件,免谈。”
“嗻。”
“奕䜣,你回头拟旨。”光绪沉吟片刻,说道,“着宋庆节制直、奉诸军,罢叶志超总统一职。”
“嗻。”奕䜣竖耳一字一句听着,直光绪语止半晌,方答应一声道,“皇上,两江总督刘坤一与巡抚吴大澂请缨一事,不知如何处置?”
“召其统湘军北上。此番败绩,但那些畏缩怯敌之奴才,该给什么处分,你们下去议了回朕。好了,你们道乏吧。”
“嗻。皇上安详,奴才们告退。”
“对了。奕䜣,老佛爷明日准备回城里住,回头让内务府赶紧将宫里收拾下。”
“嗻。”
奕䜣迟疑着,直光绪轻抬下手,方倒退着默然退了出去。天黑漆漆的,点星亦无,虽看不清远处景致,只光绪依旧默默地望着窗外,盏茶工夫,长叹了口气仰面躺了。王福轻手轻脚地进来撤掉宫灯,欲退出时扫眼光绪,犹豫着上前小声道:“万岁爷。”
“嗯?”
“相爷们问是回城里还是留园子里。”
“李鸿藻回城里当值,其他人明日随朕与老佛爷一起回去。下去让连材进来,与朕松泛松泛。”
“嗻。万岁爷,您看是不是先进点东西再歇息。奴才已吩咐——”
“不用了,去吧。”
在幽幽闪动的烛影里,寇连材轻手轻脚进来,躬身打千儿请安,近前轻轻给光绪从脚到胸缓缓按摩。炭盆中火苗熊熊,给人一种安谧恬静的感觉,然而,光绪的心中却翻江倒海价久久不能平静。就在他起驾返京之际,他期待已久却又最不愿听到的消息传了过来,他愣怔了,继而,他暴怒了!他不相信花上千万两银子创建的北洋水陆军会如此不堪一击,节节败退。他恨李鸿章,是他一点点地将他心中的梦想粉碎!他要披袍带甲,他要亲自出征,为他心中的梦想而战,为祖宗创下的基业而战。是她——玲珑剔透、颇有主见的珍妃劝阻了他,是她要他冷静,是她要他以大局为重,回京细议了再作决断。如今,他按她的做了,可等待他的又将会是什么呢?瑟瑟冷风吹进,他狂躁的心亦一点点冷却了下来,他似乎觉着一股潜在的、肉眼看不到的却又令人足以窒息的威压缓缓地、不容置疑地向自己侵来。
淡妆多态,更滴滴、频回盼睐。便认得、琴心先许,欲绾合欢双带。记画堂、风月逢迎,轻颦浅笑娇无奈。向睡鸭炉边,翔鸳屏里,羞把香罗暗解。自过了、烧灯后,都不见、踏青挑菜。几回凭双燕,叮咛深意,往来却恨重帘碍,约何时再。正春浓酒困,人闲昼永无聊赖。恹恹睡起,犹有花梢日在。
笙箫声起,一个女子声气随风隐隐飘了进来。光绪睁大了眼睛望着窗外昏沉沉的天穹:“连材,朕若没听错的话,这……这是你皇后主子的声音吧?”说罢,他挥了挥手趿鞋下了炕。寇连材脸上不易察觉地掠过一丝微笑,轻咳两声道:“万岁爷听得一点不错,这正是主子娘娘的声音。”他顿了下,扫眼光绪轻叹了口气,“万岁爷。”
光绪推亮窗凝视着外间,轻轻应声:“嗯?”
“不……不是奴才多嘴,主子娘娘她……她也真够可怜的。奴才们听说打前次醇王府回园子,老佛爷便要……要娘娘闭门思过,还下令没她的话儿,主子娘娘不得出宜芸馆半步——”
“这又是为着——”光绪剑眉紧锁,收了口,他心中似乎已然明了。半晌,问道,“你听谁说的?”寇连材咽了口唾沫,上前躬身小心回道:“宜芸馆使唤奴才大半换了,有个把门的奴才先时是老佛爷那边的人,奴才与他交往不错,这都是听他说的。万岁爷,这时辰尚早,您看是不是——”
光绪手伸半空,犹豫下关了亮窗:“既是老佛爷有话,过去只会与她惹来更多的麻烦。赶明儿你将这次带回来的东西拣些送过去,告诉她,天冷了,多注意身子骨。”
“嗻。”
“奴才奕䜣、奕劻奉旨见驾!”在滴水檐下深吸口气定住心神,奕䜣轻轻弹了弹身上积雪,回望眼奕劻,朗声道。
慈禧太后盘膝坐在炕上,慢条斯理地进着膳食,足足袋烟工夫,方放箸挥挥手,有气无力地吩咐道:“进来吧。”“嗻!”二人答应一声轻步进屋,偷眼慈禧太后,“啪”地打马蹄袖跪了地上,叩头道,“奴才给老佛爷请安。”
慈禧太后不置可否地轻轻“嗯”了声,接杯“咕嘟嘟”漱了漱口,也不言语,只用嘴努了努案上《新学伪经考》一书,示意李莲英递与奕劻。奕劻满腹狐疑地望眼慈禧太后,瞅瞅身边奕䜣,迟疑着伸手接了过去。
“你觉着这书写得如何呀?”慈禧太后面露微笑地悠然剔着牙缝,盏茶工夫,慢吞吞道。
“回老佛爷,”奕劻只扫眼书名心里便全放在揣摩慈禧太后心思上面,这书他也看过,非只如此,便他书房里亦放着本。闻听慈禧太后问话,奕劻干咳一声小心回道,“此书意在黜君权,伸民力,实大逆不道之作。”
“是吗?”慈禧太后两眼直勾勾地望着奕劻,“如此说这书当禁毁的了?”
“老佛爷所言甚是。”
慈禧太后脸上泛起一丝冷峻的笑意,不冷不热道:“只我不晓得私下议论这书的人该怎生处置,依你看呢?”这若也治罪,只怕京城这牢房挤破了也不够用。奕劻心里寻思着,只却不知如何回奏是好,偷偷移手捅了下身旁奕䜣。
“我这问你话呢!”
“是是。”奕劻身子抖了下,忙不迭伏地道,“依奴才意思,私议禁书者都该逮狱严惩,只……只现下京里议论这书的……”
“衙门里人议论呢?”慈禧太后冷冷道。
“衙门职司所在,若……”奕劻心里结了冰一般,哆嗦着嘴唇道,“若也相与议论,少不得免了差使——”慈禧太后突然仰天大笑,声音又犀利又尖锐:“说得好,说得妙!”说着,她止笑盯着奕劻,阴森森道,“回头将你那差事都交了奕䜣。天冷了,你也上岁数的人了,回府里好好养养身子骨!”
仿佛一声炸雷,惊呆了所有的人。殿中成十双眼睛都盯向奕劻,仿佛在看一个鬼怪一般!连奕䜣也张大了口,不知慈禧太后竟这样突然发作奕劻。
“老佛爷——”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奕劻方略略恢复了神智,伏地叩头颤声道,“奴才……奴才不曾私里议论这事的……奴才虽说也……也看了这书,只那都为着……”“为着什么?为着这社稷安危,是吗?!你可真不愧是爱新觉罗家族的孝子贤孙呀!”慈禧太后蓦地顶了回去,“那些奴才们呢?他们也是为着这社稷吗?我好心栽培你,将总署这般重要的衙门交与你,可你将它给我弄成甚样了?便把门的奴才都议论着维新呀变法呀!他们要维的什么新?变的什么法?还不是看我不顺眼,想把我赶了下去?!”
“老佛爷息怒。”奕䜣扫眼奕劻,心里泛起一丝怜悯之情,莫论平日怎样,只究竟同是爱新觉罗子孙,遂轻咳两声小心道,“这事儿奕劻是有失职。只目下各衙门并不比他那好,且奕劻这阵子忙于战事,有所疏忽也……也是难免的事儿。老佛爷就念他素日做事尚算谨慎,与他条后路,容他——”
“罢了!忙于战事?他忙得好呀!”慈禧太后冷哼了声。
“奴才对老佛爷绝无二心的。奴才——”
“闭嘴!亏你还有脸说,若不是你与皇上信儿,皇上会着急上火地往回赶?!”
“奴才——”
“道乏吧!”
“嗻——”奕劻身子如秋风中的树叶价瑟瑟抖着,爬起身,脚似灌了铅般沉重躬,身退了出去。奕䜣呆呆地望着,一股莫名的渗骨寒意打心底深处油然而生,正自混混沌沌走神间,慈禧太后冷笑着开了口:“起来坐着说话。莲英,给你六爷端碗奶子。”
奕䜣躬身谢恩,起身斜签着身子坐了凳子,心里直十五个吊桶打水般七上八下,微啜口奶子缓缓咽下,心神方自定了些许。移目瞥眼慈禧太后,却自趿鞋下炕,奕䜣犹豫下站起了身。“坐着吧。”慈禧太后伸胳膊打个呵欠,扫眼奕䜣说道:“这阵子你也忙得够呛,如今庆贺事儿罢了,你身上担子也去了大半,日后心思都放了议和上边。对了,下边奴才呈进来苏合香酒,专治心悸头眩毛病儿。我让奴才们与你备了些,回头出去顺便带着。”
“奴才劳老佛爷挂念,心中——”
“罢罢,这么多虚礼做甚。我这刚进膳,下来松泛下,你只管坐着就是。”慈禧太后双眸扫眼奕䜣,移眸望着窗外,似乎在理顺乱麻一样的思绪。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轻轻叹了口气,道,“奕劻这阵子做事还算小心,免了他差事我知你心里——”
“奴才不敢。”奕䜣身子不易察觉地抖了下,忙不迭道,“老佛爷责备他,奴才——”“我知你心里担心自己不定甚时也会是他那样儿。今儿把话说明了,但有我在,这位子便是你的。”慈禧太后轻挥了下手,说道,“其实便免了他,我这心里也不忍的。那书我方才看了下,实在是大逆不道,任下边奴才议论着,迟早会闹出事儿来。总署整日与外夷打交道,最是危险的地儿,这样子能成吗?如今战事如此,议和的事儿倘传了开来,京城不炸锅才怪呢。你说说这哪条我不该免了他?”
“是是,老佛爷所言甚是。”奕䜣深邃的眸子目不转睛地望着慈禧太后。
“说他与我二心,是冤枉他了。好歹等过了这阵子再说吧。”慈禧太后说着移目望着奕䜣,“李鸿章可有回话过来?”
“据李鸿章电,俄领事称公使喀西尼三四日内来津,奉本国命在津过冬,会商一切,俄廷初意不改,不愿日得朝地,且闻俄在海参崴预备海舰陆兵颇多。”
“嗯,不错。”慈禧太后兴奋地来回踱了两步,“回头去电李鸿章那奴才,全权与俄使交涉,以期冬末春初了却了这场纷争。”她顿了下,问道,“方才你等可言及此事?”奕䜣咬嘴唇沉吟片刻,起身小声道:“回老佛爷话,奴才们提了此事,只——”
“皇上没应允?”
“不,不是。皇上方始还寻思着——”
“那是翁同龢那奴才作梗了?”
“不,也不是。”奕䜣手心里全是冷汗,“是……是怕外边议论,于朝廷颜面上不好看。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咱大清国便再不济,也……也不能在那弹丸岛国面前示弱——”话音尚未落地,慈禧太后冷哼一声开了口:“现下不好看是小,将来打不过人家,割地赔款,不定这园子被人家毁了那可就大了!你们几个人也不能说动皇上?我真怀疑你们是怎生做事的!”
“老佛爷明鉴,奴才们确已尽了力的。实在是无可奈何呀。”奕䜣脸色陡然如窗户纸般煞白,忙“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鸡啄米价连连叩响头道。
慈禧太后睃眼奕䜣,移步至案前端奶子悠闲地呷着,半晌,冷冷笑了声说道:“没有最好,起来吧。”干咳两声,脸上愠色已是荡然无存,轻叹口气,慈禧太后又道,“我宁可冒着遭天下人唾骂的险为的是什么?还不是为着保全祖上这点子基业。但国力充足,兵精将广,我愿意做这丢人的事儿?祖宗披荆斩棘千辛万苦打下这江山,不好生珍惜,将来九泉下以何颜面对列祖列宗?”
“老佛爷忧国忧民,奴才岂敢苟且怠荒,使后世子孙共议老佛爷付托之误?”奕䜣头贴在地上,“奴才定尽忠尽责,襄赞老佛爷!”慈禧太后脸上不易察觉地掠过一丝红晕,背手绕室踱了圈,于炕上盘膝坐了:“还跪地上做甚?起来吧。本想着皇上发个话儿,也名正言顺,如此罢了,下去你与李鸿章——”
“老佛爷。”奕䜣犹豫着站起身。
“什么事?”
“此番败绩,外间沸沸扬扬,是李鸿章畏葸纵敌所致。不少奴才也上折要严惩于他。方才皇上意思,怕要罢了他的。”
慈禧太后细碎白牙咬着盯着奕䜣,似又欲发作,只长长透口气忍了下去,腮边肌肉抽动了下冷冷道:“要罢了李鸿章?他说了算?!你问问他,眼里可还有我这个老佛爷?”
“老佛爷息怒。皇上那也是迫不得已的。皇上先始主张出兵,老佛爷您……您也是这个意思,可李鸿章呢就是儿戏视之,惹得外边沸沸扬扬——”
“莫与他说好听的话儿!”慈禧太后厉声喝道,“你告诉他,若想免了李鸿章的差事,就先下道旨意废了我这太后老佛爷!”奕䜣身处这种境地,真是万般无奈,苦笑着叹息一声没有言语。
“你叹什么气,嗯?!”慈禧太后刁狠地一笑,咬牙道。奕䜣心里方自懊悔,闻声骇得额头上冷汗直往下淌,亏得在宦海摸爬滚打多年,眼睛一转忙不迭道:“奴才是为皇上不晓事叹气。老佛爷将他一手带大,可他却常常惹老佛爷您不快,真是——”仿佛真的一般,奕䜣说着又叹了口气,“不过,皇上心思还是好的。只行事有时太任性了些,顾虑也不周全,老佛爷您就别放了心上,气伤了身子骨——”
“我这身子骨还不至于就被他气伤了!”
“那是那是,老佛爷大人大量,宰相肚里能撑船,这事儿还能放不开吗?”奕䜣满脸堆笑奉承着,沉吟片刻,做了最后一番努力,“老佛爷,叶志超此次统军一万余众镇守平壤,遭遇日军即闻风丧胆,一夕狂奔五百里溃逃回国,使得举国震惊,莫不将矛头对准了李鸿章——”
“那便将那奴才罢了、斩了平息民怨。”
“叶志超懦弱怯敌,罪责难逃。只此怕并不能平息民怨。叶志超是李鸿章的部将,又是他极力荐的统领,更何况他平日将北洋海军吹得怎般地好,可与日舰对仗却是连连败北。北洋水师乃举国希望所在,落得如此局面,若不与他些处分,实难以平民怨的。奴才以为还是暂免了他的差事为好。”奕䜣扫了眼慈禧太后,咽口唾沫又道,“国人皆知李鸿章唯老佛爷之命是从,不了了之的话奴才怕于老佛爷也不利的。”
“这帮天杀的贱民,我真恨不能将他们一个个都下了大狱!”慈禧太后击案而起,也不蹬鞋,光脚儿在临清砖地上来回踱着快步。奕䜣长长吁了口气,扫眼慈禧太后,伸手端杯偷偷啜了口奶子。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慈禧太后忽地开口喊道,“小崔子!”
“奴才在!”崔玉贵正自掌灯,闻声忙不迭丢活儿上前打千儿道,“老佛爷甚事吩咐奴才?”
“你去将翁同龢那奴才唤来!”
“嗻!”
奕䜣怔怔地望着慈禧太后:“老佛爷这是——”“将那些奴才挨个数,有谁能与洋毛子说得上话?”慈禧太后发泄胸中郁闷价透口气,“还得李鸿章!民怨虽不可不虑,只和议却更是紧要。你回头告诉皇上,李鸿章年事渐高,不辞劳瘁,体气不甚如常,办理军务难免有疏忽之处,值此用人之际,好语慰存方是上策。”
奕䜣无奈地咽了口口水:“设若皇上力主罢斥李鸿章,奴才——”
“李鸿章的淮军最是精锐,去他何人代之?你只这般说与他,依也得依,不依也得依。这次决不能由着他的性子!”
“嗻——”
似乎说累了,慈禧太后没有再言语,只一双眸子久久凝视着外边漆黑的天穹。奕䜣默然望着临清砖地上她的影子,不知怎的,心跳又加快了……沉寂中,崔玉贵揭帘轻步进来,打千儿欲言语时,慈禧太后轻轻点了点头。
“奴才翁同龢奉旨见驾。不知老佛爷何事宣召奴才?”
慈禧太后脸上带着一丝冷笑缓缓转过身,冷哼一声道:“怎么,你是皇上的奴才,我这没事便不能唤你吗?!”
“奴才——”翁同龢猝不及防,慌乱了一阵,道,“奴才是皇上的奴才,也是老佛爷的奴才。但主子吩咐,奴才岂敢不遵?”“是吗?这可太难得了。”慈禧太后说着在炕上盘膝坐了,端烟枪吸口烟,吐烟圈道,“我听说皇上要借英力与日议和,可有这回事?”
“皇上——”翁同龢说着攒眉睃了眼奕䜣,“皇上确有借英夷之力的想法,只不过不是为着议和,而是联英抗倭。据悉英夷恼日夷侵朝,已将兵舰集于南洋——”
“真是白日做梦!”不等翁同龢话音落地,慈禧太后冷冷开了口,“皇上年幼历浅,识不清英夷面目犹有可言,你这么大岁数了也不晓得吗?”翁同龢听着慈禧太后的话,忙挺身跪直了身子,说道:“外夷狡诈成性,实不足信,奴才虽迂讷迟钝,却也是知道的。”
“知道的也不晓得劝阻皇上,弄得下边吵吵闹闹,还让人安生不?”
“奴才——”
“行了行了,莫管我怎的说,你总有话儿回的。”慈禧太后不耐烦地打断翁同龢,挪动下身子望着黑沉沉的天穹,约摸袋烟工夫,愀然叹道,“当初不允出兵,你们这也不行那也不可。如今好了,人家打到门口了,你们怎就都哑了,脑子就都没辙了?”她顿了下,见翁同龢翕动嘴唇欲言语,又道,“你们心思都是好的,只别忘了咱就那点子能耐。明知不行却偏要拿鸡蛋往石头上撞,这叫什么?这叫愚蠢!”
翁同龢拣空儿不软不硬地顶道:“老佛爷言语,奴才不敢妄加议论。只依奴才看,我朝实力是大不如前,然上下一心,却足以抵御日夷的。皇上业已降旨调兵遣将,相信不多日定会有好消息的。”
“别自己慰自己了,真要心里有谱,能找到英夷门上?”慈禧太后坐起身端杯漱了漱口,“事情到这份儿上,再说也没用的。调兵遣将以御日夷侵扰,这自是要做的。关键还在这该不该找外夷帮忙上头。”说着,她长叹了口气,“我朝国力衰竭,如今又连遭天灾人祸,与日夷长久打下去,败,无疑雪上加霜,即使侥幸取胜,亦大伤元气,没个十年二十年怕都缓不过劲儿来。你们都在皇上身边整日伺候着,切不能一时头昏脑热,任着性子做事。你说是吗?”
“老佛爷所言甚是。”翁同龢这会儿对慈禧太后的心思已然明白了大半,虽心里百般地厌恶,只嘴上却不能不道,“奴才定恪尽职守,忠于朝事,不敢稍有懈怠。”
觉着火候差不多了,慈禧太后轻咳两声,终于道出了本意:“外边纷纷杂杂、说三道四,我寻思了好久,原也想顺民意的,只一来咱没那能耐,二来呢,这些人每日里坐楼赏景、吟诗作画、寻花问柳,又怎了解民间疾苦?他们那话儿又怎能代表得了民意?所以我想,还不妨试试这条路子。至于请何夷出面妥些——”
“英夷既有意出兵,又仅要求资其兵费,奴才以为便派员与之交涉更为有利。”眼见木已成舟,翁同龢遂开口说道。
“英夷狡诈,最让人难以捉摸。现下它说是与它些兵费,到时候只怕会漫天要价,狮子大开口的。想当年咱与它那么多好处,它还不是打进了京师?若不是它,先帝又怎的会英年早逝??”说着,她仿佛真的动了感情,两滴老泪自眼角处挤了出来。伸手接热毛巾捂了捂脸,慈禧太后轻咳一声,又道,“八月俄使喀西尼曾派使馆参赞巴维福通知李鸿章,言沙俄仍遵守光绪十二年鸿章与俄使拉德仁在天津所订之节略,暗示其必干涉日夷染指朝鲜。近日又据李鸿章电,俄国初意不改,已在海参崴增舰添兵,且喀西尼亦将奉俄皇命赴天津过冬,商洽此事。我意思咱还是借俄力妥些。”
“老佛爷明鉴,沙俄狼子野心较之英夷尤甚。”翁同龢细碎白牙咬着叩响头道,“这些年来,沙俄借诸不平等条约割占我疆土百余万平方公里,然犹未有知足之意,无时无刻不欲再占我东北疆土。此番俄调舰添兵,怕醉翁之意不在酒,奴才恳请老佛爷万万三思为上。”
“你前边说的不假。沙俄是占了我大清不少土地,每想起这事,我这心里就——不过你平心想想,好处都让英法得了,它总不能——”似乎被翁同龢的眼神所慑,慈禧太后径自收了口,端杯啜了口奶子,干咳一声接着,“英夷犯我京师,令我天朝愧对世人,俄国总没做过这种事儿吧?虽都不是什么好主顾,只比比还是俄国妥些。再说英夷势力在江南,俄国在东北,日夷犯朝,它又操的哪门子闲心?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
“老佛爷言语奴才不敢苟同——”
“你莫不是身子骨不对劲,昏了头了,嗯?!”慈禧太后目光变得阴森恐怖。
“奴才身子骨一向硬朗——”
“硬朗便好!”慈禧太后“啪”地击案而起,“我心思已定,你不必多言!现下这衙门口风把得不紧,这事儿电文往来不稳妥。喀西尼这几日便抵津,我欲派个人去李鸿章那探探究竟。这老的老、病的病,我看便由你走一趟!”一语落地,直惊得翁同龢目瞪口呆,便一侧奕䜣亦惊得差点溜到了地上。
四下里一片静寂,便一根针落地都听得见。翁同龢身子电击似抖了下,望眼慈禧太后,叩响头道:“恕奴才斗胆。老佛爷,此举有不可者五,最甚者——”
“行了行了。”慈禧太后摆了下手,冷冷道,“不可者多了,我这心里岂有不知道的道理?你莫不要抗旨不遵?”
“奴才恳请老佛爷——”
“你是皇上的人,我使唤不动是吗?此举非只为议和,亦在拖延日夷进攻。你口口声声忠于朝事,不敢有丝毫懈怠,这又算什么?!”慈禧太后面色铁青。
“奴才为天子近臣,不敢以和局为举世唾骂。老佛爷既欲借此为我朝赢得时间,奴才岂敢不遵?”翁同龢眉头紧锁,嘴里嚼了苦橄榄似的咽了口涩涩的口水。
“那好,你这便回去收拾东西,明日午时便动身吧!”慈禧太后扫眼奕䜣,“这也没你的事了,一道下去吧。”
“嗻。”
慈禧太后之令翁同龢赴津,实包藏着险恶的用心。时举国舆论一致主战,对北洋海陆军的溃败更是怒不可遏。慈禧太后虽有心议和,只却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派翁同龢出面干这联俄求和的勾当,自是再好不过。老于世故的翁同龢对慈禧太后的用心岂有不清楚的道理?然而——此时此刻,他方真正体会到奕䜣口中那“难”字的真实滋味!
第七章 灰飞烟灭
但见浓浓黑烟腾空而起,直遮蔽了西际大半个天穹。他的视线模糊了,身子亦秋风中的树叶价瑟瑟发抖:“完了……一切都完了……”
五更天起来,翁同龢在军机处交代了番,也没见驾,便回府吩咐下人打点行装准备赴津。此次天津之行,事关重大,虽说翁同龢是极尽小心,然前来送行的人仍是一拨接着一拨。翁同龢知道是慈禧太后散布的消息,虽心里的火一拱一拱往上蹿,只又无可奈何,遂强颜欢笑寒暄几句便端茶送客。
“老爷,张大人求见。”
“嗯?”翁同龢方打发了一拨人,寻思着还是早点出京的好,闻声回眸望眼,却见得意门生张謇披麻戴孝地进来,眉头皱了下,问道,“季直,你这——”
“门生张謇见过恩师。”张謇躬身请了安,神色凄然道,“季直老父病故,已与衙门告假回乡守孝,特来与老师辞行。”“听家人说你昨夜找我,却不想竟是——”翁同龢长叹口气,半晌开口道,“目下时局动荡,正是朝廷用人之际,不想你却遭此变故,真——唉,你打算何时回乡?就今日吗?”
张謇细碎白牙咬着下嘴唇,点头道:“门生准备辞了恩师便离京的。”说着,他瞥了眼翁同龢,“恩师,门生有句话不知当问不——”
“有话便说,吞吞吐吐做甚?”
“门生早起闻得外边议论,恩师奉旨去天津求俄与日议和,不知这可是真的?”
翁同龢苦笑了下,抬手指了指一侧行李,说道:“真的,这不行李都备好了吗?”见张謇眉头紧锁翕动嘴唇欲言语,翁同龢轻轻抬了下手,“不要说,我知道你要说些什么。外边可议论这是皇上的主意?”
“嗯。”
“俗话说最毒妇人心,真的一丝不假。”翁同龢起身背手踱了两步,冷冷一笑,说道,“这都是老佛爷的意思。她欲求和休战,又怕底下议论,故——”“恩师既知她心思,何以还要奉旨?”张謇仿佛不认识似的望着翁同龢。“恩师难道不晓得如此会有什么后果?恩师去外边走走,那唾沫星儿足能淹死人呀!”翁同龢长长透了口气:“这便是做官的难处。你初涉仕途,日后便体会得到,有许多事并不是你想怎样便能怎样的。我又何尝愿意,只不奉旨不行呐。”
“恩师——”
“老佛爷心思铁定了的。我不奉旨又能如何?”翁同龢仰望着晴得湛蓝的天空,道,“现下还不是明着与老佛爷作对的时候,稍有差池只怕后悔亦来不及了。”
“皇上降诏宣战,民情激越,莫不将皇上看做我朝希望之所在。如若这等流言蜚语传将开去,国人又何以看皇上?到时皇上失去民众支持,又何以能与老佛爷抗衡?何以实现我朝中兴大业?恩师!”张謇神情激动,脚步“橐橐”地来回踱着碎步。
“你说的我何尝没想过?”翁同龢脸上掠过一丝欣慰的笑容,款款说道,“罢了,此事就休要再提了。你此番离京,却也甚好。沿途多与友人相会,将此间真相倒了出去。苍生虽学识有限,但他们的眼睛却是雪亮的,他们分得清孰好孰坏孰是孰非。”他顿了下,又道,“对了,听文廷式言语,江南一带维新志士甚是活跃,集会办报搞得有声有色,你要好生——”
“老爷,李相爷来了。”
正自说着,外边传来家人言语。翁同龢忙不迭大步迎了出去:“不知季云兄光临,有失远迎,还望莫要怪罪才是。”李鸿藻眼圈发黑,显然一夜不曾合眼,见翁同龢亲自迎上前,紧赶几步拱手淡淡笑道:“叔平兄这说哪儿的话了。”
“请!”翁同龢说着将手一让进了屋,欲吩咐下人上茶时,却被李鸿藻止住:“我这还急着回宫呢,就免了吧。叔平兄,皇上宣你即刻进宫见驾。”“我这就怕皇上晓得,到底还——”翁同龢苦笑着叹了口气,扫眼屋角自鸣钟,已是巳时过了一刻光景。沉吟片刻,咬嘴唇道,“烦劳季云兄回禀皇上,便说叔平已然离京了。”
“叔平兄,你这——”李鸿藻怔怔道。
“老佛爷谕旨午时离京,此时进宫,恐来不及的。”翁同龢双眸怅然地望着窗外,像要穿透院墙一样,愀然道,“皇上可是龙颜大怒?”“这还用说吗?”李鸿藻轻咳一声,舔舔嘴唇说道,“叔平兄,我意思你还是进宫一趟好些。这若是让皇上晓得,恐与你——”
翁同龢凄然一笑:“我这进去,老佛爷那边如何作答?他人许不晓得,你我难道还理会不清个中滋味?事已至此,无可挽回的。一切等回来再说吧。”
“我知你心思缜密,想得远。只皇上那性子你也晓得,发作起来谁劝得动?”李鸿藻咽了一口唾沫,“听着那消息,皇上嚷着要御驾亲征——”
“御驾亲征?!”翁同龢身子电击也似哆嗦了下,瞠目结舌道。
“嗯。”
“不行,这万万不行。”翁同龢来回踱着快步,“皇上离京,大小朝事谁来料理?老佛爷一旦借机揽权过去,想要她再松手,那万不可能的!”他顿了下,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长吁口气高声吩咐道,“来人!快快备马!”
在西华门翻身下骑,急匆匆递牌子进去,方进乾清门广场,远远便见隆宗门处寇连材满脸惶恐神色,望眼欲穿地瞅着这边。二人对视一眼,小跑着奔了过去:“皇上现下可——”
“万岁爷候不着二位相爷,已过老佛爷那边了。”寇连材急急间忘了行礼,张口便道,“二位相爷快点过去吧。”说罢,转身径自疾步前行。李鸿藻张了张口,又把话咽了回去。翁同龢蓦地升起一股不祥之感,脚下不由加快了步子。至宫外,却见皇后静芬、珍妃并着几个妃嫔正从里边出来,忙和李鸿藻跪下请安:“奴才给娘娘——”
“二位相爷快进去。”静芬脸色煞白,额头上密密细汗闪着亮儿,急道,“皇上安危就在二位相爷了,还望二位相爷多多费心才是。”
“娘娘放心,奴才敢不尽力。”
二人答应着起身急步进去,但见四下里太监、侍女个个屏息躬身,心直提到了嗓子眼上。于西厢房外侧耳静听,屋内鸦没鹊静,便一根针落地都听得见,二人对视一眼在亮窗边正欲看个究竟时,但听里边“咚”的一声响,似乎什么东西被掼碎了,紧跟着慈禧太后阴森森的声气传了出来:“照你这般说是我错了?!”
“儿臣不敢——”
“不敢?我这方回来你也不让安生下便气冲冲过来,这也不是那也不对地百般挑剔,还说不敢?!只怕你就差不敢下旨将我这太后罢了!”
翁同龢暗暗吁口气,“啪啪”一甩马蹄袖,与李鸿藻一并朗声道:“奴才翁同龢(李鸿藻)给老佛爷、皇上请安!”
……
“奴才——”
“进来!”
二人答应一声进去,偷瞟眼周匝俯身跪地,叩响头正欲言语时,只听慈禧太后冷哼一声喝道:“翁同龢,便你也想反了不成?!我昨儿怎生吩咐你的?!”“老佛爷吩咐,奴才不敢不遵。”翁同龢头贴在地上,道,“奴才业已打点好行李,只不知老佛爷还有什么吩咐奴才的,故进来与老佛爷——”“该说的我昨儿没说明白吗?!”慈禧太后披着头,仿佛市井中泼妇一般,“你呢,嗯?!”
“吉林将军长顺八百里加紧,奴才不敢耽搁,特来回与皇上。”李鸿藻紧张得手心里已然渗出汗.99lib.来,声气中略带着一丝颤音道。“是吗?这么巧?”慈禧太后冷峻得结了冰般的老脸上掠过一丝冷笑,“说些什么呢?嗯?!”李鸿藻脸色变得如月光下窗户纸般煞白,长顺八百里加紧,那可是他随口胡诌的!半晌不闻动静,一边翁同龢忙不迭开了口:“回老佛爷话,据长顺奏,日夷小股部队不时在鸭绿江边窥伺,似有涉江之心。”
“是吗?!”
“奴才进来匆忙,折子放养心殿了。老佛爷若是——奴才这就过去取来。”李鸿藻暗暗松了口气,偷眼慈禧太后,道。
“不必了!”慈禧太后绕光绪踱了两圈,阴森森狞笑道,“听到了吗?我的皇上!小日本到家门口了。你怎生应付,靠长顺那些人手吗?做梦!别说他能与你抵挡一阵,只怕这会儿他正收拾家当呢!我要李鸿章与俄谈谈,有什么不好?”她咽了口口水,“这好歹拖拖,与你些时日准备总没有错吧?”
光绪脸色铁青地伫立熏笼旁,黑眸深不见底地死死盯着地上慈禧太后的影子,似乎是冷的,他的身子哆嗦了下:“亲爸爸但为此,儿臣自不敢多言。只外间传闻亲爸爸欲要那李鸿章借俄与日议和,儿臣断不能依的。”“我便有这想法又怎样?错了吗?!你和人家打,靠什么?李鸿章的淮军最是能战,可结果呢?嗯?!”慈禧太后冷冷哼了声,“现下收场还伤不着筋骨,真要让人家打到家里,只怕你哭都来不及!”
“淮军受挫非兵不能战,而在李鸿章畏缩怯敌。亲爸爸这般说,也……也太小觑我朝了。”光绪细碎白牙咬着下嘴唇,“黄海一战,‘致远’管带邓世昌、‘经远’管带林永升奋力杀敌——”
“结果呢?还不都战死了?!”
“他们是以身殉国了。然我将士如皆这般样子,又何惧区区日夷?!”光绪立刻顶了回去,“儿臣已严谕整饬军纪,悉心备战,日夷不犯我则罢,它若敢犯我——”
“别站着说话不嫌腰疼!你有把握还与英夷讨好?”慈禧太后说着突然猛地一击案,直惊得众人心提到了嗓子眼上,“这方过去三十来年你便忘了,当年若不是那该死的英法二夷,咸丰爷又怎的会归了天?!你想怎样?想将它再招了来,送我一程吗?”
“英法犯我京师,毁我园林,逼得圣驾西移热河,儿臣无时无刻不记在心上。非此,便德俄美诸国犯我天朝之种种劣迹,儿臣又岂敢忘怀?此次与英交涉,非是为向日夷讨和,实闻得英夷兵船尽集南洋,有与日夷开衅之志,欲与之并力御日而已。”光绪说着说着愈来愈激动,握成拳状的双手紧紧的,微微发抖。“我朝可支之银已然不多,儿臣此也是万般无奈之举,但英夷别有他求,儿臣定当拒之。”
“既知库银所剩无几,却还要逞强争胜?!”
“事关大清声誉,儿臣不得不为之。”
“声誉?哈哈哈……”慈禧太后疯子价仰脸大笑着,直听得众人毛骨悚然。突地,她猛然收了笑脸,眼睛中放出铁青色的暗光,“国都要丧在你手上了,又何谈声誉?咸丰爷临去将这社稷托付与我,我绝不会让你使性子乱来的!莫忘了,你头上还有列祖列宗呢!”光绪似乎铁定了心思,细碎白牙咬得咯咯作响:“正因为儿臣头顶上有列祖列宗瞅着,方不敢稍有差池。亲爸爸,天意不可违,民心不可违,此时议和,我大清才有亡国之险呐!”
“皇上切勿激动。”奕䜣眼见光绪额头青筋乍起老高,忍不住开口劝道,“此事关系重大,非一时半刻便能——”兀自说着,慈禧太后阴森森的目光射了过来,奕䜣犹豫着改了口,“皇上,老佛爷心思也……也是好的。民意不可违,只社稷更紧要。沙俄有心——”
“闭嘴!这没你说话的地儿!朕与亲爸爸——”说着,他呛了一口气,猛烈地咳嗽两声,脸已是涨得通红。翁同龢、李鸿藻闻声有异,这方抬起头来:“皇上——”
“沙俄狼子野心,较之诸夷尤甚。”光绪竭力定住心神,长长吁口气道,“这么多年它每于事急时出面充好人,可它从我大清得到了什么?是祖宗千辛万苦打下的江山!利失钱损,这都是暂时的,都是可挽回的,可疆土一旦与了别人,那是再也要不回的!儿臣恳请亲爸爸三思!”说罢,他“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我思了不止一日两日了!”慈禧太后冷笑着,盯着窗户阴狠地说道,“沙俄此次确是因日夷侵其利益,诚意与我大清交涉的,你再勿多言!”
“亲爸爸——”
“够了!就你那几道旨谕,你以为下边会真的上心?你便杀个成百上千,也无济于事的!”
“如此儿臣御驾亲征,若不能——”不及光绪话音落地,翁同龢、李鸿藻异口同声开了口:“皇上,此万万不可!”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慈禧太后迟疑着转过身,扫眼光绪,她眉棱骨抖了下便又转过了身,脸上满是奸笑地慢吞吞道:“你方才说什么来着?”
“儿臣御驾亲征,若不能击溃日夷,扬我大清国威,儿臣愿——”
“皇上——”
“翁同龢,这有你插嘴的地方吗?!”
“奴才失礼,愿听老佛爷发落。”翁同龢“咚咚咚”连叩了三个响头,说道,“只皇上万不可御驾亲征的。这每日大小国事不下百余件,更况目下正与日夷交战,折子更雪片般进来。皇上亲征,诸多事情何人料理?再者说——”“目下我军士气低落,军纪败坏,皇上御驾亲征,倒也不失为一良策,这说不准还真能振军心鼓士气,扬扬咱大清国威呢。想当年,圣祖爷屡次御驾亲征,不也每每得胜还朝吗?”慈禧太后冷冷插口道,“至于这国事,我如今是不便再管的。奕䜣任事多年,里外都甚是稔熟,支持阵想来不会成问题的。奕䜣,你说呢?”
“奴才年老体衰——”
“这大小事自有奴才去做,你只揽总儿拿个主意,再说不还有李鸿藻他们几个吗?又能累到哪儿去?”慈禧太后回首阴森森地睃了眼奕䜣,轻咳两声道,“我看就这样定了,不然皇上心里又不定怎生怨我呢。你下去将京师各营——”
“老佛爷,恕奴才斗胆,此事——”
“是皇上说了算还是你翁同龢说了算?!你也不掂量掂量自己什么东西?!要你去天津,你推三阻四,不肯奉旨,现下皇上要御驾亲征,你又百般阻挠,你安的什么心思,嗯?!”
“奴才此心唯天可表——”眼见慈禧太后额上青筋一点点乍起,奕䜣忙不迭插口打断了翁同龢,“叔平向来处事稳重老练,今日怎的这般浮躁?老佛爷宁肯外边嚼舌根,>皇上甘愿御驾亲征,这都为的什么,还不都是为我大清着想吗?”他边说着边忙不迭丢眼色给翁同龢,也不管翁同龢有何反应,膝行上前两步叩头道,“老佛爷,奴才愚见,御驾亲征实万不得已方可行之策,目下情形远未——”
“你说什么?!”慈禧太后拂了拂散落颊前的乌发,上前两步,几乎贴在奕䜣脸上冷冷道。她的目光那般咄咄逼人,以至于奕䜣急急低下了头颅。然而,他却让她失望了:“回老佛爷话,依奴才愚见,此时御驾亲征不合时宜。其一,现下时事纷杂,大小事儿全仰皇上操持,奴才虽于事务稔熟,只主持全局,怕一日也支持不下来的;其二,日夷今据平壤,并未曾犯我疆土,皇上御驾亲征——”
慈禧太后抓住奕䜣话中空隙,插口道:“日夷现下是不曾犯我疆土,可随后呢?它那就满足了吗?!长顺那折子说些什么你方才难不成没听清?!”她的声音又犀利又尖锐,便屋顶承尘亦似乎不安地翕动了下。“奴才听得真真切切。”奕䜣头贴在地上,咽口唾沫咬牙道,“但真到那时候,皇上御驾亲征亦为时不晚。再者皇上身子骨虚弱,真要是这便出去,只怕会适得其反的。”
“你们都不要说了,朕……朕心意已定。”
他这一开口,三人直觉着心猛地往下落。慈禧太后脸上掠过一丝冷笑,目光幽幽地闪着:“圣意已决,你们还要说吗?!”“老佛爷,皇上真的身子骨虚弱,不可御驾亲征的。”李鸿藻不知什么时候身子已然悄悄前移,顾不得许多伸手便拉光绪袍角扯了下,满是焦虑的目光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光绪,说道,“奴才意思,还是等皇上身子骨硬朗些再议此事不迟。”
“皇上,你觉着不舒坦吗?”慈禧太后用碗盖小心地拨弄着茶叶。
“儿臣很……很好。”
“我就说嘛,这一路上好端端的,怎的这方回来就会——”
“老佛爷,皇上确是受了风寒,身子骨虚弱的。”奕䜣长长吁口气,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奴才不敢欺瞒老佛爷,便方才回来路上,皇上还吐血了的。恕奴才斗胆,皇上现下神情恍惚,便说些什么怕他自己也不清楚,恳请老佛爷——”
“你——”慈禧太后端着茶杯的手捏得紧紧的,微微发抖,铁青脸上青筋暴突,显然已是愤怒已极,“好你个奕䜣,有你这般做奴才的吗?!皇上谈吐清晰,你却说他神情恍惚,皇上便没病怕也要被你咒出病来!莫忘了你当初那般下场,再敢胡言乱语——”
“老佛爷息怒,奴才断不敢胡言乱语的。老佛爷若以为奴才欺瞒主子,可唤了太医与皇上瞧瞧,倘奴才作假,愿凭老佛爷发落。”
话音落地,李鸿藻接茬儿急道:“对对,唤太医进来与皇上瞧瞧,不就清楚了吗?”说着也不顾慈禧太后反应,大声喊道,“太医!快传太医!”
似乎早有预感,太医院但叫得上号的太医大小四五个早被王福唤着在殿外檐下候着,闻听里边传唤,忙趋身一拥而入,团团围定光绪,直忙得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只有慈禧太后,用满是灼人的目光看着这一切,没有动。半晌,腮边肌肉抽搐了下,冷冷问道:“皇上究竟怎样?!”
“回老佛爷话,万岁爷身子骨甚是虚弱,兼之心情郁——”
“你看清了吗?!”慈禧太后咬牙厉声喝道,“睁大你的眼睛好好看看!”“奴才——”那太医愣怔了下抬起头,却只见奕䜣眨眼并轻轻颔首,咽了口唾沫小心回道,“回老佛爷话,万岁爷确是——”
“你们这些狗杀才,每日俸银拿着,都做的什么差事?!”慈禧太后细碎白牙咬得咯咯作响,直恨不能分了众人上前一脚踹死那太医。
“奴才——”
“滚!都滚!”
慈禧太后面目狰狞,直恶鬼一般,握在手中的茶杯竟已捏碎,鲜血顺着指缝一滴滴往下淌着。众人虽对她变脸司空见惯,只却从没有见过她这样暴怒的神色,都愣了,吓呆了。半晌回过神来,忙不迭“咚咚”叩响头起身搀着光绪退出。尺余高的门槛锯去了大半,然而却还是有个太医被绊得摔下阶去!
慈禧太后阴冷的眼神直直盯着窗外渐渐模糊的身影,铁铸的人儿般一动不动。她的心已被愤恨塞得满满的!她渴望他能御驾亲征,她渴望他一去不返,那样,那失去的权力便可以轻而易举地重新回到她手上。然而——
“老佛爷。”崔玉贵捧条盘进来,怔怔地望着慈禧太后犹豫半晌,小心道,“该进膳了。”
“俊贝子下学了吗?”慈禧太后挥了挥手。
“还没呢。”
“你去让他过来——让陈师傅也一并进来见我!”
“嗻。”
“老佛爷,要不奴才与您熬碗莲子粥?”吩咐小太监端了条盘下去,李莲英小心翼翼道。“吃吃吃,除了吃你还晓得什么?!”慈禧太后没好气道,“等我让人家赶了下来,你喝西北风去!”“这——莫管怎的说,老佛爷身子骨紧要不是吗?老佛爷若觉着心里窝火,就拿奴才出出气,只千万莫闷在心里,这要闷出个好歹,叫奴才可如何是好?”李莲英躬身到炕前,小心与慈禧太后揉捏着,“老佛爷,要不奴才吩咐御膳房,给万岁爷来点——”
“闭嘴!”慈禧太后喝住李莲英,侧耳聆听了阵,方道,“没有我的话儿,你少给我自作主张,真要闹出纰漏,我先将你满门下狱!”
“奴才不敢,奴才不敢。没有老佛爷您的话儿,奴才怎敢做这种事。奴才这不也是为老佛爷来气吗?瞧瞧他们方才都说些什么,那是奴才说的话吗?要奴才看呀,他们是越发不将老佛爷您放在眼里了。如此下去,只怕这日后——”
“怎样?还反了他们不成?!”
“那倒不至于。只老佛爷您怕更有得气受了。这要立了俊贝子,那岂不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比现下痛快多了。”
“你以为这捏糖人呢,想换便换?”慈禧太后白了眼李莲英,“倘若方才真要能使皇上离京,那用不着溥俊也能成事。只可恨那些杀才。嗯,有朝一日我定要他们好看!”说着,仿佛发泄堆积在胸中的郁闷,慈禧太后长长透了口气,“现下不比先前,那些草民的议论不能不顾忌着些。真要这时候立了溥俊,只怕我这位儿更坐不稳当。”
李莲英满腹狐疑,沉思良晌仍自揣摩不透慈禧太后的话意,遂咽口唾沫轻声道:“老佛爷,先时那些草民比现下叫得凶,便许多王公大臣亦与您作梗,还不是照样做事吗?这现在底下是吵吵,可立了俊贝子,咱面子上还和小日本开战,还怕——”“你以为我怕这些?你这脑子我看是越来越不中用了!”慈禧太后冷哼一声打断李莲英,伸手端杯啜口茶咽下,说道,“昨儿听着那事,今早张之洞递牌子进来,我试探着问了下,南边这阵子什么维新变法言论甚是叫嚣,便不少地方官也掺和了进去。战呀和呀这些议论一阵子便会过去,但这事却是不闹个究竟断不会罢手的。”见太监进屋往熏笼里添柴,慈禧太后收了口。
“老佛爷,”殿外四下张望眼,李莲英关门上前躬身道,“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儿现下若不压了下去,一旦传了开来,那可就后患无穷呐。”
“到这份儿上,想压也不成的。你越是压,那火只会烧得越旺。”慈禧太后长吁了口气,“再者英法美俄哪个不想咱这朝局变动,好从中谋利,这要压他们能答应?现下只能任其发展了。”她一双黑眸凝视着屋顶承尘,似乎在思索着什么。李莲英茫然地呆望着她,他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但他知道,这般下去于她没有好处,而对他则更不会有益处!
“老佛爷,这不管怎的说,都不能任其发展的呀。”李莲英咽了口口水,忍不住开了口,“奴才意思,等过几日万岁爷身子骨硬朗些,还要他御驾亲征。他一旦出去,老佛爷您将这里里外外重新揽了回来——”
“别做梦了,不可能的了。”
“‘御驾亲征’这是万岁爷亲口说的,他总不能也出尔反尔吧?”
“奕䜣这老狐狸方才不是已埋了伏笔吗?!”慈禧太后腮边肌肉抽搐了下,冷冷道,“到时候他不出去,能赶着去?随便找个借口那还不容易得很。这场战事莫论输赢,这股洪流都会来的,任谁也无法阻挡。现下只能期待着这场战事早些结束,以静观其变了。”
“那样……那样……”
“迟早都要来的,倒还不如来得早些!”慈禧太后“啪”地打着了火捻子,却不抽烟,“扑”地又吹灭了,冷冷一笑,道,“但火烧起来,自会有灭火的法子。你只觉着四下燥热,却找不着火苗,又如何灭它呢,嗯?”
“老佛爷圣明,奴才——”
“除了拣些好听的话儿说与我,你如今还会做些什么?以后少给我再灌这些迷汤。”慈禧太后又打着了火捻子,点烟深深吸了一口,喷云吐雾地缓缓说道,“奕䜣没指望的,日后李鸿章那边就你担着。回头便传话与他,莫管他怎生做,但尽快结束了这场战事,便是大功一件,好处我不会少他的。”
“嗻。”
“总署那边怕也靠不住,派可靠的人亲自过去一趟。”慈禧太后皱了下眉头,“对了,顺道往山东走一趟,看看那边情形究竟怎样。这样稳妥些。”“嗻。”李莲英答应一声咬嘴唇道,“恕奴才愚钝,不知老佛爷此是——”“听载漪言语,那一带秘密结社组织闹得很是厉害,个个皆练得一身本领。如真是这般,日后说不定还有用场的。”
“老佛爷,这……这不妥吧?”
“没甚妥不妥的,但只他们听朝廷的话便可。最少在对付洋毛子方面,他们可比官军趁手得多呢。”慈禧太后略为松弛了一点,移目扫眼犹自攒眉蹙额的李莲英,道,“行了,别发呆了。随便拣点什么念念——让我松泛松泛——”
“念点佛经?”
“换点别的,甚诗儿词儿的都成。”
晓妆初过,沉檀轻注些儿个。向人微露丁香颗,一曲清歌,暂引樱桃破。罗袖裛残殷色可,杯深旋被香醪涴。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
曼声吟哦声中,慈禧太后的呼吸渐渐平缓均匀。盏茶工夫,却已是蒙蒙眬眬、混混沌沌进了梦乡。
四下里一派灰暗阴沉景象,像是又要下雪似的,没有一丝活气,只几只孤独的大雁呱呱鸣着向南飞去,像是在向人们诉说着什么,更平添了几分荒凉没落。
李鸿章怔怔地望着窗外天穹,一颗心也似这天色冷冰冰凉丝丝的。他苦心经营多年的、视作命根子一般的北洋水师遭到了他不敢想象的重击:四艘战舰从此长眠海底!而对方,一向被视作弹丸小国的日本,却竟是完整无缺。他震惊、他暴怒、他惶恐,继而,他害怕了。然而,屋漏偏逢连阴雨,被他寄予厚望的俄国在这关键的时候又收起了那挥动着的橄榄枝。他该何去何从呢?他不知道。他只知道摆在他面前的路,是越来越狭窄、越来越凶险了。
屋角自鸣钟沙沙响着连撞了十声,已是巳正时分。李鸿章嘴角不易觉察地掠过丝苦笑,慢慢转过身,刚开口说了句“来人”,忽地脸色煞白,身子一晃沉重地倒在了地上。“大人,大人!”屋外家人听着响动犹豫了下推门进去,直惊得面色如土,一边大声呼喊,一边连声喊道,“快,快叫公子过来!”
“父亲——”李经方三步并两步急急进来,怔怔着盯视昏睡不醒的李鸿章,良久,突然大叫一声,扑到李鸿章身上号啕大哭,“你醒一醒!我是经方,我是经方……你怎么了?你睁开眼看看我……呜呜……父亲……你这是怎的了……”盛宣怀见他只顾咧着嘴哭得发昏,急得说道:“公子这做甚来?大人只是郁极迷心,不要紧的。赶紧扶到床上躺着!”
大约过了盏茶工夫,李鸿章渐渐醒转过来,清癯面颊上淡淡几丝血色,显得憔悴倦怠,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年,他用目光扫了众人一眼,深长叹息一声,说道:“我真的老了……老了……”说罢接过李经方递过的茶啜了一口,摇头道,“我没事了,想安静一会儿,留下经方和杏荪在这,别的人都出去吧——”
“父亲——”李经方满脸泪痕,想起方才情形,兀自余惊未消,跪在李鸿章榻前,哽咽道,“您可千万想开着些,方才几乎唬死孩儿,您要万一——”“我自己心里有数,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的。”李鸿章苦笑着说道,“你把茶几上那个金皮匣子打开,里头有老佛爷赐的苏合香酒,倒一盅给我。”李经方忍悲“嗯”了声,便侍候李鸿章服药躺下。
果然片刻时间李鸿章颜色便回转过来。他双目炯炯地仰望着屋顶的藻井,似乎在回顾他那辉煌荣耀的过去,又似乎在沉思着乱麻一样令人头痛的时局,不知过了多久,才失笑道:“那喀西尼怎的说,还是不允出面吗?”
“是——”李经方咽了口唾沫,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他要儿劝父亲在日夷未入境之前,速商停战之法,他奉沙皇命令,只能暂守局外,未便僭越。”“聪明一世,不想到头来却被这厮戏弄一回,真——”李鸿章冷笑一声,移目望眼盛宣怀,“杏荪,京里可有回讯?”
“回大人话,奏请拨款购买快船一事,上边以‘生息之款,未能遽提’,不予批准。”
“我呢?上边怎生处置?”
“大人宽心,有老佛爷照应,断不会有事的。”盛宣怀轻咳了声,道,“幼樵兄已打京师回来,大人若不放心,待会儿过来问问便知。”李鸿章半苍的眉毛皱了下:“幼樵回来了?甚时回来的,怎不过来说一声?”“卑职早起来衙门路上遇着,也不晓得何时回来的。说过会儿便来与大人您请安的。”盛宣怀扫眼李鸿章,嘴唇翕动了下,似乎想说些什么,只不知怎的却又止住。
“你想说什么?”李鸿章双眸凝视着盛宣怀,“是不是幼樵——”
“不不不,卑职……卑职甚也没想说的。”盛宣怀双手反复揉捏着,低头道。
“你看你那样,还说没甚说的。”李鸿章淡淡一笑,“我知道打幼樵来后,你心里便一直不舒坦。他虽说做了我女婿——”见盛宣怀欲言语,李鸿章轻抬了下手,“你不要说,让我把话说完。他这虽做了我女婿,可我于你二人却始终是一般对待的。你们两个,论腹中学问衙门里无人能比,只一个心高,一个气傲,是在一块儿就少不得有摩擦,我老早就想着与你们说说,只一直没得空儿。现下这时势愈发地难处,你们两个一定要和睦相处,助我渡过这难关,万不能面和心不和。”
“卑职——”
“若你们两个有隔阂,整日里钩心斗角,我这日后只怕更难做了。幼樵待会儿过来,我会——”说着,他猛烈地咳了两声。盛宣怀端杯递过去,拣空开了口:“幼樵兄满腹经纶,杏荪能与他共为大人做事,心下欢喜还来不及,怎会生着隔阂?大人您误会了。杏荪是……是……”
“是什么就说出来嘛。今日你这是怎的了,吞吞吐吐的。经方,与盛大人斟杯茶。”
盛宣杯起身端杯,两手把玩着没有喝,沉吟片刻仰脸望着李鸿章,说道:“这些年蒙大人提携,杏荪心中感激不尽。本想与大人同舟共济渡此难关,无奈华盛纺织总厂创办伊始,诸多事宜非得杏荪亲自去打理……”
李经方黑眸盯着盛宣怀:“敢情杏荪兄这是要离开了?!”
“杏荪心中实在不愿,只——”
“不愿?”李经方冷笑了声,“怕杏荪兄早就恨不得离开吧!”
“经方,休得胡言乱语!”李鸿章没等他把话说完,已厉声喝道。“父亲,这事你难道还看不出来吗?”李经方细碎白牙咬着,说道,“他如此做,是看现下举步维艰,怕累着——”
“你说完了吗?!”
“儿——”
“闭嘴!混账东西,便这等话儿也说得出来?!”见李鸿章支撑着欲起身,盛宣怀犹豫下上前搀着靠了枕上。李鸿章手哆嗦着握住盛宣怀,“杏荪,经方胡言乱语,你切莫放了心上才是。我这——”“大人客气,杏荪怎的会呢?”盛宣怀淡淡一笑,说道,“这节骨眼上,我离开大人,任谁都会如此想的。”
“杏荪!这种话再莫说了,你的心思我还不了解吗?你打算甚时走?”
“回大人,卑职想明日便动身。”盛宣怀躬身道,“衙门里差事卑职已吩咐了下边,回头便都交了幼樵兄。大人待卑职恩深似海,卑职没齿不忘。但那边事情有了眉目,卑职定再回到大人身边,以效犬马之劳,报答大人——”
“甚报答不报答的,只要你有这份心思我就知足了。今儿晚上你过衙门,我与你饯行。”李鸿章面带笑容,轻抬下手道,“经方,回头取些银两送过去。”
“卑职任差多年,不能与大人分忧排难,已然愧疚万分,怎敢—bbr>.—”
“这说哪儿的话来?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嘛,应该的、应该的。你这行李还没打点吧?好了,你下去收拾吧。经方,你代为父送送杏荪。”
“不敢劳公子大驾。大人歇息,卑职告退。”
李经方阴森森的目光死死地盯着盛宣怀,“呸”的一声咬牙道:“似他这种人,父亲还要与他——”“行了行了,生这种气值得吗?”李鸿章轻轻哼了声,“兴,门庭市;衰,门庭凄。哪朝哪代不是这般?官场上没有甚恩情信义的!”
“要孩儿意思,奏明老佛爷,咱这离不得这厮,要他在这里外做不得人!”李经方犹自余怒未消。“外边到处都嚼父亲舌根,他这一走,岂不更说明父亲您一意避战?而他呢,倒无形中落得个好名声。”李鸿章叹了口气,说道:“这本就是我主的事,他不走外边议论能少了?再说老佛爷那,不怪罪为父便是好的,还敢有其他想法?”
“父亲这话——”
“老佛爷如今一门心思想早些结束了这场战事。那喀西尼这般说话,她能不怪为父吗?”李鸿章阴郁的眼神凝视着窗外。天愈发阴得重了,沉沉的云彩在朔风中缓慢地向西移动,不时有纸屑一样的雪花在风中旋舞。“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人家不应允,这怎能怨得父亲?”李经方身子颤抖了下,“父亲,儿闻得英法近来亦有动静,不如孩儿出面与他们谈谈,您看怎样?”
李鸿章摇了摇头:“现下还不是时候,见他们也是白搭。便他们真有这意思,老佛爷也不定能依的。”他瞥了眼李经方,“你还不了解老佛爷,对英法她一点好感都没有的。”
“父亲意思,他们在日夷未能获取最大利益,而又不损害其既得利益的时候,是不会出面干涉日本的?”
“出力不讨好的事谁愿做?”李鸿章长长地透了口气,“我本想着日本侵占朝鲜,沙俄断不会漠然置之的,殊料结果却是这样。这以后的路怕更难走了。”说罢,他端杯啜口茶含嘴里品着,不再言语。李经方阴郁的眼神凝视着父亲,半晌,开口安慰道:“父亲想开着些,这举朝上下除了父亲您,还有谁应付得了这局面?老佛爷她绝不会舍了父亲您的。”
“不是不会,只是时候未到而已。你幼樵兄当初曾说我到头怕要做了替罪羊,看来真要让他说中了。”
“父亲——”
“罢了,不说了。”父子二人正自说话间,屋门响处,张佩纶神情凄然地进来,熟练地给李鸿章打千儿行了礼,躬身道:“幼樵昨日申时回来,只因着脱不开身,未能与岳父大人请安,还乞恕罪。”“一家人还说这些客气话?”李鸿章脸上泛起浓浓喜色,“快,坐着说话。经方,快见过你幼樵兄。”
“经方见过幼樵兄。”
张佩纶拱手还礼,彼此寒暄几句斜签着身子坐了,说道:“岳父,丁军门在外边候着,您看——”“他来了?”李鸿章脸上掠过一丝不快,沉吟下道,“这也好,我正想见他呢。”说着,仰脸喊道,“进来吧。”
“卑职丁汝昌给大人请安。”
李鸿章微微瞟了眼丁汝昌,抬手指指一侧杌子,径自向张佩纶说道:“你这一去便个把月,连个讯儿也不告一声,真能急死人。一路上还好吧?”“托岳父大人福,幼樵一路甚好。”张佩纶啜口茶,放杯转身望着李鸿章,正欲言语时,李鸿章却已开了口:“你脸色怎这般苍白?是路上受了风寒还是——”
“幼樵只是方才从外边进来,没事的。”张佩纶淡淡一笑,躬身说道,“原本想着给岳父大人回话的,只幼樵身份实在不方便。劳岳父大人挂念,幼樵——”“不说这些了,我只怕你一人在外有甚闪失,你这平安回来我就放心了。对了,晚上把菊儿和孩子们都叫过来,咱一齐乐乐。”
“菊儿和孩子们都在后院厢房歇着,这边事了便唤他们过来见过岳父。”张佩纶迟疑了下,仿佛在斟酌字句,许久才咬嘴唇说道,“岳父,幼樵准备回……回老家……”
“回老家?你这刚回来怎——”
张佩纶泪水在眼眶中打着转儿。对他──李鸿章,他感恩涕零,是他在他潦倒之时给予了他慈父般的仁爱;是他让他又重新品尝到了家的温暖;是他使他满腹经纶又有了用武之地,虽然那是很有限的。然而,也是他,使得他再一次蒙受世人的唾骂!他怨他吗?怨,发自内心地怨!但此时,他的泪水却是热泪,是感激不尽的热泪。除了他,还有谁能给予他如此海一般深的情?!
“幼樵,你这……这是怎的了?”李鸿章趿鞋下了炕,“你说话呀!”“岳父。”张佩纶细碎白牙紧咬着下嘴唇,闭目仰脸长长吸了口气又徐徐吐将出来,嘶哑着声音说道,“皇上已经降旨……令幼樵回……籍……”
“这是为什么?”李经方半是惊讶半是愤怒,道,“幼樵兄你无官无职,皇上他为何还要这般待你?先时那般处罚难道还不够消他心头怨气吗?!”
“经方!休得胡言乱语!”李鸿章半苍眉毛紧缩成一团,背手绕室彷徨两圈,怅然凝视张佩纶,“幼樵,可是此番入京有人旧事重提?”
“没有。”
“那是——”
张佩纶抬袖揩把脸,强挤出一丝笑色淡淡道:“岳父大人就不必问了,圣上的意思谁能揣摩得透?好在只是回籍,日后——”“我明……明白了……”李鸿章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张佩纶,半晌,举步到窗前长长透了口气说道,“是我连累了你——”
“不,不是的。岳父大人您——”
“不要说……说了。我原想与你个施展抱负的机会,不想到头来却害得你——”说着,两行老泪顺颊淌了下来,“你们都先下去吧,让我一个人待会儿。”
“岳父——”
“父亲——”
李鸿章轻轻摇了摇头:“我是老了,不过还不至于像你们想象的那般。汝昌,你后晌再过来吧。”
“嗻。”
心里惦着光绪,甫出朝阳门,翁同龢便弃轿换马一路飞驰,饶是如此,及至天津时却仍是这日午时光景。在衙门照壁前蹬着下马石下来,四下张望眼,两侧街衢上每隔一箭之地便挺立着四五个兵士,执刀持枪,如临大敌一般,衙门口气象更是森严,两尊汉白玉大狮子旁一百名军校钉子似的伫立着一动不动,个个虎背熊腰、身强力壮。见翁同龢徐步进前,石狮子边一个六品武官厉声喝道:“干什么的?!不许往前走了!”
“京里来的。”翁同龢边说边掏名帖递上去,“要见你们李制台。”那武官颠来倒去看了半晌,方道:“大人今儿没空,改日再来吧。”翁同龢不禁一笑:“你可瞧真切了?”
“快走快走,像你这种人大爷我今儿少说也见十多个了!你以为打着京师旗号就瞒得过大爷?告诉你,京里但有分量的大爷我都叫得上号!”那武官扫眼翁同龢,通身遍是泥垢潦倒不堪,冷笑道,“翁叔平?怎的,想和翁相爷攀亲不成?趁大爷这会儿心情好快些走,不然的话……”兀自说着,几个军校押着个三十上下、头戴青缎瓜皮帽的年轻人过来。“他奶奶个球,你吃饱了没事做跑这来捣什么乱,嗯?!”
“捣乱?摸摸你心口,良心还在不在?!我要求李鸿章李大人积极抗击日夷,有的何错?!”那年轻人不堪疼痛,脸色扭曲着,只嘴里却依旧冷冷道。
“好个狂徒,大人名讳也是你乱叫的吗?!”那武官说着扬手一个耳光抽了过去,“押下去,与我好生侍候,看看他——”“慢着!”翁同龢腮边肌肉抽搐了下,喝道,“你去唤你家大人出来,便说翁同龢要见他!”
“你……你是……”
“翁同龢,听清了没有?”
那武官身子哆嗦了下:“听清……清了。相爷稍候,卑职这就进……进去回禀李制台……”说着,急急进了衙门。“与他松绑。”翁同龢声音很淡,只却有着一股让人无法抗拒的威压,几个军校互望一眼忙不迭与那年轻人松了绑。“你唤什么名字?”
“草民宋恕见过相爷。”宋恕,原名存礼,字燕生,改名恕,晚年又改名衡,字平子,平阳人。自幼聪颖,善于独立思考。1892年上书李鸿章,并呈上其著作《六斋卑议》,曾被委充为北洋水师学堂教习。时宋恕本已辞差欲取道京师,只闻得李鸿章密晤俄使喀西尼,以求和局,耐不住心中怒火遂随着请愿的人群便拥了过来,殊想却被衙门军校给捆押了。躬身向翁同龢谢了恩,宋恕说道:“久闻翁相爷大名,只无缘相识,不想今日在此地得晤金面,宋恕真备感荣幸。”说罢,又是肃然一揖。
“宋恕?”翁同龢上下打量了眼宋恕,“可是温州宋恕?”
宋恕怔怔地望着翁同龢:“相爷知……知道草民?”
“岂止知道。”翁同龢淡淡一笑,“眼下时事维艰,正是尔等报效朝廷之时——”话未说完,但听炸雷般三声炮响,衙门正堂门吱呀打开。直隶总督李鸿章头戴珊瑚顶戴,身着四团九蟒五爪袍,在一帮属吏簇拥下,脚步“橐橐”走了出来。衙门外众军校瞅着马蹄袖打得一片山响,黑压压单膝跪地行礼,偌大个衙门外霎时间静得一声咳痰不闻。
李鸿章径自走到翁同龢面前,躬身打千儿道:“下官李鸿章见过翁相。不知相爷驾到,怠慢之处还乞恕罪。”说着,将手一让。“李制台客气了。以你名望,叔平岂敢存怪罪之心?”翁同龢没有动,略拱手还了礼,不冷不热地道了句,望眼身边宋恕,又道,“此事不知李制台作何处置?”
“下官方才听说了,这都是下边办事不力。似这等忧国忧民之辈,正是我朝希望所在,下官岂敢肆意问罪?”李鸿章心知翁同龢恨着自己,嘴里嚼了苦橄榄似的皱着眉头,语气却十分安详,“不需相爷言语,下官亦会放了他的。”说着,李鸿章挥了挥手示意宋恕离去,将手一让边走边道,“下官奉老佛爷懿旨会晤俄使喀西尼,外边吵吵得厉害,不这般做实在怕有闪失,个中苦衷还望相爷多多体谅才是呀。”翁同龢面色平静地望着李鸿章,半晌方默默踱步进了总督衙门。
在议事厅彼此落座,李鸿章抬手挥退下人,问道:“相爷此番来津,可是皇上有什么旨意?”“没有。”翁同龢端杯啜口茶徐徐咽下,方扫眼李鸿章不紧不慢道,“叔平此番来津,是奉了老佛爷懿旨的。”
“老佛爷?这——”李鸿章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两眼茫然地望着翁同龢,端着茶杯的手抖动着,热滚滚的茶水撒了手上,亦木头人价浑然不觉。
“李制台怎的了?”翁同龢似笑非笑,“不信是吗?”“不不不,下官怎敢不信?”李鸿章干咳两声敛了失态,说道,“下官只是觉着这……这实在太突然了些而已。敢问相爷,老佛爷有甚话交代下官?”翁同龢身子一仰:“老佛爷要本官问你,与俄使商洽之事究竟怎样?”
李鸿章半苍眉毛紧缩成一团,沉吟片刻已然会过意来,于火炉上提壶亲与翁同龢斟满茶水,绕室来回踱了几步,说道:“此事尚未有定议。”
“李制台云会晤那俄使喀西尼,不知他何以回话?”
“这——”李鸿章顿了下,长吁口气说道,“据其云俄皇深忌倭占朝鲜,我朝若守定十二年所议之约,俄亦不改前议,只因……因闻得我朝议论参差,故欲中止。不过,那喀西尼在津尚有阵时日,烦请相爷回奏老佛爷,下官定竭力将此事办妥。”
“若办不妥呢?”翁同龢冷冰冰道。
“这……这想来不会的。日夷侵占朝鲜,已然使俄远东利益受损。倘再犯我天朝,断没有不插手之理的。”李鸿章咽了口唾沫,望着翁同龢躬身道,“还请翁相奏了老佛爷,此事非短期能办妥的,好歹容下官些时日。”“本官自会有分寸的,制台放心便是。”翁同龢不着边际地回了句,两手把玩着..
茶杯,双眸直直盯着李鸿章,“依李制台看,这战事还要不要筹备呢?”“老佛爷懿旨,下官不敢违抗。”李鸿章似乎被他那咄咄逼人的目光所慑,移目望着窗外,沉吟道,“至于战事,下官亦不敢不加紧筹备。前次败绩,下官难辞其咎。只以北洋一隅之力抵御日夷全国之师,实在有些勉强。其中难言之隐还望翁相明鉴。”
“制台这话说得太大了吧。日夷进攻平壤多少兵力?难道日夷全国就那万把军士吗?”
“这——”李鸿章脸上不易察觉地掠过一丝红晕,咬嘴唇半晌,方道,“枪炮优拙,则利锐悬殊。相爷所言是不错,只那日夷——”“罢了,不说这些了。”翁同龢轻轻摆了下手,起身道,“这些话非老佛爷要问你的,只本官一时随口问问而已,其意只不想制台一生荣耀毁于一旦,沦为千古罪人,遭后世唾骂。”
李鸿章心头怒火渐渐泛了上来,转身望眼翁同龢,欲出言相顶,只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回首复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穹,道:“相爷好意,少荃定记了心上。”
“此番败绩,京师直炸了锅般,说甚的都有,更有奏请杀你以谢天下者。老佛爷与你挡了这回,可以后只怕——”翁同龢冷冷笑着,接着道,“俗话说得好: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制台好自珍重,便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后世子孙想想!”
“多谢相爷提醒!”
“本官圣命在身,不便久留,就此告辞。”
“请!”
送翁同龢回转,李鸿章心中直塞了团破棉絮价堵得难受,站在台阶下深深吸了口气,好像要用那刺骨的寒气驱散胸中的郁闷。一阵寒风挟着雪粒子扑面袭来,李鸿章身子颤抖了下,冷冷笑道:“屎壳郎爬笤帚,你以为你能结个什么茧儿?!有本事别放嘴皮子上。”
“父亲,您这是——”
“嗯?哦,没什么。”李鸿章回神望眼李经方几人,问道,“汝昌,‘镇远’现下情形如何?”“回大人话,短时间内恐很难再出海应战的。”丁汝昌神情凄然,声音亦不堪寒冷般带着丝丝颤音。李鸿章眉棱骨抖落了下,翕动嘴唇正欲询问时,却听丁汝昌开口说道:“大人,泰曾去……去了。”
“你说什么?!”
见丁汝昌嘴唇翕动着只却一句完整话儿也说不出来,刘步蟾犹豫了下躬身道将起来。黄海一战,北洋水师舰船多受创伤,十月初旅顺船坞修理完毕,本可捕捉战机,寻日本联合舰队再次决战,但在李鸿章避战保船方针的指示下驶至威海卫困守。当舰队驶进威海卫北口时,镇远触礁受损。林泰曾虽采取了紧急措施,但他自耻失职,服毒而死。时年仅四十四岁。
“糊涂……真糊涂……”李鸿章仰望着神秘无常的天穹喃喃自语,后不再吱声。四下里一片沉寂,空气亦仿佛凝固了一般。不知过了多久,李鸿章长长吁了口气,望眼丁汝昌说道,“事已至此,感伤亦没得用的。‘镇远’乃我水师一只铁拳,务必速速修缮,你下去稍事歇息便赶回去吧。凯仕战绩卓著,丧事要办得隆重。家里你代我好语慰藉,另外再送点银子过去。”他顿了下,移目李经方问道,“那马裕禄和浩威还没起程吧?”
“辰时已经离城了。父亲——”
李鸿章点了点头,黑眸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丁汝昌:“我已禀了上边,英人马裕禄任我水师副提督,美人浩威担任顾问。此二人于海军事务皆极是稔熟,你凡事多与他们商议着办。”
“大人,”刘步蟾忍不住插口道,“这些夷人虽于海军事务熟络,只真心为我水师者却——”
“休得胡言乱语!”李鸿章低斥一声喝住刘步蟾,睃眼丁汝昌冷声道,“汝昌!”
“卑职在。”
“记着,没有我的命令,便一艘船也不得驶出威海卫!”
“大人。”丁汝昌、刘步蟾本是随舰队归返威海卫的,只因着李鸿章固守威海避战保船方急急赶了天津城,闻听李鸿章言语,丁汝昌忙不迭敛神正色道,“现下我水师大小兵舰十五艘,足以与日夷联合舰队再行决战的。”“决战?你不将我这些家底全赔了进去心不甘是吗?!”李鸿章腮边肌肉抽搐两下,愠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别再想着抖什么威风了!”
丁汝昌怔怔地望着李鸿章,久久没有言语。自做了北洋水师提督,他这还是头一回遭李鸿章如此训斥!半晌回过神来,丁汝昌犹豫着咬嘴唇说道:“大人,恕卑职斗胆冒犯,困守威海实为不智之举。”他不安地扫眼李鸿章,接着道,“日夷犯我天朝之心久矣,而我北洋水师乃其进犯京津要地之最大障碍。能否消灭我北洋水师一直被日夷视为能否取胜的关键。”说到这里,李鸿章似乎有些不耐烦,转身径自回了屋中。丁汝昌望眼刘步蟾,轻颔下首亦抬脚进去,又道,“兵法云虚虚实实、真真假假,我军此番受创,日夷定生麻痹之心,设若寻机主动出击,定能与日舰以致命一击。倘困守威海,待日舰养精蓄锐逼迫过来,只怕便还手之力也没有的。这里有旅顺、威海军民递来的书信,请大人过目。”
李鸿章没有接,端杯啜口茶,茶水震齿价凉,皱眉强咽了下去,冷哼一声道:“说完了吗?”
“卑职言语莽撞,然此心确是为我北洋水师命运而想。”丁汝昌单膝跪地,道,“亦是为大人前程着想,还请大人三思。”刘步蟾“啪啪”甩马蹄袖,跪在地上:“大人,丁军门所言句句发自肺腑。论实力,我水师已逊日舰一筹,寻机主动出击,方有得生路。错此良机,但日夷海上舰船相逼,而陆上断我水师后路,则我水师——”
“我威海几十营陆军兄弟干什么的?!我海岸那一百多门新式大炮又做什么用的?!是摆设吗?!”李鸿章“啪”地击案而起。
“大人,我陆上是有几十营弟兄,只各不相属,彼此间钩心斗角,但日夷袭我后路,实不敢有所指望的。”丁汝昌身子抖了下,但很快便定下神来,“如此沿岸那一百多门新式大炮难免落于日夷之手。待日夷调整炮口,以我之炮攻我之舰——”
“够了!”李鸿章额头青筋暴突,怒喝道,“我不多说与你,你倒越发地来了劲,你眼里可还有我?嗯?!”
“大人与卑职恩情,卑职永生不敢忘怀。只卑职凡此种种话语——”见李鸿章面色铁青,细碎白牙咬得咯咯作响,一直在旁边静静听着的张佩纶忍不住插口打断了丁汝昌的话语:“岳父大人息怒。幼樵寻思,丁大人的忧虑也……也不是没有道理的。此番我北洋水师在黄海受挫,损失不可谓不大,然日舰队亦没有讨到多大好处。日夷国内形势危急,急欲借战脱困,此种情况之下,依幼樵看,其暂缓舰队进攻,而以陆军抄袭我水师后路,并进而海陆夹击以消其心头之患,是十分有可能的。”他说着咽了口唾沫,扫眼李鸿章,迟疑了下上前搀着坐了椅上,又道,“我陆军以统领独当一面,各统数营至十余营不等,彼此间互不隶属,每遇战事,多以保已实力为首要。岳父大人言及十年与法夷战事,不也告诉幼樵,此乃我朝积弊吗?”
“父亲,日夷狡诈奸猾,此确不可不虑的。”李经方点头沉吟道,“为我北洋水师计,孩儿意思丁军门的想法还是——”李鸿章轻抬下手止住李经方,古井一样的眼睛怔怔地望着窗外,似乎在想着什么,又似乎在凝听着萧索的落雪声,良久才开口说道:“此事我自有主张,你们不要再说了。”他扫了眼丁汝昌,“你这便下去吧,还是那句话,好生记着。”
“卑职恳请大人——”
“该想的我都想了。但违令出战,虽胜亦罪!”
“大人——”
“下去!”
“嗻。”
李鸿章长吁了口气,起身背手绕室徘徊:“经方,你下去再拨五——”他顿了下,“不,再拨十营兵丁于威海驻防,各军皆听提督衙门号令,但有观望推诿,定斩不赦。告示鲁境我淮军将佐,威海但有战事,火速驰援,不得有误。另外,再与六爷去电,要南洋舰队北上御敌。”“岳父,”张佩纶凝视着李鸿章,“南洋舰队为湘军刘坤一统领,他与您素有隔阂,调其北上,只怕会——依幼樵看,岳父还是再思量下丁军门言语,水师可是耗了您大半生心血的,倘真——”
“因此我方不能不慎之又慎的。黄海一战,日舰是受着些损伤,可我水师两艘主力战舰却沉了海底,孰强孰弱,不是一目了然吗?”李鸿章喟然说道,“单就数量,咱是多于人家,可镇东、镇南、镇西、镇北还有镇中、镇边这些炮舰能出海作战吗?我老了,不可能再做些什么了,这日后靠什么?你们可曾想过?”
张佩纶听着,只觉着一股刺骨的寒意油然而生。他是真的老了,老得无可救药了!默默凝视着满脸怅然神色的李鸿章,他越发觉得他离他愈来愈远,远得已没有了接近的可能,哪怕是丝丝缕缕、点点滴滴。
“不说这些,便现下老佛爷的意思又怎能抗拒?”似乎觉察张佩纶面上神情异样,李鸿章沉吟片刻,淡淡一笑道,“古人云:行大事者不拘小节。但报国忠心不泯,委屈些又有甚不可呢?”“父亲,老佛爷不可拒。只长远计,皇上亦不能不虑的。”李经方不无忧虑地望着李鸿章,“不知翁中堂抵津,皇上有何旨意?”
“皇上?不,是老佛爷差他来的!”
“老佛爷?这——”李经方、张佩纶愣怔片刻,几乎异口同声道。
“老佛爷要他来问问议和的事情。你们想想,朝中那么多人,老佛爷为什么偏偏要他这日理万机的宰辅过来?莫忘了,他可是皇上师傅,一心主战的。”李鸿章轻轻哼了声,说道,“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唯有舍鱼而取熊掌了。至于以后,我想开了,随他去吧。”
“岳父。”张佩纶转身推开亮窗,任刺骨的寒风挟着雪粒子扑面袭来,打在脸上火辣辣生疼,只木头人般动也不动。他只觉着屋内空气太窒闷、太压抑,令他便气也喘不过来。“幼樵有……有句话,说出来还……”
“有话便说,吞吞吐吐做甚?难不成忘了,一个女婿半个儿的。”李鸿章“橐橐”前行两步,望眼张佩纶莞尔一笑,说道。
张佩纶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徐徐吐将出来,一字一句道:“圣命不可违,民意亦不可违。幼樵日后不能侍奉岳父身侧,祈望岳父好自珍重。”
“民意不可违,然——”李鸿章腮边肌肉不易察觉地跳动了下,话方说半截又沉吟着收了口,道,“罢了,不说这些了。经方,你陪着幼樵聊阵,我出去下立时便回来。告诉底下抓紧着些。”
“父亲这是去——”
“有些小事儿,你不必跟着了。”李鸿章抬手轻轻拍了拍张佩纶,举步出屋迎风踏雪而去。李经方怔怔望着,一阵寒风扑进来,激灵打了个寒战,仿佛不胜其寒地抚了下肩头:“幼樵兄,父亲这是——”
“若未猜错,岳父又去晤那喀西尼了。”张佩纶似笑非笑,淡淡说道。“幼樵兄,”李经方移目凝视着张佩纶,咽了口口水道,“父亲年事已高,经不得折腾了。经方回国后,他屡屡言及有负老醇亲王托付、有负皇上圣恩,心中亦觉愧疚万分。只现下上边那情形你也晓得,他……他也左右为难的,还望幼樵兄能体谅他老人家难处,莫要生分才是。”
“岂敢岂敢。”张佩纶暗暗透了口气,“经方,天色不早了,我这就不候岳父了。回头你与他老人家说一声,但有机会,我会看他老人家的,要他老人家多多保重。”
“幼樵兄还说‘岂敢岂敢’,你这不明摆着犯生分吗?”李经方笑道,“急也不在这一时三刻,待父亲回来与你饯行,我亲自送你们一程。”
“我这被驱逐的人,还饯的哪门子行?岳父事务繁杂,心情又一直不好,这种离别场面只会与他更添几缕愁丝,我看倒不如——”
“幼樵兄说甚小弟也不会要你走的。真要你走了,待会儿父亲回来不骂死小弟才怪呢。”
“不会的。”见李经方嘴唇翕动着欲言语,张佩纶摇了摇头,道,“我意已定,你不必再说了。”
“这——”李经方无奈地轻叹了口气,“那好,我这就送你们出城。幼樵兄不会再推辞了吧?”张佩纶淡淡一笑,将手一让出了屋。
平壤、黄海战役之后,日军按照预定计划,分两路向中国大举进犯。一路以山县有朋为司令官,由朝鲜义州附近渡过鸭绿江。另一路以大山岩为司令官,从辽东半岛花园口登陆。清廷驻军除少部加以抵抗外,多是闻风而逃,以致辽东大片国土沦陷。
消息传来,举国哗然。光绪帝亦遭受到了他亲政以来最为沉重的打击,他震怒,他彷徨,然而,除了一个接一个处置那些贪生怕死、懦弱无能的统军将领,除了以两江总督刘坤一为钦差大臣,督办东征军务,他又能做些什么呢?刘坤一真的能扭转乾坤吗?他不知道,他甚至已经不敢去想,他只清楚他心中的不安正与日俱增。
无计可施的他渴望从他的恩师,他视若亚父般的翁同龢那里得到治国安邦的良策。然而,翁同龢不是神,面对如此局面,他又能如何呢?无奈的光绪彻夜不安。最终,在寄希望于刘坤一的同时,不得不低垂下他那高昂的头颅,于十二月初十日下旨以户部侍郎张荫桓、湖南巡抚邵友濂为全权大臣前往日本议和。
然而,就在这时,为了压迫清政府接受它的全部侵略要求,日军集最后之力向龟缩在威海卫、被李鸿章视若命根子的北洋水师发动了猛烈的攻击。
看来夜里下了一场透雨,天上兀自霰雾般飘洒着。丁汝昌怅然若失地呆望着前方,他看上去精神十分倦怠,眼圈暗得发黑,脸色苍白中带着灰青色,颧骨又有点潮红。
春夏秋冬弹指间,钟送黄昏鸡报晓。请君细点眼前人,一年一度埋荒草。草里高低多少坟,一年一半无人扫。……
静谧的晨色中,一阵女子声气随风悠悠传来。听着这如诉如泣的曲子,丁汝昌两行清泪不自禁顺颊滚落下来。千辛万苦、惨淡经营多年方创建起来的北洋水师,短短几月光景便变得面目全非,作为提督的他心在默默地泣血!正自黯然神伤,一阵脚步声响“橐橐”近前,刘步蟾轻步进屋,甩马蹄袖请安道:“卑职刘步蟾给大人请安。”
“哟,坐、坐吧。”丁汝昌瘫坐在安乐椅里,一手让座,悠悠地问道,“情形怎样?”刘步蟾一边坐了,说道:“回大人,自昨日酉时接仗,日军再未有动静。我水师尚存大小兵船十余艘——”
“十……十余艘?”丁汝昌浑身电击似颤抖了下,喃喃插口道。
“是的,大人。”刘步蟾脸色阴郁得怕人,红肿的双眼凝视着丁汝昌,咂舌说道,“大人,再这般下去我北洋水师只有全军覆灭一条路了。”丁汝昌只觉得一股冷意直浸肌肤,心都紧缩成一团,脚似灌了铅般踯躅几步,嘶哑着声音说道:“我知……知道的。可现下能怎样呢?等吧。但愿苍天有眼,与我北洋水师条生路。”
“大人,陆上反攻不会有指望的,南洋舰队驰援亦没有指望的。要与我水师条生路,只有靠我们自己了!”刘步蟾亦站起了身,“现下刘公岛尚在我军手中,如果配合岛上炮台威力,我舰队全力冲击突围,尚有一线生机。”
“这……这太冒险了。”丁汝昌半苍眉毛紧锁,沉吟良晌,说道,“我舰队大小十余艘兵舰,除‘定远’外,任哪艘能抵挡日舰攻击?水师危急,李制台定会想法子救援的。我看再等——”话音尚未落地,刘步蟾忍不住急道:“大人,不能再等了呀。倘日军攻下刘公岛,我舰队便想突围亦没得机会了。如此是冒险些,可总比等着被人家包饺子强呀。”
“这——”
“大人莫要再犹豫了。李制台是不忍心看着水师覆灭,可他现下又能怎样?南洋舰队调遣不动,陆路援兵阳奉阴违,他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的!”
突围?突围!突围……丁汝昌细碎白牙咬着下嘴唇,久久地望着阴沉的天穹,一语不发。四下里一片静寂,便一根针落地都听得见,唯闻瑟风吹打得雪白窗户纸沙沙抖动声响。刘步蟾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丁汝昌,嘴唇翕动着几欲言语,只终忍住了没有开口。“好,就这么办!”不知过了多久,屋角自鸣钟沙沙一阵响连撞了八声,丁汝昌深深吸了口气,移眸望着刘步蟾,“你这就传令升帐议事。”
“嗻!”
丁汝昌接杯漱了漱口,望眼一侧收拾着房间的杏花,说道:“这不用收拾了。你回屋与翠翠收拾下东西,待会儿我要人先送你们上舰。”话刚说完,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端着一盆两色水仙进来,葱绿的叶子衬着水红、雪白两色花朵儿,水灵灵、颤巍巍十分好看。丁汝昌淡淡一笑,“这正说着你就来了。这哪儿来的?如此天气,这可是极其稀罕的物事。”
“翠儿听杏花姐说大人爱水仙花,特要花店老板与大人养的。”翠翠团圆脸庞上刀裁鬓角,还带着些许稚气,口角左颏下一颗美人痣分外显眼,只面色苍白得令人不敢逼视。她将花儿放了,双手扶膝福了两福,道,“大人,方才您的话翠儿在外间听见了。”说着,她扫了眼杏花,“我和杏花姐商量好了,今生今世也不离开威海半步。”
“瞎说。”丁汝昌看了一眼自鸣钟,脸上掠过一丝笑色道,“现下局势,威海怕是要陷入日夷手中的。你们两个待这做甚?”他顿了下,若有所失地轻吁口气,“杏花,方才是你在外间吟唱,对吗?”杏花身穿黑布夹袍,葱绿梅花滚边裤,一头浓密的青丝梳理得光可鉴人,辫梢直拖到地下,神情凄然地望眼丁汝昌,轻轻点了点头:“大人,我和翠妹商量,还是回她老家去。这些时日蒙大人收留——”
“说那些话做甚?你较翠儿年长,经的事也多,有些话我就不多说了。下去收拾行李吧。”
“大人——”
“身正不怕影子歪,想那些做什么?”丁汝昌说着转身踱至窗前,“旅顺沦陷何等惨景你们没听说吗?翠儿是有家,可家里又有何人?你们两个纤弱女子待在这,叫我怎生放心得下?”他的喉头抽动了下,深深吸了口气定住心神,接着道,“我是没有那大能耐,若是——我真恨不能将这老老少少都带了出去。他们的亲人是为朝廷捐躯的,他们不应被遗弃在日夷铁蹄之下——”两行泪水顺颊淌了下来,他再也说不下去了。
“大人。”拧块热毛巾递过去,杏花垂首低声道,“大人待杏花和翠妹如亲儿一般,咱们虽是贫贱女子,可也知道感恩图报。在此危急关头舍大人而去,咱们又于心何忍?只人言可畏,不可不防。大人现下处境已然艰难,若再因杏花姐妹与您惹来麻烦,咱们便死亦不能瞑目的呀。”说着,她两脚一软跪倒在地上,“杏花姐妹不能为大人做些什么,已是愧疚万分,您就成全咱姐妹吧。”
“大人,您就——”
“起来,都起来。”丁汝昌转身虚抬下手,“谣言既生,你们以为一走便可平息的吗?”他踱了两步,瞅着门口亲兵进来,轻轻点了点头。“官场凶险非你们所能想象。人家欲落井下石,便没你们也会另寻借口的。我之所以收留你们,只觉着对不住死难的兄弟,想聊以自慰罢了。你们既如此说,我应允。不过,待离了威海再说。”他抬手在杏花肩头轻轻拍了拍,径自抬脚出了屋。
素日肃穆静寂的提督衙门正厅此刻直开锅稀粥般热闹,大小十多个官员,有的正襟危坐,有的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有的则大声地吵着、嚷着。营务处提调牛昶炳坐了美国顾问浩威下首,指手画脚,直嚷得唾沫四溅:
“这都火烧屁股上了,还议的哪门子事?!我说刘大人,你与兄弟们透透风儿,是不是又与丁军门想着甚良策,能保兄弟们平平安安渡过这一劫呀?”
刘步蟾剑眉紧锁,似乎在想着什么,闻声没有言语,只阴森森刺人的寒光扫了眼牛昶炳。“刘大人怎的了?”牛昶炳抬手轻抚着剃得油光闪亮的脑门儿,嘿嘿冷笑两声道,“兄弟可没得罪你呀。若觉着心里窝火,外边凉快,不妨出去透透风儿再进来。”
“无耻!败类!”刘步蟾咬牙骂道。
“好,骂得好!骂得漂亮!”牛昶炳眉棱骨抖落了下,冷哼一声,狞笑道,“我是无耻,我是败类,可刘大人您呢?您是好样的吗?您看您多有能耐,大小二十多艘战船眨眼工夫便被你们折腾掉大半,试问这还有谁做得到?!”
“你这个不知廉耻——”
“刘大人这做甚来?兄弟们虽比你差着一截儿,可也是朝廷命官。如此街混儿般举止,可实在有些过分了吧。”广甲舰管带吴敬荣就坐在刘步蟾身边,前额油亮亮的,酒坛子似的放着光,起身怪声怪气地开了口,“试想想,当初若依着我等意思,这好歹我水师也不至于落得今日这等惨状……”
“这真要降了日本,只怕结果更惨。”不知谁插口说道。
“你懂什么?!”吴敬荣四下扫了眼,咽口唾沫接着道,“但降了日本,议和时与它些银子不就换回来了?如今好了,银子一分不少要与人家,咱水师又损伤大半,诸位算算这笔账,值得吗?”“福龙”号鱼雷艇管带蔡廷干面皮白净,漆黑不见底的瞳仁怅然望着窗外,开口道:“咱北洋水师可说是那小日本的眼中钉、肉中刺,如若降了它,能落得个好?!”
牛昶炳哈哈大笑了两声:“这简单道理蔡兄也揣摩不透?咱水师是有些实力,可在人家日本人眼里,却无异于一堆烂铁,人家稀罕这玩意儿?你呀,人家要的是咱那白花花的银子,懂吗?”他说着起身踱了两步,“诸位放心,那小日本真不还咱舰船,英美诸国也不会答应的。浩威先生你说呢?”
“牛大人说得一点不假。”浩威矮矮胖胖,闻声操着一口生硬的中文一字一句开口说道,“日本国这些年发展迅猛,已引起英俄美法德诸国高度重视。若北洋水师再为其所有,无异于如虎添翼,其势将损害各国在华利益。这是各国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的。”刘步蟾冷冷一哂,双眸闪着寒光直直盯着浩威:“各国既已对日夷发展引起重视,敢问浩威先生,当初李制台与英、俄诸国要求调停时,为何都遭到了拒绝?”
“这——”浩威屁股挪动了下,抬手捋捋金黄的髭须,慢吞吞说道,“这用贵国的话说,是此一时而彼一时也。当初各国之所以拒绝了李制台盛情,一来于日本意图不甚了然,二来——”
“只怕是担心不能从我朝获取足够的好处吧,浩威先生!”刘步蟾脸上掠过一丝冷峻的笑色。
“刘大人此言——”
“怎样?说中阁下心思了吧?!”刘步蟾甩手将油光水滑的长辫抛了脑后,望眼周匝,说道,“诸位兄弟,投降意味着什么,还要步蟾细说吗?那种屈辱的生活诸位哪个愿意过?现下摆在我们面前的只有一条路,那就是拼死一战,以求——”“求什么?人都死了还有甚可求的?”牛昶炳在马裕禄、浩威身后摇头晃脑,早已不将刘步蟾放了眼中,见他慷慨陈词,唯恐众人被笼络了去,忙不迭露骨地开了口,“兄弟们,生死一念间,万万要慎重行事呀。现下咱如瓮中之鳖,战之结果只有一个,那便是死!俗话说好死不如赖活着,你们愿意这般送了性命?”
“牛昶炳,你敢蛊惑军心——”
“那又如何?刘大人想要成仁成义,兄弟们不拉着。兄弟们想怎样,自有主张,不需你言语!”
“好你个牛昶炳,我北洋水师章程——”
“罢罢罢,那鸟章程这会儿顶屁用!这生死存亡关头,可不是你刘大人抖威风的时候。”牛昶炳望眼浩威,底气越发强劲。“莫说是你,便丁军门金屋藏娇,哪还有资格统领我北洋水师?!”吴敬荣见状亦道,“要我意思,兄弟们还是听马提督和浩威先生的。”
“提督大人到!”
丁汝昌在屋门口望眼众人,举步径自在中央太师椅上坐了,轻轻挥了挥手示意众人落座,移目扫眼刘步蟾,一股寒意不由打心底泛了起来。深深吸口气又徐徐吐将出来,丁汝昌开口徐徐道:“目前局面诸位也清楚,我军前、后路皆为日夷所断。尤其后路,我水师百余门新式岸炮落于日夷手中,更为凶险无比。这几日蒙诸位奋力抵御,多次击溃了日夷进攻,但我水师援军无望,如此下去,难免全军覆灭一途。”
“依丁军门意思,我水师该作何应对呢?”牛昶炳眨着三角眼,插口问道。
“与其坐以待毙,不若拼死一搏。”丁汝昌轻咳了两声,缓缓道,“目下刘公岛尚在我军手中,我意以岸炮火力配合,舰队全力突围。”“丁大人,莫说日军虎视眈眈,北洋水师压根便没有突围出去的可能。”浩威满脸横肉乱颤开了口,“即使真能突破日军封锁,闯出岛外,以水师现下这点实力,又何堪日本联合舰队一击?”
“即使真不堪一击,也总比窝在这里好些。”丁汝昌不冷不热道。“大人此举太过冒险,我不答应。”随着话音,一个高高胖胖、金发碧眼的洋人走了进来,众人移目望时,却是那北洋水师副提督、英人马裕禄。马裕禄拱手向丁汝昌算是请了安,跷二郎腿在一边坐了,声若洪钟道,“在下离津之时,李鸿章大人曾再三叮嘱,要在下与他好生看管北洋水师——”
“马副提督莫非忘了我北洋水师章程有明确规定:北洋海军提督有统领全军之权,凡北洋兵船,均归提督调度。”刘步蟾腮边肌肉抽动着抬高嗓门道。
“刘大人还忘了一句话:仍统受北洋大臣节制调遣。”马裕禄扯嗓子冷笑两声。“我可记错了吗?”刘步蟾细碎白牙咬得咯咯作响,翕动嘴唇欲开口反驳,只却被丁汝昌抬手止住。“马大人真好记性呐。”丁汝昌面无表情,举手将半苍的发辫盘了脖颈间,不冷不热道,“依马大人意思,该当如何呢?”
“我方才已与本国欧格讷大使取得联系。”马裕禄的声音空空洞洞,在宽敞的大厅里发着“嗡嗡”声,“我大英帝国将不惜一切代价为李鸿章大人,亦为贵国政府保全北洋水师。”
“如何个保全法呢?”
“与日联合舰队司令长官伊东佑亨取得联系。”马裕禄干咳两声,望着丁汝昌沉吟道,“丁大人与他海外结交,交情很是不错,想他绝不至于那般绝情的。我听得此人甚重感情,大人写封书信与他——”“依阁下意思,”丁汝昌脸上掠过一丝冷峻的笑色,“是要丁某向他摇尾乞怜了?”
“贵国有句俗话:大丈夫能屈能伸,但能保全北洋水师,委屈些又有甚不可呢?”
“委屈些?”丁汝昌起身脚步“橐橐”来回踱着碎步,“阁下不如直截了当地说,要我丁汝昌率舰投降日夷!”马裕禄嘿嘿笑了下,说道:“大人要这般说也未尝不可。先将北洋水师交了日人,随后再由我国联络诸国要了回来还与贵国,难道不比全军覆没好吗?”
“阁下可曾听过我们中国还有句俗话:士可杀不可辱!”丁汝昌眉棱骨抖了下,用不容置疑的口吻一字一句道,“丁汝昌宁愿尸陈威海卫,亦断不会做此卖国求生,有辱祖宗家风、有辱我大清尊严之事的!”话音落地,忽听“嗖——”的一阵响,紧跟着“轰”的一声,宛若千斤巨石从天而降,重重砸了地上,四下一片抖动。
“日军又……又进攻……”
“慌什么?!”
仿佛当头一记闷棍,众人脸色煞白、面面相觑阵,满是惶恐的目光齐刷刷移了丁汝昌身上。丁汝昌攒眉蹙额望着屋外天穹,久久没有再言语。袋烟工夫,丁汝昌暗暗吁了口气,扫了眼众人正欲言语时,外间一个亲兵急匆匆奔了进来。
“大人,信……日军差人递……递来书信……”
丁汝昌睃眼那亲兵,径自上前接过,拆开看时,却是那伊东佑亨的劝降书!他的脸上掠过一丝冷笑,仿佛虚脱了般轻轻撕着那信:“要来人告诉伊东佑亨,他的好意我丁汝昌心领了。但报国大义我不敢弃,亦不愿弃,今唯死战以尽臣职!”
“慢着。”马裕禄目不转睛地望着丁汝昌,闻声急道,“丁大人,此良机万不能失的——”
“我主意已定,不必再言语!”丁汝昌腮边肌肉急速抽搐了两下,抬手挥退那亲兵,转身于椅前复坐了,望眼众人道,“各位这便回去,升火起锚。听我号令,誓死突围!”宛若被磁铁吸住了一般,众人静静地坐着一动不动。丁汝昌深邃的眸子在众人脸上一一掠过,“尔等敢抗令不遵吗?!”
依旧没有人动,除了刘步蟾。四下里笼罩着死一般的静寂,只风吹窗户纸沙沙抖动的声音不甘寂寞地回响着。“大人,非是卑职们胆敢抗令不遵。”见浩威递眼色过来,牛昶炳咬嘴唇沉吟了下,率先打破了这窒闷的气氛,“实在是大人如此举措将会葬送我北洋水师的。”
“你说什么?!”
“卑职——”
“牛大人说错了吗?”浩威站起身来,背手来回踱了几步,似笑非笑地开口说道,“诸位大人心里都是雪亮的。丁大人,识时务者为俊杰,你就莫要再逞强了。”
“闭上你那嘴!这里没你说话的地方!”
“气大伤身,丁大人。”浩威咯咯奸笑了声,“这里有没有我说话的份儿,不是你说了算,是李鸿章大人,知道吗?不过,我不想再说什么了,丁大人尽管下你的令吧。”丁汝昌细碎白牙咬得咯咯作响:“速速回去升火起锚,准备突围。违令者斩!”
迟疑着、犹豫着,然而,却还是没有人动。丁汝昌额头青筋暴突,直欲炸裂了一般怒吼道:“来人!”
……
“来人!”
“丁大人莫要喊了,你难道不觉着自己还不如那些兵丁吗?”马裕禄抬手小心地捋着神气上翘的髭须,“到如今这——”
“你这畜生,再敢胡言乱语,看我不砍了你那项上头颅!”刘步蟾心头怒火一拱一拱地往上蹿,“刷”的一声腰间佩剑抽了出来。马裕禄惶恐地后退了两步,却在这时,牛昶炳、吴敬荣几个也纷纷抽剑出来,聚在了马裕禄身边。
“步蟾,把剑收起来。”
“大人——”
“收起来!”
刘步蟾双眸泛着怒火,死死盯着马裕禄,握着剑的手捏得紧紧的,微微发抖,脸色亦铁青得骇人。丁汝昌仰脸闭目深深吸了口气,两行泪水顺眼角无声地淌了下来。迈着灌了铅般沉重的双脚踯躅近前,按下刘步蟾握剑的右手,丁汝昌泪眼模糊,声音颤抖如秋风中瑟瑟抖动的树叶,望眼众人,道:“诸位真的甘心卖国求生,做那世人唾骂、祖宗蒙羞的卖国贼吗?”
……
丁汝昌呆呆地望着众人,半晌,身子一歪,背过气去。“来人!快来人!”刘步蟾愣怔了下丢剑扶住丁汝昌,边大声喊着边抱了丁汝昌到案上躺着。众人默默地看着,有几个迟疑着欲近前,只扫眼马裕禄、浩威几人,都不约而同地收了脚。情可贵,但又哪比得上自己的性命可贵?!
“嗯——”
袋烟工夫,丁汝昌吐了一口痰,粗重悠长地喘息一声,醒了过来。他脸色蜡黄,睁开眼看了看,又无力地闭上。
“大人,您——”
“我没……没事的。”丁汝昌泪水夺眶而出,“你扶……扶我下来……”
“大人还是躺会儿——”
“扶我下来,听见了吗?”刘步蟾犹豫了下,与闻讯进来的杏花一边一个搀着丁汝昌在太师椅上半躺着。一杯热滚滚的酽茶下肚,丁汝昌面色好转了许多,攒眉扫眼周匝,见一浑身上下血葫芦般的兵丁满脸焦急地望着自己,喘了一口粗气,问道,“什么事?说吧。”
“回大人,刘公岛失陷了。”
“什么?!”刘步蟾双手铁钳般抓着那兵丁双肩,“你说什么?”
“刘……刘公岛失陷了……”
“你下去吧。”丁汝昌面色出奇地平静,咳嗽一声,起身背手,绕室徘徊,半晌,开口道,“诸位这下高兴了吧?你们既甘心丧志辱国,汝昌亦无话可说——”
“大人,似这等鼠辈——”
“步蟾!”丁汝昌轻声喝止刘步蟾,“自打我北洋水师建立,汝昌便与诸位一起共事,算来少说也有十多年了。这些年汝昌待诸位如何,诸位心中有数。值此生死存亡之际,汝昌希望诸位念在旧日情分上,应允一件事。”他阴郁的眼神一动不动地望着众人,一字一句道,“即刻炸舰沉船,以免资敌。”
“大人,不能呀!”刘步蟾“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豆大的泪珠扑扑淌着,泣道,“我北洋水师历十余年,耗资千万两方有今日这点家当,如此毁了何以向国人交代?卑职恳请大人万万不——”
“不如此又能如何?不要再说了。”
“战!”刘步蟾细碎白牙咬着,“卑职便粉身碎骨,亦要为我北洋水师留点根基!”丁汝昌凄然一笑,轻轻摇了摇头,移眸众人,道:“这是我与诸位最后一句话儿,不敢说是命令,只能是请求。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
众人没有言声,半晌方有几人迟疑着点了点头。丁汝昌强忍着眼眶中的泪水,闭目深深吸了口气,说道:“诸位生为大清人,这是不可改变的。我希望诸位三思为上,莫要绝了后路。”说罢,他抬手挥了挥,“你们都下去吧。”
望着众人渐渐模糊的身影,刘步蟾直觉着心里塞了团烂棉絮价堵得难受,紧握着的双拳在楹柱上狠命地砸着,便屋顶承尘亦不安地抖动着。杏花迟疑着抬脚轻移了步,只却被丁汝昌以眼色止住。足足袋烟工夫,他的双手停止了挥动,代之而起的,却是令人肝肠欲裂的号啕痛哭声。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时。此刻,他的心碎了。他为之付出过,为之奋斗过,然而如今,他却要眼睁睁地看着它毁灭!
“好了,步蟾——”
“大人,卑职心不甘……心不甘呐……”
“我这又何尝心甘呢?只又能怎样?现下便衙门亲兵都使唤不动,还谈什么拼死一搏?”丁汝昌说着仰脸大声笑着,“提督,这就是我,北洋水师的提督大人——”谁也不能说他不是在笑,但谁也都看得出来,他那是苦笑,催人泪下的苦笑。似乎为他所动,刘步蟾止住了哭泣:“大人,卑职率定远舰拼死杀将出去,相信——”
“不,炸……炸沉它!”
“大人,定远铁甲战舰,便日夷亦为之畏惧,炸沉它岂不可惜?”刘步蟾急道,“定远虽势单力薄,然依借厚甲重炮,乘日舰不备杀将出去,是完全有可能的呀。”“就因为日夷于定远、镇远二舰颇有畏惧,故其一举一动都逃不脱日夷的耳目。”丁汝昌说着起身抬脚出屋,在大理石台阶上长长透了口气,接着道,“你单舰突围,无异羊入狼群,倘‘定远’为日夷所虏,反过来对付我大清,何以抵御?”
“这——”
“你这便下去执行命令吧。”丁汝昌仰望着天穹,似乎在沉吟,又似乎在聆听着什么,“他舰若敢违令,开炮击沉它!”
“嗻——”
目视着刘步蟾踯躅出去,丁汝昌深深吸了一口清冽的空气。阳光挣扎着穿过云层洒下来,照在他的脸上,煞白如月光下的窗户纸一般。一股贼风在游廊间打旋儿袭过来,他激灵一个寒战,下意识地抚摸了下双肩。杏花见状,忙取件长袍轻轻披了他肩上。丁汝昌回首望眼杏花,复移目凝视着远方:“本想将你与翠翠带了出去,现下是不可能的了——”
“杏花压根便没想走的。”杏花凝视着丁汝昌足有移时,声音嘶哑着说道。
“此非善地,日夷但攻下威海,断不会放过这里一草一木的。你们这就快些离去吧。”
“杏花说甚也不会离开大人的。”
“瞎扯。”丁汝昌嗔斥了句,沉吟着放缓了语气,“我是水师提督,日夷攻陷威海,也会有条生路的。可你们呢?再说北洋水师全军覆灭,朝廷日后拿我问罪,外间流言蜚语免不得要扣了我头上,你要真为我好,就听我的话,快些——”话音尚未落地,“轰轰”几声巨响传了进来。丁汝昌身子针刺价哆嗦了下,迟疑着移目望时,但见浓浓黑烟腾空而起,直遮蔽了西际大半个天穹。他的视线模糊了,身子亦秋风中的树叶价瑟瑟发抖,“完了……一切都完了……”
那是他统领多年,并为之呕尽毕生心血的北洋水师的丧钟。当初,当他雄心万丈接管它的时候,他的眼前是一幅绚丽多彩的画面,他渴望着能驭之遨游海疆,捍国卫民,他渴望着……然而,他没有想到,也不可能想到,它最终却毁在他的号令之下。
他似哭似笑,脚步灌了铅般沉重,踉跄着踱回屋中,无力地半歪着躺在太师椅上,久久一动不动,只两眼茫然地望着案侧那面写有“北洋水师提督丁”七个黄字的帅旗,似乎在沉吟着什么,又似乎在等待着,等待着那更为猛烈的轰鸣声。
泪水顺着他的面颊无声地落下。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泪水呢?是愤怒?是悲恨?是……也许,便此时的他也说不清楚。然而,无论是帝王将相的泪,还是黎民庶子的泪,都只能是一种发泄,一种寄托,抑或是一种思念。
“大人……大人……”伴随着焦虑、惶恐的声音,一个水兵上气不接下气地奔了进来,“大人,不……不好了。牛大人率舰向小日本投……投降了……”
“你说什么?”
“牛大人率舰向小日本投降了。刘大人追赶不及,已然炸沉定远舰,以身殉国了。”
“这……这个畜生!”丁汝昌先是一阵迷茫,回神时细碎白牙咬得咯咯作响,只方开口胸口一甜,“哇”地吐出一口血来。“大人!”翠翠端条盘进来后怔怔地在一侧站着,见状忙不迭与杏花一拥而上。
丁汝昌吐了一口血,反而觉得胸口畅顺了些,呆呆地望眼二人,半晌颓然说道:“你姐妹快换了男装,赶紧——”
“大人,我们——”翠翠望眼杏花,径自收了口,“大人心思杏花清楚,俺姐妹说甚都不会离开大人的。”“你——”丁汝昌咽了口唾沫,从肺腑深处长长透了口气,道,“牛昶炳率舰投敌,必假我名义。我死不足惜,只此等辱国耻祖、丧志忘恩的罪名却不能顶的。你姐妹二人一定要设法脱将出去,找李制台将此间实情详禀与他。不然,便九泉之下我亦不能瞑目的!”
“大人,不……我们不……”
“快去!”丁汝昌颤抖的手握住杏花冰冷的双手,“杏花,你难道真要让我做那千古罪人吗?!”
“不,大人——”
“那还不快去?!”
“大人……珍……珍重……”杏花犹豫着跪在地上“咚咚咚”叩了三个响头,浑身瑟缩着咬牙道,“杏花姐妹一定……一定为您讨个公道……”说罢,她艰难地站起身,走到哭得昏天黑地的翠翠身前,用冰冷的手抚了一下她的发辫,“翠妹,咱们走……走吧……”
“不,大人……您不要呀……您……”
“听话,去吧。”丁汝昌哆嗦着手抚着翠翠面颊,“你还小,有些事不懂的。等你长大成人,也像你杏花姐这般年纪,你就会明白,有时候,有些事比生命还紧要的。”
……
条盘内的饭食并不丰盛,却是十分精洁。那些都是他平日最欢喜的。然而,此时此刻的他却丁点儿食欲亦无,虽然已大半天光景粒米未进。他有的,只是棉絮价纷杂凌乱的悲哀、痛苦,和丝丝缕缕割也割不断的愤恨!
日头不知什么时候已然隐去,黑沉沉的楼云,峥嵘而来,天色阴得直入夜一般,哨风带着浓浓寒意扑面而来,吹乱了他的发,吹起了他的衣,但他却一动不动,只眼中泪水无声地淌着。泪水,能够洗去他那满腹的郁闷、惆怅吗?
依依不舍地怅望良晌,丁汝昌轻轻关上了屋门。一切的一切从此都将离他而去,留下的,只有后世子孙无尽的哀叹和那说不清道不明的……
第八章 乌云密布
“赔款之事尚可商议,割地一事万不可允!”光绪腮边肌肉抽搐了下,一双眼睛幽幽地望着李鸿章,不容置疑地断然喝道,“祖宗基业岂可轻言放弃?!”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
就在人们都满腹郁闷地关注着中日战事时,光绪二十一年的春天悄悄降临了人间。这日一大早,煦暖的日头便从东际天空露出了笑脸,金灿灿的阳光泼洒在紫禁城那金黄的琉璃瓦片上,五光十色好不宜人。然而,光绪的心却依旧如置之冰天雪地中般冷。他渴望胜利、渴望着摆脱束缚,重现大清辉煌,但一次又一次的失利,使他的愿望渐渐化为了泡影。
“奴才奕䜣并诸军机恭请皇上圣安!”
光绪剑眉下一双漆黑的眸子怔怔地望着神秘莫测的天穹,阳光透过玻璃照在他的脸上,藏书网苍白中带着倦色,发暗的眼圈下还带着丝丝泪痕。昨夜,他记得昨夜那天空尚是黑漆漆的点星亦无,他以为一场暴风雨,一场摧木撼屋的暴风雨就要来了。然而出乎想象,那天如今却又湛蓝湛蓝的,这会不会是一个好的兆头呢?他想着,脸上掠过一丝淡淡的笑色……
“奴才——”
“进来吧。”千层底布鞋踩在金砖地上,轻飘飘的,端杯啜口茶,光绪方开口道,“张荫桓和邵友濂去了日本多时了,怎么还不开议?可有消息传过来?”
“这——”奕䜣暗暗吁了口气,道,“这事奴才昨日请美国公使田贝探听日夷意向,据其云日夷迫于诸列强的压力,已经应允谈判议和。其所以迟迟不与张、邵二使开议,盖因二人位低权轻,遇事请旨,不足以胜任全权大臣一职。依奴才看,其不外是想在谈判之前多占些地方,以为谈判时作要挟。”饶是他字斟句酌极尽小心,光绪脸上却仍是挂了层霜般冷峻。奕䜣低头细碎白牙咬咬嘴唇,又道,“皇上,据田贝称,但我朝能改派从前能办大事、位望甚尊、声名素著之大员,给予十足信任,似便可开议。”
“从前?”光绪腮边肌肉抽搐了下,“这指的是谁呢?!”
“看情形,似乎是……是要求以李鸿章作为全权大臣,方可议和。”
“他?哼!”光绪细碎白牙咬着,从齿缝中一字一句蹦道,“他畏葸怯敌,丧师失地,只为——朕方从轻与他革职留任处分,犹望他能天良未泯。殊料一败再败,坏朕大事..!似此等鼠辈岂可代表我天朝?”
“皇上息怒,此番战局不利,李鸿章身为主帅,自难辞其咎。但依我大清律例,便斩之亦不为过。”徐用仪白净面皮上光溜溜丝毫皱纹亦无,乍看上去像是五十多岁的人。见孙毓汶丢眼色过来,沉吟下开口说道,“只在他来说,也算尽了力了。日夷既提出希望他去,奴才意思,为顾全大局,就派他——”
“我煌煌天朝,岂可派已革去官职,屡议屡败,丧尽朝廷威严的李鸿章去议和?!”翁同龢满腔热血,总指望着能借此施展抱负,可不想却发展到今日这般田地,虽说心中于议和亦不能不勉为默许,只对李鸿章却恨得咬牙切齿。“皇上明鉴,日夷指名要李鸿章去,实在是能从他处捞得更多好处。”
“那翁相意思,谁去合适呢?”孙毓汶托着下巴,故作沉吟状不冷不热道。
“这——”
“遍数朝内朝外,能担此大任者只怕也就李鸿章了。”徐用仪轻叹了口气,无奈道,“皇上,此番谈判险阻重重,非李鸿章不能担此重任,还请皇上三思。”光绪被他沉重的语气压得有些窒闷,踱碎步道:“不行!此事朕断难应允!”
“皇上,李鸿章年事已高,经此一战,耗尽大半心血,所受打击不可谓不大。即使降旨开去处分,命他赴日议和,他是否有此精力、有此心思,尚有疑问的。”孙毓汶舔嘴唇道。
光绪倏地站住了脚,脸上带着冷冷的微笑,阴森森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孙毓汶:“你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还要朕求着他去,嗯?!”孙毓汶只觉着像用鞭子照着心在猛抽,怯怯地望眼光绪,“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于金砖地上“咚咚”叩响头道:“皇上明鉴,奴才句句发自肺腑,绝没有,亦不敢有丝毫杂念的。若不依日夷——”
“放屁!”光绪说着手中茶杯重重掼了地上。寇连材正捧着一叠奏章从外殿进来,心里猛地一悸,怀中奏章稀里哗啦散落一地,连翁同龢、李鸿藻也是心头咚咚、僵坐如偶,极力按捺着自己的心绪,思量如何收拾这种局面,“你一早进宫做甚去了,嗯?!”
“奴才——”孙毓汶激灵一个寒战,直惊得面色惨白,“奴才瞅着皇上尚未……尚未醒转,先去慈宁宫与老佛爷请安——”
“请安?你该说是领旨去了!”光绪心中的火直往上拱,两手捏得紧紧的全是冷汗。
“奴才——”
“怎样?!”光绪瞟眼徐用仪,接着道,“莫以为你们是老佛爷委的朕便拿你们没奈何,你们这军机,是朕的军机!是大清朝的军机!倘不能与朕、与朝廷真心做事,朕照样革了你们差使!”
“奴才谨遵圣……圣训。”
“奴才刚毅给皇上请安。”这时间,刚毅神情茫然中夹着丝丝阴郁,也不通禀便佝偻着身子进来,躬身打千儿请安道,“启奏皇上,钦差大臣、两江总督刘坤一急电:牛庄、营口、田庄台等军事要地相继陷于日夷之手,我东征诸军现在锦州附近石山驻扎。刘坤一因损失惨重,粮饷不继,请求朝廷——”
“够了!”
光绪脸色铁青,俊秀的面孔亦因愤怒而扭曲着。窗外一阵风掠过,将窗纸鼓得涨起又凹下,门上隔年贴的“福”字掉了角儿,在丝丝晨风中簌簌抖动,直撩拨得众人心中战战栗栗、惊心动魄。
“皇上,设若日夷趁机直入,那转眼便将至京师了。”徐用仪盯了光绪足有移时,粗重地喘了口气,率先打破了沉默,叩头道,“奴才泣请皇上收回成命,速遣李鸿章赴日议和。”许是真的动了感情,他的声音变得有些嘶哑。
“皇上,徐相言语绝非危言耸听。此时若再不作决断,后悔晚矣!”孙毓汶似乎忘了先时申斥,亦跪地道。
“皇上——”
光绪两手交叉着紧紧按住椅背,竭力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躯,两眼已是泪如泉涌。见众人在耳边走马灯似喋喋不休,心中愤懑、愁苦、无奈诸多滋味直翻江倒海价往上涌,轻轻挥手道了句“都不要再……再说了……”竟自长号一声放出声来。他心中悲痛,几不欲生,号泣之声动于肺腑,直听得众人黯然神伤。
“这都做的甚来?”纷沓的脚步声响处,慈禧太后在李莲英、崔玉贵搀扶下满脸阴郁地进了屋,扫眼周匝,冷哼一声开口道,“小日本还没打到京师呢!”
“奴才恭请老佛爷圣安。”
“儿臣给亲爸爸请……请安……”
慈禧太后轻抬了下手,努嘴示意坐了,说道:“你看看你那样儿,还有没有点皇上的举止礼仪?这光景了哭济事吗?嗯?”
……
“现下如何应付这局面,可商议出了个法儿?”
光绪颤抖着接过布巾拭把脸,闭目深深吁了口气,睁眸望着慈禧太后:“儿臣正和奴才们商议。”“不会吧?”慈禧太后端杯欲饮,只到嘴边却又放下,扫眼垂手侍立一侧的孙毓汶与徐用仪,道,“这进来少说也有大半个时辰了,还没议出个法子,嗯?!”
“回老佛爷话,”孙毓汶咂舌犹豫了下,上前一步,躬身道,“日夷已有议和之意,只因张荫桓、邵友濂位低权轻,不足以胜任全权大臣一职,故拒绝开议。方才六爷言美使田贝电,倘我朝能改派李鸿章为议和全权大臣,便可开议。”
“是吗?奕䜣。”慈禧太后阴森森的目光盯着奕䜣。
“是的。”
“好,很好。”慈禧太后盯着奕䜣足足盏茶工夫,方移目望着光绪,“既然人家点名要李鸿章去,那就派他去呀,还犹豫什么?”光绪眉棱骨抖落了下,说道:“日夷要那奴才去,只在能从他身上捞得更多好处。此事关系祖宗社稷,儿臣不敢稍有马虎。”他顿了下,轻咳两声又道,“再者李鸿章丧师辱国,以他为使——”
“以你意思,该如何呢?”
“儿臣……儿臣意思要奕䜣挽请诸列强公使出面调停。日夷太过霸道,于他们总没有好处——”
“行了!别做美梦了!先时碰一鼻子灰忘了?!”
“此一时彼一时——”
“现在没时间让你折腾了!”慈禧太后“嗖”地站起身来,脚步“橐橐”来回踱了几步,倏地止住,盯着光绪,“当初李鸿章坚决主张与日本和平解决朝鲜争端,真要依着他的话办,把那破朝鲜给了日本,何以会落得今日这般局面?!”
“老佛爷,此事——”
“闭嘴!这没你说话的地儿!”慈禧睃了眼翁同龢。
光绪心口急剧起伏着,似乎下了很大的勇气,起身咬牙道:“请亲爸爸回宫歇息,此事儿臣自会妥善处置的。”一语落地,直惊得翁同龢面色煞白,沉了底处的心“刷”地提到了嗓子眼上,正自惴惴不安间,却听慈禧太后咯咯冷笑两声,道:“嫌我碍眼,想赶我——”
“儿臣不敢。”光绪转身仰望着外殿金光灿灿的“正大光明”匾额,“祖宗家法,后妃不得干政。儿臣如此做,皆是为亲爸爸着想。”
慈禧太后勃然变色,脖子上的青筋鼓起老高,她一步一步向着光绪踱了过去。顷刻间,殿内一片死寂!“你说什么,嗯?!”慈禧太后在光绪身前止住,满是寒光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直直盯着光绪。
光绪身不由己地后退了两步。他想抗争,想摆脱她的束缚,他也的的确确做过,但是,内心深处对她的恐惧却是根深蒂固的。此刻殿中二三十人都听得呆若木鸡,人人色变股栗。
“世祖爷在位,宫中铁牌定制——”
不待光绪话音落地,李鸿藻已自“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老佛爷息怒,现下外间对您老人家议论颇多,皇上心忧国事,语气难免生硬了些,只他心中确确实实是为老佛爷您着想的,还请老佛爷明鉴。”
“为我着想?哈哈……”
慈禧太后刺耳的笑声直听得人毛骨悚然,足足袋烟工夫方自止住,阴鸷的目光扫眼翁同龢,说道:“当初一门心思要战,为的什么?是朝廷威严还是社稷荣辱?”她说着倏地抬高了嗓门,“为的是将我手中这些权儿都揽了过去!为的我这老婆子碍手碍脚,要将我从此——”
“奴才心思——”翁同龢嘴唇翕动着。
“你敢说我说错了?!就你那点鬼心思,想在我跟前抖落?!”慈禧太后粗重地透了一口气,细白的牙齿咬着嘴唇,“孙毓汶!”
“奴才在。”
“你这就给我拟旨,著赏还李鸿章顶戴,开去一切处分,立即赴日议和!”
“亲爸爸此举——”
“就这个话儿,依也得依,不依也得依!祖宗家法紧要,可江山社稷更是不能疏忽!”慈禧太后冷哼一声望眼奕䜣,“你随我过来。”
惴惴不安地出了养心殿,奕䜣心里直觉着空落落的,满是狐疑地望着慈禧太后身影,嘴唇翕动着几欲言语,只却不知如何开口是好,遂默不作声,亦步亦趋紧随了身后。
虽说早已过了正日子,慈宁宫却依旧张灯结彩煞是悦目。只因着慈颜不悦,满宫的太监、侍女皆噤若寒蝉,给人一种不和谐的感觉。奕䜣满腹的心事,对四下诸多景象皆梦境中般浑然不觉,直珠帘声响方自回过神来,眼瞅着慈禧太后进了西厢房,犹豫了下在外边檐下静静地候着。
西厢房内,李鸿章九蟒五爪袍子外罩着簇新的仙鹤补服,颈上端正挂着的蜜蜡朝珠在窗前幽幽闪光,只一双三角眼黯然无光,显得甚不匹配。
“奴才——”
“坐着吧。”慈禧太后脸上挤出一丝笑色,轻轻挥了挥手径自在杌子上坐了,扫眼桌上犹自热气腾腾的膳食,说道,“怎的没动?嫌做得不可口?”“不不……”李鸿章方拿捏着坐了,闻声复站起身来。“奴才……奴才方才进宫时进了些饭食,不觉着——”“瞎话。你与我做事这么多年了,还犯生分?”慈禧太后莞尔一笑,招手示意李鸿章坐着,道,“这是我特意要下边奴才为你做的,尝尝看味道怎样?”说罢,径自伸筷子夹了块又白又细的豆腐吹了吹吃了,“做得还真不错,嗯——你还傻愣着?”
“奴才……奴才真的进饱了……”
“假的。”慈禧太后又拣几块豆腐吃了,拭着额头上的细汗,说道,“你担的甚心,有我在皇上能奈你何?这不花翎顶戴、袍服朝珠一样不少又都在你身上吗?”李鸿章接她密谕进京,心知必是要他再扮那屈辱求和的角色,这么多年经他手签订的条约少说也有十多个,丧权辱国、割地赔款早已为世人所唾弃,多此一桩亦没得什么,只自己苦心经营多年的北洋水师竟至全军覆灭,却让他蔫了的茄子价再也提不起精神。这些年在宦海中呼风唤雨纵横驰骋靠的是什么?靠的就是北洋水师这点家当,如今一切灰飞烟灭,他又岂能不肝肠欲碎?怅然望眼慈禧太后,李鸿章低头说道:“老佛爷隆恩,奴才没齿不忘。”
慈禧太后接毛巾拭了嘴,起身至炕上斜倚着躺了大迎枕上,按烟点火抽了一口,喷着烟雾说道:“你这些年风里来雨里去,为我、为朝廷做了不少事儿,这些都是应得的——”见李鸿章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慈禧太后脸上不易察觉地掠过一丝不快,轻咳两声,道,“怎的,不愿担这差使?”
“奴才……奴才……”
“你老了,身子骨也不似以前了,这远涉重洋确是有些难为你了。只如今这朝里朝外还有谁人派得上用场?话说回来,这人家指名要你去——”李鸿章拣空隙躬身插了口:“老佛爷待奴才恩深情重,莫说要奴才去议和,便要了奴才这把老骨头,奴才亦心甘情愿的。奴才……奴才只是……”
“只是什么?放开了说。”
李鸿章答应一声,咽口口水,沉吟着说道:“老佛爷与奴才上千万两银子办海军,只到头来却——”他声音嘶哑,两行老泪顺眼角悄悄淌了下来,“奴才内心深感愧疚不安——”“罢罢,我还以为你犯哪门子病呢。这仗打到这份儿上怎怨得你?”慈禧太后狡黠地眨了眨眼,已然会过意来,瞥了一眼李鸿章,道,“我知道北洋水师是你的命根子——”
“北洋水师乃我大清水师,奴才万不敢抱此心思的。”李鸿章脸上掠过一丝红晕,干咳两声道。
“我知道的。”慈禧太后心里冷哼了声,只嘴上语气依旧如常,“现下要紧的是赶快结束了这战事,真这般下去,京师怕迟早也保不住的!”她顿了下,坐直身子接杯漱了漱口,接着道,“至于水师嘛,还是要办的。等缓过这阵,还由你督办。只是到时候可莫要又以年事已高、精力不继百般推诿才是呐。”
“奴才不敢。”李鸿章暗吁了口气,底气一下子足了许多,躬身朗声道,“但为老佛爷做事,奴才死亦不敢推辞。”“不是为我,是为咱大清朝廷。”慈禧太后似笑非笑地道了句,向着李莲英丢了个眼色过去。
“老佛爷旨意,恭亲王奕䜣见驾!”
“嗻。”奕䜣凝神侧耳倾听着里间话语,猛听李莲英公鸭子价高喊,直惊得差点跌倒在地上,闭目深深吸口气定住心神,答应一声举步进了屋,躬身打千儿请安道:“奴才奕䜣恭请老佛爷圣安。”话落地,半晌不闻慈禧太后动静,奕䜣怯怯地抬起头,但见慈禧太后两道寒光正自盯着自己,忙不迭复垂下头来,沉吟片刻,“啪啪”甩马蹄袖跪倒在地上。
“我这还以为你忘了礼数呢!”慈禧太后脸上复挂了层霜般冷峻,睃眼奕䜣,用枯柴一样干巴的语气问道,“知道我唤你来为的什么吗?”在外间听着李鸿章那“嗡嗡”如蚊子哼哼价的声音,虽不真切,只奕䜣心中已是雪亮,闻声叩首道:“奴才晓得。”“晓得便好,待会儿你便与少荃去见皇上。”慈禧太后趿鞋下炕,从崔玉贵手中接壶仔细地浇着窗前含苞待放的兰花,徐徐说道,“这回去日本谈判,是订城下之盟,估计倭人会提出什么条件,咱们能答应些什么,你们商量个谱儿,让少荃心中有个底,也不至于到那边事事还要请旨儿。”
“奴才谨遵慈谕。”
“少荃是为咱们家办事,这你心里也清楚,皇上那边就交给你了。”
“嗻——”
“我这还有几件事儿,回头你顺便办了。”慈禧太后俯首嗅了嗅花香,长长地吸口气转过身来,拭了拭手道,“前阵子戴鸿慈纠合五六十人沿街痛斥和议,这方压下去,听说又冒出个御史安维峻来,你可晓得这事儿?”
“奴才听说了。只折子奴才未曾见着。”奕䜣额头上皱纹折起老高。
“是吗?那我这就说了你知道。”慈禧太后细碎白牙咬着,一字一句从齿缝中蹦道,“他折子上说少荃挟外洋以自重,倒行逆施,不但误国而且卖国,中外臣民,莫不切齿痛恨,欲食少荃之肉,请旨处斩少荃。”说着,她抬高了声音,“又说这次和议出自我之意,莲英实左右之。甚至大逆不道,言我既归政皇上,何以遇事仍多所牵制,如此何以上对列祖列宗,下对天下臣民。你说,似这种奴才该怎生处置呢?”
“奴才们尚未商议——”
“我问的是你!”
“和议乃……乃奴才们集议结果,他这般妄言犯上,实属大逆不道,当以斩立决处之,不然不足以警戒诸人。”奕䜣长长透了口气,违心道,“只……只杀御史乃亡国之兆,故奴才以为不如将其发往军台效力赎罪,以儆效尤。”
“另外——”慈禧太后轻哼一声端杯啜了口茶,道,“这本来事就多,刚毅几个又碌碌无为者有之,无精打采者有之,我想在军机处另设督办军务处,专门负责与日夷战事。由你主脑儿,奕劻这阵子悔意甚深,就他和荣禄、长龄几个帮着你。好了,现在道乏吧。”
“老佛爷,此事奴才——”
“道乏吧。”
“嗻。”
虽说出慈宁宫已箭许里地,奕䜣却仍不自禁连连打着寒战。“六爷。”李鸿章挺了下微驼的背,紧赶几步追上怅然若失的奕䜣,略躬下身道,“您……您没事吧……”奕䜣咽了口唾沫,在李鸿章目光凝视下似乎迟疑了一下,旋即恢复了平静,说道:“哦,没……没什么,昨儿夜里受了些风寒,不妨事的。对了,你甚时到的京城,我怎的一点消息也不知道?”
“卑职卯时方进的京,原想着进宫递牌子再与六爷您请安的,失礼之处——”
“这说哪儿的话了。”奕䜣淡淡笑着抬脚出了慈宁门,透了口气说道,“待会儿进去,皇上言辞免不得有偏激之处,你莫放了心上。你的苦衷,老佛爷和朝中明理的王公大臣们都是明白的。”
“败军之将,无话可说,只是准备承受各方的责难罢了。”似乎言未尽意,李鸿章顿了下又道,“六爷放心,这种情景少荃不是头一回遇着,不会放了心上的。”奕䜣怔了下,怅然望着天上朵朵白云,长长吁了口气,欲言语时恰闻交泰殿大钟“咚咚咚”连撞了十二声,犹豫下脚下加快了步子。
饶是心有准备,只请安进屋后李鸿章心中依然揣了个小鹿价怦怦直跳。不知是天气闷热抑或是心烦难耐,光绪只着件灰府绸长袍,腰间便带子也没系,阴郁的目光死盯着李鸿章,本来就苍白的脸在阳光下更显暗青:“你还有脸来见朕?!”
“奴才丧师误国,罪不容赦,请皇上从严处分。”李鸿章半苍眉毛微蹙,眼皮子倏地一颤,叩头道。“朕能将你怎样?这没朕的话你不都官复原职了吗?”光绪似笑非笑地道了句,徐步下了御座,在几个大臣目光注视下,轻缓地踱着碎步,“日夷点名让你去议和,老佛爷也是这个意思,你呢?怎生想的?”
“奴才——”李鸿章电击似身子一颤,偷偷扫眼光绪,沉吟半晌小心翼翼开口回道,“奴才是老佛爷、皇上的奴才,是咱大清朝的奴才。但有利于咱大清朝的事,奴才断不敢推辞的。”“朕不是问你这个,朕——”光绪发泄胸中郁闷价长透了口气,转身凝视着李鸿章,轻声道,“你办理洋务多年,又与夷人甚是熟络,对日谈判一事,谅必胸有成竹。准备如何开议,且说来朕听听。”他的声音很轻,很淡,仿佛怕惊醒熟睡中的婴儿一般。然而李鸿章却听得真真切切。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怔怔地望着光绪,他久久没有言语。在他想来,那劈头盖脸暴风雨般的怒斥是万万不可避免的!
“少荃,皇上问你打算如何开议呢。”奕䜣亦庙中泥胎价愣怔着,然只片刻便回过神来,扫眼李鸿章,道。
“嗯——”李鸿章干咳两声,咽口唾沫沉吟着说道,“回皇上,奴才意思当先议停战,以阻止日军攻势,然后再商洽和约条件。”他顿了下,似乎在揣摩着什么,良晌方接着道,“日夷条件,依奴才分析,不外允许朝鲜自主、赔偿兵费及割让土地。朝鲜已入日夷之手,自主已是事实,不过以书面形式确定罢了。按照国际惯例,赔偿兵费亦在所难免。只数目多少奴才想日夷急于摆脱国内危机,必借机到时漫天要价,还请皇上酌定数目,以便奴才到时遵循。另外割地一事——”
“赔款之事尚可商议,割地一事万不可允!”光绪腮边肌肉抽搐了下,一双眼睛幽幽地望着李鸿章,不容置疑地断然喝道,“祖宗基业岂可轻言放弃?!”
“皇上所言甚是,割地是万万不可的。”翁同龢眉毛抖落了下,睃眼李鸿章开了口,“李制台蒙老佛爷、皇上恩宠,方有这时进宫见驾的份儿,本该濯心涤肝,以图报效,怎可不思进取,说出此等——”“叔平你错怪少荃了。”奕䜣扫眼光绪,犹豫了下开口说道,“俗话说有备无患,他这也——”
“日夷但提此议,自当断然回绝,何须筹备?!”
“断然拒绝只怕这和议又不能开的。”刚毅一直闷葫芦价默不作声,这会不知哪根弦动了,叹道。
一团浓云渐渐遮蔽了日头,西际天空似乎还隐隐传来隆隆的雷声,只袋烟工夫,太阳便不甘寂寞般挣扎着从云彩后悄悄探出头来,光绪阴森森的目光久久地望着变化莫测的天空,端着茶杯的手抖着,溅了手上亦浑然不觉。不知过了多久,闭目深深吸了口气,缓缓说道:“割地之事不必再议,你等跪安吧。”
“嗻——”
心知不允割地和议便无从谈起,李鸿章没奈何复折了慈宁宫,然而这次,他连宫门亦不曾进得,原因只有一个:慈禧太后“病”了,甚至便一句话儿、一个动作亦无力说、无力表示了。心知慈禧太后怕担罪名,李鸿章没奈何只能连夜走访各列强驻京公使,希冀列强出面,劝阻日本放弃割地的要求,然而结果不想可知:四处碰壁。
就在他一筹莫展之时,清军在辽东进一步遭日军重击,全面溃败。在这种情况下,慈禧太后的“病”好了,她不能不好了。毕竟割地卖国总比丧家亡国胜过百倍!在无可挽回的形势下,在慈禧太后的恶言相逼下,光绪终于做出了让步。
李鸿章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展了一大半,就在圣谕传来的第二日便急急由天津乘船奔了日本,他渴望早早了却了这场纠纷,他渴望着另一支北洋水师能够早日呈现在他的眼前!
四月十七日,李鸿章接受了日本的要求:
一、承认日本对朝鲜的控制。
二、割让辽东半岛、台湾全岛及所有附属岛屿和澎湖列岛。
三、赔偿军费二万万两白银。
……
骄阳在晴得湛蓝的天空中缓缓移动,炎炎的光直射下来,便知了都懒得叫一声。但奕䜣却浑然不觉,乱麻一样的心绪自出总署便一遍又一遍地梳理着,然而直至这禁宫,却依旧是一团乱丝。
眼见奕䜣热得大汗淋漓,满面焦虑过来,新授了军机章京上行走的陈炽心里突然觉着一阵难受。记得五年前初次见他时,他一身月白实地纱袍,剃得趣青的头后甩着一条油光水滑的长辫。已经年过不惑的人了,看上去还是那么颀秀,冠玉一样的面庞上毫不见皱纹,显得十分精神。如果不是唇上那绺浓密得略略透黄的髭须,还有眉棱骨上几根微微翘起的寿眉,任谁也看不出他已是五十开外的人了。然而只短短几年光景,他却完全变了个人:一张冠玉样的脸变得皮肉松弛、毫无生气了,油光水滑的长辫已然成为丝丝散乱的白发,而那坚挺伟岸的身躯亦不堪重负价深深佝偻了下去。
“卑职给六爷请安。”
出水檐下十多个外官见他近前,忙不迭“啪啪”甩马蹄袖躬身请安。“嗯——”奕䜣愣怔着仰起脸,眼睑中尽是晃动的顶子,伸手使劲揉揉眼睛,轻轻应声虚抬了下手,“怎的,都还没进来?”
“回六爷话,众相爷正在屋里议着事呢。”陈炽自愣怔中回过神,三步并两步下阶,边躬身打千儿请安边道。“嗯——”奕䜣沉吟了下,扫眼众人,“你们都先下去,明儿再进来吧。”说罢,踯躅奔了西面军机房。
军机房内,李鸿藻在窗前随意踱着碎步;翁同龢满脸阴郁,坐在案侧杌子上静静养神;刚毅茫然若有所失,怔怔地呆望着外边天穹。只有徐用仪,似乎不知疲倦,坐在杌子上对孙毓汶侃侃而言,俯仰之间,精神焕发:“孙兄,这什么唤作‘冠狗’呀?”“‘冠狗’就是戴帽子的狗。”刚毅双眸一眨不眨,“老百姓骂官骂俗了,骂成了‘狗官’。和下边劾我刚‘复’自用一个意思。”他轻叹了口气,“我刚毅,刚直而已,何谓‘刚复’?”
“子良兄,您如果有‘心’(愎),便不会‘刚复’啦。”
一语落地,便翁同龢亦禁不住嘴角掠过一丝笑色。见徐用仪说得口渴,孙毓汶起身提壶给他续了茶,接着道:“这‘冠狗’在 href='6042/im'>《资治通鉴》卷二十四里,是说西汉昌邑王刘贺的事,见精见怪的,似乎有个妖精叫‘冠狗’,人身子狗头——”说着,他脸上掠过一丝红晕,“别的我这也记不清了。”
“我倒记得清楚。”翁同龢扫眼二人,冷冷笑着开了口,“当时昌邑王见了这个怪物,问龚遂此是吉是凶,龚遂回曰:‘此天戒。言在侧者尽冠狗也,去之则存,不去则亡矣。’”“这些狗东西,真是可恶至极!”徐用仪再也听不下去了,抄案上折子复细看了看,伸手欲撕,孙毓汶忙不迭按下止住:“这种事儿值得大惊小怪吗?好了好了,你就消消火吧。”
“这能消得下去吗?不行,我——”
“不行你还想怎样?”翁同龢手帕子揩了额头上细汗,“这俗话说得好,话粗理不粗。徐相扪心问问自己,下边说得可有错?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就省着些力气吧。”徐用仪脸涨得通红,咬牙道:“依翁相意思,如今局面是我徐用仪和孙兄、刚兄造成的不成?”
“本官可没这么说,你要如此理解那是你自己的事。”翁同龢不紧不慢,冷笑着道。
徐用仪腮边肌肉抽搐着:“那翁相这是什么意思?当初若非你唆使皇上主战,何至于落得今日如此局面?如今我等替你顶此骂名,你却——”
“本官心思上可对天、下可对地,徐相呢?敢说这话吗?”翁同龢阴森森地直直盯着徐用仪,“莫忘了,便当初老佛爷也有这个心思的!”
“你——”
“徐兄,且听莱山一言——”
“翁相莫要以为做了皇上师傅,便可在本官面前指手画脚、颐指气使!”见隔间章京们探头,目光齐刷刷地望着这边,徐用仪直气得脸上青一阵紫一阵,不待孙毓汶话音落地,扯嗓子便道,“本官虽则平日忍着让着敬着退着,可眼里也容不得半点沙子的。你——”“这是什么地方,嗯?!”这时间,奕䜣跨步进来,睃眼周匝,低斥道,“吵吵嚷嚷成何体统?也不怕底下奴才笑话?!”
众人起身打千儿施礼请安。孙毓汶将手一让,挤出一丝笑色道:“六爷消消气。这还不……还不是条约事儿扰人吗?卑职们议着,一时便——陈炽!还不快点给六爷端碗冰水过来?傻愣着做的什么差事?!”亲自接杯递上前,孙毓汶干咳两声,问道,“六爷,情形怎样?”奕䜣额上豆大的汗珠闪着亮儿,扑扇着一把大芭蕉扇,嘴唇翕动着欲言语,只不知怎的却又止住,阴郁的目光复扫了眼众人,伸手从袖中掏出张纸递了孙毓汶。孙毓汶迟疑着伸手接了,展开看时,却见上面写道:
日本首相伊藤博文词意决绝,无可商议,广岛运兵船六十余只,现装十万人,已陆续开驶,由小松亲王等带往大连湾、旅顺,准备进攻……事关重大,若照允,则京师可保,否则不堪设想。不敢不候电复,即行定约。
十万?孙毓汶眼皮子倏地一跳,仿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抬手使劲揉了揉。众人对望了眼,禁不住皆移身凑了过去。
刚毅仿佛电击了价身子哆嗦下,脸色已是又青又黄,喃喃道:“十万?这……这可怎生是好……怎生是好呀?”
“十万?!日夷真的准备大举进兵了?!”翁同龢一把夺过电文重新看了一遍。“翁相以为这不可能吗?人家既挑起这场纷争,就有的那份能耐。幻想着人家人力、物力、财力匮乏,真是可笑、幼稚!”徐用仪不失时机地顶了翁同龢句,上前躬身打了个千儿,“六爷,事情到了这份儿上,再不能犹豫了,得赶紧请皇上签约才是呐。”“丧权辱国的条约,不能签!”翁同龢怒目圆睁,近乎喊道。“六爷,台湾、澎湖、辽东半岛,这大片疆土割——”
“若是过期不允,倭人打了来,难道是翁相带兵去抵挡吗?”徐用仪嘿嘿冷笑着。“军机议政,各尽所知,但求周密完善,以供皇上采择,徐兄怎可以此堵塞叔平之口?”李鸿藻拈须沉吟片刻,望眼奕䜣,问道,“敢问六爷,三国干涉还辽一事可有了结论?”
奕䜣端杯啜了口冰水,双眸凝视着李鸿藻,不知是不想说,抑或是沉吟着,良晌方徐徐开口说道:“据许景澄转俄外交大臣罗拔诺夫电,在华俄舰数十艘已足御日,法十余舰,德六舰,新发二舰亦在途中。日夷对此持何态度,目前尚不甚明了。”他顿了下,起身来回踱了两步,又道,“现在三国大量兵舰齐集远东,对日夷威胁甚大,日方最终恐不能不接受的。”孙毓汶抿了下嘴唇,轻轻叹息一声说道:“据消息,日本政府必欲我方增添赔款,方允还我辽东,此数怕少说也在数千万之谱,依我朝现下国力——”
“钱用去了,还会再有,地割去了,再无返回之日。只要能收回辽东,就是再增赔款,朕也愿意!”这时间,光绪一身石青色金龙褂,脚步“橐橐”踱了进来。
众人便忙都叩头请安。眼瞅着光绪坐了,翁同龢躬身朗声道:“皇上所言甚是。只要收回辽东,户部当竭尽全国之力予以赔偿,但望此款能请三国调停压至最低限度。”“翁相,咱有那么多银子吗?!”徐用仪见孙毓汶沉吟着,几次欲言又止,因率先说道。“皇上,日夷割我辽东,沙俄势不会答应。以日夷之力欲对付俄法德三国联军,无异以卵击石。结果终如六爷所说,它不能不应允的。若我朝现下准其所列各款,日俄关系必更趋紧张,一旦两者交战,于我朝实有莫大益处。若不允其所求,日夷必竭其全力攻我大清,如此一来——”
“奴才亦是此意。还请皇上三思。”孙毓汶这时开口附和道。
光绪蹙额皱眉,全神贯注地凝视着那份照会。翁同龢有点迷惑地看了他一眼,咂舌犹豫了下开口说道:“皇上,靠人不如靠己。沙俄是恼日占我辽东,然希冀其与日夷开战却无异于缘木求鱼。日夷经八个月战争,已然处于内外交困境地。海陆军备十分空虚,财力、物力、人力的补充亦告枯竭,依其狡诈奸猾本性,岂会与沙俄争执?奴才所料不错的话,日夷早有去辽东之心的了。”光绪身子抖落了下,抬眼望下翁同龢,似欲言语,只沉吟了下又垂下了头,信手拉案上折子随意翻看着。翁同龢咽了口唾沫,又道,“其发兵十万,不外想尽快将其他条款确定下来,以免横生枝节。然究其现下形势,实乃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也。”
“翁相言日夷财力、物力、人力已告枯竭,不知有何依据?!”徐用仪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光绪,眼见他细碎白牙咬着下嘴唇,似乎欲作最后的决断,忙不迭开口道。
“洋报上此消息比比皆是,你难道——”
“日夷奸诈成性,翁相何敢断言此不是其诡计?!”徐用仪压根便不予翁同龢说话空隙,“前次联英抗日一事,翁相敢情忘了不成?”
“你——”
“皇上,京师重地,万不能再有半点闪失的。”徐用仪撩袍角跪倒地上,叩头道,“奴才恳请皇上早作裁断,以安我大清江山社稷!”光绪双手在椅把手上一撑,缓缓站起身来,踯躅着在殿中踱了两圈,止住,仰望着窗外耀眼的天穹,直恨不能一拳捅破了,以发泄这诉不尽的悲愤、道不完的孤哀。军心崩溃,大臣无能,徒有中兴壮志,却不知依靠谁来实现,难道过去的一切愿望都成了空想?
“皇上,三国干涉还辽,于我大清实为难得之机会,奴才恳请皇上善加利用,以期为我朝挽回一二好处。”李鸿藻咽了一口又苦又涩的口水,向前一步,躬身道。
光绪喟然长叹一声,从肺腑里长长透了一口气,语声喑哑,阴沉道:“奕䜣,你什么意思?”奕䜣正睁着眼看他,猝不及防遭此一问,身子一颤,离座一躬身,正要答话,见光绪按手示意,忙又归座欠身说道:“回皇上话,奴才以为事情到这地步,这帖苦药只能……只能吞下去了。”
“可这帖药太苦了啊!”光绪深长叹息一声,“丧失这一大片土地,朕有何面目见列祖列宗?又有何面目对亿万生灵?”说着,两行晶莹的泪水顺眼角默默地淌了下来。
“皇上难道忘了越王勾践卧薪尝胆,最终灭了吴国吗?”奕䜣小心翼翼道。“皇上,六爷所言甚是在理。”刚毅本寻思着万言万当,不如一默。只一侧孙毓汶偷偷移手捅个不停,没奈何只得顺奕䜣话茬儿接道,“奴才意思皇上便……便吞了这帖苦药,再图振作吧。眼下底下吵吵得厉害,这真要有个乱子出来,怕更难收拾的。”
光绪双眸幽幽地望着楹柱,良晌,移眸望眼奕䜣,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吁口气道:“奕䜣。”
“奴才在。”
“你电告李鸿章,与日相伊藤博文再行商议所订条款,以期有所挽回。”
……
“还有,”光绪似乎没有察觉奕䜣脸上异样,目视案上堆得小山般高的奏折,接着道,“折子你们几个先看着,申时呈了进来。师傅与朕一起去趟贡院。”
“皇上,”见光绪站起身来,徐用仪禁不住上前一步,躬身急道,“此前李鸿章已与日相反复辩驳,终因日本断无通融的余地,方被迫应允。如果各走极端,我方坚持修改,日方则决然出兵,再起战争,后果实不堪设想。奴才恳请——”
“不必再说了。”
“皇上——”
“道乏吧!”光绪不耐烦价虚抬了下手,点头望眼众人,“对了,朕方才遇着批外官,说要明儿进来。莫管事儿大小,该办的不能拖,这事季云你接着。”
“嗻。”
“橐橐”脚步声响渐渐消逝了,留下的只是一派抑郁沉闷的气bbr>..氛。众人都没有言语,攒眉蹙额各自想着心事。不知过了多久,猛听西方一声沉雷,虽然不很响,却震得人心里一撼,接着一阵凉风卷地而来。徐用仪望眼孙毓汶,上前向着怔怔发呆的奕䜣略躬了下身子:“六爷,您看这事——”
奕䜣仰脸望天,这方觉炎炎炽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殆尽。张开双臂,尽情让凉风吹遍全身,足足袋烟工夫,方回眸苦笑着望眼众人,语气枯柴样干巴说道:“到这份儿上了,还能怎样?且遵上谕先电李鸿章斟酌办理,待复电到后再依情形说吧。”
“签约限期没几日了,这万一真又引发了战争,那可怎生是好?”孙毓汶咬嘴唇沉吟着道,“六爷,卑职意思您再单独面见圣上——”
“没戏的。皇上那性子,除了叔平话好歹能听进去些,谁也不济事的。”奕䜣脸上掠过一丝自嘲笑色。乌云中闪电时隐时现,几个人面色都很难看。徐用仪如泄了气的皮球般半躺在椅子上,打破了沉默,苦笑道:“如此可怎的向老佛爷交代呀?”
“还能怎样?照情形一五一十——”话方说半截,一个笔帖式三步并两步进了军机房,孙毓汶遂住了口,问道,“什么事儿?”不知是没想着奕䜣在里间,抑或是觉着自己失礼,那笔帖式愣怔了阵方周匝儿打千儿请安道:“回相爷话,都察院给事中余晋珊余大人进宫——”
“他进来做甚?”奕䜣眉头抖落了下。
“余大人说那个闹甚维新变法的康有为唆使弟子梁启超纠集一二百举子,连署《上皇帝书》,要都察院代为呈递皇上——”
徐用仪腮边肌肉抽搐了下:“他人呢?”
“举子们都聚了都察院外,余大人恐闹出个甚事儿不好收拾,留下个下人候着回话,先自回院了。”
“六爷。”徐用仪一脸核桃皮似的皱纹动也不动,咬牙阴森森道,“好不容易议到现下这份儿上,容不得他们捣乱。下官意思,速派步兵——”“不行。”奕䜣扫了眼徐用仪,“‘公车上书’为舆论所关注,万万不可鲁莽行事。派兵驱赶,无异于火上浇油,事儿只会越闹越大的。”
“那就任着他们胡闹不成?”
“徐兄,举子们‘公车上书’既已发动,难以阻止的。为今之计,还是——”孙毓汶拈须沉吟着,说道,“六爷,依下官意思,可要余晋珊好言告诉众举子,倘将事情闹大了,阻挠和局,以致重新引发战争,我大清前途将不堪设想。另外,设法劝阻各省举子连署,务必不能使之拧成一股绳儿。”他轻咳了两声,额角青筋抽动了下,又道,“还有,咨照都察院,无论如何不许代递那些举子的奏折,以免传到皇上耳中。六爷您看——”
奕䜣目光阴郁,不胜苦涩地咽口唾液,移眸扫眼那笔帖式,声气中带着颤音,点头说道:“你就将孙相话儿传了过去。”
“嗻。”
“对了,徐甫呢?”奕䜣背着手,立在屋中央仰脸看天,“你去他府里看看,这事要他亲自去办。”
“嗻。”
“六爷,依下官看,此只能阻一时。”徐用仪的语气铅一般沉重,脸色也阴沉得可怕,“要想不生变卦,唯有釜底抽薪,速速签约才是。”
“徐相所言不错。那康有为颇能蛊惑人心,倘他出面连署众举子,只怕——”孙毓汶已是半苍的眉毛紧锁成一团,“只现下皇上尚自不允签约,这可如何是好呀?”不待奕䜣有所反应,徐用仪冷冷哼了声,道:“奏与老佛爷,她老人家断不会允皇上任性子行事的。”
“对,奏与老佛爷。”孙毓汶眉棱骨抖落了下,“事不宜迟,咱这便过园子去!”
“莱山——”
“六爷还有什么交代的?”
“没……没有,你们去吧。”
奕䜣无力地挥挥手示意二人退下,再也禁不住,泪水走线儿般从眼眶中淌了出来。奏与慈禧太后,意味着什么?!他不想让他们这么做,他不想他──光绪受到伤害,但他却又无可奈何。因为他无力劝阻他!
光绪一行人来得顺天府贡院时,已是午末未初时分。此时天穹上早已乌云漫天。光绪呵着腰出来,守门的老远瞅着已奔了过来,磕头请安便欲进内通报,却被光绪摆手止住。
一路上走走看看,不知不觉间来得龙门,抬脚正欲进去,却听得里边有人喝道:“去去去,过几日便放榜,着的哪门子急?回去耐心候着!”说话间一个差役从里边踱了出来,一眼瞅着光绪,忙不迭“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叩响头颤声道:“奴才该死……奴才不知万岁爷驾到,还望万岁爷恕……恕罪。”
“起来吧。”光绪虚抬了下手,“徐桐现在哪里?”
“回万岁爷,徐大人这会儿估摸着在至公堂吧。要不奴才先进去——”
“不必了。你头前带路。”
“嗻。”
四下里察看了番,待回返至公堂时,徐桐已是满头的大汗。擦了擦脸,撩袍摆在雕花瓷墩上端正坐了,徐桐清癯的面孔上毫无表情,盯视着身后进来的会试房师、礼部侍郎李文田,良晌,才抚了一下花白胡子,从齿缝里蹦出了句话来:“你写那话儿什么意思?”
徐桐恼恨维新变法,于康有为更恨得咬牙切齿,加之又有慈禧太后圣谕,因而事先关照众房师:凡广东试卷中才气出众的必为康有为所作,须当摒弃勿取。李文田这一房中恰发现一个举子文章才气洋溢、议论风发,初想作为高第举荐了上去,继而一想此必康有为试卷,只得忍痛割爱,然又心生怜惜,遂卷末题诗:“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因为静,徐桐话音虽不高,听来却十分清晰硬挺,直吓得李文田不自觉打了一个寒战:“回中堂话,这……这卑职看那文章文采出众,一时情不自禁,随……随手写的。卑职心思仅此而已,请中堂明鉴。”
“随手?你可知这卷子呈了圣上会是怎样结果?”徐桐依旧不依不饶。
“卑职——”
“老佛爷话儿,我与你们交代了不知多少遍——”正自喋喋不休地说着,外间急促的脚步声响起,徐桐警惕地收住口,移眸看时忙不迭起身迎了出去,“奴才徐桐给皇上请安。不知皇上驾临——”见他欲叩头行礼,光绪淡淡一笑,摆手道:“行了行了,这天儿,哪这么多讲究?”
“奴才李文田见过万岁爷。”
光绪点了点头径自进屋,四下里张望着在正中椅上坐了。徐桐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光绪:“皇上身子骨紧要,但有事儿差人知会奴才一声就是。这万一有个闪失,奴才何颜——”“朕至于那般娇贵吗?”光绪凄然一笑,喟然长叹口气,说道,“谁让朕缺人才啊?”
“奴才——”徐桐腮边肌肉抽搐了下。
“朕不是信不过你,朕只是心急呐。”
眺望着远处阴沉沉的苍穹,半晌,光绪长吁了口气,松弛地一笑,说道:“好了,不说这些了。卷子现下看得怎样了?”“回皇上话,”徐桐咽了口唾沫,道,“卷子都已看过。只奴才不放心,怕屈了人才,想着再看看。估摸最迟后天便可大告天下。”光绪淡淡一笑:“嗯,不错,就该这样的。你们都忙你们的,不用管朕。”说着努嘴示意翁同龢下便闭目养起神来。翁同龢会意地点了点头,径自起身到一侧桌前抄卷看着。
不知过了多久,屋角自鸣钟“沙沙”一阵响连撞了三声。“皇上。”翁同龢起身在光绪身前躬身打了个千儿,“您看这份。”光绪缓缓睁眼瞟了下,但见卷首工整地写着“广州府南海县康祖诒”几个字,忙不迭接过看批语,却点的第八名!似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光绪使劲地眨了眨眼睛,没错,是取的第八名!他的脸上掠过一丝微笑,端杯啜口茶徐徐咽下,舒展下身子正寻思着说些什么,只外间寇连材喘气吁吁地跑来,遂又止住。
“奴才恭请——”
“甚事儿?”
“回万岁爷,是——”寇连材扫眼周匝,到光绪身前压嗓子低声嘀咕起来。翁同龢怔怔地望着光绪,心里兀自胡乱揣摩间,但见光绪起身望眼徐桐,开口说道:“朕去了,你们这抓紧着点时间。”
“嗻!”
送了光绪一行,徐桐箭一般立刻折返至公堂,于案上抄卷子看时,顿时如庙中泥塑的佛胎价目瞪口呆,傻了眼。大块大块的云浓淡不一地在广袤的天穹上缓缓移动,阵阵西北风掠过,袭得人身子起栗。李文田静立一侧,见徐桐不说不动只是出神,犹豫着轻声道:“中堂,怎……怎生回事?”
……
“中堂!”
“唔。”
徐桐身子一颤,才从怔怔中醒过神来,睃眼李文田,腮边肌肉急促抽动了两下,咬牙道:“你们做的好事!”说罢,将手中卷子狠狠地甩了过去。李文田身子哆嗦了下,迟疑着俯身捡了扫眼,脸上不易察觉地掠过一丝苦笑:“中堂,这现下喊着..t>维新变法的不是一个两个,卷子封着,下官们怎——”
“这些话儿能说与老佛爷吗?!”
“这——”
“废物!一群废物!”徐桐面颊扭曲着怒骂道,“告诉他们,放榜的事儿先莫急着做!”说罢,冷哼一声脚步“橐橐”出了屋。李文田脸涨得通红,细碎白牙咬着下嘴唇,直觉着胸口堵团烂棉絮价塞得难受。沉吟着仰脸欲反驳,这才发现徐桐早已出屋而去,遂发泄胸中恶气价狠狠啐了口,甩袖亦出了屋。站阶上仰脸沐浴着雨水,半晌,心绪方平缓了下来,见几个差役眼睛直直盯着自己,李文田张口怒斥一句复折身进去,径自提壶斟杯茶,仰脖牛饮价“咕咚咕咚”灌了,又似乎想起了什么,微微愣怔了下,放壶伸手从袖中摸索着先时那卷子取将出来,扫眼案上拆了弥封的卷子,复于窗前四下望了望,大着胆子拆开看时,却见写着:
广州府新会县梁启超
雨小了,只玉米粒大小的雹子在风中密不可分地乱舞着,打在人们的脖子上、脸上,火辣辣疼。于东宫门下轿进园子,徐桐躁怒的心在风、雨、雹的侵袭下方静了下来。此时已是申末时分,加之天色晦暗,殿阁廊下西瓜灯已然星儿般闪着亮,映在地下,寸许厚的冰粒浸在雨水里,脚踩上去咯吱作响。
见崔玉贵正指挥着小太监四下里张灯,徐桐站住了脚,似乎想说什么只却又止住。崔玉贵瞅着忙迎了上来,笑嘻嘻打千儿请安道:“中堂吉祥。嘿嘿……您老可真是稀客呀。记得前次见您老还……还是大半年前的事儿,这好一阵子不见,身子骨还这般硬朗,真是老佛爷的福分,咱大清朝——”话没说完便被徐桐打断了:“本官有要事面见老佛爷,烦劳公公通禀一声。”
“中堂来得不巧,老佛爷今儿去白云观进香了。”
“这天气?”徐桐黑眸审视着崔玉贵,“本官真有事——”
“老佛爷前晌去了白云观,这时真还没回来。中堂要信不过咱家,这些奴才都可问问,若奴才骗了您,奴才——”
“公公言重了。”白云观,唐玄宗李隆基为“斋心敬道”、奉祀老子而建。金代以后曾名太极宫、长春观,明初始更名为白云观,乃全国有名的道观。慈禧太后吃斋信佛,怎的会跑了那里?徐桐嘴里淡应句,只心里犹自犯着狐疑,伸脖儿往里间眺望,恰见二人出来,心头怒火禁不住直往上泛,睃眼崔玉贵正欲呵斥,朗笑声中孙毓汶话音传了过来:“徐兄,我听得可曾有错?”
“孙相、徐相,本官这里有礼了。”徐桐略拱了拱手,说道,“不知老佛爷——”
“我二人也正候驾来着。”孙毓汶拱手还礼,“几日不见,荫轩兄精气神可越发地矍铄了。”“孙相说笑了。老朽是行将就木之人,怎及得二位……”兀自说着,徐用仪笑着插了口,“荫轩兄这才说笑了呢。您瞅瞅本官这样,有您一半精气神便好了。”说着自将手一让,“荫轩兄请,咱屋里候着。”
崔玉贵细碎白牙咬着嘴唇,仰脸看了看天色,沉吟着折身去了膳房,稍刻捧着个白杨雕花小条盘出来。四个凉菜攒着中间,是一个卤得烂熟的猪肘子,足有两斤重,摆在桌上兀自冒着热气。徐用仪喜得站起身来,端详着肘子笑嘻嘻道:“这可对了我的脾味!崔公公想得可真周到,本官——”
“看徐相爷说的,不羞煞咱家了吗?”崔玉贵满脸谀笑,边抄手示意徐桐、孙毓汶二人,公鸭嗓子扯着又尖又响地说道,“爷们儿宵旰国事,寝食无常,咱家做奴才的,这不都是应该的吗?爷们儿趁这光景填填肚子,莫要待会儿老佛爷瞅着,那咱家这好心可就说不准要惹麻烦的。”
“如此公公端了下去不就成了?”徐桐阴郁的目光扫眼崔玉贵。
“这——咱家不是这个意思,”崔玉贵一脸尴尬神色,“咱家这确确实实——”“公公不必解释,荫轩兄说笑的。”徐用仪笑着道了句,举箸夹块肉在嘴里有滋有味地嚼着,“公公有事尽管做去,不必在这里侍奉着。”
“好好,爷们儿慢用,咱家下去了。”
“这种媚上恶下的奴才,徐相日后最好提防着些,莫要为他钻了空子才是。”徐桐甩手将拇指般粗细的发辫抛了椅后,端杯啜茶徐徐说道。“荫轩兄请自放心,我这心里清楚的。早晌用了几口点心一直到现在,这肚子还真难受得慌。来来来,既送之则用之,莫要暴殄天物。”徐用仪夹着肥漉漉的猪肘子,狼吞虎咽,顷刻之间已大半进肚。孙毓汶看他吃相,馋得直口水在嘴里打着转儿,只他将颜面看得最紧,终强自忍住了。移眸望着徐桐,咽口唾液问道:“荫轩兄看现下局势该如何是好呢?”徐桐目光自徐用仪身上移了开去,仿佛要吐尽胸中阴郁闷气般,缓缓吸了口气,几乎从齿缝里迸出来话道:“为社稷计,唯有速速签约用宝一途!”
“莱山也是如此想的。只皇上听信翁同龢言语,举棋不定。要及早签约用玺,怕是——”徐桐一语中的,直听得孙毓汶佩服得五体投地。“待会儿在老佛爷面前,还望荫轩兄代为进言一二,以保我大清无虞。”
徐用仪心满意足地用手帕子揩了嘴,于银舆中净了手,打个饱嗝,说道:“荫轩兄可莫要推辞才是呐。”
“听说徐相不大进五谷,只一味吃肉,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真亏了肚子不含糊。”徐桐似笑非笑,答非所问道。“爹妈给的,我也没法子——”徐用仪脸上掠过一丝红晕,干咳两声敛神道,“荫轩兄您看这事——”徐桐看着徐用仪一笑,说道:“但利于大清社稷之事,老夫向不推辞的。”兀自说着,外间纷沓的脚步声响起,徐桐凝神静听下忙不迭起身迎了出去。
“奴才徐桐给老佛爷请安。”
“哟,是你呀。进来说话吧。”慈禧太后一脸倦色,浑身乏力价轻点了下头。孙毓汶、徐用仪愣怔了下出屋,见慈禧太后迎面过来,忙侧立一旁,“啪啪”甩马蹄袖请安。
徐步进屋,边在李莲英侍奉下更衣,慈禧太后边有气无力地说道:“纠纷不止,苏北、皖南几处又闹水灾。白云观张真人法力无边,我过去问下,看有什么法术可消弭灾殃——”她伸胳膊打了个哈欠,于炕前大迎枕上斜倚着躺了。孙毓汶不无怯意地望眼慈禧太后,躬身道:“老佛爷上年岁的了,这种事儿要奴才唤他过来——”
“我老了?不中用了?”慈禧太后脸上带着冷冷的微笑,幽幽说道。
“不不不,老佛爷正当年的。”孙毓汶听得浑身起栗,“奴才只虑着这般天气,恐老佛爷有……有个闪失的。”
外边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雨点打在临清砖地上“噼噼啪啪”地响成一片。屋里的几个人,都是表情木然,大气也不敢出,呆呆地看着这位不怒而威的皇家至尊。不知过了多久,慈禧太后缓缓坐起身,吐了一口气,说道:“孙毓汶。”
“奴才在。”
“今儿可有动静?”
“回老佛爷话,”孙毓汶像针刺了价身子哆嗦了下,苍白的脸上不禁渗出密密细汗来,“早时李鸿章那边来电,说日本现由小松亲王督率十……十万兵士,向我大连湾、旅顺……”
“多……多少?”
“十万。”孙毓汶尽力抬高声音,只一边徐桐听着,却依旧如苍蝇嗡嗡一般。“奴才等力劝皇上速速签约,以免再生事端。只皇上听信翁同龢言语,犹豫不决——”“老佛爷,皇上已谕令六爷电告李鸿章,再与日相磋商。”徐用仪抚抚在灯下闪着油光的额头,偷看一眼慈禧太后阴阳不定的脸,躬身插口道,“奴才以为,眼下只有……只有……”“只有怎样,嗯?!”慈禧太后站起身来,深不见底的眸子阴森森地直直盯着徐用仪,“只有我这老婆子出面了,是不?!”
“老佛爷明鉴,”见她愈逼愈近,语气咄咄逼人如利箭一般,徐用仪身子如秋风中的树叶价瑟瑟抖着,两腿一软跪倒在地上,道,“奴才们实在是尽……尽了力的,只……”
“尽了力?”慈禧太后冷哼一声,细碎白牙咬得咯咯作响,怒骂道,“废物!饭桶!一群饭桶!”
仿佛一声炸雷,惊呆了所有的人。此刻大殿里紧张得一个火星儿就能爆燃起来!连老成持重的徐桐也张大了嘴,想想康有为的事情,更心里如滚热焦烫的乱麻一样没个理会处。
“奴才——”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徐用仪方略略恢复了神智,伏地叩头颤声说道,“奴才有负老佛爷栽培,深感愧疚惶……惶恐,请老佛爷处……处置奴才……奴才……”
“处置?没那么便宜!”慈禧太后腮边肌肉抽搐了两下,“当初你们怎生与我保证的,嗯?!事儿还由你们去做!设若小日本犯我京畿重地,我先拿你们治罪!”李莲英在门口太监处接张纸儿进来,待慈禧太后话音落地,轻唤一声递了上去。慈禧太后重重透了口气,伸手接过扫了眼,却是总署译转过来的李鸿章的复电:
鸿到津后,尚未与伊藤复电,若令鸿为改约电议,适速其决裂兴兵。为大局计,未敢孟浪,只可俟另派大员换约时,详切与商。
一阵寒风扑过来,满室灯烛摇曳不定,窗纸都不安地簌簌作响,大殿里霎时间变得更加阴森骇人。慈禧太后激灵打了个寒战,听着院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半晌方道:“你们拿这个与奕䜣,一道进宫递牌子。”
“嗻——”
“还有,荣禄做差尚属谨慎,时正用人之际,要奕䜣拟道旨意,擢为步兵统领,会办军务。跪安吧。”慈禧太后阴郁的眼神中掠过丝丝倦色,张胳膊伸个懒腰转过身,似乎这才察觉徐桐的存在,微微怔了下,道:“你还有什么事吗?”徐桐眼睑微垂,木着脸,闻声眉棱骨抖落了下,用略带嘶哑的声音说道:“奴才……奴才一时疏忽,竟至误录匪人,请老佛爷责罚。”
“你是说——”
“奴才失察,竟将匪人康有为录为第八名贡士。奴才自感有负老佛爷圣望,请老佛爷革了奴才差使,以儆效尤。”说着,他跪了临清砖地上。
“你——”慈禧太后脸上掠过一丝不快,只扫眼徐桐,干咳两声便敛了,悠悠踱了两步,说道,“你起来吧。事儿既出了,说这些话还有甚用?”
“奴才——”
“莲英,扶徐中堂起来坐着。”慈禧太后端杯啜口参汤,发泄胸中郁闷般长吁口气,“如今下边奴才都精得很,比不得以前了。降旨要刘坤一、张之洞几个说个公道话,这如今是该和还是该战,你晓得说些什么?”她轻咳了声,阴郁的眸子凝视着变幻莫测的天穹,冷冷地接着道,“刘坤一说和战大局,宗社攸关。展期换约,观衅而动,则目前之地步稍纾,正好亟图补救。且约即批准,彼此未经互换,行止仍由我主持。张之洞呢?说得更好。烟台换约,此举一定,实关大局安危,泣请各国切商日人展限数旬,停战议约,以免铸成大错,悔不可追。大局安危在哪儿?宗社攸关在哪儿——”
“刘、张只看条款损我大清威严甚重,未及深远,故有此说法。”徐桐字斟句酌道,“但假以时日,他们必会悟出这个理的。”“你以为他们都这般好心思?错了!”慈禧太后冷冷哼了声,“他们是看我老了,没几日活头,想另攀枝儿的!”
徐桐怔望着慈禧太后,半晌一动不动。慈禧太后生性多疑,他深有体会,只他万没想却竟至这等地步!咬嘴唇犹豫片刻,徐桐小心翼翼开了口:“张之洞奴才只见过几面,为人如何奴才不敢说,只那刘坤一奴才深有了解,说他——”
“罢了,不说这些了。”慈禧太后不耐烦地摆了下手,“我说这话只一个意思,现下这里外都缺得力的人手使唤,你也看得出来,除了李鸿章还能为朝廷分着忧,还有谁指望得上?之所以让你做这主考,只在你拳拳忠心,甚是可嘉,希冀能与朝廷选些可委以大用之人——”
徐桐榆树皮般的老脸掠过丝丝红晕,插口道:“奴才无能——”“话不是这么说的,谁还能没个纰漏?”慈禧太后冷漠地看着窗外凄迷的院落,“康有为那厮的书我看了,论文笔确属一流,只言论措辞甚是大逆不道。”她细白牙齿咬着嘴唇,“这种人但若委以要职,必翻起大浪不可的——皇上可是亲自去了贡院?”
“是的。”
“哼!”慈禧太后脸上掠过一丝阴森森的笑色,“好在还有殿试,到时候仍你把总儿,将他拉了下来。另外,莫急着放榜,将录上的那些卷子再细细审察一遍,但有大逆不道言辞者——哪怕一句话儿、一个字儿,统统废了!”
“嗻。”
慈禧太后沉吟了下,又道:“那些条款,说心里话,就我这心里又何尝不心痛?只到这份儿上了,再苦也得往下咽。少数不安分的奴才鼓动着愚民瞎嚷嚷,现下没甚大的异动,只以后怎样却难以预料。方才在外边听说不少举子竟闹上了都察院。”她挪动了下身子,“这传了开去,不出大乱子才怪呢。你们这些老臣经的事多,说话也有分量,是该出来说几句的时候了。”
“老佛爷明鉴,奴才早起已递折子进去了。”徐桐干咳两声,略躬下身道,“奴才蒙先皇、老佛爷恩宠,敢不效犬马之劳?更况此关乎我社稷安危之大事。”“嗯。”慈禧太后点了点头,“只你一人分量还轻了些,回头多走动走动,与他们都说说这个理儿。总不能要那些乳臭未干的奴才骑了你们头上,你说不是吗?”
“老佛爷所言甚是。若没别的话吩咐,奴才这便下去办。”
“好,道乏吧。莲英,天黑,你送他出去。对了,沙俄呈进的那些贺礼,拣些儿让带着。”说罢,慈禧太后倒身仰躺了大迎枕上,眼睛幽幽地闪着光,攒眉沉吟起来。
窗外倒卷风不时扑过来,吹得窗纸一鼓一吸。崔玉贵捧膳盘轻手轻脚进屋,在案上放了,至炕前躬身打了个千儿:“老佛爷,用了膳再歇息吧。您这从早晌到现在没松动,未必有好胃口,奴才特意吩咐他们与您做了——”
“你越发地会服侍人了。”慈禧太后眼角余光瞟了眼崔玉贵,闷声闷气道。“老佛爷这——”崔玉贵愣怔了下,脸上挤出一丝笑色点头哈腰道,“这还不都是老佛爷您教导有方,奴才——”
“是吗?”慈禧太后冷哼一声移眸盯着崔玉贵,“我甚时教你与他们饭食了,嗯?!这乐寿堂是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
“老佛爷恕罪,奴才该死……奴才该死……”崔玉贵仿佛一下子被抽干了血,跪倒在地上连连叩响头道,“奴才只想着几位大人都……都是上年岁的人了,又都揽着政务,身子骨最是紧要不过,方要……要下边与他们备了些饭食的。老佛爷明鉴,奴才绝不敢有别的甚心思的——”
慈禧太后抓案上杯子狠狠掼将过去:“你有犯罪的嘴,更有犯罪的心!”
“老佛爷,奴才冤枉……冤枉呀……”血水和着参汤顺颊淌着,崔玉贵颤声道,“奴才真的不敢——”“够了!”慈禧太后阴郁的目光死盯着崔玉贵,狰狞一笑,喝道,“你与徐用仪背地里勾勾搭搭以为我不晓得?!老皇城根儿那宅子你怎的来的?我这有个风吹草动徐用仪又怎生都晓得的?”
“奴才——”
“你跟老佛爷也有年月的了,老佛爷脾性还不晓得?”李莲英送徐桐折转屋中,一直满脸奸笑地瞅着崔玉贵,这时干咳两声阴沉着脸开了口,“你想在外边建个宅院,莫说老佛爷,便说了我也会与你的。现下嚼老佛爷舌根的还少吗?你这与他来往,要老佛爷怎的向下边交代?你呀,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呐。”
“聪明?他是心里恨你恨得慌,想往上爬的!”慈禧太后脸上挂着一丝冷冷的微笑,“也不瞅瞅你那德性!从这会儿开始,你不必再进来侍奉了,跟着那些奴才打扫院子吧!”
“老佛爷,您……您就饶了奴才这遭儿,奴才再也不敢了,再也——”
“滚!”
“老佛爷——”
“还不滚?!是不是要我——”
“奴才滚……奴才这就滚……这就滚……”
李莲英脸上不易察觉地掠过一丝得意的笑色,干咳两声说道:“老佛爷消消气儿,为着这奴才气坏身子骨,值得吗?”于案上端了黄灿灿的玉米粥吹嘘着哈腰进前,“老佛爷您还别说,这奴才可真的是越发会服侍人了,您瞧这粥儿,黄晶晶亮闪闪——”“行了行了,放那边吧。我这边训斥,你那边卖好,你那点心思,也不比他强。”慈禧太后打哈欠努了努嘴,李莲英忙不迭捧烟枪递过去,按火点了烟,满脸堆笑道:“奴才这心思虽说……虽说那么着些,只老佛爷您心中可是雪亮的。哪似那奴才——”
“罢了。这还有些事,你待会儿便去办了。”慈禧太后“吧嗒吧嗒”狠抽了两口,吐着烟雾,徐徐说道,“告诉李鸿章,隔三岔五地便与总署去电。”
“老佛爷意思——”
“你只这般说,他自会晓得的。”慈禧太后弹了弹烟灰。大约因思虑过深,她的眼睛在灯下幽暗得发绿,额上也蹙起一层层皱纹。“现下最要紧的是要皇上签约用玺,不然真要人家打了过来,咱怎生收场,再狼狈出逃吗?你……”李莲英贴耳过去凝神听着,半晌,喃喃道:“老佛爷真要——”
慈禧太后皱眉睃眼李莲英,侧耳聆听了阵,压低嗓门儿道:“现下还不到时候,只如此一来——”
“奴才明白。皇上便铁打的心,听了也定心动的。”
“希望如此。记着,此事现下还得保着密,倘再泄了外边晓得,我头一个拿你问罪!”
“老佛爷放心,奴才断不敢有闪失的。事妥了那些奴才——”
“还用我说吗?”
“如此奴才这便去了?”
“嗯——对了,要荣禄再往园子派些人,我这几日眼皮子直跳得紧。城里也要他多留点神。”慈禧太后轻抬了下手便不再言声,阴森森地挂着丝狞笑的面颊上两颗黑眸凝视着纱窗,似乎在沉思,又似乎在望着外边的暗夜。
第九章 卧薪尝胆
光绪嘴唇翕动着似欲言语,只终忍住了。他极力压抑着自己的失望、沮丧和愤怒……俯身自炕上捡起玉玺,将案上和约正本轻轻摊开,缓缓地落下手来。
短短几个时辰,天气又晴得一丝云也没有,点点星辰似乎并不遥远,不时神秘地闪烁着。梁启超身穿浅色袍子,也没系带子,怔怔地仰望着。
轻柔的月光朦朦胧胧地洒落下来,一切都在月色中无声地沐浴着,浓烈的各色清寒的花香阵阵袭来,浸人心脾。然而,却洗涤不去他满腔的愤慨。他忘不了嘉义县举子罗秀惠那撕人心肺的话语:“今者闻朝廷割弃台地以与倭人,数千百万生灵皆北向恸哭,闾巷妇孺莫不欲食倭人之肉,各怀一不共戴天之仇。”他更忘不了给事中余晋珊那假惺惺的慰劝:“条款之事,朝廷也是忍痛决定,否则战事不能中止,京师亦难保万全……”
“卓如。”
身后传来妻子蕙仙的声音。梁启超“嗯”了一声,半晌才转过身子。李蕙仙穿一件枣花碧罗紧袖衫,羊脂玉般的脸盘上两弯俏眉向中间微微蹙起,掩饰不住心中浓浓的忧丝。梁启超用柔和的目光凝视了她移时,方道:“孩子已经睡下了?”
“嗯。”李蕙仙点头轻应一声,轻轻偎了梁启超怀中,伸手轻抚着他清癯的面颊,道,“卓如,明儿咱……咱回家里住吧。”清亮的水洗过一样的月牙清晰得像剪纸,高高地悬在中天。梁启超仰脸望着,边伸手摩挲着她如云般的秀发,边喃喃道:“今晚的月色真美……”
“卓如。”
“嗯?怎的了?”
“没……没什么。”李蕙仙闭目深吸了口气,脸上已挂着一丝淡淡的笑色,“你不要瞎琢磨了。”“你骗我。”梁启超扳着李蕙仙肩头,“到底怎么了?”
“真的没什么。”李蕙仙暗吁了口气移眼望着窗外。轻柔的月光洒落下来,所有的景物都模模糊糊地涂了一层淡青色的霜。“卓如,咱们去外边走走,好吗?”梁启超凝眸望着李蕙仙,半晌方拥着她出了屋。
站在滴水檐下深深舒展了下,吸一口微带寒意的空气,李蕙仙觉得心里舒坦了许多。在书房前悠悠散着步,回眸深情地望眼梁启超,李蕙仙莞尔一笑,说道:“卓如,我……我又有喜了。”“真的?”梁启超愣怔了下,上前拥着李蕙仙深情一吻,“太好了,这真是太好了。”
“可是十月怀胎,拖着个大肚子,方便吗?”
“这有甚不方便的?”梁启超兴奋得似乎要跳起来,眼中放着欢喜的光,只是听到院门处的脚步杂沓声终忍住了,说道,“明儿你便回府里去住。这一阵你太累了,以后要好生歇息才是。”“不。”李蕙仙细碎白牙咬着下嘴唇,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半晌望眼梁启超,开口道,“卓如,我想……想……”
“想怎样,嗯?”
“我想这个孩子咱……咱就不要了吧。”
“什么?!”梁启超目瞪口呆,稍刻,方不容置疑道,“不,不行!”“卓如,”李蕙仙长长透了口气,“你现下忙得便自己身子也顾不得,我不能为你做些什么,已是愧疚万分,若再要这孩子,你——”“蕙姐待卓如情深义重,若说愧疚,那也该卓如才是。”梁启超听她这般话语,心里一烘一热,唏嘘了一下,声音嘶哑着道,“蕙姐,以后再莫说这种话儿,好吗?”
李蕙仙轻轻点了点头,伸手轻抚着梁启超面颊:“卓如,咱们还年轻,你就应允我,这孩子咱不要了吧。”“不行,蕙姐说甚卓如也不会应允的。”梁启超咬嘴唇道,“岳母待卓如如亲儿一般,可卓如却不能在她老人家膝前略尽一二孝道,她就这么点心愿,要是——”“这还像个话儿,不然看我怎生收拾你。”随着话音,李端棻自月洞门外奔了过来。
二人转过身来,月光太淡了,影影绰绰只见他穿着件浅色袍子,也看不清什么颜色。梁启超紧赶几步迎上前,拱手道:“小弟见过苾园兄。苾园兄这光景过来,不知是——”“婶母想你们想得慌,这几日身子骨又不大舒坦,我过来想要蕙仙回府住几日的。”李端棻阴郁的眼神中带着一丝不安,扫了眼蹲万福请安的李蕙仙,斥道,“你这丫头,越来越不像话了,这么大的事儿也不告诉我一声?!”
“哥哥,这好端端的有甚事儿,你——”李蕙仙扫眼梁启超,丢眼色给李端棻说道。“还说没事儿?!”李端棻冷冷地哼了声,“若非钱成告诉我,真闹出个好歹,婶母面前如何交代?”
“哥——”
“苾园兄,究竟怎的回事儿?”梁启超自与李端棻相识,这还是头回见他与惠仙拉脸,怔怔地望眼李端棻,移眸复凝视着李蕙仙,“蕙姐,你有什么事瞒着卓如?”“没什么的。”李蕙仙咽了口唾沫,舔嘴唇道。“是后晌外边回来时,路上……路上遇着几个痞子……”
“痞子?那是步兵衙门的人,我的大小姐!”李端棻心中依旧堵得难受,不待她话音落地,张口便道。
“蕙姐,这……这是真的……”
……
“苾园兄——”
“会馆外边那摆地摊的、测字的,以前有吗?”李端棻细碎白牙咬得咯咯作响,“这些狗东西,简直就是畜生一般!”发泄胸中郁闷般重重透了口气,李端棻望着李蕙仙,尽量用平缓的语气说道,“你这便去收拾东西——”
“哥哥——”
“蕙姐,听苾园兄的话。”梁启超泪眼模糊地凝视着李蕙仙,用略带哽咽的声气说道,“你难道想要卓如愧疚终生吗?”李蕙仙满是企盼地望着李端棻:“哥哥,我以后会小心的。您就——”“其他事我都可依你,只这事由不得你。”李端棻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卓如,你在这也不安全,就一起搬回去住吧。对了,南海先生呢?”
“老师业下正在金顶寺重新起草《上皇帝书》,这几日便过会馆来。”梁启超将手一让,在杌子上坐了,说道,“苾园兄好意卓如心领。只卓如此番来京,曾发誓若不能唤起人心,重振国威,当披发入山,再不轻谈国事。回府去住,一来与诸仁人志士接触不便,二则与苾园兄及家人亦少不得惹来麻烦——”
“这说的什么话?你与南海先生乃维新旗帜,设若有个闪失,怎生得了?”
“苾园兄太看重小弟了。若说维新旗帜,自当老师莫属,小弟只配与他牵马坠镫、摇旗呐喊。”梁启超油光水滑的长辫在脖子上盘了两圈,啜口茶咽下,道,“苾园兄放心,虽则乌云重重,然此地众多举子云集,可谓民怨沸腾,借他们个胆他们敢吗?”李端棻半苍眉毛皱着,沉吟片刻,说道:“我本意将你和南海先生都接了过去的。你这般说,确也在理,那就依……依你的意思吧。”他顿了下,望眼梁启超又道,“方才过来路上遇着李文田李大人——”
“可是那个会试房师李大人?”梁启超眼中亮光一闪,急插口道。
“嗯。南海先生此次高中第八名贡士,只你却——”李端棻起身.悠悠地踱了两圈,望着梁启超说道,“我与他私交不错,承他相告,此番会试,朝廷坚不欲取南海先生。徐桐甚或告知众房师,但广东卷中才气出众之卷必为南海先生所作,须当摒弃勿取。贤弟文笔优美,议论酣畅,只阴差阳错被当了先生卷子,故——”他叹了口气,“好在贤弟满腹经纶,才华横溢,日后定有发迹之日的,你莫放了心上才是。”
梁启超愕然惆怅了片刻,苦笑道:“但老师中第,便卓如落选,亦心甘情愿的。将来老师入了翰林,上书言事就更有力了。”“只怕是——”李端棻仰脸凝视着天穹,“会试虽中,尚有殿试一关,听说还是徐桐把总儿,他会让南海先生如愿吗?”说着,他长长透了口气,“好了,先不说这事了。现下老佛爷逼皇上签约甚紧,皇上虽则不肯应允,只怕到头来会顶不住的——”
“条约各款皆阻我自强之路,绝我规复之机,古今所未有,断不可应允的。”梁启超先时生起的些许阴郁荡然无存,腮边肌肉抽搐了两下,咬牙道。
“日约万分无理,神人共愤。其意在吞噬我华夏,绝非仅占数地而已。且日约各条款处处包藏祸心,而字句巧黠,意图含混更是一目了然。但良心未泯,谁也不会应允此约的。”李端棻轻叹了口气,回眸凝视着梁启超,“只是朝中重臣多仰老佛爷鼻息,上折言事之人虽众,却都没有分量。”
“民怨沸腾,老佛爷她——”
“她会顾及的。但真威胁到她权势时,她是甚都不会顾的。”李端棻冷冷一笑,“皇上现谕旨李鸿章再与日夷磋商,结果是断不能有所挽回的。只却给了我们些时间。前晌你们在都察院慷慨陈词,影响甚是不俗,听闻便各国使臣亦为之震动。唯今只有再联络众举子齐名高呼一途,或许能——”
“卓如亦是这个意思。”梁启超点头道,“回来后我已与台湾举子罗秀惠、福建举子林旭、湖南举子伍锡纯等人约定,彼此分头行动,联络十八省举子,待老师《上皇帝书》告成,便即往都察院再行请愿。”
“很好,此事切切要抓紧,莫拖延太久才是。我这便和蕙仙先回去了,你记着处处小心着些。”
“苾园兄放心,卓如理会得。”
送李端棻回转,已是戊正时分。先时说话间还不觉着怎样,这时静下来,梁启超直觉着心中起潮,万绪纷乱,躺在床上烫饼价翻来覆去,直到钟漏四更才蒙眬了过去。
于都察院递送奏章被阻,其他各省举子闻风而起,短短几日光景,先是江西、贵州、福建,接着江苏、四川、湖北、陕西,最后直隶、山东、山西、河南诸省举子,或数十人,或百余人,联名于都察院前呼吁抗议,请求代递折子。一时间,直将个平时门庭冷落的都察院搅得开锅稀粥价热闹。都察院自堂官左都御史徐甫以下莫不如过街老鼠价惶惶不安。胆小的官员躲家避祸,胆大的则边门进出,又从步兵衙门调了一哨兵丁严密警卫前后各门。
“大人,这日怎的这般冷清?”给事中余晋珊麻脸上一双椒豆一样的小眼睛不无惶恐地眨着,端了一盘鲜藕,递给徐甫一块,“您看——”徐甫颓坐在东壁一张安乐椅上。他的身躯仿佛缩得很小,两只枯瘦的手支着膝,头深埋在臂间,一头蓬乱的苍发丝丝颤抖,完全是个垮掉的人。听着余晋珊言语,他抬起了头,脸色苍白得像月光下的窗户纸,仿佛不认识余晋珊似的,用呆滞的目光盯着他,许久才道:“怎的,冷清了不好吗?”
“看大人说的,卑职何尝不想冷清呢?这种日子真是度日如年呐。来来,大人您尝尝,这是我园子里新出的,又脆又甜,几乎没有渣儿,最是提神醒脑。”余晋珊说着自取了一块放嘴里嚼着,“大人,卑职只觉着这日冷清得有些……有些蹊跷……”
徐甫轻咬了口藕片,缓缓站起身来踱着步,良久方开口说道:“你意思他们会有大的举动?”“是的。”余晋珊缓缓点了点头,“方才南通会馆外守望奴才过来说康有为、梁启超不知何时离去了——”
“离去了?”徐甫眼皮子跳动了下,“可查出去了何处?”
“松筠庵。”
松筠庵地处宣武门外炸子桥南,乃京师极是清静冷僻的一处地方。此本乃明朝名臣杨继盛的故园。庵中有座谏草亭,是当年杨继盛草拟弹劾奸相严嵩谏章的厅堂。康有为、梁启超恐众举子传观连署《上皇帝书》,声势浩大引起朝廷注意,说不定会派兵滋扰,故将此正气凛然之处做了传观“上书”的会议场所。“松筠庵……松筠庵……”徐甫踱碎步沉吟着,半苍眉毛已是紧皱成一团。“如此看来,他们必会有大的举动的了。”他沉吟着,忽地扯嗓子喊道,“来人!”
“大人有何吩咐?”
“你速去炸子桥南松筠庵看看,若有异动,快马回报!”
“嗻!”
“回来!”徐甫沉吟了下,又吩咐道,“告诉下边,多长着点心眼,谁误了事儿,我拿他全家治罪!还有,再派个人速去荣六爷那边,要他再派一哨——”他犹豫了下,“不,再派两哨兵丁过来!”
“嗻!”
饶是如此安排,徐甫心中仍自觉得烦躁难安。那人头攒动、密不透风的场面,那此起彼伏、翻江倒海价的声响,已将他先始那股子恼怒、愤恨化得点滴亦无了。他有的,只是越来越重的惶恐、不安。
“大人,这般下去也实在不是回事。”余晋珊脸颊蒙着一层厚厚的土灰色,“上边不知——”
“老佛爷急而不动,皇上愤而不允。奈何?”徐甫的眉头紧锁着,深邃的眸子凝视着窗外湛蓝的天穹,声音在静寂的骇人的周匝显得格外清晰,只却是愈来愈弱。余晋珊不胜苦涩地咽口唾液,犹豫着支支吾吾开了口:“大人,卑职有句话,您可千万莫放了心……心上……”
“甚话儿但说无妨,吞吞吐吐的做甚?”
余晋珊干咳了两声,说道:“大人,现下您和卑职可说是恶名远播的了。这人的名、树的影,咱便不为自己,也该为儿女们想想,您说是吗?”徐甫脸上掠过一丝苦笑,只却默不作声。“卑职意思——”余晋珊细碎白牙咬着下嘴唇,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长长透了口气,说道,“这现下举子们闹得这般欢腾,皇上不会不晓得的。咱似乎也不必这般硬顶着,索性答应了那些举子的要求,将折子给呈上去得了。”
“你不想要这个了,嗯?”徐甫凝视着余晋珊,抬手指了指头上顶戴花翎。
“这——那递折子告病,这样——”
“你就省点心吧。”徐甫似笑非笑地悠悠踱了两步,“既上了这条船,就甭想着能下去。好了,你在这盯着,我去宫里看看有甚动静。”“大人,您……您是揽总儿的。”余晋珊细白的手指交叉着握在一起,不安地搓动着,“这光景离开……要不……要不就由卑职走一趟吧?”
“怎的?心里又不踏实了?”徐甫嘴角挤出一丝笑色,伸手拍了拍余晋珊肩头,说道,“别那么紧张兮兮的,放松点,这哪儿就真会闹出事来?”
“这……这卑职越想越觉着……”
“咱俩现下是一条线上的蚂蚱,我跑不了,你也挣不脱。”徐甫说着吩咐下人备轿。整整袍服望眼余晋珊,又道,“留你在这,我这心里还有点放不下呢。只你去了能探到底细?放心,我去去立马便会回来的。”余晋珊腮边的肌肉不易察觉地抽动了下,仿佛从很深的遐想中惊醒过来,在徐甫身后跟着出了屋,轻轻“嗯”了声又绷紧了嘴唇,被阳光刺得眯缝成一条线的眼睛微睨着湛蓝的天空久久不再言语。正厅前栏杆上明黄镶边的宝蓝色的旗子平平地下垂着,时而被风吹起,懒洋洋地张下,更使得四下气氛平添了几分压抑。
徐甫见他久久出神,放缓步子候他近前,用手指捅了他一下,笑问:“哎,怎么了,想入定吗?”
“不不,卑职……卑职看天色的。”余晋珊这才回过神,咯咯干笑了下,回道,“大人快去快回,莫要拖延太久。卑职不是怕,实在是担心应不下这差事,误了事。”“一定一定。”徐甫出角门呵腰上轿,欲起轿时不放心地又掀起轿帘,“晋珊。”
“大人有何吩咐?”
“这——”徐甫犹豫了下,说道,“那些举子不来则已,设若他们来了,你先稳住他们,非到万不得已,切切不可动兵。”
“卑职明白。”
满腹惆怅地折转进去,在签押房拣看了一阵子待呈的折子,余晋珊怏怏地回到屋里,听着屋角自鸣钟枯燥的“沙沙”声响,越想越觉着心中一片空白,四边没有着落。因叫差役泡了壶茶,在滴水檐下的竹椅上半躺着只是出神……
“大人……大人……”
一阵急促的呼唤惊醒了沉沉睡去的余晋珊,他伸手擦去口角的涎水,揉了揉眼坐起身来。见先时那打发去松筠庵探动静的差役满脸豆大汗珠扑扑地直往下淌,用满是惶恐神色的目光望着自己,余晋珊一颗心倏地提到了嗓子眼上,只面上却故作镇静,轻咳一声问道:“说吧,情形怎……怎样?”
“回大人话,小的奉命探讯儿,只方到前门外大街便碰上了那些举子,他们正……正朝这边来呢。”那差役尽力平缓着自己惴惴不安的心,只声气中依旧带着重重的颤音,“大人,街衢上黑压压的万头攒动,看情形少说也有上千人——”
“多少?!”余晋珊身子一颤,腾地站起身子。
“一……一千多人……”
余晋珊直铁铸的人儿价怔在当地,一动不动。四下里死一般宁寂,只几只知了在梧桐树上不耐燥热价鸣着,给人一丝活气。
松筠庵举子连署,因为荣禄奉懿旨差人在暗中阻挠破坏,加之一些人念及功名缩手缩脚,进行得不是很顺利,直到这日巳时方凑了一千三百多人,也算很有声势了。当下以梁启超担任总提调,一幅“公车上书”白布横幅开路,浩浩荡荡奔了刑部街上的都察院。
一千多举子,绵绵延延不见首尾,直将个狭窄的刑部街拥得万头攒动,如开锅稀粥般热闹,再加上那些欲观“上书”救国壮举的士民大众,更是将四下里簇拥得水泄不通。守门的堂官哪见过这等阵仗,直吓得两腿哆嗦,差点尿了裤子上,待兵士在门前雁字排开方略定了些心神,长长吁口气轻咳一声道:“尔等这般阵势,要做什……什么?”
梁启超望眼康有为,手中旗子一挥示意众人肃静,上前两步道:“通天下十八省举子‘公车上书’,烦请通报都堂大人!”“诸位忧国忧民之心,都堂大人已然知晓。”那堂官胆气似乎壮了些,“都堂大人吩咐下来,应试举子不得聚众闹事,奏章不能代递,还请诸位各自快快散去。”
“聚众闹事?”梁启超冷冷地哼了声,“我等非为一己之私,此话从何说起?!尔等可晓得倭夷逼我煌煌天朝割地赔款?!但我炎黄子孙稍有天良者,怎容得倭夷如此欺凌?!尔等速速进去通禀,否则谅你这小小的都察院衙门,也挡不住我等心中怒火!”
“老爷们见谅,实在是上边吩咐过了,在下不敢通禀。”
“既无人出接,那就休怪我等无礼了!”说着梁启超振臂一挥,几十名举子便向台阶冲了过来。众兵士见状,不待上司吩咐,忙拔长刀站成一道人墙阻住去路。梁启超腮边肌肉急促抽搐了两下,冷冷笑道,“尔等这欲做何?想阻拦吗?”
“在下等职司所在,还请众位老爷体谅,速速离去。若是不然,在下等只有得罪了。”
“想动武?来呀!亏你们还是我大清子民!”梁启超冷冷地笑着,伸手解开衣襟,敞开胸膛,一步步逼了上去,“告诉尔等,我们今日既来,便抱了必死之决心!”
“杀吧!举起你们手中的刀砍吧!”台湾举子罗秀惠不过三十多岁,说起话来唇上小胡子一翘一翘,“不死人何以震醒暮气沉沉之中国?!”
“对,就用我们的鲜血来洗涤那些昏聩大人们的脑袋,来洗刷我华夏儿女深重的耻辱!”
一步步地紧逼,一步步迟疑地后退,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紧要关头,都察院正堂门“吱——”一声响,给事中余晋珊眼珠子滴溜溜转着探出身来,四下微微扫了一眼,斥道:“混账东西,举着刀做甚,嗯?!”
“大人——”
“放下!瞎了你们狗眼,举子老爷跟前也敢撒野?!”余晋珊强自挤出一丝笑色,上下打量眼梁启超,“不知你是——”
“广州新会举子梁启超!”
“哟,原来阁下便是梁启超呀。失敬、失敬。”余晋珊笑得脸上麻子乱颤,略拱了下手,道,“久闻梁公子一表人才,今日一见,真果不其然。本官与李端棻李大人多有交往——”梁启超冷哼了声,“余大人,在下今日与十八省举子是来——”
“知道知道。本官虽说学识不及公子,只那几个字儿却还识得的。”余晋珊背手在阶上踱了两步,沉吟着说道,“怎的,康有为今日不曾来吗?”“来了。”康有为急欲向前,只众举子为安全计将他簇拥了中间,亦是奈何不得。听到余晋珊言语,忙扯嗓子应声,示意众人让开,上前躬身打了个千儿道,“南海康有为见过大人。”“不敢不敢。你既来了那……那就好。”余晋珊椒豆眼凝视着康有为:冬瓜脸肥厚敦实,软和得无棱无角,一袭靛青葛藏书网纱袍罩在身上,显得不甚得体。半晌,方点了点头,说道:“本官来迟一步,多有得罪,还望——”
“大人客气,在下岂敢承受?”康有为一双深沉固执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余晋珊,“眼下时局危殆,不需在下多言。十八省举子一千三百余人为爱国忧民之赤诚所驱使,今日联名上书,请求皇上拒约迁都,变法图强。”说着,从袖中掏出厚厚如书一般的奏章双手递了上去,“还请大人速速代呈御览。”余晋珊移眼微微扫了下,没有伸手去接,轻咳两声道:“诸位忧国忧民之心,实为本官钦佩。平心说,便本官于条款亦如骨鲠在喉,寝食难安,只现下情形实在是——”他叹了口气,“本官无力相助,深表遗憾,诸位还是——”
康有为振振有词:“大人乃朝廷命官,面对众举子拳拳报国热忱,何以如此冷漠?难道不怕为世人所唾骂吗?!”余晋珊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愤怒,仰脸望望天色,透口气说道:“本官对此岂有不痛心之理?又岂不知维护我大清主权——”
“如此大人还要推辞?!”罗秀惠插口说道,“我乃台湾举子罗秀惠。试问日夷没有一兵一卒在台,朝廷何以答应割台?!请大人转奏皇上:废除和约。否则我全岛军民定将奋起抵御,誓死保卫家国!”
“割台一事,也是忍痛决定的,否则战事不止——”
“大人何出此言?!”梁启超额前青筋暴突,不待康有为言语率先插了口,“日夷财竭兵衰,何再有力发动战事?更况列强亦不会应允它再行放肆!此等良机,正是我朝奋起扬威之时,岂可因日夷妄言谬语而错失?!”
“这不是这么回事,实在是——”
“实在是什么?大人不妨明言!”康有为这时方得空开了口,“实不相瞒,今日我等倘不能获允,断不会离开这里一步的!”余晋珊急得直热锅上蚂蚁一般,眼见得四下“嗡”声渐涨,忙道:“诸位见谅,实在是本院堂官已有指示,前线战事吃紧,京师岌岌可危,朝廷不得已方有此策,无论谁上的奏折都不能代递——”
“要徐甫出来,我们与他理论!”
“对!要徐甫出来!”
……
“诸位静一静,静一静,听本官说话好吗?”任余晋珊喊破嗓子,四下里依然是炸了锅价沸腾,他用无奈的目光望着康有为,“阁下,如此场面,本官实在是——”康有为黑眸深不可测地直直盯着余晋珊,足足袋烟工夫,方向着梁启超点了点头。众举子瞅着梁启超手中旗子挥舞,方渐渐平静了下来。余晋珊干咳两声,扯嗓子高声道,“徐大人深为诸位赤诚所动,已然进宫面见皇上。不久便可回来,诸位少安毋躁。”
“大人所说不久不知多长光景?!”康有为一字一句冷冷道。
“少则一个时辰,多则两个时辰。本官这便去唤他回来,诸位暂且回去,一有消息——”
“大人只管去,咱们就在这里等!”
“这——好吧。”余晋珊说罢,略拱下手疾疾返身进去,厚重的黑漆大门“吱——”一声复紧紧闭上。然而,那炸雷价的“轰轰”声响依旧在耳边萦绕着,直撩得余晋珊心烦意乱、坐卧不宁……
却说徐甫出院上轿,打道径趋西华门外,照例在大石狮子旁落轿,呵腰下来,仰脸看天色,却已是未初时分。西华门外依旧散散落落地东一群西一伙,都是候着进宫奏事的官员。看见徐甫下轿,众人大多视若无睹只顾交谈着。徐甫知众人恼着自己,也不答理,上前便递牌子准备进去,恰见兵部尚书荣禄脚步“橐橐”出来,忙跨上几步,说道:“六爷,久违,我这恭喜你了。”
“我这何喜之有?”荣禄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哈哈笑着拱了拱手,说道,“再说,四天前我还登门聒噪,又怎么能叫‘久违’呢?”徐甫笑道:“你升了职,这不是喜?一日三秋,四日便是一十二秋,还算不上‘久违’吗?”
二人不禁都笑了,只是在这禁苑门口,不能肆声儿,况又各有着心事,都颇为节制。徐甫本想从荣禄这探点风声,因见里处一个白色明玻璃顶子在阳光下闪着亮地晃悠着过来,遂道:“你升职,毕竟可喜。听说他们闹着要吃你喜酒,你可仔细着些,不要树大招风,要那些御史嚼了舌根。”“多蒙关照。不过,客还是要请的。”荣禄黑红脸膛上肌肉抽动了下,说道,“用自己的钱请客,我不信他哪个吃饱了撑着瞎议论。”
徐甫素知他机警,又自己没话找话,也不再言语。待那官员打千儿请安离去,才压低嗓门儿问道:“还没有动静?”“嗯?哦——”荣禄愣怔了下,扫眼周匝,小声道,“我方才出来时六爷和几位相爷还议着呢,看来上边还举棋不定。”见徐甫脸色阴郁,又道,“怎的,你那边又闹将起来了?”
“这还倒没有。只这日子实在过得——”徐甫长叹了口气,咽了口唾沫道,“方才听说那些天杀的举子又聚了炸子桥南松筠庵——”
“那鸟不生蛋的地方?”
“正因着偏僻,我这心里更越发地不安。那些东西,说,不济事。抓呢,又抓不得,你说这要我如何应付?真再拖下去,只怕我那衙门都要被他们——”他顿了下,望眼荣禄,道,“对了,方才我叫人去你那里再拨两哨人马过来,你不知道吗?你这回去快些派过去,别真弄出些甚乱子。”
荣禄点了点头,隐隐听得沉闷午炮声起,遂拱手道:“我这还到园子去,就不多陪了。你放宽心,至多也就这半日光景,便会有结果的。”
徐甫半苍眉毛紧紧皱着,转身欲折返,犹豫了下终回身递牌子进去。其时虽已后晌,只头顶日头依旧火辣辣灼人,及至乾清门广场时,徐甫已汗湿了内衣。
饶是这般闷热难耐,军机房前侍卫们依旧钉子价纹丝不动。见徐甫过来,众人忙躬身打千儿请安。徐甫微微点了点头,径自踱步前行,房外透窗张望,却见恭亲王奕䜣正坐在炕边椅上怔怔出神。旁边杌子上翁同龢、李鸿藻、孙毓汶、徐用仪、刚毅五人十道目光齐刷刷地凝视着他。嘴唇翕动着欲言语,却听里间翁同龢开口说道:“军机只有拟批之权,却没有——”
“只不过暂压几日,谁又说不递与皇上了?!”
徐甫凝神细听,犹自辨不出何人言语,忍不住复透窗观望,却见徐用仪满是愤怒的目光正自死盯着翁同龢。
“压几日?这等折子能压吗?!”翁同龢脸色铁青,咬牙道,“你心里那点子心思,还想——”
“我怎的心思?你又怎的心思?!我是主张签约,最起码这可保我大清一丝元气!你呢?你那般做简直不自量力、亡国灭种!”
他的声音又尖又亮,直骇得徐甫禁不住打了个寒战。见翁同龢脸涨得通红,额头青筋显然已是愤怒已极,奕䜣忙自开口道:“行了,都坐着!有这般议事的吗?也不怕外边奴才听着笑话!这事我想好了,折子——”他有意无意地望了眼翁同龢,“还是先压着——”
“王爷如此做——”
“这也没奈何的。”奕䜣轻摆了下手,“李鸿章与伊藤多次交涉,终不能挽回一二,再犹豫不决,实属不智。丘逢甲此折言辞激昂,但呈与皇上,只怕——”“王爷言语,叔平不敢苟同。”翁同龢望眼奕䜣,冷冷地插口道,“此事关乎国运,叔平不敢不奏闻皇上,不周之处还乞王爷见谅。”
“徐大人,您这是——”徐甫兀自聚精会神地聆听着,闻声直撞了鬼价身子哆嗦了下,迟疑着转过身,但见寇连材黑眸子正自盯着自己。脸上掠过一丝尴尬神色,徐甫强自挤出一丝笑色道:“原来是寇公公,倒吓了本官一跳。本官有事急见六爷,只因着——”
“什么人在外边嘀咕?!”
“回六爷话,是奴才和都察院徐大人。”寇连材冷哼一声,扯嗓子道,“徐大人说有要事见六爷,一直在外边候着呢!”似乎怕众人听不真切,他的声音很高。徐甫局促地搓着双手,额头上豆大的汗珠直往下淌,见奕䜣一众人从里间出来,躬身打千儿低声请安道:“徐甫见过六爷、众位相爷。”
奕䜣眯缝着眼盯着徐甫足有移时,扫眼阶下众侍卫,冷冷道:“你们做的甚差事,嗯?!”
“回六爷话,徐大人御赐黄马褂,恩旨紫禁城行走,奴才们——”
“这是什么地方,不记得了?!”奕䜣眉棱骨抖落了下,冷声道,“你们统统下去收拾铺盖,明儿一早去皇庄上做差。”
“六爷,奴才们该死——”
“嗯?!”
“嗻——”
徐甫满腹阴郁,见这阵仗,更乱麻价没个理会处,不无惶恐地望眼奕䜣,方自道声:“六爷,卑职想事儿出神,一时忘了——”奕䜣不耐烦地摆了下手,移目望着寇连材,问道:“可是皇上有话儿交代?”
“皇上要诸位爷们儿过去一趟。”
奕䜣半苍眉毛皱了下:“什么事儿?”
“奴才不晓得。”
奕䜣点了点头,折身回屋更了袍服,又与翁同龢低语了几句,方领着众人奔了养心殿。
报名跨进殿里,众人只觉着身子骨凉丝丝无比舒畅,就在东暖阁外叩头请了安,抬眼时,才见光绪正坐在案前杌子上翻看奏折。“起来侍候着。”光绪点了点头,目不转睛地吩咐道,“朕这马上便完了。王福,给众位相爷搬座儿。”
众人躬身谢恩斜签着身子坐在杌子上,望眼光绪,只见他眼圈红得发暗,显然一夜未眠……心里七上八下、忐忑不安,不觉都稍稍伏低了腰身。正自胡思乱想,光绪已看完了折子,问道:“奕䜣,你发什么呆?”
“啊?啊——皇上!”奕䜣忙将思路从不该想的地方收回来,躬身道,“奴才是走神了。瞧主子这么憔悴,奴才这心里——”“说哪儿的话了,朕真的老了吗?”光绪淡淡一笑,见奕䜣起身欲言语,轻挥了下手接着道,“罢了,坐着吧。这些折子朕看了,回头下去赶紧发了出去。”他疲倦的眼神中带着浓浓的阴郁,张臂欲伸个懒腰,手到半空又迟疑着垂下,长长透了口气,问道,“李鸿章再没电文来?”
“回皇上话,除了昨日辰时那道电文,再没有递进来。”奕䜣咽了口唾沫,沉吟着说道,“皇上,明儿便是限期了。现下日夷>大军挺进,而我却——奴才请皇上为社稷计,就……就勉为应允,再图振作吧。”
“皇上万万慎重才是。”翁同龢待奕䜣话音方落地,便开口说道,“工部主事丘逢甲及全台绅民上折:‘全台非澎湖之比,何至不能一战?臣等桑梓之地,义与存亡,愿与抚臣誓死守御。设战而不胜,请俟臣等死后,再言割地,皇上亦可上对祖宗,下对百姓。如倭酋来收台湾,台民惟有开仗……’此等言语,何其悲壮?!倘不虑天意民情——”
“村野草民言辞,岂可用来作裁断国家大事之依据?!”徐用仪冷哼一声,起身打千儿道,“皇上,形势危迫,已到刻不容缓之际,奴才恳请皇上莫再迟疑,速速签约用玺,以期保我大清一丝生机!”
“皇上——”
……
“罢了,莫要吵了。”光绪起身悠然踱了两步,见李鸿藻在一侧怔怔发呆,遂道,“季云,你琢磨什么呢?”
李鸿藻长叹一声,已是老泪纵横,躬身说道:“皇上,奴才意思,事已至此,还是……还是忍痛应允了吧。”
“别来春半,触目柔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光绪背手悠然踱着碎步,大约有准备,他的神态比昨日镇静得多,只是面色苍白得骇人。“朕是何等之累呐。”他长舒了口气,目光望着殿顶的藻井,好像在寻找着什么,又孩子似的无可奈何地垂下头,“然虽则如此,朕从未敢苟且怠荒!朕知道目下局势大异往昔,身上担子更沉、更重——”他呛了一口气,猛烈地咳嗽两声,脸已涨得通红,“可下边呢?文官爱钱,武官怕死,都爱钱都怕死,人心都被利、权、欲蚀透了——”
他身躯颤抖,容色惨淡,直听得众人心中起栗,不由都垂下了头。光绪脸色惨白,挨次扫视着众人:“不说全部,便一半人能仰体朕心,又何至落得如今局面?那些土地都——”见寇连材步履沉沉地进来,光绪沉吟着收了口,仰脸闭目长长透了口气,道,“连材。”
“奴才在。万岁爷——”
“你去交泰殿掌宝的首领太监那,带了第四号御宝过来吧。”
“嗻——”
藏在交泰殿的皇帝玉玺,清朝称为御宝,共有“大清受命之宝”、“皇帝奉天之宝”、“大清嗣天子之宝”、“皇帝之宝”、“天子之宝”等多种,各有规定的用途。第四号御宝即“皇帝之宝”,皇帝颁布诏书等皆钦此宝。翁同龢听着,仿佛一下子被抽干了血,足足袋烟工夫方自回过神来,就自椅上溜到地下跪着:“皇上——”
“皇上英明。”徐用仪、孙毓汶对望了眼,不待他言语,起身“啪啪”甩马蹄袖跪地叩头道,“我大清这下可有救了。”
光绪嘴唇翕动着似欲言语,只终忍住了。他极力压抑着自己的失望、沮丧和愤怒。不大工夫,寇连材捧着三寸九分见方、交龙纽青玉御玺“皇帝之宝”进了屋。光绪举玺细细凝视着,脸上掠过一丝苦笑,手中玉玺缓缓地落将下去。“皇上——”翁同龢浑身剧烈地抖动着,匍匐至炕前,“皇上千万暂缓用……用玺呀!”说话间,竟自背过气去!
“师傅!”
“叔平!叔平!”
光绪愣怔了下,手中玉玺落了炕上。他的头嗡嗡直叫,心里塞了团烂棉絮样混沌不清,直众人一拥而上,团团围住翁同龢,方自回过神来:“御医!快传御医!”
“皇上,翁相只是一时背过了气,不打紧的。”徐用仪默然望着这一切,伸手捅了下孙毓汶左肋,开口说道,“时局紧迫,刻不容缓,还请皇上速速用玺才是。”
“皇上——”孙毓汶张嘴呼了声,只眼睛转着沉吟下收了口。
眼见光绪一脸焦虑神色,徐用仪只恐他又改了主意,慈禧太后处没法交差,抓耳挠腮如热锅上的蚂蚁般正没理会处时,陡听得外间“橐橐”脚步声起:
“老佛爷懿旨,万岁爷跪接!”
话音落地,李莲英抚摸着胸前朝珠进了西暖阁。四下扫了眼,见光绪浑然不觉只顾低头揉搓着翁同龢胸脯,李莲英“橐橐”两步面南而立,扯嗓子高喊道:“老佛爷懿旨到,请万岁爷跪接!”
“儿臣恭请亲爸爸圣安。”
“圣躬安。”李莲英公鸭嗓子干咳两声,道,“万岁爷,老佛爷为和约之事寝食难安,特要奴才问万岁爷,倘若日夷翻脸无情,过了限期打进京师,万岁爷打算如何应付?老佛爷还说:朝中有些重臣,先始唆使皇上宣战,打败了,惹下一场大祸,不思悔改,却又怂恿皇上迁都拒和,实在是混账,可恶至极——”光绪眉棱骨抖落了下,黑眸直勾勾地盯着喋喋不休的李莲英,冷冷插口道:“说完了吗?”
“还没呢。老佛爷言语,奴才便一个字也不敢忘的。”李莲英咽了口口水,干咳两声又道,“老佛爷还说:我这把年纪,还能像三十多年前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时那般逃难吗?不说这个,就宗庙社稷落了倭日手中,也令人痛心疾首、生不如死,但是祖宗孝子贤孙者,就当以江山社稷为重,切莫听信谗言,意气用事!”说着,李莲英“啪啪”甩马蹄袖跪了地上,“老佛爷话儿就这些。奴才这里给万岁爷请安了。”
“道乏吧!”光绪冷冷地哼了声站起身,见众人欲搀了翁同龢至椅上坐着,抬手示意放了炕上,近前轻声呼道,“师傅……师傅……”翁同龢昏昏沉沉中听到光绪言语,缓缓睁开眼,迟钝地搜寻着,四道目光相遇,他宛若喝了强心剂般“嗖”地伸手紧紧握住了光绪双手:“皇上,您千万——”
“师傅,安心养神,朕——”光绪发泄胸中郁闷价长长透了口气,轻轻脱手道,“有些话儿,朕……朕过会儿说与你。”说着,他俯身自炕上捡起玉玺,将案上和约正本轻轻摊开,缓缓地落下手来。
“皇上——”
浑圆的夕阳殷红似血,几只麻雀在广袤的天穹间盘旋着,翩翩舞动、忽起忽落,像是在晚霞中沐浴嬉戏。不知过了多久,屋角金自鸣钟“沙沙”响着连撞了五声。光绪的思绪仿佛被从很远的地方拉了回来,转身望眼奕䜣,说道:“回头拟旨令伍廷芳、联芳赴烟台与日本换约。告诉唐景崧,率台官民陆续内渡,撤出台湾。至于交割事宜,要李经方去办吧。”
“嗻。”
“山东运粮留十万石备宁河等处赈,其余都转了天津。另外,发湖北漕米三万石,备宁、锦等处赈,再——”光绪沉吟了片刻,方道,“再拨山东库帑两万,助赈奉天。这些事儿都要裕禄去做;刘坤一、张之洞各回原任。”奕䜣凝神仔细记着,直光绪话音落地半晌,方躬身应了声:“嗻。”“皇上,和约既签,赔款即当务之急。”徐用仪心中直觉着兴奋难耐,不假思索便开了口,“现下库银紧缺,奴才意思还是留着——”
不知是闷热难耐抑或是心里堵得难受,听徐用仪犹自喋喋不休,光绪心中怒火再也耐不住喷了出来:“签约急,赔款急,在你心中,除了丧权辱国的事儿,还有甚急的?!你是大清国的奴才,不是倭夷的臣子!”他的声音带着丝丝金属般的颤音,便炕上满腹惆怅、茫然若有所失的翁同龢身子亦不禁颤抖了下。
一个太监方自轻手轻脚进屋,见光绪脸颊上青筋暴突,凶神恶煞一般,两脚哆嗦着不由倒退了步。拿捏住身子,就原地打个千儿请安,颤声道:“万岁爷,李总管去得匆忙,忘记个事儿,要……要奴才转禀万岁爷……”光绪双眸盯着徐用仪,似乎并未听着他言语。“万岁爷,”那太监迟疑了下,略抬高了嗓门又道,“李总管说老佛爷话儿,徐相爷自任宰辅以来——”光绪这时间腮边肌肉抽动了下开了口:“怎样?!”
“老佛爷话儿,徐相爷自任宰辅以来,妄恩奉迎,颟顸顽钝,即着革去顶戴职衔。”
“什么?”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光绪、徐用仪几乎异口同声道。
那太监听光绪问话,嘴唇翕动着正欲言语,只光绪却摆手止住,移眸复盯着徐用仪,道:“没听清吗?那朕告诉你,自今儿起,你再不必进宫递牌子了!”
徐用仪通红面颊霎时间已是月光下窗户纸般煞白,嘴里喃喃道:“不,这不可能……不可能的……”
“下去吧!”
“奴才……奴才……”
“还不下去?!要朕派奴才——”
“嗻——”
望着徐用仪颤巍巍的影子,孙毓汶脑海中一个念头闪过:卸磨杀驴,混淆视听!心里直揣了个小鹿价“咚咚”跳个不停。光绪细碎白牙咬着冷冷一笑,几乎从齿缝里迸出来说道:“都看见了吗?!”
“奴才看……看见了。”
“朕听不真切!”
“奴才看见了。”
“看见了便好生揣摩着,莫到头来也落得这般下场!”光绪扫了眼众人,悠悠踱了两圈,“海关厘金收项报进来,今年蚕丝、漆器、绢等出口多,计在两千多万两银子,比去年多了二成。广东、湖北诸省例银也运了京城。”他顿了下,回身啜口茶,端杯踱着碎步,半晌咽下道,“辽东、天津遭灾,甘肃撒回叛乱,朕估摸着少说也要三四百万两银子。其他各省情形下去问问,估个总数告诉>朕,该拨的一分一钱也莫省。至于赔……赔款一事,告诉李鸿章,务必与日夷争取缓些日子!”光绪说着又指了指案上小山般高的折子,“近来中外臣工条陈时务者甚多,如修铁路、铸钞币、开矿产、练陆军、整海军、立学堂,大抵以筹饷练兵为急务,以恤商惠工为本源,朕意皆应及时兴举。至于整顿厘金,稽察荒田,汰除冗员,亦皆于国计民生多所裨补。直省疆吏应各就情势,筹酌办法以闻。”
“嗻。”
“嗯——道乏吧。”
“嗻。”
炎炎红日西坠,染得四下一片血红,翁同龢怅然出神,怔怔地望着,直众人纷沓脚步声响,方如做了一场噩梦价清醒过来,用一种难以名状的目光扫了眼光绪,挣扎着起身下了炕:“皇上安歇,奴才告退。”
光绪回首望着翁同龢,眼神中带着浓浓的忧郁,声音略带喑哑道:“师傅可……可怨朕?”
“奴才不敢。”翁同龢说着似乎觉得不尽意,轻咳一声又道,“奴才只知道覆水难收,穷天地亦不能塞此恨。”“你——”光绪长长透了口气,似犹觉心闷,跨步出殿,待翁同龢踯躅出来,叹道,“你说得一点不错,穷天地亦不能塞此恨。只朕不应允实在——”不放心地扫眼周匝,光绪吩咐道,“连材,你去后边看着点;王福,你去月洞门处,任谁人也莫要进来。”
“嗻。”
“师傅可知道,朕若……若不应允签约,这位子只怕便与他人了!”光绪双手揉搓了下满是倦色的脸颊,吁口气道,“老佛爷已有意要载漪那儿子溥俊入主紫禁城了。”翁同龢身子电击价颤抖了下,惊诧中略带着丝惶恐的目光望眼光绪,缓缓垂下头去,半苍眉毛已是紧锁一团。
光绪似乎没有觉察他情感的微妙变化,见他默不作声,心里一阵发热,几乎眼泪就要出来。凝视着翁同龢,光绪用略带哽咽的声气说道:“师傅你真的不能体谅朕的苦衷吗?”
“此事——”
“此事是御膳房几个老佛爷派来盯朕的奴才议论,王福听着的。他打朕入宫就随着,能做假吗?况这种事老佛爷便有意,也不会在此时宣扬与朕知道的。师傅若还不相信,可细想想,自那年中秋节御花园廷宴后,老佛爷待那溥俊怎样。难道仅仅是出于爱怜吗?老佛爷便亲生儿子亦鲜有爱心,对他又岂会——”
翁同龢沉吟着抬起头来:“老佛爷许真有此心——”
“不是也许,是一定!”
“奴才不是这个意思。奴才——”翁同龢望眼光绪,移目凝视着通红的夕阳,道,“奴才只是想,现下这局势,老佛爷她不可能也不敢这般做的。”“不敢?你还不了解她吗?但只形势于她不利,她可甚事都做得出来的!”光绪咬牙冷哼了声,“朕自亲政以来,多有违她之处,在她眼中朕早已是眼中钉、肉中刺,不除之不快的了,师傅。”
“皇上,奴才——”
“朕昨夜一宿未眠,条约虽痛,可总比要溥俊承继大统好!”他似乎有些燥热难耐,脚步“橐橐”来回踱着快步,说道,“朕不是贪图这皇位,但只他能一心为社稷黎民,朕情愿拱手将这位子让与他。只他那德性,真要做了皇上,只怕我大清便到尽头了!朕想透了,小小弹丸岛国,明治维新,十余年光景便富国强兵,令世人刮目相看,我煌煌天朝为什么就不能也来一个‘光绪维新’?!但国富民强,兵强马壮。朕不雪此辱,誓不为人!”
翁同龢被他斩钉截铁的口气震得一愣,凝视着光绪,却见在夕阳映照下,他的脸色是那般地坚不可摧!光绪细碎白牙紧紧咬着下嘴唇,满是期盼的目光望着翁同龢:“逝者已逝,所期者,唯有来者。现下朝中文武百官,多唯老佛爷马首是瞻,朕立意坚定,任什么也不能阻挡的。只要行将起来,必荆棘密布,还望师傅竭忠尽虑,助朕成就一番事业!”
听着这铿锵如金石般的言语,翁同龢沮丧的心略略得到一丝慰藉,他躬身道:“圣虑高远,奴才便粉身碎骨,亦在所不惜。”
“师傅!”
“皇上,”翁同龢并没有像光绪期待的那般兴奋,他半苍眉毛皱成一团,说道,“依奴才一己之力,是无济于事的。但要成此大业,当务之急乃在人才——”“师傅所言正是朕要说的。”光绪点头道,“康有为此番中第,于朕无异增添许多希望,真可谓天怜我大清!朕已派人打探到,他现下便住在炸子桥南的松筠庵,待朕祭陵回来,你便代朕拜晤,要他进宫见驾。”
“嗻。”
“你这阵子多留意那些举子,但有可用者都记了心上。”光绪油光水滑的长辫在脖颈上盘了两圈,“还有,这外边没人响应亦是难以抵挡老佛爷等人的。张之洞、刘坤一,还有陈宝箴,朕看他们都有这个心思,回头你先与他们那透透风,看看如何反应。”
翁同龢点头应声,沉吟片刻,说道:“皇上,自古成大业者莫不手掌兵权。现下里外将佐都为老佛爷控制,非奴才斗胆冒犯,若没老佛爷话儿,皇上便一兵一卒也调动不得。变法维新,触的非少数人利益,若其恼羞成怒,毁新扬旧自不在话下,便皇上安危——”“朕明白这个理。”光绪身子直挺挺地立着,“昨夜朕也思量了这事,刘永福此人怎样?朕意将他调来京师,委以重职。”
“刘永福骁勇善战,战绩彪炳,实为目下不可多得之将才。”翁同龢枯着眉头沉吟了一会儿,说道,“只其素于朝廷不满,要其打外夷可,要其为皇上出力,怕——”他凝视了下光绪,又道,“再者便他真有此心,奴才亦以为不妥。”
“为何?”
“刘永福远在台湾,奉调京师难免不为老佛爷察觉,此等大事她岂能袖手旁观?奴才意思,目下还以战败为由,谕旨编练新军,择通晓兵事、忠君报国之人统之方为上策。”
光绪仰面望天,半晌沉吟着问道:“师傅心中可已有堪用之人?”
“为安全计,所委之人须得京畿一带才是。”翁同龢拈须悠悠踱了两步,“然京畿一带八旗官兵——”他顿了下,犹豫下终未说下去,“绿营将佐又多李鸿章北洋之辈,奴才惭愧,一时未有合适人选。”
“袁世凯呢?此人胆识过人,师傅看可否一用?”
“此人奴才不大了解。皇上,此事万万慎重,急不得的。”
“朕知道的,只是这心里——”光绪咽了口唾沫,说道,“你下去后先了解下这奴才,此事回头再议。好了,时辰不早了,师傅道乏吧。”
“嗻。”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