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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鸟人计划》
导读 科学东野的起点
在诸位当红的日本推理作家当中,东野圭吾可能是最容易、也是最难以介绍的一位。
何以容易?根据日本《周刊文春》于二零一一年底公布的“年度十大推理小说”(ミステリ─ベスト⒑)中,东野圭吾以《万花筒饭店》、 href='3728/im'>《麒麟之翼》、《仲夏方程式》(以上书名均暂译)三部作品,分别拿下第四、七、九名,成绩斐然。作品影视化的部份,二零一一全年统计下来,竟有七部之多,分别是《红色手指》、 href='2910/im'>《白夜行》、 href='3000/im'>《十一字杀人》、 href='3008/im'>《布鲁特斯的心脏》、 href='3007/im'>《回廊亭杀人事件》、 href='3932/im'>《黎明破晓的街道》与 href='3002/im'>《使命与心的极限》。bbr>
小说质佳又畅销、影剧改编频繁,使得东野不但受到日本读者的高度关注,华文世界也跟着掀起一波“东野热”,是近五年来着作译介种数最多的推理作家。二零一一年九月,还因“大陆地区盗版电子书猖獗、日本作家东野圭吾决定暂停授权繁体与简体中文版”一事,登上新闻媒体版面,并引发读者在网路上热烈讨论──由此看来,一般人想要认识东野圭吾,真是一点也不困难。
但若要好好来介绍东野圭吾是怎样的一位作家,可就不那么简单了。
一九八五年,东野圭吾以 href='1185/im'>《放学后》摘下第三十一届江户川乱步奖,从此进入推理文坛,至今超过二十五年。在这四分之一个世纪中,他的写作路线十分明确,坚守布线解谜的本格推理型式,几乎不曾偏离,可是题材、风格却极为多变,鲜少自我复制,成为其作品的一大特征。
然而,这种“多变”的风格可能并非东野所愿,而是在彼时特有的出版阅读状况下不得不采取的应对调整。
那是个社会派推理小说当道的时代,即便距松本清张于一九五七年连载长篇小说 href='331/im'>《点与线》、开启此一流派已近三十年,但在东野出道的当时,社会派仍是阅读与创作主流,本格派尚未吹响复兴的号角。包括东野的得奖作 href='1185/im'>《放学后》,甚至是江户川乱步奖历来的获奖作品,纯粹的本格推理小说并不容易受到青睐,尤其故事的舞台过于架空而脱离现实、运用的诡计过于浪漫奇想而欠缺实际的作品,更是屡屡被排除在得奖名单之外。
因此,东野在 href='1185/im'>《放学后》选用了写实的高中校园作为故事背景,然后持续变换题材,延伸到同为日本讲谈社出版的《毕业──雪月花杀人游戏》、 href='3933/im'>《魔球》、 href='4284/im'>《浪花少年侦探团》等作品上,登场人物与故事皆具有浓厚的青春气息,“写实本格”的书写方向便在这几部作品中逐渐摸索、显露出来。..
不过,相对于写实本格的“浪漫本格”作品,东野也曾写过几本,日本光文社(カツパ?ノベルス书系)出版的 href='5683/im'>《白马山庄杀人事件》、 href='3000/im'>《十一字杀人》,以及讲谈社(ノベルス书系)出版的 href='5685/im'>《十字屋的小丑》,便是选用了童谣附会杀人等古典本格推理小说常见的主题来创作。
一直到第十部作品,一九八九年由日本新潮社出版的 href='3934/im'>《鸟人计划》,一个新的元素加进这部小说之后,东野的作品特质才完整确立下来──
那就是科学。
在此所强调的科学,并不仅限于犯罪诡计的布设,例如利用钓鱼线从门外把房间内侧的门闩扣上、将刺杀被害人用的冰锥丢进热水中溶化而使凶器消失云云,否则东野在 href='1185/im'>《放学后》所使用的密室手法即可视为科学元素的首次运用了。
东野特别着眼的,是“科学所带来的影响”,可能在故事进行的中途改变了走向,或一开始便决定了叙事的背景、架构等。也就是说,当科学元素加进写实本格的书写路线后,其影响力远大于单一个犯罪诡计,甚至能在故事的结尾营造极大的震撼感与意外性,或是带给读者强烈的预言、警世意味。
是故,这样的科学元素不常单独存在,往往伴随其他主题一同出现,例如在 href='2995/im'>《秘密》与 href='1179/im'>《嫌疑犯X的献身》中探讨的爱情、《异变十三秒》描绘的人性善恶、 href='2989/im'>《分身》质疑的医学伦理、 href='4024/im'>《白金数据》反讽的科技办案等等,既强化了推理小说的广度与深度,也突显出东野作品多变风格中的不变核心。
本书 href='3934/im'>《鸟人计划》,即可视为“科学东野的起点”。在这部作品中,东野选用的是运动科学,搭配的主题则是“竞争”。故事背景为日本滑雪跳跃界,主要关系人物多是日本代表队的选手、教练与指导员,在一个几乎是禁闭的空间(投宿饭店)与单纯而有限的人际关系中,究竟是谁起了怎样的动机、运用甚么手法,杀害了可能为国家带来荣耀的体坛明日之星?又是谁识破了犯人原以为天衣无缝的“完全犯罪”手法?寄给警方的告发信背后隐藏着甚么秘密?
或许是因为东野圭吾在辞去工作成为专职作家之前受过完整的科学训练,大阪府立大学工学部电气工学科毕业的学识背景,让他以科学最根本的思考概念而非皮毛的片断知识,熟练且流畅地融入叙事之中而不显突兀,并选用了剖析人心与社会病理的角度,糅合本格派与社会派引人入胜的特点,充分展现推理小说.99lib.的娱乐性与严肃面。
哪怕是第一次阅读东野圭吾的小说,抑或是每一本都不放过的忠实书迷,读者们或许可以从“科学东野”的面向切入本书 href='3934/im'>《鸟人计划》一读,享受这份特有的阅读趣味。
前兆
那并不是会让人特别留下记忆的事,只是令在场的人稍微留下奇妙的印象罢了。
※※※
那是一九八七年三月,在宫样滑雪跳跃大会中发生的事。天空不时细雪纷飞,风向仪不断转变方向,就滑雪跳跃选手来说,这是很难捉摸的状况。
“二十一号,深町和雄选手。日星汽车。”紧接在广播声之后,一名身穿蓝色连身服的选手,从闸门开始滑行。
他是一名不起眼的选手。在比赛中从未挤进前面名次。这位选手以曲膝姿势滑下,接着猛然一蹬。同时间,位在跳台旁边的教练区里的几名教练和指导员,纷纷叫出了声音。“糟了”、“怎么会?”,有些则单纯只是不自主地发出叫声。
不管怎样,众人肯定都对深町选手这一跳 4f5c." >作出同样的判断。
他的身体动作古怪至极。身体飞出后,并未以流畅的飞行姿势移动,而是像发条故障的人偶般,以不自然的姿势停格在空中。发出“啊──”这声大叫的,是深町选手自己。他双手乱挥,犹如被击中的飞鸟般,一面挣扎,一面坠落。
身体重重撞向落地斜坡后开始打滚,蓝色的连身衣转眼已沾满雪花。
滚了几圈后终于停住,他慢慢地起身,拆下滑雪板,迈开步伐。似乎完好无恙,目睹经过的群众也都松了口气。
..“好像平安无事呢。”教练区里的人以无线对讲机听闻状况后,也都放心许多,从这里是看不到落地斜坡的。
“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有人问道。
“不知道,可能是跳跃时没跳好。”
“时机掌握得不错,也许是冲太猛了吧?”
“深町是吗?他最近状况调整得不错,可能是太求好心切了。”
众人针对他跌倒的事所作的交谈,就仅止于此。滑雪跳跃比赛跌倒是常有的事,指导员和教练们不久便忘了此事,大家的注意力全放在自己队伍的选手身上。
选手们依序跳跃。宫之森跳台滑雪场,是进行七十米级跳跃的一般跳台,若有人跳出超越八十米的佳绩,便会博得群众欢呼。
三十号的选手开始滑行,也是位没甚么特色的选手。从三十六度角的陡坡上滑下,冲进十一度角的跳台。但他蹬地跃起后,教练区又是一阵惊呼。那不自然的动作,与刚才深町选手一模..t>一样。动作僵硬,一点都不流畅。
这位三十号的选手也同样坠落。
此事同样没引发多大的话题。
不过,这名选手和深町选手同属于日星汽车,这点引起了指导员和教练们的注意。
“真教人同情,杉江先生应该很头疼吧。”某位指导员偷瞄坐在包厢角落的杉江泰介。这位姓杉江的男子,是日星汽车滑雪队的教练。此刻他眉头深锁,静静望着跳台方向。
“俗话说,有一就有二,无三不成礼。这应该会对接下来的岛野带来不少压力。”有人以半开玩笑的口吻说道。岛野是日星汽车所属的另一名滑雪跳跃选手。
轮到岛野了。传来广播的声音,跳台旁的灯号由红转绿。
各队的指导员和教练,都是从教练区向选手下达开始的暗号。杉江泰介以严肃的表情举起了右手,迅速挥下。
这阵风来得好,正好改为迎面的逆风。
然而……
岛野跳跃的模样,比前面两人更加古怪。蹬地后理应伸直的双脚,竟然依旧弯曲,就在如此尴尬的状态下停住不动,身体被抛向空中。
他就此坠落,离七十公尺远的目标还有一大段距离,扬起一阵雪烟,一路往下滚。这次大家都没说话,面面相觑。只有杉江泰介脸部肌肉抽搐,面向滑雪缆车。
日星汽车的三名跳跃选手,全都异常坠落。
天候没有异常,也没有突来的强风。这天跌倒的,就只有他们三人。
滑雪跳跃的比赛,每位选手各跳两次,以距离分和姿势分的总合一决高下。这天,日星汽车的三名选手全部 653e." >放弃第二次跳跃。
众人将此事解释为压力的连锁反应。
除此之外,大家想不出任何理由。
而这起事件,只被当作是一件有点玄疑的小插曲,留在少部份人记忆中。
事件
1
有个东西从眼前横越。
※※※
杉江夕子不自主地急踩煞车,猛打方向盘。在雪道上绝不能这样驾驶,果不其然,轮胎打滑,车身跟着旋转。所幸车子只略微偏斜,在道路中央停住,对向也无来车。夕子吁了口气,打算再次驱车前进,但这时才发现车子熄火了,她一向不太擅长驾驶。
试了两次后,终于重新发动引擎。她战战兢兢地启动车子,虽是轻型车,但好歹也是四轮传动,车子好像甚么都没发生过似的,流畅地往前行。
那也许是北狐──她想起刚才出现的小动物。大仓山有家茶店的看板,正写着:“北狐会造访的店。”
夕子小心翼翼地在弯曲的雪道上行驶,前方没有交会的来车,后头也没有车辆跟随。夕子的前方,有数条重叠的轮胎车痕一路向前延伸。当中有两条特别新的车痕,夕子心想,一定是他的车没错。
绕过最后的弯道后,便门出现眼前。便门的左半边关闭,只开启右半边以供车辆通行。夕子略微慢速度,通过便门。
方向盘打向右方,不久,巨大的白色斜坡出现在夕子面前。这是七十米级的跳台,宫之森跳台滑雪场。右侧为札幌冬季奥运纪念碑与管理事务所,夕子将车子停在两者中间。那里已停了一辆厢型车,白色车身的侧面,写有“原工业滑雪队”的字样,车内没人。
夕子下车后,缠上围巾,由口中吐出的气,马上化为白色的烟团飘散。每到午后,这一带的风势便会增强,因此滑雪跳跃的选手们都不会在这时间练习。
她往管理事务所的窗户里窥望,室内的灯亮着,但没看到平时那位管理员。夕子手插在短大衣口袋里,缓缓朝跳台走近。尽管天色灰蒙,但雪面还是一样刺眼。她以手遮光,重新眺望滑雪场的全貌。
下方辽阔平坦,但愈往上走坡度愈陡,宽度也愈窄。中段有个高起的跳台,再过去有个以陡急的坡度向天空延伸的窄细助滑坡。
夕子的视线来到起点台的位置后,就此停住,因为他就在那里。在雪白的背景下,蓝色的连身衣显得特别鲜艳。
他想要跳吗?夕子略感纳闷。一般来说,滑雪跳跃的选手很少会自己一个人练习。
夕子抬头仰望,发现他好像在起点台微微举起右手。因为距离太远,看不太清楚。不过夕子还是朝他挥手回应。
他就此展开滑行,果然打算要跳。只见他摆出曲膝姿势滑行而下,身影先是消失在跳台后方,接着飞窜而出。
霎时间,夕子觉得奇怪,这不像他平时跳跃的模样。当然了,她是个门外汉,无法评论跳跃的优劣,这应该说是她的直觉。
夕子的直觉没错。
他以异于平时的难看姿势落地,状甚痛苦地弓着身子滑下。接着,速度还来不及放慢,整个人便因冲势过猛而跌倒,扬起雪烟。
滑雪板和蓝色连身衣扬起白雪,飞舞了一会儿才停下。
“榆井!”夕子大叫,飞奔向前。沉静的跳台滑雪场,只听得见呼号风声。
2
昨天举行的一九八九年HTV杯滑雪跳跃大会的情况,佐久间公一记得很清楚。昨天休假的他,整天都在看电视。虽已年过三十,但至今仍旧是王老五一个,难得有休假却无事可做,佐久间当然没试过滑雪跳跃,不过他喜欢欣赏比赛。
大会在宫之森跳台滑雪场举行。晴朗的天气和微微迎面的风,今天极适合举行滑雪跳跃。
昔日是知名选手的解说员,预测今天的比赛以原工业的榆井明最为看好。榆井近来的表现令人惊艳。解说员还说,他不单是个人状况绝佳,跳跃方式也有其独到之处,跳脱出日本选手的旧有框架。
“如果要举例的话,他就像日本的尼凯宁(Matti Nyk?nen)吗?”HTV的播报员问道。
“没错,他可以称得上是日本的尼凯宁,这位选手蕴藏这样的潜力。”解说员肯定地说道。
马蒂?尼凯宁──这位出生于芬兰的鸟人,他的大名在冬季运动界无人不晓。继塞拉耶佛(Sarajevo)的冬季奥运取得九十米级金牌、七十米级银牌后,他在卡尔加里(Calgary)的冬季奥运里,连同新项目的团体赛在内,共赢得三面金牌。在世界杯中也展现了惊人的胜率,彷佛已打遍天下无敌手,号称是百年难得一见的选手,其他选手只能争夺亚军。
榆井明具有足以与鸟人匹敌的才能。对近来滑雪跳跃积弱不振的日本而言,这是个充满梦想的话题。事实上,榆井在本季的国内大赛中也确实未尝败绩。即便是出国比赛,他也接连得奖,虽然至今仍未得过金牌,甚为遗憾,但是拿过两次银牌。正因为实力过人,所以在这场比赛中,解说员预言榆井将会获胜,一点都不足为奇。而结果也确实如此。
其他选手都只跳出八十米左右的成绩,唯有榆井跳过九十米线。他飞跃的模样,光是从电视画面上看,便觉得很与众不同。飞行的弧度和别人截然不同,他看起来不像落下,而像是真的在空中飞翔。
第二次跳跃的结果也一样。榆井第一次越过K点(极限点),为了避免速度过快,而将起点台往下降,但这对他反而更加有利。在其他选手因无法充分加速而纷纷失速的情况下,榆井的跳跃距离却只比第一次少了两公尺,着地时一个旋转急停后,他微微摆出胜利架式。
嗯,日本也有厉害的选手嘛──佐久间心不在焉地望着电视画面。
那是昨天的事。
而今天,突然传来榆井明的死讯,而且死因疑点重重。
于是佐久间他们也前往调查,他是札幌西警局刑事课的搜查刑警。
“换句话说,是榆井先生主动找你去的罗?”
面对佐久间的提问,原本就低着头的杉江夕子,头垂得更低了,长发从双肩垂落。
佐久间借用宫之森跳台滑雪场的管理事务所进行侦讯。他和一位姓新美的年轻刑警负责侦讯杉江夕子,夕子似乎在南区的幌南运动中心上班。
※※※
今年芳龄二十六,但是感觉比实际年龄还沉稳。她的五官鲜明,带有一点古典美,虽然泪痕已乾,但双眼依旧红肿。
据她所言,今天中午过后榆井打电话给她,要她下午一点半到宫之森的跳台滑雪场来。她没问榆井有甚么事,他们几个月前开始交往,似乎有几次都是这样见面。
“你实际抵达的时间是几点?”
“比一点半早一点,可能是一点二十五分吧。”
“你们每次都约在这里见面吗?”
“不,以前不曾约在跳台滑雪场见面。”
“那么,你应该觉得有点奇怪吧?”
“是有一点,但我没想太多。”
佐久间心想,也许真是这样吧。滑雪跳跃选手约在跳台上见面,没甚么不自然之处。
关于榆井倒地的情形,一开始便已问过。佐久间只觉得这种情况很不可思议。跳跃后露出痛苦的表情,然后就此倒地……
在夕子的通知下,榆井队上的人马上带着医生赶到。医生听完夕子的描述,观察过榆井的情况后,当下认为有联络警方的必要,因为他判断榆井疑似中毒身亡,而且是剧毒。
于是佐久间他们才会来到这里。
“你昨天和榆井先生见过面吗?”佐久间窥望夕子低着头的侧脸,如此问道。
“见过。因为昨天这里有比赛。”
“我知道。HTV杯对吧?榆井选手获得压倒性的胜利。”
“我们在比赛完见面。一起用餐,然后喝了些酒。”夕子说出店名。全是位在薄野的店家。
“当然只有你们两个人,对吧?”
“是的。”夕子简短地应道。
“后来你们去了哪里?”
“哪儿也没去……我回公寓,榆井回集训住处。”
“这样啊。”佐久间将此事写进记事本里。据他打听得知,日本代表队今天似乎没有练习,昨晚可以自由在外过夜,所以就算榆井到夕子的公寓过夜,也没甚么好奇怪的。夕子独自住在她上班的那家运动中心旁。还是说,他们两人的关系还没那么亲密?
“昨晚用餐时,榆井先生聊了些甚么?”
“聊了些甚么……他想到甚么就聊甚么。”
“榆井先生的谈话中,有没有甚么令你印象深刻的事?”
“不知道耶。”夕子伸手托着脸颊,微侧头。“他和我在一起时,几乎都是他一个人在讲。他知道很多令人意外的事,不过,他讲的话题都没甚么关联,而且总是不断改变话题。”
“你可以从中想出几个例子吗?”在佐久间的请托下,夕子默默思考了片刻。
“例如如何捕捉鳄鱼。”她说。
“鳄鱼?”
“还有关于偶像歌手脸上痣长的位置、职棒优胜队伍与政权轮替期的关联……像这种毫无关联的话题,他总是一个接一个的说个不停。”
“哦。”佐久间伸手搔头,望向坐在一旁的新美刑警。新美也侧头不解。
“他一直都是这样吗?听你刚才所言,感觉他好像有点躁狂症。”
“他一直都是这样,从来不会心情不好。”夕子以没有高低起伏的音调说道。
“也许他是和你在一起,才会心情这么好。”新美从旁插话。“也许吧。”夕子说道。
“这么说来,他都和平时一样,没甚么不同罗?”
“是的。”
“请容我作个比喻。榆井先生有没有可能是服毒自杀呢?”
“自杀?”她双目圆睁。“为甚么要这么做?”
“我不知道。所以才请教你有没有这个可能。”
但她一样摇头。“不可能。”夕子的长发柔顺地摆动,微微传来洗发精的香味。
※※※
“女方年纪比较大是吧。”杉江夕子离开后,新美如此说道。言语间带有些许揶揄的味道。
“榆井几岁?”
“应该刚满二十二岁吧。”
“二十二岁?真年轻。”佐久间颇为惊讶。“这么年轻,却这么厉害。”
“你是指很多方面,对吧?”
新美的嘴角上扬时,门打开了,一名男子往内探头。他是这间事务所的主人,亦即管理员。年近半百,稀疏的白发理着小平头。浑圆的脸蛋,配上一副金框的方形眼镜。
“请问……已经问完了吗?”他往那两名刑警脸上来回打量,如此问道。
“已经问完了。谢谢你。”佐久间站起身,管理员走进房内,换上脱鞋。他个头不高,但体型相当宽阔。身穿藏青色的衣服,或许是制服。
“可以占用你一点时间吗?”在穿鞋之前,佐久间转头望向管理员。满头白发的管理员咦了一声,露出不安的眼神。
“这位大叔,请问你贵姓?”
“角野。鹿角的角,原野的野。”
“角野先生,你今天一直都在这里吗?”
“我从早上开始都在这里。一直到下午五点都是上班时间。”他很干脆地说道。
“你知道榆井先生来过这里吗?”
“知道,我从窗口看到他时,他扛着滑雪板从窗前走过。”角野伸手指着前方,佐久间望向窗户的方向。从窗口正好可以望见跳台的减速道。
“大约是几点?”
“是广播一点报时后没多久的事,所以大约是一点十五分左右。”
“之后你一直都待在这里吗?”
“不。”角野侧着头。“之后我在里头。所以不知道那位小姐也来这里。”
“榆井先生倒地时,你有看到吗?”
“不,从这里看不到。那位小姐神色慌张地冲进这里,我才知道这件事。”
“然后呢?”
“她打电话给集训住处。那段时间我都在查看榆井先生的情况。坦白说,我也不是很清楚,但我认为最好不要乱动他比较好。如果是脑溢血的话,不是不要乱搬动比较好吗?”
“这是聪明的判断。”
事实上,尸体没被搬动,可真是帮了警方一个大忙。这样就可以判断,他是在甚么样的状态之下倒地。
“滑雪跳跃的选手独自练习,是常有的事吗?”新美改变话题。
“以前有,但最近比较少了。如果没凑齐相当的人数,我们不会启动滑雪缆车。”
“嗯,滑雪缆车是吧。”
跳台旁设有通往山顶的滑雪缆车,是选手和员工专用。今天当然没启动,所以榆井明似乎是走跳台旁的楼梯上山。
“请问到底怎么回事呢?”角野略显顾忌地问道。
“你是问哪件事?”佐久间反问。
“榆井先生啊,我听说他是自杀。”佐久间耸耸肩,故意睁大眼睛摇了摇头。
“详情我们也不清楚,现在才正要调查。”佐久间向他道了声谢,就此步出管理事务所。
※※※
回到案发现场,遗体已经被搬走,加藤主任独自站在该处,仰望跳台。加藤是佐久间他们的上司,虽然个头矮小,但体格精壮。一头花白的头发,整齐地梳往后方,鼻下的胡须也掺着些许白毛。佐久间他们在侦讯杉江夕子时,加藤应该是在向榆井明所属的原工业指导员,询问相关的事情,现在指导员们似乎离去了。
“你不觉得很了不起吗?”佐久间走近后,加藤依旧眼望跳台如此说道:“从那么高的地方滑下,而且还能飞越数十公尺远。光想就令人觉得心脏紧缩。”
“你知道吗,滑雪跳跃的发祥地是挪威。”佐久间也抬头仰望。
“挪威是吧,我以前都不知道呢。”
“原本这是惩罚犯人的一种手段,他们让犯人穿上滑雪板,从陡坡上滑落。斜坡的前方有一处凸起,犯人们会从那里被抛向半空,目的是让他们体验那时候的恐惧。”
“真是残酷。”
“当时因为人们害怕这种处罚,犯罪率降低不少,可见它有多可怕。不过,它有一项特别的恩典,国王宣布,如果犯人全程都没跌倒,平安落地的话,他所犯的罪便可一笔勾消。有一次,一名犯人漂亮地平安落地。围观群众纷纷拍手叫好,国王也看得龙心大悦,就此赦免了他的罪。这就是滑雪跳跃的起源。”
“哦,原来当初是一种惩罚手段啊!难怪这么惊险刺激。”
加藤莞尔一笑,望着佐久间说道:“你对滑雪跳跃很清楚嘛。”
“因为我喜欢看。曾经从某本书上看过这段缘由。”
“那你看过榆井跳跃吗?”
“昨天看了。”佐久间答:“他是个很厉害的选手。不,应该说曾经是。”
“听说他赢得金牌。”
“他非常厉害,无人能及。”
“嗯。”加藤颔首,再次朝跳台望了一眼后,摸摸下巴。
“我向原工业的指导员问过话,榆井最近可说是如日中天,正在人生的颠峰,很难想像他会自杀。”
“而且是选在这种地方。”
“没错。”
加藤从大衣口袋里取出口香糖,请佐久间吃。佐久间摇头谢绝他的好意后,加藤利落地打开包装纸,把一片送入口中。
“我还问过其他指导员,榆井好像不是那种心思纤细的人。说好听一点,是个性开朗,天真烂漫;说难听一点,则是粗神经,凡事都不会深入细想。有人还说,他是处在完全没有半点躁郁的状态,这种形容相当有意思。”
佐久间心想,这与他向杉江夕子问来的结果吻合。感觉他的人格特质愈来愈明显,只不过,以前很少接触过这种类型的人哪!
“他确实是服毒没错吧?”佐久间问。
“几乎可以确定。毒物的种类得等解剖结果出炉才知道,但应该不是细菌性中毒。换言之,不是所谓的食物中毒。总之,那名医生的判断是正确的。”说到这里,加藤故意清咳几声。“如果毒物有速效性,那榆井应该就是在跳台上服毒。”
“嗯。杉江夕子没看到甚么吗?”
“她说当时看不太清楚。”
“嗯。”加藤嚼着口香糖,再次抬头仰望跳台的起点。“在这样的距离下,确实看不出对方在做些甚么。”
“榆井到底在跳台上做了些甚么?”
“天知道。不过,根据调查,没有任何迹象显示榆井在上面吃东西。”
加藤想要说些甚么,但是佐久间其实很清楚,如果有甚么迹象的话,就可能是某个人在他的饮食中下了毒。
“这样看来,他可能是自己服毒。”佐久间如此说道,但加藤对此不置可否。
“其实,有件事我很在意。”加藤悄声道:“我询问榆井有可能会服用甚么东西时,原工业的指导员峰岸说,榆井常服用维他命。”
“维他命?如果是这样,应该没甚么问题吧?”佐久间话才刚说完,加藤便微微闭上眼睛,摇了摇头。
“我接下来要说的才是重点。他服用的维他命,好像是胶囊。”
“胶囊?这么说来……”佐久间眉头微蹙,加藤表情严峻地点了两、99lib?三下头。
“没错。在胶囊里下毒,也是个方法。”
“榆井最后一次服药,可能是在甚么时候?”
“今天午餐后。他一小时前才用完餐,之后便来到这里,等杉江夕子前来。”
“原来如此。”
在他饭后服用的药物中下毒,胶囊正好在杉江夕子现身时溶解,引发中毒症状──佐久间认为有这个可能。
“已经扣押他的维他命胶囊了吗?”
“我派岛津去了。”
加藤提到年轻部下的名字。“我也请他顺便调查榆井午餐吃了些甚么。不过,我猜这方面应该是查不到甚么线索。”
“真想早点知道结果。”佐久间直觉,这可能会是件棘手的案子。
3
日本代表队在位于南一条的圆山饭店别馆住下。原工业的指导员峰岸贞男一打开一一六号房的房间,便直接扑向铺好的棉被上。他躺在床上,做了个深呼吸,度过漫长的一天,他全身像铅石般沉重。
接受警方的讯问后,峰岸马上联络公司。榆井算是在劳务课工作,劳务课长旋即赶来饭店,大致听完事情的经过后,马上又返回公司。不想为了一位在工作上几乎没任何往来的员工而卷进麻烦的风波中,似乎是课长真正的想法。
峰岸也曾打电话给榆井位于旭川的亲戚。因为榆井既没父母,也没兄弟姊妹。接电话的人是他舅舅,但感觉他没为榆井的死悲伤,而是显得有些不知所措。当峰岸提到警方可能会前去询问些事情时,他只以很厌恶的语气应道“我们甚么都不知道”。不过,请他们在解剖完毕后前来领回遗体,他倒是很愿意配合。
多方联络完毕后,又遇上体育记者的连番采访。冬季运动界最受瞩目的榆井明暴毙的消息,才一眨眼工夫,已在记者间传开来。不过,关于榆井的死因,他们还未掌握正确消息。在宫之森练习时突然倒地,死因至今不明──峰岸只如此透露,其他事绝口不提。这是日本代表队内决定采用的做法。
但不可能一直都用这种方式蒙混过关。
峰岸再次深呼吸,在床上翻身。当他弯起双臂当枕时,左肘撞到某个东西。仔细一看,是榆井的旅行包,之前就他和榆井合住这个房间。
他已经不在了──峰岸在心中低语。但至今仍没有真实感,一切似乎都只是个误会。
※※※
不久,传来了敲门声,他出声应门之后,看见三好靖之那黝黑的脸孔。三好是日本代表队的总教练。
“要去吃饭吗?”
“哦……都忘了。”峰岸撑起沉重的身躯,其实他现在根本没食欲。
“今天很累吧。”三好出言慰劳,不过他自己应该也相当疲惫才对。联络滑雪联盟、应付媒体,全都是三好一个人打点。此外,榆井的死,对他应该也打击不小。他担任日本代表队教练已经三年,好不容易滑雪跳跃界出现了一位救世主,正为此高兴时,却发生这种事件。
“我已经告知选手们榆井的死讯。关于死因,只说是突然倒地,详情一概没提。我还有吩咐他们,不管记者问甚么,都不要回答。”
“给您添麻烦了。”峰岸低头行了一礼。
“总之,打起精神来。”三好伸手搭在他肩上。
圆山饭店的本馆一楼,有一间名叫“紫丁香”的餐厅。今天中午接到杉江夕子通知榆井的死讯时,峰岸正好在这里喝咖啡。
滑雪跳跃队的选手,通常都在这家餐厅用餐。平时大家都是一起吃固定的料理,但今天是假日,所以可以吃自己喜欢的餐点。
峰岸他们走进之后,觉得店内气氛相当紧绷。有几名用完餐的选手站起身,向峰岸和三好点了个头,就此默默走出店外。而还在用餐的选手,则是动着手中的筷子,不发一语。
店内深处的座位,坐着冰室兴产的教练田端,以及帝国化学的指导员中尾,当时就是他们两人和峰岸一同赶往事发现场。他们发现峰岸和三好后,一本正经地举手打招呼。
“今天给两位添麻烦了……”峰岸一面说,一面就座。声音相当沙哑。
“查出甚么了吗?”中尾问。他身材清瘦,说话口吻总是如此冷淡。峰岸默默摇了摇头。
“警方说可能是中毒而死的,对吧?”体型与中尾形成对比的田端,环视着众人的脸,如此问道:“到底会是吞了甚么样的毒药呢?真不敢相信。”
“不过,身体一向健康的榆井突然倒地,这也没办法解释吧?应该事有蹊跷哦。峰岸兄,你可有甚么线索?”
经中尾这么一问,峰岸反问道:“你指的是?”
“举个例吧,会不会是自杀呢?以目前来看,就属自杀的可能性最高。”
“我完全没有头绪。”说着说着,峰岸叹了口气。“现在反而是我很想自杀。”
“可是,如果不是自杀的话,那这又是……”中尾突然噤声不语,因为女服务生藤井加奈江前来询问点餐。加奈江也许也知道一些消息,显得相当紧张。
点完餐之后,峰岸尽可能以温柔的口吻向加奈江问道:“刑警有问你甚么吗?”
她将托盘抱在胸前,微微颔首。她有些下垂的眼尾,平时让人觉得很可爱,但今天显得有些悲伤。
“警方说,想扣押榆井先生的药。还说他们已事先徵得峰岸先生的同意。”
“嗯,这我知道。还有问你其他事吗?”
“还问榆井先生中午吃甚么。我记得好像是炖牛肉,所以就这样回答。警方就问这些。”
“这样啊。谢谢你。”道完谢,加奈江逃也似的走进柜台里。
目送她离去后,“这是怎么回事?”中尾压低音量问道:“榆井吃的药不就是维他命吗?”
峰岸默默颔首,拿起加奈江刚才端来的杯子,喝了口水。
之前那位姓加藤的中年刑警约谈时,峰岸马上告诉他关于维他命的事。因为他判断这种事还是早点说的好。
加藤似乎很感兴趣,还叫峰岸拿药给他看。峰岸告诉他,药在饭店里。并告诉加藤,为了防止榆井饭后忘了服药,他把药寄放在餐厅的女服务生那里。
“维他命发生过副作用吗?”田端自言自语道。峰岸心想,你的第六感也太差了吧,但他甚么也没说。
峰岸他们用完餐时,一名高大的男子推开店门走进。中尾似乎也发现了他,暗啐一声,把脸转向一旁。正要说话的田端见状,也旋即闭嘴。男子环视店内,发现峰岸他们后,先是挺起胸膛,接着迈开大步朝他们走来。感觉似乎极力在压抑激动的情绪。
“听说榆井死了?”男子以低沉却又清楚的声音问道。他的鼻梁高挺,眼窝凹陷,感觉不太像日本人。他似乎想刻意展现平静的表情,但目光却咄咄逼人。峰岸发现他的目光正射向自己,只好无奈地回答一声“是的”。
“为甚么他会……到底发生了甚么事?”
“就是因为不清楚,才会这么麻烦。您不妨问令嫒吧。”说完后,中尾拿起桌上的 Mild 香烟,站起身,田端也跟着站起。男子朝他们瞄了一眼后,往三好隔壁坐下。
男子是日星汽车滑雪队教练杉江泰介。以前曾是知名的滑雪跳跃选手,现在应该已四十七、八岁,不过他结实的体格和皮肤光泽,看起来像是三十多岁。
他同时也是杉江夕子的父亲。
“听说他是突然倒地,不过,他应该没有甚么特别的疾病吧?”杉江像在责备似的问道。
“不是疾病。”
“不然是甚么?”
峰岸提到中毒的事。连杉江也大为惊讶。
“甚么时候服下的?”他问。
峰岸摇头。
“不知道。”
“怎么会有这种事!”杉江不悦地说道,一拳打向桌面。人在柜台里的藤井加奈江,吃惊地望向他们。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他可是难得的金鸡母啊。”杉江打向桌面的拳头握得更紧了。手背上青筋直冒。
※※※
──金鸡母是吧……
峰岸以空虚的心情望着杉江的反应,一再思索他说的话。
4
泽村亮太以无法置信的心情接受榆井明暴毙的消息,就此度过一夜。
住同一个房间的两名前辈,在熄灯后马上打起呼来,但泽村却是难以入眠。阖上眼睛不久,榆井的身影马上浮现眼前,替滑雪板上蜡的榆井、扛着滑雪板坐上缆车的榆井,以及他开始滑行前的眼神。
他并不感到难过,两人并非有多亲昵的交谊。不只是泽村,没人和榆井有私交。尽管如此,一想到他已不在人世,还是会感到不安,彷佛遗忘了某个重要的东西。
泽村给自己解释,认为这是因为自己失去了最大的劲敌。
因为对他来说,不管再怎么努力,榆井都是他无法突破的高墙。就算他以为自己已跳出很好的成绩,榆井还是能轻松超越他的距离。相反地,在看过榆井的跳跃后,感觉自己飞行的模样就像没摺好的纸飞机般,惨不忍睹。
此外,泽村对于榆井那异于常人的开朗个性,同样感到无法招架。不管甚么时候,总是笑个不停,那不是天不怕地不怕的笑脸,而是一种近乎病态的开朗表现。他在紧张局面下露出笑脸,总会令泽村无来由地感到焦躁易怒。
昨天也是如此,泽村想起HTV杯的事。
第一次跳跃,泽村的名次仅次于榆井。只要再多逼近K点一些,甚至有可能反败为胜──他坐在起点台上如此暗忖。
灯号转为绿色。按照规则,必须在接下来的二十秒内开始滑行。泽村望向跳台旁的指导员。指导员挥手,这是叫他开始的暗号。
在开始前,泽村望向身旁,剩下的选手就只有榆井一人,他正在楼梯上堆小雪人玩。当他发现泽村的视线时,脸上泛起腼覥的笑容,就像个恶作剧被人发现的小孩。泽村莫名地涌上怒火,就在这样的状态下开始滑行。当他在跳台上蹬地飞跃时,心里暗叫不妙,一时用力过猛,这样无法乘风飞翔。脑中才刚闪过这念头,落地斜坡已逼近眼前。七十二公尺,彻底失败的一跳。泽村抱头懊恼不已。
之后跳跃的榆井,远远跳过八十公尺,赢得优胜。他在减速道上停下后,马上拆下滑雪板,一面找寻自己的指导员,一面欢呼道:“哈哈哈,峰岸先生,我成功了!”
安全帽也早已丢向一旁。看到他那粗神经的模样,泽村倍感屈辱。
──对了,也曾经有过这么一件事。
泽村想起了今年刚进入赛季不久发生的事。比赛结束后,他偶尔会和榆井独处。当时榆井对他说:“我知道你的缺点是甚么。”
泽和惊讶地看着榆井的脸。他第一次说这种话。
“哦,到底是甚么,告诉我嘛。”
榆井突然向后倒退,助跑数步后,两脚蹬地跃起。接着往前一个空翻,漂亮落地。
“漂亮落地,九?九五分。”他如此说道,接着转头望向泽村,哈哈大笑。
“到底是怎样?”泽村语带不悦。空翻到底是甚么意思?
“这是提示喔!再来连我也不知道。”说完后,榆井哼着歌离去。泽村错愕地望着他离去的背影。
回到集训住处后,泽村向指导员滨谷提起此事。榆井到底想说甚么?指导员听过后,只是一笑置之。
“他是在嘲笑你。”
“是吗?看起来不像。”
“当然是在开你玩笑啊,榆井怎么可能会动脑想这么困难的事?你就别放在心上了。”
尽管觉得难以释怀,但泽村最后还是决定忘了这件事。之后榆井也没再重提此事,所以他当时到底是甚么意思,至今始终成谜。
──确实是个怪人。
然而,泽村心想,他虽是个怪人,但以前从未嘲笑或是看不起别人。只不过,他那异于常人的开朗个性,常被人误会。
──他当时到底想说甚么?
泽村在黑暗中睁着双眼。蓦地,他感觉到榆井飞行的模样从他面前掠过。
5
榆井明亡故的翌晨,佐久间与新美两人驾车前往宫之森跳台滑雪场,接着又前往圆山饭店。因为他们听说滑雪跳跃代表队仍照预定在宫之森练习,这才前往跳台滑雪场,但后来又得知只有峰岸一人留在集训住处里。佐久间他们的目的就是要和峰岸见面。不过,早晚势必得和滑雪跳跃的所有相关人员见面。
圆山饭店位于西二十七丁目。从宫之森出发,行经圆山动物园和圆山球场旁,会来到和大路交叉的十字路口。圆山饭店就位在十字路口的一角。四层楼高,算不上是新建筑。整面玻璃的玄关前,停靠着数辆厢型车。
走进里头一看,是一个只摆了两张桌子的小型大厅,柜台位在大厅的角落。柜台里有名戴着眼镜、个头矮小的男子,怔怔地望着佐久间他们。
佐久间走近柜台,向他点头,说他想见原工业的峰岸先生。
“峰岸先生刚才去餐厅了。”男子重新托起下滑的眼镜,如此应道。由于他们常以此作为集训住处,所以滑雪跳跃相关人员的长相和姓名,他似乎都了若指掌。
打开名为“紫丁香”餐厅的大门,一名身穿蓝色防风外套的男子映入眼中。记得昨天在宫之森见过他。年约三十,修长的体型和选手相当。
他坐在里头的座位,正与一名穿西装的男子交谈,此人年约四十多岁。佐久间他们朝附近的座位坐下后,向女服务生点了咖啡,顺便悄声询问那名男子是否为峰岸先生。女服务生应了一句“是的”。
过了约十分钟后,两人站起身,峰岸像是在朝对方说“请多指教”,穿西装的男子微微低头行了一礼后,步出店外。
见峰岸一脸疲态地坐回椅子,佐久间他们马上起身。走近后,峰岸也发现了他们,摆出提防戒备的动作。
“我是西警局的佐久间。这位是新美刑警──不介意同坐吧?”
他们拉开了峰岸对面的椅子之后,峰岸点头应道“可以,请坐”。他的肤色微黑,长相略显粗犷,眼中带着提防之意。
“刚才那位是谁?”佐久间视线望向门口。
“是公司里的人。榆井发生那种事,在公司里也引发不小的风波。”峰岸以沉重的口吻如此说道,接着转动颈部,像是要放松紧绷的双肩。
“因为他是那么杰出的选手,对吧?”
“不只是这样。”峰岸说:“因为我们的滑雪队只有榆井一人。事实上,经过这起事件,我们的滑雪队已经瓦解。接下来,我只能继续在这个集训住处再待两、三天了。”
“那可真是个坏消息。今后你有何打算?”
“先暂时在家里等些时日,应该会被调回原来的职场吧。我猜应该是业务相关的工作。”
说到这里,峰岸纳闷地望着刑警。“请问……关于榆井的事,是否已查出些甚么?”
“这个嘛……”佐久间停顿了一会儿,才缓缓取出记事本。“解剖的结果出炉,已经查明是甚么毒了。名叫乌头硷(Aitine),是从乌头(Aitum)中分离出的剧毒。”
峰岸不发一语地颔首。就算告诉他毒药的名字,他应该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吧。
“我说峰岸先生……”佐久间舔了舔嘴唇。“问题在于,榆井先生为何会服下这种毒药。”
“他是自杀吗?”
面对峰岸的提问,佐久间摇了摇头。“不对。”
“这么说来……”
“你知道这个东西吧?”佐久间从口袋里取出一个小塑胶袋。里头装有红色的胶囊。
“那是榆井的维他命吧。”话甫一说出口,峰岸立即倒抽一口气。接着他以充血的双眼望向佐久间他们。“难道说,这里头……”
“正是这样。”佐久间平静地说:“我们扣押的药物中,有五颗胶囊验出含有毒物。每颗胶囊都是密合的,但细看后会发现,有用剃刀之类的工具割开过的痕迹。事后再用接着剂黏合。我们推测,榆井是昨天吃完午餐后,想补充维他命,结果服下装有剧毒的胶囊。”
“听你这么说来,榆井他是……”
“没错。”佐久间颔首。“榆井先生是被人谋杀。”
这句话似乎一时令峰岸说不出话来。他嘴巴微张,视线在桌上的空间游移。
“因此我们想询问你关于维他命的事。”
佐久间话说完后,隔了一会儿,峰岸才应了声“是”。目光往两位刑警脸上聚焦。
“榆井先生是从甚么时候开始服用那种维他命?”
“啊,是从甚么时候开始的啊……”他似乎仍未恢复平静,焦急地拍打着额头。“啊,我想到了。应该是从去年春天开始。向石田医生谘询,决定药的用量。”
“你说的石田医生,是石田医院的那位吗?”
“是的。”
这是位于饭店南方两百公尺处的一所医院。昨天赶来宫之森的,也是这位医生。佐久间早已从印在药袋上的医院名称,得知给榆井开药的人是石田。现在应该已派其他搜查员前去调查。
“药袋上印的日期是昨天。”佐久间说。
“是的,每个礼拜的星期一都会去领药。”
“昨天去领药的人是谁?”
“是榆井。他一早就去了。”
“大约是几点?”
峰岸侧头沉思片刻后应道:“应该是八点前,他总是在门诊时间前到。”
“几点回来的?”
“正确时间我不清楚,但应该是八点多吧。他回来的时候,我正好在这里吃完早餐。他让我看药袋,说他拿药回来了,并交给女服务生保管。”
“当时店里还有其他人在吗?”
“当然有。”峰岸颔首。
“其他滑雪跳跃的相关人员也在场吗?”
峰岸耸了耸肩说道:“几乎都在。”
“你记得是哪些人吗?”
佐久间如此问道,峰岸就像遇到难题般,面有难色。
“和我在一起的,是冰室兴产的田端。三好教练好像也在。至于选手,泽村和日野当时好像在这里吃饭。”
新美迅速将这些人名记下。至少这些人知道榆井领药回来,寄放在女服务生那里。
“榆井先生昨天早上有服药吗?”
“应该有。他把药寄放在女服务生那里后,点了一份早餐,用完餐后应该就服药了。我们那时候已经离开餐厅。”
“在那之后,你可有和榆井先生聊些甚么?”
“没有特别聊甚么。”峰岸露出在探寻回忆的眼神。“午餐前那段时间,我在田端先生的房里下棋,当时榆井来过房里一次。不过,他只待了一会儿,在一旁翻阅周刊甚么的,不久后就离开了。后来我们在午餐时又碰了一次面,就只有这样。”
“你们午餐时同桌吗?”
“不,我和田端先生以及中尾先生同桌。榆井坐隔壁桌,自己一个人用餐。因为他习惯一个人用餐。”
“他吃完后有服药吗?”
“有。为了怕他忘记,我还特别告诉他,别忘了吞维他命。”
“指导员还真是辛苦呢。然后呢?”
“榆井就这样走出店门,那是一点左右的事。之后的事我就不清楚了。我和田端先生、中尾先生在一起,用完餐后也一直待在这里。”
佐久间想起监识人员的报告。犯案用的胶囊,其溶解时间就算再长,顶多也只能撑五分钟。若再加上乌头硷被吸收的时间,服药后最多二十分钟便会丧命。当然了,时间长短因人而异。榆井死亡的时间是一点半,从他服药到出现药效,约过了三十分钟之久。是否有这个可能,目前仍在研究中。
“然后杉江夕子就打电话给你了吗?”
一提到夕子的名字,峰岸就像颇感意外似的睁大双眼。
“是的。您可真清楚。”
“因为这是我的工作。”佐久间确认过新美已经将峰岸说的话逐一记录之后,说了一句:“对了,我想听峰岸先生你坦然说出自己的意见”作为开场白。峰岸再度露出提防之色。
“我们可以确定榆井先生是遭人杀害。关于此事,你可有甚么猜测?”
“您的意思是……有没有人对榆井心怀憎恨是吗?”峰岸压低声音,略显踌躇地问道。
“不见得只有憎恨。”佐久间说:“例如有利害关系、想保护自己、感情纠纷等等,各种因素都有可能。”
峰岸双臂环胸,一脸沉痛地摇了摇头。
“说我们身边有杀人凶手,这我实在无法想像。”
“你的心情我可以了解。不过,还是要请你仔细想想。榆井先生遭杀害的事,是无从否认的事实。”
佐久间说完后,峰岸阖上眼,点了点头,将下巴往内收。
“好,我会仔细想想。”
峰岸说他接下来得和日本滑雪联盟的人见面,所以询问便到此为止。但他离开后,佐久间他们仍留在店?内,重新叫了一杯咖啡。当女服务生以托盘盛着两人的咖啡送来时,佐久间向她问道:“你是藤井加奈江小姐,对吧?”
他刻意以开朗的口吻询问,但加奈江还是身子为之一僵,小声地应了声:“是的”。
佐久间先道出自己的身分,接着向加奈江确认她负责管理榆井药物的事。
“哪是甚么管理……只是他们叫我代为保管,我听话照做而已。”
加奈江双手搓揉围裙下摆,噘起嘴唇。
“从甚么时候开始?”
“应该是……去年四月开始的。因为榆井先生动不动就会把药忘在房间里,所以才叫我让他寄放。”
“那么,你都放在哪里?”
“放在柜台底下的抽屉。”
“不好意思,可以借看一下吗?”
“可以。”加奈江如此应道,走向柜台。佐久间他们跟在后方。
柜台的对面是流理台,底下有两格抽屉。加奈江打开上面的抽屉。里头的橡皮筋、塑胶袋,整理得井井有条。她说榆井的药就放在这里。
“昨天早上你拿到药之后,便马上放进这里吗?”
“是的。”
“客人应该不会到柜台里面来吧?”新美问。
“这绝对不可能,因为客人走进里面也没用啊。”
“说得也是。”佐久间笑道。“昨天用完午餐后,拿药给榆井选手的人也是你吧?”
“是的。”
“当时你有发现哪里不对劲吗?例如药包在抽屉里摆放的位置变了之类的。”
加奈江思考了一会儿后应道:“好像没甚么不一样。”
“昨天上午你一直都待在店里吗?”
“营业时间开始后,就一直待在这里。”
“营业时间是几点?”
“早上十点起。”
“请等一下。我听说他早上八点时在这里用餐。”
“只有对住宿饭店的客人,才会特别提供早餐。但只提供到早上九点。”
“这么说来……”佐久间摸摸自己的下巴。“九点到十点这段时间,店门是关着的。”加奈江颔首。
“这段时间你人在哪里?”
“在里面吃早餐。”说到这里,加奈江望向通往厨房的那扇门。“通常九点四十分左右,我就会出来。”
九点到九点四十分……佐久间如此喃喃自语,环视着店内问道:
“这里一直都只有你一个人吗?”
“不,平时店长也在。因为今天顾客较少,所以只有我一个人忙。店长在里面。”
“可以请他来一下吗?”
加奈江不解地走进里面,不久之后,带着一名身穿黑衣的男子走出。此人梳着一头服贴的西装头,年约四旬,身材清瘦。是这家店的老板,姓井上。
佐久间询问他上午发生的事,井上的回答与加奈江几乎一致。
早上九点到九点四十分这段时间,餐厅里空无一人。
“这时候可以走进店内吗?”佐久间问。
“可以。因为我们只挂上准备中的牌子,大门并未上锁。滑雪跳跃的相关人员,不时会到餐厅里讨论事情。”
“两个入口都能进来吗?”
这家餐厅一扇门通往饭店大厅,一扇门通往停车场。佐久间交互指着那两扇门。
“两扇门都能进来。”店长回答。“对了,昨天好像有人在十点之前就到店里来了。我还记得应该是……”
“是片冈先生。”加奈江在一旁补充道。
“他是日星汽车的运动防护员。”井上说明道。“当时他刚买完东西回来。不只他,只要我们开始营业的时间快到了,他们都会到店里来。”
“这样不是很危险吗?”新美望着收银机的方向问道。
“当时收银机里还没放钱。在快要开始营业的时候,我才会放零钱进去。”
“原来如此。”佐久间颔首,接受她的说法。
..“对了,这和榆井先生的事有关吗?”店长如此反问,佐久间趁这个机会应道:
“不,单纯只是作个确认罢了。谢谢您的配合。”他们就此步出“紫丁香”餐厅。
“看来应该是有机会将有毒的胶囊混进药袋里。”新美在发动引擎时说:“榆井在早餐后服药,将药袋交由藤井加奈江保管。加奈江把它放进柜台的抽屉里。她再次取出药袋,是在榆井吃午餐时。综合他们说过的话,得到的结论是,凶手在九点到九点四十分这段时间里下毒。不过,前提是榆井到医院拿到药包时,里面还没有毒。”
“应该是这样没错。”
佐久间也相信这项推论。“对了,刚才我自己说着说着,发现一件事,一直觉得很在意。一共发现了五颗有毒的胶囊,对吧?”
“是的。”
“连同榆井吞下的,一共有六颗。为甚么要做这么多毒胶囊呢?”
“或许是非致他于死不可。也可能是想早点害死榆井。数量愈多,榆井服下毒胶囊的机率也愈高。”
“或许吧。但是就结果来说,因为榆井很早就抽中死签,所以很容易便可推算出凶手放毒胶囊的时间。难道凶手明知会冒这样的风险,还是认为有提早毒杀榆井的必要?如果是这样,把里头的维他命全换成毒胶囊不就好了,感觉这种做法很不干脆。”
暖好车,新美就此开车前行。天空再度降下雪花。
“话说回来,”佐久间在狭小的车内跷着腿。“我很在意那个姓峰岸的男人。”
新美似乎专注于路况,闻言后问:“咦,你说甚么?”
“我说峰岸。”佐久间说道。“当他听我说榆井是遭人杀害时,不是显得很惊讶吗?这点倒还好。问题是他之后的表现。对于我的提问,他总是很巧妙的回答。尽管看起来有些慌乱,但不该多说的话,他一句也没说,表现得相当精准。就像事先准备好似的。”
“是你想多了吧?我认为他只是反应快罢了。”
“真是这样就好了。”
面对整面的白色雪景,佐久间想起峰岸那阴暗的眼神。挡风玻璃上已开始覆上雪花,新美打开了雨刷。
6
到底是怎么了──在底下观看杉江翔今天最后一次跳跃的泽村亮太,扛着自己的滑雪板,忍不住如此喃喃自语。
虽然蹬地跳跃的时机有点没抓好,但还是跳出很远的距离。不只刚才那一跳。杉江翔最近的成长令人为之瞠目。
翔拆下滑雪板,走出减速道之后,身穿一袭黑色防风外套的杉江泰介朝他走近。就像是要以气势压倒对方似的,昂首阔步,踢起不少雪花。来到翔面前之后,泰介大声咆哮,向他示范蹬地跳跃的动作。
真教人受不了,泽村如此暗忖,摇着头迈步走开。
泽村在上蜡室里换好装,这才看到翔像是解脱似地走进。他肤色白净,容貌端正,如果是两、三年前,肯定称得上是位美少年。如今他白净的脸蛋变得苍白,两颊显得凹陷。
翔在暖炉前坐下,静静凝望自己的手掌。一动也不动。在那诡异的气氛下,身旁的人都不敢叫他。但这并不是只有今天才这样。翔最近一直都是这副模样,大家都觉得有点阴森可怕。
泽村离开上蜡室后,坐进车身上写有“冰室兴产滑雪队”的厢型车内。他的前辈日野和池浦早已坐在后座。
“小杉江的状况好像还不错。”池浦双手交叉置于脑后,如此说道。他是冰室兴产的中坚选手,曾在上次的奥运中出赛。他说的小杉江,指的是杉江翔。
“是啊。不过他老爸好像不太满意哦。”泽村朝两位前辈中间坐下,如此说道,池浦突然噗哧笑出声来。
“杉江先生的理想太高了。想必是看自己儿子和其他选手的落点一样,心里很不是滋味吧?毕竟他以前有过一段光荣岁月,正因为这样,有个曾是滑雪跳跃选手的老爸,实在很难应付,翔还真是可怜。”
池浦拿起摆在身旁的随身听,戴上耳机,阖上双眼。
泽村隔着车窗望向上蜡室,翔正好扛着滑雪板走出来。他低着头默默行走,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杉江翔是日星汽车滑雪队的选手,是教练杉江泰介的儿子。听说他从小便以滑雪跳跃选手为目标,接受菁英教育,指导者当然是他父亲泰介。早年的热血运动片,就此真实上演。
据闻日星汽车滑雪队原本就是为杉江泰介量身打造。泰介是日星汽车社长的亲戚,这样能达到替公司宣传的效果,所以才在三年前成立。
详情泽村也不清楚,不过公司提供了相当高额的补助费。就像在印证此事般,日星滑雪队拥有别队望尘莫及的工作人员阵容。泽村他们所属的冰室兴产,在这方面已算是相当充实,但除了教练、指导员外,只有一名运动防护员。相较之下,日星汽车除了这些工作人员外,还有专属医生、心理谘询师、营养师,阵容坚强。甚至还配置有科学训练专门技师。这么多的工作人员,全都只是为了照料包括杉江翔在内的三名选手。
不久前,日星汽车这支队伍在滑雪跳跃界并不起眼。刚成立时,感觉就像是随便找来一些没没无闻的选手充数。当时的选手如今已一个不剩,几乎都是待不下去而自动请辞。就连泽村以前也不太注意翔,虽然从高中时代就认识他,但并不觉得他有多大的威胁性。最重要的是,最近出了榆井明这位滑雪跳跃的超级明星,其他选手自然看起来都差不了多少。
然而,最近他突然开始在意起翔的成绩。泽村之前一直努力想追上榆井,但猛然回头,这才发现有新的竞争对手紧追在后。
“翔的技巧进步不少。”之前一直保持沉默的日野低语。
日野是滑雪跳跃界的老手,明年就三十岁了。也许是已作好觉悟,明白这一、两年是自己最后的机会,本季他的状况绝佳。
“去年他还不成气候,但是今年水准却提升了许多。他竟然能在这么短的期间内,有如此大的转变。”日野以平淡的口吻,自言自语般地说道。
“看来,果然是工作人员的关系。”泽村说。“你看人家东德的正规选手,背后不是有八名工作人员吗?若不是有这么多人支援,一定没办法得金牌。”
“根本没有关系。”理应在听随身听的池浦开口了。他闭着眼睛接着说:“飞行的人只有你自己。”
日野甚么也没说。
三人的交谈告一段落时,教练田端与指导员滨谷坐进前座。开车一向都是滨谷的工作,他发动了引擎。
“榆井的事查出甚么了吗?”池浦朝他们两人背后唤道。田端一脸不知所措的表情,向滨谷求援。“情况怎样?”
“还没听到任何消息。”滨谷以不带任何起伏的音调说道。
“感觉有点诡异。”池浦蹙起眉头,接着又向他们问:“会举办丧礼吗?”
“丧礼是吧……三好先生有说甚么吗?”田端望向驾驶座的方向,滨谷应了一句“没有”。
“警方好像有他们办案的步骤,可能得等一切都结束后吧。我想,应该会办丧礼。”
“我想去参加他的丧礼。”池浦说。“虽然他是个怪人,但很厉害。俗话说,天才与白痴只有一线之隔,看了他之后,我深深觉得这话说得一点都没错。”
“那就去参加吧。我也有这个打算。”田端一本正经地颔首。
但事实上,此事已引发轩然大波,根本无暇举办丧礼。
他们是在抵达集训住处后才知道,因为有大批刑警在圆山饭店等候他们。
※※※
“昨天我吃完早餐,便到札幌车站去。应该是九点左右离开这里。因为我和人约好九点半在车站碰头。”在“紫丁香”餐厅最里头的餐桌,泽村亮太与刑警迎面而坐。不只有他。日野和池浦也坐在一旁的餐桌旁,接受同样的询问。
“你和谁约见面?可以告诉我对方的名字吗?”刑警是一名目光犀利的男子,散发出一股野性。他姓佐久间。
“虽然不太想说,但我要是隐瞒的话,会有麻烦对吧?”讲了一段开场白后,泽村才道出实情。昨天他和女友约会,对方是名女大学生。
“晚上八点左右,我送她到家门口。她可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呢。”
“那可真是辛苦啊。你刚才说九点左右离开这里,在那之前,你在做甚么?”
“做出门前的准备。不过,也只是换衣服而已。”
“当时你房里有其他人吗?”
“没有,就我一个。和我同寝室的池浦先生,从前天晚上就回自己家里住,日野先生也不知跑哪儿去了。”
前天是HTV杯。比完赛到隔天晚上,采自由活动。
“你为甚么不回家?”
“就算回到我那肮脏的单身公寓,也好不到哪里去。我老家离得很远,待在这家饭店的时间又长,所以我的替换衣物几乎都摆在这里。”
就算是非赛季,国家代表队还是会每个月展开集训。此外,一些企业们联合举办集训的次数也一样多。一次都大约十天左右,一年有多达两百五十天以上都在集训。
“原来是这样。”刑警摸摸下巴,视线落向打开的记事本。“我听说,榆井选手在吃早餐时,你也在这餐厅里,没错吧?”
“昨天早上是吗?”泽村望向窗外搜寻记忆,很快便想起当时的情景。“啊,没错。我吃完饭喝咖啡时,正好榆井走了进来。”
他也记得榆井将药袋交给藤井加奈江的事。他提到这件事,佐久间刑警很满意地点了点头。
“你有看到榆井选手吃完早餐后服药吗?”
“有,我看到了。他是这样拿起药来。”泽村做出藏书网以食指和大拇指拿起东西的动作。“装模作样地把药放进嘴里。他常动不动就做这种夸张的表演。”
“表演是吧。”刑警嘴角轻扬,但眼中不带半点笑意。这微妙的表情,令泽村颇感在意。
“刑警先生,请问一下……”
“甚么事?”对方笔直地回望泽村双眼。泽村不自主地想别过脸去,但他极力忍住。
“榆井是遭人杀害吗?”
在那一刹那,刑警的眼珠往左右晃了一下。接着应了一句“应该是吧”。
泽村吁了一口气,他早就隐约有这样的感觉。如果不是这样,不可能每位选手都接受这样的约谈。况且,今天搭车返回时,池浦说的话他也一直挂在心上。
“是那个药,对吧?那个维他命。”
但佐久间刑警却挥了挥手。“你没必要知道那么多。就算你知道也没用。”
“你认为我们之中,有人是凶手吗?”
刑警对他的提问保持缄默。泽村将它解读为“没必要回答这个问题”。他迅速在脑中思索,看谁有这个嫌疑。
“榆井选手服用维他命的事,大家都知道吗?”佐久间刑警再度提问。
“这可是出了名呢。”泽村如此强调。要是只有他被怀疑,那怎么行。“因为峰岸先生好像很严格地吩咐他这么做,他总是定时服药。”
“峰岸先生是个很严厉的人吗?”
“看起来不像。不过,榆井对峰岸先生说的话,绝对会遵守。虽然他个性有点马虎。”
“选手对指导员的信任是吧?”刑警以原子笔的笔尖在桌上敲得叩叩作响。看不出他在想些甚么。不过话说回来,那维他命里面有毒,就表示……
“对了。”泽村在思索药的事情时,突然想起某件事,不自主地叫了一声。
刑警扬起他那犀利的目光。“怎么了吗?”
“大约两个星期前,榆井大呼小叫,说他的药遗失了。听他说,好像是饭后服完药,才稍一不注意,摆在桌上的药袋就不见了。”
“哦,这倒有意思了。”刑警果然很感兴趣,眼睛为之一亮。“后来找到了吗?”
“不,没找到。当时餐厅里的客人比较多,大家都说没看见。我还记得,当时榆井还四处向一些无关的客人询问。最后他只好重新再回医院领药。”
“药就此不翼而飞啊。”刑警颔首,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样,握紧手中的原子笔。“原来是这么回事。没错……非得这样才行。”
7
由于经历长时间的约谈,下午的训练就此暂停。
不仅如此。因为在札幌西警局设置搜查总部,听闻这个消息的新闻记者们蜂拥而至,峰岸就不必提了,连日本代表队的教练三好也疲于应付媒体。
你认为凶手就在相关人员中吗?──面对这样的提问,峰岸和三好一律以“我们深信这是意外事故”回应。这样的回答,记者们当然无法接受,他们进一步提到警方认定这是杀人事件的依据,也就是胶囊里下毒这件事。“我不知道,难以置信”这是峰岸他们的制式回答。
※※※
入夜后,风波平息不少,但电视台记者仍是紧缠不放。等到没甚么好采访了,他们索性拍摄圆山饭店这栋建筑。
用完晚餐,峰岸前往田端等人的房间,询问警方问了他们哪些问题。房里除了田端外,还有冰室兴产的指导员滨谷,以及选手泽村和日野。
昨天滨谷与泽村外出,刑警详细询问他们的去处。一整天待在饭店里的日野,则是仔细交代自己一整天的作息。
“我好像无法清楚提出自己的不在场证明。”日野说。“九点后,我用位在别馆玄关处的公共电话和人聊天,然后行经本馆离开饭店,到附近的便利超商。十点多才回来。”
“没人可以替他作证。”田端说。他一脸担忧,就像在担心自己的事一样。
“是啊。因为我打电话时,只看到亮太到本馆去,行经本馆时也只和中尾先生擦身而过。”
“刚才我们稍微聊了一下,大家都是这样。很少有人提得出不在场证明。”
泽村亮太低语道:“就连我也一样,因为假装暂时离开饭店,又悄悄返回,这也是一种犯案手法。”
“这样啊。如果这样想的话,就没人提得出不在场证明了。”田端说。
“教练,你当时和峰岸在一起对吧?”滨谷说。
“是啊,不过,我们是从几点开始下棋,已经不太记得了。是九点,还是九点半?”
“是九点前。”峰岸从旁插话。“我们开始下棋后不久,不是打开电视吗?”峰岸说出从早上九点开始播放的节目名称。田端也露出猛然想起的表情。
“经这么一提,好像真是这样没错。下次刑警约谈时,得这样告诉他才行。峰岸,我们从九点前开始下棋的事,你告诉警方了吗?”
“我说了。”
“是吗,那就好。”田端吁了口气,这时,日野和泽村纷纷望向门口。峰岸也跟着转头,发现片冈正明站在门前。片冈是日星滑雪队的运动防护员。
“听说要在三好先生的房里讨论今后的因应。田端先生和峰岸请一同前去。”片冈以金属般的声音说道。虽是一名运动防护员,但他个头矮小,有一种菁英上班族的气质。
峰岸跟在田端身后离开房间后,片冈走在他们身旁。
“你是不是有甚么线索?”他悄声问。
“就是没有,才这么伤脑筋啊。”峰岸回答。“为甚么你会这么认为?”
“就是有这种感觉。”片冈摇头道。
在加入日星前,片冈原本是原工业的运动防护员。但他不属于峰岸他们的滑雪队,而是冰上曲棍球队。不过,峰岸不时会找他谘询,所以有一段时间两人走得很近。但自从他被日星挖角了之后,就一直没甚么机会好好聊过。
“你们好像在聊不在场证明的事,有查出甚么吗?”
“完全没有。”这次换峰岸摇头了。
“这种事最好早点弄清楚。我要是获知甚么消息,会再通知你。”
“那就有劳你了。”
来到三好的房门前,片冈却不进去。峰岸询问原因,他回答:“因为我是运动防护员,滑雪跳跃相关的话题,我插不上话。”他表情显得扭曲。
峰岸走进房内,所有人的目光全都往他身上汇聚。就像嘈杂的开关突然被关掉般,变得鸦雀无声。他们原本在谈些甚么,峰岸隐约感觉得出来。对他们来说,最重要的就是活着的选手。
见峰岸朝房内角落坐下后,三好说道:“听说明天联盟理事长要来。”
接着他取了根烟,在盒子上敲了几下后,叼进嘴里。
“该不会是说要中止练习吧?”发问者是帝国化学的中尾。经他这么一问,好几个人都抬起了头来。
“就算没有要中止,可能也会要求我们自我约束吧。”
这时,中尾叹了口气。
“到底是为了甚么而自我约束?就算这么做,这件事也不会就此解决啊。”
“我可不希望现在减少练习量。”田端自言自语似的说道。“平时就已经因为比赛而减少练习量,要是再减下去,这个赛季肯定完蛋。”
“可是就现实情况来看,要像之前那样继续下去,恐怕有困难。”坐在田端隔壁的男子说。他是银行的滑雪队教练,那家银行在北海道拥有广大市场。
“就是说啊。坦白说,选手们都无法专心练习了。”其他队的指导员说。
“那是个人能力的问题吧。如果是一流的选手,不管甚么情况,应该都能全神贯注才对。”
“那是理想,但正因为几乎都不是一流选手,所以才伤脑筋啊。”
正当现场开始发生小争论时──
“总之,我们先听听看三好先生怎么说吧。”出声说话的人,是杉江泰介。
经他这么一说,众人纷纷将目光投向三好。三好先缓缓吸了口烟,望着白烟流动的方向。接着他朝烟灰缸里捻熄那根变短的香烟。
“关于练习,我想视今后的情况来因应。现在最重要的,就是早点解决这起事件。”
“解决说来简单,但我们却甚么事也做不了。”有人说道。
“话是这样没错,但我们总不能完全丢给警察去处理吧。不妨不露声色地询问选手们有没有甚么线索,也许能问出一些不方便向刑警透露的事。”
“这太难启齿了。”一边搔头,一边如此说道的人,正是那名抱怨选手无法专心的指导员。
“峰岸,你呢?”银行滑雪队的教练向峰岸询问:“有没有甚么线索?”
峰岸抬起头,众人全都望向他。
“完全没有。”他摇摇头。
“真的吗?在场的全都是自己人,你就不必隐瞒,坦白说吧。”
峰岸的嘴角微微下垂。“我没隐瞒。”
“那些新闻记者说,也许是有哪位选手嫉妒榆井的实力。”
田端像猛然想到似的,如此说道:“我很想对他们说,嫉妒的人多得是。这是理所当然的。实力弱的选手,嫉妒实力强的选手,然后不断练习,让自己变强。但我不希望自己被人误会,所以当时甚么也没说。”
“很聪明的做法。你要是这么说的话,正好会被拿来报导。”中尾说。
但田端这番话,却令在场众人沉默了半晌。大家不约而同地想到,杀害榆井的凶手,极有可能是滑雪跳跃的相关人员。
※※※
“看来,这种忧郁的日子还会持续好一阵子。”
解散之后,在回各自房间的路上,中尾向峰岸搭话。“大家都开始疑神疑鬼了。照这个样子来看,大家是没办法好好坐下来谈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没办法……是吗?或许吧。因为刑警突然要求提出不在场证明,大家原本都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可能会遇上这种事。”
“真是过意不去。”
“你不应该道歉。”
两人在中尾的房门前驻足,中尾拉开房门的门把,回身而望。
“昨天那个时间,我在饭店正面的停车场整理车子。也许说了你也不相信。”
“我当然相信。”峰岸说。
“正确时间我其实记不太清楚,不过,当时只有亮太一个人进出。后来我在大厅里看报。可能九点二十分到十点这段时间,一直都在看报吧。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当时只有日野一个人从旁边经过。”
“这表示,九点二十分以后,餐厅前面有你在监视罗。”
“可以这么说,不过这也没多大意义。餐厅又不是只有一个入口。”
“说得也是。”
接着中尾伸手搭在峰岸肩上。“我会不露声色地向其他人询问。你比较不好开口询问吧?”
“片冈也对我说过同样的话,可是,大家都已经疑神疑鬼了,这样不是更火上浇油吗?”
“现在已经无所谓了。”说完后,中尾走进自己房内。
回到自己的房间之后,峰岸打开电视。他切换频道,但没有一台在播新闻。他只好转到歌唱节目,躺在棉被上看。
不会有事的,他如此低语。不会有事,一切都会很顺利。
他伸了个懒腰。
峰岸阖上眼。榆井跳跃的模样浮现脑中。从助滑坡上一跃而起,展开飞行姿势──突然间,他发现那个人不是榆井,而是一身红衣的……杉江翔。
峰岸猛然坐起,紧按眉间。我做梦了吗?心跳得好快。
应该是赶上了吧?他深感不安。应该是赶上了,可是……
他起身走向洗脸台。转开水龙头,洗了把脸。冰冷的水,寒气直渗脑中。
他以毛巾擦拭脸庞,望向镜子,这时他才发现,镜子前的小架子上,摆着某个东西。
一封白色的信封。上面以歪扭的字迹写着:“峰岸 启”。背面一片空白。
里头有封信。也许是为了掩饰笔迹,上头同样写了难以辨识的文字。而一把攫获峰岸心脏的当然是信中的内容。上头的文章他反覆看了好几遍。他紧握信纸的手,随着心跳晃动。
──到底是谁……
峰岸凝望镜子。眼前是一张面如白蜡的脸。
“杀害榆井明的人是你。快去自首吧!”
──信纸上如此写道。
警告
1
就像飞鸟一样,峰岸心想。那是他第一次看到榆井明的印象。虽然是个顶多只能跳五十米远的小跳台,但榆井的飞跃却是那么闪亮耀眼。
“还不够稳定。刚才那一跳还不错,但他常会跳出令人沮丧的成绩。”站在峰岸身旁的,是藤村幸三。
那已是七年前的事了。
那时候峰岸是原工业唯一的滑雪跳跃选手。指导员是藤村。藤村是之前原工业在滑雪跳跃界占有一席之地时的选手,此时已五十岁。在公司里,他的地位相当于厂长。
藤村邀峰岸一起到旭川北方的这座小滑雪场,是赛季结束的四月时。
这座滑雪练习场只有两道距离很短的滑雪缆车,后面有个小小的跳台。峰岸以前也曾来过,但当时他已忘了这件事。
※※※
那天,有几名国中生和高中生在这里玩滑雪跳跃。那群国中生是滑雪跳跃少年培育队,高中生则是学校的滑雪社。榆井明就在他们当中,..但他并不属于其中一方。换言之,他是自己来这里练习。
“他没参加学校社团吗?”峰岸向藤村询问。
“到国中为止,他都是滑雪跳跃少年培育队的一员,也被多所高中看上。最后他母亲挑选了一间朋友在校内当老师的高中,偏偏那所学校没有滑雪社。”
“为甚么选那所高中?”
“是母亲期望的。他母亲好像很担心他的未来。怕他以后不能成为一个正经的社会人。有认识的朋友在校内当老师,总会觉得比较放心。”
“担心孩子的未来……他是不是有甚么问题?”
“不,也算不上是有甚么问题啦。只是这孩子有点怪。”藤村走近刚跳完的榆井,峰岸也跟在他身后。
榆井看到藤村后,开心地笑着,他说今天是竹筛。
“竹筛?”峰岸问。
“嗯,竹筛。一点都不好。昨天我就像坐垫一样。不过,还是得要地毯才行。”
接着他咧嘴哈哈大笑。藤村也同样笑咪咪的,峰岸不明白哪里好笑。他完全听不懂榆井话中的涵义。
当榆井整理滑雪板时,峰岸向藤村问道:“他那话是甚么意思?”
“其实我也不太懂。”藤村笑着道。“好像是在形容他跳跃的感觉。竹筛和地毯,似乎是在说他能否顺利地掌握住风的动向。除此之外,他还会用青蛙、蝗虫、跳蚤来比喻跳跃的感觉。关于这方面,就算你问他,他也无法清楚地回答。他应该是不懂如何用言语来表达吧。”
真伤脑筋,峰岸叹了口气。
在搭电车前往那处滑雪场时,藤村告诉峰岸,他想收养榆井这名少年。藤村膝下无子,妻子也已过世,所以当时他过着单身生活。
榆井的母亲在一年前过世,他寄养在旭川的亲戚家。但那位亲戚家境并不宽裕,榆井自然不受欢迎。藤村似乎是在听闻此事后,决定要收养他。藤村算是榆井他父亲的堂兄弟,从很久以前就知道榆井的事,榆井国中毕业后,仍一直很关心他的动向。藤村不时会到跳台来,给他一些简单的建议。
“他很厉害呢。”藤村道。“日后他将成为世界顶尖的滑雪跳跃选手。绝对不会有错。”
“所以你才要收养他,是吗?”
峰岸如此询问,藤村颔首应道:“这也是原因之一。”
转学至札幌的学校后,榆井加入滑雪社。听说他不喜欢在别人的指使下做滑雪跳跃,但他都会听从藤村的命令。藤村说的话,他绝不会有任何忤逆。
他很快便崭露头角。在高中生大赛中多次赢得冠军,还入选为青少年国家代表队。在大仓山连续两次跳出百米的佳绩,令滑雪跳跃界惊为天人。也常对成年组造成威胁。
加入企业团体后,每个人都会遭遇障碍。高中生和成人在练习量和体力上相差悬殊,当然会陷入瓶颈。榆井同样也不例外。但他只花两、三个月的时间便越过这道障碍,这正是他过人之处。他很快便从青少年选手,跃身成为日本队选手。
虽然,到这里还算一帆风顺,但是考验却以意外的形式,悄悄地造访。藤村猝死,死因为蜘蛛膜下出血。
守灵时,榆井坐在棺木前一动也不动。整晚哭喊着“叔叔、叔叔”。峰岸第一次见他落泪。
藤村死后的那一整个月,榆井都不肯上跳台。任谁再怎么严厉地命令他,他也只是简短地应一句“我不想跳”。就算威胁要把他从日本代表队中除名,一样起不了作用。因为他原本就对此不感执着,会有这种反应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开朗的榆井,当时脸上完全没有笑容。
成为兼任指导员的峰岸,耐心十足地静静等候。榆井这个人用威胁恫吓的方式,对他完全不管用。不过,让他就此远离滑雪跳跃,是绝对不容许发生的事。
这是与峰岸切身有关的大问题。
※※※
峰岸每天都去探望榆井,因为他整天都一直关在藤村的房间里。三餐似乎也都没好好吃,日渐消瘦。
峰岸在房里和榆井聊滑雪跳跃的事。从滑雪跳跃的历史,一直谈到技术的变迁、全球的实力分布等话题。过程中99lib?要是榆井露出嫌恶的表情,峰岸便会说“这是我从藤村先生那里听来的”。这么一来,榆井就会乖乖地听下去。
当提到藤村昔日选手时代的故事时,榆井有了变化。能拿出当时的旧照片,真是幸运。照片里的藤村以双手高举的姿势飞跃。
“叔叔他一直跳到甚么时候?”榆井望着照片如此低语。
“他三十六岁那年的春天。”峰岸答道。“他的妻子哭求着要他早点引退,但藤村先生还是继续跳,他说自己还没完成梦想。但最后还是因为腰伤而引退。听说他引退那天,在棉被里哭了一整晚,因为觉得心有不甘,而泪流不止。”
“很像叔叔的作风。”榆井如此应道,一边不经意地将照片翻到背面,但这时他突然表情为之一僵。峰岸往他手中的照片窥望,发现照片背后写有几个字。
“飞向太阳”
榆井紧盯着那行字,连峰岸跟他说话,似乎也都没听见。
榆井从隔天开始练习。就像被甚么附身似的,埋头苦练,就算劝他休息,他也不停。峰岸怕他会把身体搞坏,变得比以前更加担心了。
不过,榆井的体力很快便有明显的恢复,滑雪跳跃也重拾往日的水准。在大仓山举办的大赛中称霸,当电视台的新闻记者问他“感觉怎样?”时,他指着蓝天应道“我飞向太阳了”。
※※※
榆井就此东山再起,同时也变得更加成熟。
榆井的时代就此到来。
一年后,峰岸决定引退。
最后这一年,亦即“最后的机会”,蕴有很深的涵义,但最后峰岸明白自己的能力极限,就此结束选手生涯。
从去年春天起,峰岸便成为专任指导员。队员只有榆井一人。不过,要打响原工业的名号,这样便已绰绰有余。榆井的飞翔之姿,深深吸引全国的滑雪跳跃迷。
峰岸将自己未能达成的梦想寄托在榆井身上。在奥运出赛,目标是自从上次札幌奥运后便一直无缘的金牌。榆井应该有这个能耐。
然而……
在十二月迈入滑雪跳跃赛季时,峰岸却决定要杀害榆井。
方法决定使用毒杀。因为他知道该如何取得毒药。
他仔细地筹备,静候时机到来。
接着动手执行。在宫之森确认榆井丧命时,他心头有一股不可思议的感伤。
虽然难过,但他并不后悔。因为他知道若不这么做,自己会更加痛苦。
2
“这次的凶手,真教人搞不懂他到底是聪明还是笨。”须川利彦在佐久间身旁低语,他正以电动刮胡刀刮除胡碴。他是北海道警察总部搜查一课的刑警。“虽然从两个星期前就拟定了杀人计划,但手法也太单纯了吧。他这么做,根本就是在昭告世人,凶手就是他们内部的人。”
听冰室兴产的泽村亮太所言,两个星期前,有人偷走榆井的药袋。搜查总部研判,此事与这次的案件关系密切。换言之,凶手事前取得药袋,将胶囊里的药换成毒药,然后一直在找机会犯案。他看准时机,将放在餐厅柜台下抽屉里的药袋,换成自己手中的毒药药袋。掉包过的药袋,上头日期有改写的痕迹。
“也许,他有十足的自信,以为自己绝对不会被人怀疑。”佐久间谨慎地转动方向盘,如此说道。一早路面结冻,开车大意不得。
“就是这样才笨。根本就没人不在我们的怀疑名单内。”
“或许他有绝对不会被抓到证据的自信。”
“佐久间,你太看得起凶手了。因为你凡事总是想得太深。”
“须川兄,你自己不也一样。”
“我只是个性别扭罢了。”
说完后,须川将电动刮胡刀收进车内的前置物箱,接着开始打领带。
榆井明之死,判定是杀人案后,主导权便转往北海道警察总部搜查一课。搜查总部设于札幌西警局,搜查一课派出十名搜查员前往调查,由河野警部担任班长,须川便是其中一人。他比佐久间大八岁,一身精练的肌肉,总是一袭黑西装。有时还会戴上深色墨镜,给人的感觉就像一名一脸倦容的杀手。
须川与佐久间一起搭档行动。他们以前曾搭档侦破过一件杀人案,两人很合得来。
此刻他们正前往榆井明居住的原工业单身宿舍。
“顺便到集训住处去一趟吧。那里叫甚么来着……”
“圆山饭店。”
“对对对,就是那家饭店,取了个这么俗气的名字。”
应该已..经有数名搜查员前往圆山饭店,当中有些人昨晚直接在饭店内过夜。佐久间他们抵达的时候,一名坐在大厅椅子上的年轻刑警站起身。他一脸困倦地揉着眼睛,对他们说了一句“没甚么状况”。
※※※
“找到药了吗?”须川问。
“还没。我们正想检查他们所有人的行李。”
如果是将榆井的药袋整个掉包,那么,原本无毒的胶囊应该会在某个地方才对。所以,警方正在找寻。
“就算检查行李也没用。”须川说。“这么危险的东西,凶手怎么可能一直留着。”
“组长也是这么说。”
“我就说吧,上了年纪的人说的话,非听不可。”
须川才刚说完,“紫丁香”餐厅的门开启了,走出一名清瘦的男子。佐久间见过他,是店长井上。井上前往柜台,叫唤柜台人员。
“那只狗还没处理,你向卫生所的人联络过了吗?”
“联络了,但他们说晚点才会来。”柜台人员不疾不徐地应道。
“真伤脑筋。”井上以鞋尖往地上一蹬。“它在那种地方,客人都不敢过来了。就不能叫他们快一点吗?”
“可是,他们好像也很忙呢。”
“总之,再打电话去催一次。”经井上这么一说,柜台人员心不甘情不愿地拿起话筒。
“发生甚么事了?”佐久间问年轻刑警。
“好像是发现狗的尸体。”他回答道。“一只野狗。”
“野狗的尸体是吧……”佐久间对此有点在意,凑向井上道:“那只狗死在甚么地方?”
“哦,是刑警先生啊。”他表情略显惊讶。“就在餐厅旁边的停车场,从外面直接进餐厅的客人,都会走那一侧的进出口,那实在太碍眼了。”
“可以让我看一下吗?”
“您要看当然可以。”井上露出古怪的表情,朝餐厅走去。佐久间也紧跟在后。他转头面向须川,须川说:“我就不去了。我很怕看到人类以外的尸体。”
井上从餐厅的中央横越,从直接通往外头的大门来到了户外。眼前是足以容纳五、六辆车的停车场。
“就在那里。”井上如此说道,指着停车场的一隅。虽然地上积雪,但有个地方凹陷。凑近一看,里头埋着一只米色的杂种狗尸体。尸体旁还有小小的黄花。
“你是甚么时候发现的?”
“今天早上。是在这里进出的酒商告诉我的。”
佐久间再次望向尸体。附近没有凌乱的痕迹。看来,它在更早之前便已死在这里,身上还覆有积雪。可能是昨晚到今天早上天气较为暖和,所以冰雪融化,露出尸体。
“花是谁放上去的?”
“咦,花?”可能是之前没发现,井上重新低头细看。“哦,一定是加奈江,因为她都会喂这只狗。”
“喂狗?这么说来,这只狗常在这附近出现罗?”
“是的。要是来成了习惯,就此待着不走,那可就麻烦了,所以我也会叫她别再喂了。这下果然惹出麻烦了吧。”
井上噘起下唇,一副不胜其烦的模样。
“不好意思,可以帮我叫藤井小姐来一下好吗?我有些事想问她。”
“可以啊,不过,这只狗怎么了吗?”
“不,还不清楚。”
佐久间如此回答,井上侧着头,纳闷地走进店内。
加奈江马上走过来。一见佐久间,她立刻低头行了一礼。向她询问那只狗的事之后,她眉角下垂,略显哀戚,承认喂食的事。
“应该是从半年前开始吧,它常在这一带游荡。于是我中午和晚上都会偷偷拿剩饭喂它……不过这两、三天都没看到它,我正觉得奇怪呢。”
“你从甚么时候开始没看到它,可否说出正确的时间?”
“甚么时候是吧?”加奈江以食指抵在唇前,陷入沉思。“上星期六中午,可能是我最后一次在这里看到它。当时它在停车场内没雪的地方晒太阳。”
“当时你有喂它吗?”
“有。”
“之后这只狗就没再来了,是吧?”
“不,我猜那天晚上它可能来过。”
“你猜?”
“晚上关门前,我会先把饭装进盘子里,摆在附近。它晚上好像都会来这里,吃完才走。”
“原来如此。星期六晚上你也是这么做,然后发现隔天早上它把饭吃完了,对吧?”
“是的,不过……”她侧着头道。“它是吃了,可是还剩下很多。当时我也没太在意。”
“之后你就没再看到它了?”加奈江颔首。
“错了,那花是你摆的吗?”
“花?”加奈江低头细看,摇了摇头。“不,不是我放的。”
“不是你……”佐久间再次朝那只狗望了一眼,接着伸手搭在加奈江肩上。“你先在这里待一会儿。我马上就回来。”
佐久间走回饭店,带须川回来。说完事情的始末后,须川脸色也为之一变。
“你看这只狗。”佐久间说道。“浑身没有外伤。虽是只野狗,但长得相当健壮,看起来也不像有疾病。听藤井小姐说,它相当健康。”
“你的意思,它是被毒死的罗?”
须川双手插在长裤口袋里,低头看那具狗尸。“先调查看看吧。要是解剖后,查不出任何结果,就当作是笑话一场吧。”接着他向加奈江问道:“你那天晚上喂它吃甚么?”
“白饭,还有香肠。”
“你喂它吃饭时用的餐具还在吗?”
“还在。可是我洗过了。”
“说得也是。”须川抓了抓脸。
“你照顾那只野狗的事,滑雪跳跃的相关人员知道吗?”佐久间不经意地问道。
“大家应该都知道。”加奈江说道。“因为有些人还会和它一起玩。叫它小野之类的。”
“小野是吧。”须川的目光再次落向狗的尸体,朝胸前比了个十字。“真可怜。它也许是被拿来当测试用。”
※※※
佐久间他们抵达原工业的单身宿舍后,一名自称是舍监的青年替他们带路。佐久间见过榆井的房间后,错愕地说不出话来。
虽说榆井几乎都住在集训住处里,但一年当中好歹也有一百多天的日子是住在单身宿舍。可是他的房间实在过于诡异,称不上是一处生活空间。
一名单身男子生活所需的各种物品,在这个房间里完全看不到。没有衣柜、五斗柜,当然,连要放进衣柜的衣服也全都没有。
“我猜衣服应该是放在集训住处吧。”
舍监对佐久间的疑问作出回答:“他把全部东西都塞进背包里。拎着它四处跑。”
“可是夏天和冬天要准备的衣服不同,总该有备用的衣服吧?”
“不,我认为他不会去想这么难的事。热了脱衣,冷了穿衣,这就是他给人的感觉。他平时光穿运动服就够了。”
“原来如此。”佐久间颔首。榆井不会去想困难的事,这句话他已经不知听过几遍了。
如果食衣住这三者当中的“衣”是这种状况,那么食和住应该也好不到哪里去。房间里没有热水瓶和烤箱这类的东西。书桌、电视、收音机、暖器,一概没有。
“他不会冷吗?”须川看得目瞪口呆。
“因为天冷时,他几乎都待在集训住处,所以没那个必要。况且,他好像不怕冷。从没听说他感冒过。”
“嗯……像他这样,也真教人佩服了。”须川拉紧大衣前襟,缩着脖子说道。
那么,榆井的房间里有甚么呢?说来实在很奇妙。在房间的角落里,摆着一排百科全书。而且不是放在书架里,而是直接摆在榻榻米上。佐久间数了数,这套百科全书含附录,共有二十四本之多。在灰色的老旧墙壁背景下,这套样式统一、装帧豪华的全新书背一字排开的景象,令观者有种诡异之感。
除了百科全书之外,还有一项东西很吸引人,那就是挂在墙上的画作。不,画框也相当值得一看。那是周围有浮雕装饰的高级品,应该价值数万日圆。画框里是一幅描绘杉江夕子笑容的素描画。之所以一看就知道是夕子,是因为画得维妙维肖。在得知这是出自榆井之手时,佐久间他们又是一惊。
“榆井在和杉江小姐交往之前,画了这幅画。因为他大方地在房内挂上这幅画,所以他迷恋杉江小姐的事,马上便传了开来。也许是他这个人太粗神经,丝毫都不会感到难为情,就算有人冷嘲热讽,他还是一样露出开朗的笑容。不过,最后对方也感受到他的心意,所以他也算是很不简单。”
“是榆井主动向对方提出交往的要求吗?”佐久间望着摆在房内角落的一口大锅,如此问道。那是一口双耳的耐酸铝锅,为甚么唯独摆了一口锅呢?
“不,好像不是这样哦。”
舍监悄声说道,不怀好意地笑着。
“不是这样?”
“听说是杉江小姐主动勾引榆井,老实说我也很吃惊。刑警先生,你们也觉得很意外吧?”
“和她给人的第一印象不一样。”佐久间答。
“我就说吧。感觉就像被榆井上了一课,原来世上也会有这种事。”舍监露出逗趣的神情。
百科全书和肖像画的确很显眼,但这房间里最古怪的,就属摆在角落的那座神龛。它高约五十公分,似乎相当勤于清理,上头没甚么尘埃。
“这是谁?”须川拿起立在神龛前的一个小相框。里头放了两张照片,一张是年约三十五岁的女子,另一张是年过五十的男子。
“他们分别是榆井的母亲和藤村先生。”舍监说。
“原来是他们啊。”佐久间颔首。他已事先调查过榆井的成长背景。
“对榆井来说,他们两人就像是神一样。摆在神龛的人,说是神有点奇怪,但真的给人这种感觉。榆井这个人很有趣,但当他面向神龛时,却感觉有点可怕。”
佐久间再次细看那两张照片。榆井待在这里时,总是独自一人祭拜吗?
“嗯,原来是这样。”须川将相框摆回原位,像明白了甚么似的,频频点头。
“怎么了吗?”
“我明白榆井被杉江夕子吸引的原因何在了,夕子和榆井的母亲长得很像。”
佐久间闻言,仔细比对那张照片和肖像画,果真如须川所言。首先,两人的发型就很相似。前几天见面时,夕子放下长发,但这张肖像画里的她,则是绑着马尾。和榆井的母亲一样。逐一比对两人的五官后,发现并无特别相似处,但整体的气质很相近。
“这件事,我倒是听榆井本人提过。”舍监说道。“不只是长相,杉江小姐对花还有颜色的喜爱,也和榆井的母亲一样。”
“这表示他还没断奶,是吧。”须川以大拇指轻弹自己的鼻子。
除了百科全书、肖像画、神龛之外,这房间已无值得一看的东西。在铺榻榻米的空荡房间内,只有中央摆着一个薄薄的坐垫。而且房内角落摆着一口大锅。那口大锅实在令佐久间挂怀,于是他向那名舍监询问。对方马上回答:“哦,那是榆井的洗脸盆,这在宿舍里可是出名呢。”
“洗脸盆?”
“是啊。他总是带它去洗澡。听他说,这样的大小很方便,而且还附把手,很方便拿取。”
原来是这么回事,佐久间与须川互望了一眼。
3
走下滑雪缆车后,泽村略微加快脚步,追上走在他前方的杉江翔。轻轻拍了他肩膀一下,翔吃惊地转头。
“别那么吃惊嘛。”泽村露出微笑。“你状况非常好呢,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翔并未马上回答,他那有一对长睫毛的双眼先是垂望地面,接着才望向泽村。
“总会有这种时候的,不是吗?”他的语调有些冷淡。
“你是指飞得特别好的时候吗?我可从来没遇过呢。”
“那是因为你没有太大的起伏。你总是稳定地跳出固定的距离。”翔以不带任何情感的声音说完后,再度迈步离去。不得已,泽村只好默默跟在他身后。翔的背影看起来无比倦怠。
今天杉江翔跳跃的模样,同样令泽村非常在意,有一种不断向上堆筑的压力。泽村总是自我摸索,藉此提高自己的跳跃实力,相较之下,翔感觉像是朝着某个清楚的目标,稳稳地不断提升实力。泽村心想,也许翔早在很久以前便一直在进步中。可能是他最近突然有明显的改变,自己才发现这个事实。
翔先跳,接着才换泽村跳。两人的跳跃距离一样。但泽村目前是处在巅峰状态。再过不久,恐怕就比不过翔了──在滑下落地斜坡时,这个不好的预感从他脑中掠过。
接下来坐滑雪缆车上山时,泽村在中间点下缆车。这里位于跳台旁,是指导员和教练观看选手跳跃情况的地方。
“怎么了,亮太。有甚么事吗?”见他走来,指导员滨谷询问。
“不,我有事想找有吉老师。”
泽村搁下滑雪板,朝当中的两名男子走近,那两人与教练和指导员有点距离,正在操作相机和计数器。其中一人年约三十五岁,嘴边留着胡须。另一人还很年轻,感觉弱不禁风。两人都身穿羽绒外套。
“老师你好。”泽村出声问候,留着胡须的男子应了一声“嗨”。另一名年轻男子则是微微点了个头。
“你还是一样状况不错。”
“没那么好啦。只是做做样子唬人而已。”
泽村来到两人身旁,往架设地上的相机窥望。
这名胡须男──有吉幸广,是在北东大学研究生物力学的助理教授。原本是以游泳法作为研究主题,曾发表过《游泳比赛中的甩臂型跳水之相关分析研究》这一类的论文。在某个机缘下,他对滑雪跳跃产生兴趣,于是在冰室兴产滑雪队的协助下,持续进行跳跃的相关研究。而且定期在练习场现身,记录冰室兴产滑雪队成员的资料。
泽村视线移开相机后,弯腰悄声道:
“我有件事想拜托老师。”
“甚么事?如果跟钱和女人有关,我可帮不上忙哦。”
有吉与身旁的年轻男子相视而笑。那名年轻男子是有吉的助理神崎。
“那种事我不会找你帮忙的。翔刚才的跳跃,你看过了吗?”
“杉江翔是吗?”感觉有吉的表情略微变得严肃。“他跳得不错。跟以前有很大的落差。”
“我从之前就很在意,他最近好像跳得特别好。”
“榆井死后,你认为自己的时代终于来临了,难怪会觉得紧张。”
“你可别开这种玩笑哦。今天早上,某份体育日报才暗指我们可能有这种动机呢。”
“难道没有吗?”有吉不怀好意地笑了笑。“今天早上我来这里时,吓了一大跳。当时我还心想,甚么时候滑雪跳跃变得这么热门呢?从以前那次札幌奥运以来,已许久不曾如此备受世人关注了。”
有吉朝跳台下努了努下巴,泽村跟着望向该处。一旁停了好几辆报社和杂志社的车,似乎也来了几家电视台的记者。警方应该也在,只是藏身在他们之中,没那么显眼。
“全都因为遭杀害的人是榆井。”泽村低语道。
“也许吧。”有吉转头望向机器。“对了,翔他怎样吗?”
“啊,差点忘了。”
泽村再次低头行了一礼。“我想请你也一并记录他的跳跃情形。”
“记录下来做甚么?”
“分析。”
“谁来分析?”泽村指着有吉的胸口。有吉见状,也指着自己问:“我?为甚么要分析?”
“有甚么关系嘛。我很在意这件事,你就稍微帮个小忙吧。”
“我说小亮啊。”有吉发出有点不高兴的声音。“我们的研究预算不足,所有活都得靠人工操作。如果这工作真那么轻松,就不必这么辛苦了。”
“别这么说嘛!拜托您了。”泽村合掌向有吉拜托的时候,助理神崎叫了一声“啊,是杉江选手”。泽村就这样维持合掌拜托的姿势,转头望向跳台的方向。翔正滑下助滑坡。
他精准地掌握时机,奋力一蹬,就此冲向空中。以充分前倾的飞行姿势,消失在落地斜坡的前方。
“一百二十米。”在远处观看跳跃距离的工作人员,以扩音器报告成绩。
指导员和教练们也不禁发出“噢”的赞叹。
泽村望向有吉。他似乎也有点惊讶,嘴巴微张。
“拜托你。”泽村再次请托。
有吉环起双臂一阵低吟,接着望向泽村。
“晚饭你请客?”泽村向他眨了一下眼睛。
※※※
泽村在上蜡室听说,因为挑选黄道吉日的缘故,榆井明的丧礼定于后天举行。三好教练希望大家尽可能出席。
“怎么可能不去。”某位选手说。“如果大家都去,只有一个人缺席的话,一定会被当作是凶手。”
这名选手或许只是一句玩笑话,但他这句话效果十足,令周遭的人尽皆沉默。现场变得极为尴尬,那名选手也就此匆匆离开上蜡室。
接着走进的是杉江泰介。他环视室内,走向翔以外的两名日星滑雪队成员身边。传来他们的谈话声,话题主要是围绕在意象训练上。似乎在说明下午的预定行程。
之后泰介走向翔。翔就在泽村身旁,刚开始更衣。泽村一面哼歌,一面竖耳聆听。
“两点半开始。两点在大厅等候。”听到泰介说了这句话。那是刻意压低音量的口吻。
“我有点累了。”翔说道。“今天让我休息一次吧。”
“别说这种任性的话。昨天因为那场风波,甚么事都没有做,得要追回进度才行。”翔静默不语。
“听好了。两点哦。”撂下这句话后,泰介快步离开上蜡室。泽村目送他离去后,斜眼瞄了翔一眼。
翔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接着又开始更衣。他面向墙壁,脱下衣服。宽阔的肩膀呈现在泽村面前。
──两点半开始,是吧?
泽村想起泰介刚才说的话。到底是要开始做甚么?翔的训练项目,似乎与日星滑雪队的其他选手不同。
他心不在焉地思索这个问题时,不经意望向翔的下半身,就此停止思考。吸引他目光的,是翔的大腿部位。大腿内侧的肌肉高高地隆起。
──他以前腿就这么壮吗?
当泽村在心中如此低语时,翔已迅速穿上运动裤。接着他拿起手提包,转过头来。与泽村四目交接。
“甚么事?”翔问。一样是没半点高低起伏的声音。他看泽村的眼神,不带一丝情感。
“不,没事。”泽村摇头,翔没任何反应,扛着自己的滑雪板走出门外。
──他该不会是……
泽村脑中开始存疑。
4
滑雪队应该已名存实亡,但原工业总公司却要峰岸暂时继续待在集训住处。说得简单一点,是要他以案件报告人,以及应付警察和媒体的发言人身分留在那里。峰岸单身,而且自己一个人住。这样正好。
不过,一直得不到新的资讯,颇令人意外。看似刑警的男子常在饭店内外徘徊,但完全猜不出他们在做些甚么。他曾问过两、三个人,但对方都是含糊其词。
※※※
中午前,峰岸前往餐厅,静静等候滑雪跳跃队的人们结束上午的练习返回。平时店内总有不少空位,但今天明显减少许多。从没见过的男子分坐各桌,肯定是报社或杂志社的记者。峰岸坐向深处的座位后,众人纷纷挪动身子,摆出窥望他的姿势。
──他们一定做梦也没想到,我就是凶手。
峰岸故作平静,喝着咖啡如此思忖。任谁怎么想,都猜不出峰岸杀人的动机,他甚至还被视为受害人呢。
不过……
他心想,自己不能甚么都不做,一直这样等下去,再这样下去,我无法安眠。昨天晚上,他几乎都没有阖眼。
杀害榆井明的人是你──
那封信上的文字,始终在脑中挥之不去。到底是谁留下那封信?对方故意隐瞒笔迹,而且信纸和信封也从没见过。
那封信是何时摆在峰岸的房间里呢?
一想到这点,他便感到无比绝望。因为这件事可以轻松办到,而且每个人都有机会。
※※※
从晚餐前,到他去三好房间聊天的这段时间内,峰岸的房间有好几个小时都没关。
晚餐前他也常离开房间,昨天他根本没时间悠哉地待在自己的房间里面。在这里集训的人们,几乎都是如此,大家都不会锁门。说起来,这就像把东西丢进路旁的垃圾桶一样,谁都可以轻松办到。
──要我去自首是吧?
峰岸猜想,应该是滑雪跳跃的相关人员。
写信的人,或许握有甚么线索。我的计划应该很完美才对,我相信没有任何破绽。那么,写信的人是根据甚么,而推断是我杀了榆井呢?
他以咖啡润了润干渴的喉咙,有几桌的客人连忙别过脸去。虽然刚才没发现,但他们似乎都注视着峰岸。
有时候别人看着自己,自己却浑然未觉──
等等!峰岸视线落向在桌上交叉的手掌。也许写信的人目睹了我犯案的部份过程,这念头开始在他脑中萌芽。
那么,到底是哪件事被看到了呢?
关于制作毒胶囊的计划,峰岸一直很有自信。因为这是他绞尽脑汁的成果,而且执行的过程也相当小心,不可能会被人看见。
──还是说,是更早之前的事?
峰岸想起他取得毒药时的过程。有谁知道那件事吗?
※※※
峰岸是在今年过年回他位在小樽的老家时,取得毒药。当然了,家中并非事先就有毒药,他的目标是离他老家两百公尺远的一间老房子。
那里住着一位七十岁的老太太。她两年前过世的丈夫,经营一家旧书店,同时也从事虾夷族研究。峰岸小时候常到她家玩,因为这个缘分,如今他回老家时,也都会前去探望。
峰岸知道老太太家中有乌头硷。她丈夫在过世前一年,从橱柜抽屉里取出一个玻璃瓶,拿给峰岸看。他提到以前的虾夷人都是用乌头的根来当猎熊用的剧毒,从乌头中分离出的毒物,就是乌头硷。
“只要用针头稍微蘸一下,一被它刺中,马上可以让人倒地。”老人露出一口黄牙笑道。
“吞进肚子也会死吗?”峰岸问。
“当然会死。内服外用皆可。”老人答。
峰岸一直记得当时的事。所以他决定取榆井性命时,脑中率先想到的,就是这种毒药。
过年前去拜访的时候,峰岸趁老太太不注意,偷偷拿走那个瓶子。老太太应该不知道乌头硷的事。峰岸不认为有人知道这件事。家人知道他常出入于那家旧书店,但应该不知道已故的店主曾是名虾夷族研究家。就算知道,也不会马上联想到毒药的事。
──如果不是从我取得毒药的事而看出我是凶手,那就是我下毒的手法被看穿了……
当他如此思忖时,冰室兴产的田端和其他教练一起走进餐厅。田端一见峰岸,便往他对面的位子坐下。
“真伤脑筋。”田端一脸不耐烦地说道。“别说练习了,选手们根本连要专心都有困难。”
“想必暂时会比较辛苦一点。”
“暂时是吧……如果只是暂时倒还好,这个星期六、日一定很惨。”说完他很担心下次的大赛后,田端叫唤女服务生加奈江。
也许就是他──田端点餐时,峰岸注视他的侧脸,迅速在脑中思索。他常和这个男人在一起,也许田端发现了甚么。
“怎么了?你不吃午饭吗?”田端拿着菜单询问。加奈江也望向峰岸。
“当然吃啊,只是不小心发起呆来。”峰岸急忙如此应道,伸指按住眉间。
“你不要紧吧?脸色不太好呢。是不是太累了?”
“是有点累,不过我不要紧。”峰岸一面回答,一面猜想,写信的人应该不是田端。他们确实常在一起,但自己应该没在他面前露出破绽才对。
顷刻,片冈也来到一旁。他之前也曾待过原工业,所以田端他们对片冈不像对杉江泰介那般敬而远之。
“已经知道那天吃完早餐后,谁最后留在餐厅里了。”片冈凑近峰岸脸边,悄声说道。“是三好先生。他好像一直坐在这里喝咖啡。此事也向女服务生确认过,所以不会有错。听说他一直待到快要九点才离开。”
“实在很难怀疑是三好先生。”
“你这种想法很危险,不过算了。有趣的还在后头。三好先生一开始好像打算从停车场那侧的门离开。但因为门结冻,打不开,所以改从通往大厅那侧的门离开。”
“那扇门早上一定会结冻。”田端说。
这时,女服务生前来询问点餐,片冈不发一语,伸手指向菜单最上方的定食。
“对了,那天早上十点前,我就是从那扇门走进来。”女服务生离去后,片冈又接续原先的话题。
“嗯,然后呢?”
“当时门并没有结冻。这表示之前有人从那扇门进出,当时的结冻已经融化。那个人可能就是凶手。”
“而且现在这种时节,不太可能会自然融化。”田端也表示认同。
“换句话说,凶手不论是进还是出,都一定是经由通往停车场的那处出入口。”片冈似乎对于自己的推理颇具信心,眼神相当认真。峰岸也在他的带动之下,很自然地露出了严肃的表情,点了点头。
“这应该可以供作参考吧?”
“是啊。”峰岸装出思索貌。“应该可以。”
片冈颔首,端着自己的杯子移往别桌。田端一脸诧异,就像在说“那家伙在搞甚么啊?”
“出入口是吧……”峰岸低语。
他很清楚,这种想法一点都不管用。只要有人像这样展开推理,他就能安全无虞。
但是事实并非如此。有人知道真相。
为甚么写那封信的人知道他是凶手呢?
他应该没留下任何物证才对。可是为甚么……
峰岸若无其事地环视着四周。不只是片冈和田端,各队的教练和指导员,都分别坐在各自的餐桌上用餐。
是那个人,还是这个人呢?
峰岸陷入绝望的深渊,心想,今晚又要失眠了。
5
幌南运动中心位在丰平川畔。是五层楼高的大楼,备有运动健身房、体适能教室、网球场、游泳池等,是正规的会员制运动俱乐部。
杉江夕子在这座运动中心二楼的医学沙龙上班。这家医学沙龙是以医学的观点来对会员进行指导。
她坐柜台时,一名身穿西装的男子走来。她本以为是想入会的客人,特意笑脸相迎,但结果不是,她的表情为之一僵。
男子是深町和雄。凸尖的下巴、略显阴暗的双眼,一点都没变。
“我想和你谈谈。”他说。
“现在?”夕子问。
深町想了一会儿后应道:“现在就谈。只要五分钟就够了。”
夕子再度望了他一眼,接着向坐在不远处操纵电脑的同事说:“我有事离开一下,十分钟就回来。”
两人在医学沙龙旁的一家咖啡厅迎面而坐。深町提议买自动贩卖机的咖啡,但夕子回他一句“不需要”。
“对了,你不喜欢喝即溶咖啡。”他泛起苦笑。
对此,夕子没有回应,所以深町马上恢复原本严肃的表情,清咳几声。
“这几天,你应该很辛苦吧?”深町问。
夕子将下巴往内收,应道:“是有一点。”
“我从电视新闻中得知此事。非常震惊。”
“我想也是。”
“遭杀害的人是榆井,我很吃惊,不过,当时你人在场这件事,我也相当在意。你果然和他在交往。”
夕子垂眼望向地面,以此代替回答。深町微微颔首。
“警方的搜查,进展到甚么程度?”
“我不知道。”
“你该不会被警方怀疑吧?”
夕子抬头凝望深町双眼。因为她猜不出深町说这句话是否是认真的。看过他的眼神后,还是摸不透。
“也许被怀疑了。”她应道。“怀疑是我将榆井的药掉包成毒药。不过,那天上午我一直都在这里,这应该能构成不在场证明。”
“那就姑且可以放心了。”深町说道。“对了,杉江教练对这次的事件有说些甚么吗?”
他提到父亲的名字时,夕子长叹一声,接着摇了摇头。
“这次的事,他没特别说些甚么。不过,或许应该说,不见得只有这次的事他才这样。”
“还是老样子是吧?其实在我得知这次的事件时,脑中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杉江教练。我怀疑他和那件事有关,那项计划仍持续进行中吧?”
这时,夕子同样垂眼代替回答。
“我猜也是。”深町说。“杉江教练怎么可能对那项计划死心嘛。”
“让你担心了,真是抱歉。”
“你没必要道歉。令堂有说些甚么吗?”
“她还是跟以前一样。”
“这样啊。你觉得会和这次的事件有关吗?”
“不,应该没有关联。”只有这时候,夕子说得特别坚定。
“是吗,那就好。我有点在意那件事,所以才顺道来看你。”
“谢谢。”
“已经五分钟了,上班时间打扰你,不好意思啊。”
深町站起身,夕子目送他离去的背影。前几天也和他见过面,但是此刻的心情与当时已截然不同了。待他远去后,夕子准备重回工作岗位,这时,突然有两名男子出现在她面前。其中一人注视着夕子,另一人则是望向深町离去的方向。
※※※
“你好。”望着夕子的男子说。
是之前在宫之森见过面的刑警。
6
杉江翔和泰介返回饭店时,时间已过六点。在大厅看体育日报的泽村,确认他们坐进电梯后,跟着站起身。
今天下午两点,泽村看到泰介带翔外出。而就在他们开车离去的同时,他目睹两名刑警开车随后跟踪。并非只有杉江父子才这样。滑雪跳跃相关人员只要外出,一律都会被警方跟监。
泽村吹着口哨,走向紧随杉江父子走进的年轻刑警。
“案情查得怎样了?”
朝餐厅的餐点陈列柜内端详的刑警,颇感兴趣地望向这名突然前来搭话的选手。
“你想问些甚么吗?”刑警脸上泛着浅笑。突然被人看穿自己的心思,令泽村有点怯缩。
“为甚么这么说?”
“还问呢。你们不是从来不会主动跟我们说话吗?你们只会觉得厌烦。不过这也难怪。”泽村摸摸鼻头和人中。
“你说得也没错啦。”
“有甚么事吗?搜查方面的秘密我不能透露,但你如果是要提供消息,我倒是很欢迎。”
“很遗憾,我要问的事和这起案件无关。你们在跟踪日星,对吧?”
“日星?”刑警说完之后,这才恍然大悟,点了点头。“那对父子,是吧?我的确是跟他们同行。”
“他们去了哪里?”泽村问道。但刑警没回答,反而是重新抬眼端详他。
“你为甚么要问这件事?”
“我想知道,他们到底在甚么地方,做些甚么事。”泽村决定如实以告。“杉江翔是我的竞争对手。在乎对手从事甚么练习,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嗯,竞争..对手是吧。”刑警一样挂着冷笑,上下打量泽村全身。感觉很不舒服。
“很遗憾,我无法满足你的愿望。”刑警说道。“虽然我跟踪他们,但只一路跟到日星汽车的建筑外,没走进建筑内。所以没看到他们从事甚么练习。”
秘密练习是吧?也许和他想像中的一样,泽村握紧拳头。
“那么,体育馆的窗户也全都遮起来罗?”
“体育馆?”刑警皱起眉头。“不,他们不是去体育馆,而是日星汽车的工厂。上面好像写着第二实验大楼。”
“实验大楼……”
他们不是去体育馆,而是在实验大楼里训练,果然不出所料,泽村心中更加确定。当中一定暗藏玄机。
晚餐后,泽村到担任冰室兴产运动防护员的笹本房间找他。打开房门一看,池浦和日野也在里面。池浦趴在床上,正在接受笹本的按摩,日野则是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看电视。
“连亮太都来啦。这里可不是休息室哦。”笹本说。
“我是有事想问你。”泽村坐向床边,如此说道。
“怎么了啦,这么严肃。”笹本有一张娃娃脸,外加一对大眼。他眼珠骨碌碌地转着,如此问道。
“是关于禁药的事。”泽村说。
“禁药?”笹本就此停止动作。池浦和日野也望向泽村。
“干嘛,你想用禁药吗?”
“才不是呢。我是想请教你,关于检验禁药的事。检验很简单吗?”
“详情我也不清楚,但我猜应该很简单。只要取得尿液就行了。你为甚么这样问?”
泽村并未回答,他接着问:“笹本先生,你会吗?”
“我怎么可能会。这需要技术和器具。”
“这样啊。”泽村的声音听来有点失望。
“你可真是不干脆,为甚么要这么问?有人想做禁药检验吗?”
“算是啦。”
“让我来猜猜看吧。”池浦一面让笹本朝他背后按摩,一面注视着泽村。“你是想调查翔,对吧?”
“调查翔?”笹本双目圆睁。“真的假的?”
“你们可别告诉别人哦。”泽村悄声应道,接着说出他对翔最近实力突然大幅提升一事感到怀疑。“我今天在不经意中看到他的腿,发现他大腿肌肉非常发达。以前好像也没这么夸张。如此短时间内,可以锻链出这样的肌肉,除了禁药之外,想不出其他法子了。”
“是大腿的哪一处肌肉。内侧还是外侧?”
“是内侧。”泽村出示自己的大腿内侧。
“股二头肌是吧。”笹本停下按摩的动作,环起双臂。“有没有用禁药姑且不谈,如果那个部位肌肉发达,翔的跳跃成绩提升就不难理解了。根据一份调查指出,大腿外侧与内侧肌肉的比例,日本滑雪跳跃选手是一比零点五,欧洲的顶极选手则是一比零点六到零点六五。就效果来说,锻链内侧肌肉,在滑雪时会显现出稳定性的差异。”
“他一定是用了禁药。”泽村的口吻充满肯定。“否则不会有这么大的转变。下次你们不妨注意一下,因为他的腿有这么粗。”
泽村用双手表示出比自己大腿还大上一轮的圆圈。池浦见状,向笹本问道:“要是用禁药的话,这么快就会显现效果吗?”
笹本点点头,“根据使用方法的不同,会锻链出令人难以置信的强健肌肉。”
“就是所谓的肌肉增强剂,对吧。”
“没错,一般是使用同化类固醇。此事在汉城奥运中蔚为话题,你们应该也都略有所闻。它让人容易锻链出肌肉,而且可以减少疲劳,所以能够胜任更多吃重的训练。最后,锻链出惊人的肉体。”
“是靠打针吗?”
“以前只能靠打针。但现在口服便能展现效果。事实上,同化类固醇是在口服药问世后,才推广至全世界。”
“嗯。”池浦双手垫在颚下,沉思片刻后说道:“我也来试试看好了。如果能提升成绩,那也不错。”
“可是,会有副作用吧?”之前一直默不作声的日野,以认真的口吻询问。
“问题就出在这里。主要是会引发肝功能障碍。此外,还有前列腺肥大、高血压、性欲减退等等症状。”
“性欲减退我可不要。可是,那些外国选手应该会想办法解决吧?”池浦横身躺着,以单手当枕,望向笹本。
“禁药技术有惊人的进步,这是不争的事实。”笹本说道。“人们不断开发出许多可以通过检查的方法,而抑制副作用的研究也有长足的进步。人们常说,这根本就是恶性循环。”
“这么一来,日本愈来愈没胜算。看来该认真思考这个问题了。笹本兄,你怎么看?你心里也很想试试看,对吧?”
面对池浦的询问,笹本神色自若地应道:“是很感兴趣。但一旦东窗事发,可是有责任问题呢。还是敬而远之的好。如果有国外的专家指导,还可以考虑,但这是不可能的事。”
“我明白了。”泽村拍手说道。“日星一定是雇用国外的禁药专家。只要日星舍得砸钱,总会有办法吧?”
“没这么简单。”日野低语道。“只要增强肌力,滑行时确实会更加稳定,跳跃力也会增加。但翔的状况提升,并不只是因为这样。而是他的技术有所改变。”
接着日野问笹本:“除了增强肌肉外,有没有提升竞技能的方法?”
“这个嘛,能否直接提升能力,还无法确定。”笹本先来了一段开场白,然后望着天花板,开始娓娓道来。“首先是中枢神经作用剂。在自律神经兴奋剂当中,一度最广泛使用的就是安非他命。服药后会变得相当积极,行动也变得活泼许多。对自己的能力充满自信,深信自己能赢得胜利。专注力也会提升。”
“听了真教人垂涎啊。”池浦开玩笑道。
“不过,用得过于频繁,便会出现精神不安、幻视、幻听、妄想等症状。接着取代安非他命问世的,是麻黄素(Ephedrine),它能轻松取得。因为感冒药和鼻喷剂中也常含有这种成份。曾经有个新闻说,有位带有哮喘病的美国游泳选手,因为服用带有麻黄素的药物,而被取消金牌。除了这些药物外,大概就属催眠术了。”
“催眠术?”泽村又问了一遍。“你现在很想睡,很想睡……是这个吗?”
“可不能小看它哦。它对身体完全无害,而且还能防止紧张,建立自信。功效不仅如此。举个例来说吧,你们都有进行意象训练,对吧?”
泽村颔首。这种训练法不是实际跳跃,而是在脑中想像跳跃时的动作,学习身体的动向。其他运动也常进行这种训练,不过就滑雪跳跃来说,这是很有效的方法。
“像这时候,想像自己最完美的跳跃模样,应该是最有效的做法,但是要准确地在脑中重现当时的画面并不容易。催眠术正好可以弥补这项不足。可将存放在记忆皱襞中的感觉唤醒。在脑中反覆上演当时的动作,完美地加以吸收。”
“这太厉害了。”池浦微微举起双手,一脸钦佩。“如果是这样,还真想试试看,但是我不行。因为我至今连一次完美的跳跃也没有。”
“此外还有许多方法。”笹本面朝日野。“例如以固定周期进行电刺激,让肌肉变粗的方法,以及使用电击来提升反应速度的方法。总之,外国人想出了许多方法。”
“他们必定正在做这种事。”泽村深信不疑。“日星就是对翔做了各种尝试,因为他们有的是钱。”
“也许真是这样吧。”
日野若有所思地说:“但应该不是以此为主。说到翔的改变,并不单只是肉体方面。感觉也不像是只针对以往的技术加以磨练。而是有另一样东西在驱策他的身体。”
“你可说得真肯定,可有甚么根据?”泽村如此说道。
日野语气含糊地回应:“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亮太、日野,我觉得你们可能想太多了。虽然说得煞有介事,但是翔应该没做那么复杂的训练才对。不过,使用类固醇倒是有可能。我猜翔只是最近状况比较好罢了。”
池浦坐起身。但泽村发现,他的话语中带有些许不安。
“这件事在这里谈谈就好,可别传出去哦。要是让人知道我给你们出主意,一定会遭受各方压力。不过,日野那番话很中听,就是有另一样东西在驱策他身体这句话。我猜应该指的是杉江泰介吧。”笹本半开玩笑地说道。
但泽村却没当它是笑话。
──也许这才是真正的原因。
他心中如此暗忖。
7
佐久间按了按眼头,眼睛有点酸痛。而且房间满是烟雾,烟渗进不抽烟的佐久间眼中。结束搜查会议,众人就此解散。时间已过十二点。只剩佐久间和须川留在会议室内。
事件发生至今,已是第三天。虽还不必过于心急,但搜查总部内却已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闷气氛。
因为嫌犯明明就在限定的范围内,且犯案手法也很明确,但还是迟迟不见进展。
※※※
当初他们认为要过滤出嫌犯是件很轻松的工作。因为犯案时刻,也就是将榆井明的药掉包成毒药的时间带,相当清楚明确。在餐厅没人的上午九点到九点四十分这段时间,为可能犯案的时间带,这段下结论的过程应该是没有任何瑕疵才对。
但之后却苦无任何进展。第一,能清楚提出不在场证明的人,出乎预期的少。当天是集训的休息日,许多选手和指导员在这个时间带里都待在饭店内。就算是前一天就回自己家中过夜的人,也有偷偷返回饭店的可能。
第二,没有目击者。犯人肯定是独自走进餐厅,把药掉包,却没人目睹。也可能有人看见,但因为是极为稀松平常的画面,所以想不起来。不管怎样,完全杳无这方面的线索。
第三,毒药的来路不明。查遍滑雪跳跃界的周边情报,完全没发现任何和乌头硷有关的事。
第四是动机。
在佐久间身旁吃完泡面的须川,手伸进香烟盒里。“觉得榆井碍事的选手不少。但这和想置他于死,又是截然不同的情感。事实上,根据目前的调查,完全找不到有人对榆井怀有杀意。”
“没人会憎恨榆井──这是杉江夕子说的话,对吧?”
佐久间想起今天白天和她见面时的事。听说是夕子主动追求榆井,佐久间向她询问这项传言的真伪,结果夕子并未否认。由于榆井常送她礼物,所以一开始她主动邀榆井一起用餐,当作是回礼。就这样一直交往至今。
“我当时没想过以后的事。”
这也是她自己说的。须川毫不避讳地问:“是有年龄差距的问题吗?”夕子则是回了他一句“你自己去猜吧”。
他们对杉江夕子做了很深入的调查。她自当地的短大毕业后,便在现在的公司上班。去年初夏才邂逅榆井,为了替日星队加油,她几乎每天都会送吃的到集训住处慰劳他们,就这样和榆井变得熟稔。
不过,今天有名陌生男子到她公司找她。是名脸颊瘦削,看起来一本正经的男子。向夕子询问后得知,那男子名叫深町和雄,昔日曾是日星滑雪队的选手。现在似乎在日星汽车从事实务方面的工作。听说他是从新闻中得知此次的案件,因为担心而前来探望。询问夕子与他的关系时,夕子回答以前曾和他交往过一阵子,脸上没有难为情之色。
警方也对深町展开调查,但目前没查出甚么结果。
简言之,没任何线索。
“也许被你说中了。”
“被我说中?”
“凶手并不是一个笨蛋,他有自信,自己应该没那么简单就让人推测出身分。所以才会想出那样的犯案手法。”
“他确定就算经由毒药的取得管道来调查,也不会露出破绽。”
“应该是吧。”须川吐了口烟,重新交叉双腿。
目前发现的线索,就只有疑似凶手丢弃的药袋。就丢弃在圆山饭店外某个果汁自动贩卖机的垃圾箱里,里头放有约一星期份量的维他命胶囊。监识课迅速进行调查,但不出所料,上面没留下任何指纹。警方也针对此事找寻目击者,但还是一无所获。
“不过,以凶手的行动来看,还是有几个疑点。”须川自言自语般地说道。“凶手至少在偷走榆井药袋的两个星期前,就想出此次的犯案计划。可是却在两天前才进行毒药测试。这点怎么想都觉得奇怪。”
“我也有这种感觉。”佐久间点头表示同意。
那只野狗尸体的调查结果,终于在今天晚上出炉。佐久间的直觉没错,那只狗体内验出毒性反应。和榆井服下的毒药一样,是乌头硷。推测是凶手为了测试毒性,而在星期六晚上将毒药混进藤井加奈江准备喂狗的食物中。
“会是犯案前,突然对毒药的效果感到不安吗?”
“有可能。要不然就是取得毒药的时间比预期来得晚……”
须川话才刚说完,旋即摇头说:“不对。”
“这名凶手不是这么没计划的人。毒药应该是照预定的计划取得,对它的功效应该也很有自信才对。以野狗来实验,是很危险的行径。此次是因为那只狗倒卧在雪堆中,而且那晚刚好下了一场大雪,两相重叠之下,才比较晚被人发现。然而,要是被人发现那只狗死状怪异地倒卧在餐盘旁,马上便会怀疑是食物有问题。一般来说,凶手在实际犯案前,都不想引发无谓的风波。”
“也许是发生某个意料之外的事。”
“意料之外的事……”
须川叼着烟,深深陷进椅子内。白烟在他的眼前袅袅而升,烟似乎渗进他眼中,只见他频频眨眼。
“因为发生意外事件,而不得不毒杀那只狗。然后向那只可怜的狗献花,是吧?”至今仍不知道是谁在狗的尸体旁献花,只能猜测是凶手所为。
“这种意外事件,往往会要了凶手的命。”
“你说得对,不过……凶手可能不会那么轻易露出狐狸尾巴。”须川终于把烟移开嘴边,朝一旁的烟灰缸捻熄。接着他以双手拍拍脸颊。“我们也回去吧。”
确实正如须川所言,要是再这样下去,恐怕连搜查当局也没能那么容易锁定凶手。但是就在隔天,情况突然有了戏剧性的变化。
震撼搜查总部的,是一封快递信。
“札幌西警局 榆井明命案搜查总部 敬启”
白色的信封外,写有这一行字。那方方正正的文字,就像是用直尺写成的一样。没有寄件者姓名。邮戳日期是昨天下午。
信纸是画有直线的正规信纸,里头同样是工整的方正文字。
当河野警部公开信中内容时,在场的所有搜查员皆为之哗然。
佐久间也是其中之一。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低声说。
“不知道,完全摸不着头绪。”须川也说。
信中内容如下:“杀害榆井明的人,是原工业滑雪队的指导员峰岸。应立即逮捕。”
查明
1
峰岸离开被窝时,已将近十一点,但他还是感觉昏沉沉的。
他并不是睡昏头,而是没睡饱。昨晚他始终无法成眠,结果他在快天明时喝了杯威士忌。
他在坐垫上盘腿而坐,茫然望着空中。朦胧中,他依稀记得自己做了几个梦。毫无脉络可循,莫名其妙的影像,一一拼凑成梦境。当中还有自己跳跃飞行的画面,此刻的不舒服感,似乎就是源自于此。
真是够了──他如此低语。梦见自己跳跃飞行,是很痛苦的一件事。
※※※
高中时代的峰岸,人称“小樽怪童”。每每出赛都赢得冠军,也曾多次蝉联冠军。面对同是高中生的对手,他自信无人能出其右。也曾向朋友和竞争对手发出豪语,说他就算现在加入日本代表队,相信也不会表现太差。
到了高三那年,开始有不少人前来挖角,全都是知名的企业队。峰岸犹豫良久,最后决定加入原工业。这是个经营多年的队伍,过去造就了多位知名选手。而最吸引他的原因,是队上由藤村担任教练。因为他早有耳闻,藤村是最棒的指导教练。
加入企业团体后,他首先尝到的是日本代表队的严苛。青少年与成人,其练习量与竞争激烈的差异,根本无法相提并论。
比赛时的压力也远远高出许多,而且当中还有不少尔虞我诈。
在某次比赛中,峰岸完成第一次跳跃时,首次暂居领先。光是这样他便已相当兴奋,但他在等候第二次上场跳跃时,其他滑雪跳跃的前辈们轮流前来和他攀谈。
“喂,你也太拚了吧。”有人笑着这样对他说,也 6709." >有人告诉他:“希望你第二次跳跃能超越八十五公尺。这样就肯定能夺冠。”让他特别在乎这具体的数字。甚至有位前辈还拍着他的肩膀,很明白地对他说:“这是你第一次赢得冠军,对吧?”
他们的目的都是要造成他的压力。这是个追求胜败的世界,所以也是理所当然,但当时峰岸还没习惯这种尔虞我诈。而对他影响最大的,是有人在他身后若无其事地谈论:“右边吹来的风好像增强了。”
对习惯往左弯的峰岸来说,右边吹来的风正是他的罩门。结果他第二次跳跃失败了,因太过在意风向而用力过猛。事实上,右边根本没风。那些人在他身后交谈,只是为了让他感到紧张而运用的策略罢了。
有了几次教训后,峰岸已能在一次赛季中夺得几场冠军。并在他二十三岁,也就是高中毕业后的第五年,达到颠峰。在日本全国大赛中夺得优胜,参加世界杯同样也表现不俗。
我想维持实力,好参加下次的奥运──这是峰岸唯一的心愿。
就在这时,他的身体遭遇了意想不到的事故。
那是一场九十米级的比赛。在这天的比赛前,他一直保持绝佳状态。他心想,如果能维持这种状况,今天也有可能获胜。
接着他展开第一次跳跃……
当他从助滑坡滑下时,感觉一切都很完美,姿势比平时更稳定,脚掌紧紧抓牢雪地。
他加速滑行,进入飞跃跑道。接着使劲一跃。角度、时机,理应都掌控得很完美才对……
当时他为何会那么做,峰岸至今仍不明白。可是看录影带重播,那的确是不争的事实。
理应是一次完美的跳跃,但他却在跃出后缩起双脚。显而易见,如此一来,他将完全无法承受升力,最后倒栽葱落地。
他就此坠落。同时下半身感受到一阵剧痛,意识顿时远去。有人冲向他,向他叫唤:“喂,你不要紧吧?”但那声音听起来就像来自墙外一般。
他受的伤,病名为左膝关节处的复杂性骨折。
“你跳得太完美了。”藤村凝望医院窗外的景色,如此低语。声音相当平稳。“因为跳得太完美,身体前后都没受到风阻,因而产生一种宛如置身真空中的不安感。滑雪跳跃的选手要是感觉不到风的存在,反而会产生恐惧。明知这时缩脚会造成反效果,但是却本能地采取这种行动,对吧?”
峰岸在床上坐起身,望向房内的白墙。他怔怔地聆听藤村解说,但对于自己在甚么念头下做了甚么,没半点记忆。因为他跃离跳台的瞬间,脑中一片空白。
藤村回过头来,静静注视他的双眼。接着他以坚决的口吻说道:“你得战胜那种恐惧。这样才会变得无敌。”
“我还能飞吗?”峰岸指着石膏问。
“当然。就连鸟也是会换羽毛的。”藤村很肯定地应道。
接着,果然如藤村所言,一年后,峰岸重新站上跳台。一开始是和这段空白期所产生的恐惧对抗,但他很快便度过这个时期,以前的感觉再次苏醒。
然而,他始终无法恢复以往的成绩。感觉明明一样,但落地点却比预期的短少许多。
“你的肌力和爆发力都已恢复。”藤村说道。“简言之,你的感觉已乱。当务之急,就是先认清这点。”
感觉是滑雪跳跃选手的财产。是否拥有好的感觉,足以左右一名选手的技艺高低。
峰岸默默反覆练习。听取知名选手的建言,重复看自己过去颠峰时期的影带。他想发现自己心中究竟是哪里乱了。
※※※
正当他为此所苦时,年轻选手辈出。他们就像昔日的峰岸,展现出无所畏惧的跳跃英姿。曾几何时,峰岸在比赛中上场的顺序,已排在前头。这表示他的排名一路往下掉。
榆井明高中毕业后加入原工业时,峰岸正处于这种状态。
峰岸很明白榆井的实力,但和他一起练习后,又受到新的冲击。
最令他印象深刻的,是榆井第一次赢得优胜时。那是电视台在大仓山举办的大赛,感觉上观众比平时来得多。
榆井在第一次跳跃中,跳出最长距离而暂居首位。但因为今天天候状况佳,暂居次位的选手仅以些微差距紧追在后。第一次跳跃结束后,众人都认为胜负难料。而领先集团的选手们,这时当然会对榆井施压。然而,在这种时候,他们的阴谋根本起不了作用。
第一次跳跃结束后,选手们走进上蜡室,为滑雪板上蜡,准备第二次跳跃。榆井打从走进上蜡室之前,便一直开心地大呼小叫。
“我领先,领先耶。我的第一次优胜。”他的声音尖锐刺耳。峰岸提醒他安静一点,但他却还是笑咪咪的模样。
“这位大哥,你这么开心好吗?”一名资深的选手低声道。“滑雪跳跃是两次决胜负耶。会发生甚么事,还不清楚呢。你也有可能会坠落哦。”
接着他转头面向身旁的选手,说了一句:“对吧?”询求对方附和。那名选手也带着不怀好意的笑容看着榆井。
但榆井面不改色。听完那名资深选手的话后,他重重点头,开朗地笑道:“说得是,会发生甚么事,还不清楚。也有可能除了我之外,所有人都在比赛中跌倒。”结果反而是令那名资深的选手脸色大变。
※※※
站上跳台后,有许多杂音传向榆井。但他完全不以为意。大家想让他在意优胜的事,对他造成压力,但打从一开始他便深信自己会赢得优胜,所以根本没效。结果他获得压倒性的胜利。其他落败的选手,见他那样的态度,恨得咬牙切齿,但还是拿他没辙。
“那家伙比想像中来得奸诈。”第二次跳跃失败的那名资深选手,在峰岸耳边低语道。
那天下午,电视播出比赛情形,所以峰岸在房间里与榆井、藤村一起观看。第一次跳跃越过K点的榆井,一面拍手,一面滑下助滑坡。当他在减速道停下时,他侧身面向萤幕,双手比出胜利手势。他是在比给谁看呢?正当峰岸感到纳闷时,一旁的榆井笑出声来。
“啊,糟了。电视台摄影机在拍我啊?”看来,他是向观众比出胜利手势。
那天晚上用完餐后,榆井点了一份蛋糕。将水果蛋糕摆在桌上后,他从口袋里取出某样东西,插在蛋糕上。原来是螺旋形状的蜡烛。他朝蜡烛点火,唱了首莫名其妙的歌后,吹熄烛火,然后一脸开心地吃起了蛋糕。
“这是庆祝赢得优胜唷。”他说。
见榆井将叉子送入口中的神情,峰岸心想,他并不是奸诈,只是神经构造异于常人罢了。峰岸不只注意到他的精神层面,当然也从他的跳跃技术中看出他的天才特质。特别是他做出飞行姿势后的速度,总令他为之瞠目。
※※※
峰岸脑中浮现一个念头。
那是在他的滑雪跳跃生涯中,最后下定的决心。
※※※
猛然回神,峰岸已来到健身训练馆。
这座健身训练馆是圆山饭店为了因应各种运动选手集训之用,特别建造的。位于别馆一楼,就在峰岸他们住宿的房间隔壁。
峰岸坐在举重练习凳上,叹了口气。
──为甚么想到那种事?
他想起当时自己下定的决心,缓缓地摇了摇头。到头来,他当时的“想法”,根本就是一项错误。那不过只是幻影罢了。
峰岸伸手抵着前额,接着摸了摸脸庞,他觉得有点头痛。彷佛胃部被人往上顶着,甚至有些微微想吐。
他摸着脸庞的手突然停住,注意力移向从指缝间看到的东西。正是峰岸他们房间的窗户。虽然已拉上窗帘但并未关紧,可从缝隙看见房内。
峰岸站起身,走向窗边。为了防盗,窗上设有窗格。他隔着窗格窥望房内。可清楚看见房内的暖桌。
※※※
他首先想到的,是上周四的夜晚。
他锁上房门,坐在暖桌前,然后从手提包里取出准备好的东西。一个是装有乌头硷的瓶子,另一个是从榆井偷来的维他命胶囊。
要做的事很简单。只要将胶囊内的药换成乌头硷即可。不过,这是剧毒,处理时马虎不得。他套上事先备好的橡胶手套,并戴上口罩,以掏耳棒将毒药装进胶囊中。
做出几个含有剧毒的胶囊后,他结束这项工作。接着将铺在暖桌上的报纸、橡胶手套、口罩、掏耳棒,全部收进塑胶袋,塞进手提包里。
接着他将一颗有毒的胶囊放进一个小塑胶袋里,收进衣服口袋中。其余的有毒胶囊与维他命胶囊混在一起,确认数量后收进药袋中。正巧这个时候,榆井似乎刚领回两周用量的维他命,数量不少。
药袋也同样放进衣服口袋里。
至于关键的乌头硷瓶子……
※※※
峰岸走向健身车,松开固定坐垫高度的螺丝,连同座管一起往上拔。座管的中间是空洞。现在以胶带封住。
撕下胶带,可以看见里头塞了一个塑胶袋。峰岸伸指进去将它取出。
里头装有多余的胶囊和一个细小的瓶子。瓶内的白色粉末就是乌头硷。
峰岸注视那装有毒药的瓶子,虽然只有一把大小,但这便足够再多杀几人。
不过,现在他只需要再杀一人即可。杀了对方,再佯装成是自杀。将对方伪装成是杀害榆井的凶手,加以毒杀。
在那之前,他不能丢弃毒药。
他正准备将毒药放回管中时,突然就此停止动作。因为他为了不让塑胶袋的袋口打开,特地用橡皮筋绑上,但他觉得绑法有点可疑。
为了谨慎起见,他松开橡皮筋查看,结果为之愕然。
里头明显有碰触过的痕迹。感觉像是有人从塑胶袋中取出瓶子,然后又放回原处。
他手指打颤。
──到底是谁会查看这种地方?
此时峰岸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自己该不会是在藏毒药时被人给撞见了吧?可以从隔壁房间的窗户看见训练馆内。但他在藏毒药时,应该已充分注意过四周才对。
峰岸将装有瓶子的塑胶袋塞进座管内,让坐垫恢复原形。接着他跨上坐垫,踩起了踏板。起初没甚么变化。但用力踩了几下后,微微发出卡啦卡啦的声音。
他暗啐一声,离开坐垫,再次拆下坐垫,取出塑胶袋。
──竟然会这样!
我真是太丢脸了。
也许是有人在进行踩脚踏车训练时,发现有怪声,因而拆下坐垫。然后发现这个塑胶袋。
“竟然会是这样!”这次他发出了声音,一再反覆地喃喃自语。要是有人发现这装有毒药的小瓶子……
※※※
当他呆立原地时,发现饭店的柜台人员从外面走来。这座训练馆的出入口是一扇玻璃门。
“峰岸先生,原来您在这里啊。”柜台人员一副松了口气的神情。
“有甚么事吗?”峰岸问。他掌心出汗,伸手往长裤两侧擦拭。塑胶袋放进自己口袋中。
“警察来了。”
“警察?刑警不是每天都来吗?”
“不,事情是这样子的……”柜台人员似乎自己也不太明白,侧着头说道:“他们说有事要找您,务必要见您一面。”
“嗯……”峰岸咽了咽口水,发出很大的声响,令他担心是否连柜台人员都听见了。
“他们在餐厅等您。”不过柜台人员对他的表情变化没甚么兴趣。
“我马上就去。”
柜台人员离去后,峰岸环视训练馆内。他的目光停在举重练习凳上。他抬起练习凳,拆下其中一只脚的止滑垫片。这只脚同样也是铁管做成。他将塑胶袋藏进里头。
处理完后,他迈步离去。感觉双脚在颤抖。
──现在不是沉浸在回忆中的时候。
他想再次咽口水,但口中无比干渴。
2
“只是单纯想要作一个确认,没甚么特别的意思。搜查没有进展,所以想回归原点,确认一些事情。只是要核对一下,看是否有哪个环节疏忽了,警方毕竟也算是公家单位,你只要这么想就行了。”须川流畅地说明原委,他们坐在“紫丁香”餐厅里。而坐在佐久间与须川对面的,是原工业的指导员峰岸,他们要求峰岸再次描述事件发生当天他人在.99lib.何处,峰岸露出诧异的表情。
“搜查没有进展吗?”峰岸反问。
“算不上顺利。”须川以夸张的动作,伸掌朝脑后拍了两下。“因为范围很小,本以为要是进行顺利的话,现在就差不多破案了。没能达成你的期待,真是不好意思啊。”
“为了要早点破案,还需要各位的鼎力协助。”佐久间补上这么一句。须川颔首。峰岸眉头微蹙,清咳几声。
“我是很想帮忙,但关于那天早上我人在哪里,答案还是跟我之前告诉你们的一样。我吃完早餐后,到冰室兴产的田端先生房间,和他一起下棋。之后吃午餐。”
“你们两人一直在一起吗?”佐久间问。
“都在一起。我们一直在下棋,田端先生爱下棋。”
“结果谁赢?”
“我连输两场。因为当时田端先生的状况不错。”
佐久间瞄了须川一眼。他表情没变,但应该是已bbr>经发现可疑之处。
今天在来这里之前,他们先去了宫之森的跳台滑雪场一趟,向田端问了些话。若无其事地问他那天早上是否一直和峰岸在一起。田端的答案很明确,说他们连上厕所都在一起。不过,问到下棋的胜负结果时,田端提到一件令人略感在意的事。
“当时我们下了两盘,两盘都是我赢。老实说,这种情况很罕见。因为平时十盘当中我往往会输六盘。第二盘我之所以会赢,是峰岸他太疏忽了。我原本还以为自己输定了呢,看来是他看错哪步了。”
佐久间将这项证词视为重要的线索。峰岸犯下了不像他该有的疏忽,也许是因为有某个无法集中精神的原因。而峰岸也不说他是因为疏忽而输棋,反而说是对方状况好。这当中或许有甚么蹊跷。
“听说那天是集训的休息日,你们常在休息日的上午下棋吗?”须川问。
“倒也不是常常,但若我闲来无事,都会陪田端先生下棋。”
“这么说来,那天也是田端先生邀你一起下棋罗?”听田端说,主动邀约下棋的人,似乎是峰岸。佐久间等候他回答。
峰岸想了一会儿后应道:“不,当时是我主动邀约。因为我突然很想下棋,田端先生这个人向来不会拒绝别人的邀约。”
“看起来的确像是这样。有个这样的人,应该很方便吧?”须川说完后,峰岸隔了一会儿,露出奇怪的表情。
“因为我这个人没甚么其他娱乐。”他说。
“是吗?这工作可真是辛苦啊,听说整个赛季几乎都住在饭店里。”
“是啊。”
“峰岸先生,听说你老家在小樽,平时不太方便回家,对吧?”
“是啊……最近都没回家。”说完后,峰岸的视线投向斜下方。佐久间察觉到他在这一瞬间显露慌乱之色,但也可能是他自己想多了。
之后,须川再一次询问峰岸得知榆井昏倒时的事,和之前他的说法吻合,也与其他人的供词一致。须川向峰岸道谢,站起身,临走时说道:“啊,对了。昨天在停车场发现一只野狗的尸体。听说那只狗叫小野,你知道吗?”
“小野?哦,对了,昨晚好像有人在谈这件事。怎么了吗?”
“没甚么,只是有个地方觉得有点可疑。我们进行了解剖。”
“哦……”峰岸的表情看不出特别的变化。
“结果从它体内验出毒性反应,和榆井选手服下的毒药一样。”
“咦?”峰岸睁大双眼。“这……真的吗?”
“是真的。所以我们才想,你或许会有甚么线索?”须川说,佐久间在一旁仔细观察峰岸的反应。峰岸嘴巴微张,眼珠急促地转动。
“不,我没半点线索。那只狗为甚么会……真的是和榆井服下的毒药一样吗?”
“不会有错的。”须川断言。
峰岸做出像是以手背擦嘴般的动作,摇了摇头。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我真的不知道……”
“是吗?要是你想到甚么的话,请再与我们联络。”须川与佐久间再次行了一礼,就此与峰岸告别,走出饭店。
※※※
“真搞不懂。”坐上车后,须川低语道。“问到那只狗被毒死的事情时,你看到他的表情了吧?看起来像是真的很惊讶。”
“我有同感。如果是他毒死那只狗,在听到狗被解剖的事情时,应该会显得有些慌乱。但当时他的表情几乎没有任何变化。还是说,说他的演技高超?”
“他看起来不像很会压抑情感的人。还有件事真教人猜不透,就是他在命案当天的行动。”
“确实让人猜不透。峰岸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他应该没时间掉包药袋才对。”
“田端也有可能是共犯,但目前看来,没这个可能。”
“不过,峰岸身上确实带有犯罪的味道。哪天不好,偏偏选在那天主动邀田端下棋,这点实在启人疑窦。而且那天下棋时,他很罕见地失误连连,田端的这番证词也很引人注意。”
“如果他就是凶手,他主动邀田端下棋的事,可以视为刻意制造当时的不在场证明。我们原本认为药袋掉包的时间是早餐后到午餐前这段时间,看来推论有误。不过,榆井将药包交给女服务生,是早餐时的事。而他服药死亡,又是在午餐后……”须川坐在前座,沉声低吟。
“一开始药里面就有毒,这应该是不可能的。”搜查员已到榆井领药的石田医院调查过。调查的结果得知,在转交榆井之前,其他第三者不可能有机会碰触药包,医院也不可能联合起来毒杀榆井。
“那封信里的内容是真的吗?”须川如此说道,佐久间正好也在想那封信的事。
杀害榆井明的人,是原工业滑雪队的指导员峰岸。
到底是谁寄出那封信?
此事无从得知,他们决定姑且先对峰岸展开调查。再次确认过峰岸的不在场证明,但正因为峰岸给人灰色的迷蒙之感,让人对那位寄信者的身分更加在意。
“为甚么要用告密的手段?”佐久间提出心中的疑问。
“应该是害怕自己的名字曝光吧。不管是采用何种形式,要是向警方出卖自己的同伴,日后总还是会觉得尴尬。”
目前猜测,寄信者应该是滑雪跳跃的相关人员。其他搜查员应该已不动声色地展开调查,看最近有没人写信,或是昨天有谁靠近邮筒边。对于密告信所用的信纸和信封,也逐一向各家文具店打听。
“如果是这样,直接劝峰岸自首不就好了吗?对峰岸来说,这样也比较好。”
“可能交情没那么好吧,也可能是个很冷漠的人。”
“此外还有一项疑点。那封信为甚么不明示凶手毒杀的手法呢?如果他这么做,应该可以更轻松破案。”
“关于这点,我也很不满。”须川往膝上一拍。
“对此,有两个可能。一,写信的人是信口胡诌。他没有根据,就只是怀疑峰岸。或是想要诬陷峰岸。”
“有这个可能。”须川颔首。搜查总部也有人提出看法,认为这可能是憎恨峰岸的人所做的恶作剧,或是这名告密者才是真正的凶手。
“另一个可能,就是写信者确实知道凶手便是峰岸。但他不知道峰岸如何掉包药袋,所以才写了这样一封信。”
“为甚么他知道峰岸是凶手?”
“也许是在某个机缘下,得知峰岸的杀意。例如目击他拥有毒药的过程之类的。”
“目击是吗?如果是这样的话,就不需要理由了。”
※※※
回到搜查总部后,两人向河野警部报告。河野显得闷闷不乐。
“没有动机,而且又有不在场证明,像这样的人为甚么说他是凶手?”他难掩心中的焦躁。
“找不出他的杀人动机吗?”须川问。
“找不到。打从知道榆井是遭杀害的时候起,便对峰岸展开详细的调查。他应该是没理由杀害榆井才对。倒不如说,榆井死了,最吃亏的人便是峰岸。”
“对于寄信者,可有查出甚么?”佐久间如此询问,河野明显露出不悦之色。
“上面没留下指纹。虽然查出信封和信纸的制造商,但一点用处也没有。真希望那个人不要这么不乾不脆,直接上这里跟我们说不就好了。”他的焦躁不耐,似乎也针对那名寄信者。
“假设峰岸就是凶手,”须川以右手中指轻敲太阳穴说道。“他是如何取得毒药呢?这可不是到处都有的东西啊。”
“关于这点,我已派人调查。要是峰岸身边有人和毒药有关,事情就好办了。”
“结果查得怎样?”面对须川的询问,河野噘起下唇,摇了摇头。
“乌头硷是从乌头中萃取出的毒药,虾夷人作为狩猎之用。我们从研究这方面领域的人展开调查,目前还没查出和滑雪跳跃相关人员之间的关联。”河野递出一本摆在旁边的小册子,佐久间接过后打开翻阅,上头列满了人名。
“这是向附近的虾夷族研究家组成的研究团体借来的,是他们所属人员的名单。”名单上的人名,几乎都已用签字笔打勾过。应该是已打过电话确认与滑雪跳跃相关人员之间有无往来。名单的最后,写有两名退会者的名字。分别是立花直次、山本悟郎,这两人都因过世而退会,会内可能以高龄者居多。
“植物园有没有可能?”佐久间说道。“在北大农学院的附属植物园内,栽种了各种乌头。他们可能也会制造毒药。”
“之前得知榆井服的是乌头硷时,便已到北大农学院调查。目前杳无任何关联。”
“他没办法自己从乌头中取出有毒的部份吗?”须川说。
“要取出有毒的部份很简单,只要切下根部就行了。但要分离出乌头硷,就不是外行人所能办到。”河野直接加以驳斥。
“听说乌头也用在中药中。”佐久间说。
“没错。”河野翻开自己的记事本。“好像会为了镇痛、强心,而搭配八味地黄丸、真武汤之类的中药。不过在这种情况下,也不会使用分离出的乌头硷,所以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倒不如说,有药学相关背景的人还比较有这个可能。听说在药理实验中,都是用乌头硷来造成心律不整的现象。”
“你研究得可真彻底。”须川调侃道。
“就是因为完全没进展啊。”
河野冷漠的表情就像在说──这话一点都不好笑。
到峰岸住的公寓附近打听的搜查员已经返回。不过,成果如何,从他的表情就看得出来。
“住在峰岸隔壁的男子,果然也是在原工业上班,听说他和峰岸走得近,还特地到他们公司一趟。但都打听不出甚么有用的消息。”这名体型矮胖、理着五分头的刑警,一脸遗憾地说道。“人们对峰岸的风评,都说他是个一板一眼、很有责任感的人。不论做甚么事,都绝不偷懒,也很会照顾人。那名男子甚至还对我提出忠告,说我如果怀疑他的话,根本就是找错对象,该适可而止了。”
“女人方面的线索怎样?”河野问。
“甚么也查不出来。峰岸身边似乎没有女人,他好像全神投入滑雪跳跃的工作中。”
“这样啊……”面对这令人失望的结果,河野一脸无趣地搔着脸颊。
有人提出意见,认为峰岸和榆井之间,有可能曾为了杉江夕子而起争执,但在听过调查结果之后,佐久间心想,果然和他原本的预料一样。
“虽然全神投入滑雪跳跃的工作之中,但是他现在已经不是选手了,总还是会有一、两件情史吧?”须川坐在桌上,剪着指甲,如此揶揄道。“集训期间就姑且不谈,如果是非集训期间,他都在做些甚么?过年期间总没有集训吧?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待在公寓里,难不成会是在打电动?”
“我不清楚他平时会不会打电动,但听说他过年期间都不在公寓里。”
“那他会去哪里?”
“回老家。他老家位在小樽,听说他都会回家过年。”
“嗯,我知道他老家是小樽……”须川转头望向佐久间,佐久间也略微侧头作为回应,两人似乎想着同一件事。
※※※
刚才与峰岸交谈时,提到他老家的事。当时他说“最近都没回家”。如果过年时回家了,应该是不会这么说才对。还是说,他不小心忘了呢?
──假如他撒谎,为何要撒这种谎?就算他过年时回老家,也没人会觉得奇怪啊。
难道真的只是忘了?
不对,佐久间在心中暗忖,他想起峰岸说“最近都没回家”时的表情。在说话的瞬间,他脸上浮现慌乱之色,他在慌乱甚么?
──难道是……
在峰岸的意识中,极力不想让人知道他曾经回小樽老家的事?是这个念头,让他不自主地撒谎吗?
──如果真是这样,这就是他隐瞒自己曾经回过小樽老家的原因了。
3
午后,峰岸前往榆井的单身宿舍。明天将会借用这里的集会所举行丧礼,他今天是来讨论治丧事宜。来到宿舍管理室一看,榆井的舅舅早已从旭川赶来。之前曾在电话中和他谈过话,但这还是第一次见面。对方递出的名片上印有“草野文雄”这四个字,好像是经营一家电器行。他个头矮小清瘦,脸色欠佳。看起来年约五十五岁左右,但也许实际年龄更为年轻一些。
据草野所言,他昨晚来到宿舍,已和宿舍管理人白木大致谈过。
※※※
“本想去跟集训住处的诸位问候一声,但时间不够,所以……”草野如此说道,语尾含糊带过。不想惹上这件麻烦事,应该才是他的真心话,峰岸心里如此解读。
讨论完后,白木端出即溶咖啡招待。白木看起来为人亲切,一些麻烦的工作,他几乎都一手揽下。提议要集合宿舍里的住户,今晚一起守灵的人,正是白木。
“榆井是个很有意思的青年。不论何时,脸上总是笑咪咪的,从没见过他板起脸孔。”白木眯着眼说道,但旋即又脸色一沉。“像他这样的青年,到底是谁这么狠心,下这样的毒手。当中应该有甚么原因吧。”
对此,草野沉默不语,他喝了口咖啡后,以略显沉重的口吻道:
“乐观开朗的人,未必就不会招人怨恨。”
“您这话的意思是……?”白木如此询问。草野流露出凝视远方的眼神。
“这是我从他母亲那里听来的事。”他开始娓娓道来。“那应该是他小六时的事,他班上有位同学非转学不可,而且是要移居国外。而就在告别大家的当天,全班同学一起讨论要如何为这位男孩饯别。他们问那名男孩有甚么愿望,结果他说想举办一场相扑大赛。于是便以淘汰制的方式举办大赛。班上的老师为了让那名即将转学的男孩赢得冠军,事先悄悄吩咐他们该怎么做。说得简单一点,就是要他们放水。而且还让那名男孩在第一轮比赛中不战而胜。这场相扑大赛就此展开……”
说到这里,草野又伸手端起咖啡杯。“打了几场后,现场气氛也热闹起来。明也在里头和人相扑。这孩子从那时候就有过人的运动神经,相扑也相当厉害。结果他打进第二轮的比赛,对上那名即将转学的男孩。”
峰岸听他描述,心里已大致明白这故事的结果。
“一来,得怪当时现场气氛太过热闹。二来,要是让那名男孩不战而胜,那也不好吧?总之,明和那男孩对决时,已完全忘了老师的吩咐。他全力以赴,将那个男孩摔出场外。真正吃惊的不是那个被摔出的男孩,而是老师和其他孩子。只有明一个人因获胜而开心。”
“很像是他会做的事。”白木表情柔和地说道。
“之后,其他孩子对明说,你得假装输给他才行啊。明这才发现自己搞砸了,他说了一句‘啊,对哦’,搔着头傻笑。他并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之后还是一路获胜。主角两、三下就落败,大家都搞不懂这场相扑大赛是为了甚么而举办,但只有明一个人比得很起劲,没有察觉到大家对比赛已兴致缺缺,因为优胜而开心。明的母亲,也就是我的妹妹,总是向我吐苦水,说班上其他家长总是对他冷嘲热讽。”
“榆井确实有这样的一面。”峰岸平静地说道。
“没错。虽然不清楚那名转学的男孩当时是甚么样的心情,不过,最后明反倒成为相扑大赛的主角。”峰岸心想,榆井确实有如此残酷的一面。他本人完全没有恶意。一开始可能也想让这位即将离开的朋友高兴一下,但随着相扑比赛愈打愈热,他也只能全力以赴了。可能在他站上土俵时,完全没发现对方就是那名主角。他只是面对眼前的对手,全力比赛罢了。
峰岸想到,最近也发生过一件类似的事。
是两个月前,峰岸引退时的事。当时他曾透露,想再赢得一次优胜,结果榆井听了说:“你一定可以的。最近不是有几次跳出二、三名的成绩吗?”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最近我常连前十名都挤不进去。跳出第三名的成绩,也只有一次而已。况且,有你在根本就不可能赢得优胜。你的状况我最了解了。”
这时,榆井思索片刻后说道:“那就这么办吧。要是你第二次跳跃结束时,取得首位的成绩,而且除了我之外,没人赢得过你,那我就故意放水。这么一来,你就能赢得优胜了。”
峰岸苦笑着摇头。“不用了,你大可不必这么做。我可没那么想赢得优胜。况且,我也没办法取得第二名的成绩。”
“没关系的。就这么说定了。”说完后,榆井立起小指要打勾勾。
之后经历了几场比赛,但峰岸果然状况不佳。不,说状况不佳并不正确。是已经达到极限,他自己心知肚明。
然而,就在那个赛季的最后一场比赛──
那是在长野县野泽温泉举办的比赛。峰岸满脑子只想着不要留下遗憾,全力以赴,结果表现出奇地好。第一跳和第二跳,他巧妙掌握风的流向,拉长了距离。滑雪跳跃比赛,是由裁判依据选手空中姿势加以评分的姿势分,再加上距离分,以此决定名次。关于姿势分,峰岸深具信心。
结束两次跳跃后,峰岸暂居领先。他后面还有十名选手要进行跳跃,最后一人是榆井。年轻的选手依序起跳,峰岸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紧张,紧盯着他们飞行的样子。他们跳出逼近的距离,显示出逼近的得分。但待九人跳完后,他仍是居于领先地位。
榆井承诺的情况已经出现。
峰岸在底下看他跳跃,榆井应该也知道目前峰岸领先的事。
也许这次真的有机会,峰岸心想。
榆井滑下助滑坡,进入飞跃跑道,接着猛力一跃,身体在空中划出一道圆弧。
他划出的曲线又大又美,远胜之前任何一位选手。
榆井的第二跳,跳出最长距离。远远胜过峰岸,赢得优胜。榆井获胜时,双手高举过顶,不断拍手,一如平时。喜不自胜。
站上颁奖台时,峰岸对榆井说:“我好久没得亚军了。”
他心里想着,也许榆井会想起之前的承诺也说不定。但是榆井却面不改色地说:“所以我就说吧,你行的。”
峰岸微微一笑,向榆井伸手,榆井用力地回握。
峰岸感受着他的握力,心想“这样也好”。故意放水的承诺,是榆井自己单方面说的,所以这称不上甚么违背诺言。比赛就必须公正,这是最重要的原则。
不过,峰岸还是记得榆井曾经亲口说过的承诺。坦白说,正因为还记得,所以他一直很期待榆井会履行。
他心里觉得难堪。
相反的,榆井已压根儿忘了自己说过的话。当然了,他并非恶意。一站上跳台,他便全神贯注,脑中只想着如何飞得远。
峰岸心想,就得是像榆井这样的人,往后才有进步的空间。一位即将引退的选手,不管甚么小型的比赛都好,满心只想留下美好的回忆,如此感伤的想法,榆井完全没放在心上。
他早已抛诸脑后。
当天晚上,峰岸宣布引退。
※※※
步出宿舍后,峰岸拦了一辆计程车。坐进车内时,右眼余光看见某个东西一闪而过。他装作没发现,坐进车内,吩咐司机开往圆山饭店。他佯装调整姿势,转头望向身后,发现有辆白色轿车绕过转角,驶向马路。
果然在跟踪我。
这是为甚么呢──峰岸暗忖。
今天早上也有两名刑警来调查我的不在场证明。虽然他们说只是作个确认,但事实恐怕不是如此。难道他们已握有甚么线索,怀疑我是凶手?
不,不可能,峰岸马上改变念头。警方应该拿不出任何证据才对。他们应该还没发现我杀害榆井的动机。
或许是……
峰岸想到那封信,叫他去自首的那封信。写信的人终于向警方告密了是吗?
但那个人是在星期二那天写信要他自首,今天也才星期四。未免也太猴急了吧。
算了,不管它──峰岸心想。警方还没掌握任何证据,他们还专程来问我当天的不在场证明,这表示我还不必担心。
总之,我得赶快找出写那封神秘信函的人。视情况需要,可能得……
倘若光靠推理就能看出凶手,到底会是甚么样的一种推理呢?一般来说,若是光靠推理,有不在场证明的峰岸应该会被排除在嫌疑人之外才对。
只有两个可能性。一是他们知道研究不在场证明,没有任何意义,二是他们已握有某个有力证据。若是前者,那表示写那封信的人已清楚掌握他的作案手法。如果是这样,他是如何看出玄机的呢?
峰岸相信自己的行动应该没有任何疏失才对。
照目前的情况来看,峰岸认为后者的可能性比较高。写那封信的人或许握有甚么证据。藏在训练馆健身车内的毒药,一直令峰岸挂怀。某人已发现那包毒药,这是可以确定的事。那么,这个“某人”连藏这包毒药的人是峰岸也知道吗?
如果知道这件事,对方理应马上便会明白杀害榆井的人是峰岸。这么一来,此人很可能就是写那封信的人。
另一方面,如果有人偶然发现那包毒药,但不知道藏匿它的人是峰岸,便不会发现他就是凶手。但若是这种情况,为甚么对方至今仍未将发现毒药的事通报警方,令峰岸百思不解。
不管怎样,找出发现那包毒药的人,是当务之急。峰岸已有线索,那就是星期六晚上待在训练馆的人。
那个人碰巧发现了毒药,并测试它的药效。
用在那只野狗身上……
4
北东大学的有吉前来的时候,泽村还在餐厅吃晚餐。有吉举起手,向他打招呼,就此与他迎面而坐。
“翔的情况怎样?”有吉劈头便问道。
“还是老样子。这样下去,下次比赛我肯定赢不了他。”泽村以叉子卷起义大利面,以不太高兴的口吻说道。
“看你好像很自暴自弃呢。”
“也不是啦,我只是觉得,用正规的方法,根本赢不了他。”
“这话怎么说?”
“我也不知道怎么说才好。总之,他一定做了些甚么。这是我得到的结论。可是我却甚么也没做。”
“嗯。”有吉拍打着自己的后颈。“你的直觉可能是没有错的哦。等你吃完饭之后,有没有时间呢?”
“有啊。不过指导员和教练好像都聚在三好先生的房间里。”
“你一个人来就行了,我们在房间里谈吧。”有吉说完后,重新交叉双腿,环视店内。他的视线来到贴在柜台旁的一张纸上,就此停住。
“那是甚么?”
纸上以魔术笔写着:“上个星期六晚上,在训练馆里掉钱的人,请至柜台登记。”
“好像有人掉钱。不过没写金额,令人觉得有点奇怪。”
“如果是知道自己掉钱的人,应该可以准确地说出金额吧。要不然就是没多少钱。”
“在比赛前,没人会去训练馆。”泽村喝了口水,咽下口中的义大利面。
池浦和日野在房里躺在棉被上,看着电视演的时代剧。有吉走进来之后,他们急忙起身关掉电视。
“你们这些家伙可真悠哉。那起命案不是还没破案吗?”有吉盘腿坐在泽村给他的坐垫上,如此说道。
“和我们又没有关系。”池浦应道。“虽然周遭引发不少骚动,但我认为我们当中没人是凶手。一定是有哪里弄错了。”
“选择相信伙伴是吗?很好、很好。”
“哪是甚么相信,我只是觉得我们里头没人有这么大的胆子。虽然有很多人都巴不得榆井不在了最好。”
“你这番话要是被媒体听到,可是会引发轩然大波呢。”
“会吗?这种事,在其他领域也一样吧。听说职棒的候补球员,都祈祷正式球员受伤呢。”
“可是,总不会希望对方死吧。先不谈这个,今天我带来珍贵的资料,替你们打气。”有吉一面说,一面从手提包里取出资料,摆在他们三个人的面前。“我今天带来的资料,简单来说,就是清楚呈现出你们日本顶尖选手与芬兰鸟人马蒂?尼凯宁之间技能的差异。怎么样,大吃一惊了吧?”
泽村一听到尼凯宁,立即趋身向前。池浦和日野也重新坐正。尼凯宁是众人追求的目标,在滑雪跳跃界拥有崇高的地位。
“这次我录下他们各自的跳跃动作,然后求出选手蹬地的施力方向和力道大小。这些是谁的照片,看得出来吧?”
泽村从他给的照片中找到了自己。蹬地的瞬间化为多张分解照片,排成一列。好像是由左到右排列,呈现出时间的进行。照片旁的注解写着:“此照片以附有数位快门的摄影机拍摄(每秒为六十张)”。
“我试着以这些照片进行影像解析,以此求出与身体重心有关的加速度要素,其随着时间所产生的变化。像这张图,便是将尼凯宁跳跃的瞬间画成线条画,呈现出他对哪个方向施展哪一种加速度。”有吉出示一张以简单线条,呈现刚才那些分解照片的图画,从上头画的小人腰部各自延伸出一条箭头。
“箭头的方向,表示那一瞬间的加速度方向,箭头的长度表示加速度的大小。在甚么时机下,发挥多大的加速度,是不是一目了然呢?以亮太的情况来说,是这个,给你参考。”有吉取出另一张类似的图。同样是线条画,上面也画有箭头。
“感觉差很多呢。”泽村拿自己的图和尼凯宁的图比对后,说出心中的感想。
“你说的加速度,是蹬地的力道与重力所产生的吗?”日野以认真的口吻询问。
“此外也有空气阻力的影响。”有吉答道。“我试着将加速度的大小分割成垂直要素与水平要素,来加以研究。所谓的垂直要素,是往上跃的力量大小,而水平要素则是往前飞的力量大小。先来看垂直要素。它大小的时间变化就像这样。为了方便你们各自比较,我将冲出跳台的瞬间设为零,时间从那里开始,以负秒显示。”
有吉拿出一张以时间为横轴,以加速度为纵轴,以此表示垂直要素大小的图表。蓦地,池浦流露出兴趣缺缺的表情。
“你就算让我看这个,我也看不懂啊。”
“你有图表抗拒症是吧?可是,你无法理解这张图,就无法理解尼凯宁哦。”
“从这上面来看,尼凯宁并不是特别突出呢。”日野说。有吉重重点头。
“说到重点了。从上面应该看得出来,这当中使出最大加速度的人是亮太。一般认为,在最逼近跳跃的时候才发挥最大力量,是正确的做法,从力量达到巅峰的瞬间到跃出的这段时间,就属亮太最短。关于这点,尼凯宁也比不上池浦。”
“真强呢,原来我也赢过尼凯宁啊。”池浦得意地撑大鼻孔。
“但事实上,尼凯宁却跳得比你们都远。也就是说,从这张图中,可以明白尼凯宁之所以这么厉害的秘密。”
“水平要素又是怎样?”泽村问。
“问题就是在这里。”有吉取出第四张资料。呈现方式和刚才的图表一模一样。看到这张图表的瞬间,泽村和日野同时发出一声惊呼。隔了一会儿,池浦也颔首说:“原来如此,连我也看得懂。”
“一目了然对吧。”有吉对他们三人的反应深感满意,微微挺起胸膛。“一看就很清楚,加速度的水平要素大小,也就是往前飞的加速度,尼凯宁远远胜过你们。他的加速度从颠峰到飞出这段时间,比你们都来得短。而且……”有吉伸指顺着尼凯宁在图表上的曲线移动。“加速度的水平要素,要像这样形成漂亮的山形很不容易。只要看你们三人的曲线便能明白,连哪里是颠峰都看不太出来,这是一般的情况。换句话说,能以迅速的动作让身体往前方移动,而且能在最接近跳台时发挥最大力量──这两点就是鸟人尼凯宁的跳跃之所以深具威胁性的秘密。”
“原来是这样……”泽村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加速。汗水从腋下一路滑落。全身发热。
他从以前就觉得尼凯宁很厉害。高高在上,伸手构不到边。但这是主观想法造成的结果。可说是一种定性。如今他第一次得以用具体的形体与数字来了解尼凯宁和他的差异。其他两人可能也是同样的心思,不发一语,静静注视着那张图,看它清楚道出自己与芬兰鸟人之间的差异。
半晌过后,有吉突然冒出一句“不过话说回来”。三人纷纷抬头。
“虽然已明白尼凯宁与其他选手有哪里不同,但为何这样能拉长他的飞行距离,这方面的结构至今仍旧无法解开。目前的阶段,就只是尼凯宁告诉我们,这是一种正确的跳跃方式。简单来说,科学还跟不上他。不过,以后的事不必你们来伤脑筋。你们只要照着他这种以数据资料证明过的跳跃方式来练习就行了。”
“话虽如此,但就是因为办不到,才伤脑筋啊。”池浦噘起嘴,夸张地皱着脸。
“除了尼凯宁外,有其他选手也采用这种跳跃方式吗?”日野问。
“若没收集数据资料,便无从得知。不过,我猜那些厉害的选手应该和他的情况很类似。对了,有一份资料,我很感兴趣。”语毕,有吉瞄了泽村一眼,接着手伸进手提包里。泽村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这是对翔的跳跃动作进行分析的结果。”有吉取出一张文件说道。“亮太叫我分析他的跳跃动作,所以我就顺便做了。结果相当耐人寻味,你们看一下。”
他把资料搁在榻榻米上,三人不约而同地冲向前。那是以刚才讨论过的加速度水平要素所画成的图表。
“这是……”日野望向有吉。“这是翔的跳跃资料吗?”
“正是。”有吉答。“你有甚么看法?”
“有甚么看法……”泽村如此低语着,语带颤抖,显得很不中用。“这不就跟刚才老师你说的一样吗?形成漂亮的山形曲线,从颠峰到跃出跳台的时间很短。虽然他不像尼凯宁那么厉害,可是……”
“就是这样。简言之,他的跳跃方式比你们好。”有吉以平淡的口吻说道,三人尽皆无言。有吉见状,接着又说道“还有像这样的数据资料”,取出一张资料,上面画有同样的图表。
“我突然想到,去年我开始研究时,曾用录影机录下日本代表队的每位选手。我取出那卷老旧的录影带,分析翔以前跳跃的动作。虚线是去年的跳跃,实线是这一次。另外,为了供作参考,尼凯宁的部份,我用链线来表示。”
最近泽村直觉有异,一直惦记在心的那件事,都清楚地呈现在图表之中,并附上数字。翔去年的跳跃并没有这么漂亮的山形曲线。巅峰并不明显,离跃出的时间也很长。但今年却大幅提升。
“这样明白了吧。”有吉望着这三名目瞪口呆的选手。“因为原本有榆井这个怪物在,翔今年的表现还不算突出。他优异的跳跃方式,还没直接展现在成绩上。不过,他的技能确实提升了。如果将尼凯宁的跳跃视为完美状态,那么,翔的表现可说是不断朝那种完美的状态接近中。如果他现在的技能可以持续进步下去,不久的将来,你们就赢不过他了,直到他引退为止。”泽村聆听有吉说的话,一再伸舌舔舐干渴的双唇。他最近一直有这种感觉。翔的跳跃和他们就是不一样……
“要达到这种跳跃方式……”日野话说一半,突然轻咳几声。他似乎也因为紧张而喉咙干渴。“要怎么做,才能学会这种跳跃技能呢?听亮太说,翔有可能使用禁药呢。”
“禁药?”有吉以惊讶的表情面向泽村。
“我觉得翔的肌肉长得不太一样。特别是这个部位……”泽村指着自己大腿内侧。
有吉思忖片刻后应道:“的确,要达到这样的跳跃水准,需要锻链股二头肌的力量。可是,如果光靠单纯的重量训练,或是像亮太所说,使用禁药来锻链肌肉,是不可能学会这种技能的。这种跳跃方式,简单来说,不是往上跳,而是往前跳。他应该是平时便反覆进行这样的练习。这需要学会如何运用双腿的肌肉。”
“就算一再反覆练习,但等到实际跳跃的时候,不见得就能随心所欲吧。”池浦流露悲观的神色。
“我的意思并不是突然在实际的滑雪跳跃中练习。就算这么做,也不知道自己做出何种动作,而且也无法确认自己使用肌肉的方式是否正确。首先,得用最基本的动作来学会这种跳跃方式,这才是最重要的做法。”
“最基本的动作?”泽村问。
“例如,立定跳远。”有吉说。“习惯往上跳的选手,一定会比较擅长垂直跳,而不擅长立定跳远。去年岁末的体力测验结果,日本代表队的选手几乎都是二米八左右的成绩。但是尼凯宁据说可以跳出将近三米二的成绩。当时日本代表队的选手当中,能跳出三米以上成绩的人,只有榆井一人。”
榆井──
※※※
他也有这样的技能是吗?泽村感到有点失望。难道厉害的选手都有这样的共同点?
“亮太有不错的跳跃力。”有吉望着泽村道。“在体力测验中,你的垂直跳跃有顶极水准。但你使力的方式却不太好。刚才我让你们看的是加速度的垂直要素做成的图表,应该看得很清楚才对,亮太的跳跃不是往前,而是往上。”
“这样不行是吗?”
“至少尼凯宁不是采这种跳跃方式。”
“如果继续维持这种方式,就不能变得和尼凯宁一样对吧。看来,从明天起,得赶紧苦练立定跳远了。”虽然以开玩笑的口吻如此回应,但内心却是大受震憾。
“除了立定跳远外,还有何种练习方法?”日野问。
“这个嘛,有鱼跃前滚翻。就是垫上运动所做的动作。”
“如果是那个的话,我很拿手。”池浦说。
“还有……前空翻吧。”
“前空翻?”
泽村大声问道:“这有帮助吗?”
“应该有。怎么了吗?”
“嗯……”泽村想起之前榆井对他说的话。他对泽村说了一句“我知道你的缺点”,然后使出一个前空翻。当时泽村完全不懂他的意思。
“榆井说过这样的话是吗?”听完泽村的说明后,有吉露出不解之色。“我不认为他是无意义地说了那句话。因为在滑雪跳跃方面,他是天才,所以他或许是看出亮太的缺点,以这种方式来表达。”
“真教人难以相信。”池浦以不悦的口吻低语道。“我承认榆井是个厉害的家伙,我们也确实是某个环节有错误。不过……”
说到这里,先前说的话他又重复了一次。道出榆井明给每个人的印象。
“真教人难以相信,榆井竟然会思考这么艰难的问题。”
5
在单身宿舍集会所替榆井明举办的丧礼,除了宿舍的住户外,滑雪跳跃相关人员和公司同事也都前来参加,排场大致完备。之所以说大致完备,是因为榆井的亲戚几乎无人到场。只有他舅舅别着丧章,面无表情地站在现场。其他既非滑雪跳跃相关人员,也非公司同事的与会者,一律都是?媒体记者。
佐久间站在远处监视,确认峰岸和滑雪跳跃相关人员都离去后,这才回归警局。佐久间负责监视峰岸,也顺便观察现场有无陌生脸孔。但一无所获。
※※※
回到搜查总部一看,须川和河野警部正坐在暖炉前取暖。须川应该已前去拜访过峰岸高中时代的朋友,打听消息。
“有掌握甚么消息吗?”佐久间也把手凑向暖炉前烤火。
“一无所获。”须川摇头。“他们高中时代是好朋友,但毕业后似乎没见过面。峰岸进原工业上班后,曾和他联络过,但听说峰岸告诉他,自己会暂时全心投入滑雪跳跃中,无法再和他往来。从那之后,他们就没再联络过了。”
“峰岸以前好像也是位前途看好的选手。”河野说。
“没错,在他跌断腿之前。对运动选手来说,受伤是很可怕的事。听说当时他相当痛苦。”
“愈是认真的选手,愈是痛苦。”
“好像是吧。”须川说。
“小樽方面有传来甚么消息吗?”佐久间向河野问。
“传来了第一个消息,峰岸在除夕夜返回老家,然后于大年初三早上外出。那段时间他并没有远行。”
“不见得要远行啊。”
“我知道。总之,我已下达指示,要调查他的所有行动。不过依目前来看,他老家附近似乎没有半家中药店。”
“是吗?”佐久间对于峰岸没老实说他回过老家的事,一直耿耿于怀。当中或许有甚么原因,让他刻意隐瞒此事。想着想着,让他怀疑起峰岸也许是趁回老家时取得毒药。今天早上,有两名搜查员前往小樽调查。
“不过话说回来,最教人想不透的就是不在场证明。”河野沉声道。“就算凶手是峰岸好,他又是如何把药掉包的呢?”
“关于这件事,也许我们一开始就想错了。”须川松开领带,如此说道。
“这话怎么说?”
“他有很充分的不在场证明。也就是说,他不可能有办法动手掉包。”
“这么说来,峰岸不是凶手罗?”
“这也是其中一个可能,那封信根本就是假情报。”
“那另一个可能呢?”佐久间问。
“峰岸没将药袋掉包,直接让榆井服下毒药。这是另一个可能。”
“这怎么可能!”河野不屑地说道。“正因为有人把药袋掉包,才查出凶手的犯案手法,不是吗?也清楚证实这是一场凶杀案。”
“也许药袋掉包是在榆井服毒后的事。或是趁现场一片慌乱时干的。总之,他动手的时间,与他提出不在场证明的时间根本毫不相干。”
“榆井服毒后,才把药袋掉包?为甚么要刻意这么做?”
“这就是重点。我们之所以知道药袋被掉包,是因为从榆井寄放在餐厅女服务生的药袋中发现有毒的胶囊。我打从一开始就很在意这件事。为甚么不只放一颗毒胶囊在药袋里呢?如果这么做,榆井死后,就算警方调查维他命胶囊,里头也查不出有毒的胶囊,这样就不能断言药袋被掉包了。”
“这件事我原本也很在意。”佐久间附和道。
“那不是因为他想早点毒死榆井吗?”
“我原本也这么想。但有可能是另一个原因,凶手想告诉警方,药袋被掉包了。”
“甚么?”河野脸色大变。
“也就是说,他想要让警方相信,是榆井自己以为那是维他命,误服有毒的胶囊,才就此被毒杀。”
“也就是说,这是陷阱罗?”
佐久间说:“事实上,他并不是用这种方法让榆井服毒。但只要让警方以为凶手是用掉包药袋的手法,甚么时候动手掉包便会成为追查的重点。凶手只要在那个时间作好完美的不在场证明即可。”
“原来还有这种可能……不过,榆井是遭人杀害的事,会因此而明朗化。也会暴露出是滑雪跳跃相关人员所犯案。”
“的确是如此,但是这对于凶手来说,不见得会提高他的危险。若是以现实面来考量的话,不论是采用何种杀人手法,结果是自杀、他杀,还是意外死亡,最后其实都会被查明,只是时间先后的问题罢了。然而,以现在的情况来看,如果榆井明是他杀,滑雪跳跃相关人员肯定都避不了嫌疑。”
“原来如此,结果都一样是吧。”
“既然这样,选择略施小计,让自己完美地摆脱嫌疑,这才是聪明的做法,对吧?”须川对佐久间的说法点头表示赞同。
“这么说来……凶手果然是峰岸罗?”河野说。
“如果这项推理没有错误的话,那他就是凶手。拥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反而显得可疑。”须川说道。“不过,这样还是有疑点。总之以结果来说,药袋确实被掉包了,所以必须查明峰岸是否有可能办到。此外还有一点,如果真正的犯案手法不是掉包药袋的话,峰岸又是如何让榆井服毒的呢?”
“关于第一个疑点,必须重新讯问。因为之前我们一直以为药袋掉包的时间,是榆井早餐之后到午餐前这段时间。不过,第二个疑点应该不会太难。峰岸是榆井的指导员。只要把毒药交给榆井,叫他把药吃了,问题就可解决。”
“不,我认为没这个可能。”佐久间虽然语带含蓄,但口吻略显强硬。
“为甚么?”河野一副意外的表情。
“只要一考虑到峰岸的心情,就觉根本不可能达成。他吃完早餐之后,便一直没和榆井独处。换言之,如同警部所言,峰岸如果要将毒药交给榆井,最晚也得在早餐之前交给他才行。在这种情况之下,峰岸必须向榆井下达何种指示呢?首先,你得在午餐之后服药才行。服药时还不可以让人瞧见。不能让别人知道你持有药物──峰岸得向榆井下达这些指示,而且还不能让他起疑心。”
“就不能想个方法吗?比如说这是某种秘药之类的。”河野一面说,一面笑出声来。这种说法不太有说服力,他似乎自己也发现了。
“虽然他可以下达指示,但考量到榆井的个性,应该会觉得很可怕吧。就像大家所说,榆井的个性漫不经心,很可能会不小心向人泄漏此事。若要这么做,需要很充分的理由,让榆井有自觉要绝对保密。”
“让漫不经心的男人认真看待的理由,是吗?”
河野在一阵沉声低吟之后,说了一句“应该很困难吧”。
“接下来我要说的,是最重要的理由。就算要将毒药交给榆井,但峰岸应该会想到,如果是自己直接交到他手上,那可不妙。因为他不知道榆井是否会马上毙命。也不清楚他会死于何处。要是他服药后,开始感到痛苦时,身旁聚满了人,而在无意识中不小心说出是谁给的药,到时候一切就全完了。说得更极端一点,万一榆井保住一命,事情将无法收拾。”
“你说的我懂,可是,他会想这么远吗?”
“我认为会。”
须川替佐久间帮腔:“如果没想这么远,他刻意设下的陷阱就没意义了。反过来说,会想出这种陷阱的人,应该不会冒这种危险才对。”
嗯,河野低吟一声,阖上眼。嘴角下垂。“那么,峰岸是如何让榆井服下毒药呢?”
“很遗憾,目前还无从得知。”须川说道。“不过,我们不能再像之前那样,只执着于掉包药袋这个方法上。”
佐久间也颔首。河野还是一样紧闭双目。这种状态持续数十秒后,他才睁开眼。
“好。再次前往圆山饭店。”须川与佐久间拿起大衣站起身。
6
峰岸望着烟囱冒出的黑烟,心里觉得很不可思议。他很难想像这是焚烧榆井遗体所排出的黑烟。想像中应该会有一股更神秘的味道,但眼前那不过只是肮脏的黑烟。他重新确认了一件事──人不过也是物质的一种。
从烟囱上移回视线后,发现杉江夕子站在一旁。她原本也抬头仰望黑烟,但似乎察觉到峰岸的视线,转头望向他。
“榆井的灵魂,也会像那阵烟一样,升向天空吧?”她清澈的双眸略显湿润,如此问道。
“我这个人最不会做这种神秘的想像了。”峰岸答道。“榆井在宫之森死亡的那一刻,他的一切便从这世上消失。甚么也没留下。”
“说……说得也是。人死了,一切也就此结束。没有思考,也不会恨杀死自己的人。”
“你认为榆井知道是谁杀了他吗?”
“这个嘛。”她侧着头。“仔细想想,还真不知道呢。连自己被谁所杀也不知道……不,甚至连谁想要他的命也不知道,就这么丧命,这很像是榆井的作风。”
“你说得没错。”峰岸颔首。“那样才像他。”
“况且,”夕子说道。“要是榆井知道凶手的名字,临死前一定会告诉我。就算没办法开口说话,也还是能用其他方法。”
“死前讯息是吧。”
“就像推理小说一样。”
“的确。”峰岸道。语毕,他抬头仰望烟囱。
就算榆井阴魂未散,应该也不会知道自己是被谁所杀。因为毒药并不是峰岸直接交到他手上,所以榆井临死前绝不可能将自己的痛苦与峰岸联想在一起。如同夕子所言,要是他留下死前的讯息,那可就麻烦了。
不久,烟囱不再冒出黑烟。基于人情而前来参加丧礼的人们,开始三三两两地离去。峰岸也就此迈步离开,夕子走在他身后。
※※※
“我从以前就一直想要问你一件事情。”峰岸如此说道。
夕子将被风吹开的围巾重新缠好,望向峰岸。
“是关于你和榆井的事。”峰岸接着说。“我很早以前就知道他喜欢你,可是我觉得你对他没意思。所以我初闻你们两人在交往的事情时,觉得很难置信。”
“你想问的是,我是抱持甚么心态和他交往对吧?”
“没错。”她不发一语,持续走了几步后才说道:
“其实没甚么特别的理由。”她平静地说道。“和爱自己的男人在一起,是很快乐的事。而和榆井这种拥有赤子之心的人在一起,更是特别。”
“你不爱榆井吗?”
“我很喜欢他。”她说。
来到大路后,峰岸邀夕子一起喝杯茶。但她拨起长发,摇了摇头。
“很抱歉。因为我想自己一个人走。”
“这样啊。希望下次有机会再见。”
两人分别反向前行。途中峰岸一度回头。他发现夕子也停下脚步,但目光却是望向火葬场。
※※※
峰岸回到饭店餐厅后一看,田端正和两名刑警在交谈。其中一人是须川,另一人是佐久间。两名刑警发现峰岸后,向他点了个头,接着又向田端展开询问。
刑警他们离开后,峰岸来到田端身边。
“警方问你甚么?”
“问一些奇怪的问题。他们问我榆井午餐后服完药,药袋怎么处理。这种事我哪记得住啊。况且,榆井既然都服完药了,和案情又会有甚么关系嘛。”
峰岸惊讶地望向刑警离开的方向。两名刑警仍站在玻璃门外,正以观察的眼神注视着峰岸。
7
“由于已过了一段时间,每个人都已经记忆模糊。”
回到搜查总部后,须川向河野报告。“听女服务生说,服完药后,榆井把整个药袋搁在桌上就离开了。之后她在收拾餐具时,一并把药袋收走。”
“这么说来,在女服务生收走餐具前的这段时间,有机会掉包药袋罗?”
“正是。或许只要看准机会,要下手并不难。”佐久间在一旁插话道。
“这么一来,这套毒杀的诡计有一半已经解开了。还剩另一半。要是这另一半也能顺利查明就好了。”
入夜后,到各处探听案情的搜查员返回总部。前往小樽的搜查员也已归来。
“他并没有去甚么和毒药有关的地方。”一名像艺术家般留着长发的刑警向河野报告。“听说除夕夜他都待在家里。元旦当天和附近两名老朋友到附近的神社参拜。我问过那两人,一位是酒店老板的儿子,一位是渔夫。两人都和毒药没有关联。”
“那大年初二呢?”
“初二时,亲戚到家里拜访,所以晚上他也在家。不过,白天时两度到外头散步。一次是带着亲戚的孩子到附近公园散步,大约去了四十分钟。我问他们峰岸回来时有没有带东西回家,他们回答不记得了。不过,我问话的对象是他母亲,所以也不能完全尽信。第二次出门,则是四处向左邻右舍问候。他是个重规矩的人,听说每年都会这么做。”
“左邻右舍全都拜访吗?”
“不,好像只拜访以前熟悉的邻居。我请他母亲就她所知道的,全部写下来。”长发的刑警从西装内侧口袋里取出一张纸,递给河野。
“模型店、旧书店、糕饼店……看起来都和毒药无关,你都去调查过了吗?”
“调查过了。听说那家模型店和糕饼店,峰岸只在店门前小聊几句,至于那家旧书店,他则是进屋喝了杯茶才走。旧书店的老太太还直夸峰岸善良,见她一个老人家独居,替她担心,不时都会去探望她。由于她说起话来没完没了,所以我赶忙藉故逃离。”
“他可真是温柔又善良啊。”河野一脸不耐烦的神情,将信纸搁在桌上。“那初三呢?”
“初三他一早就出门了。不过,没人送他出门,所以有可能离家后去了某个地方。”
“如果真是这样,要查出他去了哪里,可不容易啊。”
河野脸色沉重。“简单说,就是杳无任何线索。”
他这番话,令搜查总部弥漫一股沮丧的气氛。因为大家都心知肚明,只要峰岸周遭查不出毒药的来源,这次的案件便无法轻易侦破。
佐久间也觉得很失望。正因为他直觉峰岸想隐瞒自己回过老家的事,所以他推测这当中一定有甚么秘密。
他拿起摆在桌上的纸,那是峰岸曾前往拜年的附近住家名单。
佐藤模型店、立花旧书店、绿糕饼店……
──模型店和旧书店不可能贩卖毒药,更何况是糕饼店。
他将信纸放回桌上。但这时,他觉得有点不对劲,于是再次拿起那张纸。
──立花旧书店……是吗?
这名字令他在意。并不是因为它是旧书店,而是立花这个姓。
佐久间暗忖,最近好像在哪儿见过。不,是曾经听过。
──立花、立花……
“有了。”佐久间朗声叫道,前往搜查资料堆叠如山的桌前,从中取出他要的那本册子。焦急地迅速翻页。
“有了,就是它。”佐久间指着册子的最后一页。
那是虾夷族研究家的名册。
逮捕
1
隔天是星期六,一早天空便飘落细雪。泽村从上蜡室仰望天空,觉得没有下大雪的迹象,他感到放心。
今天将在宫之森的跳台滑雪场举办札幌奥运纪念大赛。泽村打算在这次的比赛中夺下睽违许久的优胜,因为这是榆井死后的第一场比赛。虽然它也兼充环太平洋杯国际大赛,但是像尼凯宁这样的选手当然不会参加。泽村想趁这次的机会让外国人对他的名字留下印象。昨天练习时听人说,外国选手们似乎认为,只要榆井不在,日本选手根本不足为惧。
但是有一件事一直令泽村挂怀。那就是前几天有吉说的话。说他和尼凯宁、榆井他们的跳跃法截然不同。
泽村并不想现在马上改变跳跃法,这个赛季只能继续维持这种方法。尽管在练习中多少又跳得更远了一些,但一想到自己的跳跃法可能没有发展性,他便开心不起来。
上完蜡后,泽村扛着滑雪板走向滑雪缆车。不经意地望向前方,发现身材高大的杉江翔正缓缓往前走。他总习惯低着头走路,就像要踩稳每一步似的。
泽村加快脚步追向前。
“你这次想赢得优胜吧?”泽村悄声道。
翔面无表情,唯一的反应就是微微睁大眼睛。
“你也是吧?”他如此应道,复又望向前方。
“大家都传闻,你突然进步这么多,当中一定有甚么玄机。怎样,是不是有甚么秘密啊?比如进行甚么特训之类的。”
翔一时停下脚步,转头望向泽村。他的嘴唇轻颤,像要说些甚么,但最后终究还是没说。他就此快步离去,坐上滑雪缆车。泽村也跟在他身后。
比赛中,选手们各跳三次。试跳一次,正式跳跃两次。不过,虽说是试跳,也不能随便敷衍了事。胜负从这个阶段便已展开。
“可能会跳出很远的距离。看来会往下调降哦。”来到跳台上后,已早一步来到上头的池浦,一面做伸展运动,一面如此说道。他提到“往下调降”,指的是起始闸门。为了调整初速,起点位置能以五十公分的间隔来加以改变。
※※※
陆续有一、两个人完成试跳。后头等候的选手一面做暖身运动,一面紧盯众人的跳跃情况。必须从别人的跳跃情况来推测今天的状况,当作自己的参考依据。此外,今天谁状况好,也绝不能错过。
泽村的前辈日野和池浦也已展开跳跃。日野肩膀到手臂的线条相当独特,略感僵硬。他本人说这是一种传统的跳跃方式,充分展现出日野的个性,泽村相当喜欢。
池浦向来都不太弯腰。感觉就像全身往前倾。由于他上半身未与滑雪板平行,所以在国内的比赛中,这种姿势取得的姿势分都不高。但在国外的比赛中,似乎有很高的评价。好像是因为它给人充满攻击性的印象。
日野和池浦也都跳出很好的成绩。其他选手也都状况不错,纷纷越过八十米线。
接着轮到翔登场。泽村排在翔的后面,他站在开始的横杆旁,窥望翔的表情。
翔一再调整绑在安全帽上的滑雪镜位置。从他口中吐出的白烟,可以感觉得出他呼吸有些凌乱。他吞了口唾沫,上半身往前后摇摆两、三下后,就此开始滑行。
他以双膝不太弯曲的姿势,从助滑坡上滑下。三十六度的斜角突然变得平缓,但他的姿势还是维持不变。在逼近跳台处,他将贮备的能量一次爆发,猛力一蹬。
他的身体跃向空中,紧接着下一个瞬间消失在跳台的另一头。在那一瞬间,泽村明白他这一跳极为完美。接着观众席传来一阵欢呼,就像在印证这件事一般。观众对翔的欢呼,比对之前任何一位选手都来得响亮。
在跳台前方的落地斜坡成功落地后,出现翔一路滑下的身影,他张开双臂旋转急停。但他背后并未呈现出非胜不可的气势,泽村只感觉到他飘散出一股平淡的气息。
翔跳出九十一米的成绩。
※※※
排在泽村后头的加拿大选手飞快地说了些话。由于他身旁正好有位英语不错的资深滑雪跳跃选手在场,所以他好像是向那名选手询问些甚么。那名资深选手作出回答。他说的英语,泽村也听得懂。他说道:“No, he is not NIREI. He is SHOU SUGIE. NIREI was killed.(他不是榆井,是杉江翔。榆井被人杀死了。)”
听闻此事的加拿大选手,并未露出太惊讶的表情。他应该已听闻榆井被杀害的事,只是乍看翔的跳跃,一时不小心脱口问:“他是榆井吗?”也就是说,翔的跳跃十分逼近榆井的水准。
你们将永远赢不了翔……
有吉的话,再次于泽村脑中浮现。
※※※
结果泽村的试跳失败。因为脑中杂念太多,当然无法展现出自己原有的跳跃水准。不论是跳跃时机还是角度都七零八落,最后以难者的跳跃成绩收场,连他自己都看不下去。
他坐在上蜡室的长椅上,意志消沉。
“你是看前面的人跳出那么好的成绩,一时用力过头了。”池浦前来拍着泽村的肩膀。他刚才跳得还不错,现在似乎心情很好。如果是自己状况不佳的时候,他绝不会像这样关心他人。
“翔在哪里?”泽村环顾室内。
“在日星的厢型车内。好像正和他父亲研拟比赛计划。”
“嗯……”泽村心想,到底是在研拟甚么计划呢?难道是指示他第一次正式跳跃也要越过K点,将起点位置再往下降吗?如果真能这样随意控制距离,那大家就不必那么辛苦了。
泽村下定决心,今天一整天都不要再想翔的事了。如果是自己技不如人,那也就认了,但他可不希望自己毁了自己。
似乎从第一次正式跳跃开始前,雪便愈下愈大。泽村搭滑雪缆车上山时,心中便有一股不祥的预感。此刻好像没风,但如果下雪,有风反而还比较好。风可以成为助力,但雪却只会碍事。
正式比赛果然不出所料,是从调降后的起点位置展开。这样跳出的距离就不会像试跳时那么远。当然了,愈后面的选手实力愈强,所以接下来将会有人创下佳绩。一般来说,愈到后面,雪面的滑顺度也愈好。
不过,以今天的天候来看,结果很难预料。因为若是雪花附着在助滑坡上,雪面马上会增加不少阻力。
泽村发现,选手们大多不像平时那样保持时间的间隔,就这样开始滑行。一来也是因为无风;二来可能是想趁前面的选手刚滑过,新降下的雪花还没附着时,赶紧滑行。
集训时常碰面的选手们陆续展开跳跃。他们都知道今天的比赛有何涵义,榆井已经不在了,人人都有机会获胜。
泽村心中暗忖──要是今后杉江翔将取代榆井,称霸滑雪跳跃界,我们就只有这短暂的时间有机会赢过他。
他实在不该再去想翔的事,但自己愈是在意优胜,翔的事就愈是在脑中萦绕,挥之不去。
翔的第一次跳跃,跳出八十六米。是目前的最长距离,姿势分也相当高,所以毫无疑问地暂居目前首位。
在底下比出讯号的同时,泽村便展开滑行。他让脑袋净空,只想着完美的跳跃画面。他就像被吸入一般,从助滑坡上滑下。跳台从视野上方映入眼中,全身承受着强劲的风压。风的角度有了微妙的变化,下半身比脑袋早一步得知倾斜的变化。在以八十公里以上的时速流动的视野中,他找出自己自认最佳的跳跃时机。
猛力一蹬。
瞬间,他面前出现无比开阔的空间。当中包含了鲜艳的色彩,但它旋即化为纯白的世界。事实上,泽村也不清楚自己看到的是否为白色的世界,也许单纯只是因为他脑中变成一片空白。不,可能真的是这样。有零点几秒的时间,他陷入忘我的状态中,在即将落地前才清醒过来。猛然回神,落地斜坡已近在眼前。地面化为巨大的白墙,朝选手逼近。是要将它视为墙壁而心生恐惧,或当它是要来接住自己而放心相信它,这是最后的胜负关键。
当他双脚的滑雪板抵达雪面,向两旁敞开双臂的时候,一股放心的满足感,这才在泽村心中扩散开来。他感觉到K点就在旁边。飞行距离应该已算出来了。他在往下滑行时,刚才跳跃的情形缓缓浮现脑中。方才他身子微微倾斜,为了加以修正,他摆动了左臂。滑雪板怎么了?两根都还在吗?
他跳出八十七米半的距离。在翔之上。泽村双手微微摆出胜利姿势。视线瞄向电子告示版。但泽村的名字并未出现在首位。以些微差距落在翔的后头,果然是因为姿势分落后。第三名是加拿大选手,第四名、第五名也都是外国选手,第六名是日本选手,第七名是日野。
泽村从告示板上移回视线,迈步向前时,发现翔就站在他面前。他也刚从告示板上移开目光,与泽村四目交接。
“跳得漂亮。”翔说。也许是下雪的关系,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含糊不清。
还是一样,从脸上表情看不出他心里的想法。
“谢啦。”泽村回答。
翔似乎已对泽村不感兴趣,扛着滑雪板就此往日星的厢型车走去。
※※※
泽村一走进上蜡室内,便发现现场气氛与之前试跳有些微不同。与排名有关之后,选手们的眼神顿时都变了。得到不错的排名,有人因此眉飞色舞,反而变得沉默不语的人也不少。第一次没跳好的选手也一样,他们不想就这么放弃今天的比赛。总之,既然都跳了,当然希望能跳出自己能接受的好成绩。
泽村发现日野正用心地替滑雪板上蜡,于是走近他身边说道:“你今天跳得不错嘛。”
经他这么一声叫唤,日野侧着头莞尔一笑。
“是运气啦。倒是你,战斗力十足哦。”他指的是泽村刚才那一跳。
“是运气啦。”日野脸上挂着微笑,继续仔细地擦拭滑雪板的滑行面,但他突然停下动作,叹了口气,望向外头。
“今天……或许翔会获胜。”他的这声低语,令泽村心中又感到焦虑。坦白说,他没把握在第二跳反败为胜。
※※※
第二次跳跃就此展开。
第二次跳跃是从第一跳时顺位较低的人开始起跳。泽村是倒数第二个跳。最近他在国内大赛中大多都是这样的排名。排名第二,仅次于榆井之后。而今天排在他后面的,是之前一直不太注意的杉江翔。
选手们陆续走出上蜡室,留在室内的人愈来愈少。泽村与日野站在一起,从窗口观看其他选手比赛的情况,这时,排在第三顺位的加拿大选手前来攀谈。日野多少还能用英语和人交谈。泽村让他去应付那名外国人,自己则是望向室内。
翔坐在屋内角落的一张长椅上,抱着双膝。他不想看别人的比赛。泽村原本心想,他可能是紧张吧,但看到他那空虚的眼神,泽村觉得他可能连紧张的情绪也没有。
对了,翔今天明明有机会赢得优胜,却没人对他冷嘲热讽,或是对他施压。一来也是因为他大部份时间都待在日星的厢型车内。二来,没人和他有往来。或许和杉江泰介的存在也有关系,不过,也许是大家都觉得他难以亲近。
不久,日野步出上蜡室,外国选手们也开始行动。泽村和翔最后才离开上蜡室。
──雪愈下愈大了。
搭滑雪缆车上山时,泽村仰望天空。雪花饱含水气,似乎很沉重。他心想,希望别出甚么意外才好。
第二次跳跃似乎跳不出多远的距离。也许雪面的滑度已开始变差。状况不佳。
“看来,这场雪是不会停了。”等候的这段时间,泽村向翔搭话。
翔瞄了天空一眼,只简短地应了一句“是啊”。
不过,他似乎也有点在意,之后同样朝雪地状况确认了好一会儿。
不久之后,日野开始滑行。雪似乎愈下愈大。日野滑下助滑坡的背影,看起来就像消失在雪中一般。
日野展现出资深老手的风范,平稳地结束赛程。从现场的鼓掌声听来,想必是挤进了前面的名次。
接着两名外国选手展开跳跃。一人跳出八十米的成绩,另一人则是失败收场。
最后只剩三人。
泽村在心中盘算。我要怎么跳,才能赢得优胜呢?总之,希望能比翔多跳出两、三米的距离。这样就有可能反败为胜。
──第二次跳跃速度似乎会减慢,但以今天翔的状况来看,他应该会跳出八十米远。这么一来,我就得跳八十二、三米才行……
泽村望了翔一眼。他一直眼望远方。
暂居第三位的加拿大选手,往起始横杆使劲一推,就此滑下。看得出来,他很想提高速度。也许是这样的努力有了成果,他跳出将近八十米的成绩。可能暂居目前首位。
泽村缓缓做了个深呼吸,毫不踌躇地开始滑行。他不想多作耽搁。
虽然觉得滑度不佳,他还是猛力蹬向地面。但时机掌握得太早。他感到上半身一阵虚浮,感受到空气阻力。
而且这时正好侧面一阵强风袭来。
但他仍想拉长距离。脑中并未感到一片空白。他很清楚身体正急速下降。雪地朝面前直逼而来。不,再多撑一下……
紧接着,他全身感到一阵剧烈冲击。天地整个倒转。我跌倒了吗?当他好不容易想到这点时,已往下滚了好长一段距离。
停止滚动后,他一时无法站起身。几欲无法呼吸。在某人的搀扶下,他才勉强站起。手臂、双腿,都不觉得疼痛。只觉得脸好冰冷。看来是没有受伤。
泽村觉得很难堪,黯然离开。观众当中还有人朝他拍手。在拍个甚么劲啊,泽村对此感到很不高兴。你们不如大声笑我,我还觉得比较痛快。
他低着头走向上蜡室。对自己的得分和排名已不感兴趣。
“真是大笨蛋!”他如此痛骂自己。
登上楼梯,走进上蜡室后,他朝长椅坐下,不想看任何人。羞愧之情涌上心头。
过了一会儿,门外一阵哗然。他惊讶地站起身,眼前出现一幕难以置信的光景。
最后跳跃的翔竟然跌倒了。就像刚才泽村一样,身上沾满刚积在地上的雪花,一路往前滚。
泽村在原地呆立良久。观众群依旧哗然未止。这时,翔站起身,开始迈步前行。就和刚才的泽村一样,低垂着头……
“是雪的关系吗?”泽村仰望天空低语道。
“并不是被雪卡住的缘故。”在泽村身旁已换好衣服的池浦说道。“亮太跌倒后,有几名测试员也试跳过。不可能会卡住。”
一名选手跌倒后,在下一名选手开始前,得花一些时间。在这段时间,雪花会积在助滑坡上。而特别容易堆积的地方,就属坡度平缓的飞跃跑道了。这样会有甚么后果呢?从陡坡上滑下,突然冲进新雪堆积的场所,速度会突然减缓。
这就是俗称的被雪卡住。结果会造成姿势大乱,无法准确掌握时机。如果情况严重,几乎不可能成功跳跃。甚至有些选手还说,要是下雪的日子前面有选手跌倒,这场比赛就泡汤了。
不过今天的比赛为了确保公平,像这种情况会派测试员现场试跳。
“真要说的话,是在亮太跌倒时天候正好改变。包括了风向和下雪的情形。也许翔自己的压力也起了微妙的变化。不管怎样,要是亮太没跌倒,一切顺利进行的话,翔或许就获胜了。”
“亮太也认为自己要是没跌倒的话,应该会获胜吧?”一旁的日野说。“不过,你实在撑过头了。既然没跳好,就该干脆一点,提早落地。”日野的口吻充满活力。由于泽村和翔跌倒,他就此跃升为季军。
“真是对不起翔。”泽村颓丧地说道。
“这种小事别放在心上。”池浦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你又不是故意的。况且,在那种情况下,他也没必要刻意跳那么远。”
“说得也是。”事后泽村仍觉得闷闷不乐。
他把滑雪板架在车上返回宿舍时,看见翔走进日星汽车的厢型车内。翔独自一人在厢型车前做缓和运动。泽村犹豫了一会儿,向他走近。
“今天真对不起。”他出声叫唤,正往前做伸展运动的翔,转头望向泽村。一副不知有何贵干的表情。
“难得你今天有夺冠的机会,却被我搞砸了。”翔似乎这才明白他的意思,以毫不在意的口吻“哦”了一声。
“经这么一提才想到,之前跌倒的人是你。”泽村心头为之一震。
“我没放在心上,是我自己练习得不够周全。”翔说了一声“再见”,就此离去。泽村茫然地目送他离去的背影。
──经这么一提才想到,之前跌倒的人是你。
“经这么一提才想到”这句话是甚么意思?你要是没提,我都没想到你呢──他是这个意思吗?他根本没注意到我是第二顺位……
泽村歉疚的心,登时转为愤怒。他紧握双拳。接着开始思考明天的事。
明天将在大仓山举办STB杯。
2
观众尽皆散去后,峰岸仍站在自己的车子旁,仰望跳台。
雪似乎有歇停的迹象。
※※※
这场比赛由加拿大选手获胜,日本选手只有日野赢得第三名。此事根本不值一提。它只惹来体育报的残酷批评,说榆井死后,日本滑雪跳跃队根本就不值得期待。
──问题是那家伙的跳跃。
融雪渗进峰岸的衣服里,直抵他的皮肤,但他浑然未觉。此时他全身发热。
──还是慢了一步吗?竟然会有这种事……
他极力想消除心中涌现的不安。不可能慢了一步。不可能有这种事。
他摇了摇头,正准备坐进车内时,发现有踩踏雪地的脚步声走近。他开着车门,抬头仰望,发现两名刑警正朝他走近。
“嗨。”朝他叫唤的,是那名年纪较长,戴着墨镜的刑警。他叫须川。
“找我有甚么事?”峰岸问。
但刑警们没回答他的问..题,迳自来到他身旁。
“比赛好像结束了。”须川说道。“虽然很想看,但因为有事要忙,抽不开身。”
“哦……”
“我们去了一趟小樽。”一旁的佐久间刑警说道。“今天一早。”
“去小樽?”峰岸感觉全身瞬间冷却,开始冒起鸡皮疙瘩。
“我们有些事想问你,可否跟我们去警局一趟?因为在这里谈有点冷。”须川拉紧大衣的前襟,以玩笑的口吻说道。但他墨镜底下的双眼,肯定正露出锐利精光,想掌握峰岸的表情。
“找我有甚么事?”峰岸又问了一次。声音略显颤抖,峰岸自己很清楚,这并非全然是天冷的缘故。
“是关于你老家的事。”佐久间说道。“特别是旧书店老板的事,我们想向你请教。”
警察果然不简单,这是峰岸的感想。考量到自己现在身处的立场,说这种悠哉的话实在很不是时候,不过,被带来侦讯室,听须川连珠炮似的说了一大串话之后,他不禁有这种感想。
针对峰岸是如何取得毒药一事,他们几乎已完全掌握。也就是峰岸在过年时前往立花旧书店,偷偷从已故老板的房里偷出毒药瓶的事。
但他们是在甚么契机下发现立花旧书店,此事目前还不清楚。峰岸在过年时顺道绕往旧书店拜访,理应只算是件微不足道的事,但警方是在甚么契机下,将那名已故的店老板和虾夷族研究者的身分串联在一起呢?
真不可思议,但偏偏峰岸又不能主动开口问个明白。
“旧书店的老太太说你是个好孩子呢。”须川说道。“你好像从以前就很爱看书,常自己一个人到那家店里玩。长大后,也常到店里探望老太太。因为他们膝下无子,所以已故的老板非常疼爱你,对吧?”
峰岸没说话。他无话可说。
须川取出装在塑胶袋里的小瓶子。这和峰岸偷出的乌头硷瓶子一模一样,他一时为之一怔,以为自己藏匿妥当的瓶子,已被警方取得。
不过,那并不是他拿走的那个瓶子。里头装的是黑色的东西。仔细一看,好像是某种干燥的植物切片。
“请你念上面的标签。”须川说。
标签上写着:“乌头的根放在豆荚里,在炉上干燥三到四周(有毒),与分离出的乌头硷,都是向根元先生取得”。
“立花先生的房里,有个布满尘埃的小整理柜对吧?我是从它的抽屉里找到的。听老太太说,立花先生吩咐过她,绝不能碰这抽屉里的东西。因为是剧毒,所以也难怪他会这么说。抽屉里还有虾夷人用的箭头。你知道吗?箭头是用鹿腿骨做成。听说当中凹陷的地方,会涂上乌头的毒液。对了……”
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会儿。“这瓶子上的标签不是写了吗?与分离出的乌头硷,都是向根元先生取得……也就是说,乌头硷的瓶子应该也在立花先生这里。但我找遍各个地方都找不到。很奇怪吧?峰岸先生,这件事你怎么看?”须川紧盯峰岸双眼。
“我猜不出来。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们认为,是有人把它拿走了。原本理应放在家中的东西,现在怎么找都找不到,会作出这样的判断也是很理所当然的吧?”
“这当然。”峰岸不得已得这么回答。
“那么,会是谁拿走的呢?这时候就出现一个教人伤脑筋的问题了。立花家没有亲人,这几年来几乎都没人去过他们家。去过他家的,就只有峰岸先生你一个人。”
峰岸摆在膝盖上的手微微握紧。
“这你不知道吧?”
“不知道。”峰岸摇头。
“你可曾看过整理柜里的东西?”
“这件事,我不太记得耶。”峰岸定睛回望刑警,心跳得很急。但连他自己都觉得意外,现在脑中相当冷静。虽然事情演变到这个地步,他一点都没作好心理准备,但感觉就像在看某个很自然的情势发展。
“不记得是吧。”须川以嘲讽的口吻说道后,瞪视着峰岸。
“请你别忘了自己说过的话,也许哪天又会问你同样的问题。顺便告诉你一件事,只要我们有心,就会像一层一层剥皮似的,逐步查明事实。到时候就会知道是怎样的来龙去脉,你将明白我们有多认真。早晚一切都会真相大白。”
“可以问一个问题吗?”峰岸如此说道,须川叼了根烟,点了点头。
“你们是因为怀疑我,才会去那家旧书店吧?你们到底是根据甚么来怀疑我是凶手?”须川点燃烟,朝天花板吁了口烟。
“关于这点,你自己去猜吧。很在意这件事是吗?”
“可能是有人告密吧?”须川陡然停下动作,一旁的佐久间也抬起头来。峰岸心想,果然不出所料。
“你为甚么会这么想?”须川问。
“就是这么觉得。”峰岸答。
接着现场沉默了半晌,气氛无比沉重。峰岸觉得这个漫漫长夜恐怕还会再持续下去,他非得习惯这样的沉默不可。
“我们的确是怀疑你。不过,有些事情我们一直搞不懂。”佐久间在一旁说道。“我可以直说吗?”
“请直说无妨。”峰岸说。
“如果你是凶手,那你为甚么要杀害榆井选手?目前我们实在猜不透这点。如果我们掌握到证据,便会请你加以解释。”佐久间咬牙切齿地缓缓说道。
峰岸看着他的脸,无言以对。
※※※
傍晚时,峰岸被释放,就此返回饭店。他接受警方侦讯的事,似乎没人知道。
──也许只是时间的问题了。
他回到自己房间,躺在床上凝望天花板,如此思忖。警察已查出这件事。既然这样,也许就快查出真相了。
不过,到底是谁告的密?
峰岸的疑问至今始终未解。知道是峰岸杀了榆井的人,到底是谁?
他躺在床上,伸手拿起电话,把耳朵贴向话筒,联络柜台人员。马上便有人接听。
“我是峰岸,前几天那位掉钱的人找到了吗?”
“哦,是之前有人在训练馆里掉钱的那件事吗?目前都还没有人出面登记呢。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这样啊,真伤脑筋。不好意思,可以再继续贴一阵子吗?搞不好有人比较粗心,一直都没发现。”
“可以啊,我们这边没问题。那么,那张纸还是维持原样吧。”
“麻烦你们了。”
“我明白了。”可能是心存戒心吧,峰岸自言自语道。
为了查明是谁发现他藏在训练馆里的毒药,他想出这套计划。那只野狗在星期六晚上被毒死,表示对方在星期六晚上发现的可能性相当高。因此,只要散播有人那天晚上在训练馆掉钱的传言,就算当事人没出面,可能也会以其他方式得知是谁那晚在训练馆进出。但目前似乎仍没半点线索。
不过,那位神秘的告密者并未将训练馆藏有毒药的事告诉警方,这令峰岸百思不解。难道告密者和发现毒药的人是不同人?
真教人头痛。
他原本深信自己的计划天衣无缝,至少他自己找不出缺点。正因为这样,他完全想不透是谁看穿他的手法,又是如何得知。
这名扮侦探的人究竟是谁?
他为甚么不露面?
──为甚么?
他突然露出苦笑。因为就像在玩联想游戏似的,他蓦然想起佐久间刑警说的话──你为甚么要杀害榆井选手?
动机──
想到为何要杀害榆井,峰岸便觉得脑中一片混乱。
我真正兴起杀害榆井的动机,到底是甚么时候呢?我虽然心里有杀他的动机,但又是从甚么时候开始的呢?
严格来说的话,是从认识榆井的时候开始。打从第一次见到他,知道他是个鸟人,能力和自己截然不同的那时候起。不过,后来又多花了些时间,这个动机才清楚成形。
──真正开始清楚成形,是从那时候开始。
当时他骨折康复,重回滑雪跳跃界,想像以前一样跳跃,却始终跳不出佳绩。他从失意中追求一线生机。不是唤醒昔日自己的跳跃方式,而是让身体重新学会另一种跳跃方式。不是修正既有的图画,而是在纯白的画布上重新作画。
而他当作范本的对象,正是榆井明。峰岸认为,榆井的跳跃是日本的最佳典范,同时也具有世界顶极水准。
如果能彻底学会他的跳跃法,也许就能东山再起,这是峰岸最后的期望。
但那并非单纯只是模仿他的姿态,也不光只是盗取他的技巧。而是将自己对榆井的滑雪跳跃所抱持的所有感觉,全部输入脑中。要复制的不是理论,而是感觉。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可以帮你,但这会很辛苦哦。”当时的指导员是藤村,听完峰岸的提议后,他以严峻的口吻说道。
“我已作好心理准备。”峰岸答。“我想从头来过。”
峰岸为自己设定三年的时间。这段时间,他决心将自己的人生全部投注在滑雪跳跃中。他和榆井一起生活,就此展开这项计划。由于经常集训,所以有不少时间和榆井在一起。如果只是一起用餐、练习,那也无济于事。峰岸努力制造机会和他攀谈。
然而,这项最初步的计划,执行起来却是困难重重。要找机会和榆井聊天并不难。因为榆井爱讲话。但要跟上他的说话步调,却困难无比。他说起话来无脉络可循,而且变来变去。他的好奇心就像向全世界蔓延的繁茂树枝一般。
不过,峰岸还是掌握了一项重点,那就是滑雪跳跃也是榆井感兴趣的项目之一。而且能藉此将话题集中在“人类在没有翅膀的情况下,究竟能飞多远”这一个点上。
“站在起始台上,我总觉得满心雀跃。也许在某个情况下我可以飞得老远。每个人都作过在天空飞的梦吧?在梦里可以像在空中游泳一样移动。我想像那样乘风飞行。”他也曾这样说过。
但实际问到他跳跃时的感觉,他的说明却又让人听得一头雾水。
“说到理想的跳跃,你都是在心中想像甚么样的情景?”峰岸曾如此询问。当时榆井的回答如下:“那还用说。脑中想的当然是一种爆发的感觉。把所有讨厌的事全忘记,在那一瞬间只想着要做出完美的跳跃。如果做不到这点,就不会有完美的跳跃。”
起初峰岸以为他是在敷衍。甚至怀疑他是否怀有戒心,不想让峰岸剽窃他的感觉。但看他的模样,又不像是这么回事。倒不如说,他很热心地想传达自己跳跃时的感觉。他看峰岸一副无法理解的神情,伸手搔了搔头,又继续说明。
“要当自己是融入在风里面,以这种感觉来飞行。不可以和它对抗。从跳台上飞出时,要像从风中钻出一般,之后则要像被风接住一样。只要能走到这一步,接下来就把一切交给风了。要信任风。”
简单来说──
简单来说,榆井的感觉比峰岸更具野性,而且依赖本能。完美无误的跳跃方式,在他脑中先天就有内建好的程式,他要努力的方向,在于如何导引出这股本能。与那些后天才想创造出这种程式的人相比,基本条件一开始就不同。
尽管如此,峰岸还是耐心十足地和榆井沟通交谈。因为他期望在榆井不经意的谈话中,隐藏着可以唤醒他昔日感觉的提示。
而峰岸也实际得到一些提示。其中最大的提示,发生在他与榆井聊游泳的时候。
“跳水时,只要能像滑雪跳跃一样跃进水里就行了。”榆井望着电视说。
“像滑雪跳跃一样?”
“嗯。就像要跳进前方的风中一样,以这种方式往水里跳,一定可以跳得很好。”
跳进前方的风中──这句话深深烙进峰岸脑中。仔细一想才发现,榆井在形容滑雪跳跃时,从来都不用“往上跳”这个字眼。
除此之外,峰岸还得到了几个小小的提示。他在脑中加以归纳整理,虽然只有模糊的形体,却能拼凑出榆井独特的跳跃方式。
然而,以言语传达终究有其极限。要以明确的形式来了解榆井跳跃的感觉,必须亲眼确认其身体动作。只不过,实际进行滑雪跳跃时,双方之间有距离,而且速度又快。就算能掌握大致的形体,却无法进行细部的观察。因此,峰岸将着眼点放在假想跳跃练习上。
假想跳跃是一种模拟训练,在台上摆出助滑的姿势,脑中想像实际在跳台上的状况,做出跳跃动作。一般是两人一组,由搭档在下方接住对方的身体。
峰岸让榆井进行假想跳跃,以摄影机从各个角度来拍摄。同样的,峰岸也拍摄自己的动作,仔细两相比对、检讨。
“当中有个严重的不同点。”藤村比较两台萤幕的画面,如此说道。“那就是肌肉的差异。差异并非单纯只会显现在跳跃力上。就算你能拥有和他一样的跳跃感觉,但若没有能加以发挥的肌肉,还是一样没有意义。”
因为这项建议,峰岸决定彻底进行重量训练。不是盲目地乱做,而是勤上训练中心,挑选最有效提升肌力的方法。在他过往的滑雪跳跃生涯中,这可说是肉体负荷最吃力的一段时期。
在训练中心里面,不时会遇见其他队的选手。他们对峰岸特训的情形相当惊讶。不过,他们并不知道峰岸真正的目的。看在他们的眼中,也许只会觉得,这是一位走下坡的选手在作最后的垂死挣扎吧。
只有一人给予峰岸协助,他就是刚转至日星滑雪队的片冈。他对峰岸特训的目的一句话也没问,但不时会对峰岸的训练方式提出建议。就是片冈指示他应该将锻链重点放在伸展左膝的肌肉上。片冈说的话总是准确无比,训练的效果相当显着。
“你不觉得我是人老还不认输吗?”有一次他向片冈问道。只见片冈以他的习惯动作托起金框眼镜,以不带高低起伏的声音应道:
“我知道你是想最后一搏。”
“没错。我这是最后一搏。”
“不管甚么,都有其最后的机会。是不是要当作最后一次机会,由当事人自己决定。”
“这已是最后一次机会了。”峰岸说。“再也没有下次。”
片冈闻言后没再多说,只对他的训练方式提供了一项建议,就此离去。
没有集训时,峰岸有时会独自待在禅寺里。一来也是为了培养专注力,但他真正的目的,是想像榆井一样,重拾往日那享受滑雪跳跃的纯真之心。榆井就像个孩子似的,挑战飞行。究竟人到底能飞多远呢?他只是一直在挑战这个永远的课题。胜负并没有那么重要,所以压力根本不是他眼前的问题。榆井的这份纯真,令峰岸好生羡慕。
这样的生活过了一、两年。
※※※
就在藤村骤逝之后,出现瓶颈。榆井因为大受打击而不再比赛,峰岸的计划就此整个大乱。于是,那个时期峰岸努力的方向,改为让榆井重新振作。
榆井复出后,峰岸想将他的跳跃模式完全吸收的计划也再度展开。他想从身心技各方面追上榆井,日夜苦练。
但如此耗费时日的计划,却迟迟不见显着的效果。
峰岸的跳跃距离确实比当初因陷入低潮而烦恼的那段时间改善许多。其他队的选手和指导员们也愈来愈常说他最近状况不错。在比赛中,也不时会有不错的名次。
但还是不太对。就峰岸自己的感觉来看,一切都不太对劲。
他是在前往普莱西德湖参加世界杯时,才明白此事。当时峰岸状况不错,和榆井等人一同出国比赛。
在这场比赛中,发生一件离谱的意外。峰岸他们一行人早从三天前便已抵达当地,但因为大风雪的缘故,公开练习的天数遭到缩减。一直等到比赛前一天才能实地练习。而且也只能跳三次,根本掌握不到跳台的感觉,心里忐忑不已。
而且这时候榆井屋漏偏逢连夜雨。他因感冒而发烧,所以只试跳了一次。而且还没跳成功。
比赛当天,榆井说他不想弃权。他的高烧已退,而且也获得医生的许可,所以决定让他上场。但大家都认为,榆井应该是难创佳绩才对。他现在的状况,就和完全没练习过一样,而且还是大病初愈。
说到试跳,日本选手中就属峰岸成绩最好。尽管如此,也只是不至于在外国选手面前丢脸的水准罢了。榆井之前的一跳,连七十米级的标准距离也没达到,显露出他的练习不够充分。
“就像从溜滑梯上滚下来一样。”试跳结束时,榆井笑着这样形容自己刚才跳跃的表现。
“这次也是没办法的事,你要小心别受伤哦。”峰岸如此鼓励他。
“我不会受伤的。”榆井笑咪咪地应道。接着他张开双臂,伸了个懒腰,说道:“嗯,外国果然很大,我就开心地玩一玩再回去吧。”
其他的选手们都笑了,心想,真不知道这家伙是粗神经,还是天真。
不过,他们脸上的笑容,在看过榆井第一次正式跳跃后,马上消失无踪。
不同于先前的试跳,榆井展现出漂亮的飞行。飞行距离也相当远,挤进前十名,是日本人当中的最佳成绩。峰岸则是跳得比试跳时还差。
“怎么突然表现这么好?”峰岸问。
“我没有怎么样啊。”他答道。“我自己也不清楚,就只是这样滑下去而已。只跳出这样的成绩,也是没办法的事。”
“只跳出 8fd9." >这样的成绩?”
“不过,接下来或许会跳得更好一些。因为我已经摸熟了。”
而他也真的在第二次跳跃时,跳得比第一次更远,排名也从第十名窜升至第三名。
他的跳跃方式,根本就无从模仿──峰岸这时才有深切的体悟。榆井不像一般的选手,倚赖感觉。他甚么也不倚赖。因为他的身体会自己行动,不受意志左右。而他也相信自己的身体。
──也许我追逐的是一个幻想。
峰岸如此暗忖。要学会榆井的跳跃方式,得先取得他的身体。
之后又经过几场比赛,更加深了峰岸这个印象。世上的一切领域,都有上天选定的人。榆井就是这样的人。而我不是……
就这样,峰岸一开始决定的三年期限就此结束。
峰岸无法成为榆井,他并不懊悔。榆井可能是今后数十年也无人能出其右的滑雪跳跃好手。有他这样的天才,才会有我这种以他为目标的人。尽管到头来,不管自己再怎么想追上他,他都像是位在远方的海市蜃楼,但这样我心中已无任何遗憾。因为我追逐的是一位过人的天才。这些年所投注的光阴,峰岸并不觉得可惜,他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
引退后,峰岸只想着要让榆井明名扬世界。自己昔日当作目标的对象,究竟有多么巨大,他想以清楚的形式来加以呈现。
但峰岸万万没想到。
他的梦想,竟然会以那种形式破灭。
3
STB杯兼环太平洋杯国际大赛,在和昨天迥异的大晴天下举行。而且吹的是对选手有利的逆风,陆续有人创下佳绩。特别是在第一次跳跃中,日本代表队的选手几乎都跳出百米以上的成绩,包括外国选手在内,共有五人跳出一百一十米以上的佳绩。
泽村亮太也是这五人当中的其中一位。
但他还是不满意。在五人当中他排名第五。不是姿势分的问题,而是他跳出的距离最短。排行在他之上的四人当中,有三人是外国选手。而那唯一的日本选手是杉江翔。对泽村来说,名次反而不重要,败在翔手下,才是真正严重的问题。
“不要闷闷不乐嘛。能跳出一百一十米的成绩已经很不错了。”泽村擦拭滑雪板的滑行面,准备第二次跳跃时,池浦来到他身旁说道。他似乎不自觉地露出不悦之色。
“以今天的状况来说,就算跳出一百一十米远,也没甚么好高兴的。”
“真好意思说,我可是好不容易才跳出一百米远呢。”
“池浦兄,你也有可能反败为胜啊。分数又相差无几。”
“我也有机会吗?”一旁探头的,是一位姓渡部的选手。之前他在塞拉耶佛奥运中出赛时,正值颠峰期,不过这两、三年来始终成绩低迷。今天也只跳出九十五米远。
“如果你跳出一百三十米的话,应该就有希望。”池浦语带调侃地说道。渡部跪地皱着脸。
“这样根本就是在举行飞行大赛嘛。不过,像今天这种状况,真希望榆井也能上场。就算没办法跳出一百三十米,搞不好也能跳出个最长距离。”
“榆井是吧……”泽村心想,或许有可能。之前榆井还在时──话虽如此,不过也才不久前的事,在今天这样的状况下,总会将起点台往下调降。尽管这样,榆井还是跳出将近一百二十米的成绩。如果是今天这样的起点位置,他也许能轻松创下跳台最高纪录(该跳台历年来的最长距离纪录)。
泽村正在想这件事情时,上蜡室的一隅突然一阵吵闹。有多名选手大声嚷嚷。众人全都往他们瞧,他们这才闭嘴,但表情显得不太对劲。
很快便得知他们吵闹的原因。日野朝这里走来,告诉泽村他们。
“我从他们那里听说,已抓到杀害榆井的凶手了。”
“咦?”渡部发出一声惊呼,再度聚集了众人的目光。
“是谁?”池浦问。
“不知道。好像是刚才我们第一次跳跃时被逮捕的,似乎是滑雪跳跃的相关人员。”
“不是选手吧?这么说来,是教练或指导员吗?不会是我的教练吧?”在这种时候,渡部还不忘开玩笑。
“比赛途中还发生这种事,三好先生可真是辛苦啊。”
池浦这番话,大家听了纷纷点头。
※※※
第二次跳跃开始,前面的选手开始比赛时,他们已隐约明白被捕的人是谁。在教练和指导员当中,没在今天这场比赛中露脸的,就只有一个人。
泽村在等候上场的这段时间,和池浦交谈。
“你听说了吗?”
“听说了。”池浦答。
“听说是峰岸先生。”
“好像是。真教人不敢相信。峰岸先生竟然会……”
“他明明是最不可疑的人才对啊。”
“这下我深深明白人不可貌相的道理。”接着池浦重新戴好安全帽,就像在说“这件事就聊到这儿吧”。已快要轮到他上场。泽村也觉得再聊下去会妨碍他比赛,就此保持沉默。
──峰岸先生是吗……
泽村心里五味杂陈。虽然和峰岸没特别亲近,但好歹总有些和峰岸有关的回忆。例如他陷入低潮时,曾参考过峰岸的跳跃方式,峰岸也曾针对重量训练对他提出建言。峰岸整体给人认真勤奋的印象。
说到从现役选手引退,改为专心当指导员的峰岸,感觉就像是将一切全寄托在榆井身上。听说他还为了榆井学习如何贴扎,研读运动生理学。
考量到榆井偏食的饮食习惯,还向医生谘询,决定让他服用维他命。为了排定训练项目,甚至还向职棒的运动防护员谘询。
如此悉心照顾榆井的峰岸,竟然会杀了榆井。
──到底是为甚么?
泽村实在无法想像。
※※※
比赛结束后,泽村他们换好服装,正准备回车内时,两名从未见过的男子朝他们奔来。一人脖子上挂着相机,一看便知道是新闻记者。
“杀害榆井选手的凶手已经被捕,您知道吗?”泽村原本正准备说他知道,但日野朝他使了个眼神加以劝阻,泽村见状,决定保持沉默。
“凶手好像是榆井选手的指导员,请问您有甚么感想?”泽村置若罔闻,坐进厢型车内,但男子还是抓住泽村的衣袖,紧缠不放。日野看不下去,出言相救。
“我猜三好总教练应该有话想说。”泽村乘机坐进车内,关上车门。
“请等一下。我们想听听选手们对此事的感想。”
记者在车外大喊,但池浦关上窗帘后,他们敲了一下玻璃,便就此离去。可能是采访其他队的选手去了。
“不知道接下来会怎样。”日野长叹一声,如此低语。
“不会怎样。”池浦说道。“等时间一过,大家就都忘了。就只是如此而已。把心思用在这里,只是白费力气。”
“那是因为池浦你总是这么冷静。”
“才不是呢。今天的第二次跳跃,我果然因为无法专心而失败。本想好好表现一下的。为了这种事而乱了自己的步调,跟傻瓜似的。”
泽村心想,他说得没错。在第二次跳跃前,得知是峰岸杀了榆井这件事,一直萦绕心头。但老实说,现在不是想这种事的时候。比起榆井遭杀害的事,以及峰岸被捕的事,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面对。
现在,泽村脑中想的不是峰岸和榆井的事。此刻他满脑子都是数十分钟以前,杉江翔飞行的模样。
4
“今天的比赛结果怎样?”一见佐久间他们到来,峰岸劈头就问这么一句。他人在侦讯室。
“比赛?”须川问。
“STB杯啊。在大仓山举行九十米级的比赛,可能已经结束了。”
“我没听说。”
“是吗?”峰岸低下头,伸指紧按眉间,一副头痛的模样。佐久间心想,可能是他没睡好的缘故吧。如果他的精神状态和常人一样,昨天回住处后,应该还是会精神紧绷,无法休息。
“这种时候管不了比赛了吧?建议你多想想自己的事。”佐久间在一旁插话道,峰岸始终紧抿双唇。
“你今天的立场,和昨天有些许不同。”须川说。“你应该也知道,你已经被逮捕了。这表示我可以不放你回去。在你坦白供出一切之前,我们都可以一直等下去。”
“你应该已从须川那里听说了,你可以请律师。”
峰岸就只是微微摇头。
须川清咳几声。
“我猜你应该还没忘,你昨天曾告诉我,那个存放毒药瓶的整理柜,你没看过里面的东西,对吧?”
峰岸往须川瞄了一眼,微微点头。
“可是,这样很奇怪。”须川撇嘴说道。“太奇怪了。”
他接着望向佐久间,佐久间也点头表示同意。“从那个整理柜里,查出了你的指纹呢。又多又清楚。你说没看过,那实在不合情理。”
感觉得出峰岸此刻正紧紧咬牙,他的左手握紧右手的大拇指。
“我可能看过吧。”峰岸答道。“但我一时忘了。或许只是在不经意的情况下看过。”
“你的意思是,不经意地看过那个毒药吧?”须川略微站起,趋身靠向峰岸,意在威吓。“里头某个地方,放着一个装有毒药的箱子。碰过它的就只有你,没有别人。然后毒药就这么不翼而飞。这么一来,答案已经很清楚了。”
“我不知道。”峰岸坚定地回答。“里头有毒药的事,以及是谁将它拿走,我一概不知道。不过,里头真的有毒药吗?事实上,根本没人见过吧?”
须川闻言,朝这名嫌疑犯瞪视了半晌后,重新坐回椅子上。
“昨天我让你看过那个瓶子对吧?那是向立花旧书店借来的瓶子,里头装有乌头的根。上面贴的标签写道‘与分离出的乌头硷,都是向根元先生取得’。其实我已找到这位‘根元先生’了。他是位学者,和立花先生一样,都曾经参加过虾夷族研究团体。昨天晚上,我们有两位刑警前去拜访他。”
峰岸往须川瞄了一眼,接着旋即垂眼望向地面,脸上表情没任何变化。
“然后,”须川接着说。“他们向根元先生确认过证词,他确实曾将乌头硷的瓶子交给立花先生。听说是五年前十月的事。而根元先生手上还留有一模一样的乌头硷,于是我们马上调查其成份。虽说是乌头硷,但听说里头还添加了不少其他种类的不纯物质。只要拿它和榆井的胶囊中发现的毒药相比对,就能清楚明白它是否为这次犯罪所用的毒药。”
说到这里,须川低头窥望峰岸的神情。“检验结果终于出炉了。根据科学研究的报告,根元先生所提供的毒药,并未完全分离,当中含有牛扁硷、阿替新硷等硷性成份。其含有率与用来杀害榆井的毒药成份完全吻合。因此我们判断,是采同样的方法,从同一物质中分离出的毒药。说得明白一点,杀害榆井用的毒药,原来一直是由那名旧书店的老先生珍藏着。这么一来,你明白我们为何逮捕你了吧?你已经逃不掉了。快点从实招来吧。”
他一口气说了一大串话,等峰岸的反应。但峰岸只是闭上双眼,静默不动。须川拍打桌面。但峰岸的眼皮依旧动也不动。
“你要是快点招供,展现悔意,法官会从轻量刑哦。”佐久间以温柔的口吻说道。他并非时常对嫌犯采取这种攻势。而是会视搭档不同,改变做法。
“昨天我说的话,你还记得吗?”须川单手撑在椅背上,以斜靠的姿势望着峰岸。“只要我们有心,就会像一层一层剥皮似的,逐步查明事实。其实我们已对你生活周遭展开彻底调查。我们正在搜查。搜查甚么呢?那个装有毒药的瓶子。你应该已将它丢在某个地方才对。你不会丢得太远。因为是剧毒,你不敢随便丢弃。这么一来,范围就小多了。可能是放在自己的公寓里,或是埋在某个地方,要不就是还在饭店里。”
佐久间注视峰岸的脸。他猜想峰岸会对须川说的某一句话有所反应。但就他所见,峰岸始终面无表情。
“峰岸先生。”须川很不耐烦地说道。“这样对我们大家都不好。快点作个了断吧。只要你肯从实招来,我们大家就悠哉多了。还能轻松地看那个甚么杯的九十米级比赛呢。”
这时,峰岸才开始有所反应。他抬起头低语道:“对了……有电视实况转播。”
“因为今天好天气,一定陆续会有人跳出好成绩。”佐久间语毕,峰岸缓缓转动身躯,隔着侦讯室的窗户仰望天空。
蓝天之上,飘浮着两朵浑圆的云朵。
※※※
“怎样,想招了吗?”河野一见佐久间,便向他问道。须川仍留在侦讯室内。
“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不论体力还是毅力,他似乎都很强韧。”
“得长期抗战是吧?真希望他能自己招认。”
“找不到毒药吗?”河野摇头。
“那只是个小瓶子,而且只要他有心,到处都能藏。要找寻可不容易啊。”
“关于他让榆井服毒的方法,查得怎样了?”
“一样没有线索。不过,方法多的是。问题在于动机。”
“动机是吧……”
关于动机,打从一开始就一直是个谜。要不是有那封告密信,恐怕至今还不会怀疑峰岸。
“关于写那封信的人……”佐久间此话一出,河野马上点头。
“我也正在想这件事。要是找不出其他证据,就得想办法查出谁是写那封信的人。”
“峰岸已经被逮捕了,他大可公布自己的身分。”
“还是别心怀期待的好。”
“他为甚么要隐藏姓名?更重要的是……”佐久间抬起头。“告密者为甚么知道峰岸是杀害榆井的凶手?”
“很不可思议对吧?”河野说。“而且告密者是在命案发生后不久便写信来。这表示他老早就知道真相。”
“难道是峰岸的犯案计划中有致命的疏忽,被人发现?”
“这需要缜密地拼凑峰岸的犯案计划。从中推理出知道真相的人究竟是谁。就像猜谁是侦探的猜谜游戏。”
“由警察来推理谁是侦探,听起来还真是奇怪。”
佐久间以复杂的心情回以一笑,不经意地望向摆在一旁的报纸。电视节目栏的那张报纸摆在上头。
在大仓山跳台滑雪场进行STB杯滑雪跳跃大赛的转播画面。
──电视实况转播是吧。
刚才在侦讯时,先前完全没反应的峰岸,一提到滑雪跳跃的事,表情马上有所变化。而且他似乎打从一开始就很在意今天的滑雪跳跃大赛。
──到底是甚么令他这么在意?
榆井死后,他应该已经对滑雪跳跃界不感兴趣才对。
“警部,关于侦讯,我有个提议。”
※※※
“不知情的人看了一定会心想,这嫌犯和刑警到底在干甚么?”须川在佐久间耳边哨声道。佐久间面露苦笑,伸掌在面前比了一下,以表歉意。
坐他们对面的峰岸,将椅子斜放,紧盯着随身型电视的萤幕。正在播放今天稍早在大仓山举办的比赛。
佐久间以前也从未将电视带进侦讯室过,但他看峰岸很关心今天的比赛,令他对此很感兴趣。这或许是打破峰岸沉默的好机会,佐久间满怀期待,向河野提出这项建议。
比赛已来到了正式的第二次跳跃。由于第一次跳跃陆续有人跳出一百多米的成绩,所以起点位置往下调降,但感觉不出选手的飞行距离有因此缩短。解说员说,可能是现场状况变得更好的缘故。
在节目中,播报员多次提到榆井的命案。第二次跳跃开始不久,还提到凶手似乎已被逮捕的事。目前还没清楚报出姓名,想必是还没获得更清楚的资讯。
佐久间观察峰岸在播报员提到榆井时的表情。看有无任何变化。但依佐久间看,峰岸还是面无表情。他唯一一次流露出情感波动,是在一名日本选手挤进第二名时。他甚至还趋身向前。
画面中的选手陆续展开跳跃。解说员说,这是前五名选手之争。三名外国人,以及泽村和杉江这两名日本人。
这时,峰岸的表情又起了变化。他似乎吞了唾沫,喉结滑动。
──应该有甚么事影响峰岸的情绪。
佐久间将视线移回电视上。
轮到解说员预测的那五名选手上场了。当先是泽村亮太选手。身穿红色连身衣的泽村,跳出一百零七米的纪录,是目前的第一名。佐久间望向峰岸。他似乎对泽村的跳跃没甚么感觉。
接着上场的是美国和加拿大的选手,两人都轻松跳过一百米。加拿大选手登上首位,泽村则是降为第二位。
当下一位杉江选手上场时,峰岸在椅子上重新坐正,他摆在桌上的左手紧紧握拳。佐久间见状,颇感讶异。
杉江利落地展开滑行。摄影机紧追他的滑行姿势。当他倏然冲出时,摄影机一时没跟上。当再次捕捉到画面时,传来一声赞叹。是解说员的声音。
“跳得漂亮。距离拉长了。”──播报员也相当兴奋。接着杉江落地。“站稳了。他站稳了。结果怎样呢?他跳出相当长的距离,搞不好……”
摄影机正拍摄出杉江翔高举单手,摆出胜利姿势的模样。这时传来一个声音说道──一百二十三米。
“杉江选手成功了。创下跳台最高纪录。”播报员大叫。佐久间望向峰岸。峰岸嘴巴微张,以空虚的眼神望向电视。拳头依旧紧握,微微颤抖。
汗水从他的鬓角滑落。
5
泽村回到饭店的时候,已过午夜零时。他走出计程车,以蹒跚的步履走过玄关,往大厅的沙发坐下。柜台处空无一人。餐厅也大门紧闭。在冷清的寂静中,只有泽村一人。
我喝多了──他自嘲地笑道。为了忘却翔白天时的跳跃表现,他拚命灌酒。翔的跳跃,让泽村重新感到挫败、自卑。
不过,此时他脸部发烫。
他撑起沉重的身躯,摇摇晃晃地走出玄关,来到屋外。他想吹吹冷风,藉此让身体和心情都舒畅些。
各队的厢型车在停车场并排。泽村靠向其中一辆车。奇怪的是,那是日星汽车滑雪队的车。
车内放着杉江泰介常穿的那件防风外套。但泽村的视线并不是停在防风外套上,有把钥匙从衣服口袋里露出,而且那把钥匙附着一个小牌子,上面写着:“第二实验室”。
泽村想起之前刑警说过的话。杉江翔他们不是去体育馆,而是去实验室。
──那是翔接受训练的场所所用的钥匙吗?
猛然回神,他已伸手搭在车门上。但车门锁着。他绕到车后拉起后门,后门果然没锁。
泽村从后门钻进车内,拿起杉江的上衣,抽出里头的钥匙,放进自己口袋中。他们今晚应该不会到实验室去了吧。只要赶在明天早上之前送回就行了。
走出厢型车后,他站在马路上。正巧有一辆计程车驶来,他举手拦下车,坐进车内,向驾驶说道:“到日星汽车工厂。”
※※※
夜晚的工厂宛如巨大的墓碑。没有灯光,巨大的建筑以一定的间隔排列。泽村蹑脚而行,尽可能沿着建筑的阴影行进。
因为是星期天晚上,工厂里没有员工。正因如此,要走进工厂内相当不容易。大门旁的出入口开着,但出入口前方就是警卫室,表情严肃的警卫正瞪大眼睛监视。要是有值夜班的员工进出,就能混在里头走进去,偏偏今晚不能用这个方法。泽村沿着工厂外围的水泥墙行走,挑了一处最不会被人发现的地方,攀墙潜入。
他挑选暗处走了一会儿,发现前方有个介绍工厂内建筑的立牌。他确认过位置后,往第二实验大楼走去。
实验大楼是位在东侧的三栋并排大楼,分别以第一大楼、第二大楼、第三大楼来命名。每栋大楼都只有两层楼,泽村的目标是正中央的建筑。
入口大门深锁。泽村想插进手中的钥匙,但钥匙不合。
尽管心里觉得烦躁,但他还是再次于建筑四周探寻。逐一查探每一扇窗户。不过,每扇窗都紧紧关闭,文风不动。
正当他准备放弃时,他发现二楼窗户半开。也许是厕所的窗户。泽村来到底下,毫不迟疑地抬脚搭在一楼的窗户上,伸手握住沿着壁面而上的铁管。他对自己的运动神经充满自信。就算身处高处,他也不会惧怕。
他小心翼翼地挑选立足之处,一步步往上爬,来到上头一看,果然是厕所的窗户。走出厕所一看,是一处宽敞的楼层,测量仪器和工作机器、金属和树脂材料等,杂乱地摆满一地。
走下楼梯一看,中央有一条走廊,房间并排于两侧。分别是空调室、电力供应室以及资料室等等。走廊尽头是实验室的大门。泽村试着转动门把,果然是锁着的。
他从口袋中取出了钥匙,插进钥匙孔内,轻轻松松便转开了,空无一人的走廊响起了开锁的声响。
里头一片漆黑。虽然有窗户,但每扇百叶窗都紧闭着。
泽村沿墙来到右侧,马上便摸到开关。他随手按下,但理应排列在天花板上的日光灯,却一盏也没亮,因为总电源被关掉了。于是他再次来到走廊,推向写有电力供应室的房间大门。但这里同样大门深锁。
他就此放弃,回到实验室。再次沿着墙壁走。里头一片漆黑。眼睛始终无法习惯黑暗。油和尘埃混杂的气味扑鼻而来。
这间实验室可能相当宽敞,走了好远才来到窗边。途中似乎有桌子和柜子之类的东西,现在得先开窗让光线照进室内。
抵达窗边后,泽村打开百叶窗。可惜今晚没有月亮。不过,感觉还是有不少光线射进室内。
他环视室内。然而,他原本想像中的东西,一个也没看见。他本以为各种最新型的训练仪器全都一应俱全。不过,眼前摆放的东西,泽村从未见过。由于完全超乎预期,他一时还以为这间实验室和翔无关呢。
──不,不可能没关系。翔一定是用它进行训练。
泽村缓缓朝它走近。
由于光线昏暗,无法看清楚全貌,不过这东西真的很奇特。大小有如一辆小型卡车。架成像望楼般的形状,上头有个三公尺长的台座。台座应该有四、五十公分厚,看不清楚台座上面是甚么构造。
他定睛凝望望楼下方,隐约看得出几根粗大的管子,似乎还设有像马达之类的东西。
──这机器到底是用来做甚么的?
待眼睛逐渐习惯黑暗后,房间角落的情况也愈来愈清楚。摆有几台电脑。似乎不同于一般的个人电脑。
泽村决定对桌上和柜子展开调查,看有无这项装置的相关资料。但这种东西并不会摆在外面,而且抽屉和柜子全都上锁。
──这么一来,根本一无所获嘛。
正当泽村暗自咒骂时,走廊传来脚步声。并不时传来转动门把的喀嗦声。是警卫前来巡视,确认房门有无上锁。这间实验室的房门没锁。
他马上钻进桌下。紧接着,房门就此开启。
手电筒的灯光照向室内。泽村有一股冲动,想抬起头看清楚房内的装置,但他忍了下来,低头不动。
守卫走进室内。他见有一扇百叶窗开着,对此感到纳闷。他停下脚步,仔细调查室内。不久,警卫可能是查无异状,就此关上百叶窗,快步离去。他离去时,没忘记上锁。只要按下门锁中央的按钮,把门关上,就能锁上。
“好险。”泽村这才得以从桌子底下钻出,这时,他手不小心伸进一旁的垃圾桶里。手碰触到纸屑。
──既然这样,就带这个回去吧。
垃圾桶里放了好几个揉成一团的纸屑,泽村将它们全塞进口袋里。
※※※
费了好大一番工夫才拦到计程车,回到饭店时,已过凌晨三点。他将钥匙放回日星汽车的厢型车内,回到自己房间。池浦和日野都不在。他们今晚可能是回家去了。
泽村把门锁上,赶紧从口袋里取出纸屑。逐一将它们摊开。
“啐,这甚么啊。”他满怀期待地摊开来看,但里头不是白纸、涂鸦,便是传单。就在他开始感到失望时,他摊开最后一张纸屑,为之瞠目。
──这甚么?
那是印表机列印出的图表。横轴是时间,纵轴则是以(deg/s)为单位,看来,这似乎是角速度。
眼前有两条山形曲线,几乎相互重叠。其中一条线写着:“MODEL”,另一条写着:“SHOU(翔)”。
而图表标题写的是──
“The angular velocity on knee joint(CYBIRD─SYSTEM─ELM)”
泽村从自己的行李中取出字典。考量到有时会和外国选手交谈,他常随身携带字典。
标题的日文意思是“膝关节的角速度”。但泽村不懂括弧里的“CYBIRD─SYSTEM─ELM”是甚么意思。
──CYBIRD─SYSTEM─ELM?
他不懂 CYBIRD 的意思,所以他决定先查(ELM)是甚么。结果马上便查到了。
ELM 的意思是“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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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逮捕峰岸的隔天是星期一,佐久间决定独自到杉江家拜访。他们住在西区的山手,紧临着西警局。
宅邸所在的住宅区,就位在一处缓坡上。佐久间按下门口的对讲机按钮后,听到女人应答的声音。他报上姓名,等了一会儿后,玄关大门开启。
前来开门的,似乎是泰介的妻子。年纪可能才刚过四十。虽然长着一张圆脸,但给人的印象带有一点神经质。她身穿毛衣,搭一件休闲长裤,感觉穿着相当随便。
佐久间被带往客厅,客厅中央有一套沙发组,周围的柜子摆满了奖状、奖杯、奖牌等。靠近仔细一看,那不是翔所赢得,全都是泰介以前的战利品。墙上还挂有泰介选手时代的照片,泰介的跳跃方式,是在空中采双手伸向前方的姿势。
过了一会儿,杉江泰介现身。他身穿一件轻薄的蓝色开襟羊毛衫。看起来不像滑雪队的教练,倒像是公司里的重要干部。
“小犬现在人在训练中心,应该很快就回来了。您如果抽烟的话,请用。”泰介掀起桌上的玻璃烟盒盖,请佐久间抽烟。
佐久间婉拒,以惊讶的口吻问道:“今天还继续训练是吗?我听说比赛隔天都会休息呢。”
“是休息没错。所以才会像这样悠哉地待在家里。虽说是去训练中心,但也只是去接受按摩而已。因为他也累积了一些疲劳。”
“对了,昨天的比赛,令郎表现得很出色。那是他很满意的一跳吧?”
“没错,昨天确实跳得好。前天虽然输得很难看,但也许正因为这样,反而消除了过度紧绷的力量。”
“话说回来,他创下跳台最高纪录,真教人惊讶呢。”
“谢谢。”泰介从烟盒里取出一根香烟,以同样是玻璃制的打火机点燃了烟。他缓缓抽了一口后,望向佐久间。
“不知您今日前来有何贵干?我听说那件事已经破案了。”
“是的,已经逮捕了凶手。您知道是谁吗?”泰介颔首,蹙起眉头。
“不过,真教人不敢相信。我一直以为他是位很优秀的指导员。”
“但峰岸确实是凶手没错。只不过,他为何杀害榆井选手,此事至今尚未查清楚。他本人也始终不肯透露。”
“哦。杀人的动机是吧?”
“我们猜想,杉江先生可能会有甚么线索,所以才专程来向您请教。”
泰介闻言后苦笑,将烟灰弹进烟灰缸里。“我和他并不熟,所以这种事,您应该去问冰室兴产的田端才对吧?为甚么是问我呢?”
“不,虽然我拿不出甚么确切的根据,不过……”佐久间谈到昨天峰岸看那场比赛的事。向泰介坦白说出峰岸看杉江翔跳跃时,那异常激动的神情。
“峰岸看到翔跳跃的情况之后,有这种反应是吧……”泰介手指夹着香烟,露出陷入沉思的表情。但他旋即又恢复原本的笑脸。
“想不出来。不过话说回来,看到别人跳得漂亮,我们都会感到兴奋,会不会就只是因为这样呢?”
“其实不光只是这样。我们从峰岸的房间里找出几卷录影带,看过之后,发现了一件很耐人寻味的事。”
峰岸所持有的录影带,录的几乎都是榆井跳跃的画面。这很容易解释。因为在目前的运动界,录下选手的动作加以记录,是司空见惯的事。但要是拍摄别队选手的影片,涵义就不同了。这算是一种技术侦察。佐久间听说,在世界杯的比赛中,各国的教练团都会竞相拍摄尼凯宁的跳跃画面。
峰岸拍摄的对象除了榆井外,还有一人,那就是杉江翔。从很久以前便一直拍摄。
“真是匪夷所思。”泰介侧头寻思。“他想对翔打探甚么?他的队上明明已经有榆井这么一位杰出的选手啊。”
“对此,您可有甚么线索?”
“没有。”泰介说。
这时,佐久间感觉有人返回家中。传来杉江太太的声音。紧接着是一阵脚步声和敲门声。杉江翔走了进来。他身材高大,但有张小脸。感觉腰围比电视上还大上些许。
他身后跟着一名身材矮小的男子。此人戴着一副金框眼镜,身材纤瘦。虽然没和他说过话,但佐久间知道他的名字,他是杉江他们队上的运动防护员片冈。
经过一番简单的自我介绍后,翔也朝沙发坐下。片冈则是站在门口。
“刑警先生是来问我们峰岸杀害榆井的动机。”
翔闻言之后,略显神经质地挑动眉毛,说了一句:“动机?”
佐久间将刚才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峰岸先生他……”
有一瞬间,翔垂眼望向地面,佐久间见状,感到纳闷。他觉得翔似乎想说些甚么。
但泰介却在一旁插话道:“我猜他应该纯粹只是看翔跳得漂亮,感到惊讶罢了。只想得出这理由了。”这番话听在佐久间耳中,就像刻意不让翔开口似的。
“您觉得呢?”佐久间再次向翔询问。
但翔却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他只悄声应了这么一句。
“是吗?”佐久间有一股冲动,想向翔问个清楚。但他想不出可以这么做的方法。而泰介似乎已微妙地感觉出他此时的心理,不慌不忙地说道:
“如果没有其他的问题,我们接下来要开始讨论训练的相关事情了。”那是容不得他拒绝的口吻,佐久间只得乖乖起身。
离开杉江家,走了几步后,他回身望向身后。那对父子现在应该正在谈论些甚么吧。佐久间感觉得出,他们在隐瞒些甚么。
──不过,若真是这样,他们又为何要隐瞒呢?
2
北东大学在小门里面有一排低矮的校舍,乍看像是当地的一所小学。但始终有许多学生从这扇门进出,泽村也混在他们里面,走进校内。有个看板写着:“来访者请至柜台处登记”,但他不知道柜台在哪里,所以总是擅自往体育学院的建筑走去。
他一步跨越两阶,从全新的校舍楼梯往上冲,接着进入三楼的走廊上,写有“生物力学研究室”的房间,大门敞开着。他毫不迟疑地走进房内。
有吉正躺在窗边的沙发上打盹,听见泽村的脚步声后醒了。他伸手摸摸脸颊,坐起身。
“当大学老师可真好。”泽村如此调侃,朝他对面坐下。“平时面对一大群女大学生,没课的时候还能睡午觉。”
“去你的,我是因为昨晚熬夜写论文。对吧?”有吉朝助理神崎唤道。面向电脑的神崎,笑嘻嘻地点着头。
“而且你误会了。我的学生可不光只有女生,也有邋遢的男生。就算是女大学生,也没有让人看了赏心悦目的美人。她们大部份都是因为生活不规律而皮肤松弛,靠浓妆艳抹来掩饰。”
“你讲这么大声好吗?房间门没关呢。”
“早说嘛。”有吉起身前去把门关上后,拿着报纸走了回来。
“你们集训住处那边的风波平息了吗?听说昨天事情闹得很大呢。”
“好像吧。不过,昨晚我跑去喝酒了。”泽村说完后,有吉不怀好意地哼哼冷笑。
“藉酒浇愁是吧。虽然因为指导员峰岸被捕的风波,而感觉比较没人注意,不过,你更在乎的是这件事吧?”语毕,有吉伸指朝报纸的体育栏弹了一下。上面写有“杉江的飞行,吹散滑雪跳跃界的阴霾,第二跳刷新跳台最高纪录”这行文字。
泽村长叹一声。“看来,真的被老师你说中了,也许我再也赢不了他了。”
“你还真气馁呢。”
“我明白再这样下去,只会拉大和他的差距。翔所做的训练,似乎没那么简单。”
“怎么啦?你看到甚么了吗?”
“说看到,好像不是很正确的说法。”泽村说出自己昨晚潜入日星汽车的实验室,目睹里头机械的事,有吉听得双目圆睁。
“你可真胡来。要是被捕,可是非法入侵罪呢。不过,这件事还真有意思。你当时捡到的那张纸,现在有带在身上吗?”
“有。就是想请老师你看看。”泽村将那张图表交给有吉。有吉一看到图表,眼神马上变得无比严肃。
“膝关节的角速度是吧。构想和我所做的研究一样。”
“这话怎么说?”
“所谓的膝关节角度,是大腿骨……”有吉指着大腿,接着又指向小腿外侧。“和腓骨所形成的角度。所以这部份的角速度,是以角度变化来呈现膝盖伸直的速度。角速度愈大,表示膝盖伸直的速度愈快。这张图表是记录其角速度如何随着时间变化。”
“这么说来,翔膝盖伸直的速度变化,就跟这条曲线一样罗?”
“就是这样。这里的‘SHOU’,指的应该是翔吧。另一个‘MODEL’又是指谁呢?”
“这个嘛……我猜应该是榆井。”泽村告诉有吉,“CYBIRD─SYSTEM─ELM”里的“ELM”,意思是“榆”。
有吉沉声低吟:“如果是这样的话,翔膝盖的运动方式,和榆井是完全相同的模式。因为这两条曲线几乎完全重叠。”
“这是怎么一回事啊?”泽村感到莫名的不安。
“等等!膝关节展现出这样的特性,那表示……”有吉两手抱胸,蹙起眉头,注视天花板。口中似乎念念有词,这是他想事情时的习惯。
“原来是这样……好。”有吉重重地点了头,目光移回泽村脸上。“这张图表寄放在我这边好吗?我想确认一件事。”
“可以啊,不过,你会告诉我结果吧?”
“那当然。只是,我可不知道翔在做甚么样的训练哦。那得亲眼看过才知道。”
“这样啊……”泽村面露沮丧之色。
“不过,我能作出这样的推理。杉江集团对榆井的跳跃方式做了不少研究。他们打算让翔仿效榆井的技能。”
“以榆井当教科书是吧?”
“就是这样。所以才会用‘MODEL’这样的名称。”
“嗯……峰岸先生知道这件事吗?”
“这我就不得而知了,可能不知道吧。为甚么这样问?”
“是这样的,我刚才离开饭店时,有位刑警问了我一些奇怪的话。”
“奇怪的话?”
“问我峰岸先生和翔的关系。”
有吉张着嘴,一脸疑惑。“真的是很怪的问题。”
“我反过来问他们,为甚么要这样问。结果……”
他说的刑警,是曾和他有过多次交谈的佐久间。佐久间可能也是因为这样,才向泽村问话。面对泽村的提问,佐久间刑警回答,因为峰岸对翔的跳跃显得相当关心,所以他很在意此事。
“你说关心,是怎样个关心法?”
“关于这点,他就不肯透露了。”
“那么,你又是怎么回答?有提到这件事吗?”有吉拿起那张图表晃了晃。
“我才没说呢。要是透露这件事,就非得将我潜入日星的事全部招供不可。”
泽村这番话,听得有吉忍不住噗哧笑出声来。
“的确。真是明智之举。”语毕,有吉恢复原本严肃的表情。“不过,警方调查这件事,还真是耐人寻味呢。原来指导员峰岸对翔的跳跃方式非常在意啊。嗯,愈来愈有意思了。”
“到底是甚么事有意思啊?”
“现在我还不能告诉你,不过,这是时间早晚的问题。喂,亮太,如果顺利的话,你很有希望看到哦。”
“看到甚么?”
“就是杉江集团的秘密啊。翔到底是采用何种练习方式,我要去亲眼确认一下。”
有吉无视于泽村的惊诧,自顾自地颔首。
3
离开杉江的房子之后,佐久间前往圆山饭店。他走进餐厅后,找了几名已是熟面孔的选手和教练,向他们询问峰岸是否曾对翔说过甚么话。
但大部份的人似乎都害怕会扯上关系,总是说一句“想不出来”,态度冷淡地离席。根本不愿认真去想。
当中说的话比较值得参考的,是帝国化学的中尾。中尾在坚信峰岸不是凶手的前提下,提出以下的看法。
“比起对杉江翔,他对杉江泰介的做法反而还比较多批评。例如说他花钱的方式,已超出业余运动该有的范围,竟然雇用八名工作人员来伺候两、三名选手,做得太过头了。不过,日星汽车是大企业,而杉江教练又是社长的亲戚,所以有办法将我们无法想像的大笔经费,用在滑雪跳跃上。相对的,峰岸所属的原工业,则是为了节省人事费用,在他还是选手的时代,便命他身兼指导员的职务。我猜他可能是对这样的差异产生强烈的嫉妒心态。”
“这样的心理不难理解,他常和你讨论这件事吗?”
“最近才比较常谈这件事。还有,说讨论不太贴切。常是他喝醉时,自己一个人说个不停。他平时沉默寡言,但一聊到杉江先生的事,就常说个没完。”
他和杉江泰介之间可能有甚么过节吧。不过,是否和杀害榆井的事有关联,佐久间目前还瞧不出端倪。
“除此之外,他还批评过甚么?”
“大多是一些琐事。像是日本代表队集训时,会在春夏两季进行体力检测,但只有日星汽车都拒绝参加。”
“拒绝?为甚么?”
“有很多原因。像身体状况不佳啦,另有要事之类的。有人说,真正的原因是他们认为这和他们内部的体力检测相比,水准太低。”
说到这里,中尾接着说道:“对了,关于体力检测,峰岸曾说过一件耐人寻味的事。”
“是哪件事?”
“这件事请你千万不能传出去哦。我可不想被人控告妨害名誉。”
中尾的声音变得小声许多,佐久间很感兴趣。
“我当然不会说是从你这儿听来的。”
“那就拜托你了。”中尾喝了口杯里的水,重新环视四周。也许是凶手已经被捕的缘故,今天没看到新闻记者前来。中尾微微将椅子转向佐久间。
“我听他说,日星汽车也许暗中使用禁药。所以他们为了不让人发现选手体力提升的状况异常,才会拒绝接受定期的体力检测。”
“禁药?”佐久间知道禁药的事。汉城奥运时,此事一度是热门话题。
“峰岸说杉江翔特别有这个可能,于是他提议每位选手都应该接受禁药检验。我只回了他一句,这有可能办得到吗?我认为他醉得不轻,才会这样胡言乱语。”
“峰岸是不是有甚么根据,才会说这种话?”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认为他是反对杉江教练那种偏重科学的主张,也没甚么特别根据,就说那番话。”
“偏重科学的主张……杉江教练是这种人吗?”
“和其他教练相比,他对科学特别执着。不过,也因为这个缘故,他有一度形同被逐出滑雪跳跃界。”
“那可真严重呢。”
“因为他的做法惹来了严重的后果。不……”中尾张开手掌,挡在自己面前。“请不要问我这件事。我这个人不喜欢背后说人坏话。”
“我不会透露是你说的……”
“这是我个人感觉的问题。你放心。只要向地方的体育报社询问,他们自然会告诉你。”
“那就这么办吧。”佐久间很干脆地收手,伸舌舔舐嘴唇。“对了,峰岸和杉江教练之间,是否有甚么私人关系呢?”
“不知道耶,没听说过。”中尾侧着头说道。
4
峰岸被逮捕后,已过了三天。进入拘留期。搜查当局打算在接下来的一星期内取得有力证据,或是引他自白。
这天,佐久间和须川前往小樽警局。因为他们认为,或许峰岸犯案的动机和他的家人有关。他们已事先委托小樽警局对峰岸的家人展开调查。
但根据调查结果来看,与杀害榆井有关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峰岸担任小学老师的父亲,于九年前过世,老家现在是靠他的哥哥龙雄从事运输业来支撑家中的生计。从哥哥龙雄,乃至于峰岸的母亲梅子、龙雄的妻子早苗以及两个孩子,都查不出甚么值得一提的关联。峰岸家最近也没甚么特殊情况发生。
步出小樽警局后,佐久间他们决定到峰岸家拜访。之前前往立花旧书店时,曾顺道去过一次,但逮捕峰岸后,这还是第一次登门拜访。峰岸被捕后,他母亲和哥哥曾来过札幌警局,不过当时没和佐久间他们碰面。
峰岸家是面向坡道的一间双层木造房。可能是为了避免让人往屋内窥望,他们朝长出围墙外的松树挂上塑胶布,以此遮蔽屋内。二楼的窗户也是窗帘紧闭。经这么一提才想到,有家电视台在峰岸被捕后,不断在电视新闻中播放他家的画面。
尽管立场不太受欢迎,但峰岸的母亲梅子还是让佐久间他们进屋。本以为她是不想让附近邻居看他们在玄关前争执的模样,但其实不然。她是想向佐久间他们陈诉自己儿子的清白。
“像他那么温柔的孩子,怎么可能杀人,当中一定有误会。请两位再好好仔细调查。”
她深深低头鞠躬,眼泪扑簌簌而下。佐久间和须川无言以对,很快便告辞离去。
“被她这么一哭,实在很伤脑筋。”离开峰岸家后,须川摸摸鼻头,如此低语。
回到搜查总部后得知,一无所获的并非只有他们。始终查不出应证峰岸犯行的证据。
连追查告密者身分的小组,也迟迟不见进展。
“告密者、动机、犯案手法,要是能解开其中一项就好了。”感觉就只差这最后临门一脚,河野似乎相当懊恼。
这时,分机电话响起。一名接起电话的年轻刑警?99lib.,出声叫唤佐久间。
“楼下有人找你。”
“有人找我?谁啊?”
“听说是一位姓有吉的大学老师。”
“有吉?”没听过这个名字。
佐久间来到楼下,发现门口站着一名男子。嘴边蓄着胡子,看起来不像老师,倒像是深居山中的人。
“您是佐久间先生吗?”男子问。
“我就是,请问您是?”
男子递上名片。头衔写着“北东大学助理教授”。
“请问有甚么事吗?”佐久间拿著名片问道。
“关于榆井命案一事,我得到一些消息。”有吉说。“我猜应该对案情有帮助。我们到附近店家边喝茶边聊,您觉得如何?”
“好啊。”
他们走进警局斜对面的咖啡厅。有吉先提到自己是在冰室兴产的协助下,从事滑雪跳跃动作的研究工作。
“很有趣的工作。”佐久间如此说道,这是他由衷的感想。
“我现在的情况就像在树海里徘徊,又没有指南针。”有吉一本正经地说道。佐久间点头,他大致能明白他的意思。
“其实我是透过亮太而得知您的大名。泽村亮太您应该知道吧?”
“我知道。”
“佐久间先生,听说您曾经告诉过亮太。指导员峰岸对杉江翔的跳跃情况相当感兴趣。”
“是的。”佐久间颔首。
“其实我也对翔的跳跃情况很感兴趣。因为短短这几个月来,他的技能提升许多。不单只是飞行距离拉长,连身体动作也有明显的进步。这点从各项数据资料来看,便可一目了然。”
“这么说来,峰岸对他感兴趣,也是这个原因罗?”
但有吉却摇了摇头。“您这个说法不太正确。某位选手突然开窍,这不管在哪个运动界都是很常见的事。像职棒里头那些不是靠选秀加入的选手,就是很好的例子。我认为指导员峰岸在意的,是杉江翔提升技能的原因。”
“您这话的意思是……?”佐久间还猜不出有吉话中的涵义。
“请您先看这个。”有吉向佐久间递出两张纸,分别都是以细线画成的图形。
“详细的说明我就省略了。这是以简单的线条来呈现出滑雪跳跃选手蹬地跃出的瞬间。这样您明白吗?”
原来如此,经他这么一说,看起来确实像选手蹬地跳跃的模样。
“明白了。”佐久间说。
“第一张图是榆井跳跃的画面。而第二张图则是杉江翔去年跳跃的画面。两相比较后,您有何看法?”
“嗯,看起来有很大的差异。不过看电视时,每个选手跳跃的模样都大同小异。”
“第一个不同,是他们蹬地跳跃的时机。只要看膝盖和腰部的角度便可明白,第二张图很早便开始有所动作,但第一张图则是一直忍到最后。”
“原来如此,的确是这样没错。”
“接下来请看看腰部以上的角度。两人的身高几乎一样,所以只要看头部位置就很清楚,第二张图的杉江翔,随着跳跃的动作抬起上身。但第一张图却是在跃离跳台后,仍持续保持弯腰的状态,看得出来吧?”
“没错。不过看在外行人眼中,会觉得第二张图的选手姿势比较漂亮。”
“因为他挺直身躯,感觉比较大。不过,在跃出的时候摆出这种姿势,会承受太多空气阻力,使飞行距离无法伸展。说个参考资料给您听,当时榆井在七十米级的比赛中,飞行距离是九十一点五米,第二张图的杉江翔则是七十点五米。”
“哗,差那么多啊!”佐久间发出由衷的惊呼。
“蹬地的动作,也就是跳跃,是最重要的关键。而榆井的跳跃,就算以国际水准来看,也堪称顶极。像这样的跳跃技术,除了榆井之外,只会再联想到另外一人。”
“另外一人?”
“尼凯宁。马蒂?尼凯宁。”
“哦,原来如此。”佐久间想到,榆井明人称日本的尼凯宁。这似乎不单只是意指他在比赛中的优异表现。
“你刚才说的,我都懂了。请接着说吧。”佐久间催促他往下说。
“那么,请看下一张图。”有吉又递出一张和刚才差不多的简图。
“这是甚么?”佐久间问。
“这是按照杉江翔最近的跳跃情况所画下的图。如何?和去年相比,改变很大吧?”
“的确。所以这表示杉江选手最近状况绝佳是吗?”
“是这样没错,不过,请您拿它和刚才的第一张图重叠。这样您应该会知道我想说甚么。”
“重叠?”佐久间将两张纸重叠,并藉由光线透视。他不禁惊呼一声,这两张图极为相似。
“很有意思吧?”有吉咧嘴而笑。“就算都是一流的选手,飞行姿势还是会有自己的特色,技巧的发挥方式也会有不同的差异。两者会如此相似,就算是偶然,也未免太像了吧?”
“我是个门外汉,不好发表评论,不过,我觉得此事确实离奇。不过,光凭姿势,也不能妄下断言吧?”
“人类的视觉认知,远比我们想像中来得强。算了。那请您再看这个。这是从这张图里分析出的结果。”有吉取出三张图表。每张图表都有两条曲线,每张图表的这两条曲线几乎重叠。
“这是对脚踝的关节、膝关节,还有腰关节的动作所做的分析。它所呈现的是角速度的时间变化……这我就不多作说明了,可以吗?”
“请省略吧。”佐久间苦笑道。要是听他解释,时间再多也不够用。
“简单来说,这是将脚踝、膝盖、腰部的动作时机和模式,加以定量化所绘制而成。这两条曲线,一条是榆井,另一条是现在的杉江翔。看得出来,两者极为一致对吧?像这么一致的情况,可是非常罕见呢。”
“难怪您想说这不是偶然。”
“应该不是偶然才对。”有吉如此断言,也许是觉得口干,他又点了一杯咖啡。
“如果不是偶然,那会是甚么?希望您能以简单易懂的方式说明。”
“很简单。这不需要甚么复杂的道理。杉江集团……不,直接说杉江泰介就行了。他让自己?儿子彻底学会榆井明的跳跃方式。”
“让他学会榆井明的跳跃方式?”
“如果这样您听不太懂的话,也可以改说成是向他儿子传授榆井的所有一切。总之,他们一直在进行这样的训练和教育。而最重要的是……”说到这里,有吉突然停下,煞有介事地喝了口咖啡,含在嘴里。“指导员峰岸应该是察觉到此事,所以才会对翔的跳跃情况那么关心。”
佐久间觉得这是很有道理,很有意思的想法。
“如果真是这样,为甚么会和这次的犯案有所关联?”
有吉闻言,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这我就不知道了。对此展开调查,是您的工作吧?”
佐久间重新端详这位外型特异的助理教授,莞尔一笑。
“说得也是。对了,关于杉江先生他们所做的事,有没有更确切的证据?以您刚才说的话来看,还是跳脱不出推论的范畴。”
“若说是推论的话,确实是如此。因为这不是我亲眼目睹。不过……”有吉望向手提包内,露出略显踌躇之色,就此取出一张资料。“我倒是有这项东西。”
纸上画的图,和他刚才出示的三张图表很相似。
“这是甚么?”
“和刚才我给您看的膝关节特性图表一样。不过,这不是我做的。我不能告诉您这是如何取得,但我可以向您透露,这东西来自杉江先生那里。”
“这东西来自杉江先生那里……这里写的英文是甚么意思?”有吉望向佐久间手指的地方。
“哦,那应该是系统名称。而 ELM 这个单字的意思,是‘榆’。”
“榆是吧……”虽然不清楚有吉的推理有多高的准确性,但杉江他们利用榆井的资料从事某项工作,似乎是可以确定的事。
“我明白了,我们会展开调查。这东西可暂时由我保管吗?”佐久间想拿起桌上那份资料,但有吉却先一步抢下。
“我也需要这份资料,”他说道。“不能随便借您。”
“那么,请让我影印吧。”佐久间如此提议,但有吉却没答话。他到底在想甚么?正当佐久间如此暗忖时,有吉面带微笑地说道。“来谈个交易吧。您总有一天会去找杉江先生,以确认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对吧?到时候请让我和您同行。如果您同意,我就把资料交给您。对您来说,这样应该比较好吧?外行人就算看了那套系统,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不过,您要是能带我去,我就能替您说明。”
原来是这么回事,佐久间这才恍然大悟。这名男子果然是学者,比起破案,他更想到杉江那里一探究竟,所以才会主动前来提供线索。
“我明白了。我去和上司谈谈看,应该是没问题才对。”
“看您回答得这么干脆,真是不好意思啊。”
“那么,那份资料交给我吧。”佐久间伸手想拿,但有吉却是笑咪咪地拿着手提包站起身。
“这份资料只有在和杉江先生碰面时才会用到吧,到时候我会直接拿过去。”语毕,他行了一礼,就此步出店外。
※※※
“榆井明的复制人是吧?简直跟科幻片一样。”与有吉道别后,佐久间转述有吉说过的话,须川闻言,惊讶地说道。
“可是,我认为有这个可能。那位姓有吉的学者带来的资料也是这么显示,这和我前些日子从中尾口中听到的消息正好吻合。”中尾说,峰岸对杉江泰介偏重科学的主张颇有微词。此外还有这么一件事。杉江泰介以前曾经因为过度引进科学,一度形同被滑雪99lib?跳跃界放逐。
关于此事,他已事先询问体育新闻的记者加以确认。约莫十年前,泰介是某滑雪队的教练,他对滑雪跳跃练习作了一项提议。那就是对脚部嵌上特殊的石膏。无法晋升一流水准的选手当中,有人会在进行蹬地跳跃的动作时,将膝盖住回收。石膏的功用,就是要让膝盖维持在一定的角度以上。听说奥地利的指导员也是为了同样的目的,对选手进行贴扎,以此展开跳跃,功效显着,杉江就是根据这项消息才这么做。
然而,就算在膝盖上贴扎,也还是能保有相当的自由度,但泰介想出来的石膏法,却过于机械化,自由度极差。如果能稳定飞行,倒还不会有问题,可是一旦跌倒,便无法立即保护自己。
有一名选手跌倒,双腿骨折,他的选手生命也就此终结。杉江泰介就此从滑雪跳跃界消失。
──他曾经做过那样的事,现在又东山再起。像复制榆井这样的行径或许他真的做得出来。
听过有吉的说法后,佐久间认为此事的可信度愈来愈高。
5
日星汽车的接待室,与杉江家的客厅相比,显得穷酸许多。窗边的窗帘已经褪色,沙发也罩上单调的白色沙发罩。壁纸有些许破损,装饰用的风景画也没甚么格调。唯一可以媲美的,就只有随意摆在桌上的银色打火机。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因为这是杉江泰介从口袋里取出的登喜路牌打火机。
泰介右手指头夹着尚未点火的香烟,露出注视香烟前端的眼神。但他当然不是在看香烟的滤嘴,他正在思考刚才佐久间问的问题。
桌上除了打火机外,还放了几张资料。这当然是有吉昨天出示给佐久间看的文件。
运动防护员片冈站在泰介身旁,静静等候这位指挥官下达指示。
不只是他。佐久间、须川,以及按照约定一同前来的有吉,也全都不发一语,静静等候杉江泰介回答。
“也就是说,”杉江终于开口了。“警方想知道我们现在采取何种训练方法,是吗?”
“是的。”佐久间应道。
“真搞不懂。”杉江做出甩香烟的动作,将它叼进嘴里后,伸手拿向桌上的打火机。
“这和命案有甚么关系,我完全无法理解。”
“是的,连我们也不清楚。”须川这句话,令杉江露出有点意外的神情。须川接着道:“就是因为想弄清楚,所以才请您让我们见识一下。”
“杉江先生,”有吉说。“我很清楚你的目的,你想让翔变得和榆井一样。不,应该说是想让翔完全变身成榆井。遭杀害的人是榆井,而凶手峰岸又非常在意翔的跳跃情况。既然如此,你到底做了些甚么,非得交代清楚不可。”
杉江闻言,眯起单眼,瞪视这位年轻的助理教授。
“你这点子可真是好啊!跟在刑警的身边,以此打探我们的训练内容。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是吧?”他拿起其中一张资料。那不是有吉制作的资料,而是从杉江这里取得的资料。“前几天,有只猫闯进我的实验室里,留下痕迹,看来,它是误把这种东西当成柴鱼片了。”
有吉依旧神色自若地倚在沙发上。杉江不再瞪视他,将资料放回桌上。
“您意下如何?”佐久间看准时机,进一步催促。杉江默不作声,似乎在思索该拿甚么藉口拒绝。
这时有人展开行动,不是杉江,而是片冈。他转身面向自己的雇主,微微伸长身子,凑向杉江耳边,右手遮住嘴巴。这装模作样的姿势,反而更显诡异。
“就算让他们看……”“与其让人想歪”“配合警方”不时传来这几句话。佐久间心想,这个人得小心提防才行。他说话时,声音故意忽大忽小。
片冈提供了数十秒的建言。这段时间,杉江的眼神就像拨云见日一般。眼中微带笑意。
“好吧。”杉江向刑警们说道。“就让各位看个够。我不希望被人误会我和这起犯罪有关,而且要是我们的训练方式传出甚么奇怪的谣言,那也会给我带来不少困扰。”
“谢谢。”佐久间一行人向他行了一礼。
“还有。”杉江接着说道。“请顺便把住在圆山饭店的相关人员也都叫来。我就趁这个机会,让他们见识一下我们是采取何种训练吧。”
佐久间惊讶地抬起头来。这时候杉江已露出笑脸,只有一旁的片冈始终面无表情,金框眼镜的镜片朦胧,看不清他的眼神,令人在意。
6
一切果然都和有吉老师的计划一样,泽村走在日星汽车的公司内,如此沉思。只要出示那份资料,警方一定会采取行动。泽村原本是打算搭顺风车,一窥杉江他们的训练内容,但没想到结果远远超乎他的期待。因为杉江竟然说要向所有滑雪跳跃相关人员公开。
泽村此刻和各队的教练、指导员,以及二十几名选手,一同前往实验室。
“真期待,到底他们都做些甚么训练呢?”连理应对翔的进步不感兴趣的池浦,说起话来也难掩兴奋之情。不论何种运动的选手,都一样很在乎别人的练习内容。
“不过,”走在一旁的日野低语道。打从刚才他便频频侧头沉思。“他为甚么会突然想对外公开呢?之前明明都保密到家。”
“应该是不想无端被人怀疑吧。要是被警方盯上,那可就麻烦了。”池浦如此应道,但日野还是表情凝重。泽村见他这副神情,也跟着莫名感到不安。
※※※
在杉江的带领下,三十多名男子成群跟在后头。不久,他们来到第二实验大楼前。杉江就此停步,转头面向前来参观的众人。
“有一句话我得先说。”他以响亮的嗓音说道。“今天主要是让警方检查,我希望各位只要安静地看就行了。实验室内的物品当然不准乱碰,照相、摄影、录音、写笔记,也一律禁止。明白了吗?”
三好就像是代表众人似的,点了点头。杉江确认众人同意后,再次环视现场众人,才又再向前迈步。
“真会摆架子。”池浦不屑地说道。
泽村走在实验大楼的走廊上,环视周遭。虽然之前才潜入过这里,但此时站在亮处下,与先前的印象完全不同。之前来这里的时候,感觉恍如置身医院里,但现在看起来,果然不愧是一流企业的实验大楼。
泽村通过走廊,走进实验室内的时候,感觉心脏跳得好快。因为之前潜入这里时,眼前一片漆黑,几乎甚么也看不见。
走进实验室后,他仔细往室内张望。接着,他不自主地发出一声惊呼。事先已有心理准备的他姑且如此,也难怪其他第一次走进这里的人会呆立原地,半晌说不出话来。
这里宛如新型兵器的实验工厂。有钢筋裸露在外的挑高天花板,以及摆设在一旁的各种工作机器。其中最吸引泽村目光的,是装设在房间中央的巨大装置。尽管有灯光照射,仍猜不出它到底是甚么。
“这里原本是做车体研究的地方,有足以进行大型实验的空间,搬运装置的设备也是相当完善。”杉江向刑警和有吉他们夸耀。泽村推开众人,走向前方。
继续往里走,三名身穿工作服的男子、身穿运动服的翔,以及运动防护员片冈,早已在里头等候。翔的表情略显紧张,其他四人则是看起来充满戒心。
杉江朝着身穿工作服的男子们吩咐了几句之后,他们各自回归自己的工作岗位。一人坐在电脑前,一人走向室内中央的装置,另一人带着翔走向实验室角落。片冈则是像影子一样,紧跟在杉江身旁。
“接下来……”杉江走向室内中央的装置。泽村重新端详,觉得这项装置的形状愈看愈古怪。就像在塞满各种机器的望楼上,架上一个又大又厚的长方形台座。台座上设有栏杆,就像船上的甲板一般。
“这是在我们公司的支援下所研发出的装置,跳跃模拟器。”杉江又提高了音量。看他这副模样,感觉他注意的对象似乎不是刑警,而是滑雪跳跃的相关人员。
“类似跳跃练习机,是吗?”佐久间刑警问,杉江志得意满地颔首。
“没错。各地都有人试着制造模拟器,但全都是骗小孩的把戏。比公园里的玩具强不了多少,根本无法和世界水准对抗。”这也是故意讲给滑雪跳跃相关人员听的口吻。
“有了它,就能和世界水准抗衡是吗?”佐久间刑警问。
“没错。”杉江如此断言,并向身旁穿工作服的男子吩咐道:“抬起滑行坡。”
男子朝自己面前的操作面板,操作了一会儿之后,发出装置启动电源的声响。像是转动马达的声音。
“那是冷却帮浦的声音。主马达的温度相当高,必须要让冷却水循环。”杉江说明完的同时,穿工作服的男子说了一句“抬起滑行坡”,按下按钮。这时,又传出一阵马达声,两旁支撑巨大台座的两只脚开始缓缓伸长。由于另一边的高度始终没变,台座就此变得略微倾斜。
参观者当中有人发出惊呼。这巨大装置启动的模样,有一股难以形容的威吓感。
到了可以看见台座上方的角度时,动作就此停止。现场变得稍微安静。
“三十六度了。”看到这些目瞪口呆的观众,杉江心满意足地抬头挺胸。“这是宫之森跳台滑雪场的助滑坡角度。”
“该不会是在这里练习滑行吧?”泽村仰望那巨大的滑坡,如此询问。
杉江神色自若地回应:“你说中了。就是在这里滑行。”
“不会吧?这顶多只有三公尺长啊。”
“三公尺长就够了。而且这还是为了安全起见而刻意加长。”
“原来如此。所以才会叫做滑行坡是吧。”有吉望着那向上升起的台座上方,心领神会似地颔首。“台座的表面好像会像输送带一样,不断往后滑行呢。就算在上面滑行,只要速度一致,位置也不会有变化。”
接着他向刑警和三好他们解释道:“这是将往上走的电动手扶梯改成往下走的一种设计。”解释得相当好。泽村一脸钦佩的颔首。
“被抢一步先说明了,老师说得一点都没错。”杉江满面春风。
“不过,表面看起来好像是橡胶。”有吉说。
“是在金属履带上面贴上橡胶,橡胶里嵌有铁丝网。”
“用橡胶的话,滑雪板不是滑不动吗?”
“用滑雪板的确是滑不动。”
“那么,你是用轮式滑雪板罗?”
“没错。”杉江使了个眼色,片冈马上走向窗边,从下方的柜子里取出像滑板的东西。长度和滑板相当,但不同点在于底部各装有八个滑轮。表面装设滑雪跳跃用的金属配件。
“光是要决定这个轮式滑雪板的规格,就花了好几个月的时间,做出的失败样品,多到都可以卖人了。”
“就这样穿上它在上面滑行吗?”须川刑警以惊讶的口吻问。
“不过,滑落的速度,和底下履带移动的速度,真的有办法配合得那么巧妙吗?”三好不解地问道。刑警们似乎也有同感,频频颔首。
“百闻不如一见,就让你们见识一下吧!”杉江朝着正在实验室角落准备的翔他们比了一个暗号。站在翔身旁的技师打开附近的操作面板开关后,又传来了马达的声响,翔的身体开始缓缓升起。装设在天花板上的起重机,吊起他的身体。
翔脚上穿着轮式滑雪板,头戴安全帽。
被起重机吊起的翔,保持斜倾的姿势落向滑行坡上。他握住一旁的扶手,稳住身体。
“先来回答三好先生的问题吧。启动输送带。”杉江一声令下,开关就此开启,翔脚下的输送带开始缓缓往后移动。速度慢慢提升,不久,装设在翔斜前方的灯泡亮起。翔同时从扶手上松手,做出从助滑坡滑下时的曲膝滑雪姿势。
轮式滑雪板开始滑动,只有短暂的瞬间,觉得翔的身体滑落。但他的身体旋即恢复到原本的位置。之后多少会时而往前,时而往后,但总不会超出三公尺的范围。
“机器会感测出滑行者的位置,以此控制马达的转动速度。这其实也不是甚么多厉害的技术。”杉江泰介解说时,翔维持姿势不变,滑行在始终转个不停的坡道上。泽村想起以前养过的一只松鼠,松鼠常在转动的滚轮里跑个不停。
“好,停!”杉江大声唤道,翔站直身子,伸手握住一旁的扶手。传来输送带减速的声音。输送带停下后,翔往台座外侧坐下。
一旁观看的选手们,纷纷吁了口气。他们肯定都当作是自己在上面滑行。
“就是这么回事。”杉江对刑警说道。“这模拟斜坡的速度,最大可达时速一百二十公里以上。就算是九十米级的比赛,初速也不会超过一百公里,所以这样就很够用了。”
“真厉害。”有吉低语道。
“关于助滑坡方面,我们已经明白了,那么,跳台又是怎样的情形呢?”泽村等人的指导员滨谷问。“总不会是在那样的状态下跳吧?”
“当然不是,到目前为止,都只是前戏。重头戏接下来才要上场。”杉江走至装置前方,指着地板。可以看到装置的前方有一排小小的灯泡。
“这是用来通知选手跳跃时机的装置。从现在翔所在的位置来看,灯泡是往他滑下的方向纵向排列。开始从滑行坡上方滑下后,灯泡会从远方开始依序亮灯。这是模拟跳台逐渐接近的情形。选手看亮灯的灯泡朝自己接近后,便进行跳跃。”
“不能以自己喜欢的时机跳跃是吗?就只是这样吗?”泽村故意大声说道,好让对方听见。
杉江目光移向泽村。“你可真是性急啊,我们怎么可能只为了这样,而专程做出这么大型的装置。”杉江如此冷笑,朝翔和技师们唤道:“好,就让大家见识一下真正的重头戏吧。准备好了吗?”
翔站起身,像刚才一样手握扶手。技师们也都各就各位,竖起大拇指。
“那就开始吧。”杉江一声令下的同时,输送带又开始转动。但速度并不快。翔手握扶手,就像在确认轮式滑雪板的滚动情况般,双脚前后移动。
“只有一开始的时机是由翔自己决定。从他松手的那一刻起,系统就会真正启动。”杉江解说道。
过了一会儿,翔喊了一声:“好,GO!”就此松手,摆出曲膝滑雪姿势。同一时间,站在装置旁的技师也打开某个开关。
和刚才一样,输送带的速度逐渐提升。翔的姿势和位置几乎没变。但用来表示模拟跳台的最前端灯泡亮起后,开始出现变化。
那名为“滑行坡”的输送带底下,两根支撑它的汽缸开始急速缩短。造成滑行坡原本三十六度的坡度变得平缓。
众人皆发出惊叹声。
灯泡陆续亮灯。不久,斜坡的角度停止变化。
同一时间,翔的身体略微往前滑,就此蹬地跃起。
泽村看得目瞪口呆。当他回过神来时,翔从台座上跃起的身体,已被起重机吊在半空中。接着输送带慢慢减缓速度。
泽村回神后环视四周,这才知道看得目瞪口呆的人不只他一个。
“如何?”杉江依序观察每个人的神情后说道。“如同我之前所讲的,一开始滑行坡要维持三十六度的坡度。经滑行过一段距离后,坡度便会突然减缓。各位不妨将它想成是真实跳台样貌的重现。刚才已说明过灯泡在模拟跳台里的功能,当然得配合它一起运作。换句话说,在跳台接近的同时,坡度会变缓,实验者必须配合时机跳跃。”
“真不简单。”最先发出这声赞叹的人,是冰室兴产教练田端。“简直就像真的跳台一样。有了它,就能进行训练了。对吧,老师。”
他口中的老师,指的是藏书网有吉。有吉沉默了半晌,表情严肃地仰望那项装置。
“以模拟器来说,确实很不简单。”有吉说。“如果还能送风的话,就更完美了。”
“我们正在检讨装设风洞的可能性。因为我们是汽车制造公司,所以拥有这方面的技术。”
太完美了──有人脱口说了这么一句。杉江目光移向说话者的方向,脸上泛起满意的笑容。
“不过,”佐久间刑警开口:“就算你们制造出再完美的模拟跳台,还是和榆井选手没有关联吧?杉江翔选手是如何学会榆井选手的技术?”
“关于这一点就需稍作说明了。”杉江答道。“我从以前就对榆井选手很感兴趣。这件事,我可以大方地告诉现今滑雪跳跃界的各位。我们可是对他的跳跃方式,展开彻底的影像解析。”
“影像解析?”有吉诧异地重复他说的话,杉江不予理会,继续说道:
“研究的结果,我几乎已掌握了他所有的动作模式。我们还进一步使用这套滑行坡装置,反覆练习,直到翔学会他的动作为止。因为这项装置的优点,就是一天可以连跳好几次,而且指导者还能跟滑行中的选手说话。虽然称之为 CYBIRD SYSTEM,听起来煞有介事,其实它只是一种很务实的训练方式。”
“原来如此,你们都做这样的训练啊?难怪翔最近的状况会那么好。”田端一脸钦佩,三好接着发问:“这项装置大约价值多少钱?”
“这个嘛,几乎都是公司内自行制造,所以应该比委托外部制造要便宜,不过……”杉江停顿了一会儿说道。“我可以说,它的金额绝不是用千万来计算。”
“那就是上亿罗?”某银行滑雪队的教练发出一声惊呼。
“以上就是我们秘密训练的全貌。这么一来,各位刑警应该就能明白我们与榆井和峰岸的那起命案没任何关联。还有其他问题吗?”
两名刑警互望了一眼后,摇了摇头。
“那么,示范表演就到此为止吧。”杉江比了个暗号,所有装置的开关就此关闭。
7
“这应该不是他们的全貌。”手握方向盘的佐久间身后,传来有吉的声音。警方正在送他回北东大学的路上。
“你是指杉江队的秘密训练吗?”坐在有吉身旁的须川问。
“没错。所谓的 CYBIRD SYSTEM,并不是那样的东西。那套模拟器确实了不起,但那只是和实际的跳跃情况一样罢了。以这种方式,翔不可能完全复制榆井的跳跃技术。杉江教练似乎是想要一石二鸟,才刻意演出这出戏。一来为了断绝警方的纠缠,二来为了避免滑雪跳跃界对杉江集团的秘密练习有不当的臆测,所以他才会以那种方式公开系统的一部份。其实他公开的部份,肯定是他判断后,认为就算让人看了,也不会有影响的部份。”
须川听了他这一番话后暗啐了一声。“我猜也是这样。那是最重要的部份,才是我们真正想要知道的。”
“他到底是具体隐瞒了甚么呢?”佐久间透过车内后视镜,望着助理教授那张胡须脸,如此问道。
“可能是他们的矫正方法吧。”
“矫正……你是指跳跃的矫正吗?”
“没错。事实上,这是最困难的地方。就算已用那种大费周章的方式查出翔的缺点,也就是他与榆井的差异处,但要如何加以矫正,才是真正的问题。即便是使用实际的跳台来练习,一样可以指出大致的缺点。指导员或教练,总是会不断重复下达同样的指示。但选手的缺点还是很难改进。反过来说,如果没有矫正缺点的功能,制造如此巨大的装置,几乎没有任何价值可言。”
“你的意思是,那项装置应该具有这个功能,是吗?”佐久间问。
“应该没有错。”有吉断言道。“从杉江先生的话语之中,可以清楚证实这件事。两位还记得吗?杉江先生不是很瞧不起以往的模拟器吗?”
“嗯,经你这么一提,他好像说过甚么。”须川蹙起眉头,食指轻敲自己的太阳穴。“我记得他好像说,那比公园里的玩具强不了多少。”
“还说是骗小孩的把戏。”
“没错吧?诚如杉江先生所说,与他刚才的滑行坡装置相比,以往的模拟器确实逊色不少。既不是电动装置,也不是电脑操控。一般都是设有两条平行的斜坡轨道,然后有个从上面滑过的拉杆。选手手握拉杆,沿着轨道飞出,就只是这样的设计。”
“原来如此,真的很像公园里的玩具。”须川低语道。
“但反覆进行这样的动作,确实可以矫正跳跃动作。因为有些国家引进这项模拟器后,实力大进。”
“那日本呢?”
“日本很晚才引进,去年才开始。”
“真糟糕。”须川朝头上一阵搔抓。“为甚么日本总是这样。”
“简言之,”佐久间说道。“你想说的是,这种单纯的设计也具有矫正的功能。既然杉江瞧不起它,就表示他的滑行坡装置应该具备了更强的功能。”
“没错。”
“这么说来……”须川坐在狭窄的后座,换腿交叉,一副很拥挤的模样。“峰岸真正感兴趣的部份,是他们的秘密矫正功能吗?”
“应该是。”有吉应道。
“真是搞不懂啊,这到底跟杀害榆井有甚么关联?”须川焦躁地如此说道,挥拳揍向前座的椅背。
“其实还有一件事,我很在意。”明明没人在旁边偷听,但有吉却还是压低声音。
“哪件事?”佐久间也不自主地压低音量。
“他们收集资料的方法。他们说是利用影像解析,但这不可能办到。光靠那样,要收集到足以供训练之用的庞大资料,是不可能的事。”
“那么,他是如何办到的?”
“你问到重点了。”有吉难得露出正经的表情。“这我不能乱说,不过,这也许正是和案情核心有关的部份。”
8
峰岸觉得精疲神困。伸手往下巴一摸,感觉满是胡碴。顺势望向手掌,发现脸上的油脂沾得满手都是油光。
他倚坐在看守所的冰冷墙上,双脚向前伸出。油腻的头发落向前额。他拨起头发,顺便搔抓头皮。感觉头皮屑跑进了指甲里。
他长叹了一声,在栏杆和铁丝网外的看守员抬起头来,瞪了峰岸一眼,模样就像是在说“你干嘛”。峰岸微微摇了摇头,看守员见状,朝牢房环视一遍后,再度低下头去。
峰岸仔细想过各种可能性,得到的结论是不可能逃离这里。
警方也许正一步步逼近真相。相较之下,自己却落成这番田地,束手无策。
不,还不能放弃,峰岸告诉自己。警方还没握有重要证据,他们应该只查出毒药的出处,还不知道他的动机和杀害手法。
问题在于告密者。
现在他还没出面,表示以后可能也不会出面。这么一来,最教人在意的,莫过于告密者为何知道他是杀害榆井的凶手。要是警方发现这项根据,一切就完了。
这时,峰岸再度展开他的推理。
他已反覆推理了数十回。
推理的起点始终一样。为甚么告密者没被他的诡计所骗?只要想作是因为有人以毒药掉换维他命,榆井才会误服毒药而死,应该就不会想到峰岸是凶手。
这是为甚么?
他想到的唯一可能,是告密者因为其他原因而得知他是凶手。这么一来,就算峰岸有不在场证明,此人也会认定它只是个诡计。
那么,为甚么此人知道峰岸是凶手呢?对此,峰岸只有一个线索。就是他之前藏在训练馆的毒药。告密者知道那是峰岸藏的毒药。
但峰岸旋即又改变了想法。如果真是这样,此人向警方告密时,一并将毒药的所在处告诉警方不就得了吗?他为何不这么做?
他又为何知道这是峰岸所藏匿?峰岸自信他在处理时没被任何人瞧见。
现在又重回第一个问题。为甚么告密者没被那个诡计所骗?
峰岸回头看自己的杀人手法。当时他成功利用另一个途径将毒药交给榆井,而榆井自己应该也没发现,那含有毒药的胶囊是峰岸所给。
而掉包药袋,是在榆井吃完午餐,服完药之后才做的事。峰岸当时假装走向垃圾桶,其实是接近榆井的餐桌,迅速把药袋掉包。
要是告密者亲眼目睹当时那一幕,那会怎样?一旦得知命案的事,便会马上知道谁是凶手。
峰岸想起当时有哪些人在场。有冰室兴产教练田端、选手泽村、日野,还有中尾。
此外,不能忘了那位女服务生,还有店长。
但想到这里,峰岸又摇了摇头。在他犯案的过程中,就属掉包药袋一事最危险,所以他行事相当小心。当时他甚至心想,要是找不到适当的机会下手,就算不掉包药袋也没关系。
没被任何人看见──峰岸回想当时的情景,深深颔首。
想不出来──他摇了摇头。为甚么那个诡计对告密者行不通呢?“紫丁香”餐厅在早上九点到九点四十分这段时间没人在场,而且任何人都能自由进出。为甚么告密者不会认为凶手是在那段时间潜入餐厅,将榆井的维他命掉换成毒药呢?
“一定有哪里不对。”峰岸如此自言自语。他期待能藉此从全新的方向去思考,但结果还是一样,他的推理总是在相同的地方一再打转。
9
佐久间从一位熟悉的体育记者那里取得一份杉江泰介和日星滑雪队的相关资料,他在重新翻阅资料时,发现一件耐人寻味的事。
滑雪跳跃队于一九八六年四月成立,当时有三名成员。然而,他们三人都在隔年一九八七年退队。虽然不是同一时间退队,但陆续是在五月、九月,以及十一月离开。
而杉江翔就是在该年四月加入。
三人退队,翔却加入,感觉这当中好像有甚么阴谋。翔姑且不论,那三人加入滑雪队才一年多就全部退队,有这种事吗?
佐久间拿起电话,打给提供他消息的那位记者。他的报社同事说,很不巧,他正好外出,但很快就可以找到他人,会叫他打电话过来。
在等电话这段时间,佐久间在脑中计算。要制造杉江泰介引以为傲的那项装置,到底需要花多久的时间?尽管这会随设备的规模大小而有所不同,不过,以这种程度来看,应该是一年到一年半的时间就能完成。
秘密训练至少从半年前就开始,所以他们开始制造这项设备,最晚应该从一九八七年夏天便已开始进行。
大约就是在那个时间点前后,翔加入滑雪队,而三名队员退队。
这件事当真耐人寻味。
那名体育记者打电话来了。他是位姓久野的青年,佐久间是透过社会记者认识他。
佐久间询问日星汽车那三名队员退队的事,久野闻言后,朗声大笑。
“佐久间先生,你想多了啦。那三人退队,其实没甚么多了不得的原因。”
“那么,是甚么原因呢?”
“很简单,因为他们没有当选手的资格。职棒也一样,没实力的人,只好自己引退。”
“话是这样没错,可是,他们三个人都一样吗?而且加入滑雪队才两年耶。”
“关于这件事,我还得要稍作说明才行。大部份的团队在刚成立的第一年,都没甚么厉害的选手。因为没有知名度,所以大家不感兴趣,而最重要的是,在挖角的竞争中,他们完全落在别人之后。所以只能捡一些挑剩的选手。说起来,都是一些不在选秀目标内的选手。”
“日星也曾经是这样吗?”
“没错,而且当时还特别严重。不管再怎么偏袒他们,他们的选手都没有社会人士组成的队伍所应有的水准。你等我一下,我去找详细资料给你看。”
在停止对话的这段时间,佐久间朝茶壶里倒入热水泡茶。他喝了一口,同时电话另一头传来拿起话筒的声音。
“我看看啊……那三人分别是深町、岛野、小泉。深町和小泉是大学毕业,岛野则是毕业于俱知安的高中。三人都没甚么出色的成绩。不像是能在滑雪跳跃界闯荡的角色。当初真不知道怎么会选上他们。”久野在说话时,似乎连他自己也觉得纳闷。
“换句话说,他们挑的全都是这样的选手,所以就算选手们马上感觉自己能力已达到极限而退出,也不足为奇是吗?”
“就是这么一回事,以日星的立场来看,可能是因为有杉江翔的加入,那三个人反而显得累赘吧。”
“嗯,原来如此。”
尽管佐久间一副心领神会的口吻,但总还是觉得有些事情想不透。
“你知道他们三人的住处吗?”
“这个我就不太清楚了。反正,他们三个人都在日星工作,只要向公司打听就会知道了。啊,对了。”久野的声音再度从话筒远去,隔了一会儿又返回。“果然没错,我最近有听说关于岛野的事。他死了。”
“死了?为甚么?”
“详情我不清楚。听说是他在日星汽车的工厂上班时,从某个地方失足坠落。因为他以前是滑雪跳跃选手,所以我当时本想去采访,但后来还是作罢。”
三人当中死了一人。又是一件令人在意的事。佐久间向他道谢,挂上电话之后,开始查询日星汽车的电话号码。
※※※
当天,佐久间和须川前往日星汽车拜访。他们在工厂的接待室等候,不久来了一位身穿工作服的年轻男子。他肤色白净,有个尖细的下巴。此种纤瘦的体型,应该很适合当滑雪跳跃选手。
这名男子是深町和雄,之前滑雪队三名选手的其中之一。佐久间与他有过一面之缘,之前他曾到幌南运动中心见夕子,好像是夕子的往日情人。
看他递出的名片,上头写着“品质管理主任辅佐”的头衔。
“深町先生,您辞去滑雪队的工作,进入现在的职场,是一九八七年五月的事,对吧?然后两年不到的时间,您就已经拥有这样的头衔啊?”佐久间望著名片问道,那是坦率的疑问。
“不,我这头衔其实没甚么。因为这部门人少,而且员工们都很年轻。”深町的回答,与其说是谦虚,不如说是辩解。
“不过,您还是很了不起啊。能这样快刀斩乱麻,放弃滑雪跳跃,还真是明智的抉择呢。”须川说完后,深町正襟危堂,双手摆在膝上。
“请问两位今天找我有甚么事?”他语带顾忌地问。
隔了一会儿,须川才说道。“其实是关于滑雪队的事,某一个案件的嫌犯,非常注意日星滑雪队,这当中似乎隐藏了甚么关键。不过,目前的滑雪队相关人员似乎多所顾忌,迟迟不愿如实以告。所以我们才想向您问个清楚。”
“可是……”深町眨了眨眼。“我辞去那里的工作已经很久了,而且最近都没跟他们往来。所以就算您问我他们最近的事,我也……”
“聊以前的事也行。”须川语气犀利地说道,深町脸上一时流露怯色。
须川竖起大拇指比向背后。“你们的工厂占地内,有一座第二实验大楼对吧。在那里的实验室里,有滑雪队的训练用装置,你知道吗?”
“我只略有耳闻。”深町答,声音略带颤抖。
“想请您告诉我们,那项装置的目的为何?应该不单纯只是训练机器吧?”
深町沉默不语,表情透露出他正在思索该如何回答。
“那台机器在构想阶段时,你还是滑雪队的一员吧?”经佐久间这么一问,深町微微颔首。
“您可曾听说它是甚么样的机器?”
“甚么样的机器……”深町急促地舔舐嘴唇。“我只听说它是一台高性能的模拟器。”
“用法呢?”
“不知道。”回答后,深町微微卷起工作服的衣袖,低头朝左手的手表望了一眼。“我还有事要忙,可否就此结束问话呢?我真的对滑雪队的事一无所知。”
“那么,我再问最后一个问题就好。”
深町正欲站起身,须川伸出手,就像要拦住他似的。“您在一九八六年加入滑雪队,隔年五月退队,为甚么这么快就退队?”
深町闻言后,先是别开目光,接着像在吞咽唾沫般,喉结动了动。“没为甚么,因为我明白自己的能力高低。”
“可是,才一年就放弃,未免太早了吧。”
“才不是一年呢。我从小就一直练习,最后才明白自己不适合走这条路。”
“不过,您当初加入日星滑雪队时,不是这么认为吧?”佐久间语毕,深町双唇紧抿,似乎不知如何回答。接着他又望了手表一眼,说了一句“我还有工作要忙”,就此步出接待室。
事有蹊跷──这是佐久间与须川共同的看法。不过到底有何玄机,两人目前还瞧不出端倪。
继深町之后,两人和小泉透见面。小泉可能是离开滑雪队的缘故,略微发福了些。他气色红润,给人精力充沛之感。
看一看小泉的名片,他现在似乎隶属于国外的业务部门。从字面上来看,令佐久间联想到“菁英”一词。
刑警以之前对深町的提问,再次向小泉问了一遍。聊到工作的内容时,小泉的口吻显得很轻松,但一谈到滑雪队的话题,语气马上变得沉重许多。
“我不太愿意回想起那段往事。”他明显露出厌烦的表情。“因为没半点美好的回忆,那是无比痛苦的一年。”针对模拟器的事向他询问,小泉的回答和深町一样。同样也以有事要忙搪塞,迅速起身离去。
“真的很可疑。”步出接待室后,须川走在走廊上说道。
“看了真不舒服,感觉就像在隐瞒些甚么。”
“连已经离开滑雪队的人,对杉江集团的秘密训练都三缄其口是吧。这样更教人在意了。”
“怎么办?另外一个人已经因为意外而亡故了。”
“说得也是。”须川停步,轻拍自己的脖子。
“去他以前待过的职场看看吧。”佐久间也是同样的看法。
向人事部询问后得知,岛野悟郎生前服务的部门是车体设计课实验班。佐久间原本以为他是在生产线工作,对此略感意外。
“他是个工作勤奋、充满活力的青年。真没想到会是那种死法。”
这名个头矮小、体格精壮的组长,频频侧头说道。
“他是怎样死的?”佐久间问。
“就从那里掉落。底下有机器,好像正好击中要害。”组长指向制造机上方的通道,宛如一座细长的天桥,应该有数公尺高。
此刻正好有一名作业员在上头行走,但比腰部还高的位置设有扶手,感觉不会有危险。
“就是说啊。真搞不懂他为何会从上面坠落。”
“他当时在做甚么?”
“搬运机器啊。悟郎当时站在通道上,以无线对讲机进行引导。据目击者说,他那时候身体微微从扶手上往外探出,没想到会就此坠落。”组长补充道,自从发生那起意外后,工厂的安全标准变得更加严格了。
“岛野先生曾提到他当滑雪跳跃选手时的事吗?”须川如此询问,组长一听,马上摇头。
“完全没提过。就算我问他,他也不太说。之后就再也没人提那件事了。”
又是件耐人寻味的事。
10
是在甚么样的契机下,产生这样的想法,峰岸自己也不清楚。总之,这念头突然冒出,然后在他脑中急速膨胀。
是他平时推理的延续。
每次总是从告密者为何没被那项诡计所骗展开,然后就此结束。
为甚么告密者不相信药袋是在九点到九点四十分这段时间被掉包的呢?
于是他有了个新的想法。
这是个大胆的假设,如果实际上无法在这四十分钟里掉包药袋的话,又会是怎样呢?倘若有人知道这件事的话……
要是有人知道不可能在这段时间里掉包,那么,此人便能马上看穿这是假装掉包的诡计。
若是对方有进一步思索,为甚么凶手要设下这种诡计,得到的结论应该会是为了制造不在场的证明。当然了,有不在场证明的人反而是很可疑的,而当时有确切不在场证明的人,只有田端与峰岸两人。
一口气使缩小了嫌犯的范围。
※※※
然而,峰岸心想,在现实情况中,要在四十分钟内掉包药袋,确实也不无可能。在那段时间里,任谁都能走进店内,此事警方也已确认过。
不过,峰岸旋即又念头一转,就算店内没人,但要是店外有人,那可就糟糕了。举例来说,要是店里的两个出口外面一直都有站人的话,凶手就不可能从这里进出。
当然了,在现实情况中,不应该会有这种事。
峰岸几乎都还记得每个人的证词。因为当时他就是如此绷紧神经。
中尾在九点二十分钟前,一直都待在玄关前的停车场里,之后才前往大厅。他说当时走出玄关的,只有泽村一人。泽村是在九点左右走出。
这也没有甚么特别的问题。在中尾走进大厅的九点二十分之前,还是有可能可以走进餐厅掉包药袋,从柜台是看不见餐厅入口的。
那么,户外通往餐厅的出入口呢?没人会看这里。换言之,谁都可以从这里自由进出。
峰岸确定它也没问题。从九点到九点四十分这段时间,的确有可能掉包药袋。只要没人说谎的话。
说谎──
当峰岸想到这个可能性时,他的信心开始动摇,不见得每个人讲的都是实话。
峰岸从床上坐起身,咬起大拇指的指甲,心跳声传进他耳中,他突然全身微微发热。
他从记忆中唤起当时每个人的证词,逐一思考每一个人说的话如果是谎言,会有甚么结果。
当时我在别馆打电话──这是日野的证词。
峰岸想到某个人的证词时,思绪就此中断。他再次在脑中努力回想,如果此人撒谎,与事实相反的话……
“啊……”峰岸发出绝望的叫声。接着,他双膝虚脱无力,蹲坐在地面。
那是无可挑剔的完美推论。
峰岸在心中低语。是那家伙啊!
11
隔天,佐久间独自从札幌搭乘函馆干线,摇摇晃晃两小时左右的车程,抵达俱知安后再转乘巴士。
要到岛野悟郎的老家,得在前往二世谷的半途下车。从公车站牌沿着马路走数十公尺后,可以看到一家立着“岛野食堂”看板的店家。打开铝制拉门后,暖炉的暖气包覆全身,同时传来一名中年女性的声音,向他唤道“欢迎光临”。
昨天他已事先联络过,不过当佐久间报上身分时,岛野的父母还是露出紧张之色。
“是啊,真搞不懂为何会发生那种事,好不容易把一个孩子拉拔到这么大。”
悟郎的母亲以手帕的一角来回轻按左右的眼角,再次对自己二儿子遭遇的不幸感到难过。岛野悟郎好像有个哥哥。
“进日星汽车工作,是悟郎先生的个人意愿吗?”佐久间问。
“因为他喜欢汽车。”父亲答道。“不过老实说,我当初没想到他进得了日星。因为我本以为他高中毕业后,会在附近的工厂上班。”
“有人前来挖角对吧。”
“是的,是滑雪队的人。不过,我这么说或许有点奇怪,我当时一直搞不懂,为甚么他们会来对悟郎挖角。因为悟郎有很多朋友跳得比他好,悟郎自己原本也打算毕业后就不再跳了。”
“前来挖角的人,对这件事有说些甚么吗?”
“对方说很看好悟郎的发展性。还说,希望悟郎能让他们培训一年。要是结果不行的话,会马上分配他到一般的职场工作。悟郎似乎也很中意这样的安排。”
“后来他退出滑雪队后,公司可有照当初的承诺处理?”
“有的,说到车体设计,那是悟郎最想要的工作环境,而他也很高兴大企业肯信守承诺。”这位父亲眯起眼睛,似乎是想起儿子开心的表情,难过地紧抿双唇。
“悟郎先生在选手时代,对于滑雪队的练习,有说过些甚么吗?”
“不,他在滑雪队时,几乎都不和家里联络。一直都住在宿舍里,连过年和中元节也不回家。偶尔打电话去找他,他也只说一句我很好,没能好好和我们说话。”
“他一直到退出滑雪队后,才回家探亲。”母亲说道。“在决定新的工作环境之前,一直待在家里。”
“关于滑雪队,他说过些甚么吗?”悟郎的父母闻言,不约而同地摇头。
“一提到这件事,他就不高兴。我们猜想,他可能是待不下去了,才会退出滑雪队,所以不愿想起那段往事,后来我们也都尽可能不去谈那件事。”
佐久间心想,这和那位组长说的一样。岛野为何不愿谈论滑雪队的事呢?
光靠这点线索,根本完全不知道杉江他们在做些甚么,也无从掌握峰岸的犯案动机。
佐久间向岛野的父母询问他是否有亲近的朋友。他父母回答,虽然有儿时玩伴,但他出外上班后,应该就没再见面了。
“啊,对了。”他母亲将手帕移开眼睛,望向丈夫。“他曾提过那孩子的事,就是家具店的幸博啊。”
“啊,对哦。”他丈夫似乎也猛然想起,频频点头。“前面那家家具店的老板,有个当滑雪跳跃选手的儿子。好像还入选为日本代表队呢。所以悟郎确定要到札幌去之后,我还去拜托他多多照顾我家悟郎。后来曾听悟郎提起,他常找幸博商量一些事情。”
“对方是日本代表队的一员?他叫甚么名字?”
佐久间像抓住机会般追问,岛野悟郎的父亲有点不知所措地说:“那位家具店老板的儿子,名叫日野幸博。”
计划
1
杉江泰介整个人躺向沙发,就像要一吐心中的不快。他顺势跷起腿来,鞋尖踢到桌子,桌上的烟灰缸跟着弹起。
“我不知道您这次来有甚么要事,不过,希望您有话快说。因为我们正在进行训练。”
也许是为了催促对方,杉江的说话速度比平时来得快。
“我就是听说您现在正在进行训练,所以才来的啊,杉江先生。”须川似乎是刻意放慢速度说话。
杉江的脸部肌肉微微抽动。“您这话是甚么意思?”
“没甚么特别涵义。我只是想参观一下您们训练的情形。”
“训练?”
杉江从长裤口袋里取出香烟和打火机,摆在桌上。“我愈听愈迷糊了。如果是训练内容,前些日子您应该已经看过了。虽然我不清楚这对警方的搜查是否有帮助。”
“完全没帮助。”须川说道。“不过,那是因为您隐藏了最重要的部份。”
“您开这种玩笑,真教人不知如何是好呢。难道搜查没有进展,全都怪罪到我头上吗?”
“杉江先生,”佐久间从旁叫唤道。“既然发生了杀人这种重大案件,就绝不能让您保留这种模糊的部份。而这模糊的部份,正是峰岸犯案的动机,也是他对您们感兴趣的原因。显而易见的,这与您们取名为 CYBIRD SYSTEM 的装置很有关系。我们有必要了解它的真面目,还望您能了解。”
“前几天我已经让您们看过了。那就是我们所有的一切,再也没其他东西了。”杉江像在驱赶甚么似的,挥着右手,很肯定地说道。
“是吗?”须川开口说道。“同样的话,能对日星滑雪队的那三名第一期的选手这样说吗?不,其中一人已经死了,应该是对其他两人这样说才对。”
须川这番话奏效了。杉江凹陷的眼睛登时显得慌乱。
“您说甚么?”
“装蒜也没用。那三人是在甚么目的下被编入日星滑雪队,我们早都已经查清楚了。”
“您突然搬出这种陈年往事,真教人困扰。”杉江叼起一根烟,似乎想藉此保持冷静。
在他伸手拿打火机前,佐久间抢先说道:“那三位队员都有共通点。一是他们三人都没有甚么出色的成绩。为甚么您会挑这样的选手,令人怀疑。这是我和他们见面后的感觉,而他们自己似乎原本也无意在毕业后继续从事滑雪跳跃。第二个共通点,那就是三人都在加入滑雪队后的隔年退出。第三个共通点,是三人都在退队后,被安排到公司里工作。不过,考量到他们毕业的学校和学生时代的成绩,日星汽车可说是破格雇用。”
杉江以有些僵硬的表情听他描述,待佐久间说完后,他将嘴里的烟拿在手上,指着佐久间:“您们要展开推理,好回答这些疑问,是吧?如果是这样,请让我先说,我可以全部都逐一清楚说明。”
“难得您这么有心,但是不必麻烦了。因为我们根本不想告诉您,我们做了甚么样的推理。我们已得到重要的证词,足以回答这些疑问。”
杉江对“证词”这两个字有所反应。他嘴唇为之歪斜。
“那三人……”佐久间话说到一半,吞了口唾沫。
“那三人是以不同的目的,被延揽进日星汽车滑雪部。换言之,他们不是以滑雪跳跃选手的身分被挖角。当时的日星滑雪队找寻的人才,是大致懂得滑雪跳跃,但今后无意继续的人。所以找来的当然都是没甚么出色成绩的选手。而他们所扮演的角色,一年多后便宣告结束。当然了,您也已事先告诉过他们。他们三人也都同意。而让他们下定决心的主因,是您开出优渥的条件,保证会在他们退队后安排公司内的工作。”
“真是胡说八道。到底是谁作出这样的证词?”杉江不屑地说,同一时间,须川起身离席。他不发一语地走出房外。
杉江不安地目送他离去,开口问:“他想做甚么?”
“他去带那位证人来啊。”佐久间如此回答后,杉江的眼珠游移。佐久间猜想,他此刻脑中应该正浮现深町或小泉的脸庞。
不久,须川返回。杉江看到跟在他身后走进的男子,眼中满是诧异之色。
“日野……你怎么会……”日野幸博难掩紧张,脸色也不大好看,他下巴往前挺出,微微点了个头,就此不发一语地坐在佐久间身旁。
须川向杉江说明他与岛野悟郎的关系。当他提到自己已从日野口中听闻事情的始末时,杉江就像死心似的,转头面向一旁,开始伸手摸着脸颊。
“听说您吩咐过加入滑雪队的三人,就算对家人也不能泄漏这个秘密。但高中刚毕业的岛野悟郎还是感到不安,于是他找日野先生商量。”
须川如此说道,但杉江还是望向窗户的方向。
“杉江先生,我认为你这种做法是错的。”日野开口说道,声音虽小,却很沉稳。“人并不是道具,更何况,你这种做法也不对。”
杉江这才望向日野。“他们自己也都愿意这么做。他们很满意这样的安排。”
“那么,悟郎的下场是怎样?”
“岛野的死,和这个没关系。”
日野闻言,直直盯视着杉江,缓缓摇了摇头。“你骗人。”
“我哪里骗人。”
“悟郎会遭遇意外,全是因为受到那种特殊训练的影响。你明明知道还刻意隐瞒,那种训练所带来的影响,你在那次宫样大会中,看他们三人跌倒,应该就知道才对。”
“总之,”佐久间见杉江的目光变得锐利,在一旁插话道:“总之,杉江先生,可否请您承认,您前几天让我们参观的,并不是 CYBIRD SYSTEM 的全貌。”
杉江依序盯视着日野和那两名刑警,最后再次将目光移回日野脸上。
“你到底知道多少?”他低声问。
“我想,应该算大致都知道吧。关于系统的详细情形,我没听悟郎提及,而且悟郎好像也不知道。”
杉江冷哼一声,点了点头,接着对佐久间他们说:“我承认,让他们三人加入滑雪队,是有特别的目的,但这和榆井遭杀害的事没半点关系。我可以这样断言。”
“这我知道,杉江先生。”佐久间说道。“我们想说的是,那三人是用来开发系统的早期协助者。而我们现在想查明的,是最后的协助者。”
杉江望向佐久间,沉默不言。
“要开发 CYBIRD SYSTEM 需要一位不可或缺的协助者。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榆井明。”佐久间如此言明,但杉江还是保持缄默。表情也没任何变化。
“CYBIRD SYSTEM 的目的,并非单纯只是藉由外观来窃取榆井选手的技术,更是进一步将杉江选手的身体,完全复制得和榆井选手一模一样,这才是您们真正的目的。为了达到这目的,您们势必得取得榆井选手的身体。”
“有吉老师也已经发现这点了。”须川接着说。“他说,要完全复制榆井选手的技术,只靠影像解析收集来的资料根本不够。势必得反覆让榆井选手进行跳跃动作,仔细监看他肌肉的讯号和各部关节的动作才行。”
“一点都没错。”佐久间如此附和,杉江阖上眼,深吸口气,缓缓吁出。接着他紧闭双唇,摇了摇头。
“谁有资格以此责备我?”
“那您是承认曾经请榆井选手协助的事罗?”
杉江斜斜地摆动下巴。“我就承认吧。”
“您没告诉峰岸吧?”
“这是当然。因为没有哪个指导员会同意这样的事发生。”
“所以你让榆井选手背叛他的指导员。你也已经发现,这是造成此次命案的开端。”
杉江并未答话。
“为了让榆井协助您们,您设下了陷阱对吧?以诱饵勾引他。”须川以嘲讽的口吻说。
“您是指夕子对吧?榆井好像对夕子有好感,所以我只是刻意安排一下,好让他满足罢了。我承认,要说服榆井,夕子确实是出了不少力。”
佐久间他们已经见过夕子了。她虽然没明说,但已默认自己为了配合父亲的计划,而说服榆井的事。
须川指出她的穿着与实际年纪相比,略嫌朴素,而且很多爱好都和榆井的母亲一致,他询问夕子这是否纯属偶然。夕子只回答一句“这就随您自己想像了”。
她接着又补充道:“不过,我并不讨厌他。”
佐久间想起在宫之森第一次遇见夕子时的情景,当时那不像是虚假的泪水。
“如果没有夕子,我会再想其他方法。如此而已。”为了自己的野心,不惜利用自己女儿的父亲,甚至以自己的这种信念为傲。
“您请榆井选手协助的条件是甚么?”佐久间问。
“跳得更远。”
“甚么?”
杉江嘴角轻扬,微微一笑。“我向他保证,他会跳得更远。他协助我们,同时自己也能更上层楼。我并没有说谎。榆井在协助我的时候,明白了这点,所以才会一直持续下去。”
“真不敢相信。”日野自言自语似的说道。“榆井竟然会做这种事,背叛峰岸先生。”
“但这是事实。”
“杉江先生,”佐久间再度唤道。“这么一来,只好请您让我们一观系统的全貌了。您应该不会拒绝吧?”
杉江向他们三人投以冷峻的眼神,接着缓缓颔首。“没办法了。我万万没想到这么快就得将它公诸于世,不过,也许也该是时候了。”
他说了一句“我们走吧”,就此站起身。
2
佐久间一行人跟着杉江离开接待室后,泽村和有吉也从隔壁的宣传产品展览室中现身。他们也陪同佐久间一同前来,刑警们需要他们的专业知识。
杉江看到他们两人,本想说些甚么,但最后还是保持沉默,向前走去。
来到实验室之后,和之前一样,有三名技师在此待命。翔待在房内角落,与运动防护员片冈交谈。一样是摆出一张让人联想到银行员的扑克脸,杉江简短吩咐了几句后,片冈微微点了头,就此步出实验室。
接着杉江唤来技师和翔,告诉他们要将系统的一切完全bbr>?99lib.摊在佐久间他们面前。他们闻言后似乎略显诧异,但没人提出异议。
“你们去准备一下。”杉江一声令下,三名技师和翔各就各位。
率先启动的,是上次公开的模拟器,也就是杉江他们口中的“滑行坡装置”。低沉的马达声响起,巨大的输送带台升起,宛如一座飞弹发射台。
杉江向坐在电视萤幕前的技师比了个暗号。技师表示他已准备完成。
“翔准备好了吗?”杉江如此问道,传来一声“OK”的同时,发出起重机启动的声音。
接着那东西从实验室角落现身。
佐久间一开始还不明白那是甚么东西,看起来像是个黑色团块。凑近一看才发现,它有人的轮廓。
翔看起来恍如某个未完成的制品。全身到处装设了各种零件,这些零件延伸出数十条电线。不论是安全帽、手脚、脚上的轮式滑雪板,全都装设了电线。这些电线往他身体缠绕后,收进他背在背后的一个小箱子内。然后又一条粗大的电线从箱子内延伸而出,与吊起他的锁链一起往天花板延伸。
“翔就像是靠电力设备来启动似的。”泽村这番话,杉江完全不予理会,不过,佐久间也深有同感。
翔被摆上滑行坡装置上之后,按照杉江的指示启动装置。输送带开始缓缓动了起来。翔手握扶手,阖上眼睛以集中精神。
“请各位先看这个吧。这个最快,也最有说服力。”
杉江朝技师举起单手。
马达声响起。
翔睁开眼睛之后,就像是在暖身似的,将轮式滑雪板往前后移动一、两次。他那集中精神的模样,看起来就像要挑战实际的跳台。
不久,翔喊了一声:“GO!”同时松手迅速摆出曲膝滑雪姿势。传来马达转数提升的声音,输送带以高速转动。
滑行坡马上开始调降坡度。几乎在它停止动作的同时,翔也跃向空中。
翔吊在空中的身体,很快又被拉回滑行坡装置上。他朝装置上方坐下后,泽村这才开口道:“不管看再多次,都还是觉得很厉害。”
“不过,真正厉害的,应该不只是这样。”有吉这番话,令杉江露出满意的表情,他向众人招手。他此刻人站在电脑萤幕前。
“刚才安装在翔身上的装置,会将他的各个部位关节和肌肉的动作,以及施加于脚掌上的压力变化,全转换成电子讯号。可藉此完全掌握他从滑行到跳跃的这一连串动作中,身体采取甚么行动。”
现在萤幕上正描绘出一条近乎平坦的曲线,往旁边延伸。
“这好像是显示他从坡道上滑下时,对滑雪板施加的压力,是如何随时间变化。”有吉加以解说:“除此之外,应该还有不同部位的曲线图。例如施加于脚尖的力道,或是施加于脚跟的压力之类的。”
“你说得没错。”杉江朝电脑技师的背后戳了一下,技师马上敲打键盘,萤幕上出现另一条不同的曲线。
“这是施加于脚跟的压力。”技师以没有高低起伏的声音说明。
此外也画了各种曲线。膝盖的动作、上半身的摇晃、重心的移动……等等。
“当然了,跳跃时的身体动作,也都完美地监视着。”技师奉杉江指示,再次敲打键盘后,脚踝的动作、腰部挺起的速度,也都陆续显示在画面上。
出现跳跃时的身体重心加速度时,杉江望着有吉说道:“这是榆井的特征之一。红线是榆井,他比较倾向往前跳,而不是往上跳。”
“这点,老师也注意到了。”泽村说道。“尼凯宁也是这样。”
“我猜也是,有可以印证的资料。”
杉江动手操作后,又出现不同的图表。
“这只是显示出滑雪板的加速度变化。从这里看得出来,榆井在跳跃之前,他的滑雪板加速度并不快。这样你懂吗?他身体往前进,滑雪板却是往后退。换句话说,他在跳跃的瞬间,明显用力往后蹬。”
“往上跳不行对吧?就像我一样。”泽村说完后,杉江大声地应了一句“没错”。
“之前我们曾聊过你的事。片冈说,泽村的缺点就是爱往上跳。要矫正这项缺点,最适合做前空翻这类的练习。”
“前空翻是吧?”泽村似乎想通了甚么,频频点头。
“总之,”有吉说道。“你也曾叫榆井做过这样的练习。将他弄得像电线怪物似的,在这个巨大的机器上实际跳跃,对吧?”
“没错。因为想要正确掌握他的跳跃方式,光靠外观根本无法查明。多亏这么做,他的身体动作、跳跃的时机、施加于滑雪板上的压力变化等等,我全都能以同一个模式输入电脑中。这是很珍贵的资料。”
“你让榆井跳跃的次数,应该不只一、两次而已。”
“老师,你也是位学者,应该能明白这种想法。资料多多益善,特别是杰出的资料。此乃成功的秘诀。”
“你怎样运用那些资料?”佐久间问。
“那还用说,当然是以他的资料当教科书,以此检视翔在跳跃上的缺点。例如膝盖的动作哪里不对,施力的方法有何种差异等等。一再地展开练习,直到学会为止。”
“问题在于你的检视和矫正方法。”有吉说道。“你该不会说,你只是用口头说明来指出他的缺点吧?我可不想听你用这种打马虎眼的方式搪塞哦。”
“果然不简单。”杉江先吹捧对手一番。“你说得一点都没错。如果光只是指出缺点,那它不过是一台找出缺点的机器罢了。你不必担心,这台装置还附有矫正的功能。应该说,矫正功能正是这台装置真正傲人的地方。”他再度下达指示,要翔和技师们再跳一次。
滑行坡再次倾斜成陡坡。
“如同我刚才所说的,翔的身体动作、重心的移动等等,全都输进电脑里。电脑会以输入的资料和榆井的资料作比对,一有差异,便马上通知翔。换言之,可以一面做动作,一面了解自己动作的缺点。”
“问题在于电脑如何通知他。”
“没错,这可说是最困难的一点。需要很长的研究期。关于这方面……”杉江望向日野。“或许你们从他那里听说,已经猜出几分了。”
“我们想亲眼见识,这纯粹只是基于兴趣。”须川说。
“现在就让你们看吧。不,应该说让你们听才对。”杉江答道。“翔现在戴的安全帽,附有一个小型喇叭。会从里头传来电脑的通知。”
杉江向翔和技师下达某个指示。不久,输送带开始转动。他转头望向佐久间,出示一旁的小喇叭。“传入翔耳内的声音,也可以从这里传出。你们听听看吧。”
输送带达到某个速度后,翔和先前一样,摆出蹲式滑雪姿势。
但接下来状况发生了。
喇叭里传来难以形容的难听声响。宛如魔音穿脑,佐久间不禁捂住耳朵。
不久,坡度开始改变,翔展开跳跃动作。在那一瞬间,声音化为更大的冲击,穿过手掌传来。他蹙起眉头,闭上眼睛,感觉全身血液跳动。
佐久间猛然回神,发现须川和有吉等人也捂着耳朵,就连杉江也眉头微蹙。
双手从耳边松开之后,杉江苦笑道:“就是这么回事。若没做出理想的跳跃,电脑便会因应落差的程度,传来声音讯号。它分成多个阶段,会依落差的程度、模式的差异,而有所不同。跳得愈差,愈会听见令人不舒服的声音。想摆脱不舒服的事,是人类的本能,这样就会逐渐往好的方向修正。”
“所以你利用那三人来进行这项声音的实验。”日野在佐久间他们的背后如此控诉。“当时的事,我都从悟郎那里听说了。他们每天都戴着耳机,或是全身装戴莫名其妙的机器,一会儿跳,一会儿跑。悟郎他们不是被雇用为滑雪跳跃选手,而是被当作白老鼠。”
“刚才我也说过了。”杉江以没有高低起伏的机械声音说道。“他们也都明白这样的情况,才加入滑雪队,这是正当的交易。他们现在应该也都很顺利地走向菁英之路,而我也取得了宝贵的研究成果。”
日野似乎还想说些甚么,但他可能是判断在这种情况下不该多说,只以握成拳状的手背擦了一下嘴角。
“以不舒服的声音加以矫正是吧?就理论来说,是有这个可能。”有吉似乎以他自己的方式完成检讨,就此抒发起感想。“的确,像滑雪这种动作,如果持续练习同样的姿势,的确可以一边听声音,一边做动作,学会怎样才不会听到那令人不舒服的声音。可是,像跳跃这种瞬间便结束的动作,要用这种学习方式,应该很困难吧?”
“您说得对,一下子就要进入跳跃动作的练习,只是白费力气。它需要一套扎实的步骤。”杉江指着那名为滑行坡的输送带。“首先,要将滑行坡的角度固定成跳跃时的十一度角,输送带停住不动,也不穿轮式滑雪板,就只是站在台上做跳跃动作,也就是所谓的原地跳跃。尽管如此,要是和输入电脑里的范本有出入,还是会听见不舒服的声音。在练习原地跳跃的情况下,是自己决定何时做动作,所以比较容易学会正确的动作。不过,光是要通过这个阶段,就得花不少时间。一旦练成原地跳跃,接下来则是穿上轮式滑雪板练习同样的动作。这时候要是和范本不同,便得接受不舒服的声音制裁。等到练会后,就启动输送带。一开始是自己决定甚么时候跳,不久后,便由我来指示跳跃的时机。这段时间里,电脑还是会继续检查动作。做甚么样的动作,会听到何种不舒服的声音,等过了一段时间后,身体会牢牢记住。不久,就会本能地避免做出不好的动作。只要通过这些阶段,最后就算在刚才展示的状况下,也不会听见不舒服的声音。”
“原来是这么回事。”有吉心领神会地颔首。“那么,各个阶段输入电脑里的,也都是榆井的资料罗?”
“没错。从一开始的原地跳跃,到最后的实际跳跃,我分成好几个阶段,来采集他的资料。然后一步一步准确地让翔接近榆井的状态。”
“榆井明全面提供这样的协助吗?”佐久间不禁如此低语。
“可是,若光靠这台机器来训练,还是不够吧?因为榆井和翔在肌力、瞬间爆发力、反应速度上,应该都有其差异才对。翔必须从这些基本的部份开始克服才行。”有吉说。
“没错。若以不同的想法来看,这可说是最辛苦的阶段。”说到这里,杉江瞄了儿子一眼。“早在取得榆井的资料之前,我就知道他们基本体力的差异。我首先要面对的课题,就是解决这个问题。”
“例如,”泽村开口道。“翔的大腿突然不自然地变粗,这也是你为了解决问题所辛苦锻链的结果吧?”
佐久间.99lib?望向泽村。泽村明显在暗示禁药的事。
“如果你指的是使用禁药的事,那可不太一样。你知道禁药的定义吗?”
泽村摇头。
“有可能提高比赛能力的药物中,只有可以证明有使用事实的药物才称作禁药。换句话说,只要无法证明,就不是禁药。”
“真是强词夺理。”须川如此低语,但杉江依旧神色自若。
这时,有吉清咳几声。“肌力姑且不谈,如果要缩短反应时间,有效的方法并不多。我举个例子吧。有种方法是选手采曲膝滑雪姿势,看暗号展开跳跃,在动作的过程中,会在比出暗号后施予轻微的电击。这样能逐渐提高其反应速度,跳跃的动作会慢慢接近电击的时机。这是田径的起跑训练所采用的方法,相当普遍。”
“我就先说了吧,我知道这种方法。”杉江冷静地说道。“总之,我们能将翔的基本体力提升至相当逼近榆井的水准,达到进行滑雪跳跃不会有任何问题的程度。然后再以刚才我说的阶段式训练,让他学会理想的跳跃方式。”
“虽说是理想,但那也只是复制榆井罢了。令公子的个性跑哪儿去了?”须川以讽刺的口吻说道,但杉江反而开心地眯起眼睛。
“个性这种东西,在日常生活中发挥就行了。比赛不需要个性,能施展出常胜的滑雪跳跃才重要。人们很流行研究尼凯宁等人的跳跃方式,想知道他为何能飞那么远,但我觉得这么做根本没意义。正因为他是尼凯宁,所以才飞得远。榆井也是。调查他为甚么能飞那么远,一点意义也没有。想像他们一样飞得远,只要变得和他们一样就行了。”
“就是为了这个目的,而舍弃自己的天赋,全身缠满电线,完全就遵照电脑的指示来行动,是吗?简直跟生化人没两样。”
“生化人──这句话对于努力以科学力量追求胜利的我来说,是最大的夸赞。因为 CYBIRD SYSTEM 这个名字,也是由 Cyb 与 Bird 组合而成。在现今的运动界,保有人类原本的样貌,那就非输不可。还是说,你觉得因追求人类原本的样貌而败北,比运用科学的力量赢得胜利,还要来得有价值?”
“我确实是这么认为。”须川说,佐久间也颔首。
“那是你们自以为是的说法。运动界的人只追求胜利。就连观众也同样要求他们要有异于常人的实力。汉城奥运时,班强森因为被查出使用禁药而遭取消金牌资格,受尽世人的指摘。但这些指摘,不过是自以为是的虚伪场面话罢了。大部份人都咬牙切齿地心想,为甚么他会犯下这种被验出禁药的疏忽呢?我也和他们一样。如果可以成功瞒骗过去,就可以为他创下人类的丰功伟业而高兴呢。当时的选手们,也有不少批评他的声音,不过,‘班真是个蠢蛋’这才是他们的真心话。要不就是‘真那么有效的话,我也想试试看’。姑且不谈禁药的事,这世界就算使用卑鄙的手段,只要能赢还是会受人赞扬的啊。还记得滑雪跳跃代表队在卡尔加里奥运,以及柔道代表队在汉城奥运惨败时,世人是如何批评的吗?现在已经没人会说参加比赛的意义是甚么了。既然花费国家的预算,不管怎么样,都得夺得奖牌才行,为了达成目标,就算用禁药也没关系,但千万不能穿帮──这才是世人真正的声音。”
须川惊讶地摇着头。“你的想法太不正常了。”
“你是说我不正常?还是说世人不正常?”
“两者都是。”须川说。
“我们就是住在这样的世界。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我忘了说。选手自己绝不会对这样的状况感到不满。所谓的一流选手,都很自恋。会希望比现在的自己更强、更美。无法像你们一样安于现状。”
“这话可真毒啊。”
“愈是一流的选手,要进步就会愈难。如果有能加以补强的东西,应该不管是谁都会想要用才对。”
“正是为了这个目的,就算牺牲别人也无所谓,对吧?”日野如此说道,但是杉江依旧不为所动。
“每个人都有自己适合走的路,应该要从中去发掘自己的存在价值。难道你认为古典芭蕾的群舞,是首席女舞者的牺牲品吗?抬起滑行坡。”在杉江的指示下,装置再度启动。他一直注视着佐久间一行人。
“以前我当选手时,在空中双手往前伸出,人们认定是漂亮的姿势。但某位日本学者主张手臂应该贴向身体两侧。我当时想接受他的提议,但我的教练反对,不予认同。科学不该干预运动,这是当时日本普遍的看法。结果我们就以那样的飞行姿势参加奥运。在那里,我们看到芬兰选手手臂贴向身体两侧,漂亮地跳出长远的距离。我们因为没采用科学的姿势而落败。从那之后我便下定决心。下次一定要靠科学获胜。那一天就快到来了。”杉江望向翔,做出从耳中取出东西的动作。
翔见状,摘下安全帽,从耳中取出某个东西。原来他一直塞着耳塞。
“这次要全力跳跃,展现你的跳跃实力。”>?杉江朝技师比了个暗号,输送带开始启动。
“今后翔会不断获胜,就像榆井以前那样。到时候将证明我的做法是对的。我要让那些视我为异端、将我放逐的人,对我刮目相看。”
翔摆出滑行的姿势。但这次没传来刚才那不舒服的声音。不久,坡度开始变化,他猛力蹬地跳跃,身体轻盈地飞向空中。
一直到最后,都没传出那刺耳的声音。
3
杉江泰介左手拿起桌上的打火机,开始把玩。当的一声打开盖子,却未把烟移向前点火,接着又当的一声把盖子阖上。
“我是在几 5e74." >年前想出 CYBIRD SYSTEM 的构想。当时我还不知道榆井这号人物,我原本打算延揽国外的杰出选手,作为我的系统范本资料。”
“后来榆井选手出现了。”一听佐久间这么说,杉江点头。
“榆井确实是位很出色的选手。”他说道。“他的作风与以往的滑雪跳跃界走向截然不同,可说是异军突起的天才。只要他上场,都会比任何人跳得更远。但他为甚么能够办到,连他自己也不清楚。那并非有甚么科学应证。总之,只要他从上面滑下,然后使劲一跳……”杉江高高举起打火机,然后缓缓将它放回桌上。“就能跳出逼近跳台滑雪场最远距离的佳绩。日本再也找不到这样的选手。我当时心想,他正是我们这套系统最适合的范本人选。”
※※※
步出实验室后,佐久间他们在刚才的接待室里,听着杉江说明。泽村和有吉等人,则还待在实验室里。
“所以从七月左右,就开始收集资料对吧?”佐久间问道。“大概为期多长?”
“一开始的三个月,就收集了大部份的资料。可是光那样还不够。翔也同时展开训练,但是每次出现问题,就需要新的资料。每次我都会拜托榆井帮忙。”
“榆井选手的配合度可真高啊。”佐久间提出疑问。
“我前面已经提过,是他自己本身很积极。CYBIRD SYSTEM 原本的目的,是要复制榆井的跳跃模式,但换个角度想,那也可说是事先记下榆井本身跳跃方式的一种装置。这么一来,就算哪天他乱了步调,这随时都能让他回想起状况好的时候是甚么感觉。这同样可套用在各个运动领域上,再也没有比状况好坏的起伏更麻烦的事了。所有选手都不想忘了自己处于绝佳状态时的感觉。对如何飞得更远特别感兴趣的榆井,当然也不例外。他想记忆自己更完美的跳跃感。他在滑行坡装置上跳跃,当他感觉自己跳得比过去都来得好,便会将当时的资料重新记录在电脑中。不过,所谓的完美,只是一种像海市蜃楼般的东西。他绝对永远无法得到。”
“换句话说,”佐久间问道。“就像吸毒一样。”
“我希望你称之为魔力。而正因为榆井是这样的天才,才会对这股魔力这般着迷。”
“不管怎样,榆井陷入这样的状态中,对你们来说反而有利。”须川语带涵义地说道。
“这点我不否认。”杉江坦然承认。他的计划原本应该是打算利用夕子来让榆井乖乖配合。但光靠这个手段,应该无法让榆井持续背叛峰岸。
“不过,你也足足骗了峰岸半年,真不简单啊。”须川以半佩服,半嘲讽的口吻说道。
“因为这件事绝不能让峰岸知道。这点我很小心。”杉江语带叹息地应道。
“一直都没被峰岸发现吗?”佐久间问。
“我自认是没被发现。在和榆井的联络方式上,我作了特别的安排。”
“特别的安排?”
“若是用偷偷塞纸条的方法,会留下证据,很可能被峰岸发现。圆山饭店地下不是有间上蜡室吗?那里放置了各个选手的备用品和滑雪板,当中也有榆井的备用滑雪板。虽说是备用品,但都是不太可能会用到的物品。我以油性笔在滑雪板的滑行面上写下指示。例如星期一的九点到实验室来。他看过之后,会把字擦除。这么一来,既不会留下证据,也不必担心被人发现。此外,不论何时何人进出上蜡室,都不会令人起疑。”
“原来如此,真是设想周到。”佐久间佩服地说。
“对榆井来说,峰岸有如恩人,他也不想被峰岸发现。关于此事,他展现出从他平时的言行中难以想像的谨慎。那几个月来,他都没让人知道,一直遵照我的指示行动。”
没让人知道,遵照指示行动──
佐久间初闻此言时,有个东西从他脑中闪过。他这才猛然发现,一直卡在他心头的那件事,原来就是这个。
那就是峰岸让榆井服下毒药的方法。
动机
1
看到须川刑警递出那张照片时,峰岸明白一切都完了。但不可思议的是,他并未感到遗憾,反而有种终于从痛苦中解脱之风。坦白说,一直保持沉默,他早已倦了。
“你是甚么时候知道的?”须川问道。“榆井偷偷去找杉江的事,你是甚么时候知道的?”
峰岸想回答他的问题,却发不出声音。他咳了两、三声,吞了口唾沫,再伸舌润了润嘴唇。
“去年十月。”峰岸回答后,须川重重吁了口气,与一旁的佐久间互望一眼。因为这是峰岸第一次好好回答问题。
“你为甚么会知道?”须川问。
“我在偶然的机会之下,发现榆井放在上蜡室的滑雪板上,写有奇怪的留言,因而发现他正在暗中协助杉江。”
“所以你觉得自己被背叛,大动肝火,就此杀了榆井是吗?”须川这番话,令峰岸不自主地抬起头来。两名刑警也静静盯着他。
大动肝火,杀了榆井──
峰岸心想,这也算是一种解释。只是之前他从没想过。
“到底是不是?”须川进一步逼问。
峰岸不发一语,下巴往内收。郁积胸中的沉重黝黑之物,感觉似乎已就此冲走。
“好。”须川颔首。“那么,你就说说那天的事吧。你杀害榆井那天的事。”
杀害榆井的那一天──对峰岸来说,感觉彷佛已是很久以前的事。那天自己所做的一切,宛如一场梦。
大部份犯行,他在前一晚便已完成。
那天晚上,峰岸走进上蜡室,找出榆井的滑雪板。他看了一下滑行面,上面没有杉江所写的指示,他认为这是好机会。
他以事先备好的油性笔,写下假的指示。杉江等人的指示总是用笔划简单的片假名写成,笔迹很容易模仿。峰岸写下以下的指示。
“明天两点,检查肌肉组织。午餐后,服用我所附的药,取代原先的维他命。”接着,他将装在塑胶袋里的胶囊,以胶带贴在一旁。
之所以提到“取代原先的维他命”,是考量到榆井要是两种胶囊都服用的话,警方在解剖时发现有两颗溶解中的胶囊,会就此起疑。
隔天午餐后,榆井不疑有他,听命服药。看在其他人眼中,应该会觉得他是在服用维他命。只有峰岸知道那是甚么药。
榆井服完药后,峰岸从他桌上取走药袋,以自己事先准备的药袋掉包。药袋里放了有毒的胶囊。
他就此成功犯案。他唯一不解的是,榆井不是死在杉江的实验室,而是死在宫之森的跳台滑雪场。
“想得真周全。”听他如此说明后,须川一脸钦佩地摇了摇头。“要是这样,任谁看了都会以为是维他命被掉包成毒药。其实不然,你早已事先给了他毒药,让他服下后才掉包药袋。真是令人佩服。不过,你精心策划的方法,最后却自掘坟墓。”
“是啊。”
刑警递出的照片,拍出了榆井滑雪板上的滑行面,上面浮现了“明天两点,检查肌肉组织”这行文字。据刑警解释,就算肉眼看不出来,以目前的科学能力,要让油性笔所写的字重现,易如反掌。
“我本以为一切都很完美。”峰岸低着头说道。
“的确很厉害。”佐久间说道。“但这种事实在不值得夸耀。”
“如果没有那位告密者,也许现在还查不出真相。”峰岸这番话,令两名刑警面面相觑。峰岸望着他们的反应,继续问道。“有人告密对吧?”
“你也知道吗?”须川问。峰岸颔首。
“一开始,警告信是先寄给我。要我自首。我自认相当完美的计划,到底是被谁看穿呢?一直很在意这件事。不过,现在一切都豁然开朗了。”
“是谁?”
峰岸望着自己的掌心说道:“日星汽车的运动防护员片冈。”
※※※
这天夜里,峰岸躺在看守所的床上,感觉内心已很久没有这么平静了。他甚么也没想。现在一切只能听天由命了。
峰岸静下心回想这几天来发生的事。然而,和犯行相关的事,他几乎都想不起来。他是如何杀害榆井,这并不是甚么多重要的事。真正令他无法忘记的,是他为何会对榆井动杀机。
峰岸想起先前刑警说过的话。因为大动肝火而杀了他──如果真是这样的动机,那可就轻松多了。
他开始感到微微头痛。脑中思绪叉开始混乱了。想到当初对榆井动杀机的事,峰岸回溯到遥远的过往记忆。为了变得和榆井一样,赌上自己一切的那三年,以及绝望和挫折。
后来他将死心断念转化为全新的希望,重新振作。这世上有如此杰出的选手,在自己始终无法到达的顶点上,有榆井这个男人的存在。他想让榆井站上真正的颠峰,从他过去牺牲的时间中找出价值来。
峰岸抱着头,感到一阵剧烈的耳鸣。不过那只是他自己的心理作用。当他知道自己竟被榆井背叛时……当时杉江他们的对话在他脑中不断盘旋。
※※※
看到杉江泰介在榆井的滑雪板上留下的讯息,这对峰岸来说真是个悲剧。上面写着:“今天三点,到第二实验室来。”
经过一番犹豫后,他决定到日星的实验室一趟。那种难堪的心情,就像偷偷潜入妻子的偷情现场一般,他站在拉下百叶窗的窗外,竖耳细听。从机械声的空档间,传来对话,是杉江和榆井的声音。这次你可否想像右边有风吹来,再跳一次……明明没有风啊……假装有风嘛。
不知过了多久,榆井似乎已经离去。
隔了一会儿,传来泰介的声音。“好像还少一些资料。”
对此,某人开口回答。但听不清楚他说的内容。
“好,下次榆井来时,再叫他这么办。”泰介说道。“翔的情况怎样?新的阶段过关了吗?腰关节呢?那是榆井最大的特色之一。如果不能彻底学会,就无法变成榆井。”
无法变成榆井?
这是怎么回事?峰岸把耳朵紧紧贴向窗上。
“总之,到目前为止还算一切顺利。照这样下去,这套系统很快就能完成了。到时候,想训练出像榆井那样的选手,要多少有多少。”
※※※
系统?训练出像榆井那样的选手?
峰岸心中有某个东西开始迸裂,而且就此缓缓崩毁。到底是甚么东西,他自己也不清楚。
从那之后,他开始很注意翔的跳跃。这个人早晚有一天会跳出像榆井一样的水准是吗?藉由使用那名为“系统”的东西,轻松地办到。
接着在十二月时,开始出现徵兆。其他人似乎都没发现,但翔正稳稳地一步步接近榆井。正因为峰岸曾赌上自己的青春,想变得和榆井一样,所以他很清楚。
此刻他百感交集。首先是强烈的嫉妒心。他赌上漫长的岁月,献上自己所有的一切,最后还是没能得到的东西,透过“系统”竟然能轻松获得,这是他绝对不容许发生的事。要他承认这个事实,就像是自己一直深信不疑的耀眼钻石,最后竟然变成了石头。
峰岸心想,他一定得阻止这项计划才行。若不这么做,他过去所牺牲的岁月,根本毫无价值可言。
峰岸率先想到的做法,是直接叫榆井别再对杉江的研究提供协助。如果是他开口,榆井应该会听从才对。
然而,他觉得这只是暂时的解决方法。早晚有一天,又会上演同样的戏码。
※※※
此外还有一点。
“如果是他开口,榆井应该会听从才对。”峰岸已对这样的自信,开始动摇。因为他知道榆井除了协助杉江他们实验的时间外,也常出入于他们的实验室。不久,峰岸晓悟当中的道理。榆井崇拜的不是昔日的恩师藤村,也不是峰岸,而是他们口中的“系统”。从和他不经意的谈话中可以看出,榆井的心已离他愈来愈远。
峰岸确定,榆井早晚会离他而去。到时候他将甚么也没有。包括他以榆井为目标所投注的青春岁月,以及想靠自己的力量帮助榆井站上世界顶点的梦想。
只能让一切在这时候冻结──这是峰岸最后导出的结论。只要现在杀了榆井,杉江他们的研究便得在未完成的状态下中止。
若不快点动手,我将连自己曾待过滑雪跳跃界的感觉都就此消失。
但最后终究还是慢了一步,没能赶上。翔已完全成功复制榆井。而现在的他,已没办法动手杀了翔。
2
“峰岸已看出我就是告密者是吗?”片冈将垂落在前额的数根头发整理好,微微叹了口气。佐久间与他站在宫之森跳台滑雪场的减速道旁。
“那天早上,”片冈说。“榆井死的那天早上,一开始你们提到榆井的药袋会不会是那天上午被掉包,但我打从一开始就发现不可能有掉包药袋的情形发生。”
“不可能掉包药袋?真的吗?”
“我没撒谎唷。首先,九点到九点四十分这段时间,餐厅里会空无一人,对吧?综合当时每个人的谈话后,我发现一件很有意思的事。那就是帝国化学的中尾所作的证词,他说九点到九点二十分这段时间,他都在玄关前的停车场,期间只看到泽村走出玄关。后来他走进大厅,没看到有人走进餐厅。”佐久间颔首。这段供词,他就算没看笔记也记得很清楚。
“接下来是冰室兴产日野选手的证词。他九点过后,人在别馆的公共电话旁。从那里可以清楚看到通往本馆的通道。据他所言,他打电话那段时间,只有泽村一人走过。也就是说,从九点到九点四十分这段时间,别馆的公共电话前到本馆玄关这段路,因为中尾和日野的证词,算是被封闭了。”
“这些我都知道。”佐久间催促他往下说。
“这么一来,如果凶手要掉包药袋,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在日野打电话的九点前前往本馆,躲在厕所里等候机会。然后乘机走进餐厅掉包后,从通往户外的出口离开。如果是从大厅那边的出口离开,不管去哪里,应该都会被人看见才对。另一个可能,则是从户外通往餐厅的出入口进出。如果是这样,就不必担心会被人看见。”
“没错。”佐久间说。这些他们也都考量过。
“这时,我想起三好先生说的话。他说九点前,他本想打开通往户外的门,但因为结冻,无法打开。”
“好像是这样没错。而你在十点前从外头回来时,门已经解冻了……”佐久间话说到一半,突然倒抽一口气,注视着片冈。片冈以中指托起眼镜,微微颔首。
“就是这么回事。”他说道。“当时我撒了个小谎。我从外面回来时,那扇门仍未解冻。因此,没人打开过那扇门。这么一来,前面说的话就出现矛盾了。换句话说,没人可以掉包药袋。当我想到这点时,我心想,这可能是为了制造巧妙的不在场证明。那么,谁会这么做呢?这项推理非常简单,只要找出具有完美不在场证明的人就行了。除了冰室兴产的田端教练和原工业的指导员峰岸外,我还想到了几个人。接下来我想到的是,实际掉包药袋的时间,应该是在榆井吃完午餐后。那么,当时谁在餐厅里呢?那时候田端教练和峰岸也在。不过,最后的决定关键,在于他们两人对于不在场证明的谈话。比起峰岸,田端先生对自己的不在场证明并不是记得很清楚。就刻意安排不在场证明的凶手来说,是很难想像的事。”
“这就是你断定凶手是峰岸的原因吗?”
“大致是如此。不过bbr>..,其实我从榆井遭杀害的那一刻起,就怀疑他是凶手。因为我从以前就觉得他可能已经知道 CYBIRD 计划。不过我没有根据,只是从他的态度来揣测。若真是这样,他就有杀害榆井的动机。”
“是因为对榆井的背叛感到愤怒吗?”
“这也是原因之一。”片冈说道。“不过,并非只是因为这样。我知道他以前的努力。榆井的跳跃方式可说是一项宝物,今后的选手不费吹灰之力便可取得,他可能觉得无法忍受吧。”
说完片冈一脚踢起脚下的白雪,补上一句“这是我个人的想像”。
“你推理出这样的结论后,才写信指出他就是凶手,是吗?”
“其实也不是多了不得的推理啦。我只是希望他能自首。正因为知道他的动机,我也很替他难过。”
“但是他最后还是没有自首,所以你才寄出告密信。”佐久间语毕,片冈蹙起眉头。佐久间认为,这是他痛苦心境的表现。
没想到片冈接着竟道出惊人之语:“告密信……甚么意思?”
“就是写给警方的信啊,里头指出峰岸就是凶手。”佐久间话还没说完,片冈已开始摇头。
“不是我。我是写信叫他自首,但没写信告密。”
“竟然有这种事……”佐久间伸手握拳抵在唇前,低头望向雪地。他想起峰岸说过的话,峰岸怀疑片冈知道毒药藏在训练馆的事。
不过,片冈对此事一样摇头。
“毒药藏在训练馆?不,我完全不知道。”
3
“再不快点就麻烦了。让日星称霸滑雪跳跃界也无所谓吗?”
“话虽如此……但你真的要这么做吗?”
“这是我亲眼看到的。”
“可是,这真的能办得到吗?让电脑记住技巧,并对人下达指示,让人照电脑的吩咐行动。感觉好像科幻故事。”
“真的办得到。事实上,翔的技巧也确实有惊人的进步,不是吗?”
“这点我承认,不过,那不是藉由那台巨大的机器所锻链出来的吧?”
“当然不光是靠它。教练,你们也该这么做才对。我也会帮忙的,请你和公司交涉看看吧?如果需要设备审查资抖,我会想办法的。”
“真伤脑筋。”田端环起他粗壮的手臂,背靠向椅子。窗外开始降下细雪,女大学生从走廊上奔跑而过。
“电脑这种东西,我最搞不懂了。”
“这和教练你个人的好恶没有关系。”
有吉焦急地说:“再不快使出对策,下次奥运,你们将没人可以参加哦。”
“可是……”田端沉声低吟。
泽村一面请有吉的助理神崎教他怎么用电脑,一面聆听两人的交谈。有吉应该是想要冰室兴产制造机器,好更进一步展开研究,而田端则是担心这样的赌注会以失败收场。因为两人的立场不同,所以不可能讨论得出结果。
“不过,就算有那项装置,还是需要输入资料吧?杉江先生他们输入了榆井的技巧,但现在已经没有那样的选手了。”
“这确实很棘手。不过,我们不见得要完全采用同样的方法。举例来说吧,亮太最近不是状况不错吗?可以先将他处在绝佳状态时的技巧资料技输入电脑。这么一来,下次当他陷入低潮时,可以让他重拾当时的感觉。脑中记忆的感觉,很容易被打乱。所以才要改用电脑来记忆。”
“这样倒是不错。”
“我就说吧?所以得跟公司交涉啊。”
“嗯……我考虑看看。”
“要积极一点。”
“知道啦。”田端嘴巴上这么说,但泽村心想,他应该不会向公司提出这样的要求。公司明明舍不得花人事费用,连完善的工作人员都凑不齐,怎么可能花数千万日圆(也许是数亿日圆)来买设备。
两人的讨论告一段落后,电话铃响。神崎拿起话筒,说了几句话后,望向有吉。
“杉江先生说他要来。”
“好,终于来了。”
“咦,杉江先生要来?”田端微微起身。
“你这是干嘛。不必跑吧?”
“当然要跑啊。我最怕和他见面了。亮太,你呢?”
“我还要再待一会儿。”
“这样啊,那我先走一步了。”田端挥了挥手,快步走出。
有吉目送他离去的背影,望着泽村摇了摇头,说道:“看来是没有用了。教练人虽好,可惜权限太小。”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泽村答。
※※※
一、两分钟后,杉江泰介和翔走进。泽村朝他们低头行了一礼。
“泽村也来啦?”泰介说。
“他在这里不方便吗?”
“没这回事。谁在场都没关系。泽村在的话反而更好。”
在有吉的邀请下,杉江朝室内的廉价沙发坐下。翔来到泽村他们身旁,往电脑萤幕窥望。
“你对电脑也很熟吗?”翔问道。
“只有对游戏机比较熟。”泽村答。“所以我才来这里见习。想对电脑有更深的了解。”
“原来如此。”翔耸了耸肩。
泽村望着萤幕,同时注意聆听有吉他们的谈话。他很想知道,杉江今日是为何前来。
“我今天前来,是有事想拜托您。”杉江突然切入正题。“是关于我们所开发的 CYBIRD SYSTEM。如同您前些日子所见,系统已达到大致的水准。”
“非常不错。”
“谢谢。不过我还不满意。还有一大堆问题有待解决。”
“我猜也是。还有很多改良的空间。例如电脑发出讯号的方法。”
“您说得对。老实说,目前使用的方法,准确性低,而且又很花时间。此外还有很多问题。因此,我想请老师助我们一臂之力,所以特地前来。老师您在滑雪跳跃的结构方面,有相当详尽的研究。我相当佩服。可否请您担任我们集团的顾问呢?”
泽村为之一惊,不自主地望向他们。有吉似乎也一样,一时说不出话来。
“真教人吃惊。”有吉说。“您知道我和冰室兴产的关系吧?”
“我当然知道。不过,您们并没有签订任何契约。像我这样的请托,应该不会违反任何约定才对。”
“您说得也没错。”有吉一时无言。
泽村心想,还真是讽刺呢。刚才有吉才极力建议田端要开发系统,这当中应该也包含了他个人自身的打算。而此刻,能满足他研究欲望的条件就摆在眼前。但在此同时,他势必得背叛田端他们。
杉江继续热情地劝进。
“我的梦想,是亲手让日本这个滑雪跳跃王国东山再起。为了这个目标,我必须让 CYBIRD SYSTEM 更进一步发展。这不单只是日星的问题,我希望将来有更多日本选手,能轻松地变得跟榆井一样厉害。”
这时,泽村耳边传来一阵嘎吱声。他望向一旁,发现从翔的口中又发出同样的声音。他似乎咬牙切齿。
杉江与有吉的对谈,当然不会在今天就有结论。“我静候佳音。”杉江留下这么一句,就此起身。
“对了,刑警没再去找您了吗?”有吉送杉江和翔离去时,如此问道。
“是的,现在没再来了。警方一度很烦人,一直追问我之前向榆井下达何种指示。”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因为您被毒杀的诡计给利用了。”
“是啊。”语毕,杉江似乎猛然想到甚么。“其实,有件事我一直挂在心上。”
“甚么事?”
“就是在滑雪板背面写下服药指示的那件事。有点古怪。因为我和榆井的合作过程中,从未做过药物相关的测试。这是榆井提出的要求。如果是体力测试,他都会配合,但他除了指导员峰岸给他的药物外,一概不愿服用。”
“哦……这很像榆井会说的话。”泽村也和有吉有同感。榆井对峰岸的忠诚,超乎常人。他不觉得榆井有勇气背着峰岸服用来路不明的药物。
“可是,实际上他确实是服了药,才引发这起事件啊。我也对警方说了这件事,不过,好像不太受重视。”
“我想也是。”
“那我告辞了。”杉江他们就此离去。
※※※
当天夜里,泽村因为某个声音而醒来。是有人关门的声音。他竖耳细听,接着又传来上锁的声音。好像是对面房间。
翔独自住在对面房间。
──这么晚了在搞甚么啊?
泽村转身望向闹钟。萤光的钟盘,显示现在快要凌晨四点。
──他还锁上房门,到底想去哪里?
他脑中率先想到的,是翔可能又要去进行某种特殊训练。总不会是慢跑、体操之类的吧。
泽村小心翼翼地起身,避免吵醒沉睡中的池浦和日野,朝平时当睡衣穿99lib?的运动服外罩上一件防风外套。就此悄悄步出房外。
从滑雪跳跃相关人员住宿的别馆,可以直接前往停车场,而不被旅馆人员发现。到了停车场一看,日星汽车的厢型车已不在现场。翔果然是搭车离开。
泽村坐上自己队上的车,插进钥匙。他毫不犹豫地发动引擎,驱车前进。翔要去的地方,一定是那间实验室。
──不过话说回来,翔这家伙自己一个人打算做甚么?
来到日星汽车的工厂,发现后方附近停着滑雪队的车。泽村也把车停在后面,走下车。后门旁的便门敞开着。看来,从这里可以轻松进出。
工厂内比想像中来得明亮。一路上都亮着灯,每间工厂也都在工作,有不少员工走在路上。与之前星期天晚上潜入时相比迥然不同。
泽村直接朝实验大楼走去。这一带没人工作,所以悄静无声。
他走过实验大楼的走廊,站在实验室前竖耳细听。但甚么声音也听不见。他握住门把,试着缓缓转动。门没锁。轻轻拉开门,从门缝往内窥望,里头亮着灯。
他看到了翔。翔站在电脑前,动也不动。
正当泽村对此感到纳闷的时候,翔举起了手。紧接着下一个瞬间,随着一声轰然巨响,飞出无数碎片。
“啊……”泽村叫出声音来,接着翔又再次高举双臂。他手中握有一根铝棒。他往下一挥,萤幕的映像管就此被敲碎。
但他没停止攻击。铝棒胡砍乱挥,砸毁了主机和控制箱。印刷电路板像饼干一样碎裂飞散,数位面板在空中飞舞。
翔将电脑破坏殆尽后,改为走向档案柜。接着他同样使足了劲破坏,从中扯出磁碟片后,一一将它们折弯。
泽村见他把档案柜里的资料堆向垃圾桶,并准备点火,马上冲了出来。
“住手!”这声叫唤令翔惊讶地抬起头来,但是他已经把点燃的火柴丢进垃圾箱里面。红火飘摇,资料就此起火燃烧。
“住手!快灭火啊。”
泽村想抢下垃圾桶,但还没碰到,便先被翔扑倒。他鼓足了劲,泽村就此飞向墙边。
泽村推开翔,拿起放在房内角落的灭火器。翔再次朝他扑过来,他挥动灭火器,击向翔的腰部。翔的身体就此往滑行坡装置的方向飞去。
泽村拔开灭火器的插销,将管子对准火焰处喷发。干燥的资料十分易燃,虽然好不容易灭火,但完好的资料已所剩不多。
他抛下灭火器,望向翔。只见翔蹲在机械旁,大腿一带渗出暗红的鲜血。似乎是被外露的机器零件给割伤。
“翔!”泽村大叫着朝他奔去,但翔张开手掌伸向前。
“别过来!”他说道。“你别管我,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翔……”泽村呆立原地。两人皆沉默无言,实验室被完全的静谧所包覆,没任何声音传来。在这宽敞又安静的实验室里,只有泽村、受伤的翔,以及损毁的电脑。
4
泽村前往餐厅,见有吉独自一人在喝咖啡。有吉也发现了泽村,朝他挥手。泽村坐他对面,点了杯热可可。
“听说事情闹得很大呢。”
“是有一点点。”泽村缩着脖子。“不过,警方的调查倒是很轻松。因为翔承认自己所做的一切。”
“说得也是。”有吉喝光杯里的咖啡后,改伸手拿向玻璃杯。
“老师,你看起来无精打采呢。是因为难得日星前来邀请,但现在一切全泡汤了,感到意志消沉是吗?”
“我才没有意志消沉呢,原本就打算拒绝他的邀请。”
“哦,是这样吗?看起来不像呢。”
“我没骗你。我还是比较适合自己一个人研究。当顾问,怎么看都不合我的个性。”有吉似乎对自己说的话相当满意,频频点头。
多亏翔破坏了系统,“CYBIRD SYSTEM ELM”就此化为幻影。再也没人可以成为榆井。
“你今天找我有甚么事?”
“那还用说。当然是向你们教练催促上次那件事啊。杉江先生他们现在这样,要恢复原样应该得花上不少工夫。如果我们现在开始做的话,一定能追上他们。啊,说曹操,曹操到。”
望向入口处,田端正带着池浦和日野走进店内。有吉必恭必敬地行了一礼,邀田端坐向里头的座位。田端跟着他走,面露苦笑。池浦和日野坐向泽村这桌。
“翔这个赛季好像无法出赛了。”池浦说。“他大腿的伤相当深。是很可怜,但也算是自作自受。明明就已经确定可以在世界大赛中出赛呢。”
“一想到这里,就觉得心情很沉重。”翔受伤的事,泽村一直放在心上。
他认为是自己害翔受伤。
“亮太,你不必为此内疚。你这么做是理所当然的。”
“不过话说回来,”池浦开口说道。“利用电脑来学会技巧,真的办得到吗?”
“用普通的方法一定办不到。”日野说。“得用禁药让肌肉变得粗壮,并接受电击提高反应速度,多方补强,才有那个可能。”
池浦摇着头,摆出举手投降的模样。
这时,饭店的柜台人员走进餐厅,开始撕下之前贴在墙上的那张纸。内容是询问上上礼拜六晚上,有谁在训练馆里掉钱的事。
“之前刑警好像就是为了这件事前来。”池浦向柜台人员询问。
“是啊。我原本心想,都这个时候了,这件事重要吗?结果警方好像是在找寻那天晚上去过训练馆的人。”
“在比赛前一天,没人会去训练馆。”池浦说。
“一般来说是这样。”泽村也有同感。
“后来找到了吗?”日野望着柜台人员。
“因为已经过了一段时间,不好找。不过,帝国化学的人好像看到有人从训练馆走出。应该就是在那天晚上。”
“结果是谁?”泽村问。
“是榆井先生。”
“榆井?”
“好像无法断言,不过,也没其他人承认,所以应该是说得通才对。”
那天晚上,榆井待在训练馆里。
泽村心想,这到底和整起事件有甚么关联呢?
5
夕子正坐上医院的电梯,刚按下楼层按钮,就有人从身后叫她。转头一看,西警察局的刑警佐久间向她点头打招呼。
“要探望弟弟是吗?”刑警问。
夕子面向操作面板,点头应了声是。
“好香的味道啊。”佐久间望着她手上的水果篮,这次夕子没有回答。
“我想和您小聊一下,方便吗?”
“现在……吗?”
“是的,这样比较好。”
“请问有甚么事?”
“是关于榆井选手死亡的真相。”
电梯来到五楼,但佐久间马上又按下关门钮,接着按向一楼。
“会占用您一点时间。可以请您稍后再去探望吗?”
夕子一样甚么也没说。
两人在一楼的咖啡厅里迎面而坐。
佐久间朝自动贩卖机买来的咖啡啜饮一口后说道:“有几件事,我们还没弄明白。”
“不是已经知道谁是凶手了吗?”
“这当然。”佐久间举出几点不明白的地方,都和那封寄给警方的告密信有关。
那是谁写的?为甚么告密者知道凶手是峰岸?
“很不可思议吧?”他询求夕子的意见。夕子只能回答一句“的确很不可思议”。
“不过,跟据事后调查,我们发现只有一个人有可能知道峰岸的杀人计划。”
夕子抬起头来。同一时间,佐久间接着说道:“就是榆井选手。”
“这怎么可能……”她发出一声惊呼,但刑警未加以理会,低头喝着纸杯里的咖啡。
“峰岸将毒药藏在饭店的训练馆里。就放在健身车支撑坐垫的座管里。有个人发现了它。他不只是发现而已,还试过毒药的威力,拿野狗实验。野狗可能是吃了马上毙命,男子觉得歉疚,在一旁摆上鲜花。那名男子似乎就是榆井选手。”
夕子顿感口干舌燥。
“不过,若光是这样,他应该甚么都还不知道才对。可是,里头除了毒药的瓶子外,还藏了其他东西,那就是榆井选手服用的胶囊。听峰岸说,他将多余的胶囊和毒药藏在一起。榆井选手因而产生怀疑,是很理所当然的事。此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消息。峰岸说他利用杉江先生与榆井选手间秘密联络的方法,给了榆井选手毒药,可是如果真的是用这个方法,榆井选手应该会起疑才对。”佐久间很仔细地说明他的依据。
“杉江先生绝对不会向他下达服药的指示。那么,那会是谁写的呢?榆井选手一定会将此事和他在训练馆发现的毒药联想在一起。不过,不知道他当时是否已发现这是峰岸所为。我认为他可能已经发现。”
“可是,这单纯只是你的推理吧?”夕子第一次提出反驳。
“这是当然。不过,他知道有人想取他性命,有证据指出,他当时并没服毒。”
“证据?”
“就是药的数量。”佐久间说道。“榆井选手固定一周去拿一次药。一天服用三颗,所以他拿到药时,药袋里装有二十一颗药。那天早上他服下一颗。因此,如果他午餐后没服药,改服用峰岸给的毒药,那药袋里一定还剩二十颗维他命。可是,实际里头却只有十九颗。也就是说,他午餐后服下的是维他命。”刑警停下喘口气,又喝了口咖啡。
“那么他为甚么会死?带着峰岸给他的毒药前往宫之森的榆井,之后到底发生甚么事呢?”刑警在椅子上重新坐好,把脸凑向夕子。
“这个秘密,应该只有您知道。他可能将峰岸的阴谋全部告诉了你。换言之,写那封告密信的人,就是您。”
“我……为甚么?”
“因为您希望峰岸早点被捕,整起案件可早日落幕,这样就能永远隐藏事件的真相。”
“真相?”夕子如此反问。
佐久间靠在椅子上,摇着头说道:“很遗憾,我还不知道真相是甚么。我只作了些模糊的想像。根据的是榆井选手服药后到死亡前的那段时间。他花了三十分钟之久,比之前认为最多二十分钟的看法还要长。为甚么会这样呢?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他真正服毒的时间,是午餐后又过了一段时间。”
刑警叹了口气。“不过,这样的说法无法确定。只要您不肯道出实情的话。”
“虽然你专程来找我,但很遗憾……”夕子站起身。“我不懂你这番话的涵义。”
“我会一直等下去,”刑警说道。“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件事。”
“告辞了。”
夕子低头行了一礼,快步走出咖啡厅,感觉刑警并未追上前来。夕子再次坐上电梯。
※※※
剧烈的心跳仍未平复。她按住胸口,阖上眼睛。
他应该没有任何证据才对。
那名刑警只是自己在想像罢了。他无法追究我。
电梯抵达五楼后,她走在昏暗的走廊上。敲了敲病房的门,传来翔的应答声。
翔在床上坐起身,刚才他正在翻阅时尚杂志。好久没看他这样了。
“妈呢?”夕子问。母亲文代应该也来了才对。
“好像出去买东西了。”翔回答。和先前相比,声音变得相当有精神。
“我买了些水果来。”
“谢谢,我正好肚子饿了。”
“你想吃甚么?”
“苹果和哈蜜瓜。”
夕子从水果篮里面取出这两样水果,走向房内角落的流理台。流理台上摆有刚洗好的茶壶和茶碗。应该是文代洗的吧。她应该也觉得放松不少才对。
※※※
“这都是为了翔。”蓦地,耳畔浮现父亲的声音。那已是几个月前的事了,泰介命夕子去吸引榆井的注意。
“这一点都不难。”泰介说。“我已调查过榆井,他有典型的恋母情结。而且现在身边没有女朋友,只要你巧妙接近他,他一定会上鈎。这份资料你拿去参考。”泰介交给夕子一份关于榆井母亲的资料。夕子说她不想这么做,但泰介又重复说了一次“这都是为了翔”。
“为了这个目的,翔之前一直接受严格的训练。你也不想让他的辛苦白费吧?”
关于那严格的训练内容,夕子很清楚。她和母亲文代多次想加以劝阻。人在运动中心医学沙龙上班的夕子,知道泰介对翔做了各种肉体改造。她翻阅书籍,查询它所带来的副作用。书上写满令人绝望的内容。
文代哭着央求时,泰介还是重复同样的话语。“这都是为了翔。”
然而,夕子知道泰介是为了替自己争一口气。所以她明白很难加以劝阻。
“爸,如果我成功说服榆井,就能完成你的计划对不对?”
没错,泰介答道。接着他又补上一句“翔的时代将就此到来”。
与文代讨论的结果,夕子决定遵照泰介的命令去做。泰介的为人,一旦执行计划,便不可能半途而废。夕子心想,如果他的计划需要榆井明的协助,只要没达成目的,翔便会一直过着痛苦的日子。
可是,这个想法大错特错。她应该全力阻止父亲执行这项计划才对。
诚如泰介所料,榆井很快便向夕子示好。他对夕子展现出天真、撒娇的模样,就像个向母亲流露孺慕之情的小孩。
接着,她成功让榆井同意协助泰介的计划。不过,泰介他们常在无意间透露的 CYBIRD SYSTEM,夕子并不知情内容为何。后来告诉她这件事的不是别人,正是榆井。榆井实在称不上是个善于描述的人,不过,从中可以确定的是,翔正在接受很不人道的特殊训练。
“那是很厉害的机器,我从来没有见过。以声音刺激脑部,让人学会完美的姿势。要是姿势有错,就会这样。”榆井夸张地蹙起眉头,双手抱头。
※※※
翔因为那异常的训练而慢慢产生改变,夕子看得一清二楚。以前他没这么少言寡语,而且也常面带微笑。经这么一提才想到,这几个月来,夕子都没看他笑过。
夕子不知如何是好,只好找昔日曾是日星滑雪队一员的深町商量。他们以前曾有过一段情,但自从深町离开滑雪队后,两人就没再见面了。
“这样啊。那项计划终于执行了。”深町露出凝望远方的神情,接着像是想起甚么痛苦回忆般,不断摇头。
“夕子,我现在还没有资格说些甚么,不过,我劝你最好想办法加以阻止。”他坦白说出自己当初被选进日星滑雪队的原因,以及之后那一整年,宛如白老鼠般的生活。这件事令夕子感到难以置信。
“那种方式有个缺陷。”深町说道。“不,应该说研究得还不够完善。总之,要是继续这样训练下去,会有危险。”
“这话该怎么说?”经过夕子询问,深町提到两年前在宫样滑雪大赛中,他们三名选手全都跌倒的事。
“事后我们才知道原因。是因为比赛当天,广播电台在跳台处放了一台无线对讲机,它在比赛途中发出杂音。以高速通过跳台的选手们当然听不到杂音,就连我们也不记得有听到声音。小泉和岛野也一样,但我们三人几乎都在同样的时机下失去平衡。我们三人都在无意识下听见无线对讲机的杂音,然后无意识地做出动作。”
夕子感觉全身几欲就此颤抖。“这有可能吗?”
“只能这样推测,虽然杉江教练否认。另外还有一件事,你知道岛野死了吗?”
夕子颔首。那是最近刚发生的事。
“他从通道上坠落的事,至今仍原因不明。但是我、小泉,以及常和岛野讨论的冰室兴产的日野,都知道原因。岛野曾经说过,他的工作是以无线对讲机来引导机器。我们猜,有可能是无线对讲机发出杂音,因而引发意外。”
“为甚么会这样?”
“详情我不清楚。应该是那令人不舒服的声音使得身体极为敏感,动不动就会产生影响。算是一种发作症状。”
“发作……”这句话听起来莫名地阴沉骇人。
“我不知道 CYBIRD SYSTEM 的真实样貌到底为何。但基本构造应该一样,翔绝不能接受那样的训练。”深町以严肃的表情结束两人的对谈。
夕子心想,我就去看看他们的训练情况吧。但泰介坚持不让夕子和文代到现场参观,于是夕子改向榆井请托。
“既然这样,只要你和我早点到实验室去,然后找个角落躲起来就行了。等练习结束,大家都走了之后,你再偷偷离开。”夕子想看弟弟练习的心愿,榆井没半点怀疑。
※※※
就这样,夕子目睹那幕光景。
弟弟宛如机器的一部份,是一个被电线所控制的人偶,配合各种机器的运动摆好姿势,展开跳跃。
每次跳跃,他总会痛苦地惨叫。悬吊在天花板下,全身缠满电线,双手抱头。
“再来一次。”站在电脑前的泰介,彷佛没听见儿子的悲鸣般,仍如此下令。接着机器随着他的暗号而启动,翔的身躯就此被抬往机器上。
马达声响起,翔腾空而上。随后是惨叫声、机器停止的声音、“再来一次”的命令声。
翔是用来做耐久测试的机器零件,以起重机来回于输送带与空中之间。
翔和爸爸都疯了──夕子躲在机器后方发抖。
文代也早已发现丈夫与儿子的异常行径。当夕子将他们所进行的疯狂训练告诉母亲后,两人决定加以阻止。但泰介根本置若罔闻。就他的立场来说,现在正是展现出训练成果,最全神投入的时候。
而更令夕子和文代感到悲观的,是翔的反应。面对父母和姊姊激烈争吵的画面,他只是以充满血丝、不带半点情感的眼神旁观。
他疯了──当时夕子已感觉到了。
就在这时,发生了一起事件。就是宫之森跳台滑雪场的那起命案。
※※※
从跳台上滑下的榆井,在夕子面前昏倒。她快步奔向前,扶他坐起身。只见榆井满脸通红,呼吸困难。
但当时他并未就此断气,他举起握拳的右手,在夕子前面摊开手掌。
他手中握着一颗胶囊。
“这是毒药。”他喘息着说道。“峰岸先生想要让我吞下它。可是我一看就明白,因为只有峰岸先生会这么做。”
也许是呼吸急促的缘故,榆井的胸口急遽起伏。
“峰岸先生他恨我,因为我骗了他,也难怪他会恨我。”
“所以你吞了毒药吗?”夕子如此问道,榆井的表情变得扭曲。其实他在微笑。
“我只舔了一下……”
“舔?”
“这么一来,峰岸先生,应该,会原谅我吧?”
“榆井……”夕子不懂整件事的始末,她只知道峰岸想取榆井性命。
她本想打电话给饭店,但当时榆井以气若游丝的声音说:“我想……喝杯水。”
胶囊从榆井手中掉落,夕子将它拾起。
“水是吗?我知道了。”夕子留他在原地,前往取水。管理事务所前有水龙头。一旁备有一个红色的塑胶杯。
当夕子朝杯里装满水时,有个念头在她脑中萌芽。
要是榆井就这样死了的话……
翔的悲鸣和改变、文代的悲戚,登时全都浮现在脑中。要是榆井就此丧命,杉江他们的计划非中止不可。
一想到这点,夕子便将胶囊里的药丢进杯中。然后带着它返回榆井身边。
喝完水后,榆井的表情平静了一会儿。但旋即又呼吸急促,张大着嘴像在喘息一般。接着嘴角垂涎,表情因痛苦扭曲,双手紧紧按着胸部和腹部。
夕子颤抖着目睹他挣扎的模样。榆井的双眼始终注视着她,他应该已经发现自己被心爱的女人所骗。
他咽气之后,夕子勉强站起来。双脚不大听使唤,感觉从这里走到管理事务所的路途变得无比遥远。
那晚,夕子深受罪恶感所苦。还有很多其他方法不是吗?根本没必要杀死他。
经历百般苦恼后,她向母亲道出一切,想向警方自首。
文代似乎颇受打击,但是她旋即重新振作。接着她对夕子说,你不必自首,我自有打算。后来,文代似乎向警方寄出那封告密信。她满心以为,只要峰岸被捕,警方就不会找上女儿。
※※※
事件的方向一如预料,但意想不到的是,翔那异常的训练丝毫没因此减少。泰介对没能取得新的资料深感遗憾,但他似乎没有要中止训练的意思。
但最后却以意外的形式解决此事。
约莫两天前,夕子和文代在家里厨房谈这起事件时,突然感觉背后有人。转头一看,翔面无表情地站在身后。
不知道翔是否已听见她们两人的交谈。
夕子她们无法开口询问。
结果当天晚上,当夕子得知翔破坏了实验室的消息时,她心想,这就是翔的答案,证明他还保有人性。
猛然回神,夕子已经是泪眼涟涟。夕子拿起手帕偷偷拭泪,不让翔发现,接着拿起苹果开始削皮。那是百感交集的泪水。
削完皮时,病房的房门突然开启。泰介走了进来。他发现夕子在场,露出略显吃惊的表情。
“你今天放假吗?”他问。
“我向公司请假。”
“这样啊。”泰介似乎对夕子完全不感兴趣,他大步走向床边。
“你的脚状况怎样?”他问。
“得再观察一阵子。”
听完翔的回答,泰介暗啐一声。“甚么时候可以开始练习?下个月就能练习了吧?”
“不可能。我现在完全不能动。”
“瞧你讲得好像事不关己似的。”泰介朝床脚踢了一脚。“你知道自己干了甚么事吧?损毁的机器,大可用新的替代,但榆井的资料已经全毁了。现在得赶紧让你痊愈,尽可能恢复原有的资料。但问题是,在那之前,你的身体不知道还留有多少榆井的技巧。”
翔不发一语望向窗外。从夕子的位置,可以清楚看见他此刻正紧握毛毯。
“真是的。”泰介不悦地说道。“真不知道.你在想甚么。你想以此来摆脱特训吗?还是藉此表示你对机器的不满?不管是怎样,你都太天真了。明明知道没有它,你根本就达不到榆井的水准。你自己好好冷静想一想。”
尽管如此,翔还是不打算开口,姿势也维持不变。泰介朝儿子的侧脸瞪视半晌后,再度暗啐一声,就此转身。
※※※
“参加世界赛的选手名单已经发表了。少了榆井和你,那些没本事的家伙可乐着呢。”
泰介走向门边,握住门把。最后又补上一句。“不中用的东西。”
夕子听闻此言,顿时脑中一片空白。她朝父亲背后唤道:“等一下。”
泰介维持开门的姿势,就此转身。
“我有话跟你说。”夕子低头望着手中紧握的水果刀,如此说道。“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下次再说吧,我有急事。”
“你现在不听,一定会后悔的。”夕子从水果刀上移开目光,抬起头来,注视着泰介,如此说道。“因为是关于我自首的事。”
“甚么?”泰介为之瞠目。
6
经过一段时间的空白之后,眼前出现的是雪白的地面。那是他熟悉的光景,但是每次都有所不同,总会带来一些新鲜的体验。
成功落地滑下后,他发现减速道旁站着一名见过面的男子。对方亲切地朝他挥手,泽村也微微抬手回礼,朝他滑近。
“状况如何啊?”佐久间刑警问。
“还可以啦。今天找我有甚么事吗?”
“只是顺道来看一下。听说后天你们就要出国比赛了,真令人期待。”
“要是表现能像榆井那样就好了。”泽村扛着滑雪板,开始朝滑雪缆车走去。
佐久间也跟在一旁。
“日星滑雪队好像暂时停止一切活动了。”佐久间说。
“是啊。杉江先生突然说要从滑雪跳跃界引退。不清楚到底是甚么原因,我不觉得他这个人会因为翔受伤而一蹶不振。也许是原本在外头独居的夕子小姐说要回来住,他转而想将心思放在家庭吧。”泽村如此说道,但佐久间没有对此回应。
他改变话题说道:“关于滑雪跳跃,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甚么事?”
“杉江先生之前说的话,我很在意。保有正常人原貌的运动,真的不可能办到吗?”
“这是个很深奥的问题啊。大可不必想得那么复杂吧。”
“如果可以的话,希望你能以正常人的姿态挑战。生化人对生化人的比赛我根本不想看。”
“哈哈,生化人是吧。”泽村来到滑雪缆车前停步。他改成用手拿滑雪板,单脚跨上阶梯,望向佐久间刑警。
“你的话,我会牢记在心。不过,刑警先生。”
“嗯?”
“人类是很弱的。”
泽村留佐久间独自一人伫立原地,自己坐上缆车。
此刻他根本不想转头看那名刑警脸上是何表情,他只是定睛注视上方。
冰室兴产今天已决定,从今年起将引进电脑进行训练。等赛季结束后,便要开始着手准备。
滑雪跳跃界也将就此产生变化。
过去傲视群雄的尼凯宁,最近也陷入苦战。
欲取而代之的,是瑞典的杨?柏克雷夫。
柏克雷夫以跳脱旧有模式的跳跃方式接连得胜。
那是将双脚的滑雪板打开,像飞鼠一样在空中滑行的姿势。
他的滑雪姿势博得了“蟹钳”的绰号。
此种飞行法的效果,至今仍未获得科学的证明。
泽村沿着白色的跳台而上,选手们陆续往前跃出,飞向远方的天空。
──我也来模仿柏克雷夫,张开双脚吧。就像展翅飞翔一样。
泽村就此想像起自己化身成飞鸟的模样。
※ 在本故事登场的个人姓名、团体名称等,全是虚构,与实际存在的同名称团体没任何关联。此外,笔者在执笔时,北星学园女子短期大学的佐佐木敏助理教授提供我《滑雪跳跃动作分析研究》等众多资料与建议。在此献上我的感谢之意。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