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华音流韶外传》 一、天舞宝轮 一行人从苍茫的雪山上下来,他们看到了草原。 他们身上都是同雪山一样的白色,厚厚的羊毡经过精心的处理后,将他们全身都紧紧包裹住,只露出两个深深的眼窝。他们的手,脚,以及所有的肌肤都隐藏在这白毡里面,雪山就宛如是他们的灵魂,要如此紧密的包裹,免受太阳的融化。 他们匍匐下身子,跪倒在地,然后慢慢趴倒,直至整个身体都贴在地面上,隔着厚厚的羊毡深深亲吻大地,然后再缓缓站了起来,走前一步,再度匍匐,跪倒。 这代表了他们对神祗的无上虔诚,他们的每一个动作都一丝不苟,似乎是在用生命铸造着这一旅程。他们不在乎能走多远,也不在乎这旅程将持续多久,因为他们坚信,他们的虔诚将令神祗与他们同在。 他们的人并不多,但却携了三十多匹马。那些马都不带缰绳,但却并不妄跑,静静地跟在他们背后,銮铃轻轻地响着,宛如这个世界上最轻的风。 马背上驮满了巨大的包裹,从破损的边角里露出鲜艳的珊瑚,金澄澄的酒器,但这行人却似乎并不担心,他们深陷的眼窝,也从来不向这些包裹望一眼。 这是青海与西藏的边界,马贼正多。马乱兵荒,天下饥馑。但奇怪的是,一帮帮的马贼从他们身边经过,他们绝没有动手抢劫的意思,不但不抢劫,而且还纷纷下马,同样匍匐在地,将全身都伏在大地上,亲吻泥土。站起之后,他们并不上马,却将自己带的干粮放在路边。若是这行人捡了一些起来吃,这些马贼们就欣喜之极,踊跃高歌策马而去。 这行人并没有带任何的干粮,马贼们拿出的干粮放在路边,他们也仅仅只是取食一二,并不带走。有时戈壁荒无人烟,他们两三天滴水不进,却也不在意。他们的生命,就是在这不停地跪倒、匍匐、前行中消磨着, 这就是他们的全部。 中原。 中原是无法想像这种虔诚的,当他们走过城镇,村庄,山寨的时候,总会惹来大批的人围观,他们也绝不动容。这世界纷繁也罢,孤寂也罢,他们都绝不在意,因为他们坚信,只有一样东西是永远不会变的,那就是虔诚。 中原。 中原无法想像这么多的财宝,于是大盗小贼一齐汇来,明取暗夺,劫取他们所携带的金珠银宝。他们绝不阻拦,甚至盗贼们刀砍过来,拳挥过来,他们都绝不抵挡招架。他们的生命,就是跪倒、匍匐、前行,此外别无一物。 但无论这财宝被抢走了多少次,黎明的阳光再照出的时候,他们马背上的包裹又会是满的,而行劫的盗贼,一定会莫名其妙地发病身亡。所以他们一路行来,最终跪倒在九重天阙之前,再也不起立。 他们跪倒的,是紫禁城的大门外。 中原。 中原无法想像这样的肮脏野蛮,所以皇宫侍卫喝骂而来,要将他们赶走。他们恭恭敬敬地将一张黄绢敬呈到了身前: “印度王臣恭祝中土大明天子万岁万岁万万岁。” 那些侍卫的脸色立即变了,因为大明嘉靖皇帝最为好大喜功,外国使节来朝觐,那是功盖四海的皇王荣耀,是嘉靖皇帝最乐见的,又有哪个侍卫敢阻拦呢?时正嘉靖皇帝朝臣之时,当下就有几个侍卫屁滚尿流地通报了进去。 果然嘉靖大喜,立命迎入。这一行人依旧一步一叩首,费了足足一个多时辰,才从午门走到了太和殿上。难得的,嘉靖皇帝极有耐心地等待着,直臣的奏章,奸臣的马屁,都被他搁置了起来,他兴味盎然地盯着殿门,心中竟然兴起少有的期待。 因为国师吴清风禀知他,此乃印度国中最虔诚神圣的礼节,只有在前往岗仁波吉峰朝圣时才会使用。——这些化外之民将朕当作是神祗么?嘉靖皇帝挪了挪已有点酸痛的腰,得意地想着。他很满意,当然,若不是昨夜铺了七层龙锦缎的御床硌了他的腰的话,那简直就完美了。 吴清风却冷冷地盯着这些人,他也盯着这些人带来的金银财宝。 珠光宝气映亮了整个大殿,那是充满了异域风情的艺术品,印度最精良的工艺人的手刻花了,累残了,鲜血才将这些珠宝洗得如此晶莹而精致。每一件都是价值连城的宝物,就连嘉靖皇帝都不禁露出了赞赏的神色。 吴清风却淡淡道:“吾王富有天下,视金银如粪土,而我中华泱泱大国,什么样的宝物没有?怎会看上你们这些陋物?” 嘉靖皇帝咳嗽了一声,顺势收回了贪婪的目光,眯起了眼睛:“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朕清净爱民,珠宝这种东西,的确不入朕眼。” 那些使节诚惶诚恐地跪着,禀道:“臣等还带来了一件宝物。” 说着,他解开了那封固已久的羊毡。 从印度而到京师,何止千里之遥,他们一步一叩首地走来,又何止走了一年。这一年,他们身上的羊毡绝没有解开过。此时衣带才宽,立时一股浓冽的腥臭味透了出来。那人也不停手,片刻之间,他的上身赤条条地露了出来。他身后的人半跪着,行到前来,叩首道:“皇王请容小臣敬献宝物。” 他的手突然探出,竟然硬生生地刺进了先前那人的胸口,拉出了一个拳头大的包裹。鲜血溅出,那人却并未倒地,而是仍然呆呆的矗立御阶下。 嘉靖皇帝眼见如此惨事,不由一惊。 吴清风怒道:“蛮荒之民,竟然如此大胆!”一挥手,就待让侍卫擒住他们,立时格杀。 那人满怀虔诚地将包裹打了开来,突然之间,宫殿中充满了异香。嘉靖皇帝不由得身子一耸,几乎站了起来。 那香气好闻之极,嘉靖长时纵欲挥霍的身体本蠢重无比,给这香气一侵,竟然神清气爽,不由得心下大奇,摆了摆手道:“且让他们说下去。” 那使节朗声道:“印度王摩帖儿恭祝大明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特命臣等敬献大神湿婆法器一枚,世世代代,永为中原之臣。” 大神湿婆?嘉靖皇帝将询问的目光投向吴清风。吴清风低声道:“湿婆乃是印度中最高神祗,他们将湿婆的法器献过来,就是将皇上当作神来敬奉,所以才一步一叩,从印度行来。” 嘉靖皇帝满意地点了点头,示意侍卫将那法器献了上来,仔细看时,只见那法器黑黝黝的,似乎是木头雕就的,入手极轻,然而近身闻起来,那香气更是通体沦髓,极为舒适。嘉靖皇帝只觉身强力健,不由心下大悦,道:“尔等远来,朕心大喜。一人赏赐黄金百两,到内务府领去吧。” 吴清风出班奏道:“吾皇万岁,这些使节乃是蛮荒之民,不谙我大明礼节,臣恐惹人笑话,因此恳请吾皇开恩,让他们落榻臣府,早晚教诲之后再来入觐。” 嘉靖皇帝点头道:“爱卿所言甚是,就准卿所奏。”他握着那枚法器,只觉身子栩栩然,飘飘然,只想快些拿给王贵人看,哪里还管旁人说些什么?而他向来宠信吴清风,当然言听计从了。 吴清风冷冷地盯着使节们,满脸都是不屑的表情,群臣料想吴清风大是看不惯这些使节,落榻吴府后,这些使节只怕有苦头吃了。 国师府的灯火一向熄的比较早,吴清风修炼时需清净,又没有家室,因此偌大的国师府只有一个园丁,与一个看门的司阍,两人都老得不行,一入夜就早早睡了,当真雷打都不醒。 国师府一片黑暗,但中间的大厅中却透出一点幽幽的烛火,而那烛火竟然不是红色,也不是黄色,竟然是青色。 吴清风站在大厅的中间,那些印度使节一字儿排开,站在他的对面,都是默然不语。突然,吴清风双手急速地摆动,结出了一连串的手印。那些使节的手也一齐动了,结出跟他一模一样的手印来。一面结,他们的口中一面咕咕哝哝地喃唱着什么,跟着,他们缓缓跪倒,整个身子匍匐在地上,双手反过来,交在脑后,依旧急速地结着印。吴府的大厅中没铺任何东西,他们的脸深深陷进了泥土中,将呼吸逼住,他们竟然浑不在乎。不过片刻,失去呼吸的身体就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但他们却更深地将脸埋入泥中,身体颤抖越剧烈,他们的力就越大,仿佛要将自己憋死一般。一直到他们的身体无法再多一分承受这种窒息,他们结印的双手才奋力击在地上,将自己弹起,然后开始大口大口地喘气,一幅死去活来的样子。 吴清风也几乎虚脱,但他的手仍旧快速结着印,喝道:“灭劫衍生,魔道圣雄。”等这些全都做完之后,他颓然倒地,用虚弱的声音问道:“众位道友,经过了这次重生仪式后,你们是不是能够更了解到生命的可贵,以及大神对我们的恩赐了呢?” 但那些使节都默默地躺在地上,并不说一句话。吴清风道:“多年前我离开岗仁波吉峰,誓言要将我教教义散布到中原大地各个角落里时,曾说若本教将覆灭之时,你们可带着本教秘宝天舞宝轮来中原找我。难道本教真的有大难了么?” 使节哽咽着,叫道:“教主大人败了!” 吴清风大叫一声,身子弹了起来,厉声道:“教主乃湿婆转世,怎么可能败!” 使节匍匐在地,使劲地用头砸着地面,一面哽咽着诉说着卓王孙怎么杀上岗仁波吉峰,怎么战败帝伽,帝迦如何放弃乐胜伦宫,去莫不可知处流浪苦行。 吴清风呆住了,他的脸瞬间变得犹如死灰。二十多年了,他深信帝伽就是湿婆的转世,在他的引领下,曼荼罗的教义必将遍布每一个太阳照耀到的地方,全天下的子民都将信奉神教,成为平等的神之子民,从此再也没有欺压,再也没有饥饿与苦难。二十年了,他一直在为这个愿望而努力着,若不是为了聚集力量,他实在不愿意在嘉靖皇帝身边呆着。一想到这个肥胖的愚蠢的球体,他就恨不得立即吐出来。 他脑袋中猛地灵光一闪,使劲抓住使节,大声道:“你说卓王孙跟教主长得一模一样?”他的眸子中射出火热的狂喜,那使节愣了愣,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问,只是机械地点了点头。吴清风猛地将他摔开,狂笑道:“你们不知道,我们的大神没死!他只是选定了自己的躯壳!” 他容光焕发,兴奋得全身都颤抖起来:“你们知道么,湿婆大神降临凡间的时候,不小心化为了两个分身,只有杀灭另一个分身者,才会觉悟成真正的神,那时,才是我教最光明的时候!” 他一字一字道:“卓王孙,才是湿婆大神最终选定的人!” 那些使节受了他的感染,也兴奋起来,纷纷欢呼道:“我们该怎么办?我们要将大神迎回印度!” 吴清风的兴奋迅速冷却下来,他的嘴角浮起了一抹自信的微笑:“不,我在中原已积蓄了足够的力量,加上大神本身的威能,中原将是大神回归的乐园,但我们必须先找到大神!” 他的笑容转为神秘:“华音阁……江湖中的禁地与圣地,我将怎么进去,迎回我们的大神呢?” 慢慢地,他的笑容荡漾开来,转为一阵欢愉的大笑,在空旷而昏暗的国师府响彻。 风雨。 嘉靖皇帝一向觉得上朝是件很烦的事情,因为他太胖了,就算有九龙轿抬着,十七八个小太监掺着,从后宫走到太和殿,还是一件很劳累的事情。他实在很想锐意改革,将朝堂搬到后宫里去,那么他就不必劳神走来走去。但他知道他的那些大臣们一定不会答应的,尤其是张居正与杨继盛这两个老头子。 尤其杨继盛,他实在想不到五十多岁的人居然这么顽固,要不是去年杨继盛在塞外一战,降服了俺达汗(事详《塞上惊鹿》),嘉靖一定会将杨继盛杀掉的,要多快有多快。 但现在,他还是得一大早就跑到太和殿来,去听这些他实在不想听的阿谀之词跟家国民生的废话。什么万寿无疆,什么正直聪明,嘉靖明知道都是些废话,看这些臣子的表情,就知道他们的心里肯定不是这样想的。也许他们在骂他是个昏君吧。嘉靖一面想着,一面费力地挪动了一下几乎坐不进龙椅的身躯。这个动作虽然简单,但往往会耗费掉嘉靖一大半的力气。但今天,他竟然可以连挪三次,终于在这个冰硬的龙椅中坐得舒服了些。 能如此轻松地做出这么繁复的动作,这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难道就是因为这个东西?嘉靖看了看他右手中攥着的那个黑黑的轮状的东西。这是昨日印度使节进献的法器,难道它真是神祗的遗物,而令朕身安泰么?一想到自己的仁和之命远达印度,嘉靖就觉得由衷的满足,心中的不满稍稍淡了些。 群臣中只有吴清风看着顺眼一点,因为他总有些有趣的念头。他又出班来了,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是去先农坛占星么?偶尔出宫看看外面的风景,嘉靖倒觉得不错,尤其是现在,他简直觉得自己成了古代的猛将,武力过人。 什……什么?他竟然要将这法器送人?嘉靖皇帝一惊,不由得从胡思乱想中醒了过来,就听吴清风朗声奏道:“昨夜臣夜观星象,看到将星从东南升起,冲入紫微。此主陛下将得一不世将才,从此荡平天下,再无外忧内患。” 将星出世?嘉靖皇帝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将星出世,辅佐明君,荡平天下,这些都只有在左传、三国的故事里才看到的好事,怎么可能真的降临在自己身上? 吴清风继续道:“此次印度国入贡,就是将星将出的先兆。臣已占卜到此人的姓名,恳请皇上不惜一切代价,纳用此人,固我万世皇基。臣夜领神旨,若要此人死心效命,其一须以公主赐婚,其二须将印度国入贡的法器赏赐此人。此人感恩之下,必将誓死效力,吾皇江山永固,万岁万岁万万岁。” 嘉靖的心突然抽紧,没来由地兴起了一阵厌烦。又是什么江山、子民!他们烦的我还不够,还要抢我的女儿,抢我的宝物!但国师吴清风所言极准,几乎道术通天,似乎不会骗自己。 嘉靖沉吟着:“能不能只尚公主[1],不赐宝物?” 吴清风顿首道:“吾皇万岁,尚公主为笼络其心,而赐宝物,则为固其志。何况如今四方不宁,海上有倭寇,西北有马贼,中间不乏旁门左道之徒。此法器实蕴涵无上之能,以之镇军,则一切鬼蜮之术都无所用,王师方可百战百胜。吾皇万岁,天下之物有哪件不是吾皇的?吾皇又何必一定将之留在身边?圣天子百灵佑护,又何必留这番国来朝的贡品?若得一将才,天下可得百年安宁,那么古往今来的王者,再无一人能及陛下万一。陛下仁心爱民之思,也将垂天下而不朽,永远刻印在每一个子民的心中。” 这一番话说得嘉靖心花怒放,笑道:“还是爱卿知大体,就以爱卿所奏。国师所占之将才,乃是哪位?” 吴清风奏道:“陛下还记得当年荡平吴越王,安定国乱,击退倭寇的卓王孙么(事详《持鼎平南》)?” 卓王孙?嘉靖费力地想着,点头道:“朕有些记起了。他的确有安天下之能。朕还记得那个王度儿[2],什么时候你再带来陪朕玩。公主么……永乐出去几次之后,心也野了,不惯久留宫中,就遣她吧。其余的事情,国师作主就好了。” 吴清风叩首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的唇角浮起了一丝笑容,这是他计划的第一步,所谓的神旨,不过是他吴清风的旨意而已。 杨继盛缓缓地跨出朝门。夕阳西下,灿烂的光芒照射在太和殿辉煌的瓦沿上,将大片的金红色使劲地投入他苍老的眼帘中,几乎晃晕了他的眼睛。杨继盛费力地避开了这道光芒,眼中闪过了一阵落寞。 权贵的金,荣华的红,也许与执拗的他永远无缘了吧。皇上崇信道人,不屑文武之事,怎知大明江山已在风雨飘摇中呢?他无声地叹了口气,眼前黑影一晃,突然多了个人。 杨继盛抬头,就见吴清风淡淡笑着,拱手道:“朝中文武,几人德高望重如杨大人?所以恭请杨大人出任此次大婚证婚人,万望勿辞。” 杨继盛笑了:“老夫闲散惯了,只怕不堪重任,还望国师另请高明。” 吴清风微笑道:“朝中文武虽多,但能当此重任的,的确只有杨大人一人而已。” 杨继盛诧异道:“国师此言何意?杨某如何克当?” 吴清风的笑容中有些神秘的玄机:“杨大人只管就任就是了,方才皇上命贫道一切作主,难道杨大人想抗旨不遵么?” 说道抗旨,杨继盛有些惶然:“老夫怎敢?一切请国师定夺就是!” 吴清风满意地笑了起来:“此事定后,贫道一定奏请皇上,给杨大人加官三级!” 这是他计划的第二步,杨继盛,的确是他计划中必不可少的一颗棋子。 太行山之巅,杨逸之静静地看着山下翻卷的云雾,他的面容有些落寞,山气横过他的脸,他一动不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突然,一个人影在云雾中出现,缓缓地向他走了过来。 云雾中似乎有一道无形的阶梯,导引着此人步步高升,来到了杨逸之的面前。杨逸之的眼神并没有转动,但他已注意到,此人鞋上只有露水,竟连一点泥土都没有。他仿佛是踏着云雾而来,浑然不沾半点泥滓。 他的眼睛很亮,身上一袭鹤氅,长髯飘飘,仙风道骨。他的笑容更是和蔼可亲:“杨盟主。” 杨逸之点了点头。自岗仁波吉峰一战之后,他的心反而更加冲淡平和,因为他已见识过天地之威。 那人继续道:“在下吴清风。” 杨逸之眼中神光微动:“当朝国师?” 那人悠然道:“想不到杨盟主名满天下,竟然也知道贫道。贫道此来是想拜求杨盟主一件事。” 杨逸之淡淡道:“我与国师本不同路,求之一字,还请国师收回吧。” 吴清风笑了笑:“盟主与贫道自然不同路,但不知与令尊呢?” 杨逸之矍然一惊,忍不住站了起来:“我父亲?你将我父亲怎么了?” 吴清风道:“并没有怎么,只是皇上想将公主赐嫁给卓王孙,并请卓王孙出山相助,而令尊便是主婚人而已。” 杨逸之的眼光倏然锐利,吴清风忍不住一震,这目光竟似已穿透了他的心,看穿了他谋划的一切!这感觉让他极不舒服,几乎就要出手一战,逼迫杨逸之挪开目光,但幸好杨逸之一看之下,双目缓缓合上:“是你出的主意?” 吴清风又是一惊,江湖传言杨逸之优柔寡断,但此日一见,竟然远超他想像!他不由得慎谨了起来,笑道:“华音阁远在天外,不与俗接,若没有接引,只怕穷一生之力也无法进入。就请杨盟主引见了。” 杨逸之冷冷笑了笑。尚公主?他的心中忽然闪过一个淡红色的倩影——若是卓王孙娶了公主,那么她该怎么办?她的幸福,将由我来破坏么?杨逸之心中忽然涌起了一阵愤怒,冷冷道:“我亦不与俗接。” 吴清风笑了,他笑的很慢,很谨慎:“皇上已下了圣旨,若是三日之内卓王孙还不复旨谢婚,那么所有赐婚使一律赐死,令尊大人也在其中。” 杨逸之长眉一竖:“这也是你的主意?” 吴清风笑道:“我是国师。” 一缕风卷动着,飞过杨逸之的手指,然后停住。这些本是无形的,但不知怎的,吴清风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几乎踉跄绊倒。他惊讶地看着杨逸之的手指,几个字符轰然贯入耳鼓:“你不怕我现在就杀了你?” 吴清风不答,他只是俯身下来,在碐嶒的山石上铺开了一张黄绢。 杨逸之见过,这的确是一道圣旨,上面写的话,跟吴清风的一模一样。在黄绢的衣角,钤着当今天子的玺宝。 杨逸之的脸色变了,完完全全地变了。 淡红色的身影仿佛从重重的云雾中透了出来,悄然立在他的面前。尚公主。她呢?杨逸之的心突然变得无比苦涩,金与红的圣旨突然变成了一座华丽而庄严的宫殿,将他紧紧压住。 淡红的身影就在这宫殿中漂浮着,她的幸福,真的要由自己来破坏么? 吴清风静静望着他,静静道:“我只需你带我去见卓王孙,其余的事……就与杨盟主无关了。” 杨逸之深深盯着这道圣旨,慢慢地,那个淡红的身影渐渐退却,取而代之的,是一双苍凉而威严的眼眸——那是他的父亲。他一生的努力,就是想取得这个将他赶出家门的老人的认可。 但现在,这老人的生命只有三天。他还能坚持么? 他的心使劲地抽紧着,原来心痛的感觉,竟是这么难以承受。 又或许,卓王孙富有天下,身边红粉无数,也在情理之中。更何况,她的爱是那么温婉、包容,无论小鸾,秋璇,她都一直默默忍受了,如此,多一个公主,也没有什么吧。 而他父亲的生命…… 杨逸之脸上的神色阴晴不定。 吴清风微笑了起来,他知道,他的计划已顺利地走到了第三步。 只要运用得当,就算是神祗也可以拨弄于指掌上。这是他的信条。但他的神祗又在哪里?吴清风的目光抬了起来。 远处,依旧是苍茫的云雾。 [1]在古代,臣子迎娶公主的行为,统称为尚公主,表示敬重,并不是公主这位公主的名字或者封号是尚哦:) [2]王度儿,持鼎平南中那个运气极好的小孩,吉娜的小老公,曾经给他起过很多名字,诸如王晔儿,迦若……最后为了纪念一部作品,一段往事,一个人,决定叫他“王度儿”:) 二、华音阁 华音阁名动天下,但真正入过其中的人,却是少之又少。杨逸之站在进入华音阁的山谷前,心头上涌起了一阵怅惘。这个武林中的禁地,他偏生进来过几次。 他来过,曾经怀着雄心;他来过,曾经怀着友谊。但这次,再度站在这个泱茫的山谷前,他只愿自己能够走得越远越好。 他知道,只要自己愿意,他随时都能进入华音阁,岗仁波吉峰一战后,卓王孙允诺给他这一特权,从此这武林中最大的禁地,将随时任他来去。 而他挂怀的那个人,也当在其中吧…… 凛冽的山风,刀锋一般割痛他的眼睛,更痛的,却是他的心。 但这条路,一旦走上来,就再也没有回头路。吴清风微笑跟在他身后,杨逸之武功强极绝伦,但他居然亦步亦趋,绝不落后半分,就连脸上的微笑也绝不减半点,看上去轻松自如。 见杨逸之犹豫,吴清风道:“杨盟主想必在担心,卓王孙不会接纳尚公主之议,但我敢保证,卓王孙一定会欣然接受的。” 杨逸之淡淡看着他,这人想必是有些把握,但他又拿什么来打动卓王孙的心呢? 吴清风悠然道:“如果杨盟主不是在担心这个,那想必是在担心令尊吧。这更可以放心了,杨大人德高望重,又岂会有任何不虞?此次事成之后,不但可官进三级,而他若知道此事乃盟主玉成,想必会对盟主好些吧。” 他的目光中闪烁出一丝狡黠。杨逸之默默地看了他一眼,却不由有些心动。 这么多年来,江湖风雨,他不过是想做些大事出来,让父亲可以重新看自己一眼。如果此事真的能让父子修好,那实是完了他多年的宿愿。杨逸之手抬了起来:“前面就是华音阁。” 吴清风拱手道:“还请杨盟主带路。” 这座山谷极为幽清,绝没有半点人迹,但却生长着很多的野鹿野鹤,悠闲地食萍漫步。杨逸之冷冷道:“我踏在哪里,你就踏在哪里,若是错了半步,那我可就救不了你了!” 吴清风颔首微笑道:“华音阁戒备森严,这个我早有耳闻,杨盟主不需多吩咐。” 一步步,沿着天罡方位踏下,地上青色的泥土,仿佛波澜般微微震动。山谷清幽,云水相竟,仿佛毫无杀机,然而一旦踏错半分,这山谷就将化为万劫不复的炼狱。两人大约走了上千步,才出了山谷,正式进入华音阁地界。 华音阁占地甚广,按五行分为五域,主水道两边分列金木水火四域,水木、金火两域交界之处,横亘一片湖泊,地广数顷,碧波无垠,也不见桥梁,只有一些同一式样的舟船,在湖对岸哨卡令旗指引下,缓缓往来其间,队列甚为严整。客人至此处,都必须靠这些小舟前行,这就是华音阁内部第一道天然屏障——霜钰湖了。 霜钰湖烟波浩淼,水势宏大,湖上也无更多风物,只这一片湛蓝烟波,就足以让人心旷神怡。也不知过了多久,两人乘坐的小舟才离开了主水域,此后水路渐渐狭窄崎岖起来,只容两船并行,四周湖泊最大也不过数亩,星罗棋布。 陆地上楼宇殿阁逐渐连城一片,杨逸之带领吴清风到此下船,沿路而上,直到中轴线底的土域之前,才又见第二处广大水域莫支湖,莫支湖比霜钰湖略小,但湖岸山峦幽绝,繁花如画,小岛散布,景色绝佳,人鱼星涟居住的青鸾之岛,正隐没在碧波之中。 若再往前行,便会遇到华音阁第三处水域,而杨逸之却避开主道,向左侧小路行去。一道巨大的红色长廊来回贯穿,将华音阁的陆地整个衔接起来,远远望去,如卧龙盘旋,恢弘异常。而细处着眼,哪怕一株花木,一叠山石,都布置得恰到好处,叹为观止。 让吴清风最为惊讶的不是阁中的美景,而是华音阁四重防备阵法,这些阵法隐没于山水风物中,常人难以觉察,却暗中被这三重水域、一条长廊有机的联系整合,不断运转,将华音阁的每一分地界都纳入森严的防御中,无懈可击。 若不是杨逸之带领,只怕没有人能擅自进入这武林圣地中一步。 吴清风暗中欣喜,看来他并没有找错人。他对这位有着和前教主同样容貌、却更为强大、更为神秘的华音阁主,心中充满了向往,恨不得肋生双翼,马上来到他面前。 然而,又足足过了一个时辰,他才见到了卓王孙。那是一条很大的瀑布,从华音阁背后的山上奔腾而下,水花冲激,形成一方极大的湖泊,几乎将华音阁一分为二。 卓王孙喜欢在湖边静思。 他静思的时候,最忌别人打搅。但现在,他并没有静思,一炉茶香透出,他似乎正在等着杨逸之。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悦乎?自岗仁波吉峰一别之后,两人的关系有了些微妙的改变,从针锋相对的敌人,竟似已变得有些惺惺相惜起来。 见到杨逸之湖水的雾霭中走来,卓王孙的嘴角也不禁噙住了一丝笑意。但一眼看到吴清风之后,卓王孙的脸立即冰冷。他一字一字道:“难道你不知道华音阁不准外人来么?” 他的锋芒对准的是杨逸之,吴清风还不值得他生气。 杨逸之叹道:“我没有办法。” 卓王孙目光抬起,冷冷盯着吴清风,道:“你来此地做什么。” 他没有任何威胁的话语,但吴清风没来由地忽然觉得身上一阵发寒,心竟忍不住颤栗了起来。好在他也是个不喜欢废话的人,他马上前进一步,从怀中掏出一物,放在了卓王孙面前的茶几上。 这是个木雕的轮盘,黑黝黝的,看去平平无奇。吴清风道:“此乃印度大神湿婆所用的法器,小人吴清风,受当今皇上之命,将此物献给阁主。” 卓王孙眉头皱了皱,又是湿婆,又是曼荼罗教!他冷冷地看着那轮盘一眼,道:“此物于我无用,还是带回去吧!” 吴清风道:“阁主可知湿婆不但是毁灭之神,还是重生之神,所以他的神力中不但有大毁灭,而且有大慈悲。这慈悲的力量,就全都凝结在这枚天舞宝轮上。” 他轻轻拿起那枚黝黑的宝轮,虔诚之极的道:“这枚法器,传说只要倾心使用,便可给予人重生的力量!” 卓王孙心一紧,道:“重生?” 吴清风心下一喜,只要卓王孙感兴趣,那他就有可为之机了!但他表面上却丝毫都不显露,道:“这枚宝轮是用惊精香木雕刻而成,传说只要诚心正意,施展出宝轮的力量,就可以斩断人的因果命运,将他从垂死中救过来。” 卓王孙的心终于动了,他不自禁地从吴清风手中接过天舞宝轮,凝视着它,问道:“要怎样才能施展它?” 吴清风摇头道:“普天之下,无人知道!” 卓王孙脸一沉,吴清风续道:“但江湖传闻阁主曾使用过湿婆之弓,若是天下只有一人能使用这枚宝轮,那就一定是阁主了!” 卓王孙沉吟着,问道:“它真的能斩断因果命运?” 吴清风捻着颔下的几缕微髯,笑道:“贫道一无所长,只是会观星算命,于这些奇物异宝少有些眼光。其实不用我说,阁主也能该知道,这此物有没有这种力量了。” 卓王孙轻轻点了点头。那宝轮在他手中,仿佛有着生命一般,不停轻轻跃动着,跟他身体中的力量循环呼应,仿佛驱动着天地的威严一般。 吴清风凝视着他,缓缓道:“但要使用此物,有两点是我不得不说的,还请阁主一听。” 卓王孙淡淡道:“说。” 吴清风沉吟片刻,肃然道:“此轮为大神之法器,任何凡人使用,均为僭越,使用的代价,就是废去全身的功力。此轮的力量,其实就是吞噬使用者所有的修为,将之转化成命,转注到受者之身。阁主使用之前,还要三思才是。” 卓王孙身子一震。失去所有武功? 小鸾的影子恍惚之间在他的面前浮现,他那永远如止水一般的眸中有了涟漪。那是吉娜刚到华音阁里不久时,小鸾看着她那活泼的身影,痴痴道:“哥哥,我也想跳。” 但她不能跳,因为她的病,使她不能有一点激烈的动作,否则,她就会立即香销玉殒。她就是一缕最精致的烟,绝不能经任何的风。 那是第一次,卓王孙惆怅地发现,他可以拥有天下,但却不能满足一个小姑娘的心愿。 哥哥,我也想跳。 卓王孙昂首。满天白云,在静静地流淌着。没有风,一丝风也没有。也许白云也想跳吧。卓王孙忽然低头,傲然道:“武功又有何用?就算我武功尽失,凭我之灵识,一年之内我就可争雄宇内,三年我就又是天下第一!” 他傲然长言,神姿飞扬跋扈,竟有着吞天噬地之威,吴清风不禁惶然下跪,杨逸之轻轻叹了口气。 卓王孙乃是天生的王者,这个天下,已经没有人可与他争了。 吴清风顿首十下,不敢抬头,跪禀道:“此法器乃是嘉靖皇帝尚永乐公主的聘礼,明皇帝想要笼络阁主,所以要以公主下嫁阁主,阁主若是不愿意,那……” 卓王孙冷笑道:“尚公主?” 他的心又是一紧,这个提议为什么让自己忽然烦躁了起来?他不是无所萦于怀的么?他吸了一口气,将烦乱的心绪压下,盯着手中天舞宝轮,道:“你最好真能保证此物的威力。” 他的目光抬起,盯在吴清风的身上:“你跟我来。” 他大踏步走了出去,吴清风跟杨逸之对望一眼,只好跟着他行去。转过了几座假山,卓王孙的脚步突然放得缓了起来,他轻轻推开院门,悄悄踏了进去。 这院子非常的静,静得仿佛不是人间一般。没有花,也没有鸟,似乎生怕风吹花草的声音,也会惊动了这一份静谧。卓王孙在院心立住了,轻很轻地咳了一声。 只听从房中传来一声极细的招呼:“哥哥,是你么?” 卓王孙的眸中也透出一丝温存:“小鸾,是我。” 他小心地推开房门,走了进去。他并没有多吩咐杨逸之跟吴清风,因为从进华音阁开始,吴清风就养成了一个习惯,他只敢走杨逸之走过的地方,而杨逸之显然知道此中住的人是谁,他甚至比卓王孙还要小心。 房中也是一样的清净,桌椅很少,但清洁无比。靠墙的床上静静坐着一位小姑娘,她看去才十二三岁,但她已习惯了大屋中的冷寂,一个人坐在屋中,竟一点都不觉得难受与寂寞。 卓王孙柔声道:“小鸾,你起来,背对着我。” 步小鸾不知道卓王孙要做些什么,但她非常听卓王孙的话,闻言扶着床边站了起来,背过身去。卓王孙看着她,长长吐了一口气,接着又深深吸了口气。 他的内力,他的劲气,他的精、气、神都随着这一吸鼓涌而出,片刻之间深达身体的每个角落,将他多年性命交修的真气激荡而起,随着灵识运转,大川一般向手上的天舞宝轮汇了过去。天舞宝轮透出的氤氲香气顿时浓郁起来,它那黑沉沉的轮身竟然透出了一丝青翠,随着卓王孙的内力鼓涌,青翠一瞬而变为鲜活欲滴。恍惚之间,天舞宝轮闪现出一丛巨大的影子,仿佛一株高可参天的惊精香木,披拂日月而立。 卓王孙一声轻叱,那道影子猛地从天舞宝轮上怒摔而出,顿时化作满天纵横的碧绿,向步小鸾罩了下去。步小鸾呀的一声惊呼,身子扑倒在了床上,那碧气奋迅飞舞,倏然就消散了。 卓王孙急忙抢上前扶住步小鸾,连声轻问道:“你感觉怎样?” 步小鸾皱着眉,喘了几口气,道:“哥哥,我没什么。” 卓王孙还不放心,内息探出,按在她的脉门上,仔细查看。但见她的脉息虽然微弱,但暂无断灭之像,跟昨日所查几乎一模一样,心下稍定,道:“你再睡会吧,哥哥一会再来看你。” 步小鸾懂事地点点头,躺倒在床上,让卓王孙替她盖上白纱。她其实一点睡意都没有,但卓王孙让她睡,她就一定要睡。她知道哥哥在她身上已化了太多的心血,她不想让卓王孙再担心她。 所以,她再也不说自己想跳,因为,她知道哥哥听了一定会很难受。 她喜欢哥哥,不想让他难过。 卓王孙轻轻带住院门,他的手轻轻抬了抬,吴清风连格挡的功夫都没有,就被他一把擒住了脖颈,身子如腾云驾雾般飞了出去。当他清醒的时候,已离开那个院子两百多丈远了。卓王孙并没有生气,他只是用厌恶的眼色看着吴清风,道:“回答我。” 奇怪的是,吴清风并没有害怕,他淡淡道:“我早就说过了,只有诚心正意之人,才能够引发天舞宝轮的重生之力。” 卓王孙冷笑道:“湿婆之弓我都施展过,我会不能使用天舞宝轮么?” 吴清风摇头道:“湿婆之弓是毁灭之力,只要杀戮之心够强就可以了。但天舞宝轮不一样……必须要将心全都聚于一点才行。” 他迎着卓王孙的目光,眼神中没有丝毫回避与惧怕:“阁主心中是否还有牵挂呢?” 卓王孙昂首道:“我唯一的牵挂,就是小鸾。” 吴清风道:“若阁主牵挂的只是小鸾,那为了救她,阁主一定能将天舞宝轮的力量引发出来。但现在……阁主的心里,是不是有一个人,比小鸾更重要呢?阁主为了守护她,所以不能放弃力量?” 卓王孙默然不语,良久,他的身子忽然一震! 吴清风凝视着他,一字一字道:“消除了这一魔障,阁主一定能够施展出天舞宝轮真正的力量!方才虽未得手,但阁主想必感受到了它那不可思议的神力!” 卓王孙冷冷盯着他,似乎在沉吟他说的话有几分可信。他的目光缓缓转向手中的天舞宝轮,这黑沉沉的轮盘在他的手中竟然微微颤抖着,似乎也在畏惧他心中那可怕杀念。 卓王孙抬起头,天上的白云聚散着,凝结成一个阴雨的天气,每天不是晴天就是阴天,究竟何时是个尽头?他忽然道:“七日后,带着公主来!那时我将再试天舞宝轮的力量。那时若我的武功还在……我将杀光你们所有的人!” 不由自主的,吴清风的额头上渗出涔涔的冷汗。他的计划已踏出了第四步,很完美地执行着。但不知怎么的,他忽然兴起了一种无法把握的感觉。卓王孙绝不是个受人掌握的人,那么,自己的计划还有进行下去的必要么? 白云苍狗,永生的变幻,本就不是凡人所能琢磨透的。 杨逸之一直静静地看着卓王孙,他冰冷的笑意竟让杨逸之的心禁不住一惊。 卓王孙心中最后的牵挂,不是小鸾,又是谁? 七日之后,了断牵挂……杨逸之突然道:“你要做什么?” 卓王孙傲然道:“我做什么,于你何干?” 杨逸之仍然紧紧盯住他,一字字道:“你娶公主也好,救小鸾也好,都不要对不起她。” 吴清风皱眉,杨逸之这句话毫无由来,却说得如此沉重。语调中有决断,有胁迫,可是也有隐藏不住的悲哀,仿佛他已经准备好,放下尊严,放下生命,甚至用自己的一切去换卓王孙的这个承诺。 只要他肯承诺。 然而他口中的这个“她”又是谁? 卓王孙眼中一丝仅有的温度也已凝结,淡淡道:“我会让她幸福的。” 杨逸之猝然合眼:“你最好说的是真的,否则……”他缓缓的摇了摇头,脸上透出浓浓的悲哀和绝决,顿了良久,终于一字字说道:“否则,我决不放过你!” 吴清风一怔,名满天下的武林盟主,竟然会如此郑而重之的说出如此浅薄的恐吓语,而且恐吓的还是卓王孙,这实在很可笑,但他却无论如何都笑不出来。 三、剑心 武成业惶恐地站在这绝巘之巅,他永远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他找上,但他知道,自己的命已经不久了! 他有些畏缩地看着对面傲然站立的卓王孙,他甚至不敢出手,也不敢逃跑。卓王孙手中是一柄重达三十三斤的铁剑,武成业知道,这柄剑叫做啸阳剑,乃是他最好的兄弟,陈暮松的佩剑。 他知道卓王孙的习惯是用名剑杀名人,心中不禁涌起了一阵自嘲:原来他们合称松林双义的江湖汉子,在华音阁主的眼中,还是名人啊。 卓王孙的眼神很淡,似乎在他的目中,只有那悠远的白云。他的话语也很淡:“啸阳剑的主人本是你最好的朋友,但他永远都不知道,当年联合连云双虎暗算他的,就是你。所以,我才取了啸阳剑来杀你。” 此话一出,武成业的脸色登如死灰。这件事本没有第四人知道,他在此事发生后不久,就杀了连云双虎,怎么会被他知晓?他惊恐地抬起头,却看到了卓王孙冷冷的眸子。 那是空绝天下的眸子,那是卓出尘外的眸子,那是悠远浩瀚的眸子,武成业仅余的一点斗志全都冰消瓦解,他突然返身,从悬崖上跳了下去! 他宁愿摔个粉身碎骨,也不愿对着这个已没有任何感情的人! 但剑光就在这瞬间裂空而起。 剑光并不强,但带来了风,这风一瞬间就充满了整个山顶,然后悠悠扬了出去。天地苍茫,身寄如尘,这一剑倏忽之间已化身为天地洪炉,将武成业完全罩住。武成业恐惧地发出一声大叫,就在他叫声刚发出的一瞬间,他的双足凭空从身体上斩落,然后是他的腿,他的腰,他的身,他的颈,最后是他的头颅。他的身体一分一分整齐地断绝了,伴随着这恐惧的惨叫。 风并没有停,啸阳剑随着武成业分散的尸体坠落悬崖,再没有赢得卓王孙一顾。因为他知道,这柄铁剑在空中就将再度将武成业的尸体整齐地穿起,然后钉在悬崖底上。这是他的武功,他的剑法,不需任何的怀疑。 然后,卓王孙的目光抬起,盯在了另一个人身上。 如果不是他的目光,没有人会注意到这个人的存在。 他绝不平凡,他的长相很清奇,他的神态很傲岸,他本是个让人想不注意都不行的人,但一置身于天地之间,他就仿佛已与这云、这风融为一体,再也不分彼此。 他的清奇,是山松山石之清奇;他的傲岸,是白云青天之傲岸,已变得平平无奇。 现在,卓王孙的目光停驻在他身上。 他的武功虽然微不足道,但江湖中每个人都知道,铸剑第一大师钟石子不但能铸出天下最好的剑,还能品评天下最精微的剑法。卓王孙自然也是因为他的眼光而将他带来,看自己杀人。 钟石子缓缓闭上眼睛,他的神情有些萧索:“十年之前,我曾见过阁主这样的剑法。” 卓王孙没有说话,因为他知道钟石子一定会说下去。 “那时锋芒最劲的门派还是天罗教,我爱剑成痴,于是悄悄潜入天罗教总坛西昆仑山,想要偷看天罗教主的剑法。因我一直相信,只有通晓了最强的剑法,才能炼出最好的剑,但我没想到,我竟见到了我从未想象过的剑法……” 他仰起头,已沉浸在那段回忆中,喃喃道:“那本不是人能施展的剑法,天罗教高手如云,却都挫败在这剑法之下,连教主都未能免。我震撼之余,不顾一切冲上去,问他这是什么剑法,他微微一笑,告诉我,这是剑心诀。他不修剑意,不修剑气,却以剑为心,以心为剑,修的是剑心。我一闻之下,登时如痴如呆,因为我爱剑成癖,但却从未想过可以以剑为心。他这几句话,让我对铸剑之道有了极深的领悟,从此我铸剑便不再以火以煅,而是以心以血。” 他的目光凝视着卓王孙:“你的剑已天下无敌,因为你也已有了剑心。” 卓王孙目中露出了一丝讥嘲之意:“可我从未修习过剑心。” 钟石子微微笑了笑,他的笑容中尽是苍凉之意:“天下要道殊途同归,修炼到了极处,都是差相仿佛。于长空以天纵之才,将剑中要道明白地说了出来,阁主不过是能行之而未言之而已。 他直视着卓王孙的眼睛,声音突然一沉:“珍惜那个人吧,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找到自己的剑心的。” 卓王孙止水般的眸中也禁不住兴起一层涟漪:“你是说,我的剑心是因为一个人?” 钟石子不再看他,缓缓向山下走去:“我的弟弟一直想超越我,成为铸剑第一人,但他从不知道,我情伤心死之后铸剑,铸的并不是一柄柄神兵利刃,而是我的感情……剑无情,人却有情,高手所挥出的哪一剑,不是情之所至呢?” 他的身影被回环的山势隐没,氤氲在天地悠悠中,卓王孙忽然从心底升起了一股冷意。 你有天下无敌的剑法,但她却是你的剑心。 那你的剑法再强又如何,这样的无敌的剑法,你又能控制多少? 君临天下的卓王孙,第一次,感觉到了一丝冰冷,同时,他的愤怒不可遏制地迸发。 他是天下的王者,绝不允许任何人,来撼动他剑与威严,他的剑心,必须是他自己,而不属于任何人! 谁,到底是谁,悄无声息的撼动了他的威严? 那抹水一般的淡红,仿佛垂天的朝霞,在他的眼中浮现着。 他知道,如果牵挂萦绕于他心的,不是步小鸾,那就一定是她。 必定是她。 他的心中忽然多了一份讶然,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开始牵挂她了呢?难道她不是永远跟随着他,绝不会背离的么?难道他不是一直对她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么?难道他不是掌控着她的一切,正如别的所有的人一样么? 难道、她、不仅仅、只是、那千万人、中、的、一个么? 卓王孙第一次这样问自己。 这实在很像是个精心编造的一个谎言,卓王孙本该冷笑才是,但他却发觉自己笑不出来。 因为,他就是为了证实这一点才来杀武成业的。 吴清风或许会骗自己,但钟石子不会骗自己,他手中的剑不会骗自己,更重要的是,他的心,不会骗自己。 或许在这个天地间,他需要守护的,并不仅仅只是步小鸾一人,还有另一个,他一直故意去漠视的人。 或许,他早就隐隐预感到,若不刻意的去漠视、疏远她,他的心,迟早会被她的柔情牵绊? 你的剑天下无敌,但你的剑心,却是另一人。 那个水中红莲一般的女子,淡淡的,与世无争的,却悄悄改变了一切…… 山野冷冷的风吹来,卓王孙矍然而醒,他绝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他的剑只是他的,绝不会属于任何人!剑心或许真的是剑中最高境界,但卓王孙绝不会借助于别人达到! 慢慢地,他笑了。他心中已有了抉定。他将直面这温情或者残酷的一切,他要证实给他的心,他的剑——只有他,才是驾驭这一切的真正王者。 他必须要操纵这所有的一切,每一分,每一毫的变化,都是他卓王孙的意识,绝不允许任何的掺杂。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守护他想守护的一切。 至于那抹水一般的淡红…… 七日,卓王孙在心中做出了决断。 这七日,我将深深爱你,每日送一件礼物给你,每一件礼物都是我的心、我的血。七日内,我所有的深情都呈现给你,守护你所有的愿望,给你满心的爱。 但在七日完结时,我的情也一起完结,那时,我将送你最后一件礼物,就是你的死。 生与死,情与爱,都必须无法影响卓王孙,因为他是王者,只能操控一切,却不能被任何东西操控的王者。 淡淡的莲花寂然开放,淡淡的水盈盈流动,衬出相思那淡淡的容颜。她就这样凭水立着,时光从她身边掠过,却没有对她造成任何影响。 卓王孙缓缓向她走来,眼眸中闪动的,却是只有他才能理解的杀意。那杀意也稍纵即逝,因为他并不想在现在杀掉相思。 他必须向自己的心,自己的剑证实,这个女人并不会让自己牵挂,然后,他才会杀掉她。 王者又怎会留恋这世俗的一切? 吴清风,钟石子,剑心诀,所有的一切,都是世人的规则,无法影响他。要证实他的心只属于他自己,最好的方法就是先深深浸入相思的爱中。 然后,他将萧然脱出,不沾染点滴。 他的感情,他的剑法,他所有的一切,都只属于他自己,没有人可以跟他分享这一切。而后,他才有守护的力量。 卓王孙伸出手,握住相思的手。 相思的心猛然颤抖起来——这么多年来,他是第一次主动去握我的手吧? 卓王孙的心也有着淡淡的涟漪,这么多年来,我是第一次这样去握她的手罢?相思的手有一点冷,就宛如水中的莲瓣,若是握住太久,就会化开,只留下一泓粉红。 卓王孙注视着她,他想看清这个被钟石子称作是他剑心的女人。 是这个唯一敢在他的威严下冲撞他的女人么?是这个心总是充满着无谓的善良,想要保护这个、保护那个的女人么? 海天之涯,曼荼罗之阵,雪域之巅,卓王孙忽然意识到,他生命的一大部分,竟是这个女人陪着他走过的。 这个想法又一次狠狠冲击着卓王孙的杀意,他的生命,竟有这么大一部分的记忆,打下了这个女人的烙印! 他猝然合眼,将心中升腾的杀意化为淡淡的微笑:“我们出去走走吧!” 四、第一日之莲花 卓王孙就这样一直握着相思的手,穿过华音阁。这引起了很多人的惊讶,因为他们从未见过这样的阁主。相思忐忑地跟随着,这样的卓王孙,也是她从未想像过的。但她的心中又有一丝欢喜,因为在卓王孙的手中,她的手也渐渐温暖起来。 没有女人愿意永远做一朵莲花,在水的冰冷中睡去,睡到叶凋蕊残。塞上,藏边,绝域,相思憧憬的,也许只是这小小的掌握,此外还有什么呢?卓王孙就仿佛是飞龙,没有一朵云能够拘束住的。 但也许相思并不是云。 今天的风很轻,阳光很好,照得一切通透无比,真是个好天气啊。应该叫小鸾也出来走一走的。相思胡思乱想着,却忽然惊醒,这不是她企盼已久的情景么,为什么会想着让别人加入? 难道是因为他们两个都不习惯单独在一起么?相思忽然有些埋怨自己,也许是自己胡思乱想,阁主一定有什么事要交代,才带自己出来的。但他为什么要握住自己的手呢? 卓王孙忽然住步,他们来到了一片湖边。华音阁周围风景幽绝,但从未有人四处游玩,因为每一寸土地,都布满了机关暗器,看去清绝的景色,也许是杀人的死域。但现在,这些机关全都被清除干净了,于是这片湖水也就仿佛是刚出浴的少女,清丽向人,姿容绝世。 相思轻轻地在湖边坐下,这清澈的湖水微微荡漾着,仿佛带着一种安定的力量,让她只注目于它那宁静的美丽,不再想着其他。她漾起头,天上微微的云流动着,湖里面也有云,相思便幻想自己是坐在白云的深处,这些雪一般的云团从她的身边流过,将她的身影带得一时清晰,一时模糊。 相思突然回头,笑着对他道:“真没想到我们阁边还有这么好的地方。” 卓王孙也笑了:“如果你喜欢,就住在这里好了。” 相思偏转了娇靥,笑看他道:“我可以么?” 卓王孙竟有些不胜她的目光,只能转头望着湖水:“你是阁中的上弦月主,所求什么不可得?” 相思轻轻叹了口气,道:“有时候我真不希望自己是上弦月主,而只是当年你遇到我的那个小姑娘。你还记得么,当年你从水中捞出那朵睡莲,送给我的时候?” 她微微仰起头:“那片湖水就跟这里非常相似,只是这个湖中只有白云,没有睡莲罢了。” 卓王孙微微一笑,道:“谁说这里没有睡莲?” 他一伸手,天都剑宛如流云般飞出,向湖的对面飞去。湖对面是高山,一块大石挡住了湖水与山色。天都剑就轰然击在了那块大石上,大石裂开,立时,大水夹着万千睡莲花汹涌而下,宛如莲之银河,充满了整个湖面。 赤橙黄绿,这些睡莲竟有着七彩的色泽,宛如繁星点点,布满了整个湖面。 在这个季节,本不应该有睡莲的,何况是这样七彩的睡莲。 相思讶然呆住了。波浪冲激,水面涨溢,两人的双足都浸在了湖水中,一朵朵睡莲就荡漾在两人身边,相思俯身拾起了一朵淡红色的睡莲,馥郁的香气立即将她包围住。 卓王孙道:“我还记得你说过,睡莲之花,就是你,所以你所居的地方,都种满了这种花。” 相思心下震动,低下头,轻轻道:“你……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卓王孙站了起来,淡淡笑道:“也许,我只是偶然看到了这湖,想送你些花——你不是喜欢睡莲么?” 相思眼中迷蒙了淡淡的雾气,她低声笑道:“你想送我花?” 卓王孙点了点头。 各种各样的睡莲随波沉浮。宇内奇葩,海外异种……只怕世上所有种类的莲花,都被聚集到这个小小的湖中了罢,并且同时被药力催开,一下就开到了生命中最灿烂的时刻。 他准备了很多很多的花,因为他不想说话。 相思突然抬起头,指着湖心道:“我想要那一朵!” 湖心有很多花,卓王孙并不知道相思指的是哪一朵,也许相思要的,只是其中一朵而已。但卓王孙看不出那朵花跟眼前的这些的有什么不同,既然一样,又为何还要费时费事去取呢? 但相思殷殷地看着他,卓王孙的心忽然软了软。算了,反正七日后她就要死了,我就答应她又何妨? 他握住相思的手,深深提了口气,向湖心纵了过去。 波影腾照,两人的身形宛如一对蹁跹的彩蝶,在碧波云影间飞过。湖面宛一块巨大的琉璃,倒映出两人的身影,五彩的衣带翻飞,彩云般护卫在两人身畔,卓王孙发现,原来他们也可以靠得如此之近。 他带着她从湖面上徐徐飞过,修为到了他的境界,几乎可以身同飞羽,借片花之力,飞纵来去。他握着相思的手,在湖波上轻轻起落,宛如在花中停栖的蝶。相思一面牢牢牵着他的手,一面一次次弯下腰,伸手摘下她选中的睡莲。 每一次,她站起身,将莲花凑到眼前,都轻轻摇了摇头,似乎并不满意,于是将摘下的莲花交给卓王孙,又去寻找下一朵了。 卓王孙另一手接过莲花,也不说话,只由着她的性子,在湖面上往来飘飞。 不一会,卓王孙已经抱了近百朵各色各样的莲花。沉沉的压在手上,看上去宛如一捧绚烂的彩云。 相思却依旧没有选到自己想要的那朵。 她一次次躬身下去采莲,也有些累了,美丽的嫣红将她的脸装点的也如一朵盛开的莲花。卓王孙透过一大簇五色莲花看去,她鬓角的散发微微有些发湿,紧紧的贴在她香腮上,不知是湖上的水气还是她的汗珠。 她似乎好久都没有这样认真的做过这样一件事——一件只为她自己做的事。 卓王孙心中似乎一动,他眼中的神光也如湖波一般,渐渐散开。 突然他的手一空。 却是相思为了采摘一朵远处的莲花,不小心放开了他的手。她一声惊呼,整个身子顿时失去了支撑,向湖中坠去。 卓王孙来不及多想,抛开手中的睡莲,去抓她的手。他突然想起,自己施展这登萍度水的轻功已经太久,气息已不容有一丝混乱! 他正要重新凝气,不料相思的一把抓住了他的衣带,猝不及妨间,两人一起跌落水中。 水波漫过两人的双眼,无数朵散落的睡莲在两人身边沉浮,相思似乎害怕般的紧紧抱住了他。 透过盈盈波光,卓王孙脸上本有些怒意,但看到她眼中狡黠的笑,也顿时释然了。 原来她是故意落水的。 这或许是她第一次恶作剧吧。 这些年来,她一直跟随在他的左右,然而,即使是在最亲密的时候,她也要称他一声先生。只有现在,在这被莲花扰乱的湖水中,她终于暂时忘记了两人的身份,宛如一个普通的少女,一时兴起,于是拉着所爱的人,一起坠入水中。 或许,上弦月主的身份,一直像一个华丽的枷锁,把本来属于她的少女的天性压抑了太久太久。其实,她只比小鸾大了几岁,小鸾纵然万般不幸,也算在他的羽翼下长大,无忧无虑,而她呢? 多少年来,他又给了她什么? 十六岁那年开始,她就跟随他出入风云,而她又到底得到了什么? 卓王孙的心中竟涌起一阵隐痛。 相思抬起头,怔怔的仰望着他,双颊上布满了幸福的殷红,但眼中也有一丝怯意——第一次如此大胆,他会向自己发火么? 卓王孙似乎明白了她的心思,一把将她揽入怀中。 相思将头深深埋在他胸前,纤弱的双肩微微颤抖,竟似乎在轻轻抽泣。只是她的眼泪,必将落入湖中,无人看见。 哗的一声轻响,两人浮出布满莲瓣的水面。 相思散开的长发上沾满盈盈水珠,宛如一粒粒水晶,她顾不得擦去脸上的水痕,只笑着拉起他的手,将一朵莲花放在他掌中,盈盈道:“知道么,这才是你送我的花!” 莲花在他掌心展开,花朵残了一瓣,卓王孙忽然想了起来,他第一次见相思的时候,所送的,正是一朵残瓣了的睡莲。 ——她竟然记了这么多年! 卓王孙清楚地记着,那同样是个夕阳鲜艳的黄昏,而现在,夕阳斜偎在青山的怀中,在含笑看着他们。相思轻轻抚摸着睡莲的花朵,是的,这朵花,是属于她的。 在女孩的心中,千朵万朵花,并没有什么值得珍惜的,而只有这一朵,爱人费力采来的,才是属于她的花,是值得记一辈子的。 每对相恋的人,都有这么一朵花,也许只是野生的雏菊,也许是偷来的抢来的花,但绝不是买来的。 它会深深被记住一辈子,而不仅仅只是荣耀的一刻。 夕阳垂照中,曾有多少少年将手中的花递到女孩面前。这是他浑身湿漉漉采来的花,也是只属于她的花。 夕阳偎依得更紧。 这是旷绝天下的卓王孙么?这是他一心要杀掉的相思么? 卓王孙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将这些念头驱走。这一刻,他只想将手中的花送出去;这一刻,他只想好好照一照这湖边的夕阳,让脸上的笑容更自然一些。 他已经有很久很久没这样笑过了。 良久,相思轻轻道:“我们可以住在这里,不回华音阁么?” 在她的心中,在这里,卓王孙是卓王孙,相思是相思,但回了华音阁之后,卓王孙便是阁主,而她就是上弦月主了。 她不明白为什么这个湖能带来这么大的影响,可以让往事重新灼显,但她心底深处,却希望这一感觉能延续得长一些,再长一些。 卓王孙柔声道:“当然可以了,不过现在不行——我们至少需要一座房子。” 相思笑了:“房子?” 卓王孙点头道:“那当然。也许,明天我就会送你一所房子,但今天已不行了。” 他猛然记起,睡莲、湖泊,不过是个礼物而已,是的,是他要历练自己,杀死相思的礼物。他怎么能沉湎于自己的礼物中呢? 卓王孙立即问自己道:你能杀死站在你面前,笑着的这个人么? 他审视着相思,审视着自己,然后回答: 我能。 那就浸得更深一些吧。 于是他笑着对相思道:“明天,我们再来这里,好不好?” 相思柔顺地点了点头。夕阳照得她的心暖暖的,她紧紧握着手中残缺了的睡莲,仿佛抓住了一生企盼的幸福,永远不再放开。 五、第二日之木屋 莲花依旧盛开在醉莲小筑中,淡淡的流水中洋溢着淡淡的香气。相思依旧淡然坐在门前的石阶上,若是细心的话,可以看出她薄施了些粉黛,她在期盼着。 果然,天还很早,卓王孙就来了。相思立即站了起来,卓王孙握住她的手,两人并没说什么话,一齐向那片湖走去。 阁中众人更是讶异,但依旧没说什么。华音阁中,阁主予取予求,又有谁敢过问? 湖水依旧清澈,昨日盛开的睡莲,今日依旧鲜媚。相思偷偷瞟着卓王孙,见他脸色甚和,于是笑道:“你送我的小屋呢?怎么我没看见?” 卓王孙凌空指点道:“就在这里。” 相思四顾良久,但见青山绿水,古树浮云,就是没有小屋。她笑道:“难道,今天这件礼物是隐形的?” 卓王孙笑道:“看到这些树没有?我们就来个伐木造房。” 相思讶道:“我们?” 卓王孙点了点头。 相思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名满天下的华音阁阁主,要和她亲手造房子?这要是传出去了,正道那些人不笑傻了才怪。但她随即释然:在这湖边,卓王孙就是卓王孙,相思就是相思。放下了重重光环,他们只是他们——一对在荒漠的湖边,一起伐木建造小家的人。 也许他们两个亲手造的小屋,也会永远留在他们的记忆中吧。相思突然这样想着,不禁有些感动。 像他们两人这样的武功,要造房子并不需要什么特别的工具。 要的只是天都剑。 天都剑华音阁历传阁主的佩剑,已经至少数百年没有沾染过鲜血,只作传教信物,从不用于御敌。即便是历任华音阁主,也素少将它带在身旁,却不知为什么,卓王孙带它一起来到这只属于两个人的湖畔。 而在这片湖边,天都剑唯一的用处就是一连斩了十几棵巨大的橡树,然后将它们裁成整齐的方条,深深植入了湖边高处。相思一面量着方条之间的距离,一面指点着卓王孙应该怎么裁,怎么植。忙了两个多时辰,他们房子的根基就矗立了起来。 那是一连串粗大的橡木,均长四五尺,被卓王孙用掌力深深击入了地中,只露出一尺多高。这些橡木桩围成三丈见方的地基,卓王孙再用剑削了两尺多的木桩,将地基内钉满。于是,一个木屋的基础就出来了。 相思很是高兴,站在地基里,不断想像着当木屋造成之后,应该怎么布置,怎么装饰。有卓王孙在,自然不用她动手,她唯一的工作,就是构思。构思木屋是什么样子,构思木屋该怎么装潢。 她的意见其实很简单,什么东西都不要从华音阁中拿来,他们自己做。因为她私心中认为,这片湖泊是她跟卓王孙所有的,只有在这里,卓王孙才是卓王孙,而她才是相思。他们永远停留在多年前他从水中捞起一朵睡莲的时候。 那时,没有华音阁,没有江湖,没有天下,有的,只是夕阳下相对而笑的情人。 是情人么?停下休息时,相思想着。 也许是吧,至少他们共同拥有了一朵睡莲,还有这个小木屋。她决定要让这个小木屋里充满了专属于他们两人的东西,她要的不仅仅只是一座房子,而同时要装满记忆,她的,也是他的记忆。 总有一天我会不在他身边吧,那么就让他的心中有座小木屋吧。相思静静地想着。每当这个时候,她的脸就微微侧着,上面漾满静静的笑容。她的手中随便拈着一朵睡莲,她就如这莲一般,丰足而满意着。 卓王孙收剑在手,他看着相思这样笑着,他的心忽然变得无比的平静。杀戮的江湖,纷争的岁月,一瞬间离他好远好远。 天下,得到了会有什么不一样么?无敌呢?卓王孙情不自禁地问着自己。那时,他会有这样平静的心情么? 那为什么不就此停住? 卓王孙轻轻闭上了眼睛,不再去多想。 如果得不到答案的话,那就先伐树吧。 中午他们并没有回华音阁,相思坚持要留在这个还没盖完的小木屋里,由她来解决吃的问题。她的解决方法很简单,由卓王孙从湖中捉了两条鱼,她来生火烤着吃。 坦白说,她的烤鱼手法很生疏,这两条鱼实在没什么滋味可言,但卓王孙吃的很有滋味。也许他也会累了,饿了的吧。 相思将手中的半条也给了他。 这才像是生活,不是么?看着卓王孙接过那半条鱼时眼中竟然有了馋的表情,相思忽然觉得柔情无限。 江湖,又远了一些,而夕阳,便又近了些。 午后卓王孙依旧挥舞着天都剑,砍伐树木,将之做成一寸厚的木板,用木钉子将它们钉在地桩上,渐渐搭起了一个房子的形状。相思坚持将屋顶的一半做成平的,并做了个梯子,可以随时登上屋顶。卓王孙一一按照她的意思做了。 于是,一座木屋的雏形就建立起来了,矗立在这座湖泊的东岸上。卓王孙移了些藤萝过来,将木屋爬满,于是,这小屋就看起来温馨起来。 当他们将这一切都完工之后,天已经黑的厉害了,繁星点点,萤火虫在星光下尽情飞舞,似乎整个天地之间都被这些精灵占据。 相思跟卓王孙躺在屋顶,望着这些星光,都有些痴了。相思执拗地握着卓王孙的手,感受着他手上的温度。 今天,是他出剑最多的一天,哪怕面对最顶尖的对手,他也不会出那么多剑的。何况,这每一剑,都没有杀戮,为的,只是她的梦想,一个女孩对家的梦想。 山中的星光分外亮些,但却照不出影子来。这让两人看上去都有些通透。银河蜿蜒穿过天际,从天的这一头,一直甩到另一个尽头。相思眼神朦胧地看着长天,忽然道:“世人都说牛郎织女苦情,但他们却可以一年一度相会,生生世世,永远如此。” 卓王孙笑道:“争将世上无期别,换得年年一度来。” 相思轻叹道:“你说等他们老了后,还会每年相会一次么?” 卓王孙道:“我倒没有这样想过,也许仙人不会老吧。” 相思道:“但我们都会老的……” 她又轻轻叹了一声,道:“那时候,你会记住这座房子么?” 卓王孙点了点头,他默默对自己道:杀了你后,我会记住这房子的。 相思也点点头,道:“我一定会记住的,因为我亲手做的东西并不多。” 这句话莫名地打入了卓王孙的心中。他一生顺遂,所求无不得,但他亲手做过的东西又有多少?除了杀人,还是杀人。这间简陋的小木屋,或许,就是他第一件亲手做的东西吧。 躺在自己亲手盖的房子上,竟然是如此的平静。卓王孙不禁有些沉迷于这种气氛,没有相思了之后,我还会来这里么? 卓王孙忽然发觉,自己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没有相思之后,这个世界还有什么意义么?天下,小鸾,还值得自己守护么? 当然值得。卓王孙摇摇头,奇怪自己怎么会有这么诡异的想法。 六、第三日之集市 太阳才刚升起,相思就跑到了虚生白月宫,恰好卓王孙也刚出门。他一下子没有认出相思来,因为她穿了一身粗布衣裳,看上去就跟个村姑。只是哪里的村姑,有这样娇艳的容颜?她手中提个一个篮子,笑着递给卓王孙,脸上满是期待之一。 卓王孙不知道她搞些什么鬼,进屋打开看时,只见是一套粗布衣裳。他换上之后,临镜一照,那衣服剪裁得极为粗糙,俨然是个村夫。他也不禁失笑,相在一旁笑道:“快些走吧,要让他们看见了,必定会笑话死我的!” 她拉着卓王孙,向华音阁外走去。奇怪的是,她并不是要去那个湖泊。卓王孙有些惊疑,但相思不说,他也就不问,两人沿着弯弯曲曲的山路,不一会子,就走到了山下。又走了三四里路,猛然人声鼎沸,他们走到了一个小镇上。 这个镇并不大,但今日恰是集会之日,四乡八屯的人全都来了,买的买,卖的卖,五花八门,什么都有。相思笑道:“我们的小房子刚建成,什么东西都没有,我们买些回去好不好?” 卓王孙又有些想笑,华音阁里什么没有,还要从这里买?但既来之,则安之,那就买吧。好在此处赶集的乡民都朴实之极,也没看出两人有什么不对来。他们拥挤在人群中,只觉这个新鲜,那个也奇怪。集会中什么东西都有卖的,相思不时停下来看看这个,摸摸那个,脸上的笑容再也掩盖不住。 但当他们真的要买东西的时候,他们才发现了一个尴尬的事情:他们都没有钱。 一个是阁主,一个是上弦月主,他们哪有花钱的时候?他们又知道钱是什么?两人虽然都常行走江湖,但衣食住行,却都不由自己操心,对于钱之一物,绝无任何认知,自然更不会带钱在身上了。身在华音阁中,自然万事不萦怀,但此时到了这个集市上,却就一文钱难倒英雄汉了。 两人你看我,我看你,忽然一齐大笑了起来。 华音阁的阁主与月主竟然会没钱,这实在是一件很好笑的事情。两人搜着身上,刚换了衣物,当真连一点值钱的东西都没有。卓王孙忽然喜道:“对了,我还有一块玉佩的!” 他从衣带上解下来一块羊脂白玉佩,笑道:“这是京城聚宝斋的镇店之宝,严道明用三万两银子买来的,这集市上肯定有当铺,我们将这玉佩当了,就有钱了。” 相思大喜,两人兴冲冲地一路问,一路向当铺冲去。当铺朝奉面无表情地接过那块玉佩,两眼浑浊地看了一眼,冷笑道:“什么破烂玉?仿的吧?” 一面连珠价地指出了这玉几十处瑕疵来,一面文不加点地写好了当票。卓王孙接过来,看时,只见当票上赫然写着:“足色纹银三钱。” 三万两银子的玉佩居然只当三钱?相思忍不住要跳了起来,卓王孙挥挥手,叫那朝奉将玉包起,拿钱出来。那朝奉上下仔细打量了他们两眼,见他们衣服虽粗,但人才尚有几分,跟乡屯粗人大有不同,料定他们是大户人家私奔的小妾与奸夫,不屑地甩了三钱银子出来,将玉佩收起,随随便便扔在了角落里,与乡下人当的衣衫堆在一起。 他也许永远想不到,把这整个当铺卖了,都未必够的上这块玉的真正价值。但卓王孙只是笑笑,带着那三钱银子道:“钱不多,你要节省着点花!” 相思紧紧攥着这三钱银子,大声道:“我一定要用它买光我所有需要的东西!” 她挽着卓王孙的手,兴冲冲地向人多的地方钻了过去。 如果不是来到了这个集市,卓王孙也许永远想不到,还有这么多人过着这样的生活。王者与平民也许永远是隔离的,因为他们无论如何体恤下民,如何想为万民求福祗,他们与柴米油盐也是隔离的,而隔离了柴米油盐,他们就无法看到万民的真正生活。 而这个小集市,就是民生最真实的地方,因为这里交来汇往的,就是柴米油盐。每一分一毫的银子,几乎都是被掰成两份花的,为了秤高点低点,就会争执半日,其紧张程度,绝不亚于高手之间的争斗。 相思攥着手中的银子,也是极为激动。三钱银子,她本以为这么好的玉佩换来的三钱银子,肯定非常非常的多,但一问货物的价格,她就忍不住叫了起来:“怎么会这么贵!” 一张很普通的镜台,就要三钱银子,好一点的,甚至能卖到五钱了。相思的预期,本想买一张镜台,一张桌子,两张椅子,餐具茶具,柴米油盐,反正生活所需的一切,她都要买回去,以后就有个完整的小窝了。 这一问价,几乎将她的理想完全打碎。相思行走江湖多年,奇人异事遇了不少,从未皱眉过,但此时,这卖镜台的木匠老爹一出口,她的泪水就涌了出来,几乎立即哭了出来。 卓王孙叹了口气,道:“算了,我们回去找严道明要些钱,然后再来买吧。” 相思执拗道:“不!那……那是他的钱!” 卓王孙有些不明白,严道明是华音阁的管家,他的钱就是华音阁的钱,华音阁的钱统统都是他的钱,跟这三钱银子有什么分别么?然而,在相思看来,却有极大的分别。因为,这三钱银子,是属于他们两个的。这是他们两人共有的钱,而那件木屋,也是他们共有的,一旦羼杂了华音阁的东西,那么湖边的卓王孙,就不再是卓王孙,而相思也不再是相思了。 这是一点都不能含糊的事情,是在所必争的事情,但卓王孙又怎能明白她这怪异的想法呢?相思倚在镜台旁边,抚摸着镜台上的纹理,几乎快要哭了出来。 这镜台是用上好的橡木做的,加上椅子,一共要一两银子。那橡木跟他们的小木屋极为般配,镜台上还雕着一朵半开的莲花,也不知是由于雕刻的时候一点点失误,莲花的一瓣上,还显出一点残损的痕迹。 这正是她所要的那朵莲花啊。 她想像着她早起梳妆的时候,永远面对着镜中的娇颜,面对这这支只属于他们两的莲花,那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可是这些一共要一两银子,而她却只有三钱而已。三钱到一两,就是一个委屈到几乎要掉泪的距离。 到了此时,卓王孙也没了办法。那木匠老爹看上去又老又穷,只怕是就等着镜台卖出去了才能吃顿饱饭。当然不能将他打昏了抢走镜台。但相思真是爱极了这镜台,恋恋不舍的,就是不肯走。 又有谁知道,她恋恋不舍的,不是镜台,而是永难忘却的情缘。 她必须给自己留一些可供记忆的物件,因为她心中始终有一些惶恐,卓王孙的情意来得如此突然,谁知道他什么时候就忽然离开呢? 她甚至不敢再想下去。 卓王孙忽然想起了一个办法,他笑道:“你看这样好不好,等我们回去了,你想要什么样的镜台,我做给你好不好?” 相思立时笑了起来:“我什么都不要,就要这样的镜台,一模一样的。” 卓王孙点头道:“我记得了,那边有的是橡木。” 相思大喜,叫道:“那我就可以用这三钱银子买吃的了!” 她高高将银子举起,快乐的就像个小姑娘一样。 卓王孙微笑看着她,正午的阳光如此灿烂,一瞬间把两人照得都几乎透明。 突然有个阴阳怪气的声音传了过来:“美人,你想要什么,我王老虎都买给你。只要你给我亲一下就好。” 卓王孙跟相思倏然变色,卓王孙回头,凌厉的目光飙出,就见一个肥胖子像驮肉般竖在那里,身边带着五六个黑衣人,凶神恶煞地保护着他。 相思脸色不悦,但她不愿被这个乡下恶霸打搅了心情,拉着卓王孙道:“我们走吧,买吃的去!” 牛刀不为鸡用,卓王孙难得见相思高兴一次,也不愿生事,但那王老虎并未看出卓王孙两人的异处,以为他们怕了横行乡里的自己,立即指挥着手下道:“美人要走了,快些给我抢过来!” 他那些手下作威作福惯了,听得主子一声令下,哪还不齐齐抢上?当下一阵呼喝,向卓王孙两人冲了过来。 卓王孙冷笑道:“我不想杀人,你们赶紧走开!” 突然一阵风声紧急,一块木板轰然炸开。却是一名黑衣人等得不耐烦,从木匠老爹摊子上抽出一块木板,向卓王孙横击而下。卓王孙一伸手,剑气蓬勃而出,四周木屑横飞,就待将这些黑衣人连同王老虎一齐斩掉。 相思却突然发出一阵格格的笑声,她伸出手,替卓王孙将衣服上的木屑拂掉,却又禁不住笑弯了腰。 华音阁主卓王孙若被一个地痞流氓打了一木板,这是不是很可笑?如果将其中可怕的成分去掉的话,那就非常可笑了,足可以笑死几个人。 卓王孙被她笑的有些莫名其妙,相思盈盈笑道:“这么多人,你打得过么?” 卓王孙也明白了她的意思,微笑道:“这几人还可以,再多一些,就不知道成不成了。” 说着,一拳将窜到身前的黑衣人击了出去。他刻意将内力压低,不施展绝顶武功,拳脚功夫展开,拳拳着肉,片刻将这群帮凶打得抱头鼠窜。相思在一边笑盈盈看着,心下很是甜蜜。 卓王孙居然为了他跟地痞们打架,这也是件又可笑又可怕的事情。但这事情就这么稀奇古怪地发生了。 王老虎见事不好,当先跑了,一面跑,一面还喊道:“你们不要跑!看我搬救兵来!” 卓王孙与相思哪里会害怕这个?但那木匠老爹却面如土色,一叠声催促两人快走,因为王老虎家中护院的跨山虎很是厉害,而且手下众多,两人双拳难抵四手,只怕难以抵挡。卓王孙哪会放在心上,陪着相思在集市上逛着,两人买了些年糕吃着,也觉风味独特。阳光正好,正可优游。 突然集市上一阵纷乱,就听一个粗豪的声音道:“那两个敢打王少爷的混蛋在哪里?快给虎爷滚出来!” 卓王孙对相思笑道:“跨山虎来了。” 相思轻轻拉了他一下,道:“算了,只要他们为恶不甚,就不要跟他们一般见识了。” 就见几十个黑衣人簇拥着一条大汉怒冲冲地扑了过来。 卓王孙笑道:“既然你不让打,那我们就只有逃了。” 这时有个黑衣人瞧见了他们,大喝道:“就在那里!” 卓王孙与相思假装脸上变色,齐齐一声呼喊,掉头就跑。这些人一阵追赶,突然之间,就不见了两人踪影。这些人骇然变色,一阵搜索,哪里还能找得到?于是自然说山神者有之,鬼狐者有之,乱哄哄地传了几日,倒把王老虎足吓出一场大病来。 两人走回阁中,换回了本来的衣衫,相对却是一笑。今日之事大约可归之为不可思议,他们穷到要到当铺去,还跟地痞们打了一架,而且被追得跑回来了。但当回到阁中,两人却忽然无言。相思慢慢低下头,轻轻道:“我……我先回去了。” 卓王孙点了点头,相思慢慢沿着石径向外走去,卓王孙看着她,没有说话。 严道明走了进来,躬身道:“四日后就是婚期,咱们也该装点准备一下了。” 婚期?卓王孙猛然省起,他的眉头禁不住皱起,良久,道:“你来操办就是了,不过……” 他顿了顿:“暂时不要让相思知道。” 严道明躬身答应一声,出去了。 夜色渐合,卓王孙独自坐在黑暗中,他只觉心中有些不妥,但又说不出来是为什么。他长叹一声,出了虚生白月宫。 当他推开院门的时候,小鸾的声音安静地响了起来:“哥哥,是你么?” 卓王孙的脚顿了顿,应道:“是我。” 小鸾衣服穿的一丝不苟,安静地坐在床边上。屋里也是漆黑一片,这个小姑娘已太早见惯了生死,有了超越他这个年龄的洒脱。卓王孙将蜡烛点燃,小鸾静静地看着他,突然道:“哥哥,你有很长时间没来看我了。” 卓王孙沉默了一下,笑道:“那是因为哥哥找到了治你的病的方法,再过几天,你就不用天天守在房子里面,就可以跟哥哥出去玩了。” 小鸾听到这话,立即露出了喜悦的表情,道:“真的么?我好想跟着哥哥一起玩啊。” 但她的喜悦太过做作,自然瞒不过卓王孙。这个孩子在痛苦中挣扎了太长的时间,她已不再相信自己的病能够治好,她只是不想卓王孙不高兴而已。 卓王孙轻轻抚着她的头发,柔和而坚定地道:“哥哥以前曾骗过你很多次,但这次……这次哥哥不会再骗你了!” 小鸾大眼睛抬起,凝视着卓王孙:“生死有命,哥哥不要太介怀。”她抱住了卓王孙:“能够活这么久,我已经很满足了。” 卓王孙挨着她坐了下来,微笑看着她的眼睛。但就在这一刻,他忽然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相思,于是他提醒自己,一定不要忘了明天要给她做镜台。这个念头令他蓦然一惊,怎么他这么将她放在心上,竟连跟小鸾在一起的时候,也要想着她么? 他的心弦震了震,忍不住问自己:我究竟能不能杀她? 卓王孙忽然发现,自己已不想再听到这个问题! 七、第四日之镜台 翌日,卓王孙并没有直接去湖边,他在沉思,这本是一场试炼,是他淬炼自己剑心的一个计划,他要思考清楚,现在这个计划正在向哪个方向执行着。他决不容许计划有任何的偏移,就算是他自己导致的也不行。 相思的爱已经那么深沉,渐渐抛开一切,他的爱,也已经表露了出来,令相思的心颤动。那么,是什么不对头,让他屡感不妥呢? 是他自己无法控制这种爱么?卓王孙冷笑,他不相信。 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与控制之中,他必须取回他的剑心,在七日结束之后。 而后,他要到湖边,因为他要去送第四件礼物,他亲手做的镜台。 卓王孙才出门,就发现阁中已挂满了红灯笼。洋洋的气息已开始在华音阁中蔓延,将喜庆的氛围渲染而起。不知怎么的,卓王孙对这大红的喜气有些厌烦,快步避而走去。但他也没能走多远, 因为韩青主突然报:“杨盟主到。” 卓王孙不得不住步,就见杨逸之跟着一个苍老的大臣背后,走了过来,他心念一动,知道这大臣就是杨逸之的父亲杨继盛。两父子能走在一起,可见这些年来杨逸之助平吴越王、牵制俺达汗,为国为民出力,已让杨继盛对之改观,终于肯接纳他了。 卓王孙的脸上也透出笑容:“恭迎杨大人。” 杨继盛见未来驸马、华音阁阁主卓王孙如此客气,知道是因为杨逸之,对儿子的怒气又消了一分,也喜道:“还是贺喜卓大人。老朽忝为赐婚使,可要先来叨扰了。” 卓王孙笑道:“杨大人前来,自然欢迎之至。青主,送杨大人到上房休息。” 说着,对杨逸之举手致意,匆匆向外走去。杨逸之皱眉看着他,他认识卓王孙这么久,可从未见卓王孙如此匆忙过。那么,是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么? 在华音阁中,又能发生什么事? 阳光宛如舞动的金蛇,映照在湖面上,那些无根的睡莲终于有些凋落,残余的花瓣落在水面上,宛如铺了一层红粉,更是艳绝。相思静静坐在木屋的槛上,盯着湖面发呆。 她一见到卓王孙,立时迎了上去。卓王孙却不看她,径直进了木屋。 相思愕了愕,看着卓王孙的背影,这背影有些冷漠,于是相思慢慢坐下,目光对着湖水,她的心中装满了惊恐。 这几日卓王孙对她的态度,使她心中充满了惊喜,但这惊喜是如此的脆弱,她时刻都在担心,只要一阵风吹过,所有的一切都会随风飘去,飘进华音阁里。 而现在,卓王孙淡淡的背影,就将她的希望完全埋葬。 她深深低着头,只能看着自己赤裸的双足。纤细而苍白的脚趾,完全没有依靠地陷在泥团里,而她的人,也孤立于天地之间。 突然,小木屋里传来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相思一愣,却禁不住大喜,急忙抢进去一看,原来卓王孙已经在做镜台了。天都剑锋利无匹,不到片刻的功夫,一只精致的镜台就出来了。卓王孙还没忘了在镜面上方雕了一朵小小的莲花。 那朵残损的,只属于他们的莲花。 相思瞟着他,卓王孙专注地做着木工活,相思轻轻道:“你是不是还想送给我一份礼物?” 卓王孙漫应道:“你怎么知道?” 相思脸红了红,道:“其实那个不能当作礼物送的……” 卓王孙住手,茫然道:“什么不能当作礼物送?” 相思脸色更红,摆了摆手,道:“好啦好啦,算我没说好了。” 她突然噗哧一笑,转过头去。卓王孙皱眉看着她,突然心中雪亮。 她必是已看到严道明等人的装饰,再联系到这些天卓王孙对她的态度,想当然地以为这些装饰,就是为她而设的。 她的一缕芳心本就系在卓王孙身上,岗仁波吉峰一行后,更是笃定以为两人乃天定姻缘,再无更改。此时见到卓王孙的柔情,看到满阁张贴的喜联与红灯笼,怎会不浮想联翩?她怎会想到、又有谁告诉过她,这些喜事本与她一点干系都没有,是别人的繁华? 她能迎来的,不过是一枚染血的剑,以及卓王孙永远不会变的剑心。 她注定是为成就卓王孙而存在的, 这样做,是不是对她太残忍了? 卓王孙忍不住问自己。 你有天下无敌的剑法,但她却是你的剑心。 这样的剑法,又怎能无敌?他又怎样用这样的剑法去救小鸾? 天舞宝轮在他的胸口发着微温,似乎在提醒他,他必须要取回自己的剑心,达到真正的天下无敌。 而这一切,必须要相思的生命来负担么?卓王孙的手忍不住抖了抖,内力倏然有些控制不住,咯的一声响,他手中刚做好的镜台断成碎片,落了一地。 卓王孙望着一地碎屑,心中有一些隐痛。 相思与剑心,到最后,他是不是也只落了一场空? 他忽然出手,满地的碎片尽皆化成了利剑,倏然窜出了木屋,凌空怒啸飙转,向湖波轰电斩下!立时满湖清波被这一剑斩起,化作百丈雪亮银波,冲天而起! 卓王孙一剑斩出,心下登觉不妥,转头对相思笑道:“多日不施展武功,竟然有些闷了……我重做一个。” 相思强笑着望着他,点了点头。 长剑在象木上发出生涩的轻响,木屑寂寞的飞舞着,两人的心也空空的,不知如何着落。 而在同时,杨逸之心神不由一震,他忍不住奔出屋外,向东边望去。那里突然闪起了一道极强的剑气! 是他,只能是他。这样的剑气他曾面对过多次,天下再不作第二人想。 不知为什么,杨逸之隐然发觉一种不祥的预感从心头升起,就此萦绕不去。他遥望东面湖泊升起的一阵阵水雾,一动不动。 直到夜色垂下,他才看到卓王孙牵了相思的手,从东面湖泊归来。相思偎依在他身边,淡淡的微笑着,那是怎样温婉而幸福的笑容啊,他还是第一次见她这样笑过。 原来,这是我无法给她的幸福。 杨逸之心中一阵隐痛,本想转身离去,但一个疑问突然从他脑中掠过: 相思为什么而笑,难道卓王孙尚公主,会让她如此高兴么?还是卓王孙并没有告诉她事情的真相? 卓王孙到底会想她怎样呢? 杨逸之深深皱起了眉头,然后,他看到了卓王孙的眼神。 他的心忍不住一震,因为那眼神他非常熟悉,那是每一次他静静站在卓王孙面前时,所感受到的眼神。 每一次,他都能感受到卓王孙心中那冷冽的杀意。而如今,这杀意同样也刻在他的眸子深处。 刚才那一剑…… 杨逸之心中那种不祥的预感渐渐清晰,他决心不再逃避,而要查个明白,他绝不容许相思受到一丝伤害——因为他实已再没有什么可珍惜的了。 八、第五日之月舞 黎明的阳光照在相思的眼睛上,她慵懒坐了起来,让思维渐渐在这潮湿的气息中清醒。 她并没有回华音阁,便倚在这个简陋的湖边小屋里,倚在卓王孙亲手做的镜台前,睡着了。她的脸上挂了一夜甜甜的微笑,因为这湖边实在太恬静,绝没有人来打搅,可以让她尽情的沉沉睡去。 缓缓地,她迎着阳光睁开了眼睛。金色的阳光宛如一屏半透明的翠羽,静静的盛开着,立即让相思的心情愉悦起来。她起身慢慢向湖边走去。 满湖飘荡的睡莲在浓冽的阳光下显得如水晶般通透,虽然有些已残,但仍掩不住这千朵万朵星罗棋布成的娇艳。相思掬起一捧水,仔细梳洗着自己长长的秀发。 青丝在湖水中散开,宛如一朵墨色的花,这湖水中仿佛也带了睡莲的清香,照出她莲花一般的笑颜。 沉浸在温暖阳光中的她,并没有注意到,远处一双眼睛深深望着她。 杨逸之的眼神里有一丝忧愁,因为他从未见相思如此幸福过。他真心希望她能一直幸福下去,哪怕是和卓王孙在一起。但想到昨日那飙飞的剑气,让他无法相信,她现在的幸福是真实的。 他静静地看着相思,沉思着。但湖水那么清,阳光那么明媚,实在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除了卓王孙一直没有来。 相思却并不担心,她早已将这湖边当作是私地,她与卓王孙的私地,只要在这湖边,她就能感受到卓王孙那握住的温暖的手,她这温暖的幸福就不会变。 他正在那里做阁主吧,总会有很多事要忙的。相思决定自己也要为这个小木屋做些东西。一些小小的花篮,小小的装饰。 如同两只双宿双栖的鸟儿,他把这座亲手搭建的小巢交给了她,于是轮到她去衔来一片片羽毛,一块块苔藓,装饰在小巢中,才会让它更加温暖。 她立即动手。 卓王孙静静地坐在高案之后,看着满地的金珠绫罗。这些都是永乐公主的嫁妆,皇家气象,当然与众不同,几乎将丹书阁堆满。嘉靖皇帝怕女儿没人伺候,所以又遣了一百名宫女过来,此时都已到达华音阁。这个沉寂已久的江湖禁地,此时前所未有地热闹了起来。 但卓王孙的脸却沉了下来。他实在不喜欢这样,非常非常不喜欢。 但他已答应了尚公主。 华音阁戒律森严,首重名份,就连身为阁主的卓王孙,也不能肆意违背,是以他只有稍稍按捺自己的性子,静静、冷冷地看着这一切。 严道明知道卓王孙的不耐烦,所以他一直在努力地想将这一切尽早处理完。但偏生皇室的规矩极多,一件又有一件,好不容易等处理完之后,突然守阵之人传来消息,说是天下英雄齐来道贺。 卓王孙的脸更沉,自他就任以来,雷厉风行,华音阁如日中天,悬在江湖之上,谁不谈之色变?华音阁向被当作武林禁地,绝没人敢无故踏入其中,现在这些规矩看来都废了,难道到域外走了一趟,这些人全都健忘了不成? 卓王孙心中杀气陡生,那尚在絮絮解说宫中规矩的黄门突然脸上变色,竟被卓王孙体内散发出的冷冽寒气刺得心胆俱裂,两股战战,几乎倒地。严道明叹了口气,伸手扶住黄门,一道内力透了过去,将他的心神镇住,对卓王孙道:“阁主有事请便,属下自然会处理得妥妥帖帖的。” 卓王孙点了点头,起身出了丹书阁。这些俗事烦嚣,让他心情极为烦恶,一时也想不出该做什么。他信步而行,猛然抬头,却见自己已到了华音阁东门,那片湖就在前面。看着那清澈幽静的湖水,他的心情不由也缓疏下来,烦嚣似乎被这带着莲花香气的风吹走了,永远不会再来。 卓王孙的心不由自主地震了震,他的脸色变了! 他皱着眉,看着自己的心。 难道我竟然也将这里当成了避风的港湾么?难道我竟也需要一个躲避的地方? 他的目光又开始冰冷起来,这冰冷是缘自对自己的愤怒。这愤怒又是缘自自己内心的软弱! 我心如铁,又怎会有这样一片软弱之处?卓王孙的目光宛如利剑,刺的却是自己! 难道……难道我真的爱上了她么? 他立即对自己说,不!那不可能! 但有个微弱的声音从心底探出头,轻声笑着地对他道:“难道你就没有一点点喜欢她?” 卓王孙沉默了。 长久以来,他习惯用剑来解决问题,无论多强悍的敌人,都一一倒在了他的剑下,于是他无敌,他君临天下。但现在,他却再也无法因循旧例,因为他面对的是他自己。 只有自己是无法用剑解决的,绝不能。 那我是爱上她了么? 要不为什么我的心会如此不得安宁?卓王孙忽然有些心烦意乱。 但他随即就摆脱了这一切,一步跨了出去:“不,这一切全都无法拘束我,因为我是王者!” 他甩开所有的思绪,孤独地走向湖边。他已经习惯了将天地都漠视。 当卓王孙站在湖边的时候,他抬起头,就发觉天上已升起了一轮明月。 清辉如玉,遍洒人间。这是一轮皎洁的明月,连卓王孙都不禁为它的美而眩然。他脸上露出了一丝淡淡的笑意。 是该让音符再击重一点,来宣示这注定要结束的乐章了。 他注视着空中月轮: 就让一场月中的最后之舞,舞落满空烟花。 相思静静坐在小木屋中,并没有在想什么。在他身边,她已经习惯了让自己过得简单,有事的时候才思索,没有事的时候,就什么都不想。她很喜欢坐在高处,赤裸的纤足垂在空中,让柔和的风从脚面上吹过,感受那习习的清凉。 笼鞋浅着鸦头袜,知是凌波缥缈身。 这是相思最惬意的时候,但就在这一时,湖中碧波突然涌起,然后化作连番汹涌的怒潮,轰然向岸边怒卷了过来。 相思吃了一惊,她急忙坐了起来,就见那潮水越涨越高,已经漫过了木屋地基,向屋中漾了过来。她着急万分,急忙用身子挡住屋门。 但她那柔弱的身子,又能挡得了什么? 奇怪的是,漫漫惊波,到了她身前,就似撞到了一堵无形的墙上一般,再也不能前进半分。 粼粼的波芒映得月华空明如雪,几乎刺了相思的眼,但她来不及欣喜,因为湖中鼓涌的水势越来越大,越来越强! 湖波浪溅,中间夹杂着闷雷一般的轰嗵之声,宛如天神激战一般。相思的脸色也因恐惧而变得苍白,但她绝没有离开的意思——小屋已是她的全部,休说一点点湖波,哪怕天地重入洪荒,她也绝不会离开。 良久,随着湖水最猛烈地一次迸发,这一轮天地崩裂一般的怒潮,才渐渐息了下去。湖水成壑,迅速地回流着。 相思惊讶地发现,湖已变了。 湖波平静下来,宛如在月光下铺开了一块蓝色琉璃。 原本空旷的湖心处不知何时多了一座高台,静静耸立在湖心处。高台被月光拖出长长的影子,仿佛一株破波而出的古树,一直要生长到月宫中去。 那高台用粗壮的橡木搭成的,数十株长长的树干随意地垒砌在一起,未加半点修饰,却恰好被氤氲的月色衬出昂然的古意。 树干层层叠起,昂然挺向着夜空,宛如传说中月宫中的古老桂树,不知何年何月被天神伐下,落入眼前这方美丽的湖泊中。 水纹澹荡,在月下腾起一阵阵幽蓝的光影。桂树的最顶端,遥遥站着一个人影。 相思的心突然一热,那君临天下的姿态,那高绝的冷傲……难道除了卓王孙,天下还会有另外一个这样的人么? 月华清冷,他就以青天为背影! 恍惚中,他的手张开,立时万千幽蓝蝶影从他手中蹁跹飞出,向着这湖波中袅袅飞舞着。它们就宛如古树绽放的花朵,层层叠叠盛开着,然后缀满整个月空。 相思如在梦境,禁不住轻轻仰起了头。月色宛如渗入蜜的牛奶,甚至可以嗅出微微的甜香。 突然,满天的星光似乎被荡漾的湖波感染,微微动了动。 卓王孙的身影轻轻飘了起来,蝶影宛如散开满天幽蓝的花雨,在空中交划着凄美的弧线,将他的身影衬得亦幻亦真,仿佛真是从月宫中走出的远古神祗,偶然降临在凡尘中仰望他的少女面前。 他衣带纷飞,向相思飞舞而下。 相思就觉得自己的手被轻轻执起,身子宛如轻扬的片羽,也跟着翩翩飘起。 小木屋,莲花,湖波,都渐渐变小,在清冷的月光下,模糊成一团荡漾的梦影,在相思的心底浑蒙着,她渐渐相信,这就是一场期待已久的梦境,她不需要挣扎,也不需要忧虑,只要在这双手的牵引下,飞到那早就等候已久的梦境。 她的身子轻如片羽,她的呼吸细如春雨,她的心绪净如冰雪,在这如此幽洁的月华中,她就仿佛沉睡千年的莲子,终于盛开。 那萋萋的花瓣,不能盛放便是痛苦地期待着;那幽幽的眼神,不能言说便是痛苦地期待着。 高台上光影错落,他们落在了古树的顶端。相思的眸子却已融化在这幽美的夜色中,再也无法凝聚。 这夜色中,缓缓飞翔着羽翼缓召的幽冥之蝶,点点蓝芒从它们的生命中脱落,再被月华点亮,在这片只属于月光的湖面上寂静地燃烧着。 每只冥蝶,都是一双眼睛,悠悠叹息着夜色之美的眼睛;每一只冥蝶,都是一颗星辰,一颗因俗尘之爱放弃了昊茫天河的星辰。 卓王孙轻轻放手,一袭淡然的香气从他的手中缓缓溢开,向湖波中飘去。那是龙涎之香,也是冥蝶最爱之物。 这些优雅的夜之精灵立时联翩飞舞,争着向龙涎香扑去。蝶衣纷飞,蓝羽叠辉,莲蕊时隐,月华清冷,这片幽静的琉璃世界,刹那间成了香舞缤纷的王国。 就连卓王孙的声音,也轻柔了起来:“此湖可名相思湖。” 龙涎香从他袖中点点洒下,宛如飘下一朵幽蓝的云。 卓王孙凝视着相思的眼睛:“我飞鸽传书,让千利紫石从幽冥岛上送来千只冥蝶,便是想让这蝶衣与月色,交织出与你的最好的礼物来。你可喜欢么?” 相思盈盈的目光抬起,凝视着他的眼睛。那目光似乎也被月华照耀着,满是冥蝶那幽幽的蓝辉。 卓王孙心不由微微一震。 相思痴痴地凝望着他。在这孤悬天地的高台上,在这万千蝶衣的围舞下,在这龙涎芬芳的环沁,在这月色的敫僚下,他们两人竟突然如此的孤独。 这孤独将他们重重包围住,他们忽然一齐发现,他们同时被这盛极的月华照得透亮,再没有一丝杂质。 而这一瞬,他们毫无纤尘的心竟然贴得如此近,前所未有的近! 就在恍惚如月的湖光中,卓王孙忽然看到了相思的心,相思也忽然看到了卓王孙的心。 那是两颗同样在天地大美前颤抖的心,两颗同样为彼此爱意震撼的心。 她抬头仰望着他,仿佛望了千万世那么久,星辰般的双眸中泛起点点氤氲水纹。 那一刻,她整个人都仿佛被月光照得晶莹剔透,宛如湖波中那株久待夜露的莲花,终于颤抖着完全绽放。 他的心不由一震——原来她是如此的美丽。美丽得宛如他宿命中的那个传说。 唯一的传说。 她依旧凝望着他,淡红的唇间也透出一抹淡淡的瑰色,仿佛莲花深处,那新生出的最娇艳的一点新蕊。而这点瑰色,竟也在夜风中,微微颤抖了起来。 湖水澹荡,卓王孙忽然就觉心底涌起了一股强大的力量,竟似将他所有的理智与冷静全都淹没,他情不自禁地深深拥住相思,将这抹瑰色用呼吸盖住。 相思嘤咛一声,天与地,也轰然沉沦在蝶衣龙香中,沉沦在莲蕊月华里! 卓王孙就觉自己的心变得前所未有地柔软,一种沉沉的快意也在这一刻破茧而出,在他的身体中激荡。 她的笑容动人如月,她的呼吸轻柔如风。 有了这一切,又何妨暂且放弃所有的孤寂与骄傲,在这无边的月色下,纵情盛开成美丽的双生之花? 欲望与快意层层交叠,就如这古树蕴蓄千年的藤曼,生死纠缠,永不止息。 沉沦般的快意,席卷一切,也征服一切。 湿婆,这司毁灭却也是司性力的神祗。 千万年来,一直高高在上,赐给凡尘小儿女们无数爱欲之欢,如今,当这欢爱化为连神也无法控制的诱惑,他又何妨在所爱的人身边沉醉一次?放纵一次? 卓王孙感到自己的心已坠入沉沦,就要在这无边的快意中恣情放纵,但他的眼神,却流露出了一丝痛苦。 什么时候,这世俗的爱欲竟已如此强烈,连他也无法控制? 难道,为了眼前这个女人,他真的已经失去了掌控一切的力量? 绝不能! 猛然,一道凌厉的杀气从他的体内疾绕奔旋而出,宛如怒放之伤花,将层层瓣蕊覆叠在两人身边。 冷冽的气息惊醒相思那沉醉的眼眸,她本能地想挣脱他的拥抱。 但卓王孙抱紧了她,让她无法挣脱,甚至无法呼吸。 他就这样紧紧抱着她,肆意亲吻着那抹瑰色,但那杀气却越来越重,越来越冷! 终于,古树不堪这神祗盛怒,颤抖着发出一声哀鸣的叹息。 突然,充溢天地间的爱意仿佛也为无边的杀气破碎,两人脚下的那株橡巨树被他的杀气崩崔,向四周溅去! 凌空乱舞的冥蝶发出一阵无声的悲啸,仓惶四散飞走,但它们那柔弱的彩翼,又怎生躲得过狂风暴雨? 古树的枝干宛瞬间支裂了它们的身躯,将它们的柔弱的蝶翼碎为片片尘埃,纷舞在空中。那宁静的香气也被粗暴地撕裂,化为丝丝绕绕,无处不在。 古树承受了最浓重的杀气,如山的真力叠空压下,它的枝干哀鸣着,但却又被这股杀气笼罩住,无法散乱、脱逃,只能在这个狂暴的劲力凌虐下,一截一截,在空中爆碎! 相思被他深深拥在怀中,仿佛连呼吸都要停止。 那一刻,他们的距离如此之近,她却依旧保留了仰望的姿态——这就是她的姿态,前生后世,千年如此。 透过他在月色中飞扬的乱发,她仿佛能看见他心中的爱欲与杀机点点凝形,化为无边的阴霾,将满空月色遮挡,仿佛在他身后张开了一双巨大的羽翼,将她层层拥裹,寸寸浸透。 这就是他。毁灭与性力之神的化身。 连爱欲,都是如此狂暴。爱就爱了,灭就灭了,要你的全部,要你的所有,不由分说,不容抗拒! 她的眼中禁不住被夜露沾湿。 突然,她耳边传来一声爆裂的碎响,整个身子宛如风中的落花,被吹得猛地一震,就像下落去。 她心中一惊,刚要挣扎,却被他抱得更紧。 巨大的阴影羽翼般在他身后起伏,宛如爱与毁灭的欲望无尽变幻,唯有他的吻,天长地久。 一次次,脚下的古树砰然巨响,节节爆散。 一次次,她的身体如被重击,向湖波月影中坠落,凝止;震颤、再坠落…… 月华如水,幽蓝的蝶翼末世纷舞,荡漾的是香之沉沦与蝶之亡殁,以及疯狂中的欲望。 与其在雪山上苦行千年,何不纵情一夜,在他的拥抱下粉身碎骨,化为尘埃! 这是一场华丽的凌迟。 但相思却轻轻闭上了眼睛,她的力量忽然完全消失,不管将来的是什么,她都不准备抵抗。 高高的古木碎裂为尘,节节坍塌而下,直到冰冷的水没上她的膝,卓王孙突然用力推开她! 相思吃惊地张开眼,就见卓王孙踏波而去,再也没回头,再不看她一眼! 粉碎的树木夹杂着蝶尸,散乱在残莲中,相思跪坐在红香寂寞中,但卓王孙再没有回头。 他的杀意却一直笼罩在他的身上,永远。 盛极的月华中,相思静静地跪坐着。 月落日升,她一动不动,直到夜风吹干了她脸上的眼泪,也吹尽了她身体的最后一丝温度,才终于在冰冷的湖水中倒下。 她依旧不知道,就在不远的丛林里,还有一个人,在默默的看着这一切。 三十七次。 就在刚才,卓王孙的杀气惊动了三十七次,每一次,都将湖心的古木寸寸崩裂。 于是,杨逸之手中的风月剑气也就凝形了三十七次。 卓王孙终于还是放过了她,于是他的剑,也终于没有出手。 他若动手,我必将阻止他,哪怕粉身碎骨,也不能让她受到一点伤害。 为了保护她的安全,他就站在咫尺处,眼睁睁的看着所爱的女人,被别人拥在怀中。 他已做好的一战的准备,甚至从心底渴望这一战。 至少,能用彼此的鲜血,洗尽这难以容忍的耻辱,了断这纷扰的孽缘。 然而,这一战终于没有发生。 杨逸之长长叹息了一声,从夜色深处走出,将相思从湖水中轻轻抱起。 她已毫无知觉,手足冰冷,额头却一片火热。 杨逸之望着她,眼中流露出深深的怜惜与痛苦。 他眼角的余光扫处,发现她身边不远处,一个小小的空木箱在水中沉浮。木箱破碎,底层的一个包裹浮了出来,在水面上静静飘荡。 或者,这也是她的吧,他将那个包裹拾起,和她一起送回了湖边的小屋。 小屋中没有床,只有一堆松软的树叶。他腾出一手,将树叶尽量铺得柔软了一些,再小心的将她放了上去。 这一夜风寒与惊吓,会让她病得不轻吧。 她苍白的脸上透出两片病态的嫣红,散乱的长发和单薄的衣衫完全濡湿,紧紧贴在冰冷的肌肤上。 她的呼吸有些急促,长长的睫毛上挂着的,也不知是泪珠还是湖水。 杨逸之心中一痛,忍不住伸出手去,帮她轻轻的拭去脸上、发间的水痕。 突然,他的手凝滞在半空中。 她唇上一缕淡淡的血痕,宛如莲花上一点夜露,是如此刺眼。 这是刚才的伤,是他在她唇间留下的痕迹。 杨逸之就觉心中一阵剧痛突然袭来,一时几乎难以自持。 这是他要守护的女子,然而她的人,她的心,都早已属于了另一个人——那个想要杀死她的人。 这一切,让他深深痛苦,但却并不埋怨。 缘分作弄,相见恨晚。自从知道了她对卓王孙的爱已经如此深沉,他就决定,将自己的爱意永埋心底。他并没有奢望得到什么,争取什么。他只是,想要她幸福。 然而,她的爱是那么苦,那么痛,他却无能为力。 他久久无言,终于叹息了一声,就要转身离开。 突然,她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袖。 她双目紧闭,脸颊绯红,喃喃道:“不要走,不要走……”她紧紧抓住他的衣袖,是如此用力,以至于全身都颤抖起来。 寂静的月色中,她轻轻啜泣宛如游丝:“不要走,不要把我一个人留下……” 他明白,她苦苦哀求的,并不是他,而是刚才那个绝情离去的男子。 杨逸之的眼睛被更深的痛苦占据。 她要的,不过是一个安慰,一个陪伴,卓王孙却不肯给她。 而他呢? 他看着她的痛苦,守护着她的痛苦,却是如此的无能为力。 相思紧紧握着他的衣袖,宛如握着生命中最后一点依靠。在病痛折磨中,她反复呼唤着的,是另一个人的名字——她要的,只是他留在她身边。 而他呢? 他空有高绝的武功,空有显赫的地位,空有满腔的深情,然而…… 然而,他什么也不能给她! ——我空有一切,却什么都不能给你。 杨逸之脸上浮出自嘲的笑意。这自嘲,是如此痛彻骨髓,也是如此凄凉。 他终于狠下心,将衣袖从她手中抽出。 他并没有离开,而是在离她不远处升起一团火堆,自己却坐在门外的台阶上,守候了一夜。 他透过氤氲的火光,能看到她被病痛折磨的脸。她的每一次蹙眉,每一声呻吟,都宛如在他心上重重一击。 但他没有再上前。 他们之间,隔着一扇半掩的门。 并不是为了恪守礼节。而是,他不想在她心中留下印记。 她的心既然已经完全给了卓王孙,他决定不再给她丝毫的困惑。 他要做的,就是在不远处守护她的幸福。那一点点,支离破碎的,幸福的梦想。 只要她幸福。 九、第六日之嫁衣 直到中午,相思才从一场接着一场的梦魇中醒转,她全身都如破碎般的隐隐作痛,依旧没有一丝力气。 然而,当她看到身边不远处熄灭的火堆,心中却升起浓浓的暖意。 她仿佛能想象出,他离去后又忍不住折身回来,将她抱回小屋,然后为她擦去脸上的湖水,升起了一堆篝火,守护着她。 她不知道的是,那个人竟然是杨逸之。 她更不知道的是,尚公主的庆典就定在明日。 明日,也是七日之约的最后一日。 华音阁忙碌而喜庆着,就算在这湖边,也能够感受到那洋溢的喜气。相思苍白的脸上,忽然显出了一抹嫣红。 她知道,这喜气是属于她的,要不,卓王孙为什么忽然对自己这么好呢? 相思不明白卓王孙昨日为什么突然杀气大增,但她知道,他一定会回来找自己的,因为他们已经约定好了,他每天要送她一件礼物。 每天一件,都是他的心。 六件是他的聘礼,第七件是他给她的,也是她给他的礼物——她将做他的新娘,所以华音阁中才张灯结彩,礼乐喧阗。 因为再没有另外一个人,再没有另外一件事,能够让华音阁如此热闹。 只是她不知道,这一切,已注定了不是她的,永远不是她的。 卓王孙并没有来。 相思支撑起病体,从湖中采来了未残的鲜莲,养在木瓶里,他没有来;相思将木屋收拾得干干净净,坐在镜台前仔细地装扮好了自己,他没有来。红日吐炎,正照在湖波上,他没有来;暮鸦喧闹,归飞峻急,他没有来。 他不会来了么? 相思垂足坐在屋顶,自由的风吹过她的脸,她忽然有种恍惚的喜意。 他一定会来的。 湖水轻轻荡漾,龙涎香的气息依旧在,蝶尸与残莲交错着,这是哀伤的气氛。相思忽然看到了一件东西。 那是个包裹,紫色的包裹。 包裹就放在床头,她竟一直没有看见。 或者,这是今日凌晨他离去前,亲自放在她枕边的吧。 紫色的包裹解开,鲜红的色泽扑面而来。 那是一件大红的嫁衣。 泪水瞬间迷茫了双眼。等候了多少年,为的就是这一刻,然而当它真的来临,她依旧是如此不知所措。 相思轻轻将这件嫁衣拈起,她拈起的,是自己的青春,自己的情怀。 那织这嫁衣的女孩,又是怀着怎样的情怀呢?相思的心中升起了一抹笑意。 是的,这就是卓王孙第六件礼物,第七日,想必就是这一切的终结,那时,我将是她的新娘。 长夜漫漫,注定静如止水的第六日,终于过去了,迎来的,是相思满怀憧憬的第七日。 以及第七日的礼物,也隐然出现。 十、第七日之天都 又是黄昏。 相思坐在镜台前,她痴痴看着镜中的自己。那如花的容颜,今日就将有归宿了么?从此再不是自伤自怜,而是有人与共了么? 相思的笑容里沾染着一丝惆怅,她的面前摆满了胭脂水粉,但她并没开始装扮。她要再看一眼这清水的容颜,那将被红盖头盖住的记忆。 华音阁中的丝弦之声渐渐响起了,是迎亲的队伍出动了吧。 相思开始微笑。 贺客满堂,几乎已罗列了江湖上所有有名的人物,以及朝堂中所有的高官显爵。公主与华音阁主的联姻,又有谁敢不来贺喜呢?卓王孙端坐在高堂上,满堂兮美人,但他的脸上却绝没有一丝笑意。 他身上也只是随便的装束,因为他并不觉得这是个喜庆的日子。 这是个杀人之日。 看着周围这么多笑脸,他只觉得很好笑,他突然很想看看鲜血溅在这些人脸上是什么样子。他们会惊恐么?会喜悦么? 他只盼着这一切快快结束,他好前去相思湖边,收获他这七日的果实。 他将收回自己的剑心,他的力量,只有他自己能够控制,然后,他将赐给小鸾健康的生命。因为,这是他答应过她的。 丝弦之声更响,让人心中一阵烦乱。 他意已决,又为了什么而烦乱? 杨逸之静静地立在湖边丛林中,露水打湿了他的衣衫,但他一无所觉。 他的目中尽是痛苦之色,因为他知道等待相思的,是什么。 而这一切,竟是他一手带来的! 她的幸福,要由他来毁灭么? 杨逸之握紧了拳头,他心中忽然充满了对自己的愤怒。 相思的微笑重叠在镜中,恍惚映不真实的影子。鼓乐远了又近了,却没有到这湖边来。他们一定会来的,规矩是要转一段路的。 相思拈起一盒胭脂,打开。一滴清泪滴在胭脂上,立即那呆滞的红鲜艳起来。好啊,不需要再润和了。相思将所有的妆粉都打开,对镜妆饰起来。 那份幽静的美丽,就随着纤指的轻勾,慢慢清晰起来。那是岁月久待的美,那是满心满愿的美,跟垂叠在一边的大红嫁衣正相称。 鼓乐已经寂了,他们也该歇息一下吧,山路难走。 相思望着自己镜中的容颜,轻轻地,一根一根地,描画着秀眉。花前月下,这份美丽足够相守了。 她非常仔细地匀着脸上的妆,是的,要慢慢描画,要足够的美丽,才对得起这守护多年的岁月。 杨逸之目中痛苦之色更重,他知道,公主已被鼓乐接了过来,已经到了华音阁之中,但相思却依旧微笑着,在描画着自己的新娘容妆。 他看着她披起嫁衣,戴上凤冠,静静地坐在小木屋中,等候着。 她在寂静中等着,等着那永远不属于自己的花轿。 杨逸之浑身都颤抖起来,他终于忍不住,踉跄冲了进去:“你死心吧,他不会来接你了!” 话一出口,他忍不住惊讶——自己怎么会这么说! 相思被他的出现一惊,但随即幽静地笑了笑:“他一定会来的,这湖,这屋,都是我们共有的,他一定会来的。” 是的,在湖边,卓王孙才是卓王孙,相思才是相思,一入阁中,就全都变了。所以,只要他再来湖边,所有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就会记起我,记起送我的嫁衣。 相思静静地想着,杨逸之的出现让她有了不祥的预感,眼中禁不住蕴起了泪水。 杨逸之看着她的泪,嘶声道:“嫁衣是千利紫石送过来的贺礼,放在了装冥蝶的箱底。他本不知道,有这件嫁衣。” 相思笑道:“你错了,是他把这件包裹,放在我枕边的。” 杨逸之无语。他不能告诉她,那天送她回小屋的人是他。更不能告诉他,他也是无意中捞起这个包裹,放在她枕下。 相思依旧在笑,但笑意中已经透出隐隐的不安来。 这屋,这镜台,也许都可以忘记,但那飘飞的回忆呢?那拈在他手中的那朵莲花,那一条条木桩搭成的木屋,他们一齐偷偷逛集市,没钱了只好去当铺,还跟地痞打了一架……这些,与其说是礼物,不如说是积攒的回忆。 礼物在年轮的沉积中会消散,但回忆,却永久不灭,刻在寂寞人的心中,被午夜惊醒的梦时时捧持在心。 那是她生生世世的爱。 杨逸之的颤抖越来越烈,若不是他带吴清风来,也许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他口口声声要守护她的幸福,如今却亲手将她推向了一场骗局——最残忍的骗局。 他怎能一直站在夜露中,看她绝望的哭泣?他怎能继续躲在暗处,听她心碎的声音? 杨逸之一咬牙,用力握住相思的手:“走!我带你去找他!” 相思一惊,正要挣脱,抬头时却被他的神情一怔。 她第一次看到他这样的神情。那个一直宛如魏晋名士般翩翩风仪、卓然高举的人,如今却已被痛苦与怒意占据。 他一字字道:“我绝不能让他这样对你!” 风月剑气卷起相思的嫁衣,向华音阁冲去。 那里,鼓乐煊赫着喜气,正浓。 朱紫藻绣,是公主的鸾驾。最华丽的嫁衣掩住了她的容颜,但掩不住皇家的气象,贵胄的尊严。礼官大声唱着,用最谨严的古礼敦促着这场婚礼按照最雍容的程序进行着。 卓王孙脸上绝没有半点笑意,他的目光偶尔注目的是,是悬在高堂上的天舞宝轮。 因为这是大神的法器,所以被当作公主嫁妆的第一物,珍而重之的放置起来。卓王孙的目光从未在公主的身上停留过。喜气卷天,奇怪的是,他的心竟然宁静无比,宁静得连一丝思绪都没有。 这不禁连他自己都诧异起来。这喧阗的鼓乐,似乎是别人的,被盛在一只精致的水晶匣中,虽然近在眼前,但却永远不可触摸。滔天的繁华与富贵,却不是自己的,不是。 那么,什么是自己的呢?卓王孙的心中有些怅然,他忽然想起了满天蝶舞的湖心中,那团盈盈的月华。 那是自己的么? 他忽然很想,很想再看一眼,那时的月光。 如今,窗外的月光又是怎样的呢? 突然,大堂的门被轰然推了开,杨逸之拉着相思的手,跌跌撞撞冲了进来。 卓王孙的脸刹那之间一片冰冷。 是的,这是个杀人之日! 他甚至能够感受到,自己掌中升腾而起的丝丝杀气,它们在盘旋着,飞舞着,带起尖锐的啸声,提醒他取回他所有的一切。 这世间的一切,本该都是他的! 杨逸之冲到他面前,一字字道:“你……你不能这么做!” 卓王孙淡淡看着他。 杨逸之的脸色苍白异常,这是激怒攻心的白,是气急败坏的白。 卓王孙忽然觉得有些有趣,因为他从未见杨逸之这样失态过。就算在对战无与伦比的姬云裳时,杨逸之仍然是从容的,镇静的,但现在,他却失去了他所有身为剑客的尊严。 既然失去了,那就该死。 卓王孙冷冷道:“我不能怎么做?” 杨逸之用力将相思推到他面前:“你……你不能这样对她!” 他的眼睛变得一片赤红,怒声道:“你既然尚公主,却又为什么要欺骗她?你为什么要让她受着煎熬,却又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这花烛夜?你……你能感知到她的心么?” 他怒吼着:“你能否体会,她独自一人在湖边穿起嫁衣的心?你……你怎能这样!” 他的怒气化成烈火一般的狂炎,向卓王孙奔袭而来。但卓王孙的脸色却仍然那么淡:“这不正是你要的么?是你让我尚公主的。” 杨逸之喝断道:“现在不是!”他将相思拉到卓王孙面前,一字字道:“我要你娶她!” 此话一出,四坐皆惊! 尚公主的大典,岂是儿戏? 人皇之命,天下瞩目,满堂宾客,全副鸾驾,他竟要喝令新郎让出来,留给另一个女子?! 卓王孙依旧冷笑,他转头看着吴清风,看着杨继盛,讥诮的道:“两位大人,莫非这也是你们的安排?” 吴清风眼睛微微眯起,看着狂怒的杨逸之,他不明白杨逸之为什么这么怒,但他隐约觉得,事情变得有趣起来,所以他没有说话。 杨继盛却怒了起来。他绝不容许公主的婚礼被自己的儿子搅乱!他怒声道:“逸之,你疯了么!” 他那苍老的声音宛如一只鞭子,狠狠抽在杨逸之的身上。 杨逸之眼中忍不住一热。 多少年了,这是父亲大人第一次叫自己的名字。这证明,他还把自己当作儿子看待。这当众的一声“逸之”,是原谅,是恩赐,也是要挟。 多少年了,他岂不是在等这一天,等他的父亲,重新叫他的名字? 他拉住相思的手,也有一些颤抖。公主大婚,岂是儿戏!他隐约能看到父亲眼中的期望、愤怒甚至哀求。 自己若还不放手,父亲的那一点谅解又将重新失去,而且再不会有。 刹那间,他有一丝清醒。 相思惊惶的看着他,看着卓王孙,也看着众人,不知过了多久,她苍白的脸上终于透出一个凄凉的笑:“算……算了,我本不求什么的!” 大红的嫁衣碎在泪水里,这泪水碎在喜堂上。 一切都已破碎。 本不应该这样的……杨逸之被她的泪水一怔,竟忍不住退了一步。 无论面对多强的对手,多盛的剑气,他都重来没有退过。而今天,他为眼前这女子的眼泪,一退再退! 他用力地摇着头,突然立定身形,嘶声道:“不!” 这一声呐喊,穿透了喜堂,让整个夜色也为之颤抖。 他猛地含泪仰头,仿佛是替自己解说,又仿佛只是说给自己听:“我本以为生命会有许多的意义,于是不惜禁锢了自己的心,去完成这些意义,但现在,我却已顿悟:生命所有的意义,就是守护所爱的人,让她永不流泪。” 他深深凝视着相思,缓缓道:“我爱你,所以,我决不能看你流泪。” 他的神情中满是坚定,坚定得有些疲倦。这本是他永远都不会说出来的话,但现在说出了,他竟然只感到了解脱,而并没有羞怯或者悔恨。 但大堂上瞬间寂静了,因为他的话太震撼,太愕然! 他的话宛如强雷,劈中了所有的人,又宛如大风,将他们的镇静吹走,只留下了惊骇。 这是惊世骇俗的一句话,但杨逸之却只是淡淡地说出了。 他知道,他说出之后,他面对的,将是他的父亲,卓王孙,天下。但他不管了! 那沾染嫁衣的泪水,让他不再管那些顾忌,他要痛痛快快说一次,痛痛快快做一回真正的杨逸之。 这一回,他将只忠于自己的心。 这颗心,再不为了天下、为了家国而犹疑,而只用来守护所爱的人。 为此,他不再退步,而是勇敢地扬起头来,面对着所有的震骇与蔑视。 卓王孙的目光迅速地变得冰冷,寒光般盯着杨逸之,但杨逸之却绝不躲闪。他的目光中,竟只有一片纯净。 因为那是他的心。 卓王孙心中忽然升起了一股难言的情绪,烦乱与怒意瞬间升腾交织。他冷冷一笑:“你爱她?” 杨逸之重重的点了点头。 杨继盛的期望终于化为怒吼:“畜生!你还有没有廉耻!还不快些滚下去!” 杨逸之无言,他只是注视着卓王孙。 他的一生,本只是为了重得父亲的认可——但如今,他悍然不顾。 卓王孙冷冽的杀气喷薄欲出,宛如九天雷云将他笼罩。这是天下无敌的力量——但如今,他绝不退缩。 天下英雄都在观看着,他是他们的盟主,他本应该成为他们的楷模,他们的依赖,但或许明天,他就将遭到他们一致的唾骂——但如今,他绝不动摇。 他所求的,并不是要得到她的爱,他只是要卓王孙好好对待相思,体会一下她的心。那么,他就算粉身碎骨,也心甘情愿。 卓王孙游移的杀气终于缓慢成型,他嘴角浮起一个讥诮的冷笑:“你终于肯说出来了?”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心绪仿佛被某种无形之物深深一触,他不禁霍然惊觉,自己的语调中,竟夹杂了一丝嫉妒。 杨逸之终于肯说出来了,而自己呢?自己到底在抗拒什么,追求什么? 卓王孙全身杀意猛然一提,将这些杂乱的思绪摒弃开去。只这一瞬,他全身又已被凌驾一切的杀意笼盖,正是这杀意,让他高高在上,完美无缺,不容谛视! 是的,这才是卓王孙。是生杀予夺的王者,是执掌毁灭的神祗。 但这一切,相比一颗为爱人守护的心,到底谁更重要? 卓王孙缓缓回过头,对相思道:“你知道么,今夜,我本要送给你第七件礼物的。” 相思摇了摇头,泪水簌簌落在大红色的衣襟上。 寂静的喜堂中响起“唰“的一声轻响,是卓王孙缓缓拔剑。 天都剑,数百年没有沾过鲜血的天都剑。 “这把剑,是最后的礼物。我将用它杀死你,取回我的剑心……此后,我终身再不用剑。” 剑光宛如前世的梦幻,透空而下,相思似乎站立不住,跌倒在地上,直到这时,才啜泣出声。 杨逸之身子再度剧烈颤抖起来! 剑!居然只是为了剑!那么心何在?相思的心意就不如一把剑么? 卓王孙傲然凝视着喜案上的天舞宝轮:“就算是大神的法器又怎样?这天下并无我不能之事!” 杨逸之突然大笑了起来,他的泪水也因之点点溅下。他狂笑道:“这个理由就对你这么重要么?” 他突然出手,喜堂中的光芒突然一暗,就宛如有形之物一般,迅速向杨逸之汇拢而去,化作一团精亮的光芒,卷绕在他的手间。杨逸之狂笑之声不绝,那光华倏然脱手而出! 冷光浸浸,喜案上的天舞宝轮,突然炸开,化成粉末碎片,落满了整个喜堂。卓王孙一声怒啸,杀气陡然螺旋而上! 杨逸之惨然笑道:“那么,这个理由不存在之后呢?” 卓王孙杀气凌空翻卷,他的双眸变得宛如两点寒星,罩住杨逸之! 他真真正正动了杀气,他必须要杀死这个人,因为这人不但撄了他的逆鳞,更重要的是,他毁灭了他守护的理由。 他的杀气卷绕天际,悍然挥舞着,厉声道:“拔你的剑!” 杨逸之大笑道:“剑在!” 当世两股最强的力量,轰然撞在一起。这次,他们谁都不打算再留一分力! 如果不能灿烂地飞舞着,那就灿烂地死去吧。 相思的泪已干,她苍白的纤手紧紧抓住嫁衣,突然拔身而起,向两人剑意锋芒最盛处冲去。 这个世界,离开了湖边的这个世界,迟早会变的。这不是我的世界,那么,就让我死去吧! 她爱的人与爱她的人,即将性命相搏。但她却不知道该将这最后的眼眸投给谁。 难道这一切的苦痛,都是为她而生么? 嫁衣托着最美的容颜,还未升起,就要开始凋谢。青春与欢喜,都在这寂静的锣鼓中枯萎着,再没有半点繁华。 剑光陡然盛起,却也如无声的烟花,围绕着这袭嫁衣,轰转,绽放,爆裂。于是嫁衣片片化成蝴蝶,交互起舞着,也是寂静的舞蹈。 相思力已尽,心已竭,摔倒在地。 剑光跟着熄灭。杨逸之踉跄后退,他的衣襟上已染血。 卓王孙持剑而立,天都剑平举身前,一如渊停岳峙,没有丝毫的颤动。 只是他的心,是否也是如此沉静? 杨逸之怆然一笑,止住了后退,俯身咳血。 这一剑,他败了。败在自己的意料之中。 剑道终极,在乎心意诚静。而那一刻,他的心已乱,心乱,则再不诚于此剑。 于是,就连伴随多年的梵天之剑也已将他抛弃。 天下的一切都已背离了他,他又成了那个一无所有的少年,孤独的站在这铺天盖地的繁华中,站在天下最强的对手面前。 那一刻,他一无所有,唯有他的心。 守护的心。 卓王孙垂下衣袖,一缕鲜红的血痕从他袖中蜿蜒而下。 杨逸之那一剑,还是伤了他。 卓王孙一拂袖,血迹催散,仿佛也拂去他心中的最后一点犹豫。 他将天都剑再度举起,凝视着相思,淡淡道:“现在到你了,杀死你,我的剑心便只属于自己。” 剑心?只是为了剑心么? 相思抬起头,她无声的眸子映在天都剑上,却直照进卓王孙的心中。 卓王孙的心忽然颤抖了起来。 只是为了剑心么? 剑在手中! 心却在何方? 卓王孙忽然感受到莫大的茫然,他忽然有些疑惑了起来。自己追寻的,究竟是什么呢? 皎洁的月华忽然照在了他身上,他就沐浴着这仿佛自九天而来的月光,问着自己。这月华又仿佛是从相思的眸子中所发,一丝一缕,缠住了他的心。 于是他的心颤抖。天都剑仿佛感受到了什么,嗡然长吟起来。 杨逸之向前跨了一步。 这一步几乎用尽了他全部的力量,因为,有的决定是要用一生来下的。 卓王孙心绪更加烦乱:“你……你不是只有一剑么?还想做什么?” 杨逸之惨笑着,嘴角的鲜血随着这笑声一齐滴落:“是的,我只有一剑,那是因为,我要挥出第二剑,就要用我的命,我的血。但现在,我要命何用,要血何用?” 他的眼神中有着决然,他没有看相思。因为,他并不知自己的坚持能否给她带来幸福。但,至少他要为她一战。 他的指间再度有了光芒,血光。 这是他生命燃烧的光芒,也是他全心、全身的一剑,哪怕这一剑,将燃尽他所有的生命。 梵天之剑,终于要焚身挥舞,只为要倾情一次,为所爱的人争辩一次,呵护一次,灿烂一次。 而后,他的一切,都将燃尽焚灭,化为尘埃! 光华砰然爆散,杨逸之的剑挥出。天都剑也在这一瞬间劈下。 这一剑,将他的精气神全都抽走,他变成了一个空壳,一个没有生命,没有思想的空壳。但杨逸之却笑了起来。 在卷舞冲天的剑气中,在无力的惨淡中,他笑着。 就算天下人都鄙夷他,那又何妨?他知道,他的心,曾紧贴过另一颗心。这就够了。这一剑,淋漓尽致,已达顶峰。 剑虽利,可斩得断情丝? 红影散乱,是相思!她竟然挡在自己面前。 杨逸之一惊,猝然收剑。 就在这片刻的犹疑中,天都剑宛如怒震之天魔,轰然击来,一剑就击碎了他全部的经脉。杨逸之溅血跌了出去。 怆然龙吟,天都剑也脱手而出,锵然坠地。 相思一声惊叫,急忙跑过去扶住他。 卓王孙望着掌心的伤痕,满脸冰冷。他傲然跨步,向相思和杨逸之走来。 杨逸之奋力挣扎,鲜血从口中狂涌而出,但凭着意志力,他依旧坐了起来,竭力想要护在相思的身前。相思用力挡住他,哭道:“算……算了,我不值得、不值得!” 杨逸之回过头,鲜血迷茫的他的眼睛,然而他还是努力睁开双眼,注视着相思。 他很想对她说,值得。 她值得他抛却了所有一切去爱,但剧痛撕裂着他每一寸肌肤,他说不出来。 当他拥有一切的时候,他什么都不能给她。如今,他一无所有,却要守护她一次,守护这朵风霜残谢的莲花。 他的血,点点落下,那袭永不染尘的白衣,也沾染上斑驳血痕。他终于支撑不住,躺倒在冰冷的地上。 相思哭泣着,在他身边深深跪了下去,用力摇着他的身体,呼喊他的名字,他却再也无力回答。 清泪从她眼中不住坠落,落到杨逸之半面浴血的脸上。 若他能听到,也该欣然吧。 为她放弃一切,终于换来她的数声呼唤,一捧眼泪。 卓王孙缓缓在他们身边停住,眸中最后一点温度也已冷却。 她竟然抱着另外一个男人。 那么,我更可以杀她了。 只是——理由已经如此充分,为什么还是不能下手? 卓王孙心中竟有些茫然,目光偶然落到杨逸之身上。 鲜血,将他的白衣染得绯红。 全力一击中,他为她仓猝收剑。这个动作,足以让他筋脉尽断。或许,他永生都不能复原,又或许,他根本撑不过三个时辰。 孤独寂寞的江湖,这两个几乎站在顶峰的人,是永远的对手,也是唯一的朋友。然而,这一剑却出得如此之重。 卓王孙心中微微发涩,忍不住伸手想去探他的脉息。 “住手!”相思突然发出一声惊叫,声音是如此尖利,连她自己也禁不住吓了一跳。 卓王孙脸上冷漠依旧,他突然将相思拖起,向一旁扔了出去,而后,他伸手扣向杨逸之的胸前大穴。 “住手!”相思的声音都已经变调,他却无动于衷。 他到底要作什么?难道还要赶尽杀绝? 相思温婉的心中第一次被盛怒鼓涌:“住手,住手!”冰冷的剑光晃花了她迷茫的泪眼,她猛地拾起地上的天都剑,向卓王孙刺去。 泪水迷茫了她的双眼,恍惚中,他一动不动。 相思一惊,就要收剑,然而却已经来不及了。 长空血乱! 血肉发出破碎的闷响,天都剑已透体而过! 血影满天,一如那湖边盛开的莲花,一如那月光下飞舞的彩蝶…… 相思惊惶的松开剑柄,望着自己沾满鲜血的双手——她根本没有想到,他竟没有躲闪,甚至没有留下一点真气护体! 卓王孙缓缓回头,冷冷的看着她。 长剑从他肋下透出,鲜血沿着剑锋,不住流淌,在地上盛开出一朵血花。 他的血。 他嘴角浮出一个讥诮的笑意——因为她,因为自己,也因为眼前的一切。 唰的一声,他竟从体内将长剑缓缓掣出。 多少年了,绝没有人这样伤过他,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再有。 剧痛,第一次如此真切的布满全身,但他的心,却如此之空。连那长剑划破血肉的声音,也仿佛来自天际。 ——鲜血,宛如那一朵莲花,盛放在他的手中、她的眼里,他清晰地记着,她那含羞的表情。 大团的血云在两人之间绽放、飞舞、最终凋零成泥。 ——那湖边的偎依,月中的蝶舞,水中的恬然,究竟是他想要的,还是他要逃避的? 卓王孙终于将天都剑再度举起,剑身沾满了他的血,而剑尖,却已对准了相思。 ——这七日中,我将奉出我的心、我的血,但七日后,我将杀你。 卓王孙的心痛了起来。 这一剑,痛彻神髓! 相思泪眼看着他,她的眼睛已经模糊,看不清楚,只见剑芒闪烁,这是冷彻的光芒,将所有因缘隔绝。 相思慢慢站了起来,迎向这团光芒。 或许,她早就料到了这个结局,所以,她才那么希望有个小木屋,有个镜台,有一段他们两个人的经历。那不是礼物,也不是经历,那是回忆——是剑芒纷飞的撕心裂肺之后,可以静静拥抱着的回忆。 或许,她早就知道,那个人,迟早会拿一把剑来,这么对着她。 只是她没有想到,这柄剑会事先沾满了他的血。 罢了,罢了,这样的结局,已经超出了她的期望。 所以,她纤手用力,将衣衫扯开,露出胸前凝滞般的肌肤。 不知何时,凝脂也被血泪沾染,晕开一抹淡淡的水红。 如果自己真的有他要的剑心,那就给他吧。这颗心,这份情意都不能陪伴他,那就让他所谓的剑心去陪伴吧。 天都剑悲鸣着,仿佛知道这天地中将会飞舞着无尽惨烈。 卓王孙冷冷看着她,看着这抹淡淡的水红。 鲜血,在他们之间纵情流淌,仿佛这世间空幻的花朵。 那盈盈浅笑的莲花,那曼荼罗阵中的重重幻境,岗仁波吉峰上的纷茫大雪…… 他这一生,有多少是与这抹水红一起度过的呢?没有了这淡淡水红,他的一生,又将会怎样? 卓王孙忽然有了一丝迟疑。 一天一件礼物,每件礼物都是我的心,我的血。七日之后,我会准备最后的礼物,给你。 这七日,他真的只是为了准备这柄染血的剑么? 身上的伤口隐隐作痛,卓王孙烦躁了起来。第一次,他觉得自己的心仿佛燃烧般的疼痛,思绪许久不能宁帖。 这感觉让他极为心烦,他忽然提剑,向这抹水红刺了下去。 恍惚之中,他忽然听到了一声裂响——那是心,破裂的声音。 天都剑长鸣声响彻了整个喜堂,这一剑正正刺在相思的心口上。 相思踉跄后退。但她没有受伤。 天都剑断了,齐齐地从剑柄上折断! 传世千年的神剑,仿佛也承受不了这份哀伤。 相思看着卓王孙,这眼神中有伤心,有愤怒,有痛悔,也有深深的失望。但终于,这眼神转为冷彻,面对陌生人的冷彻。 然后她倒了下去。 剑气没有挫伤她,伤的、死的,是她的心。 剑动的一瞬间,她的世界就已分崩离析。 不需焚灭就成灰,当她醒来的时候,还有泪可以流淌么? 大红的嫁衣在地上徐徐铺陈开去,一如她脸上那尚存的嫣红。 却不知,她是谁的新娘。 卓王孙下意识地伸手出去,想要扶住她,但他的手凝止在半空中,什么都没有抓住。 良久,他终于怆然一笑,从她身边走开。 他重新登上喜堂最高处,对呆若木鸡的宾客一挥手,示意尚公主的庆典继续。 四座无言。 而他,重重跌坐在堂中的座椅上。 伤口处的穴道已经封住,鲜血流势渐缓,终会凝结。而他心中的伤,又要流血到何年何日…… 鼓乐依旧振振响起,吴清风催促着所有的一切赶紧重新开始,想掩饰掉这满堂血痕。但风,却吹过来吹过去,吹不尽这繁华的伤悲。 喜幔,歌舞,欢笑,一切都在等待凋谢。正如没有人在意的杨逸之,躺在喜堂的角落里,看着这刻意兴起的繁华。 这些统统都与他无关了,他在心底想着,流动的血也让他感觉不到温暖。也许,该是将这些都放下,睡一觉的时候了。 反正他也不必再在乎。只是相思…… 相思…… (完) 后事请见《华音正传之雪嫁衣》 外传·蜀道闻铃 没有她,一千年后,谁和谁又在这里相遇? 谁又会握住这颗守侯的心? …… “他把我送到山下有人接应的地方,就走了,我说要报答他救命的恩德,他说那只是补偿,现在,债还完了。 他说他看着我回去。当我跑到屋里,要再看他一眼的时候,他已经不在那了。 父亲很生气,说布下天罗地网也要把这样放肆的人找出来,我悲哀的,觉得有点滑稽,他不会再来了,谁也找不到的,传奇的结果,大抵如此。 我又成了一个在窗边看太阳的女孩,现在,多了一颗铜色的心在陪我,它还是住在窗上,永远的唱着单一的曲子,一颗守着太阳的风铃。 那年,我17岁,已经知道了太阳真正的颜色。” 她低下头,窗外的日色被风吹得薄薄的,房梁灰败的阴影和她纤长的眉纠缠在一起,她深深吸了口气,似乎怕别人打断她: “那一年中,我也曾经凭着有限的线索去寻找他的下落,父亲和别人谈起,说从武功上来看,他是华音阁的人,而且是罕见的高手。也许很多人都会惊讶的,但是,对于我来讲,这些东西都淡得没有颜色,似乎不在我心中留下什么痕迹。 华音阁近来易主,人事诸多变动,于是那个少年就更加杳然无考。”她将脸埋进了手中的被子里,静静的,不是在哭,而像是在小心翼翼的打开什么。 那一年,她的心,就被剖了出来,挂在了窗棂上,连雪落,都像能把它扣响,她知道他会出现的,父亲的天罗地网又怎么拦得住。 好久好久,这座楼阁晦暗的屋顶在闷热的空气里被压得极其的低,似乎连长年的蛛丝与尘土都扑到了眼前,不知从何而来的更漏声兀自在的屋子里曼声洒落。 相思慢慢的受不了这份廓落与烦闷,只有问道:”他来了吗?” “来了,那是一年以后的事。他说他是来看我的,我知道不是,他总是骗我——”她认真的停顿了一次:“——我一直都明白。他是要继任华音阁主了,按照规矩他要到这里来接受一个叫步剑尘的——也许是阁中很重要的前辈吧——礼节性的试探,但是,他们一直不合,所以也许也有点危险。” “他知道我担心他,他说:‘看见了萼绿华就已经长生不老了,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我苦笑了,我想说,我不是萼绿华,我只是个穿了仙女的衣裳的凡人,真正的凡人。 结果,那天,我觉得我没有什么要对他讲,静静的相对,听窗内的更漏,窗外的雨。我想,也许是为了这一场,我在回忆中预演得太久了,把所有要说的,要听的都演过了,演够了,演倦了。 我看着他,他无聊奈的翻转着我床头的更漏,修长的手指下面是淡青的衣袖,柔和的丝的暗淡的褶皱着,贴着他的手,柔滑得似乎什么也沾不上。烛光浮雕般出他脸上的倦意,我这时才看清,原来他的脸上有一个笑靥,浅浅的,但却使他的笑容整个虚伪了起来。他似乎一直微笑着,我知道他想走,又不知道怎么出口。 我也想他走了,因为我怕这个陌生的人会突然走过来,抱着我,结果就不由分说的撕碎我的传奇。 他终于起身告辞了,我没有留他,我心里想,我原来已经不爱这个男人了,虽然我还是会想那个青剑白衣的少年。 他来到窗边,轻轻推开窗,风铃终于呻吟了一声,雨和风穿过他的衣衫,扑到了我怀里,又散在眼前,开了一蓬湿湿的花。那淡紫的窗帘惊起来,和他的衣袖缠绵在一起,像是往四边流着,漂着,飘到了我的眼里来。遥远的风铃嘶哑着声音,唤着我的名字,我十指紧抠着椅背,决定着该不该哭——或者,应该冲过去抓他的手,用我的指甲死死的抓住,让他也痛,让他也流泪,这样他的债才还完了。 我突然的跳了起来,冲了过去…… 她没有再说下去,缓缓拉住了暗红的被子,折着,塞在下颚瘦削的阴影里,低头,似乎在嗅这丝帛沉淀下的温暖。 那个时候,紫窗帘突然鼓的足足的,像一张蚕织成的柔软的网,猛的就将她整个罩在了里边,就是当年氤氲的雾。她看见他的眼睛,如同两颗遥远的星星,骄傲而温柔的停驻在她的空气里,她隐隐感到,他正在从她头上、腮上将那层网捉去,像捉走早春第一支梨花上栖息的蝶。亘古不变的铃声从天上倾泻下来,从天河的桥上,从牛郎和织女相挽的手镯里。 相思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暗中咬了咬唇,她涩声问:“那天,他是留了下来?”然后就明白自己是问了个傻问题,或者干脆就在自言自语。 “是的,我想,他一定知道我不会让他走,但是他终于要我先出口了。”她苦笑了一下,“我不可能埋怨他什么的。” “那一月,我们相会了很多次,每一次,他都从挂着风铃的窗口进来,深夜风铃的每一声响,都替我勾勒出他的轮廓……” 有时候,他会帮她梳头,昏黄的铜镜,映得两个都像古人,一挽一挽的青丝绕在他手臂上,像一些美丽整饬却又无关紧要的流苏。他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流利的玩弄着那把尖利的银梳,他总说不明白她为什么用这样的梳子,一不小心就会受伤。 她夺过来,说:“如果我要出嫁,你会不会用它来帮我梳头?” 他笑着说:“会的,如果那时我在你身边的话。” 谎话,她心中默默的道,但是心中却是喜悦的。就连如今想起来,也是一样。 有的时候,他有些烦躁的坐起来,打量着她单薄的身躯,欲言又止的说:“静儿——”他的目光犹豫着,突然转身拿过她床头的更漏:“知道吗,就是它,让我感到你房中总是在下雨。” 她驯顺的睁开眼,直直的注视着他手中的水晶瓶子:“我哥哥说,里边还没有漏下来的沙子是将来,是看不清的;落进瓶子里的就是过去了,才是你的,你喜欢拿一种?” 他微微一笑,将更漏翻了转来,过去和未来就混淆不清了:“傻丫头,过去也不是你的,也许就只有现在这粒,看,从通道中滑过的这粒,才是看得清楚的。”他把更漏扔回原处,扳过她的身子,亲吻她的肩。她轻轻握着他的手,手心有点发凉,害怕他的手会像那一粒沙一样,从她生命中晶莹的长廊里漂走,或成为遥不可知的未来,或堕入杳不可追的过去。 她想,生死契阔,古人犹能与子成说,然后的事就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而他们之间,却连一个约定也没有。 就是一些千疮百孔的谎言,就这样把他们那样两个世界的人连在了一起,而就是这样,她还是爱他。 于是,她指着乱了分秒的更漏,说:“时间到了,你该走了。” 他一边拉着衣服,一边用修长的手指逗弄着她微弯的睫毛:“静儿,我今天走了之后,再也不会回来,你怎么办?” “我——”她本能的眨了一下眼:“如果是这样,我会笑着看着你走,然后——”黑暗中,她的手指动了动,最后定格成一个半握的拳:“然后,把你忘了。”说完这句话,她手一松,撑着床,背上空空荡荡,不知往哪儿靠似的。 “这样很好,”他倏的从她身边将衣袖抽去,套上,然后俯下身子,目光潇洒而温柔:“缘分不能用尽了,静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是啊——”她的口吻有几分嘲讽:“我会笑着忘了你的。”她静静的保持着这个姿态,突然肩膀一抽,泪水默默的顺着脸颊,从下巴滴进胸口。 他又坐下了,勾手抱着她的肩,目光中有些胜利后的自得:“傻丫头,我骗你的,何必要哭呢?” “我知道,一开始就知道。”她终于死死的将他勒住,放纵着声音在他怀中痛哭着,中间喃喃的夹杂着一些字句,已经听不清楚了。 杨静终于从丝帛中抬起头,她漠然的用下颚指了指:“又要下雨了,把窗户打开。” 相思走了过去,伸手一推,一种雨前特有的腐败而又不失清新的风若有若无的扑了个满怀。沉闷的云脚扫着院子里湿湿的土,就被染上了黝黑的颜色,青苔在院中七零八落的石像上显得茂盛而颓翳。南方的院落总是如此,就算在夏天,也是凌乱衰败却又最蕴涵生机的。 风铃细碎的声音中,她似乎叹了口气:“其实,我喜欢风的,但是我却不能在太阳底下闻风的味道。总是如此,像深屋里的瓷瓶。他也说我的身体越来越憔悴了,他要我好好的休息,说再这样下去,抱着我的时候都害怕要弄碎了我。可是你他知道的,在等他的时候我是没有办法好好休息的。我只有在他来的前一刻,用脂粉来掩饰我越来越苍白的颜色。”她轻轻的摇着头,耳上兰色的坠子惶惶的颤抖着,好久,相思总感到那像是一滴眼泪,兰色的胭脂的眼泪。 那一年,她妆台上有了很多胭脂的盒子。它们长久的发出涩涩的香味,和谎言一样亲切的掩盖着她的一切。 虽然她也知道,她所吸引他的,恰好只是那份脂粉不施的、仙女的灵气。 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年,她觉得自己很害怕。她做梦梦见有一天,他把她带到一条小路上,青草的颜色浅浅亮亮,有点刺眼,他走得飞快,她渐渐跟不上了,只有死死抓住他的袖。路到了尽头,是比她还要高的落叶,整整齐齐的码在那里,像一堵墙。墙浓浓的阴影下边,是一个黄色木条钉成的箱子,有一颗生锈的钉,狰狞的突出来,她想,为什么不把它定得好一点呢? 他的笑容有点神秘:“你看,这是什么?” 她问:“是什么?” 是墓,是杨静的墓。 她在梦中并不觉得恐怖,只是有些惊讶:“不,杨静还没有死啊?” 他冷笑着说:“死了。” 不对,她摇了摇头,似乎想起了什么:“不,我就是杨静,杨静没有死。” “死了,”他有点不耐烦:“你是萼绿华。” “不!”她惊恐的向后退,又固执的说:“我是杨静,我不是萼绿。” 他快要发火了:“这是杨静的墓,很多人都曾经梦到过这个墓的。” 她拼命的抓住他的手,喃喃道:“是啊,我在梦中就曾经梦到过这个墓……”她看了看他,:“这么说杨静是死了,我是萼绿华。”于是,梦中的她笑了,相信了他的话,牵着他的手,去做萼绿华去了,梦外的她还在嘶着声音,摇着头,她说,杨静还没有死。 于是她醒来了。 她静静的坐在床上,她觉得自己的生命不会长久了,自己的身体正在慢慢丧失厚度,越来越薄,最后变成一个纸人儿,大红的长袖被风吹成了金色,苍老而透明的漂着,最后和她一起被夹在古老的书页里,成为《太平广记》中女仙寂寂的插画。 终于有一天,他翻开了书,把她叫醒了,她努力的向他笑着,他皱着眉,在空中捞起她纸一样的手,看了看,说:“原来你是画,不是仙女——你不是萼绿华。” 然后他扔下她,转身走了,她拼命的要叫他,但出口的已不是人声,是风铃叮叮当当的碎响,跟着,跟着…… 她醒了,还是一个梦。她看着窗外纸一样的月亮,青得像一个荒落的湖。 她想,他也把自己当作了传奇的主角,只是,他们的传奇不一样。她的,是一个坐在窗内看太阳的女孩对窗外的传奇,他的是一个厌倦了太阳的寻觅的男子对窗内的传奇。 她知道他会走的,走在她所不知道的时候。 就在他知道窗内的也只是平常之后,也许就在她为他而变得单薄之后。 …… 如果只是如此,她也许也会心甘情愿的做一副插画,但是,实际上,在等他的时候,她变薄了,她就明白自己应该离开他;但见他的时候,她又有了某种虚妄的厚度,于是她又留下了,留下来被他的笑他的亲吻慢慢的碾薄,就这样循环往复,把她的人都撕碎了。 她顿了顿,缓缓松开握紧的手:“我困了,那一夜在他肩上的痛哭让他知道了,其实我和他身边那些傻丫头们是一样的,我明白,我必须让他走,这样,我还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走的。”她的语气极平淡,却又透出惨怛,像箱底的旧衫子,花淡得压不住底色了,可还是花。 “那一天,是我们相约见面的日子,我和母亲一起去吴越王府去拜见新任王妃。 王妃是一个端丽的人,户部员外郎崔艟的女儿。她脸上淡淡的敷着粉,端座在椅子上,每当有人进来,就微微点点下巴,嘴角往上翘翘,表示笑了,也就见了礼。 ‘问杨老夫人安康啊。’王妃微笑着送母亲出门,此时,夕阳的光正好从镂空的窗格子里透过来,投上她的脸,透明的金黄拖出一个长长的菱形,从眉间直到嘴角,一种掩饰不住的湿湿的疲惫,就这样懒懒的散发出来,我猜,她透过这种金黄看我们的时候,一定也是这样金粉飞扬的颜色。 王妃最后对我笑了笑,眼睛里流出一种温柔来:“杨小姐很像我年轻的时候,眼睛很像,真的。” 其实,她最多不过和我同岁,但我知道她说的是真的,像我们这样的女孩,一旦嫁了人,青春就永远被锁在华丽的镂空妆匣里了,以后,你就坐在那些菱形的孔后边看外边的世界,一切都被金色的灰土染得富贵而苍老。 我对王妃笑了笑,我喜欢这时候的她,她的眼里透过了黄蒙蒙的尘,有一种水一样的温柔。” 相思隔着阴沉的暮色,看着那个女子已经毫无神采的眼睛,她想,我也喜欢这个时候的她,她的眼里透过了黄蒙蒙的尘,也一定有一种水一样的温柔。 那天,她来到后院,天已经完全黑了。后院里有一棵桂树,开满了花。她抬头看着繁密的树冠,浓烈的香让她有点头晕,树上挂着大学士严嵩的题匾——广寒仙品。 嫦娥应悔偷零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当嫦娥端座在遥远的广寒宫,看到人间万家灯火的时候,人间就已经比天更遥远了。 所以美丽的不是天空,而是远方。 她想,嫦娥是不应该后悔的,因为,传奇中就是要守侯的思妇,就是要寻觅的游子,这是永远都要的,没有传奇,就没有嫦娥。 斯守的眷侣是在传奇之后,而不是传奇之中。 她明白,她还是可以深深爱着她的少年的。尽管那个传奇也许会不再了,淹没在时光匆匆中,流水落花一般,不再。 不再,她反而会爱得更加深沉。 她没有想到,就在她在桂树下谣想嫦娥的传奇的时候,她也成为了一个年轻的武将遥远的传奇。吴越王府英俊的武将孟天成日后会常常向人问起,那天伫立桂树下,宛如惊鸿一瞥的美人…… “那一天夜里,我和母亲留宿王府。我在床上坐到2更,终于来到高墙下,我明白自己是想逃,逃到自己的那扇小窗下,站在风铃下等他,但是我也明白我不会真的那么做。我只能在湿湿的土地上,依着墙影,走到天明,我是把一生的路都在那一夜走了。 清晨,我回到家里,我远远看见敞开的窗,好象是黑夜的一只眼睛,凄艳的笑着,看着我。风铃就是它无人过问的眼泪。” 她要他走,于是她做了一个赌注,然后她赢了。 朝霞染过的墙上,她看到了他的字迹:“静女其姝,伺我于成隅,侯而不见,搔首踟躇。” 看来他只写完这四句,就掷笔而去了,她的手无力的撑着渗凉的窗棂,茫然的要触摸他留下的尘迹。窗外几更的梆子高一声,低一声,悠长的调子,仿佛从古代穿过来,把她的一切都流走了,她抬头看着静默的风铃,它又披了朝霞的嫁衣,憔悴而努力的笑着,心形的影子,从风中漏下来,冷冷的,撞碎在她苍白的指节上。 她笑了笑:“他果然好象一去不返了,于是我只有等,那个夏天,我最怕的是我会不知不觉的死了,死了就埋在风铃下边,也许,有一天,他会带着他的萼绿华,指着那个薄薄的木箱说:看,那是杨静的墓。” “我不后悔,因为我知道,只有他走了,或者我死了,我们的传奇才会永恒了。” “后来,爹爹发现了我的秘密,我神情恍惚,语无伦次。其实,杨家一向清白传家,出了这种有辱家风的事,还不如我不要出生。 想起我小时侯一直惧怕着的家法,其实没有什么的可怕,再可怕的事情一旦发生了,就成了闹剧,我想,如果我死在父亲棍下,他也许会伤心,会后悔,但那也只是一两天的事,之后我也解脱了,他也解脱了。 父亲追问着他的名字,这时我才惊异的发现,其实我不知道他真的叫什么,我曾经为了看一个陌生人的名字而差点坠入山谷,也曾经苦苦追问他是谁,但是,最后,我居然还是不知道。糊涂着过了这么多日子。 从那柄长剑上,父亲打听出了它的主人。 我在病床上听母亲一边流泪一边讲卓王孙是什么样的人,我知道,这才是真的华音阁主卓王孙。而他对我说的,没有一句是真的。但是,我总觉得那个白衣青剑的少年无论如何,总是递给了我一袭衣袖,让我把握,而这个风云的华音阁主才让我不可捉摸。 我在病床上,全身的痛像潮水一样在我血液中流着,我知道我还活着。奇怪的是,我竟然不想要他在我的身边,而是想如去年那样,他走了,在门外守着我,留给我他白色的袖,让我用一生的力气去抓……” 她舒了口气,换了一种语调:“隐约之中,父母开始为我张罗婚事。我默默的答应了,我知道我早就死了,剩下的是一张纸,或者被自己夹入古书,或者被人们关进妆匣,又有什么相干。” “—— 只是,谁又会要我呢?”她的笑有点凄凄的,“我失贞的事不可隐瞒,以前满门的媒人,现在一个也不见了,我被我的世界遗忘了,遗忘在角落里。哥哥说过,看传奇的人是傻的,写传奇的人更傻,费尽心力,也不过给世人一段谈资,一段可看,我却是一个用生命写传奇的人,我的读者,只有他一个,他都忘了,别人当然也就不会记得。 也许,我的故事还是有价值的,是闺阁中的训诫,兵部员外郎的女儿杨静的风月故事,也许会流传好多年,很多版本,直到被嚼成了再也不能成篇的渣,吐掉了,或者被一个落魄文人写成不朽的故事。让后代的小儿女们捧在手上读半辈子。那也已经和我的传奇无关。” 相思知道,到如今,这样的传奇还是她妆匣中最宝贵的珠玉,虽然她已经知道把生生世世的赌注赌在它们身上,实在是件很傻的事。 她这一次的停顿很久,相思又一次不得不问:“后来呢?” “后来,出乎我意料,天成居然说要娶我,说和我是在那夜的晚宴外相见的,说他要等他的月宫仙子。”她有些无可奈何,但又是真心的笑了:“一切就这样决定了,帖子就发了出去,爹爹还是不愿委屈我,所有的礼节,都和多年前他心中所想的一样。”——如果没有这些事,她将永远是窗户里边的闺秀,孟天成眼中的仙子。 “没有水了吗?”她突然问道。 相思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盏,有些尴尬:“是的,好久就没有了” “我不习惯作主人,未免怠慢的客人的。”她温柔的微笑着。 “不,不,我只想听你讲下去。”相思将盏放回桌上。 她说:“恩,我会一直讲下去的……父亲为我筹备婚事,却防备着他会来找我,我虽然已经从传奇中醒了,但是我还是希望他能像以前那样,出现在我的窗前。 结果,他果然来了 我听到院子里有刀剑的声音,虽然,我知道,华音阁主的剑法是天下无双的,但是,我还是没法听那尖锐的金属的声音。我怕他会去找我父亲,于是跑到楼下。 我听见了他的声音。 于是我扶着柱子哭了。 我听到他说:“杨继盛,我不想杀你家的人,你又何苦呢?” “为了捉你!”父亲平静的说。 他冷笑了:“我今天来是为了带走你的女儿。” 她停顿了一下,轻声道:“知道他说什么吗?他说:‘我娶她,按你的规矩,明媒正娶。’” 她脸上的微笑也许和当年一模一样吧,相思默默的想,好多年了,都还一样。 当时,杨继盛怒道:“我的女儿就是死了,也不嫁给你这样的人。” 剑光,从所有人的脸上掠过,最后停止在杨继盛的咽喉:“你不要逼我,也不要逼她。” 青苍的华采在他的衣袖上流着一种诡异的波光,她从柱子后边看着他,好象他们之间隔着一层雾,一扇窗,一堵墙。 “你动手。”杨继盛冷冷的喝道。 她想,父亲不会让步的,因为,杨家的男人,都很倔强。她站了出来,说:“住手。” “你——”他收了剑,没有说下去。 她看看他,然后把脸转开:“父亲没有逼我,我愿意嫁人的——”她渐渐觉得好笑,怎么这一切都像是排练好了一样自然而然的,她笑着对他说:“卓公子,我是杨继盛的女儿,不是萼绿华。” “我知道!”他猛的打断她:”你要是萼绿华我还和你父亲谈什么婚论什么嫁。”不久,他的平静恢复了,他说:“静儿,你如果愿意嫁人就嫁给我。” 她痴痴的看着他的眼睛——里边亮亮的,是他这一生中少有的真,她知道,这种机会再也不会有了,也许多年以后,他还会对另一个女子说这样的话,也许。 但对她,就这么一次。 她伸出手去,却仿佛被夜空中的露水滑了一下,只留下了一道凄凉的弧。她说:“不……你不能娶我的,我不会嫁你。” 她知道,他是他传奇的主角,娶了,传奇就死了,死在平凡的龙烛凤影和以后的柴米油盐之中了。他无所谓,游子的传奇很多,但思妇一生就这么一段。将来是要用来坐在妆匣的金粉里回忆一辈子的。 他静静的看着她:“带你回华音阁,”她明白,他是让她永远生活在传奇之中。她凄凄的笑了,她比谁都清楚,生活在其中的传奇就再也不是传奇了,只是传奇死灭后干枯而猩红的一抹血痕。 她说:“走吧,我笑着看着你走。” 他明白了,其实来之前就明白,这个才是更好的结局。于是他点了点头,转了身。 身后,她嘶哑的喊了一声:“七天之后,我出嫁,你答应了,要来给我梳头。” 他回头了,他看见了她满面泪痕下面一生中最灿烂的笑。 好多年以后,她反反复复重现着他那一瞬间的眼睛中晶晶亮亮的光,然后是他的每一处停顿,每一点气息,还有当时第一片落叶划过的方向,自己第一滴眼泪流淌的轨迹,这些,是她当时不曾留意的,但现在,她知道,这些就是她唯一真真实实的。 她不后悔,虽然,她知道,那是她唯一的机会。但是,机会就是机会,一旦去实现,就是另外一回事。 他迟早会走在她所不知道的时候,她的心就会化做风铃,于是,她宁愿筑起一扇窗,让自己生生世世守侯的心死在了窗内,也让他一生一次寻觅的心死在了窗外。 不死的,是传奇本身。 一只暮禽忘了时间,自得的啄着花蕊,突然一啼,飞去了,过了墙头再也不见,被搅动了的空气缓慢的又沉到墙里来,仿佛外边就是沙漠,残阳已快要落尽了,落寞的霞光等候着萧疏的星辰。 雨似乎还没有下起来。空气闷得让人只想站起来到处走动。 她默默的坐在暮阳里,脸上苍黄的色,像残了胭脂。过了好久,她说:“那时侯我就想好了,我要毁了自己的脸,然后,我不想看到自己,也就必定要弄瞎自己的眼睛。其实没有必要的——”她苦笑了一下:“但是我是一个固执的人,我不想像瓷瓶一样放在大堂上,所以,我更喜欢这样的结局。” “你是自己弄瞎双眼的?”相思猜到了,但还是忍不住要问。 “是的,用药”,她轻松的说:“其实,瞎不瞎对我来说是无所谓的,我一生中要看的东西,几天就可以看完的。”她微笑着说下去: “那几天,我几乎是在镜子前面度过的,一次一次预演着我的笑,我的颦,我的低头,我的忧伤,一切都应该是完美的,他应该看见最美的杨静。 她没有穿上嫁衣,她一袭明媚的绿裳——湖水一样的绿,浮萍一样的绿,绿得青青的。她触目的站在闺房中,那里已经被红色的绸裹成铺天盖地的喜气,铜色的风铃也染红了,像一盏过了气的灯笼,低低的照着,照得人想哭。 他说:“静儿,你真美,明天做新娘时一定会更美。” 她也笑笑:“会的。”她解开了衣带,一层又一层,直到赤裸着站在红色的灯晕里,脚下是她翠绿的衣裳。她紧紧抱着自己的肩,仿佛是一件连城的玉,她说: “每一次,每一次你都怕我体质太弱,不能尽兴,今天,我……全部都给你。”尽管她永远想不到,她也能说出这样的话,尽管那时的声音颤抖得再也不象自己,但说完了,她感到轻松,因为,她知道,在他面前的,她再不是那薄如书签的古美人,而是真正的杨静,真正的女人。 他看着她,像要用这最后的时间把她看懂,他突然将她从那堆翠绿的浮萍中抱起来,像折断一支玉色的花。他将她按在床上,紧紧握着她的手,直到她痛得战栗,不知为什么,她突然反抗起来,死死的咬住了他的手臂。 他没有进一步动作,也没有放了她,而是将身体的重都压在她的身上,她感到一种窒息的热,惟有左颊冷冷的贴在床角,隐隐的痛。就这样僵持着,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她却有了一种地老天荒的感觉。 她听到他在耳边重重的说:“我要让你永远也忘不了我。” 泪水似乎是倒着灌进喉咙的,她觉得嘴里有些咸,她不知不觉啜泣起来,渐渐的松了口:“不是说好了相忘于江湖吗?你总在骗我。” 她的唇上有淡淡的血痕,很快又度到了他的唇上,脸上,她不知道这样算不算相濡以沫。 “那一天……”她冷静的向相思讲着:“你相信吗,有一滴眼泪,离开了眼眶好久,才落到我腮上,好冷,我从来没有想到眼泪会这么冷,像是被冻寂在了某个地方,不经意中又飘了回来。” 是的,是曾经有过这样一滴眼泪,划过她的脸颊,很快又在她颊上的红晕中被蒸的了无痕迹。 只有那一刹那冰凉的感觉,堕到她记忆的瓶中去了。 她说:“每一次,他总是习惯的把床头的更漏翻过去,而那天我阻止了他,我对他说,我们只有2个时辰,破晓的时候,花轿会在楼下等我。” “好象他说的,更漏的声音和下雨一样,纷纷扬扬,太快太快。我静静的听,听那些落在我心里的雨,我从他胸前支起身子:‘催妆了,来帮我梳头吧。’” 卓王孙把她抱到妆台前,梳子那些尖利的齿通过他的手指和她的头发纠缠在一起。她静静的体味着,要把一切都揉成沙子,一颗一颗存在水晶瓶里。 她看着镜子,她知道药力正在发作,她的眼睛已经有些模糊,但是她还是从他的眼里看到了一丝伤感,虽然只有一丝,但却真的看到了。 她快乐的想,原来你也伤心了,原来你也是凡人啊。 卓王孙微笑着指着镜子说:“静女其姝,有了今天,想必羊权会长生不老的。” 她玩笑着说:“如果杨静从今天起就看不到萼绿华了,是不是就会老了?” “不会的,萼绿华怎么会老。” 他也回忆起那个站在水中央的女孩,回忆起她寂寞和惊惧的眸子,回忆起她那双纤弱的手——在青色的雨中艰难的去抚摩那些湮灭的字迹,在淡淡的朝霞下认真的将铜铃握在手中,在暮暮苍苍的月夜里紧紧的抓住自己的衣袖,像是抓一段传奇。 他明白,他的这段传奇也结束了,就像所有寻觅的人有意或无意的走入了一条小径,邂逅了一段旖旎的风光,事后却忘了是在哪座山,哪条路。一种不可追的遗憾。对于寻觅的人来说,美丽的邂逅永远会有的,山山水水,永无尽头,但是一模一样的却不可能了,就这点遗憾,也会在寻觅的少年心中烙下一抹疏烟淡日的印象,远远的回想起,也是天长地久的悲哀。 他心中有点涩,欠身去抱住她,她轻轻的将他推开了。 她将梳子贴在脸上,目光茫然地看着镜子,镜子中仿佛倒映出更漏昏黄的金色。 镜子中映出更漏的金色…… “沙子从水晶的弧里纷纷扬扬的落下,在我的眼里散开去,四壁暗红的木和烛的影子也被融化成了一片苍黄而凄艳的金色。也许,沙漠也不过如此…… 我手中握着尖利的梳子,清凉的银光中一股熟悉而温暖的香气让我想起了懒洋洋的少女时代。我的手缓缓用力,让带着发油的暖意的齿锲入我的脸。用力一划,皮肤撕裂的声音轻轻响起,就像被风吹了太久的丝帛,不恐怖,反而有些悦耳。 我感到血腥的气息在我周围弥散开去,他在向我走过来。 我一挥手,更漏落在了地上,那场在我床头绵绵的下了半生的雨,终于停了。于是时间也就一起停了。 沙子在我们之间,流淌成一条小河,那些亘古以来就被遗忘了的天河的沙子。” …… 就隔着这条河,她平静的对他说:“时间到了,你也该走了。” “你以为我会在这个时候走?” “是的”,她深深的吸了口气:“这个时候,我是新娘,是别人的。” 他没有说话。从身后,可以看到她的手,指节苍白的扶着自己的脸。 她的表情也许是在微笑:“走吧,我答应过你,笑着看你走,我现在是从镜中笑着看着你的,你走吧。” 她心中有些悲哀,要是自己这个时候真的能在镜中看他,那倒是一件很好的事,她心中喃喃道:“谎话,谎话,最后还要骗他一场……”她说:“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这句话是你说的。” “是的,我说了”,他轻轻的问:“你做得到吗?” “你能我也能。” “我能。” 她笑了:“我也能” “好的,那么,希望你幸福,只有平凡是可以把握的,这句话是你说的。” “真的,你会去把握吗?” “你能我也能。”他爽然微笑,又在报复她了。 她的话哽在喉头,她听到风铃响了,他打开了窗。 “等等!” 他伫立在夜风中,青色的袖像钻进了风做的白鸽。 她没有回头,伤口开始灼热,烫得她的手都扶不住,她问:“为什么你不看我最后一眼呢?” “你不想我这么做,是吗?” 是的,她悲哀的靠在椅背上:“因为你已经没有了这个资格,我是新娘,是别人的。” “是的,你说过了”,他沉默了一会:“我走了,别忘了我们的约定。” “会的,我会把你的一切都忘了的”,她有气无力的说:“你呢?” “你能我也能。” 这是她听到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她知道他走了,从那个挂着风铃的窗口轻轻跃出,如同一只穿花的蛱蝶,片尘不留。 她依然笑着,在黑暗中默默的笑着,白露还在,初哓的霞光还来得及为守侯了一夜的风铃披上华美的裳,而风铃投下的阴霾里 ,她的笑安详而古老,仿佛是从远古的湘水中打捞起来的思妇昏黄的倒影,漠漠的,有些凄怆。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身体缓缓的沉下去,跪在地板上,伸出手,一手去握那个半碎的水晶瓶子,一手茫然的向下抓着那些在指缝中流走的沙。那些是位未到来的时光的预言,人的手,是抓不住的。她顿了顿,终于放弃了,将那只手收了回来,一起紧紧握住劫难后的水晶瓶——那里边盛着的是过去的分分秒秒的见证。 也许是水晶的碎屑划伤了她的手,也许是她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总之,一滴、一滴、一滴,迟迟的夜漏又开始响了,她微微笑了——骗子啊,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她将瓶子紧紧握在胸前——不,这是她永远要回忆的,这一点点的的凄艳的回忆,这唯一的凄艳的传奇,是她最初的也是最后的爱。 “是我要他走的,因为我怕他会走在我所不知道的时候。”她微笑着对相思说。 “走了,我的故事就永恒了。” 她长长的呼了口气,她说:“打开窗,也许今天会有雨,成都的天气就是这样的。” 相思打开了窗,窗外是密密的云脚,都浸饱了雨气,地上也云蒸雾腾的配合着,植物在郁热中腐败膨胀,却总透着清凉的新生的线索。 窗户支支哑哑的在风中摇晃着,但是也还透着成都特有的闲散劲,风铃颜色暗淡,只是响,叮叮玲玲的不停。 相思扶着窗台上遍布腐痕的木栏,心想,这就是杨静自己筑的那扇窗。 外篇·华音阁的月饼特别圆 仲秋。八月十五。天气很好。 小卓一起床,天上传来一阵轻柔的呼声:“卓王孙~~出来吃月饼啦~~” 小卓高高兴兴地跑了出去。“扑!”一声闷响,他被敲晕了过去。 华音阁的门口挂出了一个牌子: “今日修整停业,恕不接待外客。” 宁九薇带着旅游团前来,被挡在外面,大发雷霆。 华音阁里面,群女开大会。 月写意:“不得了啊!阁主失踪了,这可怎么办才好?Dior Homme还要找他走秀呢!” 琴言叹气:“写意,你的健忘症又发作了。那是去年的事情。今年他们请了小晏,阁主一怒之下,把Dior老板家的猫剃成个光头,时装界联合抵制我们阁主,已经一年多没有这方面的单了。” 月写意顶着瓦片大的眼睛片,奋力查着几十丈长的《华音阁对外事务索引》:“不好了!米兰八千万欧元请阁主转会到他们哪里去,说是要先拍一套新年挂历哎!还是半裸的!” 秋璇,怒:“不许去!” 月写意叹息:“那就转给小杨吧。他也挺可怜的,没有家产,没有外快,这八千万欧元,应该够他花一阵子的了。” 楼心月:“不用你们挂念,我已经将我的打铁炉转给了小杨,他开了家龙泉剑铺,以他那么高的剑术做代言,生意一定会很火。” 吉娜:“姐姐你还没听说么?他的剑铺已经倒闭了!” 楼心月大惊:“怎么会?” 吉娜:“因为所有的人买到的剑,都是只能用一次!几万客户来退剑,小杨哥哥说:你们看我用的剑都只能用一次,卖给你们的能好到哪里去?听说剑铺都被砸了,那些人正在商量集资自己铸剑呢!” 月写意:“不相关的事情别吵吵!阁主06代言日程排得满满的,当务之急,就是一定要找到阁主!你们赶紧想办法!” 大厅立即静了下来。 一分钟……两分钟…… 吉娜忽然悄悄道:“你们发现没有?好像阁中所有的钱都是阁主赚的耶……” 楼心月不屑道:“怎么可能!” 月写意戴上砖头厚的眼睛片,仔细看啊看:“好……好像真的是!” 楼心月愤怒:“我们这么能干,怎么可能赚不来钱?” 吉娜:“你会干什么?” 楼心月:“我会打铁!”声音弱了一些:“不过只是兴趣。” 吉娜:“琴言姐姐,你呢?” 琴言:“我会弹琴啊。” 吉娜:“月写意姐姐,你呢?” 月写意:“我要记帐!” 吉娜:“秋璇姐姐,你呢?” 秋璇:“……这么无聊的事情不要问我!” 吉娜:“好像都赚不来钱哈?” 楼心月,琴言,秋璇,月写意都黑脸。 吉娜:“好像都是废物哈?” 连大厅都黑了下来。 月写意砰的一掌击在桌子上,斗志昂扬:“同志们,也许这是天意啊!” 众人一齐迷惑。 月写意就跟吃了千年人参一样激动:“人的一生怎能如此荒废?要活,就要堂堂正正地活着!我们就要趁着阁主不在的时候,证明我们华音阁众女也能做大事!” 群情激奋。 韩青主兴高采烈地跑过来:“也算我一份!” 然后带着满脸脚印子又跑回去了。背后还不知被谁偷偷贴了一张纸:“人妖不算。” 吉娜:“那我们做什么啊?” 月写意眼睛中尽是骄傲的光芒:“月饼!” 月饼? 要和面?琴言看着自己娇嫩的手指。 要做馅?楼心月看着自己刚涂好的蔻丹。 要烘烤?秋璇掩住了自己如花的娇靥。 吉娜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咚咚咚跑出去了。等她回来的时候,手上扯了个人,韩青主。他背后的纸条已被撕去,换成了一张新的:“人妖要维权。” 月写意大声宣布:“月饼行动开始,代号八么五!” 韩青主被钉好了脚掌。 韩青主被套好了嚼子。 韩青主被上好了鞍鞯。 韩青主开始转圈……韩青主开始偷吃……韩青主挨了一皮鞭…… 漫长的痛苦夹杂着屈辱的泪水……华开花落,日夜交替……轮回在枯萎,繁华在坠落…… 月写意大叫:“月饼好了!” 华音阁特意开了个庆功会,门口扯着大大的横幅:“女子当自强之月饼终于做出来了庆功会!” 为了让这个庆功会更加盛大,决定要做一次评选。 选手:琴言,楼心月,秋璇。 评委,华音阁历代阁主珍爱的皇家猫咪:咕噜,小咪,小黑。 顺便说一句,小咪又名忽悠,跟小黑组成了著名的黑忽忽组合。 歌舞开场,四名选手献上月饼,楼心月的是国外做法的小红梅的咂呗月饼,著名的哽咽吃法的代表作。秋璇的是港台著名的吃我还是他月饼,深情演绎,一饼相思情未了。琴言凭借着深厚的业余烹饪知识,连用三个海豚式馅,直接征服了食客,获得海豚公主的佳美称号。 评委一齐皱起了眉头。 这一届超级月饼竞选大赛,实在是太精彩了!太华丽了!在这一颗月饼灵魂附体,它不是一个人在作战,它里面有芒果!有萝卜!有红绿丝! 评委点评时间到了。 小黑矜持地扶了扶黑框眼镜:“我要说说楼心月……你要明白,你的烹饪不是强项,但你可以用技巧去弥补。怎么弥补呢?别人用锅,你要用砖头,抽准了就是一砖头,做出来的味道肯定会非常好。你明白了么?” 楼心月微笑晴朗:“谢谢老师。” 咕噜:“我觉得二号选手很好,她懂得看机位。” 小咪还没从那眩目的美食中醒来,拍案大叫:“very very good!!!!” 谁是冠军? 琴言:“选我吧,我将给你无上的智慧。”——她有么? 楼心月:“我代表了无上的权力,选我,我将让你成为华音阁的王。”——她能么? 秋璇:“你只能选我,因为我是爱与美的女神。”——她的手中拿着毒药。恶狠狠。 咕噜:“我有了定论了!” 琴言,秋璇,楼心月:“是什么?” 咕噜:“我还是喜欢吃猫罐头。” 三双高跟鞋追了过来,小黑立即被打成了拖布。 高跟鞋再起,对着咕噜冲了过来。 月写意:“伟大的王者king zhuo曾预先写下遗嘱,若是他死了,castle huayin将留给他最心爱的小猫咪咕噜,所以,你们不能伤害她。” 小咪立即被打成了拖把。 忽然,门口有人虚弱地叫道:“你们在做什么啊?” “阁主?” 群女欢呼,一齐冲了上去。唧唧喳喳一顿。 卓王孙哭诉:“是谁在我门前挖了个大坑,害我不小心跌下去,到现在才爬上来。你们在吵些什么啊?” 群女一齐挤到了卓王孙面前。 “阁主你说谁的月饼最好吃?” “阁主谁才是月饼之王者?” “月饼代表我的心,阁主一定最喜欢我的月饼!” 卓王孙悲哀的:“……………………” 韩青主摇头叹息:“还不都是我做的,争什么争……” 是夜,华音阁喧歌热舞,灯火通明。后来卓王孙一切活动都统统不代言了,而且养成了冷酷的性格。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