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春莺啭》 绿柳 “苤莒……圆叶须根……”大路边的块洼地旁,一个女童蹲着身,将面前野草小心拔起,嘀咕着仔细看了看,片刻,折下一片叶子放到嘴里:“味甘……” “阿角!”身后的山坡上,有人向她大声问道:“采了多少!” 女童笑嘻嘻地起身,向那边展示兜得满满的衣角。 未等山坡上的人再回答,忽然,大路上隐隐传来一阵闷雷般的声音。女童忙转头望去,只见尘头漫起,几骑人马正飞驰而来。 女童呆住,小脸煞白,几株苤莒跌落在地上。 春天的时候,她也听过这般声音,和着震天的嘶喊。那之前,阿爷阿母一早去了野中刈草,却再也没回来。 女童望着那些人马越来越近,脚却似生了根一般迈不动,腿隐隐发颤。 “吁!”忽然长喝声起,一骑在她面前勒住。 马上的男子身形挺拔,女童仰着头,只看到青天中他高高扬起的下巴。 “涂邑尚有几许路程?”他似乎在看自己,声音醇厚,如金石迸撞。 女童犹自愣愣的,紧攥着衣角,稍稍后退。 “甫辰,你吓到她了。”这时,一个带笑的声音传来,另一名青年打马从那人身后缓缓出来。 他走到女童面前,收住缰绳,在马上弯下腰来,看着她。 女童的眼睛直直盯着面前的人,只见他唇边带着微笑,眉眼端正得煞是好看。 见女童一眨不眨,青年突然笑了起来,露出编贝般的牙齿。“小童,”他的语声也煞是好听:“涂邑在何处?” 女童的眼睛滴溜溜转了转。 边邑常有异族人往来,她虽年幼,认人还是会的。来人虽彪悍,却衣冠俨然,不像那些来劫掠的人。 她伸手朝身后指了指。 “就在前方?”青年问。 女童点点头。 “过了那些树林?” 女童再点头。 青年举目望了望。 “邑中有扁鹊?”先前那严肃的人忽而又开口道。 女童一愣,好一会,道:“有。” 两人的神色似乎刹那间一亮。 青年与那人对视一眼,转过头来对女童又是一笑,柔声道:“多谢。”说完,他坐直身体,低叱一声,与众人朝前继续驰去。 ************************************* 太阳光淡淡撒下,秋风呼呼掠过。穿过一片长在丘陵上的松林,面前视野倏而被连绵的山峦填满。林木与草地已是黄绿交替,一座小邑就在大路的尽头。 “日行三百里,到底寻到了。”王瓒深吸口气,转头看向一旁的顾昀,笑笑:“这县邑竟如此偏僻,先前我几疑心要迷路。” 顾昀望着涂邑,稍稍将马放缓:“我两年前路过,记得此处。” 王瓒也遥望那个不起眼的城池,有些疑惑,问:“此处竟有扁鹊?” “不知。”顾昀黝黑的脸上,双目炯炯:“那时曹让腿伤,还是回营敷的创药。” “哦?”王瓒讶然,顿感有趣:“这扁鹊是何来历?” “管他是何来历。”顾昀淡淡地说,甩手将马一打,向前疾驰而去。 王瓒露出一丝苦笑,跟着上前。 早有人将来人的消息报告了邑中长官,一行人到达之时,县尉迎了出来。 略略见礼,顾昀把马交给侍从,开门见山地问:“驱疫扁鹊何在?” 县尉一诧,瞥瞥他腰上的绶带,道:“将军欲寻姚扁鹊?” 王瓒在一边看着,眉梢微微扬起,这扁鹊原来姓姚。 顾昀颔首,问:“安在?” “就在不远,将军请来。”县尉行一礼,转身引着他们往大街上走去。 两人带着侍从跟上。 顾昀心急,步子迈得大,赶得前面的县尉也不得不加快脚步。王瓒走在后面,转头朝街边望去,四处的民宅比他在别处见过的都要简陋。不过大疫当前,各家门前挂着成扎的菖蒲辟邪,街面上飘着烟火和熏药的味道,这倒与近来所见别无二致。 县尉领他们一路前行,在一所敞开的宅院面前停下。 “此处便是姚扁鹊所在。”县尉对顾昀道,带他们走了进去。 院子里弥漫着浓郁的药气和火烟,顾昀和王瓒一入院就被熏得一连呛了几下,抬手把面前的药烟扇开。 县尉也打了两个喷嚏,忙连声向二人告罪,冲旁边大声喊道:“阿四!出来!” 话音刚落,一个总角少年从烟火里跑了出来,抹抹熏黑的脸,对县尉道:“府君。” 县尉擦擦眼泪,对他怒道:“柴火要干透了再烧,说过多少次!” 阿四嘿嘿地笑,道:“干柴昨日烧完了,只好烧些刚收的草。” 县尉瞪他一眼,问:“姚扁鹊何在?” “不在。”阿四道:“刚去了城西,说少顷便回。” 县尉“哦”一声,转向顾昀和王瓒,有些为难:“姚扁鹊未归,将军看……” “既不久将归,我等稍候无妨。”顾昀道。 县尉唯唯,片刻,又冲那边道:“阿四!盛水来啊!” ************************************* 一番忙碌,县尉请两人到院子角落的石墩上坐下。烟气散了许多,顾昀和环视四周,这院落虽小,却十分整洁。地面打扫得干干净净,不远处堆放着一垛柴草和几簸箕药材。 往堂上望去,只见四周挂着帷幕,里面不甚明了,循着中间挽起的门帘,隐约可地面的铺盖。即是扁鹊治病之所,想来那堂上就是拿来收留病人的了。王瓒心里估摸。 “将军此来可是为了大疫?”旁边,县尉与顾昀攀谈起来。 “正是。”顾昀道。 县尉颔首,叹道:“本县边鄙,此番却也不得幸免。春时羯人犯境,多有流民逃难,疫病亦随之而来,一朝蔓延,家家缟素。若非一月前这姚扁鹊来到,我县人口所剩无几。” “此人是何来历?”王瓒心中勾起之前的好奇,问。 县尉摇头:“我等也不甚清楚,只知其为寻叔父云游至此,见疫病横行,方留在此间行医。” 原来如此。王瓒应了一声,看看顾昀,只见英气的侧面无波无澜,不似有半分再要探询的意思。 没人再接话,县尉抬眼瞧瞧两人,有再多的疑问也不好再说话,端起面前的水碗低头喝水。 王瓒闲闲地抬头,只见一树梅枝在头顶伸展得,形状甚好。 开春以来,羯人屡屡侵扰,劫掠边邑,朝堂震怒。今上继位不过三年,此次出征却酝酿已久,大将军何恺亲帅十万之众出平阳郡,气势烈烈,欲在入冬之前痛击羯人,肃清西北胡患。 不想,行伍刚在边境驻下不久便遇到了疫病。发现之时,军中已有十数人染病倒下,呕吐发热,水米不进。军医立即将病者隔离,却阻止不住疫情蔓延。折损三十余人命之后,几日前,连大将军也突然高烧不止。 据当地人说,春时羯人来犯,十几县邑死伤无数,之后,大疫便撒播开来。此疫凶猛异常,便是医者也谈之色变。染病者一旦倒下,几日内暴毙,绝无生还。 主帅染疫非同小可,众将焦虑不已,军医日夜看护,药石不断,竟丝毫不见用处;虽然已遣人火速往京畿,可朝廷即便派来太医也要时日,只怕远水不救近渴。正一筹莫展之际,有个驻地来的民夫报告了一件传闻,说前些日子附近乡里为避疫,将染病之人送到了几百里之外的山中,如今,竟有三人痊愈归来。 都督听说此事,即刻派人去询问,回报说此事确凿,如今“涂邑扁鹊”已传得沸沸扬扬。不过涂邑小而偏僻,在什么地方,鲜有人知晓。左将军顾昀听到消息,挺身而出,说此地他曾去过,知道路。 于是,一队人马整立刻准备好,由顾昀带领星夜赶往涂邑。 此时,王瓒自告奋勇说要同往,都督看看这个宗室子弟,想起来时雍南侯的嘱托,准许了。 “大将军是大长公主表兄,于他自然要紧,你跟去作甚?”临行前,同来军中的贵胄子弟张腾嗤他道。 王瓒淡笑,没有理睬。 ************************************* 县尉瞅瞅顾昀和王瓒,有些讪讪。他们的身份衔级,打入城时便已经从衣饰上看出个大概,都是高过自己不知多少的,不免有些小心。 他面前的水碗已经空了,阿四眼尖,立刻拿个水罐过来给他盛满水。 县尉顺势转向顾昀和王瓒,笑着说:“本邑无甚特产,水却是上好,乃山中泉水一脉而来。二位将军一路奔劳,可聊为解渴。” “堂上的可是邑中乡人?”顾昀没碰水碗,却开口问道。 县尉微笑:“非也,邑中病患皆已痊愈,堂上的是姚扁鹊收下的流民。” “哦?”顾昀王瓒皆是一讶,目光相视。 大疫以来,各郡县乡邑封门阖户,对逃难的流民避之唯恐不及,涂邑竟敢准许收留,看来确是解除了疫情。 想到这一层,两人心头皆宽松不少。 王瓒觉得石墩坐得不大舒适,站起身来。四周望望,那姚扁鹊还没到,便想四处转转,朝门口踱去。 “阿四也是姚扁鹊救回的……”身后,县尉仍在同顾昀说个不停。 宅院外的路边上,一棵垂柳仍绿意盎然,在风中轻舒枝条。 方才来得匆匆,竟未留意。王瓒驻步望着它,有些出神。边塞风光与中原甚是不同,但月余来,入耳便是营中对疫情的担忧,入目便是苍原秋日的荒凉之色,现在看到这垂柳,他不禁有些怀念京师的高阁楼台和升平歌舞了…… “……阿姊!我阿母做了肉汤,邀你晚上来吃哩……”这时,一个拉长的声音远远传到王瓒耳中。似有人笑应了一声,街边嘻哈的跑过两个小童,没听清。 王瓒侧头望去,只见一道身影正朝近前走来。午时日头正烈,他眯眯眼睛,垂柳枝条缓缓摆动,掩映着那步履带起的衣袂。 未等看清来人,王瓒身后已经跑出一个人来。 “扁鹊阿姊回来了!”阿四笑吟吟地说。 什么?王瓒愣了愣。 扁鹊 姚馥之出门去给城西的罗家阿媪看腰背,给她敷了一回药,又将药方留下才回宅院。 没想到,院子里已有人在等着自己。 “阿姊!”还没到门口,阿四就跑出来通报:“有人要见你。” 有人找?馥之刚要问他,转眼就发现了柳树旁立着一个年轻男子,怔了怔。只见他衣冠楚楚,广额下生着一双桃瓣俊目。 自己却不曾见过。 馥之心中疑惑,不由缓下脚步,却仍向门前走过去。 “姚扁鹊回来了!”这时,县尉笑呵呵地走了出来。 “府君。”馥之道,行下一礼。 声音清澈入耳,王瓒眉梢微微一扬。 仔细再看,只见这妇人眉目端正,细麻巾帼将头发全部裹住,衣装朴素,布衣领子包上了脖子。许是乡鄙妇人油水少,不见发福,身段倒是不错。不过露出的皮肤暗黄粗糙,老态毕现,那些长处也显得微不足道了,怎么看也仍然是个上年纪的寻常村妇。 王瓒很快打量完,收回目光。他瞥瞥阿四,又想起方才街上的那声唤,有些奇怪,他们管这妇人叫阿姊? 县尉笑呵呵地同馥之还礼,向她介绍道身后的顾昀和王瓒:“二位将军来见扁鹊,已久候多时……” “我乃左将军顾昀。”县尉话音未落,只听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琅琅道。馥之抬眼,县尉身后已经上前来一个丰神俊朗的高大男子,动作利落地朝她颔首一礼,道:“特请扁鹊随某前往营中救治恶疾。” 馥之微诧地看着顾昀,目光从他黝黑的脸庞到腰间的紫绶和佩剑稍稍打量。 县尉笑意微讪,往旁边站了站。 顾昀心中急切,见这妇人似无反应,以为她未听清,正要再说一遍,却听她开口:“不知将军驻地何处?” “在平阳郡。”顾昀立刻答道。 此言一出,馥之和县尉皆微微变色。 “我等携了良驹前来,可日行五百里。”顾昀继续道:“营中疫情甚急,还请姚扁鹊速随我等前往。” 县尉听了这话,心中暗暗捏了一把汗。平阳郡距此三百里,邑中的人骑马也须两三日。行伍之人能够一日赶完并不奇怪,可姚扁鹊是个妇人……他偷眼瞅瞅姚扁鹊。再说,这般遥远路程,姚扁鹊若一去不返,邑中还有未愈之人,再出大疫可如何了得? 馥之神色平静,没有答话,却转向县尉,道:“方才我路过南街,见府吏正寻府君,似有郡中文书来到。” “哦?”县尉一讶,迟疑片刻,抱歉向顾昀和王瓒一拜:“二位将军且慢叙,下官稍后便回。” 顾昀没工夫理会,只一颔首。县尉又行礼,匆匆出门。 院中只剩下馥之与几个来客,身后的阶上传来一阵脚步声,阿四捧着一碗药跑上堂去了。 馥之回过头来,面向顾昀,微微一笑:“将军来请,本不该推辞。然馥之有要事在身,明日还须往别处。可将驱疫药方写下,将军带回复命便是。”说罢,行下一礼,便要往堂上去。 顾昀闻言诧异,看了一眼王瓒,而后,面上愠色微现。 “且慢!”他身形一移,挡住馥之去路,沉声道:“疫情紧急,还望扁鹊不吝亲至。” 馥之抬眸,道:“馥之所负之事也是紧急。疫病虽猛,有此药方却必是无虑。馥之难从,将军见谅。”语气仍是和顺,面上却坦然无惧。 顾昀眉头皱起。大疫非同儿戏,大将军病重,他奔波三百里赶来,岂可只带着一纸药方回去?主帅病重之事不能说出,顾昀坚定地看着馥之,只道:“还烦扁鹊随我等即刻启程。事毕之后,无论扁鹊欲往何处,我等必以车马相送。” 此人端的强横。馥之冷眼瞅着他,面上不悦,手微微攥入袖下。 王瓒在一旁观察着脸色,心中直呼不妙,忙道:“扁鹊勿恼。” 对视的二人瞥过眼来。 王瓒上前稍稍拉开顾昀,向馥之一揖,含笑道:“我乃主簿王瓒。军中逢大疫,一旦散播,万千军士性命皆在其中。左将军听闻扁鹊之能,日行八百里前来,只盼扁鹊早至,救治人命。” 他语声清朗,唇边笑容淡淡,愈发显得俊秀无匹。 “既如此,将军当速归才是。”馥之看着他道,字字清晰:“我既敢说药方足以应付,便绝无虚言。各人皆不得已,将军何苦相迫!” 王瓒一愣,不想她反将这话来拿自己。 顾昀见劝说无用,目光一寒,把王瓒推开:“如此,莫怪某不敬。”说完,手一挥,王瓒未及阻止,顾昀身后两名随从已经上前,伸手拽向馥之。 馥之冷笑,未等他们碰到自己,将衣袖拂起。 王瓒只觉迎面一阵温香,片刻,竟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身体软倒在了地上。 **************************** 烈日灼灼,头顶梅枝光光秃秃,勉强地将天空一角分作碎块。 王瓒想动动身体,却一点力也使不起来。 他觉得不舒服。自从到边境以来,自己俨然得了洁癖,陌生的食物器物一概不碰,便是睡铺也必定日日晒过再躺,可如今呢?这院子是人来人往的去处,不远的堂上还有病患,要是……王瓒闭上眼睛,不再往下想,努力地忽视身上那似有似无的不自在。 都是这人!他气恼地瞪一眼旁边的顾昀。 此处不是军营或朝廷,既然是请扁鹊,便定要好声说话,拿什么官威?还是大长公主的儿子,如此干巴!王瓒心里恨恨道。这下可好,一个将军,一个主簿,两名随从,统统被这不知哪来的游医放倒,动弹不得。天下谁见过这等丑事? 气了一阵,待稍稍平静,王瓒却又担心。不知这妖妇使的是什么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思索起来,只觉心中七上八下的…… 他转过眼睛,看看已经闩好的院门,再看看顾昀。只见他眼睛睁着,看得出脸上已是怒不可遏。 他定是想一剑把姚扁鹊结果了。王瓒暗自揣度。 **************************** 秋风夹着午间的温热吹到堂上,馥之给一名病患把过脉,微笑了笑,对他说:“足下已无大碍,调养两日便可康复。” 患者闻言大喜,忙从铺上起身坐正,向馥之长长一揖:“多谢扁鹊救命之恩!” 馥之颔首还礼,从席上起身,转头,却发现阿四在旁边不停地瞄着自己看。 见馥之发觉,阿四挠头笑笑,跟着她离开前堂。 “阿姊要走?”随馥之到后院收下晾干衣物的时候,阿四开口问道。 馥之看看他,点头:“是。” 阿四皱皱鼻子,小心地问:“为前院那几人?” 馥之笑笑,摇头:“不是。他们便是不来,我明日也要辞行。” 阿四颔首,似有所悟:“阿姊既不肯随他们去军营,眼下便须乘府君未归,速速离去才是。”说完,他忽又觉得苦恼,望着馥之:“阿姊,如此可会连累府君?” 馥之却淡笑,没有答话。少顷,她拍拍阿四的头,将手中衣物交给他,转身离开了。 **************************** 太阳挂在正中天,晒在脸上,火辣辣的。 顾昀凝神闭了一会眼睛,又眯着睁开。 心绪稍稍平静了一些。四周一丝动静也没有,人人都了无声息。他望着天空,入目是深蓝和白灼交融的颜色。 顾昀忽然回忆起两年前。那时,他还是一名校尉,凭着初生牛犊的劲头,跟随三叔顾铣带领三千人夜袭东羯人营帐,斩杀了单于石靺并羯人贵族部众万余人。一夜血腥,他们得胜回营之后已是晨光熹微。顾昀却毫不疲惫,只觉血液仍激荡,仿佛还身处羯人营地的嘶喊和火光之中。那时,顾铣拍着他的肩头哈哈大笑,带他纵马出营,在草原中狂奔,直到日中。最后,顾昀一下仰面倒在厚厚的草甸上…… 不过,自己那时的身手若换到现在,定一跃而起将那妖人姚馥之斩作两断! 想到这里,顾昀心头怒气再起,想咬牙握拳,却软软的使不上劲。 头顶的日光忽而被遮住,顾昀回神,一张脸出现在上方。那不是别人,正是姚馥之。 两相照面,顾昀双眼几乎喷出火来。 馥之不慌不忙,蹲下身,看看他的脸,又将他全身打量一番,唇边忽而漾起一丝莫测的笑意。 “将军现下必定想杀我而后快。”馥之道。 顾昀盯着她。 馥之敛起笑意,片刻,却站起身来,向他深深一礼:“馥之自知多有得罪,方才情急,一时顾不得许多,还望将军恕罪。将军方才所言之事,馥之细细思考一二,并非不可应允。只有一事,还烦将军相助。” 这人的嘴脸和话语转变得甚快。 顾昀微愣,狐疑地看她,脸上阴晴不定。 不远的王瓒亦凝神细听。 只听她继续道:“馥之闻羯人劫掠边邑,朝廷遣大将军率师讨伐,如今已至平阳郡。诸位可在其麾下?” 顾昀和王瓒闻言,脸色皆是一变。大军出征乃机密之事,她如何知道如此清楚? 馥之似看出他们所想,笑了笑:“将军不必猜疑。边塞非封闭之所,朝廷欲出征,民间早有传言;且大将军率数万之众陈于平阳郡,半月未动,还怕别人不晓?” 顾昀目光微微凝住。她说的也是实情,军中发现染疫无法遏制,便派人到附近乡邑四处询问驱疫之法,难免会走漏消息,焉能守密得许久?他心中一叹,有些气闷,若非疫情拖累,他们如今已出塞外与羯人厮杀了…… 馥之见他无所动静,蹲下身来,看着他的眼睛:“若是,便目视左边;不是,目视右边。” 顾昀冷瞥着她,片刻,看向左边。 馥之满意地微笑,片刻,一字一句地说:“馥之正巧也要出塞,烦将军出征之时,顺道带我一程。” 螟蛉子 出塞?王瓒意外非常,直想皱眉。她虽是扁鹊,却岂有女子随军之理?此人来历不明,到时出了差错,谁人担得起? 顾昀盯着馥之,心中犹疑不定。 馥之仍神色悠然,坐直了身体:“将军可以不应,尔等中的是螟蛉子,三个时辰之后方可动弹;馥之若欲离去,即刻便可动身。” 言语中,胁迫之意昭然若揭,顾昀眯起眼睛。 “如何?”馥之神色平静,与他两相对视。 风似乎不再吹了,街上隐约有孩童嘻笑跑过的声音,再无动静。 烈日当头,汗水沿着额角淌下发际。 顾昀强压下一股闷气,片刻,眼睛朝左转去。 馥之微笑,向他一礼:“多谢将军。”说罢起身,朝堂上走去。 *********************** 听着堂上远远传来细碎的话语声,顾昀只觉胸中气血翻滚,几乎要撞出喉头。 几只雀鸟叽叽喳喳地叫唤着,从外面的柳树上飞入院内。王瓒看着墙头上自在扑腾的雀鸟,又斜眼看看顾昀僵直的身躯,忽而觉得此人可怜,心叹他这趟扁鹊请得委实憋屈。 未几,阶上传来脚步声,顾昀视去,是那个叫阿四的总角少年。只见他手里捧着一个碗,径自走到顾昀身边,蹲下身来。 “阿姊叫我来给尔等解药。”他说。 顾昀冷冷地看着他。 阿四脸上嘿嘿一笑,用匙羹将碗中药汤舀出一匙,把碗置在地上。他小心翼翼地将匙羹送到顾昀唇边,刚要再往里送,忽然瞥见顾昀眼中的隐隐杀气,停住了动作。 他想了想,对顾昀道:“螟蛉子虽使人绵软失力,却非毒物。而若说驱疫良医,恐眼下只有阿姊,将军起身后还望三思而行。” 顾昀的脸一黑,眼睛几乎要射出箭来。 阿四又是嘻嘻地笑,一手将顾昀的嘴夹开,一手将药汤喂进他嘴里。 药汤温温的,带着些野蔬的味道,似药非药。顾昀吞下几匙后。阿四又给两名侍从服下,最后来到王瓒的身边。 最后才给我……王瓒盯着那匙羹,满心嫌恶。这匙羹喂了人,又放到汤里,再拿出来喂人,如此反复,最后什么都有的那点便是我的……他哼哼地想。 阿四却不管,打开他的嘴灌下药汤,擦擦汗,端起碗回屋复命了。 *********************** 下昼的日光撒在空旷的原野上,白草铺满了平地和丘陵,在秋风中懒洋洋地摇曳出波浪。 飞驰的马蹄踏过草原中的道路,尘沙在后面淡淡漫起。 王瓒攥着缰绳,两袖鼓风。顾昀奔在前面,上路已经一个时辰,他既不歇息也不说话,似乎一心只这样将后脑对着众人。他看看旁边,姚馥之和阿四一前一后地跟着,并未落下半分。 这妇人马术倒也娴熟。他心里想着,转回头去。 一路上,王瓒除了看风景,想得最多的就是姚馥之的来历。有一点他总觉得琢磨不透,她一副乡野妇人打扮,其貌平平,举止谈吐却是落落大方,总让人觉得很不一般……当然不一般,寻常妇人谁会使那等怪力乱神的招数? 王瓒不禁再看向姚馥之,她侧着脸,露出腮边姣好的轮廓。王瓒忽然想起京城中那些年过半百仍妆扮风情的贵妇,若这妇人再懂得保养要领,恐怕也能与那些犹自妆扮风情的半老贵妇们比上一比的……不过,世上扁鹊大多乃是行医二三十载的白发老者,她一个中年妇人竟也得扁鹊之名,除了那妖术,恐怕还是有些本事的。 路过一片草滩时,阿四在后面大声叫道:“将军!此处有泉水!且歇一歇吧!” 顾昀放缓下来,转头,只见离大路旁不远的一个小丘上,果然有一股清泉自地穴中汩汩流出。他看看天色,日头偏西了,夜间在野外寻水源不易,先补足水囊也好。于是,他挥手让众人停了下来。 众人各自下马。阿四去了自己和馥之的水囊,到泉眼里装得满满的回来,乐呵呵地对馥之笑道:“我以前虽阿爷出来牧羊,最爱喝此处的泉水,每回都要将水囊都装满了再回去。” 馥之笑笑。 阿四打开水囊狠狠地喝了一大口,看看一旁正坐在地上解水囊的王瓒,递给他:“将军可要来一口?” 王瓒瞥一眼那湿湿的囊嘴,抽抽唇角:“不必。”说罢起身,拍拍身上的草屑,拿着水囊向泉眼走去。 阿四望着王瓒的背影,又看看几步外正饮水的顾昀,对馥之神秘地说:“阿姊,这位将军与那恶人不同,虽话语无多,却总拿眼角看你。” 馥之没有接话,打开水囊轻啜几口。 “你不该跟来。”片刻,馥之说。 阿四愣了愣,嘿嘿一笑:“阿姊方才不也没拦阿四?” 馥之横他一眼:“你故意在那将军面前说我离不得你,我要拦你也须他肯。” 阿四得意地笑,大咧咧地从行囊里拿出一块大饼,掰做两半,递一半给馥之。 “不饿。”馥之说。 阿四收回,塞进行囊,拿着另一半嚼起来。 “我说过,家中已无亲人……”他边吃边说,声音有些含混:“从此,阿姊去何处阿四便去何处。 馥之看着阿四,少顷,无奈一笑。 这孩子自从被自己救起,便是这副尾追到底的神气。可自己终还须去别处,不能总让他跟着。 馥之抬头看看不远处正与侍从说话的顾昀,心中暗叹,临走生出这枝节,也不知自己决定是对是错,只盼真能找到叔父才好。 不过眼下,还有一桩事更加紧要。 想到这里,馥之心中一阵憋闷。她抬手,摸摸颈边一片汗水的黏糊,将心一横,站起身。 “我去去便来。”她对阿四道,说完,朝水边走去。 *********************** “你阿姊在做甚?”王瓒打水回来,望望正蹲在泉边的馥之,向阿四问道。 阿四一边吃着大饼一边摇头:“不知。”片刻,他打个饱嗝,抬头看看王瓒,将手里剩下的一点饼递过去:“将军可要来一口?” 王瓒别过脸去,眼睛往身后看了看,对顾昀大声道:“甫辰!” 顾昀望过来。 “分我一块糗粮!”王瓒说。 顾昀从马上解下食囊,走过来,递给他。 王瓒接过,道声谢,从食囊里拿出一块糗粮,掰下一小块,文雅地放进嘴里。阿四盯着他的动作,目光好奇而匪夷。 顾昀也不走开,在王瓒身旁坐了下来。 “我同都督说明日午时回到,今夜还须赶些路程。”顾昀道。 王瓒颔首。若不是被那妇人药倒,夜间或许会舒服些的。想着,他转向阿四:“我问你,那‘螟蛉子’究竟何物?” 听王瓒问起,顾昀亦转过眼睛来看阿四。 “药末。”阿四答道。 王瓒没好气:“自然是药末,我问是何所制?” 阿四想了想,道:“螟蛉子螟蛉子,将军可知螟蛉?” 王瓒与顾昀对视一眼,颔首:“知道。” 阿四悠然说道:“螟蛉入蜾赢巢中,僵而不死。取蜾赢巢中螟蛉若干,曝于日下,数日则燥为米粒大小,收入舂中,研作齑粉。自然,阿姊喜香,还往其中调以椒兰……” 话没说完,众人已经变了脸色,王瓒看着他,片刻,猛然侧向一旁干呕起来。 “说笑的说笑的!”阿四忙伸手去替他拍背。 听到这话,众人人更是怒目。王瓒气得一把揪住阿四,喝问:“到底何物?!” 阿四哂笑,无辜地说:“阿姊也不曾说过……”这时,他忽然看向王瓒身后,眼睛一亮:“阿姊回来了,你问她!” 王瓒回头,怔住。 *********************** 面前,一名年轻女子正走来,面若桃李。 王瓒眨眨眼,再看,那人身上衣装与头上巾帼与姚扁鹊别无二致,脸却似换了一张,白皙如玉,俨然一名二八少女。 他睁大了眼睛。 “阿姊!”阿四挣脱王瓒的手,朝馥之奔去,呵呵地笑:“阿姊变回来了!” 王瓒和顾昀皆不可置信地瞪着她。 “啪”一名侍从手中的糗粮脱手落到了地上。 顾昀盯着那女子,双目如电。 馥之料到是这样的结果,施施然走到二人面前,大方一礼:“馥之随二位将军回营治病,医患交信,还须坦诚。之前易妆乃不得已而为,得罪之处,还望将军海涵。” 易妆?王瓒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顾昀却镇定得快些,压着火气,好一会,冷声道:“何故如此?” 馥之笑笑:“女子独自行走在外,多有不便,易妆乃为行事便利。” 王瓒哼了一声:“既如此,如何不装下去?” 馥之看看他,道:“阿四前日失手散翻妆粉,馥之不曾习得药方,无以为继。” 王瓒一时想不出再问什么好,干瞪着眼睛。 顾昀皱眉:“尔既是扁鹊,当为医者表率,怎尽使些诡异之物?” 馥之却一脸不以为然:“‘扁鹊’乃出自他人之口,非我名号。”说着,她走向自己的马:“我亦称不上医者,若论术业,我只通药理。” 王瓒冷嗤一声:“你既可治病,如何称不上医者?依你所言,医者又该如何?” 馥之淡笑,道:“开颅取骨,剖腹割瘤,起死回生。”说罢,踏上路边一块大石,轻盈地翻身上马。 “走喽!”阿四把水囊挂到马上,跳了上去。 王瓒睁着眼睛,看着前面那个纤细的身影,不知该怒该笑,好一会,从牙缝里恨了声:“妖女!”闷闷上马。 回头看看顾昀,却见他仍站在原地,面沉如水,若有所思。 “甫辰!”王瓒喊他一声。 顾昀看看他,大步向坐骑走去。 归营 晚上并无月光,星辰像萤火一般缀满夜幕。 一行人点着火把走了两个时辰,顾昀选了一块较为平坦的坡地,升起篝火,命众人歇息露宿。 赶了许久的路,各人都已经疲惫不堪,用过糗粮浆食,安排下守卫轮值,都倒头睡下了。 王瓒捂着裘衣,虽然困倦,却一时睡不着。他提防地看看睡在篝火那头的馥之,片刻,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再睁开。自午时见面以来,这女子连番作怪,他总担心自己一不留神,这妖女就会再变出什么教众人措手不及的东西。 说来也是费解,王瓒在京畿也算见多识广,却从未见过有人会如此逼真的易妆。若非其亲自点破,自己竟也要蠢蠢地蒙在鼓里。一路上,王瓒不住地打量馥之,细看之下,她的眉眼还是那眉眼,脸廓也还是那脸廓,却娇艳灵动,俨然换了个人。 焉知不是半老妇人妆作二八少女?王瓒曾揣测地想,可又发现她神态自然,相较之前似乎少了些僵硬,却越发觉得这回是真的了。 胡想什么?王瓒觉得自己有些自寻烦恼。自己身上这佩剑乃先祖传下,沙场上饮人血无数,妖邪莫敢近前。稍后她便是敢化作恶鬼我也一剑结果了她!王瓒心道,他转过身去,强迫自己入睡。 ************************************ 馥之静静地将自己裹在毡子里,旁边,阿四的呼吸已经带起了细微的鼾声。 众人七零八落地躺在篝火边上。顾昀就在不远,侧身向着这边,火光将他的眉眼勾勒得沉稳深刻。虽闭着眼睛,却能看得出氅下按剑的手。 王瓒在顾昀旁边,时而窸窣地翻身,似乎睡得不大安稳。 馥之睡不着,睁眼望着天空,心事在胸中细细翻转。 她父母早逝,自幼便跟随了叔父姚虔。 姚虔好云游,馥之十岁的时候,他把馥之托付给忘年好友陈勰照管,便出门游历去了。陈勰号白石散人,据说以前在医理学问上颇有名头,老了便在太行山中结庐隐居,不问世事。馥之与叔父约定,每半年碰面一次,或叔父上太行山找她,或返颍川家中团聚,七年来从无例外。 可今年夏末,馥之在太行山等到约定之期过去还不见叔父到来。馥之按耐不住,下山回家,仆从却说叔父还未归来,只有一封月前托人捎来的书信。馥之忙取信来看,发现这信果然是给自己的。叔父言语寥寥,大致是说这次外出比预想要多费些时日,暂不回来,叫馥之不要担心。 馥之苦笑,焉有不担心之理? 叔父多年云游名山,好清修,结交了一群醉心方术的朋友,还自号“鹤归处士”。近年来与他见面,叔父总爱同她聊些与方士清谈之事,馥之真怕哪一天他当真抛下俗事一去不返。 如今叔父迟迟未归,实在教她坐立难安,思前想后,决心自己去找叔父。 馥之认真地查看了叔父留在家中的游记,将他特别留心或喜爱的地方一一列出,常来往的朋友所在也一一打听清楚,计划好行程之后,馥之回太行山向白石散人禀告一番后,便负起行囊上路了。 以前,叔父也多次携馥之云游,旅途于她而言并无障碍。这一回,馥之独自行走了许多地方,按路线一一寻访打探,却毫无收获。叔父的好友,最近的见面时日也是在几个月前了,近来何踪竟无人知晓。 失望之下,馥之仍不甘心,又继续按计划来到了涂邑。叔父在游记中对涂邑一带风物盛赞,据他说,此地是个上好的清修之处。 不料,这个地方偏僻难寻,又适逢疫病蔓延,路过乡村人人阖户,更是不好打听。所幸天无绝人之路,馥之在一间破庙里救起了因染疫而被弃野外的阿四,一问身世,竟就是涂邑人。阿四在馥之的医治下,几天功夫便得好转,痊愈后,便领着馥之到了涂邑。邑中乡人见到阿四活生生地回来,又惊又喜,馥之也自然而然被当作了救命的神仙留在邑中。 馥之在涂邑一边看病一边打听,待了将近半月,却仍旧没有叔父的消息。眼见这病患都已无大碍,恰巧易容的妆粉又被阿四打散了,馥之便决心离开此地,再往别处找寻……馥之原本考虑先返太行山去取妆粉还是继续往塞外,现在却是不必再想了。 她摸摸脸颊,妆粉虽好用,每每洗掉它,却仍觉得皮肤一下舒适了许多。 “女子独行在外,只怕是非来惹,每日涂抹此物,可保平安。”白石散人知道她与叔父感情非同一般,没有反对,叮嘱一番,又将一瓶妆粉交给她。 那妆粉也不知是用什么制的,以水调匀之后敷在脸上,干透后,皮肤就会变成乡野农妇那般褐黄的颜色,看上去粗糙且神情僵硬,还会绷出些细细的皱纹。不过白石散人叮嘱说,此物虽是无害,用久了脸上便会真的绷出皱纹,夜间入睡定要洗去。 “不过馥之尚年轻,生些皱纹也必无老态。”当时,他笑得奸诈,露出所剩无几的牙齿。 那老叟必是怕我一去不回,才不肯给我药方呢。馥之望着天上的星斗,心中琢磨着。 阿四是知道馥之真容的,也知道她使药末制人的手段。 那是馥之在破庙里救治阿四的时候,因为要守在旁边照顾,馥之索性不易妆。后来,有几个流民想把他们从破庙里赶出去,馥之发怒,又使了螟蛉子。 馥之为何要易妆,阿四没问过,却不肯配合,在人前也仍然“阿姊阿姊”地叫。结果叫多了,涂邑的孩子也跟着他顺口叫馥之“阿姊”。不过在涂邑以后,但凡馥之睡下,阿四必定要守在外间,凡事亲自通报,易妆之事便一直不曾被人发觉。 想到阿四,馥之在心中叹口气,侧头看看。这孩子不错,机灵通透,但自己往下还要去寻叔父,是不可能带他走的。 驱疫之后便教他回涂邑吧……馥之困倦地想,慢慢闭上眼睛。 ************************************ 太阳下,寂静的大路上远远起了一阵尘头,早有营门处的守卫望见,报知正在附近巡逻的校尉曹让。 曹让赶紧到壁门前观望,果然,几骑人马奔驰近前,为首一人,正是左将军顾昀。 “启壁门!”曹让对士吏大声喊道。 壁门在众人合力下缓缓开启,马蹄下卷着尘土,径自奔入。 “吁!”顾昀大喝一声,将马拉住。 “左将军!”曹让忙上前,向顾昀抱拳一礼。 “孝正。”不等稳住马,顾昀便问:“大将军如何了?” “大将军昨夜又是呕吐,现下正昏睡。”曹让道,眼睛期待地往他身后望去:“方才都督还遣人来问左将军可请到了扁鹊……”这时,他突然看到王瓒旁边巾帼布衣的馥之,愣住。 “如此。”不等他细看清楚,顾昀已经打马,领众人向前面赶去。 目光忽而从四面八方汇集过来,营中的人突然见到一个妙龄女子跟在左将军和主簿身后归来,大为好奇。一队巡逻军士与他们错身经过,不少人回头观望,引得士吏一阵呵斥。 馥之第一次来这种地方,也不住将眼睛环视,只见面前营地开阔,校场上操练的军士队列俨然,行进有序,远处营帐整齐,甚为壮观。 王瓒瞥见她不住往四处看,想她定是被营中赳赳气势镇住,突然觉得心情大好。他唇边扬起一个自得的笑,将手中的鞭子一打,马蹄轻快地入了营帐的阵列之中。 ************************************ 在几千的帐篷中,主帅的营帐并不华丽,却无疑是最大的。外面军士把守森严,经帐外士吏通报后,顾昀和王瓒才得以引馥之进入了帐中。 虽已是日中之时,帐内却光照昏黄。浓烈的药气之中,几人正站在一道黑漆屏风前,面色凝重。见到他们,一人急急出来,不待见礼,便向顾昀问:“扁鹊可寻到?” “禀都督,扁鹊已至。”顾昀一礼,说完,让出身后的馥之。 看到这年轻女子,都督刘矩怔了怔,有些不敢相信。 “这便是那涂邑扁鹊?”刘矩松下的眉头又微微拧起,与身后几名军医稍稍对视。各人脸上也尽是狐疑之色。 “正是。”王瓒瞥瞥馥之,亦一礼,道。 自从救了阿四,馥之对这样的目光已经习惯了,并不以为忤。 她上前行礼,缓声道:“馥之略通药理,不敢称扁鹊。今随将军前来,不知病患何在?” 刘矩见这女子虽年轻朴素,言语却不卑不亢,不禁深思起来。想到方才军医言大将军病势已是危如累卵,他心中着实发虚。也罢,此女既治愈过乡人,或另有见地,让她看看大将军也好。 决心定下,刘矩道:“扁鹊随我来。”说完,转身向后走去。 馥之跟上。刘矩领她绕过那黑漆屏风,只见后面床榻俱全,油灯的光亮中,一名身长五尺的壮年男子卧在榻上,双目紧闭,身上覆着厚厚的被褥。 “大将军五日前突然发热呕吐,之后便卧床不起。”刘矩沉声道:“连日来药石不断,竟无起色。” 馥之看着那面色蜡黄的人,微微颔首。 原来大将军染了疫,她瞥了一眼跟在旁边的顾昀,怪不得这人几乎要将她强行掳来。 馥之没有说话,在榻旁坐下。从被子里摸出大将军的手,给他把脉,稍后,又翻翻眼皮,看看舌苔。她向几名军医细细问过几日来的情形之后,心中长舒一口气。 此人确实是染了疫,脉象面色皆是如此征兆。所幸的是,几日来的药石虽不见起色,却并非全然无用。常人染疫,这般病上五日,定然气绝。这大将军有良医服侍,病情被遏制了些,还是可救的。 “扁鹊所见,大将军现下如何?”见馥之将大将军的手放回,刘矩问道。 馥之微笑,说:“大将军吉人自得天佑,稍候以汤药治疗,今夜可转醒。” “哦?”众人精神一振。 馥之起身,道:“还请都督赐文墨。” 刘矩不掩喜色,忙请馥之走出去,命人备下纸笔。 馥之在案前坐下,提笔写下三张药方,将其一呈给都督,道:“此乃药浴之方,先速去备下。” 刘矩颔首接过,看了看。 馥之又将第二张呈上,道:“疫病乃邪毒入体,按此方所述煎药汤服下,可扶正拔毒。” 刘矩再接过。 “还有一事,”馥之的目光在帐中微微环视,正容道:“烦都督将此帐并周围营帐隔离,大将军染疫以来,凡服侍接触之人皆迁移至此处,半月内不得随意出去。” 刘矩与众人愕然,互相望了望。 “我等亦然?”他问。 “正是。非常之时,还请都督立断。”馥之道。帐外守卫森严,想必军医必也对大将军作了些隔离。不过大将军身份不比常人,如都督这般人物来往探视,只怕军医也阻拦不得。 刘矩咬咬牙,将心一横,道:“善!” 此言一出,王瓒心中“咯噔”一响。自己如今进了此帐,只怕也在这妖女所言的“服侍接触之人”当中了。看看顾昀,只见他静立在旁,看不出分毫情绪。张腾说得对,他是大将军表外甥,自然不比旁人。王瓒胸中一阵后悔,自己方才为何不在营前调转马头…… 馥之将最后一张呈上,道:“疫病时日已久,恐多有传染,隔离亦非根除之道。按此方所述草药煎汤,营中之人尽皆服下,可防疫情再起。”刘矩看了看,全数交与身后军医,吩咐立即照办。 几名军医看看药方,相觑几眼,各有疑色,却不敢拖延,忙按照药方去配药材。 分付已毕,刘矩再看向馥之,却见她没有再交待的意思了。他看看顾昀王瓒等人,见他们风尘仆仆,想到这些人连续赶了两日路程,便命人速速将隔离营帐分拨出来,安排守卫隔离,带扁鹊和左将军一行人去用膳。 驱疫 营帐内,饭食香气蒸蒸。 阿四手里拿着一块肉干费力地咬着,吃得满嘴是油,却津津有味。吃完了,他抹抹嘴,看看向一旁。 馥之端着碗,小口地饮着汤水,面前的米饭菜蔬都已经吃光了,肉食却大半未动。 “阿姊,”阿四咽咽口水,两眼放光地盯着那些肉:“阿姊不喜食肉?” 馥之放下碗,看看他,道:“想吃便拿去好了。” 阿四笑逐颜开,起身走过去,伸手把肉都端了回来。 王瓒斜眼看着阿四狼吞虎咽的样子,心中生出一阵优越的悲悯,到底是乡野中人,竟是一世未见过肉的样子。相比之下,那姚馥之虽是个妖女,举手投足倒合乎规范,更教他想不透。 王瓒望望外面,天色又到了下昼。姚馥之从大将军帐中出来已有半个时辰,不闻不问,先是在分拨给她的营帐中洗漱一番,又出来安坐用膳。他想起刚才在帐外听到军医嘀咕,好象说姚馥之那张要营中之人尽皆服下的药方上,所列药材,大多都是些山野中的寻常野草,还有些是牲畜才吃的野蔬。 这个女子,真能助大军摆脱疫疾?王瓒心中也不禁打鼓。 帐中无人说话,顾昀还在静静地用膳,对旁人爱理不理;馥之仍缓缓地喝汤,王瓒用巾帕闲闲地揩着手指,阿四的进食声显得尤为响亮。 未几,帐外一阵脚步声传来,却是一名侍卫,在外面禀报说大将军药浴已经备好,请扁鹊前往。 众人闻言,皆停下动作。馥之应了一声,从座上起身。 阿四迅速把手揩净,跟在馥之后面。顾昀停顿片刻,亦不再进食,漱口净手,从座上站起。 王瓒本不愿再掺和,看看空无一人的四座,心中一叹,无奈地收起巾帕,跟上前去。 主帅营帐内已是药气蒸腾,和着酒味,浓郁熏人。馥之入内的时候,只见一个大木桶正置于正中,旁边侍从来来往往,将药汤倾入桶内。 馥之走上前去,闻闻药气,又伸手探探水温,对刘矩颔首道:“可入浴。” 刘矩立刻吩咐大将军从人替他宽去衣物,只以一布遮蔽□。正要将他抬出,馥之却又忽然道:“且慢。” 她略一思索,走到刘矩面前,道:“帐中不必许多人,只留一力壮之士与馥之即可。” 刘矩目光一转,捋捋胡子,明白了她的意思。大将军这等人身份显赫,众人之前赤身裸体到底有失体面。现在他正昏睡,自然不会计较,安知醒来后知道不生心结?他点点头,却为难起来,营中自不乏力壮之人,却不知该由谁来。 “末将愿留下。”这时,一旁的顾昀站了出来。 都督看到他,神色一展。顾昀乃大将军亲眷,此事交与他,却是最好不过。 “如此,有劳左将军。”刘矩颔首,命余下众人出去。 “阿姊……”阿四有些不愿意,想向馥之说什么,被王瓒一把揪住脖子后的衣领,拉出了营帐。 ****************************** 帐内一片寂静,馥之望向顾昀,道:“还请负出大将军。” 顾昀没有说话,径自走到屏风后,只听窸窣响动,片刻,已将人背出。 走到木桶前,馥之在一旁除去披在病人身上的外衣,又帮忙架住他的身体,一番劳动,总算将病人缓缓卸下,放入了药汤之中。 顾昀松下一口气,又赶紧转过身去,扶大将军坐稳。 忙碌一番,两人身上都出了些汗。馥之见桶旁放置的小钵中,方子上吩咐拌酒捣碎的草药已经备好,走过去,将药渣拿起来看了看,用一块巾子包好。 大将军被顾昀扶着靠在桶边,头斜向一旁,虽昏沉,双眉却深深蹙起。 “扶稳了。”馥之轻声道道,将药包浸入汤水之中,片刻,拿起拧干,把大将军从头向下用力擦拭。 女子力道本无多少,顾昀扶着大将军,并不费劲。他抬眼,蒸腾的水汽中,馥之神色专注,巾帼下,脸庞泛着淡淡的嫣红,双曈光泽幽深而氤氲。 ……开颅取骨,剖腹割瘤,起死回生。他想起之前馥之说的话。 “劳将军与我换位,须擦拭大将军后背。”他突然听到馥之开口道。 顾昀立即回神,看她一眼,小心地移过另一边,正面扳住大将军的肩膀。 馥之将药包再浸拧干,从大将军后脑向下仔细擦拭。 “扁鹊可识得陈勰陈扁鹊?”过了会,顾昀突然问道。 馥之一怔,手上动作稍停,片刻,又继续擦拭。 “将军何来此问?”馥之语气平淡。 “开颅取骨,剖腹割瘤。”顾昀低声,双眼盯着馥之道:“昀生平只在陈勰处亲眼见过。” “哦?”馥之看看他:“将军既见过,如何来问我?” “那时已是十年前,之后,陈扁鹊便不见了踪迹。”顾昀道。 馥之心中稍展,微微一笑:“这话馥之也是听别人说起过罢了。” “如此。”顾昀淡声道。 馥之把目光移开,看着手上的动作。 白石散人自从入太行山结庐便已不问世事,馥之不知道他过去有何经历,但凡有人问起他本名,即便是颍川的家人她也从不告知。不知这左将军突然打听,所为何事? 馥之不想打听亦无兴趣知晓,只专心干活。 待帐外侍从进来之时,大将军已经拭净更衣,重新回到榻上了,顾昀和馥之皆大汗淋漓。 “大将军药浴已毕,还请医官为之针砭周身经络,不久即可转醒。”馥之为大将军把了把脉,对一脸期待的众人微笑道。 众人闻言,皆是一讶。 “扁鹊为何不亲自施针?”沉默片刻,一名军医疑惑地问出了所有人的心里话。 馥之看看他,神色平静:“馥之只通药理。” 众人一阵安静,三两目光相觑,各怀心思。 都督刘矩却无暇计较,忙请军医去为大将军施针。 ****************************** 馥之走出营帐,只见日头已经将要西沉了。晚风夹着些寒意吹来,她轻轻地打了个哆嗦。 她刚才说的是实话。 白石散人精于医道,馥之跟了他,却对治病救人的手段并无多大兴趣。白石散人有徒弟两人,不愁衣钵传承,馥之又是好友托来照管之人,故而也不对她要求什么。馥之虽无心向医,却对草药甚为热爱,诊脉观望之术,也是她为了习药才用心去学的。在太行山的数年之中,馥之将白石散人多年累下的病例药方都一一翻阅,除了研习,又常试着将白石散人的药方重新配过。到了后来,有时,连白石散人也不得不承认馥之所配药方更为出色。 “阿姊冷么?”阿四在身旁探过头来,鬼精一般地看着他。 馥之拍拍他的脑袋,笑了笑,正寻思着回自己营帐去把汗湿的中衣换掉,却见王瓒走了过来。 “你往日治愈之人都曾似这般药浴?”私下面对,王瓒连“扁鹊”也懒得称呼。 “非也。”馥之答道:“不是人人有这般大的木桶。药浴乃为退热,病患醒转服药,可事半功倍。” 王瓒想了想:“那未醒之人怎办?” 馥之瞥他:“自然将药强行灌下。” “如此。”王瓒点头,看看馥之身旁的阿四:“你救阿四时可曾为之药浴。” “不曾。”馥之道。 王瓒同情地看看阿四。 馥之却觉得身上愈发凉了,向他一礼,径自朝自己的营帐走去。 ****************************** 夜幕垂下之时,昏睡了几日的大将军何恺发了一身热汗,终于退热醒来。 众人欢欣不已,忙给他喂下馥之方子上的药汤,又喂些粥食。大将军虽醒,精神仍是不济,服药喂食之后,又沉沉睡去。 馥之守在营帐内照看。大将军睡得安稳,翻身端水等杂事也有侍从去做,馥之除了时而探探额头把把脉,倒也没什么要亲自动手的事。她索性打开行囊,将自己抄录的叔父笔记拿来,慢慢翻开。 深夜时分,顾昀在梦中一觉醒来,忽然记起大将军病势,即披衣起身,往大将军帐中走去。 大帐中静悄悄的,灯光如豆。顾昀走到大将军床榻边上,只见大将军仍在沉睡,眉间已不再蹙起,探探鼻息,稳而平缓。 顾昀心中缓下。这时,一旁正打瞌睡的侍从醒过来,看到顾昀,一惊,忙伏地:“左……” 顾昀赶紧教他噤声。 “大将军如何?”顾昀低声问。 “大将军服药后,一切安好。”侍从笑起来,细声细气道:“多亏了姚扁鹊。” 顾昀没有说话,又看了大将军片刻,走出屏风。 营帐边的一张案前,馥之伏在上面,手中的书还立着,人却睡着了。顾昀无声地走过去,只见跳动的昏黄灯光下,她的脸隐没在衣袖的阴影中间,露出巾帼下莹白的额角和长长的眉梢。 顾昀稍稍上前,目光落在馥之手中的书页上。光线晦暗,上面的字不甚清晰,却看得出字形飘逸,很有些灵秀之气。 “将军……” 顾昀转头,见侍从也跟了过来。 “取一床薄被来,为姚扁鹊盖上。”顾昀轻声吩咐道,说罢,迈步走出了主帅营长。 米糕 自文皇帝起,朝堂对军功日益看重。 王瓒的父亲雍南侯王寿对此很是清楚,于是当大将军出征之事定下来的时候,他便入宫探望了一回太后。之后不久,朝廷旨意传下,王瓒随军,跟随都督刘矩挂了个主簿。 对于这件事,王瓒没有违逆。 提起行伍生涯的鲜衣怒马,男儿谁无几分建功立业的豪情在怀,他还是很接受的。不过主簿乃文官,是个闲职,须日日对着书简地图,王瓒冶游多年,突然要过这样的日子,到底觉得枯燥了。 所以那日,当听说可以出去一趟,且无刀兵之险,他没多想就跟着顾昀去了。 不料,倒真是开了眼界。 姚馥之这妖女果然是有些本事的。大将军在她到来的第二日便完全清醒,之后每日服药,日日好转起来。 军中众人对馥之自然刮目相看,大将军则更是感激不已,别的不说,自从大将军开口说话之后,馥之的营帐中就有了专门的侍婢,帐前有卫士轮值,饭食汤沐也是独一份的。 都督命军医按馥之的药方去治疗其他的染疫军士,也喜讯连连,说果然见效。都督大喜,又遣人将药方传往附近郡县,上报朝廷。 眼见要度过难关,众人一扫多日来的沉郁之气,士气重又高昂起来,出塞征羯人之事也重新回到众将口中。不过上下仍不敢掉以轻心,大将军虽无碍,其营帐众人仍在馥之限定的半月隔离期之内。所幸大将军豁达,命营中军士每日操练,养精蓄锐,自己仍遵守医嘱留在帐中,每日与都督顾昀等人商讨方略。 转眼间,来到这营中已有近十日了。夜里,馥之从隔离染疫军士的营帐查看回来,疲惫不已,收拾过以后,迫不及待得倒在了睡榻上。 正当睡意沉沉袭来,忽然,馥听到帐外有人在同侍婢说话,似乎是阿四。 馥之起身,往外唤了一声。片刻,只见帐门掀开,阿四跑了进来。 “何事?”馥之问。 阿四一脸神秘,冲到馥之榻前:“阿姊,我打探到了不得的事。” “嗯?”馥之讶然看他。 阿四压低声音:“阿姊可知那左将军与主簿是何来历?”不等馥之回答,阿四兴奋地说:“左将军乃大长公主之子,主簿与今上乃是宗亲!” 原来这就是了不得的事,馥之的神经放松下来。 她问:“谁人同你说的?” 阿四眼睛亮亮的:“方才我听大将军帐中侍卫说的,还说主簿的阿爷是什么侯。” 馥之点点头,掩口低低地打了个哈欠。 阿四嘿嘿地笑,立刻乖巧地说:“阿姊好睡,我听到有趣的再来告知阿姊。” 馥之笑笑,道:“等等。”说着,起身到案上拿过一个小布包来,交给阿四:“留给你的。” “哦。”阿四应声接过,打开,眼睛忽而一亮。只见里面包着好几块米糕,洁白如雪,阿四欢喜地咧开嘴。 “多谢阿姊!”他笑得灿烂。 “去吧。”馥之道。 阿四点头,连蹦带跳地跑出了帐篷。 *********************************** 馥之重新在榻上躺好。 “……左将军乃大长公主之子,主簿与今上乃是宗亲!”阿四方才说话的神气仍在浮现。馥之不禁觉得好笑,这孩子对外面的天地总揣着好奇,在涂邑时,就老喜欢追着自己打听,县尉说阿四就是个不安于室的命。 天下宗亲诸侯多如牛毛,偶尔遇到一两个侯门子弟并没什么大不了;不过,阿四说的大长公主,馥之倒是知道的。 大长公主是今上的姑母,与先皇穆帝是姊弟,同为昭惠何皇后所育。据说大长公主颇得先皇爱护,几十年出入宫禁自如,其名天下皆闻,炙手可热。大长公主及笄后,嫁入了开国功臣顾氏,可惜未出七年,其夫故去了,大长公主为夫守丧三年,期满之后,经先帝准许,又嫁给了豪族窦氏。 馥之会知道这些,是因为颍川世代高门,以中原正宗自居;而当今皇族王氏虽贵,却是以陇右寒族之身而后起,颍川士族甚为不屑。大长公主的事迹在那里常常被当作反例提起,以教导女子恪守礼教。 想到这些,馥之闭上眼睛,若自己没有那个不羁世俗的叔父,自己现下会如何?她是否也要和叔伯家那些同龄姊妹一般,坐在家中听长辈训导妇道,等待嫁人生子? *********************************** 阿四回到歇宿的营帐时,顾昀和王瓒都在里面。顾昀正在灯前拭剑,王瓒坐在榻上,闲闲地翻着一本书。 由于隔离出来的营帐有限,馥之一个女子又占去了一帐,剩下的人只得将就。于是,顾昀和王瓒住到了一起。阿四是个机灵的,王瓒和顾昀在他眼里虽不如何,却是自己在这军营中第二熟络的人了,见与阿姊同住已是无望,便转而到他们面前走动起来;王瓒对阿四谈不上喜恶,却不反对跟前有个殷勤端茶递水的人,没两日,他跟顾昀打了个招呼,阿四便堂而皇之地住到了他们的帐中。 “去了何处?”王瓒头也不抬地问。 “去找阿姊。”阿四道,掩上帐门,走到王瓒的案前坐下。 除了这里,阿四能去的地方也就那么一处,王瓒用脚指头也能想到。他瞥瞥阿四,却见他正将一个布包拆开,里面竟是米糕。 阿四将手在衣服上搓了搓,拈起两块米糕一下塞到嘴里,腮帮子撑得鼓鼓的,满脸享受的表情。 “主簿也来一块?”他见王瓒正看着,大方地把布包推到他面前。 若在往常,这些普通小食王瓒是从不放在眼里的。但如今却不同,王瓒随军两月,口里早已淡得没味了,见到这米糕竟也觉得有些嘴馋。 “你阿姊给的?”王瓒问。 阿四骄傲地点头:“大将军赐给阿姊,阿姊又亲手给了我。” 王瓒盯着米糕,却不着急拿,放下书来,向顾昀道:“甫辰,米糕。” 顾昀坐在灯火光影中,看看这边,往剑上呵了一口气:“不必。” 王瓒不再客气,伸手去拈起一块,放到嘴里咬下一小口,细细品尝。米糕甜甜糯糯,香软可口。 阿四看着王瓒,有些愣神。 “主簿用食的样子同阿姊甚似哩。”阿四说:“小口小口,怕吃完就没了似的。” 王瓒横了他一眼。自己出身宗亲侯门,吃相斯文那是必须的,竟被这小子拿来与姚馥之那一介游医相提并论。 顾昀在一旁听到,却觉得好笑,不禁扯了扯嘴角。 “你阿姊除了用食装装风雅,还会什么?”王瓒不屑地说。 “我阿姊会的可多呢!”阿四睁大眼睛,抹抹嘴:“阿姊会写字,会诵经典,走起路都不带风,府君说阿姊定是大家里出来的。” 大家?王瓒心里哼一声,不以为然:“哪个大家?” 阿四一愣,呵呵傻笑:“不知。” “你阿姊当初是为寻叔父而至涂邑?”这时,一直沉默的顾昀突然开口问道。 阿四看看他,点头:“是。” 顾昀将手中的剑对着灯光看了看,放下,转向阿四:“可知其姓名?” 阿四想了想,不甚确定地说:“……似乎叫什么姚虔?” “姚虔?”王瓒皱皱眉,自己似未曾听过这号人。与顾昀相视一眼,他也是一脸茫然。 “姚扁鹊可曾说过她是何方人氏?”顾昀又问。 阿四摇头。 顾昀眉头锁起,不再说话。他有些烦恼那日答应姚馥之的事,不知是对是错。故而大将军清醒后,他曾把这事禀报。大将军也觉得诧异,却说既然答应在先,姚馥之也治好了疫病,带她上路也无妨,多派人盯着便是。此后,姚馥之被安排一人独帐,又有了侍女专司服侍,恐怕也是大将军故意而为。 阿四见顾昀不出声,口里塞着米糕,却对顾昀手上的剑好奇起来。只见那剑在昏黄的灯下寒光隐隐,不用细看也知是件上好的利器;又看看顾昀,那剑明明很光亮了,他仍在专心地细细擦拭,一遍又一遍。 看着顾昀的侧面,阿四突然发现这人其实长得挺好看,剑眉挺鼻,脸颊的线条像巧匠雕出来一般利落;眼睛也生得奇特,眼角微微上扬,竟是个秀气的形状…… “今日未见你阿姊,她何处去了?”一旁王瓒忽然问道。 “阿姊今日去了疫帐。”阿四道。 “疫帐?”王瓒愕然,顾昀亦再度侧过头来。疫帐是专门设来隔离染疫军士的地方,自从疫病横行,每日都有人被抬进去,出来的人除了军医就是死者。众所周之,那是个可怖的去处,日日可听见绝望的叫喊声传出,听得人心悸,百丈之内绝无闲人敢近。 “嗯。”阿四忽然一笑,道:“大将军体恤将士,命人抬去好些大桶,为病人药浴。” “哦……”王瓒点头,却忽地一愣,看着阿四:“你说你阿姊今日就是去了疫帐?” 阿四点头:“是。” 王瓒又看向手中米糕,他想起那日妖女为大将军药浴,为病人亲手擦洗……只觉胃中一阵翻滚:“你阿姊去过疫帐,就将这米糕亲手给了你?” “主簿安心,”阿四看他脸色,狡黠地笑了起来:“疫病如何拖得到今日?药浴是几天前军医做的。且阿姊回来之时已用药汤清洗全身,连衣物都要用沸水煮过了。”他一边嚼着米糕,一边慢悠悠地说:“阿姊那般爱洁之人,连别人身上的虱子跳到跟前她也要即刻沐浴,又是扁鹊,病邪如何沾得她?”他看看王瓒,又把米糕递过去。 王瓒虽知道自己方才又着阿四的道,却已经胃口全无,索性不理他,起身走开。 *********************************** 终于到了能离开隔离营帐的时候,王瓒第一个出来,走过把守的士吏,扬扬头,只觉日光明媚。 “仲珩!”刚走到自己帐前,后背突然被拍了一下。 王瓒回头,却是张腾。 张腾一身戎装,笑嘻嘻地看着他,左右打量:“半月不见,却是白净了许多,大将军管待不差。” 王瓒瞪他,往他肩上回一拳,笑骂:“怎不见你去关半月!” “我何其不想,可士吏把守不许入内。”张腾一脸遗憾,揶揄道:“我那时后悔,早知也该一道跟随左将军去请神医,不仅大长公主前有好话,回来还有佳人日日相伴。” “佳人?”王瓒愣了愣,过了会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姚馥之,不禁又好气又好笑。 “我可见过她,”张腾眼睛闪了闪:“那日我望见她进了疫帐。虽看不甚清,却知道是个美人。”说着,他笑起来:“仲珩你不知,营中弟兄可羡煞了尔等……” 王瓒听着他说个不停,抽抽嘴角。 “……仲珩,哎,仲珩,你去何处?”张腾没说完,却发现王瓒转身走开了。 “去看我的马。”王瓒头也不回地说。 药帐 一行人在涂邑被姚馥之药倒是件丑事,被她假扮老妇蒙得团团转也是丑事,说出来少不得自讨没趣。那妖女倒好,如今张腾只远远瞥一眼,竟夸赞她是佳人!王瓒忿忿地踢开脚下的一个石子。心里骂张腾,可不是给军营闷坏了,见到女人就似见了宝,真给京中子弟丢人。 马厩的槽枥前,王瓒找到了自己的坐骑青云骢。 他走到里面,将青云骢从头到脚仔细看了一遍,叹口气,摸摸它的头。这马也是名驹,自己刚冠礼的时候,在东市花掉多年积蓄买下的。王瓒对这马格外珍惜,在家的时候,他每日都要去马厩查看,饲喂刷洗不敢怠慢,便是出征之后也从无间断。 不想自己这趟归来,一别就是十几日,再见之时,青云骢瘦了。 王瓒一阵心疼,左右看看,见到地上有一簸箕草料,俯身去取。 “哎……阿姊……” 刚把草料倒入马槽,忽然,他好像听到了阿四的声音,一怔。 “……阿姊!”声音再度传来,真切了,确是阿四。王瓒狐疑抬头地到处看,未几,只见隔着一排木板的槽枥那边,两人正拉拉扯扯地走来,正是阿四和姚馥之。 王瓒摸摸青云骢,下意识地转到它身后。 “……无须多说,”只听姚馥之语声严肃:“你出来已多日,如今大疫已过,速速回去。” 王瓒稍稍探头,只见两人已经走到不远处的一匹马前停了下来。 “我不回去!”阿四不情愿地甩着手,满面通红:“阿姊不走我也不走!” 馥之瞪他:“我跟去乃是不得已。大将军不久要去打羯人,步步刀兵,你去做甚!” 王瓒听着,心里明白过来。大疫既已平息,出塞也就是近几日的事了,姚馥之是要打发阿四走呢。 “我也去打羯人!”阿四倔强地说。 “胡闹!”馥之怒起:“你几斤几两?刀也握不稳,去等着被人砍么!” “不妨去给我做个小校。”忽然,一个悠悠的声音传来。 馥之和阿四皆愣住,转头望去。 只见王瓒从马厩里踱着方步行将出来。 馥之又惊又疑,阿四却是一喜。 “主簿!”他满面委屈,像投奔救星一般迎上前去。 王瓒摸摸阿四的脑袋,笑笑,看向馥之,不无挖苦:“姚扁鹊亦强人所难耶?”说完,不看她脸色,却转向阿四,温声道:“我主簿帐下尚缺递书侍奉小校一名,你可愿来?” 阿四立刻鸡啄米般点头:“愿!” “主簿说笑么?”馥之盯着王瓒,冷冷地说。 “扁鹊何时见过某说笑?”王瓒莞尔,双眸盈盈生辉,复又看向阿四,道:“从今以后,你便是跟随我,只听我使唤。” 阿四眉开眼笑:“遵令!” “阿四!”馥之大怒。 阿四缩了一下,望着她,又是歉然又是赔笑:“阿姊,阿四真不想回去……” 馥之唇色微微发白,看看王瓒,又看看阿四,胸中一阵气闷。 好一会,她深吸口气,硬梆梆地撇下一句“随你好了。”转身快步离去。 王瓒看着她怒气冲冲的背影,竟有些一雪前耻的快意,唇角浮起胜利的笑。 回头,却见阿四望着远去的馥之愣神。 “做甚?走了。”王瓒拍拍他的肩头,扬长而去。 ***************************************** 主帅营帐中,大将军何恺对着案上地图沉思良久,缓缓坐直身体。 他看看一旁的车骑将军吕汜和都督刘矩,又转向左将军顾昀,问:“斥候现下到达何处?” 顾昀道:“已至距雁回山二百里处。”说完,上前将地图上的一处地点指给他看。 何恺看着地图,抚须沉吟:“朝廷出征之事羯人已探得,斥候沿过往征途查探,竟未见半个羯部。” 刘矩颔首:“只怕一月来,羯人早已备战妥当。” 吕汜道:“羯人去年从北鲜卑手中夺了乌延山。”他指指地图上的一处,道:“东连大漠,西接雁回岭。西单于石坚将部众辎重全数撤到了乌延山以北,我大军欲击王庭,乌延山正好将去路阻断。” 何凯沉吟,众将官亦感到不利。 兵贵神速,如今大疫拖延了战机,他们则变得尴尬被动,帐中起了一阵低低的议论之声。 “军中粮草多少?”何恺忽然问道。 “禀大将军。”列席中,司粮官出来,答道:“自我军至平阳郡,朝廷粮草每日运抵,已二十万斛,合两千四百余车。” 何恺颔首。瞟一眼下座的顾昀,只见他坐一言未发,目光深深地投过来,似乎正盯着地图的某处。 “仍照先前计议,往王庭行进。”过了会,何恺沉声道,神色坚定,向帐中环视一圈:“明朝酉时开拔,诸将官各司其职,不得有误。” 众将官皆起身,上前站定,向何恺行礼领命。 “左将军且留下。”众人散去,顾昀正跟着出帐之时,忽然听何恺道。 顾昀止步回头,走在他前面的吕汜和刘矩相视一眼,走了出去。 营帐外,吕汜蔑然笑了一声:“到底还有个亲表舅。” 刘矩看看他:“怎么了?” 吕汜的眼角往大帐示意,冷笑:“左将军现下必在聆听大将军教诲。” “伯乔啊。”刘矩苦笑,吕汜此人勇则用矣,却气盛了些,对今上身边的青年之臣颇不放在眼里。“依我之见,”刘矩说:“左将军曾随大司马破东羯,确是英才。” “睢阳侯不在,他还有何能耐?”吕汜不以为然。 ***************************************** “大将军。”帐中,顾昀走到何恺面前,行礼道。 何恺看着自己这个英姿堂堂的表外甥,没有说话。 心中有些慨然。在本朝的众多列侯之中,顾昀是得封年纪最小的一个。两年前的他随着睢阳侯顾铣一举攻灭了羯人东单于部,肃清了天朝东边羯患。那一役举国欢腾,睢阳侯加封三万户,官至大司马;顾昀则以十八岁未冠之龄封五千户武威侯。 何恺心中明白,睢阳侯勇而有谋,用兵奇诡,若非年前击鲜卑时因坐骑失蹄而重伤不起,此番的大将军恐怕也轮不到自己这老朽之躯。 “大将军?”顾昀见何恺盯着自己却不出声,心下诧异,再道一声。 何恺颔首,让他上前来,缓缓问道:“如今之事,尔以为如何?”他看着顾昀,声音和善,目光却矍铄。 顾昀望着他,思索片刻,目光落在地图上,道:“末将以为,如今羯人虽已察觉,却倍利于我军,原先计议不必改动。” “哦?”何恺看着他,笑了笑,没说下去,少顷,却问:“姚扁鹊可曾提过出塞之后何往?” 顾昀一怔,答道:“未曾。” 何恺颔首,道:“此番出征,姚扁鹊随军医之列同行,余下之事,你不必理会。” 顾昀微讶,随即明白这是何恺在告诉他不必亲自去操心姚馥之。“谢大将军。”顾昀行下一礼。 何恺看着他,目光深沉,还想说些什么,却欲言又止。 “去吧。”少顷,何恺挥挥手道。 顾昀告退,大步走出营帐。 看着他在帐门外消失的背影,何恺叹口气,不禁苦笑。 今上好青年之才,顾昀虽是左将军,却独统两万精骑。他仍然清晰地记得今上与众主将定下行军方略时,他看着顾昀,唇边那抹自信的笑。 可惜自大长公主再嫁窦氏之后,顾昀便与母亲这边的人生疏起来。论关系,顾昀与自己是表甥舅,但比起睢阳侯顾铣,却总是多出许多隔阂…… ***************************************** 军令如山,营中将官从主帅帐中出来,便直奔各司,传令收拾准备。 一时间,军营上下都奔忙起来。 传令官一早将馥之随军医上路的命令传给了馥之,馥之领命,收拾东西转过了医帐。 统领军医的医正毛尚是京中太医院来的,他与一众军医馥之都曾见过,半月来多有合作,说不上熟络,却也互相知道名字的。馥之搬来医帐,众人都有些愕然,却只得从命。见面时,介绍之类的繁缛环节免去了,馥之与众人行过礼,毛医正便将一处小药帐临时安排给馥之作歇宿之所。 “药帐本就紧缺,竟独独给她占去一处。”有人不满地小声嘟哝道。 “多嘴!”毛医正横他一眼。 军医们的想法,毛医正理解得很,行医多年,却被一个年轻女娃比了下去,心有芥蒂是自然的事。不过姚馥之曾说过她只通药理,依毛医正半月来所观察,这女子虽用药有过人之处,于针砭之术却是一窍不通,他觉得此言似是不虚。 药帐中存放着一麻袋一麻袋的药材,塞得挺满,空气中满是浓浓的草药味道。馥之对这味道毫不排斥,找到一处比较空的地方置好铺盖。她知道外面有大将军的人守着,也不再出去,宽下外衣便躺进被褥里去睡了。 她的太阳穴有些发胀,也许是被阿四和王瓒气到的结果。想到阿四,馥之就觉得一肚子火。她是要去找叔父的,别处也就罢了,塞外凶险,怎好带他同往?好赖不分的小子! 馥之深深地呼吸,试着平复心境。谁也不管了,自己找到叔父才是要紧……正想着,忽然,馥之听到外面响起了说话声,似乎有人想要进来。 她心下诧异,披衣坐起。打开帐门,却见是一名军医,后面跟着五六个军士。见到馥之,他一揖,道:“姚扁鹊,医正遣我等来取药。” 馥之一愣,这才想起自己住的是药帐。颔首还礼:“医官入内便是。” 那军医谢过,走入帐中。 只见他熟练地东翻翻西看看,将好十几麻袋药材拉出来。军士轮番上前,把那些麻袋负出去。 馥之没有说话,在一旁看着。药帐一头堆积的药材很快所剩无几,军医低头看看手中的一张纸,嘴里嘀咕着,又看向另一边堆得高高的麻袋。少顷,走过去,他将纸放在身旁的一个麻袋上,挽起袖子,上前去扒拉。 馥之的目光落在那张纸上,脚下稍稍移步。那俨然是一张药方,上面的字迹整齐。馥之的视线在几样药材名字上扫过,看到“雄黄”二字时,停住,心中忽而一动。 “医官取这许多药材,可是军中又有了疫病?”馥之问道。 “嗯?”军医回头看看她,用袖子抹一把额边的汗,复又继续转过去:“不是疫病,这些是要给左将军的。” “如此。”馥之微笑。 雄黄 顾昀正收拾着出征的兵器铠甲,侍卫进来禀报,说姚扁鹊来了。 他愣了愣,没想到她这时候寻上门来。略一思考,顾昀让侍卫放她进来。 未几,馥之纤细的身影出现在帐门处。 她仍是巾帼布衣,随侍卫进来之后,眼睛稍稍环视,将帐内陈设打量一圈。帐内光照不甚明朗,点着灯烛。许是将要出发的关系,其中陈设虽简单,却有些凌乱。离馥之两步远的案上,横着一张长弓;帐角的衣架上,头盔和铁衣明光生寒。 “扁鹊何事?”顾昀走过来,身形将她的视线挡住。 馥之收回目光,向他一礼,看着他:“馥之来问将军,可还记得涂邑之约?” 果然是为此事。顾昀瞥瞥她,道:“大将军已准扁鹊随医帐出行。” 馥之一笑:“将军何必拿这说辞,大将军之意,自是要将馥之看住。” 顾昀看着她,片刻,道:“你说的是出征之时带你一程,大将军已允你出塞。” 馥之没有接话,却看看四周,道:“将军要出大漠?” 话语出口,顾昀脸色倏而一变。 他心中又惊又疑,面上却很快恢复平静:“扁鹊何出此言?” 馥之笑笑:“若非出大漠,将军要雄黄散何用?” 顾昀盯着馥之,心思渐渐深沉复杂。 自东羯被顾铣所破,西羯便迅速收东羯拢残部而崛起,虽仍远远不及过去,却也有八万兵力。朝廷恐其继续壮大威胁中原,此番出征,大有毕其功于一役之势。何恺率十万大军出征,其中四万精骑,顾昀独统两万,为的就是出平阳郡后并分两路,何恺引大军直上王庭,顾昀则领部下精骑从大漠迂回,绕过乌延山,直捣羯境。 未出征前,此计是保密的,除了今上、大司马府和几名主将,其余人等一概不知。 几日前接到斥候回报,说大漠中仍有毒虫,大将军何恺即刻命医帐配制克五毒的雄黄散。大疫之际,雄黄在附近郡县正紧缺,好不容易收来一批,待配好药粉发给将士,却发现还有欠缺,医帐只得火速找来雄黄再配。 这事顾昀是知道的。此事进行得十分谨慎,就连收雄黄也是由廷尉署出面秘密操办的,随粮车一道运抵军营;医帐也被告知不得外泄,配药时绝不许外人入内。 不料百密一疏,竟被馥之窥得其中机要。 “你到底是何人?”顾昀不再绕圈,居高临下地与馥之对视,话语中锋芒隐隐。 馥之料到他会有此问,望着他,声音仍平缓:“将军可是忧我信不过?”她淡笑:“我不过一介女子,将军若觉可疑,当初又怎敢将大将军性命交与我手?” 顾昀眸中犀利,冷冷地看她。 馥之迎着他的目光,面上毫无畏惧。 顾昀没有言语,看了馥之一会,却不再理她,转身走向一旁。 馥之微讶地望着他,只见他自若地将放在案上的长弓拿起,手握着弓背,试了试那弦。 弦音“铮”地轻响,厚实而低沉。顾昀的脸侧着,光线昏暗,却看不清表情。 “你欲如何?”少顷,他忽而缓缓开口道。 “欲往氐卢山。”馥之坦诚答道。 听到“氐卢山”三字,顾昀目光微微凝住。氐卢山是横穿大漠的必经之地,四季山顶覆雪,山中树木常青,越过它,往西便是羯境。这女子对此山方位如此了解,恐怕是早已查探过一番的。 顾昀回头瞥瞥她,将长弓挂到架上,却不动声色:“寻你叔父?” 馥之愣了愣,他何以得知自己找寻叔父的事?片刻,又觉得否认无益,点头:“正是。” 顾昀脸上忽而浮起一丝冷笑,悠悠地说:“扁鹊莫不是记错了?当初我只答应扁鹊随大军出塞,却未应允要送扁鹊至何处。” 馥之望着他,未理睬那言语,却道:“馥之对漠中毒虫物类皆有所习,可助将军一臂之力。” 顾昀回过头去,将架上的长弓摆好,没有说话。 外面刮着大风,将营帐的帷幕吹得猎猎作响,和着远处军士操练的呼喝声,将帐中愈加显得安静。 “漠中毒虫物类无须扁鹊操心。”过了会,只听顾昀道。他转过来,缓步走到馥之面前,看着她:“扁鹊欲随某往氐卢山,亦非不可,只是扁鹊也须应承一事。” 馥之心下诧异,问:“何事?” 顾昀目光深深:“我欲见陈勰。” 馥之心中一惊。 日光从帐顶透下来,只见顾昀表情平静,方正饱满的额头连着笔挺的鼻梁,在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细长的双目微微上扬,沉静而明亮。 馥之忽然觉得面前之人自己似乎低估了,有些后悔自己提得草率。 “扁鹊亦可不应。”顾昀唇边勾起:“只是扁鹊既知晓了我军策略,恐怕稍后便是出得这帐门,出塞之事也未必能如愿了。” 馥之盯着他,目光似乎要将那双眼穿透。片刻,她冷笑:“将军此言,我从也得从,不从也得从了。” 顾昀瞅着她,没有答话。 馥之眉头微微皱起,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将军为何寻陈扁鹊?”她问。 “为家中病人。”顾昀道。 馥之咬咬唇,看着他:“我须先至氐卢。” 顾昀淡笑:“但凭扁鹊主张。” ***************************************** 秋风夹着渐浓的寒意,低低掠过荒原上枯黄的衰草。 王瓒骑着青云骢在军营附近的草场中跑了一阵,牵着它走到不远的小溪边,给它饮水刷毛。这小溪乃山中泉水汇集而来,甚为清洁,青云骢低头饮了一口,似乎觉得满意,不住地喝起来。 大疫过去,在营中闷了许久的军士们也能够出来走动了。夕阳下,溪水汩汩跃金,不远处一块平整的草地上有人正在踢蹴鞠,围观军士甚众,喝彩声阵阵传来,此起彼伏。 王瓒弯腰站在青云骢身旁,手抚着它侧腹的毛,仔细地看有无泥星草屑。 “仲珩!” 忽然,王瓒听到张腾的声音,抬头望去,果然是他。 只见张腾骑马过来,穿着一身铠甲,风尘仆仆。 王瓒停下手中动作,问他:“何处去了?” “同斥候往北走了一趟。”张腾一边下马,一边说。 王瓒一愣,明白过来。怪不得那日见面之后,两三天都不到他人,原来是去做了斥候。 “打探如何?”他问。 “羯人果然盯着。”张腾道,拍拍坐骑:“我等行了七百余里,遭遇两次斥候。” 王瓒颔首,忽然发现他袖子上有几块血渍,皱眉:“伤了?” 张腾瞥瞥袖子:“未曾,打斗时染的。”他得意地笑:“斩了两个。一群羯子发现了我等,逞强从山上冲下来。军司马我横刀上前,横劈了一个,回身又捅一个。” “哦。”王瓒点头。 张腾豪气起来:“也不看张腾张五郎我在京中跟谁练的武,望着我便举刀来砍。爷爷!”说着往溪边草地上一坐,将头盔解下,扔在一旁。 不就是跟期门军打架练的?王瓒好笑地斜他一眼。 “饿了,可有吃食?”张腾用溪水洗了把脸,朝他伸出手。 “无。”王瓒道,正说话,却见阿四过来了,手里牵着一匹马。 “主簿,”阿四笑着说:“我也带阿五来饮水。” 阿五?王瓒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马,不禁觉得可笑,见张腾打量着阿四,对他说:“这是我新添的小校,阿四。” 张腾了然颔首,看着阿四,也笑起来:“你的马叫阿五?” “正是。”阿四得意地说:“我在家中最幼,这马是我接的生,便跟了我,叫阿五。” 张腾见他答得有趣,面容也算得上清秀,心生好奇,问王瓒:“你何处得来这般伶俐的小校?” “嗯?”王瓒笑笑,继续给青云骢刷毛:“说来话长。” 听他提起,阿四想到馥之,心中却是一黯。自从那日馥之生气,阿四就越想越觉得愧疚,竟不敢再去见她。听说她去了医帐,也不知现下如何…… 张腾见王瓒不说话,也不再问,却问阿四说:“你可知我等要去做甚?” “杀羯人呗。”阿四不假思索地说。 张腾又问:“那你可知羯人最爱吃什么?” 阿四想了想,问:“什么?” “人。” “人?”阿四一愣。 张腾点头,看着他,认真地说:“羯人行军从不带糗粮,专去掳女子来,饿了就吃,管这叫双脚羊。” 阿四听着他说,有些悚然,却嗤一声,道:“我又不是女子。” 张腾不以为然:“你以为你不是女子便无事了?羯人只看但有身量不足又长得清秀的,便掳去先吃了再说。” 阿四睁大眼睛,怔怔地半张着嘴。 王瓒瞥了张腾一眼。 他说的这等暴行以前确曾有过。那是前朝的事,当时天家姓温,国号卫。其衰落之时,中原诸侯并起,一度大乱。西北胡人乘机进犯作乱,其中以羯人最甚,每回进犯,过路乡邑郡县必遭血洗掳掠,二三十年间,中原人口竟因胡患减去半数。 当时的王氏先祖最初在陇西为州牧,正是因击胡有功而起,砺兵秣马,声势日壮,十五年之内荡平海内而拒胡人于关外,最终得以立国。至今,王氏历经五世治下,一百余年,其间胡人虽有来犯,却再无当日之辱。 算起来,今年的羯人掠边是几十年来最严重的一次。两年前,车骑将军顾铣率部灭了东羯单于,一直为东羯所制的西羯却得以起势,两年内,迅速收拢东羯余部,击败鲜卑,重新为患。 “谁敢吃你你就杀谁,怕甚!”王瓒一拍阿四的头,斥道。 阿四摸着头,似觉得有理,呵呵地笑了笑,两眉倒立:“谁敢吃我,我就教他们尝尝螟蛉子,不给解药,让他们躺在野地里喂狼!” 王瓒笑笑,片刻,却突然看着他:“你有螟蛉子?” “有。”阿四点头:“那时在涂邑外,阿姊用螟蛉子药倒恶人,怕我遇到麻烦,便给了我一些。” 王瓒瞥他,那妖女待这小子却是不赖。 “什么螟蛉子?”张腾在一旁听着不解,问王瓒。 王瓒撇撇嘴角,正待答话,突然,阿四看向他们身后,脸上又惊又喜:“阿姊!” 解药 王瓒讶然顺着阿四的目光望去,远处,馥之正朝他们走过来。 张腾看到馥之,亦是一愣,随即睁大眼睛看向阿四:“你阿姊就是姚扁鹊?” “嗯!”阿四点头,笑嘻嘻地跑上前去:“阿姊!” 王瓒脸一黑。这小子如今又回到从前了,一见到姚馥之便跟狗见了主人似的,只顾叫唤地扑上去摇尾巴……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姚馥之的小校。想着,他左右瞥瞥,却发现方圆百丈的众人,包括地上坐着的张腾,全都齐刷刷地看着馥之。 不就是个女子。王瓒心里一阵鄙夷,伸脚踢了一下张腾的屁股。 只见馥之走过来,摸摸阿四的头,问他:“可吃过了?”她没有裹巾帼,乌黑的长发披下来,在后面挽了个髻,竟是一派温婉模样。 阿四望着她,笑得灿烂:“未曾。” 馥之莞尔,将手中的一个布包给他。 阿四将布包打开,眼前一亮:“蘑菇团子!”馥之没来得及出声阻止,他已经迅速地拈起一个放进嘴里,嚼了嚼,随即两眼放光:“好吃!” “洗手。”馥之用指节将他脑袋敲了一记。 阿四嘿嘿地笑,转向王瓒和张腾,递过去,鼓囊着嘴:“主簿军司马……也吃……好吃!” 有了前车之鉴,王瓒对馥之给的吃食已然毫无兴趣,没有动。张腾却笑着一把接过,也拿起一个团子放进嘴里, “仲珩……好吃!”片刻,张腾也睁大眼睛对王瓒道。 王瓒淡笑,摇摇头。 张腾不再管他,见馥之看着自己,咽尽口中食物,站起身来,对馥之一礼,朗声道:“大将军麾下屯骑军司马张腾,多谢扁鹊馈食!” 馥之莞尔,还礼道:“野食粗鄙,幸军司马不弃。”说着,她看看阿四,问:“这几日过得如何?” 阿四有些不好意思,却咧着嘴,笑道:“过得好。跟着主簿,饮水足,吃饭饱!” 王瓒在一旁听到这话,心里又好气又好笑,跟了自己就这点好? 馥之瞥瞥王瓒,点了个头便算行礼,又转向阿四:“可须当心,勿吃坏了东西。” 阿四呵呵地点头:“知道了。”说完,望着馥之,问:“那些军医待阿姊如何?” 馥之微笑:“也好。” 她不是傻瓜,自然知道军医们对自己的微妙想法。两天来,她沉默少言,待人以礼。医帐中忙着配雄黄散,她也只打打杂,做些帮忙整理药材之类的事;什么人病了来请医,她也从不出声,更不插手,俨然只是个客人。 馥之说完,却看向旁边的王瓒,走到他面前:“主簿可否借一步说话?” 王瓒微讶,看看阿四,又看看馥之,微笑:“自然可以。”说完,将马交给阿四。 馥之亦淡笑,转身朝空旷的地方走去。 *************************************** 溪边一处僻静的地方,听着嘈杂声都远去了,馥之停下脚步。她看着王瓒,也不客套,正色道:“馥之随大军出塞,自有苦衷。阿四虽唤我阿姊,却是一介乡民,非我亲弟,望主簿留情。” 王瓒瞥她。 这人倒是灵醒,知道自己收留阿四另有所图。她来历尚不明了,却要跟着大军出塞。有把柄好过没把柄,都督曾暗示要把阿四掌握住,王瓒正考虑,不巧遇到了那天的事,便顺水推舟了一把。 王瓒面上却无所表露:“扁鹊此话何意?” “无他。”馥之神色平静:“阿四虽顽皮,却心底单纯,主簿何苦难为一个稚子?” 王瓒觉得可笑,轻嗤一声:“扁鹊莫不是记错了?当初是他一心要跟我的。” 馥之道:“他跟不跟主簿全无要紧,望主簿出塞勿令其跟随,留在平阳郡也好。” 王瓒觉得有趣,看着馥之,轻笑一声:“扁鹊以为我会照办?” 馥之看着他,表情不改。她没有答话,稍倾,却缓声道:“主簿可记得涂邑那螟蛉子?” “嗯?”王瓒形如桃瓣的双目中掠过一丝嘲讽,神色轻松地点头:“记得。阿四说那药并无毒性。” “阿四说得不错。”馥之淡笑:“我在涂邑外救他时,曾用螟蛉子迷倒恶人,那时确是无毒。进了涂邑之后,我觉得螟蛉子药力单薄,又重配了一剂,却未曾告知阿四。” 远处的蹴鞠场上突然爆发出一阵喝彩声,随着傍晚的风传了过来,几乎将馥之的话音淹没。 王瓒面上镇定自若:“你以为我会信?” 馥之莞尔:“信不信全由主簿,那日距今已近一月,再过三五日便可见效,彼时再来寻我可就迟了。” 王瓒看着馥之,努力忽视心底泛起的一丝疑忌,轻“哼“一声,转过头去:“那过三五日再说。” 馥之道:“全凭主簿意愿。”说完,悠然一礼,转身离开。 刚走没几步,却听王瓒在后面低喝一声:“慢!” 馥之回头。 王瓒紧走几步到她跟前:“我若出事阿四必无万全。” 馥之颔首:“阿四若无万全主簿便危矣。” 王瓒盯着她,眼睛微微眯起。 馥之回视,亦无惧色。 “妖女。”王瓒咬牙恨道。 “纨绔。”馥之冷冷回道。 *************************************** 避毒驱虫的雄黄粉已经配好发下,顾昀到大将军何恺帐中禀报。 大军出征迫在眉睫,此消息来得正是时候。何恺与都督刘矩、车骑将军吕汜商议过后,先命顾昀率属下两万精骑当夜开往大漠;又当即召集军中众将官,宣布次日酉时开拔。 众将期待已久,听说终于要出征了,兴奋不已,答礼之声尤为响亮。 帐中的人很快退尽,何恺却发现顾昀站在原地没有挪步。 “左将军有何事?”他问。 顾昀上前,向何恺一礼。“禀大将军,”顾昀道:“末将还须医官一人。”他抬眼看看何恺:“请大将军准姚扁鹊随末将入大漠。 “哦?”何恺微微讶异。 顾昀却神色平静,继续道:“大漠中多有毒物异类,向来为我等中原之人忌惮。姚扁鹊通习药理,对漠中物类亦有所知,可担入漠军医之任。” 何恺听他说着,目光渐渐沉凝,神色淡淡,始终未发一语。 顾昀说完,帐中的声音倏而寂静。他眼帘半垂,等待何恺的回应。 “姚扁鹊两三日前曾往见左将军?“过了会,何恺突然问道。 顾昀心中一怔,却明白大将军在馥之帐前安排了卫士,她去找顾昀,自然逃不出大将军的眼睛。 “正是。”他说。 “左将军以为姚扁鹊其人如何?”何恺缓缓抚须。 顾昀禀道:“姚扁鹊医术超群,乃难得之良医。以末将多日所观,姚扁鹊救治将士,解除疫疾,出征大计因其得以保全,乃可信之人。” 何恺看着顾昀,没有接话。少顷,他淡淡地说:“大漠艰险,若得良医相助也是大善,便依左将军所言。只是,”他目光深深:“征战非比寻常,左将军须多加用心。” 顾昀明白他所指的意思,上前一礼,答道:“末将遵命!” “去吧。”何恺挥挥手。 “是,”顾昀再礼,转身离开。 “甫辰。”顾昀刚走到帐门前,忽然听何恺称他的字。 顾昀回头,只见何恺坐在案前看着他,笑笑,缓缓道:“我老了。戎马半生,此战之后,不是入土便是告老还乡;你却不同,大好年华,前途无量。”他的眼睛似乎能看到顾昀心里,一字一句:“莫教你母亲失望。” 顾昀一怔,片刻,目光微微沉下。 他没有答话,向何恺略略一揖,大步走了出去。 *************************************** 军令如山,将官们将明日出征的消息传下,营中立刻热闹起来,虽已准备多日,士卒们仍奔奔走走,纷纷收拾为明日上路收拾起来。 医帐里亦是忙忙碌碌。医正指挥着军医们清点药材和各式物品,将平日散放的东西规整好,检视车马,也忙得不亦乐乎。 馥之待在药帐里没有出去,刚才顾昀派人来告知出发时辰以后,她要仔细考虑上路后的事,也要将行囊收拾好。 她的东西不算多。几件换洗的衣物和冬衣皮裘,都是来边塞前就准备好了的;其余的东西,不过是叔父的游记和一些药瓶。其中还有一个小小的布包,里面装着些半红半青的野果,是阿四早晨在军营附近的野地里采的。 “这里的野果不好,涂邑的可早就红了。”交给馥之时,阿四咧着嘴笑:“阿姊等我,待送信回来,定要带上一筐。” 王瓒写了封信,让阿四送去涂邑,叮嘱他一定要亲手交给县尉,待县尉看完了才能回来。 馥之看着那布包,觉得有些愧疚。他回了涂邑恐怕就再也出不来了。那信上,王瓒以都督帐下主簿的名义命令县尉把阿四看住,两个月内不许离开涂邑半步。 这主意是王瓒出的的,他答应馥之放走阿四。而阿四一离开军营,王瓒就立刻找馥之要解药。 馥之也大方,将一瓶螟蛉子的解药给了他。 王瓒他打开药瓶,稍稍嗅了嗅味道,狐疑地看她:“怎与那日所服无甚差别?” 馥之淡笑:“自是无差别,那日乃首解,主簿今日服下半钱,每隔三日再服半钱,三次可解。” 王瓒仍半信半疑,“哼”了一声,却将解药收在了袖中…… 想到这里,馥之心中苦笑。这方法恐怕也只对王瓒才有用,用来对付顾昀却是危险的。他心思深沉,方才在帐中便可见一斑。这样的人,一旦被其窥破就只怕要弄巧成拙,上路后,自己的性命可就全在顾昀手中了…… *************************************** 夜幕降下,军营中忽而吹起低低的号角。 王瓒在帐中听闻,心中诧异,忙走出营帐去看。 “何事?”他问附近走过的一名军吏。 军吏也不甚清楚,行礼道:“似乎是东营。” 东营?王瓒皱眉,那不是顾昀所率精骑所在?想着,他快步朝不远的东营走去。 才到营门,果然,只见明亮的火光中,骏马嘶嘶,人头攒动,两万精骑已整装列队完毕,不知要去什么地方。 王瓒正要询问守卫,忽而听一声沉喝远远传来,少顷,一将身着锃亮甲胄,骑在骏马上当先弛出。蹄声如雷霆震响,列队的众骑跟在他身后,骑士手中的火把汇聚成河流一般,未几,已经奔出了王瓒面前的营门。 火光下,尘土卷起,王瓒举袖掩住口鼻,突然发现姚馥之的侧脸在众人中一闪而过,睁大眼睛再看,她却已经消失在了人潮之中。 大漠 日头跳出了晨雾,淡淡的阳光透过高高的杉林,斑斑点点落在黄绿相间的秋草上。 顾昀抬头看看天,又望望已经被抛在大军身后的一片山谷,对曹让道:“传令下去,就地扎营歇宿,不得生火。” 曹让应声,骑马下去传令。 众人听命,纷纷下马休息。连夜赶路直天明,军士们已经疲累不堪。不少人拿出糗粮和水囊用食,却是静悄悄的,除了偶尔一两声马嘶,竟听不到一点声音。 谁会想到这里竟有两万精骑?馥之坐在地上,望着四周静谧的高山密林,心中有些感叹顾昀军纪果然严明。 昨日入夜之后,馥之跟着他们连夜骑马离开平阳郡,向西一路奔至了榆塞。 榆塞常年设为军事关隘,没什么商旅往来。从这里出去,过一片山地就可进入大漠。 她望望前方,只见地势渐渐开阔,像是快走出去了。现在顾昀终于下令歇息,想是已经自信不会被羯人的细作发觉。 馥之心里想着,正想去拿点糗粮充饥,却发觉一个高大的身影正朝这边走来,定睛看看,正是顾昀。 顾昀依旧一身甲胄,风尘仆仆,脸上却丝毫不见疲惫之色。 他看看四周歇息的军士,最后,目光落在馥之身上。 “左将军。”馥之仍坐在地上,朝他一礼。 顾昀无所表示,却蹲下来看着她,少顷,道:“再往前十里便入大漠,我等长途奔袭……” “馥之生死由命,绝无拖累。”馥之没等他说完便已镇定地接话。 顾昀目中有些讶色。 馥之平静地看着他,唇边浅笑。 顾昀没有再说什么,略一颔首,站起身来,朝来时的路走去。 馥之望着他的背影,过了会,继续去取糗粮。转头时,她发现旁边的军士不时地拿眼瞅她,似好奇又似猜测。馥之弯弯唇角,没有再去理会。 这些人此去大漠,无不是以性命赌军功。馥之知道,顾昀虽可以带她去氐卢山,但要他保证自己万全却是不可能的。 不过说归说,顾昀毕竟还要靠她找白石散人,倒也不会由她放任。馥之瞅瞅对面坐着的一个年轻人和一个大胡子,拿出糗粮,掰下一小块糗粮放进嘴里,细细地嚼,双眼望向头顶碧莹莹的天空。 氐卢山头四季覆雪,秋冬之季有奇花仙草,叔父几年前曾带馥之去过,为的就是求仙草,却因时节不对抱憾而归。今年在方士中有“仙乡广纳”一说,各地都有醉心方术之人大炼丹药。馥之觉得叔父很有可能会去氐卢山采仙草,便把此地作为行程中的一重,必定前往要查看。 叔父若真在氐卢山,倒也不白费一番力气的。馥之心叹。 ****************************************** 平阳郡里,大将军何恺麾下几万人酉时拔营,已经列作长队开往北行进。 附近郡县中百姓闻知大军出塞,纷纷赶来。何恺治军规整,驻扎时与附近乡人秋毫无犯,早有口碑;又兼传出药方消退了疫疾,乡民们更是感激不尽。大路两旁站满了人,都是来送行的百姓。 王瓒骑在青云骢的背上,身姿舒展,衣冠堂堂。风时而掠起他的广袖,与俊美的面容相衬,更是自有一番儒雅和飘逸。 当他走过人群时,总有些低低的赞叹声相伴;目光稍稍流转,看到的也尽是女子们含羞景慕的眼神。 王瓒抬头看看东方喷薄而出的朝阳,秋风凉凉地拂在脸上,只觉惬意无比。 “仲珩!”后面传来张腾的声音。 王瓒回头。 张腾骑马赶上来。他的队列行就接在王瓒后面,两人可以一路并行。 “可知昨夜左将军去了何处?”看看四周,张腾低声问。 王瓒瞥瞥他:“何处?” “我也不知。”张腾道,却一脸神秘:“不过军司马我以为,前方羯人早有盯梢,大将军却仍照原路行进,必是要左将军以奇袭接应。” 王瓒笑笑,没有说话。这些猜测他早想到了,心中疑惑的却是如此机要之事,姚馥之怎会掺在其中?他越想越觉得,顾昀定也是被她用螟蛉子要挟了。 妖女。王瓒心里哼道。 ****************************************** 两万人马在山地中休息了半日,下昼,顾昀命令继续向前。 如他所言,行进不到一个时辰,两边草木渐渐稀少,地面上的沙愈发多了起来,大风吹过,远处黄蒙蒙的一片。 “那就是沙漠?”馥之听一名军士好奇地问旁人。 馥之望着眼前的景象,没有言语。 她上次随叔父去氐卢山也是走大漠,不过并非此路,而是从再西一些的凤鸣关走的。那里有西北各地商旅往来,十分热闹。叔父在经过氐卢山的商队中挑了一个最大护卫最精良的,谈好价钱,便带着馥之上路了。她还记得那时自己趴在骆驼上,望着满眼澄黄的沙漠,惊奇地睁大眼睛,也不顾日头毒辣,定要去爬沙丘…… 馥之望望四周,眼下还没有完全进入沙漠,她却已经闻到了那久违的沙尘味道,勾起心中的记忆,却也不禁兴奋起来。 沿途的风景一点一点变化,两三日后,大地终于变作一片金黄的颜色,与蓝天相映,鲜明得刺目。 众人知晓已经进入沙漠,领队的将官命令曾经进过大漠的老兵向新兵讲述要领。 沙漠中的气候很是奇怪,虽已是秋天,白日里却仍热得能把人生生烤熟了似的,夜里又冷得像进了冰窖。顾昀调整了行程,日中歇息,下昼赶路;亥时歇息,酉时赶路。尽量避开最炎热和最寒冷的时候,以缓解人马疲乏。 馥之有过去的经验,遮蔽防寒之物带得齐全,如此过了几天,除了赶路时觉得体力常不济和苦恼出汗惹脏,却也从未有别的不适。 ****************************************** 火熊熊燃起,驱走黑夜中的凛凛寒气,营地中飘扬着阵阵香浓的烤肉味道。 顾昀自从那日之后,再也没来看过馥之。 不过馥之知道,自己做什么顾昀都必定是知道的。 她看着手中滋滋冒油的野骆驼腿,朝对面坐着的两人笑笑:“可以吃了。” “真的?”其中那年轻些的喜笑颜开,凑过来。 馥之用刀子割下一块肉,递给他。 那人就着刀子咬下一口,嚼了嚼,两眼放光,忙对对身后的大胡子连声道:“好吃好吃!快来!” 大胡子也笑,凑过来,馥之将肉同他们分下。 这两人,年轻的叫余庆,大胡子叫田文。自从出了何恺的大营,馥之很快就发现这两人就一直跟在她身旁,却不归附近任何一个士吏管辖,心中很快明白过来。 不过这两人虽奉命监视,却知道馥之是驱疫的扁鹊,对她倒是处处以礼相待。馥之也不是难相处的人,两三日下来,他们之间虽仍有防备,却已是交谈自如了。余庆和田文都是头一回进沙漠,馥之告诉诸如他们如何喝水更节省、夜里如何睡觉更温暖之类的事,两人对馥之更是愈加敬重起来。 “姚扁鹊做的肉甚香,可是用了佐料?”余庆边吃边问。 “正是。”馥之点头,将手中一小把草籽给他们看。 “这是何物?”余庆好奇地问。 “我也不知名字。”馥之笑笑:“正午歇息时见山丘边上结有好些,便去采来了。” 田文问:“扁鹊怎知其可为佐料?” “我叔父教的。”馥之说着, 田文看看余庆,片刻,余庆笑笑:“姚扁鹊的叔父知晓得可真多。” 馥之亦点头,却没有说话,将双眼看着面前的火堆,仿佛看到叔父边给她烧着肉边教训她:“馥之须记住,无论到了何处,口中之食,定不可将就……” 她苦笑,若说叔父在尘世中会有什么放不下,那定是食欲了。在他的倡导和教授下,馥之很早就学会一些在野地里煮食的方法,知道没有油盐时怎么做才能让味道更好。 ****************************************** “佐料?”篝火旁,顾昀看着手中的一小撮草籽,道。 “是。”田文道:“小人已问过向导,确是些香草籽,过路商旅常常用来烤肉的。” “如此。”顾昀颔首,沉吟片刻,道:“你回去吧。” “是。”田文道。说完,他却没有立刻离开,瞅着顾昀欲言又止:“将军……” 顾昀抬眼。 田文小心翼翼地看他,笑笑:“小人见姚扁鹊是个随和之人,又是女子,将军何须如此防范?” “嗯?”顾昀微微莞尔:“你二人觉得无趣?” 田文愣了愣:“不是。” 顾昀目中意味深长:“那是收了扁鹊好处了。” 田文一听,急忙摇头:“不、不是,将军……” “回去。”顾昀扫他一眼,转过头去。 田文红着脸,讪讪地转身走开了。 姚馥之一路倒是本分,似乎到氐卢山之前,也真不必再防她使什么招式了。顾昀坐在火边,瞥瞥田文离去的方向,唇边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不过以姚馥之的心智,这两人日日跟着她,岂有看不出其中奥妙。他不过是想让她明白,她的一举一动都在自己眼里罢了。 他低头看看手中的草籽,片刻,抬手撒到火里。 只见火苗微微摇曳,周围的空气中荡漾起一阵淡淡的香味。 ****************************************** “我看将军待扁鹊不错。”营地的另一边,余庆吃饱喝足,已经和馥之聊开了。他说了一段家乡的趣事之后,忽然说到顾昀,道:“就说今日这野骆驼,只猎得两头,将军却独独给了扁鹊半只腿。” 馥之正在用旧冬衣把双脚裹住,听他这么说,颔首:“左将军待人是不错。” 这话她是真心的,周围那么多人,只有馥之得了肉。不过,她不会忘记顾昀心里还惦记着白石散人。 余庆笑道:“将军是我最敬服的人。” “哦?”馥之抬眼看看他,有些好奇:“为何?” 余庆道:“将军虽青年,却英武无畏,战功赫赫,又兼身世高贵,世人皆翘首。” “如此。”馥之道。 余庆却对馥之的反应感到诧异:“扁鹊未听过将军之名?” 馥之微笑摇头。 余庆似看异类般睁大了眼睛,似乎很是不信:“岂不闻‘东州明珠西京玉?’” 馥之一愣。 这句话是出自前丞相卫儃口中的名言,她当然知道。卫儃是本朝名士,一生好品评,这方面得来的名声却比做丞相要大得多。“东州明珠西京玉”乃是他的名句,是他观东西两地男子后有感而发的经典之语,广为流传。 其中,“东州明珠”指的就是颍川谢臻。 谢臻生于望族谢氏,自幼便以貌美闻名。十一岁时,他曾随父亲往京中,当时丞相卫儃一见大惊,赞其“皎皎兮明珠”,从而闻名天下。 馥之的父亲与谢臻的父亲是好友,馥之与谢臻也自幼相识,这些事她自然了解得很。 不过,她却从来不知道“西京玉”指的是谁。 馥之停住手上的动作,看着余庆,狐疑地问:“你想说‘西京玉’就是……左将军?” 绿洲 余庆一副孺子可教的表情,赞赏地点头:“正是。” 轮到馥之瞪大了眼睛。她脑中浮起顾昀那张黝黑的脸和剽悍的身姿,只觉无论如何也无法与“西京玉”或谢臻摆到一起。 见她惊诧,余庆得意地笑,拿起地上的刀拨拨火堆,道:“我可不骗人。不瞒扁鹊,卫丞相在将军十岁那年往顾府作客之时,余庆我是服侍在侧的。” 怪不得这样了解……馥之心道,却看着他,好奇地听他说下去。 “将军幼时可不是这个样子。”余庆继续说,眼中闪着回忆的光:“将军幼时生得白皙如玉,京中可是人人盛赞的。他乘车过市时,还有人作诗而赞哩。”说着,他想了想,清清嗓子,吟道:“轻车随风,飞雾流烟。尔形既淑,尔,尔……”吟了两句,余庆神色尴尬,笑笑:“记不得了。” 馥之看着他,仍不解:“那为何成了现下这般?” “为了上沙场啊。”余庆道。 “上沙场?”馥之愕然。 余庆点头,他往四周看看,压低声音道:“顾氏世代武将,将军恐容貌过于女相无煞气,便专在毒日头下练武骑马,过了三年方成如今模样。” 馥之瞪大了眼睛。 余庆却笑:“不过京中女子可都仍喜爱将军,扁鹊若得同我等一道回京,便可见到满街满巷的人,都是来看将军的。” 馥之眉头蹙了蹙,正要再说,却忽然闻得身后传来田文的声音:“说什么这般高兴?” 二人望去,只见田文背着一大捆棘草回来了。刚才他说草不够烧,要去寻些来。 “没什么。”余庆笑嘻嘻地起身,接过他手中的干草:“时候不早,快歇息吧。” 田文应了声,瞥向一旁的馥之。 馥之已经用旧冬衣包好了脚,也看着他。 田文笑笑,却有些干,忙转过头去寻地方打铺。 ************************************** 沙漠中的夜空似乎格外清晰,虽已是秋冬,星斗却仍旧明亮,像时刻会垂到眼前一般。时而,远方会有一两声狼嚎传来,不久之后,天地间又归于平静。 馥之仍想着刚才余庆说的话,一时还睡不着。 她也曾经细细打量过顾昀,平心而论,若不论肤色黝黑,长得确实也是上品。不过,或许因为颍川士族中面相出众之人多的是,馥之无论是见到王瓒还是顾昀都不曾讶异,反正不会再有人能比谢臻长得好了。 说到谢臻,她想起年前在伯父家曾见过谢臻一面。如今的他,姿容丰伟,谈吐清雅,文赋通达,早已成为当之无愧的“明珠”。 而顾昀呢?馥之越想越觉得造化奇妙。他仍是个英俊的男子,或许还更为孔武,却早已远远不再是那“西京玉”所形容的美丽少年了…… ************************************** 深秋时节,草原腹地之中却仍有美景可观。 王瓒骑在马上,双眼朝四周遥望。只见天空深邃广阔,一眼望去,干枯的牧草在阳光下映着满眼的金黄,小片的胡杨星星点点,长河蜿蜒流过,缀于其间,却是一番壮丽颜色。 第一次出塞的军士见到此景,无不惊叹,四处张望,似乎总也看不够,向老兵问东问西,队列中时而笑声阵阵。将官士吏知道征战欢乐难得,除了偶尔声音过大便训斥阻止,倒也不去过多约束。 不过,这草原中除了偶尔跑过一些野物,却不见半个放牧牲畜的人。 羯人果然都撤过了乌延山么?望着极目处一片缩得小小的青灰色山峦,王瓒心道。他想起那夜忽然离去的顾昀,心中虽然知晓将来两军必有接应,但往羯境的路有许多,或平坦或险阻,却猜不出顾昀会走哪条。还有姚馥之。那妖女当初只说要出塞,却不知她跟着顾昀要去哪里…… 对于姚馥之,王瓒觉得自己有些云里雾里。一路上,他按姚馥之所嘱服药,倒未见什么中毒异状。不过,他对从妖女那里的东西都不大放心,曾经将解药拿去医帐,请毛医正分辨一二。毛医正拿着药瓶,闻了闻又尝了尝,说虽有两三味辨不出到底是何药材,却可断定是清火去毒、消炎扶正的药性。 此言自是消解不了王瓒的疑心。也是凑巧,前日王瓒腹痛不止,又寻不见军医,一急之下想起毛医正所言,便吞了点螟蛉子解药,竟立刻无事了。王瓒疑心这真是毒物发作,恰好,张腾也说腹痛。他灵机一动,也让他服下那解药,张腾竟也立刻惊喜地说不疼了。 后来军医来到,为他们检视一番,结论是水土不服,让他们吃东西当心。 王瓒愈加觉得摸不着头脑,这药还可解水土不服? ************************************** 还未到午时,日头已经像火炉一样炙烤着大地,风掀着热浪,翻滚着袭向众人。 两万骑兵默默地行进着,皮制的甲胄被晒得发烫,却无人敢脱下,马蹄踏在绵软的沙上,发出干瘪而单调的摩擦声。 馥之学着沙漠游商的样子,用大块的白布把自己的头脸和大半个身体都包了起来,再热再出汗也绝不放开来。 余庆看看馥之,咽咽干得冒火的喉咙,又避着日光低下头去。刚进大漠的时候,他和田文曾对她这般装扮觉得好笑,可没过两天,他们就恨不得把铺盖上的布也拆下来遮在头顶了。 行伍前头,顾昀望着面前的沙海,沙子在烈日下晃眼,他的双目微微眯起。算起来,进入大漠已经过了六日,从头两天见过一片绿洲到现在,眼前除了偶尔出现的几棵棘草,便只有一望无际的黄沙。 薪柴难寻,行伍中的薪柴早已烧光了,虽然大漠中也能找到些柴火,却不足以支撑两万人。从前天开始,篝火就再也燃不起来了,军士们挤着将就了两夜。 不过,沙漠中行军,最可怕的不是毒虫,亦不是酷热和寒冷,而是缺水。大漠干燥,又兼赶路前行,众人带的水比预料中耗费得要快,近两天来,因缺水而中暑倒下的人越来越多。行伍中的将官不断向军士们鼓励,说他们的向导常常进出大漠,很快就会带着他们找到绿洲。可是这样的话每天重复,将官们自己也口唇干裂了,绿洲却仍然不见踪影…… “将军!”正想着,突然,前方一骑匆匆奔过来,却是前锋曹让。 他看起来满脸振奋,打马疾驰到顾昀跟前:“将军!前方五里有绿洲!” “哦?”顾昀精神一振,抬眼朝远处望去。 “绿洲?!”身后众人也一下惊喜起来。 “可看得确切?”顾昀问。 “确切!”曹让抹一把脸上的汗,笑道:“向导说那正是绿洲!” 众人大喜。 顾昀心头亦松开。 沙漠中有幻象,昨天,军士们突然发现远处出现一片树影,欢呼起来。正要奔上前,向导却阻止,说那是海市蜃楼。众人起初不信,待走前,却发现果然一片虚无,不禁大失所望。 没想到,今日却果然见到了绿洲。顾昀心里高兴,却依旧沉稳,转头对传令官命令道:“吩咐下去,速往前。令各伍长管束行伍,不得争先。” 传令官大声应下,策马驰向后军, 消息很快传到了馥之这里。三人听到前方有绿洲,皆兴奋不已。 周围的军士也是满面喜色,有人按捺不住要赶往前方,引得队列中的伍长士吏出来呵斥,不许他们失了秩序。 “我等本该在前。”余庆被一名军侯责令回到原处,恼火地说。 “绿洲就在不远,慢些也渴不死你。”田文笑斥他。 馥之微笑地看着他们,没有说话。这几天她一直小心饮水,又不像军士们那样耗费得多,到昨夜还存了一点,日出后却已经喝光了。正愁此事,所幸得天无绝人之路。 终于望见远方树影的时候,众人又是一番热闹。许是嗅到了水的气味,馥之的座骑鼻子喷了喷,似乎很是欢喜。 队伍的行进却慢了下来,好容易进了绿洲,只见这里长着大片的胡杨和低矮的棘丛,中间,一潭泉水映着已经挂在正空的太阳,格外清亮。 早有将官士吏守在泉边,教军士将人马分来,轮次以水囊取水。 “扁鹊将水囊给我,留在此处看马便是。”走到一棵胡杨下,田文对馥之说道。 馥之答应,将他们二人的缰绳接过,连同自己的座骑一道栓在树干上。 见田文和余庆朝泉水走去,一匹马儿打了个响鼻,刨刨蹄子,似乎想跟着走。馥之拍拍它的头:“且等着,稍后才到你。” 马儿耳朵动了动。馥之笑笑,望望头顶的胡杨枝叶,伸手将包在头上的巾布拉下来。颈间霎时一阵清凉,树木的浓荫罩在脸上,馥之甚至觉得自己上次站在树下是已经是上辈子一般遥远的事了。 她朝四周望望,胡杨黄叶满枝,灿灿地遮住蓝天。再望望不远处的泉水,馥之忽然有一种奇异的熟悉感。仔细回忆,她记起来,上次随叔父去氐卢山,似乎也曾在这样一片绿洲中待过……想到这里,馥之心中一阵欣喜,行伍到底比商旅快上许多,那时他们走了将近二十日才到的地方,顾昀的大军只用了六日。她又不禁向北方张望,心砰砰跳起来。记得那时,他们再走不足三日就到氐卢山了,而现在,也许明日或后日,她就会看到叔父…… “扁鹊!”这时,不远处传来余庆的声音。馥之转眼望去,只见他和田文笑嘻嘻地回来了。两人肚子鼓鼓的,手里的水囊也又胀又沉。 “扁鹊先饮,不够饮完再取,那泉水可足呢!”余庆道。 馥之谢过二人,接过水喝了一口。许是人多搅浑了,水里有些沙土味道,却是许久不曾尝到的清凉甘甜。她正要再谢二人,忽然听传令官在远远地喊,说左将军命令将士们在绿洲中暂歇,下昼继续赶路。 “下昼就走?”余庆听到之后满脸失望:“我还道今夜可宿在此处。” “做梦。”田文瞥他:“我等只带了十日口粮,半日都耽搁不得。” ************************************** 太阳光依旧辣辣的,绿洲里到处是人,却静悄悄的。军士们都躺在了树荫下歇息,趁这难得的清凉养精蓄锐。 馥之想着氐卢山就在不远,一时竟有些睡不着。她看看正躺在几步外打鼾的田文和余庆,轻轻起身。 干燥的黄叶铺了满地,脚踩上去,沙沙地脆响。馥之怕吵到他们,把脚步放轻,小心地朝前面走去。 胡杨林一直长到了水边,树荫也一直遮到了水边。馥之挑一个人不多的地方,在水边蹲下身。 沙漠中的泉水格外清澈,透亮得可以看到水底白色的细沙。水边的淤泥上,留着些奇怪而小巧的脚印,馥之想,平日里,此处也许会有些沙漠中的兽类来饮水。不会现在是看不到了,馥之朝水潭四周望去,几名军士零零散散地坐在泉边,有的在洗漱,有的在低低说话,见馥之打量,纷纷瞅过来。 馥之低下头去,将自己的巾帕放到水中洗了洗,再拿起绞干。她把巾帕覆在面上,深吸一口气,片刻,把巾帕取下,细细拭面。 突然,身后传来一阵脚踩落叶的声音,馥之一惊,转头望去。太阳从胡杨的缝隙中漏出,正落在她眼睛上方,馥之眯眯眼,却见顾昀一身甲胄,手中提着盔,已经站在了她的跟前。 商旅 馥之怔了怔,片刻,神色自若:“左将军。” 顾昀略一颔首,许是阳光仍炽烈,他的眉头微微微锁着,显得眼睛的轮廓更为细长。他瞥瞥馥之,语气淡淡:“扁鹊不歇息?” 馥之浅笑,转回头去:“将军不也未歇息。” 顾昀没有说话,只听一阵沙沙的脚步声,待馥之再瞥去,顾昀已经在离她一步开外的地方坐了下来。 馥之有些诧异,看着他。 顾昀没有理会馥之。只见他将头盔放在一旁,又伸手将护胸甲胄下湿透的领口拉了拉,向后仰倒,躺在铺满了胡杨落叶的地上,自顾地闭上眼睛。 馥之却双目瞪起,片刻,收回目光,低头看看手上的巾帕,继续浸到水里清洗。平静的水面被掬起的水花打乱,涟漪层层漾上池边。 心里头有些怪怪的。 跟着舅父多年,馥之对礼法教条原本也早是一副阳奉阴违的心思。可这般身份的人在她面前敞衣仰躺,馥之却的确还是第一次见到。 “……京中子弟!啧啧!”馥之想起去年从御史中丞位子上告老还乡的舅公提到京城纨绔时,那一脸鄙弃的表情。 “明日入夜前可至氐卢山。” 这时,顾昀的声音突然缓缓响起。 馥之心事被触及,抬起头。 只见顾昀的眼睛睁开了狭长的缝隙,看着她:“先前约定之事,扁鹊须牢记。” 馥之知道他在提醒白石散人的事,唇角弯了弯,不答却问:“将军寻陈扁鹊,所为者何人?” 大风吹过,胡杨叶子沙沙地响,渐渐平静的池面又微微皱起。 顾昀盯着馥之,眸光如墨。片刻,却转过头去,重又闭上眼睛。 “我亦为我叔父。” ********************************** 到了下昼,眼见日头西移了,将官来传令,让众人即刻出发。 余庆揉着眼睛,望望天空,长长地打了个哈欠,脸上却是满足的笑容。 晌午睡了一个难得的好觉,上路时,军士们的精神显然高涨了许多,连马都比素日跑得轻快。馥之身边,以前那两个在日头下如霜打茄子般的人恍然已经不见,余庆和田文兴致很好,两人没完没了地聊了好一段路。 太阳在中天经过,马蹄踏着着尘土,骑士们的影子在阳光下愈发拉长。 夜里扎营的时候,众人正生火,突然,馥之听到远处有些嘈杂的人声响起。 “怎么了?”余庆手里拨着火,望向那边。 田文看了看,想了想,道:“许是又猎了野骆驼。” 余庆笑起来。 正说话间,却见一名小校急急地奔跑过来。他的眼睛在人群中到处望,看到馥之,忽然一亮,忙疾至跟前一礼:“姚扁鹊!将军有请!” 馥之讶然:“何事?” 小校一脸着急:“扁鹊去了便知!” 馥之觑觑田文和余庆,对小校点头,随他去了。 待赶到顾昀处,只见这里火光通明,围着好些人,神色急迫。见到馥之,他们神色一展,有人大声喊道:“姚扁鹊来了!”众人目光投来,纷纷让开一条路。 馥之疑惑地走到他们中间,正对上顾昀焦虑的目光。他蹲着身,正为地上躺着的一个五尺大汉卸甲。那大汉似乎是个将官,双目紧闭,已然没了知觉。 馥之走上前,也在大汉面前蹲下身,只见他面色发紫,嘴唇青黑。馥之忙伸手把脉,只觉脉搏虽虚弱,却所幸还未消失。 “怎会如此?”馥之皱眉问顾昀。 “曹校尉方才抓了一个胡人,被其施蝎毒。”顾昀简短地说。 “蝎毒?”馥之一讶。这曹校尉的样子确是中毒之象,却不想竟是蝎毒。她看向曹校尉周身,只见他右手上的袖子已经被卷起,小臂上紧紧地缠着布条,散发着雄黄粉的味道,以下的手已经乌紫肿胀。 “如何?”顾昀急促地问。 馥之未答,却问:“那毒物可还在?” 顾昀回头,身后一个军士颔首上前,将一块布递到馥之眼前。 馥之看情那毒物,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布上放着的一只硕大的蝎子,虽已经被砸的扁烂可怖,却看得出通体黄如琥珀,尾上的蛰针已经没有了。 蝎子为五毒之一,自南方瘴地至北方沙漠均有分布,人所共知。一般的蝎子,毒性并不大,人被蛰了,涂上些雄黄粉便无大碍。可是这种蝎子却不同,产于西域,是有名的毒物。白石散人数年前从西域商人手中买得几只,让馥之拿去浸了药酒,现在还储在太行山的石窖里。 顾昀看着馥之,只见她长眉微拧着,面色沉凝。他隐约感到此事大约不妙,正要开口询问,却见馥之低头,伸手往腰上摸出一个小小的皮口袋,打开,从里面拿出一只药瓶。 “烦使其张口。”馥之拔开瓶塞,倒出几个黑乎乎的小丸,对顾昀道。 顾昀犹豫片刻,依言把曹让的嘴掰开。馥之抬手,几个小丸落入了曹让口中,又让人给曹让喂些水,以助消解。 “向导何在?”忙过后,馥之又问。 顾昀看她一眼,即命人去请向导过来。 未几,一个四十上下的壮汉随着军士走了过来,向顾昀一礼:“将军。”顾昀颔首,看向馥之。 馥之望着向导,问:“足下可知穴蛛?” 向导一讶,点头:“知道。” “附近可有?”馥之问。 向导点头:“有,我方才还见到一只。” 馥之颔首,向顾昀道:“烦将军遣人随向导去擒些穴蛛来,五只足以。” 顾昀诧异地看她,沉吟片刻,却命身后军士照办。 军士领命前往。 馥之没再说什么,只低头给曹让把脉,又小心地翻动他的手臂,细细查看蜇伤。 “曹校尉如何了?”顾昀再问道。 “暂无性命之虞。”馥之道。 闻得此言,周围众人都舒了一口气。 “那施毒的胡人是何来历?”馥之问。 顾昀的目光从曹让身上离开,看看她,淡淡答道:“方才曹让发现一队商旅,那胡人是商旅中人。” 馥之微讶,正要再问,向导却已经带着捕蛛的军士回来了。 “穴蛛夜间觅食,我等没走几步便捕足了。”向导笑道。 军士将一个小布袋呈上来,顾昀接过,只见布壁上一动一动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里面蠕动。顾昀看着,不禁皱了皱眉。 “给我。”馥之伸手过来,接过布袋。只见她先用一块巾帕隔住手,然后打开布袋,看了看,从里面小心翼翼地捏起一只穴蛛。 待顾昀看清那穴蛛的样子,只觉身上一阵疙瘩。此物与平常家宅中的蜘蛛不一样,体型大出许多,脚上还有密密的毛,端的怪异。 周围众军士亦是疑惑,议论声渐起。 馥之的表情却一派平静,她一手捏着穴蛛,一手握住曹让的手臂,将穴蛛轻轻放在蛰伤上。 顾昀突然觉得上头的火光有些亮,微微别过眼睛。过了会,周围的人忽然发出一阵低低的惊叹,顾昀讶然回视,却见那穴蛛已经落在了地上,肢体蜷曲,竟是死去了。 馥之却继续打开布袋,再捏起第二只穴蛛,又放在伤处。 顾昀这回没有移开眼,只见那穴蛛定定地伏在伤处,火光下却看不分明动作。稍倾,穴蛛动了动,竟也蜷起八脚,滑落到了地上。 馥之看看众人和顾昀的表情,并不意外,伸手再往口袋中去取穴蛛。一边取一边开口道:“穴蛛居于沙穴之中,喜食蝎,尤爱其毒汁。而其吮之时,亦蛰其汁,以克蝎毒。” 众人听她这番解释,豁然明白过来。顾昀看向曹让的手,果然,那紫胀的颜色竟消减了许多;再看他的脸,唇色也恢复了些。 待最后一只蜘蛛抽搐落地之后,馥之摸摸曹让的脉搏,已经平稳了。她松口气,看向顾昀,道:“可置帐一顶,将曹校尉移入,明日便可转醒。” 顾昀心头一喜,立刻让军士去置帐。众军士皆兴高采烈,忙抢着去张罗帐篷铺盖之物,纷纷奔走起来。顾昀再回头看馥之,却不见了她的身影,拦住小校问起,却回答说姚扁鹊回去了。 顾昀愣了愣。 “小人再去将扁鹊请来?”小校道。 顾昀望望馥之营地的方向,却道:“不必。”说罢,转身大步走向置帐之处。 曹让躺到大帐之中的时候,已经近子夜了。 将官们劝顾昀去歇息,让其他人来看守。顾昀却没有答应,命众士吏商量半个时辰换一次看护,他守头一轮;又沉着脸,把要同他一起留在帐中的人都赶走。 帐中静静的,夜风寒意凛凛,从小帐四周的缝隙里钻进来。 顾昀坐在铺边上,看看曹让,他仍闭着眼,却不再是中毒时灰败的样子了。顾昀的心亦安稳许多,伸过手,为他掖好被角。又看向帐门,站起身来,想去遮严实些。 正伸手,突然,帐门被掀开了,一人出现在面前,却是馥之。 顾昀一愣。 馥之抬头看着他,亦是讶然:“将军?” 顾昀很快回神,没答话,将身形往旁边让了让。 馥之进来,把帐门掩好。灯光下,只见她穿得极其厚实,全身都裹在冬衣里,手里还抱着一条毡子。 “帐外起风了?”顾昀见她的脸颊和鼻尖泛着淡淡的嫣红,开口道。 馥之正将毡子放到一旁,看看他:“嗯。”说罢,转向曹让,在他铺边坐下,从被子下摸出手腕,为他把脉。 “曹校尉可曾动弹?”过了会,馥之问道。 “未曾,”顾昀道:“一直在睡。” 馥之颔首。 “现下如何?”顾昀问。 “已无大碍。”馥之轻声道。 顾昀点头,心中松了口气。他朝四周看看,走到不远的帐壁边坐下。 馥之将曹让的手放回去,又将旁边放着的水囊拿起,往他口中缓缓地喂些水。完毕之后,馥之亦站起身来,眼睛在四下里转了转。 帐篷狭小,曹让占去大半,能坐人的却只有顾昀那边了。馥之看看他,想了想,从地上拿起毡子,走过去。 顾昀看着馥之在挨自己半步远的地方坐下,没有动。帐篷张得结实,顾昀将身体靠在壁上,可听见外面的风在后面呼呼掠过。 馥之没有管他,自顾地将毡子张开。 “扁鹊方才给他服的是何物?”过了会,顾昀突然问道。 馥之愣了愣,低下头,从腰间摸出药瓶:“这个?” 顾昀侧视着她,目光平静,没有否认。 “正元丹。”馥之道,继续摆弄毡子:“小可扶正祛邪,大可护心续命。” 顾昀的目光转向曹让:“何不再给他服些?” 馥之头瞅瞅他,道:“不必,其体内余毒无几,可自行化解。” 顾昀点头,没说下去。 毡子已经张开,馥之将它盖在身上,坐好,亦不言语。 正元丹也是白石散人给她的。 白石散人退隐太行山之后,潜心研习多年的药理积累,欲集精粹而大成。正元丹便是成果之一,白石散人坚称其效用甚为灵妙,馥之告辞时,他将此物连同妆粉一道塞给馥之,并千叮万嘱她务必随身携带。 馥之没用过正元丹,且觉得带上此物是多余。她自信以自己的本事,对付小伤小病或蛇虫之属,根本不在话下,又有螟蛉子,遇到恶人也并不放在眼里;便真遇到大劫,那几颗小小药丸也未必顶事。故而。馥之虽遵照白石散人之命,将正元丹收在腰间随身携带,却是从来不用的。 没想到,正元丹真有用上的一日。当时馥之见曹让虚弱,怀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思给他服下,不料,竟果真稳住了他体内的蝎毒。 老叟果然还是强出我许多。馥之心叹…… 正在这时,突然,曹让哼了声,动了动。 两人俱一惊。馥之正要去查看,却见面前身影一晃,顾昀已经快步过去。 待馥之近前,只见曹让已是一脸静谧,呼吸平稳,方才似乎是在做梦。 “无事。”馥之轻声道,重新坐回刚才的地方。 顾昀看看曹让,少顷,安下心来。 馥之看着回来坐下的顾昀,片刻,道:“左将军甚看重曹校尉。” 顾昀瞥瞥她,看向曹让,缓声道:“孝正自幼随我,后来又一同上了沙场。” 馥之颔首,想了想,又道:“将军方才说施毒的胡人是沙漠中的商旅?” 顾昀点头:“正是。” “不知是何来历?” 顾昀道:“那队商旅是中原人士,胡人是个茹茹,商旅头领说是他多年前在和阗买下的奴仆。” “如此。”馥之沉吟,看看顾昀:“曹校尉那时要杀他们?” 顾昀一怔,片刻,目中浮起一丝笑谑:“扁鹊要说我等滥杀?” 馥之不答反问:“将军还怕人说?” 顾昀神色不改,冷冷地说:“战场之上,非敌死即我死,若为细作走漏,何人担得起?” 馥之很是不以为然,想说你也疑我却又如何准我跟随?话要出口,她却吞回去。这事在二人之间是心照不宣的,捅破也没什么益处。她想了想,改口道:“若为细作,商旅中带上胡人岂不招疑?换做是我,商旅中必全数是中原人。” 顾昀看她一眼,淡淡地说:“将士远征至此,不可大意疏忽。”言罢,头靠在帐壁上,闭目养神。 馥之不再开口,伸手拢拢身上的毡子。 他的顾虑并非无理。一路上,馥之留心观察过,他们走的并非商旅惯行之路,好几次都遇到了流沙,若无向导,几无可前行。除了昨天的绿洲,馥之对这征途毫无熟悉之感。想来也难怪,这个季节正是商旅来往频繁的时候,若要保密,只能绕开他们,去绿洲也是不得已为之…… 帐中静静的,顾昀虽闭着眼,心里却想着明天的事。 曹让虽仍昏迷,平旦之时却定要启程。照行速,下昼过后,大军可达氐卢山。那里水草丰足,待补给歇息之后,可乘夜色上路直取羯境。 思索着,顾昀觉得睡意正渐渐消失。又想到大将军那边,照之前商定,明日就是第七日,他们该早已到了乌延山;还有那队商旅,曹让中毒后,顾昀念着解药,命人将他们看起。明日上路之时,仍然先处置掉么…… 这时,有窸窣的声音传入耳中,顾昀睁眼,却见一名侍从正掀帐进来。看到顾昀,他忙一礼:“将军,我来换……” “嘘!”顾昀打断他,用目光示意曹让。 侍从忙噤声。 顾昀又看向一旁,想对馥之说些什么,却发现她全身拢在毡子里,头低低地歪向一边,已经是睡着了。 **************************** 月亮低低地挂在西方,将附近一抹云彩照得如色如白练。东方微明,天幕中已经带着隐约的晨光,乌延山高大身影嵌在其间,像被什么人用锋利的刀子割去了一块。 一名羯兵换下同伴的岗,点着火在乱石和草木间巡逻。从山上往下面的草原望去,地平线那头,闪着一片星星点点的火光。所有人都知道,那是从中原的大军,来征讨他们的。 说来还是要称赞单于英明,早早把各部族和辎重牛羊都迁到了乌延山以北。乌延山脉高耸险峻,连鹰隼都难飞过,单于在唯一的山口设下重兵,前天中原人来到,声势威猛地朝山口攻来,却被山上箭羽慑住,稍后,几百骑兵从山口中冲出,中原人便潮水一般地仓皇退了回去,之后,再也没出来。大单于又派命几千骑兵冲击中原人的大营,中原人却在营前设了坚固的拒马,怎么也冲不进去。 消息传回来,众人都讥笑中原人是羊,千里迢迢地跑来,居然就缩在圈里不敢出来。千夫长甚至说,他们下次去中原可以直接闯到中原京城里,享受无数的珍宝、美酒和女人,就像他们的先辈那样…… 一阵寒风从草原那边吹来,羯兵手上的火把“呼”地一响,几乎熄灭。羯兵忙弯腰,借着旁边的大石将火把护住, 这时,他听到不远处,有人在喊他的名字,问他在做什么。羯兵转头回答一声,再看向火把时,却猛然发现面前站着一个身影。他不及惊呼,眼前刀光一闪,羯兵瞪着面前那张五官俊秀的脸,无声地倒了下去。 **************************** 大漠中,号角低低吹起。 当顾昀再踏入帐中的时候,曹让已经醒来,两名侍卫正在馥之的吩咐下给他穿衣喂食。 “……说了不必,我会吃!”曹让满脸别扭,手里扯着半边袖子,却又要去架开侍卫喂来的浆食。 “将军要我等务必周全,不可使校尉劳累。”一名侍从劝说道。 “将军……”曹让瞪起眼,正要发火,却猛然瞥见顾昀来了,神色立刻像见了救兵,大喊:“将军倒是叫他们住手!” 顾昀听他声音中气十足,心中不由一喜。再看看旁边的馥之和众人,只见他们脸上俱无奈苦笑。顾昀唇含浅笑,没搭理曹让的话,却走到他面前,看着他:“好些了?” 曹让一拍胸前,笑道:“好了!” 顾昀颔首,对旁边的侍从道:“让他自己穿衣吃食。” 侍从应诺,曹让嘿嘿地笑。 顾昀又看馥之,她脸上有些疲惫之色,双眼却仍明亮。顾昀稍稍退后,向她一礼,字字清晰:“此番多亏扁鹊,某等感激不尽。” 馥之一愣。 未待她开口,曹让亦上前。向肃然她一礼,大声道:“让受扁鹊救治之恩,此生铭记在怀!” 馥之微笑,向他们还礼:“馥之不过尽些绵薄之力,当是众人相扶,曹校尉方得以平安。” 顾昀看着她,心中似放下许多东西,轻松不已。片刻,他移开目光,看看四周众人,朗声命令道:“还须启程,即刻收拾!” 众人大声答应。 顾昀正要再对曹让说什么,突然,一名军士急急地进来,向顾昀一礼:“将军,昨夜那旅人头领定要见将军。” 众人皆讶。 馥之想起昨晚的谈话,看向顾昀。 “哦?”顾昀却面色平静,与曹让对视一眼,道:“带他来。” 没过多久,一个衣衫褴褛的人被军士带了进来。馥之看去,只见他浑身肮脏不堪,束在头上的发髻已经散乱,面上却镇定,双目炯炯。 见到顾昀,那人长揖一礼,声音有些沙哑,却响亮平稳:“贾人温栩,拜见将军。” 此人样貌潦倒,身上却自有一番不卑不亢的气度,顾昀心下不由觉得诧异。 “足下见我何事?”打量片刻,他淡声问。 温栩抬起头,道:“诩不才,上党人士,世代经商。此番领商队出塞,西至大宛,贩尽丝帛而归,不期冲撞贵军。”他停了停,声音稍低沉,继续道:“诩自知此生休矣。然商队众人,在中原皆有父母妻儿,出塞乃为挣一份养家之资。诩身死抵过不足惜,但恳请将军放还众人。” 顾昀冷眼看他。 此人倒善言辞,馥之心想。顾昀要杀他,乃是疑为细作。但这般话是不可挑明的,温诩说冲撞,恰恰掩饰了此事,顾昀若心软,也刚好得了个台阶…… “足下何不说那胡人之事?”顾昀缓缓道。 “那胡人本非我商旅中人,”温栩的神色有些不定,却继续道:“两月前,商队还在边邑,有一中原士人来见,愿出千钱随我等往氐卢山,诩应下。那茹茹胡人便是其买下的仆役,至氐卢山之后,那士人却说谢我一路照料,将茹茹转赠予我,自己上山去了。” 这番话听着荒谬,众人皆不信。 顾昀心中冷笑,却见旁边的馥之上前一步。 她望着温栩,双目明亮,似按捺着激动:“足下可知那士人名姓?” 温栩看着眼前的女子,愣了愣,却摇头:“不知。” 馥之眸中掠过一抹失望,正待再问,却听温栩又开口,不大确定地说:“只知其自号……鹤归处士。” 氐卢 夜色渐渐褪尽,东方慢慢放明,残留的寒气和光照碰撞在一起,将浩瀚的沙海笼在一片朦胧的颜色之中。 号角再次吹响,军士早已整装完毕,站在各自的战马旁待命了。 “上马!”一名校尉骑马奔过,大声传令。 众人纷纷骑到马上,号角再次吹响,数万马蹄踏在沙上,隐隐发出闷雷滚动般的声音。 “那是何人?”马上,余庆望着不远处骑着骆驼的温栩,向馥之问道。 馥之将目光扫扫那边,道:“昨日遭遇的商旅。”她说。 “哦……”余庆想了想:“昨日毒倒曹校尉的茹茹就是那商旅中人?” 馥之颔首。 “那还许他骑骆驼?”余庆咬牙:“将军为何不将他剐了……”话未说完,后脑突然被田文抬手一个爆栗。 “妄议什么?”田文瞪他:“要你多话!” 馥之看着他们说话,心中想的却是别的事。 方才在帐篷里,她刚为找到了叔父的一点下落而庆幸,温栩却又告诉他们另一件事——羯人半月前已经占了氐卢。 “栩闻得羯人占氐卢后,对来往商旅课以重税,路人苦不堪言。栩再三思索,方领商队众人绕行百里而至此处。”温栩道。 这话出口,帐中众人皆吃惊不已。馥之更是犹如被人当头泼了一盆凉水,心中刚涌起的喜悦瞬间烟消云散。 “如今氐卢城中如何?”顾昀问。 温栩答道:“栩只听闻城主已被羯人所杀。”…… 想到这些,馥之觉得一阵烦闷。顾昀问过这些话之后,便教侍从带馥之出去,他们再说什么,自己却不知道了。 不过,当年她随叔父游氐卢山的时候,叔父曾告诉过她一些氐卢山的事。 氐卢山地处沙漠与草原的相交之处,地势险要,却有绿洲水草,一直是商旅在中原与西域之间往来的休养补给之地。数十年前,一个鲜卑远支迁至此处,依山筑起了氐卢城,依托氐卢山险,既为来往客商提供便利,又坐享东西往来之惠,其繁华远近闻名。 叔父还说,氐卢城建城虽短,却是一处宝地,将来必招多方争夺。现在看来,这话是一点也不错。 可照那温栩所言,叔父确是到了氐卢山,不知现下怎样?馥之心中忐忑不已,自己白费功夫实不打紧,只希望叔父在羯人攻占之前便已经离开了氐卢……想着,她抬眼望向前方,心中渐渐拿稳了主意。 ***************** “石坚野心不小,先占乌延山,如今又占了氐卢山,草原大漠皆受其所制。”前头,曹让沉声道。 “氐卢。”顾昀冷笑,声音低沉而缓慢:“口边之脔耳。” 氐卢地处东西交通之要道,垂涎的岂止羯人。据顾昀所知,朝中建议在氐卢设都护的奏章每年都有,不过碍于路途遥远,又有鲜卑诸胡夹在其间,便一直搁置未议。过去,氐卢每年向鲜卑贡入大笔岁赋,又向中原商旅提供便利,方得以安然保存。现在,鲜卑为羯人所败,中原又远在千里,羯人自然乘虚抢先。 曹让听顾昀这般话,明白其意所指,略一颔首。迟疑片刻,却道:“将军信得过那温栩?” 顾昀看看他,再望向面前广袤的沙漠,淡声道:“用人不疑。” 晨时在帐中,顾昀对温栩说,可以将他商队中的所有人都放归,所携驼马货物也可以全数奉还。不过有个条件,温栩须领他们扮作商队再往氐卢。温栩此人果然明白,知道此事由不得选择,很快便答应了。 顾昀知道曹让在顾忌什么。 温栩毕竟是个外人,又曾与大军冲撞,将这般大事托与他,实教人难放心。 商贾么?顾昀唇边冷笑。 上党温氏,与东海温氏一样,乃前朝皇族之后。 百余年前,王氏于军阀中崛起,其称制之前,温氏尚享国,而高祖王芾兼丞相和大司马于一身。在群臣上表苦劝之下,末帝温元将皇位禅让于王芾,至此,天下归于王氏。 立国后,王芾将温氏一族迁往东海郡,尊末帝温元为东海公,子孙世袭其号。新朝延续至今已有五世,东海公亦五世。 不过,自第二世的文皇帝起,朝廷感于开国时封下的诸侯日益壮大,便在诸侯之中下手推行削藩之策。 东海公也不例外。到武皇帝登基的时候,东海公只得食本郡赋税;而武皇帝在位之时,又颁下诏令,将渔盐冶金收归朝廷。至此,东海公食邑所得已寥寥无几,虽朝廷每年所补粮米钱财亦是不菲,但族中人丁众多,子弟生活日渐困顿起来。后来,一些旁支族人开始自行谋划出路。他们将东海物产贩往内地牟取暴利,虽每年须上缴重税,却也收获颇丰。 一来二往,经商在温氏族人之中蔚然成风,名声渐大,甚至皇帝也知道了。一次,东海公到京中述职,昭皇帝召见他时,曾指着腰间玉带上的一颗东珠笑道:“朕闻此珠乃少府在贵子弟手中得来,不知确否?”东海公闻言赧然。 不过,温氏毕竟是前朝皇族,经商之风虽盛,东海公嫡支却从不参与。 这情形持续了很久,直到十五年前,被现任东海公家中发生的一件大事改变了。 东海公先娶妻刘氏,早死,留下一子;后又娶妻孙氏,又育一子。立嗣之事有长幼之序,按理,当立刘氏子为世子。然而,刘氏母家单薄,而孙氏出身豪族,对此事多有阻挠。后来,刘氏子不堪继母苛待,携妻子离家远走上党,随族中叔伯习经商谋生。东海公虽心疼儿子,却拿孙氏无法,又幸好身体康健,立嗣之事便绝口不提。 此事在京中贵胄间早已不是秘闻,顾昀也曾听人提起一二。 东海公毕竟是前朝余脉,朝廷多有监视。顾昀为皇帝近臣,曾闻廷尉奏报东海公之子通商西域,故而方才听到温栩自称上党人士,又见他气度不凡,便忽然想起这些事来。 不出所料,顾昀提到东海公的时候,便从温栩的脸上看到了答案。 那一刻,他也知道温栩必全力以赴。 听说东海公去年染疾之后就一病不起,立嗣迫在眉睫。此时获得一份朝廷的封赏,于温栩父亲这一脉而言有何意味,温栩自然清楚得很。 ***************** 朝阳升上了天空,照在乌延山的秋草上,却让人觉得带上了一曾诡异地红。 张腾用剑挑开地上一块羯人的残甲,朝正倚在一块大石边上歇息的王瓒走去。 “又想京中哪家女子?”张腾笑着拍拍他的肩,在旁边另挑一处坐了下来。 王瓒瞟他一眼,没说话。 张腾看看王瓒,只见他一身铠甲,头盔放在一旁,正理着衣袖。半夜混战,他的衣服已经刮破了几处,头上的束起的头发也有些散乱了。不过,这人的脸上倒仍干净,还是一派神清气定的模样。 “听说王主簿手刃了五人?”张腾悠悠地说:“虽不及军司马我,却也算功劳了。” 王瓒“嘁”了声,没有抬眼,却学着他的语气:“军司马莫不记得了,今朝奇袭之计乃王主簿我进言定下的。” 张腾不理会,却也动手解下头盔,继续道:“都督也是,竟让帐下主簿出战。不知根由的还以为都督无将了。”说着,他从腰上的食囊理拿出一块糗粮,掰开,递给王瓒一半。 王瓒摇摇头,笑而不语。 大军出征千里,以武功论赏,他王瓒岂是甘愿空耗在一个文职上的碌碌之辈。都督曾受父亲恩惠,知他心意,也并无阻拦。 乌延山隘口狭长,无树木荫蔽,山上乱石嶙峋,易守难攻。大军到达后,大将军遣前军稍加试探,果然,羯人已在此处设下了重兵。他立刻命令大军后撤五里扎营,设下拒马,与羯人两相对峙。 王瓒仔细观察乌延山地形,发现乌延山虽险,却并非铜墙铁壁。他看到山梁余脉在山前伸出一座小山坡,并无多高,却离隘口甚近,又有巨石为护,正好驻弩兵。 众将在帐中商议之时,王瓒出列,向大将军进言。 大将军果然采纳,与众将商议,决定遣勇士五百人攻占此山。 经过两日准备,一场厮杀在太阳升起前展开。羯人很快发现他们,吹响了号角,却被早已攻上了山顶的弩兵击退,隘口前留下几百尸首。王瓒紧握着刀,身体里是从未有过的亢奋,看到羯人打扮的便上前挥去。他到现在仍清晰地记得自己第一次割断别人的喉咙时,那个羯兵脸上惊恐的神色…… 王瓒挽好袖子,不再看上面仍隐隐可见的血迹,望向山坡下。军士们已经排着长长的队列,竖起了盾阵,摆好弩机。而对面,羯人亦已集结,不断有冷箭打在头顶的石头和盾牌上。 一切尽在预料之中。 他唇边扬起一抹浅笑,这般简单的战法,考虑到的当然不止王瓒一人,可在帐中他是最早说出的一个,便是占了先机…… “仲珩。”少顷,张腾忽然叫了他的字。 “嗯?”王瓒转头。 只见他吃着糗粮,脸上的玩笑之色已经收起,双眉微蹙:“我觉得大将军在赌。” 王瓒一怔,心绪沉了沉。 停留的这两日来,左右翼均发现了羯人,前方就像一个口袋,在等着他们往里面钻去。大将军却是不愠不火,除了今晨的进攻,再无动作。 王瓒望向山下秋草茫茫的草原,深吸口气:“确是在赌。” “等左将军?”张腾问。 王瓒苦笑:“天知道。” 张腾沉吟不语。突然,他叹口气:“可惜没了姚扁鹊。” 王瓒愕然。 张腾看着手中发干的糗粮,一脸惋惜:“若姚扁鹊在,军司马我便有蘑菇团子吃了。” 王瓒想起那日溪边的事,白他一眼。 妖女。心道。 ***************** 一脉山峦横亘在大地的尽头,顶上白白的,似覆着冰雪。 日头晒在顶上,脚下黄沙仍灼热,驻步歇息的军士们望见此景,皆啧啧称奇。营地的一角,十数匹骆驼已经备好,挑选出的二十军士也已经装作平民打扮。 顾昀将众人查看一遍,又细细检查驼队中的物品,最后,走向边上的温栩。 “备好了?”他问。 温栩收拾过一番,俨然换了个人。他的头发束在冠内,露出年轻周正的相貌,宽袍阔袖,以皮氅加身,竟有一派殷实士人之气。 他颔首,看着顾昀:“愿将军勿忘先前所言。” “必践诺。”顾昀淡淡一笑,又看向不远处。 一头骆驼前,茹茹人正教馥之如何让骆驼听话。馥之一身锦衣新装,头发梳作了妇人样式。 往西域的商旅必携满了中原货物,可是温栩的商队已经回程,除了些样式不为西域人所喜的丝帛和衣装,其余的,全是些运回中原贩卖的西域特产。 顾昀正为此事思考,晌午歇息的时候,馥之却来找他,说愿意随商队入氐卢。 再次被她说中意图,顾昀倒并未露出太多的惊讶。坦白了说,他也正有此意。西域多有中原人杂居之所,现下情形,若扮作嫁娶队伍倒是一条可行之路。 两人并无多话,顾昀找来温栩商议,很快便定下了。 “扁鹊为何不等事毕再入氐卢?”那时,顾昀曾问。 馥之微笑,答道:“只怕今夜之后,氐卢再无活口。” 一阵欢呼声忽然传来。 顾昀望去,只见骆驼在馥之的操纵下,骆驼支起前腿,缓缓地站了起来,茹茹人拍手大笑。 馥之双手扳着驼峰,脸上亦露出开心的笑容,双眸清亮。 顾昀忽然觉得那日头扎眼,转过脸去。 日头渐渐没在了氐卢山高耸的雪顶之后,天边嵌着半红半紫的霞光,瑰丽无匹。 馥之骑在骆驼上,大山青黛的颜色渐渐填满视野,与多年前所见别无二致。她回头望去,身后的路上除了他们,再无一人。沙漠仍然被日光照耀,在远处灿灿的亮眼。 “扁鹊入氐卢,可有要紧之事?”旁边,一直沉默的温栩忽然开口问道。 馥之看向他,正要说话,后面扮作家仆的余庆却严肃地提醒:“该叫‘夫人’!” 温栩瞥瞥余庆,面上浮起一抹窘色。 馥之却不以为意,道:“是有要紧之事。” 温栩颔首,没再说话。 心中琢磨,初时,他曾为大军中竟带着这样一个美丽女子而惊奇,到后来听别人称呼才知道,她是随军的扁鹊。他们这些人此去氐卢,可谓前途未卜,命悬一线。何事竟使得她一个女子愿以身涉险…… “若事成,某当上表朝廷,彰东海公之门楣。”温栩想起那时在帐中,商定计议之后,他刚要踏出营帐,忽然,顾昀突然在后面补上这么一句。 他脚步一滞,回头。 顾昀看着他,脸上平静,双目却光芒隐隐。 “多谢将军。”温栩笑笑,掩饰着心中的惊骇,一礼,昂首走出帐去。 只怕自己当时不及防备,破绽落在他眼里,自己的身份已经再无从遮掩了吧……温栩心中长叹。他朝前方望去,只见天色愈加沉了,隔着一片胡杨林,能遥遥望见氐卢城星点一片的灯光。 这时,众人突然听到一阵疾至的马蹄声,未几,火光耀眼,十几把明晃晃的弯刀已经将众人围在中间。 一群羯兵将他们团团围住,口里吵吵地,和马蹄声混乱地搅在一起,听不懂在说什么。 馥之看着他们,心骤然蹦跳起来。将脸隐在羃离下,手抓着领口。再看四周,众人被他们困在中间,却很快镇定下来,站在原处不动。 “中原人?”一个半生硬的口音响起,众人望去,只见羯兵中出来一个身形彪壮的人,看架势,似是个领头的。 温栩目光一转,忙从骆驼上下来,走上前去,向那人一揖,恭声道:“小人温栩,常年在和阗行商。此番返故乡娶亲,路过贵地,还请诸位将官通融一二。” 那人听了,打马上前,将他仔细看了看。 “娶亲?”他问:“何时返的中原?” 温栩仍恭敬地低头,答道:“一月前。” 那人没有接话,又将余庆等人仔细看了看,问:“他们,是何人?” 温栩道:“他们都是小人在中原买下的家仆。”说着,他低声道:“小人在塞外发家,乡邻皆知,总不能太寒酸。” 那人“哼”了一声,指指一峰骆驼背上的物品:“既怕寒酸,为何只这点东西?” 温栩赔笑:“将官,那是内人嫁妆。岳丈家道中落,资财无几,只有这几匹绢布陪嫁。” 那人未说话。只听马蹄声缓缓踏在地上,温栩抬眼,却见他已经走向馥之。 “你说,这是你新妇?” “正是。”温栩道,心却微微提起。 馥之低着头,隔着羃离的轻纱,一只踩着马镫的脚出现在眼前。 突然,一只手伸过来,扯掉她的羃离,将她下巴用力抬起。 馥之睁大眼睛,她看到一张满面虬须的脸,两只小眼睛打量着她,满是惊艳。 那人将她上下打量,片刻,笑着回头,用羯语向同伴说了些什么。那群羯人一阵哄笑,向馥之投来露骨和猥琐的目光。 馥之强忍着怒气,垂眸不看他们,不断地告诉自己要忍耐,一手紧紧攥入袖中。 忽然,下巴上一松,那羯人放开她,喝了声羯语。 羯兵们呼啸起来,用刀驱赶众人向前走去。 “他们要押我等入城,无事。”温栩快速坐回骆驼背上,双眼望着四周,对馥之低声宽慰道。 馥之点头,没有说话,只觉心仍在迸撞,身上已经出了一层冷汗。 氐卢城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时候,夜色已经将天际染得浓黑,土石城墙上的烛燎耀眼,将氐卢山映得危不可测。 城门洞开,馥之将目光朝周围扫去,只见两旁站满了羯兵,目光贪婪地打量着驼队。 温栩和余庆众人皆不动声色,默默地跟着走进去,却将双眼观察着城门情形。 未几,只听“砰”地一声,城门阖上,队伍停了下来。 方才的羯人头领走过来,对温栩说:“尔等,继续往前。”又指指馥之:“她,随我等留下。” 温栩一惊,看一眼馥之,脸上慌乱起来:“不可!将官不可啊!”他忙上前,向那羯人拱手,连声哀求:“小人与内人自幼定亲,如今又千里迎娶,还望将官怜悯,放过小人夫妇!” 羯人头领大怒,扬起手中的鞭子便朝他抽下:“滚开!” 温栩偏过头,却躲避不及,肩上一记辣辣的疼,余庆赶紧把他拉开。 只听羯人头领大吼一声,旁边的羯人士兵拿刀上前,逼他们往前走。 “放开我!”一声喊叫传来,温栩抬头,馥之被那羯人扛到了肩上,奋力挣扎着。 周围羯人一阵笑谑,有人吹起口哨。 众人大惊,余庆正要上前,手臂却被温栩抓住。他回头,温栩盯着那边,脸绷得紧紧的,却透着沉静,声音低低地从薄唇边出来:“勿妄动。” 余庆只觉脊背窜上一股凉意,再看向馥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馥之被那羯人带入远处的巷道之中。 月亮渐渐从云中露出脸来,缺成弯刀一般,与氐卢城的灯火辉映。 城外的胡杨林中静悄悄的,一只枭站在树杈上,“咕咕”地鸣叫。忽然,不远的树丛传来一阵窸窣的摩擦声,枭停下,睁着圆圆的眼睛注视这那边。声音越来越近,突然,一声凄鸣,枭猛地扑开双翅飞离了树杈。 地上的落叶被脚踏下,发出沙沙脆裂的声响。几百人穿行过树木之间,朝氐卢城迅速走去,月光照在军士的皮甲上,泛着黯哑的光泽。 忽然,前面的传来几声夜莺的鸣叫,众人立即驻步,藏匿在树后。 顾昀在一丛矮树后隐蔽着身体,透过不算繁茂的树木望去,火燎光中,氐卢的城门已经远远可见。 曹让弓身走到顾昀身旁,仔细望向城门。片刻,他取下口中的衔枚,有些疑惑,轻声道:“如何这般平静?” 顾昀的脸隐没在黑暗之中,只有如镌刻般的轮廓隐隐可辨。 “子时传信,如今方至亥时。”他简短地说。 曹让颔首,心中仍有些思虑,看看顾昀一动不动的侧脸,却没有出声。 顾昀静静地望着城门上的火光,镇定如常。 “咚”地一声,馥之身上撞得发疼,似乎被扔在了铺着薄褥的木板上。 她忙伸手探入袖中,摸到药包还在。刚稍稍松口气,突然,一只粗糙的手猛然捏住她的下颚,迫她抬起头来。 火光昏暗,羯人头领的脸出现在眼前,看着她,目光在她的面颊和身上游走,唇边笑容猥亵。 馥之又羞又怒,挣扎地撇开头,羯人却愈加用力。 “中原女人……哼!” 羯人得意地狞笑,猛然把她压在身下。 “铁的。竖羯!”一人踢了踢面前的槛杆,低声骂道。 声音回荡在四壁,冷冰冰的。 温栩四周看了看,借着月光,只能大约辨清这是一处山洞改作的牢狱。地方并不宽敞,众人挤在一起,显得愈加逼仄,地上散发着骚臭的气味。 “羯人无财可劫,想来是要将我等绑去卖做奴隶。”他叹口气,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无人附和。 “何时动手?”少顷,余庆问。 温栩沉吟,道:“再等一刻。” “一刻?”余庆脸色一变,再按捺不住:“姚扁鹊怎么办? 温栩看他一眼,靠着槛边坐下,闭目缓声道:“你现下出去可救得了她?” 余庆瞪着他,没有答话。 “勿忘了尔等来此做甚。”温栩睁开眼,冷冷地说。 众人皆不再言语,远处传来隐隐的羯鼓声,笃笃地响,似乎能擂到人的心上。 过了会,突然,洞口传来“哐当”一声门响。 温栩一讶,同众人略略交换眼色,从地上站起来。 只见牢门打开,两人进来,却是方才押他们来石牢的两名羯兵。他们手中拿着火把,走过来,隔着槛杆看着众人。 温栩见他们的眼睛往众人身上打量,先是觉得诧异,后来,发现他们盯着自己身上看,嘴里嘀嘀咕咕,心里突然明白过来。 心中主意一转,他脸上扯出笑意,上前向他们奉承地作揖:“二位将官,小人与仆从们都饿了,不知可有充饥之物?”说着,他做了一个吃的动作。 两人停下话语,看着他。 见他们似乎明白,温栩笑意更深,伸手解下身上的大氅,道:“此氅乃身毒所产,质料贵重,小人愿以此氅交换。”说着,隔着槛杆递过一角。 两名羯兵将它拿在手里,仔细的看,似品评地交头接耳。 温栩笑意盈盈,瞥了余庆一眼。 余庆会意,手不着痕迹地探向裤腿处。 一名羯兵想把大氅从槛杆间拉出来。温栩忙阻止,拍拍槛杆见的距离,为难地赔笑道:“将官,这大氅贵重,这槛杆……”两人对视,片刻,一人拿出钥匙,将槛门上的铁链打开。 温栩双手捧着大氅,定定地站在门口。 槛门被拉开,羯兵走到温栩身前,看看他,拿过大氅。正垂目要看,突然,身体一震。他瞪大眼睛,胸口上,一把刀柄直直露在外面。 槛门外的羯兵见势不妙,脸色一变,转身便跑。却被早有准备的余庆扑上前去,一刀割断了他的喉咙。 事情解决得出乎意料的顺利。 温栩看着地上的两具尸首,擦擦额上的汗,长吁一口气。 “我等现下便出去!”余庆兴奋地说。 “不忙。”温栩却道,他指指那两名羯兵:“先将二人装束换上,再出去为剩下的人弄些来。” 余庆一愣。 “何须如此?”旁边一人不解地说:“我等这身衣物,稍加掩饰便可装成氐卢人。” 温栩看看他,冷笑:“尔等来时,可发觉城中屋舍皆无灯火?” 那人一讶,想了想,摇头。 “那不就对了。”温栩蹲下身去,解开羯兵的衣服,淡声道:“氐卢人已被屠尽了,何来氐卢人。” 众人相觑,一时安静下来。 片刻,几人纷纷上前,帮忙动手去去羯兵的外衣。 馥之头戴羯帽,走在冷清的街道上。 身上的羯人衣服透着一股汗膻味,她努力地忽视,不去闻它。 一路走来,只见四处皆空无一人,偶尔遇到一两个羯兵,她都装作要进旁边的巷子,侧身躲过了。 一种不祥的预笼上心头,愈加强烈。 记得当年她随叔父来的时候,曾经陪他深夜里出去换酒,那时的氐卢城中何尝是死气沉沉?心里想着,她不由加快脚步,沿着街道朝山上走去。叔父若来过氐卢城,必能够在那个地方寻到些痕迹。 路过一片高大屋宅的时候,馥之听到羯鼓密集的节奏,夹着男女调笑的嘈杂。她抬头望去,那是城主的房子,石砌的窗壁上,映着些纷乱的人影。馥之忽然想起刚才那个羯人的模样,心中一阵恶心,逃也似的想避开这个地方。 没走几步,突然,她看到前方走来了一队羯兵。心微微吊起,她赶紧不动声色地朝旁边一条小巷走去。 不料,刚到巷口,她的脖子就被人勒住,口鼻被一只手捂了起来。 馥之大惊,用力地挣扎,未几,羯帽掉在了地上。 “啊?这不是姚扁鹊!”只听一声低低的惊叫传来,脖子和口鼻上的手立刻松开。 馥之拍着脖子,一边大口地呼吸,一边转头。 面前出现一张熟悉的脸,看着她,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惊喜:“姚扁鹊!” “余庆。”馥之喘着气,定下心来,微笑道。 正说话,他们身后突然过来一人,急急地低斥:“何事拖延……”话未说完,他看到馥之,愣住。 馥之细看,那人却是温栩,同他们一样,身上也穿着羯人的装束。 “是姚扁鹊。”余庆对温栩喜道,不待他开口,又转向馥之,急切地将她上下打量,又满是愧疚:“扁鹊……扁鹊方才……” 馥之含笑摇头,刚要开口,却听温栩道:“此地不宜久留,我等且往别处。” 二人皆颔首,随温栩往巷内走去。 四周静静的,只能借着头顶的月光稍稍看清道路。三人的脚步声显得尤为清晰。 “人可都安排妥了?”走到一个三岔口处,温栩缓下脚步,低声问。 “是。”余庆道。 温栩点头,看看头顶:“子时将至,我等即刻往城门。” 余庆转向馥之:“城中危险,扁鹊速寻一处民宅匿起。” 馥之看看面前的道路,正是从城下上山的主道。她说:“尔等但去,我还须往别处。” 余庆讶然,想要问她要去哪里,突然,听到一阵马蹄声疾来。 三人面色一凛,即刻噤声,将身形匿入巷中。 马蹄声由远及近,未几,一个手持火把的羯兵出现在道口,竟直直朝巷内奔来。 火光将见到温栩三人,羯兵勒住缰绳,在他们面前停下,用羯语对他们说了一通。 三人皆无动作。 羯兵看着他们,似乎觉得奇怪,又说了一遍。 夜风透着寒意吹来,馥之只觉心提在胸口。 “哦!”此时,余庆挂上一脸笑容,答应一声走上前去。 羯人在马上看着他,面色有些疑惑,上下打量,将火把凑前去照他的脸。 余庆笑意盈盈地看着他过来,突然,一把抓住他的手,猛地将他拉下马来。羯人惊叫一声,落地的刹那,寒光划过,他已被温栩一刀割断了喉咙。 火把摔在地上,已经灭了。三人相觑,正松口气,倏而,却听到更多的马蹄声传来。他们忙望去,街的那头,火光照着的一队人马已经朝这边奔来。 三人睁大了眼睛。 温栩心中大呼不妙,这些人定是刚才羯人的那声呼叫引来的,正回头要叫他们快走原路撤回,却突然见馥之跨上了马背。 “姚扁鹊!”余庆大惊地望着她。 “快走!”馥之低喝,说罢,高声一叱,打马朝上山的方向奔去。 余庆正着急,却被温栩一扯手臂:“走!” 他再顾不得许多,随他往后避入巷内,奔跑中回头,只见巷口嘈杂地掠过一片火光驰影,片刻,渐渐消失在冷冽的寒气之中。 离别 子时,氐卢城中的一处民宅突然烧起了大火。 城中的羯人在深夜中被惊起,赶紧前往查看。不料,火势迅猛异常,不到半刻,竟随着夜风一路窜上,连城主的宅院也被殃及。羯人顿时乱起,忙取水灭火,抢运财物。 正当上下奔忙之际,氐卢的城门却被人打开了。成百上千的人冲入氐卢城中,如虎狼般,见到羯人就砍。羯人措手不及,待冲去救援,半个城已经被占去。 领头的羯将宴乐了一夜,闻知敌军杀至方才酒醒,心头怒起,骑上马便领人朝城下冲去。 夜色下火烟漫道,一路尽是在大火中坍塌的民宅,映着嘈杂奔走的人影,直教人心头打鼓。羯将一路大喝开道,纵马狂奔,路人的人忙避到两旁。 突然,前方传来一阵擂鼓般的马蹄声,未几,烟雾中突然奔出一骑铁马,上面的人身形伟直,盔甲利刃在火光中映得锃亮。 羯将脑中仍有些酒劲,正卯足了浑身力气,怒吼一声,举刀迎上前去。 后面的人看得心惊,只见两马错身而过,刀刃铿锵一声,火花迸发。羯将回身再斗,面前忽然寒光如风骤至,他未及回神已惨呼出声,落马毙命。 见主将被杀,剩下的羯人登时方寸大乱。见那铁铠大将领着身后骑兵汹汹冲来,抵挡一阵,即纷纷朝氐卢山上退去。 攻来的人乘胜追击,一路掩杀。军士源源不断地涌入城中,占满氐卢的大街小巷,羯人的哀号声响遍全城,伴着熊熊的火光,透彻了半边天。 “硫磺散果然了得!”已经烧毁的城主大宅旁,曹让向顾昀笑道:“此战功劳,温子和余庆一班弟兄须论半。” 顾昀颔首,朝城中放眼望去,只见大火小了许多,却仍然在烧,过目处,十之七八已经毁坏。看看温栩,只见他脸上平静,并无居功的得意。 “山上的羯人尚有多少?”顾昀问。 “此番羯人共来了三千余人,全是骑兵。”温栩道:“领军者乃石坚女婿,方才已被将军手刃。粗略所计,城中已歼敌两千余,剩下几百朝山中逃窜。” 听他答得条理清晰,顾昀不再多问,望向上方黝黑的山中,对曹让沉声道:“加派人马到山中剿杀,不可使一人漏下。” 曹让抱拳应诺,正要转身跨上坐骑,忽然想起一事,问温栩:“先生可见余庆?” 温栩颔首,道:“余军士往山中去了。” 曹让一讶,当初计议时明明教他留在城中的。 “去山中做甚?”未等他询问,顾昀已经开口。 “去寻姚扁鹊。”温栩道。 马蹄飞驰过氐卢山的山道上。越往上,路越弯曲难行,初时的胡杨红柳已经被棵棵高耸的云杉所取代。 一路上都遇到正搜寻羯兵的军士,顾昀向他们问话,他们不少人都见到了余庆,却没人看到姚扁鹊。 顾昀四周望望,催马继续向前。火把的映照下,林中先得愈加漆黑,他觉得心中竟有些隐隐的急躁。 “左将军!”忽然,余庆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顾昀心神一振,望去,只见他从树丛中出来了,手里牵着马。 顾昀忙上前,问:“姚扁鹊何在?” 余庆一脸沮丧:“未找到。” 顾昀的心稍稍沉下,片刻,问:“可有踪迹?” “大约是这路。”余庆道,停了停,他补充:“我记得那时羯兵追着扁鹊往山上去了,就一直循着过来,可……” 他没说下去,顾昀看着他,也没再问,双眸深暗如漆。过了会,他转过头去,朝四下里看了看,命余庆和跟来的几名军士分别往各个方向找寻。 众人应下,余庆见顾昀自己也要往丛林中走去,忙道:“将军,我随你……” “不必。”顾昀头也不回地说,话音未落,已经骑马朝更高大的一处杉林奔去。 氐卢在鲜卑人眼中是不测的神山,如今看来,这并非虚夸。 如今深秋时节,杉林中却仍然草木繁茂,顾昀走了一会,身后的路已经被遮去,一不小心便要迷路。不过杉树虽高大,却算不上密,尚可牵马穿行。他抽出刀,一面在路过的树木上砍下标记,一面打着火把仔细查看。 光照下,地上的草叶凌乱,旁边的树枝有些被折断的痕迹,顾昀将步子放缓,顺着向前,走了一段,忽然发现路旁有样东西,拾起来看,却是一个羯帽。 顾昀心中倏地一动,手握宝剑,小心地上前去看。 道路边上,星月如嵌在幕布上闪亮,已是挨着悬崖了。面前却开阔了一些,棵棵合抱粗的云杉高耸入云,地上,入眼便是躺着的两个羯兵。 顾昀走过去,看看他们,只见都还活着,睁着眼睛看他,目中满是惊恐。顾昀却没有理会,径自走过去,喊了声:“姚扁鹊!” 声音撞在巨大的杉林间,却无人应答。 顾昀再往前,稍稍提高声音:“姚扁鹊!” 仍是无人应答。没走几步,面前却又出现了两名躺下的羯兵。顾昀再看,他们也是被药倒的样子。 心中重燃希望,顾昀不禁急切起来。他望向四周漆黑的树林,疾走大吼:“姚馥之!” 洪亮的声音惊得几只憩在巨树上的大鸟“扑”地展翅飞起,远处传来些隐约的回声。过后,又归于一片寂静。 顾昀站了会,正要再往前走,却忽而听到头顶上有些动静传来。顾昀警觉止步,稍稍抬起手中火把。 只见那是一块丈余高的岩壁,垂满了藤萝,顶部,一棵斜出的老松伸着巨大的枝干遮在上面,形成一个半人高的洞口。 顾昀凝神静气,仰头盯着那里,右手稳稳按在剑上。 老松下,藤萝的叶子轻动,未几,忽然探出一张脸来,火光的映照下,却正是姚馥之。 顾昀的剑拔到一半,猛然定住。 “左将军?”馥之看到顾昀,亦是一怔,片刻,她拨开洞口的藤萝叶子。 顾昀看着她,没有说话,举起火把。只见她小心地出来,光照中,头发虽有些松垮,却完好地绾着,羯人衣服穿在身上,显得宽松不少。 “如何到了此处?”片刻,顾昀问。 馥之坐在洞口,一边放下脚,一边答道:“寻些物件。” 顾昀没有问下去,目光落在她发间粘着几片针叶上。 馥之坐在洞口上,朝下面张望,似乎在寻地方落脚。 顾昀转头撇撇自己的马,片刻,拉上前去。 馥之一愣,看看马,又看看顾昀,面色微窘。想了会,她抓住几根粗大的藤萝,从洞口下来,伸脚踏在马鞍上。 “我的马受惊吓跑了。”馥之一边小心地往鞍后坐下,一边说。 “嗯。” 馥之刚想再就着马匹下来,却忽然见面前一道身影也跨了上来。 “扶稳!”顾昀低叱,握住缰绳,打马朝来路奔去。 馥之只觉马匹倏而跑起,忙将双手抓住顾昀的铠甲,坐稳身体。 子夜的风带着山间特有的寒气吹来,馥之两臂的袖子呼呼作响。 马跑得极稳当,顾昀挡在前面,她并未觉得寒冷,听着铁甲颠簸出细微的撞击声,鼻间尽是森林清冽的味道。她深深地呼吸一口,却觉得呼吸间透着着某种陌生的气息,分不出是火把的烟味还是别的什么…… “将军!”转过一处路口,前面出现了几点火把,一人朝顾昀飞快奔来。 待到近前看清,却是余庆。 “姚扁鹊!”余庆看到馥之,眉间倏而一亮,惊喜万分。 馥之微笑,正要答话,却听顾昀在前面道:“后方百丈之内有四个羯人,尔等处置。” 余庆闻言,随即正色答应。他朝馥之一笑,领人骑马朝林子后奔去。 氐卢城中,大火已经熄灭,只有城下几处楼宅冒着青烟。低鸣的号角声远远传来,有士吏在大声喝令集结。 四处仍有军士匆匆跑过的身影,馥之站在街口上,看着面前的已经化作一片废墟的氐卢城。头顶一片空旷,星辰都隐匿不见了,唯有一弯新月低垂,静静地睥睨着人间。 她看向一旁,来时骑的骆驼安然站着,背上驮着她的随身行李。 馥之走过去,摸摸它的头。 再看手中,一张的草叶鲜绿如翠,叶尖洁白如雪。 她想起方才那洞中点起火光的时候,赫然看到石壁上以熟悉的字迹刻着“颍川鹤归处士为友孟贤求药于此”,落款是今年八月初六,她的心安稳地落了下来。 银瓣杜若,生于氐卢一带山中,十年以上方得开花,其色若白银。 方士好稀缺之物,银瓣杜若便常被冠以“仙药”之名,用来炼制金丹。馥之当年随叔父来氐卢山,也正是为了此物。不过,银瓣杜若到底非同一般,叔父找了好久也未找到,却又幸而识得些物态,最终在那巨松枝下的洞里发现了一株药苗。 馥之知道叔父所好,当年离开氐卢山时,他那失望又期待的神色一直记在馥之心中。在太行山的时候,她也曾特地向白石散人问起银瓣杜若。他亦盛赞,说此物有吊命的奇效,倍于人参,随后又一脸喟叹,道可惜多被世间方士毁于丹鼎……今年炼丹之风大盛;若不出意外,那银瓣杜若也刚刚长成,故而,馥之在叔父杳无音信之时立刻就想到了此处。 她不知道那“孟贤”是谁,不过叔父既为救人而来采药,必不久留。如今已是十月,叔父必是在羯人到来之前便已离去了…… 馥之长舒口气,将骆驼背上的行囊取下,打算稍作整理。 忽然,身后传来一阵马蹄声。馥之望去,一骑奔了过来,上面的人却是顾昀, “你随温栩回中原?”刚到近前,他已经开口。 馥之笑了笑:“正是。” 顾昀颔首,看看她:“可寻到了你叔父?” “未曾。”馥之道。羯人留下了些城民做力役,她方才曾去找他们询问。他们说两三月前确有一个像馥之所描述那样的人来过氐卢,不过待了几日便离开了。 顾昀没出声,看着她,瞳中映着些微的火光。少顷,他转头看看不远处奔过的几骑人马,道:“我在氐卢留千人,战后还回转此处,扁鹊仍可随大军返回。” 馥之一愣,望着他。思索片刻,却摇头:“不必,我已同温子谈好了价钱,随他走也是一样。” 顾昀回过头来看她,眉间微微皱起。 “将军可是来问陈扁鹊之事?”他正要再说,馥之却开口道。 顾昀讶然。 只见馥之从袖中拿出一个物件,递给他:“将军持此物至颍川姚氏家宅,交与姚虔家中一名叫赵五的老仆,他自会替将军把陈扁鹊请来。” 顾昀接过那物件,却盯着馥之:“你是颍川姚氏之人?” “姚扁鹊!我等在城下宿营!”这时,远处传来一人的叫喊,温栩的商队已经重新集合。 馥之朝那边应了一声,看向顾昀,只笑笑:“一路承蒙关照,将军保重。”说完,向他一礼,牵着骆驼朝城下走去。 顾昀看着她的身影在夜色中渐去,仍留在原处。手中触感温润,他低头看去,只见那是一块白玉坠,只系着一根青丝绦,无雕无饰,光洁无暇。 号角声再度传来,他回过头去,将白玉塞入怀中,一打马,直奔向城上。 光和三年春,西羯犯境。秋,拜何恺为大将军,令军十万出平阳郡。顾昀为左将军,夜引精骑二万出榆塞,越大漠,过氐卢而击西羯,合大将军之兵,杀单于石坚,斩诸王三十七人,执王子、相国,捷首虏五万余级,俘部众男女七万余,畜无数,西羯遂灭。 阳春 三月的天,青碧澄莹。暖风悠悠地拂过,凉而不寒。 下了两日的雨,恰遇放晴,大道上多是赶路的人。车马川流间,风中带着些微的尘土味道。 姚嫣将手掀着车窗细竹帘的一角,回头看看乳母,见她正歪着头打瞌睡,放下心来,继续往外看。 路旁,绿树葱郁,莺歌燕舞;几株桃李开得正盛,轻红粉白错落相叠,恰是一派正好的春景。姚嫣望向那摇曳绿影的背后,重重阙台远远地高耸在极目之处,身姿伟丽,如同挂在天边。 那些高台所在之处便是京城呢……姚嫣有些发怔,正感叹,忽然,听到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传来。她侧头望去,只见一大队人马从大路上迎面而来,鲜衣华服,前呼后拥,似是些贵族出城踏青。 姚嫣稍稍将竹帘放下,再看那些马上的人,却是些青年,冠带俨然,锦衣劲装,□坐骑亦金玉饰身,衬得风姿焕发。 其中,有几骑竟是女子。她们从姚嫣车前路过,身上绫罗缤纷,姿态万方,带起一阵扑鼻的香气。柔风轻拂,薄如蝉翼的羃离下,隐隐可见玉脸红唇,眸光流转。 “到了京中,可就处处不一样了。”她想起去年父亲接到调任尚书的诏令时,阿母摸着她的头说的话……这时,一骑从面前经过,马上少年转过头来。姚嫣吃惊,赶紧将竹帘放下。 马车辚辚前行,在一处驿馆前停下。 早有家人等候在这里,见到姚嫣来到,迎接上前。 令她喜出望外的是,她的母亲郑氏竟也在这里。 “阿母!”她心中一阵欣喜,如小雀一般上前扑入母亲的怀抱。 郑氏笑眯眯地拥着女儿,道:“一路可累坏了?” 姚嫣摇头笑笑。 郑氏看着女儿,拉起她的手,笑意盈盈地同她坐到自己的车上。姚嫣将目光四顾,见这车内宽敞,菱锦为帏,都是在颍川家中不曾用过的。外面的车夫驱车缓缓走起,四角的香囊芬芳暗送。 一路上,两人说了许多话,从颍川到京城,无所不包。姚嫣靠在母亲身边,见车将入城,眼睛不断透过半启的帏帘往车外望去。只见城墙青灰的砖石已经遮住了视野,宽敞的大道上愈发热闹,熙熙攘攘,车子也越走越慢,车夫不断得吆喝路人让开。 忽然,一阵热闹的声音传来,姚嫣望去,不远处又是一队出游的贵胄,阵势比之前看到的更大,有马有车,仆从里还有持花的侍童。 “如今正是京中各家游苑踏春之际。”郑氏的声音在她耳畔缓缓响起。姚嫣回头,郑氏看着她,唇含浅笑:“过些日子阿嫣也会去的。” 姚嫣抿唇微笑,温顺地偎入母亲怀中。 “可记得李氏姊妹?”郑氏抚着她的头道。 “李珠和李琼?”姚嫣一喜。这两人是她少时玩得极好的人,两年前,她们的父亲来京中任职,便分开了。 郑氏颔首,笑道:“如今她们家宅离我们不远,近来常常往来,我昨日约了吴夫人携她们姊妹下昼来叙。” 姚嫣心情舒畅,望向车外,只觉风景无限。 郑氏本是京城人士,对京中风尚颇有心得。由此,姚嫣的父亲虽刚从地方调来,家宅中的一应用具陈设却毫无土俚之气。 姚嫣的闺房更是陈设精细,连来探望的李氏姊妹亦赞叹不已。 “这博山炉可是刻着少府的印呢。”李琼看着姚嫣妆台旁的一只香炉,咋舌道。 李珠也去看,片刻,抬头对姚嫣笑道:“阿嫣可记得,我等第一次见到少府制的博山炉,还是在馥之姊那里。” 姚嫣微微一怔,片刻,微笑颔首,轻声道:“正是。” 姚馥之,姚嫣的堂姊,大伯姚陵的独女。 姚嫣的父亲姚征在家中排行第三,性格沉默,虽官至太守,却从不常被人提起。世人爱殊才,提到姚氏,说的总是她的大伯姚陵。 姚陵字伯孝,自幼聪颖过人,五岁便作诗成名。他素有才情,又兼生性洒脱,曾游历天下,结交名士无数,其贤名远播一时。 姚嫣对这位大伯并无多少印象,却知道那是个俊雅的人。母亲也说过,姚陵形貌堪为上品。 可惜,在姚嫣九岁的时候,姚陵与妻甄氏乘船渡河,遇大浪而双双仙去。只留下一个与姚嫣同岁的女儿姚馥之,后来经祖母准许,跟了四叔姚虔生活。姚虔为人寡淡不羁,姚馥之跟了他以后,便很少再出现在众人面前了。据说,她拜在了一名方士门下清修,很少回来。 父亲来京中为官颇有根由,姚嫣并非一无所知。 士族自前朝兴起,几经兴亡,如今遍数天下士族,颍川当首屈一指。姚氏在颍川不算最旺,却历史最久,根基也最深。 若论渊源,姚氏在颍川已有几百年,族谱上则更是丰厚,元始可追溯至舜帝姚重华。历朝以来,姚氏为官者众多,还出过好些位列三公的重臣,虽未尝权势滔天,却也不曾凋蔽零落。卫朝乱时,姚氏曾联合颍川各家豪强割据一方,却深谙时势,归顺王氏。后来王氏得了天下,姚氏也在颍川和朝中博得了非常的人望,却忽然沉默起来。百余年间,虽朝廷多有恩诏,姚氏往京中为官者却不过一二十人。 这般韬光养晦的做法,道理不须细说,看看开国时,那些炙手可热的人如今何在便可知道。 但天下承平已久,姚氏多年来却建树无多。虽有积累下的大宗田产,家业也颇为富足,但看着别的士族日渐壮大,新帝方即位,正是用人之时,族中出仕的议论日益高涨起来。 去年,御史中丞姚谓告老还乡,临退前向皇帝举荐了姚嫣的父亲,琅琊太守姚征。 没想到,皇帝竟恩眷大开,诏姚征入京做了尚书。 此事在颍川热议一时,人人都叹,姚氏到底并非只有姚陵。 任命父亲为尚书的诏令到达时,正是临近年节之际,姚氏族人都回到颍川齐聚。她家日日都坐满了登门道贺的亲眷。 除夕家宴上,父亲携他们一家向祖母拜礼时,祖母特地让他们上前,问过姚征夫妇一些话,又笑盈盈地拉过姚嫣和兄长,将他们仔细地看。那时,姚嫣第一次站在那么多人面前,却一点也不害怕。她望着祖母,唇边绽放的笑意甜美而矜持,安然接受着周围赞叹、羡慕或妒忌的目光。 问到姚嫣年纪时,祖母像想起什么,突然道:“馥之如今也该十七了吧?” 那一瞬,姚嫣感到旁边的议论声一下低了许多。 “正是。馥之只大阿嫣三日呢。”旁边一位婶婆笑着答道。 “哦!”祖母点头。 “祖母,阿嫣四月出生,尚未满十七。”姚嫣没有理会旁人的心思,面上笑意更浓,声声婉转。 或许如果大伯尚在,姚谓向皇帝举荐的便不会是姚征,姚嫣也不会来到京城。可毕竟就像母亲说的那样,世事总是难料。 姚陵名声卓著,其光芒足以掩盖众多兄弟,连同他的女儿也备受祖母爱护。但如今,姚陵早已不在,四叔姚虔据说染了疾,姚馥之留在太行山中照顾他,年节也不回来。当此之际,姚嫣一家却站在了姚氏最光亮的地方,她也在不会是幼时那个总被人期望“要像馥之姊”的小童了。 “说到馥之姊,许久未见她,如今可是嫁人了?”李琼将博山炉放下,向姚嫣问道。 姚嫣摇头:“未曾。” 李氏姊妹一讶:“为何?” “我也不甚清楚。”姚嫣将镜台打开,随手拨弄拨弄匣中的珠玉,微笑道:“听说她似是要清修,暂不论嫁呢。” 李珠与妹妹相觑一眼,点头:“如此。”说着,掩口笑笑:“不说她。我和琼及笄时可都定亲了,却不知阿嫣定了谁人?” 姚嫣脸上一红,片刻,弯弯嘴角:“我也未曾定下。” “未曾?”二人看着她,似觉得不可思议。李珠道:“可阿嫣都快十七了。” 姚嫣笑笑:“婚姻之事全凭父母做主,我阿母想是舍不得我呢。” “哦……”李氏姊妹若有所思地颔首。姚嫣却不等她们再问下去,笑盈盈地说要送她们些东西,带她们去看从颍川带来的绢缟。 三人又热闹起来,笑语复溢满室中, 姚嫣的心思却一直停在了刚才说的话上。李氏姊妹脸上的疑惑她何尝未见,便是心中也常有思虑。因为族中到这般年龄还未定亲的,除了姚馥之,便只有姚嫣了。 也并非没有好人家来提亲。姚嫣的父亲虽不出众,却也是嫡室之子,又官至太守,颍川的其他大家如杜氏、谢氏都早有人来问询。可是母亲郑氏似乎都不大喜欢,父亲在家中又对母亲甚为遵从,姚嫣的婚事便一直未决。 郑氏出身京城世家,当年凭父母之意,千里迢迢嫁到了颍川。不过,颍川士族一向认为别处女子教养不如本地,郑氏嫁来,曾颇有不顺,直到生下姚嫣的兄长姚鹏才渐渐适应。姚嫣长成以后,郑氏就将自己这段经历告诉她,并对她说,女子嫁人须有计较。颍川素重礼教,妇女颇有贤名。同是士族,外地女子嫁来要受压抑,而颍川之女嫁出去却会备受尊崇。 姚嫣想起方才在车上,郑氏跟她提到了好些大家,备述其中未婚之子。 阿母的心思她又如何不晓? 姚嫣唇边莞尔,将一匹萱色花绢抽出,对一脸赞叹的李氏姊妹柔声道:“这是琅琊特产的色绢,今年新织的。” 夜晚,琉璃盏的亮光将堂上映得通明。 姚征看完一卷文书,放到案上,以手支额,稍稍闭目养神。 上任方才一月,姚征却已觉得疲惫不堪。朝中诸务繁杂,他这新任的尚书每日兢兢业业,却仍觉得千头万绪…… 一阵窸窣声在身旁响起,姚征抬头,见郑氏来了。 “夫君。”她含笑上前,从侍婢的盘中端起一只小碗,轻轻置于姚征案前,温声道:“稍事休息,用些羹汤吧。” 姚征看着妻子,心中稍稍开解。她虽性情爱豪奢了些,却处事通达,家中有她打理,倒是处处顺心。他颔首,端起碗,将匙羹缓缓搅动,喝了一口。 “夫君可记得城西那处宅院?”片刻,郑氏忽而问道。 姚征抬头,想了想:“那处祖宅?” “正是。”郑氏微笑,道:“阿母不是说过,京中无主的宅院都可交由夫君代管?阿嫣过几日要去西郊游苑,妾寻思,明日遣些家仆去将那宅院收拾一番,阿嫣也好有去处歇息。” “阿嫣要去游苑?”姚征微讶。 郑氏停了停,忙笑道:“夫君放心,李家夫人到时也去,阿嫣交与她必无差错。” 姚征摇头:“倒不是这个,只是那宅院阿嫣住不得。” 郑氏诧异:“为何。” 姚征道:“家中今日来书,言少敬不日将至京城,那处宅院须留给他。” “少敬?”郑氏闻言,笑意微微敛起:“他不是去了太行山养病?” 姚征点头,苦笑:“可皇帝才下了诏,要他入京当博士。” 明珠 马儿轻快地走在通往城外上林苑的路上,道旁,树木绿意盎然,花朵艳丽芬芳。姚嫣手执缰绳,头戴缀宝羃离,轻风拂来,羃离罗纱漾起皱褶,引得路人视线纷纷投来。 那日相见,姚嫣与李氏姊妹二人都甚为欢喜,此后,她们日日在一起,俨然密不可分了。 李氏姊妹在京中已久,识得不少大家中的同龄女子,相处过一段时日之后,便开始带上姚嫣去参加些女子间的游乐,介绍姚嫣与京中的仕女们结识。 姚氏在士族中素有盛名,却交游甚少,于京城人而言,姚氏总有着些神秘。故而,当姚嫣出现在众人面前,即刻吸引了诸多目光。京城的仕女们初时对姚嫣的身世好奇不已,待稍加接触,发觉她随和通透,便纷纷乐意接纳。几次游春和赏宴之后,京城闺阁中凡有大些的聚会,姚嫣必定受邀其中。 她与京中仕女一样,将长眉改描远山眉,戴上轻薄精致的羃离,骑上璎珞饰身的马出去踏青。她容貌姣好,举止优雅,脸上永远带着笑意,在人群中总能被人一眼望见。有几次,李氏姊妹不无艳羡地告诉姚嫣,她们前些日子偶遇的哪家公子正向人打听她…… 姚嫣甚至见到了大长公主。 那是在彭城侯府夫人窦氏的赏春宴上,大长公主作为窦氏长嫂,被也邀了来。姚嫣对大长公主的名声早有耳闻,本以为那般人物必是与自己毫无相干的,不想,正当她与旁人在花间闲谈,府中侍婢却来到,说大长公主要见她。 姚嫣彼时惊诧不已,只觉自己还未回神,就跟着侍婢来到了大长公主面前。 那是一名盛年美妇,坐在水榭一角的胡床上,身姿慵懒地倚着漆几。见过礼,姚嫣稍稍抬头,入目的是一张保养得极好的脸,施着精致的粉妆,几乎看不出年纪;身上宝饰不多,却极尽贵气,举手投足之间,风度卓然。窦氏等一众贵妇坐在她身旁,竟被生生遮去了光芒一般。 “你便是姚尚书之女?”大长公主看着姚嫣,唇边带着一抹笑意,缓缓启齿,声音轻柔如水。 姚嫣触到她的目光,只觉那双眼眸翦水含笑,却带着深沉的透彻,威仪隐隐。她心底忽而一虚,忙垂下眼帘,答道:“嫣正是。” 一阵笑声响起,窦氏让侍婢扶姚嫣到下首坐下,对大长公主道:“人言颍川女子相貌出众,尤以姚氏最丽,如今观之,果然不虚。” 大长公主一笑,没有接话,看着姚嫣,却道:“我听闻姚尚书在家中排行第三,那姚虔姚少敬就是卿四叔了?” 姚嫣听她突然提到姚虔,心中一讶,答道:“正是。” 大长公主颔首,轻声道:“说来,姚伯孝是卿伯父了。” 姚嫣抬头,正要答话,却听一名贵妇讶道:“姚伯孝?可是当年那名士姚陵?”此言一出,水榭中的众人皆是一副大悟的表情。 大长公主弯弯唇角,片刻,再对姚嫣道:“我听说姚伯孝仙去后,只有一女留下,后由姚少敬领养。” 姚嫣不禁大吃一惊,心中好生疑惑,这位大长公主怎会对叔伯这般了解? “正是。”少顷,她答道。 大长公主笑笑,没再说下去,又问了两句姚嫣家中父母身呃状况,转而与窦氏说起了话。 姚嫣坐在席上,见大长公主似乎无意再搭理自己,很有些不自在。好在没过多久,旁边一名贵妇向她问起郑氏近况,姚嫣忙向她细细答话,这才缓下些尴尬。她在水榭中待了整整一个时辰,坐在贵妇们中间,听她们与大长公主议论近来的琐事。其中谈的最多的却是武威侯,不停地称赞他风姿英武,又争相地评议各家待嫁的女儿。 大长公主听着她们说话,始终含笑,只偶尔谈上一两句。 大长公主之子姚嫣听说过。大长公主只有一子,名昀,是她在先前的夫家顾氏所育。他年少有为,十八岁时随大司马破东羯,被封五千户武威侯。去年大将军何恺出征东羯,顾昀亲帅两万精骑越大漠突袭接应,亲斩单于,全胜而归。皇帝再为其加封万户,成为本朝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万户侯。 姚嫣来京中不久,郑氏便特地同她提起顾昀,说他如今在京城是炙手可热的人物,又尚未婚娶,媒人都快把顾氏的大门挤破了。 “我上月曾见过这武威侯,虽是行伍中人,风吹日晒黧黑了些,却长得甚英俊。”郑氏对姚嫣笑道:“阿嫣或许不知,他从前可就是那‘西京玉’呢……” 姚嫣骑在马上,脑海中想到这里便有些出神,似乎眼前又看到了那个俊逸丰伟的身影。思绪刚飘起,她却觉得自己实在有些妄想,不禁自嘲地一笑。 即便在颍川,那人也像站在云端一样高不可及,她和姊妹们总要躲得远远才能看到他半侧的身影。何况,如今自己已是在千里之外的京城了…… 鹭云山位于京城西郊,山势绮丽雄伟,树木繁茂,山下有大泽,引得白鹭常年云集栖息。 王氏立国以来,皇家以鹭云山为中心修建承光苑,绵延三百余里,内又分几十处宫殿林苑,极尽宏大。除了皇家,这里的部分林苑也供贵族游玩,每年在此举行的游苑聚会无数,是京中之人最为风靡向往的去处。 这里也是颍川所不能比拟的。 日头不大,马儿轻快地走过苑中花木扶疏的道路,姚嫣透过羃离的轻纱,望着青天下的湖光山色和亭台楼阁,心中为人间竟有这等美景而惊叹。清风伴着草木的清香吹来,她的衣袖轻轻鼓动,似乎要飞起来了一般。 “阿嫣!”前面,李珠回头对她笑道:“再不快些,游苑可就开始了。” 姚嫣微笑,应了一声,打马赶上。 路过一片矮树时,她听到有些男子的叫喊声传来。转头望去,越过稀疏的树丛,不远处的一块开阔地上,几人正练着蹴鞠。他们奔跑叫喊着,似乎已经练了很久,上衣都脱得只剩下中衣。姚嫣望着,虽隔着羃离,脸上却仍是一热,赶紧转过头去。 正继续前行,突然,只听“砰”一声,一只蹴鞠飞来击中了前面李琼的马首。马儿顿时惊起,忽而高高扬起前蹄,吓得背上李琼“啊”地大呼起来。众人亦大惊,跟随的仆从忙上前,帮她死死拉住马匹。 一阵忙乱,马匹好不容易安稳下,李琼也坐在了路旁,脸色煞白,李珠和姚嫣皆撩起羃离陪在一旁,不停抚慰。 “去!看这是何人的蹴鞠?须抓来问罪才是!”待李琼缓过来,李珠指着地上的蹴鞠,恼怒地对仆从命令道。 话音未落,树丛忽然传来一阵窸窣的响声,未几,一名总角少年跑了出来。他见到面前的众人,愣了愣,正要开口,下一瞬,目光落到了仆从手中的蹴鞠上,面上一喜,笑着对他说:“大哥,这蹴鞠还与小弟吧。”说着,伸手上前。 地上三人互相看看,李珠出声喝道:“慢着!” 少年看过来,清秀的脸上双眼明亮。 李珠站起身:“这蹴鞠是你的?” “嗯。”少年点头。 她面色一沉,喝道:“将他押起!” 两名仆从答应,上前一把扯住少年。 “做甚?!”少年面上又惊又怒,挣扎着要甩开他们,却徒劳无功。 李琼此时的惊慌已被恼怒取代,也要站起来斥他,这时,却听树丛那边传来另一个声音,似不耐烦:“阿四!寻着未曾?” 众人望去,却见树丛中又出来一人。 甫一照面,李氏姊妹皆愣住,姚嫣亦怔了怔。只见那是一个青年,面容俊秀,斜飞入鬓的双眉下,眼若含波。日光淡淡,他身上的白绸中衣与白皙的皮肤浑然相映,更衬得唇色红润;乌黑的头发有些汗湿和松散,衣领微敞,却平添了几分不羁的风姿。 “君侯!”少年委屈地喊道。 那青年睨他一眼,似乎明白了面前的事,看向几名女子,微微一笑,行礼道:“某蹴鞠扰犯诸君,多有得罪。还望将这僮仆放开,不敬之处,某自当赔偿。” 李氏姊妹已经脸色通红,相觑一眼。 “只是马匹受了些惊扰,并无大碍。”片刻,只听李琼细声答道。 “无碍?”青年一讶,看看马匹,又道:“可惊着了女君?” 李琼面上更红,连连摇头:“并无甚事。”说着,转而对仆从道:“快快松手。” 仆从答应,放开了那少年。 “君侯!”少年揉揉胳膊,不满地瞪了那两名仆从一眼,走到青年跟前。 青年看看他,神色稍稍缓下,却对李琼一笑,再礼道:“君若有不适,可遣使找虞阳侯,某必不敢辞。” 李琼忙还礼:“君侯言过了。” 待她抬头,那青年却已转身离开。 “君侯。”少年跟在后面叫道,没走两步,突然回头看了姚嫣一眼,似有疑惑,却快步跟上。 一场虚惊过后,三人又覆下羃离,回到马上。 李氏姊妹似乎兴奋得很,望着沿途景致,不住地品评谈论,似乎是第一次来到承光苑。 “阿嫣,”走了一段,李琼忽然过来与她并行,声音低而兴奋:“你可知方才那男子是何人?” 姚嫣笑笑。她自然知道,因为那男子提到可以找虞阳侯。 虞阳侯王瓒,雍南侯王寿的次子,皇室宗亲,亦是凭军功而起的新贵。也是去年征西羯的时候,此人立下大功,皇帝封其为两千户寿阳侯。爵位虽然并不算高,却幸而正当青年,又是宗亲,自有前途无量。 最要紧的,听说雍南侯对此子甚为疼爱,眼界颇高,多年为其择亲皆无中意,故而王瓒至今仍是未婚。郑氏对女儿家世颇为自信,虽雍南侯府如今也是媒人盈门,她却仍将此人多加留意。 方才那人相貌俊美,举止稍有不羁,却不失一股浑然的贵气,正与他人对虞阳侯的评价相合,不是他却又是谁? 李琼以为姚嫣不知,正要继续说下去,李珠却过来,扯扯她的羃离,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阿琼,你已是许嫁之人,却去评议别的男子。母亲知晓,可要罚你。”李琼看看四周的仆役,吐吐舌头,噤声作罢。 如李珠所言,等她们赶到仕女们聚会的甘霖观时,这里早已经来了许多人。甘霖观依水而建,有花园林木,正当春时,观中梨花开放正盛,颇为美丽。 姚嫣将马交给从人,提起裳裾随李氏姊妹踏入观内,只见面前好一片宽阔的梨林,观台高高地矗立在一片粉白之中,巍峨精致。台下,仕女们皆身着盛装,在梨树和花丛中或立或坐,衣香鬓影,笑语琅琅,人花相映成景。 她们走过去,不少人都是相识,纷纷颔首致礼。 “我看帖上只说赏花,却不想来了这么多人。”三人在一群贵女中坐下,李珠望望四周,向一名相熟的女子低声道。 女子轻笑,指指观台之上,以袖掩口:“岂不见广陵长公主也在?” 三人抬头望去,梨花掩映中,果然望见一角锦盖。 “怪不得呢。”李氏姊妹皆颔首。广陵长公主是今上的同母胞妹,年纪与她们相当。据说她生得美丽,自幼得父兄疼爱,在京城的仕女中是个领袖般的人物。如今日般,当初相约来甘霖观赏花不过十几人,可加入了广陵长公主,这观内便熙熙攘攘了,却少了许多赏花的乐趣。 李琼像突然想起什么,转头对姚嫣说:“阿嫣许还未见过广陵长公主吧?我等可到观台上去看看。” 姚嫣微笑,李珠亦赞成,三人从贵女们中间起身,朝观台走去。 甘霖观楼阁奇巧,观台足有十余丈高,站在上面,可越过梨林花海,眺见远处的山色楼台和林木水光,乃是承光苑的一处胜景。 姚嫣随着李氏姊妹二人沿着级级相叠的石阶登上观台,只见这里亦有不少女子。她们朝楼阁走去,沿着长长的复道一路前行,径直走到甘霖观的后侧。 一处高出丈余的石台上,宫人撑起高高的织锦华盖,姚嫣望见一名容色娇俏的女子端坐在下面,正与旁边的三五名华服仕女轻声谈笑。 “那便是广陵长公主。”李珠在她耳畔道。 姚嫣颔首。比起身旁众女,长公主的衣饰可谓清淡,手中持着一把纨扇,却显得青春可人…… 这时,忽然有几声鼓点传来,观台上的女子们一阵欣喜,纷纷走向阑干处。姚嫣三人不解,随人群上前,只见台下隔着几棵梨树,紧挨着一处校场。场中人影奔走,是一群男子踢蹴鞠。 观台上的女子们似乎颇为兴奋,望着校场上的人不住议论。广陵长公主亦与身旁贵女们起身,走到阑干边观望。 “快看武威侯!”李珠指着位置近前的一人对姚嫣道。 姚嫣望去,场中的人分着赤玄二色,各据一边。顺着李珠所指,只见武威侯身着赤服,虽背对着她们,却可见身量颀长。 原来这人就是武威侯。姚嫣心里想着,朝旁边看去,发觉观台上的女子们似乎不少都盯着那里看。 或许这边女子的声音太大,武威侯忽然朝这边看了过来,目光在石台上稍一停留,又转回去。 姚嫣愣了愣。 虽有些距离,她还是看清了那脸上如刀锋精雕的五官和脸廓,虽然黧黑,却另有一种阳刚的英俊。她想起母亲说的“西京玉”,不禁想,若他面若白玉,此三字倒还是是当得起的……心里想着,姚嫣抬头望向石台,广陵长公主站在阑干边上,手中纨扇轻摇。 只听鼓点再密集响起,场上顿时群情激昂。蹴鞠被踢得高高飞起,再落下时,赤玄两队猛烈争夺。再回神,武威侯已经不知去了何处,只有场上尘雾中奔跑的身影。女子们被场上比赛所吸引,目光追逐着战况,不时叫好。 开赛不久,一名赤衣者得到蹴鞠,即回身奔去,观赛者中一阵欢呼;不料刚过半场,却被追来的玄衣着一脚截下,玄队的支持者亦一阵叫好。这时,场中忽然横出一人来,趁玄衣着不备,一个漂亮的拐脚,蹴鞠失而复得。 “虞阳侯!”有人高兴地说。 姚嫣闻言,睁大眼睛。待那玄衣者转过脸来,容貌俊秀,果然正是刚才遇见的虞阳侯。 只见他带着蹴鞠回身,左避右带,两名玄衣者疾走来截,他突然一脚将蹴鞠踢起,直飞向另一人。那人见蹴鞠至前,并不截下,却又横扫一踢。蹴鞠再度飞起,直直入了门中。 场上一片叫好欢呼之声,观台上的女子亦兴奋不已。 “武威侯踢得好。”李珠笑道。 “若无虞阳侯,武威侯怎能得手?我看是虞阳侯踢得好。”李琼亦笑。 姚嫣听着她们评论,淡笑不语,却望向石台。广陵长公主定定地站在阑干前,双目注视着校场之中,纨扇后,唇边漾着深深的笑意。 天色暗下,姚嫣回到城中的时候,已是掌灯时分。路过门前时,她突然发现这里停着一辆马车,漆光鲜亮,形制上乘,左右还围着八九名从人。 “何人来访?”见有家仆出来,姚嫣问道。 “禀女君,”家仆行礼道:“是谢氏公子。” “谢氏公子?”姚嫣一愣,未及再问,却见门中正有人踱出。 “公子不弃寒舍蔽陋,某不日定当回访。”只听姚征带笑的声音传来。 姚嫣不待走开,一人已经走出,灯火的光辉将他的脸映得明亮,上面的笑容如光芒般直透姚嫣心中。 “不敢当,尚书莅临,臻必洁室以待。”那人向姚征还礼,嗓音缓缓入耳,醇厚如新酿醴酒。 对弈 姚嫣定定地站在阶下望着那人,只觉无论如何也移不开步子。 “阿嫣?”姚征却发现了门前的女儿。 谢臻亦回头,目光落在姚嫣的身上。 隔着羃离,姚嫣尽力稳住狂跳的心,上前一步,向姚征款款行礼,轻声道:“父亲。”片刻,又向谢臻深深颔首。 谢臻还礼。姚嫣透过面前的薄纱,瞥见他唇边清浅的笑意,刚刚平复的心跳又蹦了起来。 “你母亲在□,去吧。”姚征道。 “是。”姚嫣低头道,随仆从朝不远的侧门进去。她步伐悠悠,觉得自己从未这般小心行走过。 身后,父亲的话音隐隐传来:“……是小女,这月刚自颍川来到……” 室中已点起了照明的灯烛。 王瓒穿着单衣坐在胡床上,倚着靠背,闭目养神。 住在自己的地方就是好。他想。 他早已厌倦了在家中处处受人管制的生活,一心想着自己要立业出去,无拘无束地过自己的日子。于是,当皇帝封他为虞阳侯,又任命为中大夫之后,他趁父亲高兴,向他提出出府居住的事。雍南侯起初并不同意。他还健在,王瓒上有兄长,下有幼弟,也并没有分家。而且像他这样的子弟,即使有了爵位和官职也可以继续留在家里。王瓒却道家宅离皇宫太远,自己身为皇帝近臣,难免常有不便。有了前途大计作为理由,一番游说,雍南侯终于被说动了。不过,他不许王瓒另置府邸,而让他到一处位置靠近皇宫的别所暂住。 虽不是自己名下的产业,却到底算是一个独居的住所了。王瓒自搬进来,只觉处处顺心,颇有些成就感…… “呀”地一声,房门被什么人推开,王瓒微微睁眼,是阿四提着热水和木盆进来了。 自承光苑回来,他本已经沐浴过,不料仆从来报,说青云骢的饲料已经运到了,问他要不要去看看。自战场归来,王瓒对青云骢更加珍爱,喂食都要用最好的饲料。他听到这话,即刻去了。待再回来,他觉得自己又走了些路,不想就这么休息,就叫仆从打水来浴足。 阿四走到他面前,将木盆放下,把桶里的水倒进盆里,试试温热,抬头道:“君侯,浴足。” 王瓒眼也不睁,伸伸脚。 阿四愣了愣,片刻,上前替他将袜套解下。 王瓒起来,挪挪身体向前,把脚伸到盆里。水并不太烫,他试了试,这才把脚没入水中。 温热的水包裹着双足,一阵舒服。王瓒享受了一会,抬眼看看阿四:“去斟茶来。” 阿四瞅他一眼,没有说话,转身出去。未几,他小心端着一盏茶进来,递给王瓒。 王瓒接过,低头吹吹热气,刚抿一小口,却皱起眉:“水太凉,跟你说过,水要烫些才能出味。”说着,把茶盏还给他。 阿四看看他,又看看茶盏,嘴唇动了动,却没说什么,闷闷地接过茶盏。他走出去,过了不久,又端着茶盏进来。这一回,的确烫了许多,没接到手上都能看到冒起的热气。 王瓒接过,吹了吹,唇刚碰盏边就像被刺了一下。 “这么烫?”他忙把茶盏放下,用手拭嘴,不悦地看阿四:“再去换。” 阿四瞪着他,只觉再也忍不住,猛地将地上的空桶一踢。 “咚”地一声,桶倒下,碌碌滚向一旁。 “我随你出来是要寻阿姊,不是做什么僮仆!”阿四竖起眉毛怒道: 王瓒却不紧不慢,睨着阿四。 “是么?”他神色自若:“当初也不知谁一定要我带他离开涂邑,画押卖身也在所不惜。” 去年,大军班师回到平阳郡的时候,王瓒遇到了刚从涂邑逃出的阿四。他浑身汗腻,在行伍中见到王瓒,就立刻跑到他马前,一脸急切地问他馥之阿姊在哪里。王瓒说不知道,阿四却急了起来,拉住王瓒的马不许他走,一定要王瓒带他去找馥之,还威胁如若不然,就去大将军面前揭发他滥用职权密谋不轨。 王瓒答应阿四将他带上。 这自然不是因为阿四那点没斤两的威胁,只是自草原归来的这一路上,他曾多次向毛医正验对,已经明白那解药之事八成有诈。虽然自己当初也是半信半疑,却仍然觉得姚馥之那妖女可恨。如今遇到阿四这般,他突然灵光一动,觉得或许是老天怜悯,要给他解气。 阿四一听这话,火气更是窜起,憋红了脸,几乎要将手中茶盏扔到他脸上:“我又不识字!你说我在上面摁个手印就带我走!” 王瓒却一脸不以为然,笑笑,闲闲地将脚在水盆里拨着:“卖了就是卖了。怎么?要我让阿泉再教你一次?” 他的声调悠悠,阿四听了却不禁打了个寒战。 阿泉四十多岁,是王瓒手下年纪最长的家仆,名字好听,却是个毫无怜悯之心的恶人。阿四一心要寻馥之,刚来的时候,对王瓒骗他卖身很愤怒,日日吵着要离开。王瓒就把他交给了阿泉管教。那段日子,果真想起就觉得脊背发寒。阿泉甚为严厉,阿四在他手下,吃不饱睡不好是常有的事,又值冬季,做得不好就扔到柴房里关起来冻一夜,或者直接打一顿笤帚。如此过了半个月,阿四迅速学乖了。他不怕王瓒,可王瓒叫阿泉来他就会畏惧。 心里虽怯,阿四却还是咽不下这口气,瞪着王瓒,恨道:“待我阿姊来,定要你好看!” “哦?”王瓒看他一眼,嘴角勾起冷笑,声音从牙缝里挤出:“那正好。她不来便罢了,若敢来,君侯我一并打死。” 博山炉鎏金错银,香烟自镂空的山水纹饰中袅袅升起,被拂来的和风缓缓搅散。 今日无朝会,皇帝难得清闲,见御苑光景宜人,便挑了一处凉殿邀顾昀对弈。 四周绿树花木扶疏相映,鸟语阵阵,伴着安神的清香,愈发显得殿中对坐的二人静默无语。 皇帝执白,顾昀执黑,落子清响声声。 广陵长公主王宓坐在不远的软榻上,手中拿着一本书,眼睛却不时望向那两人。只见皇帝一身轻便常服,虽少了些庙堂上的帝君威严,却衬着年轻倜傥的面容,多了几分天生的意气。相较之下,顾昀身着入宫的官服,沉稳庄重,陡然掩盖了些锐气,却平添了一份内敛的英俊。 王宓望望殿上的铜漏,上面已滴过了一个时辰又三刻,可那两人仍犹自沉浸在下棋之中,眼也不抬。 棋盘上的厮杀已经渐近末尾,也愈加激烈。 皇帝盯着棋盘,目光沉凝,似乎在考虑,少顷,落下一子。 “大司马近来如何?”他忽然问道。 顾昀闻言,看他一眼,道:“已可恃辇而行。”说着,将手中白子落在棋盘上, 皇帝颔首,道:“听说你请到了陈勰?” 顾昀颔首,举棋再落子:“正是。” 去年他自塞外归来,第一件事就是按姚馥之所说的去找陈勰。到了颍川,他去寻访姚虔,果然在其宅中找到了名叫“赵武“的老仆。顾昀将馥之的白玉坠交给他,并告知来意。赵武满口答应,留下顾昀住址,让他先回京城。过了半月,陈勰竟真的出现在了顾氏的门前。 陈勰果然医术了得,顾铣在他的治疗下日日好转,喜煞了顾氏上下。不过,他也是个怪人,见顾铣恢复已无大碍,便在一天夜里留书告辞了,却再也找不找了…… “啪”这时,皇帝看着棋盘,突然将一子落下,面上漾起笑意:“甫辰,朕可要赢了。” 顾昀亦笑:“未必。”话音刚落,却见他已将手中黑子落下,皇帝的白子竟成死局。 王宓见状,忙放下手中的书,下榻朝他们走过去。她看着棋盘,算了算,片刻,柔声笑道:“昀表兄胜了半目,皇兄输了。” 皇帝看看棋盘,长叹口气:“甫辰棋艺可愈发精进了。”说着,他看看王宓,意味深长地笑:“都是阿宓。凡你在场,甫辰便总是胜的。” 王宓听他这半开玩笑的话,脸忽然浮起红云,带嗔道:“皇兄哪里话,方才还夸昀表兄棋艺精进,怎又说是我!”说着,飞快地瞥了顾昀一眼。 顾昀却似乎未在意二人的话,只将眼睛看着棋盘。 皇帝拿起茶盏,发现已经凉了,便让王宓去叫宫人来换茶。 “胜负已定,还有甚可看。”王宓离开后,皇帝淡笑看着仍垂眸的顾昀。 顾昀知道被他窥破,抬起头,浅笑不语。 皇帝瞥他:“朕只有阿宓一个同母亲妹,你就这般看不上?” 顾昀神色不改,道:“长公主仙人之姿,昀不敢觊觎。” 皇帝目光玩味地看他,手里慢慢地把玩着一枚棋子。片刻,他叹口气,笑了笑:“罢了。阿宓自幼娇宠,你亦不是会讨欢心的人,到时她若觉得不满,我这皇兄却无颜见母后。” 顾昀微笑,在座上一揖:“多谢陛下。” “昀表兄谢皇兄什么?”话音刚落,却听王宓轻笑的声音传来。二人转头,只见她领着宫人回来了,还跟着中常侍徐成。 皇帝看向徐成,问:“何事?” 徐成拜礼,将手中一份奏章奉上,道:“太常方才将属官名录送来,请陛下过目。” 皇帝颔首,让他呈来,将名录翻开看了看,对顾昀笑道:“这个程宏,做太常卿倒是尽心,我昨日问他新增的属官可安排妥当,他今日就将全员名册都送了来。” 顾昀亦笑了笑。程宏出身京中士族,原任光禄勋卿。其人才智平平,任职五年内,无所建树。皇帝去年将他调任太常卿,却提拔庶族出身的属官审琨升任光禄勋卿。 “对了,”皇帝像想起了什么,问徐成:“太常卿可提起那新来的博士姚虔?” “太常卿提起过。”徐成恭声道:“新博士姚虔尚在途中,二三日可至。” 皇帝点头,让徐成将奏章收下去。 刚才乍听到“姚虔”二字,顾昀愣了愣。“……将军持此物至颍川姚氏家宅,交与姚虔家中一名叫赵五的老仆……”脑海中掠过那人清澈的声音。 “陛下要扩博士?”少顷,顾昀问道。 皇帝未否认,拿起斟好的茶,缓缓吹气,道:“太学扩充,原先所设博士已不足,便增至十二人。”说着,他笑笑:“这个姚虔可了不得。他是颍川姚氏季子,据说博古通今,太常与太傅俱力荐。其学问到底如何,朕却未见识过。” “这有何难?”这时,王宓走过来,对皇帝道:“过四日便是宜春亭会,这新进博士自然要去,皇兄可待那时仔细看一番。” 皇帝一听,觉得此言有理。 顾昀目光明亮,望着殿外葱郁的树林,面上笑意似有似无。 宜春亭 一场新雨在夜里停住,早晨,红日破晓而出。 见到丽日青天,昨日还担心这骤然而至的阴雨会破坏宜春亭会的京城贵人们,心情也倏而欢畅起来。 承光苑内的宜春亭位于鹭云山南麓,依山傍泽。工匠在此栽下无数名贵花木,又凿引山泉环绕期间,园林山景相谐成趣,又是一处胜地。每年四月初,宜春亭四周繁花簇锦,皇家便会驾临赏春,并邀京中百官和贵胄来此同乐。京中风气开明,女眷出行不禁,每逢此会,各家仕女亦是盛装云集,宜春亭会由此驰名,成为京中数一数二的盛会。 天还没亮,阿四就被阿泉拖了起来,丢给他一套新衣,要他穿戴整齐,随王瓒去承光苑。他答应着,待睡眼惺忪地穿好衣服进到王瓒房里,却见他早已收拾好了。 阿四看到王瓒,愣了愣。只见他身着一件纁色锦袍,晨光下,柔泽淡红,金线绣作的纹饰点缀其间,配上中衣雪白的领口,愈加衬得面若白玉。 阿四有些发怔,他到京中也有几月,曾见识过好些整日脂粉不离手的贵族男子,像女子一样,将脸上涂得白白的,以此为傲。初见时,阿四惊讶得几乎不敢相信,觉得又新奇又滑稽,王瓒却鄙夷地说他见闻寡陋,不识玉人临风之美。 “既如此为美,你怎不敷粉?”阿四反驳。 那时,王瓒“嘁“一声,头高高扬起:“我岂用得着敷粉。” 如今乍一看来,这王瓒竟真是不用敷粉也比那些男子更似玉人。 “愣什么?”王瓒发现了定立一旁的阿四,出声道。 阿四回神,咧嘴一笑,走上前去:“君侯都穿戴好了。” 王瓒没好气地瞥他一眼:“幸好我还有人,若等你来,今日便不必出去了。” 听到这话,旁边两名侍立的婢女轻笑起来。 阿四看看她们,又看看自己身上的衣服,突然想起这还是自己两年来头一回有新衣穿。 “走了。”王瓒不再磨蹭,拂拂袖口,潇洒地走出门去。 经过一场雨水,承光苑中的山林水泽如同被洗过一般,焕然明亮。 贵族们的车马熙熙攘攘,将大道塞得满满的,皇宫中甚至派出了羽林卫士,在承光苑的大小路口维持秩序。 王瓒乘车,阿四和阿泉一众仆役骑马,跟着人潮一路到了鹭云山下。王瓒下车,一边稍稍整理衣饰一边望望园中,少顷,吩咐阿泉等人在外看守车马,让阿四随自己入内。 驳色青石铺就的道路很是平缓,两旁绿影芳菲,隔着花木的枝叶,远远便可望见修建在一处竦峙山石上的宜春亭,朱柱画梁,飞檐欲舞。一路尽是衣冠华美的京中贵族,远处阵阵管弦之声悠然传来,和着琅琅人声,颇为热闹。 王瓒自幼长在京中,交游甚广,一路上,不停地有人过来同他见礼谈笑。 “那女子姓姚?”与一个王瓒称作“姚尚书”的中年人见过礼后,阿四看到了那日蹴鞠场边上遇到的那名女子。她今日穿戴得甚为隆重,云鬓危叠,簪花饰玉,行礼时以纨扇遮面,端庄矜持。 “嗯。”王瓒正微笑着与人颔首致礼,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君侯可觉得她像阿姊?”阿四兴奋地说。 王瓒终于回头瞥他,笑脸下,眼中满是不耐烦:“天下又不只姚馥之一人姓姚。” 阿四瞪他一眼,噤声不语。心里却觉得那女子与阿姊有两三分相像,又姓姚,必有渊源。思索着,不禁又往姚尚书那边多瞅几眼。那女子跟在姚尚书身后,正与人含笑见礼。 阿姊即便不着盛装,也比她好看呢……阿四心想。 宜春亭下的园中热闹非凡,各式花卉争相斗艳,将整个山坡装点得如仙境一般。绿柳奇树,流水蜿蜒,贵族穿行其间,品评谈笑。 姚嫣跟在母亲身边,虚扶着她的手臂,缓步行走。不时有人过来,向走在前面的姚征见礼,看到姚嫣,皆面露惊叹之色,无不称赞姚征有个出众的女儿。 姚征与郑氏自然欢喜,却思及姚嫣到底是未出阁的女子,让她到花园的另一侧与仕女们相聚。 “今日光景难得,阿嫣想与母亲散步呢。”姚嫣笑道,甜美的语声中略带娇嗔。 郑氏舒心地笑,抚抚她的手,看看姚征。 姚征暗叹一口气,亦不再提。 没走多久,忽然,一阵乐声飘扬传来,园中的人声忽而热烈。他们望去,只见花园的一头,龙盖华旗幢幢飞扬,成列的宫人奉香持扇,款款走来。 待他们近前,姚嫣一眼望见了华盖下的皇帝。 只见他相当年轻,头戴玉冠,身着方心曲领燕服,踱步间,衣袂扬扬,竟是一派飘然绝世之姿。 姚嫣有些愣怔。 “还不快跪下!”姚征低斥的声音忽然传来。 姚嫣回神,这才发觉园中之人已跪下一片,忙伏身。 园中一片颂吉之声。皇帝似兴致不错,面带微笑,教众人免礼起身,带着身后的广陵长公主一路上了宜春亭。 宜春亭修建在一处五六丈高的巨石之上,以奇巧闻名。它的底下并无土基,完全靠楔入山体的木料和下面的巨石稳固,亭内雕饰繁复,亭檐修长上翘,远远望去,如一只展翅欲飞的大鸟立于巨石之上。 亭中早已设下茵席香炉,皇帝面南坐下,望向亭外。太后不喜热闹,皇帝也并未带什么人来,身边只有王宓陪伴在侧。不过,亭下的众臣贵胄倒是齐全,除了大司马,三公九卿皆已到场,更不必说其余大小贵族朝臣。一眼望去,丽日春光,树荫花影中,冠盖巍巍,华服艳艳,皇帝心中不禁旷然神怡。 未几,随侍的宦官前来禀报,说园中众臣欲前来拜见,请示皇帝意下。 皇帝看看亭下,道:“今日游苑,请丞相及御史大夫上来一见即可,其余人等便不必繁琐了。” 宦官应诺退下。 皇帝转头,伸手到几案上端起茶盏,抬眼,瞥见王宓正望着亭下,目光流连。 “今日羽林须担任守卫,他如何来得。”皇帝淡声道。 王宓一愣,回过头来,触到皇帝揶揄的目光,脸上忽而蹿红。她心中一阵羞窘,嘴上却不肯承认,将纨扇轻摇:“皇兄说哪个他?” 皇帝淡笑,垂眸轻抿一口茶:“阿宓,有的事,可遇不可求,” 王宓讶然,觉得他话里有话。 正要再问,亭下传来一阵脚步声,丞相和御史大夫各领家眷上来了。皇帝放下茶盏,却不再与她说话。 日头已经挂在了当空,晨早稍嫌泥泞的道路平坦了许多。 皇帝亲临,众臣云集,负责警戒的羽林军压力不小。虽这般集会每年都有,顾昀仍不敢掉以轻心,他亲自在道路上巡视一番,又到通往宜春亭的各处宫门道口查看。 时辰已过隅中,道路上仍有些贵人的车马陆续赶来。顾昀挨处查看当值羽林郎的问对笔录,当他走到离建章宫不远的一处阙楼下检视时,突然在名录上发现了姚虔的名字。 “此人何时来的?”他问。 羽林郎看看上面所记,答道:“约二刻前。” 顾昀颔首,叮嘱他仔细查对,随即上马离去。 他一路巡视,安排手下严加维护,骑马随着车流走到了鹭云山下。一块辟出的开阔地上,已停着许多车马,不少刚赶到的贵族正在下车,跟来的仆从一番忙碌,上前搀扶。顾昀走过去,好些人都认得他,纷纷与他行礼。 顾昀在马上颔首虚应,走了一圈,却无所收获。他朝四周望了望,正打算继续回去检视。这时,身后传来几声大笑,他回头,见正往宜春亭去人流中,两名士人正开怀畅谈。 顾昀目光掠过,忽然,一抹身影落入眼中。心中似被什么一触,他猛然勒住缰绳。 宜春亭下,乐官琴瑟合鸣,宫伎缓声而歌,乐音袅袅。 礼拜过皇帝之后,游苑便正式开始。 园中有山上引下的潺潺曲水,宫侍们早已在水畔各处铺好了茵席,贵族们一番揖让,选文采风流卓著之人到席间坐下。 一只盛满美酒的漆觞被宫侍置于上游,在众人的笑语和注视中,顺着流水缓缓漂下。水流清波漓漓,载着漆觞,未几,在一处微曲的地方停住。 观望众人一阵欢笑,离漆觞最近的一名大夫笑着将漆觞从水中取出,站起身来。他思索片刻,即兴吟了一首五言诗,词句平平,却也算通顺。众人叫好,大夫一揖谢过,复将漆觞置于水中。 漆觞再度顺流而下,清水淙淙,不时有岸边落下的花瓣飘入,被水流卷在漆觞四周。未几,水中忽而起了漩,漆觞打转不前。 众人望去,见漆觞所对的正是虞阳侯王瓒,再度哗然。王瓒面上带着从容的笑意,取出漆觞,款款起身。他才貌并重,素有美名,今日站在花间水畔,更衬得风姿卓著,还未开口,众人已觉心神怡然。 “虞阳侯今日甚美呢。”不远一处长桥上,姚嫣与李氏姊妹等一众仕女又聚到了一处,李琼将纨扇轻掩,在她耳边含羞地说道。 姚嫣微微颔首,心中也为王瓒神采赞叹,少顷,却仍将目光往四周望去。她站在这里,可将盛况看得清清楚楚。除了宜春亭上的人,园中士族齐聚,该是都在这里了,她看了许久,却仍不见那人。 他不会来么……姚嫣心中透着一股失望,神色微黯。 王瓒身后,阿四闷闷地站在边上,看着他含笑举觞,嗓音悠远地娓娓吟诗。 他不懂诗赋,不知王瓒的那些诗句何意,不过,却看得出大约不错,因为在场众人无不将目光聚在他身上,面露赞赏之色。 “虞阳侯果然文赋通达……”旁边,一个细气的声音伴着淡淡的脂粉香气传来。 阿四回头看去,见是与王瓒比邻而坐的那个肥胖的太常卿带来的从人。 他身量与阿四相当,却生得苗条,所着的衣物也比自己上乘许多,漂亮的脸上敷着细致的白粉,唇上点脂。 那人正笑意盈盈地与旁边同样打扮的两人说话,发觉阿四在看,忽然将目光投来。 阿四立即转过脸去,心中一阵不自然。 不久,只听众人一阵盛赞之声,比刚才那大夫要响亮许多。王瓒吟完了诗,向众人长揖一礼。 阿四看到他眼中得意的光芒,努努嘴,目光漫漫地朝四周望去。 忽然,他看到远处的人群外,几人正走过来,其中一抹倩影,步态甚为眼熟。 阿四一怔,眨眨眼再看,却被人群挡住了视线。心中涌起一阵激动,他看看正与旁人谈笑阔论的王瓒,转身挤出人群,跑了出去。 漆觞刚再度停到一名士人面前时,人群却忽然起了一阵骚动。 姚嫣望去,发觉众人似乎不是看曲水流觞,目光却是朝另一个方向投去,不少人面带惊异之色。她顺着看去,亦是愣住。 丽日融融,那人的身姿修长伟丽,面若皎月;柔风习习,他潇洒缓步行来,衣袂临风,宛如仙人谪落凡尘。 “那可是明珠公子谢臻!”有人笑赞道。此言一出,众女纷纷明白过来,望着那边,笑语间,眼波盈盈而热烈。 姚嫣心口正撞,正欲寻路下桥,却忽然望见与谢臻同来的还有两人,目光忽而凝住。 谢臻面上的笑意温文而炫目,正与身旁一名清俊的中年男子边走边说着话——不是别人,正是姚嫣的四叔姚虔。 跟在他们身后的,却还有一名女子。她衣饰素雅,缓步如莲,待稍近前,只见其容颜美丽,素质参红,恰如画中之人。 众人中隐隐再起了一阵赞叹之声。 姚嫣定定地望着她。 “那女子却是何人?”有人疑惑的问道,语气轻柔,或羡或妒。 姚嫣听着她们说话,心中却再无先前欣喜。 “阿嫣……”旁边,李珠的声音传来。姚嫣回头,只见她神色半是惊喜半是诧异:“那不是馥之姊?” 姚嫣想微笑,却觉得唇角弯得有些生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转头再望去,只见在场的士人中,竟有不少人识得姚虔,纷纷上前与他见礼。 姚虔面带微笑,文质彬彬地与众人相见,并介绍身边的谢臻。听说这名耀眼的男子就是闻名天下的“东洲明珠”,园中众人一片哗然,争相观望。 谢臻正当年轻,玉面漆目,身形修长,风采翩翩;而姚虔虽年有四十,却长相清俊,身姿岸然。再加上跟随在他们身后那绝色出尘的佳人,三人站在一处,宛如仙人之列,园中的鲜花美景亦黯然失色。 “阿姊!”阿四早已认出了馥之,一心要上前相见,面前的人群却愈加拥挤,他如何使劲也推挤不开,个头又不足,只能不停地跳脚,朝那边大喊:“阿姊!” 人群喧闹,他的声音一下被埋没下去。馥之没有听到,随着前面二人走过去,虽受众人瞩目,她却无一丝局促之态,步履缓缓,裳裙间衣带飘飘。 当他们走到溪水畔,有人提议,不如请姚虔和谢臻加入流觞之乐,此言一出,众人纷纷赞同。姚虔和谢臻推拒不得,只好承情。 宫侍忙往水畔加茵席,二人正待坐下,却有宦官前来,说皇帝传旨,要见博士姚虔一行。 众人皆诧异,又是一阵议论。姚虔亦是讶然,与看看谢臻和馥之,片刻却含笑,向众人揖礼致歉,领着谢臻和馥之随宦官离开了。 □在园中蜿蜒铺开,三人随引路的宦官来到宜春亭下,待禀报过后,他们登阶上去。 亭内,宫人侍立,香烟袅袅,琉璃案上花果珍馐堆砌精致。馥之稍稍抬眼望去,只见几案后,一名年轻男子端坐着,衣饰高贵,气势不凡;下首处的却是一位宫装丽人,手持一把华美的纨扇,静静地觑着他们。 姚虔三人上前叩拜,皇帝语气温和地让他们起身。 看到姚虔仪表堂堂,皇帝微笑:“卿才学过人,朕久闻矣。不知此番来京,一路顺畅否?” 姚虔一揖,道:“虔感陛下之德,并无不顺。” 皇帝颔首,让宫人在下首设席,给姚虔赐座。 姚虔谢过,入席坐下。 皇帝看着他,似有感怀,缓缓道:“卿门乃天朝之功臣。想高祖之时,姚公效鼎力而助天朝立国,贤德昭昭,朝廷深念矣。如今朕方即位,处事浅薄,众卿还须扶持为盼。” 姚虔知晓其意,面色平静,在座上一礼:“虔敬诺。” 皇帝莞尔,望向与姚虔同来的两人,目光落在谢臻身上,微微惊诧,问姚虔:“这是何人?” 谢臻从容上前,拜礼道:“颍川谢臻,见过陛下。” 皇帝看着谢臻,目光在他的脸上微微流转,片刻,笑道:“无怪乎‘东洲明珠’闻名天下,如今一见,果不虚言。” 一旁的王宓亦打量着谢臻,心中也不禁赞叹。她自幼生长在京都,皇宫内外,什么样的美人不曾见过。可如今见到这谢臻,她却还是觉得眼前一亮。 王宓心中咀嚼着“东洲明珠”几个字,愈发觉得贴切,片刻,却忽然又想到别的什么,目光移向亭外。 “听说卿诗赋亦是了得,稍后不若与众卿曲水流觞一会。”皇帝饶有兴趣地道。 谢臻淡唇含淡笑,一礼:“臻敬诺。” 皇帝莞尔,又将眼睛看向馥之,目光微微停顿,少顷,略带玩笑地向姚虔道:“卿身边尽是玉人。” 姚虔亦微笑,答道:“此乃臣的侄女姚馥之。” “哦?”皇帝闻言,看看馥之,略一思索,道:“朕闻卿收养了兄长姚陵遗孤,可就是此女?” 听到皇帝对姚氏和自己竟这般了解,姚虔心中诧异。他面上却平静,回答:“正是。” 皇帝颔首,却再看馥之,目光不知意蕴。 馥之不大喜欢被人这般打量,却不能躲避,心中轻叹,当初不该答应叔父陪他来……她不自觉地将眼睛微微转开,却发觉谢臻的视线正投来。他看着馥之,唇边带着一抹淡淡的笑。 “姚陵?”只听王宓好奇地问皇帝:“可就是当年那风靡一时的名士姚陵姚伯孝?” 皇帝浅笑。 王宓转头望向馥之,移步走到她面前,一双妙目将她仔细地看。片刻,笑道:“皇兄可记得,姑母曾说姚陵风采绝世,无人可及。我曾不信,如今观之,再不疑此言文饰。” 一番品评的话语带着些稚气,皇帝笑笑,环伺宫人亦抿起唇。 馥之素知父亲名声不俗,如今听王宓提起,淡淡莞尔:“殿下过誉。” 她的嗓音清澈,王宓觉得甚是好听,唇边又多了几分笑意。这时,她忽然瞥见亭下有人走来,神色一喜,对皇帝说:“武威侯来了。” 话音刚落,亭下的宦官已上来通报。 “哦?”皇帝一讶,目光瞥过谢臻,唇角微扬,对宦官颔首:“让他上来。” 乍听到“武威侯”三个字,馥之愣了愣,亦转头看去。只听一阵窸窣的脚步声传来,似带着急切,未几,一人出现在亭前——身形颀长,面色黝黑,正是顾昀。 两人目光倏而相遇。 顾昀看到馥之,目光稍滞,却转向皇帝,上前向他一礼:“陛下。” 皇帝含笑,道:“武威侯今日辛苦,不知苑中现下如何?” 顾昀道:“承光苑内羽林皆已集结,至今并无疵漏。” 皇帝点头。 他的声音清朗,与那时在塞外别无二致。馥之听着,心中隐有些莫名的感受,只觉人间际遇奇妙。 “武威侯。”这时,王宓笑吟吟地走上前来,引他看向谢臻:“此乃颍川谢公子。” 顾昀微诧。 “谢臻见过武威侯。”谢臻缓缓一揖。 顾昀看着他,甫一照面,便已明白此人是谁。他即还礼:“幸会。” 众人见这曾被卫儃并誉为珠玉的二人并立一处,无不面露欣赏之色。谢臻俊美自不必说,顾昀虽从武,却自有一番不输谢臻的英姿飒爽之气,并视之下,亦不愧其当年美名。 看了好一会,王宓举扇向顾昀一笑,兴致勃勃地对皇帝说:“皇兄,再迟,曲水流觞可就完毕了。” 皇帝望望园中,笑而颔首,对姚虔道:“卿远道而来,不若加入这园中盛会,亦是一乐。” “丞陛下美意。”姚虔道,领谢臻和馥之再拜,随宦官离开。 走下石阶的时候,馥之感觉有目光投来,回眸,见正是顾昀看着自己。 她微怔,抿唇致意,转头随姚虔一行朝亭下走去。 园中,曲水流觞一过一轮,众人正欢,忽见姚虔等人回到,愈加热闹。 姚虔和谢臻与众人一番礼让,坐到宫侍方才新设的席上。漆觞被重新置于上游,盛满美酒放入水中,再度顺流缓缓而下。溪水长而曲折,漆觞亦不负众望,三轮之中,姚虔和谢臻分别中觞。 姚虔云游多年,自有满怀逸志,即兴作诗,清丽的辞藻中,另有一番超凡脱俗之气。众人细品,只觉颇有仙风道骨之感,纷纷交口称赞,对他敬意更甚。 谢臻自幼工于诗赋,文章早有盛名。他微笑站起,立于水边,身姿皎皎,声音悠扬。园中众人静观倾听,竟鸦雀无声。 “今年的宜春亭会,只怕世人要争相传诵。”宜春亭上,王宓站在檐下,向皇帝巧笑。 皇帝笑而不语,看看一旁的顾昀。他静立着,双目望向园中,却不知在看何处。 王瓒坐在溪畔,听着谢臻吟诗,眼睛却盯着他和姚虔身后的姚馥之一动不动。 初时见到的吃惊已经渐渐平复,他却仍感到不可思议。乍看到姚馥之的时候,王瓒先是愣住,不久,却听旁人议论,那姚虔出身颍川姚氏,姚馥之正是他的侄女,名士姚陵的女儿。 他听到这话时,只觉脑中一阵懵然,心中惊异之甚,不下当初看到姚馥之突然从半老妇人变作二八少女。 王瓒望着一身贵女打扮的姚馥之,心中仍是惊疑。片刻,他向后望去,却忽然寻不见了阿四的踪影。他倏而警觉起来,目光朝众人之中望去,又看向姚馥之那边,竟全无踪迹。 小子!王瓒心里暗骂。 承光苑中风景旖旎,馥之提着裳裾,走入一片开满紫花的藤树下,望望身后被绿荫阻隔的小路,心中一松。 今日这宜春亭会,叔父和谢臻可谓出尽了风头。 尤其是谢臻,他刚吟诗完毕,园中便是一片欢呼,如过节一般。 诗会冗长,她却要在二人身后一直站着,腿也酸了。好容易捱到完毕,他们离开水边,园中的士人却纷纷前来,认识的或不认识的都来与他们见礼。馥之想走开,却一直找不到空隙,为不失叔父面子,她的脸上便一直笑着。心中不住后悔,在园外遇到谢臻的时候,便不该与他一道进来。 不过,她在园中遇到了许久不见的三叔姚征一家人。姚征见到她,一脸和色,见礼过后,便同姚虔说起话来。三叔母郑氏却格外热情,拉着馥之的手问这问那,又让女儿姚嫣过来见她。 馥之知道这位三叔母为人素有心计,不过待自己却一向是笑脸的,也谦恭回应。堂妹姚嫣她也并不陌生,二人年纪相当,幼时常一处玩耍的。姚嫣如今也已经长大,个子比她矮一些,却生得很是漂亮。她看着馥之,好一会,甜甜地对她一笑,礼道:“馥之姊。” 她的声音娇美,馥之颔首还礼,心中却觉得有些说不出的怪异……幸好过了不久,一名贵妇来与郑氏搭讪,姚嫣又去不远处与相识的仕女说话,馥之瞅准空隙,向一名宫侍询问更衣之所,这才走了出来。 馥之深吸一口草木花香,胸中一阵舒坦,不再去想别的。她看看天色,已近下昼了,据说宜春亭会要办上整日,她估摸着叔父那边定还有许多人应付,打算自己先在苑中游逛一阵。她望向前方,只见茂林修竹青翠欲滴,不由想起太行山,兴致上来,继续前行。 不料刚走几步,身后忽然传来些细微的声音。馥之止步,仔细听,却似是一阵脚步声,越来越近。 馥之一阵疑惑,回头望去。不久,只见一人忽然在转角的路口出现,她一愣。 谢臻一身行色,见到馥之即停下步子,脸上漾起笑意:“馥之。” 馥之望着他,收起讶色,亦微笑:“阿狐。” 青萝 谢臻笑笑,并不觉意外。“阿狐”是幼时馥之给自己起的小名,几年不见,她仍以此称呼自己。 “馥之,”谢臻唇边弯起,缓缓道:“我已有字,称元德。” 馥之颔首:“如此。” 谢臻抬头,看看头顶开得烂漫的藤花,悠然道:“馥之仍爱四处闲逛呢。” 馥之看着他,被这话勾起些回忆,笑了笑。 两人相视,各不言语。看着谢臻面上的笑意,馥之觉得以前的熟悉感渐渐回来了,消弭了心中的那点埋怨。 刚才在园中,二人一直不曾说上话,现在两相面对,自己忽然也觉得他们的确许久不见了。上次见面,还是一年前,那时,谢臻还是总角,以致方才在园外遇到这衣冠楚楚的男子,馥之竟差点未认出是他。 少顷,谢臻忽然回头望望来路,莞尔:“虔叔亦还是那般风采翩翩。” 馥之也笑,望着他,片刻,道:“伯父伯母别无恙否?” 谢臻点头:“甚好。”说着,望向前方的小路,缓缓移步走去。 馥之停顿片刻,跟上。 林苑中葱绿幽静,鸟鸣伴着清风阵阵传来。路边青萝拂过两人衣袂,摇曳身姿,留下一片露水渍迹。 “你为何来京中?”行走间,馥之问。 谢臻侧头看她,双眸流转从容,目光落在她肩头的一瓣粉紫的落花上,未回答,却淡笑问道:“你又为何来京中?” 馥之正待说话,却忽然听到又一阵脚步声自身后响起。两人止步,诧异回头,未几,却见一名僮仆打扮的少年气喘吁吁地出现在来路上。 “阿姊!”看到馥之,少年忙奔至跟前,双目明亮。 馥之愣住,吃惊地睁大了眼睛,那竟是阿四。 “阿姊!”阿四鼻子一酸,张开双臂,激动地直往她怀中扑去。不料,刚至馥之身前,他颈后衣领却突然被揪住,手停在了空中。阿四怒而抬头,却忽然对上一双摄人的点漆深眸,一怔。 “这是何人?”谢臻高高地睨着这个一身汗气的少年,语气缓缓地问,似笑非笑。 馥之回过神,忙对谢臻道:“是相识之人。” 谢臻一讶。 他的手还未松开,阿四就使劲挣扎出来,口中怒道:“我自是阿姊亲人!”说完,望向馥之,鼻子再一酸:“阿姊!”他带哭腔地上前拉着她的手:“我方才在园中见到阿姊,要去见你,却被宫侍拘住,好不容易才得脱身!” 他的话说得没头没尾,馥之无奈,看了谢臻一眼,忙对阿四劝慰几句,又忍不住满心疑惑,问他:“你怎在此?” 她不问便罢,话音刚落,只见阿四眼圈一红,委屈地说:“都是那王瓒……” “哦?如何?”阿四正要说下去,却冷不防地听一个声音拖着长长的声调从身后传来,身上猛地一冷颤。馥之和谢臻望去,却见一个纁色身影立在不远处。 王瓒手中捏着一根细柔的柳枝,闲闲轻转,一双美眸冷冷地瞅着他们,唇边含笑。 阿四忙躲到馥之身后。 “阿四,”王瓒看向他,脸上微微一沉:“还不快过来,勿忘了你是我家仆役!” 仆役?馥之闻言一愣,看向阿四。 阿四却涨红了脸,瞪向王瓒,理直气壮:“我才不是!那是你讹我的!” 王瓒冷笑。 “怎么回事?”馥之皱眉问阿四。 阿四眼圈又是一红,把他从涂邑逃出来又被王瓒拐骗到京城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我又不识字,岂知那是契书!”他恼怒地说。 馥之明白了大概,看向王瓒:“不知足下有何话说。” 王瓒莞尔,言语大方:“无差。” 馥之看着他,冷笑:“既如此,我现下带走阿四,足下当无异议。” 王瓒笑意盈盈,声音徐徐:“自然可以,不过当初契上的是一万钱,扁鹊欲带走阿四,付我十万钱即可。” 此言一出,馥之和阿四皆变了脸色,阿四眉毛竖起,正要开口,却听一旁的谢臻插话道:“成交。” 众人惊讶望去,谢臻面上神色澹然,对王瓒道:“明日,我遣人将十万钱送至贵府,烦君侯将契书交予。” 王瓒意外至极,笑意僵住,眼睛盯着他。 契书上虽写着一万钱,阿四却不曾得过一钱。如今他脱口便要十万,乃是料定此言无赖至极,姚馥之断然不肯接受。如此,便正中王瓒下怀,他可尽情奚落出气了。 谢臻却看着他,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王瓒脸上阴晴不定,少顷,“哼”了一声,昂起头,冷冷地对谢臻道:“如此,有劳足下。”说罢一礼,拂袖而去。 “君侯。”王瓒没走两步,却听谢臻高声唤道。 他回头。谢臻笑笑,指指阿四:“此人如今还归君侯,当带走才是。” 阿四闻言一惊,瞪向谢臻。 王瓒瞥瞥阿四,脸上却已经恢复冷静,漠然道:“尔等欢喜,留着便是。”说罢,将手中柳枝往旁边一扔。转头向前走去。 夜晚,月光皎洁,庭中一片脉脉银光。 姚虔倚在榻上,看着馥之为他把脉,眉间忧色不减。今日在宜春亭会上,他吟诗会友,谈笑交游,回到家中,已是十分疲倦,觉得浑身不适。 “脉象虚浮,只怕是金丹遗毒。”好一会,馥之缓缓道。 “老了。”姚虔笑笑,在榻上躺下,叹口气。 馥之看着他,心中不知滋味。 去年她随温栩商队回中原,刚到平阳郡便与他们告辞了。她原本打算再往别处看看,却在约定联络的驿馆里接到了白石散人的信,说姚虔正在太行山,要她速归。馥之又惊又喜,待赶回太行山,却看到了病榻上的姚虔。 白石散人告诉馥之,半月前被友人送来时,他面色灰拜,身形槁瘦,指甲隐隐发黑,正是服食金丹后的中毒之象。幸而他医术超群,姚虔这才救了过来。馥之当时又惊又惧,守在姚虔身旁仔细照料,夜以继日,衣不解带。 姚虔调养了一个寒冬,才渐渐恢复,但身体受损,却回不到当初了。令馥之无奈的是,他仍醉心方术。他说所服金丹乃是道行高深的方士所炼,坚信此次事故乃由于自己是服食不当。 这般理论甚是执拗,馥之拿他无法。不过,她亦不愿他再去云游,接触那些方士。因此,当他们回到家中,听说皇帝下诏拜姚虔为博士,馥之便站到了祖母的一边,戮力赞成,而姚虔问她是否愿意同往,她也毫不思索地答应了…… “仙人之事馥之不知,只是叔父服丹之后,身体日益虚困,岂是成仙之道?”如今见余毒再起,馥之再忍不住,皱眉道。 姚虔知她又是这些言语,摇头浅笑:“孺子,道生于无形,变化万端,岂可妄论。” 馥之却不理会他的话,从席上起身,走向不远处的一只矮柜,打开,里面一格一格,全是药材。“我现下煎药,叔父服下再睡。”她一边配药一边头也不回地说。 姚虔躺在榻上看着她,没有说话。 他想起上月,自己带着馥之从太行山回到家中,母亲萧夫人与自己的谈话。 “朝廷拜你为博士的诏书已至,你仍是不愿去?”两鬓斑白的萧夫人坐在榻上,缓声问道。 姚虔伏身,向她叩首一礼:“愧启阿母,儿闲散已久,学问荒芜,恐受之有损家声。” 萧夫人没有出声,好一会,姚虔听到一声低叹传来。 “你仍忘不了她,是么?” 姚虔惊异抬头。 只见萧夫人看着他,目光明亮,似恨似悲。少顷,她忽而冷笑:“你可记得当初领养馥之时,在你兄嫂灵前的誓言?你口口声声说定要将馥之照料周全,如今又做到了多少?” 姚虔触及心事,怔然。馥之渐长,她的婚事也一直是姚虔所虑。他名下产业虽不算丰厚,却没有妻子,馥之的嫁妆并无困难。只是他唯恐草率对不住故人,一心要为馥之寻个上佳的夫婿,目光便难免挑剔。是以至今,馥之的婚事仍悬而未决。 只听萧夫人话语缓慢:“馥之已年近十七,族长年初已提及此事,她为孤儿,你既不为其操持婚姻,族长便可主之,到时,嫁入何门何户皆由不得你。” 姚虔心中一沉,望着她,道:“阿母放心,儿定不负兄嫂所托。” 萧夫人面上无波,片刻,却叹口气,道:“少敬,这许多年来,你肯不娶妻不立业,一心云游问道,阿母何曾阻止半句?姚氏如今状况你不是不知,朝廷主动求贤,你怎可不应?阿母亦不他求,你奉诏入京,一两年后,你仍去过你的逍遥日子,阿母再不过问。” 她的语气中威严不减,却带着几分恳求。 姚虔默然,垂眸不语…… 他望着榻边摇曳明灭的烛火,心中思绪涌起,轻轻咳了两声。 今日参加宜春亭会,他也是存着让馥之露面的心思。 不期然,他们遇到了谢臻。 谢氏与姚氏向来交好,谢臻的父亲在当年与姚陵亦是好友,便是姚陵去世之后,他家逢年过节也总会送礼来,谢臻此人,他不是不曾考虑过的。只是,谢臻自幼便名声远扬,这样的人,优则优矣,却难免风流,于女子而言并非良人。 不过,当看到馥之和谢臻站在一起的时候,堪如璧人,姚虔心中却有些触动。而回程之时,两人言笑晏晏,却更教他一时踌躇了。 姚虔闭闭眼睛,目前来看,谢臻此人倒是稳重的,只是他仍不放心……他转头,馥之仍在药柜前忙碌,烛光将她的身影映得纤细。心中长叹,若非自己耽搁,馥之如今也有了依靠的人了。 “馥之,你可怨叔父?”少顷,姚虔道,语声缓缓。 馥之讶然回头,见叔父静静地看着自己。馥之觉得他这话问得有些奇怪,想了想,心中明白过来。 她笑笑,轻声道:“叔父安心服药,病好了,馥之便不怨了。” 暗香 大司马顾铣的夫人贾氏进入东厢房中时,只见烛光柔和,顾铣半卧在榻上,手中拿着一本书,看得聚精会神。 贾氏轻声道:“夫君,该服药了。”说着,走上前去,从侍婢递来的盘上端起一碗热气蒸腾的药汤,放在案上。 顾铣望向妻子,微笑颔首,放下书,从榻上坐起。 贾氏立在一旁,看着他端起汤药,用匙羹舀起,吹了吹,缓缓送入口中。这药汤气味甚重,一闻便知道这必是苦涩,开始的时候,她曾经担心顾铣难咽,要往里面调蜜。顾铣却不许,端起来就喝下去,这药服了两三个月,从不见他皱过一点眉头。纵是做了二十年的夫妻,贾氏见到他这股韧劲,还是觉得欣慰不已。 “钟医正昨日说,夫君如今已大好,下月便可练剑了呢。”贾氏一边将案上的几本书册收拾起来放在案角,一边温声道。 顾铣苦笑,将匙羹拨了拨药汤,问她:“伯成何在?” 贾氏道:“方才文远侯五郎张腾约他叙话,出去了。” 顾铣颔首,他看看滴漏:“甫辰也该回来了。”话才出口,外面忽然传来家人行礼称呼的声音。 贾氏望望门外,笑道:“可不是,夫君正说他,便来了。”她正说着,只见一道飒爽的身影走入房中,却正是顾昀。 “见过叔父叔母。”顾昀走到榻前,向顾铣和贾氏分别一礼。 顾铣看着他,含笑道:“从宜春亭会上回来了?” 顾昀点头:“正是。” “可用了晚膳?”贾氏让他到席上坐下,和气问道。 “用过了。”顾昀微笑答道。 贾氏笑而不语,看着他,又看看顾铣,发现药碗已经空了,便上前去收拾起来,交与侍婢。她知晓这叔侄二人有话要说,亦不逗留,起身向顾铣一礼,引着身后侍婢离开了。 室中只剩顾铣与顾昀二人。 顾昀正襟危坐,顾铣看着他,见他眉宇轩昂,身上衣服干净整洁,显然是更了衣才来见自己,心中不禁一舒。 “叔父今日觉得如何?”顾昀正襟危坐问。 “与昨日无甚差别。”顾铣淡笑道,片刻,却似兴味盎然,问道:“今日宜春亭会可热闹?我听伯成说,山下的空地课都挤满了车。” 顾昀答道:“确如此,来的人比往年多。”伯成是顾铣长子顾竣的字,他在皇帝身边任中郎,今天的宜春亭会亦随驾到场。 顾铣颔首,道:“羽林常驻承光苑,卫戍之事虽劳累,却最是历练,尔自勉之。” “是。”顾昀恭敬一礼。 顾铣看着侄子,目中浮起些柔之色。 十年前,兄长顾迁离世,长嫂大长公主改嫁,顾昀是顾氏嫡长,却留了下来。从那以后,这个孩子就一直由顾铣亲自教养。他亦不曾教人失望过,读书习武从不松懈,顾铣伤病卧床,他又独自受命出征,立下大功,为顾氏一门挣下无限荣光。 顾铣笑笑,少顷,缓声道:“今日定是花繁锦簇,甫辰可有觉得中意的?” 顾昀诧异看向叔父,只见他唇边的笑意慈爱而深长,脸上不由一热。脑海中倏而浮起一抹灵逸的身影,烛光温热摇曳,却似有明眸回首瞥来…… 见他不语,顾铣亦不追问,只含笑道:“甫辰今年也二十一了,成家已是眼前之事。不过你既有封爵官职,便已是可自主之人。婚姻之事,叔父不欲多加干涉,只是你祖父祖母关心得紧,须早作决定。” 顾昀点头,在席上一礼:“侄儿知晓。” 顾铣微笑。久坐在榻上,他觉得有些倦意,往一旁的几上倚去。顾昀忙山前搀扶,却被顾铣挥手阻止。 “今日可曾见到你母亲?”顾铣突然问。 顾昀一愣,随即答道:“未见,听说太后在宫中设春宴,将她请了去。” 顾铣颔首,不再言语。 其实刚才,他还有一层意思他没有说透。顾昀虽姓顾,涉及到这等人生大事,却还须虑及他母亲大长公主的意思。顾氏与大长公主之间枝节微妙,在顾昀身上更是如此,祖父祖母虽关心此事,却谨慎操持,也是这个道理。 他看看顾昀,只见那脸上平静,似乎毫无情绪。心中苦笑,这孩子心细如发,恰似他母亲,亦是长大了…… 京城气象,果然是其他地方不可相比的。 虽已近日落时分,街上却仍旧车水马龙,行人不减,熙熙攘攘. 馥之隔着竹帘朝车外望了一阵,回头问姚虔:“叔父说我父亲当年也来过此处?” 姚虔正闭目养神,闻言,微微睁开眼睛,看看外面:“然。” 馥之想了想:“我母亲那时也在京城?” 姚虔颔首。 馥之睁大眼睛:“他们可曾遇到?” 姚虔淡笑默认,没有答话。 没想到父母之间竟有这般旖旎经历,馥之愈加觉得好奇,又望向路边的景色,似乎看到两个身姿飘逸的人正在霞光下相携同行…… 正思索间,忽然,马车稍稍前倾,缓缓停住。 “主公,东府到了。”只听车外的家人禀道。 姚虔双目睁开,答应一声。未几,车帘被撩开,家人上前,将姚虔和馥之分别搀下。 前日的宜春亭会上,姚征与姚虔兄弟许久不见,约好今日到他府上用膳一聚。车到门前,早有仆役入宅内通报,没多久,姚征并夫人郑氏已领着女儿姚嫣、长子姚琦出门前来迎接。 “四弟。”姚征面带喜色。 姚虔亦面露笑容,上前行礼:“三兄。”毕了,又与郑氏见礼。 “馥之见过三叔父,三叔母。”馥之亦上前,与姚征几人行礼。 “叔叔今日前来,如何不为馥之多配一车?”郑氏看看他们所乘的车,面色讶异地向姚虔问道。 姚虔看向郑氏,正要答话,却听馥之已在一旁和声开口:“禀叔母,四叔父大病方愈,是侄女放心不下,故而同车前来。” “贤侄女。”郑氏笑意盈盈,上前握住她的手。 因是见长辈,馥之并未着盛装,只穿着一件素绢上衣,腰间丝绦悬两件环佩,下配鹅黄罗裳,却与发间半掩的一朵淡黄绢花衬得相益得彰。 郑氏目光微微转过馥之身上衣饰,笑意更深,转头对姚嫣道:“快来见堂姊。” 姚嫣含笑踱出,只见她乌发高绾,斜插一支明珠银簪,上衣亦是素绢,下裳却颜色是鲜丽的桃红,丝线在上面绣出青翠的络络绿叶,望之如繁春之景。 “馥之姊。”姚嫣看向馥之,款款一礼: 馥之微笑还礼:“阿嫣妹妹。” 姚嫣望着她,朱唇微勾。 “琦,还不出来。”只听郑氏又道,话音稍稍严厉。未几,却见一个少年答应着从他们身后走出来,看看姚虔,又看看馥之,神色怯怯,低头匆匆行礼。 馥之看着他,知道这是姚征妾侍所生的儿子,由郑氏接来养在身边的。 “都这么高了。”姚虔温和答礼,向姚征笑道。 姚征看看姚琦,苦笑摇头:“只不出息。”说完,又恢复神色,兴高采烈地招呼众人到府中去。 这府邸与姚虔那处一样,都是姚氏嫡支的产业。本朝以来,姚氏在京中为官者本无许多,嫡支更少,故而只在京中置下两处宅院。姚征这处称东府,姚虔那处则是西府。 说起来,东府比西府要大出许多,光是前庭就比西府宽敞,两侧还有许多厢房。 “这处宅院,先前虽有谓叔公做御史中丞时住过,却也是破旧了,我上月来到时,曾请人修葺了十几日,方才安顿下来。”入席后,姚征对姚虔笑道:“若此后家中再有人来京城,只怕要与母亲商议再置了。” 姚虔思及家中的打算,颔首笑笑:“难免如此。” 堂下家伎弹琴,悠然而歌,气氛增加不少雅致。姚饭食呈上来,馥之看看,只见盘中菜色皆是上品,时鲜珍馐,样样齐全。 “侄女可须多吃。”郑氏在上首让侍婢为馥之添菜,和气地笑道:“可都是外面也难得吃到的。” 姚嫣闻言抬头,看看母亲,目光微微扫向对面的馥之。 “多谢叔母。”馥之从容微笑,执箸缓缓进食。 姚征看了郑氏一眼,没有言语,瞥一眼姚虔,只见他神色安然,似在专心赏乐,唇边挂着淡淡的笑意。 席间宾主和乐。姚征对清谈之事向来趋好,知道姚虔交游的方士中不乏高超之人,便与他谈起。话头一起,果然投机,姚虔声音琅琅,娓娓道来,姚征听得入神,不时抚须颔首。 郑氏见他们说得兴起,亦问馥之:“吾闻馥之亦随仙家清修,不知却是何门。” 馥之闻言,看向郑氏,正说话的姚虔亦将目光扫来。 方士中不少人以“散人”为号,姚虔将她交给白石散人,本是为好照顾,家中得知后,却道白石散人是个方士,由此得出馥之离家修道的说法。姚虔听闻此言,哭笑不得,却也知晓若说白石散人是医者,家中说不定要反对,于是将错就错,对外说馥之命中有劫,须在出嫁前清修。如此一说,倒堵住了族中好些老顽固的嘴,馥之在众人眼中,也就成了仙家弟子。 馥之笑笑,也不澄清,答道:“是白石散人门下。” 白石散人?姚嫣听到这名字,心中诧异,她听说过许多有名的仙家,却不曾闻得什么白石散人。看向母亲,却见她笑眯眯地看着馥之,颔首:“如此。” 随后,众人又聊了些琐事,转眼,已是月上中天。姚虔见天色不早,向姚征说身体新愈,不敢迟歇。 姚征颔首,语重心长安慰几句,与郑氏离席相送。 “既都在京中,侄女当常来看看才是。”门前,众人相互道别之后,郑氏轻执馥之双手,笑道:“阿嫣与你年纪相当,又是姊妹呢。” 说着,她看向姚嫣。 姚嫣怔了怔,片刻,稍稍上前。她看着馥之,灯烛下,她缓缓漾起一个甜美的笑容:“馥之姊,待玄武湖菡萏开了,你随我等去泛舟可好?” 馥之看着她,唇边笑意微绽:“多谢妹妹。” 月光下,京城已不复白日里的喧嚣。骏马驰在街道上,蹄声音格外响亮。 下月,羽林会同期门在承光苑鲸池演练水战,皇帝亲自监督。此事年初便已着手筹备,顾昀与曹让日里往承光苑查看打造好的舟船,又与属下校尉探讨一番阵法,入夜方才返城。 城门卫士认得顾昀,忙启了门放他们进来,二人及几名随从一路向城内奔去。 转入一处道路时,前面忽然响起辚辚车声,未几,一辆马车驰过来。顾昀等几人向一旁轻巧避开。 马车窗上竹帘半卷,驰过时,映着街边人家灯笼的光照,车内女子半侧姣好的脸庞闪过眼前,顾昀猛然勒住缰绳。 “将军?”曹让等人发觉顾昀突然驻足,亦纷纷停下,赶回来问。 顾昀望着那马车驰去的方向,口中微微喘着气。 “无事。”少顷,他转回来,对众人道:“走。” 夜风迎面拂来,仍带着些喧嚣留下的味道,晚春的暖意在其中夹着,暗暗浮动。 博士姚虔的住处,顾昀一早便知道了,正是那马车驰去的方向。刚才那张脸,虽未看清,他却觉得不会错,马车里的人正是她……顾昀想着,深吸一口气,心中却觉得这般牵挂的心思实在不像自己,着实有些可笑。 没多久,大街在前方出现一处岔口。 顾昀收起缰绳,渐渐止步。 “我往城北。”他对曹让说。 曹让讶然,旋即明了,向顾昀一礼,道:“末将告辞。” 顾昀颔首,叱一声,领着自己的随从往城北而去。 “你三叔母一向如此,馥之勿往心上去。”奔走的马车上,姚虔见馥之一路未出声,缓缓开口道。 馥之一讶,将目光从帘外收回,笑笑:“馥之知晓,不曾在意。” 姚虔看着她,没有说话,心中却有些黯然。馥之性情通透明理,他也一向觉得自己将馥之安排得很好,可如今,他却惭愧自己多年寄情云游,竟没能再给馥之一个足以为她抵挡一切的家。 馥之却不知叔父心思,未几,她听到外面驭者报说家宅将至,稍稍整理衣饰,准备下车。 马车在西府门前停下,家人忙过来侍候。 “主公。”姚虔下车的时候,一名家人禀道:“有一人在此等候许久,说要亲自见主公。”说完,指指不远处。 姚虔讶然望去,却见一个中年人走过来,身上衣物齐整。 “公子。”那人在姚虔面前站定,微笑一礼:“可还记得在下?” 姚虔看着他,辨认片刻,目光倏而一深。 “叔父?”身后,馥之已经下了车,面带询问地看着他们。 姚虔看向馥之,面色已恢复和缓,温声道:“馥之先进去吧,叔父有故人,要叙些话。” 馥之神色诧异,看看姚虔,又看看来人。她没有违逆,答应了一声,面带疑惑地转身入内。 顾昀一路到了城北的新安侯府。 新安侯是大长公主现任夫婿窦宽的封号,这处府邸便是大长公主现局之所。大长公主两嫁,顾氏与窦氏之间到底微妙,顾昀平日也是不来的。 不过今晨去承光苑之前,新安侯府突然派来家人,说昨夜大长公主染恙卧床了。 顾昀当时有事在身,对那家人说一声“知道了”,便去了承光苑,好不容易忙完了,这才匆匆赶回。 新安侯府前早有家人望见顾昀,忙过来服侍他下马。 “我母亲如何了?”顾昀问。 家人低头答道:“小人不知。” 顾昀没再说话,跨入府门,径自往里面走去。 新安侯与顾昀关系淡淡,在朝中见到,二人向来不多言语,顾昀偶尔来看母亲,新安侯也极少露面。家人素知状况,也不引顾昀去见新安侯,却带他一路去了西庭。 西庭的正室之中,织锦帷帐半垂,烛火中,柔光流动。 顾昀由侍婢带入室中,一眼就望见了倚在绣榻上的大长公主。她似乎正看着手上的什么东西,发丝半绾,身上松松地披着一件雪白的狐裘,一贯的贵态,却也真有几分病人的样子。 “母亲。”顾昀走过去,向她一礼。 见顾昀来道,大长公主面露笑意,放下手中的东西,柔柔地道:“我儿来了。”说着,指指一旁的茵席,让他坐下 顾昀依言坐在席上,看看她,片刻,道:“母亲的病可好些了?” 大长公主看着他,微微一笑:“今日服些汤药,好转了许多。”自从离开顾氏,这个儿子便与自己素来不甚亲厚,这句问候虽是淡淡,她心底还是浮起了些暖意。 顾昀道:“如此。”少顷,他的目光却落在榻上。一个小小的妆盒甚为惹眼,形制奇巧,纹饰精致。 “这是母亲旧物,今日拿出来看看。”大长公主淡淡道。 顾昀颔首,没有接话。 “可用过膳了?”大长公主问。 “未曾。”顾昀道。 大长公主一笑,唤了侍婢一声,未几,家人鱼贯而入,将饭食摆到了顾昀面前的案上。“用膳吧。”大长公主微笑道。 顾昀来时便心知在新安侯府用膳是免不了的,看看母亲,颔首一谢,坐到案前。 烛光微微舞动,室中除了些细微的进食声和滴漏时而的落水声,再无动静。大长公主注视着儿子,目光脉脉。 待顾昀用膳完毕,大长公主让家人来将食器收走。便开始随意地向顾昀问些些近况,又问顾氏两位老人的身体。 顾昀简短答了。两人说着话,毫无默契,恰如素来一般。大长公主却似无所察觉,待滴漏至亥时,大长公主低低地打了个哈欠。 “母亲为你收拾了一见屋舍,就在后苑,我儿去歇息吧。”顾昀正要告辞,却听大长公主道。 顾昀诧异,想也不想,拒绝道:“不必劳烦,儿已吩咐家中留门。” “无妨。”大长公主微笑:“我先前已遣人与那边说过,你来探病,须留一夜。” 顾昀惊异地看着母亲,眉头微微锁起。 “昀。”大长公主深深地注视他,轻叹口气:“你我年节至今,见过几次?在母亲这里留一宿也不肯么?” 那目光中带着几许慈爱,几许期盼,顾昀看着她,不语。 他心中长叹一口气,有些软了。 她毕竟是自己的母亲,话说到这个地步,母子间的隔阂已再无掩饰。况且,她正在病中,自己若不应,只怕真会气出事来,罢了! 顾昀一礼:“谨遵母亲之意。” 大长公主唇边缓缓勾起笑意,双眸明亮,传命让家人来,领顾昀去歇息。 说是后苑,其实离西庭并不远。 转过两条花木浓郁的卵石小道,一处屋宅出现在面前。只见房门敞开,檐下灯笼蒙着红绢,光照旖旎温软。领路的家人对顾昀说,大长公主甚爱此处,平日里总来散步。 顾昀听着他说,没有理会。 “此处便是君侯下榻之所。”家人恭声道。 顾昀颔首,踏入室中。 这屋宅在外面看着不甚起眼,里面却算宽敞。陈设也颇为周到,家具一应俱全,做工精致。房梁上垂下幅幅轻纱,盈盈的灯烛光中,似带着款款风情。最为显眼的是一张大榻,乌木泛光,周身饰以七宝琉璃,上面的被褥厚厚,锦缎为面。 家人把顾昀带到,便行礼告退了,出去时,轻轻阖门。 顾昀的目光在室中转了一圈,不远处的一只错金博山炉中,温香袅袅,气味拂来,只觉身心一阵松弛。奔劳一日,顾昀亦觉有了困意,正思索歇息,却听到门响,外面的家人恭敬地说,他们准备了汤沐,是否抬来。 顾昀应了声,门开启,几名家人小心翼翼地抬着浴桶和热水进来了。 他们将浴桶放在一处玄底描红的漆屏风之后,兑好温水,又放上洁净衣物,向顾昀行礼,很快退了出去。 顾昀见房门掩好,走向浴桶,动手除去身上衣裳,跨入桶中。 温水将身体包裹着,一阵舒泰。 顾昀将身体稍稍搓洗一遍,把头靠在桶沿上。水汽蒸腾,在烛光下,分外氤氲。鼻间似乎仍能闻到博山炉里的那股香气,若有若无,伴着水雾透入肺腑中,有一股隐隐的惬意。思绪好像也从脑中渐渐溢散出来,顾昀微微眯着眼睛,雾气在上方变幻,似乎勾勒着一片细腻的洁白……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鼻间忽然多了些陌生的馨香,肩上亦不知什么时候传来一股柔柔的力道,抚在肌肤之间,只觉一阵酥软,竟有些燥热……警醒掠过脑海,顾昀猛然睁开眼睛,向后回头。 却见身后不知何时多了两名女子,玉臂□,身上仅以薄纱轻围,白腻的肌肤和胸前起伏上的嫣红若隐若现。见顾昀回头,她们似一惊,皆睁着盈盈氺眸,却将红润的樱唇半张,似嗔似羞,声音娇柔如魅:“君侯……” 丹墀 温水的雾气在眼前轻撩,带着丝丝暗香,呼吸也变得被火炙烤着般变得灼热。 顾昀看着她们,心却似被冰水浇下,倏而冷却。 “出去。”他转过头去,嗓音带着胸腔的低鸣,平静而沉厚。 两名女子讶然相视,一女眼波微动,片刻,抬起柔若无骨的手伸向他的背上,语声绵绵:“君侯……” “哗”地一声水响,顾昀的手臂突然向后用力一拂,女子猝然惊叫着跌向后面,漆屏“砰”地被撞倒在地上。另一名女子大骇,忙过去将那女子搀起。两人神色慌乱,再不敢造次,忙匆匆一礼,退了出去。 顾昀在浴桶中一动不动,少顷,忽然,他从水中站起来,离开浴桶。 一旁的椸上挂着崭新的衣袍,顾昀心中一阵厌恶,碰也不碰,径自拿起自己的衣服穿上,快步走出了屋宅。 西庭的正房,大长公主仍未歇息,却坐在案前,手执细狼毫,蘸着丹青,在洁白的纨扇面上细细描画。 外面忽而响起家人的声音,似阻止什么人,未几,一阵沉重的脚步声骤至,只听“铛”地一声,一样物事摔在地上,碌碌滚至大长公主案前,却是一只错金博山炉。 大长公主诧异抬眸。 顾昀站在面前,冷冷盯着她,声音中带着压抑的怒气:“这是何意?” 博山炉摔裂的镂花中,温香淡淡。这时,一阵急促的窸窣声又至,两名女子进来伏跪在地上。她们身上衣衫稍稍凌乱,似是匆忙穿上的,脸上表情惊惧而苍白。 大长公主见状,心中已是明了,未几,却露出一抹奇异的笑意,不慌不忙地将手中的笔搁下。 “倒不愧是我的儿子。”大长公主笑笑,片刻,悠然挥手,让那二女退下。她看着顾昀:“不过是两名女婢,还有点安神助兴的香,我儿不喜?” 顾昀目光逼人:“是新安侯的意思?” 大长公主轻笑:“是不是他的意思又有何妨?”她伸手拢拢身上的狐裘,目光在顾昀的脸上流转:“昀,我知你不喜他,可顾窦两家要修好,还须靠你不是?” 顾昀怒极反笑:“那是你爱做的事,勿扯上顾氏。” “哦?”大长公主亦笑:“是么?我今日遣人去顾氏说要留你一宿时,那边可答应得爽快。我儿以为却是何故?” 顾昀目光如冰,冷嗤道:“自是大长公主威仪无边。” 大长公主却不以为忤,双眸扫过顾昀年轻的脸庞,神态悠然。“我知道你的心思。”她慢慢地说:“你和你父亲一样,一心想着立功疆场,拜将封侯,挣下荣光无限,可对?” 听她忽然提到父亲,顾昀神色凝住。 “莽夫。”大长公主声音突地一沉,唇边笑意消敛,双眸明亮:“你以为你拼命便会如意?你二叔父亦是拼命,落下重伤,却又如何?若无我和窦氏力阻,你以为皇帝不敢换了大司马?”大长公主站起身,冷冷地看着他,声音微扬:“你看看你身边的校尉郎官,庶族占了几人?再看朝堂上的三公九卿及列为属官,庶族又占几人?皇帝雄心勃勃,无论顾氏还是窦氏,如今天下士族都绑到了一处;你再出色,亦还是士族中人,却妄想想避到何处!” 顾昀睁大眼睛望着她,脸绷得紧紧的,只觉身上血液冲撞。 大长公主亦直直回视,目光锋利,似可穿透一切。 室中静得落针可闻,地上,博山炉中的香早已熄灭,香气散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深夜里渐起的丝丝寒气。 见顾昀不语,大长公主暗暗松下一口气,过了会,唇边再度漾起淡淡的笑意。她离开案前,走到顾昀身前,看着他,眸光温和,轻叹口气:“这许多干系,阿母亦是难为。不过昀可细想,阿母何曾害你?” 顾昀深深地盯着母亲,心中无数思绪翻滚纠结,他的目光渐渐黯下,却泛起一层莫辨的黝光。 “你何曾拿我当过儿子?”少顷,只听他低低开口道。说完,决然转身,大步离开了。 何万进到西庭室中的时候,只见大长公主倚在几上,以手支额,不知在想什么。面前,两个家人匆匆忙忙地收拾着地上一只摔得变形的博山炉和散出的香灰。 他想起刚才看到武威侯直冲冲地走出门去,似带有怒气,再观此情景,心中不禁一叹。 “公主。”待家人退下,何万上前,向大长公主一礼,低声道。 大长公主抬眼看看他:“回来了。”声音淡淡,似失了些中气。 何万颔首:“是。” “见到他了?”大长公主问。 何万答道:“见到了。” 大长公主抬眸:“怎么说?” 何万看看她,恭声道:“他说,近来身体不适,恐难承情。” 大长公主没有言语。 何万稍稍瞥去,却见她目光微垂,似看着放在案上的一只小妆盒。 “如此。”片刻,大长公主道。 何万想了想,问:“小人是否过两日再去见他?” 大长公主却摇头,一笑:“不急。”她看看何万:“你去歇息吧。” 何万应了声,向她一礼,转身走开。没走几步,他突然回头看看大长公主,心中一定,停下脚步。 “公主。”何万道。 大长公主看过来。 何万犹豫一下,低低地说:“武威侯虽执拗,却到底是公主亲子,公主勿虑。” 大长公主微诧,看着何万,稍倾,唇边露出一丝苦笑。她望着榻旁花枝般伸展的铜烛台,点点烛火琳琅明灭。心中长叹,这世上,最教她拿不住的,恐怕也只有这个亲子了。 “我知晓。”她应道,似包含着无限疲惫。 何万不再多说,告声礼,退了出去。 “京畿附近农田,为各乡邑所有。今京中贵家,纷纷在承光苑附近置地建宅,强占农田,少则数十亩,多则几百亩。农人怨声载道,上告京兆府,无人理会。”玉华殿上,谒者杨铮手执玉圭向皇帝禀告,声声掷地可闻:“上月二十七,京畿乡邑失地农人联合再至京兆府上诉,竟被反诬作乱,当场打伤十余人。” 此言一出,殿中群臣议论纷纷,京兆尹吴建则面色阴晴不定。 皇帝高高端坐上首,垂下的冕旒之后,目光淡淡扫过下面的众人。 “臣有一言。”吴建上前禀道:“谒者此言不实。京兆府从未接到农人告状。且据臣所知,京畿农田虽确有建宅之事,却有买卖,何来强占一说。” 听到这话,殿中有几人颔首附和,议论声却倏而收下许多。 站在中大夫之列的王瓒瞥着吴建,不由在心中一阵冷嗤。 吴建出身淮南大家吴氏,今年刚由京中士族保举,从属官升上京兆尹。此人才干说不上,做事却还踏实,只是仍少了些头脑。 杨铮此人,出身庶族,去年以郎官之身拔为谒者,靠的就是些揣摩的本事。贵族占田建宅一向层出不穷,京中世家,哪个没有?京兆府也有难处,素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样习以为常的事情,如今突然被摆到玉华殿上来说,杨铮必是有所倚仗,且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吴建不出声便罢了,追究下来,只消推说不知,顶多是督察不严的过失;可如今他一口否认,到时证据确凿,却是渎职的大过,京兆尹便该换人了。 这都想不明白。王瓒暗自摇头。 “京兆尹既有疑问,下官可将证据出示。”果然,杨铮看了吴建一眼,忽然从袖中拿出几份文书来,捧在手中。 吴建见状,面色一变。 宦官将那些文书从杨铮手上拿起,呈与皇帝。 “此乃臣在各家地主手中收得契书,”只听杨铮继续道“上面条款印鉴俱是明了。承光苑附近乡邑,素来水土丰足,膏腴之地,每亩价在一万至二万钱之间,而普通田地,最低也可卖至五千钱一亩。而这些契书之中,均价不足一千,敢问京兆尹,如此情形,可算得强占?” 吴建面色隐隐发白。 不等他开口,杨铮又道:“至于京兆府包庇伤人,事发至今未出十日,所伤农人臣皆已备案,可随时传讯。当日有众多行人目睹,亦有证人可传,陛下明鉴。” 吴建闻言大怒,看向杨铮,厉声斥道:“明堂之上,而安敢惑众!”说罢,即转向皇帝,俯首便拜:“陛下勿信小人谗言!” “谗言?”皇帝声音缓缓,将手中的契书翻了翻,突然“啪”地摔在御案之上,陡然发怒:“身为京兆尹,竟任由治下颠倒,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你有何话说?” 吴建伏在地上,一动不动。 “郭淮!”皇帝看也不看他,沉声道。 “臣在。”御史大夫郭淮出列一揖。 “朝后会同廷尉署,往京兆府彻查此事。另,承光苑外所有宅地,已建或未建的都造册登记,若果真有属强占强买,即命退还,契书作废,先前所付之资不得索回!” “臣遵旨。”郭淮恭敬礼道。 皇帝冷冷地将目光扫过群臣,怒气仍存,声音威慑隐隐:“朕就不信,刹不住这邪气!”言罢,他命令退朝。众臣应诺,上前行礼,皇帝却不等礼毕,拂袖而去。 杜若 天子盛怒离开,朝会在尴尬中结束,众臣纷纷退出殿堂。 王瓒随人流向前,走下玉阶的时候,不禁回头望了望。只见吴建仍跪在殿堂上,他旁边,几名平日里交好的大臣在似乎想上前去劝,却行动犹豫,未几,也跟着别人出了来。 皇城上的天空被厚厚的浓云裹着,有些憋闷。王瓒心中忽然生出些莫名的压抑,望望上方,脚步却快了许多。 突然,他看到顾昀的身影总从不远处过去,心中一动。“甫辰!”他喊一声。 顾昀闻声回头,见是他,停下步子。 王瓒口中不住告礼,分开众人,朝顾昀快步走去。 “午后东校场蹴鞠,去否?”王瓒问。 “午后?”顾昀抬眼看看天,片刻,点了点头。 王瓒笑笑,舒口气,觉得今日终于有了些乐趣,转身离开。 日头在午时终于露了一会脸,正当京城的人们以为这半阴不晴的天气要结束的时候,日头却又躲进了浓云之后。 宫城边上的东校场中,一众子弟的蹴鞠之戏却正热闹。 一只蹴鞠被踢得在校场上空高高飞起,片刻,直直落下。早有人奔至其下,准备接走。不料,眼见着蹴鞠要落到脚下,旁边却突然闪出一个人来,风一般地将蹴鞠截下,转身跑了开去。 “孟达!后面!”刚换下场来的王瓒朝张腾猛然大喊。 张腾回头,急忙带着蹴鞠一偏,躲过后面的暗袭。 王瓒大笑。他转过头,看到不远处的顾昀在一块草地上仰倒,也走过去。 他们两人午后来到这里就上了场,整整练了一个时辰,直跑得浑身几乎虚脱才肯换下来。 王瓒亦躺倒在草地上,望着头顶的浓荫,只觉虽累极,却爽快得很。 他转头瞥瞥顾昀,只见他静静躺着,领口扯得敞开,双目闭起。王瓒亦合眼,片刻,道:“六安侯那儿子被你的蹴鞠击得腹痛,方才寻医去了。” 顾昀没有说话。 “今日何以这般猛力?”王瓒慵懒地问。 顾昀的眼睛微微睁开。头顶,天光透过树荫,白灼刺目。 “仲珩。”他忽然出声。 “嗯?”王瓒应道。 顾昀问:“当初从军出塞,可是你自愿的?” 王瓒讶然,侧头看去。只见顾昀眯眼望着头顶,眉间微微蹙起。 “不是。”王瓒淡笑,拔下旁边草中的一根青荑,在指间把玩:“可愿不愿皆由不得我。”他睨睨顾昀:“你呢?” 顾昀没有答话,却仍望着天空,不知在想什么。 王瓒素知这人喜欢话说到一半就不见下文,撇撇嘴角,将手中的草叶丢到他脸上。 顾昀拂去草叶,望过来。王瓒正待再问,却忽然听到张腾的声音:“仲珩!” 王瓒望去。 只见张腾奔跑过来,浑身大汗淋漓,挑了个地方,一屁股坐下,向后躺倒。口里喘气:“累死了!爷爷!” 王瓒无奈地瞅了瞅他。这人自从在军中当了一回军司马,便学了一身行伍中的习气,开口闭口总爱带上一句粗口。 文远侯也不管管。王瓒心里想着,踢踢张腾的脚,道:“起来,不知疾走而倒易猝死?” 张腾把王瓒的脚撂开,“嘁”一声,不屑地说:“那等弱病,怎缠得上都尉我。” 王瓒不再理他,闭目养神。 “哦,是了!”这时,张腾却像突然想起什么,坐起身来。看着王瓒,两眼发光:“我昨日过东市,你猜我看到了何人?” 王瓒眼也不睁:“何人?” “姚扁鹊!”张腾道。 王瓒一愣,睁开眼睛看他。 不远处,顾昀也忽然望了过来。 张腾笑着说:“我那时路过一间布铺,瞥见一女子在挑布,虽戴了羃离,却是撩开的,正是姚扁鹊!”说着,他一脸兴奋地问王瓒:“你说姚扁鹊如何来了京中?” 王瓒别过头去,声音像蚊虫哼哼:“我怎知道。”宜春亭会那日,张腾有事去了别处,故而不知姚馥之到场之事。 张腾挠挠头,自顾地叹息:“我那时可真想去同她招呼,却见她身边带了仆婢,怕失了礼数。” 王瓒闻言,差点没把眼珠子翻出来。这小子见了那妖女倒是知道礼数了!心中又好气又好笑,不无讽刺地说:“是啊,如此佳人,下回再见可不知何时了。”他倒宁可张腾粗人做到底,上前大声叫她“姚扁鹊”,把那妖女当游医的事抖得人尽皆知才好。 张腾却似没察觉到他的语气有异,看看身后,奇怪地问王瓒:“阿四不是在你身旁当了家仆?如何不见他来?” 王瓒不答他,转头看向另一边的顾昀,岔开话:“我听说下月羽林期门要在鲸池演练水战?” 顾昀本听着他们说话,突然闻得王瓒问自己,看看他,颔首:“然。” 王瓒想了想:“下月?不就是濮阳王入京?” 顾昀唇边浮起一丝苦笑:“然。” 众人皆一阵默然。 濮阳王,名钦,昭皇帝的第八子,穆皇帝和大长公主的庶弟,今上的皇叔。 传说昭皇帝甚爱此子,刚及冠时,就将富庶的胶东赐予他为食邑,封为胶东王。王钦也颇有才干,文墨射御,无一不通,声誉远扬。昭皇帝病重之时,朝中还曾在已立为太子的穆皇帝和胶东王之间有过一段争执。幸而昭惠何皇后的母家何氏当时强势,联合支持太子的众臣力挽狂澜,最终,昭皇帝在去世之前,下诏立太子为新君,而胶东王被改封为濮阳王,远赴巴郡。 许是昭皇帝爱子心切,担心自己去后,濮阳王会受人报复,故而将巴郡这山长水远之处封给他,让他远离京城是非。可这么一来,却着实给穆皇帝留下一个头痛的大难题。 巴郡山高水深,易守难攻,向来是要塞之地。濮阳王到了巴郡之后,笼络当地豪族土人,迅速稳住了根基。郡中多有盐卤,濮阳王着力开发,获利颇丰;又为人豪爽慷慨,厚待百姓,在短短几年间人望骤起。穆帝那时方即位时,北方鲜卑一度作乱,他无暇难顾,待胡患稍解再回过头来,濮阳王已将巴郡牢牢抓住。朝廷虽在巴郡有行政治军之权,暗中也换掉不少亲濮阳王的人,却仍是拿他无可奈何。巴郡百姓中知濮阳王而不知朝廷的,大有人在。 此事始终是穆帝一朝的心腹之患,穆帝在位十余年,与濮阳王之间的暗中交锋各有输赢,却始终悬而未决。如今新帝御极,问题自然又摆到了新帝的面前。 前年一场大火,将昭帝陵寝的山林建筑毁去大片。今上命重新修整,工程在去年入冬前完工了。本年又恰逢昭帝冥诞六十整,天下宗亲皆至帝陵拜谒,濮阳王亦不能例外。开春时,巴郡便有文书传至御前,言濮阳王五月来谒。 今上即位时,濮阳王称病,只派了国中的丞相来贺。而今年将至的会面,竟是今上登极以来第一次与濮阳王相见。此事干系重大,朝廷严阵以待,鲸池水战便是其中一项。 巴郡有大江横贯,其中土勇犹以善水战著称,而京中羽林期门亦素有演练水战的传统,楼船兵甲皆天下精锐,纵观前后,今上挑这个时候观演便不难理解了。 乐安宫的景仪殿上,太后笑眯眯地看着身旁的皇帝和下首的广陵长公主王宓洗漱净手,让宫侍撤去案上的食器。 “陛下今日少食,可是不合胃口?”太后向皇帝问道。 皇帝笑笑:“母后多虑,今日天气闷热,儿来前用了些瓜果,故而少食。” 太后颔首,王宓却在一旁道:“儿昨日与皇兄共膳,皇兄也所食无多,依儿所见,皇兄定是为八皇叔的事烦恼所致。” 皇帝瞪了王宓一眼。 “哦?”太后看着皇帝,问:“果真?” 皇帝在席上向太后一礼:“母后勿忧。” 太后笑笑,叹了口气,缓缓道:“想当年,先皇亦是为这濮阳王之事烦恼得常常吃不下饭,如今,却到了陛下。”她看向皇帝,正容道:“然陛下须谨记,长河非一雨之功,万里非跬步可就,濮阳王之事久矣,岂朝夕可解?而陛下身体关乎天下,若有所损害,则万事迟滞,其利其弊,陛下自省之。” 皇帝闻言肃然,向太后端正一拜:“儿谨记母后教诲。” 太后看着皇帝,脸上缓缓露出笑意。她让皇帝起身,教宫侍去盛些汤羹来。 “若说担心,母后倒更担心蓬莱宫。”她笑意盈盈,道:“陛下登极已三载,后位人选也该考虑了。” 皇帝一怔,笑笑,没有说话。 “皇兄后宫中不是有几位?”王宓眨眨眼,道:“儿见李夫人、梁夫人皆是贤惠的。” 太后笑起来:“稚儿,皇后岂是光贤惠就能当的。” 王宓脸一红,吐吐舌头。 太后却不再说下去,看向皇帝,和声道:“此事我已同太常卿说过,陛下也当心中有数。” 皇帝颔首:“儿知晓。” 顾昀回到府中的时候,天色已近全黑了。 他径自往汤室中洗浴一番,换好干净的中衣,走回房中。 “公子。”侍婢绿芜和另一名小婢见到他,忙上前一礼。 顾昀颔首,到椸前拿起一件外衣,在身上穿起。绿芜见状,忙走上前去,伸手为他系衣带。 “不必。”顾昀却道,推开她的手,自己把衣带系上了。 绿芜的手停在空中,看看顾昀,收了回去。 “大司马可用过膳了?”顾昀一边低头整理着衫上的皱褶,一边问。 绿芜忙答道:“未曾,大司马那边刚来了客人,此时当正在堂上招待。” “客人?”顾昀一讶,看着她:“谁?” 绿芜微微垂头:“婢子也不认得,听说是去年来送银瓣杜若的友人。” 顾昀怔了怔。 去年他一回到家中,便闻得叔父友人曾送来银瓣杜若的事。银瓣杜若乃奇珍药材,却早已罕迹,便是在京城之中也是有价无市。顾铣的身体在顾昀出征之时便已是日益沉疴,而银瓣杜若有吊命的奇效,若非他,顾铣怕是撑不到陈扁鹊来的。 如今听到那友人来了,顾昀心中一热,忙将衣服整好,转身走出门去。 绿芜一声未出,望着他匆匆而去的身影,片刻,回过头来,却发现不远处的岸上躺着一样物事。她走过去,只见那是一枚白玉坠,青丝络起,却无雕无饰。她看了看,认出来。这是去年君侯征战时带回来的,不知来历,君侯却日日将它收在身上。 如今却不知为何落下了。绿芜想着,走过去,正要将那玉坠拿起,却听到顾昀的脚步声又匆匆地回来。 顾昀走进室中,目光扫了扫,落在那白玉坠上,神色忽而一松。他上前将白玉坠拿起,看了看,握在手中。 “我晚些回来。”他说。 绿芜未及答应,他的身影却再度消失在了门外。 灯台早已点起了烛火,将回廊照得明亮。 顾昀一路走到顾铣宅院之中,登阶上堂,却不见人影。几个家人正收拾案上的食器,见到顾昀,纷纷行礼:“公子。” “大司马何在?”顾昀问。 “禀公子,大司马方才与客人共过膳,现下都往东庭去了。” 顾昀颔首,又往堂后走去。 东庭灯火通明,顾昀还未到门前,便已闻得里面笑语声声,心中不禁一松。门前侍候的家人见到他来,忙进去通报,未几,请他入内。 顾昀知道那送来宝药的叔父友人也在里面,稍整衣物,走进门去。 室中灯光璀璨,香烟淡淡。顾铣倚在榻上,二叔母贾氏端坐一旁,当看清下首二人时,顾昀脚步微滞。 姚虔面容清癯,衣冠楚楚。 旁边,姚馥之端坐席上,脸颊映着融融烛光,皎洁如月。 白玉 两人目光瞬间相对,馥之望着顾昀,似招呼般,唇角微微扬起。 “甫辰来了。”榻上,顾铣缓声笑道。 顾昀移开视线,敛容上前,向顾铣一礼:“叔父。”毕了,又向贾氏见礼。 顾铣微笑,让他到一边坐下,对姚虔介绍道:“这是家兄之子,名昀,字甫辰。”说罢,转向顾昀,笑着说:“姚博士新来京中,叔父去年卧病,多亏博士馈以宝药。” 顾昀颔首,面色肃然,端正向姚虔伏身一礼:“博士大恩,昀感激在怀。” “区区之心,君言过矣。”姚虔温文一揖。 谢毕了,顾铣又指指馥之,莞尔道:“这是姚博士侄女馥之,其父亦是叔父旧识。” 顾昀抬眼,馥之视线正正投来。淡淡的笑意漾上唇边,顾昀向她一礼:“女君。” 馥之亦面露微笑,在席上还礼:“公子。” 贾氏看看馥之,又看看姚虔与顾昀二人,柔声问道:“少敬君与甫辰俱在朝中,可曾见过?” 姚虔莞尔,道:“曾在宜春亭会上曾有一面之缘。” “哦?”顾铣微讶,看看顾昀,片刻,轻笑了两声。 话音落去,却无人接话,室中忽而一时静下来。顾铣伸手往案上取水盏,贾氏上前,替他端上前。顾昀看向对面,发现姚虔正注视着他,烛火中,目光平静。 许是喝得太猛,顾铣突然咳了起来,贾氏忙把水盏放下,又是递巾帕又是拍背。顾铣咳了几声,摇头让贾氏停下,歉然望向姚虔:“唐突了少敬。” 姚虔看着他,脸上带着一丝忧虑,问:“孟贤身体至今未痊愈?” 顾铣苦笑:“比起先时已是大好,只每日仍咳痰,太医来看过数次,也不甚见效。” 姚虔沉吟,片刻,道:“虔侄女亦通岐黄,可为孟贤诊察一二。”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讶。 “贵侄女?”顾铣看向馥之。 顾昀亦是诧然,眼睛转向一旁,只见馥之脸上亦有些意外之色。 “孟贤放心,馥之幼时体弱,曾送至陈勰陈扁鹊门下多年,医术亦习得一二。”只听姚虔微笑道。 听得陈勰名号,顾铣夫妇更是惊异。 顾铣看着馥之,目光微怔。贾氏面上浮起一抹喜色,看看馥之,对顾铣说:“如此,请女君一探却是极好。” 顾铣本是陈勰救起,无奈他一去不返,如今听到馥之曾得其亲传,怎不喜出望外。顾铣垂眸沉吟,片刻,向姚虔一礼:“如此,有劳少敬及贵侄女。” 姚虔笑笑,馥之起身离席,走上前去。 顾昀心中亦是一松。 当时请得陈勰之后,馥之与陈勰的关系他便猜出了七八分,而那日在宜春亭再见馥之,他便也萌生出请她来为叔父医治的心思。只是馥之如今在人前已是世家中的闺阁女子,请她再以扁鹊之身示人却是不妥。不料今日,姚虔竟主动说出,倒为他省去一桩心事。 馥之自从知道叔父在氐卢山采得的银瓣杜若是给了顾铣,便已明白此人与叔父情分匪浅,听得叔父要自己诊察,亦并无多大惊讶。 见她到来,贾氏向一旁稍稍退开。馥之在榻前坐下,向顾铣一礼:“请大司马赐脉。” 她的声音轻柔,隐隐勾起些心底的过往。顾铣看着她,笑笑,伸出左手。 馥之将袖口稍稍挽起,手指按在顾铣的腕上。 香烟静静,烛光璀璨明灭。 顾昀看着馥之的侧脸,只见她神情专注,正与那时在塞外所见别无二致。她的头发垂在耳边挽作鬟髻,乌发雪肤,在烛光下映衬下,鲜明而柔和。他忽然想起那时在氐卢山,她为了寻叔父,竟跑到了那几乎寻不见路的洞里去;他为了救叔父,亦一股犟劲地满山找她。何曾想,两人所求之事竟有着如此不可言喻的联系,而叔父方才说与姚陵亦是旧识,却不知又有怎样的一段渊源…… “大司马经络通畅,伤病已是痊愈。”未几,只听馥之开口道。她面露微笑:“咳痰乃是大司马日里思虑劳神,以至气血郁积于胸所致,以汤药调理当是无事。” 这番话教闻者心中稍安,可是除了点出顾铣“思虑劳神”之外,其余却与太医所言无所差别。贾氏看看顾铣,心中不禁有些失望。 顾铣却似未发觉,只莞尔颔首。 过了会,家人呈来笔墨,馥之在案前写下一张药方,交给顾铣,道:“大司马依照此方,早晚服下,不日当好转。” 这番言语虽笃定,出自一个二八女子口中却未免轻易。贾氏心中半信半疑,看向顾铣,却见他将药方收下,神色慈祥而认真。 “多谢女君。”顾铣对馥之和声道。 馥之一礼,起身离开,回到席上。 宾主皆融融其乐,又聊了一会,姚虔想着顾铣身体未愈,不能打扰太久,便向顾铣告辞了。顾铣再三挽留,姚虔却一意婉拒,顾铣只得作罢,执意起身相送。 “你我难得相见,铣恨不能与少敬纵马远游,再复少时之乐。”门前,顾铣轻叹一口气,向姚虔道。 姚虔苦笑,安慰两句,亦慨然:“虔亦不复当年,何言纵马远游。” 两人皆相惜,这时,家人过来禀告,说车驾已齐备。姚虔颔首,与顾铣再致礼告别。顾昀站在顾铣身后,看见馥之过来,随着姚虔向他们一礼。烛燎伴着月光映在她的面庞和广袖罗襟上,愈加显得身影纤纤。她抬眸,目光经过顾昀,淡淡一笑,随姚虔转身登车。 驭者扬鞭,车轮轧在石道上,辚辚滚动,仆众手中的火把将车厢的漆纹照得光亮。顾昀站在门前,一直看着车马远去,待贾氏轻唤才回过神来。他随顾铣夫妇回去,正迈步,忽然觉得手中一直攥着什么。他低头,却见烛燎下,那白玉坠静静地躺在指间,泽光莹润。 “大司马如今身体日益康健,却看那些庶族小儿猖狂至何时。”亭亭如盖的古树之下,宗正王寅将手上白子落在棋盘上,冷冷地说。 侍中温容手中执黑,闻言,脸上挂起赞同的笑意。四周却再无别人附和,温容看向一旁,却见太常程宏口里嚼着果脯,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前方。 层层砌起的假山下面,花木环绕,绿树成荫。十数名士人正列席而坐,品酒赏花,行清谈之事。一人正玉立其中,身姿修长,眉目俊逸生辉,口中侃侃而谈,声音悠扬悦耳。在座众人无不仰视,凝神倾听。程宏看着那人,浮胖的脸上泛陶醉的红光,竟似忘了棋台这边正议论的事。 无用的东西。温容瞥瞥程宏,心里冷哼。 今日,宗正王寅邀请京中相熟的士人到家中来叙。本是例行聚会,众人来到,却发现谢臻也在这里,无不喜出望外。谢臻,闻名天下的明珠公子,自上次宜春亭会出现,便风靡京城。他面容俊美出众,风度翩翩,又文赋通达,口齿善言,闻者无不心悦倾倒,一时间,京中大小士族聚会,无不以邀到此人为荣。 温容对清谈之乐并无太多兴趣,将目光收回,继续与王寅博弈。 他们三人是众人中官位较高的,自到这棋台边上坐成一处,一开口就谈到了近来的朝事。新君临朝,将一些位置换成亲信之人本是正常,可今上的做法却与历来大不一样。即位这二三年来,他提倡用人唯贤,提拔庶族,不惜委以要职。 就在去年,九卿中的廷尉由庶族出身的邹平担任,曾在士族中引起一阵反弹。不凑巧,未过多久,朝廷大军出征西羯,议论声便一时压了下来。而现在才过半年不到,京兆尹吴建在朝堂上被庶族出身的谒者杨铮公然弹劾,皇帝命御史大夫郭淮并廷尉署查办,议论又掀了起来。廷尉署如今由邹平主事,对士族必无偏袒;御史大夫郭淮虽出身士族,却已老迈,早已是个万事推脱为上的。如此来看,皇帝的态度和吴建一案的结果已是毋庸置疑。 士族们自然愤懑不已,近来每逢聚会,此事必是首要。王寅和不少人都认为大司马顾铣归朝在即,必能与丞相何忱一道主持大局。 不过,温容却不这么认为。皇帝一意孤行,现今又早已不是前朝士族权势滔天的时候了,纵是大司马和丞相联合,能干预多少却不好说。 温容看着棋盘,手中棋子迟迟未落。 “……我家主公嘱小人相告,先生大才,将来必无亏待。”他想起前天夜里,那使者恭敬的话语。 温容唇边泛起一丝浅笑,双目紧盯棋盘,突然,“啪”地落子。“公台,”温容抬起头,一脸懊恼,向王寅摇叹气苦笑:“容又负了呢。” 阿四站在边上,看着谢臻与士人辩论对答,从容不迫,声如珠玑。身旁溢着脂粉香气,座中不少士人皆面上粉白,而那日宜春亭会上那敷粉涂脂的少年竟又与自己站到了一起,眼睛望着谢臻,满是钦慕之意。阿四瞥瞥他,恍然又身处那日境地,有些郁闷。 那日随阿姊离开宜春亭会,第二日,谢臻便遣人将阿四的契书送了来。 阿姊拿到契书以后,马上扔到火里烧了,阿四当时好不开心,差点抱着她哭起来。以后的日子可谓悠哉,再无人支使阿四做着做那,阿姊好说话,姚博士亦是随和之人,阿四觉得自己竟比县尉家的儿子还逍遥。 今天早晨,姚博士找人将一卷书册送去给谢臻。阿四虽不大喜欢谢臻,却知道自己受了他十万钱的大恩。常言知恩图报,阿四明白自己再卖上十次恐怕也还不了十万钱,寻思一阵,便想找机会至少跟谢臻说声谢。因此,闻得此事,阿四便自告奋勇,说自己去送。 现在,他后悔了。 谢臻接到书册,受了谢,却不放他回去,说自己要出门,要他跟随。 阿四吃惊,立刻想说自己不是他的仆役。话未出口,却对上谢臻似笑非笑的目光,十万钱的事又浮上心头。知恩图报知恩图报……阿四想着,一咬牙,答应下来。事情顺理成章,于是,阿四来到这园中,又与这脂粉少年站到了一起。 那少年发现阿四的视线,转过头来,视线在他身上转了转。 阿四收回目光,看向别处。 “你……那日不是跟了虞阳侯?”忽然,少年开口了,声音细柔。 阿四愣了愣,回头,见少年看着自己,似乎正是同自己说话。阿四狐疑,点点头。 少年看着他,又看看谢臻:“你今日却是随谢公子来的?” 阿四再点头:“嗯。” “何故?”少年问。 阿四皱皱眉,心中嘀咕片刻,老实说:“谢公子赎了我。” 闻言,少年杏目睁起,看着他,眼波流转。阿四被盯得一身不自在,正要问他看什么。却见少年忽而掩口,轻轻低叹一声:“真好。”那目光,竟是妒羡交杂。 阿四看着他,突然明白这目光何意,脸倏地通红,瞪他一眼,站到别处。 “娈童”二字于他并不陌生,以前在涂邑,谁家男孩乱跑,长辈便会吓他:“当心被人拐去做娈童!” 初时,他不知道娈童是何意,和别的孩子一样以为被人拐去做娈童就是被人拐去吃掉的意思。直到来到京城,在王瓒的启蒙下,他才终于懂得了“娈童”到底是何物。正如王瓒第一次带他出去,见到一名弱不胜衣的貌美男子,王瓒指着另一个衣饰华丽的中年人,对阿四谆谆教导:“那是他府中的人。”现在那少年的目光,竟如出一辙。 阿四觉得身上一阵寒栗,扭过头去,不看那少年。心里正气哼哼地,忽然,他听得一阵赞美之声响起。望去,只见谢臻正一边向众人长揖致谢,一边走了出来。 “回去吧。”谢臻向不远处对弈的几人致礼之后,走过来,对阿四说一声,便往来路走去。 “哦。”阿四顿时如获大赦,快步跟上。走两步,他回头看看,却发现后面满园的人都望着这里,目光满是期待和遗憾。 聚会似乎还未散,这人就这么走了?他心里一阵惊讶。 再看谢臻,却见那侧脸上神色安然,似乎毫无牵挂。阿四心中虽好奇,却也着实想快些走开,话咽回了肚里。 待终于坐回车里,阿四心情已是轻松不已。 “我回阿姊那里。”他对谢臻说。 谢臻淡淡应了声,吩咐家人上路。车子四周加了帷帐,再不复那日宜春亭会归来时,路人争相瞩目的盛况。谢臻端坐车中,闭目养神。 阿四一不打扰他,安静地待在一旁。 车子奔驰向前,走了一段,阿四却发现方向并未城西,忙出声叫停。 “我要去阿姊处!”他瞪着谢臻,重复道。 “正是去东市寻她。”谢臻眼睛微微睁开,不紧不慢地说。 阿四一怔。 只见谢臻又闭起眼睛,悠然道:“她今日邀我去东市看一处屋舍,岂不正好。” 羃离 浓云将下昼的日头遮得光照淡淡,似将有雨。东市的大街上却热闹不减,商贾们都赶着在收市前将手里的货物易出去,愈加卖力地与人还价。 马车走过集市,未几,在街边停了下来,外面的家人请谢臻下车。 阿四首先撩开帘子,跳了下去。他站在车旁,只见这里离东市并不远,街道两旁的屋面都店铺,行人亦不少。而马车停着的地方,也正是一间可作商铺的屋子面前,门敞开着,里面却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这时,谢臻也已从车上下来,抬头看看那屋子,神色恬淡。 “阿姊在何处?”阿四问他。 谢臻却不答话,瞥他一眼,让家人留在外面,轻拂广袖,径自迈步入屋。阿四见他又不搭理自己,撇撇嘴,跟在后面。 屋子里有些暗,进到去,却并不狭窄,地上铺着一层简陋的草席,在谢臻眼里勉强算得上整洁。怎么看也是商贾的处所,馥之看这样的屋宅做甚?他心里亦不禁疑惑。前面,天光自一道竹帘垂蔽的小门之后透来,谢臻脚步不停,一直走过去。 一阵说话声隐约传来,谢臻掀开竹帘,只见院中站着两个人。馥之一身淡色衣装,手里还拿着羃离,却正与一个中年布衣男子说话,神情愉悦。察觉动静,二人齐齐望来。馥之看到谢臻,眉间一展,面上浮起笑意。 她的嘴张了张,却略一停顿,稍倾,微笑改口:“元德。” “馥之。”谢臻含笑上前。 “阿姊!”阿四高兴地跑到馥之身旁。 看到他跟着谢臻来此,馥之并不意外,微微莞尔,望向谢臻。只见他面上带着一贯的从容淡笑,眼睛却瞟向那名布衣男子。 “元德,”馥之看看那男子,向谢臻微笑道:“这是我师兄。” 谢臻讶然。 男子一脸和善的笑意,向谢臻一礼:“河间卢嵩,幸会公子。” 师兄?他瞅一眼馥之,想起曾听人说她清修之处正是太行山。可再面前的人装束却全不似方士,心中不由疑雾再起。 谢臻面上却神色不改,含笑还礼:“原来是卢兄,臻幸会。” 馥之知他心思,对谢臻道:“师兄学得一身精湛医术,今年出师来到京中,欲在此间开一处药铺。” 谢臻更是诧异。 馥之正欲再说,这时,不远处过来一个人,似乎是屋主,向他们一礼,说后院屋舍已清理干净,请卢嵩前去看看。卢嵩答应,向谢臻和馥之告礼一声,随那人走开了。 阿四见馥之顾着与他们说话,所谈的事同自己也全无关系,觉得无趣。想到方才在门外看到有小贩在卖饧糖,又想到怀里带着的几枚铜钱,心中早觉得痒痒。此时,便也见机向馥之说他去一趟门口。 馥之答应,阿四带蹦地跑了出去。 院中只剩下馥之和谢臻两人。 “馥之何时有一个医术精湛的师兄?”少顷,只听谢臻缓缓开口。 馥之抬眼,见他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早知他有此问,馥之唇角弯弯,道:“他与我同师,自然医术精湛。” “哦?”谢臻眉头微扬:“你师从何人?” “白石散人。”馥之坦诚地说,面带浅笑,补充:“自名陈勰。” 谢臻怔了怔。陈勰是何人他当然知道,闻名天下的扁鹊,却在十年前退隐,不知去向了。没想到,传言说馥之拜在门下清修的方士,就是他?谢臻看着馥之,片刻,忽而一笑,看着她,嗓音自喉间低低传来:“如此。馥之今日邀我来,却是为何?” 天边铅云的缝隙里露出斜阳桔红的颜色,大街上的人流还未散去,仍有卖饧糖的小贩背着竹筥守在路旁。 阿四出门就朝最近的一人跑去,小贩见来了顾客,笑逐颜开,忙将筥放下来,掀开上面的布。阿四看看里面的糖,拈起一点碎块尝了尝,觉得不错,便向小贩问价。 “一钱一两。”小贩道。 阿四想了想,道:“一钱二两。” 小贩笑笑:“小郎君,勿说我这饧糖是最好的春饧,便是次些的,一钱二两也没处买去。” 阿四皱皱眉头,心里嗤了一声。京城就是讹人,在涂邑,这般成色的饧糖一钱三两他都嫌贵,只是那时没钱买罢了。他不再看,向四周望望,走向另外一处。 见阿四离开,小贩却急了,忙冲他道:“小郎君,二钱三两如何?可不能再少……”话音未落,只听“哗”一声,几枚铜钱落入筥中,一个豪气的声音道:“七钱,来十两。” 阿四闻言顿住脚步,回头,看到那人,面上一喜:“都尉!” 张腾骑在马上,见阿四叫得甜,亦露出得意的笑容。 阿四跑上前去,只见张腾大汗淋漓,身上穿着单衣,却脏兮兮的,还留着几处泥印。阿四认出那是蹴鞠蹭下的印子,羡慕地说:“都尉今日去蹴鞠了?” 张腾笑呵呵地说:“正是。我方才在街上路过,远远便看到你,仲珩还说我认错!” 仲珩?阿四一愣,眼睛随即向他身后望去。果不其然,张腾身后不远,青云骢背上一人神色淡淡地瞥着他,正是王瓒;旁边一匹枣红白颠骏马,上面的武威侯顾昀亦看着他,面色无波。 阿四脸色忽而难看。 张腾让手下仆役从小贩手中接过用荷叶包好的饧糖,递给阿四,问他:“你如何在此?” 阿四猛然想起阿姊也在这里的事,口里支吾:“我……嗯,自己走走。”说着,不自然地瞥了瞥身后。 不远处的王瓒却没放过这眼神,顺着看去,望见了对面街边停放着的马车和家人,心中忽而了然。他冷笑,缓缓开口:“哦?莫不是姚扁鹊要行那商贾之事?” 顾昀亦看到了对街,没有说话,只将目光在那房子上打量。 阿四听出了王瓒口中的讽刺,登时双眉一竖:“才不是!我阿姊十五生辰,那是谢公子买下送她的屋宅!” “叔父说你近来在京中结交甚广?”院中,馥之望着谢臻,微微莞尔,片刻,不答却问。 谢臻扬扬眉头,唇边不置可否地勾起。 馥之笑意盈盈,继续道:“阿狐,你相识的人中若有谁得了病,可提提我师兄。” “嗯?”谢臻愣了愣,随后,啼笑皆非。 他原先见卢嵩一身朴素打扮,以为资财缺乏,馥之找他来是为帮卢嵩借钱,不料,却是要他做牵线拉客的人。谢臻看着馥之,心中不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这堂堂世家贵女,如今竟要拉他混入市井。 “既是陈扁鹊门下,报上其号便不愁病人,何须用我?”谢臻道。 馥之苦笑:“自然如此,可吾师不许透露。” 谢臻眼睛微微眯起,没有说话。 看着他,馥之心中亦是一阵打鼓。 若说治病,其实庙宫里便有医药,百姓平日里得些小病,多是往庙宫里。可里面巫祝对于医术毕竟只是略懂一二,神鬼之事飘忽不定,稍微遇到些疑难,便是难办了。于是,自前朝开始,市中有了医家的医坊,宫里的太医署百姓碰不得,却可以去医坊求医,医坊便也渐渐兴起。 不过,也正是因为如此,医坊中接触的多是市井之人和小户人家,自然低微了些。 馥之明白谢臻出身高门大户,无端要他给一间医坊帮忙自然不妥。不过据她所知,京中贵人富家多入牛毛,也并非人人请得起太医署的医官,大多也还是要到医坊请医的。卢嵩是陈勰弟子,医术不在话下,待日后名声壮大,医坊前途不可言喻。馥之和卢嵩商量过,早已准备好了拿利钱分成来加以游说,正要开口,这时,只听一阵脚步声在背后响起,却是卢嵩回来了。 “嵩琐事耽搁,怠慢了来客。”卢嵩歉然地向谢臻行礼笑道。 谢臻微笑,看看卢嵩,又将目光在周围屋舍转了一圈,最后,落在馥之欲言又止的脸上。 “足下欲在此开设医坊?”谢臻移开视线,向卢嵩道。 “正是。”卢嵩颔首。 “京中医坊虽不少,但以足下之能,必可独秀于林。”不等卢嵩再说,谢臻已开口,声音缓而清晰:“东市人多而广,足下初来京中,此间可以为始;然,东市流于市井,足下若图大计,将来起色之后,还须另谋他处。” 闻得此言,馥之望着谢臻,眼睛忽而明亮。 谢臻却看着卢嵩:“不知足下可明白谢某之意?” 卢嵩怔住,随即,面上喜色浮现,忙向谢臻一揖:“多谢公子指点!” 谢臻略略颔首,不再言语。 卢嵩还想说什么,这时,东屋那边忽然传来一阵嘈杂声,屋主正领着人抬些东西。 馥之见卢嵩回首相顾,笑笑,道:“师兄但去,我等自处便是。 卢嵩笑而点头,又向谢臻揖了两揖,口中告礼,再次转身走开了。 谢臻看着那边众人忙碌的身影,神色静静。 少顷,他回头,却忽而触到馥之的目光。她正盯着自己,明眸中盛满惊讶和笑意。 “阿狐如今竟也是乐善好施之人。”馥之笑道。 谢臻扬扬唇角,深吸口气,却转身朝门外走去。 馥之怔了怔,跟上去。 “你要回去?”她问。 “嗯。”谢臻淡淡答道,抬手掀起门上的竹帘,走入前屋。 他高高的后脑对着馥之,遮去了那张脸上的表情,馥之心里忽而隐隐起了些小心。她望着谢臻的背影,片刻,脸上浮起笑容:“阿狐,我昨日做了甜糕,用的是新颉的带露海棠。” “嗯。”谢臻仍是在前面走。 馥之咽咽喉咙,继续道:“你若想吃,稍后……” 话没说完,却见谢臻突然停下,转过身来。 馥之忙止步。 宽敞的屋里倏而无声。 光照淡淡,谢臻脸与馥之离得很近,俊美的轮廓上,深眸如墨,似乎隐约可看到自己的影子映在其中。 馥之望着他,正想张嘴,忽然,手上一动,羃离被谢臻拿了起来,片刻,盖在了馥之的头上。 馥之怔住,过了会,下意识地抬起手。 谢臻却没有让开,继续将手移到她腮下,将羃离的系带绑上。 “女子出门在外,时刻都要戴着羃离,可须记住。”他的嗓音在上方低低响起。指间的温热透过丝带触到皮肤上,带起些不可捉摸的意味。 馥之一动不动地站着,看着他的手腕和袖口,只觉一股陌生的气息隐隐拂在鼻间,藏着些似兰似菊的味道,却极是恬淡。 未几,罗纱在眼前覆下,将上方的目光和呼吸隔去。 “知晓了?”谢臻的手收回,再问道。 馥之犹自发愣,片刻,点点头。脸上隐隐蒸热,薄纱下,只见他的唇边笑意深深,下巴的线条流畅而优美…… 已是初夏时节,夜晚的庭中虫鸣阵阵,传到室中,愈加显得静谧。 馥之坐在妆台前,看着铜镜,手里的篦子梳着发丝,动作缓慢。 心里仍想着白天在那屋子里的情形,却觉得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堵在胸中,脸上赧然。 幼时,大人们曾取笑他们是小夫妻。谢臻以前也曾帮她戴过羃离,甚至还帮她穿过衣服,的确亲密。可馥之却从不认为他们是男女之情。 馥之没有兄弟,却与谢臻自幼玩在一处,于她而言,谢臻是个如兄长如挚友般的存在。他们相互熟知,相互了解,即便分开许多年,当再次见面,两人的关系依旧如故…… 可如今,同样的事却搅得内心不安起来。 是有了男女之防么?馥之望着铜镜中的自己,不无疑惑地想。又觉得自己实在太懵,那时,若非阿四拿着一包饧糖闯将进来,她几乎不知该如何应对…… 正想着,门上响起“吱”的声音,馥之的保姆戚氏捧着一叠收好的衣服进来了。 戚氏是除姚虔之外,馥之最亲近的人。自馥之三岁的时候起,戚氏便一直做她的保姆,即便后来姚陵夫妇双双仙去,她也还是留在馥之身边,一直跟到了姚虔家中。如今馥之随姚虔来京中,戚氏亦是跟来的为数不多的家人之一。 “叔父可睡了?”馥之问。 “还未曾。”戚氏道,走到衣箱前坐下。 馥之停下手中的篦子,望向戚氏:“为何?” 戚氏笑笑,道:“还不是阅那些策论。” 馥之闻言,颔首不语。叔父甚爱读书,每每坐下来,必先阅上一卷。只是,如今他身体不比从前,到该歇息之时,无论他做什么馥之也必定出面阻止…… “说来,也有一件趣事。”这时,戚氏忽然道。 馥之望向她。 戚氏问:“女君可记得那日主公提起的延寿宫筵?” 馥之颔首:“记得。” 延寿宫也在承光苑,为三十六宫之一,为太后所有。每年,太后总要在此宴请一回群臣及家眷,以示亲和恩慈。 戚氏笑道:“主公下昼接到宫中来帖,今年延寿宫筵改在本月,可巧,就在十五。” 庭桂 馥之讶然。的确凑巧得,这延寿宫筵那日恰恰就是自己的十七生辰。 她想了想,道:“无妨,邀去宫筵的人何其多,也不差叔父一人。” 戚氏却笑:“女君可不知,此次宫筵不同以往,京中为官者,秩比六百石才得邀。主公正在此列。” 馥之闻言,微微沉吟。 自来到京中,常有人来邀叔父宴饮。但叔父身体不好,又不喜喧嚣,多是婉拒。然而,此次太后所邀,只怕叔父推却不得。思索一会,馥之苦笑,她多半也是要去的,叔父既不在,难道自己一人留在家中过生辰? “十五距今还有多日,到时再说不迟。”馥之道。 戚氏颔首,却又叹气摇头,一边将收拾好的衣箱阖上,一边说:“宜春亭会才过不久,太后又办延寿宫筵。老妇见京中士族多豪奢,原以为皇家一向倡节俭,当是不同,如今看来,却是一样铺张。” 馥之笑笑,与她闲聊几句,见天色不早,各去歇息不提。 “秩比六百石,庶族之家,十之八九都去不得了。”新安侯府中,新安侯窦宽将手中的纸帖看过,淡笑置于案上。 一旁,大长公主坐在胡床上,一名侍婢站在身后轻轻揉肩。闻得此言,她微微睁开眼睛。 “岂不正好。”大长公主拿起旁边小几上的茶盏,轻抿一口,微笑:“这般好事,近来可是少有。” 窦宽看看大长公主,微微颔首。 年初以来,皇帝选后的传言再起,太后这次延寿宫筵,便着实来得耐人寻味。 说来,皇帝做太子时,本有太子妃窦氏,正是窦宽的侄女。不料,在太子即位的前一年,窦妃病逝了。当时,先帝亦是身染重疾,太子无暇其他,便任由太子妃之位空着。而登极之后,朝臣多次进言立后,皇帝却以初立未定为由一再拖延。 这般状况于窦氏而言,实为棘手。当年随窦妃逝去,窦氏曾陆续送了几名女子入太子府,原指望她们之中有人得宠或诞下子嗣,借着先太子妃的名头,后位得来并非难事。不想直到现在,其中两人已成为了夫人,皇帝却仍绝口不谈立后。 想到这些,窦宽心中便是一阵恼火。 立后定坤,道理谁人不晓。后宫无主,太后便是尊长,皇帝既不热心,太后本该出面主持,谁知她竟也不加干涉。皇帝是何心思,尚须揣摩;而太后是何心思,窦宽却心知肚明。 太后母家郭氏,河内郡豪族。本朝以来,出过两位丞相,一位皇后,而现在的御史大夫郭淮亦出身郭氏。当年先帝为太子选妃之时,郭后曾一心荐入族中女子,但先帝未遂她心愿,终定下窦氏。窦宽明白,郭后一直心有不甘,如今做了太后,当然不肯再相与。 去年征西羯大捷,胡患平定,立后又被重提。与以往不同,皇帝即位已满三年,此事却是再推脱不得了。这延寿宫筵,太后是何主意,明眼人一看便知。 大长公主见窦宽神色,知道他心中所想,挥手让侍婢退下。 “让阿荞同去吧。”片刻,她缓缓道。 窦宽闻言,将目光投来:“阿荞?”窦宽早年丧妻,留下二子一女,阿荞便是那女儿,今年将满十四。 他想了想,摇头:“罢了。太后岂使我等遂愿。” “那可未必。”大长公主却神清气定,放下茶盏,向窦宽浅浅一笑:“不过是个宫筵。夫君且看,她可做主的,除了这宫筵还剩什么。” 温容自太常府中宴饮归来,回到府中,已有些酒醺之气。 他由家人搀扶着,一路走进寝室,里面的侍婢见状,忙过来把他接住。 “我未醉!都出去!”温容却将她们挥开,脚步跌撞,一下卧倒在锦榻之上。 侍婢们知道他啊醉后的脾气,皆面面相觑。 “又醉了?”这时,温容的妻子曾氏来了,神色担忧地走进门。 侍婢们似遇到救星一般,忙低头退到一边。 曾氏走到榻前,看看俯卧着一动不动的温容,伸手过去,柔声道:“夫君……” “我未醉!”还未碰到,温容却突然将手一挥,口里嘟囔着说。 曾氏收住手,见他又是这副模样,满脸无奈。 正犹豫,门外忽然传来家人低低的告礼声。只听环佩轻响,一个婀娜的身影已出现在门前。 “妾拜见夫人。”温容新纳的妾侍傅氏款款走来,向曾氏一礼,身上幽香随着微熏的夜风,俄而盈盈满室。 曾氏面色冷淡,睨睨她,微不可闻地“哼”了一声。 这个傅氏是温容两月前在章台街带回来的,生得一副妖媚的颜色。温容自从得了她,夜夜不离,更是喜好上了宴乐交游, 曾氏以节制修身之理劝过温容几次,温容却不仅不听劝告,反对她冷淡了许多。舅姑不在家中,曾氏又一向对夫君顺从,遇到这般事情,碰了几次壁之后便怯了。心中虽深恨傅氏媚惑温容,却不能拿她怎样。 傅氏见惯了曾氏的厌恶之色,不以为忤,自起了身,敛容低眉站到一旁。 “阿婵来了?”榻上,温容迷迷糊糊地问了声。 曾氏看看他,面色虽不豫,片刻,却还是站起身来。 “好生侍候。”她淡淡地对傅氏道。眼下状况,只有她能应付,再不喜也只得暗暗将气忍下。 “是。”傅氏恭敬一礼,声音柔柔。 曾氏看也不看她,带着随侍径自地出去了。 室中家人纷纷退走,傅氏看看两旁的侍婢,挥挥手,她们也应诺退下了。门阖上,只剩傅氏和榻上的温容。 傅氏移步上前,在方才曾氏坐着的地方坐下,看向温容,伸手拍拍他的肩头。 温容一动不动。 傅氏轻笑,以袖掩口:“莫不是药发了……”话音未落,温容突然翻过来,傅氏惊呼一声,已被温容一把揽倒。 温容面上仍有酒醉之色,却不见半点迷糊。他将傅氏压倒在身下,神色带着亢奋,手揉捏地探入她的衣襟下,大力地扯开她的衣带。 傅氏双颊桃红,娇喘连连,顺势伸手勾住他的脖颈,却在他耳旁呢喃:“容郎可听说了帝陵之事?” 温容的动作忽而一缓,抬起头来。 傅氏看着他,眉目间带笑含嗔。 温容笑笑,伸手勾勾她的下巴,看着她的嘴唇:“你听到了甚?” 傅氏娇笑,不紧不慢地伸手为他宽衣,声音柔媚:“现今谁人不晓,上党温唯出黄金百斤,为穆皇帝添享殿,今上允其子温栩谒陵呢。” 温容眯眯眼,笑而不语。 傅氏望着他,心中念头转了转,紧问:“容郎莫非真让他来?”话刚出口,傅氏身上被狠狠一捏,她痛呼出声。 “便让他来,又能怎样。”温容咬牙道,笑意更深,目光却冷芒乍现。 馥之得了叔父的吩咐,翌日一早,到顾府去察看顾铣病情。 不想,待家人入内通报,出来的却是顾昀。他走下阶,向站在车旁的馥之一礼:“女君。” 馥之微讶地望着他,片刻,还礼道:“君侯。”细论起来,这还是两人在京城里头一次单独见礼,虽彼此并不算陌生,称呼上却起了些微妙的变化。 两人心照不宣。顾昀看着馥之,声音平和地说:“我叔父正在宅中。” 馥之道:“如此,还烦君侯引路。” 顾昀颔首:“女君请。”说着,转身向门内走去。 馥之看着他的背影,片刻,蹑起裙裾跟上。 从侧门入内,只见面前是一条长长的庑廊,曲折廻转,庭院树木亭亭如盖,花草葳蕤芬芳。 馥之上次来走的并不是这里,只觉幽静雅致,隔着羃离,将目光将四周景色细细欣赏。再看向面前,顾昀一身素净常服,将俊朗的仪表衬得愈加利落齐整。 “府上园景甚好。”过了会,馥之道。 顾昀回头看看她,唇边漾起些淡淡的笑意,道:“我叔父好园,府中所植花木,皆经其手。” 馥之愣了愣,片刻,颔首:“如此。”再望向一旁,心中不由觉得有趣。谁能想到那战功显赫的当朝大司马,竟有这等闲情。 几句话之间,两人起初的拘束消失了许多。顾昀没有再说园木,却道:“自从叔父服下女君的药,已好转许多。” 馥之闻言,心底一阵宽慰,笑了笑。想起两日来在家中,叔父总向自己问起顾铣的病况,这下他可该安心了。 “大司马自有吉相。”馥之道。 顾昀看着馥之,没有说话,片刻,将视线移开,望向前方。 游廊在曲折,经过一处水榭,没多久,一处楼阁出现在庭院之中。 顾昀带着馥之径自走到楼阁之前,馥之解下头上的羃离,交给同来的侍婢,随顾昀入内。 楼阁临着水池,四面窗格敞开,踏入其中,只觉连日的溽热一扫而空。顾昀回头,恰凉风拂过,馥之低绾的发间,几颗珍珠缀作步摇,与颈间肌肤莹洁相映。 “女君来了。”这时,顾铣慈祥的声音从里面传出。 顾昀不及回头,馥之却已走过去,向案前的顾铣一礼:“馥之见过大司马。” 顾铣笑容满面,拢拢身上的薄氅,放下手中书册,招呼二人到席上坐下。 “叔父今日遣馥之来探大司马,不知大司马可仍有不适?”馥之在下首坐定,向顾铣问道。 顾铣微笑,道:“两日来,某已觉舒适许多,痰咳亦无之前激烈。” 馥之颔首,在座上将他细观,只见精神饱满,面色也较那日红润许多,的确有所好转。 “可否赐脉一观?”馥之问。 顾铣点头:“劳烦女君。”说着,将手伸出。 馥之起身,坐到他跟前,略略一礼,为他把脉。 池上的凉风自窗格中缓缓沁入,搅起案旁香炉中的轻烟,香气袅袅地四散开去。 顾铣静静地倚着榻,面前,馥之专心地看着指间,眼睑微垂,修长的眉下,睫如蝉翼,将漆亮的双眸稍稍遮去。 恰如当年。那女子低头将玉璜上的丝绦细细结上,过了会,抬起头来,脸上展露出笑容,得意地举起玉璜,说:“好了……” 顾铣忽而有些失神。 馥之平心静气,只觉指下,顾铣脉象甚为稳当,上次那股离乱之气已消去了许多,确是大愈之象。她微笑抬头,正要说话,却发现面前的人一瞬不眨的看着自己,一讶。 顾铣自知失礼,忙笑笑,转头去,向顾昀道:“甫辰,吩咐家人多备膳食。” 顾昀应下,正要起身,却听馥之说:“不必劳动。” 他讶然回头,只见馥之一脸歉意,对顾铣道:“大司马相留,馥之本不该辞。只是馥之稍后还须往别处,不能久留。” 顾铣面现诧色,掠过一丝失望。他却未再强留,少顷,微笑颔首:“如此。”他看着馥之,忽又问:“我听女君叔父说,女君爱草植之属,曾多有研习?” 馥之微讶,道:“略晓一二。” 顾铣微笑:“我后园中有一桂树,植已二十余载,年来甚不振,未知何故。可否请女君为某一观?” 馥之望着顾铣,片刻,点头:“自然可以。” 顾铣含笑,却又转向顾昀,道:“甫辰,叔父身体不便,烦带女君前往。” 东市 馥之随着顾昀,又回到了来时的那片青翠的园林之中。游廊曲折延伸,走的却是另一个方向。 “那桂树就在前面。”顾昀说。 馥之点头,将目光向前面瞅瞅,顾昀个头高出她许多,平视过去,只能看到他宽阔的脊背。 再看看身后,侍婢和家人都默默跟着,窸窣的脚步声,愈加显得周围幽静。 馥之望着游廊两旁,只见花木繁茂依旧,参差错落,相益得彰。 心里不禁又是赞叹。馥之的母亲甄氏,当年亦是好园,馥之小时候,家宅中的所有园地都像这般植满花木,阿母常常带着她去园中游玩,告诉她花木的名称和摆置的学问,馥之至今仍然记得。如今见这顾宅园林,扶疏间自有条理,竟也合乎阿母过去所说的治园之道。 “这些花木摆置亦是大司马之意?”馥之忍不住,开口地向顾昀问道。 顾昀看看廊外,道:“正是。” 说话间,游廊回转,前面忽而明亮。廊外,绿草如茵,翠竹幽兰掩映环绕,一棵桂树亭亭立在其间,足有四五丈高,枝叶繁茂如盖。 顾昀停下步子,转头对馥之说:“这便是叔父所说桂树。” 馥之颔首,望着那桂树,走下游廊。 几块形状各异的石板寥寥铺在地上,形成一道小径,面上已经被蹋得平滑。昨夜里的一场雨,将天空洗的明净。馥之走到桂树下,抬起头,阳光在枝叶间漏下,灿灿灼目。几只黄莺轻灵地跳在枝头,声音高低婉转。 “此树是我叔父年轻时所栽。”只听顾昀的声音自身后传来,缓缓道:“满园花木之中,叔父最爱此木,多年来皆亲自料理。” 馥之颔首,将桂树观察,只见枝叶茁壮。她挽袖伸手,想将头顶的一枝撷来细看,刚踮起脚,一只手却伸过来,将那树枝折下。 她转头,顾昀的脸近在咫尺,将叶间天光遮去了一角。碎金点点落在上面,将眉目映得明亮而深刻。馥之忽然觉得心中起了一阵不自然,接过那树枝,将目光移开。 馥之低头看手中的桂枝,只见叶片油绿,其中两片却生了些黄斑,叶面蜷起,果然是得了病的样子。她再望望桂树和地面,树冠葱郁,也并无多少落叶,幸而这病还不算严重。 “如何?”顾昀的声音再传来。 “只是些许枯病,无甚大碍。”馥之望向他,笑笑,道:“每日往土中添些豆粕,便会好转。” 顾昀点头。 馥之将视线转向另一侧梢头,脚步稍稍移动。阳光在树叶间变幻,黄莺扑腾飞起,穿梭如影。不远处,奉命等候在廊下从人正在闲聊,被一从绿竹挡住了身影。 “女君。”片刻,忽然又闻顾昀再度开口。 馥之望去,却见顾昀将手伸来,掌中,一枚玉坠温润无瑕。 她愣了愣。 顾昀看着她,深眸与身后的天光闪耀相映:“女君相助,某没齿难忘。如今叔父得救,此玉亦还于女君。” 馥之望着顾昀,目光又落到那玉上,少顷,伸手接过。微风拂过发间,莺啼清脆,她笑笑:“君侯客气。” 顾昀注视着她,没有言语。 这时,馥之瞥见廊下的侍婢正张望过来。她看看顾昀,片刻,道:“我还须往别处,先告辞。” 顾昀颔首,温声道:“我送女君出府。” 馥之未再言语,笑了笑,随他离开桂树下。 出府的路并不如来时长,游廊转过两处庭院,门口已出现在面前。 马车已经备好,馥之与顾昀相互一礼,由侍婢搀扶登车。帏帘放下的一瞬,馥之下意识地抬眼,只见顾昀仍站在门前,双目望着这里。 驭者叱了一声,马车缓缓走起。馥之望着摇曳的锦帘,少顷,垂眸,那玉坠攥在手中,似乎仍带着些陌生的温热。 丞相长史何谡从署中回到家,下车便听家人说幼妹何氏归家来了,正在堂上见父亲。 何谡颔首,一言不发地走进宅中。 果不其然,还未到堂前,便听到一阵嘤嘤的啼哭声传出来,正是何氏的声音。 “……那廷尉到来,好生无礼……夫君就这么被押了去,仆从也不许带……我要去探望……竟说什么我是犯人眷属不得擅入……父亲……”堂上,何氏坐在席上,呜咽不已。 父亲何恺端坐上首,面色发沉。 何氏的丈夫吴建,原任京兆尹,几日前在朝堂上被指包庇豪族侵吞田产。皇帝当堂大怒,命御史大夫并廷尉署彻查。廷尉杨铮接下此案之后,即着手调查,短短几天,吴建的包庇行径便已证据确凿,昨日,廷尉署派人来将吴建从家中带走了。 “父亲。”这时,何谡上堂,向何恺一礼。 “兄长也来了,今日之事,要为妹妹做主!”何氏见到何谡,精神一振。 何恺皱眉:“阿郁!” 何氏泪流满面,捶席道:“女儿阖家受此大辱,定与那邹平势不两立!” 何恺脸一绷,正欲说话,却听何谡道:“父亲,今上此为,实欺我何氏太甚!” 只见他上前,沉声道:“如今情势父亲也见到,今上坐由那些庶族小儿横行,以致妹婿受欺。自前朝以降,何氏之门何曾受此欺辱?” 何恺闻言,眉毛倒竖地低斥一声:“你住口!” 何谡却愈加激愤,脸微微泛红:“父亲三朝元老,去年出征西羯立下大功,今上却只加些虚号,便教父亲卸甲。岂不知当初若无何氏,他王氏怎得天下……” “竖子!”何谡话未说完,何恺猛地将手击案,将兄妹两人吓了一跳。何恺怒气冲冲地指着他,骂道:“岂敢出此无君无孝之言!” 何谡兄妹听得此言,忙伏跪在地。 何恺怒目起身,一声不出地拂袖而去。 “阿兄……”堂上,何氏见父亲全然不理自己,委屈不已,求助地望着兄长。 何谡却没有看她,面色沉沉地盯着地面,目中利光渐聚。 乌云沉沉的压在天边,将黄昏的天色遮得更暗。风中带着些凉凉的雨气,似正与与白日里积攒下潮闷鏖战。 顾昀骑马驰入城门,沿着大街往前。近午之时,他独自骑马去承光苑的鲸池查看羽林操练,看了几式,觉得尚满意,又回到京城里。 连日来,黄昏之后总开始下雨,连绵一夜。顾昀望望天,催了两鞭,想赶在落雨前回府。 天色渐暗,京城的大街上,行人已经渐少了,大道上空旷许多。顾昀一路向前,两旁的官署民宅不断向后退去。走了一段,路上出现了不少收市回家的商贩, 东市就在不远,顾昀走到一处路口,眼睛瞄向那边,似乎能望见极目处一片乌黑的宅铺。坐骑脚步稍稍踟蹰,顾昀收回视线,一打马,往旁边一处道路转去。 没走两步,忽然,路边一个熟悉的面孔落入眼中,顾昀猛地守住缰绳。 “君侯。”那游侠儿打扮的年轻人见被他认出,面上尴尬地站在路旁。 “曹遂?”顾昀策马过去,目光将他上下打量:“你怎在此?” 曹遂讪笑,道:“四处走走。” 他是曹让的亲弟,去年做了昭阳宫卫士,深得皇帝赏识,常护卫皇帝左右。今日虽无朝会,曹遂此时却该在宫城里才是。 顾昀疑惑地看着他,忽然,面色一寒。 “他在此?”顾昀紧盯着他,压低声音问。 曹遂神色一阵发虚,没有说话,却望向身后。 顾昀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果然,不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在人群中若隐若现。 皇帝素冠锦衣,腰佩宝剑,站在一处店铺的摊前,拿起摆放着的一只靛蓝色琉璃盏看了看,颇有兴味。旁边,几名卫士扮作布衣游侠,三两的站着,目光警觉。 店主人是个长相平凡的矮胖男子,却生着一双精光四射的小眼睛,看到皇帝,忙走过来。 见他手里拿着那琉璃盏,他“嘿嘿”一笑:“公子,这琉璃盏乃本店独有,别处可寻不到呢。” 皇帝抬眼瞥瞥他,弯起唇角笑了笑。 店主人上前,小心翼翼地接过那琉璃盏,对皇帝恭敬地说:“公子且看,这色泽,深靛如碧。”说着,将指头敲敲盏沿:“其声如磬。”他得意地笑:“这等奇货,走遍东市也只此一处。” 天边吹来阵阵凉风,隐有闷雷滚动。 “不知卖几钱?”皇帝望望天,神色平静地问店主人。 店主人笑笑,伸出五个指头:“五万钱。” 皇帝扬扬眉毛。 “实不瞒公子,”店主人看着皇帝脸色,忙补充道:“小人这琉璃盏,来路可偏得紧。”他看看周围,突然压低声音:“全京城除了此处,便只有皇宫里才有。” “哦?”皇帝看看他。乌云里的雷声更大了,路上经过的商贾一阵喧哗,都加快步子。周围卫士亦犹豫望来。 这时,皇帝瞅到一人正向这边快步走来,眉间忽而一展,笑了笑:“甫辰!” 顾昀看到这里的正是皇帝,面色一沉。他没心思打招呼,走过去,目光严厉地将皇帝身边的卫士狠狠一剜。 店主人看到顾昀,讶然。 皇帝却不慌不忙,他转向店主人,朝店里望望:“还有什么可看?” 店主人小心地瞥瞥顾昀,对皇帝愈加恭敬:“那要看公子想看什么,滇南的翡翠,大秦的珊瑚,无一不有……” “天将有雨,请公子回府。”顾昀出声打断,向皇帝一揖。 皇帝瞅一眼天色,心中沉吟。此番私自出行确是意气之举,他想看看没了执金吾在前开道的京城是什么样子。如今看也看了,又被顾昀撞破,回宫也罢。 他笑笑:“便回去。”说完,转身便要向几步开外的车驾走去。 “公子,这琉璃盏……”店主人拿着琉璃盏,满脸期盼地望着皇帝。 皇帝看看他,正要开口。这时,街面上突然传来一阵铜铃声,望去,却是一队牲口贩子吆喝地赶着一群牛和马,匆匆朝这边走来 牲畜浑身骚臭,又刮着阵风,路人纷纷掩口。将经过店铺面前时,忽然,队中的一头牛斜斜地走了出来。皇帝等人看得清楚,忙让到一旁,只听“哗”的一声,铺上的货物被牛撂倒,陶器琉璃砸碎一地。 “天爷!”店主人惊叫一声,忙上前驱赶那牛。 “失礼失礼!”一个洪厚的声音传来,队中领头的牲口贩子忙跑过来,把牛拉住。 店主人看着满地狼藉,又急又怒,斥那贩子:“你赔我!” “是!是!”贩子仍是赔笑,满脸的络腮胡子中间,眼睛却看向皇帝这边。 皇帝在一旁看着他们的纠纷,兴致勃勃。 顾昀却隐约觉得不对劲,看向周围,只见那牛马队里的其余商贩一下都围拢过来,手里拉着牲口,皇帝身边的卫士都快被挤散了。 顾昀眼角瞥到一人腰间寒光闪过,心中一凛,暴喝:“护驾!” 话刚出口,只见刃光乍起,商贩们手中皆亮出明晃晃的长刀,朝皇帝一行人砍去。两名卫士措手不及,惨呼一声倒在地上。 顾昀踢起面前的一块木板挡住迎面而来的刀刃,抽出宝剑将一人砍翻,急忙向皇帝道:“陛下上车!” 皇帝也已经持剑在手,却毫无惧色,一剑结果掉侧面扑来的凶徒。牛马受惊地拥堵在一起,将去路阻断了。顾昀大喝一声,用力带开面前的牛,皇帝正欲回身,突然,旁边一个身影扑来。 说时迟那时快,顾昀怒喝地将手中宝剑用力掷去,“噗”地一声,刃穿血肉,却是那店主人一声大叫,圆睁着双目横死在地上,手中握着一把乌亮的短刀。 顾昀和皇帝皆是一惊,歹徒与卫士仍然缠斗,顾昀伸出手,猛然使劲,将面前一头牛生生推开。牛吃力,回头将犄角抵来,顾昀腰背上一阵剧痛。 “陛下!”他向皇帝大喝一声。 皇帝借着空隙迅速出去,翻身登车。 顾昀再不理会许多,奔到驭者位置上坐下,将鞭子狠狠一抽,马车发力向前驰去。 车轮飞驰,路上行人急急避让,厮杀叫嚣的声音一下被抛在了后面。 “陛下无事否?”顾昀赶着车,向皇帝问道。 身后却没有声音。 顾昀回头,皇帝坐在车上,却面色苍白,双唇紧咬,冷汗已浸湿了双颊。他的眼睛强睁着,却黯然无光,右手紧紧地握在左臂上,指缝间,血液隐隐发黑。 顾昀心中一寒。他急忙回头,思绪纷乱间,往见东市街口近在咫尺。 一个念头划过过心中,倏而明亮。 他暴叱一声,将缰绳偏转方向,马车直直朝东市奔去。 惊雷 天空划过一道闪电,惊雷猛地炸响。大风刮得飞沙走石,未几,豆大的雨点“啪啪”地砸下来。 街边的屋舍不断掠过眼前,顾昀驾着车,目光倏而定在在一处大门虚掩的铺面上,猛然拉住缰绳。再回头,皇帝斜斜地靠在一旁,双目紧闭,嘴唇发青。顾昀下车,使劲将皇帝负在背上,转身朝里面冲去。 屋内,两盏油灯点在壁上,火光摇曳。地面凌乱地堆着些木板和墙土,一人正蹲着敲敲打打。听到门“哐”地被撞开,那人吃惊的抬起头来,却正是阿四。 “姚扁鹊何在?”顾昀急急问道。 阿四见他这般气势汹汹的架势,愣了愣。未及开口,却听卢嵩的声音传来:“谁来了?” 卢嵩从一个木架后踱了出,见到顾昀负着皇帝,忙走过来。看到皇帝脸色,他一惊,问顾昀:“这位公子……” “姚扁鹊何在?”顾昀没有回答,眼睛朝四下里望去。 “阿姊不在此处。”阿四道,声音嘶哑。 顾昀心一沉,看看皇帝,只见他面色更白,神志不清,不知是汗水还是雨水,额边的鬓发已经浸得湿亮。 “这位公子身中剧毒,性命危矣。”这时,一旁卢嵩亦看清了皇帝的面容,吃惊道。 顾昀看向他,念头飞转。心知皇帝再拖不得,将心一横,道:“足下可是陈扁鹊门人?” 卢嵩怔了怔,讶异这陌生人何以知晓自己身份,转念一想,他刚才既说要找“姚扁鹊”,想来说的是馥之,忙一揖:“河间卢嵩,陈扁鹊正是尊师。” 顾昀还礼,急急地说:“某与姚扁鹊相识。今友人为奸人所害,还请扁鹊相助。” 卢嵩看看皇帝,又看看顾昀,颔首:“君子客气。”说罢,转头吩咐阿四即刻去自己房里将用具取来,又请顾昀到后宅中去。 雨越下越大,庭中的泥地像水潭一般。 卢嵩带着顾昀沿着屋檐来到一间厢房里,点上灯火,让他把皇帝放在席上。卢嵩在皇帝身边坐下,即刻给他把脉,过了会,又翻了翻眼皮口唇,神色沉凝。 “烦公子去取碗水。”卢嵩对顾昀道,说罢,撕开皇帝左臂上的衣袖,俯首到伤口上吮毒。 顾昀往左右看看,果然见不远处有水罐和碗,忙过去取来。 发黑的毒血不断被吮出,吐到巾帕上,黑红一片。没多久,门上一响,阿四端着个小木箱进来了。卢嵩接过木箱,又让他去烧些沸水来。阿四答应,转身再走了出去。卢嵩将木箱打开,从里面取出一只药瓶,倒出几个黑黑的小丸,掰开皇帝的嘴,放进去。 “正元丹?”顾昀看到那些药丸的样子,开口问道。 卢嵩点头不语,却接过他手中的水碗,起身快步出去。未几,门外传来漱口的声音。 顾昀看看席上。皇帝仍无知觉,他却觉得心已经放安了许多。 没多久,卢嵩回来,又为皇帝探了探脉。顾昀看着他,紧问道。“如何?” “有救。”卢嵩轻松地笑笑,说着,又将小木箱打开,从里面拿出些药粉,敷在皇帝的伤口处,边敷边道:“这位公子中毒虽剧,幸而时辰尚短,再晚一刻送来,嵩亦是无计可施。” 他说完话,却无人答应。卢嵩回头,却见顾昀已经倒在一边,没了动静。 四周黑洞洞的一片,顾昀动动身体,软绵绵的,腰下隐隐疼痛。 “……那是顾公子!”不知谁在说话,语带艳羡。顾昀望去,忽然发现自己置身在满街的人群之中,四周的人都将他争相观看,目光充满欣赏和惊叹,堵得他乘坐的马车寸步难行。 “……尔形既淑,尔服既鲜。转侧绮靡,顾盼便妍。”有人高声赞颂道。 顾昀回头,父亲站在身后,满脸骄傲。他又将视线去寻母亲,却不见她的踪影。 忽然,旁边传来辚辚车声,顾昀望去,一辆华贵的鸾车上,母亲佩玉饰金,光华照人,却看也不看他,渐渐远走。 顾昀大惊,连忙去追母亲,却动弹不得。 “尔为顾氏子弟,虚名怎得立身!”叔父顾铣话语严厉,缓缓响起。 堂弟顾竣看着他,满脸不屑:“反正你是那西京玉……” 顾昀睁开眼睛。 阵阵清脆的鸟鸣传入耳畔,伴着丝丝晨风,颈间一片湿凉。腰间传来阵阵痛感,顾昀皱皱眉头,朝旁边望去。睡眼惺忪,一个纤细的身影侧对着他,坐在不远的一张案前。晨光淡淡,将她脸上的轮廓映得皎洁而柔和。 顾昀目光渐渐凝起。 察觉到动静,馥之转过脸,见顾昀正睁着眼睛看来,心中一阵欣喜。她从案前起身,走到顾昀的席边:“君侯觉得如何?” 顾昀望着她,眼前仍有些朦胧,昨日的事却在心头一桩桩的浮现起来,渐渐敞亮。 “无碍。”顾昀道,声音有些沙哑。说着,他动动身体,腰背上的伤被牵扯,传来一阵疼痛。 馥之忙道:“君侯不可轻动,我师兄花了好一番功夫才将那伤口缝合。” 顾昀不再挪动,却问她:“与我同来的那公子何在?” 馥之看看他,答道:“他早已醒来,现下正与光禄勋在隔壁厢房。” 听到光禄勋已经来了,顾昀的心中长长松了口气。他看向馥之,张张嘴,却觉得喉头干涩,说不出话来。 馥之了然,转头从旁边的水罐里盛出一碗水,用汤匙舀出一勺,送到顾昀嘴边。 顾昀看着汤匙,那犹豫片刻,稍稍张开嘴。 水缓缓入口,从舌尖淌向喉咙,一阵甘甜舒畅。 顾昀一动不动。自记事起,他便从不曾让人这般喂过,面上有些不自在。他看着那汤匙在水碗和自己之间来回,目光微微停在那白皙的手指间,没有抬眼。 门外忽而响起些脚步声,未几,一人撩起半垂的竹帘踱步走了进来,正是皇帝。 馥之忙将水碗放下,伏身下拜。 见顾昀要起身,皇帝笑笑:“甫辰莫动。”说完,目光落在馥之身上,温声道:“女君亦请起。” 馥之答礼,从地上起来。 皇帝神色轻松,他仍穿着昨日的衣服,左臂上缠着布条,却精神饱满,全不见中毒时的样子。“不想女君亦通晓岐黄?”他看看馥之,道。 馥之知晓今早来此处见到皇帝,自己的那些事便再隐藏不得了,垂眸答道:“馥之略晓一二。” 皇帝颔首,没有说话。又看向顾昀,走到他的席边坐下。 馥之见他二人有话要说,也不再逗留,告一声礼,便退了出去。 柔软的衣裾消失在轻动的竹帘后,似搅起一缕轻盈的日光。 顾昀将瞥去的视线收回,却发觉皇帝正看着他。 “陛下身体可安好?”顾昀将目光落在他的臂上。 “无事。”皇帝道,眉间却露出一丝疲惫。他懒洋洋地靠在案上,瞥顾昀一眼:“倒是你,那医者说差点便伤到了内脏。” 顾昀笑笑:“臣无碍。” 皇帝看着他,冷哼:“我早说你一身蛮性,此番竟去与牛角力,幸而识得这市井中有良医。”说着,他忽而一笑:“不过,此间有一药童亦是有趣,昨夜见落暴雨,便将我那马车收入了院中,又待今晨雨停才去姚博士府上报信,害外面一干人等乱了整夜。” 顾昀一怔,片刻,道:“姚博士与昀叔父有旧,昀亦是偶然自姚博士处得知此间有良医。” 皇帝淡笑,却没有接下去再说,片刻,转而道:“审琨做得不错,闻讯后即刻关闭城门,并报知太后丞相,行事倒果决。” 顾昀抬眼看看他,想起昨天的事,不禁凝眉沉吟:“那些贼人可有下落?” 皇帝淡淡道:“尚不见踪迹,廷尉只搜了那店铺。”他伸手,将席上的一块磨得锃亮的山形木镇拨了拨,目光渐渐寒冷,缓声道:“甫辰,你信不信,有人怕了呢。” 门外,日头已经升上了天空。馥之走到廊下,望着头顶,暗暗地舒口气。 “阿姊。”门外的阿四看到馥之,忙走过来。 馥之笑了笑,从他手中拿过羃离。阿四以前随他父亲学过些木工,此次卢嵩开医坊,馥之便让他来帮忙。早晨的时候,阿四突然跑回府来,说昨夜顾昀倒在了东市的医坊里。馥之吃了一惊,立刻出门。 走出路上,却感觉与往常很不一样,处处都可看到军吏,馥之的车被拦下询问了好几次。待她终于感到医坊,走进厢房里,竟看到刚刚转醒的皇帝。吃惊归吃惊,皇帝中毒,顾昀负伤,再与外面的警备联系起来。其中缘由馥之却不敢猜度,只立刻依皇帝吩咐遣人去报知光禄勋。 馥之将羃离戴好,看看院中神色戒备的卫士,又看向不远处,那个以出身庶族而闻名的光禄勋卿审琨正与站在屋檐下与卢嵩谈话,表情严肃。卢嵩显然被这些突如其来的朝廷士吏惊到了,神色小心翼翼。 馥之想了想,觉得自己在此久留无益,便朝他们走过去,向审琨款款一礼,说要告辞归家。审琨看着馥之,他知晓这女子身份,眼下皇帝已经无恙,倒也无须再留。沉吟片刻,很快答应了。 “馥之。”馥之刚到门口,卢嵩赶上前来。 他面色犹豫,低声问:“那公子究竟何人?” 馥之望望后院,片刻,却转向卢嵩,眨眨眼:“我且问师兄,若将来得入太医署,师兄可愿往?” 卢嵩愣了愣,皱眉道:“馥之这时开甚玩笑,我向来讷于人情,怎入得朝廷的地方?” 馥之笑起来:“如此,师兄安心便是。只消好生招待,将来这医坊,京师之中必无出其右者。” 卢嵩看着她,似懂非懂。 馥之却不再解释,只轻笑地告辞一礼,带阿四转身离去。 暖阳 皇帝乘着车,在执金吾和卫尉的护送下回到了宫中。 守门的宫卫见到皇帝车驾,忙向两旁让开,齐齐致礼。车子入了宫门停下,皇帝换乘步撵,由宦官抬着,一路疾走向紫微宫。 还未到紫微宫前,却听见一阵嘈杂的人声传来。望去,只见宫门前站着好些人,都是些出入宫禁的近臣,似乎正与宫前卫士争执。 “……教卫尉卿出来!老夫有话问他!”其中一人立在众人之首,声音尤其突出,竟是太常卿程宏。 皇帝瞥向走在身旁的卫尉卿褚英。 褚英望望那边,面上讪然不定,低声禀道:“臣命卫士不得放入任何人,以免走漏消息。” 皇帝没有答话,看向宫门前,唇边浮起一抹深长的笑意。 这时,走在前面的宦官清喝一声。 众人闻得望来,见到皇帝,皆惊诧不已,顿时鸦雀无声。 皇帝却不慌不忙,端坐着,待步撵行至众人跟前,看着跪拜在前的程宏,笑了笑,声音和缓而清朗:“今日不朝,太常卿也来了。” “陛下……”程宏一时不知如何应对,满面通红,肥胖的脸上出了一层汗,化开了几道白粉。 皇帝却不看他,目光直直落在他身后的侍中温容身上:“温卿亦在。” 温容没有抬头,从容答道:“臣今日轮值。” 皇帝淡笑,看看其余众人:“朕昨日逢雨留宿承光苑,未报知有司,朕之过也。众卿体恤之念,朕心甚慰,如今可各往职属,不必挂怀。” 众臣皆应诺,向皇帝再礼。 眼见皇帝的步撵在卫士的簇拥下径自入了紫微宫,程宏从地上起来,只觉满心羞赧。 早晨的时候,他本要去宗庙查看穆帝祭礼的预备,却在路上被拦车询问多次,经过宫城外,又遇到温容,听他说起紫微宫禁入之事,便应他之请到紫微宫来查看究竟。果然,紫微宫卫士说宫中有令,今日免事。同时被阻的也有好些时常出入宫禁的臣子,拥堵在宫门前,又是不解又是疑惑,怨声载道。 温容对卫士说程宏乃太常卿,要入内面见皇帝。卫士却坚决不许,说他们听从卫尉调遣。卫尉卿褚英出身寒门,一身武气,从来入不得士族大臣的眼。程宏闻得此言,顿时怒起,便对卫士斥责起来。 不想,竟恰逢皇帝归来。 程宏觉得身上汗湿了一片,突然后悔起来。皇帝对他们这班老臣向来不亲近,自己方才那番作为虽在情理之中,落在皇帝眼里却只怕不太好……心里想着,程宏转头看向温容,却见他立在宫门投下的一片荫蔽之中,双眼望着那步撵离去的方向,面无表情。 皇帝回到寝宫的时候,只见里面好不热闹。太后、王宓都来了,连大长公主也在,下首还有太医令和一众医官。 见他回来,所有人的脸上都神色一展。 “皇兄!”王宓率先迎上前去,将他仔细打量,眼圈红红的。 皇帝安慰地拍拍她的肩头,朝里面走去,向坐在堂上的太后下拜:“儿见过母后。” 太后看他精神充沛,提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面上却愈加沉下,双唇紧抿,没让他起来。 殿中寂静一片。王宓看看太后,心中担忧担忧皇帝身体,向她道:“母后……”话刚出口,太后却冷冷扫来一眼,王宓连忙住口。 “你可知错?”太后盯着皇帝,缓缓道。 皇帝伏拜在地上:“儿知错。” “私自出宫,目无章法!”太后猛然以手捶床,向左右厉声道:“传我令去,将昨日当值的宫门卫士以及一众从人全数押交廷尉!” 皇帝心中一惊,抬起头。触到太后怒目,复又俯首不语。 太后身旁的常侍得令,小步趋出。 殿中又是一阵默然。 “罢了罢了,”这时,挨在太后身旁坐着的大长公主在一旁开口了,她笑笑,向太后劝慰柔声道:“陛下现在已经归来,太后训也训了,陛下知错便是。太后莫忘了陛下还有伤在身,太医令等一众医官如今还在外面待诏。” 太后听闻此言,目光落在皇帝左臂上,神色一缓。她收起怒容,吩咐皇帝起身,让宫侍去召医官入殿。 左右早已将一张软榻抬出,扶皇帝躺上。未几,太医令领着医官前来,向太后皇帝行礼,即刻为皇帝诊察。 “陛下脉象有少许虚浮,却平稳,静养几日便可。”待诊毕,几名医官略一商讨,太医令禀道。 听他这么说,众人皆大欢喜。 太后长舒一口气,颔首:“如此便是大好。”她看着皇帝,片刻,却忽而举袖拭目,轻叹道:“你这般任性,若真出了意外,置天下何地,又教老媪有何面目去见地下先祖?”她的声音带着些微微的颤抖,说着,将脸转向一旁。 殿中之人皆动容。 王宓想起自己昨夜听到皇帝遇刺失踪的消息时,觉得似乎天都要塌下来了,现在忆起都仍有后怕。鼻子不禁一酸,眼泪又跑了出来。 皇帝忙从榻上下来,伏拜在地:“儿谨记母后教诲。” 太后垂泪不语。 大长公主亦举帕拭拭眼角,看着皇帝,樱唇似笑非笑。 操心一夜至天明,太后早已倦了,与皇帝交代了些话,又与大长公谈了几句,便回宫歇息了。 皇帝须静卧休养,王宓也告退出去。 她并不觉疲惫,走出紫微宫,忽然见姑母大长公主也行将了出来。 “姑母。”王宓走过去,向大长公主一礼。 “阿宓。”大长公主停下步子,露出笑意。 王宓望着大长公主精致的脸,不禁从心底赞叹。这位姑母年将四十,却保养得甚好,面容堪比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子,即便熬了整整一夜,也丝毫看不出一丝黯淡。 对于这位姑母,王宓现下是满心感激的。 昨日凶讯传来时,大长公主正陪着太后在宫中道观参拜。众人一团忙乱时,她决然留在宫中,不停安慰她们母女,太后也得以迅速定下心来,联络丞相,号令有司。 “姑母要返新安侯府?”王宓问。 大长公主笑笑:“非也,我听闻你昀表兄也受了伤,还须往顾府看看他。” 这话正勾中王宓心事。早晨卫尉来报知皇帝和顾昀的消息时,她也在场。后来见皇帝安然归来,却不见顾昀,她的心早已稳不住了。 “昀表兄……不知安好否。”王宓轻声道。 大长公主看着她,唇边缓缓漾起笑意。她没有回答,却摒退左右,少顷,将王宓细看。 “我记得甫辰少时最爱吃樱桃,每到时节,阿宓总要将自己分得的樱桃带到顾府,可对?”她缓缓道。 王宓听到这话,双颊登时染红,目光满是慌乱。 大长公主却轻笑起来,声音柔和而慈爱:“阿宓何须羞赧,你的心思姑母岂看不出来?甫辰得你青睐,何其幸也。” 王宓心中一阵激荡,甜涩交杂,只觉脸像烧着了一样。 片刻,她却低下头,微不可闻地嗫嚅道:“可昀表兄不甚喜阿宓。” “哦?”大长公主注视着她,从容浅笑,掩口低声道:“甫辰年轻,素不通情事,可我和顾府都想先为他定个将来呢。” 王宓惊讶抬头,望着大长公主的笑靥,目光渐渐凝起。 顾昀坐在车里,望着街景在面前掠过。 马车的颠簸下,后腰上仍隐隐作痛。那日皇帝离开后,没多久,顾府也派家人来将顾昀接了回去。此后的几日,他只卧榻静养,卢嵩每日到顾府给他施针换药,也恢复得不错。 不过,延寿宫筵的日子渐近,承光苑那边也日益紧迫。虽有曹让接手,顾昀却不能完全放下,今日征得卢嵩允许,顾昀乘车到承光苑查看了一番。 天色又到了下昼时分。车子奔过大街,东市近在眼前。 经过那日事发的店铺前,顾昀命驭者停下。他看看那店铺,只见大门紧闭,果然已是查封了。视线不由地再移向东市里面,日光落在一片青灰的瓦顶上,似泛着些柔光。 “君侯,可继续回府?”驭者问。 “先往东市换药。”顾昀道。 驭者应诺,赶车朝东市驰去。 东市常有车马载货通行,里面的小巷也设得宽敞。 顾昀的车子没有走人山人海的大街,却穿过巷子,在卢嵩医坊的后门停下。小门虚掩着,顾昀让驭者和马车候在外面,径自走入院中。 药坊还未开张,进到里面,却只有阿四在堂上满头大汗地做木工。 “卢子出去了。”阿四看看顾昀,声音依旧沙哑:“君侯可是来换药的?” 顾昀望望四周,颔首:“然。” 阿四想了想,道:“我知道药在何处,君侯要换药,我去拿来也可。” 顾昀看他一眼,沉吟片刻,点头答应了。 阿四呵呵地笑,放下手中活计,跑到卢嵩室中拿出些调好的药粉和洁净的布条,带顾昀走到厢房里。 顾昀在木榻上坐下,宽去外衣。 “姚扁鹊可曾来?”他忽然问。 “未曾。”阿四坐在他身后答道,看着他精壮的上身,心中不禁啧啧赞叹。他将顾昀腰间的布条拆下,看到伤处,不禁心惊。那伤口已经开始结痂,却有些狰狞,痂皮暗红带黑,看得人不忍。阿四看看药粉,学着卢嵩平日的样子,将药粉倒在一块布上,朝猛地伤口敷去。 “嘶……”只听顾昀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顾昀回头怒目,阿四自知下手重了,讪讪一笑。再看伤口,却发现里面竟出了血水,“呀”地惊叫一声。 “阿四?”一个声音忽然从院中传来。 顾昀定住。 阿四面上一喜,如遇救星,忙大声答道:“阿姊!”未几,一人出现在门前,头上羃离撩起,正是馥之。 目光正正相遇,看到榻上的顾昀,馥之亦愣了愣。“君侯?” 顾昀余光扫过自己□的双臂,向略一馥之颔首:“女君。”暗自深吸口气,坐正身体。 “阿姊……”阿四嗫嚅着,指指顾昀后腰:“淌血了。” 馥之见状,忙解下羃离,走过去,阿四忙让到一旁。 顾昀转过头去,只觉身后传来些若有若无的轻柔气息。 “去拿些药酒来,再烧些沸水。”馥之查看一番那渗血的地方,少顷,对阿四说。 阿四如获大赦,飞奔出去,没多久,就把酒拿来了,又赶紧去烧水。 馥之请顾昀趴躺在榻上,洗净手,在榻边坐下,用布蘸满烈酒。 顾昀望着门外,下昼日光淡淡,风吹得竹帘轻轻摇曳。 腰上的伤处传来一阵凉意,片刻,刺痛袭来。顾昀眉头微微皱了皱,缓缓吐出一口气。 “阿四修理木器惯了,下手便不知轻重,君侯勿怪。”片刻,馥之带笑的声音低低传来。 顾昀的脸枕在双臂中间,唇边扬起一抹苦笑:“嗯。” 馥之将卢嵩的药粉轻轻敷在伤口上,又拿起一旁干净的布条,为顾昀细细缠在腰间。 顾昀稍稍弓起身体,只觉肌肤上,轻柔的触感划过,却似久久停留。他目光扫去,只能看到一角广袖上光洁隐现的流云。 “不知师兄为君侯换药之后,还做何事?”馥之将布条打上结,问他。 “施针。”顾昀道。 馥之没有说话,片刻,只听一阵窸窣声响起。 顾昀回头,却见馥之正打开一个小小的布包,其中,根根银针光亮如丝。 “你要施针?”顾昀诧异地问。 “嗯。”馥之说,她看看顾昀,片刻,补充道:“去年冬时叔父病重,我学了些针术。” “去年冬时?”顾昀想了想:“至今才半年。” 馥之眼也不抬,颔首。 顾昀回过头去,不语。 馥之用酒将银针细细擦过,看向顾昀的身体,认准穴位,将针根根刺入。 谁也没有说话,室中静谧无声。 馥之布好针,静静坐在一旁。 顾昀伏在榻上,一动不动。他的呼吸平缓,背上微微起伏,沁着些汗气的光亮,似散着隐隐的热气。 馥之时不时地将银针拨动,目光却落在他背上匀称健壮的线条。 这人的皮肤也不全像脸上那么黑。心中忽而想道。 呼吸间似带着某种陌生而神秘的气息,那日桂树下不自然的感觉似乎又回来了,馥之面上有些烧灼,将目光移向门外。 “轻车随风,飞雾流烟……”脑海中响起那时在塞外,余庆吟给她听的诗。 “我那日出去,未见你。”顾昀突然开口道。 馥之讶然回头,看看他,明白他说的是哪日,道:“我归家了。”声音出来,有些干涩。 顾昀颔首。 这时,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馥之将银针收起。 “大司马现下如何?”她边收边问。 “这几日卢子为其看诊,又好了许多。”顾昀答道。 馥之闻言,笑笑:“我师兄乃师傅最得意的弟子,医术我也不及他。” 顾昀再颔首,没有说话。 馥之见他肋下还有一根,伸手去取,不期然地,突然被他一把将手握住。馥之吃惊,欲将手挣脱,顾昀却紧紧不放。 “可我只想你去。”他的目光望着门外,声音低沉,耳后却彤红:“我来此,也只想见你。” 蔷薇 馥之顿住。 顾昀转过来看她,目光炽热明亮,面庞潮红如霞。 手被他紧紧握着,热力传来,心跳也被阵阵催动,在胸中突撞。那声音仍徘徊在耳边,馥之看着他的侧脸,双颊倏而如炙烤一般,竟说不出话来。 好一会,她吸口气,开口道:“你……你松手。”话却在喉头里干涩地卡了一下,声音带上些不自觉的绵软。 顾昀看着她,一瞬不移,片刻,手微微松开。 馥之即刻抽回手。 掌间一阵清凉,室中静谧,呼吸漾动的声音起伏可闻。 馥之望着顾昀,面上却愈加热辣。 那双细长的眼眸中,目光深邃灼人。她想转过头去,却又觉得手足无措,心狂蹦得似乎要突出来一样。自己的心绪头一次这般不受掌控,羞赧间,却生出些隐隐的慌乱。 馥之突然从榻上站起身,不看顾昀,快步地走了出去。 外面已是傍晚光景,斜阳的光辉掠过屋顶照在阶前,微风拂面而来,夹着柴草的火烟味道。 院子一角,阿四正拿着斧子劈柴,见馥之出来,将手里的活放下。 “阿姊可是来要水?”他用手擦一把脸上的汗,留下几道黑黑的指印:“水还未沸。” 馥之走过去,脑中仍有些恍然,看看他,没有说话,点一下头。 阿四讪讪地笑:“我原想将晚间沐浴的汤水也烧好,可省些柴火,不料烧了许久也不见沸。” “哦……”馥之心不在焉。 阿四看着她的脸,却一怔:“阿姊面上怎这般红……” 话未说完,馥之却已往前走开,头也不回:“我去看看水。” 阿四应了声,看着馥之的背影,心头正讶异,这时,却见顾昀也出了来。他已经将上衣穿好,一身齐整,也朝这边快步过来。 “你阿姊何在?”他问。 阿四抬手,指指庖厨。 顾昀不吭声,只朝庖厨走去。 庖中比外面要热上许多,灶膛里,火熊熊地烧着,大瓮里的水响着,似乎要沸了。 馥之站在门边上,看着地上自己被拉长的半边影子,一动不动。 “……我来此,也只想见你。”顾昀的话徘徊在脑中久久不去。 馥之深吸一口气,心中已经平复少许。摸摸脸上,果然是热得烫手。她看看四周,想起自己方才的失态,又不禁懊恼。自己一向镇定,何以如此不自持…… 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馥之回头,却见顾昀已经来到,身形遮住了天边投来的晖光,面前一暗。 两相照面,馥之的脸再度烧起,却望着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再躲开。 顾昀亦不出声,看着馥之,伸出一只手来。指间,一根银针细长光洁。 馥之愣了愣,片刻,伸手接过。 “我不欲唐突,也不愿教你难为。”只听他开口道,声音低缓,却带着些生硬。他注视着馥之,夕阳光照将他颊边的轮廓的染得炽红:“我后日再来,你若觉善,媒人便可至姚博士府上。” 馥之脸庞上仍热气蒸腾,没有说话。 顾昀站立片刻,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晚风从院中缓缓吹入,姚虔穿着宽敞的衣衫,斜坐在案前看着书简。 他抬眼,馥之在药柜前将配好的药材细细捣研,却只低头将石杵磨着,许久也不见添药。 “女君。”未几,戚氏从门外进来:“庖人问你药可配好了?” 馥之回神,忙应了一声。随后,将臼里的药末倾出,又加上几味,用纸包起。 姚虔看看拿药离开的戚氏,又看看馥之,片刻,伸手拿过案上的水盏,却发现空了。 他正欲去取水罐,馥之瞥见,忙起身过来:“我来。” 姚虔微笑,看着馥之为他斟好水,端起起水盏喝一口,缓缓道:“馥之,何事虑心?” 馥之愣了愣,抬起头。 姚虔扬眉看她。 馥之笑笑:“无事。”说着,却转开视线,将一旁的几册书简拿起来整理。 姚虔莞尔,亦不追问,继续看书。 “叔父。”过了会,却听馥之出声唤道。 姚虔抬眼。 只见馥之望着他,想了想,问:“叔父当年如何识得大司马?” 姚虔一讶,笑起来,道:“那时我随你父亲远游至京中,不久便得以结识大司马。” 馥之颔首。京中之人对名士的追捧,从看谢臻这次来京的风靡之势便可窥得一二。父亲当年名气亦不小,结交顾铣那样的世家子弟也是容易。 “我听闻顾氏世代征战沙场,其子弟必一身武气,不想竟也与父亲和叔父相善。”馥之垂眸端起水罐,再往盏中加水,轻声道。 姚虔笑而摇头:“顾氏纵然一身武气也是世家,大司马当年亦好文才。你看武威侯,举止端正识礼,可有半分卤莽之气?” 馥之心中微微一动,抬头看看姚虔,只见他神色平和。 “如此。”馥之道,唇边漾起微笑,不再言语。 王瓒从署中回到府中,刚下车就听到家人来禀报,说雍南侯要他回去一趟。王瓒看天色尚早,觉得回家一趟倒也合适,便入府换上常服,乘车往雍南侯府而去。 到了侯府前,仆役忙来迎接。 王瓒下了车,稍整衣冠,问:“父亲在何处。” “小人方才闻得君侯正在后苑。”仆役答道。 王瓒颔首,举步入内。 雍南侯一支,先祖乃开朝高皇帝五子,名磐,封汝南王。历经六世,传到王瓒父亲王寿手里的时候,王国早已不复,王寿也变成了一个五千户的列侯。 尽管如此,当年汝南王的家宅却保留了下来,高门大院,无论占地或气势,在京中皆排得上名次的。 王瓒看看面前严整的堂屋,却没有直走向前,转身朝一侧踱去,从游廊走向后苑。 这府邸多年来被用作本宅,早已分出许多院落。其中以园林相隔,倒也不显逼仄。游廊蜿蜒向前,转过一处花荫地时候,王瓒朝不远处望去,只见树影婆娑,背后露出一段矮墙。 往日的浮影又被勾起,王瓒脚步微微停滞,片刻,他看看光景,心中一定,朝那边走去。 墙垣虽矮,却修得很长。王瓒沿着墙根往前,脚下的草已经长得浓密,再不见从前那被自己踏得浅浅的小道。 没多久,前面出现一道漆痕斑驳的园门。王瓒走过去,却发现园门却敞开着,生锈的铁链垂向一边。 王瓒诧异,望向园内,走了进去。 轻风拂过,甜甜的芬芳迎面扑来。时近仲夏,园内遍植的蔷薇已开得繁盛。未经修剪的枝头伸展得高大,浅红的花朵灿烂地簇拥其间,放眼望去,一片娇美景色。 一棵高大的槐树下,茵席铺陈,侍婢环伺,三名衣饰华贵的妇人坐在树荫下,谈笑赏景。正中一人,是雍南侯长子王恭之妻沈氏。 “不想此园外面简陋,其中竟有如此花景。”一名妇人赞叹道。 “可不是。”另一名妇人笑道:“往日我等来从不见到,却是被长姊藏了起来,不肯轻易与人。” 沈氏轻摇漆扇,笑道:“不是我藏私,尔等不知,此处不是轻易入得的。” 二人一讶:“为何?” 沈氏不紧不慢地端起面前茶盏,轻抿一口,道:“尔等可知,过去君侯有一侍妾颜氏?” “颜氏?”一人恍然道:“记得。莫非此处是她的居所?” 沈氏浅笑颔首。 另一妇人亦睁大眼睛,低声道:“就是那章台街的名伎?我听说当年雍南侯要纳她为妾,还惊动了宗正。如今……” 她话没说完,忽然有侍婢在身后惊呼一声:“呀,来了外人。” 几人望去,果然,一名男子从花园那头走过来。 两名女眷一惊,忙回避地举起纨扇。 沈氏眉头皱起,正要命从人去将那人拦下,定睛一看,却见是王瓒,话卡在在嘴里。 “见过长嫂。”王瓒悠悠地走过来,向沈氏一揖。 “原来是二叔。”沈氏微笑,却不起身,坐在席上还礼。 王瓒似笑非笑,看看四周,又瞥瞥她们,目光忽然落在不远处的一名家人身上,将他上下打量一番。 “我听说府中近来换了囿人,便是你?”王瓒唇角一勾,问道。 那家人神色不定,看看沈氏,上前一礼,道:“正是小人。” 王瓒淡淡道:“可知错?” 囿人脸色一白,忙伏跪在地。 “去管事处领二十杖。”王瓒面色沉下,冷冷地说:“若有下次,定严惩不贷。”说罢,看也不看他们,拂袖转身。 “慢着!”这时,一旁的沈氏出声断喝道。她早已气恼难当,看着王瓒,怒极反笑:“二叔莫非忘了,府中一应内事,君侯皆已交与妾掌管。便是要处置家人,也须由妾说了才算!” “哦?”王瓒瞥她一眼,冷笑,慢慢地说:“瓒不才,只记得父亲曾令,未经他授意,任何人等不得踏足此园。此人如今犯令,长嫂既要管,便交与长嫂,瓒稍后禀过父亲便是。”话音落下,王瓒转身离开。 后苑中,雍南侯王寿正坐在榻上听家伎鼓瑟,半闭着眼,指节轻轻叩着榻沿。忽然,他听到门外家人来禀说王瓒到了,倏而睁开眼睛。 果然,未几,王瓒走了进来,向他拜礼:“儿见过父亲。” 王寿挥手让家伎退下。 “孺子这么快便来了。”王寿在侍婢的搀扶下坐正身体,对王瓒道。 王瓒一揖:“儿不敢迟。” 王寿看着他一本正经的样子,笑了笑。这个儿子,有时是顽劣了些,却到底是个有出息的。如今年纪轻轻已得了封侯,不必再寄望他过身后分出的那点产业,想到这些,王寿心里便是一阵安慰。 他摒退左右,拿起案上的茶盏,喝一口:“延寿宫筵,你去否?” 王瓒知道此来会说起延寿宫筵,从容答道:“儿已与郭维等人约好,宫筵当日赛马助兴。” 王寿颔首。郭维是太后母家郭氏的子弟,与王瓒常有往来。 “为父近日曾到姚尚书府中做客,”稍倾,王寿放下茶盏:“见到他家长女,欲为尔求之。” 王瓒一愣。 “姚氏乃天下首屈一指的世家,与之结亲乃是大善。”王寿缓缓道。他莞尔,看看王瓒:“那姚尚书之女亦是佳人,宫筵上你可留心一观。” 王瓒静静地听,末了,一揖答道:“诺。”婚姻从父母之命,娶什么王寿自然会给他挑好,这倒无须挂心。不过,当王寿说起姚氏的时候,脑中却倏而浮起姚馥之的样子。 是那妖女的堂妹呢……王瓒心里暗想。 王寿见王瓒无异议,心中满意。末了,他沉吟片刻,道:“郭氏的子弟,你今后少来往为妙。” 王瓒讶然抬头。 王寿淡淡地说:“郭家是靠不住的。” 王瓒颔首:“儿谨记。” 王寿笑笑。坐了好一会,这时他觉得腰骨有些酸倦,伸了伸。他看看王瓒,挥挥手,和声道:“你在署中料理公务,想必也累了,回去吧。” 王瓒应诺,问候了几句安康的话,行礼退出去。 刚走到门口,王寿忽然出声:“仲珩。” 王瓒回头。 王寿看着他,意味深长:“你长嫂迟早要掌家,勿过于执念。” 王瓒目光凝起。想到刚才花园中的的一幕,忽而冷笑。 他望着王寿,一字一句道:“儿以为,父亲既应承母亲,便要做到。”说罢,向他一揖,头也不回朝屋外走去。 疾雨 一日后便是延寿宫筵,日头升起后,顾昀奉召入宫,向太后详陈承光苑宫宴当日卫戍之事。 太后甚为满意,提起那日护驾之事更是褒奖有加,赐顾昀膳食,又赐其在宫中乘软撵。顾昀谢过太后,刚出乐安宫,却遇到紫微宫的宦官,把顾昀请到了御苑。 “甫辰今日棋技不佳,可是身体仍不适?”御苑的凉颠中,皇帝微笑地倚到几上,看着面前胜出二目的棋局,神色舒畅。 顾昀莞尔,没有说话,端起旁边的茶盏抿下一口。眼睛瞥向殿外,只见柱影倾斜,已经午后了。 “那店主人查出来了。”片刻,忽然听皇帝道。 顾昀抬头。 皇帝看着他,声音缓缓:“他原本襄安侯家奴,三月前放出,租下了那店铺。” “襄安侯?”顾昀讶然。 皇帝唇边泛起一丝冷笑,继续道:“朕出宫城,至观城门戍卫,再经东市街口,见到少府制的琉璃盏当街摆卖,便走过去。”他轻哼一声:“倒是估得精准!” 顾昀心中一惊。 襄安侯正是刚刚退隐的元老,顾昀的表舅何恺。 那日事后,他曾询问过皇帝的近身卫士,得知皇帝近来曾离宫两三回,每次必过东市街口,那假扮店主人的歹徒定是摸准了消息动手的。只是不想,此人竟牵连到了襄安侯。 何氏根基久远,立国时,何氏以支持高祖而受封侯爵,几代人才俊辈出,亦是有名的后族。皇帝素不喜士族骄横奢靡之风,即位以来,常着手整治。何氏支系众多且显赫已久,曾有几名子弟因犯事被罚,何氏族人心念与皇帝有一层外戚之亲,曾向皇帝求告,却屡屡碰壁。近来,京兆尹吴建受羁,其妻何氏领家人闯廷尉署而被廷尉邹平逐出之事,更是一时在京中引起轩然□。 顾昀沉吟。说来,何氏一族素来心高气傲,人脉深广,若要打听什么皇帝机密,并非不可能…… “陛下疑心何氏牵连此事?”顾昀问。 皇帝看看他,不答却问:“甫辰有何见解?” 顾昀蹙眉,道:“臣以为,此事谋划之周密,而身后败露却未免太浅。” 皇帝听了,却淡淡地笑了笑,在木榻的软褥上躺下。 “朕确实疏忽了些。”皇帝望着头顶的屋梁,过了会,低低地说:“这两年一心收拢可用之才,身旁好些人都该仔细查上一查……”片刻,他的唇角弧度忽而弯起,望向顾昀,双目炯炯:“甫辰,有人确实比朕着急呢。” 顾昀看看皇帝,神色沉凝。 皇帝深吸一口气,少顷,忽然坐起来。 “再弈一局。”他兴致勃勃地说,伸手去收棋子。 “恐不能遂陛下。”顾昀看看天色,一揖道:“昀须先行告退。” “嗯?”皇帝一愣:“何事如此匆忙。” 顾昀微笑:“是极要紧的事。” 太阳仍在天上挂着,天边却已经垒起了铅云,似乎预示着又一场暴雨将至。 骏马拉着漆车,驰过京城大街,直奔东市。驭者熟练地将车驱入小巷,在医坊的后门停下。 车后的细竹帘掀起。顾昀从车里出来。他下意识地望向周围,只见巷子空空的,似乎只有他来到。 驭者走到门前,伸手敲了敲。 无人答应。 驭者看看顾昀,见他看着门上,无甚表情。驭者只好转回头,再用力叩了叩。 “何人?”这时,一个声音忽然传来,又干又沙。未几,门“呀”地打开,一名总角少年探出头来,正是阿四。 看到顾昀,阿四先是一怔,忙道:“卢子收药去了,过两日才归。” “只有你在?”顾昀问。 阿四点头。 顾昀不答话,只将眼睛瞅瞅院中,微微蹙起的双眉下,目光深沉。 驭者看看阿四,又看看顾昀:“君侯……” “尔且在此。”顾昀道,头也不回地推门入内。 “颍川细麻,必仲秋收下,冬日制好,曝于雪上,春暖再加遴选。百斤生麻只得一斤,韧滑堪比蚕丝。”屋里,戚氏坐在织机前,手里灵活地摆着梭子,一边织布一边道。 馥之坐在一旁的席上,手里慢慢地将入柜的衣服折起 戚氏犹自说道:“看市中那些卖到五百钱一尺的麻布,与颍川细麻比起来也不知像什么。若是老妇,一钱一尺也断不会买。” 馥之没有说话,只将眼睛看着手上。 “……我后日再来……”那个声音又隐隐绕在耳旁。 心隐隐作乱,她的眼睛不自觉地瞥向窗外,只见天阴沉沉的,云如泼墨,似乎又是一场大雨将至。 那日从东市回来,馥之再没有踏出府中一步。两日来,她在家中不是摆弄药材就是看书,却时常突然回过神来,发觉自己什么也没做。 她骗不了自己,顾昀的话终归搅得她不安宁。 入寝的时候,她总睡得艰难,梦境也是纷纷扰扰,时常晃过去年塞外的情景。馥之梦到顾昀站在跟前,似乎又置身在初识的涂邑小院中。顾昀伸手来拿她,馥之又窘又急,想使螟蛉子,却怎么也挥不动手…… 谁说他不卤莽!馥之心里不无着恼。终身大事,三日晃眼便过,能思索出什么来? 她越想越觉得顾昀着实蛮横可恶。今日一早起来便跟着戚氏慢慢悠悠地做着做那,打算把时辰消磨过去,自己不在医坊出现,那日的事便算从未发生了…… “女君也须学学织布才好。”戚氏忽然叹了口气。 好一会,馥之才察觉她正与自己说话,抬头:“唔?” 只见戚氏看着她,满面忧愁:“哪个新妇不会织布,看颍川家中,便是嫡出的女君,能五日断三匹的也大有人在。” “……你若觉善,媒人便可至姚博士府上。”那声音倏而又低低响起,馥之的脸忽而一热。 戚氏见她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摇摇头,继续织布。 她叨叨不止:“女君还是莫再弄那些药材,安心随老妇学学使织机才是,万一哪日嫁人了该如何是好……” “轰”一声,天上惊雷突然打响。 二人皆吓了一跳。 戚氏余惊未平地抚抚胸口,轻吁口气。 落大雨也好。 馥之望着黑压压的浓云,心想,那人如果还在医坊,兴许看到落大雨,便回去了也不定……想到这里,另一个念头却突然冒出来,此人一向固执,见自己不去,会在医坊中一直等候也未可知…… 馥之咬咬唇,突然把东西放下,从席上起身。 “我往东市一趟,不久便归。”她对戚氏道,话音未落,已经走出门去。 闷雷阵阵滚动,大街上的沙尘被风卷起,行人步履匆匆。 马车疾驰过东市,医馆的屋舍已经出现在前方,可望见虚掩的大门。 馥之下了车,隔着羃离的薄纱,只见门缝里头黑乎乎的。 卢嵩的医坊还未开张,却已有不少人前来问询,其中不乏一些贵胄之家。故而他现下虽不在屋,却交代阿四在白日里留着门,有人来问也好告知一二。 有问有答,自己来此,乃是不愿矫情,教人小觑。馥之在心里对自己说,深吸口气,快步朝门内走去。 厅堂里光照极暗,一应案台箱柜却已经做好,散发着新打桐漆的气味。 “……西边架上的还未收!那可是汝南的银杏子!”阿四发哑的声音从院子里传来,似满心焦急,不知在跟谁说话。 馥之心一顿,脚步却不由地慢下。 通往后院的门上垂着竹帘,天光的在帘后闪动,馥之伸手将它挑起。 院中大树的枝叶被狂风吹得“沙沙”乱打,前面的屋檐下,盛药的簸箕摆得满满的,面前一人正弯腰将装满银杏子的簸箕搁下。 听到响动,他忽然抬起头来。 馥之手扶着门帘,看着他,一动不动。 顾昀目光定住,在阶下缓缓直起身来。馥之看到他的额边,汗水湿透了鬓发,在面颊上泛着亮亮的水光。 “你……”馥之张张嘴,话却卡在喉咙里,竟移不开眼。 顾昀看着她,如墨的双目中,却焕然盛起夺人的光采,英挺的双眉舒开,脸上渐渐漾满笑意。 “哗”的一声,面前几只簸箕翻向一边。 馥之不及惊叫,只见天旋地转,自己已经被一双有力的手臂抱了过去。 “你终是肯来见我!”顾昀的声音里带着喜悦,在紧贴的胸腔处震荡传来。 心潮如擂鼓般澎湃,馥之又羞又急,伸手捶他的肩膀:“你松手!” 顾昀愈加大笑起来,用力地抱着她不放手。豆大的雨点“啪啪”落下,打在两人的身上,却不见一点凉意。 馥之的手再攥不起劲,转而紧紧抓着他的衣服。胸口的那一边,强烈的心跳突撞着,与自己两相应和。蝉翼般的薄纱下,脸像要熔化一般的烧灼…… “勿忘了草垛上还晾有薏……”阿四刚拿着斗笠从庖里出来,话未说完,忽而停住。 院中,疾雨倾盆而下,溶溶荡起的水雾里,两人的身影相拥伫立,如幻如影,嵌在一片茫茫之中…… 延寿宫 浓云带着浅浅的墨色积在天边,天空仍飘着微雨。通往承光苑的道路上却已经行走着许多车驾,从人前呼后拥,似乎丝毫不惧路面上的泥泞。 “女君再这般倾靠,衣裾可就皱了。”车里,乳母将姚嫣坐姿扳正,不许她倚向一旁。 姚嫣顺从地坐正,没有说话,任乳母拉平深衣上的皱褶。她垂目看去,檀色的衣裾上,织锦如霞。 这衣服是母亲郑氏为她备下的。 秩比六百石以上的臣子,庶族中人屈指可数,士族却比比皆是。故而此番延寿宫筵,平日与姚嫣熟识的贵人之家,竟无一落下。 姚嫣得知这消息后,心想这宫筵不过又是宜春亭会那样的场面,穿往日出去交游的那些衣裙便是。不料,昨夜里,一向对姚嫣衣饰不加干涉的郑氏却忽然将这深衣拿给她,让她今日穿着。 “那是太后的宫筵,阿嫣须庄重些才是。”郑氏看着她,目光含笑。 姚嫣看看身上这衣服,起初,她曾担心深衣严肃。待穿起来,发觉它美而不俗,贵而不倨,颜色又恰与她年纪合衬,不禁佩服阿母眼光果然过人。 “依老妇所见,女君入京以来,最好看的就是今日。”乳母替姚嫣整理好衣饰,上下打量一遍,满意地说。 姚嫣笑笑,却望向一旁,心思似乎随着那车帏起了些微微的漾动。 听说前些日子,谢臻已经入朝做了秩六百石的议郎。却不知今日,他可会来? 延寿宫建在承光苑北面,四周有众多宫苑相拥,位置不算偏僻,却遍植苍松翠柏,自有一番清幽的景致。 馥之下了车,朝不远处的姚虔走去。轻风拂过,她裳上的帛襳长髾舒展扬起,身姿如画上仙娥般婀娜。 姚虔看看她,不禁微笑。馥之对衣饰打扮向来不甚刻意,姚虔也习惯了这个侄女简单的样子,不想今早出门,见她穿了这身垂髾,竟教人眼前一亮。 “叔父笑甚?”馥之看着姚虔,不解地问。 姚虔含笑不语,只向宫门走去。 他们来得稍迟了些,宫道上的人并没有许多,乐声从宫墙那边阵阵传来,似乎宾客已经齐聚了。宫门前,戍卫的羽林郎将来者身份一一查对。姚虔将宫帖从袖中取出,正要递上,忽然看到羽林郎后面走出一人来,皮甲锃亮,正是顾昀。 “姚博士。”顾昀看到姚虔,亦是一怔,随即上前行礼。 姚虔看着面前的年轻人,只见他身姿赳赳,衬得面容英俊无匹。 “君侯。”姚虔微笑,一揖还礼。 顾昀亦莞尔,片刻,目光移向他身旁。视线相对,馥之望着他,瞳中柔光流转,却忽而转开眼睛,面上红晕隐隐。 “博士请入。”羽林郎已经查验过宫帖,向姚虔一礼。 姚虔颔首,正欲抬步入内,这时,身后传来一阵细细的女子谈笑之声,他突然顿住脚步。 众人望去,只见仪仗俨然,羽扇高高撑起,大长公主和广陵长公主乘着步撵,在宫侍的簇拥下走来。 宫前卫士纷纷行礼。 王宓一眼看到前面的顾昀,笑意盈盈:“武威侯原来在此。” 顾昀神色从容,向她一礼:“殿下。”随后,又向大长公主一揖,淡淡道:“母亲。” 大长公主颔首,却没有看他,目光落在一旁的姚虔身上。 “姚博士也在。”王宓也看到了姚虔,温和地说。 姚虔行礼,声音徐徐:“虔见过殿下。” 王宓莞尔,向大长公主介绍道:“姑母可听说颍川……” “少敬,别来无恙。”话没说完,却听大长公含笑开口。 闻得她的话,几人无不面露讶意。 姚虔却神色不改,目光扫过大长公主明丽依旧的面庞,片刻,俯首一礼。 馥之见姚虔与大长公主神色,心中隐隐觉得有异,不禁看向顾昀,却见他也面带疑惑。 “姑母识得姚博士?”王宓好奇地问。 大长公主微笑颔首:“旧识了。”说着,却看向馥之,柔声道:“若我未估错,女君便是姚伯孝之女。” 馥之没想到大长公主竟会知道自己,愣了愣,行下一礼:“馥之见过殿下。” 大长公主唇含浅笑,将她略略端详。 “虔告退。”这时,姚虔却淡淡开口,向她们一礼。 王宓应允,姚虔再礼,转身朝宫内走去。 馥之随着姚虔离开,转身时,再瞥向顾昀,却见他也正看着自己,目光温和。馥之心中忽而一暖,唇角不觉地扬起,快步跟上姚虔。身后,王宓的声音隐隐传来,带着担忧:“武威侯有伤在身,还须多多将养才是……” 延寿宫中果然已是宾客云集。如盖的古柏下,众朝臣携家带眷,过目之处,无不华服高冠,入耳尽是雅言琅琅。 姚虔领着馥之踏入庭中,一些相善的人看到他,纷纷过来行礼。姚虔不住地与旁人见礼,面上始终浮着淡淡的笑意,却并不停下,只一路向前。 馥之在旁边看着,总觉得叔父自从入了宫门,情绪便有些异样。心中疑惑,却不好问出口。她朝四周环视,远远望见谢臻素冠鹤氅,正与几名青年臣子说话;又瞥见那在塞外识得的军司马张腾身着劲装走入人群,转眼就不见了。除此之外,这庭中大多都是些面生之人。 “四弟。”这时,一个声音忽然自前方而来。 馥之望去,只见姚征面带笑意,朝他们走过来。 “三兄。”姚虔走上前,向他一揖,馥之亦行礼。 姚征含笑还礼,毕了,对姚虔介绍身后同来的一名中年人,说:“四弟可见过雍南侯?” 馥之抬眼,却是一怔。 那中年人衣衫宽大,方面阔额,双目极有精神。他的旁边,站着一名锦袍弁冠的青年,竟是王瓒。 “虔幸会。”姚虔向雍南侯施礼道。 “寿久仰姚博士之名,得遇幸甚。”雍南侯忙还礼道,满面笑意。言罢,他指向王瓒,道:“此乃息子瓒。” 王瓒看向姚虔,一礼,朗声道:“瓒见过姚博士。” 姚虔还礼。 姚征抚须对他笑道:“四弟,雍南侯家中才俊辈出,这公子年刚弱冠,却已封了虞阳侯。” “姚尚书过誉。”雍南侯摇头笑道。 馥之眉梢暗扬,瞥向王瓒。只见他唇角微微弯起,神色谦逊恬淡,似乎毫不为他人夸赞而忘形。 似乎发觉馥之在看,王瓒忽然将目光转来。 馥之知道此人断不像面上那般温文,稍稍别过脸去。 “这位女君……”雍南侯忽然看到馥之,询问地看向姚虔。 “乃是长兄之女,自名馥之。”姚虔答道。 馥之向雍南侯一礼。 雍南侯看着馥之,微微颔首。他早闻姚陵的事,也听人说起过姚虔收养了他的女儿。如今见到馥之,不禁稍加打量。 “果然佳人如玉。”雍南侯向姚虔道,笑容中带着怜惜的慨叹。 正说话间,殿堂上忽而传来钟磬之声,众人望去,只见宫侍已将殿门敞开。 “可入席了。”姚征对姚虔道。姚虔颔首,与姚征几人往殿上走去。 延寿宫正殿颇为宽敞,馥之走入殿中,只见几百案席铺陈得齐整如列。上首一道漆屏,在两侧鹤形枝灯的辉映下,嵌金凤纹流云光彩照人。 馥之看到三叔母郑氏与一名贵妇谈笑地走过来,后面跟着步履款款的姚嫣。 “夫君方才还说,怎迟迟不见叔叔。”一番见礼后,郑氏举扇浅笑。 姚虔道:“昨夜阅卷,故而起迟。” 姚征笑道:“四弟向来专致学问。”说着,几人一番揖让,在席上落座。 “馥之今日甚美哩。”郑氏看向馥之,笑吟吟拉起她的手,向后席走去。 “叔母谬赞。”馥之谦道。 郑氏笑意愈深:“女子家,总是穿得精细才好。” 馥之抿唇莞尔,没有说话。眼睛瞥向一旁的姚嫣,只见她侧着头,似乎在望着别处。耳边发髻低绾,两支嵌珠步摇端正地插在发间,衬得面庞生辉。 她们正待落座,方才的贵妇忽然走过来,邀郑氏母女与她们坐到一处。郑氏婉言两句,颔首答应,带着姚嫣坐到隔席去了。 两侧变得空荡荡的,馥之并不介意,自顾地走到席上。 刚坐下,身旁忽而传来一阵窸窣声,倏而一暗。馥之转头看去,却是王瓒正在旁边一席坐下。 王瓒看也不看馥之,坐定后,优雅地摆置衣袍,旁若无人。 馥之转过头去。 这时,只听一声高亢的唱喏传来,殿上语声忽而压下。只见殿前,彩幡华盖,两列宫侍捧花持扇前行,太后身着展衣,在皇帝的一手虚扶下缓缓而来,大长公主及长公主列次其后。 殿上众人忙离席伏拜。 太后满面和色,待落座,吩咐众人起身入席。堂下钟磬合鸣,乐声琳琅。宫侍鱼贯而入,往各席呈上菜肴。 馥之望向上首的太后和皇帝,又看看他们四周,并未见顾昀。今日他又是戍卫,许是不会来这宴上的……馥之心道。 “今上看不到你。”一个声音忽然从旁边传来。 馥之转头,只见王瓒睨着她,目光略略地将她上下打量,表情玩味:“看到也不济,垂髾虽丽,然不为太后所喜。欲得青睐,便当收敛。”说着,他微微扬起下巴:“就像她。” 馥之顺着他的示意望去,不远处,姚嫣正与一名贵女轻声说话,身上的深衣端庄温婉。瞬间,心中心中忽然了悟了些什么。 “竟无人提醒你么?”王瓒慢悠悠地说,唇角傲然勾起,带着深深的得意。 馥之心里觉得好笑,不理他,只将眼睛看向别处。果然,殿中的年轻女眷着装,竟一反平日花团锦簇之气,代之以正服。心中不禁觉得新鲜,来京中两三个月,皇帝选后的事她也听说过几回,只是不想会这般近在眼前。 王瓒见馥之并无甚反应,有些意外。他正要再说话,这时,几名同僚持爵过来邀他去上首拜敬,王瓒不好推辞,只得离席同往。 “老妇许久未出来,这筵席上竟又增了许多妙龄佳人。”受过几轮大臣礼拜之后,太后看看殿中,向皇帝微笑道。 皇帝神色平和,亲自为太后盘中添菜,道:“母后在宫中久坐,常出来走走也是好的。” 下首的王宓正与大长公主闲聊,听到皇帝这话,转过头来,笑道:“皇兄此言甚是,这延寿宫也不见母后来过几回。” 太后看皇帝一眼,浅笑不语,端起茶盏轻抿。未几,内侍唱禀御史大夫郭淮领家眷前来拜敬。太后闻言抬头,放下茶盏。 只见郭淮领着妻子和长子一家前来,在御座前行礼叩拜。 太后和蔼地让他们起来,与郭淮问候几句。郭淮神色恭敬,一一对答。 “这可是阿卉?”少顷,太后看向边上一名样貌温驯的少女,向郭淮问道。 郭淮含笑:“正是老臣孙女阿卉。”说着,示意那少女上前来。 少女羞涩满面,低头上前。 王宓好奇地望过来,旁边,大长公主唇含浅笑,纨扇轻摇。 太后笑眯眯地拉过她的手,仔细端详好一会,抬头对郭淮叹道:“上次见她还不及老妇肩高,不想如今竟已出落得这般丽质。”说着,眼角目光稍稍转向一旁。 皇帝含笑地看着他们,无所表示。 “太后实过誉。”郭淮谦恭道。 太后笑意仍盛,又将阿卉看了看,命内侍将一只精巧的银丝香囊赐予她。 郭淮一行人拜谢,下阶而去。 “母后再食些脍鲤,此季正是肥美。”皇帝微笑,将几片鱼肉匕到太后盘中,神色平静。 过了会,内侍又报尚书姚征并博士姚虔携家眷前来拜礼。 太后应允,停下象箸。 未几,一行人来到太后榻前,由为首二人引领下拜,口中念寿。 太后受礼,和蔼地教他们起来,看向当先二人。姚征上任时曾来拜见,太后自然认得;而旁边一人,面目清癯,生得一股俊逸脱俗之气。 “这位想必便是新任姚博士。”太后微笑道。 姚虔深深一礼:“姚虔拜见太后。” 太后颔首,又看向他们身后的郑氏等人,笑道:“君夫人亦至。” 郑氏忙引姚嫣和馥之上前,款款下拜行礼。 太后目光落在郑氏身旁的姚嫣身上,将她眉眼衣饰微微打量,问道:“这是府上女君?” 郑氏恭声答道:“正是小女。” 姚嫣手肘被郑氏轻触,忙低头上前行礼:“嫣拜见太后。” 她的声音低而温婉,衬以衣装上的一袭檀色,更显闺中女儿娇憨之态,皇帝也不禁多将她看了看。 感到面前的目光投来,姚嫣有些紧张,只敛眉观心地站在原处。 “此女亦然?”少顷,却听太后又问。 姚嫣怔了怔,微微抬眼,却见太后正看向自己身后。: “此乃姚伯孝之女。”郑氏未及回答,一旁的皇帝却已缓缓开口。 太后微讶地看看皇帝,又看向馥之,颔首:“原来如此。” 馥之上前,向太后一礼:“馥之拜见太后。” 太后让馥之起身。视线在她的容颜上流转,又落到她围裳纤纤垂下的襳髾上,片刻,却倏而转向大长公主,道:“老妇听闻,公主曾见过姚伯孝。” “正是。”大长公主浅笑颔首,轻叹道:“如今睹此女之容,亦有所忆。”说着,眼眸微抬,姚虔神色安然,静立一旁。 太后微笑,不再多言语。 一番交谈之后,姚氏众人再拜过太后,退下殿来。 姚嫣跟在郑氏身后回到席上,只觉心仍扑扑乱跳。 同席的两名贵女见她返来,纷纷凑过来问她拜见时如何如何。姚嫣一一回答,却觉得声音仍发虚。她不自觉地将眼睛瞥向殿上。一人的侧影在远处端坐,殿上语声琅琅,似隐隐能听到那清朗的话音…… “与你一起的那女君是谁?”一名贵女指指隔席的馥之,好奇地小声问她。 姚嫣张张嘴,方才殿上情形回到脑海中,话忽然卡在了喉咙里。 “你怎不知?那可是姚伯孝之女,阿嫣长姊哩。”另一人笑着说道。 那贵女了悟地颔首,望着那边,低叹:“果然姿容无双。” 姚嫣淡淡笑了笑,没有言语。 馥之坐在席上,一旁传来谈笑之声,看去,发现王瓒已经坐回来,正同邻席的人阔论。 似乎察觉到这边的目光,王瓒突然将桃瓣双眸睨来一眼,片刻,又转将回去。 馥之不理他,自顾地将水盏端起,轻啜一口。 这时,忽闻一阵笛箫琵琶之声。馥之抬头,只见十几伶优执乐器款款坐于殿上,一列俳优着各色衣服立于前。 众人见有优戏助兴,声音顿时低下,上首的太后皇帝等人亦将目光投去。 只听清越的歌声倏而响起,一名优人身着彩衣,面敷白粉,眉眼勾画着浓黛,且步且歌,徐行入殿而来。 馥之凝神细听,那优人口中唱的乃是周良之事。 前朝青州有府吏周良,有勇力,闻名远近。其母卧病,夜梦神谓之东山绝顶有灵药,可治愈顽疾。母告知周良,良欲往。乡人告之东山有白虎,劝其止步。良曰:“力大何畏!”毅然前往。于是至东山,途中果遇白虎,良搏斗而不敌,啖于虎口。 优人歌声浑厚悠扬,自有一番磅礴气势。 “踏谣,和来!踏谣子兮,和来!”每唱一叠,身后众友皆击掌叩节,齐声和道。 太后觉得有趣,向皇帝道:“此戏甚新颖,老妇从未看过。” 皇帝含笑,道:“此戏名曰‘踏谣子’,在东海郡盛行已久。数日前东海公嫡长孙温栩入京,将此戏献来。” “东海公嫡长孙?”太后讶然,想了想,了悟:“其父可就是那为帝陵献享殿的温唯?” 皇帝道:“正是。” 太后看看殿上仍舞蹈的优人,沉吟片刻,道:“东海公之事,老妇亦久闻,乱长幼之序,实不可取。”她眉头微皱:“只是温唯如今已是商贾之人……” “母后此言,儿也曾想过。”皇帝缓缓道,容色稍正:“然温唯为商乃事出有因。废长立幼既悖于礼法,而朕无以作为,如何教天下人心服?” 太后看看皇帝,颔首不语。 殿上踏谣已唱至三叠,完毕时,一个扮作白虎的优人来到,作张牙舞爪之态。白面优人身体一转,以搏斗之状,同白虎优人舞于殿前。乐声疾作,只见彩袖横飞,身姿矫健。 “这周良实枉死。”王宓看着忧戏,忽而道。她看向大长公主:“人虽勇,却如何斗得过白虎这等凶兽?其母竟许他前往。” 大长公主微笑:“阿宓如何知道其母未劝阻?” “稚子之言。”太后道。王宓望去,只见她轻抿一口茶,唇边含笑,缓声道:“周良岂不知白虎难斗,知险而往,方乃孝义。” 桐渠自鹭云山下的大泽中引出,横贯承光苑一角,向东汇入灞水。两岸遍植桐树,当此时,桐叶青碧如翠,随风摇曳,煞是惹眼。 延寿宫筵完毕之后,太后又往校场观赛马。殿中众人也由内侍请到桐渠岸边登舟,随同前往。 “待到下月桐花开放,池水遍涨落英,更是绝景。”舟上,郑氏对姚嫣道。 姚嫣颔首,兴致勃勃地望向两岸。 渠水清澈,碧波荡漾。百余丈宽的水面上,舟行如织。太后和皇帝乘坐的大舟以香柏造就,舟首雕龙,张以凤盖华旗。两旁各有一列小舟,宫女持花而作濯歌,悠扬相伴。 正张望间,不知谁叹一声:“何佳人也!” 姚嫣望去,见不远处,一只大舟正驶过。姚征和姚虔皆在舟上,正与两三人交谈。舟首处,谢臻广袖素冠,凭栏而立;身前却站着一女子,乌发低绾,衣袂襳髾在风中如轻烟舒展,飘然若飞。 “襳髾这般穿着才最是美丽。”郑氏身边的一名贵妇朝那边看了看,不无称赞地品评道。 郑氏纨扇轻摇,笑而不语。 姚嫣望着那舟上两人,双眼一瞬不移。馥之似乎正专注地说着什么,谢臻看着她,微微低额,唇边漾着浅浅的笑意……河风吹在脸上,带着些日光的白灼。姚嫣忽然觉得眼睛有些发酸,抬手将纨扇遮起,别过脸去。 校场高扬的旌旗很快出现在视野中,为首的柏舟渐渐停下靠岸。等候在堤上的宫侍一阵繁忙,将太后和皇帝等人迎下舟去。 馥之所乘的大舟也在边上泊稳,舟人将桥板伸出,架在岸上。 谢臻顺着桥板两步下了岸,刚回头,却见馥之也登上桥板,步履轻盈地走到了岸上。 馥之稍整裙裾,抬头,却见谢臻盯着自己:“何事?” 谢臻目光玩味:“馥之甚敏捷。” 馥之怔了怔,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朝旁边的舟上望去。只见几名宫侍守在桥板两侧,正将一名贵女颤颤巍巍地搀下来。那贵女纨扇遮面,踱着小步,脸上满是小心,姿态惹人心怜。 馥之笑笑,却岔开话题,道:“你上回可说过伯父背痛?我师兄治腰背甚是了得,可请他到颍川为伯父一诊。” 谢臻看看她,不置可否。自从方才在舟上,这女子就一直与自己说些在外行走的趣事,如今却突地提起卢嵩,好像自己总惦念着要他来报恩一样。 “颍川路遥,劳动卢子便不必了。”谢臻唇角勾勾,神清气定地说:“倒是如若白石散人肯来,谢氏阖家必洁室焚香以待。” 馥之哂然。 这时,姚征和姚虔等人也已下舟,朝这边走来。两人不再说话,跟着众长辈一道往校场走去。 先太后何氏甚好纵马之乐,穆皇帝特地将离延寿宫最近的一处校场翻修,在场边筑起十几丈高的楼台。每至节庆,宫眷臣子在台上宴乐观赛,为承光苑中的一大乐事。 馥之随众人登阶走到台上,只见上面修得甚为宽广,巨木构起的屋顶可蔽日遮雨,如凉殿一般。台上人头攒动,姚虔一行人走在前面,时时与人揖礼客套。馥之静静地在后面跟着,正要迈步踏上一处台阶,忽然见几名女子迎面经过,其中一人正是姚嫣。 姚嫣看到馥之,似怔了怔,止住脚步。她的目光似乎向一旁微微泛动,未几,她离开众人走过来,垂眸一礼:“馥之姊。” “阿嫣。”馥之还礼道。她看看姚嫣身后,微笑问:“如何未见伯母?” “阿母与彭城侯夫人往台前去了。”姚嫣答道,声音轻柔。 馥之颔首。正想再说些什么,忽然见姚嫣微低着头,眼角目光变换,欲语还羞。转头,发觉谢臻不知何时也停下了步子,正站在一旁。 馥之想起两家在颍川常有来往,家眷之间并不陌生,便向谢臻微笑道:“元德,此乃我阿嫣堂妹。” 谢臻目光落向姚嫣,只见她纨扇半遮,容颜姣好,却无丝毫面善之感。 “令尊可是姚尚书?”谢臻想了想,问。 姚嫣闻得这话,只觉心中突撞不已,眼睛怎么也抬不起来。 “正是。”她听到自己小声道。 谢臻浅笑,对馥之道:“臻上月拜访姚尚书府上,曾遇女君。” 馥之了然。 那声音如清风入耳,传入姚嫣心中,似附了魔魅一般,牢牢牵住。 “虔叔行远了,再迟可难寻。”未几,却又听谢臻淡淡道。 姚嫣抬起头。 馥之望向姚虔行走的方向,果然已经不见踪影。遂对姚嫣笑笑:“我暂去。”说罢,颔首一礼。 谢臻却无多客套,只一揖,转身自顾地朝看台一头走去。 看台的一头,人已经稀少了许多。只有几张案席上坐了人,三三两两地说着话。 馥之徐徐跟在谢臻身后,想起方才姚嫣双颊上深深的红晕,心中已是了然。 再抬眼瞥瞥他挺直的脊背和俊雅的侧脸,不由感叹。自幼,这相貌便掳去无数女子心思,不想姚嫣竟也在其列……馥之忽然觉得自己当年给他起的别号实在贴切。 “阿狐。”馥之一字一顿地说。 谢臻回过头来:“嗯?” 馥之抿唇笑笑,却不说话。 这时,场中传来擂鼓之声,赛马将开始。看台上的人一阵兴奋,纷纷走到阑干边眺望。馥之望见姚虔等人正在不远,正要加快脚步过去,却发觉谢臻停下来不走了。 馥之讶异地抬头,也停下来。只见他注视着自己,漆眸就在上方,沉静而幽远。 忽然,他伸出手来,馥之感到发间传来丝丝麻麻的轻触。 “今日又长一岁,便是大人了。”只听谢臻声音低低地说。言罢,他将馥之深深看了看,转身离开。 馥之怔在原地,眼前似乎还留着方才他唇边的笑意。抬手触向发间,一支步摇正正插在上面。簪头,一颗圆圆的物事触感沁凉,大如鸽卵,润如珠玉。 校场边上,王瓒已经换上一身紫色劲装,将青云骢最后再仔细地查看一遍,拍拍他的背,踏上乘石,一下跨到鞍上。 “仲珩!” 王瓒回头,见张腾笑嘻嘻地走了过来。 他看看王瓒,又看向青云骢,伸手摸摸他的鬃毛,口里道:“青云骢,奔跑快些,都尉我可为你逐射五十金。” 王瓒闻言挑眉:“五十金?我记得你上回逐射百金。” 张腾哂笑:“上回的可是武威侯。” 王瓒白他一眼,双腿一夹马腹,走向场中。 “虞阳侯那坐骑从未见过,不知脚力如何?”看台的一席上,太常程宏从僮仆手中接过剥好的葡萄,放入口中,却将眼睛张望向台下,犹豫不决。 旁边的宗正王寅也看着校场中的数骑,笑了笑:“公台不知,老夫这族侄甚爱良驹。依老夫之见,此马必是上驷无疑。” 程宏颔首,却觉得还是拿不定主意,又将目光投向一侧的侍中温容。只见他眼睛看着前方,似乎在想着什么。 “温侍中欲逐射何方?”程宏向温容问道。 温容回神,转头看向他们,笑了笑,道:“容亦未决,但随二位公台便是。” 程宏颔首,让宫侍去下逐射。 王寅看看程宏,又看看不发一语的温容,浅笑不语。 他在宗正任上依旧,天下各个世家的家事,他也知道好些。下月祭陵将近,上党温氏获许入京,这温容自然不得心安。 东海公嫡长之争已久。温容之父温寔,为东海公继室所生;而献享殿的温唯,乃东海公元配所生。两系争夺立嗣正酣,若此时皇帝亲近温唯,于温寔一支而言绝非善事。方才殿上那“踏谣子”正是温唯之子温栩献上,温容不烦心才是怪事。 这时,教场上鼓声大作,赛马已经开始了。看台上的人一阵哗然,程宏与王寅亦不在说话,只专注观看。 日头被浓云遮得时隐时现,夏风将耳边的暑气带走,呼吸间满是泥尘的味道。 看台上的声音隐隐传入耳朵,王瓒骑在马上,微眯着眼,全神贯注地望着前方。 风声在耳边呼呼而过,擂鼓般的蹄声将血气激得沸腾。青云骢疾速奔跑着,颠簸中,可感觉到□身体的贲张和兴奋。 “那紫服者可是虞阳侯?”看台上,太后端坐漆榻,饶有兴味地向皇帝问道。 皇帝笑道:“正是虞阳侯。” 太后颔首,继续观望。 “虞阳侯势头甚壮,郭维表兄也赶不上他哩!”一旁的王宓盯着赛马众人,吃惊道。 皇帝看看场中,亦点头微笑:“可惜甫辰未至,朕倒想看看他的额间雪与虞阳侯这坐骑相比如何。” 王宓想起刚才在宫门处见到顾昀,忙道:“昀表兄体创未愈,皇兄何不召他到此来歇息片刻?” 皇帝苦笑,摇头叹道:“他岂是歇得住的人。” 王宓望着他,欲言又止,却不再言语。 太后面含浅笑,看看王宓,从内侍手中的冰盘中拈起一片蜜梨,举袖放入口中。再瞥向一直未作声的大长公主,只见她纨扇轻摇,双目望着校场,神色自若。 忽然一阵喧闹声传来,太后看去,校场中的赛马已经落了分晓,虞阳侯王瓒赢了。 大长公主轻笑出声,转向一脸懊恼的王宓,道:“阿宓,你逐射郭公子那百金,如今悉入陛下囊中矣。” 顾昀乘车到校场外时,日头已经偏西了。 负责巡守的曹让看到他,忙走过去,禀报一应事务。正说话间,忽闻一阵喝彩声从校场内传来,似热闹非凡。 “将军未至,也不知谁人得胜。”曹让笑道。 顾昀看看那边,回头,莞尔不语。 赛马三轮之后,众人已尽兴。太后亦觉心满意足,望望天色,便不再久留,传命回程。 众人纷纷离席,随太后皇帝走下楼台。 姚虔一行人走回阶前时,见人头攒动,便驻步稍候。 “阿……”馥之看到谢臻旁边难得无人,走过去,正要说话。这时,一个郎官打扮的人却忽而前来打招呼。 谢臻含笑地看看她,低声道:“回去再说。”言罢,转向那郎官,与他见礼之后,又是一番交谈。 馥之的话只得咽回。 头上的明珠步摇,不必深思也知晓必是贵重之物。谢氏自前朝便以豪富闻名天下,出手阔绰,馥之早不陌生。但如今已不同幼时,男子赠女子饰物,在世俗眼中总有非常之意。纵使谢臻与她非同一般,举止常有儿时心性,馥之也还是觉得该问明才好。 可自从那时为自己插上这步摇,谢臻便坐到席上与姚虔等人行清谈之事。馥之隔着长辈,不能与之交谈,只得一直陪坐到底。时而,谢臻眼睛朝她看来,微笑中含着一贯的狡黠,馥之却觉得自己对他忽而茫然起来…… 又玩捉弄么? 馥之心中憋闷,干脆不管他,将眼睛看向别处。 台下的校场中,人群已渐渐散去。只见王瓒一身惹眼的紫衣,正将手中的缰绳交与仆从。 此人可谓出尽风头。 馥之挑挑眉,将目光移开,看向更远。 校场边上,一排绿柳摇曳伫立。当馥之视线掠过校场口的双阙之间时,忽而停住。 日光下,阙楼影子长长。几名羽林郎面前,一辆马车稳稳停着,上面端坐的身影深深映入她的眼帘。 馥之眨眨眼,再望去,心中忽而泛起一阵喜悦。 她忙走到阑干边上。日光温煦地打在面上,熏风拂过她的鬓边,将衣袂和襳髾翩翩扬起。 不知可是察觉到这边的眺望,那人的脸忽然对来。一瞬间,风中的晖光似乎也变得脉脉含情,如甘泉沁入心底。 “馥之。”姚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馥之回头,只见人群已经渐少了,姚虔等人正要下阶。她应了一声,再转向那边凝望片刻,深吸口气,面上扬起微笑,转身离开了阑干前。 “将军?”曹让正说着话,倏而发现顾昀微仰着头,不知在望着什么,唇角微微弯起。 少顷,顾昀回过头来。 “今日之事将毕,还请将军尽早歇息。”曹让道。 顾昀笑了笑,未几,他朝四周看看,道:“稍后众人返延寿宫,尔等还须仔细。” 曹让行礼应道:“诺。” 顾昀颔首,乘车离去。 众人再回到舟上,随柏木龙舟离开水岸。 从楼台上下来时,馥之遇到了郑氏和姚嫣。郑氏怪姚征和姚虔带走侄女,让她方才一阵好找;又含笑地让馥之随她同舟,也好作伴。 馥之见她盛情难拒,颔首答应,跟郑氏和姚嫣一齐坐到舟上。 “馥之姊。”李珠李琼与馥之自幼相视,此前也见过两次。如今在舟上相遇,皆欢喜不已。 馥之亦是欣喜,与她们见过礼,又向她们的母亲吴氏一礼:“夫人。” “馥之。”吴氏忙笑吟吟地将她搀起。 一番见礼,舟上的十数贵眷皆来相识。馥之容貌美丽,又兼出身名士之家,一时间引得众人好奇。 “真丽质佳人也。”一名贵妇将她细细端详后,夸赞道。众人皆交口称然。 姚嫣坐在一旁看着,面带微笑,纨扇轻转。当她的目光经过馥之的发间,忽而被一支明珠步摇吸引。 只见那步摇以白银打造,细细的簪身饰以笼络金丝,簪首,一颗硕大的明珠嵌在其上,洁白浑圆,一见便知是千金之物。 心头似有什么掠过,姚嫣目光凝住,纨扇停在指间。 太后与皇帝坐在龙首柏舟上,往延寿宫而去。刚行不远,几声长啸忽然远远传来,似鸣似啼。 太后讶然,望向岸边:“何声?” 王宓听了听,面上浮起喜意,道:“是珍苑中的象!” “象?”太后更是诧异。 一旁的皇帝解释道:“去年吴地贡来五头象,就养在珍苑。” “原来如此。”太后了然颔首,道:“老妇许久未出宫,竟不知晓。” 王宓笑道:“母后既未见过,何不前往一观?” 太后游兴仍在,略一思索,却看向皇帝。 皇帝笑道:“母后难得出宫游玩,前往一观又何妨。”说罢,命内侍传令,将龙舟驶向珍苑含琼观。 桐渠与灞水的交汇处就在不远,地势渐陡,水势也渐急,经过鹭云山余脉,奔腾东去。两岸皆为人迹难至的高山深林,险不可言。不过也正是因此,林壑之景尤为壮丽。 珍苑中的含琼观也修建在此处,登临其上可观朝阳落霞,绿林归鸟之趣尽收眼底。 象鸣越来越近,待到了含琼观前之时,一片沙地豁然出现,五只巨物正在水边汲水洗濯。 舟上众人皆好奇地观望。只见那些象高有两丈余,浑身赭皮,耳若葵叶,四肢若柱。叫人称奇的是,那象鼻甚长,足有八尺,能伸能屈,底下还生着粗壮而洁白的獠牙。 “这便是象!”贵女们皆睁大了眼睛,小声而兴奋地议论。 馥之虽不像她们深居闺阁,却也不曾见过象,如今见到,亦颇感新鲜。 驯象的人装束甚异,似乎是吴地来的土人,见到彩帜飞扬的龙舟,连忙伏拜在地。 内侍奉了皇帝命令,教他们免礼,好生驯象。土人们谢过,忙又去将象聚拢过来,让舟上的人仔细观赏。 这时,一头象将鼻子深入水中,再抬起时,只见水“哗“地从鼻中喷出。水花在日光中散落,煞是有趣,惹得龙舟上的太后也笑了起来。 “母后有所不知,阿宓上回来看,还曾坐到象背上哩!”王宓笑着说。 “哦?”太后新奇地看向她。 “阿宓玩乐心性,母后不可听她的。”皇帝笑斥地瞪一眼王宓,对太后说:“教舟人驶前些,母后留在舟上观看便是。舟下众卿怕也甚少见过,如今既来到,让他们靠岸一观也可。” 太后颔首:“此言甚是。” 命令传下,各舟上的人听说可到岸上近观,皆兴致勃勃,催促舟人速速将舟靠岸。 馥之等人的小舟正在龙舟下,离岸较近,在李珠李琼的催促下,舟人费劲地撑过湍急的水流,跳到岸上,将舟牢牢地系好。 正当他将桥板架起之时,一身气力十足的长鸣忽而传来。 众人望去,只见一头象忽然挣脱驯象土人的约束,扭着头,朝龙舟这边疾走而来。事出突然,不少人还愣住,待看到土人们惊慌失措的样子才倏而反应过来。 “离岸!离岸!”龙舟上的羽林将官大喝道。 正靠岸的众舟连忙打住,纷纷掉头,乱做一片。龙舟上的舟人们急忙撑楫驶离岸边。 馥之舟上的贵女们望着奔来的巨象,顿时血色,惊声尖叫起来。舟人忙乱地解着绳索,却缠得太紧,一时难解。 “快斩断!”龙舟上的王瓒见状大声喊道,忽然发现她们手中无器物,心一横,从龙舟舷上一跃跳到那舟上。 这时,其余四象似被惊动,也纷纷鸣叫,着慌一般往四处奔走开。忽闻一声哀鸣响起,带头的疯象被羽林卫士放箭射中,步子缓下,却愈加暴怒,一名驯象土人惊惶地试图阻拦,却被象一脚踢翻在地,其状惨不忍睹。 舟上贵女们愈加害怕,已经有人大哭起来。 王瓒将朝舟首的绳索用力砍去,却因粗麻湿水坚固,好几下也只能砍出个口。幸得龙舟上的已架来几块长长的桥板,贵女们再不顾仪表,纷纷顺着桥板逃上龙舟。 “阿嫣!”郑氏登上桥板,慌忙地伸手向姚嫣,却被后面挤来的人推搡了开去。 “母亲!”姚嫣和馥之被隔在几人之后,她又惊又怕,只急得想哭。 “馥之!”一个声音忽而传来,馥之回头,却见姚虔等人的大舟已经靠来,谢臻站在舷上,迅速架来桥板,朝馥之伸出手。 馥之心中一喜,未几转身,面前却忽而挤过一人,几乎将她撞倒。 姚嫣一步踏上桥板,疾走上了大舟。 这时,脚下猛然一震,馥之跌倒在舟上。河水如泼开一般溅落在身上,馥之转头,却是巨象已经到了近前,被利剑射倒,一头撞在了舟沿。王瓒亦猝不及防地翻倒,系舟的麻绳却被猛力扯断了最后一缕,舟摇晃着,离开了岸边。 终是脱离险境,馥之心有余悸,却长舒一口气。 再抬头,却见谢臻面上勃然变色:“馥之!” 馥之惊异地起身,发现舟正在湍急的水流中反向漂开,缓缓加速,离谢臻那边越来越远。再看向周围,贵眷们已走空,一身紫服王瓒正从甲板上坐起,望着湍湍的水面,犹自喘着气。 旁边几只舟欲抛绳索来救,王瓒忙到舷边去接,却无奈太远。一个漩涡卷来,舟摇晃着,一下漂到河心。 “馥之!”谢臻奔到舟首,焦急地大喊。 馥之双手紧紧扶在舷上,眼睁睁地望着他渐渐远去…… 胧夜 “啪”地一声,绳索落向树干伸出河边的一棵小树上,发出枝叶折断的声音。 王瓒扯了扯,绳索受力绷起。馥之紧张地望着那树杈,水流推着木舟经过,王瓒正要用力再拉,绳索却软软地跌落下来。 心头顿时如泼了凉水一般,馥之望向四周,日暮的光照下,河水“哗哗”作响,舟行似乎也正越来越快。 “再这般向前,便真要到灞水了!”王瓒把绳索收回,用力掷到舟上,一把将额间的汗水抹开。 馥之不语,将目光望向前方,四周山林浓郁而寂静,在渐暗的天色中染着一层墨色。春夏之交正是水涨,木舟在含琼观前失楫漂开,竟被湍急的渠水一路冲走。 二人知道水渠沿道设有专人看护,且后面也会很快遣大舟来追赶救援,本并不、无多少惊慌。不料,行至一处水渠岔口之时,前方水面忽而出现一堆山洪冲下的树枝,堆得如小山一般,在水中打起漩涡。木舟随水流靠近,竟被偏开,顺着漂入支渠之中。 事出突然,二人竟无能为力,面面相觑。 夜晚将至,此渠又偏僻,若后面的人未发觉,前方将险恶未卜。幸而舟上还有方才残留的一段绳索,二人急中生智,将之拆作二股,接成长索,套物定舟。 然而事情总不十分顺利。 支渠甚窄,一路倒也有几处可以绳索固定之物,却总不成功。 光景又暗了几分,舟仍然向前漂去。山林中时而传来一两声鸣叫,不知是何种鸟兽,只教人听得诡异。 越是临近日落,便越是要将木舟泊住,一旦入夜,便再无法掌控。 王瓒和馥之皆一语不发,只将眼睛向前方盯着,唯恐错过时机。 渠水在不远处微微弯曲,忽然,一棵粗壮的树干在前方横出,尤为显眼。 二人又是欣喜又是紧张,王瓒立刻再将绳索拾起,站在舟首,凝神屏息。树干渐近了,只见树皮遒劲皴裂,枝叶无几,原来是一棵老松。 王瓒紧盯着上面一个粗大的枝桠,待木舟近前,一下将绳索抛出。绳圈无声地套在了枝桠上,王瓒随即将固在舟尾的另一端收紧。 木舟仍随着水流前行。 馥之望着那老松在头顶经过,只觉心都快停住了。 忽然,木舟不再往前,轻摇了摇,停下了。 二人不禁一喜。 “快上去!”王瓒转头对馥之道。 馥之愣了愣,看向那比自己头顶还高出寸许的老松。未几犹豫,舟晃了晃,馥之的身体忽然腾空而起。她大惊,忙一把攀在老松上。 王瓒在下面托住,馥之使劲,一下爬到了老松上。老松颤动,发出“咔咔”的响声。 馥之不敢久留,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赶紧站稳身体,顺着老松走到岸边。 回头,王瓒也已经上来,身姿敏捷,几步便已着地。 馥之望向老松下被水流冲得摇摆挣扎的木舟,深深地松了口气,面上绽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她望望四周茂密的林木,问王瓒:“这是何处?” “不知。”王瓒瞥她一眼,整整衣袍,淡淡道。说着,他“锵”地拔出宝剑,将周围的高草灌木劈开一条路,向前走去。 馥之脚步微滞,紧随其后。 才摆脱了失楫之险,还未来得及及庆幸,新的困难又接踵而至。照来路而推,此处应当还在鹭云山中,却是真正的老林。往上看,参天大树将本已黯淡的天光又遮去大半,寻路都难。 草木不断地划过来,馥之的衣裳时时被挂住,行走艰难。相比之下,王瓒身着赛马时的骑服缚裤,行动自如。馥之想了想,索性将广袖裙摆都结起来,果然方便许多。 王瓒一路拨拨砍砍,沿着地势往上走去。林木变化,没多久,前方出现一片稀疏空当。 二人走过去,发现已经走到了一个小小的山坡顶上,山石嶙峋,故而树木难长。 抬头远眺,夕阳的余晖将天边染得瑰丽,林壑溪流皆笼罩在一片霞光之中。 王瓒此时毫无赏景的兴致,挑了一片较空旷的地方坐下。 他瞅向馥之,只见她正将缠起的衣袖解下。王瓒的目光落在她的发间,一颗明珠泽光莹润。 “夜间深林危险,不若先在此将就。”他将头靠在后面的山石上,不紧不慢地说。 “嗯。”馥之道。待广袖和裙裳解开,理了理,也在不远处的一块大石前坐下。 王瓒瞥瞥她裳角上一片凌乱褶痕,不言语,只闭目养神。 黄昏的山风缓缓吹拂,王瓒汗湿的发间丝丝凉爽,惬意不已。没多久,心头忽然想起一事,他睁开眼睛。 “你可带了雄黄?”王瓒看向馥之,问道。 “未曾。”馥之道。 “为何不带?” 馥之瞥瞥他:“为何要带?” 王瓒觉得口干,撇开眼,不再与她说话。正待看向周围的乱石草丛,忽然,“啪”地一声,一件物事落在王瓒面前。拾起,却是个香囊。 他讶然看向馥之。 “此物以菖蒲艾草之属制成,君侯权以避虫。”只听馥之道。 王瓒嘴角动了动,一把将香囊收起。 夜色很快降下,林壑中寂静一片,仍听不到一点人声。 天幕中星斗稀少,月光正圆,却似笼着薄纱一般不甚明朗。 馥之望着天空,思绪回转,忆起教场中的那一瞥。 他如今在做甚?可是在寻我?馥之想着,面前似乎浮现顾昀的脸。心头有些热热的,却又隐隐惴惴,只盼着他快些来…… 王瓒伸伸懒腰,看向不远处静静坐着的馥之,月光淡淡地洒在她脸上,似隐似现,只看不分明。 夜风吹来,渐渐有些凉意。附近的山林中,时而传来几声夜枭的鸣叫,神秘而凄厉。 王瓒忽然想起一则被自己嘲笑许久的荒诞典故。 古时有一士,人称司徒子,从中山国往郑国,于山中路遇一美貌女子。女子恐山中有猛兽,请随往,司徒子应下。夜宿山中,时有鸟兽之声入耳,女子恐惧,请与司徒子同宿,司徒子未应;少顷再请,司徒子仍不许;反复数次,司徒子皆拒。待至郑国,一日,忽见使者来迎,原来那女子竟是丞相之女,丞相感赞慷慨相助,又感其胸怀端正,将女许给司马子,传为佳话。 我自然不做那等酸人。王瓒心中鄙夷道。 想着,他敞然许多,闭上眼睛,深吸口气。鼻间似带着些未知的味道,幽幽甜甜,若有若无。 “为何不说话?”王瓒忽而慢悠悠地出声道。 馥之回神,瞥瞥王瓒那边,没有应话。 没有光照,谁也看不到对方神态。王瓒睁开眼睛,也不继续作声。 “君侯想说什么?”馥之问。 “上天下地,五湖四海皆可。”王瓒悠然道:“扁鹊想这般枯坐一夜?” 馥之想了想,觉得他这话有理,却也突兀得很:“不知君侯欲从何说起?馥之不会清谈。” 王瓒在黑暗中将她鄙夷一眼:“你真是姚伯孝之女?” 馥之听出了他的口气,不以为然:“馥之不似君侯,先人从未教我清谈。” 王瓒更不以为然:“我父亲也从未教过我。” 馥之讶然。 王瓒清谈,馥之曾经见识过,遣词风度皆堪为上品。士族清谈之好由来已久,青出于蓝,她一直觉得这必是代代相传才能办得到的。就像谢臻,他的父亲当年也以清谈闻名,谢臻说话时的气度与他父亲颇有相似之处。 “今日是你生辰?”王瓒似乎不想再继续这话题,忽而问道。 馥之愣了愣:“我……” 正要答话,这时,一阵呼喊声隐隐传来,似乎有很多人在一起叫唤。 二人一惊,忙打住说话。过了会,只听声音愈加清晰:“……虞阳侯!姚女君!” 馥之和王瓒顿时大喜。 王瓒振奋地起身,双手拢在嘴旁,大声答道:“在此!” 只见火光在漆黑的树林中隐隐闪动,王瓒又喊了几声,没多久,一队手持火把的人出现在面前,看装束,正是羽林卫。当前一人,身姿挺拔,快步向他们走来,正是顾昀。 顽疾 火光将四周照亮,视线相对的瞬间,只见顾昀的眉间似乎一下变得敞亮,忽然朝这边奔跑过来。 “甫辰!”王瓒招呼道,微笑地迎上前去。 顾昀看向他:“无事否?” “自然无事。”王瓒自得地笑。 顾昀颔首,却将眼睛转向一旁的馥之。 火光下,只见她静立地望着自己。 顾昀没有说话,只将她细看,神色间带着紧张和小心。 感觉到那热切的目光注视着自己,馥之又是欣喜又是羞赧,喉咙里似卡着什么,只小声道:“无事。” 顾昀仍盯着她,低声问:“真的?” 馥之脸上浮着热气,点点头。 顾昀再将她打量,过了会,似终于确信了一般,唇边释然地微笑。 “果然在此!”一个声音忽而传来,二人望去,只见曹让走了来。“羽林卫在桐渠寻了许久也不见踪迹,幸而将军缜密,领我等寻来这支渠,这才见到那木舟!”见礼后,他笑呵呵地说。 馥之抿抿唇,不禁再看向顾昀,只见他额角的汗水淋漓闪动。方才的担忧早已散去,一阵暖暖的蜜意渐渐漾满胸怀。 火光下众目睽睽,馥之瞥瞥四周,觉得有些窘迫,却又心安无比,笑意不觉地染满双颊。 忽然,她发现王瓒立在一旁,正看着他们。 “方才多亏了虞阳侯。”馥之对顾昀道。 “嗯?”顾昀看向王瓒,笑起来,道:“仲珩向来足智!” 王瓒看看顾昀,片刻,笑了笑,却抬头望向天空中的月光,道:“即寻到了,便回去吧。”说完,转身带头朝山坡下走去。 下山时仍是原路,虽火把光照摇摇曳曳,却有大队行人在前方开路,又有顾昀牵着手引导,馥之走得稳当不已,丝毫不觉费力。 到岸边的时候,只见四五只大舟一列排开。王瓒登上近前的一只,在舟板上坐下,待抬起头,却见临近的一只舟上,顾昀正伸着手,将馥之从岸上扶下来。馥之低头看着桥板,带着些小心。待双脚落到舟上,她抬头与顾昀相视,两人脸上皆露出会心的笑意…… 王瓒忽然把头转开。 方才攀老松时如何不见这般斯文?心里嗤道。 舟人将楫撑向岸边,大舟缓缓离开,逆流驶去。 淙淙的水声又充溢在耳边,之前忐忑的心情却已不再。 馥之在舟板坐下,转头望去,顾昀立在舟首,单衣下,身形在幽暗的夜空中显得笔挺而颀长。 再望向头顶,圆月仍挂在天上,朦胧的月光下,两岸山林崔巍。 夜风缓缓吹来,柔和而清凉,满是草木和露水的芬芳。馥之闭上眼睛,深深地吸口气。 “可觉得凉?”顾昀的话音忽而响起。馥之抬头,却见他已经走了过来。 “不凉。”馥之笑笑。 顾昀目光柔和,片刻,望望四周,在她身旁坐下。 馥之看着他,唇边含笑,却不言语。 似乎觉察到她的目光,顾昀转过头来。 “我就知道你会来。”好一会,只听馥之低低地说,声音如轻风拂过。 顾昀目光凝住,片刻,唇角深深扬起。他没有说话,转过头去,却把手伸过来,将馥之的手握在掌间。 王瓒的手臂被捅了捅。 回头,却见是坐在一旁的曹让。他一脸神秘的笑,朝前面的大舟使使眼色:“快看。” 王瓒朝那边瞥瞥,似漫不经心,却很快收回视线:“嗯?” 曹让笑道:“可觉他二人合衬?” 王瓒没有答话,却转头看向一旁的火把水光。 “我总觉将军这般人物,普天之下难有良配。”只听曹让长叹口气,似深有所感:“如今见到姚扁鹊,却……” “如何这般拖沓,再驶快些!”他话没说完,却听王瓒对舟人不耐烦地道。 刚到水道岔口,前方忽然出现一片火光,待近前,只见数只大舟正驶来,上面人影绰绰。 “可寻着了?”有人朝这边高声喊道。 “寻着了!”曹让声音洪亮地回答。 最近的一只大舟忽而迅速前来,火光下,上面的人渐渐清晰,一人素冠鹤氅立在舟首,正是谢臻。 馥之讶然,站起身来。 “可曾伤到?”待大舟驶前泊稳,他踏着桥板几步过来,一把握住馥之的手臂,迫不及待地问。 馥之摇头,笑笑:“不曾。” 谢臻将她打量,见果真毫发无伤,这才把心放下。这时,他看到馥之身旁一语不发的顾昀,目光微微停顿。 “君侯辛劳。”谢臻含笑,一揖。 顾昀将目光从他手上移开,看着他,唇角勾了勾,还礼:“公子亦辛劳。“ “那谢公子果真是颍川人?”不远处的一舟上,曹让望着前方,皱眉问王瓒:“怎竟不顾众目,与扁鹊牵扯?” “我怎知。”王瓒淡淡道,却在身后的舟板上躺下来,闭起眼睛。 众舟终于回到延寿宫前的渡口时,只见灯火通明,好些人正站在前面,馥之一眼看到了姚虔。 “叔父!”馥之下舟,快步向他走去。 姚虔也走过来,看着她不语,眼睛却也一瞬不移。 “我无事。”馥之忙解释道。 姚虔嘴唇动了动,好一会,长长地舒口气,声音略微沙哑:“可受了大惊?” 馥之摇头:“未曾。” 姚虔颔首,唇边终于扬起笑意。 “馥之不知,你四叔父执意要随舟去寻你,我等好容易才将他拉住。”一旁的姚征摇头笑道:“又从那时便一直站在此处,膳也不肯用。” 馥之一惊,心中满是愧疚。姚虔身体本来就很弱,乘舟寻人那等费力之事,简直不可去想。她望着姚虔清瘦的脸庞和被河风吹得微有些凌乱的鬓发,鼻间忽而有些涩涩, “使长辈担心,馥之之罪也。”她深深拜道。 姚虔却摇头,含笑道:“你伯父实言过矣。”说完,却看向她身后的顾昀谢臻等人,端正一揖,道:“承蒙二位君子相救,前感激不尽。” 顾昀忙还礼:“博士客气。” “区区举手之劳,君何处此言。”谢臻亦还礼道。 姚虔又看向王瓒,再一礼:“虔侄女得以脱险,君侯功不可没。” 王瓒一怔,还以一揖:“博士言过矣。” 一番答谢,众人重又染起喜意,一道往延寿宫走去。 “馥之!”刚行至殿外,忽见郑氏迎下阶来。拉起馥之的手,将她看了又看。“叔母可吓坏了,只怕你有个不测……”她双眼通红,动情地说:“我方才还禀太后,多亏馥之助我阿嫣,可见姊妹之义拳拳,若非馥之,我阿嫣……”她没说下去,却侧过头,将绢帕点了点。 “叔母勿忧。”馥之安慰道道,却将目光扫向她身后,姚嫣站在那里,却未看她,含羞般微微低头。 “人已平安,泣甚。”这时,姚陵笑道。 “正是正是。’”郑氏忙拭净眼角,抬起脸来,将馥之的手拉得更紧:“太后与陛下还在等候,须拜见才是。”说完,笑容可掬地拉着她往殿上走去。 延寿宫的正殿上,白日里的纷闹场面已不复,铸作松柏仙鹤的枝形灯将殿堂照得明亮。 上首处,太后与皇帝依旧各自端坐在白日里的位子上,内侍引着众人上前,伏拜行礼。 “陛下并老妇,见虞阳侯与姚女君失楫遇险,心中甚忧。喜直至闻二卿归来,方才心安。”太后微笑地教众人起身,让王瓒与馥之站到跟前,不无感慨地说。 “一场虚惊,却教太后挂心,瓒之过也。”王瓒深揖道。 “哦?”太后讶然,问:“不知虞阳侯如何脱险。 王瓒微笑,将遇险到脱险的经过略了一边。 太后听毕,微笑颔首,对皇帝赞道:“睿智沉着,虞阳侯堪为王氏子弟表率!” 皇帝亦微笑,看看立在不远的雍南侯,道:“可见雍南侯教导有方。” 雍南侯忙出列,向皇帝一拜:“陛下过誉。” 太后又将目光转向馥之,温声问道:“姚女君亦无恙否?“ 馥之行礼答道:“馥之无恙。“ 太后含笑,将她拉到身前,仔细打量。只见她衣裳虽有些尘垢和乱摺,面容却毫无落魄之色,双眸清亮如泉。 “不知女君可曾婚配?”太后忽然转向姚虔,颇有兴致地问道。 “未曾婚配。”姚虔答道。 太后颔首,忽然看向王瓒,正欲开口,这时,皇帝却忽然说话了。 “母后,”他神色悠然,和气地说:“众卿奔忙许久,母后何不赐宴寝?” 太后听他这般说,似忽而了悟,失笑道:“却是老妇糊涂了。”说罢,吩咐内侍在延寿宫中准备膳食寝具,留宿晚归的众人。 内侍领命,趋步下殿。 深夜里,一个人也不见。马车经城门入城,一路畅行无阻。 馥之虑及姚虔近来身体有所变差,又见他方才已疲色难掩,恐断药不利,在延寿宫用过晚膳后,即向太后陈情请辞。 太后知悉缘由,亦不挽留,宽慰几句,让内侍安排一应事务。 顾昀还须留在承光苑,却遣了十数羽林卫护送馥之车驾。很快,一行人准备就绪,离开承光苑,浩浩荡荡地赶回城中。 西府的门前,灯笼光照明亮。家人见主公车驾归来,不敢怠慢,忙自宅中迎出。 馥之从车里出来,转头看向姚虔的车,却见他还未出来。 “叔父。”馥之上前去唤。 “嗯。”里面传来轻轻的声音,待家人撩开帘子,只见姚虔正慢慢出来。 “叔父可先汤沐,汤药稍后便好。”待姚虔出来,馥之扶着他,一边说一边向前走去。没两步,却觉得姚虔步子发沉。 馥之讶然,正待抬头看他,姚虔身体动了动,忽而往前倒去。 窥情 院里的蝉拖长了声音,一阵一阵,如同下昼的天气一般沉闷。 堂下,馥之盯着炉中的火苗,好一会才站起身来,舒展发酸的腰背。外面传来一阵窸窣的脚步声,未几,一名家人出现在堂外。 “女君,”他行礼道:“大司马来访。” 馥之一讶,忙上前问他:“现在何处?” “正在府外。”家人答道。 馥之略一思索,交代侍婢看好火候,随家人往堂下走去。 门外,两辆马车稳稳停着,大司马顾铣正在车前,旁边立着一人,却是顾昀。 “大司马亲临寒舍,馥之有失远迎。”馥之上前,向顾铣深深一礼。 顾昀站在顾铣身旁,静静地看着馥之不语。 “女君。”顾铣还礼,目光扫过馥之的脸颊,只见双眸下隐现着淡淡的乌青。心中不禁感叹姚虔家中单薄,如今他卧病,馥之一个十七少女,竟亲自要操持内外。 “不知博士病情如何?”顾铣问。 馥之神色稍黯,没有详述,只答道:“叔父已醒来。” 顾铣看她神色,心中亦渐渐沉下。他望望宅中,对馥之道:“烦女君带路。” 馥之颔首,请二人入内。 宅院并不算大,走过前堂,很快便到了中庭。 “请。”馥之走到姚虔寝室前,向顾铣道。 顾铣颔首,随她入内。 室中光照比外面稍暗,淡淡的药气充溢鼻间。幔帐高高地挽起,只见榻上,一人身披薄氅靠着软褥,面前的矮几上,一卷书册长长摊开。 “孟贤?”姚虔看到榻边顾铣,怔了怔,唇边随即漾起微笑:“如何来了?” 他的声音缓缓,中气疲弱。 “少敬。”顾铣快步走到榻边,将姚虔仔细端详,只见他的面容更加清癯,血色寡淡。 “君侯亦至。”姚虔看到顾昀,微笑道。 顾昀一礼:“姚博士。” “这般状况,怎还阅卷?”顾铣目光落在那书卷上,皱起眉头。 姚虔笑了笑,摇头:“无碍,馥之只许我看半个时辰,稍后可要被她收走。”停了停,他却看向顾铣:“孟贤亦然,即便卧病也要日日拭剑。” 顾铣怔了怔,唇边露出苦笑。 馥之看着他们说话,没有言语。 姚虔是个执拗的人,行事总带着孩童般的任性。馥之原本不许他看书,将书册都收了起来,姚虔竟要亲自下榻去找,说翻翻才能入睡,馥之亦是无法。 她看向一旁,顾昀立在顾铣身侧,目光静静投来。 两人相视,馥之望着他,唇角微微地弯了弯。 未几,侍婢从外面进来,对馥之说汤药已沸了,请她去看看。 馥之答应,向姚虔和顾铣分别一礼,便要出去。 “甫辰也去吧。”顾铣忽而对顾昀道。 顾昀与馥之闻言,皆是一怔。 只见顾铣转向姚虔,和颜悦色:“上回女君说我家中煎药之法有差,现下正好可教导一二。” 馥之看到顾铣唇边的浅笑,又看看姚虔,颊边倏而隐隐发热。 “如此。”姚虔将目光看向顾昀,片刻,微笑颔首。 “昀暂告退。”顾昀向二人一揖,转身随馥之出去。 窸窣的脚步声消失在帷帐之外,侍婢过来,为姚虔的水盏加上水。 姚虔微微抬手,侍婢行礼退下,室中只剩下他与顾铣二人。 “孟贤何意?”姚虔靠在软褥上,淡淡地看着顾铣。 顾铣笑了笑,端起水盏,在姚虔面前的矮几上放下,缓声道:“吾闻女君今年已十七,却未定下人家?” 姚虔瞥他一眼,伸手端起水盏。 顾铣伸手替他扶稳,继续道:“不知少敬有何打算?” 姚虔饮下一口水,看向他,表情无波,不答反问:“孟贤有何打算?” 顾铣莞尔,坦承道:“甫辰年将二一,亦未定新妇。少敬与我既为至交,不若再做个儿女亲家,亦……” 他话未说完,姚虔突然猛咳起来。 顾铣吃一惊,忙上前给他拍背。 姚虔将他的手用力推开,待稍缓过来,沉沉地喘着气,瞪向他:“那是她的儿子!” “你与大司马说了?”堂下,刚遣开家人,馥之便迫不及待地问顾昀。 顾昀怔了怔,明白过来,答道:“未曾。” 馥之脸上仍发热,只将眼睛瞅着他。 顾昀看着她的表情,啼笑皆非:“我叔父让我等独处又不是头一次。” 馥之想起上回在大司马府看桂树的事,这才相信,不禁松了口气。心才安下,却又隐隐吊起,总觉得大司马是有意遣开他们:“大司马可会与我叔父说些什么?” “勿忧。”顾昀笑笑,安慰道:“我叔父行事向来稳重,安心便是。” 馥之思考了一会,微微颔首。 瓦罐里冒着腾腾的热气,药香溢满周遭。馥之走过去,用布块裹着手,打开罐口看了看,复又盖回去,让它继续熬。 这时,她心中忽然想起一事,忙转向顾昀,问:“这两日你腰伤如何?” 顾昀正在旁边的一处席上坐下,见她问起,答道:“已好了许多。” 馥之问:“去医馆换的药?” 顾昀摇头:“卢子未归,我取了药回家换的。” 馥之看着他,却不放心。她指指不远处的一张木榻,道:“让我看看。” 顾昀莞尔,依言起身走到榻边,宽去上衣,在榻上躺下。 馥之在榻旁坐下,将他的伤处细看。 只见他的伤处果然是收拾过的,洁白的布条缠得整整齐齐,在体侧细致地打着结,竟甚为美观。 见到这般手工,馥之也不禁赞叹,道:“包裹得甚好。” 顾昀笑笑:“绿芜裹的。” “绿芜?”馥之怔了怔。 顾昀这才想起馥之未见过她,回头道:“乃我家中婢女。” 馥之看着他,点头:“如此。” 说着,手已经将布条拆下。只见伤口上均匀地涂着药膏,结痂发黑,果然已经好了许多。馥之心中一阵宽慰,将药酒取来,拭去药膏,又重新敷上,再细细裹起。白绢层层覆在上面,将伤口遮去,顾昀的背上,只剩下肌理健壮的蜜色皮肤,平坦光滑,几乎教人想象不到那伤处的狰狞。 女子见到,岂有不爱之理。 馥之忽而有些出神地想。 “馥之?”顾昀察觉背后没了动静,问道。 馥之回神,道:“还须再施针通络。”说着,移开眼睛,取出银针。“你……将来还是去医坊换药的好。”片刻,她用药酒擦拭银针,话在喉咙里小声地出来。 “嗯。”顾昀似乎想也未想,答应道。 馥之看他一眼,捻起银针,低头将目光集中到他的背上,将银针刺入缓缓刺入。 顾昀趴在榻上,一动不动,也不出一声。 馥之全神贯注,待施针毕了,她抬起头来瞥向顾昀,忽然发现他腮边绷着,唇角微微抿起。 她讶然,,想了想:“可觉得疼?” 顾昀苦笑。 馥之方才明白自己到底手生,将他扎疼了。面上一热,看看那背上林林总总的一大片针,她睁大眼睛:“你为何不说?” “我怕你分神,扎下更疼。”顾昀瞥她一眼,似玩笑又似认真地说。 馥之哑然无语,又好气又好笑,脸上的热气愈加蒸腾。看着他,心却漾起些难以言喻的暖意,似蘸了满满蜜一般…… 四十章 “那日的疯象之事可查清了?”端着煎好的药往回走时,馥之忽然向顾昀问道。 顾昀转头看看她:“未曾。”少顷,他将视线移向前方,眉间微微沉下:“剩下的几名土人已被拘起,他们说那日得知陛下将乘舟路过,便将群象赶往渠边。” 馥之怔了怔:“为何?” 顾昀缓缓道:“吴地土人分作几部,多年相争。这些土人便出自其中一支。首领贡象,本欲以天朝谋势,奈何陛下总不召见。” “如此。”馥之了然。片刻,她又道:“土人知道既有求于天朝,即便怀恨在心,行刺杀之事却是无益。” 顾昀道:“我亦这般想法。剩余土人已被掬起,只称冤枉;问给他们通报消息的人是谁,却说是偷听几个宫侍谈论得知的,不知相貌。” 馥之亦皱起眉头,想了想,过了会,问:“你可曾听过红班葵?” “红班葵?”顾昀讶然:“ 馥之颔首,道:“我师父曾遍游天下,识各地药草,书中曾记,班葵生于湿热之地,叶背红斑,象食之,见缤纷纹彩之物招摇则癫狂易怒。前日回来,我便一直在想此事。群象驯服已久,众人刚到时,也本是安宁,忽而发狂,或许是见到龙舟上的彩幡华帜所致。” “哦?”顾昀看着她,目光渐渐聚起。 馥之笑笑:“我亦是猜测,太医署中多有熟识百草之人,只消将群象所食之物交与查验,即可知晓。” 顾昀点头,未言语,看向前方,唇角微微抿起。 二人回到姚虔庭前时,却见顾铣在廊下双手负立。 “药好了?”他看到馥之手中的漆盘,缓声问道。 馥之行礼:“正是。” 顾铣看着她,片刻,淡淡地笑了笑:“你叔父方才歇息,进去吧。” 馥之颔首,端着漆盘趋步向前。 室中静静的,姚虔仍靠在软褥上,双眼阖起。 “叔父。”馥之走上前去,轻唤一声。 姚虔睁开眼睛。 “该用药了。”馥之对他说,将药放在一旁。 姚虔轻轻地应了声,就要支撑着起来。这时,一双手伸来将他稳稳扶起,姚虔视去,却是顾昀。 目光微滞,片刻,姚虔致谢地略一颔首,却转过头去。 馥之见到顾昀这般动作,心中一热,低头将汤匙中舀起的药汁吹了吹,送向姚虔。 姚虔缓缓饮下,垂眸时,目光扫过她的脸颊。 “少敬。”待他服下汤药,顾铣过来,向他和声道:“你且歇息,我等改日再来探望。” 姚虔看着他,片刻,却不挽留,颔首道:“如此。” 馥之见状一讶,本以为他们要久留些,不想这么快便告辞,忙起身相送。 “女君不必多礼,照料博士要紧。”顾铣微笑着道。说着,深深地看了看姚虔,领着顾昀一礼,转身随家人出去了。 那两人的身影消失在幔帐之外,姚虔靠在软褥上,心事如潮。 “……少敬,甫辰虽是她所亲生,却是顾氏之人。他由我一手带大,品性坚定,断不会差;我为家主,定不亏待于馥之,少敬当信我才是。”他想起顾铣方才的话。 “方才他二人神态,你也见到,必是情义相许。少敬究竟担忧何事?” 姚虔深吸口气,闭了闭眼睛。 “我要嫁入顾氏……”心底忽而涌起一个甜美而遥远的声音。 “少敬,”顾铣看着他,叹口气:“你我已近垂老之年,儿女但好,便万事皆安……” “叔父?”馥之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姚虔睁开眼睛。 只见馥之坐在面前,担忧地望着他:“可觉不适?” 姚虔微笑,摇摇头。 馥之仍不放心,去将他的手把脉。 “馥之觉得武威侯其人如何?”姚虔看着她,开口问道。 馥之愣了愣,猛然抬头。 姚虔目光的目光沉静,似直透心底,馥之面上倏地热起来。她忽然有些心虚,竟不敢再看姚虔的眼睛,垂下目光,低声道:“嗯……他甚好……”话刚出口,却觉得不妥,忙抬头道:“馥之只是觉得他好,我二人……” 面前,姚虔笑意揶揄,玩味地看着她。 馥之脸霎时烧得被火烤一样,又是尴尬又是心急,话却堵在嘴里再也说不下去,只能干瞪着眼睛。 “馥之。”过了会,姚虔不再笑她,却深吸口气,缓缓躺在软褥上,轻轻地说:“待你诸事落定,叔父也该重归清虚。” 馥之望着他,怔然不语。 当何万踏入水榭中时,大长公主头梳望仙髻,身着曳地长裙,正给架上一只羽毛斑斓的鹦鹉喂水,举止间,珠翠叮叮。 “如何?”她全神贯注,头也不回地问道。 何万小步驱前,恭声道:“姚博士昨夜返回府中,即卧病在床。” 手上的动作微微停滞。 “可知是何病症?”她轻声问。 “小人未探明。”何万道:“听家人所言,姚博士今晨转醒,已可坐立,却似无甚大碍。” 大长公主看看他,颔首,未几又问:“何人曾去探病?” 何万答道:“下昼时,大司马曾往姚府。” 手上的金匙微微停住,她转头,看了何万一眼。 “昀也去了?” “正是。” 大长公主没有说话,何万稍稍抬头,却见她正在阑干边坐下,望着水池出神。 何万略一犹豫,低声道:“公主可是担忧公子对姚博士的女君……” “疑心?”大长公主忽而冷笑:“连阿宓都看出来了。” 何万低头不语。前日在承光苑,众臣云集,苑中所养贡象忽而发疯,姚博士府上女君所乘之舟失楫漂开,被水流冲走。众人正着慌之际,顾昀来到,得知状况,即刻引众人去寻。皇帝念其有伤,加以劝阻,顾昀却执意亲自前往,脸绷得铁青。何万对顾昀的了解虽不如大长公主,却也隐隐察觉到些异样。 大司马与姚虔有旧,若平时,与登门顾昀探病本也说得过去,可如今…… “公主若不放心,或可与大司马……”何万道。 话音未落,却听“铛”一声清响,大长公主将金匙掷回盘中。 “稍后再理会这些。”她站起身来,悠悠道,瞥一眼旁边胡床上的一件锦衣。 何万见状,忙过去将那锦衣取来,为她披上。 “窦氏家中女儿虽不如何,却幸而宫中还有人争气。”她淡笑,轻舒广袖,款款而去。 四十一章 蝉鸣的腔调拖着长长,随微风阵阵传到殿上。 宫侍将一只盛冰金盘小心捧到太后面前,太后看了看,对大长公主道:“老妇近来胃口甚淡,只爱这蜜饯。”说着,伸手从剔透的冰块中拈起一只梅子,点一点蜂蜜,笑笑:“正好宫中尚有淮南贡梅,陛下昨日命分给披香殿三斗,其余的都送来乐安宫。” 大长公主微笑。 前日从承光苑回来,宫中便传出消息,披香殿窦夫人得孕了。 皇帝子嗣单薄,得知此事后即往披香殿探望,赐宫人保姆及一应物什。 新安侯府中上下亦是大喜。自先太子妃病逝,皇帝渐疏,窦氏已是心急。延寿宫筵,窦宽特地带上了女儿一道拜见,皇帝仍一贯的淡淡之态。正当此失意,窦夫人得孕之事无异雪中送炭。 大长公主亦从盘中拮起一枚,似无所在意:“溽热之际,食梅却是正好。” 太后知晓她刚从披香殿过来,并不言语,只举袖将梅子送入口中。 “公主昨日不是说口干?也食些梅子才好。”下首处,王宓的乳母向一直未开口王宓轻声劝道。 太后视去,只见乳母手里捧着冰盘,王宓却别过脸去,不肯动手。 “阿宓怎么了?”太后缓缓问道。 乳母向太后一礼,面容担忧地禀道:“公主这两日进食甚少。” “哦?”太后看王宓神态,亦觉有些萎靡,微微皱眉:“可召了医官?” “儿只是不耐暑热,并无病症。”王宓不满地瞥乳母一眼,向太后轻声道。 太后看着她,略一思索,俄而,却将目光扫向大长公主。 “梅子解暑生津,阿宓正当多食才是。”只见大长公主对王宓含笑道,声音柔软。 “谢卿。”承光苑翠微宫中,皇帝端坐上首,将双眼打量面前的谢臻。 “臣在。”谢臻稽首一礼。 皇帝看着他,片刻,唇带浅笑:“谢卿请起。” 谢臻再拜而起。 皇帝让宫侍置席,请谢臻入座。 “朕昨日已阅过谢卿奏议,甚有趣。”片刻,皇帝摒退左右,开门见山地说,声音缓缓。 谢臻料想此来必是为那奏议,欠身道:“陛下过誉。” 皇帝道:“卿以为,汝南王可削?” 谢臻答道:“可削。” 皇帝的目光在谢臻脸上掠过,唇角弯弯:“朕欲听听谢卿亲述。” 香炉中,轻烟淡淡升起,无声地漾在四周,愈显寂静。 “敬诺。”谢臻坐直身体,道:“如议中所言。臣以为,汝南王成势,根由在私盐,其因有二。” 皇帝不语。 谢臻从容不迫:“据臣所知,巴郡高山大川,土人多贫,常年贩盐至中原易物。先帝时,朝廷禁采私盐,此计被断,土人曾多有反抗。汝南王到巴郡之后,勾结土人首领,私开盐矿,分利与土人,土人于是为之心服,此乃其一;汝南王私招军马,供养之资甚巨,其中大多出自此项,此乃其二。若断巴郡私盐之利,汝南王必可重削。” 一番话说完,周遭重归宁静。 皇帝仍旧看着谢臻,神色淡淡。 “私盐。”他悠悠道,身体倚在几上,端起一只白玉茶盏,抿一口茶。片刻,却道:“谢芸谢仲德可是卿族中之人?” “正是。”谢臻道:“其乃臣族中伯父,曾任巴郡郡守,前年已离世。” 皇帝淡淡地笑了笑:“朕记得他当年离任时,曾向先帝奏议,也是这番话。先帝依言设盐务使,联合周围州郡严查私盐,却收效甚微。” 谢臻亦浅笑:“臣所见与伯父恰恰相反。” “嗯?”皇帝抬眼。 谢臻神色自若,声音悠扬:“臣以为,陛下若顺其道而行,将巴郡盐利还于土人,其效必事半功倍。” 顾昀踏入翠微宫时,皇帝正站在一角的殿台上,望着庭中,似在深思。 “陛下。”顾昀行礼。 皇帝转头看到他,笑了笑。 “昀看谢臻此人如何?”皇帝在旁边的席上坐下,忽而问道。 顾昀一怔,道:“臣与谢议郎不甚熟悉。” 皇帝莞尔:“此人不错。虽单薄,假以磨砺,必是大才。” 顾昀看看他,没有言语。 “你方才同医官去了珍苑?”少顷,皇帝问他。 “正是。”顾昀道。 “如何?” 顾昀从袖中取出一只小小的布包,打开,道:“臣请医官将贡象所余食料查验,发现掺有此物。” 皇帝将那布包细看,只见里面只有一些零碎细小的叶片,残缺不全,叶背上生着紫红的斑点。 “这是何物?”皇帝不解。 “红班葵。”顾昀道:“象食之,见鲜丽招摇之物则发狂。” 皇帝抬头看他,目光渐聚。 顾昀继续道:“此物在食料中甚少,轻易不得发觉,却足以使贡象中毒。” 皇帝沉吟,蹙起眉头:“可拷问过土人?” 顾昀道:“已拷问过,土人只称冤枉。” 皇帝盯着那些红班葵,眸中犀利。 “经桐渠往校场观赛马,再经桐渠而返,途中过珍苑……若彼时朕与太后下舟,必遭横祸。”良久,他看向顾昀,忽而冷笑:“拿捏正好,与上月倒是如出一辙。” 顾昀不语。 “此事勿走漏。”皇帝深吸口气,低低道。 顾昀颔首:“臣知晓。” 皇帝觉得有些倦意,伸手揉揉额侧,靠在榻上,闭起双眼:“甫辰今日亦劳累,回去吧。” 顾昀行礼,转身离开。 “甫辰。”他刚走两步,皇帝忽而出声。顾昀转头,只见皇帝瞅着他:“你怎想到贡象被下毒?” 顾昀愣了愣,片刻,耳边忽而一热,笑了笑。 皇帝看着他,目光渐渐玩味。 “去吧。”他唇角扬起,将手一挥,转过头去。 章台街的鸾音馆,在京城中是一个名气不小的去处。馆中纳伎甚众,歌舞皆优者不在少数,每日门前车水马龙,来往之人不乏世家豪富。 馆主人李环是个四十有余的男子,身体肥胖,却天生一张和气的笑脸,迎来送往,甚合人缘。这日,他与往常一般早起,四周察看,命家人打扫干净,督促众伎妆点妥当,又将一应用物准备齐整,直到下昼方开门迎客。 许是天气闷热,几日来人客不如往常,直到未时过半,才见一人踏入馆中。 李环见那人与自己相仿的年纪,一身细葛衣衫,像是贵家的掌事装扮。他露出笑意,迎上前去一揖:“鸾音官李环,有失远迎。” 来人忙还礼,声音和顺:“原来是主人,某冒昧。” 礼毕,那人温文道:“家中主人近日设宴会友,欲请贵馆中歌伎助兴。” 李环颔首,笑容满面:“不知贵主人可有指定之人?” 那人点头,道:“家主人言,年初曾在贵馆听过一次,觉得甚回味,记得名中带个‘婵’字。” “名中带个‘婵’字?”李环讶然,想了想,片刻,了悟道:“可是傅婵?” 那人讪笑,道:“某只从主人交代,实不知……” 李环笑道:“定是她了。蔽馆众伎,唯她有个‘婵’字。”说着,却一脸歉然:“只是傅婵两三月前已被赎入了温侍郎府中,却请不得。” 那人一脸愕然:“那如何是好?” 李环忙道:“足下莫急。蔽馆中还歌伎二十余,不乏出色之人,足下可另行择选。” “另行择选?”那人皱皱眉头:“家主人说此伎腔调异于他人,故而喜爱,只怕……” 李环呵呵笑起来:“原来如此。傅婵乃胶东人士,自异于京中歌伎,蔽馆虽无胶东伎,却还有胶西伎二人,腔调相仿,不若替代?” 那人苦笑:“此事某说不得话,还须问过主人意思。” 李环颔首,深深一揖:“烦劳足下禀过,若贵主人不放心,蔽馆可将二伎送至府上为贵主人试歌一曲。” 那人面露笑意,还礼:“多谢馆主人,某先别过。” 温伏走出章台街,一路向前,到一处巷口前,四周看看,行走进去。 巷中,一辆漆车静静停着。 温伏走上前,在车帏前一礼:“公子。” “打听明白了?”一个声音从里面传出。 “明白了。”温伏擦一把汗,低声道:“胶东人士。” 车中人沉吟,片刻,道:“走吧。” 温伏应下,坐到驭者的位子上,拿起鞭子一扬,马车辚辚走起,离开了小巷。 四十二章 上昼,日头并不太强,庭中的树影淡淡投下。馥之查看了姚虔的药,又在宅中各处走了一圈,方才坐下歇息。 “女君甚勤力。”戚氏在一旁看着,甚欣慰:“若将来为妇也这般细致,夫家必不嫌弃。” 馥之看她一眼,颊边一热,笑笑地转过头去。 那日顾铣来探望之后,不久,顾昀就给她传了信来,说他已经问过了长辈的意思,下月就遣媒人来提亲。 姚虔对二人之事已经默许,得到这信,馥之只觉吊起的心终于安定下来。戚氏似乎也得了什么风声,这两日又跟她唠叨起妇道。 “我早同主公说过,府中的事该多多交与女君,早早历练才好。”戚氏笑道。 馥之觉得发窘,只微笑不语。 过了会,家人过来禀报,说谢公与尚书已至门前。 馥之一喜,忙从座上起身,与戚氏一道引家人出门迎接。 昨日,谢臻的父亲谢昉自颍川而来,刚至京城便遣家人送来拜帖,说要与姚征一道过来探望姚虔。谢昉与馥之的父亲姚陵是挚友,两家来往频密,即便姚陵夫妇去世后,谢昉对馥之也多有照顾,感情非同一般。 馥之踏出宅门,果然见几架车马已排开停住,当前从车上下来的一人,白面美须,身姿宽厚,正是谢昉。 “馥之见过谢伯父。”馥之迎上前去,深深一礼。 “贤侄女请起。”谢昉忙虚扶一把,笑容满面。 馥之起身,谢昉将她细看,感叹道:“贤侄女辛劳。” 馥之自幼得他关爱,闻得此言,心中感激,眼眶忽而有些酸涩。 谢昉呵呵地笑,转过头去,招呼姚征等人。 馥之望去,只见谢臻也来了,后面,姚征夫妇和姚嫣正下车。 众人过来,馥之一一行礼。 “叔叔这一病,馥之又要劳累呢。”郑氏爱怜地拉过馥之的手,向戚氏道。 戚氏行礼:“三夫人关爱。” 姚嫣亦上前来与馥之见礼,二人目光相触,她停了停,垂眸转开。 毕了,众人随馥之往宅中走去。 “你四叔父现下如何?”路上,谢昉问道。 馥之回答:“四叔父神智无异平常,只是身体疲虚,每日卧榻,以粥食汤药调养。” 谢昉颔首,面色微微沉重。 “不知家中请的医者是何人?”姚征问。 馥之一怔,想了想,答道:“请的是卢扁鹊。” “卢扁鹊?”姚征闻言,吃了一惊:“可是卢嵩?” 馥之颔首:“正是。” “卢嵩?”郑氏亦讶,道:“可就是那前些日子入宫为陛下看诊的医者?” 姚征道:“正是此人。”说着,他转向馥之,犹面带惊奇:“不想侄女竟请得这般名医。” 馥之笑了笑。自从皇帝几番召卢嵩入宫,卢嵩便名声鹊起,求医者盈门而至。卢嵩每日虽应付不暇,纵使豪富世家也难请,东市的医馆热闹起来,馥之和顾昀却是再去不得了。 众人说话间,姚虔寝室已至。早有家人入内报知,姚虔已披衣坐在榻上。 “伯明。”姚虔在榻上见到谢昉,微笑一礼。 “少敬。”谢昉忙上前将他扶住。 二人多年不见,两两相看,皆有感慨。姚征和郑氏亦走上前来,探望姚虔病况。 一番嘘寒问暖,家人已将席设好,众人各自坐定。 “伯明此来京中,可欲复当年风雅?”姚虔含笑地向谢昉问道。 谢昉笑起来,抚须摇头:“某不复少壮,怎再提当年?不过闲来行走会友罢了。” “哦?”一旁的姚征笑道:“伯明来得正是时候。过几日夏至,京中士人往玄武湖赏菡萏,伯明若至,必可遇上好些故人。” 谢昉微笑颔首:“自当前往。“ 姚虔看看坐在谢昉身旁的谢臻,笑了笑:“令郎文采卓著,来京时日短短便得陛下赏识,着实可贺。” 谢昉看看谢臻,微笑道:“犬子不足夸奖,少敬过誉。” 馥之坐在姚虔榻前,瞥向谢臻。只见他面含浅笑,从容而不乏谦逊。从入府以来,他甚少说话,只跟随长辈身侧,一派澹然的君子之态。 忽然,谢臻将目光投来。 馥之唇角弯了弯,转开眼去。 “阿嫣……”郑氏将果盘里的一只葡萄剥开,正要递给姚嫣,发现她全神贯注地望着前面。 郑氏顺着她的目光瞅去,心中倏而了然,却不再做声,将手里的葡萄缓缓放入口中。 “前几日,郭氏女君说要邀我等游湖,如今怎无动静?” 李府中,姚嫣与李氏姊妹在房中练习绣艺,姚嫣将绣了一半的兰花绢帕看了看,忽然问道。 “她啊,”李琼看着手中的针线:“等着做皇后的人,自然不可再像从前贪玩。” 姚嫣一讶,抬起头。 未等她询问,却听李珠开口道:“阿卉做皇后?” 她“扑哧”地笑了声:“她那般身量,穿上翟衣便看不到了。” 李琼也笑,却不服气,停下针线:“她母家可是郭氏。” “郭氏又如何?”李珠不以为然:“自今上即位,后位一直空到现在,阿卉前面还有几个姊姊,若郭氏做得皇后,怎会一个个都嫁去了别家?” 李琼想了想,似觉有理,也不再反驳。忽然,她像想起了什么,转向姚嫣:“是了,我听太常卿府中女君说,选后的女子名册中,也有阿嫣哩!” 姚嫣听得此言,吃了一惊:“我?” “还装不知!”李珠佯怒地打一下她的手臂,笑嘻嘻地说:“阿嫣那日的深衣最是出众,我看那殿中无人可比。” “我那时就觉可惜,”李琼也凑来打趣,叹一声:“若我未许人家,定也要着深衣走上一遭。” 李珠笑她:“那时满殿皆深衣女子,说不定陛下看倦了,就单看中了你。” 李琼反笑她:“这么说,阿姊也未着深衣,陛下可也看中了你?” 二人戏谑地说了一通,各自欢笑起来。 姚嫣亦笑,心却渐渐发凉,看着手中绢帕上的半边兰花,只觉针线怎么也捉不稳…… 一场小雨下过,正是凉爽。 郑氏觉得身体有些困倦,回到房中,躺到榻上小睡。 没过多久,忽闻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传来,未几,房门被推开。 她睁开眼睛,只见姚嫣走了进来,头上的羃离还没有解开。 “阿嫣?”郑氏讶然,坐起身来,微笑道:“不是说去李珠姊妹那里习绣,要迟些回来?” 姚嫣没有回答,站在郑氏面前,解开羃离。 “阿母,选后名册中有我?”只听她问道,声音低低。 郑氏怔了怔。 姚嫣看着她,双眼定定,满是惶恐不安。 郑氏笑起来。 “阿嫣。”郑氏牵过姚嫣的手,拉她在自己身旁坐下,柔声道:“可是担忧选不上?阿母同你说过,京中贵人虽众,论家世却鲜有及得上你,阿嫣……” 话未说完,姚嫣却挣开她的手,站起身来:“我不做皇后!” 郑氏一愣,随即面色沉下:“阿嫣!” 姚嫣眼圈通红,声音微颤:“我不入宫!” 郑氏与她对视,片刻,面色却渐渐缓下。 “你坐下。”郑氏慢声道。 姚嫣看着她,手里抓着羃离,一动不动。 郑氏也不再重复,笑了笑,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在想谢家公子,可对?” 姚嫣一怔。 “做母亲的岂不知自己女儿的心思,”郑氏看着她,语声柔软:“怀春思慕,女子谁人不曾?” 一番话直透心底,姚嫣仍睁着眼睛,却羞红了脸。 郑氏笑笑,再拉过她的手。 姚嫣犹豫了一下,不再反抗。 “我儿可曾想过,谢郎何处教你喜爱?”郑氏缓缓问道。 姚嫣闻言,脸上却更红,她又羞又窘,却答不上来。 郑氏莞尔,轻抚她的手:“你想不清楚,阿母替你说。谢郎风采绝世,人中翘楚,得伴其身旁,亦光采无限,教天下艳羡,此乃女子之殊荣,可对?” 姚嫣睁大眼睛,觉得这话似有偏颇,动动嘴唇:“我……” “稚儿。”郑氏却将她的话打断,声音稍重:“只是我儿可曾想过,你对谢郎一片情义,谢郎心里可有你?” 姚嫣一愣。 “……臻上月拜访姚尚书府上,曾遇女君。”心中忆起那天,他微笑道。 “……虔叔行远了,再迟可难寻。”他语气淡淡,转身离开。 “阿嫣,”郑氏恳切地望着她:“今上亦正当年轻,虽貌不及谢郎,却是一代有为之君,天下男子,谁人及得?皇后立于君侧,论及殊荣,天下女子,又谁人及得?”说着,她唇角弯了弯,看着姚嫣的眼睛:“阿嫣可曾想过,纵是你馥之姊将来嫁了谢郎,见到皇后,亦须稽首大礼不是?” 姚嫣怔忡地站着,双目黯黯无光。 郑氏见她这般模样,心中亦是不忍,叹口气,拉拉她的手:“阿嫣……” 突然,姚嫣将手一甩。 “阿嫣只要谢郎!”她双眼迷蒙,涩着嗓子大声道。说完,转身朝外面跑去。 “女君……”门外传来一声惊叫,未几,乳母匆匆进来:“夫人,女君这……” “由她去吧。”郑氏觉得疲倦不已,揉揉额头,在榻上躺下,吐一口气:“会想明白的。” 四十三章 夜晚,虫鸣自庭中阵阵传来。傅氏仍身着白日里的衣饰,坐在席上,缓缓抚筝。 忽然,“砰”地一声,门被撞了开来。 傅氏吓了一跳,抬头望去,却见是温容。 他面色阴沉,走进来之后,一挥手,门又重重阖上。 “又喝多了。”傅氏看看他,轻笑了声,站起身来。正欲出门唤家人准备热汤,忽然臂上一痛,她几乎惊叫出声。 “你疯了!”傅氏恼起,瞪向温容。 温容却盯着她,面上无一丝平日里的玩笑之色。 “他何时来到?”温容问,声音沉沉。 傅氏怔了怔,明白他此言所指,笑起来:“还说你未喝多,他下月才来,你莫不是忘了?” 温容面色紧绷,片刻,松开手。 他走向木榻,在沿上坐下,一语不发。 傅氏察觉到他的异样,走过去,疑惑地问:“何事?” “此事须速。”温容低低地说。他盯着面前的灯台:“承光苑的陶六,昨日不见了踪影。” 傅氏亦吃一惊:“陶六?”她忙走到温容身前,紧盯着他:“其余人呢?” 温容摇头:“无事。” 傅氏颔首,面色稍解。“许是巧合,”她宽慰道:“内侍出宫乃平常之事,或是陶六大意,未知会……” “妇人之见!”她话未说完,温容转头急急斥道:“陶六虽非心腹,若其果出了差错,我等危矣!” “那……”傅氏迟疑地望着他。 温容没有说话,手掌蜷起,露着发白的骨节,目光渐渐凌厉。 淡香如蕙如兰,从香笼中缓缓漫起。戚氏坐在一旁,将罩在上面的罗裙翻起,嗅了嗅。 镜前,馥之静静端坐着,侍婢立在身后,将她的乌发掬起,用篦子细细梳开。 馥之望着镜中,当侍婢将头发向两边分开时,馥之抬手,止住她手中的篦子。 “梳作倭堕。”她轻声道。 侍婢愣了愣,随即应下,将头发重新梳拢。 “女君向来素淡,今日缘何这般用心?”戚氏笑意盈盈,一边将熏好的罗裙挂到椸上,一边道:“却是好事,这才是贵女所为呢。” 馥之转头看看她,含笑不语。 馥之素爱菡萏,立夏赏菡萏乃本朝兴起的风俗,馥之觉得合意,每年必往。今年来到京城,恰逢玄武池花开,本是美事一桩,姚虔却身体病弱。馥之思及此,本已打消念头。姚虔知晓后却笑她迂腐:“叔父身体已是这般,馥之即便一刻不离也是无改,半日而已,但去何妨?” 馥之听得这般言语,正犹豫,昨日,顾昀又遣人送信来,说他立夏之日亦往玄武池。两人多日未见,馥之这才打定了主意。 安顿好姚虔的膳食,又交代过奉药的侍婢,馥之来到姚虔处,不放心地叮嘱道:“馥之就在玄武池畔,若有事,遣人来寻便是。” 姚虔看着她,目光从秀致的发髻落到馨香暗送的罗裙上,微笑颔首:“馥之但往。” 碧空万顷,丽日高挂,谢臻随父亲谢昉来到京城东郊的玄武池畔。待马车停稳,他先下来,又到谢昉车前搀他下车。 谢昉双脚落地,望向面前,只见晴空下,宽阔的玄武池水面上碧叶接天,正是一派入夏胜景。微风拂来,清香暗送入怀,时隔多年而重游,谢昉只觉心旷神怡。 “我儿可记得,为父当年携你来京,亦是菡萏花开之时。”他面露笑容,对一旁的谢臻道。 谢臻颔首:“臻记得,父亲当时曾携臻赏菡萏,正是此地。” 谢昉微笑,同他一道沿着池畔的白沙小径缓步向前。 池中菡萏生长多年,甚为繁茂。不少人乘扁舟行入其中,竟不见身影。高大的莲叶在水面投下浓荫,只从里面传来吟唱的歌声和琳琅笑语,时而闯出一舟,露出女子芙蓉般的面庞,与叶间盛开的菡萏相映,更衬人美花娇。 游湖的士人不少,未走几步,几人结伴迎面而来,竟是谢昉故人。一番见礼,众人兴高采烈,请谢昉父子与他们一道去池边的楼台上共饮。 谢昉欣然应允,回头看谢臻,却发现他正望着别处。 “可曾与他人有约?”谢昉问道。 谢臻回过头来。 “儿确与人有约。”谢臻一礼。 谢昉知晓谢臻新进京中,应酬甚多,也不勉强,挥挥手:“去吧。” 谢臻应下,向他再礼,又向众人告歉,转身退去。 “公子高才,谢公后人可畏也!”一人望着谢臻前行的背影,玩笑地向谢昉恭维道。 谢昉含笑,肃拜谦道:“公台谬赞。” 郑氏与吴氏各领着自家女儿来到玄武池边,见满目丽日繁花,好不喜悦。 观赏不久,彭城侯夫人窦氏和三个女儿来到,一群人本相善,便凑做了一处。 正行走间,池中缓缓漂来一只小舟,上面坐着的两名女子穿着素雅的纱裙,各抱着一把新采的菡萏,浅笑私语。窦氏指指她们,对郑氏等人笑道:“幸而今日太后未来,否则我等岂非要看穿着深衣采菡萏?” 几名妇人皆轻笑起来。 “采菡萏,着罗裙最好看。”郑氏笑道。说着,她将目光转向一旁。 目光相对,姚嫣一怔,忽然,转过脸去。 郑氏含笑不语,看她一眼,继续与众妇说说笑笑。 自那日争执,姚嫣与郑氏之间便像是隔了层纸。 谁也未提那日的事。姚嫣的话变得极少,郑氏与她说话也总是默不作声,即便对视一下也立即将目光转开;郑氏却仍是一副从容之态,全如日常,似乎什么也不曾发生。 “阿嫣,”这时,李琼过来,拉拉姚嫣的手,低声道:“我与阿姊去乘舟,你可……”话未说完,吴氏转过头来瞪她一眼,李珠忙住口。 姚嫣看着李琼咋舌的样子,不禁抿唇一笑。正要对她说话,忽然,姚嫣瞥到不远处,一个修长的身影正匆匆向前,少顷,转入一丛修竹之后。 姚嫣目光定住。 “……你对谢郎一片情义,谢郎心里可有你?”郑氏说过的话再度徘徊在心头。 姚嫣看了面前的郑氏一眼,暗暗咬了咬嘴唇。 “扁舟菡萏之乐,我等亦可一品。”前面,窦氏的家人已在池中备好了几只扁舟,窦氏向众妇邀道。 郑氏与吴氏不久前在承光苑乘舟受了惊,不敢再上扁舟,婉言谢绝:“那日桐渠乘舟,着实心惊,妾等还留岸上。” 窦氏知晓此事,亦是了然,辞过她们,与自家女儿走到舟上。 郑氏望着窦氏的扁舟离去,未几,回头道:“阿嫣……” 她愣了愣,只见身后空空的,不见了姚嫣的人影。 谢臻远远看到馥之走入一片树林之中,待快步赶上前,却不见了她的踪影。 前面的道路岔作两条,谢臻驻步,朝四周望了望。只见矮树扶疏,鸟鸣声声,更显林荫寂静,像是个鲜有人踏足的去处。 这女子总不教人省心。谢轻吸一口气,微微皱眉。 他看向通往玄武池的右方道路,正欲前行,忽然,身后传来些匆匆的窸窣声。 谢臻转回头望去,一个窈窕的绿衣身影闯入视野,却是那日见到的姚嫣。 他怔了怔。 四目相对,姚嫣忽地停住,望着谢臻,双颊粉红。 “女君。”谢臻率先反应过来,一礼。 姚嫣仍有些愣怔,待谢臻礼毕,才匆忙还礼:“公子。” 许是方才行路太急,声音出来,一如平时的婉转,却带着些陌生的颤动。 四下里安静至极。 姚嫣抬头,见谢臻看着自己,脸上更加烧灼。 “公子可要去观赏菡萏?”姚嫣轻声问。 谢臻看着她,没有回答。 “阿嫣知晓一处绝好的观景之处,不知公子可愿随我同往?”姚嫣忙又道,面颊更加热,声音卡在喉咙里,却愈发小了。 “多谢女君,某不欲赏菡萏。”只听谢臻的话音淡淡传来。 姚嫣吃惊地抬头,却见谢臻已经举步前行。 “公子!”姚嫣心中一急,忙唤出声来。 谢臻止步回头。 姚嫣望着他,面庞潮红,却目光定定,声音虚浮:“公子拒我,可是为了馥之姊?” 谢臻看着她,片刻,唇角微微扬起。 “女君。”他的声音缓而低沉:“馥之乃女君堂姊,堪比血亲,却不知女君以馥之为何?” 姚嫣睁大眼睛。 那日舟上的一切仿佛回到眼前。 “……母亲!”姚嫣惊惶地向郑氏喊道。 馥之被她挤了一下,未登上桥板。 “馥之!”谢臻向被水流漂开的木舟吼道…… 谢臻的目光静静,却似带着利芒,通透入心,仿佛将自己的心思窥得清清楚楚。 姚嫣定定站着,一时竟不能言语。 谢臻不再纠缠,再度转身走开。没走几步,突然,手被紧紧扯住。 “公子!”姚嫣双手紧抓着谢臻的衣袂,急促地说:“公子听我一言!我岂不知馥之姊待我好,又岂不将馥之姊视作亲姊?只,只是……”她长抽口气,声音哽咽:“……我……我也恨自己这般……我总想……想向馥之姊认错……可怕她再不肯原谅我……公子当信我……信我……” 说着,姚嫣已经泣不成声。双手却仍然紧紧攥着谢臻的衣袂。 谢臻长长地叹了口气,忽然一用力,将衣袂抽了回来。 “女君。”他没有看姚嫣:“若真觉愧疚,可去与馥之当面说。” 心头如遭冰水浇下,阵阵生寒。姚嫣低着头,手仍旧是方才的姿势。 谢臻忽然瞥见左边道路的那头,隐现着一侧粗犷的檐角。 心中微动。 “告辞。”谢臻低低地说,却不再理会姚嫣,迈步朝那边走去。 四十四章 王瓒找到雍南侯府的扁舟之时,未见到父亲王寿,却遇到兄长王恭一家人。 “兄长。”照面下,王瓒走过去,向他一礼。 王恭看了看王瓒,脸色肃起,想像平时一样拿他的衣着来教训几句,见他今日一身素净,却又觉得说不出什么来。他的目光在王瓒身上打量一圈,片刻,淡淡地应了声:“嗯。” 王瓒却似无所觉,又向沈氏一揖:“长嫂。” “叔叔。”沈氏坐在舟上略一欠身,看着他,唇角抿得弯弯,纨扇轻摇。 “兄长游池,弟告退。”接着,王瓒却又对王恭道,说罢,再礼。转身便要离开。 “站住!”王恭低喝道。 王瓒止步回头。 王恭走上岸来,脸色沉沉。 “我可曾应许?”王恭瞪着他,斥道:“父亲不在,目中便无兄长,简直罔顾孝悌!” 王瓒却面色无改,从容一礼:“如此,弟今日遵父亲之名来此游池,不知兄长将弟置于何舟?” 王恭微愣,回头看去,却见池中三只扁舟,都已被自己一家人占满了。 “叔叔说的是。”这时,舟上的沈氏笑了笑,慢慢地说:“府中每月花销甚巨,再不似当年可随手千金易骏马,连多置一扁舟,亦须细细打算。” 王瓒瞥她一眼。片刻,他将唇角弯了弯,却不答话,揖了揖,转身走开了。 “阿母,”扁舟上,王恭的大女儿拉拉沈氏的衣角,好奇地问:“二叔为何不与我等一道乘舟?” “二叔?”沈氏冷笑:“贱伎之子,也配你称二叔?” 王恭正回到舟上,闻言,没好气地瞪她一眼:“你少说两句!” 沈氏“哼”了声,轻蔑地转过头去。 馥之照着顾昀信上说的路,走进玄武池边的树林里,弯过几条小径,果然见山丘脚下的树荫中有一个小小的亭子。 心中一喜,她不由地加快脚步。 一个挺拔的身影立在檐下,似正遥望远方,听到动静,回过头来。 目光相触,他神色柔和。 “可久候了?”馥之走到亭中,双颊含笑,轻声问道。 顾昀看着她,笑而摇头。 馥之看看四周,只见树木三面环绕,唯一面地势低开,一眼望去,可远远见到玄武池的碧叶水色。 心中不禁赞叹此处绝好。 “你常来此?”馥之转向顾昀,问道。 顾昀笑了笑:“并不常来。”这时,他似想起什么,伸手探向怀中,未几,掏出一个小小的绢布包来。 馥之讶然看他。 顾昀将绢布打开。 馥之视去,只见原来是一块精巧的螭纹佩。 顾昀看向馥之,稍稍走近,低下头,将佩上的绦绳细细结在她的腰带上面。 馥之盯着他的动作,怔了一会,忽然红了脸。 “……何以结恩情?美玉缀罗缨。”她想起每当新妇出嫁,人们便总要唱起的赞歌,耳根倏而愈加烧灼。 “你十五那日生辰,我本该赠礼,却一时想不到好的。”只听顾昀声音低缓:“直至昨日翻出此物,才觉合意。” 馥之颔首,低头看着那螭纹佩,只见周身莹润,形制精细小巧。 “这是何物?”她小声问。 “此乃我周岁时父亲所赠之物,一直佩到及冠。”顾昀一边将绦绳打结,一边答道。片刻,玉佩结好,他正要细看,却发觉馥之也动手,将她腰上的白玉坠拆下来。 她瞅瞅顾昀,双颊绯红,将白玉坠也系向他的腰上。 “此物亦是我周岁时父母所赠,佩到氐卢那夜现……下,再给你。”馥之道,话语虽慢,心里撞得“砰砰”作响。 顾昀却没有作声。 馥之抬头,只见他噙笑地注视着自己,目光深切而热烈,麦色的脸上,竟似浮动着晕红。 忽然,“嘎吱”一声,不远处传来树枝折断的声音。 二人转头看去,忽而一惊。 谢臻正站在离亭子几步开外的地方,一身行色,静静地看着二人。 馥之睁大眼睛,不由地稍稍站开。 谢臻没有说话,仍然站在那里。他看着馥之,目光落在她的裳上,片刻,又转向顾昀的腰间。 馥之原以为此处僻静,鲜有人来,岂知好巧不巧,正遇上谢臻。她看看顾昀,又看看他,窘迫地笑了笑:“元德。” 谢臻看着她,表情不辨。片刻,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却忽然转身离开。 馥之愣住:“元德……” 话音还在嘴边,谢臻却已走远,未几,素浅的背影便消失在了扶疏的树丛之后。 手上忽然被握了握。 馥之抬头。 顾昀看着她:“去山上走走吧。” 馥之又有些怔忡,看看他,又看看谢臻离去的方向,片刻,微微颔首。 顾昀一笑,牵着她的手出了亭子,朝山上走去。 见到便见到了。馥之心里的声音开解道,反正终有一日须告诉他的。 想着,她不由地回头看了看,只见来路上的树木葱绿而寂寥,落在眼里,却觉得有些心虚,似乎隐隐地浮着一块,总落不下去…… 玄武池边的树荫下,郑氏正与吴氏母女坐在茵席上,看着池中的花景,聊天逗趣。 郑氏同吴氏聊了一会,往身旁看了看,发觉姚嫣并不出声,似乎在听李氏姊妹说话,眼睛却定定地望着一边,不知在想什么。 “可仍觉不适?”郑氏问她。 过了会,姚嫣才回过头来。她看着郑氏,神色却有些恍然:“嗯?” 郑氏觉得她面色有异,眉头微微皱起:“怎么了?” 姚嫣摇摇头,却不说话,将头转过去。 郑氏心中疑惑。 方才窦氏登舟之时,姚嫣不知去了何处。过了约摸半刻,她回来了,却神色黯淡,如同失了魂一般。郑氏当即询问,姚嫣却只说腹中不适,之后,闭口不语。母女二人近来有隙,又正当大庭广众,郑氏不便多问,只将她带在身边看紧,有话返家再说。 郑氏看女儿爱答不理的样子,心中叹口气,不再管她,转头再与吴氏说话。 姚嫣望着菡萏盛开的玄武池,脑中仍想着方才谢臻的样子,犹自发怔。 谢臻说的每一个字都深深地烙在心里,把她扎得疼痛难忍。 她不知自己是如何回来坐在这里的,只觉沮丧至极,浑浑噩噩,想逃开,却无处可去。 “……谢郎风采绝世,人中翘楚,得伴其身旁,亦光采无限,教天下艳羡,此乃女子之殊荣,可对?” “……纵是你馥之姊将来嫁了谢郎,见到皇后,亦须稽首大礼不是?” 谢臻注视着她:“馥之乃女君堂姊,堪比血亲,却不知女君以馥之为何?” …… 阳光下,熏风徐徐,她的手却凉得似握冰一般。 姚嫣的唇边忽而浮起苦笑。她总觉得自己是聪明的,可那点心思,在她还未看清的时候,母亲却早已摸得透彻,谢臻也一窥即破。 “……那珠钗?”姚嫣身旁,李琼正与李珠说话:“我那日见了,也觉得甚好。” 李珠颔首,叹道:“可张婴同我说,那珠钗戴起来挑人,只怕难衬。” 李琼不以为然:“张婴最爱些玄虚之词。照我看,便是挑人又何妨,先买下便是。” 李珠颔首:“我也这般想,如今不买,将来再遇不到也未可知……” 姚嫣忽然站起身来。 “我去去就回。”她向满面诧异的郑氏和众人一礼,快步离开了席间。 姚氏的西府中,姚虔如往日一般,背靠软褥,坐在卧榻上翻着书简。 “主公。”一名家人走进来,向他一礼,禀道:“有客来访。” 姚虔头也不抬,拢拢身上披着的薄氅,淡淡问道:“何人?” 家人有些犹豫,看看姚虔,道:“是个妇人,未报名氏。”说着,递上一样物事:“她说主公见了此物便知晓。” 姚虔看去,怔了怔。 那是一只妆盒,掌心大小,雕作梅花的形状。 片刻,姚虔将妆盒缓缓接过手里,目光落在上面。只见檀木上的包漆已剥落少许,却仍精致光亮。 心中涌出些旧事,少顷,他叹口气,对家人道:“请她进来便是。” 家人应下,退了出去。 四十五章 过了不久,一阵窸窣的脚步声在外面响起,家人禀报客人已至。 姚虔应了声。 帷帐外面,室外的光照淡淡透来。珠玉轻响,一个素淡的身影踏着地上的朦胧光照,款款行来。 “你到底还是来了。”姚虔靠在软褥上,低缓地说。 大长公主在几步外停住,解下头上的羃离,看着他,唇含微笑:“少敬。” 草叶不断地绊向丝履上,细密的汗气蒸蒸地从颈间和发间渗出。姚嫣脚步匆匆,沿着刚才的小径向树林中疾步走去。 路上遇到三两闲游的士人,见到她的样子,投来诧异的目光。 姚嫣谁也不理会,只将眼睛望着前方。两旁的树丛花木不断向后退去,不久,方才的岔口便出现在了面前。 她辨了辨方向,未几,朝着谢臻离去的道路走去。 小径不断在脚下延伸,行了一段,一个小小的亭子出现在面前,却不见人影。姚嫣停住步子,朝前面望去,只见小径曲曲向上,却是通向山间了。 难道离开了? 姚嫣心想着,望望寂静一片的山林,又望向玄武池,欢笑的人语声隐隐传来。她觉得谢臻素来交际甚广,在此处游览一番,许又去了池畔也未可知。 心中思考既定,姚嫣往回走,到了岔口,走向另一边。 玄武池本是天生的水泽,池畔形状蜿蜒,偏僻处,古树攀藤,奇石嶙峋,又是一番景致。 御史大夫郭淮与两三名士人从池畔的临波亭上踱下来,望着碧叶拥翠的池面,心旷神怡。他看向旁边,谢臻站在一旁,亦将双眼望着玄武池,天光下,只见眉目如墨描,肌肤似玉琢,果然明珠般动人。 心中不禁赞叹。 郭淮虽与朝中的年轻人交往不多,却素知谢臻名声。今日他与好友来此游览,本是僻静之处,不想竟在路上遇得谢臻。众人兴致正好,当即邀他同游,谢臻未拒,与他们一道上了临波亭。 谢臻清谈,在京中颇受赞誉,不过此番同席,他却未说多少话语。众人闲聊时,他答上一两句问话,其余时候,只端坐一旁赏景。谢臻此番表现,郭淮不以为忤,反对此人刮目相看。席间皆是年长之人,与郭淮一样不擅言辞,谢臻不抢风头,恰是识礼之举。 “谢议郎亦好山水之趣耶?”走到亭下,郭淮微笑地向谢臻问道。 谢臻回过头来,答道:“正是。” 郭淮抚须颔首,缓缓道:“老夫亦好,常与三五友人登山舟游,其乐至哉。” 谢臻淡笑,礼道:“公台康健。” 众人边说边行,往前走一段,只见两旁景色忽而变换。池水就在几丈之外,绿草生兰,古树洒荫,形态各异的山石与绿竹相间,映着池中茂密的菡萏,幽雅如画。 郭淮望着那边,叹道:“来到此处,老夫便想起濯歌之会。今年忙碌,竟未观得。” 旁边一士人闻得此言,笑起来:“却是正巧。公台有所不知,这濯歌之会,当初还是由一名伎在此处清歌而兴起。” “哦?”其余人等都诧异地看他。 “名伎?”一人恍然悟到:“你说的可是雍……” 话未说完,前方忽然传来细碎而急促的脚步声。众人望去,未几,却见一女子提裾急急走来。 照面下,女子见到谢臻,忽然收住脚步。 谢臻看着她,亦是怔住。 女子神色未定,面上却满是晕红。与众人行下一礼之后,她望向谢臻,轻声道:“公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众人讶然看向谢臻。 郭淮看看那女子,又看看谢臻,片刻,唇边浮起笑意。 “我等先行一步。”他对谢臻道。 谢臻看着姚嫣,神色淡淡。停顿片刻,他向郭淮一礼:“烦劳诸公。” 郭淮颔首,与众人往前走开。 四周倏而一片寂静。 谢臻负手而立,看着姚嫣,一语不发。蝉在树枝上长鸣,声音催得响亮。 姚嫣望着他,心高高地吊起,砰砰的撞得激烈。 “嫣说两句便走。”她轻声道。 谢臻神色淡淡,仍旧不说话。 姚嫣深吸口气,少顷,定了定心,开口道:“公子方才所言不差,嫣对馥之姊确有心结,做过何事,嫣亦不欲争辩。”她的脸上烧灼,眼眶却涌起阵阵涩意:“嫣心慕公子久矣,今日来寻公子,亦知羞耻难当。只因家中逼迫,嫣不欲入宫闱,想到的,便也只有公子……” 她的声音渐弱,却羞窘得再也无法说下去,低头不敢看面前。 四周似凝结了般,无一丝凉风,只余蝉鸣仍声声绕在耳畔。 过了不知多久,只听一声轻轻的长叹:“女君何苦如此?” 姚嫣抬头。 谢臻注视着她,双眸如墨。 “女君厚爱,臻感激在怀。”他开口道,声音低低:“然女君所求,臻无以相与,非不能,实不欲也。” 姚嫣望着他,一动不动。 “臻本无心之人,深愧于女君。”他的嗓音温文依旧,如轻风过耳,却不像从前般撩人思绪。落在姚嫣心间,血液似附了冰一般,点点凝起。 好一会,姚嫣艰难地张张口:“那馥之姊呢?公子也是无心?” 谢臻微怔,片刻,唇边浮起一丝浅笑,却似含着苦意。 他深深地看了姚嫣一眼,没有回答,只向她一揖,转身走去。 姚嫣望着他,忽然,泪水将那身影模糊。她忙举袖拭去,却见谢臻衣袂微微扬起,只余一片远去的清浅背影。 她深深闭上眼睛,再睁开。蝉鸣悠长,道路上只剩下她一人,方才的一切竟恍如梦境。 怔忡了好一会,她深吸口气,缓缓抬起头来。 心中涨得发痛,此刻却平静无比。只觉仅存的那点思慕与不甘,也已在谢臻方才三言两语之下,如风扫落叶般湮灭而去 微风拂来,周身凉意阵阵。手上似攥着什么,硌得生疼,她低头看去,却是腰上佩的香囊,方才手握得太紧,竟被拽了下来。 姚嫣忽而苦笑。 谢臻于她而言,本就是伸手难及的人,自己却总心存妄念,如今只手捅破而一败涂地,可谓咎由自取。今日所为,便放在昨日,也是想都不敢想呢…… 痴念于己,何尝不是累赘?也好,也好! 姚嫣盯着香囊,突然抬手,使劲浑身力气将香囊朝路旁掷去。 香囊下面缀着玉块,沉沉地落向树丛那边。未几,忽然闻得“嘶”一声,似有人痛呼。 姚嫣愣了愣,转头望去。 虞阳侯王瓒,手中捧着一束新折的菡萏,从池边林立的怪石中行将出来。 “少敬可知我先夫何以早逝?”室中,大长公主坐在案前,手托茶盏,开口道。 姚虔靠在软褥上,静静地看着她。 大长公主往茶汤上缓缓吹一口气:“我皇兄害死的。” 姚虔一怔。 顾氏乃开国之臣,根基久远。大长公主的先夫顾迁,是顾氏长子,顾铣的兄长。 顾迁善骑好射,熟读兵策。当年正值北方胡患,而朝中将才缺乏,顾迁脱颖而出,受命为大将军,率六万精骑北击鲜卑,立下不世之功。十几年前,顾迁声名正盛,却在一次骑马出猎之时摔断脖子,当场毙命。 此事一出,天下扼腕。人们每每提起,总道天妒英贤。 大长公主看向姚虔,微微一笑:“少敬,他们以为做得滴水不漏,可我就是知道。他想给儿子留下个易掌的朝廷,不想,顾迁身后还有顾铣。” 姚虔目光凝起。 室中光照氤氲,大长公主的目光却明亮:“你可知他多心虚?我去同他说要改嫁,他想也不想便应下了,宗正反对也不理睬。” 姚虔看着大长公主,她的面容精致依旧,与二十年前几乎无所分别,却又似带上了些陌生的东西。 未几,他长长地吸口气,淡淡道:“你要我做什么?” 大长公主抬起双眸,直直地望着他:“我儿要娶长公主。” 姚虔心中早已知晓大概,闻得此言,浅浅一笑:“你莫非寻错了人?此事与贵公子去说岂不更好?” “少敬以为他不知道么?”大长公主亦笑了笑,声音低缓:“他什么都知道。少敬亦知晓孟贤其人,他不喜朝中纠葛,便将甫辰也教得如他一般。然身在其中,岂得随性?少敬且看,无论他或甫辰,在那般位置,谁可超脱。” 说着,她向姚虔敛容平视,字字清晰:“女君若嫁入顾府,风扬浪起,亦不可置身事外,少敬可愿意?” 四十六章 姚嫣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正从池畔走出来的王瓒,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王瓒步态悠然地踱到路上,瞥了姚嫣一眼,将衣袂拂了拂裳上的草叶,却转身便走。 “足下且住。”姚嫣再忍不住,开口低喝道。 说着,两步走到王瓒面前,盯着他,脸色阴晴不定:“足下在此做甚?” 王瓒却瞅她一眼,似笑非笑,不答反问:“女君在此做甚?” 姚嫣如鲠在喉。 “你……听到了什么?”她面色沉沉,一字一顿地说。 王瓒唇角弯起:“女君既敢说,还惧他人听去?” 念头飞快地在心中闪过,姚嫣瞥向那池边,只见怪石修竹错落,却似除了这小径之外,再无处可通往。 此人在自己来到之前,已匿在了那处。 姚嫣脸上发白。 正怔忡,忽然,一件物事落向眼前,姚嫣忙伸手接住。 看去,却是方才掷出的香囊。 “那妖女有甚值得你心结?”只见王瓒斜睨着她,目光不屑。言毕,他转过头去,径自离开。 顾昀带着馥之沿着小径一路走到山丘之巅,馥之望去,只见此处虽不算高,视野却甚为开阔,玄武池上满满的碧叶菡萏和池畔伫立的亭台楼阁一览无遗。 “景色甚妙。”馥之向顾昀微笑道。 顾昀望着面前,莞尔道:“家父最爱来此处赏菡萏,幼时,他常带我来此。” 馥之颔首,觉得有趣:“常人赏菡萏,皆以为扁舟入池,近观方为美事。令尊却要来这极远之处。” 顾昀笑了笑:“家父那时曾言,世间佳景,总在高处才可窥得。” “哦?”馥之觉得此言颇有意味,不禁细细咀嚼。 顾昀看了一会景色,走到旁边树荫下的一块宽大的青石板上坐下。 “家父也爱赏花。”片刻,馥之走过来,道:“家母好治园,栽植诸多花木。凡值佳期,家父便在园中置酒赏花宴友。” 顾昀看着她,含笑不语。 馥之在他身旁坐下,望望远方的玄武池,问他:“你也爱来此处赏菡萏?” 顾昀摇头:“我不爱赏花。远观近睹,于我而言无甚差别。” 馥之好奇:“你爱什么?习武?” 顾昀看看她,没有回答,却伸伸懒腰,在青石板上仰躺下去。 “我幼时最厌习武。”片刻,他轻声道。 馥之讶然。 “家父望我早继家业,从不准我惫怠;母亲倒是不迫我,许我玩耍。”顾昀说着,对她笑了笑,道:“我幼时,还曾为躲避习武躲入池中,差点被淹死。” 馥之看着顾昀,抿抿唇角。 顾昀望向上方的树荫,继续说:“后来他二人皆不在了,迫我习武的人又换作了叔父,更严厉有加。到那时,我反倒不再躲避了。” 馥之想了想:“你那时爱习武了?” 顾昀莞尔:“未曾,只是我发觉世上只剩此事可做。” 馥之默然。 顾昀家中的变故,他曾略有耳闻。幼年失怙,又遭亲母离弃,本是一段伤心之事。 “后来呢?”她轻声问道。 “后来,我叔父带我出征。大战之后,他带我往荒原中纵马驰骋。”顾昀缓缓道,他转向馥之,忽而一笑:“你可知晓那是何种乐趣?天地之大,无穷无尽,放开缰绳,人就像能飞起来一般。” 馥之笑起来:“我叔父从不准我这般骑马。” 顾昀唇边弯起:“我叔父胆大得很,从无顾忌。”他说着,笑意愈深,如墨双眸泛着清亮的光,低低道:“我到那时才觉得这许多年的辛苦终有回报。” 馥之注视着他,没有言语。少顷,她的手在袖底朝他伸过去。触碰的瞬间,顾昀随即反握过来,紧紧地,手指相扣。 夕阳的晖光已渐渐染上天边。 承光苑中,侍中温容趋步走过翠微宫的宫道。宫门就在不远处,正前行,只见一人从宫门里出来,却是廷尉邹平。 两相照面,温容心微微一提,脸上却平和,上前一揖:“邹公。” 邹平看到他,亦还礼:“温侍中。” 温容看着他,浮起笑意:“日已黄昏,邹公还未归家?” 邹平苦笑:“正要归家。” 温容颔首。 “温侍中亦在此间?”邹平问。 温容微笑:“今日容在此当值。” 邹平点头:“如此。” 二人闲聊几句,邹平告辞,朝宫道的一头离开了。 原处只剩温容一人,他望望四周,只见余晖已变得彤红,宫墙的白垩染上霞光,映着妖异的明亮。 翠微宫中,皇帝将上的奏章收起,往坐具上一靠,闭上眼睛。 中常侍徐成见状,从宫人的盘中端起一盏茶,小心地放到案前,恭声道:“陛下阅卷整日,也该歇息。现下已是黄昏,不若返章台宫用膳?” 皇帝没有答话。 徐成心下为难,片刻,又道:“庖中方才送了些糕点来,不知陛下欲进食否?” 皇帝仍闭着眼睛,摇摇头。 徐成只得收口。过了会,他望向坐在不远处的长公主王宓,心中一动,笑了笑:“长公主亦无事,陛下可与长公主弈上一局。” 皇帝将眼睛睁开一条缝,瞥瞥长公主。 “她?”皇帝勾勾唇角:“她心不在焉,不下也罢。” 王宓正盯着手上的书册出神,听到这边话语,倏而转过头来:“嗯?” 皇帝不理她,继续闭眼。 徐成苦笑,立在一旁。 殿外天光已经渐暗,内侍持烛进来,将殿中灯台点亮。 王宓望望天色,觉得腹中已有些饥饿,对皇帝道:“皇兄,黄昏已至,返章台宫可好?” 皇帝转过头来,看看她,又看看殿外,亦觉时候不早,从榻上起来。 “返章台宫吧。”他淡淡对徐成说。 徐成如获大赦,忙领命,出去传命。 待皇帝和王宓出到殿外,王宓看看四周,突然发觉侍卫眼生,不解地问皇帝:“今日怎不见曹遂等人?” 皇帝看她一眼。 徐成在一旁含笑答道:“今日夏至,陛下准了几名近侍返家。” “夏至?”王宓一怔。 皇帝奇怪地看她:“你可是糊涂了?不是你要我带你来承光苑赏菡萏?” 王宓这才想起,面上一红,讪讪不语。 这时,一辆漆车驶过来,皇帝携王宓登车,坐稳之后,徐成一声唱喏,御人扬鞭启程。 夕阳在天际摇摇欲坠,鹭云山的大泽仍泛着粼粼波光,山边的道路被却巨木茂林遮挡,已渐近漆黑。偶尔有宫侍快步走过,赶在天全黑之前回到处所。 “可准备好了?”离道路不远的一片树林里,一人内侍打扮,向来人低低问道。 “万事俱备。”来人禀道。 “邹平何在?”内侍问。 来人答:“小人方才亲眼见他乘车出了承光苑。” 内侍颔首,片刻,叮嘱道:“你识得内侍及卫尉服色,见他们拥着一漆车前来便可动手,断不会错。” 来人一礼:“小人知道。” 内侍颔首,又交代几句,看看那道路,在渐浓的夜色中匆匆遁去。 四十七章 漆车驶在沙石路上,夹着绵绵的声音,在寂静的林苑中显得犹为响亮。 车厢内甚宽阔,壁上的纱笼里,灯光明亮。皇帝端坐正中榻上,闭目养神;王宓倚在一侧的几上,一手托腮,静静地望着车后摇曳的帏帘。 “想什么?”皇帝的声音缓缓响起。 王宓回神,转头看看他,淡淡道:“未想什么。”说着,稍稍揉了揉手臂,将车厢扫一眼,向皇帝抱怨道:“这车委实憋闷,窗也不见,不知皇兄为何总爱乘它。” 皇帝微微睁开眼,唇角微扬。 此车乃南海所贡,周身以沉香木制成。月初时,皇帝偶见此车,喜爱非常,随即将之置于章台宫,此后每在承光苑中行走,必乘此车。 “甫辰今日来告假,朕准了。”皇帝缓缓道。 听他突然提起顾昀,王宓怔了怔,转过头来看他。 皇帝瞥着她。 “嗯。”王宓模糊地应了声,又转过头去。 皇帝轻轻地吸口气,淡声道:“母后昨日与朕提起,要为你选驸马。” 王宓一讶,重新看向他。 皇帝笑意浅浅:“可有意中人选?” 王宓望着皇帝,嘴唇微微启开,片刻,却又抿起,双目倏而黯淡,默然不语。 皇帝看着她欲言又止的样子,颇觉玩味。 他正要再开口,这时,忽闻外面有人低唤了声:“陛下!” 皇帝面色一整,迅速抬手掐灭壁上的纱灯。 车内顿时一片黑暗。王宓吃惊,正要询问,却被皇帝捂住口。 “勿出声。”他低低道。 王宓睁大眼睛。 沙石铺就的道路如同一条灰白的河流,在墨色的林苑中蜿蜒,尤为显眼。 辘辘的声音在远方传来,渐渐响亮。未几,只见光照明亮,一名将官骑马在前,身后,侍卫执戢如林,宫侍持烛,正中一辆硕大的漆车,在烛火的围绕中映着华贵的光泽。 道路将一座低矮的山包开做两半,路旁皆是浓密的树林,高大的古树将墨蓝的天空遮住,投下深浓的阴翳。 众人和马车行进得不疾不徐,马蹄踏在路上,声响清脆。 天幕黯淡的光照终于被深林挡去之时,突然,只听“隆隆”声响起,伴随着草木折断的声音,未几,大石自两旁山坡疾疾滚下,砸向路上。 一时间,马匹嘶叫,人声嘈杂。为首的将官忙大声指挥,侍卫和宫侍欲保护马车,又要躲避落石,乱做一团。, 突地,只听“砰”一声巨响,一块大石落下,正正将漆车击穿一个大洞。 拉车的马匹受惊,嘶声叫起,向前冲去,御人忙死死控住缰绳。 “杀将官者,赏黄金五十斤!得奸帝首级者,赏黄金百斤!”一个尖利的声音高高喊道。 随即,只听呼喝声起,十几人忽从山上而气势汹汹地冲下来,黑衣蒙面,手持大刀,见人就砍。侍卫惊呼护驾,忙举刃迎敌。火把摔在地上,光照明灭,刀刃在空中晃过,铿锵声动人心魄。 缠斗不久,护驾的侍卫似渐渐不支,在将官的命令下,慢慢地后退,围在漆车四周。 蒙面凶徒却不断从山上下来,厮杀愈加凶狠。 火光颤颤,将官年轻的脸被映得棱角分明,看着越聚越多的凶徒,目光落在远处一个瘦长的身影上,沉静而冷厉。 突然,他将手一抬,身后一名卫士随即从腰间拿出一只金角,用力吹响。 角鸣低低,穿透了刀兵的撞击之声,在夜空中传开。 道路两头,火光骤起,马蹄声如滚雷般传来。 蒙面众人皆是一惊。 “公台,这……”一人惊疑地望向身旁。 那人不说话,泛着血丝的双目紧盯着道路上,面色煞白。 远处,嘶喊声混着刀剑碰撞声传来,在寂静夜色中清晰入耳。 王宓凝神屏息地听着,只觉背上窜起阵阵寒意,掌心紧紧捏出了冷汗。 她惊恐地望向前方,车中仍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却可感觉到皇帝沉稳的气息,似能触到他冷峻的目光。 “陛下。”外面响起徐成的声音:“羽林卫来报,贼人已灭。” “哦?”皇帝应了声,语声平缓:“去看看。” 徐成应下。 未几,车外亮起烛火,御人催马,在侍卫的簇拥下重新走回路上。 “皇兄……”王宓犹自心慌不定,望向皇帝。 “无事。”皇帝看看她,和声安慰道。光照自车帘外晃晃透来,将皇帝唇边的笑意勾勒得愈加深刻。 夜风缓缓地吹来,带着浓浓的血腥味道,王宓双足触地,只见面前尸横遍地,一辆马车残骸倒在不远处。腹中突然似要翻倒一般,她忙借着皇帝的身体挡住视线。 “臣恭迎陛下。”响亮的声音传来,一人大步上前,向皇帝稽首一礼。 “顾卿请起。”皇帝含笑,将那人虚扶一把:“顾卿英勇,当领首功。” 顾卿?王宓觉得好奇,抬眼看去。 火光中,一人身着甲胄站在面前,年轻的脸上,眉目清俊。 王宓将他看了看,觉得有些眼熟,却想不起是谁。 “大司马果有虎子。”只听皇帝道。 王宓闻得此言,幡然了悟。此人正是大司马顾铣的长子,顾昀的堂弟顾峻。她与顾昀自幼熟识,顾峻也见过几次,有些印象。几年不见,她听说顾峻做了郎中,不想已是这般模样,竟一时认不出了。 “陛下过誉。”顾峻再礼道。 皇帝又转向其余众人,勉慰一番,没多久,在顾峻及众人的恳请之下,重新坐回漆车上。 王宓跟随在皇帝身后,登车转头的瞬间,不经意地触上一道目光。 顾峻看着她,火光中,双目明亮。 王宓怔了怔,随即转开眼去,神色平淡。 夜色渐渐深了,曾氏枯坐在堂上,面前的饭食仍一口未动。 “夫人,饭凉了。”侍婢在身旁轻轻地说。 曾氏摇摇头,没有言语,眉间淡淡蹙起。 温容这几日早出晚归,回来时,总是面色沉沉。 曾氏觉得有些不妥。平时,温容也常出去宴乐会友,却无论清醒还是酒醉,归来时总还算神色舒畅。 她心中感到会有大事发生,也曾向温容询问,温容却斥她妇人浅薄,不予理会,转身便径自去了傅氏那处。 都是那贱妇!曾氏心里恨道,手紧紧攥起。 “夫人……”侍婢再低声劝道。 曾氏望望外面的天色,心中长叹一口气。 “去将饭食热上一热。”她对侍婢说。 侍婢忙应下,动手去收食器。 正在这时,突然,外面响起一阵嘈杂声。未几,一人急急地奔上堂来,却是府中的掌事。 “夫人!”他满头大汗,擦也来不及擦,将手指着身后:“外面来了人!” 曾氏惊诧不已,往外面望去。 只见两排火光从门庭中进来,队列整齐,却是家人装束。当前一人,衣冠整齐,行走如风,不多时便到了堂前。 “你……”曾氏看着他,疑惑不已。 “弟妇安好。”来人看着她,浅浅莞尔,,火光将他的面容照得清晰。 曾氏仔细将他辨认,好一会,猛然记起。此人她曾见过,却是多年前被赶到上党的温唯之子,温容的堂兄温栩。 她面色一变,猛然站起身来。 “兄长来此做甚。”她目露敌意地看着温栩。 温栩道:“家中有奸人,余奉命前来搜寻。” “奉命?”曾氏闻言冷笑:“兄长说得有趣,却不知奉谁人之命?” 温栩神色从容,缓缓踱至她跟前,将袖下一物亮出:“自是家中长辈之命。” 曾氏一见,面色顿时煞白。灯光下,一根两尺余长的物事光亮夺目,正是东海公世代相传的信物金杖。 “搜。”温栩转头,对身后家人吩咐道。 “慢着!”曾氏陡然出声喝道。 她怒视向温栩:“此宅如今乃我夫君名下,兄长要搜,也须待我夫君归来!” 温栩看向她,唇角微扬:“如此,只恐弟妇失望。堂弟谋逆未遂而逃,廷尉署正拘捕。” 四十八章 “温卿多劳。”紫微宫中,皇帝端坐上首,微笑地看着面前的温栩。 “臣略尽薄力,不敢言劳。”温栩恭声答道。 皇帝唇角扬起,双眼打量着面前的人。只见他一身布衣,许是常年在外的缘故,面上有些日晒之色,与京中同龄的贵家子弟相较,却多出些沉稳与历练之气。 “朕多年未见东海公,不知其身体尚安稳否?”皇帝缓缓道。 温栩道:“已稍好转,臣年初返乡探望,彼时,祖父可恃撵而行。” 皇帝颔首,目光中似有追忆:“自高祖以降,东海公世代相承,乃我朝股肱之臣。前年惊闻东海公染疾,朕心甚忧。” 温栩一礼:“谢陛下关爱。” 皇帝看向他:“卿如今仍居上党?” 温栩答道:“臣随父母,在上党安家。” 皇帝神色平和:“朕闻,卿曾远至塞外?” 温栩早明白去年之事,朝廷必已知晓,从容道:“家计所迫,臣少年时即随父亲闯荡南北。” “亦曾至巴郡?” 温栩心中微微一震,片刻,答道:“正是。” 皇帝淡笑,又问:“卿所见,巴郡如何?” 温栩稍定心神,道:“巴郡物产丰盛,实宝地也。” 话音在殿上散去,一片静谧。 温栩微微抬眼,皇帝手中端着茶盏,正低头啜饮。 “东海公上月所奏陈情表,朕已细阅。”少顷,只听茶盏轻轻落在案上,皇帝的声音不疾不徐地传来:“东海公巍巍高门,有卿家为继,乃至善之事。” 温栩伏身,再拜道:“陛下恩泽,臣感激涕零。” 顾昀行至紫微宫前之时,恰逢中常侍徐成出来。 见到顾昀,徐成含笑行礼:“武威侯。” “徐常侍。”顾昀还礼。抬眼,忽然瞥见他身后一人,怔了怔,视之,竟是温栩。 照面下,温栩神情从容,唇边笑意淡淡,向他一揖。 徐成看看他们,对顾昀笑道:“武威侯许未见过温郎君,东海公嫡孙。” 顾昀面露微笑,向温栩还以一揖:“昀幸会温公子。” 温栩亦笑,谦恭道:“栩幸会君侯。” 殿阁中,皇帝正倚着画几闭目养神,一只雕作蹲兔的青玉香炉放在旁边,微张的兔口中,香烟无形升起,沁满殿上。 宫侍禀报顾昀来到,皇帝微微睁开眼睛。未几,只听窸窣声起,顾昀的身影自殿外而来。 “甫辰来了。”他道。 “陛下。”顾昀行至面前,一礼。 皇帝笑笑,指指一旁的矮榻,让顾昀坐下。 “来品品宫中新调的香。”皇帝懒懒地离开小几,颇有兴致地顾昀道。 顾昀没有答话,却看着他:“臣闻,昨日承光苑激战?” 皇帝看看他,微笑:“甫辰消息倒灵通。” 顾昀面色沉下:“陛下遣臣等离开,皆有意为之。” 皇帝笑唇角弯了弯,神清气定:“甫辰若在侧,凶徒怎敢动手?他们已被朕逼急,见这般空当,焉有不博之理。”说着,他笑起来,坐直身体,双目奕奕:“甫辰,朕胜了,那些贼人一个也不曾逃脱!” 顾昀看着他,仍皱着眉头:“陛下不该以身试险。” 皇帝不以为然:“欲得大鱼,岂无香饵?”他深吸口气,目光渐渐深沉,少顷,低低道:“朕这命,本就是拿来赌的。” 顾昀心中微动,注视着皇帝,默然不语。 皇帝看看顾昀,莞尔一笑,轻松地拿过茶盏,抿上一口:“你那堂弟顾峻不错,勇而有谋,乃可造之材。” 顾昀已听说昨日顾峻率宫卫迎敌护驾立下大功,行礼道:“谢陛下。” 皇帝一笑,放下茶盏。 他望向殿外,语气悠悠:“此事既出,他怕是不会来了。” 顾昀一讶,未几,即明白他指的是谁。 “臣亦是此想。”他道。 皇帝嘴角勾起深深的笑意。 过了会,他忽然看向一旁,拿起青玉蹲兔香炉,放在鼻下嗅了嗅,片刻,眉头微微皱起:“这香檀气过重,还须再调才好。” 幔帐低垂,药气淡淡地漾在室中,久久不散。 姚虔躺在榻上,双目紧闭,脸上血色单薄。榻前,卢文静静地为他把脉,眉头深深蹙起。 许久,他把姚虔的手挪回被褥下,看了旁边的馥之一眼,站起身来。 馥之了然,随他一同出去。 “如何?”刚到室外,她急急问道。 卢文神色沉凝,缓缓摇头。 馥之面色一白。片刻,她咬咬唇:“我去请师父来。” “馥之,”卢文长叹一口气,看着她:“你亦通医术,当知晓姚公身体已是虚空,师父来到,又有何益?” 馥之望着他,鼻间忽而一酸。 昨日她从玄武池回来,到姚虔室中探望,他还好好的,到了晚上,却忽然发起热来。馥之忙为他施救,忙了半夜,好不容易才退热,姚虔却一直昏睡,水米不进。 今晨,馥之遣人去请了卢文来,让他为姚虔一诊,结果却与馥之所见相差无几。 馥之虽明白卢文所言确是事实,但想起自己虽晓医术,却无能为力,又是惭愧又是心急,望着庭中,眼前倏而一片模糊。 身后响起卢文的一声低叹。 “我暂回去,若有事,可随时遣人来唤。”他说。 馥之颔首。 卢文转身离开。 四周一片安静,馥之抬手摸向脸颊,凉凉的,满面湿润。 “女君。”这时,侍婢在身后轻唤。 馥之举袖,拭拭脸上,片刻,回过头来:“何事?” 侍婢道:“主公醒来了。” 馥之一怔,忙快步走向内室。 榻上,姚虔双眼睁着,果然已经醒来。 “叔父。”馥之走过去,望着他,又惊又喜。 姚虔看向馥之,片刻,唇边露出一丝苦笑:“可又是劳累一夜?” 馥之眼圈一红,却笑:“叔父醒来就好。”说着,忙叫人去盛粥食来,又亲自去为他倒水。“叔父可觉腹中饥饿?”未几,她端着水盏过来,轻轻地问。 姚虔却将眼睛盯着她的腰上。 “你那玉坠何在?”他问。 馥之怔了怔,看向腰间,面上忽而一热。 “嗯……今日未佩。”她不想教姚虔分神,只敷衍答道。 姚虔没再继续问,将目光移开。 “馥之。” “嗯?” 姚虔道:“我可曾说过,待你诸事落定,我也便安心了?” 馥之定住,抬眼看他,片刻,忽然,低头向水盏。 “嗯,叔父说过。”她转头身去,声音轻轻。 姚虔颔首,不再言语,片刻,闭上眼睛,唇边笑意淡淡。 “廷尉今晨已往鹭云山中,将温容尸首运出。”新安侯府中,何万向大长公主禀道。 “傅氏何在?”大长公主问。 “傅氏昨夜已自缢身亡。” 大长公主颔首,道:“她可曾说出什么?” “不曾。”何万道:“东海公嫡孙温栩,昨夜持金杖入温容府中搜寻,找到傅氏时,已只余尸身。” 大长公主听完,长长地舒了口气,毕了,冷冷笑道:“好小子,倒是知道借力打力。” 何万亦沉吟,道:“不想温容败得这般迅速。” “他是鬼迷心窍。”大长公主冷冷道:“旁支夺嫡,本大不韪之事,却心存妄想。这等人,稍加利诱则应承,然终是目光短浅,急功近利,以致事情败露。我早说过,此人用不得。” 何万点头:“幸而公主留心,否则,几乎为其所累。” 大长公主轻叹口气,将手指揉揉额角。 何万见状,忙上前为她捶背。 “濮阳王虽不安分,却该一直这样才好。”大长公主闭着眼睛,低低道:“他声势愈烈,今上便愈不敢放开手脚。” 何万想了想:“如此,公主可欲阻今上与濮阳王开战?” “阻他开战?”大长公主笑了笑,摇摇头:“自我皇兄起,朝廷厉兵秣马,为的就是与濮阳王一战。今上雄心勃勃,巴郡肉中毒瘤,焉得不除?” 何万愣了愣,苦笑:“小人糊涂了。” “不明白亦无所谓,”大长公主笑了笑。不紧不慢,缓缓道:“阿万,你只须知道。朝廷变动,即便身在高位也难预测。我等要做的,不过顺势而为。” 何万颔首:“诺。” 大长公主微微睁开眼睛,看着面前鎏金枝形灯上跳动的烛火:“牢牢抓住,总会有好事。” 四月末,昭帝陵墓修整完毕,皇帝率群臣往陵前祭拜。 五月初,巴郡消息传来,濮阳王称卧病,将遣国中丞相代往京中谒陵。 此事在京中引得一时热议,不久,另一事却再掀起轩然□——有秘闻自宫中传出,朝廷欲将巴郡盐业开放,以资民生。 四十九章 “啪”地一声。 一册奏章被用力掷到地上,把旁边侍立的宫人吓了一跳。 顾昀抬头,案前,皇帝面色铁青,恨恨道:“老匹夫!” “陛下息怒。”一旁的徐成忙道,从宫人的手中取过一盏茶来,放在皇帝案上。 顾昀将那简册拾起,看了看,却是襄阳王奏来的。 “你看看他写了些什么!”皇帝指着那简册怒道:“要朕将天下等同而视!”说着,他仍不解气,又拿起案上的另外几份,狠狠地往地上一摔:“还有这几个!一唱一和,串通一气,全拿朕当三岁小儿!” 顾昀心中明了。 襄阳王是昭帝的异母兄弟,在朝中也是老一辈的宗长。襄阳有几处盐矿,产量颇丰,襄阳王此举,无异是拿朝廷改革巴郡盐政做文章,以济私分肥。 “濮阳王大方,只怕朝中受他恩惠的人不少,心存妒忌者亦在所难免。”顾昀将奏章放回皇帝案上,缓缓道。 皇帝冷哼一声:“大方?巴郡盐利多落入了他库中,自然大方。”他说着,站起身来,伸展伸展腰肢,片刻,踱至殿前。 “甫辰。” 顾昀抬头:“臣在。” “只须一战。”他望着外面的景色,缓缓道:“我只须一战,必将巴郡收入彀中。” 顾昀看着他的背影,目光渐渐凝住。 馥之正在室中照看姚虔,忽闻家人来报,说谢昉前来探望。她忙出去迎接,到了宅前,只见谢昉已经下车,旁边立着谢臻。 姚虔的病情众人皆已知晓,行过礼,各自面上皆有忧色。 “少敬现下如何?”谢昉问。 “叔父已醒来,刚用过粥食。”馥之道。 谢昉颔首。 馥之稍稍抬眼,谢臻在一旁看着她,神色微沉。 寒暄两句,众人不再多言,馥之引谢昉父子随自己走入宅内。 寝室中,姚虔正靠在软褥上闭目养神,听得声音,睁开眼睛。 “伯明来京中不易,如何总往我这处来?”姚虔精神不错,向谢昉微笑道。 谢昉见他这般神色,亦是欣喜,在榻旁坐下,莞尔道:“少敬府中茶甚香,我每来此饮过,总觉难忘。” 姚虔知他素来嗜茶,笑起来:“这有何难,分些与伯明便是。”说完,吩咐馥之去取茶来。 馥之答应,告礼下去。 姚虔平日里不饮茶,用具都收在了堂下的侧室里。侍婢欲代她去取,馥之摇头:“不必。”说着,径自走向堂下。 室中放着好些东西,馥之找到放置茶罐的木架,仔细查看。她找了找,发现新制的春茶都放在了高处。心里虽抱怨戚氏乱摆东西,她也只好踮起脚去取。 刚够到茶罐,忽然,一只手伸去,将茶罐稳稳取下。 馥之讶然,回头,谢臻站在身后。 谢臻看着她,不说话,将茶罐递来。 馥之接过,笑笑,看着他:“你怎来此?” 谢臻瞥瞥馥之,没有回答,却淡淡道:“怎不唤仆婢?” “阿姆不在宅中,我恐他人不识好茶。”馥之答道,将陶罐打开,嗅了嗅,正是自己要找的。 谢臻不出声。 馥之抬头,却见他静静地看着自己,目光深黝。两人的距离甚近,谢臻的脸就在上方,几乎能感觉到对面的呼吸。 那日在玄武池畔的尴尬倏而浮上心头,却带着些异样,在胸中引得一阵扑扑的跳动。馥之忽然觉得有些不敢看他的眼睛,转过头去。 “上回闻得伯父提起春茶,几日正好得了些,不知……”话未说完,忽然,她的双肩被用力扳住,正对着谢臻。 馥之睁大眼睛。 谢臻却没有看她,低头,将她腰间的螭纹佩轻轻拿起,目光落在上面。 “他给你的?”谢臻低低问。 热气阵阵窜到面上,馥之却怎么也抬不起眼睛,少顷,点了点头。 “虔叔应允了?”他又问。 馥之心中又羞又窘, 谢臻没有说话,好一会,松开手,玉佩轻轻落回裳上。他深吸口气,看着馥之,忽然,唇边挂起一抹自嘲的苦笑。 “馥之,我总想如何会变成这般,你我自幼结下的交情,竟还比不得相识数月的人?”他开口道,声音低沉而缓和。 一番话语突如其来,馥之猛然抬眼。 谢臻注视着馥之的双目,眸若深墨:“我一心说服父母提亲,以周全礼数,可是太笨?” 馥之定定地看着他,心跳如擂鼓般撞击。 “我……”她张张嘴,却觉得实在说不出什么,亦不知从何说去。脑中一片混沌,只回荡着他方才的话语。 谢臻目光愈加深沉,嘴唇动了动,似有话语,却终未再开口。 片刻,他忽然移开视线,一声不吭地转身朝外面走去,留下馥之怔怔地立在室中。 馥之拿着茶回到姚虔寝室的时候,见里面笑语缓缓,却只有姚虔和谢昉二人。 “如何取了这么久?”见她回来,姚虔停下话,向她问道。 “嗯……总寻不见。”馥之遮掩地轻声答道。 姚虔颔首,又想起一事:“元德向我借一卷简册,我想起在书房,让他去寻你。方才他来告辞,我却忘了问他可曾找到。” 馥之一讶。 “息子爱书成嗜,未找到怎肯离开。”谢昉笑道:“少敬勿虑。” 姚虔亦笑,道:“元德文才俊逸,我还欲听他说说些玄理,可惜今日不得久坐。” 谢昉抚须而笑,道:“年轻人自有交际,吾等已是老叟,但随他去。” 两人说了几句,姚虔转向馥之,让她把茶拿给谢昉。 馥之应声,将茶捧到谢昉面前,眼睛望望他,却忽而转开,低头一礼。 谢昉看看馥之,接过茶罐。他将罐口开启,嗅了嗅,眉间一悦,向姚虔笑道:“果然是上佳好茶,却要欠少敬人情。” 姚虔摇头:“区区小物,伯明但取去。” 谢昉看着他,片刻,低叹一声,神色稍黯:“少敬这般身体,果真要往太行山?” 姚虔微笑:“出了京畿便可经由水路而往,并无多少颠簸。我本惯于旅途,伯明安心便是。” 谢昉看着姚虔,沉吟片刻,缓缓颔首:“如此。” 馥之在一旁听着,心微微沉下。 姚虔说俗世羁绊,不想再留在京中,上月末,亲自修书给白石散人。 馥之自然反对。姚虔这般状况,怎耐得长途奔波?她曾苦苦相劝,却是无果,又不敢与他争执。她本以为白石散人定出言阻止,不料就在昨天,白石散人回书来到,说过几日将来亲自来京中接姚虔。 她深吸口气,望向窗外,只觉天光灰蒙蒙的,心事也是一层叠一层。 早晨时,她给顾昀送去信,将此事告诉他。如今已近日中,却不知他得信未曾? 黄昏时,家人手捧食器走入堂上,鱼贯地将膳食放在案上。 谢昉端坐上首,看看下首的谢臻,挥挥手,让左右家人下去。 “吾闻近日来,今上已颁定巴郡盐律。”谢昉道。 “正是。”谢臻答道。 谢昉饶有兴致:“朝中议论如何?” 谢臻道:“褒贬不一。” 谢昉闻言,笑了笑。 “朝中势力纷杂,各有打算,今上欲有为,其道艰难矣。”他缓缓道,说着,看看谢臻:“颍川今日送信来,你母亲近日身体不好,为父觐见今上之后,也该返家了。” 谢臻眉头微微凝起。 皇帝后日在宫中宴名士,谢昉也在其中。此事虽名为风雅,在有心人眼里,却是拉拢人心之举,与巴郡那边脱不了干系。 他向谢昉道:“不知母亲何处不适?” “旧疾罢了,”谢昉苦笑,淡淡道:“尔不必挂怀。” 谢臻欠身应下。 谢昉莞尔,看向面前,举箸落向面前的一小盘鱼肉。 “今日,我与你虔叔提起亲事。”过了会,只听他开口道。 谢臻执箸的手停住,抬起头。 谢昉剔着鱼骨,缓缓道:“你虔叔无所回应,馥之似已有人家。”他看了看谢臻:“我与他的交情,本比不得你陵叔。但馥之既由他收养,婚姻之事亦由他做主,我儿当知晓。” 谢臻看着他,片刻,微微颔首:“儿知晓。” 谢昉面上笑意淡淡,停了停,道:“你如今年岁,也早该成婚,家中催促也不止一回。我昨日闻得今上正为长公主觅驸马,我儿既意在朝中,想来此事是个时机。” 谢臻注目向父亲,没有言语。 第五十章 晚间,馥之正在姚虔室中照顾他入睡,侍婢忽然进来,使眼色请她出去。 “怎么了?”待出到室外,馥之问她。 侍婢有些羞赧,嗫嚅着说:“婢子方才自外面回来,遇到武威侯,嗯……他欲见女君。” 馥之精神一振,忙问:“他在何处?” 侍婢道:“就在西门外。” 馥之想了想,交代她照看姚虔,快步向西门走去。 宅院的西门是一处偏门,夜里,家人大多去歇息了,这边冷冷清清的。 馥之借着月光,将门闩打开,一个高高的身影出现在面前,月光下,眉眼分明,正是顾昀。 “如何现在来?”馥之又喜又讶,走出去,轻轻掩上门,向他问道。 “刚从宫中回来,才接到信。”顾昀答道。 馥之这才发觉他身上仍穿着白日里的朝服,心中不禁一热。 “你说姚博士要走?”顾昀未多言语,紧接着问。 馥之神色稍黯,颔首道:“正是。昨日已向朝廷上疏陈情,几日后我师父来了便要动身。” 顾昀看着她,月光在眉间投下淡淡的阴影。 “你意下如何?”他低声道。 馥之望着他,稍整思绪,片刻,轻声道:“我自幼失怙恃,全靠叔父照顾。如今他这般状况,我须随侍在侧。” 顾昀没有言语。 不远处,几个夜归的人醉醺醺地路过巷口。一阵吵闹之后,周围复又一片平静,只余促织的声音在墙角窸窸传来,充满耳畔。 “知晓了。”顾昀深吸口气,缓缓道。 馥之讶然抬头。 只见顾昀神色平静,唇边却带着淡淡的笑影。 “你不恼?”馥之问。 “恼甚?”顾昀不以为意,道:“我叔父若染疾,你可愿我照料?” 馥之摇头。 顾昀目光熠熠地看着馥之,缓缓道:“你可仍愿意嫁我?” 馥之愣住,随即,只觉脖子倏而冲起一股热气。 顾昀盯着她。 馥之觉得突兀不已,心砰砰激撞,张开口,却只含糊道:“嗯……” 顾昀笑起来,忽然伸手把她一把抱在怀里。 馥之羞窘难当,触到那怀中的温暖,心中却踏实无比。片刻,伸出双手,环在他的腰间。 “你可会等我?”馥之将额头靠在顾昀的肩上,喃喃地问。 顾昀轻笑,没有言语,却将双臂拥紧,下巴抵在她的发间,轻轻摩挲。抬头,月光如银盘一般,静静挂在头顶上,透彻明亮…… 馥之回到姚虔室中,见案旁的灯盏仍亮,走过去,想把它吹灭。 “馥之。”身后忽然传来姚虔的声音。 她回头,却见姚虔还醒着,正躺在榻上看她。 “叔父怎还未睡?”馥之讶异之余,笑了笑,走过去轻声问道。 姚虔没有答话,指指案上的水盏。 馥之端过来,服侍姚虔坐起,让他饮下。 小饮几口,姚虔将水盏交还馥之,缓缓靠在软褥上。 “叔父又睡不着?”馥之在榻旁坐下,温声道。 姚虔淡笑,看着她:“馥之亦未歇息。” 他的目光清透,馥之抿唇笑笑,不说话,转过头去,替他掖掖被角。 “馥之,可愿嫁武威侯?”姚虔忽而问道。 馥之怔住,回过头来。 姚虔看着她,目光平静而严肃。 一夜之间被问起两次,馥之讪然,面上仍是热融融的,却不像方才那样慌乱。 “愿意。”她微微低头,答道。 姚虔注视着她,略一颔首。 “馥之可知大长公主?”片刻,他缓缓问道。 馥之抬头看他,回答:“知道。大长公主乃武威侯之母,那日馥之跟随叔父去延寿宫,曾见过一面。” “馥之以为此人如何?” 馥之笑笑,认真说:“想必是极厉害之人。” “哦?”姚虔看看她:“你可畏她?” 馥之想了想,道:“馥之现下不知,可馥之知晓,将来朝夕相对之人,并非大长公主。” 姚虔闻言,眉头浮起一丝讶色,微微扬起。 片刻,他忽而轻笑起来,愈发不可抑制,最后,喘着气,向后靠在软褥上。 “不想馥之竟有这般见解。”好一会,他看着幔帐上,道:“大司马曾对我说,你嫁去之后,必不亏待。我与他相交多年,深知其脾性,是个重诺之人,这倒不必担心。” 馥之正替他顺气,听到这话,面上泛起红晕。 “只是……”姚虔轻轻咳了两声,继续道:“叔父所虑者,顾氏声势显赫,却免不得纷争纠葛,恐你受累。”说着,他看向馥之:“叔父知你向来自有见地,只是你涉世未深,婚姻大事,当深思熟虑才是。” 馥之望着姚虔,面上神色渐渐敛起。她思索了一会,道:“叔父此言在理。馥之闻凡尘中人,无论贵贱贫富,总免不了烦恼种种,故而以为,此生但得一知心之人,已是足矣。” 姚虔静静将她凝视。 馥之回视着他,目光澄明。 “如此。”姚虔笑了笑,将头仰在软褥上,闭目不语。 “巴郡上任之事,可已齐备?” 紫微宫的拂云殿上,皇帝坐在棋盘前,手中执黑,语声不疾不徐。 谢臻端坐在对面,手中执白,闻言,微微颔首:“已齐备,十日内可动身。” 皇帝抬眼,微微一笑,复又看向棋盘,将子落在一角:“昨日名士宴上,令尊觐见,有意为卿求长公主。” 执白子的手在空中微一停顿。 谢臻盯着棋局,落下棋子,坐正后,却向皇帝一揖:“臣重任在身,不敢论婚娶。” 皇帝瞥他一眼,笑了笑:“卿何拘束。此去巴郡,山高水远,总该先安顿家室才是。” 谢臻仍拜:“谨启陛下,臻此去凶险难料,若万中有一,岂非拖误他人。” 皇帝看着他,少顷,笑了起来。 “卿实多礼。”他莞尔地指指棋盘,淡淡道:“些许旁事,不必挂怀,今日我君臣只论博弈。” “诺。”谢臻亦微笑,坐起身来。 馥之未料到,第二日,顾府的媒人携雁登门而来。 家人禀报之后,姚虔穿衣戴冠,收拾齐整,踱出堂上与媒人相见。馥之正在卢文处查看为白石散人备下的住处,待她闻讯赶回来,只见媒人已经出来,在阶前不断地向姚虔作揖行礼。 “姚公大喜!”他满面笑容道。“待余返回报知大司马,不日将来下聘!” 姚虔笑意温文,还礼道:“有劳足下,某静候佳音。” 第五十一章 五月上旬刚过,京城中又沸沸扬扬地传开了一件事——武威侯顾昀将婚娶,新妇是颍川名士姚陵的女儿姚馥之。 “之前无声无息,怎突然就要结亲?”彭城侯府的后苑中,几名贵妇与彭城侯夫人窦氏齐聚一处,坐在凉亭中观赏苑中花鸟。话题聊开,说到近来盛传的武威侯婚事,一名贵妇道。 “谁知道?”旁边一个蓝衣妇人吃着葡萄,笑道:“不过那女子我见过,生得样貌却是极好……”话刚出口,她的手臂被捅了一下,转头,却见旁边的人给她丢了个眼色。 蓝衣妇人抬眼,上首,窦氏面色冷冷。心中一惊,她这才想起来,窦氏曾欲将家中女儿嫁给武威侯,多次向大长公主旁敲侧击,却是无果而终。 手心冒出一阵冷汗,她哂哂,忙遮掩道地笑道:“不过也闻得那是个孤女,又非京城人士,只怕是单薄得很。” “可不是?”旁边的贵妇搭话道:“我听闻收养她的是族中叔父,今年才得了个博士,想来是个清寒的,却不知如何被顾氏看上。” 窦氏听了,面色稍霁,将手中纨扇摇了摇。 “姓姚?”这时,窦氏身畔一人恍然道:“上回承光苑遇疯象失楫的可是她?” “疯象?”众妇皆好奇。 那妇人兴致勃勃,道:“上回延寿宫筵,众人乘舟去看贡象,不料贡象发起疯来,就是这姚女君,哦,还有虞……” “何事如此热闹?” 妇人的话未说完,突然,一个声调长长的声音传来。众妇惊诧回头,却见大长公主正踏阶缓缓过来,笑盈盈地看着她们。 “公主如何得空来此?”窦氏满面笑容,忙与众妇起身,向她见礼。 大长公主略一还礼。她看看众妇,又看向窦氏,笑了笑,缓缓道:“家中闷热,夫人有邀,怎敢不来?”说着,在绣榻上坐下,望向窦氏:“方才说到何事?也好让我乐一乐。” 窦氏看看神色微讪的众妇,笑笑,亲切地坐在她旁边,道:“正说武威侯婚事,当恭贺大长公主。” “哦?”大长公主看着窦氏,片刻,转开眼,伸手在旁边的过盘中拿起一颗葡萄,唇边亦浮起微笑,声音无波:“确是好事。” 绿芜到掌事处禀了些备礼之事,回到庭中。 她抬头望望天空,日头高挂,已是近午了。 “……五日后便要亲迎,怎这般突兀?”路过堂下的厢房时,忽闻里面有人说话,语中带着疑惑。 绿芜步子稍缓,隔着窗棂看了看里面,见约有四五人在做活,似正准备着亲迎的用物。 “许是早定下了,君侯的事,还须问过你?”另一人笑道:“我听说新妇是颍川姚氏之女,长辈与主公乃至交。” “颍川姚氏?”一个妇人的声音道,语带逗趣:“果然稀罕。我听闻今上也在选后,可是怕被今上抢了去,故而不敢声张?” 众人皆笑。 绿芜听了会,没有出声,脚布轻轻地离开了。 室中,顾昀正身着白绢中衣站在一面大镜前,将一件崭新的玄端礼衣穿在身上。对镜比着照了一会,他看向一旁,又从椸上取下纁裳,展开,低头围在腰上。 一双手伸过来,将顾昀手中的系带接过。 顾昀抬眼,却是绿芜。 “婢子来。”她低眉道,说着,替他将纁裳围起。 顾昀松开手,稍稍抬起双臂,侧向一旁。 “公子今日不上朝?”绿芜将系带打结,片刻,轻声问道。 “不上。”顾昀道。 绿芜直起身来,走到他面前,替他整理前襟。 玄衣领口微敞,露出中衣素白的衣缘,衬得面前人的胸膛宽阔而笔挺。绿芜注视着,抬手轻轻抚过玄端的领缘,将它拉得服帖。 上方,温热的气息拂来,掠在绿芜的发际。她稍稍抬眼,顾昀昂着头,正将双目静静地注视着镜中。 “可好了?”顾昀忽而看来。 绿芜忙松开手,站到一旁:“嗯。” 顾昀伸展双臂,将全身左右地看,片刻,唇边露出满意的笑容。 绿芜忽而觉得不想看,低下头,一礼:“婢子告退。” 顾昀应了声,绿芜转身,朝外面走去。 “绿芜。” 刚要出门口,却忽然听顾昀出声唤道。她停住脚步,回过头。 顾昀看着她,问:“我记得你当初是为父还债?” 绿芜怔了怔,颔首道:“正是。” “家中也给你订过亲事?” 绿芜愣住。 顾昀再看向镜中,片刻,道:“我今日已同叔母商议将你放出,你可到家宰处领回契书。” 绿芜站在原处一动不动。 “绿芜?”顾昀回头看她。 绿芜望着他,少顷,微微抿唇,缓缓向他一礼:“敬谢公子。” 馥之回到自己房中,只见光照昏黄,戚氏正坐在榻上,为馥之缝着出嫁的礼衣。 “为何不点灯?当心损目。”馥之走过去,对她道。 那日媒人来纳采议定之后,因就着姚虔启程,时日紧迫,顾姚两家无多耽搁。几日之内,媒人频频登门,礼数一一齐备,婚期也尽早地定了下来。 姚虔病弱,馥之待嫁,六礼外的杂事都交由赵五和戚氏打理,里里外外,忙得不亦乐乎。 “不妨事。”戚氏笑了笑,道:“大白日,看得清。” 馥之不管她,将案上的整个灯台点亮。 烛光灿灿,将室内照亮。戚氏看着馥之,忽然,眼圈一红,低头抹起泪来。 馥之讶然。 戚氏停下手中,轻叹一声,道:“想当初二郎家中女君出嫁,也是这般时节纳采,过了三四月,秋至才亲迎;便是士庶女子,纳采至亲迎也须月余。”说着,她看看馥之“却岂似女君这般,短短十日便要出嫁……” 她越说越是哽咽,没说下去。 “……叔父说过要将你诸事落定,可未曾诳你。”纳采那日,姚虔站在堂上对馥之说道,浅浅的笑意中满是自得。 馥之看着戚氏,默然不语。 少顷,忽闻外面有家人来报,说姚征夫妇来了。 馥之忙起身,就要过前堂去迎。 “侄女不必劳动!”还未出门,只听一个带笑的声音传来,馥之看去,却见三叔母郑氏和姚嫣已经走了进来。 “三叔母。”馥之上前一礼。 郑氏笑吟吟,让姚嫣过来与她见礼。 姚嫣一身浅青衣裙,看着馥之。片刻,她垂下眼帘,向馥之一礼:“阿姊。” “少敬实草率。”姚虔寝室中,姚征双眉微蹙,对姚虔道。“馥之虽孤,毕竟是姚氏嫡长之女,那边又是三公重臣,婚姻大事,少敬怎不与我等兄弟说一声?” 姚虔笑笑,道:“三兄也知弟身体状况,时日所限,故而紧了些。弟当初与大司马商定时,本不如此匆忙。” 姚征看着他,叹口气:“只是这嫁妆……” 姚虔道:“嫁妆等物,弟自颍川来京时便已悉数备下,三兄安心。” 姚征颔首,片刻,却又摇头:“我姚氏向来最是重礼。少敬家中无人,馥之侍奉也是应当,少敬急急将她嫁走,岂不容她全孝?” 姚虔神色淡然:“三兄,昔长兄长嫂早去,弟曾在灵前立誓要将馥之照料周全。如今,馥之一意随我去太行,弟身体如何,自己清楚,过身守丧,虚耗两三载,女子年华如何等得?三兄,些许礼数,变通即可,弟将来见兄嫂,亦无愧矣。” 姚征听他这般言语,心中亦生出些悲戚,不再说下去。 “这彩帛织工甚好。”馥之的房中,郑氏将一匹用作嫁妆的帛布拿起,仔细看了看,惊讶地说:“却似颍川所产。” “确实颍川帛。”戚氏在榻上笑道:“主公来之前,曾嘱老妇在颍川置下,如今却是正好。” “哦?”郑氏莞尔,将彩帛放下:“四叔叔果然思想长远。” 这时,戚氏将手中的针断线,拿起缝好的礼衣看了看,舒心地笑:“做成了。” 郑氏走过来,目光落在礼衣上,笑笑,转头对馥之说:“馥之何不穿上试试?” 馥之应声过来,微笑地将礼衣接过。 “阿嫣,随你馥之姊去内室。”郑氏又对姚嫣道。 话音落去,无人应声。 郑氏转头看去,姚嫣神色淡淡。片刻,她看了馥之一眼,朝内室走去。 镜前,馥之将礼衣穿在身上,展开袖子,左右地看了看。光照淡淡,落在锦织的暗纹上,似微微流动。 “如何?”她看向姚嫣。 姚嫣没有开口,站在一旁,冷冷地看着她。 馥之讶然:“阿嫣?” “阿姊不怕么?”她忽而笑笑,开口道。 馥之怔了怔:“怕甚?” “自是怕命报。”姚嫣神色唇边微弯,盯着她,继续道:“你嫁给武威侯,自有锦衣玉食无限风光。枉他对你一片真心,却要到巴郡那凶险之地。” 心中似有什么忽然闪过,一沉,馥之猛然看着姚嫣。 姚嫣冷笑,一字一句,缓缓道:“谢郎要去巴郡任盐务使,明朝启程呢。” 第五十二章 天刚亮,城外的树林田野仍笼罩在淡淡的雾气之中。道路笔直宽阔,在薄雾中一直指向远方,行人寥寥。 “臻得诸公相送至此,终须一别,在此敬谢。”十里亭上,谢臻向前来置酒相送的士人深深一揖。 众人皆还礼。 “公子俊才,日后必前途不可限量。”姚征笑道。 谢昉从家人手中接过一盏酒,向众人道:“小儿初来京中,得诸公关怀,某感激在心。” 众士人皆相谢举盏。 谢臻的目光微微扫过道路上,看向盏中清澈漾动的酒水,须臾,仰头一饮而尽。 待将酒盏放回盘中,谢臻再揖,郑重地拜别父亲和众人,走到路旁登上马车。驭者拿起鞭子一响,马车慢慢走动起来,同去的几名家人纷纷跟在马车后面。 谢昉望着谢臻渐渐远去,心中不禁生出些慨叹,眼眶顿时涩然。 “公子此去必是一帆风顺,伯明勿过虑。”姚征在一旁劝慰道。 谢昉看向他,笑了笑,颔首长叹,与众人相请,往回走去。 马车辚辚走动的声音荡响在耳边,谢臻坐在车中,静静地看着随车晃动不止的帘门,过了会,闭起双目。 “阿狐……”耳边似响起少女清亮的声音,弯弯的笑眼中带着狡黠。 谢臻睁开眼睛。 面前,晨早的日光照在帘门上,将织锦上的联珠花纹透出柔和的晕光。 手中似握着什么,谢臻低头看去,却是一只小小的陶塑,捏作狐狸的形状,粗糙的表面已经磨得光滑。 胸中轻轻地吸入一口气,再缓缓吐出。谢臻自嘲地移开目光,少顷,再闭上眼睛。 忽然,马车慢了下来。 “公子。”家人在车外禀道:“前方有人来送行。” 谢臻微讶,片刻,开口道:“停车。” 家人应下,驭者慢慢地将马车停住。帘门被卷起,谢臻走下车来。只见不远处停着一辆漆车,前面,一名女子衣裙素雅,静静伫立。 谢臻目光凝起,停了停,朝那边迈步走去。 馥之望着他走来,一动不动。 谢臻走到她面前,停住脚步。二人视线静静相对,各不言语。 “我昨日才听说你要去巴郡。”过了会,馥之轻声道。 “嗯。”谢臻道。 馥之又道:“我昨日下昼去府上寻你,你不在。晚间又去,你还是不在。” 谢臻看着她,片刻,心中微微一暖。 昨日夜里回来时,家人已将此事向他禀告,谢臻思索之下,留书一封,交代家人今日送去姚虔府上告歉。 不想,馥之竟一早走了来。 “我昨日在署中交代些事务,深夜才回。”谢臻道。 馥之微微颔首,却将双目望着谢臻:“为何不早告知我?” 谢臻唇角浮起一丝苦涩的笑,不答反问:“馥之将婚嫁,可也曾告知我?” 此言出来,馥之语塞。 其中原因,二人各自明白,却心照不宣。 谢臻静静看着她,目光清透,温和如故。 馥之微微低下头,心绪交杂,少顷,开口道:“元德,我……”话刚出口,面前忽然伸过一只手来。掌心中,立着一只小小的陶塑,周身滚圆,手工拙劣。馥之怔了怔,看了好一会,才约摸地辨出那是狐狸的形状。 “可还记得此物?”只听谢臻缓缓道:“少时,我一次高烧不退,你就用泥捏了此物给我,说这是我的佑命之物,不可丢弃,还定我佩在身上。” 往事模糊地浮上心头,馥之一讪,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谢臻注视着她,目光深远:“馥之,如今此物可会再佑我?” 馥之抬眼望着谢臻,只觉心中不住地鼓动。 思潮涌起,千言万语,却无论如何出不得口。她的嘴唇动了动,唇边漾起一抹微笑:“有我在,此物必佑阿狐。” “……有我在,此物必佑阿狐。”那时,梳着总角女童亦如是对他说道。 谢臻看着馥之,眸中深黝如墨。 “如此。”少顷,他颔首。说着,忽然抬起头来望望天色,深吸一口气:“该上路了。” 馥之亦仰头看了看,没有出声。 谢臻看她一眼,转过身朝马车走去。 “阿狐。”馥之在后面唤了一声。 谢臻回过头。 馥之注视着他,似迟疑了一下,道:“路上多照顾自己。” 谢臻笑了笑,清晨澄明的日光下,广额长眉,面容如明珠般柔和。他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乐安宫中,笑语阵阵。 半岁大的稚童趴在绣榻上,双眼亮晶晶地望着面前。宫人们有的拿花,有的拿瓜果,有的拿拂尘,围绕在一旁逗引。稚童盯着一只红透的大桃,伸手抓去,宫人向后一退,白胖的小手扑了个空。 殿中众人皆欢笑起来。 稚童望着四周,一脸茫然,片刻,眉头一皱,忽然大哭起来。 一旁的乳母忙将稚童抱起,连声安慰。 “尔等当心吓坏了小郎君。”上首的太后正与御史大夫郭淮之妻周氏说话,见状,皱眉斥道。 众宫人连声称罪。 周氏笑道:“稚子不晓事,扰了太后。” 太后和蔼地道:“何出此言,宫中难得有幼子,老妇却是羡煞夫人。”说着,让乳母将孩儿抱过来。说来也怪,稚童到了她的怀中,却是不哭了,两眼瞪瞪地看着太后。 太后心中愈加欢喜,抚抚他的小脸,又看看立在周氏身旁的郭卉,对周氏道:“御史大夫好福气,孙儿孙女皆是乖巧。” 周氏谦虚一声,面上不掩笑意。 这时,内侍禀报说皇帝来了。 太后闻言,将稚童交还周氏。殿中众人忙起身,当皇帝的身影出现时,伏拜一地。 皇帝神色平淡,教众人起身,走到太后面前,向她一礼:“儿见过母后。” “陛下免礼。”太后笑意盈盈,让皇帝过来坐下。 “御史夫人也来了。”皇帝目光落在不远的周氏身上,笑了笑。 周氏忙引着郭卉和乳母下拜行礼。 “老妇近来清闲,便请御史夫人携家中孙儿来叙上一叙。”毕了,太后莞尔地对皇帝说。 “哦?”皇帝看看周氏,又看看她身旁的郭卉,笑意淡淡:“如此甚好。” 太后看看他,转过头去,让内侍引周氏等人入席。少顷,她似忽然想起什么,问皇帝:“听说武威侯明日成婚?” “正是。”皇帝答道。 太后颔首,却看向周氏,叹道:“论年岁,陛下长于武威侯,如今成家立室,却是武威侯先了一步。” 周氏欠身含笑。 皇帝闻言,亦笑了笑,将旁边一盏茶端起,轻啜不语。 在乐安宫逗留半个时辰,皇帝出来,已近日跌时分了。 “陛下,”这时,徐成走过来,向他禀道:“丞相府又送来七册奏章,请陛下过目。” 皇帝看他一眼,冷冷道:“送回去。” 徐成一讶,犹豫片刻,答道:“诺。”说完,却不走,小声道:“还有一事。” 皇帝看向他。 “大长公主求见。” 皇帝一讶。少顷,他唇边浮起冷笑,颔首:“让她到林苑来见。” 徐成答应。 转身正要离开,却听皇帝又道:“且住。” 徐成回头。 皇帝望着远处宫殿的飞檐,深呼吸一口气,淡淡道:“那些奏章送往紫微宫便是,朕稍后去看。” 徐成面上释然,答应一声,快步地走开了。 午后的日头晒在前额,有些灼人,皇帝皱皱眉。站了一会,他望向几重宫墙那边,只见绿意簇拥。心微微沉下,皇帝掸掸袖口,迈步往御苑走去。 御苑中,林荫繁茂。 皇帝在一处凉殿上坐下,未几,内侍引着一人前来,正是大长公主。皇帝望去,只见她今日妆点清雅,发间仅饰以玉簪,却仍自有一番雍容气度。 “陛下。”大长公主走上凉殿来,向皇帝一礼。 “姑母。”皇帝还礼,面上笑意淡淡。赐席后,皇帝看着她:“不知姑母何事?” 大长公主正襟危坐,含笑道:“自然是有求于陛下。” “哦?”皇帝看着她,声音缓缓。 大长公主看着他:“吾闻近来朝中不甚安宁。” 皇帝闻言,眉梢微微扬起。 她说得没错,近来朝中可谓暗流涌动。先是几日前,丞相长史何谡上奏弹劾谒者杨铮,言其收受贿赂,列出私匿未报的田产十余处,条条清晰。其后,朝中如刮风一般,弹劾庶族大臣的奏章纷纷呈来,廷尉邹平也赫然在其中。 这些人都是皇帝继位来一手提拔的庶族大臣,几年来,已渐成气候。如今此事,正是摆明了针对于此。 皇帝表情无波:“姑母倒是消息灵通。” 大长公主笑了笑:“却也难怪。这些人出身士庶之家,一朝腾达,见不得财帛也是常事。只是不知陛下可闻,在汝南王的巴郡,士族可如前朝般,高官厚禄享用不尽呢。“ 话说到此处,二人间已无可回避。 蝉鸣在树林中声声传来,间而几声鸟语,蝉鸣戛然而止。 皇帝盯着大长公主,却是一笑:“依姑母所见,朕当如何是好。” 大长公主笑意仍然:“陛下如今要的,不过安定二字,可对?” 皇帝没有言语。 “陛下。”大长公主缓缓道:“自古二姓之好,婚义相通。今窦妃早逝,披香殿得孕,岂非定坤之时机?” 皇帝看着她,少顷,忽然笑了起来,好一会,道:“姑母这‘定’字可通得绝妙。” 大长公主回视着他,微笑不语。 皇帝唇角抿起,注视着大长公主的脸,目光深沉如海。 “与虎谋皮,可乎?”只听他低低道。 大长公主容色淡定,眼帘微抬,声音平静:“可与不可,却要看虎的意愿。” 新婚 白石散人来到京城的第二日,馥之的婚期也到了。 夕阳西下,京城万物都笼罩在黄昏的余光之中,姚氏西府前的道路上却一反平日的冷清,熙熙攘攘。众多闻讯而来百姓站在路旁翘首以待,只为一睹武威侯顾昀亲迎。 霞光将天边的云彩染作了紫色,不知谁忽然叫了声:“来了!” 众人望去,只见道路的远处,驷马拉着大车缓缓驶来。 武威侯顾昀玄端纁裳,头戴爵弁,端坐其中。他身形的身形笔直,肃穆间更显丰神俊朗。 晚风中,车盖上的雉翎微微招摇,犹染着余晖的泽光。 街道两旁的说话声忽然低了下去,人们看着那车上的人,尽是赞叹钦慕之色。 堂上,姚虔身着玄端站在正中,宽大的衣裳将清瘦的身形掩去,一派主人的庄重。姚征夫妇为馥之长辈,亦盛装而来,站在一侧。 馥之身着礼衣,头饰明珠玳瑁,裳垂组佩,静静地立在姚虔身后,旁边陪着乳母戚氏。 宅门外传来的吵闹声似乎消去了许多,馥之心中生出些紧张,不由将双眼张望。未几,庭前的大门处忽然走来一个颀长的身影,玄衣纁裳,双手执雁。 周围窸窣地起了一阵会心的笑语,姚虔走下阶去。 馥之望着那里,心中如甘泉涌起,面上却倏而烧灼不已。 “武威侯甚俊美哩……”庭中的宾客里,不知谁赞了一句。阿四站在众人身后,闻言,不住地踮起脚看,突然肩上被人一压。阿四回头,见卢文正将两只眼睛瞪着他,面上一讪,不再多动。 一番揖让,姚虔与顾昀走上堂来。奠过雁,姚虔转向馥之,看着她,浅笑中,目光深深。 “戒之敬之,夙夜毋违命。”他缓缓嘱道,声音中带着微微的波澜。 馥之双目浮起些涩意,向姚虔深深一礼,答道:“馥之敢不遵从。” 姚虔看着她,不再说话。 馥之望向顾昀,黄昏的光照下,他的脸染着一层蜜般的晕色,双眸注视着她,明亮如霞光。众人又起笑语,戚氏扶着馥之,随顾昀下阶而去。 门外,家人早已备好了一辆墨车和两辆从车。 戚氏扶馥之登上墨车,顾昀坐到车前,亲自御车。 鞭子扬起一响,马儿慢慢走起,两旁傧者执烛跟随,火光跳跃,将渐暗的道路照得明亮。 路旁观望的不时地发出阵阵欢笑,赞美之声不绝于耳。 馥之端坐车中,敛眉观心,只觉热气满面,似乎要将面上的妆颜也透去。她稍稍抬眼,面前,顾昀的背影笔直而高大,更远处,夕阳的光照如火,将一抹淡淡的流云染得血一般明艳…… 何万回到新安侯府时,天色已经全黑了。 大长公主的房中,灯火明亮。大长公主正聚精会神地坐在案前,将半勺炼蜜加入一只白玉盏中。 “如何?”何万踏入时,她头也不抬,出声问道。 何万一揖,恭声道:“贺礼已送往大司马府,用的是新安侯的名义。” 大长公主颔首,没有说话,只将双目看着调香的玉盏。 “公主不去么?”何万迟疑地看看长公主,声音愈低:“小人是说,武威侯毕竟是公主亲子……” 话未说完,大长公主抬起头来,何万忙止住话语。 “我去做甚?”她浅浅地笑了笑:“若为宾,我是他生母;若为主,我坐不得高堂。去了岂非自讨无趣?” 何万默然。 大长公主却似全不在意,拈着金匕,将盏中的香料和炼蜜细细调和,慢声道:“人都娶了,以后总有来往。” “是。”何万应道。 过了会,大长公主停下动作,看看盏中,放下金匕。 “姚博士何时启程?”她问。 何万回答:“三日后。” 大长公主没有言语。 “竟是我错估了他呢。”少顷,她目光淡淡地看着旁边耀眼的灯盏,似自言自语地低声道。 顾府西南的空地上,已经搭好了青庐。 新妇来到,主人宾客皆是欢喜。庐中,顾铣与贾氏为尊长,身着正装礼衣,端坐于前。新郎与新妇在赞者和傧者的引导下缓缓步入,男女宾客亦分立两旁,对礼之后,行入庐中。 顾铣精神颇佳,面含微笑地看着顾昀与馥之在面前行礼交拜。灯火璀璨辉煌,只见面前二人,一个器宇轩昂,一个端庄娴雅,堪为璧人。 新人礼毕,顾铣与贾氏起身,与宾客致礼,敬献醴酒,一片吉言中,赞者将新人引向屋宅。 青庐外一片热闹,家人纷纷过来,引宾客入筵席。 王瓒随着人流缓缓踱向前方,忽然发现张腾站在两步开外之处,双眼只盯着青庐那边。 王瓒走过去,一扯他手臂:“做甚?” 张腾回头见是王瓒,笑了笑,忽而蹙起眉头,似感叹又似遗憾:“你说……那时我等也在塞外,姚扁鹊怎就跟了武威侯?” 王瓒愣了愣,却没有接话。片刻,他转过脸去,头也不回地说:“走了。” 室中,儿臂粗的蜜烛在灯台上熊熊燃着,将四周的一切照得光亮。 顾昀与馥之对席而坐,共食过告庙的牺牲之后,赞者将一只匏瓜剖作两半,盛上醴酒,献与二人。 馥之捧起自己的半匏,眼睛不由地瞥了瞥顾昀。只见他下巴稍稍仰起,眉也不皱地将匏中酒水饮下。馥之垂眸看向手中的酒,只觉心中虽仍扑扑地跳,却安定无比。她亦仰头,将匏汁的苦涩与醴酒的甘甜缓缓饮入腹中。 合卺完毕,赞者微笑向二人祝祷,顾昀和馥之行礼谢过,赞者与傧者再礼,退出室外。 室中只余席上对坐的两人,随着门轻轻阖上的声音,倏而静下。 蜜烛燃出的淡淡香气浮在鼻间,不远处,铜漏的滴水声慢慢悠悠,却在耳畔无限放大。 馥之仍端坐着,心跳从来不曾如现下般激烈。 面前传来佩玉的琳琅轻撞声,馥之抬眼,只见顾昀从席上起来,一片阴影忽然罩来,将蜜烛的光辉遮在身后。 “等等……”顾昀双手刚伸来,馥之忽然出声道。 顾昀正俯身,愣了愣。 “嗯……我想洗漱。”馥之只觉脸要被烧熔了一般,咽咽嗓子,小声道。 未等顾昀应答,馥之从席上起身,朝一侧走去。 室中的一角摆着盥洗的铜盆,已按之前的交代放了清水和巾帕。 馥之裣衽,将面上的妆粉洗净,又用巾帕将水拭去。 毕了,她回头。只见顾昀坐在席上看着这里,目光柔和,唇边似笑非笑。 馥之抿唇不语,坐到镜前,将头上的饰物和发髻缓缓拆下。镜面映着洒金一般的烛光,将里面的人映得眉眼温柔如画。 忽然,身后坐下一人,伸出手臂,将她的腰揽起,大手将她发间的最后一支玉簪拔出,乌黑的发髻坠下,缓缓铺落在馥之的双肩上。 “可觉倦了?”顾昀的声音低低响在耳边。 “嗯……”馥之答道,声音如呢喃般滑过喉咙。 顾昀低下头去,耳边随即传来一阵热热的酥麻触感。 馥之不由地轻笑起来,顾昀却倏而将她拥得更紧,大手探入衣领之下,双唇在□的一段雪白脖颈上留下细细的吻痕。 皮肤上生出一阵战栗,心潮似再无约束,馥之转回头去,急促的两个呼吸带着热气,倏而交融。她的唇被霸道地开启,气息间尽是侵入的陌生味道。 “甫……”低吟的话音好容易在嘴边溢出,却被顾昀愈加火热的呼吸堵住。 身上的肌肤在那双手的抚摸下变得敏感,在馥之大口喘着气,将手臂反攀在顾昀的脖子上,紧紧勾住。 突然,身体腾空而起。顾昀抱着她站起身,大步向床榻走去。 蜜烛滴泪,烛花在灯台上落下厚厚一层,氤氲的光投在低垂的罗帐中,只听语声低喃,如泣如诉…… 相送 天还未明,顾昀在沉睡中醒来。 睡意仍浓,他动了动,欲伸展腰身,却忽然觉得身侧沉沉的。正在这时,耳畔传来一声嘟哝,似带着不满,低低的,不甚清晰。 顾昀低头看去,馥之枕在他的臂间,微蜷着头。 她的气息平缓,浅浅地拂在顾昀□的胸膛上。淡光下,脸隐没在阴影中,却可知那睡颜极其安详。 昨日的欢情在脑海中浮起,顾昀忽然不再动作,将眼睛看着她,一瞬不移。 晚间的凉意从罗帐外缓缓沁入,混着枕中椒子淡淡的香气,却似藏着不尽的温软,撩人心脾,胸中的心跳也隐隐撞起。 顾昀深吸一口气,手臂稍稍收拢,将头缓缓靠向馥之。她的头发散在席上,幽香传来,漾在鼻间。顾昀的唇角深深弯起,伸手将薄被拉了拉,盖上她□的肩头。 门外忽然传来轻轻的叩响。 “公子,”家人小声地禀道:“鸡鸣已至。” 顾昀低低应了声,外面复又安静。 怀中的人动了动,馥之转过身,片刻,抬起头来。 目光相遇,顾昀笑笑,将环在她腰间的手松开。 馥之怔住,睡意渐消。夜色虽暗,却可感受到他呼吸间的热力,相视之下,只觉血液阵阵涌起。 “可还觉不适?”顾昀低声问。 昨夜的缠绵记忆犹新,身体的深处仍保留着酸痛。 馥之含糊地应了声。 顾昀不语,侧过身来,将手重新环过馥之的身体。手掌在她温暖的肌肤间游弋,缓缓抚过上面的起伏;头俯在她的颊边,摩挲着,留下细密的吻。 馥之喘着气,心中又是羞涩又是甜蜜,手无力地攀在他的后背上,眼睛缓缓闭上。 “勿离开可好?”情迷中,顾昀的声音忽而隔着胸腔传来。 馥之怔了怔,正欲开口,却听门上又被叩响。 “公子,可须点灯?”家人的声音再度道。 二人停住,气息仍紊乱起伏。 “嗯。”顾昀抬起头来,应了声。 未几,门被打开。窸窣的脚步声传来,罗帐外,灯烛复又亮起,过了会,门被轻轻关上,寂静一片。 光照映在二人脸上,皆染着红潮。 “该夙兴见舅姑呢。”顾昀低声道。 “嗯。”馥之看着他细长的双目,弯弯唇角,应声道。 侧室中,一方画屏已经架好,后面的大桶里,汤水温热,散发着兰草的幽香。一名侍婢走过来,替馥之脱下寖衣,挂到画屏上。 馥之扶着桶沿,试试水温,抬腿缓缓跨入。她正要坐下,忽然瞥见那侍婢站在一旁,似将目光盯着她的身体。馥之怔了怔,低头看去,只见肌肤间,入目尽是嫣红的痕迹。 面上忽而一热,馥之蹲下身去,任温水将身体浸没。 水漾在脖颈间,温柔无比,似将昨夜留下的酸痛缓去。馥之轻轻吸口气,将头靠在桶沿。 一双手拿着巾帕伸过来,将馥之的头发裹起。 馥之转头,却是那侍婢。昏黄的光照中,只见她长眉如描,肤若凝脂。 “夫人可觉汤水过热?”她低低开口道,声音温婉。 “正好。”馥之答道,看着她,笑了笑:“你叫什么?” 侍婢微微抬眸看她,倏而垂下,答道:“婢子绿芜。” 馥之微微一怔。 “如此。”她颔首,转过头去。 沐浴过后,馥之换上宵衣,纚笄饰髻,步出侧室。外面,天边已经露出白光。顾昀正立在廊下,见她来,面上露出笑意,不说话,只伸出手来。 馥之双颊微醺,莞尔一笑,走上前去,由他牵着走向前堂。 顾府的堂上已是灯火通明,顾铣和贾氏端坐上首。顾昀引馥之上堂,正要行礼,却发现大长公主也来了,坐在一旁。 目光相遇,顾昀微怔。 “新妇见舅姑,大长公主亦当受礼。”顾铣微笑,不紧不慢地说。 顾昀应诺,向大长公主端正一礼。 大长公主看着他,唇边一如既往地挂着淡笑,神色无波。 这时,赞者请馥之上前见舅姑。馥之上前,步态端庄,向顾铣奠枣栗,又向贾氏奠脩肉。 二人皆含笑,答拜受下。 “新妇入我顾门,当勤加操持,以佐夫君。”顾铣道。 “馥之谨遵舅氏之言。”馥之再拜答道。 毕了,馥之又从赞者手中接过脩肉,走向大长公主面前,将脩肉奉上。 大长公主看着她,笑意不改。少顷,她将盛脩肉的小笾缓缓举起,以示受下,还礼后,交与从人。 赞者宣布礼毕。 堂上众人互拜致礼,顾铣笑意盈盈,见天已放明,教各人在席上落座,又命家人将早膳呈来。 馥之随着顾昀入席,忽然发现席间有一个面生的青年,与顾昀差不多的身形,似乎年轻一些,方正的脸,看过来时,目光炯炯。 “此乃家中堂弟,名峻,字伯成。”顾昀似觉察到馥之的疑惑,向她介绍道。 馥之了然。她早听说顾铣有一独子,却从未见过,原来是他。 “叔叔。”馥之向顾峻一礼。 顾昀在座上还礼,道:“峻拜见堂嫂。” “馥之知礼识体,甫辰得了佳妇。”顾铣抚须看着下首,向大长公主笑道。 “还当赞大司马慧眼。”大长公主看看他,亦笑,声音温和。 晚上,姚虔府中众人忙里忙外,为明日的启程最后清点行李。 姚虔无旁事可做,只教家人把一些珍藏的书册拿来,披衣坐到案前,在灯下亲自清点。 看到一半时,一个不速之客忽然来访,却是大长公主。 灯火明明,姚虔摒退家人,看着大长公主解开头上的羃离,心中虽讶异,面上却无波无澜。 “此来何事?”姚虔仍坐在案前,问道。 “自然是与少敬送行。”大长公主从容含笑,将羃离放在一旁,看着他:“若我今日不来,只怕再也见不到了。” 姚虔回视她,目光微微凝住。 大长公主唇带笑意,将带来的一只小小香奁打开,取出一枚香丸来。 “我记得少敬当年说过独爱新调未窖的合香。”只听她说:“我前两日正好调得一丸,可欲一试?” 姚虔看着她,灯火中,她杏目修眉,颊染笑影,恍若当年。 眉间稍稍缓下,姚虔看向旁边,将一只铜香炉拿起,置于案上。 大长公主浅笑低眉,将香炉开启,轻挽衣袂,用香箸夹入木炭香丸,再用火点起。室中无声无息,只见皓腕在光影间经过,抬手间尽是优雅。 香气在炉中渐渐升起,芬芳的气息荡漾在室中,如蕙如兰,闻之怡悦。 姚虔缓缓呼吸,只觉肺腑间尽是清香,精神焕然。 “少敬可知安阳公主?”过了一会,只听大长公主开口道。 姚虔一讶:“不知。” 长公主微笑:“她是我的姑母,此香所用香方就是她制的。” 她用香箸将炉中炭火稍稍拨匀,缓缓道:“她是我祖父武皇帝最疼爱的女儿,貌美无双,自幼便是万众仰慕的人,及笄后,武皇帝将她嫁给了文昌侯韦蘩。”说着,长公主看向姚虔:“少敬可听说过韦蘩?” 姚虔看着她,没有言语。 韦蘩他当然知道,是武皇帝时的权臣韦毅之子。韦毅在文皇帝时便是丞相,到武皇帝即位时,韦毅已一手把持外朝,在朝廷中声势颇重。武皇帝日感其迫,登极七年之后,以一场政变将韦毅了结,韦氏族中两百余人亦获罪,男子全数处死,文昌侯韦蘩亦在其中。 “韦氏大难,安阳公主虽以帝女之身得免,却连膝下幼子也护不得。”大长公主继续道:“遭此变故之后,她失了神志,武皇帝便将承光苑最好的玉清观赐予她,聊度余生。” 她的言语轻缓,话说出来,却似大石般,沉沉压上心头。 姚虔抬起眼睛,注视着她:“你要说甚?” “无甚。少敬,公主虽贵,却终是妇人,须与夫家荣辱共进。”大长公主叹口气,笑了笑,道:“安阳公主仙去时,我才十二岁。母后带我去操持丧事,那时我看她挺挺躺在席上,心中便想,我必不像她一般任人摆布呢。” 清晨,朝阳初升,绿柳拂风。 “忆昔少年之时,少敬与我曾相约遍游天下名山,如今转眼已是这般年纪,竟未如愿。”京城十里之外的驿亭上,顾铣手把酒盏,颇有感触地对姚虔叹道。 姚虔唇边含笑,没有言语。 他向北面望去,天幕中,京城的双阙和高台飞檐仍伫立在远处,清晰可见。 “……少敬,我记得你曾说过,人生一世,入土之后,也不过枯骨一具。”昨夜,大长公主的话犹在耳边:“正如此言,我等死后,终是枯骨一具。” 她一笑:“寄情山水与周旋名利是一样下场,故而我当初未离开京城……” “我尝与少敬言,必与他彻夜论玄理。”只听姚征在一旁道:“岂知庶务甚多,竟也不得时机。如今闻孟贤此言,老夫亦羞愧。”说着,他笑笑举盏:“今日既为送行,无提憾事。” 顾铣苦笑,看看姚虔,举盏,将酒一口饮下。 姚虔着他,心中已是惆怅满怀。他亦举盏,却饮不得酒,只将唇沾沾酒水,放下酒盏。 馥之在一旁看着他们,知晓姚虔此别,或后会无期,心底涌起阵阵酸楚。 “却亏难了贤侄女,才新婚,便要离家。”郑氏看向一旁的馥之,面露怜惜之色,抚着她的手道。说着,她看看顾铣和顾昀:“还须君家多多体谅。” 顾铣笑了笑,看向姚虔,温声道:“馥之纯孝,侍奉少敬,一片赤诚,我等怎敢怨言?如今大礼行过,馥之已为顾氏新妇,我等皆安心。” 姚虔看看馥之,目光柔和。 心中长叹口气,他向众人一礼:“虔感诸公之德,送至此处终须一别,虔拜辞。” 众人忙还礼。 馥之看着他们,少顷,她将眼睛望向顾昀。 他站在身旁,目光静静地注视着她,没有说话。 “你……”她想问他可会等,忽然想到二人已成婚,这话却是可笑。 “我过些时日去太行看你。”顾昀开口道。 馥之笑了笑,颔首,片刻,鼻间却忽而泛出些酸意。手上,顾昀手掌握得紧紧的,宽厚而温暖。 姚虔不再多言,与众人一道出了驿亭,朝车驾仆从走去。 顾昀走到馥之车前,停住脚步。 “我走了。”馥之莞尔,声音却带着些沙哑。 顾昀看着她,低声叮嘱道:“顾氏家人皆有武力,你照顾好叔父与自己便是。” 馥之颔首,不再说话。片刻,顾昀松开手,她抿抿唇,深深地看了顾昀一眼,转身登车。 驾车的驭者扬鞭一响,马车辚辚向前。 馥之坐在车上,过了会,觉得忍不住,撩起车帏往后望去。 尘土如雾,只见那道身影仍立在道旁,越来越远…… 巴郡 七月来临,的锦城之中,繁花初落,却正是暑气消褪,凉风拂面。 街市上,正值圩日。锦城的大小商人和附近乡民皆赶早而来,还有山里出来的土人,带着山货野味来贸,将市集中挤得熙熙攘攘。 一名贩香料的老叟刚来到,好容易在一处墙根下寻到空当,忙走过去,将草席铺开,摆上自家货物。 日头已经升上了天空,便是入秋,这般时辰也要渐渐热起来。 老叟将货物置好,后背已经湿了。他看看头顶,一点树荫也没有,只好任阳光白花花地晒着。心中寻思着稍后再换别处,他解下襥头,擦了一把脖子上的汗。 各种香料曝在日头底下,香气散发出来,汇聚在一起,又随风漾开。 旁边一名卖首饰的小贩刚送走几个买主,回过头来,仔细闻了闻,惊叹道:“叟这货,味道甚足哩!” 老叟得了称赞,呵呵地笑,满是自豪。他收起襥头,看看那小贩的货物:“郎君今日市头可好?” 小贩一边整理着摊上的货品,一边道:“甚好甚好,才来一个时辰便卖了小半。” 老叟捻须颔首。 “说来却是怪。”片刻,小贩抬起头来,面上带着疑惑:“今日来买的尽是土人,平日里轻易不肯出钱的,如今却大方得紧,出手便是几百钱。” “何怪哉?”老叟笑了笑,在席上坐下来,缓缓道:“郎君莫非不知?朝廷已允郡中土人自采盐矿,土人怎不阔绰?” 小贩了然点头:“如此。”他想了想,又道:“采盐向来为濮阳王所握,如今转暗为明,他获利益加可观。” 老叟笑而摇头:“郎君有所不知,这……”话音未落,他忽然发现面前来了看香料的客人,忙打住话头。 只见来人长身玉立,一身素净衣冠,年轻的脸上,眉目浑然如画,教人望之眼前一亮。 老叟看得一怔,片刻,目光瞥瞥他身后跟着的两名从人,忙含笑招呼道:“公子慢看。” 那人看看老叟,唇边漾起微笑,似清风过目。少顷,俯下身来,他用手捻起一撮茴香,在鼻间轻轻嗅了嗅,片刻,含笑道:“叟这香料甚好。” 他的声音琅琅如泉,甚是好听。老叟笑起来,道:“公子好眼力!叟这些香料,勿说锦城,便是全巴郡也难找得相匹的。” 来人淡笑不语,目光往其余的香料上转了转,少顷,落在一个小小的布包上。 他伸手,从那布包中捻起一小撮草籽般的香料,嗅了嗅,抬头看老叟:“紫菽?” 老叟见他识得此物,一讶:“听公子口音,似是外地人?” 来人微微颔首:“正是。” 老叟笑道:“怪不得。巴郡无紫菽,此香乃叟息子外出进回。可惜巴郡中人少有识得,总卖不去,且只拿来煮食呢!” “哦?”来人笑了笑,道:“茴香、花椒、辛夷、紫菽、桂皮、杜衡,某每种欲购十斤,不知叟可出得?” 老叟一愣,随即大喜,连声道:“出得,出得!” 来人颔首:“明日可送得去城东盐务使府?” 老叟点头:“自当送到。” 来人莞尔,让从人付钱定下。 “哦,是了。”他刚要走,忽然转过头来:“某与郡中贵家比香,事关秘方,今日之事,望保密才是。” 老者闻言,一揖:“叟自当守口。” 来人微微一笑,转身踱步而去。 蔡缨抱着琴,从琴师祁子家中出来。家人看见,忙将马车备好,待蔡缨登车,朝城北而去。 马车驰过大街,辚辚向前。 过不久,忽然,前面传来一阵喧闹声,车子慢下。 “何事?”蔡缨讶然,向车外问道。 “女君,”御车的家人似觉为难,道:“太子在前面,似乎难行……” 蔡缨将围车的细竹帘拨开一条缝,窥去,只见道路前有一处伎馆,门前,濮阳王太子王镇正摇摇晃晃地出来,两名盛装的歌伎搀扶在左右。馆主人率馆中众伎在后面笑脸相送,过节一般,热闹非凡。 心中涌起一阵厌恶,蔡缨放开竹帘,冷冷吩咐道:“绕道。” 家人应承,低叱一声,便要将车掉转方向。 “慢着!”这时,一声大喝突然响起,家人还未回神,面前已被三五名王府仆从拦住。 蔡缨心中一惊。 只听一阵脚步声疾疾而来,车后的帘子忽然被撩起。 王镇站在面前,满面酒醉的醺红,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笑意猥亵。 “果然是……”他打了个酒嗝,缓缓道:“是女君。” 蔡缨看着他,抱琴的手指上,骨节握得发白。 胸中深深吸气,片刻,她一礼:“太子。” 王镇笑意愈深,目光在她姣好的容颜上流连,缓缓往下,落在她的琴上。 “吾闻女君去向祁子学琴,原来是真的。”他扶着车板稳住身体,双眼不离蔡缨。 蔡缨眼也不抬:“正是。” “女君甚不给情面呢。”王镇笑起来,酒气充满车厢:“我三番几次请女君出来,女君不允,却愿去见那七旬老叟!” 蔡缨从容道:“祁子年迈,走动不易,自当由弟子登门……” 话音未落,车厢却忽而一震。王镇重重坐上来,脸上挂着奇异的笑容:“如此,今日正好。太子我想听琴,劳女君下车来扶一曲!”说着,伸手便来拉扯。 蔡缨惊叫起来,又羞又怒,一边打开他的手一边挣扎地向后退去。 王镇大声地笑,愈加放肆。 忽然,他臂上一紧,衣袖被扯住。王镇眉毛竖起,向后面望去,一人锦袍玉冠站在身后,却是二弟王瑾。 王镇一愣。 “兄长。”王瑾行礼 脑中倏而清醒了些,王镇止住动作,片刻,从车上下来。 “做甚?”他整整衣冠,问道。 王瑾仍不抬头,道:“父王正寻兄长。“ 王镇看着他,神色冷冷。 “知晓了。”他说。少顷,忽然看向车中。竹帘低垂,里面的人影隐约可见。目光微微留恋,王镇转向王瑾,面上一寒,低低道:“勿多舌。” 王瑾低头不语。 王镇冷哼一声,拂袖转身而去。 围观的人被王瑾带来的府兵驱逐着,纷纷走散。王瑾看着他们,站立片刻,转向车内的蔡缨。 “女君受惊,瑾深愧。”王瑾朝蔡缨一揖,轻声道。 车内无人答话。 “走。”未几,只听里面的蔡缨低低道。 御车的家人应下,将鞭子一扬,马车朝大街的那头辚辚奔去。 锦城外的西山,绵延百里,乃巴郡一方胜地。濮阳王王钦在山中修建了一处别所,取名翠苑。自他向朝廷禀报染疾之后,就一直以养病之名居住于此。 “他晨早出来,在市中转了约一个时辰,便回府去了。小人赶着来与王公禀报,留了手下在府外继续盯着。” 凉阁中,锦帘低垂,一人站在帘外,恭声禀道。 内室里,王钦俯卧在榻上,没有说话。旁边的铜炉里,安神的香气袅袅,一名医师手捻银针,小心地从王钦的背上拔起。 王钦闭着眼睛,满额汗水,一动不动。 “好了。”片刻,只听医师小声禀道。 王钦睁开双眼,锐光乍现。 “说下去。”他不紧不慢地说。 帘外的人应声,继续道:“昨日,盐务使下昼才出府,在郡守府中逗留了两个时辰,不知说了些什么,用过晚膳,方才出来。” 王钦神色无波,闭起眼睛:“他今晨去市中做甚?” 帘外道:“只到处走了走,买些香料。” “香料?”王钦一讶,睁开眼:“买了什么?” 那人道:“贩香料的老叟说,是些辛夷杜衡之属,每种十斤,明日送去,说是要调香的。” 王钦颔首,片刻,忽然低笑起来,越笑越大声。 “纨绔小儿。”笑罢,他缓缓坐起,披上单衣:“与谢芸一样做派。” “父王说的可是谢臻?”一个声音传来,是王太子王镇。 王钦不语,在榻上坐正,向旁边侍立的婢女抬了抬手。 婢女受意,将锦帘收起。 榻前,王镇恭立,向王钦一揖:“父王。” 王钦看着他,目光掠过醺意仍存的脸,没有答话。 “听说,你昨夜未归?”他摒退闲人,端起旁边几上的茶盏,缓缓喝一口。 王镇心一提,面上却笑:“白杰几人昨夜约儿过府,一不小心,喝多了,昨夜便宿在了他处。” 白杰是巴郡南部土人族长的儿子,为图长远,平日王镇多与这些人来往相与,王钦并不多言。 现下他所说的与从人来报相符,王欣看看他,“嗯”了一声,却训道:“行为恣意无状,乃为君大忌,勿忘了你是太子!” 王镇低头一揖,唯唯连声。 王钦眉间稍展,不再言语。 王镇看看他,念头转了转,停了片刻,道:“父王可是为那盐务使谢臻烦心?” 王钦看他一眼,淡淡道:“你有见解?” 王镇想想,道:“儿以为父王不必过虑,巴郡早已在父王掌握之中,他谢臻不过领着朝廷一纸空文而来,各路土人,早已打点妥当,他兴得甚风浪?” 王钦听他难得有话说得像样,呷一口茶,唇边露出浅笑。 王镇偷眼瞥得他表情,觉得对路,心中一喜。腹中强压的酒气渐渐涌回来,他胆子放开,道:“便是他敢惹了父王,盐务使府就在城东,府兵一到,必将他血溅五尺!”说着,他忽而一笑:“不过杀之亦是可惜,听说他可是卫儃口中的‘东州明珠’,那般人品,倒不若收入父王的……” 一盏茶水忽然迎面泼来。 王镇一惊,顾不得疼痛,抬起湿淋淋的脸。 “不长进的东西!”王钦怒视着他,斥道:“你看看你现在是甚模样!出去!” 王镇惶恐之极,愧色满面,唯唯一礼,忙逃也似的退了出去。 王钦仍不解气,只觉胸中憋闷,将手中茶盏狠狠一掷。 “砰”地一声,茶盏摔得粉碎。旁边侍立的婢女噤若寒蝉,忙上前收拾。 “竖子!”王钦面色沉沉,恨恨地骂了一声。 黄昏,夜色渐渐垂下。 谢臻去郡守府中与郡守张庭对弈,才回来,家中管事马朱便得了传唤,走入谢臻室中,向他一礼:“公子。” 谢臻正对镜解下衣冠,见他来,挥挥手,让旁人下去。 “明日有一老叟来送紫菽,你付过钱,可留他用膳,多说些话。他儿子所事行业、为何人某事、常去的地方都务必打听清楚。”他看着镜中,淡淡吩咐道。 “送香的老叟?”马朱讶然,看着他:“公子这是……” 谢臻一笑,没有回头,自顾地解下竹冠,缓缓道:“靳州紫菽,南方甚少有。而巴郡闭塞,竟在一平民手中得见,岂非有趣?” 马朱恍然了悟,俯身一揖:“小人省得。” 棋局 蔡缨从车上下来,见到府前停着士人的马车,丞相蔡畅正与两人揖拜相迎,笑容满面。 她不动声色,转身欲往侧门,蔡畅却一眼瞥见,把她叫住。 “阿缨,”蔡畅含笑道:“来见过郡守与谢使君。” 蔡缨望去,那两个士人,一人大腹便便,须发灰白,正是郡守刘堪;而另一人正当青年,形貌俊雅出众,却从未见过。蔡缨想起近来朝廷新派了盐务使,传言是个风采卓然的名士。如今见到此人,父亲又称他谢使君,想必就是那盐务使。 心里猜度着,蔡缨走过去,向两人行礼:“缨见过郡守,谢使君。” 刘堪笑呵呵地还礼,谢臻看看她,亦是一揖。 “吾闻女君近来随祁子学琴?”刘堪抚须,和蔼地问道。 “正是。”蔡缨低眉答道。 刘堪笑起来,对蔡畅说:“堪曾与谢使君说过,年前与公台博弈时,女君抚琴,常有回味。” 蔡畅亦笑,摇头道:“小女琴艺未精,谢使君见闻广博,恐贻笑大方。”说着,目光略略瞥向谢臻。 谢臻神色淡然,笑了笑。 “丞相过谦。”他说。他来到巴郡已有半月,对当地风俗略有了解。巴郡远离中原,虽也有不少中原人口,然华夷杂居,民风比中原要开放些。女子出外不戴羃离,来宾也尽可请闺阁女儿出来抚琴。 声音清朗如晨风,蔡缨微微抬眼,触到线条流畅的下巴和唇边扬起的弯弧弯弧。 堂上,琴音缓缓。蔡畅与刘堪对坐而弈,皆默然不语。 谢臻坐在一旁,双目微垂,静静注视着棋盘。 蔡缨抚着琴,眼睛朝前面微微一扫。谢臻身影端正,虽隔着竹帘,却仍能感到一股优雅从容之气。 美则美矣。 蔡缨垂下眼帘。可惜朝廷将他派来,莫非要把收回巴郡的大业寄托在这个惯于清谈的年轻人身上? 指腹抚过丝弦,一个长音重重落下。 心中冷笑,怪不得王镇那样的人仍不知收敛。 一曲将毕,忽然,棋盘上一声清响。 只听刘堪笑道:“丞相,堪今日先胜一局。” 蔡畅看着棋盘,摇头叹道:“疏忽一着,竟被公台寻找了漏处。”说着,他看向谢臻:“久闻使君棋艺高超,今日正好,使君可愿与老夫弈上一局?” 谢臻莞尔,谦道:“雕虫小技,何足挂齿。” 刘堪笑道:“使君不必谦虚,丞相亦好弈之人,今日既来到,何不对弈一回?” 谢臻一礼:“如此,却之不恭。”说罢,起身坐到蔡畅对面。 家人过来收拾棋盘,蔡畅抚须,看看谢臻,又看看刘堪,笑道:“郡守有所不知,老夫五月时入京时,常听人说起使君,言使君去后,京中清谈之会,竟无可入耳。” 刘堪亦笑,道:“使君素有盛名,我等虽处巴郡,也久有耳闻。” 谢臻唇含浅笑,看向蔡畅,道:“巴郡京师之间路途遥远,丞相往返两地,想必辛劳非常。” 蔡畅苦笑:“王公卧病,一应之事自当由我等操持,何敢言辛劳。”说着,他看看谢臻:“使君来时,只怕也是辛苦。” 谢臻莞尔:“正如郡守所言。” 三人皆笑。 这时,刘堪想起一事,道:“老夫闻上月中时,陛下已择定皇后。不知大礼之时,王公可须进京?” 蔡畅摇头,道:“王公仍卧病,陛□恤,允太子代往京中。” 刘堪闻言,心中一诧。 蔡畅看看二人,笑了笑,道:“说来有趣,后位空悬许久,如今却仍是给了宫中的窦夫人。” “窦夫人?”刘堪想想,颔首道:“也好。这般却是最合礼法。” 蔡畅微笑,不再说下去。这时,棋子已经收拾干净,他看向面前的谢臻,一礼:“使君请。” 谢臻神色平静,看着他,唇边淡笑如故。 “丞相请。”他还礼,声音缓缓。 七月流火。 京城的天气比南方更凉一些,早上起来,不少人都要加一层单衣,可到了午时,日头辣辣地晒,却与夏季别无二致。 皇宫里,秋蝉在外面不住叫唤,沉闷难当。 披香殿内却清凉宜人。宫人将时鲜瓜果切好,盛在冰盘内,奉到案前。窦夫人坐在榻上,拈起一片梨,缓缓放入口中。 她有孕在身,下月又将被册立为后,宫中上下不敢怠慢,一应用物都是最好的。 “妹妹如何不食?”窦夫人看向下首的小窦夫人。 小窦夫人正看着那些冰盘,听这话语,看看她,片刻,也伸手去取一片梨来。 窦夫人看着她,心中叹了口气。 她们本是族中姊妹,十三岁时,随太子妃窦氏入了太子府。近十年以来,二人小心侍奉,太子妃病逝,太子即位为皇帝,二人由妾侍封为夫人。太子妃虽故去,窦氏却仍是豪族,宫中上下将她们一个称作“大窦夫人”,一个称作“小窦夫人”,虽不特别得宠,却也算安稳。 后来,大窦夫人得孕,宫中便开始称她窦夫人,比起小窦夫人来,地位却是高了些;而现在,窦夫人将做皇后,更是不可同日而语,小窦夫人在她面前,也再不像过去般亲切。 “妹妹不是不爱吃梨?今日特备了葡萄呢。”她轻轻道,指指小窦夫人面前的葡萄。 小窦夫人一愣,看看那盘葡萄,面上神色倏而阴晴不定。 窦夫人看向一旁侍立的宫人,挥挥手。 宫人们一礼,纷纷退去。 殿中只剩下她们二人。 窦夫人看向小窦夫人,缓缓道:“妹妹,阿姊知道你心里有话,但说无妨。” 小窦夫人瞥瞥她,低下头:“妹妹无甚话语。” 窦夫人笑了笑:“你我姊妹多年,你有心事,阿姊难道还看不出来?你亦知晓阿姊脾性,有甚说不得?” 小窦夫人闻言,抬起头来,望着她,片刻,眼圈忽然一红。 “妹妹……妹妹只愧自己不争气罢了……”她声音哽咽。 窦夫人没有劝慰,只垂下双眸,看着微微隆起的腹部。 “妹妹可觉得阿姊风光?”她问。 “阿姊怎不风光?”小窦夫人拭拭眼角,道:“身怀龙子,又要做皇后。别的不说,这等时节,除了太后和阿姊这处,谁人宫中还分得到冰……”她咬咬唇,没再说下去。 窦夫人不以为忤,缓声道:“妹妹以为,阿姊如今这般,是因为运气上佳?” 小窦夫人看着她,想了想,道:“自然不是。想当初,我姊妹二人侍奉陛下多年,却总无身孕。真人说这是德行亏欠,我等便潜心修身敬神,如今,姊姊终是圆满……” 她话未说完,窦夫人忽然笑了起来,看着小窦夫人,唇边却泛起深深的苦意。 “姊姊?”小窦夫人异样地望着她。 窦夫人深深吸口气,面上神色稍整:“妹妹亦是过来人,当知晓在这宫中,从无运气之说,亦从无必然之事。”她目光幽远:“若无窦氏支撑在后,别说只是得孕,便是已诞下了十个皇子,也换不来一个后位。” 小窦夫人知道她与大长公主往来不少,听到这话,不禁凝神。 窦夫人笑笑:“且看太后,还有宫中的其他夫人妃嫔,谁人是好相与的?阿姊立后之日,还有各家选入的十几名女子,皆年轻貌美之人。妹妹可细想,这后位虽贵,却何人坐得安稳?” 一番话触到小窦夫人心底的酸苦,她僵硬地笑了笑,嘴上却不敢附和,只道:“阿姊贤德昭著,必能……” 话音未落,一双手忽然用力握在她的肩膀上,她吃惊抬头。 “妹妹谨记,在这宫中,祸福不过旦夕之间。”窦夫人看着她,面色肃然,双眸明亮:“纵是为后,我可依靠的也不过妹妹而已,唯荣辱并进才是。” 她力气甚足,手指深深掐在小窦夫人的肩头,隐隐作痛。 小窦夫人望着她,只觉那眼中的光芒似包含着某些东西,教她畏惧,却又教她兴奋不已。 好一会,她颔首,低声道:“妹妹全听阿姊的。” 夜色渐深,姚嫣仍坐在灯下,手中拿着一卷女训,看了许久,却一页也未翻。 灯光投在上面密密的字上,稍稍眯起眼睛便只见黑黑一片。心中生出些倦意,姚嫣将书放在案上,低低地打了个哈欠。 未几,门发出一声轻响,郑氏走了进来。 “就知你未睡。”她看到姚嫣,笑了笑,走到她身旁,将一碗羹汤轻轻放在案上。 姚嫣笑笑,拿起汤匙,低头喝了起来。 郑氏拿起案上的女训,翻了几页,笑笑,道:“识些大概就好,女儿家,何必迫得太紧?” “若背不出,可要受罚。”姚嫣缓缓地说。 郑氏看看她,只见她低着头,露出雪白的脖颈,动作不紧不慢。明明还是那般女儿模样,细长的眉梢下,却似多了几分雍容的风情。 究竟是长大了。郑氏心中道,夹着些说不清的感叹,似喜似悲。 她将书册放回案上,看看姚嫣,问道:“新衣制好了,明日就会送来。” “嗯。”姚嫣应道。 郑氏叹口气:“也不知你虔叔如何。” “虔叔?”姚嫣抬起头,讶然:“他不是去了太行养病?” 郑氏苦笑:“正是。今日你父亲收到家书,说你虔叔这月病势又沉了些呢。” 姚嫣颔首不语。 郑氏怜爱地看着女儿,手轻轻抚上她的头发,道:“你入宫之事,家中亦回了信来,还送来了彩帛妆奁,你祖母是欢喜的。” 箜篌 清晨,濮阳王府前,车马齐整,彩帜随风飞扬,从人列队在旁。 以养病为名久居别所的濮南王钦,今日难得一见地出现在自家府前。他身着吉服,面上敷着白粉,衬着衣冠的颜色,反添几分病态。 “尔代父入京,当自省言行,进退知礼,唯恭唯慎,勿忘勿违。”王钦声音慢慢,简短地说。 王太子王镇一身行装,恭敬地听着王钦训话,稽首一礼:“儿谨遵父王教诲。” 王钦的目光将他淡淡扫了一眼,手稍稍抬了抬:“去吧。” 王镇领命,再拜而起,转身登车。 王钦看向一旁的掌事高充:“都准备好了?” 高充一礼:“准备好了。” 王钦看向坐在车上的整理衣裳的王镇,片刻,低低道:“你跟随我多年,机警过人,甚合我意。你持我玉牌,一应事务,可行专断之权。” 高充低头答应:“小人遵命。” 王钦略一颔首,高充再礼,转身匆匆朝车驾走去。 队伍浩浩荡荡地离开大街,往城外走去。路旁早已围着许多看热闹的百姓,被清道的府兵拦着,人头攒动。王镇坐在车上,目光扫过车前的仪仗和四周的人群,只觉神清气爽,头扬得高高的。 望着那些渐渐走远的车驾,片刻,濮阳王转身。旁边侍奉的家人忙抬来一乘步撵。王镇由侍婢扶着,慢慢地在撵上坐下。 “仲文何在?”他忽然回头。 “儿在。”王瑾走上前来,一礼道。 濮阳王看着他,只见他衣冠整齐,行止彬彬。 心中倏而宽慰。 “随我去翠苑。”他淡淡地说,毕了,转回头去,命往前。 日头下,蹴鞠被踢得高高抛起。 校场边上,助威声喊得正紧。 皇帝身着玄衣,双眼紧紧地盯着蹴鞠落下来,迎着一个挺身,蹴鞠落在了脚下。 “陛下!”一名玄衣人大叫一声,皇帝见机,将蹴鞠一踢,飞向那人。 玄衣人得了蹴鞠,转身飞快地奔向门前。不料,未走得几步,一个赤衣身影忽然从旁边冲来,玄衣人转势不及,脚下蹴鞠被那人夺去。 场边传来一阵失望之声。 顾峻毫不放慢,偏过两名玄衣人的迎面堵截,动作利索地带着蹴鞠奔向玄衣门前。眼见目的将至,他正要抬脚,突然,一只脚从侧面铲来,灵活地一勾,将蹴鞠截了去。 王瓒得了蹴鞠,用力朝反向一踢,大喝:“孟达!” 喝彩声中,蹴鞠直直飞向远处,一名玄衣人截得蹴鞠,顺势将脚一扫,蹴鞠直直落入赤衣门中。 场边一阵欢呼,未几,钟鸣响起,一赛完毕。 皇帝走回看台,中常侍徐成早已守候在此,迎上前来,奉上备好的巾帕。皇帝接过巾帕,将面上和脖颈拭了一把,仍兴致勃勃,转头对王瓒笑道:“方才险教他们得逞,却多亏了仲珩。” 王瓒笑了笑,接过内侍递来的巾帕,往脸上一抹,印下一个黑黑的人中。“全靠张都尉灵醒。”他谦道。 皇帝但笑不语,让内侍替他除去外衣,接过面前的水盏,一连喝下好几口。他忽然想起一事,转向王瓒:“你昨日呈来的奏章我已阅过,欲往南方督漕?” 王瓒闻言,将巾帕放下,一礼,道:“恳请陛下准奏。” 皇帝看着他,唇角勾起,却悠然道:“雍南侯前日来见过朕,似更操心你的婚事。” 王瓒一怔,片刻,道:“臣以为,男子当以立业为重。” 皇帝眉梢微扬,没有答话。 少顷,他瞥向一旁,长公主王宓手执纨扇坐在席上,双眼望着教场中,似在出神。顾昀成婚前,王宓便去了京畿百里之外的屏山行宫,一住就是两三月,待回来,却仍有些落寞之态。 皇帝看着她的样子,心中只觉啼笑皆非。这时,他见到顾峻就在不远,招呼一声,让他过来。 “陛下。”顾峻来到皇帝面前,一揖道。 闻得这边的声音,王宓转过头来。 皇帝让内侍给顾峻端来水盏。 “谢陛下赐饮。”顾昀再揖,双手接过。 皇帝失笑,道:“今日君臣同乐,顾卿不必多礼。” 顾峻微笑,低头应诺。 “卿蹴鞠甚犀利,想来平日亦是爱好。”皇帝道。 顾峻答道:“陛下所言正是,臣闲时,常与同僚蹴鞠。” “哦?”皇帝含笑,饶有兴味:“如此,今后可常与朕切磋。” 顾峻应下。您下载的文件来自:.www.27txt.com www.27txt.com(爱去小说网)免费提供,更多好看小说哦! “大司马如今身体可安好?”皇帝问。 “家父身体安好,已可骑马。”顾峻道。 皇帝颔首:“大司马休养已久,朕在朝中,日感力不从心,深盼大司马早日返朝。”说着,他看看顾峻:“亦盼卿辈戮力,以继大司马家声。” 顾峻心中似被什么轻轻一触,眼皮微抬,片刻,端正一礼:“臣谨记陛下之言。” 巴郡的大道上,进京朝贺的队伍行了半日,在一处驿亭停下。闻得濮阳王太子至此,附近乡里的官长皆不敢怠慢,早早备下新煮的酒食侯在此处。 王府掌事高充得了濮阳王交代,与来迎的人好声谢过,正行礼,忽然,家人来报,说太子请他过去一趟。 高充答应,来到王镇处。 驿亭上,家人环伺,王镇坐在席上,手中拿着水盏,面色不豫。见到高充,王镇将水盏放下,劈头便问:“我身边那朱蕊、玉露呢?” 高充知晓他会问起,答道:“太子身边侍婢都留在了府中。” 王镇眉头一竖,指着他怒道:“谁人的主意?” 高充不愠不火,俯首道:“王公说路途遥远辛苦,婢女不得随行。” 听他搬出父亲,王镇一时语塞,只将眼睛瞪着高充。 高充垂眸不语。 过了会,王镇将衣袖一挥,让高充下去。 “老匹夫。”他将高充的背影白了一眼,低低骂道。 道路两旁的麦田里,麦穗已经初现金黄,大风从天边刮来,只见黄绿交接的颜色如波浪涌起,尽头的一片森林之后,青黛的山脉将大地阻断一般,巍峨耸立在远方。 路旁,一名老叟荷锄走来,步子慢慢。 “叟!”一个粗哑的声音忽而传来。 老叟回头,却是一个少年骑马过。少年下马,笑嘻嘻地一揖:“叟,敢问太行山距此多远?” 老叟见少年礼数端正,停下脚步,将他看了看,又看看他身后的一队人马车辆,当前一人,衣装高贵,器宇轩昂。 “太行啊。”老者慢悠悠地说,将手指上大路尽头:“还有不到百里。现在下昼,尔等骑马入夜便到得山脚,须借住一宿,明日再进山。” “哦……”少年望望远处的山峦,面上露出些失望。 “多谢叟指点。”少年向他又是一揖,转身骑回马上。 顾昀坐在马上,看着阿四回来,问:“如何?” 阿四把老叟的话说一遍,沮丧地说:“还须等明朝。” 顾昀唇角微微扬起,望向前面的道路,低叱一声,打马向前。阿四和后面的马匹车辆纷纷跟在后面,辚辚走起,大路上扬起一阵淡淡的尘雾。 老叟看着他们离去,荷着锄头,继续地朝村子里慢慢走去。 馥之一早醒来,天色还带着些昏暗。 她起身穿好衣服,下榻穿上麻履,洗漱过后,推开房门,一阵晨风夹着微微寒意迎面而来。 头脑中残存的睡意倏而全无,馥之拢拢身上的衣服。七月时节,山中的秋意总比别处来得重一些,夜里还须盖上一层被褥。 不远处的庖厨已经升起了炊烟,馥之走过去,只见白石散人的两个药童正忙里忙外,灶上热气腾腾。 “可做好了?”馥之走进去,问道。 “好了。”一名药童答道,说完,盛出一碗汤药和一碗热粥,放在盘上,交给馥之。 馥之接过盘子,小心翼翼地端出去。 房中,姚虔已经醒来,坐在榻上。旁边,一名鹤发童颜的老道士坐在席上,正与他说话。 见馥之进来,姚虔微笑:“如何来得这般早?” “叔父也是起得早。”馥之笑而答道,将汤药和粥食放在案上。她看向那道士行礼:“真人。” 老道含笑,还礼:“女君。”他号为凌霄道人,颇有名望,与姚虔多年相交。月初时,凌霄道人到太行山来探望姚虔,便一直留在此处,两人常谈些玄理,却也为病重的姚虔解去不少烦闷。 馥之看向姚虔:“叔父须及早服药才是。” 姚虔颔首,依言坐到案前,仔细进药。 馥之看着他的样子,心中稍稍松下一口气。 或许真是心情畅快的关系,姚虔近来精神好转许多,服药吃食,再不像过去般勉强,病势也随之减轻了些。她看向凌云道人,先前,她曾担心道士来访,姚虔又要起那些虚无的心思,可是这回,自己倒该多谢此人才是。 这时,门外进来一人,半百的年纪,精神矍铄,正是白石散人。 见姚虔已起身服药,他的脸上露出笑容,与众人见过礼,径自在姚虔身旁坐下。 “少敬这几日康健不少哩。”白石散人替姚虔把过脉,亦惊奇道。说着,他转向凌霄道人,喜道:“还多亏真人来到,否则,此病棘手。” 凌霄道人笑笑,道:“区区之力不足言也,当是姚公福泽深厚。” “都是子舒的功劳。”姚虔温声道,忽然,他看向馥之,笑了笑:“为身体康健些,才得安心。” 馥之微微一怔。 白石散人看看他们叔侄,唇边泛起一丝苦笑,少顷,却与姚虔聊起些日里的琐事。闲谈间,姚虔已用过粥食。 馥之收拾器具,行礼退下。 待回到院中,馥之抬头,太阳已经出来了。屋舍四周,山林环抱,篱笆下溪水潺潺,映着阳光更是可爱。 馥之正向四处走走,忽然,闻得细微的弦音从屋子里传出。她讶然,走回去,只见室中,戚氏正整理着一些旧物,将一把箜篌拿在手里细细端详。 看到馥之来,戚氏皱眉道:“夫人,这箜篌也该时时拿来拨一拨,万一生了虫,可就毁了。” 自从成婚以后,戚氏就不再称她女君,改称夫人。馥之觉得不惯,曾建议说既不在顾府,可不必着急改口。戚氏却不肯,说这般称呼乃是女子成妇才能用的,馥之该高兴才是。 馥之看着那箜篌,心中生出些愧意。 那是母亲甄氏留下的。当年姚虔将馥之送来太行山,馥之最大的行李就是这箜篌,常常自己弹给自己听,以解思念。今年年初,馥之随姚虔离开,半年才回来,这箜篌却是放了许久了。 馥之将箜篌接过,仔细看了看,见并无虫蛀生霉,笑了笑,转身走了出去。 她回到室中,在席上坐下,将箜篌放在膝上。手指拨在弦上,音有些走了,却仍是淳厚。她看着箜篌,片刻,信手缓缓拨来。 琴音在室中淙淙响起,纯净如清泉,胸中气息也渐渐舒畅。 一曲在指下缓缓完毕,馥之调调弦,忽然,发现门口的光照似被什么堵着。 她抬头,只见一个身影立在门口,光影将他的脸衬得掩得黑黝,唯双眸中的目光和唇边的微笑入目,温和而熟悉,恍若梦中。 秋兰 琴音戛然而止。 馥之望着他,从榻上站起来,又惊又喜,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阿姊!”忽然,一个粗哑的声音激动地响起,阿四从门身边挤出来,望着馥之,双眼明亮,便要奔上前来。 还未迈开步子,他的后领被一只手有力地扯住。 顾昀神色淡淡,片刻,低喝一声。“余庆!” 他身后闪出一个人来,却是大漠里与馥之同行的侍卫余庆。见到馥之,他咧嘴,腼腆地笑了笑。 “带他出去。”顾昀道。 余庆应声,二话不说地接过阿四。 “阿姊……”阿四一面被拽走,一面委屈地回望, 馥之啼笑皆非。 她看向顾昀,仍觉不可思议,目光相对,脸上却漾起欢喜的笑容。 “如何突然来了?”她问道。 顾昀看着她,片刻,唇畔浅浅莞尔,语气却仍是平淡:“不是说过要来看你?” 馥之含笑不语,望着那风尘仆仆的面庞,两月来的思念浮上心头,却似掺了蜜一般的甜。她伸出手来,未几,忽然被握住,倒向面前。 呼吸间满是久违的淡淡幽香,顾昀搂着她,怀中,一个柔和的心跳亦在蹦响。他深吸口气,将下巴在馥之鬓边细细摩挲,胡茬刺刺的,馥之轻笑地躲开,顾昀却愈加用力,低头探向她的唇间…… “君侯,夫人,主公已在室中等候了。”这时,外面忽然响起戚氏的声音。 顾昀一怔,停住动作,转头应了一声。 馥之讶然,抬起头,满面通红。 顾昀颊上亦有些淡淡的红晕,笑笑,低声道:“还未曾见过姚叔父。” 馥之了然。 顾昀看看她,将手臂松开,却转而携起她的手,往屋外走去。 戚氏满面笑容,引着二人穿过屋舍间相隔的篱笆和药田,来到姚虔的居所前。 房门已经敞开,姚虔等人站在门前,见到顾昀,皆浮起笑意。 顾昀上前,向姚虔见礼,又与白石散人和凌霄道人分别揖过。 “甫辰千里迢迢而来,我等竟未曾远迎。”姚虔看着他,和声道。 顾昀一揖:“小婿不敢。” “此言差矣。”白石散人在一旁摇头笑道:“君侯也该事先告知一二,我等也好有个准备。” 顾昀微笑答道:“昀得假时日并无多少,传信费时,故而未加告知。” 白石散人抚须颔首。他去年往顾府医治顾铣,对顾昀印象极佳,对他与馥之的婚事也颇为赞同。如今见他亲自来此,与馥之站在一处,堪堪一双璧人,心下亦是欢喜。 话未多说,主宾揖让入室,各自在席上坐下。 “余离京以来,常念故人。未知大司马在京中可好?”药童进来奉上清茶,姚虔向顾昀问道。 顾昀回答:“叔父身体又康健了好些,卢子常来调治,已无大碍。” 姚虔颔首,笑意安然。 “行礼之物可曾齐备?”片刻,他问道。 顾昀颔首,道:“皆已齐备。” 馥之在旁边闻得此言,面上微微一红。 她与顾昀的婚事办得匆忙,颍川家中得信之时,双方已行过五礼,将婚事议定下来。祖母萧氏对此甚是不满,曾来信将姚虔斥责一番。姚氏素来重礼,馥之虽由姚虔抚养,却是家中嫡长所出,按理当在颍川家庙中出嫁。 顾昀与馥之商议,将来可返颍川一趟,拜见她家中尊长,以周全礼数。姚虔亦不反对,但他重疾缠身,馥之也要随他来太行山,此事便也拖了下来。而如今,姚虔病势好转,馥之渐渐放下心来,再过几日便是祖母萧氏生辰,顾昀现在来到,却正是合适了。 “馥之往颍川见过长辈,也须返京中一趟才是。”姚虔缓缓道。 馥之闻言,讶然抬头。 只见姚虔看着馥之,微笑道:“陛下下月立后,尔为顾氏冢妇,怎可不在?且你三叔家中亦是喜事,论亲及礼,你也当前往才是。” 馥之目光凝住。 皇帝立后和姚嫣将入宫的消息是一道传来的,所有人都吃惊不小。顾昀来信中虽然什么也未提及,馥之却明白,立后大典,各家贵妇皆出席在列,大司马府的子侄辈中只有馥之,若她未去,顾府必要遭人议论。 馥之默然,片刻,侧目看向顾昀。 他亦看着馥之,双眸中,瞳仁如墨。 “阿姊。”药田里,阿四正帮着一名药童收药,见馥之出来,忙拍干净手,迎上前来。 馥之看着他的样子,觉得又是好笑又是匪夷,问:“怎去了药田里?” 阿四向她身旁的顾昀瞥去一眼,不敢示怒,却哼哼道:“带我来此又不许我见阿姊,我便只好去药田里了。” 顾昀眼睛望着别处,视若罔闻,片刻,他对馥之道:“我去交代从人。” 馥之颔首。 顾昀转身离开。 见他远去,阿四放下心来,拉着馥之的衣袖,笑逐颜开。 馥之看着他,笑笑,见他脸上沾了尘土,便带他去自己居所前的井边清洗。 “阿姊自幼便住在此处?”阿四擦着面上的水珠,望着屋舍前遍植的花木修竹和一棵高高的老银杏,赞叹不已:“果真美丽,比承光苑的那什么园还好。” 馥之听他这般比论,不禁失笑,却看着他:“你来太行做甚?” 阿四目光闪闪,咧嘴笑道:“自然是来看阿姊。” 馥之不语。 阿四望着她,眼圈忽而一红:“阿姊骗我,说我只要去跟了卢子,喉咙便会好。阿姊却招呼也不打,跟着姚博士走了。” 馥之知晓他会说这些,微微莞尔。 阿四几月前在京城看蹴鞠,在场边大声喊了一个下昼,回来以后,嗓子便哑了。他苦恼不已,恰好卢文的医坊要开张,馥之便对他说,卢文医术高超,阿四可去帮忙,顺便请卢文医治。 “我听卢子说,你已晓得诊治风寒腹泻?”馥之没有回他的话,却问道。 阿四点头:“嗯。” 馥之笑笑:“就算阿姊骗你,你亦有收获。” 阿四想了想,觉得也对。 “阿四。”馥之面色稍整,看着他:“阿姊知你爱玩闹,让你到卢子处,便是想让你学些医理,你总有一日要长成大人,有一技在身,将来总不吃亏。” 阿四面上微有些赧然,呵呵地笑,片刻,却忽而了悟地抬头:“阿姊本就知晓这喉咙好不得吧?” 馥之怔了怔,讪然一笑。 两人说了些话,顾昀走了回来。 见到他,阿四说要替卢文送东西给白石散人,知趣地走开了。 屋舍前,二人各自不说话。顾昀站在井前,将四周的花木山林看了看,神色怡然。 “附近的林壑更是美丽,可愿意走走?”馥之坐在井沿上看着他,问道。 顾昀莞尔颔首。 馥之微笑,站起身来,拉着他的手便往屋后走去。 药田那边远远传来些笑闹声,望去,只见余庆和阿四正帮着药童收药,似乎热闹得很。 “如何一直未见余庆?”馥之好奇地问顾昀。 顾昀望望那边,答道:“他此前与田文一直留在平阳郡。” “平阳郡?”馥之一讶。 顾昀颔首,道:“平阳郡有草原可练骑兵,陛下今春新扩了骑兵,将羽林屯骑精锐遣到平阳郡教练。” 馥之了然:“如此。”她想了想:“那如今又为何回来了?” 顾昀瞥她一眼,笑了笑,没有答话,却伸手抚抚她的肩膀,问:“可觉得凉?” 馥之这才发现自己似乎问得深了些,顾昀不便多说。她微笑地摇摇头,望向前方。 一道溪水自山上流下,潺潺淌过眼前,哗哗的水声充溢耳旁,水汽的味道清新而洁净。日光在高大的树冠间淡淡透下,洒在溪石和两旁的野草树丛间,露珠闪亮。 顾昀望着面前的清幽景致,只觉身心怡然。 馥之却不止步,仍拉着他沿溪边往前走,边走边问:“你得了几日的假?” “二十日。”顾昀答道。 馥之怔了怔,心里一算,他从京城到太行,虽说道路平坦,却少说也去了五六日,再算上回程,可留在此间的日子便是少得很了…… “明日便要动身去阳翟。”顾昀补充道。 馥之回头望望他,片刻,缓缓颔首:“如此。” 阳翟是颍川的郡都,姚氏家宅所在。太行至颍川,须两日行程,至阳翟又须一日。想着,馥之瞥瞥顾昀,不禁觉得好笑。想起二人在京中的时候,除却他那次遇袭受伤,每见上一面也总须好几日。如今皇帝允他二十日的假,该是莫大的恩惠了。 顾昀见她唇边浮起笑意,眉梢微微扬起:“笑甚?” “无甚。”馥之拉着他的手,沿着一条小径折向前方一片竹丛。 “去何处?”顾昀问。 馥之神秘地笑笑,没有说话。 雾气在阳光和晨风中飘荡着散去,竹丛在在小径两旁退去,面前忽而明亮。一片几丈见方的空地上,一片秋兰生得正茂,几株茎上,已开出了花朵。旁边叠着一垛草篾,足有半人高。 原来她将自己拉来,是要给自己看这花。 顾昀微笑,问她:“你种的?” 馥之点了点头,露出得意的笑:“山中凉气重,秋兰总比外面开得……”话未说完,她的面色却忽而一变,放开顾昀的手,疾步上前。 顾昀诧异,只见她俯着身,将其中一株生得较大的秋兰仔细打量,片刻,口中气道:“阿芎那稚子!” “何事?”顾昀走上前,问道。 馥之抬起头,两道长眉微微蹙起:“开得最好的被摘去了。” 顾昀看看那空空的花茎,又问:“阿芎是谁?” “药童。”馥之仍着恼,道:“非要拿我的兰花做药。” 顾昀了然。 馥之面上浮起沮丧之色,忽而瞪向顾昀:“你要来,怎不先告知我?” 顾昀看着她的样子,笑了起来,却不以为然:“你会箜篌,会种兰,不是也未告知我?” 馥之一怔,少顷,她觉得这话有趣,有些忍俊不禁。心中不快倏而散去,她站起身来,同顾昀走到一旁。 “照料此物可劳累?”顾昀问。 馥之想了想,道:“也不算十分劳累,只是要时常松土施肥,遇日晒风雨太甚,还须……” 她忽然发觉顾昀的身体正贴来。抬头,他的脸近在咫尺,低低地注视着她。 “还须甚?”顾昀的声音沉入耳际,温热的拂在鼻间。 馥之望着那深深的眼眸,面上血液涌起,话音在嗓子里卡了卡:“嗯……盖上草篾……” 话音刚落,她忽然被抱起,坐在草篾上。顾昀俯下头,双臂紧紧,吻热烈地落在她的唇上。 唇齿间被强力地侵占和纠缠,呼吸间尽是他的气息,馥之的心砰砰地似要撞出来,只能将双手抓在在顾昀胸口的衣服上,紧紧不放。 好一会,两人喘着气,顾昀稍稍离开,仍在她的唇边徘徊。 “馥之……”他轻声呢喃。 馥之抬起眼睛。 他深吸口气,与她额头相抵,片刻,低低道:“……你若不放心,可不必随我回京。” 馥之一怔。 顾昀看着她,染满□的双瞳中,目光认真。 馥之面上却渐渐漾起笑意,没有答话,忽然,将双臂攀上他的脖颈,用力一拉…… “可知少年变声?你那喉咙,好不得了。”原野上道路长长,余庆骑在马上,悠悠地对阿四说。 阿四一愣,面色紧张起来,盯着他。 “不信?”余庆瞥瞥他,问:“你觉得我声音如何?” 阿四皱皱眉头:“不如何。” 余庆啧啧道:“我这声音,还算是变得好听的。” 阿四面上倏而变青。 大笑声自车外传来,馥之听着他们说话,含笑不语。 她将竹帘掰开细缝,朝大路上望去。顾昀的车在前,只见车盖下,身影笔直。 再远一些,田野无边无际,在道路两旁铺开,风吹入车厢拂过额头,似带着些熟悉的味道。 天边,白云低垂处出现一小片青灰的影子,阳翟的城墙就在道路尽头。 驿馆 阳翟,千年古都,颍川世家豪族聚集之地。 时辰已近黄昏,城外的道路上,行人仍不少,却来往有序。时而可见到城中人家的牛车在从人的簇拥下进出,悠然稳当,车身上的彩纹漆光鲜亮。 马车向前,顾昀微微抬头,城墙上的砖石在日光下闪着青灰的光泽,一望即知质地坚固。 早有姚氏家中掌事领家人在城门迎候,看到引路的赵五,忙走上前行礼来相迎。 车驾随着众人缓缓驶入城中,只见行人如织,道路笔直严谨,两旁房屋排列有序,古拙不失殷实。 马车辚辚向前,穿过大街,一直驶到城北。只见面前,姚氏的大宅赫然矗立瑞兽蹲坐,气势非凡。恰值馥之祖母萧氏的寿诞,府前结了彩,早已停着不少车辆几名家人整装立在门前迎候。虽是早晨,却有不少别处来的族中宾客携礼来拜,一派欢喜之色。 顾昀望着大宅,去年,他拿着馥之给的白玉坠来过这里,却是一心救顾铣,只私下找到赵五,未曾将这府邸细观。如今来到,看这高门重檐,虽不像京城豪贵那般装饰华丽,却自有一番古老世家的沉稳大气。 戚氏走到馥之车前,将她搀下车来。家人已经入府内通报,未几,一对夫妇领着家人踱将出来,馥之望去,竟是二叔姚培和妻子柳氏。 姚陵无子,他去后,姚氏嫡长的地位自然传给了排行第二的姚培。他为人老实,不似姚陵才华卓越,不似姚征趋好官场,亦不似姚虔清淡随性,只安安稳稳留在大宅中,掌管家业。 “那是二叔父。”馥之对顾昀说。 顾昀神色肃然,同馥之走过去,向姚培一拜:“晚辈见过叔父。” 姚培与柳氏含笑还礼。 “贤侄夫妇远道而来,一路辛苦。”姚培看看顾昀,又看向馥之,和蔼道。 馥之行礼:“谢叔父关心,不敢言辛苦。” 主宾皆是欢喜,姚培命掌事安顿行李和从人,自与柳氏一道领顾昀夫妇入内。 宅中已是热闹非凡。 姚氏族支,无论大小,皆携家带眷前来向萧氏祝寿,偌大的庭中,案席摆得满满的,宾客落座如云,谈笑声满耳。 姚培夫妇领着二人入内,庭中的声音倏而低下来。众宾客看着顾昀和馥之,目光中满是好奇,不少妇人看着他们,附耳低语。 馥之知晓此来必受注目,不以为意。只敛眉观心,款款随顾昀向前。 前堂上,灯烛已经点起,灿若明星。 族中的贵妇欢聚一处,笑语连连。萧氏一身吉服,端坐上首,正与一名前来拜寿的老妇说话。她银白的头发一丝不苟地绾起,金玉为饰,烛光下,衬得精神焕发。 “禀母亲,”姚培上堂,恭声道:“武威侯夫妇已至。” 萧氏停住话语,堂上众人亦是一阵安静,皆朝姚培夫妇身后望去。 明亮的烛光中,馥之与顾昀行上前来,向萧氏齐齐稽首:“拜见祖母。” 萧氏面露笑意,让他们起身。 “这便是武威侯?”她的目光落在顾昀身上。 顾昀一礼:“昀拜见尊长。” 萧氏的目光将他细细打量一番,含笑不语,却又看向馥之,慈祥地伸出手来。 馥之上前,萧氏拉起她的手,将她左右看看,眼睛忽然泛红:“却是难为了我孙女。” 旁边众妇见状,面面相觑。一位馥之称伯婆的老,忙过来,笑着劝道:“太夫人这是何故?欢喜之时,馥之也来了,太夫人日里不是常念叨?” 萧氏闻言,举袖拭拭眼泪,笑意重回:“却是老妇失态了。”说完,却不放开馥之,只让她在自己的榻上坐下。 顾昀见这般状况,上前一步,向萧氏一揖:“昀此生,唯馥之所系,必不亏待。” 耳根倏而一热,馥之听他当众这般言语,只觉羞窘难当,心中却似被什么塞着,暖暖的。 萧氏含笑,缓缓道:“如此,君侯多劳。” 堂上众人望向馥之和顾昀,目光纷杂,各怀心思,眼睛却盯着他们看。 只见馥的头发挽作妇人样式,一支凤形玳瑁簪端正饰在髻上,衬得面容愈加柔美。 去年一战,顾昀的名声传遍天下。众人皆以为他必是一介豪莽武夫,如今细观,只见他一身深衣,冠戴齐整,举止有礼,轩昂中自有一番俊雅高贵,端正英俊竟还胜出本地的世家公子几分。 “真是堪堪一双佳人哩。”伯婆对萧氏笑道。 萧氏看着他们,笑意深深。 夜幕降下,寿筵渐散,顾昀留在堂上与姚氏族人应酬,馥之则陪着祖母慢慢踱回屋里。 “武威侯不错,看得出他是真心待你。”萧氏忽然道。 虽然这话说的人不少,馥之仍是面上一红,笑了笑。 萧氏看看她,叹口气,道:“馥之,感伤之言,祖母不欲多说,你找到好归宿,我与你四叔将来见到你父亲,亦是心安。” 馥之心中亦是感触,她抿抿唇,片刻,柔声道:“谢祖母爱护。” 萧氏笑笑,忽然又道“阿嫣过不久便要入宫,你可知晓?” 馥之颔首:“知晓。” “那是她的造化。”萧氏淡淡道,说着,却看向馥之,笑了笑:“馥之将来亦是有为之人呢。” 大道往西延伸,出了颍川,几日后,京畿东面长平关险峻的山峰已经能望见了。 萧氏寿筵的之后隔日清早,顾昀和馥之拜别过姚氏长辈,启程返京。萧氏对此未曾有甚表示,只按例在家庙前训诫馥之为妇之道,又向顾昀简短地叮嘱几句。姚培却是方方,让家人送了好些织锦罗绢,一补先前失却的礼数。 行了一整日,顾昀见太阳已西沉,便让车马驶入驿馆,歇息一夜再继续赶路。 夜晚,山野里的轻风和着驿馆中的烟火味道从窗缝里透来,清凉怡人。 顾昀走入室中时,馥之正在妆奁前梳头。 “安顿过了?”她在镜中看到顾昀,轻声问道。 “嗯。”顾昀道,到椸前宽衣:“阿四不愿与余庆一处,被我教训过了。” 馥之笑了笑。阿四虽贪玩,也还算讲理,若说有什么大毛病,头一件却是贪睡。为此,顾昀让他与余庆住在一处,二人年纪相差不过几岁,余庆却是个会治人的。 过了会,馥之再望去,只见顾昀在榻沿坐了下来。 馥之将篦子放好,合上妆奁,起身走到榻旁。 顾昀静静地看着她,身上穿着中衣,洁白的领口松松地敞着,隐隐露出健硕的胸口。他伸出手,馥之被他一带,坐在膝上。 体温相触,二人相视,各不言语。 一抹酡红漫上馥之的颊边,灯火氤氲的光照下,双目盈盈,红润的嘴唇分外诱人。 顾昀心中一动,大手将她的脖颈按下,用力攫住那唇。 他伸手将馥之的领口拉开,双肩□在昏黄的光照中,肌肤如凝脂般柔和细腻。他的唇一路往下,吻落在馥之胸前的起伏上,细细流连。 馥之低着头,呼吸急促,双臂圈在他的脖子上,感受着身体传来的酥麻和满足。下身的薄裙被拉开,那双手滚烫灼人,摩挲着抚过腿间,扳在腰上。未几,身体被巨物缓缓刺入,坚定而温和,胀痛的战栗与激情一道传遍全身。 身体一阵紧绷,颈间传来一阵湿热的轻噬、 耳边,顾昀唤着她的名字,混着迷乱,在喉咙中低沉呢喃。 馥之喘息着,轻吟出声,手指紧紧与床褥纠在一处,无助而兴奋。眼前,世间万物皆化作一片瑰丽的光影,占据在意识中的唯有身体深处激烈的律动,带起的强烈快感渐渐将不适吞没,□的美妙如潮水般席卷而来,不可言喻…… 油灯微微摇曳,映得一室温存。 馥之的脸枕在顾昀的胸口上,如墨长发散在席间,顾昀手中握着一把,细细抚弄。 “明日这时,可就在家中了……”馥之轻轻道。 把玩的手微微一停,顾昀望着屋顶,唇边含笑,没有回答。 馥之抬起头,看着他:“何时才能再同去太行?” 言语中满是落寞。 这些天在路上,虽是奔波,两人却如闲云野鹤般自在,回味无穷。可好景毕竟不长,她心中陡然生出些不舍。 “去武威也好。”顾昀低声道。 “嗯?”馥之怔了怔。 顾昀莞尔,看着她:“可听过武威?” 馥之这才想起,武威就是顾昀的食邑所在,“武威侯”封号的由来。 “我去过那处,”顾昀唇角微勾,望着帐顶,缓缓道:“有山有水,东临沧海。我常想,若将来闲暇,可带你一同去住些时日。” 馥之听他说得不错,点点头,片刻,却忍不住问:“你闲暇了又是何时?” 顾昀浅笑,却没有回答,手轻轻穿过馥之的发间,双眸深沉如海。 晨起之后,馥之随顾昀到驿馆前堂用膳。 郊野旅馆,食物无甚可选,一些野蔬熬就的粥食却味道新鲜。 馥之觉得美味,一连用了三碗,顾昀看着她好吃的样子,亦觉得可笑。 “我去看看坐骑。”吃饱之后,顾昀温声对馥之道。 馥之颔首答应。 顾昀离席,往堂外走去。 馥之一人留在席间,看着盘中的小菜,继续进食。 没多久,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喧闹的声音,馥之望去,驿馆门前似乎来了大队的车驾。 未几,只听脚步声窸窣,一个衣饰华贵的男子在侍从的簇拥下慢慢踱了进来。旁边,馆人满面笑容,一边走一边说:“馆中肉菜饭粥皆是齐备,不知王太子……” “上些寻常酒食即刻。”一个掌事打扮的人对馆人说,声音和气:“再为从人备些吃食。” 馆人应下,忙不迭地行礼。 那贵气的男子一脸不耐,看也不看他们,径自朝上首走去。 忽然,他看到正在不远处用膳的馥之,愣了愣,双眼倏而一亮。不由放慢脚步,将视线在她的面庞和身段上打转。 馥之本不喜被人打量,见此人目光放肆,更是厌恶。 “到□等候吧。”她对戚氏道。说着,站起身来,朝堂后走去。 驿馆的□中,虽简陋,却比堂上清静许多。 馥之与戚氏沿着廊下行了一段,见日头已经升上空中了,想到顾昀也许会找她,便往回走去。 还未到前堂,忽然,前面走来一人,却是方才堂上那无礼的男子。 感觉到那目光又往这边打量,馥之垂眸,不动声色地沿着一侧廊道径自前行。那男子却堵在道路中间走过来,馥之不得不停住脚步,着恼地抬起头。 男子却也停住步子,肆无忌惮地盯着她看。 戚氏见情势不对,沉下脸,一步挡在馥之面前。正待出言怒斥,忽然,顾昀的声音传来:“馥之?” 馥之望去,只见顾昀就站在前方不远处。“甫辰。”心中不禁一松,她不理会那男子,快步走向顾昀。 顾昀看看馥之,片刻,目光冷冷投向那男子。 男子也见到了顾昀,面色突然一变,目光在馥之和顾昀之间转了转,惊疑不定。 “武威侯。”这时,一名馆人走来,向顾昀行礼,道:“定下的浆食皆已齐备。” 顾昀移开目光,颔首:“交与从人便是。” 馆人答应退下。 “走吧。”顾昀转头对馥之,轻声道。 馥之点头:“好。” 顾昀不再说话,拉着她的手,转身朝堂前走去。 一名家人见王镇从堂后回来,忙迎上前去:“太子……”话刚出口,却被王镇一脚踢来,跌倒在地上。 其余人等皆吓了一跳,惊惧不敢上前。 王镇面色阴沉,一语不发地在案前坐下。 从巴郡到京畿,行了一整月,旅途甚为枯燥。王镇身边没有侍婢,高充又是个管事死板的人,他早已觉得憋得难受。不想还未进京,竟在这郊野的驿馆里遇到一绝色佳人,王镇心痒难耐,方才称如厕,不带从人便跟了出去。 好巧不巧,那竟是武威侯顾昀的人。 王镇越想越恼,猛地端起一盏酒罐到口里。 “掌事,这……”家人为难地望向管事高充。 高充微笑,没有说话。 这时,外面响起车马之声。 高充望去,只见一队车马正启程。他静静地望着外面,只将目光注视着当前一骑上的那人,直至消失。 舞伎 顾昀和馥之回到家中,顾铣甚是欢喜,设席款待,又向馥之细细问起姚虔近况。馥之一一答过,顾铣闻得姚虔病势已经好转些许,面上忧色宽解许多。 “远道奔波,多多歇息才是。”顾铣对馥之道。 馥之行礼应下。 用过晚膳之后,顾铣与顾昀留在堂上谈些朝堂的公事,贾氏则与馥之告退离开。 月亮自挂在庭院的东边,白日里的热气在夜风中退得很快,走在游廊下,身上已经觉得有些凉了。 后苑中,月色和着灯光,两旁草木葳蕤,清香暗送。 馥之陪着贾氏缓缓前行,微微侧头,树木在天幕中落下浓浓的影子。 “大司马病后,庭中花木皆是囿人打理,却不如从前好看了。”贾氏忽然开口道。 馥之看向她,微笑道:“叔父如今大好,不久必可再亲自治园。” 贾氏浅笑不语。她的目光微微扫过馥之的面庞,只见淡扫的眉目间,皮肤白皙如玉,灯火荧荧中,轮廓柔美。 “我听闻,馥之家中亦有大园?”她问。 馥之微讶,颔首道:“馥之母亲亦好治园,曾在园中遍植花木。” “哦?”贾氏看看她,片刻,轻声问:“如今可还在?” “有些花木仍在。”馥之笑了笑,道:“过了许多年,已不是当初模样了。” 贾氏颔首,转过头去。 二人说了一会话,行至通往各自庭院的岔口,贾氏说馥之赶了许久路,可自去歇息不必再送,带着侍婢往自己的宅院去了。 馥之回到西庭,只见灯火明亮,戚氏正与侍婢收拾带回的行李。 看到馥之回来,戚氏将一匹织锦拿出来,爱不释手地啧啧赞道:“到底是老夫人疼爱,这布料,只怕皇宫中也难找。” 馥之将那织锦看了看,纹饰华贵,光泽如霞,确是难得的好锦。她笑笑,道:“明日要去三叔父府上,还须备些礼物才是。” 戚氏颔首。姚氏在京中除了姚征一家,便只有馥之。如今姚嫣出嫁,她身为堂姊,少不得要去拜访,做些辅助之事。 “这倒无须置办,家中有几匹彩帛,夫人带上便是。”戚氏笑道。 馥之听了,觉得合理,点头同意了。 正说话,顾昀进来了,戚氏和众侍婢纷纷行礼。 “这么快回来?”馥之讶然看着他,轻声道。 “嗯。”顾昀应了声,在榻上坐下。 众侍婢看着他们,相觑一眼,笑嘻嘻地告退下去。戚氏也说要去别处看看,含笑地走开,掩上房门。 室中只剩二人。 顾昀神色悠然,看看堆得满室的杂物:“还未收拾好?” 馥之笑笑:“家中带过来的东西多了些。”说着,随手拿起一只小小的绢偶人,在顾昀面前晃了晃,饶有兴致地说:“这是我幼时最爱玩的。” 顾昀朝那偶人看去,只见是个仕女模样,绢面黄旧,有些年岁了,却看得出原本是做得不错的。再看偶人的脸,顾昀愣了愣,只见上面黑一块红一块,似涂鸦一般,将好好的脸涂得怪异不已。 馥之有些发窘,道:“我那时想给它画妆,就从我母亲那里投来眉墨胭脂,不想,就成了这般模样。” 顾昀看看她,笑了起来,忽然,伸手将她一搂。馥之猝不及防,随他一下倒在了榻上。 脖子上火热刺痒的触感传来,馥之笑着,闪躲地偏开头去。 这时,外面传来一个温文的声音:“夫人可在?” 二人皆停住动作。 馥之忙掰开顾昀的爪子,坐起来,理理头发,应了一声。 门轻响一声,一名侍婢捧着几卷简牍走进来,却是绿芜。 她看见榻上的馥之和顾昀,目光微微停住,片刻,走上前来,向二人一礼:“主母吩咐婢子将君侯产业账册取来交与夫人。” 馥之怔了怔,看看她手中的简册,随即明了。顾昀跟她说过,他的俸禄产业,多年以来一直由叔母贾氏代为掌管。馥之现在做了新妇,这些原本该交给她,只因当初走得急,未来得及行事。 如今贾氏让绿芜将这些账册送来,正是此意。 “主母交代,一应出入皆由府中庞管事掌管,夫人如有不明,可唤他来问。”绿芜低眉禀道。 馥之颔首,将简册接过。她与顾昀对视一眼,看看绿芜,含笑道:“有劳你了,我稍后便去向叔母拜谢。” “主母方才已睡下,曾交代婢子,若夫人有话,可明朝再往。”绿芜道。 馥之想了想,答应道:“如此。” 绿芜不语,片刻,目光瞥过顾昀的脸,轻声道:“婢子还有一事。”说着,她双膝跪下,深深稽首:“婢子今日已将所司之事交代完毕,明日即离府返家,特来辞行。” 馥之一讶。 顾昀却笑笑,看着她,缓缓道:“家中可准备好了?” 绿芜没有抬眸,少顷,答道:“正是。” 顾昀颔首,温声道:“你在府中服侍多年,我已交代庞管事给你备下些绢帛之物,亦是一点心意。” 绿芜称谢,拜过顾昀,又拜馥之,站起身来。 “婢子去了。”她望向顾昀,目中似闪着些微的留恋。 顾昀唇角弯起:“去吧。” 绿芜轻轻咬唇,片刻,转身小步趋下。 细碎的步履声似夜风般轻柔,片刻,在门外消失不见。 “她要回家成婚。”顾昀看向面带不解的馥之,解释道。 馥之看着他,微微一笑:“如此。” 深夜,锦城的伎馆之中仍是歌声满耳,舞袖如云。 白杰与几个好友在家中喝得半醉,乘车到最大的繁英馆中,继续作乐。 “这几日如何不见王太子?”一人将酒盏里的酒一饮而尽。问道。 “他呀,”另一人用箸夹片鱼肉,放到口里,缓缓道:“去京城了。” “京城?”问话的人打个酒嗝:“去京城做甚?” “皇帝立后,去致贺哩。”那人答道,说着,冷笑起来,懒洋洋地往席上一躺:“你是没见到他那仪仗,旗幡的杆头都是金的。” “甘五。”白杰听出他言语中的嘲讽,瞥他一眼:“勿忘了你父亲送你来做甚。” “做甚?”叫甘五的人坐起来,满脸醺红:“就是做质子!我族人在山中开私盐,盐利十分,濮阳王占七分!前几日我父亲传来消息,说濮阳王的人又与他谈,出黄金万斤买下盐井!不长眼的!竟也有人说要卖!当我等土人不识字是怎的?现在朝廷颁了新令,盐井一年得利百万,可都是我们的……” 话没说完,脑袋上却被猛拍一记,他懵住。 “小声些!”白杰瞪着他,低斥道。 甘五稍清醒,看看四周,神色有所收敛,却仍是不忿,“哼”一声,又在席上躺下。 白杰瞅瞅他,端起一只酒盏,饮酒不语。 未几,他忽然发现进馆时点的那名舞伎还未至,心中一恼,让侍从去叫馆主人来。 伎馆主人满面笑容地走进来:“公子有何吩咐?” 白杰瞪他:“人呢?” 馆主人小心赔笑,道:“青絮还在别处,公子若不弃,小人可去唤别的舞伎来。公子放心,此馆中……” “砰”地一声,酒盏在馆主人面前摔得粉碎。 白杰冷笑,霍地起身:“我倒要看看,何等贵客,竟敢霸着不肯放人!” 馆主人闻言变色,忙上前劝阻。白杰一把将他推开,大步走了出去。 伎馆的廊道中,光影交错,歌声绕耳不绝。白杰问得青絮舞蹈的厢房,凭着一股酒气,上了楼阁。 走到那厢房前,白杰猛地将门推开。 灯火点点璀璨,却没有一点乐声。偌大的厢房空荡荡的,一人端坐案前,衣冠素洁,双目深若点墨,面容俊逸出尘。旁边,一身舞衣的青絮望着他,手捧茶盏,面带红晕。 白杰看着那男子的面容,愣了愣,酒意瞬间清醒。 “公子。”他正要转身离开,谢臻已经开口,含笑地看:“某等候多时矣。” 白杰神色莫测,盯着他,片刻,走入室中。 谢臻仍是面带微笑,朝青絮一颔首,青絮向他一礼,低下头,施施然走出厢房,将门阖上。 “公子放心,某在此处,除了青絮,便只有公子知晓。”见白杰神色犹疑,谢臻从容道。 白杰转过头来,冷笑:“使君此计甚妙。” 谢臻望着他,亦是笑意淡淡:“若无此计,只怕见不得公子。”说着,将手向旁边的席上一请。 白杰瞥着他,少顷,在席上坐下。 “见我何事?”白杰开门见山地问。 “自是为盐利之事。”谢臻亦不多废话,漆黑的双目注视着他,语声缓缓:“朝廷令巴郡盐政归民,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些许小事,交代家人便是,怎劳贤侄女亲自送来?”姚征府中,郑氏让侍婢接下馥之送来的贺礼,笑意盈盈地说道。 馥之微笑:“叔父家中喜事,馥之本当亲至。 郑氏笑起来,和蔼地拉过她的手,与她往堂后走去。 姚嫣房中,李珠李琼姊妹和母亲吴氏也在,正围着姚嫣说笑。郑氏带着馥之进来,她们皆是一喜,上前见礼。 “馥之姊近来又美丽许多哩!”李珠看着馥之,赞叹道。 吴氏笑她:“偏是今日嘴甜。” 众人皆笑。 馥之望向姚嫣,她静静地立在榻前,见馥之走来,缓缓一礼:“阿姊。” 心中知晓她对自己的芥蒂,馥之不以为忤,淡笑还礼:“妹妹。” 李琼凑过来,看看馥之,又看看姚嫣,叹道:“阿嫣,你可记得年初时,你和馥之姊皆未定亲,我和阿姊那时还怨家中将我二人定得早。可如今,馥之姊已经成婚,你也要入宫了呢。” 郑氏闻言,笑出声来:“照你这么说,岂非愿意迟迟无人来娶?” 李琼赧然:“我也不是那意思……馥之和阿嫣迟迟未定,乃是注定要做贵人的。” 这话稚气有趣,众人又是一番笑语。 馥之看着她们说话,片刻,看向姚嫣。她望过来,唇含笑意,目中却一片平静。 光和四年八月,皇帝册窦氏为后,纳郭氏女、姚氏女为美人,同入宫者另有十人,各封以八子、充依、七子。 夜客 蔡缨抱着琴到了祁子家中,还未上堂,忽然望见屋檐下放着好些东西,祁子的妻子扈氏并着两名家人,正在进进出出地从屋里搬出些物什来。 发现蔡缨在看,扈氏停住动作,面色微讪。 蔡缨走过去,向她一礼,笑笑,问:“夫人这是做甚?” 扈氏看着她,似有犹豫,片刻,面上浮起苦笑:“不瞒女君,家中长子明日来锦城,接老妇与丈夫离开。” 蔡缨闻言,一怔:“为何。” 扈氏道:“我二人老了,儿子总不放心。”她干笑了两声,看看蔡缨,没有说下去。 蔡缨了然,没有言语。 自从朝廷颁布新盐政,各种猜测就纷纷起来,越传越重,甚至有了朝廷与濮阳王不日将战的说法。虽只是传言,巴郡百姓仍是开始不安起来,前不久,又闻郡西的土人抗税作乱,一时更是人心惶惶,锦城中每日都有百姓迁走。 祁子夫妇的儿女都在外地,蔡缨料到他们兴许也要走,却不想竟是这么快。 “可是蔡女君?”一个长长的声音从堂上传来。 蔡缨答道:“是。”说罢,向扈氏一礼,抱琴上堂。 祁子端坐,一张琴放在膝上,正慢慢地试着琴弦。抬眼瞥见蔡缨进来,没有说话,只信手拨弦。 “子。”蔡缨向他一礼。 祁子还礼,悠悠道:“都知道了?” 蔡缨颔首,望着他:“今日可是缨最后一次受教?” 祁子叹口气,没有答话,只慢慢调琴。 一堂琴课上得平平淡淡。 日中时,蔡缨拜别祁子,乘车返回丞相府。 不料,还未到堂前,却见蔡畅正送一人出来,面容俊雅,正是谢臻。 照面之下,蔡缨怔了怔,行礼:“谢使君。” 谢臻看看她,温文还礼:“女君。”毕了,他又向蔡畅一礼,笑道:“今日得与丞相对弈,臻幸甚,期以后会。” 蔡畅含笑还礼:“使君技艺高深,老朽亦是甚望。” 谢臻谦逊再礼,向他告退而去。 “父亲与谢使君弈了整朝?”望着谢臻离开的背影,蔡缨向蔡畅问道。 蔡畅抚须颔首。 蔡缨皱眉:“如今之境,父亲勿再与他来往才是。” 蔡畅诧异,看向蔡缨。 她双目直直地看着蔡畅,毫不避让。 蔡畅苦笑,望向门前,低声道:“正是这时,才该多与他来往。” 白杰在锦城外骑马归来,刚下马,背上忽然被人一拍,有人声音喝道:“好个白杰!” 他猛然回头,见是甘五。 白杰剜他一眼:“大白日里,咋呼甚!” 甘五却满面嘻笑,看着白杰:“听说你们巴南九镇的盐井,全收回来了?” 白杰目光稍怔,笑了笑,转回头去悠然地捋捋马鬃:“是又如何?” 甘五见他淡定,心中一块大石落下,眼珠转了转,又笑起来:“那日你还斥我卤莽,不想你们竟是抢先的。” 白杰让侍从将马匹拉走,看向甘五,慢条斯理地说:“朝廷都说了盐井归了土人,怕甚。” “就是这话!”甘五兴奋地搓搓手,片刻,却又觉得迟疑,看看周围,向白杰道:“可濮阳王失了肥肉怎能甘心?我等在锦城,他可会……”说着,做了一个割颈的动作。 “他?”白杰挺胸负手,唇边露出轻蔑的笑意。 “公子可知朝廷与濮阳王的纠葛?”那日在繁英馆的厢房中,盐务使谢臻饮一口茶,缓缓道。 白杰瞥瞥他:“略有耳闻。” 谢臻淡笑,不紧不慢地说:“濮阳王欲与巴郡为盾,私兵中又多有土勇,公子以为濮阳王敢动土人毫发?公子当下不索盐利,却待何时?” 正是此理。 那日回去,白杰整夜未睡,将谢臻的话反复思索。待拿定了主意,天刚亮,他就派人快马返巴南传讯。 白杰望向远处,锦城如画的飞檐和楼阁伫立在天幕下,教人如痴如醉。 “放心好了,”白杰笑了笑,道:“巴郡盐利,此后一分也不必让与濮阳王。” 锦城外西山的翠苑中,清泉潺潺,鸟鸣声声。 长史李复在王府家人的引领下,走入苑中,穿过依山而建的回廊,来到一处莲池前。只见菡萏初落,白鹤翩翩,池畔,一座精致的水榭临池伫立。 濮阳王王钦坐在胡床上,闭目养神,旁边,次子王瑾正在煮茶,动作优雅。 “王公。”李复上前,恭声行礼。 王钦睁眼,见是李复,“嗯”地应了一声。 “何事?”王钦问。 李复一揖,却抬起眼角。王钦身后,一名年轻男子正为王钦捶肩,秀美的脸上,白粉淡扫,朱脂点唇。 王钦看看男子,略一抬手。 男子得了王钦示意,一礼,转身离开,施施然走下了水榭。 “说吧。”王钦将身体坐正,淡淡道。 李复颔首,道:“王公,土人各部皆回了话,无人肯易盐井。” 持壶的手微微停顿,王瑾垂眸,将一只茶盏斟满,放在王钦案前。 “哦?”王镇笑笑,似早在意料之中。 李复微微皱眉:“臣闻京中那些土人世子甚不安分,此事与他们似有些干系。” 王镇没有接话,端起茶盏来,缓缓抿一口。 “谢臻这几日有甚动静?”他忽然问。 李复一愣,答道:“并无甚异动,每日或在府中焚香听琴,或与郡中士人往来,聚在一起不过清谈。”说完,补充一句:“今晨,他去了丞相府。” 濮阳王颔首,片刻,道:“那些土人不必理会,要盐利全占,给他们便是。” 李复愣了愣。 濮阳王深吸口气,将手肘支到矮几上,目光深远,唇边浮起一抹笑:“先喂饱他们。这些年,府库后备已充足,我要的岂是这区区盐利。” 李复心中了然,答应一声。 “还有那个谢臻,再看紧些。”濮阳王忽而敛起笑意,冷冷道:“土人这般举动,与他必有瓜葛!” 李复行礼:“诺。” 弓张得满满的,箭搭在弦上,一动不动。皇帝身着裲裆缚裤,双目炯炯地注视着前方箭靶,少顷,手上一松。 箭“嗖”地飞出去,落在箭靶上绘的猛兽身上。 皇帝看着那里,面上掠过一丝失望。 “不射了。”他将弓交给一旁的宫侍,拿起酒盏仰头饮下,擦擦嘴角,朝顾昀一瞥,语带不忿:“反正赢不得你。” 顾昀笑了笑,也将手中的弓放下。 “十射全中。”皇帝悠悠在茵席上坐下,看着顾昀,双眼似笑非笑地微微眯起:“可是这二十日来佳人在怀,消遣足了?” 顾昀看看他,有些不自在,面上却笑意深深。他没有答话,却道:“还未恭贺陛下后宫充盈。” 皇帝斜他一眼,笑了笑,神色淡淡。 “今日巴郡来报,盐政顺利,盐井尽归土人。”过了会,他面色稍整,对顾昀道。 “哦?”顾昀扬眉:“这倒是好事。” “确是好事。”皇帝松了松领口,缓缓道:“巴郡太守有郡兵三万,受他恩惠多年,将士有多少向着朝廷尚是未知。除去这些,他多年来养了三十万私兵,加上土勇,还不止这个数。” 说着,他忽然笑起来:“甫辰,朕如今倒不急着收巴郡了,这么些人,该让他养上几年,养穷了才好。” 顾昀淡淡莞尔:“可濮阳王必是等不得许久。” 皇帝轻嗤一声,站起身来。他看看远处的箭靶,从内侍手中拿回弓,将弦拉开,弹了弹。 “朕新任了一名督漕,不日将往南方。”说着,他搭上箭,猛然将弓拉满,对着箭靶一放。 箭头牢牢钉在猛兽朱红的单目上,尾羽犹自颤动。 “朕谁也不怕。”皇帝低低地说,目光犀利。 夜幕渐深,新安侯府中,灯火璀璨。 新安侯窦宽走入室中,只见静谧无声,大长公主倚在榻上静静阅卷,旁边,何万正往铜炉中添香,见窦宽进来,忙起身一礼,低头告退出去。 窦宽瞥着何万告退的背影,目光冷冷。 “回来了?”大长公主笑笑,放下手中简册。 “嗯。”窦宽应了声,在榻沿上坐了下来。 大长公主闻到他一身的酒气,没有说话,伸手往案上斟过一盏茶,递给他。 窦宽回头看看她,灯光下,她含着笑意,面庞如美玉雕琢,双目柔光暗隐;又看看她手中的茶盏,窦宽心中一动,渐渐软下。 她到底是有些恩义的。 当初大长公主嫁过来,与自己毫无情分,这一点,窦宽一向深知。因此,他与大长公主相敬如宾,对她有求必应;相对的,窦宽行事在外,她从不干涉,连纳妾也从未阻止。但到了后来,窦妃病逝,窦氏上下一片惊惶,大长公主却挺身而出,外事内务,处理得井井有条,窦氏最终得以支撑下来,她是花了大力气的。而如今,窦氏终于挣回后族的面子,这其中,亦有她大半的功劳。 窦宽看着大长公主的容颜,只觉它仍是当年名冠京城时的样子,丝毫未改。 “阿姈……”他酒气上浮,情不自禁地抬手伸向她的脸,口中低沉道。 大长公主一怔,还没来得及反应,忽然,外面传来家人的禀报:“君侯,有客来见。” 窦宽停住动作,满面疑惑:“客?” “是我的。”大长公主却道。说着,她将茶盏放在案上,对家人说:“请他入内。” 家人答应一声,未几,一个瘦高的身影出现在门前,见到大长公主和窦宽,忙俯身一揖:“小人高充,拜见新安侯,拜见大长公主。” 林苑 “掌事别来无恙。”大长公主看着高充,微笑道。 高充长长一揖:“承蒙公主关照,小人贱躯尚可。”说罢,他将带来的一方物件呈上案前,道:“王公闻得新安侯家中喜事,奉上此礼,还望惠纳。” 新安侯窦宽看去,只见那是一方檀木椟,雕着仙山花鸟的纹饰,甚是精致。高充将木牍打开,新安侯不禁到吸一口凉气。木牍里面,排列着大小不等的明珠三十颗,颗颗圆润洁白,光亮照人,当中最大一颗,竟如婴儿拳头般。 久闻濮南王资财甚巨,如今看来,确是不虚。窦宽心中想着,将目光瞥向大长公主。 “难得皇弟有此心意。”只见大长公主将视线扫过那些明珠,笑意淡淡:“不知他身体现下如何了?” “王公身体较之先前,已是大好。”高充道。 大长公主不紧不慢,悠悠道:“想来皇叔有话。” “公主明见。”高充叩首一拜,道:“王公只让小人转告公主一句话,王公重义天下皆知,无论宗族世家,必厚德以待。” 秋意渐染,皇宫的苑囿中,已有不少树木落下黄叶。 林边的一座露台上,几名宫人手执扫帚,正将满地的落叶扫起。扫帚上的竹枝划过石板,窸窣地响。 “若能到昭阳殿去就好了。”一名宫人嘟哝道:“听说皇后待宫人不错哩。” 旁边一人看看她,笑起来:“皇后那里怎轻易去得?依我看,倒是新开的宫室好去。”说着,她压低声音:“依我看,姚美人长得最美,宠幸必厚,听闻她待宫人也甚好。” “姚美人?”话音刚落,一名稍年长的宫人走过来,不屑地说:“再美也是个美人,若照我说,小窦夫人那里才……” 这时,台下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众人闻得面色一整,赶紧噤声。 从台上窥去,只见一名青年将官从台下急急走过,日光透过树影,将他穿着皮甲的背影映得英气飒爽。 几名宫人站在石栏杆边上,眼睛望着那身影,几乎忘记了手中的活。 “那人可就是武威侯?”一个新来的小宫人好奇地问道。 旁边几人看着她,笑了起来。 “那是武威侯的堂弟,骑郎将顾峻哩!”一人纠正道。 小宫人应了一声,满面通红。 身后似传来隐隐的笑语声,顾峻回头看看,只见树影掩映,什么也不见。 他继续往前走去,没多久,出了林苑,穿过长长宫道,来到玉华宫的宣政殿前。 十几执戢卫士戎装加身,守在宫门处。一个身形挺拔男子正与为首的卫士交谈,却是顾昀。 顾峻怔了怔,走上前去,向他端正一礼:“将军。” 顾昀回头,见是他,面上浮起笑意:“可是来候陛下?” 顾峻颔首:“正是。” “陛下正与中散大夫等人议事,一时还未得出来。”顾昀对顾峻道。 顾峻望望宫殿,点头:“如此。” 顾昀看着他,拍拍他的肩膀:“我先离开。” 顾峻面上浮起腼腆的笑意,应了声。片刻,却见他走的不是出宫的方向,顾峻问:“去何处?” 顾昀回头看他一眼,笑了笑,没有说话,径自向前走去。 “大司马与武威侯皆国之肱股,顾氏冢妇,当勤勉多劳。”林苑中的岫亭上,太后倚着漆几,面色和蔼,对端坐下首的馥之谆谆言道。 馥之敛容低首,欠身道:“谨记太后教诲。” 太后唇角微弯,看向一旁。内侍瞅见,忙将茶盏奉上。 同来的一名年长贵妇细观太后脸色,忙笑道:“天色不早,妾等叨扰多时,也该返了。” 太后放下茶盏,笑了笑:“多时未见,话未多说,怎就要返?” 馥之闻言,微微抬眉。 果然,其余几名贵妇相觑,纷纷附和,向太后告辞。 太后仍是含笑,随了她们的意,吩咐内侍相送。众妇忙起身,向太后稽首退下。 亭中一下清静了许多,太后神色淡淡,以手支额,闭目养神。 旁边的内侍看着太后,一阵为难。皇帝当初要立窦氏为后,太后曾出言反对,皇帝却执意不改。太后为此甚是不喜,母子间似也多了一层隔阂。 自从立后,太后除非必要,一律只在乐安宫中,皇帝来见,也多次被她以身体不适为由据在门外。这般状况直到近几日才有所好转,今日心情不错,便在着林苑中受几名侯夫人前来拜见。 内侍看着太后的脸色,小心翼翼,道:“太后,濮阳王太子正在苑外侯见。” 太后睁开眼睛,看看他:“濮阳王太子?” 内侍颔首:“正是。” 太后轻叹口气,挥挥手:“宣他来。” 内侍应诺,片刻,又道:“长公主不久前自承光苑归来,宫人已将太后所在告知。” 太后微微点头,没有答话。 内侍一礼,退了下去。 王镇等待许久,终于在内侍的引领下,走入林苑之中。 脚早已站得酸了,他面上丝毫无所表露,昂首挺胸,缓缓向前。他的目光不时扫向四周,只见这林苑甚是宽大,奇珍花木错落参差,亭台玲珑精巧,果然名不虚传。 焉知再过些时日,这皇宫中住的还是他们? 王镇心中道,忽然浮起些冷笑,脚步也变得轻快许多。 过了会,一阵细微的人语声忽而入耳。王镇侧头望去,却见隔得不远的一条行道上,花木扶疏,几名妇人衣饰华贵,正由内侍引着款款离去。 王镇的目光落在那些妇人身上,忽然,一个窈窕的身影落入眼中。那女子侧着脸,乌发雪肤,在锦衣的映衬下,比那日所见又多出几分柔美的韵味来。 “王太子?”内侍发觉王镇落后了些,回过头来。 王镇略有不舍地收回视线,跟上去。少顷,他的心思转了转,看向内侍,和声道:“吾闻武威侯近来成婚了?” 内侍一讶,片刻,低头答道:“正是。” “不知结亲的是哪家?” 内侍想了想,道:“是姚氏。” “如此。”王镇颔首,唇边勾起笑意,不再往下问。 “今日却是个好天气呢。”刚离开岫亭,众贵妇皆觉得松了口气,有人看看天,笑着说。 众人皆笑着应声。 “太后气色亦是不错。”方才那年长的贵妇道,说着,她看向走在一侧的馥之,将她稍稍打量,道:“武威侯夫人可是头一回入宫?” 馥之回头看向她,颔首道:“正是。” 贵妇微微一笑,转而与旁人评赏苑中景色。 馥之本与她们初识,不以为忤,只缓步前行,自顾欣赏周遭的草木亭台。 行至一段朱桥时,忽然,众妇望见一人立在桥头,颀长英挺的身姿映在明亮的树影之中,似乎等候已久。 众妇皆讶然,认出那是武威侯顾昀,脚步微滞。 馥之亦是诧异,触到纷纷投来的目光,面上不由一热。 顾昀朝这边走过来,众妇神色各异,与他见礼,少顷,笑语窃窃地先行离开了。 桥上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顾昀瞥瞥那边,未几,转过头来看向馥之。 馥之望着他,脸上仍觉得发窘,却漾起笑意。 “如何来了此处?”她问。 顾昀淡笑,一脸从容地看着她,稍稍低头,伸手将她外袍的衣襟稍稍拉拢:“事毕了便来此处,有甚如何?” 他的脸很近,话语带着隐隐的热气落在耳畔,心中泛起柔柔的蜜意。 馥之微微垂眸,唇边笑容愈深。 忽然,“嘎吱”一声,似有人踩到了地上的石子。 二人一惊,转头望去。 长公主王宓站在不远处一棵巨树旁,看着二人,目光定定,面色隐隐发白。 顾昀讶然,与馥之对视一眼,将手松开她的肩头。 “长……”他正要上前,却见王宓猛然转身,提起裳裾朝后面跑去。 馥之又惊又诧,看向顾昀。 顾昀望着长公主离去的方向,唇角紧抿,没有言语。片刻,他看向馥之,浅浅地笑了笑:“无事。” 双足飞快地奔在林苑的道路上,时而踩到石子,硌得生疼。在从人的惊呼在背后响起,王宓却一个劲地往前奔,似乎只想逃离那梦靥般的一幕。 顾昀成婚,她大哭过,曾远离京城到行宫中去住。过了好些时日,她本想已经无甚大碍,不料,待到重逢,竟是顾昀与新妇缱绻的样子。 心似被锐器割伤一般,疼痛不止。 王宓的呼吸愈发地紧,喉头哽咽,一阵一阵地难受。颊边凉凉的,她将袖子一抹,袖口满是潮湿。 “长公主?”一个声音忽然在前面响起。 王宓举目望去,朦胧中,只见已经到了林苑前的宫门,一人挡在面前,却是顾峻。 脑海中掠过一丝清明,王宓喘着气,脚步缓下。 “长公主这是?”顾峻惊异难言,下意识走上前去。 “走开。”心中陡然涌起一阵抗拒,王宓嗓子带着沙哑,冷冷道。说罢,看也不看他,径自朝宫道那头快步走去。 大火 车轮辚辚奔在路上,声音传来,满耳杂乱。 馥之望着外面,日光被细竹帘遮得只剩昏黄的颜色,风透进来,丝丝发凉。 腰上忽然被搂起,耳畔传来顾昀低低的声音:“想甚?” 馥之回头,他的脸近在咫尺,双目静静地看着自己。 “未想甚。”她淡淡道,弯弯唇角。 顾昀没有离开,看着她,片刻,道:“我与长公主自幼相识,在宫中出入常常见到。若说情义,我一向将她视若亲妹,却也只如此而已。” 馥之讶然,抬眼,顾昀直直与她相视,坦诚不避。 见他这般言语,馥之颊边一热,反倒说不出什么了。 “嗯。”她应了声,转过脸去,继续望向车外。 顾昀没有说话,却索性把手环在她的腰上,轻轻往怀里一带。颈边的肌肤传来热热的刺痒,馥之又是无奈又是窘迫,笑着挣开, “这是车上!”她掰着他的手,小声提醒道。 顾昀却不放手,仍将脸埋在她的颈窝处。 “我明日去南方。”他的声音低低传来。 馥之一怔,停下动作,看着他。 片刻,顾昀抬起头,双目深深,神色沉静,毫无玩笑之意。 心中的诧异渐渐沉下,馥之只觉一时无法言语。 好一会,她听到自己开口问:“何时定下的?” 顾昀缓缓答道:“就在方才,明日酉时动身。” “这么急?”馥之仍觉不可思议。 顾昀颔首。 “南方何处?”她忍不住,问道。 顾昀唇边泛起一摸苦笑,没有答话。 馥之亦是不语,心中思绪多端,却不由地想到巴郡。 近来,朝廷收巴郡的传言又是沸沸扬扬。她担心谢臻,曾多方留意,只听闻盐务使到巴郡之后,朝廷新政推行甚顺云云。谢臻过得如何,却无只字片语可知。 如今,顾昀又要亲赴南方,虽未说明去处,可以他的身份,馥之能想到的也只有巴郡。 心中似有什么沉沉压着。 顾昀见她不说话,笑了笑,道:“不过去些时日务,虽急些,也无甚可担心。” 馥之没有应声,片刻,只略一点头。腰间传来那双臂坚实的触感,肩头抵着他的胸膛,却仍觉得不安,车马声嘈杂传来,愈发教人烦躁。 黄昏时,顾峻在宫中未归,顾府众人在堂上用过晚膳,贾氏与馥之起身,先行离开。 家人尽皆退去,只余顾铣叔侄二人。 “吕汜、刘矩皆良将,去年你与他等同出塞外,当有所了解。”顾铣缓缓道。 顾昀颔首:“如叔父所言。” 顾铣目光深邃:“濮阳王只怕等不得许久,各郡兵马调集完毕,我亦将往。” 顾昀欠身:“诺。” 顾铣看向他:“馥之可知晓?” 顾昀抬眼,片刻,答道:“已告知。” 顾铣面上浮起微笑,和声道:“她才回来,又逢此别,当多多宽慰才是。” 顾昀答应,在席上向他一礼。 夜幕垂下,廊道的草木映着月色,散发着秋露的味道。顾昀走到西庭,馥之的室中亮着火光,他走进去,却只看到戚氏一人坐在灯下。 “夫人去了东庭。”看到顾昀,她行礼禀道。 顾昀诧异,转身离开。 到了东庭,果然,主室中灯火明亮,顾昀入内,看到里面只有馥之一人,正坐在榻上收拾着一叠衣物。 “做甚?”顾昀掩上房门,走过去,问道。 馥之抬头看他,未几,又低头去叠衣物,轻声道:“你明朝出门,总该早些备下行囊。“ 顾昀看向一旁,只见席上,一个包袱已经裹好。心中一热,他在馥之身旁坐下,将包袱打开,里面的都是些日常用物,应有尽有。 他拿起一件外袍,看了看:“如今时节,还用不到厚袍。” 馥之将目光瞥来,片刻,认真道:“南方虽暖些,秋分时节却也寒凉,带上一两件厚实的总不会错。” 顾昀看着她,唇边笑意渐深,放下那外袍,伸手将馥之一把搂住。馥之一个不稳,惊叫一声,倒在他怀中。 “不恼了?”顾昀吻着她的额边,低声问道。 馥之红着脸,好一会,微不可闻地应了一声。 “馥之?”顾昀低下头,手臂稍稍使劲。 馥之无奈,嘟哝道:“嗯。” 顾昀笑起来,忽然,将她抱起,大步走向幔帐深处。 蜜烛滴下晶莹的泪光,倏而,凝结成蜡。烛火摇曳,映着室中二人缠绵的身影,低语温柔相和…… 深夜,侍从梁升走入室中时,只见王镇正坐在案前,手执细笔,在一面洁白的素帛上作画。 梁升深知王太子脾性,不敢大声,恭敬行礼,轻声道:“太子。” 王镇没有抬眼,只盯着画上。片刻,他提起笔来,看了看,却似并不满意,眉头皱了皱,将整幅素帛抓起来揉成团,掷到一旁。 他看向梁升,唇边露出笑意:“来了?”说着,将手往旁边的席上一指。 梁升犹豫着,看看王镇,少顷,不敢违命,告罪一声,在席上坐下。 王镇看着他,面色平和。 “你跟随我多久了?”他缓缓问道。 梁升一欠身,答道:“小人十四岁入府,跟随太子已有十年。” 王镇看着他:“我记得你家有巫者?” 梁升答道:“正是,小人父亲是锦城庙宫大巫。” “如此。”王镇颔首而笑:“你必是也晓些迷魂引仙之术了。” 梁升闻言心中一惊,诧异地看向他。 “梁升。“王镇笑意敛起少许,看着他,慢条斯理地说:“我父王身体日衰,将来巴郡谁人为主,你当清楚。” 梁升望着王镇,神色变幻。稍倾,向他一礼:“升唯太子之命是从。” 酉时前,天仍旧漆黑。 顾昀醒来,看看身畔,月色的微光下照在馥之□的肩头上,头侧向他这边,呼吸平稳,睡颜安详。 顾昀将她环在自己身上的手臂小心翼翼地挪开,将被褥盖上她的肩头,慢慢坐起身来。 “甫辰……” 顾昀刚穿好衣服,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沙哑的轻唤。 回头,却见馥之醒来了,正支着身体坐起来。“嗯。”顾昀应了声,走过去,在榻沿上坐下。 馥之看着他,问:“现在就走?” 顾昀颔首,道:“酉时将至。” 馥之望向窗台上的天色:“我送你。”说着,便要起身穿衣,却被顾昀按住双肩。 他低声道:“余庆等人已在府外等候。此事府中只有你我与叔父知晓,不必惊动他人。”说着,他笑笑,俯首在馥之唇畔一吻,声音在胸腔中振响:“你安心等我归来便是。” 馥之注视着他的脸,一瞬不移。 昏暗中,依稀可觉顾昀目光温柔,他的手指轻轻捋捋馥之的头发,片刻,站起身来。 房门“吱”地开启,未几,无声地阖上。 日头出来,京城的市集中又值圩日,人潮拥在大路上,接踵摩肩。 一辆漆车行在街上,绕过人群拥挤的去处,往城外奔去。 “难得夫人要去庙宫哩。”车上,戚氏笑意盈盈:“老妇早说,别家新妇,入门两月之后,庙宫必是常去的。”说着,她的目光在馥之的腹部徘徊,语带宽慰:“皇天后土,夫人常去祈祷,小公子必早早来到。” 馥之望着车帏,没有答话。 两日来,她一直没有睡好,眼圈下反正淡淡的黯色。 看着随车晃动的细竹帘,那日与顾昀的相处种种仍仿若亲临,如今,却只剩下满腹牵挂。 “只是老妇听说,若为求子,城东的庙宫最是灵验,城南的似多是去求平安呢。”说了会,戚氏忽然自顾地嘀咕道,看向馥之:“夫人连去了几日城南,今日不若改去城东。” 馥之淡淡地笑了笑,摇头:“只去城南。” 到了庙宫,馥之和戚氏下车,只见这里前来祭拜的人也是络绎不绝,比平日里竟是多了几倍。 “今日果是大吉哩。”戚氏笑道,与馥之一道入内。 馥之随着人流走到殿内,在神主前献上祭物,在心中默默祷告,许久,方稽首叩拜而起。 正要出门,忽然,一群人急急地奔过来,神色迫切。馥之望去,只见他们中间抬着一人,浑身血污,似是一名难产的妇人。当前一人满面涕泪,哭丧道:“庙祝救我妇人!” 周围人见污秽,怕沾染不吉,纷纷掩目避开。 庙中一时乱起,戚氏见这般状况,忙叫馥之赶紧走来。 不料,人群拥挤,她被推着出了殿前……眼睁睁地看着馥之被人流隔开。 戚氏心中着急,又是踮脚又是张望,却总不见馥之出来,待人少了些,她跑入庙中再看,四周空荡荡的,却哪里还有馥之的踪影。 当日,京城中纷纷扰扰。 先是白日里,京兆府出动府兵,将城南庙宫周遭搜了个遍,据说是不见了哪家的贵人。 到了夜里,一件大事轰动全城。 城西一处招待诸侯皇亲的别宫起了大火,烧了整夜。火灭后,执金吾在废墟中发现十几具焦炭般的尸体,来朝贺的濮阳王太子一行人下落不明。 浓香 “尸首焦黑无法辨认,所处之处正是王太子下榻馆舍,数目与朝贺人数相符不差。由尸首分布而观,与房舍安排一致,生前无出逃痕迹,当时死后被人纵火。”紫微宫中,廷尉邹平正向皇帝禀报,声音沉着。 皇帝端坐案前,神色平淡。 他望着殿外立柱的影子,缓缓道:“若这些尸首就是王太子等人,当是被谋害了。” 邹平额边渗出细汗,道:“正是。” 皇帝唇边抿紧,少顷,浮起一抹冷笑,低低道:“烧成这个样子,是不是那王太子也难说了。” 邹平俯首不语。 “武威侯夫人那边如何了?”皇帝忽然问道。 邹平一怔,答道:“昨日又往城中各处搜寻,仍是未果。”说着,他抬眼看看皇帝,继续道:“不过,臣曾查问过侯夫人失踪后第二日把守各城门的卫士,当日清晨,曾有一行人往北贩运香料的商旅出城,携一口大箱。卫士曾开箱粗粗查视,皆是香料,当时出城人多,便未加细看。” “哦?”皇帝看着邹平,颇觉玩味:“卿以为有何特别之处?” 邹平道:“臣将王太子画像交与卫士辨认,卫士说他开箱时,一名青年男子曾试图阻止,面容与画上有几分相仿。” 皇帝看着邹平,目光骤聚,面色微微沉下。 邹平敛眉观心,不敢抬头。 “此事继续追查。”少顷,只听皇帝的声音传来。 邹平道:“诺。” 正欲行礼,又听皇帝道:“还有,”他稍稍停顿:“侯夫人之事,勿教他人知晓。” 邹平伏拜:“臣领命。” 四周黑洞洞的,呼吸间满是奇异的浓香,憋闷无比。 馥之醒来,只觉得浑身酸痛,头昏昏沉沉的,不知身处何处。她动了动,发觉双手被捆着,嗓子干得冒火,嘴上却紧紧的,似乎被绑了布。身下摇摇晃晃,充耳皆是马车奔走的声音,颠簸不已,硌得骨头发痛。 意识渐渐回来。 她想起那是在城南的庙宫里,众人为躲避那前来求治的产妇,一时拥挤,她避开人流退到边上,忽然,脑后被什么一击,便什么也不知道了。馥之朝旁边看看,只觉仍无法看清楚。浓郁的香气袭来,温温腻腻,馥之稍稍细嗅,辨出些些迷志安神之物的味道。 心中升起一阵惊疑,谁人做下这等事?目的为何? 思想刚起,脑海中,阵阵混沌又绵绵涌来,馥之再次陷入迷蒙之中…… 黄昏的日照下,巩水的河面光芒耀眼,高充望着远处,心中安定下来。车马一路避开大道,奔驰了整整两日,终是如愿以偿。 他面上露出笑意,加鞭催马,命众人加紧往前。 日头很快沉入了西边的山峦之后,岸边,一只大舟泊着,火把光明亮。 “这就是那舟?”王镇下车,看着眼前这其貌不扬的货舟,面露不满。 “快!”高充正催促众人搬运行李,听到王镇这话,回头道:“太子勿虑,一路多有盘查,此舟虽陋,却最易躲过。只消出了巩水入运河,可一路到成郡,离巴郡不远矣。” 王镇瞥瞥他,心中仍是不喜,皱眉道:“又要扮作贾人?” “正是。”高充道。 王镇面露厌恶之色,正欲开口,他看到两人抬着一口大木箱摇摇晃晃地上舟,急忙走过去,大声道:“抬稳了!” 高充看着那边,微微皱眉。自那日深夜,他们依计纵火离开,王镇就一直带着这木箱。他不知里面是何物件,王镇不肯说,他也迫不得王镇弃下。离宫火起后,众人躲在京城一处角落里,晨早才易装分散出城,而王镇就是因为这木箱,险些被拦下坏了大事…… “掌事。”这时,有人喊了一声。 高充望去,见是梁升。 他走过来,向高充一礼:“登舟已齐备。” 高充看看王镇那边,唇边一弯,道:“走。”说罢,转身往舟上而去。 内舱中,王镇看着从人小心地将木箱放下,随即把他们全赶出去。 门阖上,再无一点声音。 王镇站在木箱前,盯着箱口,片刻,他突然想起里面的人已经闷了两日,心中一紧,赶紧将木箱打开。 浓浓的香料味道扑鼻而来,瞬间溢满室中。王镇将面上铺满香料的木板拿掉,一名女子的面容随即曝露在眼前。 日夜在心头徘徊不去的面容终于呈现在面前,王镇一阵激动,搓搓手,忙将烛台端来,仔细地看着女子。只见她双目阖着,蛾眉长长,心烛光下,愈显得肌肤如玉。想起梁升一再保证他的迷香可使人安睡两日无恙,心中更加欣喜。 王镇着迷地看着女子,片刻,不禁朝那面庞伸出手去。 手还未触到,她忽然睁开眼来。 王镇吓了一跳,停住手。 似不适突然而来的强光,女子蹙紧眉头,双眸眯起,目光却仍旧凌厉,盯着王镇。 巩水 王镇看看手中的烛台,忙放到一旁。 光照暗了些,女子双目似舒服少许。 “唐突了侯夫人。”王镇心思已定,笑容满面地向她一揖。 馥之冷冷地看着王镇。此人是谁她早已知道,册后祭典上,当她看到这个濮阳王太子竟就是当日在驿馆中对自己意图不轨的人,好生吃惊了一番。不料,此人竟如此胆大妄为,将自己绑架了去。 心中愈发厌恶,念头百转,馥之面上却更加镇定,一声不吭。 王镇看看她嘴上的布条和身上的绳子,心中生出些怜悯,笑笑:“待本太子为夫人开解。”说着,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将她身后的绳结割断。片刻,目光却移向馥之的身体,在她被勒得起伏的曲线上打转。 忽然,面前被用力推了一把。 王镇猝不及防,“嗵”地一下,向后坐倒在地上。 馥之迅速地起来丢开绳子,抓起不远处的烛台,防备地对着他。 烛火“噼啪”地舞动着,馥之扯下嘴上的布条,喘着气,却一动不动,面容紧张而阴沉。 王镇面带惊异,少顷,却缓缓敛起。他忽而冷笑一声,从地上起来,掸掸袍上的灰尘。 “夫人以为,那区区烛台吓得了我?”王镇瞥着馥之,慢条斯理道。 馥之紧绷着脸,只将烛台对着他,声音出来,沙哑而颤抖:“出去!” 王镇一笑,忽而伸手上前。 馥之惊起,忙将烛台朝他劈去,不料昏睡两日,手脚气力不继,被王镇用力一架,手上一麻。馥之未及惊叫,烛台已落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王镇将馥之双手一扯,稳稳反剪在后, “本太子还未遇过应付不得的女人!”他面上的笑容狰狞而得意,说罢,忽然将她拦腰提起。 馥之又怒又惊,使劲挣扎,却无济于事。“咚”地一声,她被王镇一下扔在榻上,骨头撞得疼痛欲裂。 下巴忽然被用力扳起,王镇的脸近在眼前,闪着猥亵的目光:“本太子今夜便好好侍候夫人。”说罢,伸手扯开她的衣襟。 “竖子!”馥之气急交加,使尽浑身力气,手脚并用地朝他蹬去。 王镇面上被她抓了几下,辣辣地疼,心中恼怒顿起。正要解腰带缚住她双手,这时,门上传来叩响:“太子。” 是高充的声音。 王镇微微走神,肚子上猛然吃了馥之一脚,向旁边倒去。 榻上,馥之头发散乱,手中却多了一把匕首,明晃晃地对着他。 王镇吃惊,低头看去,只见腰间的鞘上,已是空空如也。再看向馥之,她气喘吁吁,却毫无畏惧,与他怒目对峙。 “太子?”门上又传来几声,稍稍加重。 王镇看看门口,又转过头来,神色变幻莫测。 “夫人好手段。”腹中仍隐隐疼痛,王镇盯着她,一咬牙,拂袖起身。 门打开,高充出现在门前。 他的目光看向舱内,一眼看到了榻上的馥之,面色一变。 “掌事看甚?”王镇睨着他,冷冷道。 高充看向王镇,一礼:“请太子移步说话。” 王镇本无所谓能瞒过高充,斜他一眼,又回头看看馥之,随他走出舱去。 门被重重关上,似乎在外面落了匙。 馥之仍不敢松懈,纹丝不动地盯着那里,好一会,才终于确信王镇已经走开。 心中长舒一口气,浑身瘫软下来,只觉疲惫至极。 寂静之下,焦虑和不安复又涌起。 自己突然失踪,家中必已是到处寻找,可现在,连她也不知将往何处。 唇上用力一咬,馥之顾不得歇息,打起精神走下榻。脚站在地上,阵阵绵软,她扶着墙,只见四处都是厚实的木板,严丝合缝,除了门,再无出口。馥之将耳朵贴在木壁上,声音空洞而杂乱,似有人行走,却和着莫名的响声,像是水流一般。 脚下感觉到地面的些许起伏,馥之愈加肯定自己身处在一艘大舟的舱室之中。 王镇要绑自己回巴郡?脑海中生出这个念头,凶险的预感逼迫而来,馥之不禁心神一凉。正觉着慌,忽然,她瞥到大箱旁边的一块木板,目光定了定,她走过去。 只见木板上堆着许多布袋,打开来看,竟是各种香料。 馥之闻了闻,瞬间明白过来,教自己一路昏沉的,便是这些东西无疑。 “说罢。”舱外,王镇神清气定,道。 高充一礼,道:“不知太子将武威侯夫人带来,是为何?” “为何?”王镇看着高充,忽而一笑:“我且问你,纵火焚馆,此计乃是一早定下,却在前两日才告知我,又是为何?” 高充一怔。 王镇神色悠然,继续道:“父王总嫌我不智,怕我坏事,他的心思我岂不知。纵火杀人,被捉住便是死罪。我一路奔忙,却连要个妇人也不许么?” 高充一脸为难,道:“可她是……” “要的就是她。”王镇得意地笑笑,瞥着高充:“何恺顾铣,老的老病的病,朝廷最得力的战将莫过顾昀。如今我得了他的家眷,岂非大善?我定教父王看看,这个太子不是白当的。” 高充低头不语。 王镇见他这般,以为镇住了,也不再搭理。 “稍后送些吃食来。”他撂下话,转身离开。 高充应了声,未几,抬头看着王镇离去的背影,目光深沉。 锦城的濮阳王府中,正是乐声袅袅。 后苑,灯火荧荧,濮阳王后端坐榻上,手中抱着不到一岁的长孙,满脸笑容。 “今日不哭不闹,怎这般乖了?”她拉着婴儿的小手,疼爱地说。 下首的王太子妃忙笑道:“许是久不见了祖母,正欢喜。” 王后闻得这话,心满意足,道:“却与他父亲当年一个样,他那时,也是顽皮,可若是丢给乳母带离半日,便又哭着要我哩!” 旁人皆掩口笑起来。 这时,仆从来禀,说二王子来了。 王后一喜,让人将他带进来。 未几,只见游廊外走来一个款款的身影,王瑾一身淡色衣袍,衬得眉目清秀。他踱上前来,向往太后下拜一礼,声音琅琅:“儿拜见母亲。” 王后让他起身,看着他,笑逐颜开,让仆从在身旁添座,又将手中的幼儿交给王太子妃。 “我儿从哪里来?”待王瑾落座,她问。 王瑾答道:“儿方才自翠苑归来。” 王后颔首,道:“你兄长不在,你须代为出力才是。” 王瑾在座上欠身,恭敬道:“儿谨记母后教诲。” 王后笑笑,片刻,向王太子妃感叹道:“王公也是,巴郡到京中何其遥远,怎好让太子这般跋涉?只怕到时回来,又要瘦些了。” 王太子妃忙在旁轻声安慰。 王瑾微笑,看向王后,双目明亮:“母亲放心,兄长必可平安归来。” 一番叙话,过不久,王后觉得乏了,欲回房歇息。苑中众人忙一番行礼,毕了,待王后离去,各人亦散了。 王瑾拜别王太子妃,离开后苑。 回到自己的庭中,他四下里望了望,只见廊下灯火寥寥,寂静一片。 “殿下。”忽然。侍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王瑾停下脚步,向后看看:“收到消息了?” “收到了。”侍从低声答道:“太子三日前离京,今日当已至巩水,七日后可至成郡。” 王瑾颔首,淡淡道:“知晓了。” 侍从一礼,无声地退下。 庭中又只余王瑾一人,他深吸口气,抬起头,朝屋檐外望去。一轮新月挂在当空,月牙弯弯,如利芒般尖锐。 馥之坐在案前,头也不抬地用膳。 王镇隔着半丈坐在对面,见她专心地吃了足有两刻,只觉新奇。 “夫人这般放心,莫非不怕我下药?”过了会,王镇忍不住问道。 馥之将面前一碗鱼汤喝下,看也不看他,仍是一语不发。 其实王镇这话不错,她当然是不放心的。只是习药理多年,那些迷乱之物的味道还是辩得出来。 方才一番思考,馥之已经镇定了许多。 这个地方,她一时还想不出逃脱的办法,便索性不去多想。王镇送来饭食,她确认无疑之后,便放开肚子吃下去。事已至此,无论斗智斗勇还是逃走,也须恢复身上的力气才行。 王镇见摆得满案的食物都被馥之吃光了,惊诧不已。 “烦太子出去,我随行颠簸几日,已觉疲惫,须安睡休息。”馥之从袖中拿出一方巾帕,拭拭嘴唇,对王镇道。 王镇一讶,看着馥之。这女子神色安然,竟与刚才对峙时的样子判若两人。 他觉得可笑:“夫人如今在我手中,莫非以为此言行得通?” 馥之面色从容:“太子此言不虚。只是我自认不算容貌倾城,太子名花莺燕过眼无数,又岂是会为区区蒲柳大动干戈之人?”她看着王镇的眼睛:“我若未猜错,太子带我去巴郡,为了乃是我身后之人,可对?” 王镇的笑意凝在唇边,片刻,淡淡道:“那又如何?” 馥之话语缓缓:“不如何,我一介妇人,但求安逸。太子以礼相待,我自当从命。” “哦?”王镇眉头扬起:“若不我肯呢?” 馥之笑了笑:“我为太子所掳,名节已损。匕首就在此处,我若自行了断,太子岂非白忙一场?” 王镇笑意隐去,看着她,面上阴晴不定。 馥之端坐,双目沉静。 好一会,王镇“哼”一声,站起来,朝外面悻悻而去。 听着外面的木板上传来的脚步声渐渐消失,馥之连忙起身,把门关上,再看看四周,把舱内为数不多的几案箱柜等物通通拉来抵在门上。过了会,她仍不放心,又把榻拉过来,确认结实无误之后,她又检视一遍四壁地板,方才坐在榻上。 面前空空如也,馥之看着,只觉仿佛是一场怪梦。低头,顾昀的螭纹佩仍好好地挂在腰间,温润的光泽真实而刺目。 心中忽然生出一股委屈,鼻间酸酸的。愣怔许久,馥之深吸一口气,手握着螭纹佩,将它贴在小腹上。 定要平安出去才好……馥之在心底默默道。浓浓的睡意袭来,她躺下,却仍不敢安心,一次次睁眼确认匕首的位置,才在杂乱的意识中沉沉睡去…… 成郡 成郡江口,水面宽阔平静,正是风和日丽。 靠在岸边的一艘大舫上,王瓒端坐着,手捧茶盏,温文地往茶汤上轻吹,缓缓抿下一口。 抬眼,面前一老一少两名舟子都看着他,肤色黝黑,满脸小心。 王瓒微笑,抬手示意他们面前的茶盏:“怎不饮茶?初秋暑热,饮茶有益。” 舟子们咧嘴笑了笑,神色尴尬。 “我等粗鄙之人,不惯饮茶……”少年舟子笑道。话刚出口,却被旁边的年老舟子用力一碰手肘,一惊,忙赔笑,只噤声不语。 王瓒神色恬淡,笑了笑,将茶盏放下,命从人换清水来。 “有劳二位,前日某收得巴郡来的椒实,喜爱不已。”王瓒和气地说。 年老舟子忙道:“郎君喜爱便好,得贵人关照,我等不敢居功。” 王瓒莞尔:“水路辛苦,某亦是知晓。”说着,向旁边侍从示意。侍从颔首,将一只小口袋分别交给年老舟子。 年老舟子一脸茫然,接过口袋打开一看,顿时变了脸色。只见里面全是黄金,足有一斤重。 “区区小钱,权当酬谢。”王瓒继续道:“某此后还须郡中捎带些货物,只靠尔等关照。” 二舟子笑逐颜开,连声唯唯。 这时,食物香气飘来。一列侍从从江畔走到大舫上,往三人面前的案上摆满饭菜酒水,热气香浓。二舟子早已饥肠辘辘,看得垂涎,闻得王瓒招呼他们用膳,喜出望外,谢过之后,即大口地吃了起来。 一顿饭吃得尽兴,酒足饭饱之后,二舟子皆有了醉意,话也说了开来。 “那水道……”年老舟子打了个酒嗝,红着脸对王瓒笑道:“那水道一向能用,三十人的船也行得哩!”他表情忽而认真,道:“老叟听得祖父说过,前朝时,巴郡出去本就有两条路,一条是大江,一条就是老叟这水道。后来运河通了大江,出入便利,这边才冷淡了。” “哦?”王瓒看着他,饶有兴味。通大江的运河他知道,是前朝的事,修通时距今,少说也有五百年。 “叟说,如今只有叟知晓了?”他缓缓道。 年老舟子点头,叹了口气:“那水道弯曲,两岸皆荒山绝壁,遇湍流多险之处,行舟十年之人尚且轻易送命,何人敢去?如今知晓的,也只有老叟这边鄙之人。”说着,他大笑起来,一拍旁边少年舟人的肩膀:“这小子父亲与叟相善,常出来贩香料,见多识广。也只有他肯让儿子跟了我。否则待我过甚,舟楫也无人可继。” 王瓒微笑,目光忽然瞥向江面,两艘大舟正驶过,上面堆满货物。 “叟说三十人的大舟,那般大舟可行得?”他问。 年老舟子转过头去望了望,摇头道:“那般大舟吃水深,却行不得哩。” “如此。”王瓒颔首,但笑不语。 “巴蜀毗邻,自先皇以来,蜀郡郡兵已扩至十五万,皆虎狼之士。”大江边的高台上,蜀郡郡守指着江上密布的战船,不无得意地对顾昀道:“武威侯请看,无论水陆,皆可披靡而往。” 顾昀望着面前,面色沉静,日头白灼的光芒下,眉眼微微蹙起。 郡守继续道:“巴蜀有大江相连,一旦开战,所备楼船每日可运送十万兵马。” 此言一出,随行将官皆一阵惊叹。 顾昀望着江上巍峨的楼船,眉间亦舒展少许。 “不知鸼舟有多少?”片刻,他转头看向郡守。 郡守道:“有三百。” 顾昀沉吟:“若再造二百,还须几日?” 郡守一讶,稍倾,想了想,道:“郡中不乏造舟工匠,二百鸼舟。十日足矣。” 顾昀闻言颔首,随即向郡守一礼,道:“如此,烦劳府君。” 郡守与身旁府吏相觑,虽不解,却忙作揖还礼:“岂敢言劳。” 顾昀唇边浮起笑意。 他从京城出来,一路乘舟往南,查看水路漕情,勘察沿途各郡关隘兵营。到了蜀郡,又前往马不停蹄地前来视察水军。 如郡守所言,巴蜀以大江相连,无论攻守,巴郡水军皆首当其冲。如今看来,巴郡水军训练有素,战船坚固,朝廷多年的心血到底没有白费。 众人谈论着,再观望一会,纷纷走下土台。 将登车时,郡守欲邀顾昀往府中用膳,顾昀称仍有事在身,婉言推拒了。郡守知晓他此来行踪绝密,亦不敢相劝。 顾昀辞过郡守众人,走到坐骑前正要上马,忽然,望见余庆气喘喘地骑马奔来。 “将军。”他下马,向顾昀一礼,递上一封密函。 顾昀接过拆开,仔细看了看,面上露出喜意。 “仲珩这督漕果然了得,”他将密函递给一旁的曹让,笑道:“成郡已有着落了。” 曹让将密函接过,看了看,亦是欣喜。 顾昀转向余庆,问:“可有京中消息?” 余庆苦笑:“无。” 曹让看看顾昀,打趣道:“将军自从出京,四处查视,行踪诡异不定,只怕陛下也找不着哩。” 顾昀笑了笑,没有搭理。 “走。”他说了声,自顾地翻身上马。 四周尽是白茫茫的一片,如迷雾般,风吹不动,手搅不开。 馥之站在其中,想走出去,却觉得身上沉沉的,迈不动步子。她张张嘴,想呼唤谁,声音出来却不真实,似碰在厚壁上一般沉闷。 心中生出丝丝焦虑,馥之努力地挥手,想将那无形的羁绊拨开。忽然,淙淙的水声入耳,她低头,只见黑色的水正从脚底迅速漫上来,倏而已至膝头,搅起巨大的漩涡,深处,红光诡异。 一股莫名的恐惧突然袭来,馥之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即将被吞没,失声尖叫…… 馥之一下惊醒。 眼前黑洞洞的,寂静无比。 她睁着眼睛,心犹自激烈地跳动。她伸手向一旁,摸到蜡烛和火石,忙点燃。 微弱的光将空荡荡的舱室照亮,自己仍然坐在榻上枕边,匕首雪亮。 梦而已……馥之长长地舒了口气,不自觉地将手探向小腹,那里安稳如常,并无不适。 心渐渐平静下来,她慢慢躺回榻上。 这舱室丝毫不透光,馥之不知日夜,只能从王镇侍从送三餐的次数来判断过了几日。 自从那日逼走王镇,馥之便牢牢把着舱门,即便送膳送水也只许人放在门口,她自己去取。王镇曾来过几回,亦被挡在外面。王镇也算守信,虽怒气冲冲,却未曾使粗;馥之反倒提心吊胆,匕首日夜不离身。 她时时留意着逃出去的机会,将耳朵贴在榻上,能听到时而的踱步声,不算太响,却清晰可闻。那是门外看守她的侍从站累了,来回走动的声音。 可惜门只有一处,而自从馥之进来,外面的侍从除了换人,从未消失。 馥之望着头顶的舱板出神。 这舟要从京城往巴郡,路程遥远,途中总要靠岸补给。于她而言,外面的侍从倒不是大碍,要万全地逃出去,还须等这舟靠岸才好。 货舟头舱上,王镇倚着小几,对着盘盏满满的漆案,慢慢饮酒。 旁边,一名侍从看着他,神色闪烁。 王镇抬眼瞥见那侍从,酒气上来,突然将手中酒盏砸向他,斥道:“看甚!未见肉吃光了?” 侍从忙应声,仓皇的朝舱外走去。 王镇倚回几上,仍觉不解气,拿起酒瓶直接仰头灌了几口,将空瓶扔在一旁。 都是那姚氏!心中一个戾气的声音骂道。他堂堂王太子,何曾被女人憋屈!那日听她一言,自己竟当真半步未入,现在想起来,只怕连侍从都笑自己胆怯! 心痒得似猫抓一般。 王镇吐口气,只觉酒意翻涌,恨恨地想,今夜就去宿那舱里,哪怕丈夫是皇帝,她也不过是个女人! 正想着,外面进来一人。王镇以为是取肉的侍从,正要开口斥他太慢,却发现来人是掌事高充。 “太子。”高充向王镇端正一礼。 “高掌事。”王镇瞥着他,神色慵懒:“来此何事?” 高充看着王镇,笑了笑,道:“无甚事,来与太子说说话。” “哦?”王镇酒意仍浓,看也不看他,自顾举箸夹起些小菜放入口中。 高充不以为忤,自行在一旁席上坐下。 蜡烛渐渐燃尽,烛火挣扎着,光照渐渐微弱。 馥之正要起身去换火,忽然,似听到有声音从门外传来。她警觉地一惊,转头盯着门上,过了会,却不见丝毫动静。她忙将耳朵贴在榻上,只听外面的声音有些纷杂,似掺着人语,片刻,一阵脚步声清晰响过,再无动静。 心中生出一阵狐疑,馥之再附耳细听,仍是寂静,连踱步声也不见了。 一个念头划过脑海,馥之起身,小心地将木榻箱柜一一移开,走到门边。 “门外有人么?”她定定气,佯问一句。 无人应答。 “可有人在?来人!”片刻,她将声音稍稍提高。 仍是安静。 心砰砰撞在心壁上,馥之站立片刻,伸手向门闩,慢慢打开。 待摆正衣裳,高充缓缓道:“太子可曾想过,王公设计我等诈死,是何道理?” 王镇仍品着小菜,淡淡道:“自然是让我全身以退。” 高充笑笑,字字清晰道:“不单如此,还有一层。朝廷新政,王公失盐利,已虚耗不得。巴郡经营多年,兵多粮广,王公缺的不过一个事由。” 王镇瞪他,含糊地“哼”一声:“我知晓。” 高充仍笑:“如此,不知太子又可曾发现一处矛盾。京中所余痕迹皆指太子已死,如今太子回到巴郡,王公又当如何说法?” 王镇愣了愣,未几,不以为然:“父王自会安排。” “太子所言极是。”高充看着他:“太子或许不知,王公在西山另建了一处别所,屋舍园囿皆绝景,却有高墙深池围绕。” 王镇盯着他,面色渐渐冷下。 “这话何意?”他问。 高充神色淡定,望望舱中明亮的火光,神色平和:“王公之意,借此事起兵是定了。”他看向王镇,目光深远:“可太子无论生死,回到巴郡之后,却只能当是薨在京城那大火之中了。” 货舟甬道狭窄,黯淡的灯光下,果然不见半个人影。 馥之手握匕首,望望两头,朝光照较暗的一头走去。 拐角处,是一道木梯,上面的出口透出烛光,馥之闻到一些烟油的味道,似乎是一处庖厨。 正犹豫要不要上去,突然,她听到一阵重重的脚步声传来,间着刀兵撞击的响声。未几,只听一声惨叫,头顶的猛然压下一片黑影。 馥之大惊,忙躲到一旁。 过了会,只见那阴影被移动,光亮中,一张死前惊惧的带血面容掠过眼前。 肚子里一阵翻滚,馥之睁大眼睛,猛地捂住嘴巴。 “掌事现在说这话,莫非是教本太子莫返巴郡?”王镇脑中的醉意消退些许,神色不定地看着高充。 高充微笑摇头:“非也,太子必须返巴郡,只不过不是这般模样。” 王镇狐疑地看他,正欲开口,忽然,发现外面进来了许多侍从,手中持刀,火光下,刃上竟染着血一般的颜色。 王镇又惊又怒,瞪着他们,喝道:“尔等做甚!” 那些侍从却不理会他,只向高充一礼。 “处置完了?”高充淡淡问道。 “处置完了。”那侍从道:“十四人,一个不多,一个不少,都拖到了一处。” 一阵深深的惊骇由心底冒起,王镇面色发白,只觉身上血液渐渐凝结。他咬牙盯着高充,一字一顿地说:“高充,你做甚?” 高充看向他,唇边弯起笑意,缓缓道:“若论起来,太子住在那别所中,有花鸟佳人相伴,倒不失一件美事。只是,”他看着王镇的眼睛,笑意愈深:“有人不愿太子活着返巴郡呢。” 他话音刚落,只听“锵”的一声,王镇已经腰中佩剑拔出,指着他和侍从,额上青筋毕现:“尔等欲反耶?!” 众人皆看着他。无人答话。 王镇愈加暴怒,高呼:“护卫何在!”说罢,一脚踢翻案几,盯向高充便挥剑劈去。 剑刃未及触到,忽然,“铮”地一声弦响,一支羽箭迎面飞来,正正将他的胸口贯穿。 王镇看着胸前插着的箭杆,又抬眼看向持弓立在门前的梁升,睁大眼睛,满脸不可置信。片刻,手中的剑“铛”地落下,王镇沉沉地倒在了地上。 高充微笑地蹲下身,对犹未闭眼的王镇道:“充方才说了许多,只愿太子走得明白。若非梁升识英主,倒险些折去一壮士。”说完,伸出手,将他的眼睛阖上。 “现下做甚?”梁升向高充问道。 高充站起身来,看看王镇的尸首,道:“先将太子移走,其余尸首留在这舟上,走后点火。 梁升颔首,又问:“那舱中妇人如何处置?” 高充看向他,道:“她知晓此事,留不得。” 梁升答应一声,转身朝舱内走去。 大江上,风平浪静,一艘大舟驶过,江面倏而被划开长长的水波。 “夜中行舟,可赏江上月景,倒不失一件雅事。”成郡郡守坐在席上,举盏笑道。 王瓒坐在一旁,望着头顶上的月亮,缓缓饮下一口酒,唇角微弯。江上的风并不算大,凉凉的吹在面上,和着口中的甘醇,格外惬意。 成郡与南方百越之地有水道相通,自古为漕渠重地。朝廷每到旱涝之季,都会派督漕下来巡视,以保漕运通畅。王瓒这个督漕来到,却与往日不同,除了督漕渠,还将各处水道也一并勘察。 巴郡形势,郡守心中通透,对这位督漕很是听命,但凡有话必全力照办。白日里,王瓒请郡守拨一艘可容三十人的兵舟,夜游水道。郡守答应,入夜则请王瓒登上兵舟,一路往西南。 “成郡兵舟向来坚固,水军熟稔,即便夜里也可舟行如飞。”郡守道。 王瓒颔首,微笑:“果名不虚传。” 梁升下到舱内,一路走到王镇的舱室前。 门静静地阖着。 梁升将手在上面叩了叩,道:“夫人。” 无人应答。 梁升不慌不忙,再叩:“夫人请开门,某有要事……”话未说完,他忽然发现门缝似乎被自己叩开了一些。心中狐疑,梁升猛地将手一推,门竟“呀”地打开。 烛光照入舱内,梁升面色一变。 只见几件箱案床榻在舱内摆得乱七八糟,哪里还有那妇人的影子! 甲板上,王镇的尸体已经移走,侍从们正将四处洒满油。忽然,有人在舟首向高充喊道:“掌事!前方有大舟正驶来!” 高充一惊,忙走过去看,只见月色下,果然,一只大舟正向他们靠近,火光通明,观其形制,竟是一艘兵舟。 “可要立刻避走?”身旁的侍从问。 “避也避不得多远。”高充望着那边,道:“若是追踪而来,我等休矣。” “那怎么办?”侍从惊惶道。 高充神色沉着,当机立断道:“叫他们上来,立刻换舟,将此舟点燃!” 侍从应诺,转身去传命。 馥之确定无人了,小心地攀着木梯登上去。 只见上面果然是一间庖厨,借着壁上的火光,可见灶台食器占去了大半地方。地板上,一条血痕触目惊心,长长的,一直拖到门外。 馥之转过眼睛不去看它,朝四周望去,发现此处除了一扇门,还有一处小窗。她走到那窗前,朝外面看了望。接着微弱的亮光,隐约可见白色的浪花翻滚在下方丈余之处。再望向远处,月色下,岸边似乎还离这里远得很。 头顶上传来往返的脚步声,馥之望了望,那里似乎就是甲板。提起的心又生出些疑惑,夜色已深,这舟竟未靠岸,不知要做甚。方才那可怖的一幕浮上脑海,她愈加感到惴惴。 此处自是不可久留,馥之望向门口,寻思自己闭门不出,离开舱室一时也不会被人发觉,该找个地方先藏身以等待时机才是。 正思索着,忽然,她听道头顶的声音突然杂乱起来,这时,一个声音从那楼梯口隐隐下传来:“搜!务必找出那妇人!” 梁升将舱室附近各处搜了个遍,毫无所获。 忽然,一名侍从急急跑来向他道:“前方来了兵舟,掌事吩咐回甲板。” 梁升一惊,答应一声,召集众人撤退。上了木梯,梁升回头看看那梯口,觉得有些咽不下气,对侍从道:“将各处梯口封起。” 各侍从犹豫一下,应下,分头向四处。梁升转头看到不远处,庖厨还亮着灯,想起那里也有梯口,大步走过去。 “梁侍卫!兵舟将至!要点火了!”一个声音在身后大叫。 梁升应了一声,仍走到庖厨中,将舱板封起。 地上,刚才拖走死尸留下的血痕仍在,梁升看一眼,正要离开,突然,他发觉上面隐约有只脚印。仔细看,只见那脚印小巧,并非这舟上任何一个男子的尺寸。 一个念头划过脑海,梁升望望庖中,又向方才进来的门口望去。 门外,梯口上的光照从甬道尽头投来,昏暗不已。 梁升慢慢走向前方,脚踏在木板上,发出沉沉的声音。 梯口与庖厨之间,只有一间小小的藏室,内贮粮米油盐。梁升在藏室门口停下脚步,里面黑洞洞的,漆黑不见五指。 “梁侍卫!”甲板上的人催促的声音又传来。 梁升却不理会,只盯着那藏室,片刻,从腰间“锵”地拔出剑。 突然,手上一痛。 一个陶罐正正砸在他的腕上,剑“铛”地脱手落地。 接着,面前寒光一闪,梁升忙躲开,只见一名女子手握匕首从黑暗中划过来,扑了个空。梁升大怒,一把将她的手腕抓住反剪。 梁升缴下匕首,冷笑:“夫人好本事!”说着,便欲将匕首割向她的喉咙。 不料,面前一阵郁郁的浓香袭来,梁升睁大眼睛,只觉浑身突然一阵麻痹失力,被那女子一下挣脱开去。 喊了几声无人理会,梯口上的侍从满头大汗,望向高充。 “掌事!兵舟将至!”舟首的人大喊。 “点火,离舟。”高充面色阴沉,咬牙道。 侍从迟疑片刻,忙应下。长长的舟板已将架好,高充领着众人,走到另一只舟上,撤下木板。火遇到甲板上厚厚的油,熊熊染起,未几,即高高窜起。 馥之奔出甬道,忽然脚下一滑,她忙扶住旁边的墙壁。低头一看,脚下,竟淌着油光。只听“轰”一声,梯口上突然灼亮,浓烟卷着热浪迎面而来,舱内瞬间灌满呛人的火烟。眼见着火苗顺着地上的油烧来,馥之大惊,忙转身向后奔去。 突然,臂上突然被人用力扯住,馥之吃痛回头,一个男人表情狰狞,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手中仍握着匕首。馥之奋力挣扎,集中浑身气力,将手肘向他肋下猛然一撞。 男人吃痛,向后跌倒下去。油浸在他的衣服上,未几,火苗窜来,痛苦的惨叫声中,男人浑身被火焰吞噬。 馥之又惊又恐,狂奔向庖厨。那扇窗口就在面前,忽然,看到灶旁有一根才削皮的木头。心中急智一闪,馥之使尽气力搬起那木头,从窗口顶出去。 “嗵”地一声闷响,外面传来木头落水的声音。室中越来越热,刺鼻的浓烟将四周包裹,馥之忙爬上窗口,将心一横,屏气纵身跃下。 烈火包裹下,货舟如火山一般,把江面映得金光通红。 这景象来得突然,兵船上的人看着那边,无不惊诧咋舌。 “快驶前,看看可有落水之人!”郡守对从人大声道。 “不必!”王瓒面色沉着,指着前方:“绕过货船,全力往前,必有人借此逃遁!” 众人一讶,郡守却不敢怠慢,忙传命舟人全速向前。 兵舟在江面上划开水波,从烧得炽热的货舟旁经过,只见前方的月色下,果然,一艘大舟正迅速匿去。 王瓒心中疑惑,正欲催兵舟追赶,这时,舷便有人惊呼:“江中有人!” 王瓒忙走过去看,果然,被火光照得明亮的江面上,一人正抱着横木漂来,在水面沉浮摇曳。 “救起来。”王瓒吩咐道。 从人应诺,忙停舟捞人。 过了不久,一个浑身湿淋淋的人被抬到甲板上,将那面上的头发拨开,众人见竟是一女子,不由又是一惊。 “让开!”只听王瓒突然喝道,众人不及反应,却见他已推开旁人,神色震惊地将那女子搂起。 女子猛烈地咳起来,痛苦地弓起背。 “快去取被褥!”王瓒急急地朝从人大声道。 忽然,袖口被用力扯住。 王瓒转头,却见馥之面色苍白,死死地盯着他,双目中满是恐惧,颤声道:“孩子……救我的孩子……” 夜色渐深,皇帝阅完奏章,从宣政殿内出来,宫侍和期门卫士早已整装,在宫门迎候。 皇帝步履缓缓,在步撵上坐下。 常侍徐成见已稳当,命宫侍抬撵,仪仗整齐地离开了宣政殿。 宫道长长,明灯的光照中,众人的脚步声细碎而响亮。 走着,徐成小心地问皇帝:“陛下今夜宿何处?” 皇帝端坐着,正闭目养神,未言语,似乎没听到他的话。 徐成看看他,见他不搭理,也不敢再问,心中想着皇帝定是疲乏了,可直接返紫微宫。 “去姚美人处。”只听皇帝淡淡道。 徐成闻言,忙答应,让宫侍抬往甘棠殿。 蕙宫在宫城之北,有大小宫室百余间,新入宫的各等妃嫔都分在此处。 皇帝步入甘棠殿时,姚嫣与一应宫人皆已跪拜迎候。 “起身吧。”皇帝笑意淡淡。 姚嫣轻轻应了声,款款起来。她今日穿得甚为素淡,乌发低绾,仅有一支玉簪饰在髻上。 皇帝看着姚嫣,神色平和。 正要往榻上走去,忽然,他嗅到一股淡淡的檀香,向姚嫣问道:“卿方才在殿中熏了香?” 姚嫣抿抿唇,答道:“正是。” 皇帝颔首,目光忽而瞥见不远处的一张案台上,摆着一只小巧的香炉和两盘时鲜果品,似祭物一般。 “卿莫非在夜里拜神?”皇帝唇角弯弯。 姚嫣抬眼看看他,神色稍黯,少顷,轻声道:“正是。” “哦?”皇帝觉得有趣:“却为何事?” 姚嫣低下头:“妾听得武威侯夫人数日前失踪,心中甚忧。常闻拜月乞愿甚灵验,今日见月色正好,又是吉日,便在堂前设案祭拜。” 皇帝目光微微凝住。 不远处,一支蜜烛“啪”地炸了一下,火光微微摇曳。 姚嫣眼帘半垂,长睫的如羽,影子淡淡扫在脸颊上。 “若朕未记错,卿与武威侯夫人是堂姊妹?”只听皇帝缓缓开口道。 姚嫣声音轻柔:“正是。” 皇帝看着姚嫣,殿中融融的光照下,她的面容素净,低眉间,光洁的肌肤与乌发相映,平添一股温婉之姿。 “卿抬起头来。”皇帝嗓音在近前低低传来。 姚嫣慢慢抬头。 皇帝的脸近在咫尺,注视着她,双目深沉幽远,片刻,唇边扬起一抹笑意,越来越深。 姚嫣望着他,只觉心跳急急催起,如擂鼓般撞在心间。忽然,腰上一紧,她站立不稳,已被压倒在了榻上…… 殿外,夜露落满庭院,新月如镰,静静挂在西天。 羽箭 九月初,濮阳王太子火灾身亡的消息不胫而走,传遍天下。同时,更有一个教人闻知惊悚的秘闻——濮阳王太子一行人,死时皆在各自馆舍之中,无火起逃走的痕迹,疑是被人谋害致死。 濮阳王府中,尽皆缟素,哀恸的哭声遍地。 “小人未尽护卫之责,恨不得万死以代,岂王公赐死!”王镇灵前,高充满脸涕泪,向濮阳王王钦大哭道。 王钦一身麻衣,双手扶着拐杖,一动不动地望着垂下的白幡,苍白的脸上消瘦许多。 “我儿啊!”一个凄厉的声音传来,只见刚刚晕厥过去的王后从后堂里奔出来,扑在棺木上,捶胸顿足地嚎哭:“阿母自尔去后日日在神前祷告,谁知竟是再见不得!” 后面,一身斩衰的王太子妃双目红肿,闻得此言,愈加泣不成声。 堂上的哭声愈加哀戚,王后看向默立的王钦,猛然上前抓住他的手臂,嘶声竭力道:“我儿必是遭人暗算!王公定要将歹人拿来万剐于灵前!” 王钦仍看着面前,似恍然未觉。 “母后……”王瑾一身丧服,满面泪痕地走过来,将浑身瘫软的王后搀起。 王后抱着王瑾,痛哭道:“你兄长如今去了,阿母便只剩你一人!” 王瑾亦大哭。 蔡缨还未进门,就见蔡畅立在廊下,望着庭中树木出神。 “父亲。”蔡缨走上前去,向蔡畅一礼。 蔡畅转头看看她,略一颔首。 “父亲可闻得外面的传言?”蔡缨望着蔡畅,忐忑道:“都说王太子是陛下杀的。” 蔡畅听了,淡淡一笑:“阿缨以为如何?” 蔡缨想了想,道:“王太子虽是濮阳王嫡长,可巴郡还有王子数人可继,朝廷若为除嗣杀王太子,岂不愚蠢?” 蔡畅不语,片刻,却忽然道:“你阿母走了可有十年?” 蔡缨一愣,颔首:“再过五日,正好十年。” 蔡畅微笑:“此等大事,须往庙中虔心祈福一番才是。阿缨可还记得为父去年带你去的白露观?” 蔡缨略一思索:“可是蒲岭中那座?” 蔡畅点头:“正是。为父半月前已传书与观中真人,托他操办法会。”他沉吟片刻,看着蔡缨:“锦城至蒲岭须三日,你下昼启程,待到达白露观,还可做主准备一番。” 蔡缨讶然:“这么急?” 蔡畅苦笑,叹口气:“为父府中事务繁琐,过得两日才能动身,家中亦无他人,只得劳你。” 蔡缨闻得这话,没有言语。母亲过世多年,父亲为自己不受欺负,从无继室添子之意。如今家中冷清,与自己也有莫大干系,想起来亦不免伤感。 “阿缨去便是。”蔡缨低头道。 夜色渐深,前堂上,恸哭声仍隐隐传来,带着些干涩,耳中一片嗡嗡的响。 王瑾走到王钦屋外,只见这里静悄悄的,两名侍婢手捧着刚热好的羹汤,低头入内。 门前的近侍看到王瑾,忙迎上前来,向他一礼:“殿下。” 王瑾轻声问:“父王可还歇息?” 近侍答道:“王公方才已醒来……”话音未落,忽而闻得王钦缓缓的声音响起:“可是仲玟?” 王瑾忙答道:“正是儿臣。”说罢,小步趋入。 室中烛光温和,王钦仰头靠在榻上,闭着眼睛,手中拿着一支羽箭。 “你母后如何了?”王钦眼也不睁,低低问道。 王瑾恭敬答道:“母后方才躺下,已睡去,长嫂与她相伴。” 王钦没有说话。 “你长嫂亦是辛苦,又有幼子,可让其他妇人去侍奉你母后,让她回去吧。”过了会,只听王钦淡淡道。 “诺。”王瑾应承道。说着,他微微抬眼,目光却一下落在王钦手中那箭上,瞥见箭头上泛着乌黑的光亮。 “他们说,你兄长本已出了京城,可羽林追了来,你兄长中箭而死。”王钦突然睁开眼,看着王瑾。 王瑾忙垂目。 “兄长去得甚突然……”少顷,王瑾道,声音带着些微的哽咽。 “你抬首。” 王瑾一愣,片刻,抬起头来。 王钦盯着他,目光明亮而深邃,似要将他的每一点表情看清。王瑾迎着他的视线,双眸秀美而真挚。 “上前来。”王钦又道。 王瑾走过去,站在王钦面前。 王钦的眼睛仍看着他,一瞬不移。未几,他的唇边扬起一个笑容,眉间慢慢舒展。 “为父听师者说,你学业甚刻苦,策论射御,皆有所成。”他倚回几上,不紧不慢地说。 王瑾低头:“师者谬赞。” 王钦笑起来,声音洪亮。 王瑾一惊,抬头看他。 “小子!”王钦仍是笑,伸手一拍王瑾肩头:“师者夸赞有何打紧,嗯?父王如今也只剩你一人了!一人了!” 他的笑声似乎将房梁也震得鸣响,肥厚的手掌不断地拍在王瑾肩上,一下一下,王瑾的身体随之晃动不已。 “儿知晓。”王瑾伏在地上向他一拜,缓缓道。 热气从四面八方而来,绕在额头边和颈间,憋热得难受。 馥之头昏脑涨,向想睁开眼睛,却无论如何也办不到。她想逃开,却不知该逃向何处,脚下羁绊重重,她被绊得跌倒的瞬间,忽然感觉到腹中似乎有什么在动。 馥之一惊,猛然睁开眼睛。 身上裹着厚厚的棉被,室中,药气与温热交融,荡漾在鼻间。 馥之艰难地动了动身体,却突然停住,迅速将手探向小腹。 一切如常,并无害怕中的痛感,腕上,脉搏平稳。难以言喻的激动冲上心头,馥之觉得有些不可置信,忙翻开被子,欲起身再探。 “夫人切勿起身!”这时,一名老妇忙过来阻止她,满面笑容,露出所剩无几的牙齿:“这汤药要熏久些才好,夫人着凉,可又要惊了胎气。” 馥之吃惊地望着她,却不再动作。 喉咙里干涩得像要冒火,馥之张张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老妇见状,忙端来水碗,喂馥之饮下。 馥之一口气将水饮尽,片刻,慢慢觉得好了些。 “媪是何人?”她望向老妇,问道。 老妇看看她,却不答话,将被子捂好,严肃而语重心长地对馥之说:“夫妇间总有吵闹,郎君是个细心人,夫人再不快也该顾及腹中骨肉,切莫再动辄返母家。” 遇救 馥之心中似被什么一触,睁大眼睛望着老妇,话也说得结巴:“他……我夫君在此?” 老妇奇怪地看她一眼,笑起来:“夫人莫非忘了,前夜你落入江中昏厥,正是郎君将夫人送至此处。” 馥之愣了愣,那时的记忆渐渐浮上脑海,却只恍然记得自己曾抓住一人大声呼 救,之后再无知觉,至于那人是如何模样,馥之却是想不起来了。 正疑惑,这时,外面忽然响起一人的声音:“阿媪可在?” 老妇听得,笑着对馥之道:“可不是来了?” 馥之听那声音全然陌生,更是诧异。老妇却不多说,答应着起身走了出去。 未几,门被推开,一名中年人低头走了进来,向馥之一揖:“夫人安好。” 馥之看着他,只见此人身形结实,神态平和,举止间颇有些大家掌事的气度,自己却从未见过。 “尔乃何人?”馥之问。 “小人阿泉。”中年人答道,停顿片刻,他说:“小人奉主人之命前来探视夫人,夫人无恙,小人亦可安心覆命。主人让小人传话与夫人,夫人身体未愈,当安心在此,武威侯处,主人已遣人送信。” 闻得顾昀名号,馥之大吃一惊。 心砰砰撞起,她按捺激动,问那阿泉:“你主人是谁?” 阿泉仍低着头:“主人说,夫人将来自会知晓。” 馥之看着他,心中沉吟。 阿泉见她不出声,又是一揖:“夫人若无吩咐,小人暂告退。” 馥之见他不欲多说,也不再问下去,颔首答应。 看着阿泉出去,馥之躺在榻上,思索着他方才说的话。 她自然不会以为救自己的果然是顾昀,那般情形之下,“夫妇“当是为掩人耳目而不得已胡诌的。可听阿泉方才所言,他的主人应当认得顾昀和自己,却想不出到底是何人。倒是这个阿泉,馥之虽觉得他面生,听到这个名字时却莫名地觉得耳熟,像是在哪里听到过…… 不过,据时日推断,此处大约是南方了,顾昀若未归,或许与自己相隔不远……想到这些,馥之的心又起了些波澜。 正想着,这时,老妇端着一碗粥食从门外进来,放到榻旁一只老旧的小案上。 她正要喂馥之吃食,馥之婉言拒了,自己在榻上坐起身来。 “有一事要问阿媪,”馥之看着她:“不知我那时被送至此处,是何情形?” 老妇用汤匙将粥慢慢搅凉,答道;“那时已是深夜,郎君送了夫人来,开口便是重金,央老妇施救。” 馥之颔首,又问:“后来呢?” 老妇慢慢道:“后来,夫人昏睡了一昼夜,郎君也守了一昼夜,也多亏夫人身体康健,否则扁鹊来了也难办。”说着,她看向馥之,问:“郎君可是府堂中人?今晨来了好些府吏模样的人来请他,郎君问得夫人无恙方才离开。” 馥之想了想,没有答话,却问老妇:“他曾说他是我夫君?” 老妇奇怪地看她:“不是你夫君又是何人?方才那家人曾与老妇说,夫人赌气夜归母家,却不慎落水,幸得郎君赶到救起。他说那时情急,郎君闻得老妇多年的稳婆名声,便将夫人就近送了来。”说着,她笑笑,将粥食递给馥之,语重心长道:“还是那话,夫妻总有不和之处,多多体谅便是。郎君待夫人可是上心,昨日那一昼夜,郎君可水米未进哩。” 馥之看着老妇,心中疑惑重重,却只一笑,接过粥碗慢慢进食。 秋日的寒气在高耸延绵的山岭中穿行,抬头望去,只见光照阴暗,竟望不见山头。 “成郡峡谷深邃,水道曲折,向来为天险之地。”随行的成郡水军将官向王瓒道:“舟楫难行,巴郡以为屏障,更胜铁壁铜墙。” 王瓒颔首,望着面前的湍急的水道。两岸猿声阵阵,在峡谷间回荡,更教人生出些莫测之感。 “此地何名?”王瓒沉吟片刻,问那将官。 将官道:“此地名鸠里,水军行舟练兵,只至此处。” 王瓒点头,片刻,看向氤氲的天空,默然不语。 馥之在室中睡了大半日,待醒来,已是下昼了。 老妇见她睁眼,将熬好的补药端来。馥之辨了辨药汤的色味,确定与自己所述无误,方才轻吹着,慢慢饮下。 “夫人竟识医术哩。”老妇惊讶道。 馥之含笑:“不过些皮毛。”说着,转而问她:“不知方才我夫君可曾再来?” 老妇摇头:“郎君晨早离去,再未见他。” 馥之颔首,低头再饮汤药。 外面透来的光照渐渐暗了,馥之在榻上躺了许久,觉得疲惫,却不敢轻易动作。幸而老妇健谈,馥之与她聊些育儿之道,却也甚投机。 正说话间,外面传来些人声。老妇起身出门去看,没多久,又笑吟吟地进来,对馥之说:“这回可是真来了。”话音刚落,只见门帘掀起,一人身着锦袍革带,迈步进来。 待看清那人面容,馥之睁大眼睛,竟是王瓒。 王瓒瞥见馥之神色,似早有预料,放下门帘,从容地走了进来。 老妇收拾起馥之的药碗,向王瓒笑道:“老妇断言夫人今日必清醒,可未诳郎君?” 王瓒向老妇一礼:“多谢阿媪。” 老妇含笑,看看王瓒,又看看馥之,走出门去。 室中只剩二人,馥之看着王瓒,只觉诧异莫名。王瓒看她一眼,踱几步,在席上坐下。 “原来是君侯相救。”稍倾,馥之深吸口气,微笑着向他一礼。 王瓒看着她,略一还礼,却将视线转向窗口。 他颊边映着窗口透来的氤氲光泽。衣冠虽整,却有些风尘仆仆之色,眼睑下,青黑隐隐可见。 “现下可安好?”只听他淡淡问道。 馥之答道:“已安好。” 王瓒颔首,少顷,却又转过头来:“还未问夫人何以至此,深夜落水又是何故。” 馥之料到这事由必会被问起,却不敢轻易说出,只笑了笑,道:“歹人劫持,馥之全力逃出,以至落水。” 王瓒听这话说得轻巧,眉梢微微扬起。 二人各不言语,王瓒盯着馥之,馥之亦大方回视,毫无遮掩。 心底似有什么撩起,王瓒忽而收起目光,悠悠道:“不想扁鹊身怀螟蛉子那般奇物,竟也有受困之时。” 馥之愣了愣,唇边浮起一抹苦笑。螟蛉子乃外出防身之物,又对胎儿不利,馥之早已除身。不料逢此变故,馥之几束手无策。幸而那舱中的香料亦有些麻木之效,馥之灵机之下取来配制,虽比不得螟蛉子,却终是救得一命。 她没有接王瓒的话,却想到更要紧的事,问他:“馥之听闻,君侯已遣人给我夫君传书?” 王瓒看看她,未几,颔首:“然。” 馥之心中一喜:“他仍在南方?” “然。” 馥之忙又问:“书信何时可至?” “不知。”王瓒断然道。 馥之一讶。 王瓒扫她一眼,不紧不慢地说:“他行踪不定,几日来全无联络,我那使者也须寻得他才好。” 馥之语塞,心中的期待渐渐落下,遂不再言语。 “濮阳王太子失踪之后未出几日,濮阳王使者到京,得知此事即觐见陛下,在殿上向京兆尹公然发难,又请陛下将太子尸骨归还巴郡。”蜀郡水军营中,京城来的使者向顾昀禀报道:“此事一度传开,闹得沸沸扬扬。” 顾昀听他说着,双眉凝起。 “濮南王此计甚妙,”曹让冷笑道:“这么一掀,烧死的便果真是那王太子了。” 顾昀看向使者:“陛下如何处置?” 使者道:“陛下命廷尉严加查证,答应给濮阳王解释。” 顾昀颔首,问余庆:“巴郡可有消息?” 余庆答道:“有。濮阳王府中已办起丧礼,府中皆服缟素。” “哦?”曹让想了想,看向顾昀:“濮阳王动作却是快得很。” 顾昀没有说话,唇边却浮起淡淡的笑意。片刻,他又向使者问道:“大司马府中可有消息?” 使者目光似一动,低头道:“无。” 顾昀点点头:“如此。”说罢,让使者下去歇息。 “大司马来不得太早。”曹让看着使者离去的背影,想了想,向顾昀道。 顾昀看他一眼,笑了笑,却望向外面。 天上,月色皎洁,与江上战船延绵的灯火光相接,似乎能将天际的幽暗也冲淡开去。 寒气随着夜露渐甚,锦城盐务使府中,马朱步子匆匆,穿过光照寡淡的庭院,朝谢臻的房中走去。 烛光在夜风中微微摇曳,谢臻身披大氅,静静地坐在案前看书。 闻得脚步声,他抬起头。 “公子。”马朱神色紧张,将门掩上,走到谢臻面前:“府外发现好些人影,只怕留不得了。” 谢臻神色不改,将手上的书缓缓阖上。 “府中仆役可都安顿好了?”他问。 马朱答道:“小人照公子所示,半月来,府中仆役皆已遣散。” 谢臻颔首,又问:“舟楫呢?” 马朱道:“舟楫已备下,单等公子去到。” 谢臻笑笑,缓缓道:“他们比我急,慌甚。”说罢,将书翻开,继续看书。 出逃 巴郡东边的蒲岭中,树林的颜色已经渐渐萧索。 蔡缨走到厢房的屋檐下,只见阳光明亮,与满地落叶的金黄衬得鲜艳。不远处殿上的敲磬声叮叮传来,在寂静的庭院中显得格外响亮。蔡缨看了一会,转身走回房中。 心中却难以平静。她来到白露观已有两日,明日就是母亲忌日,却迟迟未见蔡畅的消息。如今巴郡形势,她着实猜测不得。王太子遇难,郡人都说是朝廷下的毒手,濮阳王却对蔡畅这朝廷派来的丞相恭敬无改。蔡畅到王府上探望时,濮阳王还曾亲自出来迎送。 可濮阳王越是这般,蔡缨越是放心不下。若非母亲十年法会这般大事,她是决计不离锦城的。 蔡缨在榻旁坐下,打开自己的行李,一方木匣正在其中。 这个木匣蔡缨很熟悉,里面有她母亲的遗物,每年忌日,蔡畅都会将此木匣奉在灵前,凭吊一番。 “……阿缨先将此物带去,早晚供奉,万事须听从真人交代。”临走前,蔡畅将木匣交给蔡缨,嘱咐道。 蔡缨将木匣开启,里面,一绺头发端正地放在白绢上,青线扎着,正是母亲当年所留。睹物思人,蔡缨叹口气,将木匣阖上,捧着它起身走向前堂。 谢臻晨早起来,刚洗漱完毕,便听得家人来报,说郡守刘堪已经到了。谢臻答应一声,从容地整理一番衣冠,走出门去。 堂上,刘堪果然已经等候在此。 见到谢臻锦袍玉冠,刘堪目光一动,满面笑容地上前作揖:“使君今日风采甚卓著。” 谢臻淡笑,还礼道:“府君来邀,臻岂敢失礼。”说着,似一思索,向刘堪问道:“今日随府君去看郡兵大营,这般穿着可是不妥?” 刘堪闻言,忙摇头而笑:“使君此言差矣,怎会不妥?” 谢臻亦笑,与刘堪相互揖让出府。 门前,郡兵佩刀执矛,将刘堪的车驾拥在正中。马朱与一干家人亦引着一辆马车出来,谢臻神色从容,与刘堪一礼,坐到车上。 车驾在从人的前呼后拥之中缓缓走起,日光照在郡兵的矛头上,泛着白花花的亮光。 待到了街上,却是热闹非凡。刘堪坐在车上,发觉两旁不知何时聚集了许多士庶百姓,越来越多。 “那是明珠公子谢郎!”他听到有人大声喊道。 刘堪一惊,转头望去。只见路旁士人平民似乎愈加激动,纷纷围堵过来。 后面的车上,谢臻正襟危坐,颊边挂着温文的微笑,恰如明珠般光彩照人。 锦城百姓久闻这位盐务使美名,可他平日里出行皆乘帷车,从未在大庭广众之下露面。今日难得见到真容,众人不免喜出望外,皆争相一睹。 人群愈发拥堵,塞得车马难行。郡兵忙挥动手中的长矛,将拦路的人呼喝开,艰难前行。 好不容易出了大街,前面,水道横穿锦城,两岸以长桥相连。正逢圩日,水道开闸同行,时而有舟楫在水道上穿梭来往,运送货物。 百姓仍欲跟随,刘堪甚不耐烦,命郡兵把住桥头,让车驾先过。 这时,水道两岸忽而传来一声惊呼。 刘堪望去,只见一艘大舟满载着货物,正朝长桥驶来。那上面的货物堆得高高,似乎可撞得桥底。 刘堪一惊。 “不成!不成!”岸上的人朝舟上大叫。 舟上的几人亦是一团忙乱,赶紧撑出长竿,眼看着货物要与桥底相撞,倏而停下。众人皆松了一口气。 这时,刘堪突然发现后面的车驾停了下来,望去,却见谢臻已经弃车。他不知何时宽去了外袍,露出里面的一身劲装,跨出桥栏,轻捷地跳到货舟上。 事出突然,旁人皆诧异不已,待刘堪大声教人阻止,谢臻的随行几名家人却不知从何处拿出刀来,将来人逼开。 刘堪心中大叫不好,忙又大声喝令郡兵,无奈郡兵正在桥头忙着与百姓纠缠,待赶来,谢臻和一众家人已到了货舟上。 早有一只轻便的小舟侯在一旁,谢臻下到舟上,回头向桥上目瞪口呆的刘堪露出笑容,朗声道:“府君!军营之约,谢某难从,恕先行一步!” 说话间,小舟已行出几十丈远,刘堪气急败坏,命郡兵放箭,刚取了箭来,桥下货舟突然前行,货物与桥底相撞,众人站立不稳,被震得几欲倒地。 带刘堪惊魂未定地扶着桥栏望去,水面上只剩几道碧波荡漾,却哪里还有那小舟的影子! “谢臻就这么走了?”濮阳王府中,王钦坐在榻上,往手中的茶汤轻吹一口气,不紧不慢道。 前面,刘堪面色发白,身上早已出了一层冷汗。 “是。”他低声道。 王钦瞥他一眼,继续道:“水道出了锦城直通大江,江口也有郡兵把守。 “小臣曾领人往江口追赶,在江边找到了谢臻的空舟,往江口查问也一无所获。”刘堪眼也不敢抬,低头道。 “谢臻不知所踪?”王钦道。 刘堪艰难地咽咽喉咙,忽然向王钦一拜:“小臣……小臣疏忽,罪不可恕。” 王钦没有说话,过了会,他忽而轻笑起来,放下茶盏:“府君何以这般自责?区区谢臻,走了便罢。” 刘堪惊异抬头,王钦看着他,面带浅笑。 “王公……”刘堪心中惊疑不定,结巴道。 王钦仍是笑,摇摇头,语带安慰:“府君与寡人相交多年,莫非还不知寡人脾性?谢臻狡诈,被麻痹的何府君公一人?寡人断不介怀。” 刘堪听得这番话语,心中一阵激动,连声称谢。 王钦唇角微弯,摆了摆手。 隔日,往京中的使者回到锦城,带回一只漆棺,里面据说装着王太子的遗骸。 消息传出,满城皆惊。 王府中更是恸哭声又起,据说王后看到那烧得面目全非的遗骸,当场晕厥,王钦亦悲痛欲绝,卧榻不起。至此,一直摆在灵堂上的棺木也有了实在的名声,丧礼正式开始,吊丧者盈门而至。 夜晚,正当万籁寂静之时,濮阳王府外,忽而一片嘈杂。 吵闹声惊动了王钦,他步出府前,只见火光满目,长史李复及一众臣子站在阶下,后面是王府戍卫士吏,站得密密麻麻,戈矛如林,铁衣寒光照人。 见得王钦出来,李复跪下,向他长长一拜,大声道:“太子京中遇害,凶手逍遥,而朝廷无所作为。我等追随王公已久,今实不忍旁观!” 王钦皱眉,喝道:“尔等欲反耶?” 李复大声道:“王公同系天家血脉,龙章凤姿,岂为小儿所辱!今日我等既来此,即置生死于度外,虽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王钦瞪着李复,正待喝斥,王瑾却突然走出来,一下跪倒在王钦面前,泣道:“岂父王为兄长讨还公道!” 话音落下,身后众人群情激昂,皆随着振臂高呼:“请王公为太子讨还公道!” 王钦看着众人,好一会,长叹一声。 “取寡人权杖来。”他对身侧的内侍道。 内侍应声,转身入府。未几,捧着一物走出来,正是朝廷颁下的濮阳王权杖。 王钦拿过权杖,面向府前,目光炯炯,在众人间慢慢扫过。 只听他沉声道:“今上听信佞臣之言,妄加猜测宗亲贵戚,苛待日甚,开朝开余年来未之有也!今日,寡人兴兵讨逆,以正天道!” 众人闻言,皆鼓舞不已,喊声震天,誓随之声此起彼伏。 李复等人纷纷下拜,激动道:“我等誓随王公左右!” 王钦手握权杖,望着被火把光染得金黄的天空,双目中深沉如海。 白露观文清真人听得弟子来请,忙走到观前去看。只见蔡缨站在车驾前,满面怒容地瞪着几名拦阻的弟子。 文清真人心中明了,一抖拂尘,走上前去。 “女君这是何故?”文清真人让面带笑意,向蔡缨问道。 蔡缨见他出来,按捺下火气,一礼,道:“真人,家母法事已毕,缨告辞。” “哦?”文清真人看着她,片刻,让弟子们下去。 “女君不可返锦城。”文清真人敛起笑意,缓缓道。 “为何?”蔡缨心中一沉,紧盯着她。 文清真人没有回答,却问:“蔡公交与女君那木匣,女君可带在了身旁?” 蔡缨一怔,点点头:“在。” 文清真人叹口气:“女君现下便将它打开。” 蔡缨疑惑地望着他,忙将木匣从车上取出,小心打开。木匣中,一绺头发置于白绢上,与往日所见并无分别。 “将白绢拿开。”文清真人道。 蔡缨一眼翻开白绢,却见下面放着另一绺头发,还有一块绢布和一张纸。不祥的预感压在心头,蔡缨伸手拿起那绺头发,指尖微微发抖。 那头发像是新割下的,掺着些花白,与蔡畅的头发别无二致。 “这……这是……”蔡缨面色煞白,抬眼望向文清真人。 文清真人低声道:“蔡公当给女君留了书。” 蔡缨低头再看向木匣,放下头发,拿起那绢布。 只见白绢上,熟悉的字迹透着暗红的颜色,竟是一封血书。 “一月前,蔡公传书与贫道,言濮阳王将反,请贫道收留女君。”文清真人缓缓道:“女君来前,蔡公便与贫道议定,若夫人忌日时,蔡公仍未至,便告知女君此匣开启。” 书中所言与文清真人的话别无二致,蔡畅交代蔡缨尽快离开,将匣中的纸片收好,待出了巴郡再将此物交予盐务使谢臻。 还未看完,蔡缨已经泪流满面。 “我……”她喉头哽咽:“我要返锦城!”她说罢,转身命启程。驾车的家人为难不已,连声劝阻。蔡缨见状怒起,猛然将他拉下,自己坐到驭者的位置上。 长鞭一响,众人阻拦不及,蔡缨已赶车奔去。 “真人……”家人面色发白,着慌地望向文清真人。 文清真人望着蔡缨离去的方向,唇边泛起苦笑,没有言语。 风呼呼地刮在耳边,马车奔在崎岖的山路上,颠簸不已。 蔡缨仍泪流不止,风刮在面上,阵阵发寒。她擦也不擦,双手紧紧抓着缰绳,只盯着前方。 忽然,旁边不知何时出来了两骑人马。蔡缨一惊,望去,只见他们面容全然陌生。 “请女君停下!”马上的人向蔡缨大声道。 蔡缨心中着慌,却不言语,却朝马背上加鞭,马车奔得更快。 两骑也不多话,亦加鞭向前,超过马车,并行堵在去路上。蔡缨驾车本凭着一腔冲动,毫无驭技,躲避不得,只好勒马停下。 “尔等何人!”蔡缨微喘着气,坐在车上,怒视向面前二人。 “乃谢某家人。”一个声音缓缓传来。 蔡缨诧然,回头望去。 谢臻骑在一匹黑马上,慢慢走来,神色悠然。 蔡缨睁大眼睛,四目相对,谢臻神色从容依旧,在马上一礼:“女君别来无恙。” 心中倏而浮起蔡畅信上的话,蔡缨盯着谢臻,抿唇不语。 谢臻下马,走到蔡缨面前,看着她:“丞相托谢某带女君出郡,如今谢某已至,请女君启程。” 蔡缨面露倔强之色:“我要返锦城。” “去送死么?”谢臻淡淡道。 蔡缨瞪向他。 “丞相乃朝廷所派,濮阳王谋逆,首诛丞相。”谢臻唇边带着一丝冷笑:“丞相知出逃不可为,是以全力将女君送至此处,这些,只怕女君比谢某清楚。”说着,他的笑容渐渐淡去,看着蔡缨的双眼,目光犀利:“如今女君执意要返锦城,谢某并不拦阻,只叹丞相一番心力,终究白费!” 蔡缨听着,已是涕泪交横。 “啪”的一声,鞭子落在地上,她掩面大哭起来。 当日,丞相府突然被郡兵团团包围,大门被撞开,几百郡兵手持兵器涌入府中。 府中家人早已吓得四处躲避,待得郡兵奔到堂上,却见丞相蔡畅身着弁冠朝服,端坐在案前。 看到濮阳王带剑走来,蔡畅面上露出微笑:“王公,老夫已等候多时矣。” 王钦看他镇定自如,也含笑,道:“丞相睿智,寡人深夜来此,乃为向丞相借一物。” 蔡畅神色不改:“何必言借,老夫之物,王公但取。只有一事,老夫家人皆无辜,万望手下留情。” 王钦笑道:“丞相客气,寡人自当遵命。” 蔡畅亦笑,站起身来,向北面稽首一礼,毕后,再次端坐。 “王公请便。“他缓缓道,闭上双眼。 镇恶 王瓒到了老妇家中时,还未进院子,便听得里面笑声阵阵。 他诧异,走进门去,只见一群小童正在玩竹马,声音似银铃般欢闹。 旁边,馥之满面笑容,随小童们一道念着歌谣,拍手作节。阳光淡淡洒下,她的脸上泛着一层金蜜般的颜色,笑意漾在唇边,似别样灿烂。 王瓒看着那边,脚步不觉滞下。 “郎君!郎君来了!”这时,一名小童看到了他,大声叫道。 馥之与其余的小童皆望过来,停住了玩闹。 王瓒忽而有些尴尬,轻咳了声,朝馥之走过去。 “胡说甚。”馥之语带责备地点点那小童的额头,看向王瓒,面上却不由地有些赧然。 “童子胡言,君侯勿在意。”她站起身来,对王瓒莞尔道。 王瓒看看她,唇角勾勾,没说话,却径自踱到院中的一块大青石面前,坐下来。 “你今日怎出来走动?”他忽然瞥向馥之,将她看了看。 馥之笑笑,不以为意:“无碍了,自然要常走动。”说着,在旁边一块青石上坐下,拿起一个小小的绣绷,低下头,穿针引线。 “既无碍,今日便随我去城中。”过了会,王瓒道。 馥之诧异地抬头。 王瓒移开目光:“此处乡野之地,总不如城中方便。” 馥之明白王瓒时常走来这里探望,必是负担,心中也甚过意不去,她点点头:“好。” 王瓒看她一眼,没再说话。 院子里,孩童们又玩起竹马,嬉笑声充满耳畔。王瓒闲闲地看着,没多久,再朝旁边瞥去。馥之又低头看着绣绷,专心致志。 王瓒侧目,只见那上面绣的是一只圆头圆脑的东西。 他觉得眼熟,却说不出在哪里见过,瞅了半天,道:“虎?” 馥之抬头看看他,颔首:“正是。”说着,她颊边浮起笑意:“这是邻家阿婶的,我练练手,回家再自己绣些。” 王瓒扬扬眉梢,仍不解:“绣来何用?” 馥之讶然,瞥他一眼:“自然是给小儿镇恶辟邪。” “镇恶?”王瓒一愣,忽而记起来。自己幼时的玩物中似也有这般图案的物件,他却一直以为不过是些普通点缀。 王瓒看着馥之捏针在绣绷上穿引,一针一线,心情忽而慢慢柔和下来。 过了不知多久,忽然,袖子上被扯了扯。 王瓒转头,却见是个幼童,看着他,笑嘻嘻地举着一个香囊,稚气地说:“郎、郎君,花花!” 王瓒一愣,手不由地探向袖中,空空如也。 “阿青,怎又拿别人东西!”一名妇人忙走过来,呵斥着将小童手中的香囊夺走,交还王瓒,满面歉意:“稚子不晓事,郎君莫怪!” 王瓒没说话,接过香囊。 “花花!”小童仍指着香囊嘻笑,妇人连声道歉,急急将他抱走。 王瓒面色不定,转回头,正与馥之目光相遇。 四目相对,馥之看着他,又看看那香囊,目光微怔。 王瓒神色微哂,却强自收起面上的不自然。 “这是你那时给我的。”片刻,他说。 馥之颔首:“嗯。” 王瓒瞥她:“可要收回?” 馥之一愣,摇头。 王瓒将香囊收入袖中,转过头去。 大舟在江上缓缓前行,夕阳映在水面上,火一般通红。 馥之披着厚厚的棉袍坐在甲板上,静静地望着四周景色。有了几日前殊死逃难的经历,她再也不肯坐到舱里,宁可就在甲板上一路吹着寒风。 不远处,王瓒正与从人说着话。自从上了大舟,他就一直未过来搭理,东走西走,似乎有做不完的事。 馥之朝那便看了看,片刻,转过头来,继续望向岸边的景致。 仔细想想,自己从离开京城到现在,已近半月了。家中必是已经焦急不已,她虽然托王瓒给大司马府去了信,可是路途遥远,也并非一时到得了。思及这些,馥之心中满是愧疚与无措,望着岸边萧索的秋色,只盼顾昀早日收到信才好。 夕阳在山峦的那头渐渐沉下,大河前方,城池的身影愈加清晰。 大舟在岸边停靠,早有车马预备在侧,辚辚驶来。馥之坐上车,只听鞭声一响,马车稳稳地向前驰去。 车马返回王瓒住所之时,阿泉立在门口,见他们回来,忙上前迎候。 王瓒下车,看向馥之那边,只见已有婢女上前将她搀下。 “今日可有传书至此?”王瓒收回目光,向阿泉问道。 阿泉答道:“无。”停了停,道:“方才郡守府的长史来了,要与君侯谈兵舟改造之事。” “哦?”王瓒精神一振,问:“他在何处。” “仍在堂上。”阿泉道。 王瓒颔首,往前堂走去,刚行两步,却又忽然停下。他回头看向馥之,片刻,走到她面前。 “我已在宅中安排下住处,你……”他略一停顿,改口道:“夫人自行歇息。” 馥之微笑,颔首一礼:“有劳君侯。” 王瓒看看她,不再多说,转身向宅中走去。 这处住所并不算太大,馥之由婢女引着走到安排给自己的屋舍,发现此处就是西庭。 “督漕宅院不大,也只有此处可安顿夫人。”那婢女操着成郡口音,抱歉地向馥之道。 馥之看着她,不以为意地莞尔一笑。 室中陈设甚为简单,被褥是刚铺上的,一股刚从木箱里取出晒过的味道。 刚坐下,家人便送来了饭食,馥之用过膳,又洗漱一番,见左右无事,也觉得困乏了,便躺到榻上安寝了。 梦境有些纷扰,睡得并不踏实。馥之总梦见些莫名的东西,时而在大司马府,时而在货舟上,时而又到了太行,梦到的事情也是张冠李戴,她梦到自己像小时候一样在母亲的园林里游逛,心情甚愉快,转眼,却进了一个小屋里,黑漆漆的。她之正想出去,突然,脚下一空,身体猛然下坠。 馥之一下惊醒过来。 眼前,黑暗一片,她正躺在榻上。 心中余悸未平,馥之望着帐顶,长长地深吸一口气。这时,她忽然听到外面有些嘈杂声,心莫名地吊起,她坐起身来。 馥之披衣下榻,点起灯烛。待走出门去,果然,只听有些人声传来,似是在前堂。 屋檐下匆匆走来一个人,馥之看去,是那婢女。 “怎么了?”她问。 婢女身上也披着衣服,头发简单地盘在脑后,见到馥之,忙一礼,神色间仍带着慌张:“夫人!婢子听得他们说,濮阳王反了!” 王瓒半夜到郡守府中议事,天将放明时才回住所。 他觉得疲倦,却毫无睡意,吩咐阿泉去熬些粥来,径自走向堂上。 不料,馥之却端坐在那里,见到他,颔首一礼。 王瓒怔了怔,看着她,忽然觉得心中似生出些莫名的踏实。 “我闻得,濮阳王谋逆?”她问。 “嗯。”王瓒转开目光应了声,说着,走到案前坐下。 “兴兵以何名?”馥之又问。 王瓒瞥他一眼,没有回答,少顷,却从袖中抽出一卷文书,递给馥之。 馥之接过来,打开细阅。 只见这是一封濮阳王的檄文,上面洋洋洒洒,以濮阳王太子在京中被害为引,痛陈今上亲佞嫉贤、苛待宗亲等罪名十余。 馥之沉吟,那日货舟上的事,她也曾仔细思考过,虽不敢肯定缘由,却明白大致与争权杀戮脱不了干系。 不想,那个王太子竟是死了,而且照檄文上的说法,他竟是死在了京中。 馥之只觉蹊跷不已,将那纸檄文交还王瓒,问他:“濮阳王太子果真被害?” 王瓒唇边浮起一丝冷笑:“他死不死,那棺木中人用的也是他的名字,濮阳王要的不过是个由头。” 说着,他将檄文伸到一旁的灯上。纸片遇到火,倏而熊熊燃起,未几落在地上,化作黑灰。 馥之知晓此言不虚,濮阳王太子性命如何且在其次,濮阳王兴兵反叛却是实打实的事。 “朝廷可有应对?”思索了一会,馥之向王瓒问道。 王瓒明白她问的是顾昀,沉默片刻,道:“甫辰在何处尚且不知,不过方才接到急报,大司马已至零陵。” 馥之心中大吃一惊,望着王瓒:“大司马?” 零陵郡在蜀郡以北,占据江险,乃巴蜀通往中原的门户。古时巴蜀土人曾几次叛乱,皆被挡在零陵之外。如今濮阳王占据巴郡,朝廷仍有蜀郡;而濮阳王才起兵,便传来顾铣坐镇零陵的消息,可谓时机正当。 王瓒看向馥之,神色淡淡:“大司马既至,你也不必留在成郡,若身体受得,我这两日便遣舟送你到零陵。” 馥之却没有说话,过了会,微微颔首。 鱼羹 夜色沉沉,月亮带着一圈朦胧的华光,挂在峡谷上头逼仄的天幕之间。 水流不算平缓,哗哗的声音不绝于耳,风卷着清冽的寒气掠过颊边,蔡缨只觉一阵激灵,不由地拢紧身上的皮裘。 江水在面前淌过,却黑黝黝的,看不清面目。蔡缨忽然记起上次像这般在舟上看夜色,还是幼时随父亲来巴郡的时候。当年,他们从京城出发,乘车走了将近十日才坐上大舟。蔡缨第一次出远门,万事皆好奇不已,而第一次在舟上过夜时,她一面担心着乳母故事里的鬼怪,却又一面东看西看,搅得父亲不得安宁。 如今再见到这景象,竟只剩自己一人了。 蔡缨深吸口气,努力压下眼眶中涌起的酸涩。她不禁伸手向怀中,触到父亲留下的绢书,手停了停,却没有勇气拿出来。这时,指尖触到一片纸一样的东西,心中微动,蔡缨将它取了出来。 月亮在天上静静地挂着,渐渐斜向峡谷的另一侧。光照淡淡撒下,照在那纸上,只见面上白白净净,无丁点墨迹。蔡缨先前曾将它仔细查看过一番,现在再看,仍是百思不得其解。 不过,蔡畅在血书上吩咐蔡缨将这纸片收好,且要她出了巴郡再交给谢臻。蔡缨琢磨着父亲的话,思忖着这纸片必不是寻常之物,却也多了个心眼,将它与血书贴身藏起,从未在谢臻一行人面前展露。 自从出了蒲岭,他们挑着隐蔽的山野小道赶了两日路程,又上了大舟,谢臻对蔡缨始终以礼相待;那日在蒲岭碰面之后,二人间的交谈也不过寥寥,谢臻从未问起过与这纸片有关的事。 是自己多心了么?蔡缨望着天边光照隐约的几颗寒星,有些出神。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传入耳中,蔡缨一惊,不着痕迹地将纸片收回怀中,片刻,转回头去。月光不甚明朗,一人修长的轮廓勉强可辨,却是谢臻。 蔡缨怔了怔。 谢臻似乎也发现了蔡缨,走过来,片刻,道:“女君仍未歇息?” 蔡缨摇摇头,道:“来透透气。”说罢,看看他:“使君亦未歇下。” 谢臻没有说话,夜色下,表情不辨。 “往事已矣,女君多想无益。明日还须赶路,湍流多险,须养足精神。”过了会,他缓缓地低声道。 蔡缨知他一贯冷静,这话虽在理,却是说得轻巧,心中仍不由得生出些抵触的恼意。 “知晓了。”她转过头去,淡淡道。 谢臻看看她,不再言语,未几,转身离开。 “濮阳王竟真的反了。”新安侯府中,窦宽将手中的信丢在案上,长叹一声。 大长公主闻言,抬起头来。她看看那文书,放下手中的汤匙,缓缓地拭拭嘴唇。旁边的侍婢见状,忙过来将她面前的汤碗撤下。 “他迟早必反,何怪乎。”大长公主淡淡道。 窦宽看向她,片刻,忽而道:“诸王怎不见动静?” “动静?”大长公主浅笑:“如何动静?濮阳王刚反,巴郡面前就来了大司马,何人敢应?” 窦宽想了想,颔首:“今上动作甚速。只怕濮阳王太子烧死之时便已预下了今日。”说着,他一皱眉,向大长公主低声道:“我今日可听得宫中内侍说,那王太子一行人的尸骨还在廷尉署。” “哦?”大长公主看向窦宽,满面讶异,片刻,唇边却渐渐浮起微笑。 她眼睛微微眯起,意味深长:“不想我那皇兄倒是个急性的呢。” 夜色渐深,室中明灯荧荧。 大长公主坐在妆台前,双目阖着,由着侍婢将头上饰物一一卸下。过了会,她听到侍婢轻声告退,一阵窸窣的脚步声在身后退去。 “阿万。”大长公主忽而道。 何万闻得,停下脚步:“在。”说着,走了回来。 大长公主睁开眼睛:“巴郡开战,至今可有了三日?” 何万想了想,道:“巴郡至京中,路途遥远,即便烽火传号,也是今日方得信,当有了三日。” “果真在蜀郡与大司马当面交锋?” “正是。”何万答道。 大长公主颔首。 “阿万。”过了会,她在镜中看着何万,面上带着疑惑:“你说,巴郡虽殷实,与中原相比,却不过弹丸之地;且朝廷备战多年,濮阳王也并非不知,此战何来胜算?” 何万一怔,思索片刻,道:“小人以为,濮阳王每年养私兵之用,皆出自盐利,如今盐利被夺,若不即刻开战,濮阳王将无力供养。是以濮阳王此举,非胜算也,乃不得已也。” 大长公主未说话,眉间沉凝。 未几,她自嘲一笑:“罢了,不去管他。”说着,看向何万:“宫中可有消息?” 何万道:“今日小人打探,皇后气色安好。” 大长公主颔首,又问:“我那儿妇呢?” 何万略一犹豫,道:“还未见消息,小人只知大司马府与京兆府仍在找寻。” 大长公主沉吟,看看他:“你以为如何?“ 何万道:“照当初迹象,夫人当是被劫持了去。小人曾想,若是劫持,必以为质,过些时日当有人来交涉,可……”他看看大长公主,苦笑低头:“小人愚钝。” 大长公主面上无波,淡淡问:“我记得你曾说,大司马府一直未告知甫辰?” 何万道:“似一直未曾透露,不过大司马如今到了零陵,说不定已遇见公子。” 大长公主颔首,心中却不禁想起那日新妇见舅姑时,顾昀看着馥之的神色。 心中轻叹口气,大长公主挥了挥手。 何万会意,一礼退下。 夜里的一场大雨过后,早晨,天空一扫阴霾,秋高气爽,丽日青天。 侍婢端着熬好的羹汤步入西庭中,抬眼便望见馥之正坐在庭中的一截老树墩上,低头做着针线。她轻轻走过去,看到馥之手中已完成一半的纹样,笑起来:“夫人绣工甚好哩!” 馥之抬头,笑了笑。她看看侍婢手中的羹汤,问:“这是甚?” “鱼羹。”侍婢说着,将羹汤小心地放在一旁,道:“是本地特产的小鲫鱼,对孕妇最是有益。” 馥之颔首,看看那鱼羹,只见白如牛乳,浓香入鼻,闻之不禁食欲大振。 侍婢见她吃得有味,笑起来:“夫人若喜欢,下餐仍叫庖人做来,这些鱼是督漕晨早命人到江里打的,还有许多。” 馥之讶然,正要再问,这时,忽然听得外面响起一阵说话声。望去,王瓒一身便捷的衣袍,大步走了进来。 侍婢见到他,向馥之一笑,收起食器便告礼下去了。 王瓒眼睑下的青黑似又重了少许,却无一丝倦怠的神色。“可收拾好了?”他看向馥之,略略见过礼,对她说:“午时有舟往零陵。” “午时?”馥之闻得,一阵惊喜在心中油然而发。 王瓒将目光从她喜不自禁的脸上收回,看看天色,道:“还有一个时辰,你收拾收拾。”说完,朝外面走去。 “君侯留步。”馥之在后面唤了一声。 王瓒回过头。 只见馥之走上前来,望着他:“昨夜君侯整夜未归,不知战事可吃紧?” 王瓒一怔,目光微微扫过四周,片刻,答道:“濮阳王突袭蜀郡,正与大司马相持。” 馥之神色凝住,未几,颔首道:“如此。” 王瓒不再说话,转身离开了。 馥之来时本是孑然一身,并无多少物件可收拾。到了午时,车马来到,她很快坐到了车上。 “夫人。”准备出发时,侍婢匆匆跑出来,手里拿着一只沉甸甸的布包,放在车上。 馥之讶然,将布包打开,只见是一包荷叶包起的糗粮,还有一只陶壶。她将陶壶打开,鱼羹的浓香扑来,还冒着热气。 “督漕教婢子带上。”侍婢笑道。 馥之愣了愣,问她:“督漕何在?” 婢子想了想,道:“方才出去了,似是去了府君那处。” 馥之颔首,不禁将目光投向大街上,只见白花花的日头下,行人寥寥。 这时,驭者见从人齐备了,扬鞭长叱一声,马车辚辚地走动起来。 巴蜀突发战事,虽为波及成郡,江上的舟舸却明显少了许多,岸边,只有几艘漕船停泊。 馥之从车上下来,望望四周,早有接应之人过来行礼,引着她与侍婢朝其中一艘漕船走去。 “夫人可先入舱歇息,稍后启程。”舟上的掌事对她客气道。 馥之微笑一礼。待掌事走开,她看看舟上,却没有下舱里去,只与侍婢走到舟上一处阴凉的地方坐下。 她望向江面,只见江水平阔,映着天光,远处的山峦皆成一片淡青的颜色。她忽然忆起了太行山,自己离开已有月余,不知姚虔如何了。看看自己现下模样,馥之只觉这半月来的一切恍如做了一场大梦。所幸的是,她遇到了王瓒,不久之后又将见到家人,终是摆脱了。 想到这些,馥之深吸口气,虽觉得仍不踏实,却已安心了许多。 “唷!好快的舟!” 忽然,身旁的侍婢发出一声惊呼。 馥之回神,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只大舟从大江那边驶来,行动甚速,将同向先行的几艘舟舸甩在了后面。舟首,一人身形高大笔挺,临风稳立。 “真俊!”侍婢用成郡土话赞叹道。 “定是兵舟改的。”一名年长的舟子看看那边,笑道。 侍婢了然。战事突临,大江上常遇见兵舟,倒不算什么稀罕之事。 眼见那兵舟要在面前经过,她正欲再仔细看,这时,漕船微微晃动,舟子撑出长竿,漕船慢慢地离岸。 侍婢正要提醒馥之坐好,却发现馥之忽然站起身来。 她双目定定地望着那大舟,未几,一下奔到船舷边上。 “甫辰!”她拢起双手朝那大舟竭力地喊,声音中满是难掩的激动。 “夫人……”侍婢一惊,忙过去,要将她拉回。 馥之却甩开她的手,双目只望着大舟,跟着它朝漕船的另一头奔去。 大舟从他们面前经过,在江上划开长长的水波,少顷,忽然停下。在众人吃惊的目光中,只见它调转方向,朝这边驶了过来。 白纸 大江边的一处船坞中,成百上千的舟骨木料横在沙地上。铁锤的敲打声和木锯的摩擦声繁忙地交汇作,日头下,工匠挥汗如雨。阿泉跟在王瓒身后,看着他与成郡的郡司空讨论着舟船之事,似不知疲倦。 “鸼舟灵便,乃是身轻之故。”一艘成型的舟骨前,郡司空对王瓒说:“也正是因此,鸼舟在宽阔江面上可穿行自如,可到了成郡山川激流之中,便有倾覆之险。” 王瓒看着面前的舟骨,没有说话。 昨夜,一小队成郡水军乘着鸼舟,入峡谷中试行,不料,到了一段激流之处,鸼舟竟险些翻覆。 为此事,王瓒一夜未睡,连夜请郡司空与一众造舟工匠前往商讨应对。 “司空之意,须改成这般?”他向郡司空问道。 郡司空颔首:“正是。”说着,他拍拍那木料,自信满满:“我等已试过,如这般将舟骨加厚,鸼舟可平稳过湍流水漩。” 王瓒沉吟许久,向郡司空道:“三百鸼舟,须多久改造得?” 司空吃了一惊。 王瓒看着他,毫无玩笑之意。 “小臣即便召集郡中所有工匠民夫,亦是艰难,须派援手。”郡司空思索了一会,对王瓒道。 “可也。”王瓒即答道:“每舟十五军士,皆听司空调遣。” 郡司空见他答得爽利,将心一横,道:“五日。” “善。”王瓒唇角微弯。 二人议定,又谈了一会,王瓒终于转身走开。阿泉见状,忙将水囊递上。 王瓒接过水囊,只觉嗓子干得要冒火,仰头便“咕咕”灌下。 阿泉在一旁看着他,面色微哂。 “有话便讲。”王瓒饮饱了水,扫他一眼。 阿泉笑笑,见他脸色平和,低声道:“现下人也走了,公子不若回府……” 话未说完,手中忽然塞来一个水囊。 “胡说甚。”王瓒横阿泉一眼,扬头走开。 离开河滩回到大路旁,王瓒正要上马,忽然见一名家人赶了来。 “君侯,”他气喘吁吁,向王瓒一礼:“武威侯已至府上,正寻君侯。” 王瓒的手停在车沿上。 阿泉讶然,看向王瓒,只见他看着那家人,目光微微定住。 青云骢扬起四蹄,一路飞驰向城中。 到了宅前,只见这里已经停着一辆车,正是午时他遣去送馥之的,侍婢从人皆隔着几丈站着。 看到王瓒归来,众从人面上皆露出释然的神色,忙纷纷行礼:“督漕。” 王瓒的目光却落在那车后一人的身上。他站在那里,手中扶着帘子,似正与车中人低语。 闻得众人的声音,顾昀抬起头来,看到王瓒,面上露出笑意。 “仲珩。”他道,声音琅琅。说着,伸手向车中,眉间的神色在垂眸间添上一抹柔和,低声说了句什么。 王瓒看向那车中,片刻,只见馥之搭着顾昀的手,小心地下了来。 她看向王瓒,眼圈红红的,泪痕犹新,唇边的笑意却一直染到了眼睛里。“君侯。”她带着感激,向王瓒深深一礼。 王瓒看看她,略一颔首。 馥之起身,未几,却又看向顾昀,笑容映在日光下,满是灿烂。 王瓒将目光从二人紧紧相握的手上收回,看向顾昀,略一颔首,走过去。 “何时到的?”他问。 “就在方才。”顾昀微笑道。 他看着王瓒,面色敛正,忽而放开馥之,向他郑重一揖:“仲珩救得吾妇,昀铭记在心。” 王瓒愣了愣。 “说甚酸话。”他满脸不自然,不耐地扫他一眼,声音生硬。说着,却转过头去:“阿泉。” “公子。”阿泉过来一礼。 “去唤庖厨备膳。”王瓒吩咐道。 顾昀素知他性格,看向馥之,带着几分无奈。“走吧。”他笑笑,执起馥之的手,跟着王瓒朝宅中走去。 “我昨日去零陵见大司马,方得知内人之事。情急之下,正好收到仲珩致书,便匆匆赶来。”堂上,顾昀对王瓒道,神色间仍风尘仆仆。 王瓒颔首,目光微抬。馥之坐在顾昀身旁,双颊微红,面上的笑容里满是多日不曾有过的舒畅。 “我得以遇到夫人亦是巧合。”王瓒淡淡道。他看向顾昀,却将话头一转:“甫辰自零陵而来,不知那边现下如何?” 顾昀听得他问起,笑了笑。 王瓒看向朝堂上的仆从,道:“尔等且退下。” 侍立的几人应声行礼,纷纷退下。 馥之看看他们,心下会意,向顾昀轻声道:“我去庖中看看。” 顾昀莞尔。 馥之抿唇微笑,又看向王瓒,向他略一颔首,起身朝堂外走去。日光照在庭外,那抹身影翩然而去。 “濮阳王反叛,朝中早有预料。五十万大军,上月即已分拨蜀郡,如今已布阵完毕。”顾昀缓缓道。 王瓒回神,见他看着自己,眉间一动:“哦?” 顾昀颔首,唇角微勾:“我此番来,除了接内人,便是要勘察水道之事。” 王瓒沉吟,道:“我正要致书与大司马,那处水道确是可行,舟楫却还须改进。” 顾昀一讶:“何意?” 王瓒将昨夜的事和他与郡司空等人商讨的事说了一遍,苦笑道:“你那些鸼舟,到了成郡还须再收拾一番。再有,”停了停,他又道:“那水道鲜有人通行,还须得配些经验老到的舟子才是。” 顾昀听着王瓒的话,眉头微锁。 “舟子之事倒无妨。”过了会,只听他说:“可通行峡谷之人虽难寻,却未必找不得。” 王瓒抬眼。 顾昀看着他:“只是你说,鸼舟须改?” “这亦不算难事,成郡有工匠,五日可完成。”王瓒笃定道:“稍后我领你看过便知。” 顾昀了然,微笑颔首。 二人谈得未多时,馥之领着宅中仆从回来了。 只见食器俱全,饭食阵阵飘香入鼻。几人各有劳累,到得此时,皆已感觉饥饿。待膳食陈好,便各自动箸用膳。 席间话语不多。 顾昀见馥之捧着一碗鱼汤饮得有味,看看自己面前,端起汤碗,放到她的案上。馥之怔了怔,看看那汤碗,又看看顾昀,面上泛红,眼睛里却弯起笑意。 王瓒端坐上首,低头用膳,似什么也不曾看见。 顾昀明日才返零陵,顺理成章,饭后,馥之仍暂且回西庭歇息,顾昀送她过去。 堂上只剩王瓒。 他坐在上首,看看四周,过了会,起身走向堂外。 秋日里的庭院,除了些当季的寡淡花草,无甚可看。王瓒闲闲地在廊下踱步,行至一处厢房时,忽然闻得有人在说话,似是几名侍婢。 “……那郎君就这么一下跳上打住来,突然把夫人抱起来。”一个的声音带着浓浓的成郡腔调说道。 王瓒脚步微滞。 只听那侍婢笑着,又是羞涩又是掩不住的激动:“我在一旁都面红哩!” 旁人皆“啧啧”惊叹,发出一阵吃吃的笑。 王瓒忽然觉得那些笑声刺耳,加快脚步,离开了廊下。 未隔得多时,馥之又回到西庭中。 宅中仆从还未及收走室内的陈设,馥之看着眼前的一切,却觉得似乎恍然已过去许久,自己的心境竟与之前大相迥异。 “仲珩甚有心。”只听顾昀道。 馥之转头,见他淡笑地看着自己。心中似淌过一阵暖流,她亦莞尔,伸手与他相握,轻声道:“虞阳侯甚关照。我那时自江上逃出,危机之中,若无虞阳侯搭救,我母子性命不堪设想。” 顾昀方才与她相聚时已得知了此事的大致始末,亦是感慨。看着馥之隐见消瘦的面庞,他心中不禁涌出阵阵愧疚,将馥之往怀中一拉,用力拥起。 馥之头靠在他的肩上,分别以来,即便是方才在大舟上,两人虽激动,却也不曾靠得这般紧密。如今,二人终得独处,久违的温暖环绕下,馥之只觉万千感触涌在心头。鼻间酸涩难当,她哽咽一声,将双臂紧紧回拥着他,将头埋在他的胸膛上。 顾昀不语,低下头,细细吻着她的鬓边。 二人相拥着,好一会,馥之渐渐平静下来。忽然,她想起什么,拭拭面上的泪痕,抬起头。 “甫辰。”她唤了声,将顾昀的手贴在自己的小腹上,看着他,面上渐渐展露笑意:“孩子。” 顾昀怔了怔,垂眸,亦笑起来。他将手在那小腹上面缓缓摩挲,细长的双眼弯起,煞是好看。 馥之却觉得有些意外,微蹙起眉头:“你不欢喜?” “自然欢喜。”顾昀轻笑,吻吻她的额头,半开玩笑地说:“仲珩信中曾提及,我笑了一路。” 馥之闻言,破涕为笑。 峡谷中的黄昏来得快,未到日落,天色已经暗下了。 大舟上已经点起了火把,火烟被江上的风吹得明灭飞舞,淡淡的烟火味在寒冽的空气中飘散开去。 “到得明朝,便是成郡地界哩!”老舟子灌下一口酒,站在舟首向舟上众人笑道。 蔡缨坐在舟上,望向两岸的山崖,只见高耸崔巍,如斧劈刀削。 正看着,身旁坐下一人。 蔡缨转头,只见谢臻目光瞥来,神色澹然。 “不知到岸后,女君何往?”他问。 突然听他问起这话,蔡缨怔了怔。心头倏而晦暗,她沉吟片刻,淡淡道:“缨还要寻找家父。” 谢臻无所言语。 “丞相与某有约,女君到得成郡,须将一物交与某。”片刻,只听他缓缓道。 蔡缨心中一惊,抬起眼。 只见谢臻看着她,神色沉静,目光却深邃透心。 蔡缨嘴唇动了动,好一会,转过头去,低低道:“我自晓得。” 谢臻未出声,片刻,只听身旁一阵窸窣声响起,再无动静。 江水涛声入耳,再无阻隔。 胸中长长地深吸一口气,蔡缨闭了闭眼。她微微转头,那个身影正走向舟首,大风将他的一角衣袖拂起,俊逸修长。 手不觉地探向怀中,蔡缨触到那角纸片,心渐渐安定下来。 望向前面,暮霭沉沉,群山深处,树影如墨。唯独江水如带,翻着白浪,不知将前途引向何方。 夜月 王瓒领着顾昀见过郡守,又把成郡水军兵舟查看过一遍,归来时,已是夜里。 月亮静静挂在空中,江边泊着一只大舫,四角的灯笼光照明亮。王瓒带顾昀登舟,只见舫中摆着一张木榻,中间的方案上,酒盏齐备。 “野中无伎乐,有涛声明月佐酒亦是美事。”王瓒一边在榻上悠然坐下,一边道。看向顾昀:“可愿与我共饮?” 顾昀看他一眼,笑了笑,径自在他对面坐下。 从人端来菜肴,置于方案上。王瓒端起酒尊,将各自酒盏斟满。 “甫辰一路奔波,聊为洗尘。”他端起酒盏向顾昀道,说罢,一饮而尽。 顾昀微笑,亦一口将酒水饮下。 成郡所产酒水向来驰名,淌入喉中,顾昀只觉回味浓醇,身上寒气似一扫而空。他放下酒盏,不禁笑道:“好酒!” 王瓒亦笑:“这般佳酿京中也难饮到。”说着,再将各自盏中斟满。 顾昀深吸口气,望向舫外。只见江上黑黝黝的,远处,巡江的兵舟驶过,火把的光照在风中明灭。 王瓒亦朝那些亮光处望望,眉梢扬起,道:“我到成郡多日,担着督漕之名,却每日在水军奔走,实不像话。如今大司马遣了人来,我亦可安逸了。” 顾昀笑了笑,片刻,道:“若事态果然预期,过不得半月,我等皆可安逸。”说着,忽然想起什么,向他莞尔道:“我离京时,闻得雍南侯已为你择好了亲事,回京后你也当完礼了。” 王瓒一怔。 面上的笑意仍盛,他带着酒意靠向身后的小几,默然望向江上。 顾昀正欲再说话,这时,江面那边传来些嘈杂声。 二人望去,只见一只鸼舟正驶来,待到近前,一名军士上了大舫,向顾昀和王瓒一揖:“禀将军,方才拘住了一人,疑为细作。” “哦?”顾昀双目清明,与王瓒相视一眼,对军士道:“押过来。” 军士应声,一礼退下。 未几,一个布衣打扮的人被军士带上来。“小人实冤枉!府君明察!”见到顾昀和王瓒,那人操着浓重的土音,伏地大声哀求。 王瓒没有说话,瞥他一眼,手握酒盏,缓缓饮酒。 顾昀看着那人,道:“尔乃何人,不知江中夜间禁行?” 那人一脸戚色,道:“小人陈安。只因家中妇人得孕,喜吃邻县所产鲜梨,小人晨早行舟去邻县买梨,水道难行以致晚归,并非有意犯禁!” 顾昀沉吟,转向押来的军士:“可查看过他舟上?” 军士禀道:“已查看过,只一筐梨。” 顾昀颔首。 这时,陈安忙又道:“守江郡兵伍长黄午乃小人乡邻,可为小人作证。” 顾昀看向王瓒,只见他仍不作声,只闲闲地饮尽盏中的酒,伸手再斟。顾昀对军士吩咐道:“唤黄午来。” 过不得多久,一名伍长随军士前来,与陈安相见,闻知其事,即担保他所言句句属实。 顾昀面色平和,让军士将陈安及其舟楫放归。 众人退下,舫中又剩下二人。 王瓒靠在身后的小几,看着顾昀,桃瓣双目微微眯起。 顾昀瞅他一眼:“有话?” 王瓒唇角微微扬起,悠悠道:“我听曹让说,去年出塞时,你曾在大漠中遇一商旅,见其中有胡人便动了杀念。” 顾昀一怔,片刻,笑了笑。 王瓒看着他:“如今怎这般心慈?” “既已无嫌疑,自当放了。”顾昀淡淡道,说着,伸伸腰背,在榻上横躺下来。江上的寒风吹来,与慢慢涌起的酒气相遇,只觉身上一阵惬意。 舫外,夜幕墨蓝,星斗在云中隐约可见。 “仲珩。”顾昀忽然道。 “嗯?” 顾昀轻吁一口气,低低苦笑:“那般乡野小民妇人有孕,尚不辞辛苦往邻县买梨。吾妇得孕,我却什么也不曾做,竟连庶人也不及哩。” 王瓒一愣。 手中,酒水映着灯照,轻轻地漾在盏壁黑釉的光泽之中。 “我听说当初,大长公主属意的乃是长公主。”好一会,王瓒开口道。 顾昀看去,他注视着自己,双目幽远。 江上的涛声传来,随风漾在耳畔。顾昀一笑,仰头望着夜幕,不答却道:“仲珩可信命?” “命?”王瓒讶然。 “然。”顾昀缓缓道:“譬如我,若无我父母之事,只怕如今也是个好逸恶武的娇贵子弟,便是跟着陛下也最多做个廊官。”说着,他看向王瓒,目光明亮深远:“再譬如你王仲珩,若非你家中兄嫂,当初又怎肯出塞一搏?” 王瓒目光凝住。 顾昀忽然低低笑起来:“仲珩,我常想,若那时我未曾与你去涂邑,违不违我母亲的意,又有甚区别。” 王瓒看着他,片刻,唇边扬起一抹笑。 “甚是。”他低低道,说罢仰头,将盏中之物一饮而尽。 深夜里,顾昀回到西庭中,只见房中仍亮着昏黄的灯光。 门外,侍婢见到他,忙行礼,说馥之已经睡下了。 顾昀颔首,思索片刻,朝偏室走去。待沐浴过后,顾昀遣散从人,轻轻地推开馥之的房门。 室中,油灯的火苗的灯草上静静燃着,遇到夜风,微微招摇。顾昀望向内室,幔帐低垂,榻上卧着的一个身影隐隐可见。 顾昀慢慢地阖上房门,向里面走去。 榻上,馥之向外侧卧着,身上还穿着外衣。 顾昀在榻沿坐下,微微偏头。氤氲的光照下,馥之的睡颜恬静,长睫在如玉的脸颊上投着两片影子,嘴唇红润。 心间似也随着慢慢变得柔和,顾昀双手撑在她身侧,注视着她。片刻,他慢慢将头俯下,却又怕将她扰醒,顿住动作。心中苦笑,停顿片刻,顾昀又觉得这样等着始终不是办法。他看向馥之身上的外衣,想了想,小心地伸手去替她解开。 许是饮了酒,手脚分寸不由自主,刚扯开她外袍上的结缨,馥之动了动,睁开眼来。 到顾昀近在眼前的脸,馥之怔了怔,目光却倏而一亮。 “回来了?”她的声音仍带着模糊。 “嗯。”顾昀唇边漾满笑意看着她,片刻,伸手揉揉她的头发,俯首埋向她的颈间。 重量压在脖子上,带着灼人的热气,馥之不禁莞尔。一阵酒气入鼻,她嗅了嗅,问顾昀:“去饮了酒?” 顾昀点头。 “与谁?” “仲珩。”顾昀答道。 馥之笑笑,将手攀在顾昀肩上,没有言语。 静拥片刻,顾昀忽而支起身起来。馥之讶然看着他,只见那面上泛着淡淡的酡红,双眼却盯着自己的腰间。 顾昀没有说话,却深吸口气,伸手继续去解她外衣上的结缨。 馥之怔住,看着他将自己的衣带解开,颊边倏而涌起些烧热。 室中静谧,二人似可呼吸相闻。细细的布带在修长的指间垂下,未几,松了开来。领口敞开,馥之躯体的起伏在衣料下隐约可见。 顾昀专注的看着,深黯眸中渐渐染上炽热的颜色。 “甫辰……”馥之刚开口,话音倏而被堵在顾昀的唇齿之间,热烈而有力。 大手在身体上游走,感觉到他贲张的□,馥之的心似被什么塞得满满的。她仰起头,忘情地回应,双手紧紧箍着他的脖颈,手指抚入他的领口…… 突然,顾昀将她的手按住,抬起头来。 唇边仍留着湿润的热气,馥之望着他,犹自喘气。 “入寝。”顾昀声音粗嘎,说着,僵直地收回双手,却看也不看她,转头一口将榻旁的灯火吹灭。 眼前一片黑暗,馥之满面诧异。 顾昀却无多言语,一阵宽衣的窸窣声传来,未几,馥之只觉被褥掀开一角,庞然的躯体在身侧躺下。 “明日还须早起。”旁边传来顾昀的声音,仍带着沙哑。 馥之没有应声,再无人说话。 月光透过窗台,淡淡洒在室中,起伏的呼吸声交叠,却不觉丝毫宁静。 顾昀躺了一会,侧过头。 黯淡的光照下,馥之正看着他。 “怎不睡?”顾昀低低道,身体却仍一动不动。 “睡不着。”馥之闷闷道。 顾昀没有接话。 过了会,却听他深吸一口气,唤道:“馥之。” “嗯?”馥之拢起被褥,应了声。 “可有甚想食之物?” 馥之一愣,侧眼望去,顾昀的轮廓映在窗台投来的淡光之中,如剪影一般。 她想了想,道:“无。” 顾昀颔首,片刻,却道:“若有,要即刻与我说。” 馥之看着他,没有出声。 顾昀正要再问,忽然,柔软的触感自身畔贴来,带着温热。只觉馥之的手抚上胸膛,缓缓向下。 身体深处涌起一阵紧绷,顾昀一把将她按住。 “做甚?”他的声音带着压抑的低哑。 馥之仍不答话,未几,吻细细地落在他的唇上,温柔缱绻。 顾昀睁大眼睛,黑暗中,隐约可见她眉间弯起的笑意,映着月色,似能将心也慢慢化去…… “三百鸼舟,待今夜到达,便可着手改造。”江畔,王瓒送顾昀登舟,缓缓道:“五日后,我在此迎候甫辰。” 顾昀笑了笑,望望远处的江面,颔首:“必不教仲珩空等。” 这时,舟上的从人大声禀报,说已收拾齐备。二人望去,只见舟上,馥之等人皆已等候。 王瓒目光向那边扫了扫,片刻,收回来。 “告辞。”顾昀颔首道。 王瓒唇角扬了扬。 顾昀转身走开,踏上舟板。 舟子大声吆喝,撑出长竿,大舟缓缓离岸。王瓒负手而立,只见那舟影与江水相映,渐渐远去,驶向天际。 “公子。”伫立许久,王瓒忽然忽然闻得阿泉的声音传来。回头,阿泉看着他,低声道:“方才水军来报,往巴郡的水道上拦得一货舟。” “货舟?”王瓒一怔。 阿泉颔首,道:“似是上回那一老一少两名舟子。” “哦?”王瓒精神一振,看着他:“可还有别人?” 阿泉想了想:“似有,小人……”话未说完,王瓒却已快步离开,飞身上马。只听一声低喝,青云骢的马蹄声骤起,绝尘而去。 零陵 大舟慢慢前行,谢臻立在舟首,看着前方,神色从容。 岸上,军士队列俨然,当前,一人昂首而立,静静地注视着他们。 大舟靠岸,舟子们架起木板。谢臻率先走下来,江风将他的衣袂吹起,两袖微鼓,虽一路风尘,俊逸的面容见却不见半点疲色。 目光相对,片刻,谢臻唇边露出清浅的微笑,缓缓一揖:“君侯别来无恙。” 王瓒看着他,神色无波,淡笑还礼:“使君一路辛劳。” 这时,大舟上的其余众人也纷纷下来。 见到蔡缨,王瓒微讶,看向谢臻。 “此乃丞相蔡畅独女,随某潜出。”谢臻看看蔡缨,向王瓒解释道。 王瓒眉梢微不可见地扬了扬,颔首:“原来如此。”说罢,向蔡缨一揖:“见过女君。” 蔡缨知晓王瓒不是等闲之人,还礼后,再顾不得矜持,看着他,急切地一步上前:“敢问君侯,如今可有家父消息?” 王瓒诧异,心思转了转,既已明白。 “女君节哀,某几日前得信,蔡丞相已遭叛军毒手。”他声音和缓地答道,面色肃然。 蔡缨闻言,只觉多日来仅存的一丝念想瞬间湮灭,悲痛袭来,苍白的脸颊上顷刻淌满泪水。 谢臻看着她,心中轻叹,却转向王瓒,道:“信中言及之事,不知君侯可有预备?” 王瓒颔首道:“已备下。” 谢臻不语,片刻,又看向蔡缨,低声道:“逝者已矣,女君当自勉,方不负蔡丞相一番苦心。” 蔡缨仍抽泣着,少顷,微微地点了点头。 王瓒看着他们,过了会,道:“车驾已备好,请使君一行随某返城歇息,他事容后再议。” 谢臻颔首,一揖道:“有劳君侯。” 王瓒略一点头,转身朝坐骑走去。 王瑾一早出去巡视水营,回来时,日头已经略略西移了。 他上了岸,往大江上望去,只见楼船如壁垒般林立,与陆地上的密密的拒马和营寨相连,一副巍然气势。再眺向极目处,天气尚算晴朗,可隐约望见对岸朝廷大营上的阙楼,想必也是固若金汤。 心中暗叹,父亲濮阳王招兵买马,苦掘良将,辛劳十数年方才攒下这副身家;朝廷亦早已处心积虑,如今战事甫起便派来了大司马顾铣。 朝廷虽在蜀郡设下了重兵,可王钦筹备多年,在举兵时即乘深夜突袭,一下将蜀郡通往巴郡的几处江险牢牢握在手中。 记得顾铣至零陵的消息传来时,王钦正在饮汤,闻言差点哽着了喉咙。 可再往后,他却又恢复神清气定之态,稳坐督战。 朝廷大军来势汹汹,甫一来到就牢牢占据了江北,扎营对峙,将王钦吞下蜀郡的谋划一下打乱。 王钦却不慌不忙。 他亲自坐镇,凭借江险几番退敌。军中上下见状,皆鼓舞不已,以为可乘势与江北一战。不料,过了好几日,王钦仍按兵不动,只令严守营寨,侧翼各路亦无消息传来,连众将官也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更教人纳闷的是,对岸的顾铣似乎也毫不着急,有模有样地小打几次之后,也愈发平静。两日来,江上除了斥候窥探的舟影,再无动作,双方竟似约好了一般。 “殿下。”这时,李复与几名偏将走过来,向他一礼。 王瑾颔首,看看他们,问李复:“父王何在?” “王公正在大帐中。”李复恭敬回答,与众将看着王瑾,面上神色却有些犹疑,似欲言又止。 王瑾知道他们心中所想,未等李复开口,他道:“我去见父王。”说着,拍拍李复肩头,径自往大帐那边走去。 大帐中,微微的醺暖拂动。 一名男子身着素锦长袍,将手中的一方竹扇轻轻催动着茶炉中的火焰。水汽自壶中溢出,氤氲散开,将他白若琼玉的侧脸和两道黛青长眉映得愈加动人。 王钦身上披着一件薄氅,倚几斜坐在榻上,双眼微眯,目光在男子的颊边流连。 似乎察觉到他在看,男子微微侧头。相视一眼,他的唇边扬起一抹浅笑,复又转过去。 “子桓。”片刻,只听王钦低低开口。 男子将水壶开启,舀出沸水,没有抬头:“嗯?” “你随我可有七年了?” 持勺的手微微停顿,陈瑞抬头,只见王钦看着他,面色和顺。 陈瑞略略思索,轻声道:“再过两月,正好七年。” 正说话,帐外忽而传来些人声,未几,侍从入内禀报,说王瑾来见。 陈瑞目光凝起。 “哦?”王钦看看外面,露出微笑:“让他进来。” 侍从应声退下,过多久,王瑾一身甲胄,昂首阔步地踏入帐中。见到王钦,他上前端正一拜,朗声道:“儿见过父王。” 王钦莞尔看着他:“回来了?” 王瑾答道:“正是。” “如何?”王钦缓缓道。 王瑾垂眸禀道:“儿巡视时,各部皆从父王之名,如常操练,维护战舟,以备战事。” 王钦颔首,没有说话。 王瑾等了一会,微微抬眼,却见陈瑞正将一盏茶汤捧至王钦面前。 王钦接过茶盏,往汤上轻轻吹了吹,缓缓地抿一口。片刻,他眉间露出欢愉之色,看向王瑾,道:“你也累了,也坐下品品子桓的茶。” 王瑾应声,在一旁的席上坐下。 陈瑞依言将一盏茶捧前,王瑾接过,抬手间,身上的甲胄的鳞甲碰着轻响。目光微微扫过他清秀的脸庞,未几,陈瑞默默转身,退回自己的席上。 “如常操练,维护战舟。”王钦饮了几口茶,将茶盏缓缓放下,看向王瑾,饶有兴味地问道:“余多日未动,众将士可有言语?” 王瑾一怔,片刻,即答道:“确有。军中士气颇足。” 王钦看他一眼,含笑不语。 父子二人谈了一会,王府掌事高充入帐来见。 “拜见王公。”高充风尘仆仆,向王钦一揖。 王钦看着他,面露喜意,和声道:“掌事奔波一路,何以拘礼?且入座。“ 高充恭敬应下,坐到席间。 陈瑞看看他们,心知自己不宜再留,从席上站起身来,向王钦告礼一声,退出帐外。 那身影随风一般地翩然消失,王瑾收回眼角的余光,看向上首。 “那边使者可来了?”王钦稍稍坐直身体,缓缓问道。 “来了。”高充答道,说着,从怀中取出一方帛书,双手呈与王钦。 王钦接过,目光在上面扫了扫。 “十月初五。”他低低道,抬眼看看高充:“可就是十日后?” “正是。”高充答道。 王钦眉头微凝,手指轻叩着小几。忽然,他看向王瑾:“仲玟以为如何?” 王瑾思索片刻,答道:“儿以为,此计虽好,却是过迟。且不论拖上这些时日,耗费钱粮无数,军中内外也难免要生猜疑;便是做到,父王又怎知他们定会践诺?” 王钦看看他,面露浅笑。片刻,他却转向高充问:“京中可有甚消息?” 高充答道:“皇宫戒严,是何缘故却不得而知。” “哦?”王钦听闻,目中一亮,笑起来。 高充与王瑾皆看着他。 “他们必不会失约。”王钦笑容隐去,目光笃定而锐利。 零陵江口,水面在眼前铺开,似一眼望不到边。 馥之许久未见过这般壮阔景象,站在舷边,不住眺望。 一双大手忽而稳稳地落在双肩上。 馥之回头,顾昀看着她,面上有些不快。 “不是要你坐在舱里,怎又出来吹风?”他语带责备,抬手将馥之身上的皮裘拢了拢。 馥之笑笑:“我不惯舱中憋闷,吹风倒舒服。”说着,她望向前方,指指岸上高低错落的城池楼台:“那便是零陵?” “嗯。”只听顾昀轻声道,身后,一双手臂环来腰间,将皮裘裹得温暖。 馥之将手与他交叠,后背抵着那胸膛,只觉心满意足。 “大司马也在城中?”片刻,她问。 “在。”顾昀轻吸口气,答道。 馥之想了想,道:“大司马大病才愈,实不该就来征战。” 顾昀闻言,唇边浮起一丝苦笑,低低道:“你以为家中不曾劝阻?莫看他待人随和,拗起来我也不及。” 馥之不语,忽然想起姚虔,片刻,亦笑起来,转头看向:“常言类聚,我叔父却也是这般性格。” 顾昀莞尔,一边拥紧她,一边将目光投向渐近的江岸。 大舟缓缓慢下,早有从人候在岸边,见到他们,一番忙碌。 “将军,夫人。”顾昀扶着馥之走下来,余庆率先上前,笑呵呵地咧嘴。 见到他,馥之心中亦是快活,脸上漾满笑意。 “这两日可有甚事?”顾昀将馥之交与两名侍婢,转头向余庆问道。 “无甚事。”余庆笑道,说着,目光却向馥之那边闪了闪。 顾昀察觉,看着他:“嗯?” 余庆讪笑,搔搔头:“零陵这边平安,倒是京城出了些小事。” 听得这话,正欲往车上走去的馥之也停下步子,回过头来,讶然看他:“京城?” 余庆咽咽喉咙,小声道:“说来还与夫人有些干系,今晨有使者来到,是姚尚书府上托来求将军的。” 馥之盯着他。 余庆想了想:“到底出了甚事小人不知,只隐约打听得,似乎是宫中哪位贵人出事了。” 馥之吃了一惊:“宫中贵人?是谁?”心思飞快地转,首先想到了姚嫣。 余庆苦笑:“我未听清,那使者还在……” “到府再说,一问便知。”顾昀走过来对馥之说。 馥之看看他,遂不再问,转身随他朝车驾走去。 零陵扼守巴蜀水道通往中原的咽喉,古来乃卫戍要地,不算大,却筑有高墙深池,以坚固闻名。 马车在顾铣宅邸前停住,馥之下车,只见面前是一所大宅,砖墙重檐,门前蹲踞的一对硕大的石狮,平添威严之气。 “走吧。”顾昀过来,对馥之笑笑,待她往宅中走去。 刚入前庭,几名武官服色的人迎面走来。见到顾昀,众人缓下脚步。 “将军。”顾昀看到当前吕汜,向他一揖。 吕汜还礼。 众将官与顾昀并不陌生,纷纷见礼,却好奇他身旁跟着女眷,诧异的目光不时朝馥之扫来。 “将军。”馥之去年在平阳郡驱疫时曾见过吕汜,与他不算陌生,亦随着顾昀向他行礼。 吕汜看看馥之,颔首道:“侯夫人。” 众人见过礼,各自告辞。 待他们走远,馥之瞥瞥身后,问顾昀:“吕将军也来?” 顾昀道:“吕将军仍领骠骑之号。” 馥之颔首,说话间,前堂已至。顾昀才请侍从通报,却见顾铣一踱步出来。 “叔父。”顾昀忙一揖,馥之亦随他行礼。 “回来了?”顾铣微笑颔首。说着,却将目光看向馥之。 馥之微微抬头,看到顾铣清瘦的面容,怔了怔。 “昀接得馥之便返程,不敢久留。”顾昀道。 顾铣唇含笑意,不多言,让他们上堂入席。“我预得你二人此时必至,教庖厨备下膳食。”从人呈来饭菜,顾铣和蔼道。 顾昀与馥之谢过,下箸用膳。 过了会,堂上静静的,只剩二人的进食之声。馥之微微抬眼,上首处,顾铣端坐着,目光沉静。 馥之忙眼帘垂下。 上回相见,还是在她去庙宫之前,到堂上向顾铣告出。不料变故横生,如今归来再见,竟有些微妙的局促。 幸得过了会,一名从人上堂送来书册。顾铣让他把简书置于案上,拿起一份展开细细阅览,馥之这才觉得稍稍放松了些。 顾昀见顾铣看着那书册眉头微皱,停箸问道:“可有甚事?” 顾铣看看他,摇头道:“无事。只是近日京中文书简略了许多,觉得不甚惯常。” 顾昀颔首。 馥之见他们提起话头,忙向顾铣问道:“听闻,今晨有京城使者来到?” 顾铣看向她,片刻,面上露出一丝苦笑。 “瞒不得馥之。”他缓缓道:“今晨使者来告,宫中的姚美人不知因何事被拘入了掖庭,那使者正是为姚尚书求助而来。” 馥之闻得此事确实,心中微微一沉。 “我抽身不得,已传书与尔等叔母。”顾铣和声道:“她在宫里宫外都极有人缘,可襄助一二。” 馥之与顾昀相视一眼,微微颔首,片刻,在座上向顾铣一拜:“劳叔父挂心,侄妇深愧。” 顾铣笑意淡淡:“一家人,勿出见外之言。” 用膳过后,顾昀与顾铣留在堂上,馥之先行告退。 “馥之果真为虞阳侯所救?”谈了些公务,顾铣忽而向顾昀问道。 顾昀颔首:“正是。” 顾铣抚须,缓缓道:“她可曾将劫后之事与你说起?” 顾昀答道:“说起过?” “哦?”顾昀目中意味深长:“甫辰以为如何?” 顾昀望着顾铣,正容道:“馥之乃我结发之妻,昭昭其怀,甘苦不避。” 顾铣看着他,稍倾,笑起来,矍铄的双眼中光采明亮。 “顾氏以纯臣自立,宫中纠葛向来不沾。”笑过一阵之后,顾铣没有说下去,却移开话头:“此事,馥之当心中有数。” 顾昀一怔,了然道:“昀明白。” 顾铣长叹口气,将视线望向堂外:“只是无姚尚书之事,馥之身为内眷,此地亦是久留不得。”他看看顾昀:“你也当清楚。” 顾昀看着他,片刻,一揖:“诺。” 成郡江畔,日头下,一具具舟骨搁在沙滩上,密布如鱼鳞一般。 “笃”,老年舟子伸手拍在一只打好的鸼舟舟骨上,发出一声闷响。他仔细地看了看,又蹲下,将舷边观察。好一会,他站起来,对身后的三人笑道:“诸位郎君放心,这般舟楫,莫说去巴郡,便是入河也行得。” “哦?”王瓒精神一振。 老舟子抚须笑道:“郎君莫忧,不怕说,当年我头一次走那水道时,用的舟还不及这些哩!” 王瓒听得这话,只觉心头一块大石落了下来,不禁笑容满面。看向谢臻和郡守,只见他们的亦是神色喜悦,谢臻唇边噙着淡淡的笑意。 “多谢叟。”谢臻颔首道,说着,看看身后家人。 家人会意,将手中提着的几壶陈酿和一只沉甸甸的钱袋交与老舟子。 “叟一路辛苦,区区薄力,还望不弃。”谢臻继续道。 老舟子看着那些东西,笑逐颜开,连连作揖道谢,未几,告退而去。 老叟的身影在密密麻麻的舟骨后面消失,过了会,谢臻转过头来,却见王瓒看着他。 谢臻神色平静,将他回视。 “鸼舟之事既成,巴郡指日可得矣!”郡守掩不住兴奋,大笑道。 王瓒亦笑,却看着谢臻:“不知使君有何打算?” 谢臻将他看了看,目光悠然:“什么有何打算?” 王瓒将视线望向平阔的江面,淡淡道:“使君既出巴郡,自当面见陛下。郡守今日同我说,往京城的大舟明日就有。” 郡守闻言,亦颔首,向谢臻笑道:“往京城的大舟已备下,但凭使君吩咐。” 谢臻看看王瓒,面上浮起笑意,对郡守道:“府君安排便是。” 正说话间,忽然一名谢臻的家人匆匆走了来。“公子,”见礼后,他向谢臻道:“蔡女君已醒转。” “哦?”谢臻眉间微微一亮,当即看向二人,微笑揖道:“臻有要事,暂告退。” 王瓒瞥着他,少顷还礼,缓缓道:“使君但去。” 谢臻不多言,向二人再礼,转身离开。 “这明珠公子亦是留情之人哩。”郡守仍觉心情舒畅,看着那修长的身影往堤上走去,抚须向王瓒笑道。 王瓒看着谢臻那边,眉梢微微扬起。 日光带着些暮色,从窗外投来,将窗棂上的白绢映出一层淡金的光泽。 蔡缨望望天色,将手中的水盏轻轻放下。 昨日她随谢臻来到这府中不久,便听得府中仆从说王钦杀蔡畅之后,将他的尸首曝于野中。噩耗入耳,蔡缨只觉天旋地转,一下昏厥过去。待醒来,已是这般光景,服侍的侍婢说,自己整整睡了一日。 “女君才醒来,用些粥食吧。”一个清亮的声音在身旁响起。 蔡缨抬头,见侍婢端着一只大腕走进来,里面热腾腾地冒着白气。闻得味道,蔡缨也愈发觉得肚子里空了,点点头。 侍婢见她肯进食,心中不禁松了口气,笑意盈盈,将大碗小心地放在她面前的几案上。 蔡缨不多话语,拿起铜匙,低头吃起来 “女君真好看。” 过了会,忽然听侍婢叹道。 蔡缨一怔,抬起头。 只见侍婢笑眯眯地看着她。 “除了那日来的夫人,我见过的人中就数女君样貌最好。”她用浓重的成郡口音继续道。 蔡缨听得这般形容,有些哭笑不得。 “夫人?”她开口问,喉咙里仍有些干涩:“什么夫人?” 侍婢说:“婢子只称她夫人,原以为是督漕内眷,后来才知晓,原来是别人妻室。” 她的话前言不搭后语,蔡缨不禁淡淡莞尔:“别人又是谁?” 侍婢想了想,面上泛起淡淡的红晕,认真地说:“那人生得甚英俊哩!好像叫什么……嗯……什么威武侯?” “武威侯?”一个声音自后面缓缓传来。 二人一惊,转头望去,却见一人立在门口,夕阳的晖光下,面容俊朗。 “婢子……嗯,婢子告退。”侍婢看到谢臻,面上倏而涨红。她的目光中带着些羞涩的慌乱,分别向蔡缨和谢臻一礼,快步走出房门。 室中只剩二人。 蔡缨看着谢臻,停下手中的铜匙。 谢臻亦看着她,片刻,迈步走入室中。 “明日有大舟返京城,臻来问女君意下。”谢臻隔着几案,与蔡缨相对坐下,缓缓道。 蔡缨注视着他,目光平静。 “我去零陵。”片刻,她轻声道。 谢臻目中闪过一丝讶异:“哦?” “缨如今孑然一身,唯零陵有一舅家可往投奔。”蔡缨缓缓道,停了停,微微低头:“且将来还要返巴郡为父亲收敛尸身。” 谢臻看着她,没有接话。 “明日我往京城之时,可送女君往零陵。”片刻,他颔首,却看着蔡缨,目光平和:“丞相嘱托之事,亦愿女君勿忘。” 蔡缨看着他,心中明了。 “可否请教使君一事?”过了会,她忽而问道。 谢臻道:“女君但问。” 蔡缨吸口气,道:“朝廷下派丞相,乃为辅弼诸王。今濮阳王逆反,若论责任,首究丞相失职。可对?” 谢臻答道:“正是。” 蔡缨缓缓道:“即便我父亲出得巴郡,亦逃不得一死,可对?” 谢臻视线微凝,颔首:“然。” “缨得以至此,亦是因我父亲曾与使君约以要事。” 谢臻双眸正视不避:“女君所言确实。” 蔡缨看着他,目光定定,片刻,唇边浮起一抹苍白的浅笑。 “君子磊落,果如使君。”她深吸口气,向谢臻一礼:“待明日到得零陵,父亲交托之物,缨必奉与。” 顾昀回到住所,却见馥之正立在廊下,望着庭中出神。 “怎不歇息?”顾昀讶然。 馥之回头,见是他,笑笑:“睡不着。” 顾昀没有言语,只走上前去,将她身上的棉袍拢了拢,皱眉道:“那也不可站在廊下,惹了风寒怎好。” 馥之看着他认真的样子,片刻,笑道:“你比我还懂医。” 顾昀莞尔,搂在她身后,陪她望着庭中景致。 “甫辰。”过了会,忽而听得馥之道。 “嗯?” “我想明日就返京。” 顾昀没有说话。 馥之回头,只见他望着庭中,目光深远。 “怎不出声?”馥之问。 顾昀瞥瞥她,神色无波。 “我不喜。”他淡淡道。 馥之一怔:“为何?” 顾昀将她放开,伸伸腰肢的骨节,望着天空:“别家妇人恨不得将丈夫绑在手上,我家妇人却只想着自己回京。” 馥之看着他,片刻,讪然道:“你要如何?” 顾昀低头瞅向她,声音低缓:“你说如何?” 那双眸近在眼前,深黝得似能攫人心魄。 馥之望着他,面上倏而烧起,笑意却渐渐加深,染上一层柔媚的颜色。“你来便知。”她的声音婉转,说着,伸出手,一把将他拉向室中。 夜里,堂上明灯荧荧。 顾铣披衣坐在案前,对着案上摊开的地图沉思。 外面倏而传来些窸窣的脚步声,他抬眼,却忽而见一个身影走来。灯光氤氲,那面容恍然熟悉,顾铣不禁怔了怔。 “叔父。”那女子行至他面前,下拜一礼。 顾铣看着她,回过神来。 “是馥之来了。”他神色和蔼,将案上的绢图收起,放在一旁。 馥之微笑道:“侄妇见叔父堂上仍有灯火,料想叔父未睡,便做了些羹汤来。”说着,从侍婢盘中端起一碗羹汤,呈在顾铣的案上。 顾铣看着瓷碗,面露笑意。 “难得馥之一番心意。”他和声道,说罢,饶有兴味地拿起汤匙。 “甫辰出去了?”羹汤仍热气腾腾,顾铣搅动地吹了吹,向馥之问道。 馥之答道:“才出去不久。” 顾铣含笑,低头饮羹汤。 “不知可还合叔父胃口?”馥之问。 顾铣颔首,夸赞道:“甚香甜。” 馥之笑了笑。待顾铣吃完,她让侍婢将食器收拾下去,自己却不告退。 顾铣微讶。 “请叔父赐脉一观。”馥之望着顾铣,诚恳道。 顾铣看着她,片刻,笑起来:“到底瞒不得扁鹊。”说着,将手放在案上。 馥之亦笑,上前为他细心把脉。 铜漏在一侧静静滴着,时而一声细微的轻响。 “听少敬说,你父母去时,你还未满十岁?”顾铣忽而问道。 馥之怔了怔,颔首:“正是。” 顾铣看着她:“可还记得音容?” 馥之想了想,道:“仍记得些,父亲好文墨,说话时声音琅琅。” “哦?”顾铣含笑:“母亲呢?” 馥之道:“我母亲甚温婉,总对人笑。”说着,她想起什么,向顾铣笑了笑:“她与大司马一般好园。” 顾铣看着她,目光静静地映着烛火,隐现着深邃。 “如此。”少顷,他颔首道。 二人不再说话,堂上复又一片寂静。 馥之将顾铣的脉仔细把过,眉间渐渐沉凝。 “叔父出征之前可曾请医?”她问。 顾铣道:“卢子曾来诊过。” 馥之眉头蹙起,低声道:“如此,叔父当也知晓己身病势。” 顾铣没有说话,少顷,缓缓道:“馥之可知我顾氏列祖之事?” 馥之一愣,道:“馥之不知。” 顾铣笑笑,道:“顾氏先祖追随高祖而起,至今两百余年,历任三朝大司马,族中战死者八十有四人,致伤者不计。”说罢,他看着馥之,目光深深:“馥之听得这些,可还觉得我是任性?” 馥之望着他,想说些什么,又觉得哑然。顾氏世出武将,其忠勇之事遍传天下,馥之也曾略闻一二,却不想竟是这般沉重, 顾铣却神色澹然,将目光瞥瞥外面的天色,对馥之道:“时候不早,你有孕在身,也该多多歇息。” 馥之一怔。 顾铣见她诧异,抚须而笑:“稚子。你不知甫辰接到虞阳侯来信时有多欢喜,怎瞒得过老夫?” 馥之面上一下染满红晕,却也笑了起来。 “敬诺。”她向顾铣一礼。正起身退下,忽然闻得顾铣出声:“馥之。” 馥之回头。 顾铣看着她,烛火摇曳的光照下,似有些犹豫。 他声音低低:“你母亲……可喜欢桂树?” 馥之讶然,片刻,答道:“我母亲最喜桂树。” 顾铣的目中浮起一抹柔色。 “去吧。”他抬抬手。 馥之行礼,退出堂去。 清晨,零陵江上仍飘着白雾,伴着寒气,将晨曦的光照掩得寡淡。 顾昀亲自查点过舟上的侍婢从人,又交代舟子一番,转向馥之。 “这舟乃漕船,最是结实平稳,过得五六日便可到京畿。”他说。 馥之颔首:“好。” 顾昀看着她,又道:“驿站车马我已交代下去,你不必操劳,待到上岸,乘车便是。” 馥之再颔首:“知晓了。” 这时,舟子过来问顾昀何时启程,顾昀看看天色,对他说可即刻上路。 舟子领命下去,顾昀又看向馥之,将她的衣着上下看了看,再道:“江上风寒甚烈,你坐在舱里,不可再出来吹风。”说着,伸手再去拢她大氅上的领口。 馥之却挪开身体,道:“不冷,再捂可要出汗。”她看着顾昀,好笑地说:“你怎变得比我阿姆还啰嗦?” 顾昀无奈地瞪她,索性一把拉过她的手,牵着她往漕船上走去。 “你何时回去?”到了舟前,馥之忽然向顾昀问道。 顾昀道:“快了,落雪前必可班师。” “如此。”馥之道。 顾昀望望舟上,低头看向她,片刻,道:“你一路当心。” 馥之知晓离别在即,没有言语。 手被他紧紧握着,温暖无比。馥之将二人的手相叠,放在小腹上,停留片刻,抬头对顾昀微笑道:“我们都在京中等你。” 顾昀看着那手,隔着衣料,似能感觉到一点若有若无的搏动,唇边的笑意中满是温柔之色。 “嗯。”他应道。 馥之看着他,又道:“你也须时时想着我。” 顾昀面上倏而浮起些绯色,笑意却愈深。 “好。”他吸口气,答道。 馥之望着他微笑起来,弯起的唇角间尽是蜜意。 过了会,她却微微蹙眉,道:“我还是不放心大司马。” 顾昀苦笑,道:“他出来前曾请卢子来看过,还是旧病,可惜卢子要返太行山,只为他制了些丸药。” 馥之颔首。卢嵩的医术不在她之下,行军在外不比在家休养,顾铣的病症也只好如此。 “你须将他看紧些,此病最是劳累不得。”馥之叮嘱道。 顾昀点头:“知晓了。” “再有。”馥之想了想,却盯着他:“你做起事来也是总不知迟早,须按时用膳。那些将官夜里邀你饮酒,纵推拒不得也不可多饮。” 顾昀闻言,不禁失笑。 “谁像阿姆般啰嗦?”他抚抚馥之的鬓发,打趣道。 馥之瞪他。 顾昀却笑起来,道:“自然唯夫人之言是从。”说着,一把将她抱起,顺着桥板两步登到船上。 馥之双手攀着他的肩头,看着他将自己放下,只不松手。 “我稍后还须往别处,只送你到此。”顾昀看着她,低声道。 馥之抿抿唇,将手放下。 顾昀笑笑,又对一旁的从人交代几句,松开她,转身离舟。到了岸上,他回头,见馥之仍立在船舷边。 心中似堵着些柔软,他站住脚步,回视着那里。 舟子们呼喝起来,抑扬顿挫,漕船开动,慢慢前行。薄雾随着秋风浮动,笼在江上,将二人脉脉的目光渐渐阻隔。大江上,只剩远去的舟影和一片水色茫然…… 成郡江口,众人在江亭上置酒,送谢臻登舟回京。 席间不免谈及时局,说到濮阳王与顾铣在蜀郡的对峙,郡守道:“此事某曾听众将商议,濮阳王在蜀郡受阻乃是预料之中,早闻他与百越诸部往来频密,此举不过缓兵,乃为等待百越之兵来援。” 王瓒在一旁听着,没有作声。对于濮南王之举,他也曾仔细思考,所得结论与郡守说的相差无几。不过,他总觉得以濮阳王的心计,这般意图未免太过简单。 “其实也无甚凶险,”郡守抚须笑道:“朝廷备战多年,如今大司马领重兵陈于蜀郡,又有成郡此计,巴郡纵使真联得百越,却何足惧哉。” 这话倒是确实,王瓒看看手中的酒盏,又看看谢臻,只见他面带浅笑,一派谦和之态。 “使君此去,必一帆风顺。”聊过一番,有前来相送的郡中士人举盏,向谢臻敬道。 其余人等闻言,皆向谢臻举盏。 谢臻从容而笑,将盏中之物仰头饮下,众人纷纷称道。 “蒙诸位盛情,臻感激不尽,就此拜别。”谢臻放下酒盏,向列席谢道。 众人看看天色,也不便挽留,纷纷与谢臻道别。 舟前的车上,蔡缨头戴羃离候着,见众人送谢臻出来,亦上前一礼,随谢臻登舟。 “诸公后会。”谢臻立在舟首,向众人拜道。 众人还礼。舟子大喝一声,撑出长竿,大舟缓缓离开岸边,向江上驶去。 皇帝的紫微宫前,守卫林立,面色如铁石般毫无表情。 凤驾在宫前停下,窦皇后由宫人搀下,朝宫中走去。 “皇后留步。”守门的中郎将上前一礼,朗声道:“陛下有令,今日任何人等免探。” 窦皇后一讶。 旁边的小窦夫人皱眉道:“这是皇后。” 中郎将仍不让开,低头道:“臣奉命行事,皇后恕罪。” 窦皇后看着他,面色微寒。 “我且问你。”她缓缓道:“陛下何时下的令?” 中郎将一愣,片刻,答道:“就在一个时辰前。” “一个时辰前?”窦皇后目光明亮,片刻,朝不远处瞥去。通往侧门的宫道那边,一乘步撵正在远去。 “我道是哪个‘陛下’!”窦皇后低低冷笑一声,不再理会他,回身走上凤驾。 “来,吃这个。”乐安宫中,太后看着眼前的男童,疲倦的面上露出笑意,拿起一只精致的甜糕递给他。 男童望着她,一脸畏缩,将目光瞥向身旁的乳母。 乳母也笑容满面,神色间却带着紧张,急切道:“太后赐的,殿下快受下。” 男童目光懵懂,看看太后,又看看那甜糕,目光一亮,伸手接过来。 “快拜谢。”乳母忙提醒道。 男童却不理睬,只盯着甜糕,一把塞进嘴里,把嘴撑得鼓鼓囊囊,几乎包不住。 “这……”乳母又是尴尬又是惧怕,忙向太后下跪稽首:“殿下教养不周,臣妇之过!” 太后看着仍一个劲嚼食的男童,唇角微微勾了勾,移开目光。 “秩这般,老妇亦是知晓,尔何过之有。”她淡淡道。 乳母闻得此言,心中一块大石落地,又谢罪一番方才起来。 “秩有八岁了吧?”太后缓声问道。 乳母恭敬答道:“正是,入秋时,殿下正满八岁。” 太后颔首,看看王秩。 这是皇帝唯一的儿子,是当年他做太子的时候,一名侍婢生下的。这孩子还不满两岁的时候,生母因过触怒窦妃,杖责而死。此后不久,王秩也得了一场大病,几乎不治,好容易救回,却从此浑浑噩噩,迟钝不堪。 皇帝对此子教养尚算耐心,却并不甚喜,在北宫给他辟下一片宫室,由乳母等人侍奉生活。 “我见秩留在北宫,上下难免疏忽,终不是长久之计。”太后饮下一口茶,对乳母道:“昨日我已同陛下说过,让秩随我住在乐安宫,习业教养亦是方便。” 乳母唯唯诺诺,答应不迭。 王秩听到太后这话,却睁大眼睛,嘟着嘴来向乳母嚷道:“我不留在此处,我那促织还在北宫……” 话未说完,乳母瞪着眼,往他腰后拧一把。 王秩吃痛,大哭起来。 乳母难堪不已,看向太后,脊背上不住冒起冷汗,支支唔唔地说:“这……殿下……” 太后却神色淡然,挥挥手:“下去吧。” 乳母再告罪连连,忙拉着王秩退下。 王宓眼圈上浮着青黑,匆匆进了乐安宫。还未到堂上,就见一名妇人扯着一个哭哭啼啼的男童从里面走出来。 看到王宓,妇人忙下拜行礼:“见过长公主。”说着,拉拉男童的袖子,低声道:“快说见过姑母。” 男童却只顾张着嘴巴哭,抹得满脸鼻涕眼泪,谁也不理。 “是秩?”王宓见男童有几分眼熟,想了一会,向妇人问道。 “正是。”妇人低声答道。 王宓颔首,看看王秩,又瞥向堂上,眉间浮起一丝疑惑。 “下去吧。”她淡淡道,说罢,转身朝殿内走去。 室中,光照不甚明亮。安神的香气在铜炉中缓缓沁出,漾满四周。太后躺在榻上,身下靠着厚厚的锦被,闭目养神。 听到细微的脚步声,太后睁开眼睛,微微侧头,只见王宓走了进来。 “母后。”王宓上前行礼道。 太后略一颔首,支撑着从榻上坐起。 王宓上前帮忙,将她搀扶。 “你皇兄如何了?”太后坐稳,向王宓问道。 王宓神色黯下,低低道:“仍是盗汗昏迷,还未醒来。” 太后没有说话。 王宓将一件外衣披在她身上,道:“我方才看到秩出去,母后见了他?” 太后伸伸手臂关节,应了声:“嗯。” 王宓看看她:“为何?” “还能为何?”太后眼睛半闭,轻叹口气:“你皇兄这般状况,若真有万一,总要有个应对。”说着,她唇边浮起一丝冷笑:“我不动手,难道还等别人占先?” 王宓目光定住。 大舟一路顺风而下,傍晚时分,即靠上零陵江畔。 舟子点起火把,将桥板架起。 “零陵已至,某送女君至此处,还望保重。”舷边,谢臻向蔡缨缓声道。 蔡缨望向暮色中的零陵城池,缓缓地深吸口气。 片刻,她收回目光,向谢臻一礼:“一路承蒙使君关照,缨感激在怀。”说罢,从怀中拿出一张纸片,递给谢臻:“此物,缨亦遵家父所嘱,交与使君。” 谢臻接过,将那纸片展开。 傍晚的光照下,只见上面白白净净,如绢面般整洁。 谢臻诧异,将纸片翻覆再看,仍是空白,并无半点墨迹。 “蔡丞相所嘱,就是此物?”谢臻皱眉看向蔡缨。 “正是。”蔡缨答道。 马朱立在一旁,见此情形,冷笑道:“莫不是蔡丞相妙计,让我家公子白送女君来此。” 蔡缨闻言,怒视向他:“我父亲为人坦荡,从不讹诈他人!” 马朱“哼”一声,正欲再言,忽然听谢臻一声低喝:“收声。” 二人看去,只见谢臻看着那白纸,在阴翳暮色中,神色不辨。 忽然,他看向一旁的火把,将白纸向火中伸去。 “你这是做甚?!”蔡缨一声惊呼,忙上前阻止,手还未到,却被谢臻格住。 “勿躁,且看。”谢臻微笑道。 蔡缨抬头,顿时愣住。 那白纸张在火把前,金黄的光芒在背面透来,几道淡淡的线条在纸上渐渐显现。 “有字?”马朱亦是惊讶。 看向谢臻,却见他紧盯着纸上渐渐加深的线迹,面上的笑意消失,目光犀利。 紫微宫 “紫微宫,连皇后也进不得了?”新安侯府中,大长公主坐在榻上,缓缓问道。 “正是。”面前的使者低低道。 大长公主与一旁的新安侯窦宽相视一眼。 “紫微宫可有甚消息?”窦宽沉吟,向使者问道。 使者道:“紫微宫卫尉今日加派了许多,不许宫人出入,太医署的医官进了去也一直未见出来。不过,”他停了停,低声道:“太后与长公主进出并不受限。” “哦?”窦宽一惊,皱眉看向大长公主:“卫尉卿这是做甚!” 大长公主唇边浮起一抹冷笑:“卫尉卿,到底是要听光禄勋卿的。”她看看使者,问:“还有何事?” 使者想了想,道:“太后今日将大皇子接入了乐安宫。” 此言一出,室中忽而沉寂。 “你回去吧。”过了会,大长公主声音平静,对使者说:“告诉皇后,我等自有对策,稍安勿躁。” 使者应下一声,行礼退了出去。 “太后竟这般迅速?审琨与大皇子都为其所掌!”不等他走远,窦宽迫不及待地向大长公主道。 大长公主沉吟,摇头:“今上对审琨甚倚重,我等一直示好拉拢,却总不见回应。这边做不到,太后也不见得有那本事。至于大皇子,”她轻吸口气,微笑道:“皇后不是正有孕么?一个庶出的蠢儿,怕他做甚。” 窦宽却仍觉得不放心:“审琨这般,难道真是今上授意?” “我也不晓。”大长公主从案上拿起茶盏,轻吹茶汤的热气,道:“她掌宫多年,总有些手段。” 窦宽颔首,深深思索。 “这般状况,今上当是危急了。”片刻,他缓缓道。 大长公主饮着茶汤,没有言语。 “太后这时接去大皇子,只怕也有了心思。”窦宽继续道,看着大长公主:“我等也须加紧才是。” “加紧?”大长公主看他一眼:“皇后再过两月才得生产。” 窦宽亦觉得棘手:“那……” “此事可不能跟着太后。”大长公主放下茶盏,目光深远,冷笑道:“他现在,崩不得呢。” 漕船顺着水道,一路往北。 顾昀把各处安排得甚好,服侍的从人亦是尽心,除却路上枯燥,馥之对行舟并无不适。 如他所言,过得六日之后,漕船便到了京畿。从人在驿站里请来车马,馥之坐到车上,一路朝京城而去。 自那番变故之后,京城街市的喧闹声再度入耳,馥之忽然觉得倍感亲切,在车上不住地朝外面张望。 车马很快驶到了大司马府,早有家人入内传报,未几,戚氏从府中快步迎了出来,后面跟着顾昀院中的一众家仆。 “夫人!”戚氏满面惊喜,看着她,眼圈一下变得通红。 馥之心中亦是百感交集,望着她鬓边又多出的一片华发,鼻子不由一酸:“阿姆。” 戚氏将她上下地看,嘴唇翕动,愈加泫然欲泣。 “怎站在此处?”一个声音传来,馥之望去,却是大司马夫人贾氏。 馥之见她,忙行礼:“叔母。” 贾氏唇含浅笑地过来。 她看看馥之,片刻,转向贾氏,语中含着埋怨:“馥之有孕在身,怎让她立在风里?” 戚氏忙道:“却是老妇糊涂哩!”说着,拭拭眼角,破涕为笑,将馥之搀入府中。 众人簇拥在后,宅中的家人见到馥之,皆笑脸相迎。 馥之随她们一路前行,只见宅中各处与自己离开前别无二致,人人见得她,却多了些喜色。 “前日主公书信来到,言及馥之得孕,家中上下倍是欣喜。”贾氏对她道。 馥之了然,看向周围,面上不由浮起些红晕来。 一路上,贾氏时而问起她一些南方的事,语声轻缓。馥之一一回答,神色自然,心下却不住打鼓,不知这位叔母对自己一路上的经历知晓多少。 “还有一事。”到了馥之的庭中,贾氏和声对她说:“姚美人的事,想必你也知晓。宫中的一些人事,我已打点,如今既回来,姚尚书府上,馥之还该去看看。” 馥之颔首,向贾氏一礼:“馥之知晓,烦叔母费心。”说着,望向她:“不知姚美人此番,究竟因何事?” 贾氏轻轻摇头,道:“我也不知为何,宫中此番守口甚紧,半句也难问。” 馥之一怔,心微微沉下,隐觉此事蹊跷。 贾氏却不再多言下去,浅笑着与馥之寒暄几句,让她好好歇息,不久就离开了。 “大司马极通事理。”回到室中,戚氏对馥之嘘寒问暖一番之后,极力赞扬顾铣:“那时夫人突然不见,老妇回来禀告,大司马即教京兆尹府遣人去寻。便是后来苦寻不到,家中也不过几位主人知晓,仆从们只道是君侯接夫人去了南方。” 她握着馥之的手,看着她,感慨道:“若非如此,夫人名节不可保全。”说着,她的眼圈突然有是一红,声音哽咽:“老妇受托照料夫人,竟致此事,将来亦无颜往黄泉见先公……” 馥之知晓这老孺人当时必是急得日夜不宁,心中愧疚更甚,不住轻声抚慰。 戚氏向她问起那日劫后之事,馥之思忖那时自己也是混沌一片,许多事也尚说不清楚,便略略带过,只说那是歹人图财,幸而后来正巧遇得顾昀,脱身之后随他逗留一阵方才回来。 戚氏还欲细问,幸而没过多久,侍婢送膳食入内。戚氏见来了外人,不便再说。馥之乘机转而向她问起些育儿之道,戚氏精神重新一振,又与馥之说了许久。 王宓拖着疲惫的身体,从紫微宫的正殿里出来。 “长公主可要返宫?”内侍在身后低声问道。 王宓望望檐外沉寂的夜色,又看向身后的宫室,棱上的白绢透出苍白的光泽。 “我独自走走,稍后再回。”王宓淡淡道,说罢,顺着廊道往殿后踱去。 夜里的风带着寒吹来,似乎又冷了几分,王宓不禁打了个冷战,拢拢身上的裘衣。 空中,一轮圆月正亮,辉光如银。 王宓望着,忽然忆起上次月圆之时,自己随着皇帝到宫苑中赏月,还带去了自己酿的梅酒。再想起方才皇帝苍白的脸庞和紧闭的双眼,鼻间酸酸的,眼前倏而模糊…… “……今上还未醒么?”这时,一声低低的说话声在庭院中传来。 王宓一怔,停下脚步。望去,只见隔着几丛密密的花木,两名值夜的宫人正在点庭院里的石灯。 “未曾哩。”一人往石灯中添着油,道:“不见那些太医都宿在了殿里?” 先前说话的人轻叹口气:“也不知何时能醒……你说,真是那姚美人做下的?” “姚美人?”那人笑了声:“一个新近美人,无依无恃,还说不定是给谁替死。”说着,她叹口气,压低声音:“只是今上再这般下去,恐怕是不行了,听说大皇子也给接去了乐安宫……” 王宓只觉再站不住,转身快步走开。 庭院中光照淡淡,重檐在地上投下浓浓的影子,廊道似乎格外漫长。 “何人!”忽然,前面传来一声清喝。 王宓抬眼,却见灯烛明亮,是几名夜巡的卫尉正走来。当头一人身形挺拔,落入眼中,她怔了怔。 光照落在王宓的脸上,那人见到她,亦停住脚步。 “长公主?”顾峻惊讶地看着她,片刻,同身后众人向她一礼。 目光相遇,不知为何,王宓忽而有些不自然起来。 “嗯……我四处走走。”她瞥瞥顾峻,将目光别向一旁。 顾昀看着她,未几,答应着低头再礼,与众人向一旁让开道路。 王宓的目光在他眉间掠过,停顿片刻,提着裳裾,头也不回地朝前面走去。 馥之醒来时,已近午时了。 回到家中,馥之倍感惬意,没多久,却忽然记挂起姚征那边的事。躺了一会,她起身,洗漱梳妆。 才要出门,忽闻家人来报,说大长公主府上有人来见。 馥之诧异,不想自己才回到京中,这位姑氏便已经知晓。沉吟片刻,她答应下来,让家人请来人入内。 只见那人是一个中年人,有些面熟,似乎在哪里见过。 “小人何万,见过夫人。”他神色谦恭,向馥之低头一揖。 听得这名字,馥之恍然了悟。顾昀曾经同她提起过此人,说他是大长公主多年的心腹,自己觉得面熟,大约是那时见舅姑,他正在大长公主身旁。 馥之颔首,道:“不知掌事见我,所为何事?” 何万道:“大长公主闻得夫人归来,甚喜,遣小人携礼来贺。”说罢,将一只漆盒呈上。 馥之将盒子打开,只见里面甚大,装着好些婴儿衣衫等物,做工精致。中间一只硕大的虎枕,点缀斑斓,憨态可掬。 心中一动,馥之看向何万。 何万笑容满面:“这些都是大长公主一早备下,才闻得此事,即刻遣小人送来。” 馥之微笑,道:“姑氏一片心意,馥之感激不尽,稍迟当登门拜谢。” 何万颔首,过了会,却看看她,道:“夫人现下可欲往尚书府?” 馥之怔了怔。 何万神色从容,缓缓道:“不瞒夫人,姚美人此番获罪,乃是弑君。一旦坐实,祸及颍川,而如今京城上下,唯大长公主可施援手。”说罢,他看着馥之:“小人此言句句是实,还请夫人定夺。” 深秋之日,万木凋零,京中贵人们却游兴不减。 承光苑中的宜春亭下的园林中,正是花团锦簇。宫人们将各色彩绢制成绢花绿叶,缀在树木枝头,京中贵戚云集而至,仍在花间酌饮,复以曲水流觞之乐。 王宓坐在宜春亭上,望着亭下高谈阔论的众人,却是意兴阑珊。 皇帝病卧的消息,京中早已得知,只是宫中严守消息,皇帝的病况到底如何,除了三公等重臣,外界只能猜测。纸究竟包不住火,皇帝半月未露面,朝中的疑虑也日益加重。南方正有战事,京城若生变故,后果不可预想。 今日的游苑乃是惯例,王宓与皇帝每年都来。如今皇帝来不得,王宓却须强撑着出来,以缓和众虑。 王宓端坐在席上,维持着面上的笑意,心中却想着皇帝的病势,愁云满怀。旁边贵妇们谈笑着,似有许多趣事,却一句也进不得耳朵。 好容易捱得园中士人开始流觞吟诗,贵妇们亦纷纷退下前往观赏。亭上终于只剩下自己,王宓轻吁口气,只觉疲惫不已。 “公主。”这时,内侍前来,向王宓一礼,低声道:“大长公主来了。” 王宓一惊。 自皇帝病势加重,太后与丞相商议后,封锁宫禁。几日来,紫微宫围得如铁桶一般,连皇后探视也不得入内。王宓自幼长在宫廷,虽不喜争斗,对母亲与大长公主之间的关系却还是明白几分的。尤其这时,皇后倚仗的就是大长公主,太后这般作为,所针对的到底还是她。 如今这满园的贵戚大臣,王宓最怕的,也就是自己这位姑母了。 “快请。”王宓深吸口气,给自己壮壮胆,轻声道。 内侍应声退下。 未几,只闻得一阵雅致的馨香传来,大长公主身披一袭雪白的狐裘,丰姿绰约地出现在面前。 “姑母。”王宓面上露出微笑,起身向大长公主端正一礼。 “阿宓。”大长公主看着她,笑意盈盈。 待入席坐下,王宓望着大长公主身上的狐裘,称赞道:“姑母今日甚美哩。” 大长公主看看身上,笑了笑:“人老了,只好凭些金贵之物充充场面。” 王宓闻言,掩口而笑:“姑母总爱打趣。” 宫人端来茶壶,将二人面前的茶盏斟满茶汤。 王宓垂眸看着案上,茶汤上转着细微的白沫,热气蒸腾。抬眼,却见大长公主正看着她。 心中微微一撞,王宓不自然地转开目光。 “阿宓今日气色甚差呢。”大长公主的声音轻轻传来。 王宓一怔,抬起头。 大长公主仍微笑,伸出柔荑的长指,轻轻触在玉质般的盏沿上:“许多日夜不曾安寝了,可对?” 那目光透彻,似乎能将她的心思通通看去。 王宓手中沁出一层冷腻。 “姑母此言何意?”王宓弯弯唇角,掩饰地低头饮茶。 大长公主却轻笑起来,声音和蔼:“阿宓今日强颜来此,却不知这亭下,谁人真的以为陛下安好?”您下载的文件来自:.www.27txt.com www.27txt.com(爱去小说网)免费提供,更多好看小说哦! 盏中的茶水漾起,王宓突然站起身来。 “姑母这是何意!”她蹙眉道。 大长公主却仍不紧不慢,唇含浅笑:“我是何意阿宓岂不知晓。阿宓,我且问你,陛下这般状况,太医已然束手无策,若有一人救得他,你可愿试?” 话音入耳,王宓睁大眼睛,望着大长公主,将信将疑。 片刻,她忽而一笑:“姑母若有良医,何不荐与太后或太医署?” 大长公主面色平静,直视她:“阿宓此话不差,以阿宓之见,待太医署允得外人外人医治陛下,须得几时?太后可欲见我?” 王宓盯着她,抿唇不语,目光纠杂。 夜色浓浓,马车辚辚走在京城街道上,寂静之中,车轮声尤为响亮。 馥之一身宫侍装扮,静静地望向外面。透过细竹编就的车帏,只见大路上空无一人,唯有车外的琉璃灯火光摇曳。 “在想甚?”大长公主的声音缓缓传来。 馥之转头,只见她不知何时睁开双眼,正看着自己。 “并未想甚。”馥之淡淡道。 下昼时,大长公主亲自到大司马府,说要邀馥之同车前往承光苑赏秋梧桐。大长公主身份不比别人,贾氏见馥之无异议,在大长公主面前不好出言反对,也只得准许了。 此后的事便水到渠成,馥之随着大长公主到了新安侯府,换上这身内侍装扮,听命妇交代宫中行走的规矩。到了夜里,换上这马车,启程往宫城。 大长公主浅笑。 “你在想若果真救得今上,姚美人该如何脱罪,可对?”她缓缓道。 馥之看向她,没有言语。 她说得一点不差,馥之不得不佩服这姑氏的本事。 昨日从何万口中,馥之大致得知了姚嫣出事的经过。上月,皇帝甚青睐姚嫣,连日临幸。本是好事,可就在一夜之后,晨起时,皇帝突然觉得不适,当日发起热来,时好时坏,几日之后,即卧床不起。太医诊出是中毒,却说不清来源。而皇帝发病前,起居皆在姚嫣处,姚嫣被理所当然地被拘了。南方正值战事,此事一直严禁声张,姚嫣则被拘着,“弑君”的罪名却说不得,只含混地称她违犯宫规。 姚征身为尚书,在朝中地位不低,结交的京中贵人也有许多了。可他竟连姚嫣犯事的细节也打探不出,馥之到了姚征府上探望时,只见他神容消瘦,那往日为人要强的三叔母一见到她,便几乎声泪齐下地请她入宫见太后,为姚嫣求些情面。 只是姚征与郑氏恐怕万万未想到,皇帝一旦不治,姚嫣便要坐实“弑君”的罪名,不仅姚征一家,颍川的姚氏也要牵连其中。 情势急迫,卢嵩又在太行山未归,大长公主要馥之入宫诊治皇帝,馥之不得不答应。 她看向大长公主,外面的光影在她精致的面庞上交叠,只觉愈加莫测。听说窦皇后有孕在身,大长公主如此尽心救治皇帝,其中因由,馥之也大约明白。此事处处透着复杂,为免牵连,她从大司马府中出来时,一个从人也没有带。 “姚美人频得圣眷,宫人争宠嫉妒也是自然,众口铄金,所授罪名向来无几分真实。今上并非愚钝之人,这些干系岂不知晓?馥之只消救得今上,到时即便无他人相助,脱罪亦有何难。”只见大长公主开口,不紧不慢道。 馥之神色无波,目光沉静 “承姑氏吉言。”片刻,她低低道。 马车辚辚向前,将近宫城之时,忽然转头走入一条小巷。 琉璃灯摇曳的光照下,只见另一驾马车已等候在此。 待她们的马车停下,那车驾上的车帏掀开,一人头戴羃离,撩起的轻纱下,面容秀丽。 “阿宓。”大长公主浅笑。 王宓没有说话,片刻,却看向馥之,双目深沉。 夜色中,宫门两旁的阙楼耸立着,如山峰般崔巍。 宫门处,火光明亮,几十名卫士披甲执戈,威武地立在黝黑的大门前。 见是长公主车驾,守门将官查验过符令,即命卫士向两旁撤开。馥之敛眉观心,垂眸随着车驾与向前走去。马车驶过门洞,车轮声倏而隆隆震响,未几,视野倏而开阔,宫殿高大雄浑的轮廓嵌在夜幕中,岿然屹立。 过了几重宫门,王宓从车上下来,换上步撵。 “往紫微宫。”她吩咐道。 内侍应下,抬起步撵,穿过长长的宫道,畅行无阻,一路入了皇帝的紫微宫。宫门处,卫士林立,竟倍于比宫城大门的守卫。 中常侍徐成正在殿外,见长公主来到,忙迎上前去。 “殿下。”他低声一礼。 王宓看看殿中,不多旁话,问他:“我皇兄现下如何?” 徐成眉间带着掩不住的忧色,道:“陛下仍一直未醒。” 王宓颔首:“丞相等人可曾来过?” 徐成答道:“下昼曾来过,见陛下未醒,与太医询问些话便离去了。” “太后呢?”王宓又问。 “黄昏时已回宫。” 王宓一讶:“这般早?” 徐成低头道:“小臣只知那时乐安宫来报,说大皇子哭闹。” 王宓默然。 徐成微微抬眼,却视线忽而落在王宓身后。 感觉到那目光的锐利,馥之低着头,努力维持着面上的平静,手指在袖间紧紧攥起。 “我去看看。”只听王宓道。 徐成收回目光,答应一声,转身引二人朝殿内走去。 皇帝的寝殿中,光照昏暗。 馥之刚踏入,便闻得一股药气迎面而来。 侍候的几名宫人见王宓进来,纷纷行礼。 “尔等且退下。”王宓道。 宫人们微讶的相觑,却不敢违抗,看看王宓和徐成,再礼退了出去。 “医官就在偏殿,”徐成低声道:“刚为陛下侍药,二刻之后,便要再来。” 王宓没有说话,却看向馥之。 “我省得。”馥之轻声道,说罢,朝幔帐中走去。 蜜烛静静燃烧,拨开重重锦帐,淡淡的光照映在榻中人苍白的脸上。 皇帝静静躺着,双目紧闭,虽熟睡,眉间却微微蹙着,容颜消减,似乎已经失却了往日那不怒自威的帝君神采。 “陛下五日前开始昏迷,时而发热盗汗。每日醒来两三回,也是神智不清,昨日到现在,却一次也未曾醒过。”徐成低低道。 馥之看看他,殿中门窗关得严实,烛火无一丝摇曳,徐成圆胖的脸上亦是波澜不显。 没工夫探询此人与大长公主的关节,馥之颔首,看向皇帝,在榻旁坐下。 王宓和徐成立在一边,紧盯着馥之。 只见她神色专注,翻翻皇帝的眼皮口唇看了看,又将皇帝的手从锦被下拉出来,凝神把脉。 殿中静得落针可闻,铜漏的滴水声一下一下,似带着警觉,落在每个人的心头。 好一会,馥之将皇帝的手放下,却将锦被掀开,撩起他的左袖。 “做甚?”王宓见她动作大胆,皱起眉头。 馥之未回答,双目盯着皇帝的左臂。灯光下,一道细细的疤痕显露出来,不足半寸,泛着深红的颜色。 王宓定睛看去,亦是诧异,睁大眼睛:“这是……” “上回遇刺的旧伤。”馥之深吸口气,缓缓道。 王宓与徐成相视,皆是惊讶之色。 她说的遇刺,二人心中皆清楚得很。皇帝在东市被歹人袭击,几乎殒命,想起来,至今心有余悸。 王宓不解:“那时卢子不是治好了?” 馥之看着皇帝,没有抬眼,简短地说:“多种毒物相配,可隐匿于表,变化多端,虽扁鹊亦难料。”说着,她指指那疤痕:“此伤痊愈久矣,却忽而再现,便是证据。” 卢嵩曾对馥之说过,他曾将皇帝那时所中的毒细辨,发觉虽不算复杂,有一味却无论如何也辨不出来。卢嵩虽不解,却也不敢断言,且皇帝痊愈之后,再无异状,此事便也随之过去了。 昨日何万同馥之说起皇帝是中毒时,馥之头一桩想到的便是此事。 “现下如何?”徐成问。 馥之沉吟,道:“烦常侍将陛下日里服用的汤药取些来。” 徐成看看她,一颔首,即刻转身出去。未几,拿着一只银碗回来。 “陛下这两日来,皆服此药。”他将银碗递给馥之,道。 馥之接过,将里面的药渣细细品验,片刻,将银碗放下。 “有甚可疑之处?”徐成问。 馥之浮起一丝苦笑,摇摇头:“无。” 不出所料,这银碗中的药皆温和之物,有些解毒护元之用,对于皇帝身上的毒却无济于事。并非太医们渎职,只是皇帝这病非同寻常,对那毒物来历又不得要领,出了差错便是灭族之罪,推断用药便也保守起来。 徐成与王宓皆看着馥之,只见她从怀中拿出一只小小的瓷瓶来,打开,倒出几粒小小的药丸。 “这是甚?”王宓问。 “解药。”馥之答道。 皇帝身上的毒,馥之虽不知其确切之名,依卢嵩与何万所述,却已大致摸得其性。白石散人的药库中,天下各种毒物应有尽有,馥之常年习药,对克毒之法还算了解。是以答应为皇帝诊治之后,她即刻制了这些药丸,随身带来。 方才为皇帝诊过脉,又查验过他近来所服汤药,确定状况无异,馥之便可大胆施药了。 “夫人已有十分把握?”徐成眉间一展,问道。 “算不得十分。”馥之一边将皇帝的嘴夹开,一边说:“据理,陛下明早当可清醒。” 王宓不语,看着馥之,只觉心中扑扑地跳。在馥之伸手喂药的一刻,她突然伸手抓住她的手腕。 馥之抬头。 王宓紧盯着她,低低道:“夫人这药喂下,今上、我、徐常侍乃至这大殿内外的几百人性命便全数捏在了夫人手上,夫人心中可有成算?” 此言出来,旁边的徐成也是一怔。 “我省得。”馥之轻声道,拿开大长公主的手,将药丸置入皇帝口中,又拿起旁边案上的水盏,小心喂下。 王宓和徐成看着馥之的动作,皆不言语。 铜漏在殿中静静地滴着,时而发出一声轻响。旁边的灯台上,蜜烛烧得只剩短短一截,烛花在灯台上结得厚厚的。 王宓倚在榻上,身上披着裘衣,许久不曾动过。窗外传来些低语声,似是徐成正与内侍说话。隔着一侧的纱窗,王宓看到月亮已经西沉了,自己却一直不曾入眠。 不远处,馥之伏在一张案上,静悄悄的,也许久不曾动过。 她竟能睡着。 王宓心中忽然有些不忿,转开脸去。 她想起晨早在宜春亭中,当大长公主说出姚馥之是陈勰弟子,亦是去年平阳郡大疫的驱疫扁鹊时,王宓只觉得大长公主在说笑。 去年那大疫,王宓亦是记忆犹新。那时人心惶惶,皇帝为得此事,半月吃不下饭,后来疫情得解,他们还曾往社中祭拜了一番。据传,那大疫正是一名女扁鹊妙手所驱,只是一场大战之后,此人就不见了踪影。 “……阿宓若不信,会稽侯何恺就在京中,何不请来一问?”大长公主的唇边挂着自信的笑容。 她注视着又是狐疑又是踌躇的王宓,双目明亮:“阿宓,陈勰医术,世间无出其右。不知这京城中,阿宓可还寻得出别人?” 王宓不得不承认,她的确别无选择。 这位姑母,总能找到别人心思中的要害,一击中的。 当时王宓一心救皇帝,硬是答应了;而现在冷静下来再想,到底是对是错,却愈发没了底气…… 思索间,她忽然又想起了顾昀。 心中一动。去年那大疫时,他正在平阳郡,若姚馥之真是扁鹊,那…… 正在这时,一丝细微的声音传入耳中。 虽然轻得很,王宓却一下睁开眼睛。 看向四周,除了自己和馥之,殿内空无一人。 隔了会,声音又清晰了些,像是什么在动。王宓循着看去,却似是从皇帝的帐中传来。 心中猛然一震,王宓从榻上起身,顾不得伸展酸痛的肢体,快步走到帐前,将帷幔一把掀开。 皇帝仍闭着眼,却有了动静,嘴半张着,似在呓语。 “皇兄!”王宓又惊又喜,急忙唤他。 声音将馥之也吵醒了,她睁眼见状,忙也起身,几步走到榻前。 “让我看看!”见到这般情景,她亦是欣喜,在榻旁坐下,从锦被里摸出皇帝的手。 正要把脉,突然,那手一转,将她的手腕用力抓住。 馥之吓了一跳。 皇帝面色仍苍白,微喘着气,双眼却已经睁开,死死地盯着她。 “皇兄!”王宓惊喜得不能自抑,上前握住他的双臂。 皇帝看向她,片刻,似乎清醒了些,眉间缓下。 馥之腕上的手一下松开。 皇帝躺回枕上,张张嘴,却一点声音也出不来。 “水。”馥之反应过来,对王宓说。 王宓恍然大悟,连忙从一旁的案上将水盏拿来,将盏中的小匙舀起清水,小心地喂进皇帝口中。 皇帝饮着水,抬眼,目光却落在馥之的面上。 心中一顿,馥之低头,将他的视线挡在王宓身前。 这时,殿外的徐成闻声赶来,后面跟随着几名医官。馥之见状,站起身来,不着痕迹地退到一旁。 “陛下!”徐成见皇帝果真醒来,亦喜不自禁,忙让太医上前查看。 一番忙碌,太医面露喜色,在榻前向皇帝一拜:“吾皇安泰,可喜可贺!” 王宓徐成等人闻言,心中大石顿时落下。 “皇兄……”阵阵激动涌起,王宓只觉再也忍不住,伏在他身上哭泣起来。 皇帝苍白的面上含着微笑,神色平静,抚抚王宓的肩头,声音仍然干哑,缓缓道:“朕得以无恙,皆众卿多日劳累之功也。” 榻前众人喜不自胜,纷纷伏跪拜贺。 皇帝刚刚醒来,体力仍有不继,没说几句话便已面露倦色。 众人不敢多扰,纷纷退下,徐成忙教宫人去盛些粥食肉糜来给皇帝充饥,向一旁的馥之递了个眼色。馥之会意,正要随徐成出去,忽然,一个低低的声音传来:“站定。” 馥之一惊,回头。 皇帝盯着她,目光锐利。 王宓亦回过神来,脸一白,忙道:“皇兄,他……” “此人看着灵醒,留在此处服侍。”片刻,皇帝却淡淡道,说着,闭上眼睛。 紫微宫解除戒严的消息,不消一个时辰就传遍了宫城之中。 窦皇后赶到紫微宫时,宫卫果然不再阻拦。她望向里面的宫殿,心中暗暗舒一口气,由宫人搀着走向正殿。 皇帝的寝宫之中,光照明亮。 当窦皇后踏入,只见太后已经来到,正与半卧在榻上的皇帝说着话。见她入内,太后停住话语,将目光瞥来。 “妾拜见母后,拜见陛下。”窦皇后行至榻前,向二人行礼下拜。 “梓童来了。”皇帝和声道。 窦皇后望着皇帝,他的面容仍有些消瘦,较几日前,却已有添了几分鲜活的血色。 “自从陛下染恙,妾辗转难眠,焚香祷告,唯愿以己身而代。如今见陛下安然,妾心足矣。”窦皇后眼圈微红,低头拭泪道。 皇帝看到窦皇后眼圈上淡淡的乌青,和声宽慰道:“梓童多日受苦了。”说罢,让内侍搬一张胡床过来。 窦皇后谢过皇帝,挺着滚圆的肚子,小心翼翼地坐到胡床上。 太后看看她,缓缓道:“皇后身体不便,将来无非常之事,留在宫中便是。” 窦皇后表情谦和,欠身道:“谢母后体恤。” 这时,医官进来,提醒皇帝该进药了。皇帝颔首,旁边的内侍忙搀他坐起,将身后的软褥垫高。 药汤黑稠,皇帝看了看,目光忽而不经意地瞥向大殿一角。片刻,他试了试,便眉也不皱地将药汤一口气饮下。 徐成忙又奉上一碗清水。 “还有姚美人之事。”皇帝涑过口,靠回软褥上,对太后开口道。他面色平静:“姚美人还在掖庭?” 太后颔首,道:“陛下染疾,姚美人难辞其咎。” 皇帝道:“姚美人尽心服侍,朕心甚慰。太医亦言,此番乃余毒未清所致,如今既病愈,姚美人亦可释出。” 太后看着他,稍倾,面上露出淡笑。 “掖庭乃皇后所掌,此事还须问过皇后。”她缓缓道。 窦皇后闻言,向上首二人一拜,温声道:“妾谨遵陛下之命。” 皇帝颔首,唇角微弯。 窦皇后抬眸,颊边仍带着笑容,脊背上却出了一层冷汗。 当初经大长公主提点,她曾交代掖庭令不得让任何人擅动姚嫣。若非如此,只消廷尉那一关,姚嫣不死也只剩得半口气在,岂捱得今日。而自己在已清醒的皇帝面前,即便理直气壮,在他心中也会落下一桩不是。 再说得一会话,太后叮嘱徐成好生照料皇帝,起身回宫了。窦皇后亦怕扰了皇帝歇息,也起身告退。 殿外,日头当空,炀炀灼目。 太后走到廊下,望望天空,眼睛微微眯起。忽然,她脚步缓下,转回头去。 走在后面的窦皇后一怔,也连忙停下脚步。 太后看着她,脸背着日光,表情不辨。 窦皇后神色无波,微微低头。 片刻,只听太后淡淡对内侍道:“回宫。”窸窣的脚步声响起,窦皇后再抬头,太后已经朝一侧宫门走了开去。 乐安宫的宫人们见太后回来,忙行礼迎接。 太后下了步撵,一语不发,也不要宫人搀扶,径自走到堂上。 宫人们见她神色有异,皆不敢出声。 太后走到软榻前,坐下去,缓缓将身体靠在漆几上,闭起眼睛。 一名年老的世妇见得这般状况,走上前去,将一只小碗奉上,面含笑意:“太后可要试试藕羹?庖中刚送来呢。” 太后睁开眼,瞥瞥那碗。 “大皇子何在?”她没有碰藕羹,却向世妇问道。 世妇忙道:“大皇子正在庭园中玩耍,可要将他唤来?” “不必。”太后摇头,眉间却浮起一丝不耐:“让他乳母拾掇齐整,送回去。” “回北宫?”世妇闻言一讶:“大皇子才来呢。” 太后冷笑,没有言语,却又将双目阖起。 世妇不敢再说,答应一声,行礼退下。 “她被留下了?”新安侯府中,大长公主看着何万。 “正是。何万答道,停了停,看向大长公主:“可要告知皇后,关照一二?” “不必。”大长公主微笑摇头:“紫微宫是何处?她既无从插手,不如不知。”说罢,她看看何万:“让徐成多加留意便是。” 何万应声,退了出去。 “你这是做甚?”一旁的新安侯窦宽按捺不住,不解地问:“此事传出去,你那儿妇还有名节?” “迂腐。”大长公主看他一眼,含笑道:“你怎不往善处想?他今后的性命可捏在我等手中。” 窦宽了然,微微颔首。 “可惜温容出手太拙,”片刻,他轻叹一声:“那次若将他了结,也不致这般辛苦。” “先前?”大长公主看他一眼,冷笑:“濮阳王准备多年,就等着朝中大乱。他若坐上帝位,话说得再好,我也必无安宁。这回却不同,濮阳王有顾铣挡住,胜算便在我等了” 窦宽听着她的话,想到几日前收到的密报,仍觉得心神不定。 “大司马果然能遣武威侯来?”他狐疑地问。 “会。”大长公主眼睛微眯,笑意淡淡:“顾铣,我最了解呢。“ “夫人可觉满意?”宫人纷纷在门外退尽,皇帝忽然开口道。 馥之转头。 皇帝靠在软褥上看着她,目光悠然。 馥之知晓他早看破了自己,也不再掩饰,一礼道:“馥之不明陛下所指。” 皇帝神色不改,闭起眼睛,将头靠向后面,不答又问:“听长公主说,夫人是昨夜来的?” 馥之颔首:“正是。” “驱疫扁鹊,果名不虚传。”皇帝缓缓道。 馥之不语。 自己去年在平阳郡的事,大长公主既能知晓,如今皇帝点破,馥之倒不再觉得惊讶了。 “馥之此为,乃一心为姚美人脱罪。”沉默片刻,馥之低低开口:“待出得宫门,大司马府任何人,与此事毫无相干。” 皇帝眼睛微睁,瞥她一眼。 馥之与他对视,片刻,转开目光。 “你可懂施针?”过了会,忽然听得皇帝道。 馥之怔了怔,答道:“会。” 皇帝不言语,却忽然支撑着坐起身来,移开身后的软褥。 “过来。”他看馥之一眼,说着,宽去外袍:“墙角那檀木柜中,有针,有酒。”说话间,他解开里面的底衫,裸出上身。 馥之一愣,睁大眼睛。 皇帝转身伏在榻上,片刻,发现不见动静,转头看向馥之,却见她还站在原地。 “扁鹊可知天寒?”他语带揶揄,淡淡地说。 馥之深吸口气:“陛下若欲施针,可传太医。” 皇帝看着她,唇边勾起一丝冷笑:“怎么?扁鹊连给朕喂药都敢,却不敢用针?”说罢,不再看她,只转过头去。 馥之僵立了一会,按捺着窘迫,依言走向那檀木柜。打开,只见里面的施针用物果然一应齐全。她将银针取出,用酒点火烧过之后,坐到皇帝榻前。 皇帝伏着,一动不动。 “朕觉得疲惫之时,常命医官施针。”只听他闷闷道。 “如此。“馥之应道,屏心静气,看向他的背上,将针缓缓扎入。 皇帝不再说话。 他的身体不算十分魁梧,肌理却还结实,修长的身线上,皮肤白皙。 馥之看着手下的动作,忽然忆起那时,顾昀也这样趴在榻上,任自己手生扎得疼痛,却不肯哼一声……心中淌过一阵暖意,馥之看着面前,凝神将针刺入最后一个穴位上。 皇帝仍旧纹丝不动,馥之看向一旁,将皮裘拿来,盖在他的身上。 “夫人跟随陈扁鹊学了多久?”皇帝动动身体,出声问。 馥之道:“七年。” 皇帝睁开眼睛,想了想:“姚博士未将夫人带在身边?” 馥之将他背上的银针拨了拨,道:“叔父好云游问道,不便带我,故将我寄在陈扁鹊处。” 皇帝饶有兴味:“姚博士竟放心?” 馥之却讶然:“世上最可信之人莫过亲友,怎不放心?” 皇帝眉头微扬。 他望向幔帐上,微眯的眼睛中,忽而浮现起当年,头一次赢了蹴鞠的二人兴高采烈地在御苑里欢闹。 “……昀必戮力佐太子!”少年一脸意气地对他说,笑容灿烂。 “亲友么?”皇帝低低重复,片刻,唇边掠过一丝弧度,闭上眼睛,面色无波。 过得不久,馥之将银针取下。才收拾好,就听内侍在殿外禀报,说丞相等人已在前殿等候。 皇帝应了一声,披衣坐起。 未几,殿门打开。几名内侍进来,服侍他穿上朝服。 馥之在一旁,见他虽然面色仍然不佳,身体却挺得笔直,穿衣戴冠之后,竟丝毫看不出是个大病初愈的人。 皇帝目不斜视,待整好衣冠,坐在步撵上,由内侍抬出去。 馥之留在殿中,看看四周,宫人们低头收拾着,却无人看过来,似未曾发现她一般。没多久,外面进来一人,是徐成。 “夫人随我来。”他走过来一礼,低声道。 馥之略一踌躇,移步跟在他身后。 出了寝殿,徐成领着馥之向一侧走去,不一会,走到一处小偏殿前。 “夫人辛苦,陛下将此殿赐与夫人歇息。”徐成恭声道。 馥之看看里面,却没有动。 “何时放我回去?”她眉头微皱。 徐成神色平静:“此事须待陛下旨意。” 馥之盯着他,抿唇不语。 徐成却不多言,再礼告退而去。 馥之独自站在原处,片刻,望望四周,忽而觉得有些茫然。她走进偏殿里,只见一张小案上已经摆着食物,似乎是刚做好的,还冒着热气。 腹中早已饥肠辘辘了,馥之在案前坐下,将食物仔细看了看,低头吃起来。待吃饱,馥之坐了一会,只觉身上的困倦再也耐不得,起身到殿中的榻上躺下,刚刚沾枕就沉沉地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迷糊中,馥之被摇醒。 睁开眼,却见是徐成。 他看着馥之,满脸焦急之色:“夫人快起来,陛下方才又晕厥了!” 馥之闻言,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怎会如此?”她一边起身一边问。 徐成神色不定,低声道:“方才陛下接急报,鲜卑人突袭,连下数十郡,如今距京城还有五百里。” 沉夜 夜色沉沉。 天空中一点星光也没有,冷冽的大风吹过江面,一名领着军士巡江的伍长不禁打了个寒战,嘴里骂了声,催促手下快些行走。 脚步的声音隔着舟板,隐隐传入密闭的舱室中。灯光昏暗,王瑾躺在席上,双眼微闭,胸口缓缓起伏着。 一只手抚上他的小腹,十指修长,莹白如玉。 “在想甚?”陈瑞将下巴抵在他的肩头上,声音低绵,如玉雕琢的脸庞上,泛着□残余的晕色。 王瑾侧过眼来看着他,深瞳柔和。 “无甚。”王瑾唇角弯起,抬手将一件外袍拉上陈瑞□的肩头。 陈瑞没有言语,望着他的脸,目光痴迷。忽而想起初遇他时,自己不过是个总角少年,随着做府吏的父亲入濮阳王府中拜见王钦。那时的自己,懵懵懂懂,战战兢兢;王瑾却是高贵的世子,生得风采翩翩,站在濮阳王身旁,与自己仿若天壤。那时的自己,何曾想过这样美好的人,有一日竟会垂青于他…… 外袍倏而滑下。 陈瑞翻身抱着王瑾的身体,将头伏在他的颈窝上,闷闷道:“真不想回去呢。” 王瑾一愣,片刻,笑起来,将手抚上他的脊背,轻轻抚摸。 “急甚。”只听他缓缓道:“如今正当战事,又是我兄长丧期。再者,”停了停,他的声音微低,在陈瑞耳边徘徊:“我父王甚欢喜你。” 陈瑞的身体一僵。他抬起头来,看着王瑾,面上带着薄怒而起的淡红:“我心里可只念着你!” 王瑾注视着他,目光在烛火中愈加深邃,神采却温柔有加。 “你的心意我岂不明。”他轻喟一声,将外袍重新拉起,盖在陈瑞的身体上,语带笑意:“怎还像幼儿般赌气?” 陈瑞任他动作,没有抗拒,却将一双眼睛望着旁边案台上的烛火,定定的。 “仲玟。”好一会,他出声道。 “嗯?” “将来你可会一直这般待我?” 又一阵脚步声隔着舱板碎碎传来,未几,复而寂静。 王瑾没有立即回答,片刻,只听他的声音轻柔:“胡想些什么。” 火光在运河上连绵一片,黝黝的水面在黑夜里也泛着耀眼的波光。岸上,奉命放行的漕吏们盯着艘艘兵舟巨大的轮廓,目瞪口呆。 “这般行速,不出三日可至。”当先一艘楼船上,余庆走到舟首,高兴地对顾昀道。 顾昀一身甲胄,按剑稳立。 他看看余庆,唇角微弯,却复又望着前方,凝眉不语。劲风吹来,旁边火把上的火焰猛然跳动,将顾昀眉间的阴影映得愈加深刻。 片刻,他瞥向一侧。 曹让正与谢臻说着话,朝这边走来。 谢臻冠戴整齐,一袭大氅将修长的身形衬得沉稳利落,与边幅粗犷的曹让站在一处,更显得风采儒雅卓然。 照面相遇,曹让与谢臻与顾昀见过礼。 “让与谢使君一谈,方知胸中鄙薄哩!”曹让笑呵呵地对顾昀说。 顾昀看向谢臻。 谢臻莞尔:“曹校尉谦逊。” 曹让正要再说,这时,甲板上的军士向这边大声禀报,说后面的舟上请他过去。曹让当即应下一声,向顾昀与谢臻告退,与余庆一道转身离开了。 舟首只余二人。 顾昀将谢臻看了看,未言语,只将目光转向前方。火把光中,只见得半边平静无波脸庞。 谢臻亦无所表示,面容澹然,随着他一道面向平阔的江面。 “过得这两日,京城也该到了。”少顷,忽然闻得谢臻的声音淡淡传来。 顾昀转头,谢臻侧脸上的神情一贯悠然。 “刀兵无情,使君何不待战事平息?”顾昀低缓道。 谢臻笑了笑,望向江上点点的烛火光,缓缓道:“若说凶险,将军处境胜臻十倍,却怎主动请缨?” 顾昀睨着他,嘴唇紧抿。 “夜深了,还请主公早歇。”零陵的大司马府堂上,一名侍从恭敬地对顾铣道。 顾铣身披裘衣坐在案前,闻言,眼也不抬。 “我再坐片刻。”他淡淡道,说完,又低头阅卷。 侍从深知顾铣脾性,不再劝他,行过礼,面带忧色地告退下堂。 四周复而静谧。 过了一刻,顾铣慢慢将卷上的几行看完,终于抬起头来。 堂上一个人也没有,烛火静静燃着,旁边一只火盆中的炭火烧得正好,散发着桔红的光芒。 顾铣转转头,舒展舒展颈背,目光却未离开案上,文书堆中,一封信函在露出一角。 忽而再忆起几日前,顾昀临行时,曾在这堂上擦拭一副铠甲。 “这是你父亲当年那副?”顾铣上堂来,看看那铠甲,向顾昀问道。 顾昀颔首,答道:“正是。” 顾铣笑了笑,拍拍铁甲上的鳞片:“记得那时,你父亲征鲜卑归来,正是意气风发,便制了此甲,用的是最好的精铁。”他看向顾昀:“不想,此甲头一回上得沙场,竟是披在了你身上。” 顾昀低头看看那铁甲,淡淡地笑。 二人在席上坐下。 “甫辰此去京城,若得成功,必威名冠世。”顾铣倚着一旁的小几,忽然看着他,目光深邃:“你父亲做到这般成就时,正是那时征羯归来。” 顾昀一怔。 家人过来,在二人面前奉上水盏。 顾铣挥挥手,摒退堂上众人。 顾昀望着他。 “我营中将才众多,如吕汜那等老成有谋之人亦不缺乏,甫辰可知我却为何单允了你?”待闲人退尽,顾铣手持水盏,话音不紧不慢。 顾昀道:“叔父委昀以大任,意在多加磨砺。” 顾铣神色从容,又道:“顾氏自随高祖而起,历经五世而未衰,甫辰可知其故?” 顾昀答道:“顾昀世代为国喋血沙场,战功赫赫。” 顾铣颔首,轻叹一声,正容看着他:“顾氏立身,乃在戎事。列代先人,每逢国难,必殊死以赴,方得今日。”说罢,他笑了笑:“甫辰可知,此番叔父遣你,到底是藏了私心。” 顾昀浅浅莞尔,没有说话。 顾铣饮下一口水,将水盏放下:“甫辰可知我为何与你说这些?” 顾昀道:“叔父此言,乃为告诫昀勿忘家训。” 顾铣笑了起来,忽然咳嗽几声。 顾昀见状一惊,便要上前。 “无事。”顾铣将他的手推开,却正容看着他,目光犀利:“甫辰,你启程之后,朝中精锐之师便被你带去半数。这些,不光叔父知晓,大长公主与陛下也都知晓,你可明白?” …… 大长公主么?顾铣望着案旁的烛火,思量起那时顾昀的神色。 顾昀面容沉静,颔首应下,未多言语。 起身离开的时候,面上却浮起些犹豫。他看看手中的铁甲,目光移向顾铣,低声道:“我父亲制此甲时,就是他走那年,可对?” 顾铣看着他,唇边露出一丝苦意。 他微微颔首,片刻,却道:“你父亲抱负比叔父要大,叔父从来比不得他。” 想到这些,胸口突地一紧。 顾铣低头猛烈地咳嗽起来,手臂紧紧支在案沿。 声音惊动了侍从,急忙过来给他扶背。 顾铣咳了好久,方才缓过劲来,待重新坐稳,已面色苍白。 侍从扶着他,忧心忡忡:“主公自从出征,咳嗽愈剧,如此下去怎得了?” 顾铣唇边含笑,摇摇头,却伸手从书册堆中抽出那信函,扔到火盆之中。 炭火正红,没多久,函上的薄板就冒起了轻烟。火苗从底部舔上来,木函面上,“大司马亲启”几个秀致而有力的字迹渐渐被吞噬,没在浓黑的烟火之中。 皇帝醒来的时候,只觉浑身无力。 眼前的烛光已不甚明亮,他却仍觉得刺目,不由地眼睛微微眯起。 他觉得榻旁有人,稍稍侧头,一个身影在淡淡的烛火光中清晰入目。姚馥之伏在案上,露着半边睡颜,内侍石青色的衣袍在她身上显得有些宽大。 头仍有些发沉,皇帝收回目光,片刻,支撑着起身。 “陛下!”一名宫人正好端着药碗进来,见皇帝清醒,面露喜色。 馥之被声音吵醒,睁眼抬头,与皇帝的目光正正相遇。 不等她起身查看,外面的徐成已闻声赶来,见皇帝坐起,欣喜不已,激动地与众人上前叩拜:“陛下洪福!” 皇帝看看他,却问:“丞相何在?”声音出来,犹带着虚弱的沙哑。 徐成忙道:“丞相与御史大夫等人正在前殿。” “传。”皇帝靠在宫人叠好的软垫上,简短地说。 徐成一怔,正想说些什么,看到皇帝苍白而阴沉的神色,不敢违抗,应声下去。 皇帝闭起眼睛,靠在软垫上一动不动,任由宫人为他加上衣物。 馥之立在一旁,看着宫人们忙碌,只觉进退不是。 正尴尬间,忽然,她的袍角被人在后面扯了扯。 馥之回头,却见是个少年内侍。 那内侍不动声色,朝殿外一指。 馥之会意,随他在鱼贯进出的宫人们遮掩下,无声地走了出去。 殿外,徐成正在等候,与他站在一处的还有一名六旬老者,从衣饰上看,当时个的身份不低的医官。 “此乃袁医正。”徐成对馥之道。 太医署的一些名字,馥之并不陌生。这位袁医正,据说是太医署最德高望重之人。 “袁医正。”馥之向袁医正一礼。 袁医正看着她,手收在袖子里,面无表情。 自皇帝昨日清醒,就听说了皇帝摒退太医,只让一名内侍看护的事。当时他就觉得荒谬不已,堂堂太医署的上百号医官,在皇帝眼竟不如一介内侍信得? 袁医正将馥之上下打量,只见此人相貌甚为秀美,体态可怜。再看徐成对他行礼的恭敬,袁医正心中即刻想到了原因。 “陛下欲召见丞相,请袁医正入殿内勘察陛下病情。”徐成对袁医正恭声道。 袁医正颔首,目光却仍留在馥之身上。 “哼。”片刻,他瞪了馥之一眼,拂袖而去。 馥之站在原地,啼笑皆非。 徐成却似无所觉,转向馥之:“陛下如今醒转,可还须服药?” 馥之点头,道:“还有一服,过后便可换下。” 徐成莞尔:“有劳夫人。”说罢一礼,便要转身往殿外走去。 “常侍且留步。”馥之出声道。 徐成回头。 馥之面带忧色,犹豫片刻,向他问道:“不知鲜卑现下如何?” 徐成稍稍环视周遭,低声答道:“鲜卑来势甚猛,陛下晕厥前,已遣骑郎将顾峻领京畿戍卫连夜赶往三百里外雉芒关御敌。” 断缰 一堆堆篝火在野地里熊熊燃起,成千上万地铺摊开去,似乎能把黑夜也映作白天。 军士们围坐在篝火旁,造饭歇息,无人喧闹。 “三日缩作两日,这般赶路,说话也懒了。”曹让在各处营地转了转,颇有感慨地对一旁的谢臻笑道。 谢臻闻言莞尔。话虽如此,他这几日跟随着,所见所闻,顾氏治军严明之名果真名不虚传。他望向远方,黑夜里,什么也看不清,心里却知晓再走不到百里,就能看到京城了。 “待打过这次,爷爷定要睡他个三天两夜!”这时,余庆走过来,压下一个哈欠,赌咒般道。 曹让转头看到他,讶然:“你不在将军帐中,来此作甚?” 余庆没好气,哼哼道:“被支走了。” 谢臻眉梢微扬,望向不远处一个小小的营帐,只见两名卫士立在门口,一个布衣打扮中年人正掀开帐门入内。 “那是……”曹让觉得那身影面熟,却一时想不起来。 余庆却看看谢臻,笑笑:“谁知道。” 帐中灯火微动,映在来人面容谦恭的脸上,更显昏黄。 “见过公子。”他面色和顺,向端坐案前的顾昀长揖一礼。 顾昀看着他,面色沉静,没有接话。 何万不以为忤,开门见山道:“公主得知公子回京,欣喜万分,命小人迎候在此。” 顾昀唇边浮起一抹冷笑,淡淡道:“母亲可有话?” 何万微笑:“公主言,公子救得京城乃无上之功,特遣小人前来相贺。” 顾昀闻言,无所表示。 何万道:“公主还命小人将此物交与公子。”说着,递上一只木盒,打开,置于顾昀面前。 顾昀视去,盒中,一截镶着宝石金扣的皮带映入眼中,似乎已多年呢无人动过,皮质有些霉迹,饰物也已经暗哑无光。 一股莫名的预感悠然而发,顾昀看向何万。 何万正容,缓缓道:“此乃十年前,先公出事时所用的缰绳。” 顾昀心中一惊。 何万面色平和,道:“此带乃先公返朝时,先帝所赐,少府打制,精美绝伦。先公那日驰骋,坐骑突然癫狂,缰绳断裂,先公是以摔下。” 顾昀盯着那缰绳,片刻,缓缓拿起。 只见断口正是两缰的交叉处,固定的金饰已经扭曲,却仍能看清铆接处平整的切口。 何万道:“公子亦知晓,少府所造之物,以工艺精绝闻名,这般断口,非人工不可为。当年先公出事之后,先帝以渎职之罪将在场从人全数处死,却只字不提缰绳之事,若非公主暗中打通关节,此物亦已被焚毁。” 顾昀目光深沉纠杂,好一会,把缰绳放回木盒,移开视线。 “母亲要我如何?”他深吸口气,道。 何万微笑:“公子回师京城时,并无陛下诏令,虽救国立功,岂知陛下心中无所芥蒂?古来功高盖世者,或为鱼肉,或为枭雄;而如今棋局尽在公子手中,怎么走,全凭公子决断。公主还要小人告知公子一句话,”他声音清晰:“先帝与先公,当年亦有君臣同榻的情义呢。” 顾昀看着他,风从大帐外吹来,烛火在他脸上投下一片摇曳的阴翳。 曹让走到帐前时,看见顾昀站在帐外,背对着这边,似乎正望着远方的夜色出神。 “将军。”他走上前去,一礼。 顾昀转过头来。 “拔营时辰已到。”曹让说。 顾昀却没有答话,双眸深黝,火光中,似有什么在那目中泛起。 “将军?”曹让微讶。 顾昀转开眼睛,颔首:“鸣角吧。”说罢,转身朝帐内走去。 号角声在夜空中低低响起,将官大声催促,军士忙将篝火熄灭,收拾行囊准别列队。 “上马上马!“余庆吆喝着,飞身跳上马背。 谢臻亦从地上起来,拂拂身上的草叶,就着路旁的大势上马。 军士们很快收拾妥当,在号角的催促下,点起火把,列队重新上路。夜里寒气重,离了篝火,人人不禁跺脚,伍长们不断鼓劲,让他们走快些好驱寒。 步伐声急急,伴着火把的光照在原野中铺开去。路旁村庄的几户人家被惊动,打开窗来查看,见到密密麻麻的军士走过,吓得赶紧阖起。 顾昀双目直视前方,马背颠簸,身上铁甲的鳞片细细撞动。 旁边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身影,顾昀转头,却见谢臻稍稍落后,正与他并进。 “我说过将军此番甚险。”谢臻望着前面,淡淡道,声音不远不近,正好传入顾昀耳中。 顾昀看着他,片刻,唇边浮起一丝冷笑:“既如此,使君跟来做甚?” 谢臻看他一眼,神色澹然,片刻,亦笑笑。 “你若护不得她,我来。”他低声道,说罢,轻叱一声,纵马朝前方奔去。 太阳出来,渐渐升高。空中漂浮的薄雾渐渐被光照冲淡,多日的阴霾之后,竟又是一个晴天。 京城之中,却没了往日晨早的热闹。大街上,人影萧索,平日里赶早忙碌贩夫走卒仿佛全不见了;即便是正值圩日,东市里亦一片冷清。 马蹄声从大街上传来,时而可见到成队的戍卫军士持着兵器走过。 皇帝刚恢复朝会,鲜卑突袭的消息就不胫而走,一夜间传遍京城的大街小巷。虽然京兆府连番出榜安民,可街上时而匆匆奔走而过的军士和戒严的城门却又教人放心不得。 据说夜里,有人曾登上京城中最高的樟山向北眺望,看到了雉芒关上的燃起的烽火。 乐安宫中,宫人们或侍立,或给堂上的端坐的妃嫔们奉上茶点,无一例外地揣着小心,走路也不敢大声。 上首,太后正襟危坐,缓缓抿下一口茶汤。 她的视线在众人之中微微扫过。妃嫔们端坐着,却目光闪烁,一个个闭口不语。相比起来,皇后窦氏却淡定得多,眼眸微垂,一贯面色无波。 太后将茶盏放在案上,抬眼,面容之间不掩疲惫。 “陛下今晨可安好?”她缓缓开口道。 皇后抬眼,在座上欠身,答道:“妾今晨往紫微宫中时,陛下已早起,气色较昨日已大有改善。” “哦?”太后看她一眼,片刻,问:“如今专司紫微宫的太医是何人?” 皇后道:“是太医署袁医正。” 太后颔首,收回目光。 “陛下身体方愈,又为国事操劳。后宫之中,皇后更当尽心,勿使陛下添忧。”她说。 窦皇后一礼:“敬诺。” 太后转向一旁的内侍,吩咐道:“袁医正医术精进,服侍天子功不可没。从我库中赐他彩帛三十匹并黄金十斤。” 内侍闻言,忙一礼:“敬诺。” “尔等回去吧。“太后揉揉太阳穴,对嫔妃们淡淡道。 众人面面相觑,各有惊疑不安。 小窦夫人忍不住,正要开口,袖上却被一扯。抬眼,窦皇后目光斜来,面上的神色却是平静。 “妾等遵命。”只见窦皇后向太后一礼,声音温和。 “姊姊。”才出宫门,小窦夫人脚步匆匆地跟上窦皇后,看着她,语带埋怨:“姊姊方才怎不出声?” 窦皇后看看她,面容仍镇定。“出声?”她由侍婢搀着,一边缓行一边悠悠道:“太后昨日苦劝陛下整整一日无果,我等今日若来太后跟前哭上一场,岂不惹她恼怒?” 小窦夫人语塞。 鲜卑攻雉芒关,犹如一声惊雷炸在京城头顶。据闻雉芒关下,来袭的胡人聚得密密麻麻,足有二三十万。事急如火烧眉毛,昨日的朝会上,丞相领百官向皇帝奏议离京避险。皇帝却不肯,以“天子守国门”驳回。 太后闻讯大惊,即刻赶往紫微宫中,与丞相一起相劝。 皇帝执意不改,只说会将太后与皇嗣送离,自己却要留在京城。太后又急又怒,几乎晕厥。 事情传开,在后宫的女人们之中说起,更是风声鹤唳。 小窦夫人绝望地望着窦皇后,面色灰败,手紧紧地抓着她的手腕,指尖冰凉:“陛下……陛下难道要我等留在宫中等死?” “胡说什么!”窦皇后闻言,忙瞪她一眼,低斥道。 王宓走入紫微宫中时,皇帝已经从宣政殿回来了。 寝殿之中,宫人们进进出出,忙碌而有条不紊。皇帝已经宽下朝服,闭眼靠在软榻上,旁边几只铜盆里,炭火正红。 “皇兄。”王宓从宫人手中接过一碗补羹,朝皇帝走过去。“起来用羹吧。”王宓在榻旁坐下,轻声道。 皇帝却无所动静,片刻,抬抬手。 王宓依他,将羹碗放在面前案上。 只听一声长长的呼吸从胸腔中传出,过了会,皇帝睁开眼睛。 “什么时辰了?”他问一旁的徐成。 徐成笑笑:“陛下午时下朝,现下才过了一刻。” 皇帝颔首。 听着她们说话,王宓抬眼朝殿内瞅去,却只见都是些平常服侍的宫人。 “教闲人出去,朕清静清静。”皇帝调整一下卧姿,吩咐道。 徐成应了声,正要去传命,忽闻皇帝又道:“这些火盆也撤走。”徐成一愣,忙道:“陛下身体新愈,如今天寒,若着了凉……” “朕没那么娇贵。”皇帝淡淡道,闭上眼睛:“撤走。” 徐成只得应下一声,为皇帝再添上一层锦衾,让宫人将火盆移开。 四周的空气骤然冷了下来。 王宓看看退出殿外的众人,又看看闭目养神的皇帝,片刻,小声道:“武威侯夫人可还在宫中?” 皇帝答了声:“嗯。” 果不其然。 “皇兄该早放她回去。”王宓道:“毕竟是臣妇,被人知晓总不好。” 皇帝睁开眼睛,睨向她,冷笑道:“哦?阿宓也知她是臣妇,当初将她带来的是朕么?” 王宓红了脸,嗫嚅道:“我那时也是想救皇兄……” 皇帝轻哼一声,转回头去。 “武威侯夫人去的是甘棠殿,何人敢多言。”只听他道。 王宓怔了怔,倏而了然。她自知说不过皇帝,看着他的脸色,闭口不语。 “阿宓来看朕,就为问武威侯夫人?”沉默了一会,忽然闻得皇帝又道。 王宓讪然,自己心里想什么,总躲不过他。 “不知雉芒关如何了?”她问皇帝。 皇帝看看她,面带揶揄:“怎么?信不过朕的骑郎将?” “不是。”王宓看着他,却再无玩笑心思。她面上带着些不自在,片刻,低低道:“皇兄身系天下万世,若各郡救兵不及赶来可如何是好?不若退一步,也是至善之举。” 皇帝闻言,笑意凝在唇边:“母后教你说的?” 王宓忙摇头:“是阿宓自己想的。”她望着皇帝,目光恳切:“皇兄,丈夫能屈能伸,何苦固执一时?” “固执?”皇帝笑了起来。 他长长地呼吸一口气,枕着软褥,望着上方:“阿宓可知京城与鲜卑之间,隔了几州几郡?” 王宓想了想,道:“相隔三州三十九郡。” 皇帝低低道:“鲜卑自大司马而破,诸部零落,聚得三十万骑亦是游散之勇,又怎做到长驱直入而未见烽火?” 王宓心中倏而一沉。天下堪舆,她也大致了解,京城北方诸州郡,各有驻防,鲜卑要无声无息地兵临城下,确是不可能。 她睁大眼睛:“莫非……” 皇帝唇边浮起冷笑:“济北国虽偏僻,却北接胡地,南临京畿,济北王打的好主意!” 王宓面色发白,手中沁出一阵冷汗。济北王,文皇帝时始封,乃当今所存诸王国中资历最老的。一个济北王一个濮阳王,都宗室皇亲,也都同时向他们插来一刀。 “阿宓。”皇帝眯起眼睛,声音虚空:“朕已将天下权贵都得罪遍了,若不固执,还能躲到何处?” 王宓怔怔望着他,咬着唇,久久不语。 朱雀门 安车走走停停,一会似穿过宫道,一会又似走过开阔的地面,许久,才慢慢停下。 “请夫人下车。”宫人在外面低声道。 馥之答应一声。 未几车帏掀开,宫人微微低头,将馥之搀下安车。 抬眼望去,只见一处宫室伫立在面前,屋檐似是新修过不久,整洁玲珑。 “姚美人就在宫中。”宫人对馥之道。 馥之颔首,随她入内。 庭院之中,却是有些冷清,待上堂时,出来迎接的却是姚嫣的乳母。 姚嫣与馥之自幼长在颍川,乳母对馥之自不陌生。见到她来,乳母满是倦色的脸上露出笑意,忙上前行礼。 “阿姆不必多礼。”馥之搀起她,向四周看看,问:“美人何在?” 乳母抬头,眉间掠过一丝黯色,轻叹道:“就在寝中。”说罢,领着馥之朝屋内走去。 到得室前,没走几步,忽然闻得低泣的声音。 馥之讶然看向乳母。 乳母眼眶一红,低声道:“美人自那日出来,便只这般哭泣,一会说有人害她,一会又说要回家。” 馥之知晓掖庭是什么去处,默然。 乳母拭拭眼角,道:“夫人且稍候。”说罢,推门入内。 馥之留在门外,只听着些细语声。 “教她走!教她走!”未几,一声沙哑的叫喊声蓦然响起:“我谁也不见!谁也不见!” 乳母出来,看向馥之,满脸尴尬:“美人心绪不宁,只恐……” 馥之望望光照黯淡的室中,片刻,微微颔首。 皇帝答应让馥之来探望姚嫣,如今姚嫣谁也不肯见,接馥之的宫侍却迟迟未到。 乳母过意不去,让宫人收拾出一间厢房来,请馥之入内暂歇。 馥之这两日来时时提着一颗心,不曾好好休息过,乳母这番好意倒是正好。甘棠殿中宫人不多,甚为清静,馥之靠在一方软榻上,闭起眼睛,没多久便渐渐睡了过去。 梦中亦不甚安宁。 馥之先是见到顾昀,一喜,忙上前拉他的手,想问他何时回来。顾昀看着她不语,神思一晃,那脸却又变作姚虔。身后有人跟她说着话,道是鲜卑人来了,馥之似醒过神,忙问他顾峻在雉芒关可有消息,又想托人给大司马夫人和戚氏送信…… 混沌中,一阵嘈杂声隐隐传来,将馥之吵醒。 她心中一惊,忙从榻上起来。 窗上透来的天光已经暗了许多,馥之打开门,却见庭中,几名宫人正抱头痛苦,外面,男人的呵斥声隐隐传来、 馥之走出去,堂前,乳母一边低头抹着泪,一边搀着一名衣饰素净的女子,那样貌,正是姚嫣。 “夫人!”乳母看到她,如同看到救星,忙上前来。 “出了甚事?”馥之问她。 乳母抽泣不断,道:“雉芒关要不保了,陛下令宫卫将后宫中人送离,美人无嗣,却走不得……夫人,夫人快帮着想想办法才好!” 馥之吃惊,看向姚嫣。 姚嫣也看着她,一动不动,神色平静异常。她的容颜消瘦而苍白,显得两只眼睛愈加大了,黑黑的双眸盯着她,带着毫不掩饰地嘲讽。 外面又传来一声哀号,馥之望去,却是宫道上,一名宫人想跟着主人离开,被卫士拽离,摔在了地上。 馥之快步下阶,走到宫门前。 宫道上已挤满了人。中间,车马辚辚,两旁由卫士护着,不断地将要跟来的宫人和妃嫔推搡开去,哀求声和哭泣声交杂一片。 馥之不忍再看,心中亦升起些隐隐的恐惧。 “可觉得有趣?”一个幽幽的声音冷不丁在身后响起。 馥之回头,却见姚嫣不知何时跟了过来。 她看也不看馥之,却望着宫道上的众人,神色似看戏般悠然:“平日里无论何等架势,死到临头亦是一样的嘴脸呢。” 馥之怔了怔。 姚嫣却笑,深眸明亮,声音低低:“看好了,我姚嫣不求人不求神,若这次得幸免,此后必再无阶下之辱。” 馥之正欲开口,这时,忽然听一声叫唤传来:“侯夫人!”望去,却是方才送自己来的紫微宫侍。他小步跑着过来,气喘吁吁:“请夫人随小人回去!” 馥之问:“何事?” 宫侍却不回答,只催促道:“车就在附近,进来不得,请夫人随小人前往!” 他正说着,里面的乳母已经闻声走了出来。她看见那宫侍,眼睛一亮,忙抓住馥之的手:“夫人可是要去见陛下?可万万要为美人求情……” 宫侍却不容她说完,转身要引馥之出去。 馥之思忖着那边怕又是急事,不敢耽搁,略略安抚乳母,跟着宫侍走开。宫道上拥挤,馥之行得两步,转回头去。姚嫣仍立在宫门处,看着这边,双目沉静,未几,那张脸被人群挡去,再不见踪影。 安车一路匆匆,驶了好远,那些哭泣声似乎还能隐约听到。 馥之坐在车中,思及方才那些人脸上绝望的神情,只觉心也随着车子颠簸,忐忑不定。自己虽不是那些妃嫔宫人,如今却也深陷这皇宫之中,与她们处境无异。一旦城破,皇宫必是首冲之地,若真有那时……馥之几乎不敢再想下去,手下意识地抚向腹部,只觉心底一阵紧绷。 当馥之换上内侍的衣服回到紫微宫,已是日落时分了。 殿中,皇帝正站在镜前,由着宫人替他将厚重的金甲穿在身上。 “回来了?”在镜中瞥见馥之,他淡淡道:“去备些药,朕今夜可晕不得。”那神色平和,语气轻松得像要去骑马郊游一般。 馥之微微颔首,道:“还请陛下赐脉一观。” 皇帝看看她,让旁边的宫人退开,伸出手来。 馥之上前,托起他的手腕,低头把脉。殿内似乎瞬间寂静下来,馥之微微抬眼,金甲上锃亮的光芒映入眼中,衬得下巴线条坚毅。 “如何?”皇帝道。 馥之将手松开,欠身答道:“陛下脉象已平稳,可以益气汤药巩固。” 皇帝颔首,却不多言,看看镜中,从旁边宫人的手中拿过金盔,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雉芒关守军今夜回撤,宫中正是紧张之时,陛下的汤药还请夫人尽心。”徐成过来,对馥之低声道。 馥之看看他,略一点头:“多谢常侍提点。” 徐成一礼,追着皇帝的背影快步走了出去。 馥之望着殿外,目光微凝。说来,此人待自己可谓不错,入宫以来,若非得他处处相帮,自己恐怕不会自在。当初,自己就觉得徐成必与大长公主有些关节,时日久些,这个想法愈加肯定,又愈发觉得大长公主实在深不可测…… 许是思虑多了,额边有些发疼。馥之一边伸手揉着,一边向外面走去。在殿檐下抬头,天空已经擦黑,一片巨大的乌云将西边的最后的余晖遮去,远处的宫阙重重叠叠,只剩一片延绵的黑影。 夜幕降临,到了酉时将尽的时候,忽然有消息传来,说雉芒关上的守军已经撤回了城中。 紫微宫中的气氛陡然紧张起来。 明知什么也看不到,却仍有不少宫人们走到殿前张望,似乎想从那远处的黑黝中找出些什么来。 “……陛下怎还不回来?” 馥之到临时备药的偏殿里去查看药汤,才进门,就听到里面有人在低低地说话。 “哪能那么快。”另一人道:“陛下必是要去查看城防工事哩。” 发问那人似沉默了一会,似带着害怕:“你说……鲜卑人可破得城?” 话音出来之后,却是一阵寂静。 馥之心中长叹,皇宫虽似深不见底,可对于外面的情势,每个人心里都如明镜一般。想着,她故意将脚步声放重一些,走了进去。 只见偏殿内点着几根蜡烛,两名太医署的药僮正跪坐在案前捣药,见进来的是馥之,他们连忙一礼,即目光闪烁地各自低头。 馥之颔首还礼,亦不言语,自顾地查看炉火。 事情急转直下,亥时初,宫外终于传来消息,却是人们最害怕的——鲜卑人已经到了城外。 城头的烽火红得耀眼,青烟浓浓冲起,即便夜里也看得分明。一时间,各种各样的话语在迅速传播开来。 听说京兆尹的府兵都出动了,皇帝亲自在城门督战。 听说此番鲜卑人多得像蚁群,从城上往下看,密密麻麻的看不到空隙。 听说太后的侄子,期门校尉郭维在城上中矢死了。 听说北边的高阳门被撞开,胡人冲进来,被羽林骑郎将顾峻领人杀退,堵了回去。 听说…… 宫人们似乎再不管禁言,任何消息进来,都飞似的地传遍了每一个人的口中。常侍们想管,可是就连他们也在不自觉地打探,将来的恐惧已经深深植入了每个人的心中。 “胡想些什么!”一名年长的宦官训斥道:“本朝百余年来,代代修缮京城工事,如今城墙上的砖都是米汤浇过的,百斤的兵器也休想磕掉一个角!” 馥之听着他们议论,并不插话。而听到顾峻的消息,心中一时宽下许多,过不久,却又担心起大司马府来,不知大长公主对自己几日来的去向有何解释,贾氏和戚氏可还在城中? 正心思杂乱间,忽然,宫门外传来一阵喧闹声。 众人已经,忙出去看。 馥之亦跟着张望,却见是一名宦官正从宫门急急地走过来,夜色虽暗,却遮不住他满面的喜色。 “怎么?”一名常侍走上前去。 那宦官擦一把面上的油汗,气喘吁吁:“陛、陛下传仪仗!援、援师来了,陛下、陛下要登朱雀门!” “什么?!”闻得这话,常侍亦是不敢置信,一把扳住他的肩膀。 宦官掩不住兴奋,吸口气,扯着已经嘶哑的嗓子大声答道:“援师来了!” 话音传来,犹如暗夜中的一道强光,所有人面上的阴霾一扫而空。 “传仪仗!仪仗!”常侍转头,中气十足地对犹自沉浸在惊喜中的众宫人大喝道。 宫人们回过神来,赶紧答应,各自精神振奋地散了开去。 馥之望着殿前,仍有些怔忡。不知为何,‘援师’二字传入耳中,她便只想到了顾昀。真是他么?心在胸中扑扑地迸撞,馥之低头,手不自觉地抚在腹部上,似乎觉察到另一个脉搏在掌心下鼓动。 甫辰,甫辰……想起那个身影,鼻间忽而一酸。馥之觉得霎时失了力似的,身体靠在身后的柱子上。 “夫人。”一个声音忽然在身旁响起。 馥之看去,却是一名徐成手下的宫侍,常来向她传话的。馥之偏过脸,稍稍拭了拭颊边,再转向他,略略一礼。 宫侍欠身,低声道:“陛下略感不适,请夫人随小臣往朱雀门。” 馥之微讶,望望外面。心思转了转,她答应一声,收拾些用物,随那宫侍往殿外走去。 夜色带着寒气,将水道染得愈加阴森。水流在木舟低下哗哗而过,低头,只隐约可见湍湍水光。 “比朔北还冷,爷爷!”张腾搓搓手,低声骂了句。片刻,径自走到舟板上坐了下来。 身旁响起一阵脚步声,张腾抬头,却是王瓒。 只见他走过来,在张腾身旁坐下,未几,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包,拿出糗粮吃了起来。 张腾微微扬眉。 “王参军。”张腾伸过手去,笑嘻嘻道:“与都尉我分些。” 王瓒看他一眼,将糗粮掰下一般,放在他手中,继续吃。 张腾瞥着他,目光玩味。 他随大司马顾铣来到南方,原本驻在零陵,领的是徙卒。数日前,他却突然被调入水军,编入兵舟之中。张腾起初满脑糊涂,不明白自己一个羽林屯骑出身的都尉,舟也不曾搭过几回,如何去了水军。直到随舟到了成郡,见到领了参军之职的王瓒,张腾才明白过来。 “说来还是仲珩灵醒。”张腾吞下一口糗粮,慢悠悠道:“知晓刀法不行,上阵不忘带上都尉我帮手。” 王瓒看他一眼,却不理会他的打趣,低低道:“此番可不必从前。孤军深入,莫大意了。” 张腾愣了愣,片刻,“嘁”一声,边咬一口糗粮边不屑道:“那等弱贼,也不看看都尉我去年是跟谁过的刀。” 王瓒笑笑,转回头去望着前方。昏暗摇曳的火光映在他的脸上,眉宇间平添了一股沉静之气。 张腾瞥着他,目光玩味。 不知为何,此番见到王瓒,总觉他变了些。他似乎变得沉默了许多,以前那种玩世不恭的神情也少了,几日来,张腾见他处事谈话,皆一丝不苟,几乎像换了个人。 似乎察觉到他的视线,王瓒转过头来。 “做甚?”王瓒斜他一眼。 张腾咧嘴笑了笑,道:“都督我听说雍南侯在京中为你选好了宅邸,此番功成回去,仲珩便要迎佳妇了?” 王瓒目光顿住。 张腾继续逗他:“听说是个美人。” 王瓒瞪他一眼,撇回头去。 还装。 张腾笑起来,片刻,看看周遭的军士,也不再打趣。他心情大好,向后躺了下去。脖子上寒意飕飕,张腾忽然想起去年,他们随军征羯也是这个时节。 那时的二人,真正意气初发,都一心想着立个军功回去,从此海阔天空呢……张腾望着头顶深邃的夜空,深吸口气。 “仲珩。” “嗯?”王瓒没好气地应道。 “零陵兵马,前些日子不知为何走了大半,如今水军又来了成郡,大司马手中想是所剩无几了。” 王瓒回过头来。 张腾疑惑地看着他,低声道:“蜀郡可守得住?” 王瓒默然,过了会,瞥瞥他,也躺下去。 “天知晓。”他闭上眼,沉沉道。 火光如晚霞一样,将宽阔的江面染得通红,兵舟焦黑的残骸与死去军士的尸首随着波浪四处漂浮。 厮杀声和呐喊声混在一处,密集的鼓点擂响,沉沉打在人的心头。 吕汜在岸边的高台上临风而立,面色铁青地看着江面上的水军舟阵被敌方冲开。 “将军快看!”旁边的副将忽然指着远方惊呼起来。 吕汜望去,只见昏暗的光照中,南岸那边骤然出现一些巨大的黑影,慢慢朝这边移来。心中一惊,吕汜向身后的军司马大喝一声:“传令所有舰船撤回!” 军司马得令,忙挥起手中彩帜。 霎时间,鸣金之声响彻北岸,江上的朝廷战船纷纷不再与敌人缠斗,调转方向回撤。可终究迟了些,正忙乱之时,那些黑影赶上,将不少兵舟撞得翻覆。 “他们竟有这么大的楼船!”北边的人见得这般景象,无不大吃一惊。 吕汜皱眉抚须。 “蜀郡原本不是也有楼船?大将军匿而不用却是何故?!”副将见那些楼船的破竹之势,气急败坏地说。 吕汜瞪他一眼,冷笑:“我等精锐之师,几征胡虏,岂惧区区楼船!”说罢,喝令道:“令火油上前!” 军司马应下,即又挥旗。 才传令下去,忽然闻得一阵惊呼声,众人视去,却是大江左边,一列楼船疾疾而来,上悬朝廷旌旗。巴郡兵舟正忙于向前,疏忽了侧翼,被那些楼船生生撕开阵角,措手不及。 情势突而逆转,吕汜眼睛明亮,大声道:“擂鼓!令兵舟随楼船成列!” 岸上鼓声再起,隆隆一片。有了楼船的抵挡,江北水寨被冲得分散的兵舟很快重新集结成阵。巴郡水军反应过来,忙转而攻击楼船,可说来也怪,那些楼船虽不如巴郡的高大,却周身布满荆棘一般的利刺,又行动甚速,穿梭自如,大小敌舰皆莫敢近前。 “是大司马!”不知谁兴奋地喊了起来。往为首的楼船上望去,果不其然,一个硬朗的身影全副铠甲,稳立大司马旌旗之下,不是顾铣却又是谁? 大司马亲自上阵,北岸众人士气顿涨。兵舟与楼船迅速合围,联结成阵,一时间,箭矢齐发。巴郡楼船想将阵列再冲开,却行动缓慢,被北岸的兵舟缠住,左右难顾。 火光将江面照得如白昼一般。 就在这时,北岸的楼船上突然投出大石来,又精又准,只往巴郡的楼船上落下来。洞穿的闷响此起彼伏,楼船想躲避,却力不从心。未过得几时,当先几艘被砸开了甲板,慢慢倾斜。船上的人大惊,争先恐后地跳入水中,箭矢落下,死伤者不计其数。 鸣金声在黑夜中急急响起,巴郡水军弃下毁坏的十几艘楼船,仓皇撤回。 “多亏大司马妙计,否则末将今夜险丢了水寨!”顾铣乘着兵舟回到岸上,吕汜快步上前相迎,行礼后,颇感慨道。 “伯乔费心。”顾铣笑道,声音平和。说罢,他转向一旁的军司马,道:“令楼船在前结阵,以为障壁。” 军司马应下,忙去传令。 吕汜望着远方泊着的楼船,抚须道:“大司马此计甚好,楼船周身布以长矛铁刺,他们近前也难。” “寡势自有寡势的战法。”顾铣道:“幸而匠人赶得及。”说罢,与吕汜一道往营帐中走去。 提起此事,吕汜面上挂起一抹忧色。 “不知我军如今底细,那边知道多少。”走了一会,他低低道。 等了一会,却不见顾铣回答。 吕汜抬头看去,顾铣往前走着,步子却迟缓下来。吕汜讶然,正要再问,忽然见他身形晃了晃,倒了下去。 “大司马!”吕汜脸色一变,急忙上前。 众人小步快趋得走过宫道,走了许久,朱雀门上的明灯终于落入视野。 馥之跟随在仪仗后,前面,华盖上的织锦在明亮的宫灯照耀中愈加流光溢彩。心随着步子跳跃着,她的目光望向夜空那头,似乎能越过重重宫阙城墙,直至城外那厮杀之处。担忧与兴奋在胸中时时翻涌,她只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去看才好。 城楼下,期门卫士把守森严,两名将官过来,将仪仗众人查看后,告知常侍,说皇帝有令,让仪仗在城楼下等候。 “请随小臣上城楼。”这时,宫侍向馥之道,说罢,引她往前走。将官及卫士见他们行动,也不拦阻,让开一条道来。 馥之登山阶梯,微微回头,看看仍在原地的众人,一阵寒风吹来,火把光照晃了晃。馥之搂搂身上的皮裘,不知为何,总觉得心中有一股隐隐躁动的不安,如影随形。 头顶的灯火愈加近了,登上城楼时,疾风刮来,城垛上的一排火把上剧烈舞动着火焰。 似乎有些嘶喊声在远处传来,馥之忍不住,转头城楼前方张望。黑茫茫的夜空下,却只能看到宫外民宅中的灯火。 城上的期门卫士比城下更多,列队立在殿外,铁甲长戈闪着锃亮的光泽,整齐而肃杀。一人身披金甲立在雉堞前,听着一名将官禀报,正是皇帝。 宫侍停住步子,与馥之侯在一旁。馥之朝那边望去,皇帝侧着身,辨不清神容。 “传令下去,来犯胡人,除了酋首一个不留。”没多久,只听皇帝冷冷道,虽沙哑,却声声有力。 将官领命,行礼退下。 “陛下,”这时,徐成上前,对皇帝道:“陛下传唤之人已至。” 皇帝转头向这边,看到馥之,片刻,颔首道:“入殿。” 徐成领命,朝宫侍一招手,宫侍欠身一礼,领馥之跟着走入殿中。 朱雀门的殿阁虽矗立在城楼之上,却造得十分宽大。馥之入内,只见里面灯火明亮,显得十分空旷。 正中一张木榻上,皇帝坐下。徐成上前,欲替他解金甲,皇帝却一挥手,只将头盔脱下,交给他。 “朕要施针。”他吩咐道。 徐成应下,朝馥之投来一眼。 馥之走上前去,向皇帝行礼。 “不知陛下何处不适?”她问。 “头有些疼。”皇帝道。 馥之颔首,将他面容细辨。儿臂粗的蜜烛静静燃着,只见皇帝面色苍白,眼睑下泛着青黑的阴影,却不见一丝疲惫之色。双目炯炯地看着她,似心思不辨。 “请陛下赐脉。”馥之垂眸道。 皇帝伸出手来。 馥之将手按在他的腕上。 “陛下。”这时,徐成走过来,微笑着奉上一只药碗:“这是陛下命侯夫人备下的药。” 皇帝看了看他,将那药碗接过。低头看去,棕色的药汤蒸蒸地冒着热气,荡漾地映着烛光。一抹弧度忽而浮上他的唇角,皇帝没有饮下,却忽而抬起眼睛,徐成不及收回视线,与他正正对上。 徐成忙垂下眼睛。 “朕记得你是淮西人,少时受韦氏余党株连,阖族之中独你一人得免。朕还记得,你是定康五年随的朕?”皇帝话语不疾不徐。 徐成微怔,答道:“正是。” 皇帝颔首,继续道:“那时朕还是太子,有八年了吧?” 徐成莞尔:“正是,有八年又三个月。” 皇帝目光渐深:“你们等得八年又三个月,却等不得多一刻么?” 徐成一惊,未等他抬头,已经被身后两名侍卫按下,反剪住双手。 “臣不明!”他惊恐地望向皇帝。 皇帝神色平静,看也不看他,却转向旁边同样满面惊诧的馥之,笑了笑:“夫人可是也不明?不若将那碗中之物查验一二。” 馥之疑惑地望着他,看看徐成,伸手将那药碗取过来。 药汤仍温热,馥之闻了闻,又将指头蘸一点入口。 心头忽而一阵。这方子是馥之多年所用,那味道早已烂熟。如今这汤药,除了她配入的药材,还多了一味,不甚明显,却藏着诡异,足以教馥之浑身血液凝起。 皇帝深吸口气,笑容冷下:“如今情势,朕本不欲动手,却是你们迫人太甚!”说罢,转向侍卫,淡淡道:“将徐成拘下,与偏殿药僮一并交与廷尉署。” 侍卫应下,就要将徐成拉走,才动手,却猛然闻得一阵磔磔的笑声,由低渐高。徐成抬起头来,由着侍卫拉扯,却看着皇帝,仰面摇头而笑:“可惜我终未报得大司马大将军之恩!何辜!何辜!” 馥之猛然惊住,听着那犹在大殿中回荡的声音,面色渐渐发白。 开朝以来,有大司马十数人,而得冠以大将军之号的大司马只有一人,就是顾昀的父亲顾迁。 她看向皇帝,他盯着殿外,神色依旧平静,嘴唇却紧紧抿起。 脑中轰轰地响。 许多自己曾经想不明白的事,如今一下连了起来。大长公主为何费尽气力将她送入宫中救皇帝,徐成为何处处相助……人人皆是棋子,下棋之人,精心地布下一条线,而线的两头,系着皇帝和顾昀。 皇帝转过头来,看着馥之,片刻,道:“甫辰握虎符,领了五十万大军前来,就在城外。” 馥之深吸口气,强自镇定地望着他的眼睛:“甫辰为人纯正,必无叛逆之事。” 皇帝苍白的唇角勾了勾,忽然从榻上坐起,望望外面,神色莫测。 “夫人可欲随朕前往一观?”他低低道,说罢,忽然扯住她的手臂,朝殿外大步走去。 馥之踉跄几步,顾不得臂上的疼痛,向皇帝急急道:“陛下与他少年结谊,许多年来,可曾见他有异?陛下当信他!” 未出殿门,忽然,一声惊叫传来。 “陛下!”一名侍卫奔过来,匆匆走进来:“徐常侍坠城!” 馥之睁大眼睛,只觉身上的血气似瞬间被抽干。恐惧袭上心头,她再顾不得许多,向皇帝大声道:“此事考的是他,又何尝不是陛下?!” 话音未落,却被一阵鼓角声没去。 各处城门上齐奏的得胜乐,由远及近。京城之中,正闪起起无数星斗般的亮光,汇集起来。各家百姓纷纷从宅中出来,涌向城门,手中的灯笼将笔直的大街照得明亮,口中的欢呼声此起彼伏,却只有三个字,隐约可闻。 “大将军!大将军!……” 馥之僵住,抬头,火光中,皇帝昂首望着前方,眉间的轮廓隐没在交错的光影之中。 得胜 乐的声音阵阵传来,城墙下,军士的人影仍奔走纷杂,火把光汇得如燎原一般。 “我部在往承光苑附近遭遇一路,斩获三千余。”中军的一处火堆旁,曹让向顾昀禀道。 顾昀立在地图前,盯着上面的标示,覆着重甲的身形在地面上中投下一片宽阔的阴影。 “雉芒关可有传报?”他问。 曹让道:“如将军所料,贼众大部溃往雉芒关,我师先一步占得,正与追袭骑兵合围。” 顾昀颔首,片刻,抬起头来。 “传令,”他拿起头盔,沉声令道:“务必全歼。” 曹让朗声应下,向顾昀一礼,转身退去。 空气中混着泥土和火烟的味道,远处,得胜乐的声音正阵阵传来,愈加清晰。顾昀抬头望向城门,烽火已经灭去,只余一道淡淡的轻烟,离了火把光照,即无影无踪。 “将军!“这时,身后传来余庆的声音。顾昀回头,只见他匆匆走到跟前,道:“有人求见将军。” “何人?”顾昀问。 余庆面上却有些犹豫,低声禀道。“绿芜。” 顾昀讶然,望望远处,沉吟片刻,颔首:“领来。” 余庆应声退下,不久,从远处引着一人走过来。只见那人一身布衣,身姿纤纤,待至跟前,她撩起面前的羃离,正是绿芜。 “婢子拜见公子。”见到顾昀,绿芜双目中不掩欣喜,忙伏地跪拜。 “免礼。”顾昀看着她,问:“你怎来此?” 绿芜起身,望着他,眸中掠过一抹柔色。“婢子来禀夫人之事。”片刻,她微微垂下眼睑,轻声道。 顾昀一怔,盯着她,目光凝起。 呼喊声在城下传来,渐渐齐整,如波浪般阵阵传来。明灯汇集一片,从城楼上望去,夜色几乎被驱散。 “陛下!”一名将官匆匆走来,向皇帝一礼,声音洪亮道:“贼众已溃往北方!” 馥之感到臂上的力量似倏而一滞,抬眼,却见皇帝瞥着自己。 “可知人数?”片刻,皇帝不着痕迹地松开馥之,转向那将官。 将官禀道:“约五万余人。” 皇帝颔首:“知晓了。” 将官没有退下,少顷,又道:“陛下,百姓涌向应天门,京兆府来问,可要清散?” 皇帝没有理会,看着远处的光亮,过了会,却忽而将视线移到一旁。 馥之一手扶着臂,满脸戒备地盯着他。 “不必。”皇帝道转头,理理身上的金甲和佩剑,淡淡对近侍道:“将夫人带回。备仪仗,朕亲自往应天门。”说罢,不再看她,大步朝城下走去。 “……三日前,婢子返大司马府中取些遗留之物,听家人说,夫人往宫中见姚美人,已有数日。”绿芜向顾昀娓娓道。 顾昀望着城墙那边,没有言语。 “你的意思,如今她还在宫中?”片刻,他低声道。 绿芜颔首,双目含忧:“婢子前日返乡中探望母家,离开时,夫人仍未归来。” 顾昀看向她:“可有她消息?” “尚无。”绿芜小声道,却看看他,神色间似有犹豫。 “甚?”顾昀看着她。 绿芜轻轻咬唇,望着顾昀,轻声道:“坊间近来流传一事,说陛下身边有两位姚美人。” 军士马匹的声音仍喧嚣,疾风掠过,地上的绢图在石镇下掀着一角,似乎在极力挣脱。 绿芜微微抬眸,顾昀仍侧着脸,篝火的光亮影在他的眉间,不辨表情,却似沉沉地透着犀利。 城门上的乐声倏而又奏了起来,伴以钟鸣,似乎变得更加洪亮了。 “将军!”余庆跑过来,向顾昀大声禀道:“陛下亲临承天门!” 顾昀转头看看他,少顷,又望向承天门的方向,点头,沉声道:“知晓了。”说罢,将头盔戴起,朝前方走去。 绿芜睁大眼睛,急忙跟在后面向他道:“公子切不可只身入城!” 顾昀停住脚步。 “我记得,你是在我母亲再嫁前几月入的府?”少顷,他转过头来,忽然道。 绿芜一愣。 顾昀深吸口气,看着她,语声和缓:“这些年来,你虽得我母亲诸多交代,可你做事尽心,我心里亦是明白。如今你既已放出,便不必再听由谁人,回去吧。” 说罢,他再不看绿芜,回身继续往前。 “那女子是何人?”马前,顾昀正要踏上马镫,一个声音忽而从身后传来。 顾昀回头,谢臻正站在身后。他身上仅着便袍,手里握着剑,衣服上染着战场的泥灰和血污。顾昀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一抹戴着羃离的身影仍立在那里,似怔怔的一动不动。 想起刚才的一番话,心中不禁生起些喟叹。顾昀转回头来,道:“从前的家人。” 谢臻看看他,没有说话。他望向城门上刚升起的彩幡,火把的余光黯淡地照在他的侧脸上,俊雅的轮廓间仍不见一丝疲态。 “陛下到了?”片刻,谢臻问。 顾昀颔首:“正是。” 谢臻看向他:“将军欲如何?” 顾昀望望天色,伸手整理马背上的鞍,道:“城中传谕,陛下将亲临承天门,我须往见。” 谢臻笑了笑,火光中,呼出的白气淡淡散去。 “我想起前朝一事。”他缓缓道:“卫明帝时,有大将楚食其。明帝幸骊山别宫,匈人来袭,食其及早得信,未经传召而领兵往骊山。明帝得救,却从此深疑,未出一年,食其获罪入狱。”说着,谢臻看着顾昀:“今将军无朝廷传召而私持虎符回师,此事公之于众前,楚食器之险,于将军不过百之二三也。将军虽有百战之勇,一旦入城,即为鱼肉。” 顾昀回视他,神色不改。 “陛下不是卫明帝,”他冷笑地转过头去,将鞍上皮带拉紧,不疾不徐道:“我亦不是楚食其。” 谢臻闻言,眉头皱起,忽然一把扯过他的肩膀。 “她在城中!”谢臻盯着他,声音低低,似压抑着怒气:“你若不测,她将如何?” 顾昀看着他,唇边微微弯起。 “正是她在城中,我更该去。”顾昀淡淡道,说罢,用力挣开谢臻的手,上马高声一叱而去。 开道的吆喝声在熹微的晨光中响起,华盖龙幡拥着皇帝的御驾在大街上出现, 涌上大街的百姓望见,连忙伏拜。仪仗来到,只见身姿魁梧的执金吾缇骑和持戟卫士皆服色鲜亮,中间,皇帝骑在马上,清雅的面容与一身金甲相称,更添英姿勃发。 皇帝身覆战甲亲临,百姓愈加鼓舞,口称万岁,声音一浪高过一浪。 皇帝目不斜视,走过在街道两旁密密麻麻跪拜的人群,径直往应天门而去。 城门前,卫士早已清道戒严。御人引着皇帝的马走到乘石前,两名内侍连忙上前,欲将皇帝搀下,皇帝却挥开他们,自己就着乘石下了马。 “陛下。”光禄勋卿审琨来到,向他一礼。 皇帝看看他:“齐备否?” 审琨道:“已齐备。” 皇帝颔首,望望城楼,迈步登阶上去。 才走几步,一名内侍忽而匆匆来报,说御史大夫郭淮求见。皇帝微讶,停住步子。 “传来。”片刻,他说。 内侍领命下去,不久,郭淮一身朝服,由内侍引至皇帝面前。 “臣拜见陛下。”郭淮领着下拜道。 皇帝看去,只见他面色虽疲惫,鬓发却丝毫不乱。皇帝望望天色,又看向他:“卿忙碌一夜,当好生歇息,缘何未诏而至此?” 郭淮向皇帝再拜:“社稷忧患,臣不敢安睡。” 皇帝看着他,神色无波。 “卿未闻得胜乐?”过了会,他唇边扬起一抹微笑:“忧患已解。” “未解。”郭淮抬起头,望着他,低声道:“陛下可还记得大司马大将军?” 皇帝笑意停在唇边,看着郭淮,双眸中的神采渐渐深沉。 郭淮垂下眼睑。 “尔等暂退下。”少顷,皇帝转头,对身旁的审琨道。 审琨应声一礼,瞥了瞥郭淮,领着左右从人回避开去。 四下已无旁人。 皇帝立在阶上,目光斜来。 郭淮垂拱道:“忆昔,大司马大将军破虏凯旋时,京城百姓燃灯庆贺,三日不辍。不知陛下可忆起?” 皇帝声音缓缓:“自然记得,故大司马大将军乃我朝首屈之勇将,惜英年早逝,天下为之扼腕。” 郭淮不慌不忙:“然陛下可知其早逝因由?” 皇帝看着他,没有答话。 “卿何意?” “当年先帝令击鲜卑,得胜后,大司马大将军握京畿及边戍重兵,权倾朝野,内外莫有敢逆者。先帝深忌,故设计除之。”郭淮看看皇帝,正色道:“如今城外之势,与昔日几无所异,其意不得不防,还请陛下定夺。 皇帝仍未开口,双眸在熹微的晨光中愈加深黝,目光平静而莫测。 城上的得胜乐仍在奏着,似不知疲倦,钟鼓的声音传来,格外响亮。 “陛下!”这时,一名将官从城上下来,向皇帝一礼:“城下军士已列队完毕,请陛下登城楼。” 皇帝朝那将官一颔首:“知晓了。” 将官应诺退下。 皇帝深吸口气,抬头望望城楼,片刻,转向郭淮。 郭淮仍正容,稳立如松。 “卿自为御史大夫以来,寡言淡泊,中庸克己。”只听皇帝忽而开口道。“今日来此,是母后之意,可对?” 郭淮心中一提,抬起眼,只见皇帝直视着他,笑意渐冷:“烦卿转告母后,天下是朕的,任谁人也拿不走。”说罢,他扶扶腰间佩剑,转身登上阶梯。 东方已露出了一片水色般的明亮,淡淡的雾气中混着烟火的味道,在晨风中缓缓飘散。 号角声在城墙下低低鸣起,士卒军马已集结成阵,从城楼上望去,只见队列方正,几乎望不到尽头,各色旌旗迎风张起,上面的神兽威武可辨。 那个金黄的身影甫一出现在城楼上,军士们振臂欢呼,一时间,声音汇聚如海。 皇帝昂首立在雉堞前,城上火炬的光辉将他身上的金甲映得光亮耀眼。军士的声音愈加热烈,他唇边带着微笑,目光直直落下,看着阵前一人。 顾昀骑在马上,身上沉重的铁甲染着战场的血污和烟尘,身形在晨曦中显得愈加高大。 二人隔空相对,视线隔着薄薄晨雾,各显黝黯。 “陛下。”审琨走过来,向皇帝问道:“启门否?” 皇帝唇间微微紧绷,仍望着前方。 审琨见皇帝不开口,迟疑片刻,正要再问,这时,卫尉卿褚英忽而走了来。 “陛下!”他向皇帝一礼,递上一份木函,急促道:“吕汜急报,大司马病危,零陵已为叛军所占!” 角抵 “……为众军士置帐,赐每人肉食二斤,酒一斛。”帐中,余庆阅着手中的文书,啧啧笑道:“众弟兄听得早乐跳了,只是我等有五十万军士,岂非搬空京城?” 话音落下,却无人回应。 顾昀坐在案前,看着地图没有作声,下首处,谢臻面无表情,正闭目养神。 余庆讪讪,尴尬地收起笑容。大司马病危,零陵失守,皇帝观礼之后,即在城楼上传谕来,命大军就地休整,隔日回援。此事急迫非常,顾昀休息也顾不上,待大帐搭起,即刻与众将商议往零陵之事,才散了,就一直坐在案前看地图。 “小子胡言。”曹让往余庆后脑上拍一记,道:“这些本是军需,你以为府库是白设的?” 余庆不好意思地笑。曹让看看顾昀,告礼说去巡视,扯着余庆出去了。 帐中一下变得静悄悄的。 片刻,顾昀抬起头来。他稍稍地活动脖子,看向谢臻:“那急函是你的意思?” 谢臻眼皮微动,却没有睁开,片刻,缓缓开口道:“是大司马的意思。” 顾昀看着他,没有言语。 “大司马手中并无多少兵马,本是撑不得许久。”谢臻继续道,停了停,他唇边浮起浅笑:“将军果不须入城,大司马算得正好。” 顾昀未接他的话,道:“使君欲留京中,今日便可离开。” 谢臻睁开眼睛,看着他,神色平和:“正是。” 顾昀目光停留片刻,正待再开口。这时,帐外忽而传来些说话的声音。 帐门被撩起,余庆走进来,神色不定,口齿也有些结巴:“将、将军,大长……” “甫辰。”他话音未落,一个柔和的声音传来。大长公主头戴羃离,轻纱撩起,露出精致的面容。 余庆满面通红,看向顾昀,似为难不已。 顾昀坐在位子上,纹丝不动。 他看看大长公主,冷冷地扫一眼余庆:“下去。” 余庆如蒙大赦,立即一溜烟地出了帐外。 “要见甫辰可不易。”大长公主弯唇笑道。不待顾昀回答,却看向下首的谢臻,语声轻缓:“想来,这就是闻名天下的明珠公子了。” 谢臻起身一揖:“承谬赞,颍川谢臻见过大长公主。” 大长公主嫣然一笑:“公子果名不虚传,何以自谦。” 谢臻莞尔,向她再礼:“臻暂告退。”说罢,离席往帐外走去。 看着帐门重新放下,大长公主笑意不减。 “东洲明珠西京玉。”她看向顾昀,缓缓道:“依我看来,谁人也不及我儿。“ 顾昀无动于衷。 “母亲来作甚?”他淡淡道。 大长公主看着他,笑意渐渐敛起。她走上前,与顾昀隔案对坐。 “你要返回援零陵?”她问。 顾昀料她是此问,颔首:“然。” 大长公主深吸一口气,似叹似怒,低低道:“怎如此不听劝?” 顾昀神色不改:“母亲欲我如何?” 大长公主双目深远,注视着他,片刻,道:“我知晓甫辰想说甚。母亲说再多,也不过是为权势,可对?” 顾昀神色沉静,没有说话。 “甫辰啊,”大长公主一笑,缓缓道:“权势有何不好?你父亲拼搏一生,为的无非是这二字。”她目光流转,看着顾昀的眼睛:“甫辰亦是一样,与馥之离离合合,左右不过是上位者一句话。听命于人总不那么好受,不是么?” 帐中一片寂静,风在外面刮来,帐顶“呼呼”地响,光照在二人面上变幻交错。 “馥之入宫,母亲出了力吧?”顾昀没有接话,忽而道。 大长公主似一怔,片刻,冷笑:“馥之为陛下治好顽疾,这功劳难道会落在我身上?” “母亲,”顾昀望着她,正容道:“今上继位以来,政令通行,百姓乐业,乃难得的明君。社稷一朝而乱,将置天下于何地?” “甫辰同我说天下?”大长公主忽然笑起来,声音渐渐尖利。她站起来,盯着顾昀:“他们杀你父亲时可曾想过天下?若不是我,你以为顾氏还能保全?” 她目光凄然,却愈加冰冷,犀利碜人:“甫辰,事已至此,你以为你做忠臣他们就会放过你么?” 承光苑中,又是一派祥和之景。 内侍们来回地忙碌,个个喜气洋洋。鲜卑人被歼的消息传来,阴霾扫尽,计划撤往渚邑行宫的宫眷们才行到半路,便由太后做主回到了不远的承光苑。 延寿宫中,宫人正与大皇子在庭院中玩耍,笑声一直传到了堂上。 “这么说,武威侯领大军前来,又要原路退回了?”太后拈着一瓣蜜橘,缓缓放入口中。 “正是。”郭淮在下首应道:“大长公主曾见过武威侯,似无所作用。” 太后笑了笑:“忠义不阿,真男儿也,大长公主竟是生了个好儿子。” 郭淮细听不语。 太后望向堂外的融融日色,缓缓道:“你知晓,大长公主与窦氏,无论在宫中如何闹腾,在我眼里,皆不过儿戏。唯独牵连军权此事,”她停顿片刻,垂眸再掰下一瓣,叹口气:“实教我忧心。” 郭淮看着太后的神色,心中了然。 太后瞥瞥郭淮,莞尔:“可须抓紧,今日不比往时。她得了许多,总该教她丢些东西了。” “臣明白。”郭淮一礼,又再拜道:“臣告退。”说罢,趋着小步退下堂去。 京城外的鼎山上,月亮出来,晖光照在满山的红叶上,如同落了一层霜。 山中的听松观内,正是寂静。 枫树环抱的庭院中,灯笼荧荧。厚厚的丝毯织着靛青的花纹,一层红叶落在上面,衬得两相艳丽。毯前的木榻上,一人身披狐裘,倚着小几,拿着酒瓶慢慢酌饮。 忽然,一只手伸来,将酒瓶夺开。 皇帝抬头,就着光照看清来人,唇角勾了勾:“你总算来了。” 顾昀立在榻旁,看着他,无所表示。 “陛下身体新愈,不该饮酒。”片刻,他淡淡道,径自在榻上坐下。 皇帝倚着身后的小几,看着他,忽而笑了笑:“甫辰可还记得你我初识?京中子弟在这观中角抵,你抵朕不过,就给了朕一拳。” 顾昀望望院子四周,唇边扬起一抹苦笑:“自然记得。” 皇帝从榻上起来,脱下身上的狐裘:“难得我二人重至此,甫辰可欲再抵一次?” 顾昀讶然,未几,转头望向一侧。 不远处,曹遂等侍卫神色紧张地看着这边。 “不敢么?”皇帝站在丝毯上,看着他,唇角微弯。 顾昀看着他:“只怕陛下气力不继。” 皇帝冷笑:“朕向来不用蛮力。” 顾昀没有言语,片刻,将外面的裘衣宽下,掷到一旁。 皇帝莞尔,即占据丝毯一角作势。 顾昀亦站好位置,蹲身张臂。 二人沉着对视,目光炯炯。 突然,皇帝移步上前,将双臂抵来。顾昀架住,稳稳地抵着他的手臂。皇帝虽大病新愈,气力却充足,不是移着步子,攻势连连。顾昀吃惊于皇帝势头,不敢懈怠。一时间,二人咬牙相抵,各不退让。 相持约摸半刻,皇帝果然渐渐有些不继,顾昀见势,正要攻前,突然,肩头被皇帝全力一顶,他站立未稳,身体朝一旁侧去。顾昀心中直呼不妙,忙反力回攻,二人手臂死死扭住。突然,皇帝暴喝一声,攻取顾昀下路。顾昀蹲身架住,乘皇帝收势未稳,猛力压下。皇帝欲躲开,却为时已晚,攻势被顾昀牢牢封住,未几,终于被他一举按到在地。 “陛下!”侍从们见状,赶紧奔过来。 顾昀回神,忙将皇帝放开。 只见皇帝躺在丝毯上,满头大汗,气喘吁吁。他挥开侍卫,大笑起来:“爽快!” 顾昀亦疲惫地倒在一边,剧烈的呼吸化作一团团白气。望着头顶,亦觉得浑身有股长久未的舒泰。 侍从忙将二人的衣服取来,盖在他们身上。 “你我扯平了。”好一会,二人站起身来,皇帝吸口气,对顾昀道。说着,他重新披好狐裘,对曹遂一颔首。 曹遂会意,向院子一侧走去。 顾昀不解。 “你不是想见她?”皇帝唇边挂着轻嘲。 顾昀一怔,忽而转向曹遂离开的方向。只见院落深深,灯笼荧光的掩映下,曹遂引着一个窈窕的身影走出来。 四目相对,柔和的光照下,那张秀美的面孔已淌满泪痕。 “甫辰……”馥之顾不得许多,快步奔上前去,扑入顾昀的怀中。 久违的气息漾在鼻间,顾昀心中惊喜交加。他拥着馥之,手臂紧紧地环着,却不敢置信一般,伸手托起她的面庞。 馥之哽咽着,眼眶里仍涨满泪光,双手紧紧抓着他的手臂。 顾昀眼眶发涩,喉头紧紧的,好一会,低嘎着嗓音问:“可安好?”说着,目光紧张地向她的小腹看去。 馥之顾不得拭去脸上泪水,只连连点头:“我等俱安好。” 顾昀颔首,心中一块大石落下,又问:“府中?” 馥之吸吸鼻子,道:“今日府中曾送信来,叔母家人俱安好。” 顾昀点头,眉间稍解。 馥之却仍紧紧抓着他的衣服,将目光不住地在他身上游移,迫不及待地问:“你可曾受伤?” 顾昀心底一阵柔软,唇角不禁弯起,张张手臂:“你看,不曾。” 馥之不放心地将他细看,似在确认。顾昀笑了笑,抱紧她,低头在她颊边摩挲:“勿为我担心。” 馥之这才安下心来,听着他的话语,不禁破涕为笑。一瞬间,泪水却又一古脑地涌了出来,头埋得更深。 月色洒在相拥的二人身上,庭中寂静,唯有山风掠过森林的声音传来,远而广阔,如海浪一般。 “听闻你明日还要去蜀郡?”许久,馥之抬起头来,轻轻地问。 顾昀颔首:“正是。” 馥之望着他,没有言语。 顾昀看着她眼圈红红的样子,莞尔,在她耳旁道:“我出征你也见过,何人伤得了我?” 馥之瞪他一眼,将一样冰凉的物事塞在他手里。 顾昀低头看去,只见是一只莹洁的小瓷瓶。 “何物?”顾昀问。 “正元丹。”馥之咽了咽喉咙,说:“我新制的。” 顾昀笑意愈深,将瓷瓶收入怀中。 馥之看着他,片刻,低声道:“你手握虎符,他怎敢放你回去?” 顾昀愣了愣。 他笑容中带上一抹苦意:“他不怕。” 馥之不解:“为何?” 顾昀看着她,将她鬓边几丝泪湿的散发撩起,轻声道:“他手中有你。” 馥之定定地望着他,少顷,却忽而偏开脸去。 “你就是想惹我哭么?”她吸吸鼻子,似不满地低喃道。说着,却将他的手握得更紧。 顾昀笑了笑,没有说话,只将额头与她抵着。 “甫辰……”片刻,馥之忽然想起什么,问他:“你父亲当年……” 话音刚起,身后忽而响起一阵窸窣的脚步声,二人转头,只见一名内侍走来,向他们一礼:“陛下在观外亭中等候君侯。” 馥之容色黯然,望向顾昀。 顾昀注视着她,却眸光平和。 “馥之,”他低低道:“可还记得我同你说起过武威?” 馥之点点头。 顾昀双手握着她的肩膀:“待我归来就带你去,可好?” 馥之望着他,两月前,二人畅游的欢愉似又浮现在眼前。她抿唇笑了笑,却不放心地盯着他:“你可须说话算数。” 顾昀深深地看她,唇角扬起。 观外的留鹤亭中,皇帝长身而立,似在观赏远处的月色山景。 听到侍从传报,他转过来。 顾昀站在他面前,目光静静。 皇帝笑笑,从旁边的案上拿起一瓶酒。 “夜里寒冷,饮几口温酒再走。”他缓缓道,说着,先将酒瓶往嘴里灌了几口,递给顾昀:“亦当为甫辰送行。” 顾昀接过酒瓶,看了看,又看看他,仰头将余下的酒喝光。 皇帝含笑地接过空瓶,看着他,声音沉着:“此战朝廷倾注全力,甫辰多劳。” 顾昀回视他,道:“烦陛下明日将馥之送回府中。” “自当如此。”皇帝莞尔。 顾昀注目片刻,向他一礼:“臣告退。” 说罢,转身走出亭子,与等候在观前的侍从向山下走去。 “甫辰。”未走多远,忽然闻得皇帝出声道。 顾昀止步,转过头来。 皇帝注视着他,开口道:“我此生友人,唯你而已。” 顾昀回视着他,片刻,面上似浮起一抹苦笑。他转过头去,不久,火把光映照的身影被树木遮去,消失不见了。 陨落 天还未亮,京城外已经是一片喧嚣。 角鸣声低低响起,众军士在将官们的催促下纷纷整装。一时间,军马嘶叫,火把光辉汇聚,灿若星河。 曹让清点着各处人数,核对名册。当点到一名年轻的小校时,觉得此人甚眼熟,看看他,又看看名册。 “你不是郭三郎的从人?”曹让道。 那小校笑起来,道:“郎君好眼力,小人郭池,家里刚刚送来充军。” 郭三郎郭维,鲜卑人攻城时战死,这些曹让是知道的。他们素日里也有些情义,曹让心中不禁黯然。 他看着那小校,问他:“你可有擅长?” 小校答道:“小人擅射。” 曹让颔首,拍拍他的肩:“好好干,建功立业,也对得起家里。” 小校笑起来:“那是自然,小人领命。” 东方亮起微光,大军开始沿着大道向南行进。无数双脚蹋起尘雾,夜色中,将火把的光照漫得氤氲。 馥之站在城楼上,望着那些火光远去的方向,许久,仍一动不动。 “夫人。”身后传来内侍低低的声音:“该回府了。” 馥之没有答应,好一会,才转回头来。晨风吹来,面上凉凉的。馥之略一颔首,随内侍离开。 不远处,守卫森严,一人身披大裘立在雉堞前,头上的玉冠洁白,更衬神色清冷。 似乎听到了动静,皇帝回过头来。 目光相对,馥之没有驻步,向他微微欠身,随着内侍下了一侧的阶梯。 青灰的城墙将晨曦挡在了身后,铜炬中的熊熊火焰把台阶照亮,人影在地上铺得巨大。 马车旁边,一辆漆车稳稳地停着,面前,一人身披鹤氅,火光将俊美的面容映得明亮。 馥之怔忡地停住脚步。 “我听府中人说你还未归,便寻来了此处。”谢臻笑了笑,声音清澈依旧。 馥之望着他,扯扯唇角,想回以微笑,眼眶却倏而模糊。 谢臻注视着她,双目微黯。 “送你回去吧。”他舒口气,轻声道。 馥之望望身后的城楼,少顷,回过头来看着谢臻,莞尔颔首:“好。” 零陵江面上,寒风呼呼地刮过。波浪翻滚,卷着焦黑的木块残箭等物,一浪一浪地拍打着岸边。 濮阳王的大帐中,众将齐聚,人人眉头紧锁。 “……那些兵士不知从何而来,一夜之间将十几县全占!”巴郡来的使者发髻散乱,向王钦哭诉道:“我等发信向土人求救,竟无一人前来。郡兵苦苦抵挡几日,锦城被破,王府官署也尽落入贼人之手,王妃世子俱不知下落!” 嚎哭的声音响彻大帐,凄厉得碜人。 濮阳王王钦坐在上首,连日操劳,神色已经不掩惫态。 他看看使者,又看看众人,向一旁的主簿略略抬手。 主簿会意,上前好言安慰那使者,领他下去。 帐中瞬间寂静。 “诸公有何对策,但说无妨。”王钦缓声道。 众人相觑,皆面色不定。 下首一名副将率先出列,向王钦一礼:“臣以为,巴郡为我根基,当火速回援,夺回巴郡!” 话音刚落,另一将出来反驳:“三日前锦城已被占领,我等竟消息全无,可见其行动周密。回援说得轻巧,焉知不是圈套?” 此语一出,帐中立刻议论纷纷。众人有的说回援,有的说要另辟途径,一时间,吵吵嚷嚷。 王钦看着他们,眉头愈加紧锁。突然,“砰”地击案。 帐中众人一惊,纷纷安静下来。 “慌甚!”王钦面色沉沉,通红的双眼瞪着众人。“失了巴郡又如何?我等蜀郡在握,又兼勇兵良将,巴郡收回乃是迟早之事!” 帐中众人虽神色各异,却纷纷应和。 高充在一旁看着这般情景,心中长叹。 什么“蜀郡在握”,要拿下成郡谈何容易。别的先不说,单看面前。大司马顾铣的水寨像块顽石一般,与他们对峙已近一月。十日前,细作探得,那水寨中所有兵将不过五万人。濮阳王闻言大喜,即命强攻。不料就是这五万之勇,凭借着零陵天险和几百已经不堪修补的兵舟,硬是把濮阳王的三十万人挡到了现在。日子一天天过去,人心已是难安,这个时候巴郡被占,无异雪上加霜。 高充明白,真要说什么盼头,大概还要看鲜卑那边了。濮阳王与鲜卑约好里应外合,事成之后则分南北而治,若鲜卑能得手,目前的处境倒也不算什么…… 忽然,高充望见王瑾正看过来,目光相遇,高充缓缓抚须。 “瑾见方才帐中,众人皆恐,唯先生神色安然,不知可是有了对策?”江边上,芦苇丛生,王瑾与高充并行,温文向他问道。 高充笑笑:“小人有甚对策,不过发怔罢了。” 王瑾想了想,望望四周,低声道:“以先生之见,父王可是在等鲜卑?” “嗯?”高充看向王瑾,片刻,点头莞尔:“公子果睿智。” 王瑾皱眉:“可过了许久也不见消息。” 高充捋捋胡须,缓缓道:“京城路遥,消息总有阻塞。” 王瑾紧问道:“先生以为如何?” 高充摇头:“即便鲜卑得手,亦远水不救近渴。” 王瑾懵然不解:“那……” 高充微笑:“巢覆鸟兽散,公子若为明日计,还当早作打算。” 王瑾看着他,面色苍白,眸色渐深。 “白鹮矶,留以千人即可。”零陵水寨中,顾铣身披大氅,将手指在地图上指了指。 “千人?”吕汜讶然,抬头道:“零陵各处江防坚固,唯白鹮矶江平水浅,若强攻,此处仍是最佳。” 顾铣面容血色寡淡,神色却平和如故,摇摇头:“濮阳王此人,最是猜忌多疑。上回我等于此设伏,他损兵近两万,此番他宁可全力攻水寨,也必不肯再……”话未说完,他突然重重咳了起来。 吕汜忙为他拍背,看看他的脸,劝道:“还是请医官进来吧。” “不妨事。”顾铣缓下,摇摇头,说着,却又看向地图。 吕汜看看旁边,为他盛来一碗清水。顾铣就着水碗喝下一口,笑了笑,缓缓叹道:“巴郡被占,濮阳王已是逼急了。三十万人一齐攻来,只怕到时便是生死之战。” 日头沉入大江的另一头,天色暗下。天空中没有月亮,只余几点寒星闪着微弱的光。夜幕降下,越来越深。大江的南边,忽而出现几点火光,越来越近,倏而连成一片。 北岸水寨之中,鼓角声鸣起,响彻夜空。楼船与兵舟纷纷开动,环卫营寨。 王钦身披金甲,坐在最大的一艘楼船上亲自督战。望着北岸渐近的火光,他的唇边浮起一丝冷笑。 “传命,擂起大鼓。”王钦对身旁的军司马道。 军司马答应,忙去传令。不久,楼船上的大鼓擂起,各舟亦相继配合,低沉的鼓声响亮,远远地传开,一下一下,似乎能击到北岸军士的心上。 顾铣立在土台上,望着远方,神色从容。 “令水陆各部勿动,楼船备好火油投石,听命而动。”他吩咐道。 将官应下,飞奔传命。 吕汜在一旁他的脸色,仍不放心,低声说:“不若教人移来木榻……” 话未说完,顾铣淡淡打断:“不必。” 吕汜知他脾性,只得收声。 南岸的兵舟渐近,突然,北岸鼓点响起。霎时,流火如蝗。被火石砸中的兵舟不计其数,哀号声不住,江面被团团的大火映得如同白昼。 “命小舟为先,还以投石!”王钦怒起,向军司马令道。 一时间,叛军的舟上,箭矢和石块如雨点般纷纷落来。朝廷兵舟多经修缮,已是伤痕累累,遇得这般重击,前沿的不少兵舟即刻瓦解。叛军前锋的兵舟乘势上前,一下冲入阵中。 短兵相接,舟阵上,双方军士亦刃相搏,喊杀声伴着远处的鼓点,嚷嚷传开。 突然,朝廷阵列中,十几艘身披铁刺的楼船闯将出来,直直撞向叛军的楼船。 “调头!调头!”王钦舟上的军司马朝舟子大吼。 舟子们连忙将楼船调开。 旁边另一艘楼船连忙来挡,只听“嘭”地一声巨响,二舟相撞。朝廷楼船上的铁刺深深地嵌入了木板之内,各自动弹不得。此时,刀兵之声铿锵响起,未等叛军舟上的人回过神来,朝廷军士已经顺着舟板掩杀过来。 “王公!可要暂避?”军司马犹豫地向王钦问。 “不必!”王钦却直直盯着前方,突然拔剑一指,大喝道:“顾铣就在岸上,传令下去,得顾铣首级者,赏金千斤!” 众人闻言大振,各舟不再后退,争先上前。 不久,朝廷水寨被撕开口子,叛军蜂拥而入。失去了前防,水寨之中的朝廷军士抵挡艰难,不住后退。 “得顾铣首级者,赏金千斤!” 疯狂的喊声不断响起,叛军军士如同着了魔,争先恐后地朝岸上杀去。 王钦站在楼船上,水寨燃起的熊熊大火将他的脸庞映得通红,双目炯炯,笑容中满是嗜杀的狂热。 密集的鼓点声和搏杀声越来越近,吕汜风尘仆仆,快步登上岸边的土台。 “大司马!”他急急地说:“叛军将至,请大司马后撤!” 顾铣昂首立在土台上,没有说话。片刻,他回过头来,苍白的嘴唇含着浅笑,声音低低:“你听。” 吕汜一怔,转向他所指的方向。 夜风中,一阵鼓声正传来,远远的,却清晰分明。 吕汜精神猛然一振。只见黝黑的夜色中,一道亮光正向这边移来,如同火龙一般,将原野照亮。 “王公!快看!”楼船上,将官指着前方。 王钦视去,面上的笑容渐渐凝住。火光熊熊,无数军士突然从浓烟之中冲出来,如潮水般,将本已经攻到栈桥的叛军杀退。一时间,喊杀声满山遍野地传来,几乎将楼船上的鼓声也淹没殆尽。 “王公!”一名将官急急跑来,气也顾不上喘,大声道:“朝廷……朝廷援师!” 王钦面色霎时铁青,这时,朝廷的旗幡在火光中清晰落入眼中。 胸中一阵气血翻滚,突然,王钦“哇”地大叫一声,喷出一口血来,在旁人的惊呼声中,直直倒了下去。 夜色浓黑,江上燃起的的火光已渐渐小了。前方还在厮杀追逃,水寨中,军士们已开始收拾着可用的兵舟,预备乘胜追击。 岸上的主帅大帐里,却是沉寂一片,哭泣声低低。 “大司马一直立在台上,直至将军来到才倒下。”吕汜仰头吸一口气,双目通红,声音在喉中已经哽咽。 顾昀身披铠甲,定定地站在榻前,一语不发。 顾铣躺在榻上,双目紧闭,神色一贯的安详,却已经没有了一丝血色。 他看着顾铣的唇角,似乎仍带着微微的上扬。 “……甫辰此去京城,若得成功,必威名冠世。”临行时,顾铣含笑的话语在心间徘徊。 鼻间一阵酸涩涌起,顾昀眼前倏而模糊。 突然,他转身,大步走出帐去。 “将军?”曹让和余庆跟着出来,各自擦擦脸上的泪迹,惊讶的看他。 “大司马的战事还未完。”顾昀声音沙哑,说罢,将头盔戴上,头也不回地向前方走去。 北岸水寨中,舟舸满载军士而出,似乎要将大江拦腰截断。前锋的兵舟已经攻入了叛军水寨,鼓声连绵擂响,似乎已经昭示着胜利。 顾昀站在在舟首,风呼呼地将铠甲下的衣袍撩起,血污与烟灰在素色的衣料上格外触目惊心。舟楫的残木和尸首漂得满江都是,不时地被兵舟撞开,咚咚作响。旗幡在叛军营寨的尽头飘扬,顾昀望着面前,有什么贴着脸颊流下来,满是热气,竟分不出是汗水还是泪水。 “将军!”曹遂跑过来,兴奋地禀道:“我等在江口截获了叛军楼船,上面正有濮阳王!” 顾昀转头看着他,火光中,双目深深。 他正要开口,突然,破空之声响起。 曹让一怔,只见顾昀的表情定在火光之中,背后,露着一截羽箭的尾巴。 “咻”,又一声破空响起。 “将军!”曹让眼疾手快,急忙拉着顾昀卧倒。 胸中还在喘着粗气,顾昀睁着眼睛,只觉背后的剧痛正化作丝丝麻痹,浑身渐渐发寒。 “将军!”曹让神色焦急,对着他大喊。 顾昀张张嘴,心仍在跳,视野却开始混沌不清。 黑暗侵来,身下绵绵的,顾昀觉得力气正在流尽,又觉得似乎正变得轻松。 他觉得自己似乎在骑马。 阳光灿烂,他正驰骋在一望无际的荒原中,肩膀被顾铣用力拍着,耳边回荡着他爽朗的笑声; 恍然间,他又好像回到了那时的氐卢山上,他独自走在山间,对着漆黑的森林,一边疾走一边大吼:“姚馥之……姚馥之……” “……你可须说话算数。”一个声音似远似近,如风一般在耳畔拂过…… 二月的天气,已渐渐宜人。 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路旁的积雪消融,露出青草嫩绿的颜色。 锦衣玉冠的青年骑马走过乡间,细长的璎珞饰在马身,一柄长剑挂在腰间,俊秀的面容高贵而不乏英气,引得田间劳作的乡人注目,几名在路旁采桑的女子亦忘记了做活,满脸倾慕。 “这莫非是哪家出来踏青的公子?”一人红着脸,啧啧称赞。 旁边一人想了想,摇头:“这等偏僻乡邑,哪家公子肯千里迢迢来踏青?” 银铃般的笑声在身后低低传来,青年似未觉察,只将双眼望着前方。 几棵柳树立在路旁,青翠的枝条掩映着青瓦的檐角。梢头,一杆酒旗高高地挑着,迎风飘荡。 青年看看那里,也觉得腹中饥饿,待行至酒肆前,他将马栓在柳树上,径自入内。 店主人满面笑容地上前招呼:“郎君请坐,不知郎君用膳还是饮酒?” 青年往旁边看了看,挑一处洁净案席坐下,对店主人道:“可有肉?” 店主人答道:“还有些肉糜。” 青年颔首:“来些肉糜和米饭,再上二两春酿。” 店主人答应,朝堂后走去。 “……乡野之地,虽无胡姬压酒献舞,酒味却是正宗。”一个带笑的声音传来。 青年侧头视去,另一张案席上,三个布衣之人正在饮酒。 听得此言,正中一人咋咋嘴,摇手道:“甚胡姬,纨绔靡风。若说京城,我出来前可听说了一件大事。” “甚事?”另两人忙问。 “今上将长公主许给了大司马长子,长庆侯顾峻。” 这话入耳,青年眉梢微微扬起。 “大司马长子啊……”一人咽下口中的食物,道:“顾氏英杰辈出,先大司马大将军及大司马皆功勋盖世,可要说年轻一辈,还当数武威侯。” “武威侯啊!”话音刚落,店主人端着酒食出来,一边呈到青年案上一边满脸自豪地说:“我们武威侯可了不得,羯人、鲜卑都是他赶走的,郡里还特地给他立了祠!” 三人皆笑了起来。 未几,先前说话的人重重叹了口气:“可惜天妒英才,零陵一战,大司马与武威侯俱折,大不幸也!” “可不是。”旁人接口道:“濮阳王实可杀。” “我听说濮阳王是降了?”一人好奇问道。 “降?”店主人满脸不屑,道:“濮阳王可是武威侯率部生擒的,降的是其子。濮阳王前头才败,他就领百官递了降表,朝廷还封了个大庶长。” 众人唏嘘一片。 “这等人,说他作甚,饮酒饮酒!”一人摆手道,拿起酒盏。 其余二人皆笑,各自举盏。 才吃得半酣,邻近传来几声清脆的碰响,望去,却是那名锦衣青年付了钱物,起身离去。 “郎君慢走。”店主人殷勤地在后面送道。 “此人是谁?好一身仪表,打扮得倒似个京中子弟。”一人望着那青年的背影,喃喃问道。 旁人闻言,“嘁”一声地笑他,不以为然:“乡野之地,哪来的京中子弟,你去两趟京城转晕了吧?” 那人亦笑,继续饮酒不提。 日头正正挂在天上,不久,被漂浮的浓云遮去了脸庞。 王瓒抬头看看天色,片刻,朝系着青云骢的柳树走去。路旁,一树桃花开得正盛,王瓒伸手折下,踏着乘石骑到马上。 武威的乡间虽偏僻,景色却是不错,有山有水,听说再过几十里就有海。 那小子做人虽少些情趣,挑地方的眼光还是有的。王瓒心中想着,看着周遭风物,将桃花枝条在指间闲闲地翻转。 去年,他从巴郡回到京城时,正遇上顾昀出殡。 满城尽素,恸声震天,顾昀的丧礼可谓隆重。 不过,王瓒并不相信完全顾昀真的死了。 因为他一直未看见姚馥之。 对于她的去向,大司马府中的人说前些时候已回了颍川,因她有孕,家中担心路途遥远又哀伤过度有损身体,故而未将她接回。王瓒曾遣人去颍川打听,待打听回来,却又是一团迷糊,说姚馥之已离去,并不在府中。 不过,姚府的人还说,馥之离开时,乘的是谢府借来的软榻暖车。 王瓒径自找到谢臻。 一番软磨硬泡,谢臻终于答应告知他馥之的去处,不过,条件是要他转让手中的一所屋宅。 想起那屋宅,王瓒心中便似淌血了一般。京城西面,占地十亩。王瓒买来时费了好大一番心机,花五十万钱买到了手中。本想留着做个家底,不料谢臻开口就要这宅院,出钱不多不少,也正好五十万…… 狐狸。 王瓒深深地吸了口气,他心里暗骂。 这时,道路在前方分做了几个岔口,王瓒怔了怔,将青云骢的缰绳拉住。他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来,上面,谢臻的字迹清俊,最后一行写着“过酒家,东行十里。” 十里?王瓒往身后望了望,估了估路程,再看向那纸上,目光几乎将那字迹穿透,渐渐地,一股无名火气在胸中聚起…… “阿芊!你再乱走,当心摔伤了,阿母灌你吃扁鹊的苦药!”一个中气十足的童音远远传来。 王瓒望去,田野中,两个孩童正在追逐。王瓒无暇理会,正待转过头去,一个念头倏而闪过脑海。 扁鹊?心中一个激灵,王瓒猛然打马,朝那边奔去。 见到一个陌生人骑马骤至,两个孩童止住步子,警惕地望着他。 “小童,你说的扁鹊在何处?”王瓒弯弯嘴角,问道。 孩童两相觑了觑,没有作声。 王瓒看着他们,想了想,伸手向马背的包袱,想取些米糕。 “你……你可是仲珩?”这时,较大的孩童突然出声道。 王瓒一怔,随即大喜。 “你怎知?”他问。 孩童笑了笑,转过身去,朝一丛一人高的草间大声喊道:“扁鹊!仲珩来了!” 王瓒睁大眼睛望去。 未几,那草间,一人直起身来,拿着镰刀顶了顶头上的斗笠边缘。 “嗬!君侯!”阿四看着王瓒,笑容满面,露出两排白牙。 风低低地吹过,凉丝丝的,带着初春湿润的草木气息。 小道泥泞,阿四坐在牛背上,嘴角悠哉地斜叼着一根青草,后面叠着一捆新割的菖蒲,手里不时舞着竹鞭。 王瓒骑马跟在后面,看着他,少顷,问:“你怎成了扁鹊?”王瓒在马上睨着他,问道。 阿四回头,笑了笑道:“阿姊与人看诊不便,我自然就是扁鹊。” 王瓒扬起一边眉毛,无所表示。 “郎君听说君侯要来,往后山猎些野味去了,教我来此迎候。”阿四补充道。 说话间,道路前方出现一片竹林,修竹疏疏密密,后面隐现着屋宅的檐角。 “到了。”阿四笑呵呵地对王瓒说。 白沙为径,蜿蜒向前。 光照透过青翠的竹叶,在王瓒脸上变幻,他望着前方,双目渐渐深黝。 木门敞开,二人相依立在前,身姿如璧。 看到王瓒,他们面上笑意绽露,恰若从前。 ****** 溪水潺潺,清凉地穿过院中。 草庐内,一只红泥小炉炭火正旺,上面的瓮里,酒香浓郁。 “……他送信来,我以养胎为名回到颍川,一直等到上月,他才来寻我。”馥之身着裘衣,坐在厚厚的蒲草垫上,声音娓娓。 王瓒坐在对面,没有说话,目光沉凝。 “那毒实在重,”顾昀将王瓒的酒盏盛满,缓缓道:“我养了整整两月,箭疮才愈合。” 王瓒看着他,只见他眉间神色舒展,与身上的布衣相衬,一如既往的俊朗,却多了几分平和。目光微微流转,他看向顾昀身旁。馥之正在布菜,低眉间,只见面色红润,乌发间,露出玉簪莹洁的色泽。 “如此。”王瓒颔首,吸口气,转开眼去。他看看四周,笑笑:“这宅院倒是不错。” 顾昀顺着他的目光视去,唇角微勾:“乡野之地,购置些田产本不须多少花费。” “说到田产,”馥之忽而想起什么,问王瓒:“元德信中说他正为蔡丞相之女在京中寻住处,不知可寻到了?” 王瓒讶然,持盏的手停了停。 “阿姊!”这时,一个声音传来。阿四在庖厨前向这边大喊:“肉炙该加料了!” 馥之应了一声,对顾昀轻声道:“我去去就来。” 顾昀微笑颔首。 馥之莞尔,向王瓒一礼,起身离开草庐。 王瓒饮下一口酒,目光瞥去,她的脚步缓缓,腹部的凸起已不再隐蔽。 “她近来挑食,煮食放料,必不肯交与别人。”顾昀向王瓒解释道。 王瓒看着顾昀唇边的柔色,没有说话。 一阵风吹过,竹叶簌簌的声音传来,鸟鸣清脆。 “陛下可知晓?”片刻,王瓒放下酒盏,问道。 顾昀一怔,笑了笑,未言语。 王瓒没有问下去,却道:“窦皇后生了个公主,你可听闻?” “未曾。”顾昀摇头。 王瓒道:“陛下下诏,列侯中凡有爵无职者,一律离京迁往封地。”停了停,又道:“他修缮新了安行宫,赐与大长公主为府邸。” 顾昀看着他,笑意微微敛去。沉吟片刻,他问:“我母亲如何?” “我来之前曾见到她,比从前憔悴了些。”王瓒答道,说着,弯弯唇角:“不过依旧风华不减。” 顾昀颔首,颊边染上一抹苦笑,低低道:“她不知晓,于她于我都更好。” 王瓒看着他,片刻,点了点头。 炉上温酒的水已经沸了,顾昀取下,将王瓒和自己面前的酒盏添满,忽然道:“我知晓难瞒得你,曾交代元德,若你来追问,告知便是。” “嗯?”王瓒一愣。 顾昀看看他:“我几日前接到他来书,说你今日将至,果然如期。” 王瓒嘴角动了动。 他望向庐外,深吸口气,少顷,忽然笑了起来,越来越大声,双肩不住抖动。 顾昀讶然。 好一会,王瓒突然拿起案上的酒盏,一口将盏中酒水灌下。 “甫辰,”他深吸口气,道:“我曾想不来,可总是放不下。你可明白?”他看着顾昀,双目熠熠:“就像心里不知何时藏了东西,我发觉了,却不知如何将它取出,你可明白?” 顾昀看着他,双眸中,目光渐深。 王瓒伸手,拿起酒瓮将盏中斟满,仰头灌下。酒水溅起,落在他的锦袍上,洇湿一片。 饮完,他忽而站起身来。 “你……好好待她。”他转过脸去,声音低沉。片刻,大步走开了。 “人呢?”馥之回来,看到庐中只有顾昀一人,讶异不已。 顾昀抬头。 “回去了。”他站起身来,将她身上的裘衣拢紧。 馥之愣住,不明所以。 “为何?”她问。 顾昀没有答话,却注视着她。 “馥之,”片刻,他低低地问:“若你我那时未曾在大漠遇上,将会如何?” 馥之望着他,少顷,摇摇头。 顾昀唇边扬起一抹笑意,将她轻轻拥入怀中。 “你我还会在京城遇上。”只听顾昀在耳边轻声道:“你无论走到何处,都只能随我。” 馥之面上一红,却绽露出深深的笑意。 灰白的茅草檐外,露着绿竹纤细的枝条。两只黄莺在墙头相依而立,清风吹过,它们忽而飞起,在翠绿的竹林间留下莺啼声声…… ——完——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