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沧海Ⅵ·大结局》
第一章 论道灭神
“火霰弹侍候。”宁不空语调阴沉。只听一声巨响,声如炸雷,两艘战船上吐出千百火光,喷泉似的冲上半空,与漫天纸蝶遇个正着,纸蝶燃烧,纷纷下坠,恰如降了一场火雨。
白影闪动,左飞卿白发鼓荡,忽然纵起,口中清啸不绝。空中火蝶坠势忽止,嗖嗖嗖向火部战帆飞去,船帆着火,火光耀眼,倭人们发出一阵惊呼,眼望着火蝶连绵不尽,竞相穿火而过,船帆也好,缆绳也罢,一旦沾着,立时燃烧。
宁不空依恃火器,烧尽纸蝶,不料左飞卿神通如此精妙,以风克火,宁不空弄巧成拙,心中大恨。
“咄!”仇石沉喝一声,满身鸦羽根根竖起,脚下海水活了似的,从他脚底沸腾上涌。刷刷两声,仇石大袖挥出,两道水箭射至半空,化作两朵白亮水花,迸散绽放,千万水滴疾如箭镞,缤纷四散,纸蝶着火也好,无火也罢,一沾海水,立时下坠。
仇石大袖再挥,海水化为一道白亮长剑,嗖地刺向左飞卿。
风部神通颇为忌水,左飞卿无奈飘身后撤,这时就听一声长笑,郎朗震耳,一抹淡淡烟气冲向水箭,二者相撞,哧的一声,迸出点点蓝白火花,“雷音电龙”顺水而走,仇石只觉浑身一麻,血冲头顶,慌乱中截断水流,踏浪急退。
虞照才占上风,两艘火部战船绕过风部海船,连开三炮,雷部海船木屑纷飞,船头塌了一片。虞照目光电闪,冷笑道:“宁瞎子,躲在小卒后面装死算什么本事,有种站出来,决个高低。”宁不空淡淡的道:“雷疯子,你大白天说什么梦话?”
温黛瞧见,细眉一挑,忽地锐声叫道:“结阵。”地部弟子闻声盘坐,结成一字长蛇阵,后一人双掌抵住前人后心,次第传送内力,直至最前一人。地部弟子约摸百人,此刻一分为二,结成两座阵式,一在船头,以温黛为首,一在船尾,以姚晴为先。
二人闭目存神,容色凝寂,“千春长绿”却生出奇妙变化,泉涌般喷出无数葛藤,层层缠绕船身,有如长蛇扭动,哗啦啦划破海水,向着火部战船驶去。
陆渐惊奇不胜,问道:“仙前辈,这是什么?”仙太奴淡淡的道:“这是‘化生大阵’,能将地部弟子的真气集于一点,较之一人施展化生,威力大了许多。”
炮声雷动,火部战船红光喷吐,铅弹横飞,如雨如霰,似无休止。陆渐心道不好,忽听四周传来嗖嗖异响,“长生藤”越生越长,遮天蔽日,重重叠叠拧成藤网,铁砂击中藤网,哧哧落入海里。
倭语叫骂声远远传来,无数火器来如飞蝗,火龙子、火霰弹、烈阳箭、神火弩、毒鬼烟,道道火光漫天交织,爆裂之声震耳欲聋。
喷青涌绿,藤蔓交错,“千春长绿”通身缠绕藤蔓,长大了数倍不止,漂在海上,仿佛一座翠绿发亮的小小岛屿。火器击来,藤断水流,火光熄灭,更有长藤有如长虫百足,纷纷搅动海水,白雨跳珠,漫天皆是,任凭何种火器,一沾即湿。
几轮火器打过,“千春长绿”已然一头撞入火部船阵,逼近一艘战船,众倭人又惊又怕,哇哇大叫,纷纷拔出长刀,想要跳过船来厮杀,谁知那藤蔓活了似的,铺天盖地,扑面而来,或者缠绕水手,或者拉扯桅杆,或者钻入船板缝隙,趁隙捣虚,膨胀撕扯。忽听咔嚓嚓一声怪响,偌大战船土崩瓦解,变成一堆碎钉烂木,被浪一打,杳然不见。船上倭寇纷纷落水,却被藤蔓缠住了,咕嘟嘟饱饮海水,翻着白眼沉了下去。
其余战船惊恐万分,掉头迸散,但船大笨拙,转身时又被缠住一艘。“千春长绿”怪藤扭动,有如八爪章鱼,展开腕足,抱住那艘倒霉战船又钻又扯,藤蔓缩回之时,船只已解体成无数碎片,随波逐浪,飘然四散。
陆渐看得惊心不已,顾望姚晴,见她双眼微闭,蛾眉轻颤,双颊染了一抹嫣红,更添娇艳。陆渐心中一阵紧,一阵热,望着眼前女子,忽喜忽悲,站在那里,已然痴了。
砰的一声,巨响传来,陆渐转眼望去,雷部海船撞上一艘火部战船,两艘船摇摇晃晃,有如醉汉一般。雷部弟子发出一阵怒吼,反掠上火部海船,人手一条两丈长短的铜链软枪,刺缠抽打,倭寇手中武器和铜枪一交,电劲涌来,十有八九浑身麻痹,束手待戮。
远远望去,船头蓝光时隐时现,惨叫不绝于耳,转眼间,电光渐灭,呼叫全无,倭寇死伤殆尽,雷部弟子忽地掉转炮口,轰击火部战船。
只一阵,火部折了三艘跑船,仇石又被风、雷二主联袂截住,动弹不得。宁不空忽地哈哈一笑,高叫道:“天、地、风、雷本领有限,恃多取胜,宁某今日以一当四,虽败犹荣。”
虞照道:“宁不空,你若不服,大伙儿都丢了船,上灵鳌岛练练。”话音未落,左飞卿怒哼一声,骂道:“蠢材,宁瞎子的激将法也就对你管用。”虞照撇他一眼,冷笑道:“你这么聪明,怎么对付不了仇老鬼?”
左飞卿两道白眉如长剑出匣,忽向仇石高叫道:“仇老鬼,咱们以一对一,要人帮忙的,不是好汉。”仇石道:“仇某却之不恭,但不知地母意下如何?”
温黛睁眼起身,淡然道:“老身岂敢扰了诸位雅兴,天高地阔,正是鱼跃鸟飞的好时候。”宁不空阴沉沉的道:“说得是,嘿嘿,论道灭神,未灭东岛,先论西城。”
当下各部休战,径向灵鳌岛上驶去。天已大亮,晨雾消散,万里长空如一幅淡青大幕,画着一轮红日,茫茫大海波光潋滟,细细白浪随风起伏,层层叠叠向着远方涌去。灵鳌岛轮廓微露,岛上顽石苍苍,秀林青碧,太极塔白色一侧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一面悬崖正对西方,如鳌头高昂,远在数里之外,陆渐也能看见崖上岩破石裂,刻着七个巨字:“有不谐者吾击之”。笔势雄奇,鬼泣神惊。
陆渐注视半晌,油然道:“仙前辈,这些字是思禽先生写的么?”仙太奴道:“不错。”陆渐道:“按理说东岛将这六字视为奇耻大辱,为何事隔多年仍未铲除?”仙太奴叹道:“仇恨总能让人做出奇怪的事,东岛之所以没有铲除这些字,正是要让后代子孙铭记这份耻辱,努力洗雪。所以思禽祖师刚刚仙逝,东岛就迫不及待攻打帝下之都,挑起了两百多年的腥风血雨。”说到这里,他目视那刀砍斧劈般的巨字,露出无奈之色。
陆渐也叹了口气,抬眼望去,天空中掠过一海鸥的影子,陆渐的心也如头顶的鸥鸟,已然飞到前方岛上,一想到就要见到谷缜,心中既是欢喜,又是忐忑。
不久弃船上岸。下船时,陆渐见宁不空布衣竹杖,阴沉如故,身后跟着沙天洹,宁凝与沈秀并肩而行,沈秀手摇折扇,笑吟吟地望着宁凝,俨然十分亲密,宁凝却容色苍白,愁眉不展,丰盈双颊也瘦削了些,微微露出颧骨。陆渐不想一别多日,这少女憔悴瘦弱,一至于斯,不知怎的,心中涌起无比愧意,正巧宁凝抬眼望来,二人目光接个正着,宁凝露出凄凉笑容,陆渐也想回之一笑,心中某处却被什么堵住了,眼角酸楚,怎么也笑不出来。
忽听冷哼一声,陆渐一转头,正遇上姚晴寒得杀死人的眼睛。陆渐涨红了脸,低头望地,心里乱糟糟的,全无头绪。
路上一无阻拦,西城各部均生警惕,派出探子入岛查探,不多时探子回报,说岛上一个人也没有,论道灭神之人没了对手,西城众人大感惶惑,议论纷纷。
仇石略一沉吟,命人揪出被擒的那几名东岛弟子,森然问道:“岛上的人上哪儿去了?”
那些东岛弟子咬牙昂首,神色倔强,仇石冷哼一声,道:“不说是么?”蓦地出手扣住一名弟子左肩。那名弟子体格雄壮,肌肉鼓胀,被他一扣,肩膀肌肉忽的委缩,那弟子面庞抽搐,神情痛苦已极,只一转眼工夫,一条左臂如泄气的皮囊,眼看塌瘪,那名弟子支撑不住,发出一声长长惨号。
陆渐见仇石出手,起初不解其意,这时才知竟是如此酷刑,他心念一动,手足未抬,体内真气自然涌出,惊涛骇浪一般冲向仇石。仇石立时知觉,忙不迭飘开数丈,瞪着陆渐,神色古怪。陆渐一招不出,惊走仇石,众人看在眼里,无不诧异。
气机一露,陆渐人已纵出,大金刚神力注入那弟子的左臂,佛力灌注,手臂竟又慢慢充盈鼓胀,痛苦随之缓解,那名弟子心中感激,低声道:“多,多谢。”
陆渐微微苦笑。忽听宁不空冷冷道:“大伙儿看到了么?天部之主当真做了东岛走狗!”陆渐瞥他一眼,淡然道:“总比你做倭寇的走狗好得多。”宁不空冷笑一声:“你小娃儿懂什么,倭人给我做走狗还差不离。”陆渐道:“那有什么分别,反正无恶不做,伤天害理。宁不空,今日遇上,你我也做个了断吧。”
“小陆师弟。”虞照蓦地高叫道:“打架也分先来后到,宁瞎子和我有约在先,你怎么不讲规矩?”言下甚是愤愤。
陆渐一愣,忽听仇石冷冷道:“东岛之人一个没见,分明是藏在暗处。咱们倘若斗起来,两败俱伤,岂不让他们收了渔人之利?”虞照笑道:“仇老鬼,你若无胆,认输便是,何必多找借口?”他为帮谷缜,一意将水搅浑,仇石被他一激,脸上涌起赤红血色,历啸一声,高叫道:“雷疯子,你不要大放厥词,你那点儿能耐,只配给仇某提鞋。”
虞照拍手笑道:“妙极,老子最爱提鞋,尤其爱提你仇老鬼这双臭鞋。”不由分说,呼呼两掌拍将过去,两道雷音电龙一直一曲,直的射向仇石,曲的却扫向宁不空。
他同时攻向两大高手,旁观众人均是骇然。仇石吸气长吐,陡然喷出一团雾气,裹住电龙,这口雾气蕴含真元,电光裹在其中劈啪作响,须臾湮灭。宁不空却竹杖一点,飘然闪开,竹杖横刺烟光,哧的一声轻响,竹屑纷飞,竹杖短了一截,宁不空大袖扬起,两道火光疾如飞梭,猛然射出。
“凤凰梭!”仙碧瞧得心急,脱口叫道,“当心。”
虞照微微一笑,双掌忽抬,两道电龙破空而出。不料火光射至半途,发出一声锐啸,同时拐弯,绕过电龙,一左一右射向虞照两肋。亦在此时,两道电龙去势亦止,陡然折回,后发先至,撞上火光。
一声巨响,硝烟弥漫,凤凰梭内的细小铅子密如天女散花,八面激射。只听沉喝如雷,虞照双掌收回,绕身横扫,阴龙流转在内,阳龙盘旋于外,铅子近身,尽被荡开。倏忽间,虞照双掌中又分出数道烟光,与宁不空的木霹雳撞个正着,巨声雷动,震耳欲聋。
烟光火气弥漫未散,黑影一闪而至,数道水剑细如银丝,借着烟火隐蔽,悄悄射向虞照。虞照虽然知觉,但此时全力应付宁不空,不及抵挡,方要闪避,忽见白影飘飘,来到头顶,纸蝶轻如晓烟,淡如晚雾,缠缠绵绵,封住水剑来路。
仇石偷袭受阻,生怕风雷合击,当即飘然后移,双袖一抖,射出两团白亮水球,迎风迸散。左飞卿白发一振,让过水箭,忽从腰间抽出一条雪白长鞭,挽一个鞭花,抽向仇石。
仇石双掌一分,引出两道水雾,但那长鞭飘如无物,卷荡而回,绕过水雾,向他面门点来,仇石见那鞭势古怪,不敢逞强,摆头让过,不防身后风蝶又至,不得已,只得分出一道水雾抵挡。“玄冥鬼雾”前后挪移,微露破绽,那条长鞭钻隙而入,飘忽曲折,缠向仇石咽喉,仇石拧腰低头,几束长发随鞭飞起,仇石出手奇快,反掌抓出,陡然抓住鞭鞘,用力一拽,不料那长鞭脆弱已极,应手而断。仇石捏在手里,软绵绵,湿漉漉,竟是一束宣纸,仇石恍然大悟:“这姓左的小子用的纸鞭,无怪鞭势如此飘忽。”继而心生怒意,“纸鞭对敌,这小子忒也小瞧人了。”当即呼呼两掌,鬼雾开合,涌向左飞卿。
这“纸神鞭”是左飞卿自创的神通,长及十丈,融合风劲之后,飘忽万端,只在仇石身周盘旋萦绕,一沾即走。斗到十余合上,纸鞭忽出,缠上仇石的手臂,仇石不以为意,正想运劲震断,那纸鞭缠绕处忽地传来一阵剧痛,肌肤欲裂。仇石大惊,自从他练成“无相水甲”,刀枪不入,水火不侵,掌力拳劲概莫能伤,此时竟被一条纸鞭勒伤,委实匪夷所思,但转念间他就明白,宣纸性能吸水,方才交手之际,左飞卿借这纸鞭,神鬼不觉地吸走了他的附体之水破了“无相水甲”,同时内劲传入,纸鞭坚韧可比精钢,仇石大意之下,顿吃大亏。
仇石手臂血流入注,心中惊怒欲狂,运足水劲,方要反击,谁知左飞卿并不贪功,一击得手,即刻收回纸鞭,风劲流转,刷地扫向宁不空,纸鞭上饱吸水渍,挥舞之际,洋洋洒洒,飘零如雨。水能克火,火部神通大多忌水,宁不空正和虞照激战,猝然遭袭,大是狼狈。
左飞卿借水部之水攻火部之火,运转巧妙,暗合天理,虞照瞧见,不由得喝了声彩,忽见仇石鬼鬼祟祟,要向左飞卿下手,当即笑道:“仇老鬼,咱们亲近亲近。”弃了宁不空,雷音电龙忽分忽合,向仇石狠下杀手。
四人一时间连换对手,忽而风火,忽而风水,忽而雷水,忽而雷火,走马灯一般厮杀,风雷固然相生,水火也本相济,四人又都是本部顶尖的人物,倘若两两齐心,势必难分高下。但虞、左二人从小一起长大,看似不合,其实甚有默契,天柱山风雷转生之后,默契更深;宁、仇二人俱是阴沉自私之辈,嘴里说是一路,其实貌合神离,各有主意,心里只盼对方多多出力,但若对方遇险,又决不肯舍身营救。是故斗到百合左右,虞、左二人风雷转生,神通合一,威力倍增,宁、仇二人各自为战,左支右绌,渐渐陷于苦战。
又斗数合,仇石脸上着了一鞭,此时“无相水甲”已破,纸鞭蘸水,不弱于牛皮精钢,仇石中鞭处如被火烧,头痛欲裂,眼泪也要流下来,唯恐左飞卿再施辣手,顾不得宁不空死活,纵身跳开。宁不空正和虞照斗到紧要关头,仇石一退,无异将他的背后卖给了左飞卿。
左飞卿得机,劲随鞭走,将那纸鞭逼得有如一束长矛,刺向宁不空后脑“玉枕”。
宁不空前挡雷音电龙,后挡“纸神鞭”,心中纵然明白,抵挡却不能。危急间,忽觉身侧涌起一股热流,迎上纸鞭。左飞卿虎口倏热,手中纸鞭变黑,无声无息化为飞灰,他目力虽强,竟没看到一点火焰,不及惊讶,热流又至,他心知厉害,飞身急退,饶是如此,半截袍子无火自燃,左飞卿急忙翻身落地,打灭火苖,抬眼望去,宁不空已然退到一旁,拄杖喘息,一个青衣少女和虞照拳来脚往,斗得十分激烈。
这少女正是宁凝,众人见她体态较弱,神情悒郁,并无一人将她放在心上,此时突然出手,寥寥数招,不但拯救老父于危难,还毁了左飞卿的“纸神鞭”,更凭一路掌法,和虞照斗得旗鼓相当。
虞照双掌白气氤氲,雾气中电光闪烁,噼啪作响,声势绝伦,兼之他性情豪迈,掌法大开大阖,一挥一送,狂风锐啸,直如天雷下击。宁凝出手则曼妙潇洒,如流云飞虹,不着人间烟火之气,纤掌过处,悄无声息。二人武功声势如此迥异,却好似相持不下,让众人无不诧异。
相持时许,虞藏书网照脸膛越来越红,头顶一道白气笔直上升,淋漓汗水浸湿衣衫。这时忽见宁凝一掌排出,虞照既不拆解,也不抵挡,向后大大退了一步,宁凝又拍一掌,虞照也还一掌,电龙烟光到了半途,似被无形壁障所阻,扭曲摆动,无法前进,虞照身型微微一晃,又退一步。
一时间,宁凝每出一掌,虞照则退一步,越斗越远,六掌之后,两人相距已有三丈,滚滚热流随宁凝举手投足涌向旁观众人,起初又如三伏暑热,渐渐热不可当,有如锻铁火炉一般。
两人遥遥出掌,虞照出手越来越慢,电龙烟光离掌数尺,便即湮灭,众人不需猜测,也知道他落了下风,心中真是奇怪极了。
仙碧十分担心,忍不住问道:“妈,玄瞳用的什么武功?”温黛皱眉不语,沉吟片刻,蓦地扬声叫道:“宁师弟,令爱练的可是‘无明神功’?”
宁不空阴笑道:“娘娘好见识。”
温黛皱眉道:“你就不怕害了她?”
宁不空淡淡的道:“不劳娘娘关心,小女自有法子驾驭。”
温黛不禁默然,注视宁凝,面露忧色。薛耳与宁凝交情最笃,见状焦急,忍不住问道:“娘娘,‘无明神功’到底是什么功夫?怎么会害了凝儿。”
温黛叹道:“这门神通是两甲子前一位火部前辈所创。火部神通,大多伴随明亮火焰,有形之火,容易躲避。‘无明神功’练的却是无形无色无明之火,出手无征,不知其所自来,上落飞鸟,下沉游鱼。寻常如被击中,势必五脏枯朽,肌肤焦黑,只不过威力虽大,却有一个弊端。”
薛耳听得心急,忙问道:“什么弊端?”温黛道:“这门神通极耗真气,真气稍有不足,无明之火便会反噬,令修炼者自焚而死。若要免劫,除非道合自然,气机取于天地,无穷无尽。但这世上,又有几人能够达到这般境界,是以‘无明神功’自古以来,只有修炼之法,却并无一个火部弟子练成,就是创此神通的那位火部前辈,也因为真气不济,自焚身亡。”
薛耳听得脸色发白,盯着宁凝,喃喃道:“宁儿……”不料定眼望去,宁凝出手飘逸,举重若轻,除了神色凄凉不胜,并无半分痛苦难受,反观虞照,汗如雨落,须眉焦枯卷曲,神色间十分吃力。温黛不觉咦了一声,心道:“真叫人看不明白,莫非这位宁姑娘如此年幼,竟已炼神返虚,能借自然之力?”
念头方转,虞照脸上忽地腾起一股紫气,两眼睁圆,身子摇晃数下。仙碧看出不妙,情急关心,纵身欲上,这时眼前白影一闪,左飞卿抢到前面,朗声道:“我来试试。”一挥袖,纸蝶纷飞,罩向宁凝。
虞照得隙后退两步,不待仙碧搀扶,盘膝坐倒,脸上阵红阵白,浑身热气腾腾,仿佛刚从蒸笼中出来一般。
宁凝面对纸蝶,眉间凄凉宛然,左掌从左至右轻轻画个圆弧,炎风过处,雪白纸蝶无火而焚,化为漫天飞灰,左飞卿大袖一挥,纸灰被风劲鼓动,铺天盖地卷荡回来。宁凝视线受阻,移步后撤,左飞卿因风疾转,绕到她身后,并指如风,飘飘点出,宁凝这一退,似将后心要穴送到他的指尖。
这时间,左飞卿忽觉指尖一虚,宁凝踪影全无,左飞卿心往下沉,飞身纵起,炎灼之劲从脚底流过,鞋底着火,空中弥漫一股焦臭。左飞卿发声轻啸,展开身法,忽左忽右,忽上忽下,有如一团白烟,随风流转,飘渺不定。
他身法幻妙,宁凝身法也生变化,飘忽绝伦,几不见人,身子仿佛失去了重量,飘如灵羽,紧随左飞卿左右,左飞卿道哪里,宁凝亦到哪儿,左飞卿只觉四周灼热劲流纵横盘旋,任由他纵跳腾挪,上天下地,始终无法摆脱。西城众人瞧得目定口呆,惊疑不胜,均想火部高手何时练成风部神通,蹑空捣虚,与左飞卿比斗身法。
温黛细眉微皱,沉吟片刻,忽地身子一震,厉声喝道:“是了,是‘火神影’。”仙碧忍不住道:“什么是火神影?”温黛道:“这是一位火部前辈从火焰燃烧领悟出的法门,神奇奥妙,匪夷所思。但凡世间高手,施展身法轻功,移步转身,必有旋风跟随,这时修炼‘火神影’的高手,便能凭借这些微劲风,紧随对手左右,对手到哪儿,他便到哪儿,如影随形,附骨三分。说起来,风部神通无风不成,这门身法正是克星,天幸与‘无明神功’一般,‘火神影’极费真力,百年来虽有练法,却几乎无人练成。”说到这儿,温黛注视空中两道人影,眉间愁意更浓,心下寻思:“无明神功,火神影,这女孩子还会什么?”
左飞卿身在半空,既要竭力摆脱宁凝,又要抵御“无明神功”和“瞳中剑”,半晌工夫,肩背已被灼伤数处,若非真气护体,势必当场落败,但他外表冲淡,实则极为好胜,宁折勿屈,仍然苦苦支撑,不愿认输,忽地听见温黛言语,不由寻思:“这女子的邪门身法随风而动,倘若无风,必然技无所施。”心念数转,白发忽敛,飘落在地,滴溜溜盘旋数匝,陡然立定,转身出掌。
宁凝神通虽强,打斗经验却是少之又少,兼之本性良善,争强斗狠并非所愿,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左飞卿停下,她也随之站定,万不料左飞卿孤注一掷,倾力出掌。宁凝脱出黑天劫后,神明心照,反应极快,心念未动,双掌已出,啪的一声,二人四掌相交,宁凝“无明神功”转动,顿将左飞卿双掌粘住,左飞卿只觉炽流入体,不自禁浑身陡震,白玉般的双颊涌起一抹艳红。
温黛脸色微变,暗叫糟糕。不一时,左飞卿浑身肌肤渐渐转红,满头白发无风而动,根根竖起,面肌微微颤动,眼里似要沁出血来,稍有见识者,见此情形,均知左飞卿已将内力提升至极,难以长久支持,这般下去,过不了多久,堂堂风君侯必被宁凝毙于掌下。
宁不空目不能视,始终倾耳凝听,这时忽而笑道:“做得好,凝儿,当日灭我火部,害死你娘,风部也有一份。嘿嘿,你快快将这姓左的杀了,祭奠我火部群雄的英魂,也慰你娘在天之灵。”
众人闻言,无不变色,但宁、左二人单打独斗,比拼内力,旁人断无插手之理,仙碧心急万分,紧握双拳,脸上全无血色。
宁凝注目左飞卿,心知只要全力发出“无明业火”,不出一刻功夫,此人即便不死,也会精血枯竭,武功尽失,但她方才出手,只是不忍老父送命,至于连败风雷二主,并非出自本意,闹到这般田地,着实骑虎难下。想到这儿,她妙目一转,掠过人群,莫乙、薛耳、秦知味、苏闻香、燕未归等人的脸庞在眼前一闪而过,她的目光落在陆渐脸上,见他也正望着自己,神色十分焦虑,宁凝不由寻思:“他是怕风君侯伤了我么?”
心念闪过,忽听陆渐张口叫道:“宁姑娘,左兄是好人,你不要与他为难。”宁凝芳心一沉,心底涌起一丝酸楚:“他并非想着我,却是怕我害了风君侯。”想着心神一分,顿时泄了真气,左飞卿缓过一口气来,立时运功?反击。
风劲入体,宁凝身子一震,宁不空听出异样,焦躁起来,厉声道:“凝儿,你磨蹭什么,还不快快杀了姓左的,给火部同门报仇。”
宁凝目光流转,看看父亲,又瞧瞧陆渐,倏地泪盈双目,左飞卿与她正面相对,先是宁凝内力转弱,忽又见她凄惶涌泪,左飞卿心中不胜讶异,于是不再催劲进击,凝神守意,静观其变,只见宁凝含住眼中泪水,长长吸一口气,忽地撤了内力,飘退丈余,幽幽道:“左部主神通高妙,小女子自愧不如。”
她分明占了上风,却突然认输,众人均是莫名其妙,宁不空深知女儿性情,闻言脸色铁青。宁凝走到他面前,低声道:“爹爹,女儿输了……”话未说完,宁不空忽地抬手,重重打她一个耳光,宁凝左颊高肿,口角流血,眼里流露迷茫之色。陆渐又惊又怒,但父亲打女儿,天经地义,他身为外人,难以置喙。
宁不空森然道:“臭丫头,你说,我为何传你火部神通?”宁凝低声道:“为火部同门报仇,给娘报仇。”宁不空将竹杖重重一笃,厉声道:“既然如此,我让你杀人,你为何不杀?你这一身本领白练了么?你对得起死去的娘亲么?”宁凝低着头,泪如走珠,点点滴落。
沙天洹见状,干笑道:“宁师弟息怒,贤侄女年纪小,不懂事,说两句就罢了,何苦打她。”宁不空道:“这孩子太不听话,分明赢了,却要认输,白白折了我火部的威风。”
左飞卿不明所以,呆立当地,听到这话,冷哼一声,说道:“宁不空,你不要说嘴,宁姑娘没有输,输的乃是左某,宁姑娘神通高妙,左某输得心服口服。”
众人只道他性情高傲,不料此时此刻,他竟会磊落认输,一时间无不惊奇。宁不空心中得意,嘿嘿笑道:“男子汉赢得输得,左师弟拿得起,放得下,不愧为大丈夫。”
左飞卿冷笑一声,转回本阵,宁不空手拈长须,笑道:“还有谁不服的,天部之主?地母娘娘?二位要是不服,不妨也来和小女会会。”他说这话时,心里已有算计,知道宁凝对陆渐有恩,陆渐神通再强,宁可服输,也不会和她动手,温黛艺业虽高,却也未必是“无明神功”和“火神影”的敌手,此时风雷二主已败,若能再将天地二主折服,火部必能威震西城,出一口当年被灭的恶气。
果然陆渐听了,神色犹豫,温黛却举步出列,微微一笑,说道:“小宁师妹青出于蓝,叫人钦佩,温黛不才,情愿领教高招。”
宁凝听得发愣,她尚在襁褓之中,地母威震武林便已多年,此时竟要与这西城传奇人物交手,宁凝如处幻梦,心生怪异之感,未及答话,忽听一个清冷的声音道:“师父有事,弟子服其劳,这一阵晴儿愿代师父出战。”
宁凝芳心一震,抬眼望去,只见姚晴步出人群,望着自己,目寒如冰。宁凝心头一阵恍惚,转眼望去,陆渐也望着姚晴,露出错愕之色。
温黛略皱眉头,说道:“晴儿……”姚晴不待她把话说完,抢着道:“师父放心,这一阵弟子必然不负所望。”轻身一纵,已到场中,望着宁凝似笑非笑。
宁凝大为犹豫,宁不空脸色却阴沉下来,姚晴突然出战,将他的如意算盘尽皆打消,不仅温黛不必冒险,抑且姚晴一旦危殆,陆渐势必出手,再说明白些,姚晴此举,已然超越自身胜败,竟是逼迫陆渐在姚、宁二人中抉择其一,要么眼看姚晴败落,要么便须对宁凝出手。
陆渐也知道这一层道理,瞧着二女,不自觉心跳加快,呼吸艰难,心中念头乱转:“要是阿晴遇险,我不能不救,只是如此一来,必然要和宁姑娘交手,宁姑娘对我恩重如山,我岂能对她无礼……”他越想越觉难过,恨不得大哭一场,眼巴巴望着宁凝,只盼她不要答应出战。
却见宁凝呆了一会儿,忽地凄然笑笑,迈开步子,缓缓上前,和姚晴默默相对。
陆渐有如万丈高峰一脚踏空,身心俱是一沉,不由得叹一口气,闭上眼睛。
海风吹来,空气中弥漫着淡淡湿气,一个浪花拍中礁石,珠玉飞迸,碎雪飘零。两名少女遥遥相对,一个清丽皎洁,不染点尘,一个明艳照人,揽尽天下秀色;一是谪凡的仙子,一是绝代之佳人;一如秋日雏菊,一似怒放牡丹,纵然容貌各异,气质迥然,清艳相照,浓淡不一,然而相形之下,清者越清,艳者越艳,各有一种惊心动魄之美,颠倒众生。
热流涌起,陆渐心弦一颤,既想张眼去看,又怕一望之下,二女之间已有不幸,心中矛盾痛苦已极,忽又听嗖嗖有声,正是化生之术特有,陆渐再也忍耐不住,张眼望去,二女已然斗在一起,宁凝襟袖飘逸,双掌所至,热浪腾空,炎风飞扬,姚晴指点洒落,指顾之间,藤蔓丛生,荆棘四起。
两人各显神通,这一战不止为了师门,更加掺杂了许多别样心思,纵然人比花娇,皓腕凝雪,斗到深处,出手既凶且狠,均不留情。姚晴真气所到之处,不仅藤蔓长生,蛇牙鬼刺丛丛涌起,更有粗大根须破土而出,与藤蔓荆棘上下呼应,专缠宁凝双足。人群中有人低声问道:“菩提根么?”温黛见状,露出欣慰之色。
姚晴虽有精进,无奈“无明神功”乃是火部顶尖儿的绝学,宁凝掌风所及,藤来藤断,荆棘尽焚,菩提根虽强,竟无生根之处,反而变成火源,助长火部神通,姚晴技无所施,唯有竭力拖延,不过十余招,便已气息转促,雪白额头渗出细密汗珠。
宁不空听出端倪,冷笑道:“五行之中,木能生火,化生遇上我火部绝学,真是自取灭亡。”温黛一哂,淡淡的道:“木能生火,火亦能生土,地部绝学岂止化生。”
宁不空心下一沉,出声冷哼,姚晴却是恍然大悟,忽地使出“坤元”,激起地下沙土,密密麻麻。进射如箭,火焰被沙土掩盖,顷刻熄灭。火劲威力为之一缓。
姚晴一招得手,将“坤元”、“化生”交错互用,“坤元”挪移沙土,沙土化生藤蔓,藤蔓燃烧,又化灰土,但凡泥土。火不能燃,却能生长树木。如此生生不息,竟成一个循环。宁凝原本大占上风,不料姚晴悟通五行相生之道,凭借两大神通,夺回劣势,堪堪与之斗成平手。
宁不空听得焦躁起来,将竹杖一顿,厉声道:“凝丫头,这当儿还留手么?她用‘坤元’,用‘化生’,你的‘火神影’呢?‘瞳中剑’呢?”
宁凝微一迟疑,不敢违背宁不空的意思,忽地展开“火神影”,身法转疾,追上姚晴,眼里玄光一转,姚晴小腿灼痛,闷哼一声,身法稍滞,已被宁凝赶上,宁凝手起掌落,向她后背刷地劈落。
掌还没到,炎风先至,姚晴浑身酷热,如被火烧,设法抵挡已是不及,这时忽觉一股磅礴浩气从旁涌来,热风忽消,遍体清凉,姚晴身子一轻,不用回头,她也知是谁到了,心里不觉一甜:“这傻子,终归还是向着我的。”
陆渐如何动身,在场众人无一得见,但觉眼前一花,“无明业火”已被大金刚神力冲散。宁凝微微一怔,一股酸楚之气冲上心头,心道:“好啊,你到底还是帮她。”咬牙,挥掌又向姚晴拍去,陆渐抬起右掌,将她掌势挑开,叫道:“宁姑娘,别打了!”宁凝一咬牙,大声道:“要我别打还不容易,你一拳打死我吧。”心里却想:“若是死在你手里,定能叫你记一辈子,你不能陪我一世,记我一世也是好的。”想到这里,呼呼又是两掌,掌势没到,眼泪却已流了下来。
陆渐无法,一面随手拆解来掌,心中却是懊恼极了:“我糊涂了么,怎么与宁姑娘动起手了……”不及细想,忽见地下土动,一丛恶鬼刺向宁凝双足纠缠而来。却是姚晴趁机施袭。陆渐头大如斗,叹了口气,左掌拂出,恶鬼刺化为齑粉,四散飞扬。
姚晴心头怒起,娇叱道:“陆渐,你到底帮谁?”陆渐硬起头皮道:“我谁都不帮。”姚晴怒道:“好啊,那就快快滚开,我是死是活,都不要你管。”
陆渐皱了皱眉,说道:“你们不打,我谁都不帮,你们若要打……”姚晴道:“那又怎么?”宁凝虽不作声,一双妙目却凝注过来,却见陆渐挠挠头,支吾道:“你们,你们若要打,我两个都帮。”
二女听得这话,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均想他何时也变惫懒了,这话说得跟没说一样。但陆渐横身隔在中间,二女既不能伤着对方,又不忍伤害于他,一场比斗顿成僵局。宁不空忍不住喝道:“狗奴才,火部地部比斗,和你天部有什么相干?”
陆渐道:“火部地部比斗跟我不相干,宁姑娘和阿晴比斗,却与我相干,你若不服,只管使出手段,我接着便是。”他一出手便将“无明神功”破去,宁不空再多十个胆子,也不敢向他挑战,闻言哼了一声,再无多话。
陆渐见宁凝、姚晴都无收手之意,心中好不烦恼,寻思这两名女子均和他渊源极深,他打心底里不愿二人彼此相残,万不得已,只有用武力压服,倘若过了今日仍有命在,再行负荆请罪,任由二人责罚不迟,想到这里,默运神通,方要动手,忽然心中突的一跳,警戒之意密布全身。
这感觉熟悉已极,陆渐猝然抬头,浑身一震,“啊”的一声叫了起来。众人闻言纷纷举头望去,遥见鳌头矶上,一领青衫向着苍茫大海,猎猎飞扬。
悄无声息,万归藏已然来了。
陆渐与万归藏几千里追逐下来,对其行踪洞悉入微,故而万归藏悄然而来,在场数千人中,唯他能够知觉。
万归藏行踪已露,纵身长笑,飘然一纵,自鳌头矶上飞泻而下,所过之处岩石崩催,纷如雨落。万归藏落身之际,矶下堆满无数碎石,崖壁上“有不谐者吾击之”七个大字已然消失无踪。
万归藏身如飞絮,落地无声,手提一只红木方匣,步履潇洒,走向众人,口中笑吟吟地道:“有不谐者吾击之,此话未免着相,佛陀云:‘诸相非相,云空不空’,老子云:‘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微’,既然实空并生,有无同在,有谐无谐,其实均合自然,既合自然,又何必击之?”他此来先声夺人,以裂石之术,抹去崖上巨字,已惊得众人目定口呆,这一番话更包含佛道绝旨,微妙精深,意味深长。
陆渐眉头一皱,扬声道:“既然何必击之,你又何必要来?”
温黛等人听此一问,无不暗喝彩。万归藏道:“有谐无谐,何必击之,有谐无谐,均可击之。击与不击,只在转念之间。小子,论武功,你或许强过鱼和尚,论道理么,呵呵,你可不及他一个零头。”
谈笑间,万归藏已到近前,仇石屈膝拜倒,大声道:“仇石参见城主。”万归藏略略点头,目光淡然,扫过人群,但见众人挺立如故,顿时莞尔道:“好,好!”宁不空略一犹豫,忽也屈膝跪倒,涩声道:“宁某罪该万死,还望城主责罚。”众倭人见他跪下,也随之拜倒,只有宁凝俏然挺立,眼里却露出几分迷茫。
万归藏忽地笑了笑,问道:“宁师弟,你何罪之有呢?”宁不空浑身发抖,颤声道:“当年属下糊涂,受人蛊惑,在城主遇劫之时,不思报效,反下毒手。属下自知罪重,不敢逃避,特来这里送死。”
万归藏哈哈一笑,盯着宁凝,答非所问道:“宁师弟,养的好女儿啊。”宁不空露出茫然之色,沙天洹在他耳边低声道:“凝儿还站着呢。”宁不空大怒,喝道:“凝儿,你怎么不跪?”宁凝道:“我,我……”她心里明白何以不跪,但到嘴边,却说不出来,只是偷偷瞟了陆渐一眼。
万归藏目光一闪,笑道:“小丫头,你小小年纪,练成火部两大绝传神通,天资着实了得。这样吧,你尽展全力打我一掌,老夫决不躲闪,你若伤得了我,我准你不拜,你若伤不了我,便须听我支使。”
宁凝一愣,道:“我干吗要打你?”万归藏淡然道:“万某人言出法随,让你出手,你便出手,若不然,火部上下,可就性命难保。”
宁凝心中一惊,咬了咬牙,大声道:“好,可是你说的,我若伤了你。你便不得与我爹爹为难。”万归藏笑道:“那是自然。”当下不丁不八,袖手而立,脸上挂着丝笑意。
宁凝定了定神,将“无明神功”聚于双掌,呼地拍出,她不愿伤人太甚,虽知对方天下无敌,出手之时仍是留了余地,仅用了八成功力,而且随时准备收回。
啵的一声闷响,双掌击中万归藏胸膛,一剥那,宁凝忽觉掌下发虚,掌上无明业火有如石沉大海,浑不着力,定眼望去,万归藏脸上笑容不变,仿佛掌力上身,一无所觉。
宁凝不知“周流八劲”能够化解天下任何真气内力,眼看万归藏安然无事,心中震骇已极,慌忙借力,将真气催至十成,不料万归藏仍是不动,宁凝更惊,欲要收掌,忽觉双掌被一股大力牢牢吸在万归藏胸前,任她如何使劲,也难挣脱,情急中,宁凝双目玄光一转,“瞳中剑”射出,恰与万归藏目光交接,霎时间,宁凝好似挨了劈头一棍,脸色倏地煞白,双眼酸痛流泪,透过泪水,只见万归藏双眼清澈如故,丝毫未损。宁凝顿时心往下沉,一股绝望之情涌上心头。
宁不空隐约听出不妙,心中惶惑,急道:“城主,属下只有一个女儿,还请城主大人大量,饶她小命,倘若要杀,还是杀属下的好。”陆渐虽也瞧出端倪,但投鼠忌器,心中焦急,却是不敢乱动,听到宁不空这话,不由一呆,心想:“有道是虎毒不食子,宁不空纵然十恶不赦,却宁可自己送命,也要保全女儿,唉,这份情意,叫人如何评说?”
宁凝听到这话,泪水亦是不绝滚落,万归藏看了宁不空一眼,忽地微微一笑,撒去胸前吸力,宁凝撤掌后退两步,但觉浑身发软,仿佛经历一场剧斗,双腿颤抖,几乎无法站立。
万归藏淡然道:“‘无明神功’不过如此。小丫头,看你父亲面子,饶你这次。”又向宁不空道,“宁师弟,你今日肯向我跪拜,那是很好。往日恩怨,一笔勾销,从今往后仍做你的火部之主,兼领东海倭寇,随时等我号令。”
宁不空惊喜不胜,连连称谢。沙天洹见状忙道:“泽部沙天洹见过城主,我那不成器的弟弟屡屡为难城主,沙某看在眼里,痛在心里,恨不得大义灭亲,将他亲手正法才好。”
万归藏瞧他一眼,笑道:“要说沙天河不成器,倒也不对,但他眼下情形,确然不合做这泽部之主,也罢,沙天洹,我命你带领泽部,倘若统率得当,便让你做泽部之主。”最后两句用上真力,经过茫芒大海,远远传出。
沙天洹心花怒放,方要称谢,海上忽然传来一个惊雷般的嗓音:“万归藏,你也不怕大风闪了舌头,泽部之主由本部公推,就算一城之主,也无任命之权。”
众人循声望去,一张白帆乘风急来,半晌工夫,便已抵岸,崔岳、沙天河并排下船,一个高壮如山,一个瘦小如猴,两人并肩而立,真是相映成趣。
“你二人还敢来么?”万归藏淡淡一笑,“这份胆气,真叫万某佩服。”
“怎么不敢来?”沙天河将烟锅在脚底磕尽烟灰,插回腰间,目光炯炯,注视万归藏道,“这些年来,每次想到你害死左城主的情形,沙某就如刺骨钻心,难以入眠。当年畏惧‘周流六虚功’,一念之差,不敢站出来与你抗争。苟且偷生,错恨难返。这等大错可一不可再,今日此时,沙某断不会一错再错,屈服于你的淫威之下。”
他个子矮瘦,但声如铜钟,一番话说得掷地有声,令西城弟子无不动容。沙天洹涨红了脸,蓦地戟指沙天河,厉声道:“你这狗东西,敢对城主无礼?”
沙天河瞟他一眼,轻蔑道:“沙某站着做人,从不趴着作狗。”沙天洹此时正跪在地,闻言气急,但不得万归藏准许,不敢站起,唯有指着沙天河浑身颤抖,崔岳骂道:“狗东西,狗东西……”
万归藏低眉笑笑,忽地举手拈须,悠然道:“本人不爱哆唣,只说一句。在场之人,倘若今日屈服于我,就如宁师弟一般,往日恩怨一笔勾销。”
话音来落,沙天河便啐一口,扬声道:“八部公选,乃是思禽祖师所定。沙某就是粉身碎骨,也不认你这个冒牌城主。”崔岳叭喏叭嗒咂了两口烟,笑道:“不错,不错。”
万归藏望着二人,忽地哈哈大笑,笑声未绝,身形倏晃,众人只听一声轻响,仿佛珠零玉碎,一个瘦小人影在空中画了一个长长的圆弧,哗啦一声,跌落海里。
人群中响起一阵惊呼,万归藏却已回到原地,似乎除了晃一晃身,便没动过。“猴儿精!”崔岳抛开烟袋,几步抢入水中,将沙天河抱了起来,凝神一瞧,沙天河已然断气,浑身其软如绵,万归藏一击,竟已将他四肢百骸震得粉碎。
崔岳凝视老友面庞,眼眶倏热,蓦地哈哈狂笑,笑声中,眼泪大滴大滴落在沙天河脸上。他丈二巨人,诙谐滑稽,西城千百弟子有生以来,从没见他流过一滴眼泪,一时间,人人心中涌起悲愤之气,陆渐攥紧双拳,攥得指节噼啪作响。
崔岳亦哭亦笑,号叫数声,陡然挺身站起,抱着沙天洹走到岸边,放下遗体,盯着万归藏,目射精芒,胡须上泪珠点点,晶莹闪亮。
万归藏冷冷道:“老笨熊,我不想杀你,你好自为之。”
崔岳咧嘴一笑:“你怎么不想杀我,难道还念着当年的事?”万归藏皱眉道:“过去的事,不提也罢。”
“为何不提?”崔岳声如响雷,一岛皆闻,“那时候你没爹没妈,又瘦又小,身子比耗子还轻,脾气却比皇帝还大,惹得师兄弟专门挑你欺负。那时节你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一年到头不见好过,但无论他们怎么打你,从不见你哭一次鼻子。就冲这一点,我老笨熊打心底佩服。”万归藏闻言,神色一缓,举头望天,眼里透出一丝暖意,喃喃道:“是啊,我每次挨打,都是你老笨熊为我出头,你块头大,力气大,往前一站,就似一面山墙,要不是你,我万归藏早已死了。”
崔岳惨然笑道:“瘦竹竿,这些事你还记得?”
“我自然记得。”万归藏叹道,“所以当初你替左梦尘说话,我没杀你,除了你,左氏党羽,又有谁还活着?”
左飞卿听到这里,双目尽赤,忽觉肩头伸来一只大手,转眼望去,却见虞照盯着自己,微微摇头,左飞卿一楞,忽又见仙碧走过来,目光如水,凝注自己,眼里甚是关切,左飞卿胸中一痛,忖道:“我今日一定活不成的,我若死了,她会不会为我难过?虞照这呆子,会不会一生一世,好好待她?”一念至此,心生酸楚,忽地长吐一口气,挣开虞照,大步向前,高叫道:“万归藏,左氏党羽,谁还活着?难道你忘了我左飞卿?”
万归藏淡淡一笑,不置可否,崔岳却看出他心中杀机,蓦地喝道:“臭小子滚开,大人说话,小娃儿插什么嘴。”左飞卿一愣,道:“崔师兄。”崔岳巨掌一挥,不耐道:“给老子滚。”
除了地母温黛,西城之中,左飞卿最服崔岳,闻言眉头徽皱,默默遇到一旁。
崔岳朗笑一声,喝道:“瘦竹竿儿,闲话少说,还是看招吧。”他出手奇快,话到拳到。人影交错,崔岳发出一声闷哼,偌大身躯飞将出去,正撞上一座礁石,碎石进溅,声如闷雪,崔岳面红过耳,牙关咬破,口角流出缕缕血丝。
万归藏面沉如水,一字字道:“崔岳,你不要逼我。”
崔岳哈哈太笑,一个鲤鱼打挺跳将起来,拧腰转身,抱住形如石笋、高达两丈的一块礁石,发声沉喝,半空好似炸了个响雷,山劲所至,咔嚓一声,礁石齐根而断。
“起。”崔岳又喝一声,竟将数千斤巨石扛过肩头。
万归藏面容渐冷,目光雪亮,眉间 95ea." >闪过狠厉之色。
“呼!”礁石陡然一跳,腾空而起。“去!”崔岳双掌如风,拍中礁身,一声巨响,震耳欲聋。礁石龟裂,凌空四散,密如冰雹陨石,向万归藏呼啸而去。
这一招“星流石陨”乃是山部数一数二的神通,施展者平生力气真元全都附在石雨之中,一招使出,崔岳浑身脱力,双膝一软,砰然跪倒。
与此同时,人群中数道人影飞掠而出,“化生”、“乱神”、“风蝶”、“雷音电龙”、“大金刚神力”……一时间汇聚天下绝学,惊涛骇浪般向万归藏涌至。
万归藏微微一笑,那一抹笑意还在众人眼中,人却突然消失在空气里。
一声闷响,血花绽放,崔岳伟岸身躯仰天倒下。漫天纸蝶化为齑粉,一篷血雨喷来,将那粉红染得艳红,漫天红雪飘零,触目惊心。左飞卿口角滴血,迷迷楞楞,虞照扶着他倒掠而回,落地时双脚如锥,入地三尺,忽听“咔嚓”一声脆响,虞照左膝巨痛,已然脱臼。
温黛鬓乱钗横,面如白纸,飘退数丈,转眼一瞧,失声惊呼:“太奴!你的眼睛?”
仙太奴站在远处,凝如石雕,两道鲜血从双眼流出呼吸,但却细如游丝,若有若无。
陆渐大大松一口气,说道:“多谢娘娘。”温黛神色凄楚,摇头苦笑:“你无须谢我,这粒‘亢龙丹’不过暂延她的生机,晴儿还有两月性命,你若有心,就赶快离开这里,好好陪她度过这些日子。”
陆渐激灵一颤,这番话有如一把利刃,真将他连人带心劈成两半。
温黛见他瞪着双眼,满脸不信,便道:“小陆师弟,适才你身陷危境,晴儿为了救你,使出了‘化生六变’中的最后一变。可这一变耗人精血,能叫人五脏俱空、骨坏经毁,一旦施用,也就活不长了……”说到这里,双目微微一红,凑近陆渐耳畔,低声道:“我率地部弟子挡他一挡,你带晴儿火速离开这里,只管逃走,不要回头。”
陆渐骤闻噩耗,哀伤欲绝,三魂六魄尽皆系在姚晴身上,温黛十句话中入耳的不过一句,只是盯着姚晴面庞,呆呆怔怔,一动不动。
温黛心中暗急,轻轻推他一把,陆渐仍是不动,饶是温黛久经风浪,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法子让他醒过来。焦急中,忽听万归藏吐出一口长气,徐徐道:“温黛,你还有什么打算?”
温黛只得直起身来,淡然道:“过了这么久,我的打算,你难道还不明白?”万归藏微微点头,目光转动,说道:“仙碧,你曾拜我为义父,算是一点香火之情,眼下你若劝左、虞二人和令堂回头,万某依然既往不咎。”
仙碧默不作声,搀着父亲,上前一步,与温黛并肩而立,地部弟子也默然上前,站在三人身后。
万归藏长眉微耸,手拈长须,迈步走到崔岳面前,崔岳躺在地上,面皮色如淡金,鲜血大口大口涌出来。
“老笨熊。”万归藏缓缓道,“你若现在服我,我有法子救你不死。”
崔岳呵呵大笑,伴随笑声,口中血如泉涌。万归藏涩声道:“老笨熊……”
崔岳笑声忽止,双目瞪圆,蓦地厉声道:“瘦竹竿儿,这辈子就此作罢,下辈子再让我遇见你,老子非揍扁你不可。”说罢哈哈大笑,笑声渐弱,戛然而止。
万归藏望着地上老友,眼中神光慢慢暗淡,忽而举头望天,一抹淡淡伤痛掠过眉际。偌大海岛骤然间安静下来,静悄悄的,海浪呜咽,悲风哀鸣,入骨的忧伤弥漫在空气里。
万归藏忽地纵声长笑,笑声不胜凄凉,仇石、宁不空听出笑中杀机,均是浑身发抖,将头垂得更低。
一声笑罢,万归藏转过身来,又是淡定神气,悠然笑道:“凡事不破不立,大不了从头来过。也好,万某今日就大开杀戒,先毁了这座西城,等到来日,重建不迟。”说到这里,眸子里精光灼灼,迸射而出。
温黛母女靠得更紧,左飞卿和虞照摇摇晃晃,相扶站起,唯有陆渐抱着姚晴,痴痴怔怔,此时在他眼里,只有怀中女子,即使天崩地裂,也是全无干系。
一声清啸,悠悠传来,划破岛上沉寂,众人一呆,转眼望去,只见一叶小舟穿风过海,飘然而来。谷缜立在船头,宽袍大袖,头绾道髻,疏朗神秀,仿佛玄门羽士。
谷缜身后,施妙妙手挽竹篮,婉约静坐,神采清灵,难描难画。除了二人,船上再无别人。
西城诸人大为惊疑,望着二人,便是万归藏,也是微微蹙眉,仇石更觉不可思议,心道:“这小子何时学会了我部的驭水法,不用舟楫,也能驾驭船只?”
正自百思不解,小舟已然抵岸,谷缜挽着施妙妙纤纤素手,逍遥登岸,二人含笑对视,脉脉传情,仿佛不是来赴生死之会,却如一对痴情爱侣,携手踏青。
谷缜笑眯眯扫视众人,目光忽地落在陆渐身上,见他低头望着姚晴,不但双眼空洞,整个人也仿佛成了一具空壳,全无生气。再看姚晴,双眼闭合,胸口不跳,容色凝寂无神,就如死了一般。
谷缜心往下沉,皱了皱眉,忽而笑道:“看起来我晚到一步,错过了一场好戏。”
温黛迟疑道:“东岛来的,就你二人么?”
谷缜笑道:“是啊。”
温黛神色黯然,心头升起一阵绝望,本还指望东岛高手倾巢而出,与自己四部合力迎战,便是不胜,也多一线生机,谷缜与施妙妙孤身前来,不啻于飞蛾扑火,自取灭亡,更不用说改变大势了。
忽听有人冷哼一声,阴阳怪气道:“姓谷的,你要送死,大可割了脑袋派人送来,又何必亲自来送?”
谷缜心道:“不是冤家不聚头,这玩意儿竟也来了。”当下嘻嘻一笑,转身道:“沈秀,你脑袋长在裤裆里了?怎么说起话来臭烘烘的。”
施妙妙听得皱眉,忍不住瞪他一眼,谷缜自知说话粗鲁,吐出舌头,向她扮个鬼脸,施妙妙又好气又好笑,本想训一训他,见这情形,却又不知如何开口了。
沈秀来到灵鳌岛上,因为武功不济,始终没有出头露脸的机会,心中着实焦急万分,又听说万归藏要铲除内患,重建西城,越发心头发痒,想要出头立功,好引得万归藏垂青,在西城中争得一席之地,眼看谷缜前来,急不可耐,出言讽刺,不料谷缜反唇相讥,恶毒之处犹有过之,沈秀脸上挂不住,怒道:“姓谷的,你放什么屁?”
谷缜笑道:“妙极妙极,你连老子放屁都知道,真比狗鼻子还灵。”
沈秀涨红了脸,眼露凶光,厉声道:“姓谷的,有本事不要摇唇弄舌,你敢不敢和我各凭本事,决个生死?”他琢磨谷缜武功低微,即便听说他夺得岛王之位,仍不以为意,只当他靠的不过是家世诡计,绝非真才实学,方才来时无桨行舟,也必是船上安放机关,弄鬼唬人。无论如何,此人既然送上门来,真是天助我也,自己若能生擒这东岛之王,岂非奇功一件?
沈秀心中盘算,越想越喜,自觉算计巧妙,无人能及,心中猴急,也不待谷缜应答,跳出人群,五指张开,刷的一声,一蓬白光从掌心射出,“天罗”大网罩向谷缜。
谷缜眼看网来,微微一笑,不闪不避,嗖的一下,被罩个正着。
沈秀心中狂喜,方要收网,忽觉一股劲力从丝网传来,沈秀心中轻蔑:“这小子竟也练了几分内力?”也不放在心上,当即运起天劲阻挡,不料来劲奇诡,倏地一下穿透护体真力,直透经脉。
沈秀方觉不妙,撒手欲退,却已来不及了,酸麻之意顺着手掌流遍全身,沈秀双腿一软,咕咚一声,坐倒在地。他又惊又怒,急运内力,欲要挣起,不料凝神之间,丹田空空如也,哪还有什么内力。
沈秀脸色刷地死白,瞪着谷缜,眼珠子几要鼓出来,蓦地咽了一口唾沫,怒道:“你,你做了什么?”
谷缜将身一晃,身周丝网火光迸闪,化为点点飞灰,飘然落地。西城众人看在眼里,无不变色,沈秀失声叫道:“周流火劲?”叫罢脸上流露惧色,心中惊悔交迸。
谷缜笑了笑,说道:“你问我做了什么?嘿嘿,这话你得问问你家主子。”
沈秀一呆,转头望着万归藏,万归藏淡然道:“谷小子,你倒聪明,竟学会了老夫的反五行禁制。”
谷缜笑道:“依样画葫芦罢了。”
沈秀闻言惊喜,忙道:“城主救命,城主救命?”
万归藏瞥他一眼,道:“你叫沈秀,可是沈舟虚的义子?”
沈秀默然点头。万归藏道:“你为何不在天部阵中,却和火部混在一起?”沈秀咬牙道:“我与沈舟虚恩断义绝,早已脱出天部,加入火部。”
万归藏哦了一声,冷冷倒:“你既然脱出天部,何不索性脱出西城?”
沈秀听得这话,心觉不妙,忙道:“沈秀生是西城人,死是西城鬼,岂敢生有二心。”
万归藏嘿嘿一笑,森然道:“你若无二心,又为何脱出天部?”
沈秀张口结舌,不由呆住,忽听万归藏道:“仇石,西城城规第六条是什么?”
仇石清清嗓子,大声道:“城规第六条:西城弟子,加入一部,务必终生归附,不得再入他部,违者废其神通,逐出西城。”
万归藏淡然道:“沈秀,听见了么?你如今神通已废,不用我再出手,只是从今往后,你已不是西城弟子了。”
这条城规沈秀也曾听说,但他朝三暮四,轻于去就,即便听到,也从没放在心上,此时仇石说出,方才想起,顿时面如死灰,牙关相击,咯咯作响,可一转念,忽又忖道:“没了神通又怎地,老子金山银海,富可敌国,即便做不成武学高手,也不失为富家翁,日日笙歌,夜夜美人,其中的乐趣,哪里是寻常高手可比。”想着心下稍安,低着头,默默退开,心里却将万归藏恨入骨髓。
谷缜笑嘻嘻的道:“老头子,我代你清理门户,你怎么谢我?”
万归藏皱眉了皱眉:“谢你一顿板子。”众人听他二人对答,不似仇敌,倒像师徒,除了仇石略知根底,其他人均是惊奇。
万归藏举起手中红木匣子,忽道:“这个给你。”忽地掷将过来,谷缜伸手要接,施妙妙急道:“当心。”谷缜笑道:“无妨。”从容接过匣子,说道,“老头子若要杀我,一掌便了,何须阴谋暗算。”
一边说,一边展开木匣,却见匣中一绺金发,灿然生辉。金发之下压着一纸素笺,白纸乌墨,写着两行字迹:“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字体生硬,“郎”字沾染水渍,墨迹洇染,几乎难以辨认。
谷缜心生不祥之感,皱了皱眉,盯着万归藏道:“这匣子是艾伊丝的?”
万归藏点了点头:“这是她的遗物。”谷缜心神大震,人群中同时响起两声娇呼,倩影闪动,兰幽、青娥一起奔出,抢到谷缜身前,眼里泪花乱滚,忽然向着匣子扑通跪倒,失声痛哭。
谷缜合上木匣,五指紧扣匣身,以至于指节发白,缓缓问道:“她,怎么死的?”
万归藏淡然道:“她自知罪重,服毒自杀,倒省了万某的手脚,她临死托我将这匣子带给你,我念在师徒一场,便答应她了。”兰幽、青娥闻言,哭得越发悲切。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谷缜喃喃念罢,忽地闭上眼睛,攥着木匣的右手无力垂下,脑海里闪过那个娇嗔薄怒,故作凶狠的身影,一股莫名凄凉涌遍胸臆。突然间,一只温软小手悄悄伸来,握住他手,温暖之意涌入心里,谷缜张开眼,叹道:“妙妙,我……”
施妙妙一言不发,拿过木匣展开,望着金发素笺,呆了一会儿,倏地媚眼泛红,合上匣子,紧紧贴在心口,泪水盈眶,涩涩地道:“谷缜,艾伊丝她,她是为你而死,今生今世,你都不要忘了她。”
谷缜心中一阵感动,默默点头。忽听万归藏冷哼一声,说道:“谷缜,匣子带到,你我也该论论别的。”
谷缜收拾心情,笑道:“论什么?”
“少来装傻。”万归藏一字字道,“自然是论道灭神。”
谷缜一拍手,笑道:“你不说我几乎忘了,九月九日,论道灭神,对啊,我是东岛之王,你呢,算不算西城之主?”
万归藏哂道:“就算我不是西城之主,只是一名寻常弟子,难道就不能灭你东岛。”
“能,怎么不能?”谷缜笑嘻嘻的道:“可惜得很,老头子你晚来一步,你威名太盛,东岛弟子一听,全都跑光啦,如今只剩我一个光杆儿岛主,真是凄凉。”说到这里,牵过施妙妙衣袖,假意抹泪。
万归藏对这弟子再了解不过,知他装模作样,必有诡计,心中好笑,自恃神通,有意瞧他弄什么名堂,当下微微眯眼,盯着他道:“你有话就说,莫绕弯子,我还有事,没空和你胡闹。”
谷缜苦笑道:“这么说,老头子你全没把我放在眼里啦?”
万归藏淡然道:“你还有自知之明,虽说你学会一点儿‘周流六虚功’,却也不在万某眼里。”
西城众人闻言,纷纷注目谷缜,均是震惊莫名。
谷缜却笑道:“老头子,这话不对,你是周流六虚功,我也是周流六虚功,大家本事相当,怎么就不在你眼里?”
万归藏淡然道:“你若学全了谷神通的本领,或许还能和我周旋一阵,但你自己讨死,偏偏领悟‘周流六虚功’,你眼下功力越深,死得越快。”但见谷缜神色迷惑,便笑道:“你不信?”
话音方落,谷缜忽觉体内周流八劲突地一跳,陡然间不听使唤,乱窜起来,谷缜急凝神思,损强补弱,竭力压制,头顶白气蒸蒸,面色红火似的,抬眼望去,只见万归藏嘴角噙笑,面露讥讽,谷缜呼一口气,急叫道:“且慢!”
万归藏笑笑,谷缜体内真气忽又平复,心跳不已,勉强笑道:“老头子,这,这是什么缘故?”
万归藏冷冷道:“周流六虚功,大胜小,强克弱,相互感应,别说我多你三十年修为,历经三劫,几死还生,即便我的功力只强你一分半毫,也能叫你八劲混乱,死无葬身之地。你若要怪,只怪这神通太强,惹来老天忌惮,这茫茫尘世中,能够练成此功的,终归只有一人。”
谷缜略一沉默,忽而笑道:“老头子,我有一问题,始终想不明白。”万归藏道:“你说。”
谷缜知道他如此大方,全因为已将自己看成死人,不觉莞尔道:“论道灭神,到底是论道在先,还是灭神在先?”
万归藏道:“顾名思义,当然是论道在先。”
谷缜拍手笑道:“老头子你果然聪明,竟和我想得一般。”
万归藏道:“废话。”
谷缜又道:“那么敢问,论道是动嘴还是动手?”
万归藏见他一脸惫懒,暗自好笑,冷冷道:“所谓论道,既是动嘴,也是动手。”
“不对不对。”谷缜双手乱摆,头摇得拨浪鼓一般,“这个‘论’字左边分明是个‘言’字,小子读书不多,却知道‘言’字下面一张嘴,乃是动嘴说话的意思。要是动手嘛,就该写成左手右仑,那是一个抡字。老头子不妨翻书,经史子集中可有‘抡道’一词,抡道抡道,莫非先要将人抡在空中,再说道理?”
谷缜本想独身前来,施妙妙执意跟随,本是满心忧虑,这时见他在强敌环伺之中,仍是嬉皮笑脸,胡扯乱道,不觉嘴角上翘,微露笑意,仙碧更是忍俊不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谁知万归藏竟不恼怒,点头道:“也好,依你所言,先不动手,你要论什么道理?”
谷缜道:“徒儿一直有些好奇,想论一论老头子你的功夫到底多高?”
万归藏笑了笑,淡然道:“这个容易,你有本事逼得老夫使出全力,自然就知道了。”
谷缜啧啧道:“这等本事我可没有?但当今世上可有如此人物?”万归藏目光一闪,冷冷道:“不巧得很,老夫还没遇上过。”
“对啊。”谷缜大拇指一跷,“当今没有,以前有没有呢?”
万归藏皱起眉头打量他一眼,“你到底想说什么?”
谷缜笑道:“老头子你那么聪明,怎会听不明白?今人之中没有你的敌手,那么古人之中呢?西昆仑呢?梁思禽呢?”
众人闻言,均是错愕,宁不空厉声道:“城主当心,这小子分明信口开河,拖延时辰,这其中必有诡计。”
万归藏摆了摆手,笑道:“宁师弟少安毋躁,这一问很有意思。说起来,这个疑问也在老夫心中藏了多年,两位祖师都是万某仰慕的人物,只可惜光阴似箭,有去无回,万某雄心再大,也无法与古人争衡。”
“那却不然。”谷缜微微一笑。
“这话怎讲?”万归藏目光电闪:“难不成你能叫这两位祖师起死回生,来与万某较量?”
“哪里哪里!”谷缜哈哈大笑,“有道是:人死不能复生,两位前辈去世多年,若论比武,自有不能,若论别的,却是不然。”
众人听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万归藏亦是莞尔,悠然道:“论什么?论道么?”
谷缜拍手大笑:“不错,不错,正是论道。不论武道,而是论的智慧之道。”
仇石越听越觉别扭,忍不住冷哼一声,高叫道:“什么智慧之道,我看是胡说八道。”
万归藏却如无闻,蹙眉沉吟,半晌说道:“若论智慧,西昆仑算学通神,古今独步,万某纵然于算学小有涉猎,也不敢班门弄斧;思禽祖师驱逐鞑虏,光复华夏,建立帝之下都,才思功业,彪炳千古,我与他生不同时,无法竞驰逐鹿,争夺天下;不过若论商道聚敛,权衡世间财富,料想二位祖师也未必及得上万某。我三人于智慧之道取舍不同,难以相比啊。”
谷缜笑道:“常言道:‘死诸葛吓走生仲达’。诸葛孔明辅佐后主,六出祁山,曾无寸功,思禽先生襄助洪武,驱逐鞑掳,平定天下,孔明再世,也有不及,老头子你若害怕,那也不算丢脸。”
万归藏微微笑道:“这话有趣,思禽祖师固然有才胜诸葛,我万归藏若不和他斗智,岂非连司马懿都不如?小家伙,老夫从不受激将,你也不要拐弯抹角,吞吞吐吐,把你肚子里的弯曲全都倒出来吧。”
“老头子英明。”谷缜笑道,“思禽先生虽然故去,却留下一个难题,就如当年天机十算,曾经难住西昆仑祖师,思禽先生的八图之谜,也困扰了历代西城弟子。老头子你若能解开这个谜题,岂不是胜过了思禽祖师?”
他绕了老大一个弯子,终于点到正题,温黛心中咯哒一下,若有所悟,忽觉仙太奴手心淌汗,将自己的手握的更紧。
“八图合一,天下无敌?”万归藏冷冷道,“那个东西我知道,大而无当,往而不返,纵然厉害,却是无用处。”
谷缜笑道,“知道归知道,你能找的到吗?”
万归藏摇摇头道:“祖师遗训,八图不能合一。”
谷缜道,“八图不能合一,城主就能用武力夺取吗?”
万归藏目光一寒,冷冷道:“小子,你若赶着投胎,老夫立马就能成全你。”
谷缜哈哈笑道:“老头子息怒,我开个玩笑罢了。”忽地探入袖,挚出一幅绢帛,呼地抖开,上面字迹数寸见方,八图谜语,清晰可见,谷缜嘻嘻一笑,一字字道,“西城八图,已经合一,万归藏,咱们赌一赌如何?”
万归藏眼神微变,一招手,谷缜顿觉大力扯动,绢帛脱手,一阵风飘出,被万归藏紧紧攥住。
谷缜一伸手,变戏法般又从袖里扯出一幅绢帛,笑道:“老头子,还多得很呢,东岛弟子人手一幅,即便你神通盖世,想要全都夺去,怕也有些难处。”
众人恍然大悟,无怪谷缜敢于孤身前来,原来是将八图秘语书写数千份,交给东岛弟子,即便自身遇害,这八图秘语也会流传出去,万归藏想不应对也不成了。
万归藏也猜到谷缜的心思,自忖灭口不得,只得哼了一声,说道:“你要怎地?”
谷缜笑道:“我计算过了,思禽先生去后,东岛西城,论道灭神十三次,比的都是神通,论的都是武道,一次还好,两百多年都是如此,岂不乏味?今日论道灭神,大伙儿何不论论别的。”
万归藏举起绢帛,冷冷道:“就论这个?”
谷缜道:“是啊,咱们就以这西城八图为题目,论一论智慧之道,看谁能破解八图之谜,找到那件东西。”
万归藏打量谷缜一眼,冷冷道:“我为何要听你的?”
谷缜笑道:“你怕了么?”
万归藏道:“老夫怕你?”
谷缜道:“是啊,你怕的很,一怕我智谋胜你一筹,先破这八图之谜;二怕破不了八图之谜,愧对西城祖师;三怕我东岛三千弟子按图索骥,得到西昆仑的神器。”
万归藏默默听着,目光闪烁不定,过了时许,忽然笑起来:“我本不必理会你这激将法,但你没有白跟我一场,除了你这小子,这世上怕也没人了然老夫的心思。”
谷缜笑道:“是啊。老头子你有三般爱好,一是好奇,遇上不解之事,总要弄个明白;二是好胜,处处都要压人一头;三是好赌,这是商人天性,手段再高,也难免俗。”
万归藏道:“这么说,我非要和你赌了?”
谷缜笑道:“说笑了,小子何德何能,胆敢威逼足下?”
万归藏冷哼一声,道:“赌注呢?”
谷缜道:“我若输了,东岛从此臣服于你,任打任杀,任凭驱使。”
万归藏沉吟半响,忽地慢慢说道:“好,我若输了,从此退出江湖。”
谷缜大笑道:“一言为定。”
万归藏道:“可你凭什么说这八图谜语都是真的?”
谷缜道:“天部秘语你早就知道,火、水、山、泽四部谜语得自宁不空,你大可与他对质,风、雷、地三部画像已被焚毁,是真是假已难分辨。”
万归藏森然道:“若是假的呢?”
谷缜道:“便算我输。”
万归藏瞧了瞧天色,冷冷道:“说这话的是你谷缜?”
“非也非也。”谷缜微微一笑,“说这话的乃是东岛之王。”
“很好。”万归藏伸出手来,谷缜亦伸出手来,两人双掌互击。
“慢着。”温黛忽地大声道,“万归藏,你是你,西城弟子可未必都听你的。”
万归藏淡淡的道:“你想说什么?”
温黛道:“你与东岛赌斗,我们和你赌斗,也赌这八图之谜。”
万归藏笑道:“怎么..个赌法。”
温黛道:“西昆仑离开中土时,将天罚剑带在身边,思禽祖师返回中土时却没有带回,由此可知,天罚剑仍在那件物事上。此行谁能带回这口神剑,我就奉谁是西城之主,万归藏,你敢不敢赌?”
万归藏笑道:“怎么不敢?除了你,其他人呢?”
温黛道:“你若能找到祖师遗迹,带回天罚神剑,天底下还有谁能和你道个不字。”
万归藏点头道:“言之有理。也罢,万某索性大方一些,但凡西城弟子,均可参与赌斗,谁能带回天罚之剑,万某便奉谁为主。”
温黛又惊又喜,脱口道:“此话当真?”
万归藏一意想收服西城人心,扬声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仇石忍不住道:“城主胜券在握,何必跟他们斗什么智慧?统统杀光,岂不更好。”
万归藏笑笑:“这场赌斗的深意,你可当真明白?”
仇石露出懵懂之色,宁不空低眉想想,忽然笑道:“城主妙算,宁某人妄自揣度一二。西城城规既是思禽祖师所立,这八图之谜也是思禽祖师所设,城主若能破解这八图,岂不比思禽祖师更高明?既然城主比思禽祖师更高明,那么思禽祖师设下的城规,也就不足取法了。”
众人闻言,恍然大悟,仇石也是连连点头,万归藏却是不置可否,笑了笑,转过身来,朗朗大笑:“这一场豪赌真是痛快,既斗智勇,也比运气,纵横七海,岂不快哉……”说罢长笑冲天,拂袖而去,水、火二部俱也跟上,独有宁凝站立不动,宁不空道:“凝儿,你还不走?”
宁凝垂下头,轻声道:“爹爹,万城主说了,但凡西部弟子,都可参与赌斗,我也想要参加。”
宁不空一愣,蓦地一言不发,转身去了,沙天洹冷笑一声,说道:“宁师弟,令爱雄心不小啊。”
宁不空冷冷道:“年少气盛罢了。”
沙天洹冷笑道:“就我看来,师弟的心气也不比年少年人弱些,有道是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宁师弟眼都瞎了,还在打西城之主的主意?”他早先依赖宁不空,对之唯唯诺诺,此时一跃成泽部之主,立时翻脸,言语间简直要和宁不空平起平坐。
宁不空留下宁凝,确有私心,忽被沙天洹挑破,面红耳赤,含怒道:“沙师兄,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宁某对城主绝无二心。”
沙天洹阴笑道:“宁师弟是没有二心,令爱就不好说了,是了,老子做不了城主,女儿做了也是一样。”
宁不空眉毛一挑,攥紧竹杖,怒哼道:“沙天洹,老夫不和你一般见识,但凡西部弟子均可参与,这是城主的原话。”
沙天洹哂而不语,加快步子,紧随万归藏身后,仇石也回头过来,望着宁不空冷笑。
宁不空呆站一会儿,竹杖一笃,忽向倭船走去。“爹爹……”宁凝忍不住叫了一声,宁不空却没回头,形影萧索,慢慢消逝在船舷之后。
宁凝眼眶陡热,泪水夺眶而出,透过迷离泪光,几片白帆渐去渐远,终于不见了。
第二章 龟铭
姚晴只觉得身子轻得出奇,像是一片枯叶,被风儿吹拂,优游飘荡,总是无法落地。四野雾茫茫的,听不到,也看不清。
“我做了什么?又在哪里?”这念头在她的心头反复迸闪,却又没有力气回答。有生以来,姚晴第一次感到如此无力,彻骨冷意蚕食身心,只有心口若断若续,还有一丝暖气。
然而,那股暖意似浓了些,慢慢扩大,耳边传来细微人声,嗡嗡嗡的,有如蜂鸣。姚晴欲要聆听,却又打不起精神,困意如潮而来,一转眼就充满全身,陡然她神志一迷,昏睡过去。
这一觉睡得无知无觉,猛然间,她心头动了一下,悚然惊觉,神识慢慢灌注,身子bbr>也充实了些,多了几分气力,慢慢张开眼睛。
暖气如熏,身处的是一座暖阁,雪白纱帐层层低垂,透过轻纱,隐约可见一点孤灯,散发着柔和光芒。
记忆一点一滴从心间掠过,停留在一片深浓翠华,弥天繁花里。“那真的是我么?”姚晴沉浸在那一刹那的芳华中,不觉痴了。
帐边玉钩叮叮作响,韵律轻柔,将她从记忆中惊醒,眼前倏尔一亮,姚晴慌忙闭眼,眼前光影闪动,姚晴几能感觉到那两道目光深深投来,凝注在自己脸上。
浓稠的汤液灌入口中,苦涩中微微泛甜,姚晴品出是参汤,参汤入腹,丹田处涌出一股暖气,绕身一周,复又湮灭。
忽觉左颊暖湿,泪水顺着脸颊淌下,一缕缕沁入鬓角枕上,姚晴忍不住想:“我怎会为他使出‘三生果’?我傻了么?竟为一个傻子……”不知怎地,她心底泛起莫名羞涩,尽管朦胧中光影凌乱,却怎么也不敢睁开眼睛。
眼前暗了暗,纱帐放下,只听有人道:“还没醒吗?”说话的却是谷缜。
沉默半晌,陆渐叹道:“还没动静,昏迷三天了,地母娘娘说她也该醒了……”说到这儿,嗓子嘶哑,哽咽难言。姚晴心中奇怪:“我打了个盹儿,就过去三天了么?”
谷缜叹道:“地母说了,眼下只有上好的人参能够吊命,岛上虽有人参,却少上品,我已托人去中土找千年参,快些的明日便到。”
又是一阵静寂,陆渐忽道:“千年参能有用么?”
谷缜道:“试一试总是好的。”
说罢两人再不作声,空气中弥漫一种微妙的意味,柔纱微动,炷影摇红,嘎吱一声,窗扇敞开些,涌入潮湿水气。
忽听谷缜缓缓说道:“陆渐,你真的不去?”
陆渐道:“我不去了,阿晴这个样子,我哪儿也不去。”
谷缜道:“这次我和万归藏打赌,关系东岛西城的运数。名为斗智,紧要关头,仍要倚仗武力,当今世上,除了你谁能抵挡万归藏?你不去,这一场论道灭神,我是必输无疑了。”姚晴听得心头微动,忍不住侧耳聆听。
陆渐长长叹了口气,涩然道:“我抵挡得了万归藏,阿晴怎会变成这样……我,我真是天下最无用的人……”
谷缜道:“大哥,你对姚姑娘的情意,天地可鉴。但这次赌斗不同一般,若是被万归藏找到潜龙,作改朝换代之用,以那东西的威力,不知要死多少老百姓。”
陆渐道:“既然如此,你为何要与他赌。”
谷缜道:“万归藏眼界太高,若不是八图之迷这等豪赌,又哪能让他改变主意?”
陆渐道:“赌又如何?以他的智谋武功,取胜也是迟早的事。”
谷缜似乎微微动气:“你这话太长他人志气,万归藏没有莫乙襄助,未必能破解八图谜语,找到那五条线索。只要他一日不瞧出线索,胜算就在咱们手里。”
“谷缜,对不住。”陆渐沉默片刻,道:“阿晴这个摸样,我如何离得开她。她活着一日,我陪她一日。她若死了……我,我……”说到这个,仿佛噎住了,再也说不下去。
谷缜沉默半晌,忽地叹道:“陆渐,我不该逼你的。”说罢只听门嘎吱作响,脚步沓沓,渐行渐去。
暖阁中沉寂了一会儿,便响起低哑的哭声,陆渐边哭边道:“谷缜,对不住,对不住……我,我真是天底下最无用的人……”
姚晴想道:“无怪万归藏不杀他,这小子真是斗志全无了。”想到这儿,心里有气,轻轻呻吟一声。风声忽动,陆渐掀起帐子,十分激动:“阿晴,你醒了。”
姚晴见他又喜又怕的神气,心中酥暖,微微笑道:“醒啦,就是有一些饿。”
陆渐听她神志清楚,谈吐无碍,心中狂喜。说道:“好啊,我给你找饭菜去。”
姚晴道:“我不吃饭,我想喝鸡汤。”
陆渐笑道:“这有什么难的,我叫厨房去做。”
姚晴摇头道:“我不喝别人的,你亲手给我做。”别说做一品鸡汤,就算要陆渐入水捞月,缘木求鱼,傻小子也会奋勇一试,闻言二话不说,转身便走。
姚晴叫住他,又道:“我不想见外人,只想一个人清情静静的,你别让人照看我,就是在屋外守着也不许。”
陆渐面露难色,可一想到她性命不久,此时此刻任她有何请求,也无拒绝之理,于是点了点头,悄然出门去了。
姚晴待他去远,双手用力,支撑起来,扶着床椅来到床前妆台,明镜皎洁如明月,映射柔和烛光,照出她的脸庞,五官仍是绝美,脸色却有如台上戏子,抹了浓浓的白粉,惨白凄凉,已不是人间颜色。
姚晴取了胭脂,抹在脸上,又用口红嫣然双唇,再瞧时,镜中人少了几分凄凉,却多了几分狐媚妖态,如何瞧来,也不似生人。
姚晴拭去口红胭脂,叹了口气,拈起桌上一支金钗,在喉间比了比,钗尖陷入肌肤,冰冰凉凉隐隐作痛,她忽又道:“这一下血溅数步,死相一定难看极了,我宁可他看我死在床上,也不愿他见我如此死法。”当下蘸起胭脂水粉,在桌上写道:“陆渐,我去啦,你好好活着,不要输给万归藏。”
写到这里,忽觉心中竟有千言万语想要诉说,让她自己也吃了一惊,她从来不曾想到,自己对陆渐竟有这么多话要说,大到功业是非,小到一餐一眠,还有种种的阴谋诡计,人情冷暖,自己这么一去,将他孤零零留在这人世间,真是叫人放心不下。
姚晴双眼模糊起来,猛一咬牙,扶案站起。参汤的热气还在,还能支撑双腿,她定了定神,推门而出,扶着长廊粉壁,慢慢前行。
陆渐果然听话,门外的侍者一个未见,静的出奇,幽幽的花香携着远方的浪涛声飘了过来。姚晴打了个寒噤,侧耳聆听了一.99lib.会儿,向着涛声远处慢慢走去。
暖阁建在灵螯岛高处,出了一道朱漆小门,青石阶梯直通海边,姚晴走了三百多步,来到阶下,前方涛声越来越响,海风也越来越急,将她身子里的热气丝丝吹走,姚晴的身子越来越冷,双腿渐渐无力,又怕有人找来,前功尽弃。当下走到路边,躺在一块礁石后面,石块也是冷冰冰的,一点点吸走她仅有的热气。
“难道连投海寻死也不能么?”姚晴心中生出一丝悲凉,想要站起,双腿却没有一点而力气,“就这样死了么,也好,只要死了,他便没了牵挂,哎,真是命里的魔星,我好端端的女孩子,怎么会喜欢他呢,见了他时,总是恼他恨他,可一时不见他,做梦也会想着,如今好了,人死了情灭了,再也不用受那魂牵梦萦的煎熬。我姚晴也是女中丈夫,做事不可拖泥带水,虽然帮不了他,也绝不做他的累赘……”
一念及此,挣身欲起,但试了几次,终又无力坐下,目视远方大海,海水幽黑沉静,有如无垠的巨眼,观照着天穹众星,繁星点点,投映水面,随波荡漾,闪烁明灭。
“妈妈曾说,星星每眨一次眼睛,便有一个人会死。”姚晴痴痴地想,“不知我的星星又在哪里,什么时候会眨眼睛?”母亲的笑脸浮现眼前,是那么的美丽,温婉的话语还在耳边回荡,姚晴心中轻轻一动:“妈妈,你可知我想着你么?再等一会儿,你的晴儿就要来啦。”
海风悠悠,忽送一阵人语,姚晴听出是谷缜,另一个是女子,说话骄而不媚,正是施妙妙。俩人说着一些闲话,无非东岛之人的婚丧嫁娶,分分合合,说了一阵子,施妙妙忽道:“什么时候走呢?”
谷缜道:“说不准,一来我还没想通图中之迷,二来陆渐不肯去,他若不去,我一点儿胜算都没有。”
施妙妙道:“风君侯、雷帝子、仙碧姑娘不是也要去么?”谷缜道:“他们各有所长,但还不是万归藏的匹敌。陆渐在万归藏眼皮下逃亡千里,天底下也只有他一个。”
施妙妙叹了一声,说道:“谷缜,不知怎地,我身子有点儿冷。”
谷缜轻轻一笑,说道:“快到我怀里来。”
施妙妙嗯了一声,继而发出伊唔之声,似乎嘴被什么堵住。
姚晴心儿一颤,双颊无端滚烫起来,又怕呼吸转促,被其听见,忍得十分辛苦。这时忽听不远处的礁石传来低低的啜泣声。
姚晴吃了一惊,幽会中的男女也猝然惊变,谷缜叫道:“是谁?”
施妙妙却道:“啊,是萍儿。”
一条纤秀的影子从乱石中站起来,向远处走去,谷缜使出周流风劲,身影飘忽。抢到那人前方,双眼雪亮,脱口道:“萍儿,你的心病好了么?”
施妙妙此时也抢到近前,闻言又惊又喜,抱住谷萍儿双肩,趁着月光看去,谷萍儿满眼泪珠,梨花带雨一般。
施妙妙见她目光清楚,神气明白,浑不似以往混沌茫然的样子,不由讶道:“萍儿,你真的好了么?什么时候的事?”
谷萍儿泪水止不住的滚下来,呼地叫道:“妙姐姐……”将头埋入施妙妙的怀里,哭得呜呜咽咽,施妙妙叹了口气,说道:“乖萍儿,好萍儿,别哭,有什么委屈,告诉姐姐就是。”
姚晴远远听见,不由忖道:“我果然没看错,这小狐狸精真是装疯。施姑娘对我有救命之恩,早知如此,我就该在船上趁乱结果了这小狐狸,为她了却一个劲敌。”
只听萍儿哭了一会儿,忽地抽噎道:“妙妙姐,我对不住你,更对不起哥哥。”
施妙妙苦笑道:“过去的事还提它作甚?只要你的心病好了,姐姐就欢喜。”
谷萍儿眼泪又流下来,说道:“妙妙姐,你,你再对我好些,我就活不成啦……”
施妙妙嗔怪道:“呸,呸,别说这么不吉利的话。”
谷萍儿道:“其实,其实我早就醒了,在得一山庄的时候,商阿姨对我很好很好,我对着她,比见着妈妈还亲切,日子一久,许多事情就慢慢想起来,可是,可是这么一来,真不如没想起呢。一想到妈妈和我做的那些错事,我的心啊,就跟锥子扎了似的,恨不得走的远远儿的,再也不见你们,可越这么想,我心里就越想哥哥,想爸爸妈妈,夜夜梦里都能梦到灵鳌岛的样子,听着风穴的龙吟,心里真是痛极了。我本想永世这么装疯下去,可那天陆渐大哥说论道灭神,东岛危急,我就想啊,我也是东岛弟子,虽然不肖,东岛有难,也要和哥哥姐姐死在一起的,于是就瞒着商阿姨离开得一山庄,偷上地部海船。我一路装疯,并非存心欺骗你们,只是无脸见你们,又怕你们知道了,将我赶得远远的,这么一来,我再也见不到你们啦,可是方才,方才瞧见你们亲热,我心里还是难过极了,忍不住又哭起来,妙妙姐,我可真傻,是不是?”
施妙妙听得心中酸苦,凝视谷萍儿秀丽媚眼,大生怜意,将她抱入怀里,柔声说道:“萍儿,你若真是离不开我和谷缜,就跟着我们好啦。”
谷萍儿心头一颤,偷偷瞧了谷缜一眼,见他俊目大张,神情疑惑,谷萍儿心念陡转,忙道:“妙妙姐,真的么?你不恨我啦。”
施妙妙苦笑道:“知道真相时我怨过夫人,可不知怎的,总是对你恨不起来。萍儿,从今往后,我们永远在一起,再不分开啦。”
谷缜心头陡震,欲言又止,忽见萍儿偷眼瞟来,眸子深处透出一丝狡黠,谷缜不由得眉头大皱。
姚晴暗中听到,寻思:“施姑娘真是漫无心机,做什么不好,偏招来这只小狐狸精,谷缜啊谷缜,这下你可有苦头吃了。”想象谷缜日后倒霉的样子,心中顿觉一阵快意。
这时间,忽听暖阁方向传来一阵长叫:“阿晴。”
叫声未绝,一道人影顺着石径如飞而下,惶急叫道:“阿晴,你在哪儿?”
谷缜闻声迎了上去,叫道:“陆渐,怎么了?”
陆渐急切道:“你见过阿晴么?”
谷缜道:“不曾见得,她没在暖阁中么?”
陆渐道:“方才她要喝我亲手炖的鸡汤,我去厨房杀鸡炖好,放心不下,又转了回来,哪知暖阁中竟没有人,桌上用胭脂留了字迹,说什么她去了,还让我不要输给万归藏。”
谷缜哦了一声,说道:“别急,她身子至虚至弱,不会走远,岛屿四面都有东岛弟子警戒,出海已不可能,是以必然在这附近。我和妙妙、萍儿四处找找,你去叫鬼鼻来,闻香识美人,可是他的专长。”
姚晴听得七窍生烟,暗骂道:“这只臭狐狸,就你心眼儿多,节骨眼上又来捣乱。”但她定下的事,绝不更改,只听见附近脚步声沙沙作响,依法屏住呼吸,四肢着地,向着海中慢慢爬去。
浪涛声越来越响,姚晴喉间干涩,眼前眩晕,颈上血脉突突乱跳,虽只数丈距离,却几乎耗尽她全身力气,咸湿的海风吹过,姚晴手下的沙土亦变的冰凉潮湿,大海近在咫尺,可对姚晴来说,却如天涯。
“死也这样难么?”姚晴心头一急,顿时昏了过去。
忽听耳边有人叫唤,姚睛迷迷糊糊的张眼望去,只见陆渐脸上满是泪水,正抱自己,姚睛心中有气,将他一推,喝道:“滚开。”
陆渐一楞,起身让开,神色十分茫然。
姚睛泪水盈眶,涩涩地道.99lib?:“谁叫你管我的。”
陆渐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说道:“阿睛,你怎么啦,我不明白。”
姚睛骂道:“你个无胆懦夫,什么都不明白。”
陆渐越发不解,说道:“我怎么是无胆懦夫?”
姚睛道:“你若有胆,就当和万归藏一决胜负,你若是英雄豪杰,就该拿得起放得下,不要管我的死活……”
陆渐闻言一楞,蓦地将身一挺,凛然道:“阿睛,我从来都不是英雄豪杰,我只是想静静地陪着你,至于世间的胜负成败,我都不放在心上。”
姚睛娇躯一震,抬眼望去,黑夜中,陆渐的双眼闪闪发亮,一海星河,也不及万一。刹时间,姚睛心底深处似乎裂开了,一股激流汹涌而出,搅动翻腾,涌向眼耳口鼻,姚晴只觉眼热鼻酸、口干耳鸣,欲哭不能,欲叫不可,这种奇怪难受的感觉,一生中从未有过。
“晴儿。”一个声音悠悠传来。声音入耳,姚晴浑身颤抖,抬眼望去,只见温黛、谷缜、仙碧等人走了过来,温黛俯身蹲下,姚晴扑入她怀里,哇的一声,终于哭出来,边哭边道:“师傅,我,我宁可死了,也,也不要做他的累赘……我宁可死了,我死了,就没人拖累他了……”
陆渐只觉一股酸气直冲眼鼻,蓦地大声道:“你死了,我就剃光头当和尚去。”
姚晴胸中百味杂陈,忍不住大骂道:“臭陆渐,你就知道气我,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死给你看……”说罢跃身欲起,却被温黛紧紧抱住。
温黛沉吟一阵,说道:“晴儿,你别任性啦。”
姚晴道:“师傅你没瞧见,他故意说些混话气我么?”
温黛道:“你们间的事夹缠不清,我也就不多说。这几日我想了许久,忽然想到一件事,倘若运气好,或许你的伤势并非不治。”
陆姚二人说来说去根底都在这伤势上,陆渐闻言,顿时双膝跪倒,颤声道:“地母娘娘,你大恩大德,救救阿晴好么?”说罢又要磕头。
温黛忙将她扶起来,说道:“你先起来,我话中之意你没听明白,以我的医术,确实救不了她。”
陆渐心下一沉,寻思:“地母医道,天下无双,她都救不了,谁还救的了?”温黛看出他的心思,说道:“我这点儿医术都是当年思禽祖师传下来的。思禽祖师所学甚博,医道并非专攻,有位前辈比起他来,还要厉害许多。”
陆渐怪道:“哪位前辈?”姚晴也心生好奇。
温黛说道:“你们可知三百年前有过一位了不起的女神医么?”
陆渐心头咯噔一下,脱口道:“地母娘娘说得可是发现隐脉、带走潜龙的那位女神医。”
“敢情你也知道。”温黛说道:“那位女神医的医术胜过我十倍,当年她与西昆仑祖师结为夫妇,携潜龙远走海外,许多神妙医术也随她这一去,绝迹中土。后来思禽祖师从海外归来,带回若干医典。但据先师推断,那位女神医出身天机宫,深谙典籍保存之道,所著医典必留副本,倘若不出所料,这副本还在潜龙之上。”
陆渐强自按捺心跳,说道:“这么说起来,只要找到潜龙,就能找到那部医典?”
温黛道:“是啊,我医术有限,救不得晴儿,但那位女神医确有起死回生的手段,若能找到那部失传的医典,或许能找到医治晴儿的法门。只不过这其中的机会亦是渺茫的很。”
陆渐沉吟未决,谷缜忽道:“纵然机会渺茫,却也胜过绝望的好。说起来,那位女神医和我东岛渊源甚深,无论医道人品,均是超凡入圣,叫人好生佩服。”
陆渐忍不住问道:“你也知道那位女神医。”
谷缜道:“是呀,论族谱,花祖师和我谷家还有莫大的关系。”
陆渐道:“花祖师?”
谷缜道:“你不知道么?女神医姓花,名讳晓霜,她的弟子姓赵,本是大宋苗裔,后与岛王释海雨的独女成婚,育有一女,晚些嫁给我家的先祖远昭公,远昭公入赘赵家之后,留在灵鳌岛。所以说,论东岛谷家的缘起,还在晓霜祖师那里。”
这些缘由西城诸人也是第一次听说,想到东岛西城本是同源,心中满不是滋味。
陆渐又问道:“地母娘娘,那本医典可有名儿?”
温黛道:“名字奇怪的很,叫做《相忘集》。”
陆渐将书名默念数次,牢记在心,转身道:“谷缜,我决定带着阿晴和你一块去寻找潜龙。”
谷缜微微点头:“此去既有山海之险,又有绝世强敌,大哥你可要想明白。”
陆渐道:“我已想明白。我不能让你孤身冒险,又不能丢下阿晴不顾,索性一同前往,生死在一起。”说道这里,嗓子微微哽咽,注视姚晴道:“阿晴……”
姚晴咬牙道:“你去,我就去,大不了死在半路上,一抔黄土埋了便是,那也胜过凄凄切切,死在闺房里。”
谷缜不禁由衷赞道:“姚大美人,这话说得豪气。”又向众人道,“我还请宁姑娘、左兄、虞兄、仙碧姑娘也到寒舍一聚,这几日我专研那些线索,略有心得,想和大伙分享一二。”
几人中宁凝与左飞卿不在,仙碧自去叫来。不多时,齐聚谷缜房中,左飞卿内伤颇重,容色憔悴,虞照腿伤未愈,却豪兴不减,嚷着要和谷缜拼酒,被仙碧埋怨一番方才作罢,神色间好生气闷,宁凝坐在角落里,神色淡淡的,丝毫不见喜怒,也不看上众人一眼,唯有听说陆渐要去,眼里生出一丝光彩,但听说姚晴同去,那神采便又暗淡下来了,低着头一声不吭。
寒暄数句,谷缜道:“五条线索诸位想必都已知道,我以为五者当有先后,若要破题,还需从第一条线索龟铭着手。依我之见,龟铭二字,解释有三:一是石龟所托碑铭,这类碑铭天下间数不胜数,大至皇城古墓,小至衢中路边,真不知如何找起;二是与龟有关的铭文,更是海底捞针,无从着手……”说到这里,顿了一下,仙碧忍不住问道:“第三点解释呢?”谷缜微一迟疑,说道:“第三点么,我也拿不定,我以为这龟,说的便是此间。”
众人均是一惊,纷纷道:“灵鳖岛?”
谷缜道:“大家或许都想,思禽先生与我东岛仇怨甚深,岂会将潜龙线索留在灵鳖岛。但他是聪明之人,所设的谜题,决不会是耗费人力的笨题死题,必是出人意料的巧题,故而第一第二两个解释都难说通,东岛本是最不可能藏其线索的地方,但若将第一个线索藏在此间,却又最为出人意料。”
姚晴冷不丁道:“这岛上可有什么碑铭?”
谷缜道:“岛上碑铭不多,只有二十多处,年代早于思禽祖师的,则只有六处。”
仙碧沉吟道:“我昨日想到这点,仔细瞧来,并未发觉异样之处,待到天亮,还请诸位一同前往,人多眼利,或许能够发现蛛丝马迹。”众人纷纷答应。
次日天明,众人聚齐,一同前往散落岛上的各处碑铭,谷缜特意带上薛耳,聆听碑中可有夹层,一路寻去,均无异样。走走停停,辗转来到一道涧水边,雪浪飞溅,云气蔚然,两侧各有一座小峰,青翠可爱,仿佛融入悠悠碧空。
一行人溯流而上,来到涧水发源之处,却是一眼墨绿小潭,潭边立着一方白色石碑,碑上撰写铭文:“玉泉铭:良常西麓,源泽东泄。饮玉成浆,馔琼为屑。天籁虚徐,风箫泠澈。三变玄云,九成绛雪。多闲散人花镜圆撰,某年某月某日。”
薛耳用木椎敲打碑身,听了一会儿,摇头道:“不是空的。”众人均感失望,又看石碑铭文,仍无所得,正想放弃,宁凝忽道:“这碑有古怪,字后面还有字。”
众人闻言惊喜,均知她怀有“色空玄瞳”的劫术,能够见人之未见,纷纷注目向她望去。只见宁凝转身取来一些草叶,挤出叶中碧绿汁液,涂在碑上,涂满之后,又攒袖蘸水,抹去绿汁,但碑上多数地方绿汁抹尽,若干处却附着淡淡绿意,观其连缀变化,如有文字一般。
众人见了,恍然大悟,原来石碑上若干处被尖锐钢针刺出细密小点,连缀起来,便成文字,寻常人乍眼看来,碑面不过略显粗糙,再细看些,也当是风蚀所致,唯有宁凝目力奇妙,方能看出。涂上草叶绿汁后,碑面光滑处汁液容易抹去,粗糙处则有汁液残留,难于草草抹尽,是故显出字迹来。
众人凝神细看,却是四行怪句:
“巫巫巫巫乌
雅雅页公
一鹅行千古
闪转不见人。”
左飞卿瞧一眼便道:“这是谜语吧。”
“确是谜语。”谷缜笑道:“第一句乌字下的四点大得奇怪,这四点是乌鸦的爪子,可称作乌足。合上前面四个巫字,便是四巫乌足,乌字也可解做乌有,巫无足,则是去掉‘巫’下一横,四巫无足,是一个众(按,众的繁体字)字;第二句易解,雅字一大一小,乃是‘大雅小雅’,页公和一个‘颂’字,诗经风雅颂,大雅、小雅、颂都有了,中间缺的正是风字;第三句,一鹅行千古,鹅的形状似一个之字,这不必说;第四句,闪字不见了人,正是一个门字;四字合起来,正是‘众风之门’。”
说到这里,他和施妙妙对视一眼,齐声道:“风穴。”
仙碧吃惊道:“难道说下一个线索在风穴里?”
谷缜叹道:“不错,只是那里是我东岛的禁地,如何去得?”众人面面相觑。
谷缜沉吟一阵,忽道:“非常之时做非常之事,看情形思禽先生已然去过那里,他去得,我们就未必去不得。”
于是带着众人前往风穴,风穴在鳌头矶左后侧,地处悬崖半空,众人还未看见,远远便听风声凄厉,忽大忽小,大如牛吼,小似虫鸣,真是千变万化。
顺一条羊肠小道攀上风穴,阵阵罡风稍稍泻来,砭肌刺骨。穴口黑洞洞的,穴前青石常年经受风力砥砺,光溜溜寸草不生,水汽凝结成冰,附在石上,色泽青碧,闪闪发亮。谷缜和施妙妙见状,各自回忆起幼时顽皮取冰的趣事,那次小小历险经历多年,仍是记忆犹新,二人对视一眼,心底都是一甜。
陆渐对这风穴奇观也很好奇,定眼细看,只见穴口上方有人用尖锐锋利之物写了数个 72c2." >狂草,飘逸无方,飒然欲飞,陆渐瞧了瞧,点头说道:“好字。”
话音方落,便听耳边有人嘻嘻笑道:“你也知道好么?可认得那是什么字?”说话的正是姚晴。
原本陆渐让姚晴留在阁中歇息,可这位大小姐天生的闲不住,又听说宁凝亦在,越发放心不下,闹着跟来。陆渐无法,向谷缜讨了一件火狐皮里子的鹤氅,裹着她驮在身后。这样子惹来众人的许多嘲笑,谷缜说得尤为刻薄:“真是猪八戒背媳妇儿。”陆渐臊了个大红脸,姚晴却是心安理得,似笑非笑,回骂道:“臭狐狸,病的若是你妈,你背是不背?”谷缜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落了老大个没趣。
姚晴精力虚弱,吃再多参汤也不能持久,加之那鹤氅是当年谷萍儿医治寒疾用的,穿在身上十分轻暖舒服。行不数里,便沉沉昏睡过去,沿途探碑解谜一概不知,直到此时听见风穴怒嚎,方才惊醒,醒来便听见陆渐赞那狂草字好,心中好笑,故意难他。
陆渐面皮一热,念道:“众……门……”
姚晴笑道:“众风之门!你呀,不懂装懂。”陆渐心道:“无怪谷缜和施姑娘一听说‘众风之门’,便道‘风穴’,原来这里明白写着。”便道:“这四个字太潦草,写得跟一个字似的,真叫人认不出来。”
姚晴道:“尽找借口,这算什么潦草?张旭的《率意贴》才叫草呢。哼,你都不认得,又说什么好字?”
陆渐道:“我没说字写得好,只是觉得这几个字笔画凌厉,藏有极高明的剑意。”姚晴闻言细看,果然如此,心中甚为惊讶。
陆渐又道:“洞穴两侧还有字?像是一个人写的。”
姚晴探头一瞧,念道:“庄生天籁地,希夷微妙音……还有落款:东吴公羊羽某年某月醉书。”
陆渐忍不住道:“这话什么意思?公羊羽又是谁?”
姚晴道:“前两个典故我知道,庄生天籁,出自《南华经》中的《齐物论》,人籁是丝竹,地籁是众窍,天籁是天风。希夷出自 href='2523/im'>《道德经》,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说的是不可捉摸、玄微奥妙的境界。至于东吴公羊羽么,我就不知了,或许是哪位东岛前辈吧。”
话音方落,便听仙碧接口道:“公羊先生是古代的一位大剑客,辈分极高,西昆仑祖师见了他,也要叫一声师祖。”
姚晴微微皱眉,轻啐道:“谁要你多话。”
仙碧笑而不语。陆渐却释道:“无怪这字如此飘忽,敢情当真蕴含剑法。”
仙碧道:“不止含有剑法,本就是用长剑一气刻成的。”
这是忽听左飞卿道:“这风实在古怪,容我先入一探。”
仙碧闻声一惊,脱口道:“你伤势未好,怎么去得。”
左飞卿笑了笑,说道:“不打紧,我只瞧瞧,并不深入,再说此地除了我,又有谁会钻风之法?”大袖一拂,纵身腾起,飘飘转转,恰如一片流云,嗖地一下钻入穴中。
穴中怪风小时飞沙走穴,大时能将人畜吹倒,逆风而行,难之又难,但左飞卿直面闯入,却如穿行大路,一无障碍。众人瞧了无不称奇。
不到一炷香时间,白影忽闪,左飞卿倒掠飞回,顺着风势凌空一旋。落在众人之前,只见他面色发青,嘴唇泛紫,眉毛头发上挂着一层白霜。众人均是惊讶,但见他脸色由青变白,由白变红,蓦然吐出一口鲜血。仙碧吃了一惊,抢上前去,取出药瓶,倒出一丸丹药,虞照则转到他身后,度入周流电劲,以风雷转生之法压制他体内伤势。
左飞卿缓过一口气,说道:“若论风势,并不足畏,但风中夹杂着一股寒气,像是从九幽绝域吹出来的,冷入骨髓,好不厉害。我进去里许便被那寒气激发了伤势。”
虞照怪道:“既然这么厉害,当年思禽祖师怎么进去的。”
左飞卿道:“祖师想必用的也是风钻法,但他内功胜我十倍,冰火不侵,入穴一定不难。”
众人目视幽黑秘穴,均想逆风而行已是极难,再加上那古怪寒气,着实不易深入,思忖间,谷缜道:“我来试试。”
左飞卿望着他,点头道:“你若当真练成周流六虚功,的确可以一试,你附耳过来。”
谷缜低头侧耳,左飞卿在他耳边低语一阵,谷缜连连点头。过了半晌,左飞卿道:“听明白了么?”
谷缜道:“大致明白了,说到底就是避实就虚,避开风头。”
左飞卿道:“不错,世间万物,均有弱点,狂飙劲风也不例外。”
谷缜瞑目沉思,过了一阵,长发陡然飘起,大袖一拂,去时如电,嗖地钻入风穴之中。众人见状,各各吃惊,仙碧面露奇异之色,喃喃道:“听说练成周流六虚功,八部神通均能信手拈来,如今看来果然不假。”
左飞卿点头道:“虽说如此,但此人悟性之高,却是左某生平仅见,幸好他不是万归藏一流的人物,若不然,可是难缠已极。”
话音未落,陆渐忽道:“我也去。”
姚晴闻言一惊,说道:“你去作甚?”
陆渐道:“我不能让谷缜孤身犯险。”
姚晴心中老大不愿,撅嘴道:“你去了,谁来陪我?”
陆渐道:“相烦施姑娘照顾一二。”
仙碧笑道:“你还叫施姑娘?”
陆渐一呆,笑道:“是了,我当叫弟妹才是。”
施妙妙耳根涨红,仿佛熟透的苹果。姚晴心虽不愿,但见陆渐目光炯炯,知他心意已决,无法阻拦,心中既是恼火,又是担忧,闷闷不乐。
施妙妙扶着她靠在石壁上,轻声道:“姊姊放心,他俩大风大浪都过来了,一定没事。”
姚晴没好气道:“我才不担心呢,我倒要瞧瞧,他不会钻风法儿,怎么进去?”说着偷眼望去,只见陆渐有如不闻,对着风穴沉思一会儿,忽地拧转腰身,双手探入风中,身子一扭,便没了影子。
姚晴咦了一声,心中好不奇怪。仙碧瞧出他心中困惑,说道:“陆渐练了补天劫手,能以双手知觉风势强弱,加上大金刚神力,辟风御寒,应当不在话下。”姚晴听了心中稍安,鼻尖却轻哼一声,故作不闻,仙碧自知嫌怨难消,不由暗暗叹了口气。
陆渐越是深入,越觉风势强劲,有如千百巨手将自己猛的推向穴外,风声呼啸,有如千军万马一起杀来,令人魂悸魄动,只须胆量稍逊,立时应声而退。
“补天劫手”神妙无比,上穷碧落,下黄泉,昔日便曾破掉左飞卿的“清风锁”,时下狂风声势虽然大了千百倍,道理却与“清风锁”一般,陆渐凭劫力避开风头,变换身相,只向风势最弱之处钻去,同时鼓起“大金刚神力”,全身浩气奔涌,百寒不侵。
行不多久,风势忽变,一会儿鼓吹直前,一会儿又如龙卷风一般疾旋不止,似要将闯入之物搅得粉碎,四周洞壁被狂风长年冲刷,变得异常光滑,陆渐偶尔触及,却是奇寒彻骨,血为之凝,墙壁之上竟然覆满一层玄冰。
陆渐心念方转,忽见前方有物事飞撞过来,这时穴内伸手不见五指,全凭心神御敌。陆渐略一侧身,左手将那物事兜住,但觉入手柔软温暖,竟是人体,纵是黑暗之中,陆渐双手所及,仍然辨出来人,失声叫道:“谷缜,是你么?”
他内力雄劲,当世罕有,字字如雷。谷缜虽有绝世心法,内力却远远不如陆渐,初时真气充足,尚能抵御狂风寒流,但入穴越深,越觉精力渐疲,周流八劲虽不时补充,但却远远不及真气损耗之速,加之风势变化万端,忽直忽曲,倏尔被一阵龙卷风扫中,气机紊乱,顿时向后撞出,若非陆渐赶到,轻则被那寒流冻僵,重则被狂风所卷,撞上洞壁,头破骨折。
陆渐感到谷缜体内气机紊乱,立时默运玄功,度入一股真气,谷缜得力这股真气,缓过气来,只为逆风逼住口鼻,不能言语,当即运指如风,在陆渐掌心写道:“齐心协力。”
陆渐心领神会,两人把手向前,各展神通。陆渐以劫术寻找狂风死角,谷缜则使风钻之法卸去风力,初时配合尚不纯熟,但二人默契颇深,渐渐配合无间,风势虽然越来越大,二人却似鱼入水中,去势更疾。
风穴曲曲折折,深得出奇,谷缜默默推算,二人兜兜转转,行了已有二十余里,前方依然空旷,不见尽头,两侧玄冰越结越厚,通道越发逼仄,将众风迫成一束,越发凌厉,狂风振动冰壁,四周发出嗡嗡怪响,有如百十口洪钟同时在耳边震响,令人鲜血沸腾,直要破脑而出。冰层脱落,化为千百冰屑,随风涌出,好比锐箭,二人纵有神通护体,肌肤仍被割出许多细小血口,所幸狂风冷厉,鲜血尚未流出,便又凝结,二人更是早已冻得浑身发麻,不知疼痛了。
通道越来越窄,闪转腾挪越发不易,谷缜精疲力尽,若非陆渐不时注入真气,早已倒毙。苦苦支撑半晌,前方通道已不容二人并肩。陆渐心念陡转,厉声道:“到我身边来。”谷缜一听,立时知道他的意思,运指在他掌心写道:“不成,还是退回去吧。”
陆渐双目睁圆,沉声喝道:“这会儿我是兄长,你听我的。”他极少发怒,一旦发怒,自有一股慑人之意。谷缜暗暗叹了口气,再不作声,转到陆渐身后。
陆渐扯下二人衣带,将谷缜绑在身后,沉喝一声,将大力金刚力运到极处,手足撑住两壁,一分一寸,硬生生向穴内挪去。此时风势已大到不可思议,龙卷飓风也有所不及,抑且夹杂寸许冰锥,激射而来。此时此地,任何机灵均是无用,唯有以平生修为与狂风较量,陆渐每前进一步都要使尽全身力气,身子似要被那狂风寸寸撕裂,麻木之感从肌肤深入骨髓,从四肢逼近心口,陆渐不由得发出声声大吼,努力激发自身斗志,吼声如雷,回荡穴中,与那狂风怒啸分庭抗礼。
走了约莫两百余步,陆渐却觉得这段路足足有万里,无比漫长,疲惫之意阵阵涌来,身上被冰锥戳中的地方,初时极为疼痛,但随时光流逝,渐渐被那寒气冻麻,难觉痛楚,眼前金星乱,喉间若有血腥之气,仿佛随时会晕倒。就在这时,脚底忽然一虚,陆渐左脚踏空,向下急坠。
这一下突兀已极,陆渐气力将竭,全无应变之能,谷缜与他绑在一处,自也身不由主,随之下坠。二人心中均是一个念头:“这下完了。”
心念未绝,双脚忽地冷湿,哗啦一声,已然落入水里。
那水奇冷如冰,二人身上创口经水一洗,血溶痂落,痛不可当。
疼痛令二人略略清醒,但觉那水表面甚静,下方却有暗流潜藏,没有缓过神来,水底忽地搅动起来。陆渐劫力一探,顿时骇然,哑声道:“谷缜当心,下面有东西。”奋起余勇,方要使出“神鱼相”,却忽觉身子空空,内力竟然无法凝聚,心中方叫糟糕,谷缜已然将他紧紧拽住,挥手发出一道“周流水劲”,辟开四周水势,如飞向前。
原来谷缜藏身陆渐后方,得其庇护,不必与那怪风相抗,于是运转八劲,恢复精力,待到下坠之时,真气已回复六成,闻声立时使出“驭水法”,辟开水势,拽着陆渐躲避,陆渐筋疲力尽,任他拖拽,一根手指头也抬不起来。
水响骤起,激荡耳畔,从四周传来阵阵回声,谷缜隐隐感觉身后有庞然大物逼近,手底陡沉,陆渐忽被什么东西拽住了,急向水下沉去。
谷缜又惊又怒,左手拽住陆渐不放,右手发出一道电劲,顺水向那怪物涌去,噼啪一声脆响,蓝白之火划破沉沉黑暗。谷缜手底一松,心中大喜,立时将陆渐猛力拽回,这时间,忽觉两条细长触手从下伸来,刷刷缠住腰腿,一股无俦巨力将他拽向水底,谷缜情急间大喝一声,周流电劲猛然涌出,嗤嗤两声,触手再度松开。
谷缜缓过一口气,忽听陆渐虚弱道:“左边,左边大概有岸。”谷缜闻声,拽着陆渐,劈波斩浪,奋力游出数十丈,只觉前方水势越浅,终于踏上实地,谷缜连滚带爬,与陆渐登上一片石岸,浑身酸软,瘫倒在地,只听得水中一声大响,四周又变寂静,唯有清风行于水上,发出泠泠细响。
谷缜心中突突直跳,四周黑洞洞的,一无所见,浑不知还有什么危险。这是忽听陆渐道:“那东西走了。”谷缜一愣,说道:“你没事么?”
陆渐嗯了一声,说道:“我还好,你被那东西缠到了么?”谷缜道:“是啊,这是什么地方,怎地有这种鬼东西?”陆渐道:“你当心,那东西有毒。”
陆渐一说,谷缜才感到触手缠过之处又痛又痒,当即转动神通,化解来毒。“周流六虚功”一旦练成,八劲轮转,能消百毒,所以当年梁思禽面对明太祖,连饮十余壶毒酒,尚能谈笑自如,谷缜在船上饮下“爱神之泪”,终能保持一线灵光,不致沉沦,这怪物毒性虽异,但也脱不出“周流八劲”的樊篱,谷缜真气转得数转,痛痒之感便减轻了许多,忍不住问道:“陆渐,你也被缠到了吧?”
陆渐淡然道:“不打紧,这毒还伤不了我。”
谷缜松一口气,忽而笑道:“无论如何,这风穴虽恶,你我还是胜了。”
陆渐苦笑道:“算是惨胜,到如今,我一身骨头还跟散了架似的。”
谷缜道:“苦尽甘来,苦头越大,甜头也越大。”
陆渐道:“这水里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来头,难道真的是龙?”
谷缜道:“真龙我没见过,但龙若想伤人,不该是用鞭子,仔细想来,有些像是章鱼,但章鱼一来无毒,二则偌大章鱼,腕足必粗,这东西缠人的玩意儿却是又细又长,倒像是许多皮鞭,天幸它怕我的周流电劲,若不然,可要你我好看。”
陆渐道:“被他缠住的地方有些黏液,腥臭得很。”
谷缜笑道:“你先别嫌他臭,呆会要是咱们出不去,还要靠它当干粮呢。”
陆渐吓了一跳:“你要捉它?”
谷缜道:“是啊,你做鱼饵,我做鱼钩,你下水勾引它上来,我在岸上给它一下狠的。”
陆渐心中满不是滋味:“为啥我做鱼饵,以往都是你做的?”
谷缜嘻嘻笑道:“皇帝尚且轮流当,鱼饵也该轮流做。”
陆渐双手连摆:“不成不成,我宁可饿死,也不吃那东西。”谷缜哈哈大笑。
陆渐将手放在地上,劫力延伸出去,探索良久,说道:“谷缜,山壁上有一个洞。”
谷缜道:“多高?”
陆渐道:“离地十丈有余。”
谷缜道:“有多大?”
陆渐道:“可容一人进出。”
谷缜笑道:“妙极,快快上去。”
二人攀岩而上,只觉越爬越高,风势越大,对崖似乎有无穷孔窍,吹来缕缕劲风,二人浑身是水,经风一吹,遍体生凉。
“到了。”陆渐摸到洞口,翻身而入,伸手将谷缜拉上。谷缜落到后面,心中气闷,不由骂骂咧咧:“这狗风吹得老子得了风湿,手脚也不灵便了。”
陆渐听得哑然失笑,他一意护着谷缜,总是努力在前,若有危险,方能率先抵挡,故而谷缜落后,却与风湿无关。陆渐伸手一摸,摸到一扇石门,当即运起神力,喝道:“开。”
石门嘎吱一声,应手而开。一股冷气从中射来。陆渐略一定神,长吸一口气,大步走在前面,谷缜紧随在后,鱼贯进入洞口。行了百步,前方忽地透来淡淡光亮,霎时间,通道骤然轩敞。二人眼前一亮,入眼处竟是一座数丈见方的石厅,照定厅中一座石棺。
谷缜走到壁前,瞧那明珠,好不惊讶,叫道:“这是长明珠。”
陆渐道:“长明珠是什么?”
谷缜道:“长明珠是夜明珠中的神品,传说是深海鱼龙头顶之珠,价值连城,我周游天下,也只见过一枚,这里竟有十二枚,棺中葬的是何人物?”
陆渐走到棺前,拂去尘土,指尖所及,棺面凹凸不平,刻满文字,不由念道:“弟花镜圆……姊风怜之墓……”话音刚落,二人四目相对,石厅中一片寂静。
过了良久,谷缜吐了口气,苦笑道:“镜天和风后竟在这里,生不同衾,死却同穴,可悲,可怜……”言下不胜感慨。
陆渐却吃惊道:“镜天,风后?黑天书就是他二人所创么?”谷缜默默点头。
陆渐道:“他二人到底谁主谁奴?”谷缜皱眉道:“只有天知道。”
陆渐摸索棺面,忽道:“这里还有字。”于是念道:“余与姊自幼相逢,从此宿孽纠缠,三十余年矣。蒙姊垂青,共究隐脉,开武学之新境,成千古之奇功。然妙则妙矣,却有至憾,此虽炼神捷径,却非一人能够成功,成功之日,也是大难之时。余二人苦研多年,无法解脱。姊悲恨痛悔,郁郁而终,余苦恋无终,意冷心灰,此数年间藏身风穴,弃绝世务,渐有所悟。炼者倘能贯通隐显二脉,炼神致虚,合于大道,黑天之劫可尽解也。然此道艰危,显隐之妙,余非亲历,故而难于尽知,又惜此功为姊心血性命所聚,不忍废于吾手,故撰《黑天书》一部,留与后世能者,破其秘奥,消余遗恨也。”
“显隐之妙,余非亲历。”谷缜说道,“就这一句话而言,当是风后为奴,镜天为主。”
陆渐怅然道:“原来赢万城说的竟是真的。那《黑天书》在哪儿?待我毁了它,免得害人。”说着躬身欲寻,谷缜却摇头道:“《黑天书》怕已不在此地了。”
陆渐念头一转,恍然大悟:“你是说,思禽先生来过这里,带走了《黑天书》。”
谷缜道:“是啊,这么一来,就能说得通了,为何《黑天书》本在东岛,却从西城流出?”
陆渐眉头大皱:“这就奇怪了,思禽先生烧了那么多书,为何偏偏留下《黑天书》?”
谷缜道:“这就是聪明人的烦恼了,他烧的那些书,无非都是他看明白,想通透的,但这部《黑天书》他老人家也没相通。再说镜圆祖师与思禽先生血缘极深,思禽先生见他一生为情所困,老死此间,心中必然十分难过,解开黑天之谜是镜圆祖师死前遗愿,思禽先生既然无法解开,便只好留下此迷,留待后人解答。想必他也知道此书危害,故而收藏甚秘,百余年间无法发觉,不料百年前终被西城弟子找到,可惜后人不肖,不但不致力于解答谜团,反而利用此书奴役劫奴,惹来无数腥风血雨。”
说到这里,谷缜不胜唏嘘,说道:“你再摸摸瞧瞧石棺,可有经书线索?”
陆渐一愣:“既然经书没了,还摸什么?”口中这么说,手里却继续摸索,忽道:“在这里了——棺左墙角。”
谷缜蹲下来,棺左石壁下摸索一阵,说道:“有了。”陆渐也俯身察看,只见谷缜按了一下某处,嘎吱一声巨响,一块岩石退后,从地底升起一方玉匣,谷缜笑道:“果然在这里。”
陆渐怪道:“这是什么?”谷缜道:“思禽先生取走黑天书,又会留下什么?”
陆渐双目一亮,脱口道:“线索。”
谷缜微微一笑,正要揭开玉匣,突然间,入口处卷起一阵狂飙。两人猝不及防,为那大力所逼,纵身闪避,就在这时,谷缜手中一空,那玉匣已被来人夺走,耳边只听陆渐厉声大喝,似与那人交上了手,满室劲气纵横,谷缜几乎无法张眼。
二人交手极快,转念功夫,劲气已消,便听万归藏哈哈一笑,说声:“谢了。”谷缜定眼望去,一角青衫在洞口飘然一晃,消失不见。
陆渐大叫一声,纵身赶上,谷缜又惊又怒,紧随其后。两人直赶到墓穴出口,前方漆黑一片,万归藏早已不知所终,陆渐懊恼已极,跌足道:“怎么搞的,竟被这厮来了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谷缜忽道:“等一下。”转身又向墓内奔去。
陆渐见他反其道而行之,颇为不解,也随他奔入,到了石厅,只见谷缜取出一把匕首,正将一颗长明珠撬下。陆渐吃惊道:“你做什么?”谷缜道:“借一借光。”话音未落,忽听嘎嘎之声,那石棺陡然下沉。谷缜叫声不好,拽住陆渐,疾向墓外奔去。
通道中乱石坠如急雨,陆渐双掌乱挥,一一震开,脚下却不稍停,两人均将平生轻功展到极致,刚刚奔到出口,便听得身后轰隆一声巨响,墓穴坍塌,数十万斤巨石将入口死死封住。
陆渐骇然道:“怎么回事?”谷缜拭去额上汗珠,喘气道:“只怪我动错了念头,眼看四周漆黑,竟想借这长明珠照亮前途。不料却忘了镜圆祖师出身天机宫,精于机关之术,入墓者只取《黑天书》则罢,若是取珠开棺,势必触动机关,墓穴坍塌,将来人与石棺一起封在里面。”说罢目视手中明珠,淡淡珠光色呈青白,照在人面,须发毕见。
陆渐沉默一阵,说道:“谷缜,我们只寻潜龙,不要另生枝节。”
谷缜苦笑道:“或许我做商人太久,见了珍稀宝贝,总有一些眼馋,此事下不为例,还是追赶万归藏要紧。”
陆渐点了点头,谷缜将珠子含在口中,与陆渐纵身下至水边,忽然一阵腥秽扑鼻而来,臭不可闻。谷缜取出珠子,青白幽光烛照丈许,忽听陆渐失声叫道:“那是什么?”
谷缜定了定神,看见水边躺着一个怪物,头大身细,软绵绵的活似一大堆棉花,身子已被撕成两半,若断若续,一半躺在岸上,一半浸在水里,腥臭汁液溅得到处都是,在黑暗中发出幽幽磷光,宛如鬼火。
“是一只毒水母。”谷缜瞧了一会儿,说道。
陆渐生长海边,也曾见过水母,可如此巨大却是从所未见,真不知是如何长成的,呆怔片刻,问道:“如此说来,缠上我们的就是它了。”
谷缜点头道:“可惜它太没眼色,惹完我们又去惹万归藏,万归藏何等人,岂容它活着脱身?”陆渐想像这水怪与万归藏殊死搏斗的情形,心里不觉打了个突:“不知万归藏如何将它杀死,我在墓穴之中,竟没听到半点动静,结果被那厮从后掩至,夺走玉匣。”想着不胜懊恼,望着水怪秽尸,又觉十分迷惑,“这东西是自古便有?还是镜天留在此间,镇守陵墓?此处人烟不至,它又以何物为食?”但这水怪一死,镜天也殁,众多疑问都成了悬案,永不可解了。
绕开水怪秽尸,二人凭借珠光回到风穴处。与外面穴口迥异,外穴风向外推,此间穴口却有一股庞大吸力,将这庞大石窟中千万孔窍吹来的流风水汽全都吸入,丝毫也不漏掉。
才到穴口,二人便感觉莫大吸力,如被百十人拽住身子,向内猛扯,谷缜气力较弱,一不留神,身子腾空而起,打着旋儿向那穴中飞去,天幸陆渐眼疾手快,腾出一手,将他左腿拽住,硬生生拉了回来。
谷缜惊魂甫定,二人略一商议,依照前法,仍以腰带拴在一起,只是此番谷缜在前,陆渐在后,凭借神力,稳住二人身形,不至随风乱飞,撞上玄冰穴壁。
准备妥当,二人方才钻入石穴。出乎二人意料。此番顺风而行,比起入洞时逆风而行容易百倍。谷缜悟通人气相驭后,善借万物之力,凭借风力,二人脚不沾地,翻腾向前,有如腾云驾雾,去势比箭还快,进洞时费了半日,出洞却只花了几柱香功夫,便觉前方光亮刺眼,呼的一下钻出穴外。
这时间,谷缜忽地想到风穴之前便是悬崖,不由叫了声“当心”。话音未落,十余条铜链破空射来,将二人身形扯住。二人顺势借力,化解风势,纵身转回,却见使铜链的乃是十余名雷部弟子,那铜链原是软枪,去掉枪尖,便成了救人的绳索。
陆,谷二人立定身形,见洞前之人均是无恙,心中稍定,谷缜脱口问道:“万归藏呢?”众人均是黯然,仙碧指着远处海面,谷缜极目望去,海面上一艘黄鹞快船,有如飞鱼跳浪,去的风快,半晌功夫,便只余一个黑点。
谷缜跌足叫道:“真是买不如卖,卖不如偷,偷不如抢。”
虞照道:“老弟,这话怎么说。”
谷缜道:“这是万归藏当年亲口对我说的。说的是,同样一件货物,买来不如卖出划算,卖出不如偷来划算,偷来不如抢来划算。”
虞照道:“这不是教人做强盗么?”
谷缜道:“做强盗是无本万利的买卖,若能做成,自然胜过平常生意十倍。料想老头子财雄天下,决不会是一分一厘赚来的,多半使了强盗勾当。只恨我当时只想用心赚钱,对什么偷啊抢啊的厌恶无比,不曾用心体会,结果今日失了算,吃了大亏。”说到这里,又问道:“万归藏什么时候来的。”
仙碧道:“陆渐入穴不过一刻功夫,他便来了。我们阻拦不住,又无能力步你们后尘,进入风穴,只好眼睁睁瞧他进去。唉,这几个时辰穴内动静全无,真是急死人了,就像是过了一辈子似的。”
谷缜大大皱眉,心道:“这老贼好生狡猾,先跟在我们后面,让我二人给他开路,任何危险,都由我们承担。那穴中漆黑,风声又大,我二人一意应付风势,哪能料到后面有人?最后一段,陆渐以血肉之躯抵御神风,更省了老贼许多气力,他跟在后面,待到玉匣出世,方来抢夺,那时候我二人精力未复,哪是他的对手……”他越想越气,忍不住以拳击掌,破口骂道:“万归藏这个狗娘养的。”
施妙妙听得皱眉,喝道:“谷缜。”
谷缜方觉无意中骂了一句粗话,忙道:“妙妙,你不知道这件事有多气人……”说到这里,忽见陆渐怀抱姚晴,低头默然,谷缜胸中大痛,愧疚之意涌上来,涩然道:“大哥,都怪我……”
陆渐摇了摇头,叹道:“怪你什么,或许都是天意。”抱起姚晴,蹒跚去了。
谷缜见他身影伶仃失落,心中顿时翻涌,越发自责。一众人无不悻悻,默然离开风穴,回到住所,但见温黛正扶着仙太奴踱出门外,仙太奴双睛迸裂,回天乏术,今生已成废人,但温黛瞧着他,仍是目光温柔,满脸怜惜。众人失落之余,见此情形,心中均是一暖。
温黛瞧见众人,问道:“情形如何?太奴方才听说有变,执意要来,不料刚刚出门,就遇上你们了。”
谷缜摇头苦笑,将前后之事仔细说了,众人听说花镜圆和风怜合葬穴中,均感讶异,又听说《黑天书》是由梁思禽带回西城,流毒后世,都觉不可思议,一时议论纷纷。
仙太奴忽道:“祖师爷留下此书,确是祸患,但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人非圣贤,又孰能无过。”他身为劫奴,发此断语,众人无不心中释然,点头称是。
仙太奴又道:“谷缜。”
谷缜道:“前辈有何指教?”
仙太奴缓缓说道:“万归藏绝代枭雄,深谙权谋之术,比世人更明白‘制人而不制于人’的道理。与他赌斗,本就极难占得上风,更不用说一帆风顺了。你是少有的聪明人,当知道祸乃福之所倚,福乃祸之所伏,万归藏先声夺人,未必就是坏事;紧要关头,不能为亲情扰乱心思,输一阵,还可赢回来,心若乱了,那就不用再斗了。”
这番话有如醍醐灌顶,谷缜猛然醒悟,拱手笑道:“我方才又气又急,一时糊涂,多亏前辈指点。”
仙太奴笑道:“如此说来,你有对策了么?”
谷缜道:“万归藏拿到线索,必不耽搁,直奔线索指定之处。如今大陆上东岛弟子不少,我立时飞鸟传书,让他们在海滨路边布下暗哨,瞧万归藏到底前往何处。”
仙太奴叹道:“这法子你想得到,万归藏未必想不到。”
谷缜说道:“事到如今,也没别的法子,可惜姚晴伤势耽搁不得,万归藏若是快些还好,倘若拿到线索徘徊不定,可就糟糕之极了。”
虞照皱眉道:“老弟,你这话甚是泄气。”
谷缜道:“虞兄放心,除非谷某死了,要么决不向老贼认输。”
虞照笑道:“这话还差不多。”
谷缜告别众人,换了一身衣衫,问明陆渐去向,与施妙妙一同前往。
行了一程,来到海边,远远望去,遥见陆渐拥着姚晴,向茫茫大海眺望,一动不动,有如两具石像。施妙妙瞧着二人,眼眶不禁红了,谷缜知她心意,握住她手,左手将她额边秀发掠起,柔声道:“好妙妙,别难过,总有法子的。”施妙妙将头埋入他怀里,哽咽道:“你,你说话可要算数,他们,他们这样子,可是真苦。”说着眼泪已流下来。
谷缜抱着她,也不知如何安慰才好,这时眼角余光所及,忽见远处礁石间一抹倩影若隐若现,谷缜眼尖,认出正是宁凝。但谷缜一瞧,宁凝已有知觉,一拧腰,寂然去了。谷缜心中暗叹:“大哥和姚晴情投意合,生死与之,只要身在一处,面对再大困境也不觉其苦。真正苦不堪言的,只怕另有其人,唉,怎么才能想个法儿,解开这宁姑娘的痴念才好。”
默然一阵,给施妙妙揩去眼泪,笑道:“傻鱼儿,怎么老是哭,一点儿都不像你。”施妙妙听他一说,方觉此次与谷缜相聚之后,自己无端软弱好多,一不如意,便是愁肠婉转,只盼心上人怜惜。想到这里,又羞又气,涨红耳根,轻轻在谷缜胸前捶了一拳。
谷缜嘻嘻一笑,拉着她来到礁石边,叫声“陆渐”。陆渐回头,谷缜爬上礁石,将仙太奴的话说了一遍,道:“眼下不是灰心的时候,追赶万归藏才是正理。”
陆渐犹豫未决,姚晴已笑道:“臭狐狸这话我却爱听,陆渐,你说呢?”说着秀目放出异彩。
陆渐略一沉默,慢慢说道:“阿晴你放心,我不会输给万归藏那老贼的。”
姚晴笑靥如花,说道:“这才像句人话。”
第三章 马影
众人决心一定,陆渐即刻安排船只,当日动身前往中土。施妙妙送到海边,难分难舍,拉着谷缜只是流泪,埋怨道:“我真羡慕姚姑娘,和陆大哥生死都在一起,你这个坏东西,干吗不带我一起去?”
谷缜一边给她拭泪,一边笑道:“姚晴去是不得已,你好端端的,去凑什么热闹。男主外,女主内,那是天经地义的。”
施妙妙撅嘴道:“这是什么臭话,我偏要主外,若像你说的,仙碧姊姊也是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去?”
谷缜皱了皱眉,正色道:“妙妙,别孩子气。我不是说了么?如今东岛五尊,只剩两人,叶梵又押送狄希去了狱岛。你我要是一同走了,东岛群龙无首,岂不糟糕。你乖乖地看家,等我回来。”施妙妙欲言又止,眼泪却是止不住地流下来。
谷缜转过头来,见谷萍儿低着头,一双妙目也是通红,便道:“萍儿,妙妙心慈手软,难以驾驭群雄,你要帮着她些,我可将她托付给你了。”谷萍儿点了点头,哽咽道:“哥哥,我照顾好妙妙姐,你也一定要回来。”
谷缜心中刺痛,脸上却满不在乎,微笑道:“那是自然,我不但要回来,还要乘着潜龙回来。”谷萍儿想要笑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施妙妙想了想,忽从怀中取出一块手帕,又拿过一枚千鳞,割破手指,将血滴在手帕之上,血渍殷红,触目惊心。谷缜见状失色,牵过玉手,痛惜道:“傻鱼儿,你做什么?”
施妙妙深深望着他,轻声说道:“十指连心,这血是从我心头流出来的,你带着这块手帕,无论是天涯海角,我的心也永远和你在一起。”
谷缜拿着手帕,默默看了一会儿,亦从怀里取出一方手帕,割破食指,滴血其上,交到施妙妙手里,在她耳边低语数句。
施妙妙破涕为笑,狠狠打他一拳,骂道:“坏东西,这当儿还不正经。”
谷萍儿怪道:“哥哥,你说了什么啊?”
谷缜笑道:“问你妙妙姊去。”哈哈一笑,将手帕叠好,转身向船走去。
风帆升起,船离沙岸,远远驶去,施妙妙与谷萍儿蓦地双双奔出,双脚浸入海水,向着大船拼命招手。海船驶出老远,仍能看到她们的影子,风声呜呜,仿佛不尽哭声。
谷缜站在船头,望着渐渐模糊的岛屿,心头空荡荡的,怅然若失。这时虞照走来,呵呵笑道:“站着作甚?还不来喝酒。”
两人进了舱内,酒过三巡,虞照见谷缜闷闷不乐,也觉提不起兴致,一拍桌子,说道:“老弟,不是为兄说你。今日你这样子可叫人大不满意。对付娘儿们嘛,心肠一定要硬,你对她们越好,她们越是哭哭啼啼的,你凶一些,才能唬住她们,不敢跟你啰嗦。”
“你对谁凶啊?”话音未落,便听仙碧的声音远远传来,“灌了两杯猫尿,又来大吹牛皮。”虞照闻声色变,顿时变成没嘴的葫芦,一声不吭,低头直喝闷酒。
谷缜不觉莞尔,心道:“真是一物降一物,虞兄平素刚强,遇上仙碧姑娘,却如老鼠见了猫儿似的。”
念头方转,仙碧已然进来,瞅着虞照,神色颇是恼怒,说道:“这当儿了,你还有喝酒的闲心?”
虞照脖子一梗:“喝两杯酒又不会死人,就算喝酒死人,死的也是老子,和你有什么相干。”
仙碧盯着他,眼眶里泪水乱滚,蓦地坐下来,斟一碗酒,一气喝完,又斟第二碗,望着酒中影子瞧了一会儿,眼泪忽地吧嗒吧嗒落入酒里。
虞照只觉一阵心慌,皱眉道:“你又发哪门子疯?喝酒是好事,你这么一哭,搅得我也没心情了。”
仙碧放下酒碗,媚眼通红,说道:“姓虞的,你认识我多久了?”
虞照道:“二十九年吧,三十年也说不定。”
仙碧咬了咬牙,说道:“是二十九年七个月零四天。”
虞照哦了一声,道:“你记这么清干吗?”
仙碧道:“三十年了,你胡子拉茬的,我,我也快要老了。”
虞照一愣,打量她一眼,呸道:“尽说晦气话,你一条皱纹都没有,怎么就老了?”
仙碧以手支颐,幽幽叹了口气。
谷缜识趣,知道二人必有体己话儿要说,便笑了笑,喝罢碗中之酒,笑道:“我去看看风景。”说罢起身出门,将虞照丢在那儿,手硬腿硬,面皮发僵,坐在桌边,活似一尊门神。
走到船尾,谷缜忽见宁凝独自坐在船舷上,便笑道:“宁姑娘,当心船摇晃,将你抛到水里去。”
宁凝淡淡的道:“抛到水里淹死么?那也很好。”
谷缜一愣,叹道:“宁姑娘,你何必这般自苦……”
宁凝打断他道:“你别劝我啦,我不会寻死的。说到苦,人生在世,苦的时候总要多些,这么多年,我也惯了。”
谷缜无言以对,只得立在她身后,眺望海景,雾气越发浓了,落日正向西方沉沦下去,在他身后,桅杆高处,一个雪白的影子迎风凝伫,有如一只孤零零的白鹰。
次日清晨,谷缜收到传书,得知万归藏弃船登陆,在定海逗留一个时辰,不知所踪。谷缜拿到传书,心中忧急,力催船只快行。
到了下午时分,方又接到传书,得知万归藏一行人在南京露面。谷缜得知对头行踪,先是一喜,但想此人前往南京,莫非要对母亲不利?这一想更添烦恼,扯足风帆,只是赶路。
是日傍晚,海船抵岸,由东岛弟子前来迎接,谷缜询问之下,得知万归藏又失踪迹,心中顿时疑惑起来,猜不透这老头子时隐时现,到底弄的什么玄虚,便对众人道:“眼下形势未明,先去得一山庄逗留一时,探明形势,再行定夺。”众人无不忧心忡忡,勉强答应。
抵达得一山庄,商清影见二子无恙,又听说谷萍儿疯病痊愈,返回东岛,心中真有不胜之喜。不料谷缜却道:“妈,此次我们呆不久,你就不要胡乱张罗了。”商清影察言观色,见众人神情忧虑,又见姚晴病恹恹的样子,心知必有大事发生,她知道询问谷缜,必无真话,便将陆渐叫到一旁,偷偷询问,陆渐不敢隐瞒,将前因后果说了,商清影听得面色苍白,无力地坐在椅子上,微微失神。陆渐方要劝慰,忽听燕未归来唤,说是谷缜在前厅等候。陆渐只得别过母亲,赶到前厅,却见客厅中多了一人,陆渐识得是那日展示“天孙锦”的桐城商人赵守真,当下拱手作礼。
谷缜笑道:“大哥,赵兄是来送人参的。”
陆渐转眼望去,桌子上一字排开,放着数十个狭长木盒。赵守真一一打开,盒中人参粗壮肥腴,散发淡淡清香,其中数根粗如儿臂,逼肖人形。赵守真笑道:“听说陆爷急要好参,我这几日四方张罗,找到一些,这些人参年龄最少的也有两百年,只可惜时间太短,八百年以上的参王实在难寻,只得三支,千年参只得半支,还是从宁王府里要来的。”
陆渐又惊又喜,心中感激,深深一揖,说道:“赵先生大恩大德,陆渐永不敢忘。”
赵守真忙不迭还礼,说道:“陆爷言重了。”
谷缜笑道:“你两个就不要虚客套了,赵守真,我来问你,粮食行情如何?”
赵守真笑道:“两船入浙六日后,粮价便降了,十日之后,渐趋平稳,而今谷价转贱,难民纷纷回乡,只苦了那些个囤积粮食的大奸商,如今南京城的大牢里还关了百多号人,都是借债囤粮的。最好笑是其中一个姓沈的奸商,不知他从哪里得知了粮价下跌是因为谷爷,在大牢里足足骂了你一夜,说是做鬼也不饶你呢。”说着哈哈大笑。
“姓沈?”谷缜与陆渐对视一眼,问道,“可是姓沈名秀?”
赵守真一拍大腿,说道:“对,就叫沈秀。这人在奸商中年纪最轻,手段却最狠,将手中的房产田地全都抵押出去,借了四十多万两银子,买了粮食囤在城内,不料我方粮食到后,谷价一日间跌了数倍。也活该那小子倒霉,跌价的那几日,他都不在城里,也不知去了哪儿。等他回来,四十万两银子的谷子四万两也不值了。他见势不对,卷了细软想跑,却被债主堵在城门,一顿好打,又见他着实拿不出银子,便送到官府,买通了知府,足足打了两百水火棍,关在牢里。那沈秀倒也硬挺,到了牢里还咒骂谷爷,骂了足足一夜,天亮时才住口,同牢的奸商醒来一瞧,发觉这厮两眼瞪着,人已死了多时了。”
他当作趣事,正说得开心,忽听哐啷一声,三人掉头望去,只见商清影扶着门柱,脸色惨白,地上茶壶杯盘尽皆摔得粉碎,沸水溅在脚背,她也浑然不觉。
陆渐急忙将她扶住,搀入厅中,商清影呆了一会儿,忽地泪涌双目,幽幽道:“秀儿已经死了?怎么我都不知道……”
谷缜道:“妈,你一天到晚呆在庄子里,哪知道外面的事。”
商清影忽地转身,瞪着他道:“他临死都骂你,是不是你害了他?我知道的,你怨我这些年对他太好,冷落了你,你心里怀恨,非害死他不可,你这孩子,怎么恁地狠心,狠心害死我的秀儿……”
沈秀虽不是谷缜亲手所杀,但废其武功,破其财产,都是谷缜一手做成,归根结底,还是死在他手中。故而被商清影一骂,谷缜竟不知如何回答,脸色铁青,重重哼了一声,坐下来一言不发。
赵守真老于世故,见状明白几分,忙打圆场:“老夫人莫怪,那沈秀之死,是先被债主殴打,后挨了官府的棍子,二伤齐发,不治身亡,和谷爷全无关系。”
不料商清影瞪他一眼,厉声道:“你是谁?你又知道什么?我自己的儿子我还不知道?那些债主必然都是他叫来的,官府也定是他买通的。他,他不是恨秀儿,分明是恨我……”她望着谷缜,哽咽道:“你既然这样恨我,何不将我一刀杀了,何必如此折磨秀儿?”
“你自己的儿子?”谷缜忽地拍案而起,大声道:“我是你儿子?沈秀才是你儿子,我和你有什么干系?他妈的,沈秀就是我杀的,两百棍还少了,该打一千棍,打成肉酱。”说罢不待商清影答话,拂袖便走,一阵风没了踪影。
商清影被这一番话噎在那里,身子一晃,两眼翻白,晕了过去。陆渐将她抱在怀里,不知如何是好。赵守真闹了个没趣,悻悻告辞。
陆渐抱着商清影回到卧室,注入内力,商清影醒过来,拉住他手,落泪道:“渐儿,我这辈子只有你一个儿子,缜儿、缜儿我不认他了。”
陆渐心里却想:“沈秀之死,本是自作自受,妈为这事和谷缜闹翻,太不值得。”嘴里却不便多说,唯唯应了,退出门外,走了十来步,就看见谷缜堵在前面,目光锐利,像要杀人一般,方劝说两句,谷缜已抢着道:“那婆娘跟你说的话我都听到了,你去给沈秀收尸,你我兄弟就做不成了。那王八蛋就合拖去喂狗,我刚叫赵守真去办。”
陆渐瞠目结舌,说道:“那怎么成?”
谷缜咬着一口白牙,冷笑道:“怎么不成?她不认我这个儿子,呸,我还不认她这个妈呢。我打小就没有妈,过去没有,将来也没有,老子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说到这里,眼圈儿一红,转身便走。
陆渐追赶上去,叫道:“你去哪里?”谷缜亦不作声,步履如风,走出庄外,直奔山庄后山,走到一棵大树下,谷缜俯下身,从树下土中挖出一只楠木嵌玉的盒子,紧紧抱在怀里,眼泪如滚珠一般,滴在盒面之上。
“那是?”陆渐喃喃道。
谷缜一抹泪,抽了抽鼻子,说道:“我爹的骨灰。”
“谷岛王的遗骨?”陆渐大吃一惊,屈膝躬身,向那盒子恭恭敬敬拜了三拜,起身问道:“谷缜,你怎么将骨灰埋在这里?”
谷缜心情略略平复了些,叹了口气,说道:“你往山下看。”陆渐转眼望去,偌大得一山庄尽收眼底。
只听谷缜闷声道:“原本爹的骨灰应该送到东岛安葬,可我心想,在这里他或许欢喜一些,从这里能看到得一山庄,能够看到那个女人。若他地下有知,定会日日夜夜看着她,守着她,须臾也不愿离开。”
陆渐心中感慨不胜,叹道:“那你又何必再来惊动岛王?”
谷缜恨恨道:“她不认我了,爹还留在这里作甚?”
陆渐道:“那都是妈说的气话。”
谷缜眼眶一热,说道:“她若那么说你,你不难过么?”
陆渐不禁怔住,他本就不善言辞,遇上这般情形,更是左右为难,不知如何应付才好。这是,遥见道上一匹快马向庄内疾驰过来,谷缜不觉“咦”了一声,站起身来,叫道:“万归藏有消息了。”当下顾不得伤心,奔下山去,迎向马匹。
陆渐方要跟随,不料谷缜忽又停下,看了手中木盒一眼,目视山下庄园,忽地长长叹了口气,转身回到树下,将木盒重新掩埋。
陆渐默不作声,静静旁观。谷缜埋好木盒,起身道:“此去凶吉难料,待我回来,再迁葬不迟。陆渐,你不知道,为了此事,我担了莫大干系,岛上的人满腹疑窦,逼问我几次。他们一旦知道,必不容我爹无碑无铭,滞留于此。”
陆渐道:“谷岛王心里,只怕这里才是最好的地方。”
“或许吧。”谷缜微微苦笑道,“但总有一日,他还是要回到岛上的,历代岛王的魂魄正等着他呢。”
二人思绪万千,凝立片刻,方才下山回到庄内,传信弟子焦急难耐,正在堂前徘徊,见状递上一封书信。谷缜展开一瞧,眉头大皱,吩咐请西城众人前来商议,陆渐问道:“可有万归藏的消息么?”
谷缜道:“有,还有三个。”陆渐心中大奇,这时兰幽前来,说道姚晴醒了,陆渐便寻借口,告辞回房。
离开谷缜,陆渐急唤燕未归前来,着他火速赶往南京城中,务必截在赵守真之前抢到沈秀的尸骸,不可任谷缜唐突,并将尸骸交给商清影,设法厚葬。
陆渐正色道:“人死罪消,无论沈秀有多大罪过,既然死了,就该一笔勾销。谷缜此事做得不对,他不肯改,我却不能任他胡来。他若骂你,你只管推到我头上。”
燕未归点一点头,施展脚力,一阵风去了。
陆渐望他背影消失,转身来到姚晴房中,姚晴醒来不见陆渐,正发脾气,乍见他进来,心中又喜又怨,红着眼圈儿道:“你,你去哪儿了?是不是我死了,你就欢喜了?”
陆渐得了个莫须有的罪名,大觉错愕,说道:“我有事走开一会儿,怎么就成盼你死了?”
姚晴道:“你还有道理了?你丢我一个人在这里,我一着急,岂不就活不成啦?”
陆渐叹一藏书网口气,坐在床边,拉住她手,凝视姚晴面庞,短短两三日功夫,眼前少女又已消瘦许多。陆渐胸中剧痛,暗暗寻思:“她病成这个样子,不免脾气古怪些,无论她骂也好,打也好,我都受着便是。”
他强笑一笑,说道:“阿晴,你责怪得对,都是我不好,我再也不离开你,只是……”
姚晴道:“只是什么?”
陆渐道:“只是我是一个粗野男人,你们女孩儿有些事,我总得回避一二。”
姚晴听出玄机,双颊泛起一丝血色,白他一眼,说道:“那却另当别论,除此之外,若无我准许,你一步也不许离开。”
陆渐道:“好。”
姚晴目不转睛盯着他道:“看你愁眉苦脸的样子,陪着我委屈你了?”
陆渐强笑道:“哪儿会,我欢喜还来不及。”
姚晴绽开笑容:“这还差不多。”顿了顿,又问道,“万归藏有消息吗?”
陆渐将谷缜的话说了,道:“奇怪了,怎么会是三个消息?”
姚晴略一沉吟,忽道:“糟糕。”
陆渐道:“怎么糟糕?”
姚晴道:“若是三条消息,必然出了三个万归藏……”
陆渐奇道:“哪来三个万归藏?”
姚晴方要细说,但她气血至弱,一用心力,便觉眩晕,当下摆了摆手,面如白纸,说不下去。
青娥见状,端来参汤,姚晴喝罢,闭目养息一阵,才道:“谷缜召集议事,你带我去,其中蹊跷,一去便知。”
陆渐默默点头,见姚晴要换衣衫,便退出门外。他站在栏杆边,望着满园百花凋零,落叶满地,经风一吹,沙沙轻响,就如一把钝刀在心上打磨。陆渐怔怔看了一会儿,眼泪夺眶而出,顺颊滴落,不经意间洇湿一朵残花。这时忽又听房中叫唤,他只得收拾心情,强颜欢笑,转回房内。
抱着姚晴来到后厅,只见人都聚齐,正在传看那则消息,人人面色凝重。仙碧看罢手中纸条,抬头道:“怎会这样?西北南三个方向均有万归藏的踪迹,必然是故布疑阵。”
谷缜道:“看情形,万归藏也知道我派人窥视,索性来了个一气化三清,现身之后,即又消失,叫人无法猜透他的行踪。目下我方人手不足,无力同时查探三个方向。”
温黛摇头道:“万归藏既有知觉,便不宜再跟,否则跟踪不得,反误了性命。”
谷缜皱眉道:“万归藏这一招实在惫懒,逼我三中选一,若是选错,势必耽误时辰……”说到这里,住口看着姚晴,目有忧色,陆渐与他目光一交,忽地脸色苍白,抬头望着屋梁,怔怔出神。
沉寂时许,左飞卿忽道:“万贼狡狯无比,说不定既不去西方,也不去南方,而是去了东方。”
“不会。”谷缜道,“万归藏纵然狡猾,思禽先生却不是无趣之人,第一条线索在了东方,第二条线索又在东方,岂非十分无味……”说到这里,他双手五指交缠,陷入沉思之中。
众人亦各动心思,猜测不定。过了半晌,谷缜忽地慢慢说道:“聪明人行事,起承转合间,必然暗含某种关联,决不会天马行空,漫无目的。我猜思禽先生留下的这五条线索,也一定暗含某种关联,找到这种关联,就能猜到万归藏的去向。诸位,如果我是思禽先生,为何要将第一个线索藏在灵鳌岛上呢?”
众人均是一愣,仙碧道:“你不是说过,他是想出人意料。”
谷缜伏案而起,踱了几步,摇头道:“起初我也是这样以为,但如今想来,却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灵鳌岛那么多石碑,思禽先生为何偏偏在镜圆祖师的那方石碑上留字?又为何不直书‘风穴’二字,偏要留下谜语,暗指‘众风之门’?这其中难道没有蹊跷?”
仙太奴道:“镜圆祖师也好,公羊祖师也罢,都与思禽祖师血缘极深。依你之见,难道第二条线索也和血缘有关?”
谷缜道:“未必是血缘,但与思禽先生定有切身关联。马影?马影!可有什么地方,既有骏马,又和思禽先生密切相关?”
话音方落,温黛眸子里光芒一闪,说道:“这样说起来,倒有些眉目。据我所知,确有一个地方,既与思禽先生有关,又和马儿有关。”
众人无不精神大振,仙碧喜道:“在哪儿?”
温黛徐徐道:“莺莺庙。”
仙碧倒吸一口凉气:“那不是在西城么?”
温黛微微点头:“那儿有柳莺莺祖师的遗像,遗像旁就是她的宝马坐骑。”
“莺莺庙?”谷缜眉毛一挑,目视厅外远空,吐出一口气,陷入沉思之中。
东方才白,旭日未升,道上响起马蹄之声,特特舒缓,格外清晰。
一阵清风吹来,陆渐周身起了一阵凉意,不觉问道:“阿晴,冷么?”姚晴趴在他肩头,探过头来,在他脸颊边轻轻吹了口气,笑道:“傍着你这个大火炉,一点儿都不冷……”话音方落,歇在陆渐左肩的那只白鹦鹉便叫起来:“大火炉,大火炉,陆渐是大火炉。”
陆渐臊红了脸,姚晴见这扁毛畜生将自己的私房话乱传,也觉气恼,拍它一掌,喝道:“闭嘴!”白珍珠噗地飞起,落到巨鹤身旁,歪着小脑袋,盯着姚晴甚是委屈。姚晴道:“你还不服?”欲要挣起追打,却觉浑身乏力,不由伏在陆渐背上,微微娇喘。
“阿晴!”温黛走上前来,说道,“你这毛病,须得心平气和才好。”
姚晴望着她,眼圈儿一红,说道:“师父,你真不去啦?你舍得下我么?”
温黛苦笑道:“我也舍不得你,可太奴双目失明后,身子每况愈下。我留在这里,一来照看太奴,二来守护商家妹子,好叫陆、谷二位此去心无旁骛。”
陆渐道:“前辈大德,陆渐无以为报。”温黛道:“你无须客气,此番西行,沙漠千里,险山重重,寒风如刀,热风如烧,晴儿的身子必然十分吃力。这几日她全身经脉已有萎缩之兆。叫人担心。从今日起,你每天早中晚三次,以真力拓展她全身百脉,一刻也不能松懈。你的大金刚神力至大至刚,蕴含慈悲佛力,对晴儿的伤大有好处,至于别的,所幸仙碧也去,有她照看晴儿,我也略为放心。”
姚晴撅嘴道:“我才不要她照看。”温黛笑了笑,想要劝几句,但见姚晴倔强眼神,又不知从何劝起,转眼望去,左飞卿、仙碧、虞照、谷缜、宁凝、五大劫奴、兰幽、青蛾,一行人鞍马具备,整装待发,温黛心口微微一堵,眼前一片模糊。
仙碧看到,笑道:“妈,怎么啦?堂堂地母,可不许哭。”
温黛按奈心中伤感,叹道:“妈老了,心也软了,可不像你这样没心没肝。”还想叮嘱几句,身旁仙太奴忽道:“谷岛王,请移尊驾。”
谷缜走上前来,笑道:“前辈有何指教?”
仙太奴道:“我这双招子没瞎之前,虽没有谷神通那般神出鬼没的武功,但自负眼力并不输给他多少。”
谷缜道:“先父也曾提起过‘太虚眼’的大名,口气中甚是佩服。”
“说来惭愧。”仙太奴叹一口气,“我空有眼力,却终究躲不开万归藏的毒手。不过交手之际,我却看出若干端倪,这几日深思细想他的神通仍未抵达空寂玄妙、不死不生的炼虚境地,纵然炼虚,也未合道,势必流露破绽,只可惜,我是看不到啦……”
说到这里,他从袖筒取出一本新的册子,递到谷缜手中,说道:“这是我多年修炼太虚眼所领悟的一点心法,你虽无劫力,却有悟性,或许从这点心法里,能够悟出‘天子望气术’,重现令尊神威。”
谷缜接过册子,心潮澎湃,不觉默然。仙碧半嗔半笑道:“爹,你可是胳膊向外拐,把心法传给外人,却忘了我这个女儿。”
仙太奴笑道:“碧儿,人各有造化,勉强不来。依我看,当今世上,唯有谷岛王能够悟透……”
仙碧笑着打断他道:“罢了罢了。你若当真传给我,才叫人头痛。我生平最不爱用心思,这劳心费力的事情,还是交给这姓谷的小子为好。”
谷缜笑道:“你倒推得干净。”当下一拱手,朗声道,“仙前辈、地母娘娘,二位保重,后会有期。”说到这儿,目光微斜,有意无意扫过道旁柳林,眼里露出复杂神气,蓦地翻身上马,将鞭一抖,一马当先,飞驰而去。
众人各自告别,紧随其后,这些马均是千里挑一的坐骑,迅捷如风。转眼间,人马俱无,只余道路穷尽处一点烟尘。
温黛目送一行人消失,转过头来,向着那片柳树林叹道:“商家妹子,出来吧。”
素影闪动,商清影攀着柳条,蹒跚而出,百合花似的脸颊上挂满泪痕,目光投向西去的大道,眼泪无声滑落。
温黛心中暗叹,握住她手,却觉冰冰凉凉,再无半分暖意,忍不住道:“妹子,你这是何苦。”商清影凄然一笑,慢慢抽回手,拖着步子,向庄内走去。
众人昼夜兼程,在豫皖交界处越过淮河,沿黄河南岸西进,一路只见黄水荡荡,涡旋冲荡,滔滔水声,如歌如啸。
嘉靖年间,黄河河患已十分严重,河水几番改道,将茫茫中原大地切割得支离破碎,形同龟裂,仅余黄土坡上几点绿意,在西风中轻轻摇摆,透出无比苍凉。
逆旅之人,不免劳苦,好在五大劫奴随行,秦知味妙手烹饪,花样百出,顿顿都无重复,直叫众人尽享口福;苏闻香携带奇香,歇息时幽香一缕,润肺清心,妙不可言;更有薛耳、青娥丝竹相伴,便无消闷解乏之功,也不失热闹风趣。
唯独谷缜全无品味嗅香的雅兴,少有闲暇,便潜心钻研仙太奴那册《太虚玉鋻》。
劫术除了父母子女,不可复制,因而册中并无修炼眼力的法门,而是多讲义理,不似神通秘诀,却如兵书战策。书中大体分为四部:识虚实,辩阴阳,料攻守,知进退。许多道理,竟和商道颇为相似,谷缜稍加揣摩,便能领悟,“太虚眼”又与“天子望气术”殊途同归,结合“天子望气术”的入门心法,两相对照,谷缜委实受益良多。虽然如此,这部《太虚玉鋻》道理是讲足了,临机破敌,却未必都能用上,到时候还得随机应变。谷缜周流八劲已成,炼气功夫算是到了顶尖儿,但与“炼神”境界仍然隔一层,故而始终难望谷神通、仙太奴的项背。
料得前途多艰,谷缜慨然将“周流六虚功”的秘奥传与左、虞、仙三人。这三人均知功法弊端,故而得到秘诀,惊喜之余又觉犹豫。其中虞照最为胆大,又很信任谷缜,思索再三,率先修炼,不料一练之下,八劲紊乱,几乎走火入魔,若非谷缜护法,及时收回八劲,堂堂雷部之主,险些要受重伤。左飞卿见虞照不成,起了争竞之心,奋然一试,他意志坚忍,胜过虞照,不料忍耐越久,受害越深,惨遭八劲反噬,险些送命。仙碧较二人天赋更高,但她生来不好武力,对武功兴致甚缺,一觉不成,立时放弃,故而三人之中,反倒以她受创最轻。
谷缜见此情形,深感疑惑,回想那日悟道的情形,自觉前后步骤一丝不差,但同样功法放到三人身上,却是祸害无穷。
思来想去,谷缜模糊想到:那日自己所以练成周流八劲,实有极大机巧,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论天时,自己修为不到,周流八劲不如当日万归藏的精纯老到;论地利,自己身处密林,一场山火耗去许多火劲;论人和,自己危急关头,忽遭叛徒袭击,生死苦斗中,无巧不巧,消磨了周流八劲的锐气。
再者,周流六虚功“损强补弱”看似简单,实则极难。谷缜能够驾驭八劲,心法得自商道。经商之道,最讲究把握分寸时机,但至于如何把握,除了自古以来的商训,更多出乎天赋本能,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若不然,人人一学便会,这世上岂非遍地都是富商巨贾,再无一个穷人?
“陶朱公”范蠡三迁俱有荣名,吕不韦以一介富商权衡天下,然而千古之下又有几个范蠡,几个吕不韦?
谷缜天资奇特,又得万归藏言传身教经商之法,许多道理在他看来都是理所当然;左、虞、仙三人虽是一流的高手,却不是经商的料子。谷缜觉得容易的地方,对三人而言,反而难得出奇。
好在三人均知谷缜一片好心,又知“周流六虚功”玄机暗藏,练成了固是奇迹,不能练成,也不算丢脸,是以吃亏之后,对谷缜并无一字埋怨,但如此一来,谷缜更是过意不去。
一行人经宁夏卫渡过黄河,北上河套,在榆林歇息半晚,折道向西,次日便出沙州卫,从此踏出大明疆域,前方景象也为之一变。
沙鸣水黑,天高地广,茫茫原野,一马平川,在陆渐看来,这道路几乎永无穷尽,叫人不胜灰心。
一路上谷缜几乎穷尽所能,将往日经商所得人脉发挥至极,不但衣食丰美,住行随意,众人坐骑也是一日一换,匹匹神骏。
可这般急赶,却苦了姚晴,从渡河之日起,便因马匹颠簸,呕吐不已,汤水难入其口,若非秦知味手段高超,调制羹汤极为鲜美,姚晴便不病死,怕也饿死多时了。
不料一难未已,一难又起,越是向西,景象荒凉不说,天气也越发酷烈,白昼酷热,入夜奇寒。
陆渐生长于南方,做梦也没想到世间竟有这等坏天气,姚晴病弱之身,更受摧残,热时虚汗长流,冷时身如冰霜,一日中大半时辰都在昏睡,之所以活着,全赖谷缜搜罗的绝品人参和陆渐的大金刚神力。
陆渐眼望怀中女子日渐消瘦,昔日秀美荡然无存,心中真是难过极了。既怕她一觉不醒,又怕她醒来之时,看到自身容貌,徒自伤心,便央求随行众女藏好镜子,姚晴若要对镜梳妆,他便谎称镜子丢了。
这日傍晚,众人来到一处水井边歇息,陆渐正在饮水,兰幽忽地哭着过来,说道:“陆大侠,这活儿真是没法干啦。”
因为男女有别,一路上姚晴沐浴更衣,陆渐都请兰幽、青娥照顾,见她神情,知道必然又受了姚晴的气,忙道:“又怎么啦?她身子不好,难免脾气坏些,你给我面子,宽恕则个。”
兰幽抽抽搭搭,说道:“她打我骂我还好些,可不肯吃东西,怎么行呢?”
陆渐惊道:“秦先生做的也不吃么?”
兰幽道:“秦先生做的也>99lib?不吃。”
陆渐慌忙赶去,百般劝说,姚晴只是闭眼闭口,既不说话,也不饮食,大有绝食求死的意思。
陆渐束手无策,不觉惊慌起来,谷缜闻讯赶过来,见状微微皱眉,问兰幽道:“事必有因,你定是做错了什么事,惹恼了她。”
兰幽委屈道:“我时时小心,哪有做错什么事?”
谷缜道:“你仔细想想。”
兰幽想了一会儿,说道:“方才她换过衣衫,说要喝水,我便用碗盛了给她,除此之外,什么都没做。”
谷缜道:“把碗给我。”兰幽递给谷缜,谷缜一瞧,那碗细瓷乌釉,光亮可鉴。
谷缜不觉叹了口气,舀一碗水,递到兰幽面前,水光流荡,顿时照出一张芙蓉娇靥。
兰幽亦是聪明人,只一呆,便明白过来,失声道:“哎呀,不好,她看到了自己的样子。”
谷缜点头道:“是啊。”
陆渐恍然大悟,自己虽然藏好了所有镜子,却忘了收起瓷碗,姚晴爱惜容貌,从水镜中看到病容,不觉生意尽失,绝食求死。
一时间,陆渐又惊又悔,虚握双拳,呆在那里。
谷缜微一沉吟,忽地笑道:“陆渐,你远离些。”陆渐不解其意,欲要询问,却被谷缜眼色制止,当下只得退开十丈,遥见谷缜俯身凑到姚晴耳畔,口唇翕动,说了一些什么。
姚晴猛然张眼,瞪了谷缜一会儿,忽地转向兰幽,微微点头,兰幽面露喜色,端来参汤,给她喂下。
陆渐又惊又喜,又觉奇怪,见谷缜走来,急切问道:“你方才说了什么?”
谷缜笑道:“这话可不能对你说,若是说了,姚大美人定要骂我。”陆渐见他神情诡秘,越发好奇,但无论他怎么套问,谷缜只是不说。
说话间,仙碧过来,说道:“谷缜,照我计算,昆仑山还有半日路程,可离帝下之都越近,越是叫人担心。”
谷缜笑道:“近乡情更怯嘛。”
仙碧摇头道:“却与乡愁无关,你不觉得这一路上太静了么?”
谷缜道:“是啊,是静了些。”
仙碧略一沉默,说道:“谷缜,你可想到,要是万归藏没去西城,又当如何?”
谷缜笑道:“若是那样,论道灭神,胜负已分。”
陆渐心头一跳,仙碧亦吃惊道:“这不是赌博么?”
谷缜笑容稍敛,正色道:“这就是赌博,愿赌服输,我赌‘马影’就在西城。”
仙碧呆了呆,转过目光,看向西方天际,只见落日将坠,一座大山的影子被扯得细细长长,深深印入广袤大地。
一入昆仑山,地势遽变陡峭,众人弃了驼马,步行上山,才过风火山口,天气骤寒,几阵白毛风吹过,竟落起雪来,雪花纷纷扬扬,扯絮飞绵,大如鹅毛,随风扑来,割面生痛。
陆渐望着风雪,暗生愁意,两月之期已过去三分之一,纵是昼夜赶路,也不过赶到昆仑山口,前面的路还不知会有多长,姚晴却已病得不成模样。
想到这里,他心中刺痛,低头望去,姚晴躺在臂弯里,双眼紧闭,有如睡熟婴儿,因为眼窝陷落,睫毛显得极长,挂着几点冰花,轻轻颤动。
陆渐不由将羽氅紧了紧,裹住少女露出的脚尖,将脸贴上那张青白小脸,冰冰凉凉,没有半点热气,陆渐无端眼鼻一酸,几乎落下泪来。
“呆子。”姚晴忽地张眼,开口便嗔道,“你做什么?弄痛我啦。”
陆渐一愣:“你醒啦,怎么弄痛你了?”
姚晴伸出手,纤纤素手已失去昔日光泽,苍白枯槁,嶙峋见骨,指尖拂过陆渐嘴唇面颊,笑道:“胡子,你的胡子长了,扎得人怪痛的。”
陆渐点头道:“是啊,不知怎地,一不留神,就长了这么多胡子。”
姚晴哧哧地笑,笑着笑着,忽又流下泪来,泪水挂在睫毛上,冻成点点冰花。
“阿晴,”陆渐胸中大痛,强笑道,“你别着急,西城不远啦,很快就到。”
姚晴抽噎一阵,说道:“你知道么?其实,其实我并不怕死,我,我只怕一件事。”
陆渐讶道:“什么?”
姚晴盯他半晌,忽地凄然笑笑,摇头道:“你呀,你真是天字号的大呆瓜,若你有谷笑儿一半的聪明,可就好啦。”
陆渐道:“谷缜的聪明,我这辈子也及不上,你若讨厌我,也没法子。”
姚晴瞥他一眼,笑道:“哟,生气啦?”
陆渐摇头道:“我不生气,我说的都是实话,等你好了,那时候你就不理我,也没关系的。”
姚晴咬了咬嘴唇,涨红耳根,怒道:“你不生气,我可生气了,我不要你抱,背着我就成,省得看到你这张臭脸。”
陆渐一怔,不知她为何又发脾气,当下转身将她负在身后,刚要举步,忽听前方有人叫唤,举目望去,敢情几句话功夫,其他人已走得远了,谷缜立在高处,迎着风雪挥手大叫。
陆渐当即吸一口气,抖擞精神,追赶上去。
奔走一程,忽觉耳轮湿软,却是姚晴轻轻啮咬,陆渐浑身僵硬,忙道:“阿晴,你别淘气。”
姚晴轻轻叹了口气,柔声道:“大呆瓜,你跑得比马儿还快,也不怕累着么?”
陆渐道:“我不累。”他气息悠长,纵是疾奔之时,吐起开声,亦如平时。
姚晴默然一阵,说道:“大呆瓜,你只管跑路,怎么就不问问我,到底怕什么呢?”
陆渐道:“是呀,你到底怕什么呢?”
姚晴啐道:“你真是冬天的癞蛤蟆。”
陆渐道:“什么叫冬天的癞蛤蟆?”
姚晴道:“捅一下动一下。”
陆渐不觉默然,姚晴忍不住道:“你又生气啦?”
陆渐道:“我没生气,我只是想,跟你比起来,我就是一只井里的癞蛤蟆,你却是天上顶漂亮的天鹅,我怎么努力,都配不上你的。”
姚晴眼鼻一酸,忍不住破口骂道:“臭小子,你又来气我!”
陆渐怪道:“我怎么又气你了?”
姚晴按奈心中激动,冷冷道:“你自轻自贱,也就罢了,何苦扯我进来。”
陆渐微微苦笑,足下却不稍停,只见前方人影越来越近,陡然间,道路转折,忽见前方两峰对立,危崖耸峙,峰尖没入无边云际,也不知高峻几许。
“‘西天门’到了。”虞照声如驴鸣,高声叫道:“这是山部地盘,待我和他们打个招呼。”
他甩开大步,几步赶到峰前,高叫道:“虞照在此,山上的是哪位?”
话音未落,山顶霹雳一声响,一块圆滚滚,光溜溜的巨石从峰顶飞落而下,轰隆一声,落在虞照身前丈许,泥石飞溅,地为之动。
虞照吃了一惊,厉声道:“山上的,这是什么意思?”
山上一个洪亮的嗓音道:“虞师弟,对不住,城主有令,不容你等通过。”
山下众人均是色变,虞照皱眉未答,仙碧已叫道:“是郎师兄么?”
山上那人叹了口气,道:“正是郎全。”
仙碧冷哼一声,道:“郎全,你知道崔师兄是怎么死的?”
郎全道:“我知道。”
仙碧道:“既然知道,为何还要阻拦我们?”
郎全沉默半响,叹道:“家师不识时务,自取败亡,我等弟子,实应该引以为戒。”
仙碧气得面色青白,浑身发抖。
左飞卿一挥袖,蓦地高声道:“郎师兄,我素来敬重于你,你如此做,必有苦衷。”
郎全缓缓道:“左师弟,撇开别的不说,我山部上下数百口,总要活命。”
虞照怒道:“就为这个?郎全,我敬重你是条好汉,怎么如今反成了贪生怕死的懦夫!”
郎全略一黯然,说道:“师弟没有妻子儿女,父母兄弟,又怎知这其中的苦楚。”
虞照冷哼一声,瞋目道:“说来说去,虞某唯有硬闯了。”
郎全长叹一声,徐徐道:“也好,郎某斗胆,领教雷部天威。”
谷缜始终一言不发,察看地势,眼见虞照跃跃欲上,便道:“虞兄且慢。”
虞照道:“怎么?”
谷缜笑道:“山部这一回做了好事,虞兄不必动怒。”
虞照怒道:“给万归藏当看门狗也是好事?”
仙碧白他一眼,说道:“谷缜的意思你不明白。郎全一席话,不就是说明万归藏正在西城么?我最怕的就是追错方向,万归藏既在帝下之都,‘马影’十有八九也在,这不是好事是什么?”
虞照挠挠头,悻悻道:“老子都来了,万归藏要是不来,那才奇怪。”
仙碧冷笑道:“你只管吹吧,你又有多大面子?万归藏去哪里,还用瞧你的脸色?”话音未落,虞照便哼一声。
谷缜笑道:“我看这‘西天门’地势奇险,硬闯必难成功,势要声东击西,出奇制胜。虞兄、仙碧小姐、陆渐和我扮作正兵,硬闯山门,左兄轻功高妙,扮作奇兵,偷上山顶。”
仙碧吃惊道:“飞卿一人,岂不太弱。”
谷缜道:“既是奇兵,宜少不宜多。”
仙碧眉头大皱,方要再说,宁凝忽地怯声道:“我随左部主一起去好么?”
她沉默多日,此时突然出声,引得人人侧目。
谷缜知她神通高妙,一行人中仅次于陆渐,方才之所以不曾点将,却是害怕挑起姚晴的醋劲,这会儿瞧姚晴并无多话,便点了点头,又向剩余劫奴、兰幽、青娥说道:“你们留在此间,择地等候,倘若五日内我们仍未回来,也就不用再等了。”
言下之意十分明白,倘若众人五日后还未回来,定已遭了万归藏的毒手,陆渐一死,众劫奴也无生理。
众劫奴和兰、青二女自知神通低微,此去徒添累赘,当下各自点头,带着行李转身退后。
陆渐将姚晴牢牢缚在背后,说道:“阿晴,待会儿你闭上双眼,无论听到什么响动,也别睁开。”
姚晴嘻嘻笑道:“好啊,我先打个盹儿,过了西天门,你再叫醒我。”
陆渐心中一热,知道姚晴这番话,已将性命托付自己手中,当即振奋精神,拔起一棵枯树,运掌削成一根木棍,奔出数步,蓦地回头,说道:“宁姑娘,一切小心。”话未说完,手臂吃痛,被姚晴狠狠拧了一记。
宁凝则媚眼一红,转过身去。
姚晴轻哼一声,说道:“臭小子,看到了么,马屁拍到马腿上,人家都不理你。”
陆渐道:“我又没拍马屁。”
姚晴气道:“还敢狡辩。”话音未落,角侧风起,谷缜赶在前面,仙碧、虞照一左一右,跟在身后,三人势成三角阵势、将陆、姚二人围在阵心,仙碧叫道:“陆渐,你护住姚晴,别要逞强。”
陆渐心中感动,方要称谢,忽听前方滚石隆隆,势如雷奔雨坠,直向四人撞来。谷缜首当其峰,将“人气相驭”发挥到极致,闪身之际,从两块石头间穿出,双掌均带上周流石劲,向后一拨,卡嚓数声,两块大石头,四分五裂,凌空化为两堆碎石。
“好。”虞照称赞一声,不甘落后,呼呼两掌,两道雷音电龙破空射出,轰隆两声,两块大石应声而碎。
“北落师门。”仙碧清音贯耳,怀中波斯猫碧眼陡张,瞳子变化无端。
仙碧身法陡疾,鬼魅般在石阵中左右穿梭,手中软剑寒光迸射,东刺西缠,石块要么被剑势弹开,要么被带的歪斜散落。
陆渐得三人守护,谨守姚晴,并不主动出击,唯见石块击到,或是三人首尾难顾,方才伸出木棒,运转“天劫驭兵法”,石块无论大小,均被黏在棒上,被他一牵一引,立时偏斜。
五人藐觎生死,冒石而进,山部中人看在眼里,无不震惊慑服,又怕被其通过西天门,万归藏怪罪起来,危及家小,无奈中硬起头皮,推石下山,砸在五人前方,只愿五人望见声势,知难而退,谁知五人心意已经决,不但不退,来势反而更疾。
虞照斗得兴起,突发奇想,高叫道:“谷老弟,咱们比赛,看谁打碎的石块更多。”谷缜也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闻言一拍即合,哈哈笑道:“好啊,我已有七八九十……二十多块啦。”
虞照皱了皱眉,便道:“少吹牛,以往的不算,现在算起。”
二人说话之时,各自展动身影,尽向巨石多处招呼,任凭仙碧如何喝阻,均如不闻,只听的其中一个便叫道:“两块……四块……”
另一个叫道:“四块算个屁,老子五块了,嘿,你小子,不要耍赖,打碎了才算数,你那样也算碎石?石头皮也没磕破一块。”
郎全顾念旧谊,暗中叮嘱,故而山部弟子手下留情,所掷石块均不甚大,力道也未用足,不料虞照、谷缜得寸进尺,竟将如雨乱石视为儿戏。
郎全心中动气,厉声道:“雷帝子,你不要小看我山部的能力,要活命的,赶快退下。”
虞照哈哈笑道:“……十二块……姓郎的,你只会耍嘴皮子吗……十三块了……奶奶的,你怎么会姓郎,我看应该姓娘,娘全,娘全,小娘儿们的娘,委曲求全的全。”
谷缜接口道:“原来是委屈求全的娘儿们,难怪,难怪。”
郎全涵养再好,经两人这么一唱一和,也气的七窍生烟,面色一沉,厉声道:“兄弟门,人家骂我们是委曲求全的娘儿们,你们说,怎么办?”
山部弟子均露出悲愤之色,齐声道:“昆仑石炮。”
仙碧听得这话,暗叫糟糕,空中石雨骤然停止,崖顶上传来轰隆巨响,五人举头一瞧,两边山崖左右各五,隐隐露出十块巨大青石,光溜滚圆,重逾万斤,尚未滚落,便已遮天盖日,令人窒息。
“乖乖。”谷缜咋舌道,“这下子不好玩了,虞兄,打碎这个石头,我算你十块如何?”
虞照铁青着脸,闷声不吭,此时别说是他,就算陆渐出手,想要驾驭如此巨石,也是不能,抑且此时五人已到峡谷中段,进退两难,刹时间,一颗心均是提到嗓子眼上。
就当此时,崖顶忽地生出一阵骚乱,谷缜双目一亮,拍手笑道:“奇兵得手了。”
原来五人硬闯时,左飞卿和宁凝趁势潜上,左飞卿借风而行,登山如履平地,宁凝施展“火神影”一半凭自身轻功,一半借了左飞卿之力,紧随其后。
山部弟子为下方五人所激,均去推动“昆仑石炮”,待到两人将近峰顶,方才有人察觉,出声警戒,然而为时已晚,二人奋身跃上峰顶,大打出手,左飞卿乃一部之主,宁凝神通更胜一筹,山部弟子虽多,面对两大高手,竟无一合之将。
左飞卿眼见石炮将落,锐声叫道:“宁姑娘,擒贼擒王。”叫喊声中,直奔郎全,宁凝闪身跟上,越过几名山部弟子,后发先制,赶到郎全身前,挥掌拍出。郎全举掌相迎,拳掌相交,顿觉一股奇热顺着手臂直冲肺腑,忍不住大叫一声,跌步后退,不料左飞卿早已绕到身后,郎全心中一痛,已被左飞卿抓在手中。
左飞卿俊眼生威,扫过山部弟子,厉声道:“若要命的,通通住手!”首脑被擒,山部弟子面面相觑,一时不知道何去何从。
郎全瞧过二人身手,心知手下弟子纵然全军覆没,也休想挡住两人,心头一灰,惨笑道:“罢了,大伙儿认栽吧。”
众弟子呆了呆,蓦地有人扑通跪倒,嚎啕大哭,那哭声好似传染一般,不一时,山顶上已然哭成一片。
宁凝见这些山部男子个个豪迈魁伟,此时却哭的小孩儿也似,心中十分诧异,左飞卿也讶道:“郎全,倒底发生什么事?”
郎全眉眼泛红,长叹道:“我们的父母都被万归藏扣住,关在玉禾谷,由宁不空看管,你们若是闯过西天门,这老少几百口,怕是活不成了。”
左飞卿微微色变,沉默一阵,忽听宁凝道:“郎师兄,玉禾谷怎么走?”
郎全一愣,道:“从这里向西南便是,姑娘是?”
宁凝道:“我性宁,家父宁不空。”
郎全大吃一惊,双拳紧握,浑身绷紧,山部弟子也纷纷盯着她,眼中透出深深恨意。宁凝微微苦笑,说道:“郎师兄,你带我前往玉禾谷好么?”
郎全心中惊疑,冷冷道:“你去作甚?”
话音方落,忽觉后心穴道一松,左飞卿叹道:“宁师妹,我知道玉禾谷怎么走,我陪你去吧。”
宁凝摇头道:“这是小女子家事,左师兄还是下山会合大众为好。”
左飞卿道:“在你是家事,在我却是本门之事,况且扶弱济困,乃是侠者本分,又分什么家事外事?”
宁凝看他一眼,空唇微动,终究没有多说,动身走到崖边,凝眸望去,陆渐五人趁此良机,奔走如风,已去得远了。
宁凝望着五个人影渐渐淡去,心中诸味杂陈,也不知是喜是悲,忽地凄然笑笑,说道:“郎师兄放心,我一定将令眷平安救出来。”说罢转过身子,向南走去,扔下一干山部弟子,望着她的背影,张嘴发愣。
宁凝到了山下,走了一程,前方出现数条岔路,略一犹豫拣了一条,方要举步,忽听左飞卿说道:“这条路错了。”
宁凝又换一条,左飞卿又道:“还是错了。”宁凝正要再换,左飞卿叹道:“你可真倔,怎么就不问我哪条是对的?”
宁凝回头望去,左飞卿立在身后不远,白衣无尘,潇洒旷爽,不带半分世间俗气,当下淡然道:“你若不想说,我何必要问。”
左飞卿望着她,意带审视,眼角掠过一丝笑意,说道:“宁姑娘,你心情可是糟糕得很。”
宁凝心里有气,冷冷道:“我心情如何,与你什么相干,你不用跟着我,我自己设法到玉禾谷去。”
左飞卿摇头道:“那可不成,我还欠你一个人情呢。”
宁凝疑惑道:“什么人情?”
左飞卿道:“在灵鳖岛你大可一掌杀了我,却中途罢手,说起来,左某只是你掌底游魂罢了。”
宁凝流露茫然之色,摇头道:“这件事,我早就忘啦,你可不欠我什么。”
左飞卿苦笑道:“左某平生最重恩怨,你放我一马,我便欠了你的情,没有偿还清前,你可不能死了。”
宁凝一怔,说道:“你怎么知道我要死了?”
左飞卿深深看她一眼,叹道:“你人没死,心却死了?”
宁凝只觉这男子的目光直入人心,自己的心思尽皆被他看穿,不觉心头一颤,垂下头去。左飞卿见她神情凄苦,大起同情之心,说道:“你青春正盛,又如初开之花,本是一生中最好之时,又何苦这么消沉寂寞。你这次前来,都是为了陆渐,他对晴丫头生死与之,又何苦为了这一段无望之情自伤自苦?”
宁凝怔忡时许,望着远处,喃喃道:“我真羡慕姚姑娘,她能为陆渐而死,可我,连死也不能的。”
说到这里,才觉自己无意间竟向左飞卿吐露心曲,顿时双颊发烫,拾眼望着左飞卿道:“左师兄,你对仙碧姐姐又怎么样呢?”
“我?”左飞卿微微一怔,眼力闪过一丝迷茫,苦笑道,“我也不知怎么样。这世上最苦的事,莫过于一厢情愿,这杯苦酒我饮了十年,最懂其中滋味。宁师妹,我真不愿你步我后尘……”
宁凝叹道:“这么说起来,十年了,你仍是看不开?”
左飞卿微微苦笑,宁凝瞧了她一眼,摇头道:“既然你都看不开,又何必劝我呢?”
左飞卿白眉微扬,嘴角浮起一丝苦笑,幽幽道:“是啊,我都看不开,劝你又有什么用?”说到这里两人彼此对视,心中泛起同病相怜之意。
蓦然间,左飞卿袖一拂,朗声道:“我来带路吧。”迈开步子,走在前面,宁凝默然相随,空山寂寂,风雪低吟,两道人影前后相叠如一,越发孤寂。
来到玉禾谷时,已是风停雪住,谷内吐出阵阵暖气,谷口亦生出星星碧草。
宁凝上前两步,扬声道:“爹爹,你在么?”
谷内有人“咦”了一声,继而就听宁不空哑声道:“你怎么来了。同行那人是谁?”
左飞卿暗服宁不空耳力了得,当下说道:“宁不空,你不认得左某人了?”
宁不空哼了一声,说道:“风君侯,你怎么跟我女儿在一起?是了,为山部的事来的?”
左飞卿笑道:“算你聪明。”
宁不空略一沉默,厉声道:“风君侯,你想用凝儿胁迫老夫吗?哼,告诉你,老夫不吃这套。”
宁凝道:“爹爹,这与左师兄无关,是女儿自己爱来的。”
宁不空心生惊疑,冷笑道:“那好,你进谷来。”
宁凝走进山谷,忽觉得身边微风流转,左飞卿也跟了进来,宁凝忍不住道:“左师兄……”
左飞卿微微一笑:“你放心,我不插手你的家事就是。”
宁凝心知他意在护卫,不忍拂他好意,只得吐一口气,转过一条碎石小径,忽见宁不空坐在一座洞府前,手中把玩一节纸绳,纸绳从洞府铁门下方穿出,直通洞内,左飞卿低声道:“这洞里墙壁均是铁铸,专为关押山部弟子,以防他们施展山劲破壁。”
宁凝微微皱眉,宁不空却嘿嘿一笑,说道:“风君侯你说漏了,如今这洞里不但有铁壁,还有几千斤火药,老夫只要将引信这么一搓,洞内两百来人立时化为飞灰。”一边说,一边用拇、食二指捻搓引信。
宁凝与左飞卿均是色变,宁凝道:“爹爹,洞中都是老 5f31." >弱妇孺,原本无辜,你何苦与他们为难。”
“老弱妇孺?”宁不空重哼一声,面色变得异常狰狞,厉声道:“当初落雁峡的火部家眷就不是老弱妇孺?山部这些狗杂种听了沈舟虚的唆使,害死我火部多少老弱妇孺,你娘就是被山部坠石打断了腿,活活饿死,你难道都忘了吗?”
宁凝不禁语塞,胸口急剧起伏,呼吸也变得沉重起来。
左飞卿皱了皱眉,扬声道:“宁不空,你当真要杀光这两百多人?”
宁不空冷笑道:“你们既然来了,山部必然没有守住西天门,这罪过可不小,嘿嘿,依照城主脾气,即便不统统炸死,也有五六十颗人头落地。”
话音未落,那铁门内忽然传来婴儿啼哭,其中夹杂妇人哄劝安慰。
宁凝听着这哭声,心底至软至柔的地方似被刺了一下,眼眶又酸又热。
宁不空脸上却露出乖戾神气,厉声道:“哭什么,不许哭,再哭一声,统统炸死。”
那婴儿哭声顿弱,似被人用手捂住了。
宁凝胸中好似堵了一团棉花,忍不住叫道:“爹爹……”
宁不空一摆手,厉声道:“闭嘴,不关你事。”
左飞卿双眼圆睁,喝道:“宁瞎……宁不空,你还算人吗?”
宁不空森然一笑:“问得好,好多年前,宁某人就不是人了,是鬼,是魔,是畜生!”
他自称魔鬼畜生,左飞卿反倒骂无可骂。宁凝沉默一阵,忽地抬起头来,说道:“爹爹,火部有种心法,可以虹化自燃,对不对?”
宁不空闻声知意,脸色一沉,森然道:“你说这个作甚?哼,你敢胁迫为父?”
宁凝摇头道:“在这世上,我只有你一个亲人,我敬你爱你,又岂敢胁迫于你?”
宁不空闻言,脸色稍缓,徐徐道:“这话说得还算不错。”
宁凝叹了口气,苦笑道:“可你有时候实在可恶,叫我忍不住想要恨你的。”
宁不空冷哼一声,悻悻道:“习惯了就好。”
宁凝摇了摇头:“爹爹,你若是害死这洞中的人,我只有先行自燃而死。”
宁不空身子一震,厉声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试试?”
宁凝长吸一口气,缓缓道:“你若是害死这洞中的人,我便先行自燃而死,爹爹,你是我在这世上最亲的人,无论如何,我,我也不想恨你。”
宁不空仿佛愣了一下,微微失神,喃喃道:“你恨我?”
宁凝道:“不错,我若瞧见你害死这些妇孺老幼,一定会打心眼里恨你,要是那样我宁可死了。”
宁不空身子微微发抖,腾地站起,厉声道:“你,你敢!你忘了,这些山部的狗杂种害死过你娘。”
宁凝凄然一笑,摇头道:“我没忘,可是,我却连妈妈的样子也没见过,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难道,她也和你如今一样?是魔,是鬼……”
“住口。”宁不空面肌微微抽搐,咬牙道:“凝儿,你可以恨我怨我,却不能侮辱你娘。”
宁凝身子轻震,喃喃道:“那么她是什么样子的?”
宁不空沉默片刻,抬起头来,坏死眼珠骨碌乱转,过了一阵,脸色渐渐松弛下来,露出一丝暖意,悠悠道:“你娘,长得很好看,和你一样的好看,她的心肠也很软,这也和你差不多,她总是在我耳边唠叨,劝我不要杀人,不要争霸,絮絮叨叨,几乎叫人厌烦。不过,她的眼睛好看极了,黑多白少,水汪汪的,像是蒙着一层薄雾,好多年啦,有时候,她的样子我都记不真了,可那一双眼睛,就像烙在心里怎么也忘不了……”
说到这儿,他脸色一变厉声道:“左飞卿,你说说,我女儿的眼睛是什么样子?”
左飞卿苦笑道:“令爱的眼睛黑多白少,水汪汪的,像是蒙着一层雾,看人的时候,直将人的魂魄吸进去。”
“就是这样。”宁不空满意微笑,将手一拍,“果然,果然。”
宁凝叹道:“爹爹,你想过么?要是妈妈还活着,看到如今的你,她又会说什么?”
宁不空一愣,颓然坐倒,喃喃道:“她,她会说什么?”
宁凝叹了口气:“如果我是她,一定痛心得很。”说到这里,她踏上一步,凝视父亲,一字字道:“爹爹,要么我虹化自燃,要么放掉这些老弱,两件事,你任选其一。”
宁不空全身陡震,失声道:“凝儿……”
宁凝微微咬牙:“女儿不孝,这一回,我说到做到。”
宁不空脸色蓦地阴沉下去,眼皮下眼珠骨碌乱转,沉默了不到一刻工夫,左、宁二人却如经历了数十年光阴。
忽然间,宁不空打个激灵,神情恍惚,抬头向天,尖声打了个呼哨。
不一时,山谷四周人影晃动,闪出三个人来,均是黑色衣巾,形容剽悍,悄没声息,跪在宁不空身前,黑面巾下眼珠精光乱转。
左飞卿方觉疑惑,忽听宁不空道:“火药埋的怎样?”
其中一人答道:“不是早埋好了么?”
宁不空徐徐道:“我认为还是埋少了,你们三个再取两桶来。”
那三人应了,起身站起,方才转身,宁不空手中竹杖陡然刺出,正中一人后心,仿佛利针穿纸,透心而出。另外二人见状大惊,纵身而起,宁不空将手一挥,袖中射出两道火光,正中二人,轰隆两声,漫天血雨缤纷洒落。他出手如电,连毙三人,宁凝左飞卿均是无比惊讶。宁不空一言不发,从那人后背抽出拐杖,踱了几步,走出铁门前,掏出钥匙,打开门道:“出来吧。”
洞中寂静时许,陆续走出许多老人妇孺,盯着宁不空,既是茫然又是畏惧,宁不空拐杖一顿,厉声道:“等什么,还不快走,再不走,一个也别想活!”
山部家眷莫名其妙,但见他声色俱厉,又生惶惑,扶老携幼,向谷外去了。宁凝又惊又喜,脱口道:“爹爹。”
宁不空铁青着脸,厉声道:“别叫我爹,快走,快走。”说罢步履如风,快步向前。
三人走出一程,宁凝问道:“爹,你杀死的三人是谁?”
宁不空冷哼道:“万归藏派来照看老夫的,那老东西对我始终不放心。哼,凡事不做便罢,做便做绝,既然放了山部的狗杂种,索性连这三个废物一并打发了。”
宁凝疑惑道:“那如今去哪儿呢?”
宁不空脚下不停,说道:“越远越好,直到万归藏找不到咱爷儿俩为止。”说着转身向左飞卿道,“风君侯,你不用跟来了,今日别过,后会无期。”
左飞卿微微一笑,点头道:“宁不空,你这辈子难得做件好事,今日总算做了一件。”
宁不空冷哼一声,方要反唇相讥,忽听一个苍劲的声音笑道:“说得是。宁师弟,这件事你做的再好不过了。”
刹那间,宁不空浑身血液好似抽空一般,双脚好似钉子,死死钉在地上。
左飞卿和宁凝二人也是脸色惨变,只见路前人影一闪,万归藏背负双手,笑吟吟逍遥而来。
宁不空干笑一声,涩声道:“想不到,城主竟然来了。”
万归藏笑笑,说道:“你想不到,万某却想到了,宁师弟,你信不信?”
宁不空长吸一口气,勉力定住心神,道:“城主神机妙算,宁某向来敬佩,但说你算到此事,宁某却不相信。”
万归藏微微一笑:“不错。虽知你将来必反,却料不到如此快法。可你却不知道,你杀掉的三人,体内种了‘六虚毒’,与我‘同气相求’,数十里之内互有感应,只要三人活着,万某便能感知。你若心软一些,制住三人,倒也罢了,可你宁师弟向来做事做绝,所以那三人一死,万某立时便知道了。”
宁不空仰天叹了口气。万归藏打量他笑道:“看你模样,似有余恨。”
宁不空苦笑道:“宁某到此地步,并不指望活命,只求城主网开一面,放了小女。”
宁凝大声叫道:“爹爹,我不需他放,大家一起生,一起死。”
“闭嘴。”宁不空厉声喝道,“为父说话,哪有你插嘴的份儿。”继而抬头道,“万城主,念在我助你收服山部,也算小有功劳。”
万归藏打量他一眼,笑道:“无怪你当日败给沈舟虚,只因你对别人再狠,对妻女却狠不下心;沈舟虚却不然,对别人狠,对妻儿更狠。宁师弟,你的确聪明,可惜仍有私情,以有情对无情,焉能不败?”
他微微一顿,又道:“你要我放了令爱么?也好,只要你虹化自焚,我便给她一线生机。”
宁凝又惊又怒,脱口道:“不成……”
宁不空却一摆手,沉声道:“什么叫一线生机?”
万归藏淡然道:“或生或死,全瞧她自身造化。”
宁不空沉默半晌,蓦地仰天大笑,万归藏一言不发,微笑注视,宁不空陡将竹杖一顿,高声道:“万城主,你可知道当年落雁峡一战,我如何败给沈舟虚的?”
万归藏笑道:“这个我倒有耳闻,你听说沈舟虚去了落雁峡,不顾师兄弟反对,执意回去营救家眷,结果途中中了埋伏。”
宁不空惨然一笑:“其实我也知道,即便回去,业已不及,可是那又怎样。火部死光了又如何,天下人死光了又如何?我只要救回方凝和孩子。至于其他的师兄弟,嘿嘿,又哪儿知道我的心思。”
万归藏点头道:“火部由你而兴,也由你而亡,成也不空,败也不空。”
宁不空哈哈大笑,笑声中头顶火光骤然一闪,头发顿时燃烧起来。
宁凝纵然暗地留心,也料不到宁不空如此果决,见状惊呼上前,欲要制止,不料眼前人影一晃,万归藏已然抢至,手掌一挥,劲气涌至,将她硬生生逼了回去,左飞卿奋力抢出,风蝶掌力一起使出。
万归藏哈哈大笑,分出双掌,以一敌二,将左、宁二人敌住。不出十招,左飞卿便吃了一掌,跌倒在地,宁凝上前救援,却被万归藏巧使诱敌伎俩,一指将她点倒。
宁凝动弹不得,眼睁睁望着父亲浑身浴火,有如一支跳动的火把,身子摇摇晃晃,口中发出咝咝怪声,虹化之火由内而外,先骨后血,再至肌肤,因此缘故,自燃者必要经受莫大折磨。
宁不空浑身火焰越烧越小,初时还如一棵大火树,渐渐变成栲栳大小,烧到最后,竟不过碗口大小一团,终归火尽烟灭,被山中狂风一吹,漫天飞灰,散得干干净净。
宁凝望着那漫天灰烬,蓦地眼前一黑,一口痰涌上来,昏死过去。
陆渐五人奔出一程,不见左飞卿和宁凝赶来,心中均起忐忑,陆渐道:“谷缜,托你照顾阿晴,我回去瞧瞧。”仙碧也道:“我也去。”
姚晴面色微沉,却没作声,谷缜却摆手道:“不成。”
陆渐道:“为什么?他们若有三长两短……”
谷缜正色道:“你仔细想想,以宁、左二人的修为,当今之世,谁能制住他们?”
陆渐略一沉吟,迟疑道:“恐怕只有万归藏。”
谷缜道:“他们若是无恙,必然赶来,若是未能赶来,要么便有大事缠身,要么就是遇上了老头子,你二人若是前往其边,即是老头子不亲自动手,也难免被山部石阵困住,如此一来,先前所有辛苦,岂不一笔勾销。”
仙碧怒道:“你这是什么话,我们难道就这么瞧着?”陆渐道:“对啊。”
虞照也道:“姓左的虽然可恶,为人却不坏,这么丢下他不管,太不仗义。”
姚晴也道:“这两个人都不是好人,但他不仁,咱们不能不义。”
四人一愣,仙碧沉吟道:“万归藏无情无义,视人命如草芥,决不会回来救人。”
谷缜道:“是啊,若要胜过老头子,就得用他的法子,倘若优柔寡断,还不如就此认输。”
剩余四人听得这话,无不默然,谷缜扫视四人,苦笑道:“我并非无情无义,只是此番我的赌注是东岛,仙碧姑娘和虞兄赌的是西城,至于陆渐,赌的是姚大美人的性命。孰轻孰重,还望斟酌,若是定要回去,我也立马随行。”
四人听了,对视片刻,虞照忍不住道:“这鸟赌局真叫人进退两难,罢了,大伙儿兵贵神速,给他来个直捣黄龙。”
陆渐也叹道:“如今只有往好处想了。”
仙碧惨然叹了口气,谷缜却将声一扬,朗声道:“各位记住,此行就算我谷缜埋骨此地,你们也决计不能回头。”
众人听得这话,心中无不腾起悲壮之气,姚晴回望来路,自伤心事,喃喃道:“将军百战声名裂,向河粱,回头万里,故人长绝。”
陆渐道:“阿晴,你念什么?”
姚晴凄然一笑,还未回答,仙碧已眼眶含泪,接口念道:“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
仙碧念到这里,不觉硬咽。虞照却豪兴陡发,洪声接道:“正壮士,悲歌未彻,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
血字方完,谷缜已拍手大笑:“我还是喜欢最后一句:谁共我,醉明月?哈哈,谁共我,醉明月?”
虞照两眼一瞪,大声道:“那还用说,除了老子,还有哪个?”
两人哈哈大笑,大步流星,奔走在前。
陆渐心中奇怪,皱眉道:“你们到底做什么?”
姚晴叹道:“苦中作乐罢了。”说着轻轻拍了陆渐一下,低声道:“快走,别输给他们。”
陆渐点一点头,飞身赶上虞、谷二人,仙碧抱着猫儿,恋恋不舍回望一眼,咬了咬牙,追随众人身后。
行了半日,峰回路转,山坳里忽然传来一股泥腥气,仙碧玉道:“大家当心,‘万死泽’到了。”话音方落,前方豁然开朗,露出大片洪荒沼泽,乌黑浊泥上白雪未融,黑白相间,星星点点。
沼泽对岸,一座山峰巍峨入云,云山缥缈之中,隐约显出飞檐楼阁,危崖百仞,奇高奇险,千檐万宇,不似修在人间,却似建在天上。
“谷老弟。”虞照遥指悬空楼阁,“过了这片沼泽,就是帝之下都了。”
谷缜笑了笑,说道:“要过这片沼泽,怕不容易。”
仙碧道:“飞唧若在,可就好了,以他‘白发三千羽’的神通,居高临下,必叫沙天洹动弹不得。”
谷缜微微皱眉,忽而笑道:“无妨。我来试试。”瞅准一处实地,飞身纵上,众人纷纷跟随。
行走不久,泥面一动,哗然拱起,两道黑影飞身纵起,搅得泥水飞溅,谷缜闪身让过,纵身跳上另一实地,不料脚才落地,泥面陡陷。
谷缜急忙纵身再跳,不料四周貌似实地处纷纷塌陷,竞无一处可以立足,掉头望去,其他四人也陷入相同困境。
谷缜心念一转,将身子一缩,钻入沼泽之中。
一入泥中,谷缜便觉四面压力重叠而至,难以呼吸,此时体内泽劲也随之发动,破开污泥。
就在此时,四周淤泥忽地搅动起来,谷缜心知有人逼近,闪身错让,两把匕首顿时落空,谷缜双掌一分,电劲出手。沼泽之中亦有水,水能传电,两名泽部高手忽遭电击,气息陡乱,双双蹿出泥面换气。
不料陆渐早已候着,两人一露脸,便飞身赶上,一手一个,拎将起来,顺手制住穴道,扔向干处。
不多时,便有六七名泽部弟子被谷缜迫出泥面,谷缜方要纵出沼泽,忽觉又有一人逼近,正要闪避,来人手臂一圈,将他手臂缠住。
谷缜不料来人如此敏捷,迥异先前高手,心中顿如电光闪过:“沙天洹来了。”
他心念转动,欲要抽手反击,不料沙天洹出手奇快,又将他剩余一臂缠住,同时带起一股大力,拖着谷缜钻向沼泽深处。
沙天洹本也是泽部高手中的佼佼者,在这泥沼之中浸淫多年,谷缜“周流六虚功”火候尚浅,沼泽之中还不能与之抗衡,只觉沙天洹有如一条大蛇,将他越缠越紧,抑且老头儿身上裹着一层古怪皮套,滑溜溜有如鲨鱼。
谷缜发出电劲,均被那皮套隔绝在外,以至于被沙天洹越拖越深,四周压力越来越沉,气息紧迫,力不能继。
就在这个当儿,谷缜体内忽然涌起一股“天劲”,气透发稍,逼得满头长发根根绷直,向后乱刺。
沙天洹藏在谷缜身后,以免与他正面相搏,万不料谷缜情急之下,八劲救主,头发亦能伤人,他身上皮套本是至宝,水火电劲均不能侵,唯独面孔留有一个小孔,方便冒出泥面换气。
谁知无巧不巧,谷缜头发正从那小孔钻入,刺挠鼻孔。
沙天洹只觉鼻子奇痒,闭气功夫顿时被破,急忙放开谷缜,挣扎欲上,不料却被谷缜反手抱住腰身。
沙天洹不及摆脱,无奈之下,好似逃命的耗子,拖着他向上猛钻。
陆渐守在沼泽之上,眼见淤泥翻腾,却不见谷缜露面,心中正自焦急,忽见一个似鱼非鱼、光滑溜溜的东西钻将出来,陆渐也不知是人是怪,眼看不是谷缜,便是一拳。
沙天洹才受大难,便遭重击,顿时两眼翻白,昏死过去,谷缜借他之力钻出泥沼,将沙天洹拖到一处实地,大声道:“泽部弟子听好,沙天洹已然就擒,尔等顽抗,全无意义。”
剩余的泽部弟子对沙天洹本就不服,之所以守卫在此,也是迫于万归藏的武力,听得这话,乐得旁观,再不出手捣乱,目视谷缜一行,登上彼岸。
谷缜身性好洁,此时弄了一身污泥,面目难辨,心中十分恼火,一旦上岸,便对沙天洹一阵乱踢,踢得老头儿七荤八素,连叫饶命。
仙碧鄙夷道:“这厮狗仗人势,狐假虎威,杀他污了咱们的手,至于你这身泥么……”说到这里,掩口直笑。
谷缜悻悻道:“有什么好笑的。”
仙碧笑道:“我瞧你真像刚出土的菩萨。”
姚晴哼了一声,说道:“他算什么菩萨,分明是刚出池塘的蛤蟆。”
谷缜笑道:“好,好,要做蛤蟆,大伙儿一块儿做。”说着伸出泥糊糊的双手,去抹姚晴脸颊。
姚晴失声尖叫,陆渐连忙闪开,说道:“谷缜,不要胡闹。”
谷缜笑嘻嘻的道:“姚大美人,若不是你坐骑了得,我今天非在你脸上画一个乌龟不可。”
姚晴心里暗骂,嘴里却不敢作声,只怕这小子发起疯来,真在自己脸上抹上两把污泥,那可是糟糕极了。
虞照哈哈一笑,说道:“谷兄弟别怕,前方不远就是洗魂桥,两道瀑布夹桥对流,壮观已极,任你多少泥巴,都是一洗而光。”
谷缜大喜,又踢沙天洹两脚,扒下老头儿的皮套,扔进沼泽,拖死狗般拽着他向山上爬去,沙天洹浑身皆痛,惨叫道:“谷岛王,谷岛王,小的会走,小的会走。”
他连滚带爬挣将起来,垂头丧气,跟在谷缜身边。
攀至山腰,忽听水声轰鸣,姚晴低声道:“呆子,洗魂桥到了。”
陆渐举目望去,却是山顶雪水流下,在此地汇成两道瀑布,飞流相对,彼此冲击,有如两条白色巨龙,双双扎入一座高山湖泊,发出雷鸣般的咆哮吼声。
瀑布之间,一道如虹长桥横跨湖上,下低上高,连接两岸,桥下湖水色如墨绿,深邃无极,桥上凝立一人,浩浩白瀑间,乌黑羽氅醒目无比。
虞照啧啧道:“几天不见,猫儿也变成虎了,仇老鬼这架势,莫不是要以一当五?”
“勇气可嘉,有诗为证。”谷缜笑道,“洗魂桥头杀气生,横枪立马眼圆睁,一声好似轰雷吼,独退你我四五人。”
“横枪立马?”虞照呸了一声,“他横尸还差不多。”
谷缜哈哈大笑,拍手道:“说得好,咱们这就一拥而上,给他来个立马横尸。”
仇石神色冰冷,淡然道:“雷疯子,你别太张狂,你瞧瞧,这是什么?”说着将手一挥,湖对岸山崖上陡然吊下一对男女,虽是五花大绑,众人仍是一眼认出,男的是左飞卿,女的正是宁凝,二人神气颓败,显然吃了不小的苦头。
众人始料不及,各各吃惊,仙碧纵身欲上,仇石却阴笑道:“仙碧师妹,你若妄自上前,风君侯和宁姑娘只怕没命。”
仙碧一惊,只见两侧山顶上探出数十人头,纷纷张弓搭箭,指定崖上二人,如此相距甚远,五人就算有天大的神通,也休想在箭发之时越过虹桥,救下左、宁二人。
仙碧气为之塞,含怒道:“仇石,你要怎样?”
仇石笑道:“当然是请你们回去。”
仙碧大皱其眉,盯着谷缜冷冷道:“这就是万归藏的法子,我倒想看看,你怎么用他的法子胜他?硬闯上去吗?”
谷缜不禁苦笑,寻思:“君子和小人斗,一辈子都是输家。看来我心还不够硬,终究做不了万归藏。”想到这里,转身下山,陆渐吃惊道:“你做什么?”
谷缜叹一口气:“还做什么?打道回府呗!”
“这就打道回府?”虞照怒气勃发,跳将起来,厉声叫道:“仇老鬼,你倚仗人质算是什么本事?有本事你我对敌,死活听天,你敢不敢?”
仇石阴阴一笑,淡然道:“我就知道雷疯子你有此一说,你想逼我和你决战,出口怨气。嘿嘿,你当仇某人怕你?好啊,你们几个一起上,仇某统统接着便是。”
众人闻言,均觉讶异,虞照“咦”了一声,打量仇石道:“仇老鬼,你吃了神仙屎还是佛爷屁?说起话来,口气好大。哼,若是一起上,只怕你骨头渣儿也留不下来。”
仇石笑道:“我虽说了一起上,却有一个前提。”
虞照道:“什么前提?”
仇石道:“那便是你们既不许用本部神通,更不许用周流六虚功和大金刚神力,就算补天劫手,也不能用。”
“什么?”虞照大怒道,“这些都不能用,那还打什么架?”
“是啊。”仇石阴森一笑,“倘若撇开这些绝学,你五人仍能赢我,仇某自然甘拜下风,恭送各位过桥。”
虞照不禁沉默,瞅了仇石两眼,徐徐道:“仇石,你说这话,是寻我开心?”
仇石冷笑道:“我就拿你寻开心,怎么着?雷疯子,你不是自负豪勇,瞧不起人么?有种的,就不用周流电劲,跟我斗斗。若是不敢,那就是没种,嘿嘿,我倒忘了,雷部的人哪有什么种?”
仇石在东岛被风、雷二主杀得一败涂地,心中耿耿于怀,难得逮到如此良机,自然极尽羞辱之能事,他自忖此时身处二瀑之间,流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虞照倘若不用电劲,和他交手,真与送死无异。
虞照气得脸色血红,死死盯着仇石,眼里似要滴出血来,仙碧心道要糟,扯住他衣袖,疾声道:“虞照,不要中他的激将法,我们先退,再想办法。”说着连扯两次,虞照纹丝不动,仙碧大急,心知虞照性如雷火,宁折勿屈,受此侮辱,若不应战,真比死还难受。眼看他口唇微张,仙碧心头一急,几乎便要哭出来。
此时间,忽听陆渐在身后高叫道:“仇石,你说话可是算数?”二人一愣,回头望去,只见陆渐大步上前,目光炯炯,注视仇石。
仇石本想激虞照动手,浑不料陆渐横插一脚,心中不悦,板起脸道:“什么话?”
陆渐道:“我若不用大金刚神力和补天劫手仍能赢你,你就甘拜下风,让我们过桥吗?”
这一条原是仇石临时杜撰,用来羞辱虞照,但他一部之主,面对众人,不能自食其言,只得道:“不错。”心中却甚犹豫,寻思:“难道这少年还有什么别的本领?”但他自忖神通了得,又占据地利,这念头一闪即没,并不放在心上。
陆渐放下姚晴,说道:“阿晴,我离开一会儿,你别担心。”
姚晴盯着他,神色复杂,蓦地轻轻叹一口气,说道:“你去吧,可要回来。”
陆渐点头道:“我一定回来。”转身向仙碧道:“姐姐,借你软剑一用。”
仙碧一怔,解下腰间软剑,递给陆渐,陆渐轻轻一抖,长剑崩直,脱出鱼皮软鞘,银白修长,宛如落日残影,天河余波。
仇石瞧陆渐提剑登桥,眼中透出一丝讥笑,冷冷道:“你就用这口剑和我交手?”
陆渐道:“若用剑法,自然要用剑。”
“剑法?”仇石微微一笑,“什么剑法?”
陆渐道:“姚家庄,断水剑法。”
话一出口,众人无不惊异,姚晴身子微微直起,眼中透出一丝激动。
仇石哈哈大笑,笑了几声,两眼望天,冷笑道:“就是被阴师弟灭掉的姚家庄?”陆渐点头道:“不错。”
仇石冷哼一声,道:“姓陆的,你太小觑人了,你当你是什么东西,竟用这等下九流的剑法,抵挡我水部神通?”
陆渐道:“是不是下九流,一会儿便知,仇石,你敢不敢和我斗?”仇石面色一沉,厉声道:“敢,怎么不敢?说好了,你的大金刚神力一丝也不能用,既不能攻,也不能守,真气护体也算违规。若是违规,就算你输。”
陆渐道:“那是自然。”仇石冷笑道:“是么?你若死在我手里呢?”
陆渐道:“那是我自找。你呢,你死在我手里,又怎么说?”仇石将心一横,扬声道:“仇某愿赌服输,听天由命。”
“很好!”陆渐道,“我问你一句,你这辈子,炼过多少水鬼?”仇石一愣,皱眉道:“记不清了,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吧。”
陆渐目光微寒,徐徐道:“那你信地狱么?”仇石又是一愣,冷冷道:“信又如何?不信又如何?”
陆渐剑指湖面:“那么你朝下看。”仇石目光一扫,冷笑道:“瞧什么?全都是水。”
陆渐冷笑道:“你瞧不见么,我却瞧见了,那下面有两万只眼睛瞧着你呢。”仇石心头一沉,怒道:“臭小子,你打什么机锋?”
陆渐悠悠吐出一口气,神色生出微妙变化,刹那间尘俗尽消,宝相矜持,眉眼不动,却威严俱足。仇石与他目光一触,心头猛地打了个突,气势无端弱了三分,顿时暗叫“不好”,心道:“这小子不用大金刚神力,也有金刚神威,若再拖延下去,必然被他气势所夺,不战先败。”
一念至此,仇石厉啸一声,双手一分,十指插入两旁瀑水,收回之时,十指指尖从瀑水中抽出十道亮晶晶的细长水剑,双手一挥,向陆渐周身刺来。
陆渐凝立不动,屹如山岳,直到水剑行将及身,长剑始才一圈,似慢而快,当空画个了圆圈,那十道水剑竟随他剑风所及,黏着剑尖向下低垂,仇石瞧得一怔,不知发生何事,忽见陆渐圆圈尚未画足,长剑嗖的一下,直刺过来。
仇石大吃一惊,纵身后掠,面露惊疑之色,姚晴却是双目发亮,叫道:“举棒打牛。”
陆渐这一剑,不折不扣,正是“断水剑法”的起手势“射斗牛”,姚晴叫出二人私相传授时的杜撰名儿,陆渐心头一震,霎时间,海边相遇,林中学剑,种种情形,一幕一幕,流水般从他心头淌过,温暖之意涌遍全身,当下朗笑道:“仇老鬼,再看我的‘蘑菇大树’。”身形微蹲,纵起飞刺。
这一剑看似平易明白,仇石却觉剑势如潮,无所不至,无从抵御,只得纵身又退,厉声叫道:“你这不是‘断水剑法’,是,是……”说到这儿,却说不出来。
陆渐收剑笑道:“不是‘断水剑法’是什么?”仇石张口结舌,这两式无论运劲、出剑、招式变化,无一不是“断水剑法”,但不知为何,一旦使出,威力却比他所知道的“断水剑法”强了十倍不止,若是蕴含无俦内力,倒也罢了,仇石身当其锋,却又知道陆渐并没使用半点“大金刚神力”,如此一来,真是奇怪极了。
仇石心念数转,定一定神,猛地一声沉喝,驭起水剑,将“天水十方剑”全力施展开来,十指无形水流随他体内水劲变化,忽吞忽吐,忽直忽曲,铺天盖地,无孔不入。
陆渐却不慌不忙,又使出一招“白马翻山”,半挑半弹,轻轻巧巧又将水流卸开,再使一招“马毛鸟羽”,漫天水光随他长剑所指,倏尔扭转,反刺仇石。
仇石越斗越惊,直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唯有竭力驾驭水剑,抵挡那诡异剑势。
不但仇石吃惊,桥下众人也无不惊讶,自从“周流六虚功”出世,八部神通驭物为功,世间寻常刀剑早已不是敌手,不料陆渐却以一柄软剑施展一路二流剑法,将仇石杀得迭迭后退。
仙碧、虞照均感不解,唯独谷缜隐约看出一些门道,猜想陆渐虽然不曾用手,却用了“天劫驭兵法”,料是这一法门随他武道精进,越发炉火纯青,不但能驾驭兵器,更能驾驭水火,但除此之外,这路剑法之中又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思,谷缜即便知道陆渐底细,也觉看不明白。
桥上二人越斗越快,仇石身如鬼魅,十指水流纵横,变化无方,间或击中剑刃,发出嗡嗡颤响,扣人心弦。而陆渐一招一式,却是清楚明白,纵然快到极处,仍是章法不乱,初时他每使一招,姚晴必叫名字,但随二人越斗越快,姚晴尚未张口,陆渐已使了六七招之多,只不过这“断水剑法”他从未学全,二十来招须臾使完,不得已,又将这些招式再使一遍。
仇石也瞧出陆渐招式不断重复,然而来来去去这么几招,被陆渐反复施展,威力却不弱上半分,任凭仇石寻罅抵隙,千变万化,也无法占到半点儿便宜,陆渐的剑法中俨然隐含一股势道,凌厉诡奇,不但流水辟易,抑且每次纵剑反击,总能叫仇石手忙脚乱,难于应对。
姚晴看得心中突突乱跳,浑身滚热,惊喜之意竟然压过伤病。她不料家传剑法到了陆渐手里,竟有如此神威,纵使姚江寒在世,和陆渐一比,也是一天一地,休想望其项背,就算是剑招仿佛,剑意也逊了老大一截。
“剑意”二字在她心中闪过,姚晴忽有若悟,脱口道:“啊,我知道了,原来如此。”
谷缜正自疑惑,闻言回头道:“大美人,你知道什么了?”姚晴微微一笑:“我知道陆渐这剑法的真正来历了,你要不要听?”
谷缜笑道:“请说,请说。”仙碧、虞照听了,也纷纷侧目。
姚晴笑道:“你还记得‘风穴’上那副对联么?”谷缜微微动容,说道:“你说的是公羊祖师的那副对联?”
姚晴点头道:“庄生天籁地,希夷微妙音,横批就是,众风之门。那日陆渐就曾从这对联中瞧出剑意。”
仙碧疑惑道:“你是说陆渐从公羊祖师的字迹中学到他的剑意?”
“这有什么奇怪?”姚晴白她一眼,撅嘴道,“当年那个大醉鬼张旭不就是从公孙大娘的剑意中悟出草书的笔法么?难道陆渐就不能反其道而行之,从那只老公羊的笔法中悟出剑意?”
仙碧露出恍然之色,虞照亦觉钦佩,击掌道:“妙极,妙极。”谷缜也默默点头,心道:“我倒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陆渐并非使诈用出‘天劫驭兵法’,凭借的竟是公羊剑意。”
姚晴望着陆渐,心花怒放,含笑道:“我只没料到,这小子竟变得如此聪明,不但学来就用,还用的这么漂亮。这剑法到他手里,才真是不负‘断水’之名。”
虞照道:“断水剑法本就出自公羊羽的‘归藏剑’,今日只算认祖归宗。不过奇怪,那字写在风穴边三百年,那么多东岛高手都没悟出,偏偏陆渐就悟出来了?”
仙碧轻轻一叹,说道:“这便是说,就境界而言,陆渐已然胜过历代东岛大高手了。”谷缜淡淡一笑,说道:“也许无关境界,而是缘分,公羊祖师泉下有知,得到这位小友,必然十分高兴。”
谈论中,那二人进进退退,已斗到虹桥正中,正是两道巨瀑交汇之处,满天飞珠,四方流银,水声隆隆,震耳欲聋,蒙蒙水光之中,二人形影时隐时现,渐渐难分彼此。
忽然间,仇石一声怪叫,水珠迸散,化为漫天雾气,原来他久处下风,一气之下放弃水剑取胜的念头,施展出“玄冥鬼雾”来。
风穴剑意本是公羊羽大成之学,他封剑十五年后,萧然坐化于灵鳌岛,这十五年中,剑不在手,反而让他悟出了许多使剑时不曾明白的道理,只不过年已垂暮,淡薄胜负,便借书写对联,留下所悟剑意,若不是姚晴与陆渐一番对答,决计无人看得出来。
仇石一变,陆渐也随之变化,出剑时带上“众风之门”四字的意蕴,长剑挥洒,将茫茫鬼雾逼成一束,飘飘渺渺,萦绕剑身,忽长忽短,时粗时细,或如飞蛇,或如神龟,飞腾纵横,变化出奇,将二人重重缠绕,形影莫辨。
就在此时,陆渐忽地发出一声长啸,桥下四人清楚看到一道白亮光华在雾气中一闪而没,霎时间,云开雾散,桥下二人换了方位,遥遥对视,陆渐神情淡泊,长剑下垂,仇石后颈一点血痕正慢慢扩大,他猝然一扭,似要挣扎,身子却如充了气的皮球,鼓胀起来。
“当心。”仙碧叫道,“他要用败血之剑。”
陆渐却是闻如未闻,盯着仇石,摇头叹道:“我不是说过吗?那下面有两万只眼睛瞧着你呢!”话音方落,仇石喉间发出咯咯之声,似要说些什么,陆渐却已然飘然转身,向前走去,就在此时,他身后嘭的一声,仇石身子爆裂开来,血肉横飞,坠入湖中,所射血剑,离陆渐脚跟不过寸许。
众人见状,无不吃惊。
陆渐丝毫不为所动,走到山崖前,抬头望着崖上男女,心意未定,忽听空山里传来一声叹息。万归藏的声音悠悠传来:“不想三百年后,又见公羊剑意。可怜,姓仇的横行一世,死得竟这般不如意。”
陆渐眼中精芒迸出,扬声道:“万归藏,这人,你放是不放?”
万归藏笑道:“当然不放。”陆渐目涌怒色,万归藏仿佛看到他的神情,哈哈笑道:“小子,别弄错了,老夫可不是仇石。”
陆渐尚未答话,忽听得谷缜笑道:“万归藏,八图之谜你还没解开吧?”
万归藏冷笑一声,道:“你说呢?”谷缜道:“你若解开八图之谜,早就捷足先登,何必处处阻拦我等。我猜你夺去的玉匣中,只说了线索在西城,却没详说究竟何在。依我猜想,须得玉匣线索与八图谜语合而为一,方能找到下一个线索。”
这话出口,山中顿时一阵沉寂。原来万归藏得到八图,早晚钻研,颇费心力,但谷缜当日能够破开八图,靠的是群策群力,万归藏自负才智,有意与梁思禽较劲,不肯借力于人,况且就想借力,也没有莫乙那等怪人可用,故而几日下来,始终不得要领,听谷缜一说,微感羞怒,忽地冷冷说道:“那有什么了不起?老夫瞧得久了,早晚会瞧出来。”
谷缜道:“要是一年半载也想不出呢?”万归藏道:“绝无可能。”谷缜笑了笑,说道:“你可以慢慢想,我却等不及。如今你爪牙凋零,只得一身,我们却有多人,你堂堂城主,不能日夜守着这座桥吧?即便你守住了桥,以徒儿的能耐,也不难从山崖爬上去,到时候那件物事落在区区之手,你可千万不要后悔。”
万归藏蓦地接口道:“什么物事?”谷缜道:“就是那件物事。”
万归藏见他口风甚严,不觉冷笑一声,说道:“你不要得意,我还有一个法子,只是暂且不说。”谷缜微微一笑:“我知道你用什么法子,我也暂且不说。”
“好啊。”万归藏道,“你知道什么,我偏想听听。”他这话出口,谷缜不敢不说,只好笑道:“你的法子,不过就如对左、宁二人一般,将我们统统制服,等你想出来为止。”万归藏嘿了一声,并不答话。
谷缜心知万归藏自负心意如天意般难测,生平最讨厌别人猜透他的心思,谷缜道破他的心曲,等于犯此人大忌,但此时也没有别的法子,只.99lib.有抢先挑破他的阴谋,叫他纵然得逞,也不舒服,索性又道:“老头子,说好了斗智,你以武力制住我们,就算取胜,也不能叫人心服,人无信不立,你言而无信,别说收服天下人心,就算是西城的人心,怕也收服不了。”万归藏仍不作声,山中空旷,鸟声也无,唯有瀑布声浪鸣响不绝,反复敲打人心。
谷缜饶是胆大气粗,当此情形,也不觉紧攥双拳,掌心渗出缕缕汗水。他知道万归藏商人之性,对所谓“信义”看得极淡,眼中只有利益大小,此时默不作声,必然是在心中反复权衡“守信”、“背信”谁更有利,一旦权衡明白,必然毫不犹豫,取大弃小。谷缜自知弱小,与万归藏相斗,唯有老头子这一性情可作文章,故而灵鳌岛上所设的赌局,万归藏一旦胜出,便可驱使东岛西城,驭使潜龙,比起灭东岛、毁西城要划算得多,因此缘故,万归藏才会临阵罢手,参与赌局。此时也是一般,只不过其中的利益大小,不如先前那么分明了。
谷缜正自胡思乱想,万归藏忽道:“谷小子,你觉得此事应当如何?”谷缜心中暗骂,知道万归藏权衡不下,故将烫手山芋抛给自己,这就好比谈生意,万归藏由买方变成卖方,谷缜由卖方变成买方,谷缜若不开出更大价码,这桩生意一定告吹,这会儿也是一般,若不让万归藏感受“守信”更占便宜,那就万事休也。
谷缜心念急转,看了看崖上两人,忽一咬牙,嘻嘻笑道:“这样吧,老头子,我告诉你线索何在,你放了宁姑娘和风君侯如何?”万归藏哈哈大笑,说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老夫可没逼你,我没逼你,也就不算失信,咱们还是斗智。”谷缜听到这话,吐出一口长气,心中将“老无赖”骂了十遍,嘴上却笑嘻嘻的道:“是啊,是我自己说的,老头子你不过笑纳而已。”万归藏道:“你脸上笑眯眯的,心里一定骂我。”谷缜道:“不敢不敢。”
万归藏冷笑道:“好,我在掷枕堂等你。”谷缜笑道:“不必了,你到莺莺庙等我,我晚一些来。”万归藏冷冷道:“你又耍什么花枪?”谷缜道:“在你面前,我哪还有花枪可耍,只是裹了一身泥巴,先要洗刷洗刷。”万归藏冷哼一声,崖上宁、左二人忽为绳索牵扯上升,消失在山崖之后。陆渐气得两眼圆睁,偏偏毫无法子。沙天洹见主子要走,急道:“城主,救我……”连叫两声,却无半点儿回应,只有远处传来阵阵回声。
沙天洹大张着嘴,眼中一片恍惚。谷缜瞧他一眼,叹道:“万归藏最见不得下属败落,你没守住万死泽,他不杀你,已是万幸了。”又转头问道:“虞兄,这人到底如何处置?”若依虞照的性子,当然是一掌毙了,正要开口,却听陆渐道:“还是放了他吧。”说着向远处一挥手,叫道:“你们两个出来吧。”话音方落,岩石后走出两人,正是鼠大圣和赤婴子,二人畏畏缩缩,神情十分可怜,猛然扑到陆渐脚前,连连磕头。
陆渐叹了口气,扶起二人,说道:“沙天洹,你坏事做尽,原本不该留你活命,但你一死,劫奴亦死,叫人十分不忍。你要记住了,你今日全身而退,全都因此二人,将来若再行恶,我决不饶你。”
沙天洹不料自己竟因为这两名劫奴保命,心中亦喜亦愧,沉默时许,起身向陆渐唱了个喏,带着两名劫奴,蹒跚去了。
送走沙天洹,仙碧向谷缜埋怨道:“你怎么让万归藏在莺莺庙等候,这不是不打自招吗?”谷缜笑道:“这就叫实而虚之,万归藏疑心病重,我越告诉他实情,他越不肯信,若是说谎嘛,老头子目光厉害,倒有些骗不过他。”
仙碧将信将疑,问道:“你真要将第二条线索告诉万归藏?”谷缜道:“这老无赖心性多变,若不让步,可是糟糕至及。”
姚晴道:“他是老无赖,你就是小无赖,以你的无赖本事,一定不会束手待毙。”她目不转睛盯着谷缜,满含希冀,谷缜却笑道:“待不待毙是将来的事,眼下洗澡第一。”说罢走到桥上,作势要脱衣裤,姚晴慌忙举手捂眼,大骂“下流”,仙碧也红了脸背过身去。
谷缜洗刷干净,运起周流火劲,将衣裤烘干,虞照失笑道:“谷老弟,宁不空那老小子看到你用火劲做这事,必然活活气死。”谷缜道:“火部神通造福于民,他应该欢喜雀跃才是。”
姚晴气不能平,骂道:“你也叫民?我看民字旁边加个亡字,叫氓,流氓的氓。”
谷缜道:“你这是抬举我了。”
姚晴道:“你连骂人的话也听不懂?”谷缜笑道:“刘邦就做过流氓,你骂我流氓,不是抬举我了?很好很好,将来我做了皇帝,封你做个女部尚书,专管天下女子如何?”
姚晴冷笑一声,道:“你这是孟子见梁襄王。”谷缜盯着她,一时莞尔,姚晴见他无话可,心中得意,说道:“没话说了吧?”
谷缜笑道:“我说了啊,只是你没瞧见。”姚晴:“胡说八道。”
谷缜道:“你不信,我刚才做了什么?”姚晴:“什么也没做,就是嬉皮笑脸。”
谷缜笑道:“你不懂了吧,这就叫做‘夫子莞尔而笑’。”姚晴楞了楞,呸了一声,道:“自大成狂。”
他二人尽打哑谜,陆渐听得十分辛苦,忍不住道:“你们说什么?”谷缜只是笑,姚晴却是气鼓鼓的,也不理睬。
仙碧转念数次,方才想明白,笑道:“陆渐,他们两个拿古书打趣呢,只是话没说尽,说了一半,又留了一半。《孟子》里说,孟子见梁襄王,书语人曰:‘望之不似人君。’意思是说,这人看起来就不是个做皇帝的料。‘夫子莞尔而笑’却出自论语,夫子莞尔而笑,曰:‘割鸡焉用牛刀。’谷缜引用这个,却是将皇帝比作鸡,自己比作牛刀,他连皇帝都不放在眼里呢。”
陆渐恍然大悟,说道:“阿晴,谷缜说的对,皇帝有什么了不起的,我看起来,谷缜比那个嘉靖皇帝就强了不知多少倍。”谷缜拍手大笑,姚晴心中气苦,狠狠打了陆渐一拳,骂道:“要你多嘴。”
谷、姚二人一路斗嘴,穿过虹桥,沿一条石磴上山,众人移目下望,云封雾锁,白茫茫遮住万丈深谷,抬眼看去,危楼绝阁横空而出,倾身压来,只叫人喘不过气来。
谷缜仰望危楼,油然道:“无怪当年东岛攻打西城,均是铩羽而归,此间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仙碧摇头道:“东岛攻打时,这里不过四五座阁楼,远不如今日之盛,两百年经营,方才至此呢。”
谷缜赞道:“鬼斧神工,真是了不起。”
不多时,转过一道山梁,忽见一座石砌山亭,亭上白雪覆盖,亭边两树枯柳,枝条随风,凄凉不胜,亭中一座青石坟茔,坟前石碑上镌刻“冷香”二字,字为瘦金,清旷萧疏。
仙碧、虞照走到亭前,默然而立,谷缜怪道:“这里埋的是谁?怎么没有名字。”
仙碧道:“故老相传,这冷香亭下,便是柳莺莺祖师和西昆仑合葬之处,所以自古以来,西城弟子至此,都要默哀时许。”
谷缜吃惊道:“西昆仑不是娶了花祖师么?”
“是啊。”仙碧流露黯然之色,“他活着的时候,只得一身,死了之后,却终能分做两半,听前人说,西昆仑死后,将骨灰分为两半,一半留在海外,陪伴妻子,另一半却由思禽祖师带回中土,与柳祖师合葬。”
谷缜微微动容,走到亭前,却见“冷香”二字下方,以俊秀行书镌写一支小令。
“那日少年薄春衫,明月照银簪。燕子分别时候,恨风疾云乱。志未酬,鬂先斑,梦已残。今生休去,人老沧海,心在天山。”
谷缜瞧那小令,不觉出神,陆渐亦忍不住询问梁、柳典故,仙碧略略说了,陆渐怪道:“这位西昆仑真是奇怪,既对柳祖师有情,又为何娶了花祖师?”
谷缜接口道:“这些事年代已久,其中的曲折也弄不清了。说起来,这三人的际遇都很凄凉,西昆仑和花祖师离乡背井,客死海外。柳祖师一生未嫁,坐化于天山,据先祖远昭公的笔记上说,那时节故人零落,只有花生大士尚在,前往天山给她送行,远昭公因为妻族关系,和柳祖师也有一些缘分,故而一同前往。他在笔记中写道,花祖师曾将天机宫中驻颜法送给柳祖师,柳祖师临终之时,依旧容光绝世,令人不敢逼视。”
陆渐听的怔忡,忽听姚晴在耳边轻轻念道:“志未酬,鬂先斑,梦已残……”念到这儿,将脸紧紧贴在陆渐肩头,轻声说道:“这位柳祖师真是可怜,若没有心上人在身边,纵有绝世的容光,又有什么用处呢?”
陆渐只觉心头一空,忖道:“是啊,阿晴说得对,西昆仑、柳祖师那么了得的人物,也终究难成眷属,我和阿晴此时不论生死,却都在一起,相比之下,却又胜过他们许多了。”想到这里,只觉姚晴的心跳透过衣衫暖暖传来,仿佛与自己的心跳合而为一,陆渐静静感觉这种奇妙感觉,一口气也不敢出,生恐呼吸之时,惊破这难得的韵味。
如此默立一阵,谷缜笑道:“走吧。”众人经过冷香亭向东北走了一程,虞照说道:“到了。”
谷缜四处望望,说道:“在哪儿?”虞照笑笑,手指道:“那不是么?”
谷缜抬眼望去,一座庙宇凿山而建,悬在山腰,有栈道盘旋,与下方相连,乍眼一瞧,直如横空飞来一般。
谷缜笑道:“怎么只有一座庙,没有西昆仑的庙吗?”虞照摇头道:“思禽祖师没给祖父母立庙,偏为柳祖师立庙祭祀,说起来,真是一桩奇事。”
谷缜道:“奇人做奇事,柳祖师也是奇女子,思禽祖师心生仰慕,也是应该。”众人心觉有理,纷纷点头。
循栈道上至庙中,万归藏已在等候。宁、左二人也去了绑缚,盘膝而坐。庙中暗淡少光,绰约可见神龛中立着一尊女子玉像,媚眼秀丽,风采照人。一袭淡雅绿裙历经人世沧桑,鲜明如新,身边一乘玉雕白马,骨肉匀称,神骏非凡。人马塑像前是一尊羊脂玉鼎,鼎内焚烧粉红奇香,白烟袅袅,中人欲醉。寺庙东西南北四角皆有玉烛台,台顶托着一盏水晶莲花,花心一点烛火光影朦胧,照射数尺远近。
万归藏见了众人,皱眉道:“为何姗姗来迟?”谷缜笑道:“澡要一点点地洗,路要一步步地走,老头子你是高高在上的活神仙,哪知道我们平常人的难处。”
万归藏不耐道:“少来东拉西扯,说完线索,大伙儿两清。”谷缜无奈道:“好好,这个线索嘛,八图秘语称之为‘马影’,理应与马有关。”
“马影?马影?”万归藏沉吟片刻,忽而一笑,转到白马左侧墙壁,将手一挥,劲风所至,墙上泥土簌簌而落,霎时显露出一面硕大铜镜,虽然年代已久,但因为泥层包裹,故而历久如新,生生照出那匹白马的形影来。
万归藏变计之速,出手之快,端地匪夷所思。众人还没还过神来,谷缜心中亦喜亦忧:“原来所以为‘马影’,却是镜中之影。但这影子又有什么要紧?”
忽见万归藏举手在镜面上一拍,发出嗡的一声,余响悠长。谷缜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镜子后面竟是空的!”
万归藏又摸索一阵。双手忽地抵住铜镜,运转神力,喝一声:“开。”那镜顿时以正中为轴,咕噜噜向内洞开,原来铜镜非镜,而是一道转门,直通镜后密室。
密室中黑洞洞的,不知究竟,万归藏审视片刻,转身一指陆渐道:“你先进去。”
陆渐一怔,姚晴急扯他衣衫,低声道:“别听他的。”陆渐犹豫未决。万归藏冷笑道:“要老夫动手请你吗?”
陆渐一咬牙,方要放下姚晴,万归藏又道:“将这丫头也带上。”
陆渐恍然明白万归藏的用意,若是二人只身相对,若有冲突,陆渐未必束手待毙,若带姚晴在旁,他投鼠忌器,唯有任凭万归藏为所欲为,无奈之下,背着姚晴,进入门中。
陆渐小心走了六七步,并无异样,忽觉身后灯火一亮,却是万归藏燃起蜡烛,定眼看去,这左密室与外面庙中一模一样,亦是一人一马,一座玉鼎,四支水晶烛台,只是西方的那支蜡烛太上托的并非水晶莲花,而是一只银光闪闪的物件,下有长柄,长柄之上有圆环,环内有两个圆球,一上一下,悬空相对,无论圆环圆球,均刻满细微刻度。
万归藏取下银色物件,皱眉沉吟。陆渐虽不知那银色物件有何用处,却知道必与潜龙线索关系极大,心中不觉焦急起来,这时人影一晃,谷缜也蹩进门来,注目四周,微露讶色。万归藏举起那个银色物件,嘿嘿笑道:“谷缜你可认得这个?”
谷缜瞧了一眼,说道:“是浑天仪?”
万归藏摇了摇头:“这不是浑天仪,而是紫微仪。”
“紫微仪?”谷缜奇道,“什么东西?”万归藏哈哈大笑,也不回答,转身即要出门。
这时忽听陆渐厉叫一声:“将东西放下。”万归藏一回头只见陆渐已放下姚晴,飞步而来,拳势方动,拳劲便如一面山墙压来。
万归藏一晒,抬手之际已将拳劲化解,曲肘探身,骤施反击,陆渐闪过一掌,举肘横击,下面则飞起一腿,撩向万归藏小腹,他此时为了夺回“紫微仪”,情急拼命,顾不得什么高手风范江湖规矩,出手极尽狠辣刁钻,处处直指要害。
万归藏虽是单手应对,但陆渐的拳脚无论多快多狠,到他身边,要么落空要么便被拆解。这两人已是世上数一数二的高手,这会一个为了爱人性命,一个为了毕生霸业,在这逼仄黑暗之地贴身肉搏,不知不觉,均已用上全力,进退之快,如影随形,一拳一脚,带起劲风,震得庙里物件嗡嗡发抖。谷缜只怕暗中受伤,扶着姚晴步步后退,顷刻退到墙角,仍觉重重劲风,直到将二人挤入墙内,室外仙碧等人听到打斗,欲要突入,却被二人劲力生生逼了回去。
这是忽听哐啷一声,玉鼎被陆渐一脚踩碎,万归藏则身形一闪,绕到陆渐身侧,呼地一拳打在他左肩肩胛,陆渐半身麻痹,踉跄跌出几步,万归藏刚要追击,眼前人影一闪,谷缜挡在身前,朗声道:“老头子,紫微仪算你的,我们不争了。”
室内寂然片刻,万归藏徐徐收势,冷冷道:“谅你也争不来。”又瞥陆渐一眼,笑道:“小子,这一掌滋味如何?你的海之道呢?好像也不过如此。”说罢微微一笑,踱出门外,门外众人不敢阻拦,眼望着他青衫飘飘,消失在栈道深处。
陆渐吸一口气,运劲消除麻痹之感,怒道:“谷缜,你怎的让他走了?”谷缜道:“不让他走,难道让他杀了你?”
陆渐叹了口气,道:“他便不杀了我,带走紫微仪,也和杀了我无甚分别。”说到这里,盯着姚晴,双眼渐渐潮湿了。
谷缜默不作声,这时仙碧、虞照和左、宁二人陆续进来,室内漆黑一团,仙碧忍不住问道:“你们还好么?”三人各怀心事,均不答话,仙碧忍不住打燃火折,映照三人。
谷缜唔了一声,忽道:“好姐姐,借你的火折一用。”
仙碧心觉奇怪,将火折给他,谷缜举着火折,四周映照,神色忽似沉思,忽似迷惑,须臾火折燃尽,烧到手指,谷缜吃痛,叫声哎哟,丢下火折,说道:“还有火折吗?”
仙碧道:“你这人何时变笨了?”当下取出火折,将室内剩下的三盏水晶莲花灯一一点亮,光照满室。谷缜不觉笑道:“是啊,刚才想到一个问题,一是入神,竟忘了这灯了。”
虞照微感不耐,说道:“谷老弟,万归藏拿走那个东西,当务之急,是追赶他才对,这当儿你又想什么问题啊?”
谷缜道:“我这问题,可比追赶万归藏急切的多。”说罢如旋风般在密室中一转,止身问道:“大伙儿想到过没有,为何这间密室和寺庙中的情形一模一样?”
众人均是一呆,姚晴有气无力道:“我知道,这间密室修在铜镜之后,是寺庙中物事的影子。”
谷缜摇头道:“若说影子,却有些不大对头,诸位随我来。”说罢领着众人出门,来到铜镜之前,说道,“大家看,这镜中的影子和密室中的情形有何不同?”
众人凝眸一瞧,仙碧哎哟一声,叫道:“密室中的情形和镜中的影子是相反的。”
“不错。”谷缜点头道,“密室里的情形和庙中的情形确然一模一样,但也太过相似。大约许多人都没留意,我们照镜子的时候,镜中的虚影和真人原是相反的,倘若左脸生了一颗痣,照镜子时,以镜中人的方位看来,那颗痣却是在右脸,我们的脸本是在前,镜子中人看来,却是在后。”
众人听到这里,隐约明白,谷缜又走回密室,说道:“诸位再看,这密室处在铜镜之后,若是外面庙宇的影子,那么就应该是马匹在外,柳祖师的遗像在内,可这里恰好相反,柳祖师的遗像在外,马匹却在内,和外面庙宇的情形一模一样,难道不奇怪吗?”
仙碧道:“或许这密室本就不是寺庙的影子。”
谷缜笑了笑:说道:“那为何又将这密室修在铜镜之后呢?而且陈设与庙中几乎一般,更何况线索是‘马影’,以思禽先生的智术,这个‘影’字若只是镜中虚像,岂非太过无趣?”
虞照忽道:“或许思禽先生也没留心镜中虚影和实物是反的。”
仙碧不由白他一眼,道:“你当思禽祖师是什么人?和你一样蠢吗?”
虞照大怒,一跳三尺,叫道:“你说谁蠢?你那么聪明,怎么会喜欢,喜欢……”说道这里,口气忽地一软,支吾起来。
仙碧瞧着他,似笑非笑:“你说,我喜欢什么?”虞照一张脸涨得酱爆猪肝似的,蓦地将手一指左飞卿,说道:“就算我蠢,也蠢不过他。”
他顾左右而言,仙碧脸色微微一沉,左飞卿也动了怒气,扬声道:“姓虞的,我惹着你了么?咱俩谁更蠢些,别说是人,就是一头猪都瞧出来了!”
虞照道:“你不蠢?那怎么会被万归藏捉到,若不是为你,万归藏岂能得逞?”
左飞卿还未反驳,却听宁凝细声细气的道:“虞师兄你这话不对,我们打不过他,才被捉到,这是力不如人,哪会是蠢呢?若打得过他,我,我……”宁凝性情淳和,难得出声,更不用说是为他人辩护了,虞照两眼瞪圆,竟不知怎样驳她,无奈鼻子里哼了一下,闭嘴不语。
仙碧却心生异感,偷瞧了宁凝一眼,见她神色激动,眼中浮现点点泪光,仙碧不知她为何如此伤心,越发诧异,收回目光时,却又见左飞卿望着宁凝,眼神奇怪,既似感激,又似怜惜,仙碧不由暗忖:“这二人被擒时发生了什么?怎地宁凝会破天荒替左飞卿辩护,飞卿又用这种眼神看她?”
她心思敏锐,一念及此,不禁平生疑惑,这时忽见谷缜在室内游走,敲打诸墙,仙碧心有所动,将左、宁之事放下,说道:“难道密室中还有密室?”
谷缜道:“这个密室若不算影子,那么一定还有一个‘影’,马影,马影,必不会在柳祖师地遗像那边,定在骏马一侧,也就是在这密室之中……”说到这里,他忽地一顿,叫道:“有了。”运起“裂石”神通,内劲至墙,石屑纷纷下落,竟又露出一个铜镜,依稀照出骏马虚影。
第四章 鲸踪
如此柳暗花明,在场众人无不心生狂喜,谷缜卸去石屑,双掌运劲,那铜镜纹丝不动。陆渐叫道:“我来。”放下姚晴,走到铜镜之前,低喝一声,镜墙向内转动,露出一丝缝隙,陆渐身子一闪,钻入隙中,片刻道:“一切无事。”
众人闻言入内,仙碧燃起火折,定眼望去,不出谷缜所料,那密室中仍有一人一马,一鼎四灯,但不同的是,马在外,人在内,恰与第一个密室中的紫薇仪则被托在东方的烛台上,倘若万归藏不曾拿走前者,这两尊紫薇仪隔墙相对,绝似真形虚影,彼此照应。
谷缜吐了一口气,莞尔道:“诸位,这才是货真价实的马影,不过这马却不是寺庙中那一匹,而是第一个密室的马。”虞照道:“这个思禽祖师,搞得神神秘秘,做人也忒不痛快。”他公然说祖师的不是,仙碧正欲呵斥,谷缜却笑道:“虞兄有所不知,古人墓葬时多设虚假,外面墓室为假,里面的墓室才是真的,有一假一真的,两假一真的,最多可达三假一真,这有一个说法,叫做‘一月揽三江’,一个月亮照在三条江水中,岂非映出三个影子?算上莺莺庙本身,思禽先生才设两个影室,并不算多。”
陆渐听得惊喜交集,上前拿起那尊“紫微仪”,姚晴抢过要看,陆渐忙道:“小心点,别摔坏啦。”姚晴撅嘴道:“我这点力气都没有吗?臭小子,小瞧人了。”陆渐嗫嚅无语,心里却时时提防,待姚晴万一掉落,便出手捞救。
姚晴瞧了一会儿,说道:“谷缜,这东西怎么用?”谷缜接过瞧瞧,摇头道:“我也不知道,万归藏似乎知道。”姚晴道:“总不能问他去。”
谷缜眼珠一转,笑道:“或许还有一个人知道。”姚晴道:“谁?”
谷缜却如不闻,笑道:“事不宜迟,迟则有变,诸位,还是赶快出山吧!”说完将第二个秘室小心掩好,落下的石屑也聚成一堆,又道:“诸位,出山之时,不要显露喜色,以免被人看破。”
虞照道:“要么我在脸上打两拳,滴两滴猫尿?”
仙碧冷笑道:“何必打拳,要猫尿么?北落师门有的是。”虞照悻悻道:“这个猫兄就免了,惹急了它,先给我来个乱神,再给我来个绝智,可就糟糕至极了。”他明里骂猫,暗里骂人,仙碧气得瞪他一眼。
于是乎,众人都做出一副如丧考妣的模样,除了陆渐心忧姚晴,宁凝别有怀抱,这两人的伤心难过发自真心,其他人无不憋得十分辛苦。料是万归藏得了“紫微仪”,以为万事已定,众人此番出山,再也未遇阻拦。待到出得西天门,谷缜四顾无人,蓦地向前连翻两个筋斗,双手叉腰,哈哈大笑。
众人忽见他这般神情,无不诧异,姚晴忍不住道:“臭狐狸,你又发什么疯?”
谷缜笑道:“我是发疯,好不容易赢了老头子一局,我还不欢喜得疯了。”说罢又是大笑。虞照也拍着手与他同笑,笑声一个清劲贯耳,一个豪气冲天,震得崖顶积雪簌簌而落。
仙碧见此情形,不觉莞尔:“这两人啊,真是惫懒,尤其这个谷缜,有时老谋深算,比老狐狸还厉害,有时却像个长不大的孩子。”
这时薛耳远远听到两人笑声,慌忙招呼同伴,众劫奴和二女从隐蔽处一拥而出,他们本以为众人此去凶多吉少,不料竟然全羽而还,心中真有不胜之喜,围住陆渐,只是发笑,连燕未归也摘了斗笠,咧嘴大笑,笑时脸上刀疤一耸一耸,颇有几分怕人。
欢喜一阵,众人来到避风处,谷缜取出“紫微仪”,说道:“莫乙,你认得这个吗?”
莫乙一瞧,讶然道:“这是‘紫微仪’,谷爷哪里得来的?”众人见他认得,均是大喜过望。
谷缜笑道:“莫兄果然认得。”莫乙道:“我在一部天部秘籍中见过图形。”谷缜道:“这是思禽先生留下的,却是不知有什么用?”
莫乙道:“书上有道:‘三极合,紫微定。’”
谷缜奇道:“三极合,紫微定?”
莫乙得意笑道:“谷爷你看这两个圆球,球里各藏有一块磁铁,好比罗盘,再看这两个球的球面,这里和这里,各有两各圆孔,这圆孔就是两个圆球的极与北极相差几刻几度,再用一套算法计算,就能算出目的地处在何方,还有多远。”
“目的地?”谷缜双目一亮。
莫乙道:“对呀,这‘紫微仪’神妙的很,每一尊‘紫微仪’都会指向一个地方,我们方位一动,这两个圆球因为磁铁的关系,球上的紫、微二极也会随之生出微妙变化,我们离那地方越近,紫、薇二极和天上的北极星也就越近,到最后三极连成一条直线,目的地就算到了。所谓‘三极合、紫微定’,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我明白了。”谷缜道,“你是说,我们动,‘紫微仪’因为磁力,也会轻轻地动,直到三极连成一线。如此说来,这尊‘紫微仪’就好比一张活地图。”
莫乙笑道:“对,对,就是活地图,活地图。”
谷缜不由得笑容满面:“这么说来,万归藏拿到的那‘紫微仪’会将他带到错误的地方,很好,很好,让他去,去北海也好,去南荒也好,说不定等咱们回来,老头子还在天涯海角苦等呢。”
谷缜大笑,又问道:“莫乙,你会这‘紫微仪’的算法吗?”莫乙笑道:“谷爷忘了,我这脑子虽然不大,但只要瞧过的东西,尽都记得,谷爷倘是放心小奴,这‘紫微仪’尽管交给小奴操控。”
谷缜笑道:“求之不得。”当下将“紫微仪”交给莫乙。莫乙领受重任,欢天喜地,自去摆弄去了,不多时算出结果,那目的地在西方。谷缜又问多远,莫乙道:“这倒没有定数,总之远的很,少说也有万里。”
众人闻言,莫不变了脸色,陆渐更是脸色苍白,谷缜将拳狠狠一握,咬牙道:“本还想歇息一晚,如今是一刻也耽搁不得了,诸位,立马动身。”说罢将手一挥,举步便走,众人本来就极灰心,但见他如此果决,俱都鼓起一丝勇气,纷纷举步,追随谷缜向西走去。
路途艰危无比,众人好容易翻过崇山峻岭,出了昆仑山,山势去尽,前方又是茫茫戈壁,寒风凛冽,滴水也无,沿途都是人马骨骸,叫人触目惊心。
众人日夜赶路,筋疲力尽,谷缜却似乎精力无穷,一边赶路,一边为众人打气,不时还说些笑话,粗鲁的,文雅的,层出不穷,众人听着听着,不知不觉已走了数百里了。姚晴见不得谷缜大出风头,纵在病中,也不时出语刁难,这么一来,二人又免不了要斗嘴吵架,谷缜擅长诡辩,姚晴输多赢少,她心中不服,怒气冲天,就连梦里也想着如何胜过谷缜。
陆渐瞧得担心,一次趁姚晴熟睡,央求谷缜不要再和她斗口,谷缜还没回答,仙碧却接口笑道:“斗一斗才好,晴丫头与常人不同,天性好斗,若是没了对手,无精打采,身子坏得更快。她这么挖空心思和谷缜作对,反而能激发出他体内潜能,多一分生机。这样骂来骂去的,比‘亢龙丹’还要强得多呢。”仙碧精通医术,陆渐听了,也不好再说什么。
是日苏闻香闻到水气,循之前往,找到一片绿洲,众人上满清水,又向牧民买了几十头健足驼马,商议在绿洲中歇息半日,再行赶路。是夜,众人围着篝火而坐,薛耳奏起“呜里哇啦”,青娥吹起红玉长笛相伴,秦知味则将一只肥羊烤得金黄香嫩,勾人馋涎。
众人在荒山戈壁行走数日,好容易又见到绿水碧草,人马驼羊,均是兴致极高,连姚晴也小啜一口马奶酒,她身子虚弱,酒一入喉,双颊立时浮起两抹艳红。
唯独虞照嫌酒太淡,一边喝酒一边骂道:“这也算酒,他奶奶的,比尿都不如,老子喝一年也不会醉。”他骂一句喝一碗,待到骂完,一坛酒已闹了个底朝天,只觉仍未解馋,于是又去抢谷缜的酒喝,两人就一只酒坛拉拉扯扯,一个道:“老弟,可怜可怜为兄吧。”一个却道:“我肚子里也正慌着呢。”一个道:“老弟,你不仗义。”一个道:“老兄,别的都让你,唯独这玩意儿不能让,要让了你,酒虫造反,我拿什么镇压去?”
仙碧看的又好笑又好气,索性掉头不看,询问左飞卿当日被擒经过,左飞卿方要回答,宁凝忽道:“左师兄,我有几句话跟你说。”说罢起身,向远处走去。
左飞卿稍一迟疑,向仙碧道:“我去去就来。”忽见仙碧眼神怪异,顿时面颊发烫,略一迟疑,仍随宁凝去了。
二人到了僻静处,宁凝说道:“左师兄,我求你一件事,我,我爹死的事情,你知,我知,不要告诉第三个人。”左飞卿怪道:“这是为何?”
宁凝凄然笑笑,说道:“爹爹生前作恶多端,这里有一半人都是他的仇敌,即使不是仇敌,打心里也瞧他不起,要是知道他的死讯,嘴上即便不说,心中也会十分欢喜。左师兄,你知道的,爹爹是为我而死,不论他生前有什么过错,我也不愿他死后受人轻贱。”
左飞卿本想说:“你瞒得了一时,又瞒得了一世么?”但话到嘴边,眼见宁凝凄苦神情,不觉又将话语咽了下去,点头道:“好,我就当玉禾谷的事情从没发生过,人家问起来,我就说你我是再西天门山顶被万归藏擒住的。”
宁凝悲喜交集,颤声道:“多谢左师兄……”话音未落,眼泪已流下来。左飞卿叹了一口气,从袖里取出一方雪白手巾,递到宁凝手中,宁凝揩完泪水,交给左飞卿,瞧他一眼,说道:“左师兄,你两度受伤,伤势可好些了么?”左飞卿微微一愣,笑道:“不碍事,服了仙碧的丹药,加上本身内力,这点儿伤还镇压得住。”
宁凝点了点头,说道:“爹爹教给我一个治疗内伤的法儿,很是有效,若闲来无事,我为你疗伤好么?”左飞卿笑了笑,说道:“求之不得。师妹若是有什么难过的心事,不便告诉他人,大可说与左某,左某不善言辞,却会听人说话。”
宁凝不觉莞尔,两人都是孤寂之人,身世也相仿佛,三言两语之际,不觉大感投契。
回到驻地时,秦之味的全羊筵已做好,烤全羊,爆炒羊肝,摊煎羊脑,羊杂碎汤,羊肉泡馍……无不鲜美绝伦,众人抢着吃喝,闹哄哄一片,除了仙碧,倒无人留意二人行踪。
次日启明星起,众人重又启程,渐入大漠深处,沙盗寇匪日甚一日,但这一行人聚在一起,武力之雄,不下于一支大军,任是多少贼寇,遇上了都要自认倒霉。谷缜做得尤绝,一旦遇上盗匪,不但杀人,而且越货,每每抓到盗贼头领,就逼众匪交出身上珠宝金银,若不然,头领必难活命。他平日说笑无忌,叫人如沐春风,整治起这些盗匪来,却是花样百出,狠辣之处,真叫虞照、左飞卿这等身经百战之人也不寒而栗。
一次虞照忍不住说道:“谷老弟,我瞧你长了两张脸,一张脸是观世音麾下的善财童子,一张脸却是阎罗王殿下的无常老鬼。”
谷缜笑了笑,说道:“虞兄你有所不知,我这是和孙武子学的,叫做:‘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好人讲德行,我就跟他讲德行;恶人崇拜武力,我就跟他讲武力;奸人阴谋算计,我就跟他阴谋算计。什么以德服人的勾当,我是万万不做的。”虞照摇了摇头,只是苦笑。
出了沙漠,不久便入丰都大邑,谷缜将从倭寇处抢来的钱财用来购买马匹,疏通关节,兰幽、青娥生长西方,又随艾伊丝日久,不但通晓多国夷语,而且知道许多商家人脉,故而此时都成了谷缜的左膀右臂,既做通译,又做向导。得二人之助,谷缜买了三十匹上好的大食马,众人骑乘之外,均做从马更换,继而又使钱开路,却发觉天下乌鸦一般黑,此间官吏贪贿成风,不在大明朝之下,是以谷缜金银一撒,所向披靡,各国关卡均如虚设,众人快马加鞭,疾行千里,也不留行。
忽忽十余日,君士坦丁堡的宏伟城楼已被抛在后面,其时欧罗巴诸候众多,小国林立,长年征战,每寸土地被鲜血洗过,百姓肮脏不堪,穷愁困苦,盗贼蜂起,剽掠成风,骑士重盔铁甲,队队来去,既有本国武士,亦有雇佣士兵,谷缜等人穿行国中,时有麻烦。谷缜因此备好两手,一手使钱,用钱不成,立马动武,在当地土著眼中,这群人所负神通有如魔法,长枪重铠又哪是敌手?一旦动起武来,便不死伤,也吓的抱头鼠窜。
只是陆渐心中忧虑却是日甚一日,姚晴虚弱越发明显,先前还有气力和谷缜斗嘴,渐渐连说话的气力也没有了,整日昏睡,偶尔醒来,也是神志迷糊。陆渐所携人参所剩无多,姚晴之所以还能苟延残喘,全赖“大金刚神力”支撑。其他人也看出不妙,均是黯然,唯有谷缜斗志不衰,不住鼓助众人,催促向前。
这一日,众人急奔一昼夜,忽听前方传来滔滔水声,薜耳道:“前面就是大海了。”
众人催马上前,果见碧蓝无垠,惊涛万里。谷缜道:“这是什么海?怕是 href='1656/im'>《山海经》里也没提到过的。”
兰幽道:“这是一道海峡,我们站立的地方,曾是诺曼底大公的旧地,海峡那边,就是英格兰了。”
仙碧微微点头,说道:“当年威廉王就是从这里出发,征服了英吉利。”兰幽、青娥均是心头一凛,目视仙碧,吃惊道:“仙碧小姐,你也知道这个掌故?”
仙碧微笑不语,陆渐说道:“仙碧姐姐的老家就是这个英吉利。”兰幽笑道:“失敬失敬,无怪我瞧仙碧小姐不似寻常的西域人,不曾想竟然来自如此远方。说起来,我姊妹随主人行商,也只到过法兰克,那隔海之国从没去过。”仙碧淡淡一笑,说道:“我也没去过,只是自幼耳闻罢了。”
谷缜皱了皱眉,回望莫乙,却见他正凝视“紫微仪”,掐指心算,过了半晌,忽地叫道:“我们要过海。”
众人心头都是应声一沉。多日来昼夜赶路,几乎没有多少合眼的时候,无论男女都是疲惫不堪,但目下看来,前途仍是无穷无尽,不胜迷茫。抑且海中不比陆地,陆地上纵有沙漠高山,恶徒盗匪,却也奈何不得这群高手,海中风波变化,却是万分莫测,飓风一起,便有灭顶之灾,任你武功再高,也是无用,一旦遇上逆风,海上行驶之速远不如陆上快捷,姚晴又是这般模样,就算没有飓风海啸,日子一长,也能将她活活拖死。
这些念头众人嘴里不说,却都是不知不觉流露在眉梢眼角,陆渐看得分明,心底一痛,涌起深深绝望。
这时忽见谷缜呼的一声,跳下马来,几步走到海边,伸出食指蘸了蘸海水,又送入口中,咂了又咂,似在品味。
虞照不由大奇,问道:“老弟,这海里是酒么?”谷缜笑道:“什么酒,都是水。”
虞照道:“若不是酒,你尝它作甚?”谷缜笑道:“我看这里的水和东海的水谁更要咸一些。”
虞照不觉莞尔,问道:“结果如何?”谷缜道:“这里似乎咸一点儿呢。”
仙碧忍不住道:“谷缜,这当儿你还有心说笑,到底过不过海?”这些日子里,众人俨然已将谷缜看作领袖,无论大小事宜,都是交他处理,谷缜也无不安置妥当,致令人人满意,此时过海与否乃是大事,自然也要由他决断,一时间,二十多道目光尽都落在谷缜身上。
谷缜扫了众人一眼,笑了笑,说道:“过啊,怎么不过?为山九仞,焉能功亏一篑?”
仙碧苦笑道:“就怕这山才两仞三仞,那才叫人绝望。”
谷缜道:“大伙儿如何我管不了,在我谷缜眼里,却从无绝望二字,即便是在九幽绝狱,不见日月,吃着馊臭饭菜,我也没有绝望过。人生在世,大不了一死,我谷缜便是一死,也要死得豪气,纵不能青史留名,也要叫这天这地记得我这个人。”
说到这里,海岸边一片寂静,只剩下浪涛的哗哗声和骏马的喘息声。谷缜深深看了陆渐一眼,蓦地翻身上马,扬声道:“谁跟我去找船?”青蛾大声道:“我去。”薛耳也道:“我也去。”
谷缜瞧着二人,笑道:“你们两个真是妇唱夫随,叫人羡慕呢。”青蛾微露笑意,薛耳却且羞且喜,脸上蒙了一快红布似的,头也抬不起来,谷缜瞧了,也不好再拿他来打趣,嘻嘻哈哈,当先去了。
过了两个时辰,三人带了一艘两桅海船回来,船只狭小,仅能容人,不能载马,众人只得弃了马匹,任其自去,那些马匹从波斯奔跑至此,均已十分疲惫,抑且日夜相伴,骑手与坐骑已生出莫名情谊,分别在即,不免怅然,几个女子望着瘦马身形,双眼都是微微泛红。
船上水手多是法兰克人,见这群乘客形貌古怪,华夷混杂,心中均是无比好奇,纷纷探头观望,直到船长催促,才恋恋不舍,各就各位。而众乘客奔波多日,疲乏欲死,借此乘船时机,或是睡觉,或是打坐,努力恢复精力。
谷缜担心前途,却是全无睡意,领着兰幽与那船长攀谈海峡对岸情形,兰幽从中通译。船长是个五旬老头,见了漂亮姑娘,心怀舒畅,谈兴大起,说道:“你问那边啊,近来老玛丽死了,给她妹子,那个小小的伊丽莎白丢下个烂摊子,更麻烦的是,小伊丽莎白是新教徒,不是天主教,法国的王和南边的菲利普都不高兴,罗马的教宗也不高兴,他们喜欢苏格兰的小玛丽,不喜欢这个小伊丽莎白。看吧,要出大乱子了。西班牙的大船像流氓,天天都在英格兰的海边晃荡,这个月我已经看到第七艘了。英格兰的船就像刚孵出来的小鸡,被老鹰堵在鸡窝里,出不了海,看吧,一定会出大乱子的,小伊丽莎白要下台,苏格兰的玛丽会坐上她的位置。”
谷缜听得一头雾水,详细询问方才隐约明白,海那边的国度分为英格兰和苏格兰,各有一个女王,苏格兰的女王是天主教徒,英格兰女王是新教徒,糟糕的是,海这边的王,法王和西班牙也都是天主教徒。这两种教信奉的神明虽然差不多,教规仪式却大有不同。新教徒成为女王,让海这边的王十分生气,要找伊丽莎白的麻烦。
谷缜仍觉不解,刨根问底,那船长渐觉不耐,敷衍道:“反正小伊丽莎白会下台。唔,现在局势乱糟糟的,先前说好了的,我在离海最近的海岸放你们下船,再远的地方就不去啦,我可不想被当成英格兰的小鸡,做西班牙老鹰的口食。”
谷缜瞧这船长老头见识有限,再问也套不出什么名堂,所幸对海那边的形势已有了解。于是让他自便,又吩咐兰幽回舱休息,自己则到船舷,举目眺望,回望身后海岸,只见悬崖耸峙,礁石林立,将日色拦在身后,整座海滩黑黝黝,阴森森,仿佛一片鬼影,海水也是暗沉沉的,由蓝而灰,渐至一团漆黑,最黑的所在,是不测的深渊,是死灵的归宿,是苍茫大海的怒气所钟。
谷缜就那么站在那里,像一尊石像,望着海水,若有所思,直至船只抵达海岸。
歇息一日,众人精力恢复不少,陆上行程也多了几分生气。莫乙日夜观测“紫微仪”,声称目的地就在这块陆地的西南方,走得快,三日可到,众人得到这个喜讯,心情均是一振。
次日,众人在一座客栈歇足,姚晴这时苏醒过来,料是少了骏马颠簸,此番醒来,她精神比往日好些,便问道:“陆渐,这是哪儿?”陆渐道:“这里叫什么英吉利。”
姚晴脸露喜色,说道:“英吉利,这不也是师父的家乡么?你带我出去瞧瞧。”陆渐心想:“原来地母娘娘是这里的人。”稍一迟疑,说道:“阿晴,外面风大,还是屋子暖和些。”姚晴眼圈儿一红,说道:“你要我闷死在这里么?”
陆渐见她可怜神气,无法可想,只得用羽髦将她裹好,背着她出了客栈,两人沿一条浅红色蜿蜒小径,边走边看,姚晴兴致极好,不时哼一些不知名的小调,伸手采摘道边的叶子,拂去上面的霜花,凝神细看,眼里熠熠发光。
异国的天空高远澄澈,泛着浅蓝色的幽光,路边是一大片橡树林,林子的边缘被秋霜沁染的紫意深沉,林子里时而掠出一片寒鸦,像一片片小小的乌云飞起来,在二人头顶盘旋时许,又消失在树林里。地上长满许多不知名的花草,有的已经枯败了,有的尚且鲜嫩,姚晴认出一些,指点道:“那是千叶子,那是……”
才说出两个名字,又一阵眩晕感袭来,姚晴不由得闭上眼睛,泪水淌过嘴角,流了下来。陆渐心有所觉,说道:“阿晴,你累啦?”姚晴道:“我不累,你看,那边有个山丘,我们去那里好不好?”她一向撒娇弄嗔,极少用这种商量的口气和陆渐说话,陆渐听在耳中,心中一暖,可是一霎,又生出悲来。
爬上山丘,山丘下不远,是一条白底的大道,密密匝匝的橡树、楠树,隐约可以看到远处山岗上巍峨高耸的古堡,古堡顶尖笔挺,像一把宝剑,穿透秋日的云烟,直指藏青色的天穹。
姚晴靠在陆渐肩头,把玩一片落叶,说道:“你知道么?西城的地一到春天,姹紫嫣红,一到夏天,郁郁葱葱,真是好看极了,所以啊,我们顶怕秋天,秋风一起,花调了,叶也残了,偌大的花园,一副枯朽衰败的样子,大家都怕进去呢……可又避不过,秋天终归要来的啊。可是,过了秋天就好了,一到冬天,就会下雪,花树上堆满了积雪,亮晶晶、冷冰冰,也很好看。陆渐,你说,要是没有秋天,只有冬天,那该多好。”
陆渐道:“有没有秋天,是上天的意思,我们说了不算。”姚晴瞧他一眼,叹道:“是啊,我们说了不算,秋天总会来的,那真是寂寞啊。”
陆渐越听越觉奇怪,注视她道:“阿晴,你说什么啊?我不太明白。”
姚晴望着他,想要微笑,眼泪却不知不觉流下来,嗓子也似哽咽了,“傻子,你不明白吗?秋天来了树叶就要调领,花儿就要枯萎,就像……今日的我一样,好在这秋天也要过了,我的冬天也不远啦。”
陆渐胸中大恸,眼中泪水滚来滚去,他猛地吸一口气,压住哭意,强笑道:“阿晴,你不会死的,莫乙说了,下一个线索不远了,走得快,三天就到。”
姚晴笑了笑,说道:“你傻乎乎的,只会说一些傻话,下一个线索是鲸踪,后面呢,还有猿斗尾、蛇窟,为了马影、鲸踪,这么拼死赶路,跑死了多少马,累死了多少骆驼,可也花了一个多月,这猿和蛇又会花多久呢,只有天知道!”
“阿晴!”陆渐猛地将姚晴紧紧抱在怀里,号啕痛哭。姚晴笑道:“傻子,你力气好大,抱痛我啦。”
陆渐忙将她放开,连道:“对不住,对不住。”姚晴微微一笑,攒袖拭去他眼角泪水,说道:“傻子,你从来没有什么对不住我的,倒是我有许多地方对不住你,可没法子,我就是这个样子,想改也不成了。方才我和你说了那么多,只是想说,人生一世,草长一秋,人死就如秋来,避也避不过的,即便我死了,你也不要太难过,人死了,就像冬天的雪花,纵然冷清,倒也一尘不染,了无牵挂。”陆渐大声道:“阿晴,我不会让你死的。”姚晴道:“你啊,你就像只犟牛。”
陆渐道:“你说我是犟牛,我就是犟牛。”姚晴心头一急,两眼发黑,几乎昏了过去。
这时陆渐忽地直起身来,微皱眉头,凝视远处,姚晴缓过气来,说道:“你瞧什么?”陆渐道:“方才没留意,那条大道两边的林子里似乎有人,唔,还有马匹。”
姚晴道:“那有什么奇怪的,或许有人在林子里打猎散步。”陆渐道:“要是打猎,这林子太安静,要是散步,人马又多了些。”
姚晴笑道:“你呀,心眼儿越发多了,说不定将来我都管不住你了。”陆渐笑道:“哪里会呀,我心眼儿再多,也不及你一个零头。”
姚晴将脸一板,说道:“好呀,你骂我心眼儿多是不是?瞧我怎么教训你。”说罢挣身欲起,却连一根手指头都动不了,陆渐笑着蹲下身来,拿起她手,再自己脸上轻轻拍了一下,说道:“我代你教训我吧。”
二人四目相对,目光脉脉来回,姚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说道:“你这小子,越来越滑头了,都是臭狐狸教坏的。”
就在此时,忽听远处传来人马嘶叫,车轮滚动之声,却是一行人马从山上的古堡出来,绕过山脚,沿着那条白色大路,向着这方徐徐行来。前锋均是一色乌骓黑马,毛皮乌黑,不染杂色,马上骑士均是执矛带剑,羽甲华美,为陆、姚二人西来所罕见。黑马骑士后是一乘马车,车身镶金,由四匹白马拖拽,马车之后,则是带盾剑士和弓箭手,盾牌银光闪闪,和箭筒中的鲜丽羽毛交相辉映,十分耀眼。
姚晴道:“这人排场不小,是那城堡主人吧?”陆渐道:“好像是呢。”这时忽见一个年轻骑士越众而出,赶到马车旁,俯身向车中诉说什么,边说边笑,那骑士十分高大,眉目颇为俊秀,一头长长金发,披在肩上,宛如波浪起伏。
姚晴向陆渐笑道:“你猜,车中人是男的还是女的?”陆渐道:“她藏在车里,我怎么猜得出来?”
姚晴笑道:“我打赌是女的。”陆渐怪道:“为什么?”
姚晴道:“你看那金发骑士的眼神,只会是看到心爱女子才有的,他那说话的样子,也是逗心上人开心才会有。”
陆渐仔细瞧去,也看出一些端倪,笑道:“阿晴,你说对了。”话音方落,忽听啪的一声锐响,一名黑马骑士应声而倒,嘴里大声惨叫,捂着脸颊,鲜血从五指间汩汩流出。
紧接着,火枪声炒豆一般响起来,马上骑士要么中枪落马,要么马匹中枪,将主人颠了下来,护卫马车的骑士虽多,但枪声乱鸣,全不知从何而来,便是没中枪,也个个勒着马缰,团团乱转,偌大队伍顷刻大乱。
两轮枪声响过,密林中又嗖嗖射出一排羽箭,那羽箭甚为强劲,众骑士身着重铠,亦是一箭即穿,霎时又有多名骑士中箭落马。骑士头领发出阵阵咆哮,陆渐虽然不知其意,却猜到大约是约束部众,令其不要慌乱,果不其然,持盾骑士闻声,甘冒箭雨,竞相上前,在马车四周围成一面人墙,箭镞刺冲铁盾,发出的铮铮急响,真似中土琴师鼓琴至酣畅淋漓,前音后韵浑然一片。
那轮箭羽狂暴短促,须臾便歇,右方密林中黑影幢幢,奔出几十名蒙面剑士,左手持盾,右手持剑,举盾挡住卫兵刀剑,举剑对准众骑士马腿乱砍,待到骑士落马,便剑盾齐下,狠下杀手,只不过双方铠甲均极厚重,外有硬铠,内有软甲,刀剑极难刺入,卫兵们纵被劈刺两剑,也难致命,在地上挣扎一阵,复又爬起,双方刀来剑往,杀成一片。
卫士人数居多,又都是百里挑一的战士,片刻工夫稳住阵脚,奋然反击,蒙面剑士眼看抵挡不住,且战且退,那名金发骑士见状掣出剑来,举剑向天,叫了一声,持剑卫士顿时散开,呼啸一声,以那金发骑士为首,奔腾杀出,凭借马匹冲力,压向刺客,数十精钢重剑抡圆,劈出之时,恰似一弯上弦月陡变浑圆,蒙面人举剑一挡,无不刀折剑飞,数颗头颅随那重剑扫过,跳跃飞起,下方喷出道道血泉。
姚晴瞧的心跳加速,连吐舌头,陆渐却道:“上当了。”姚晴道:“谁上当了?”陆渐道:“卫兵。”
话音方落,骑兵阵已如一股疾风,一阵冲锋,杀到蒙面骑士前方,勒缰转马,掉过身来,金发男子长剑一指,众骑兵分为两翼,左右包抄,欲要将这群刺客统统围住,一个不落。
姚晴笑道:“快赢了,哪上当了?”陆渐将手一指,说道:“你瞧。”姚晴移目看去,悄无声息间,东南方山坡上的橡树林里闪出六条黑影,均是盔甲漆黑,面罩拉下,胯下马匹也以黑甲笼罩,手中粗重铁枪漆得黝黑闪亮。
猛然间,六马齐嘶,黑盔骑士纷纷纵马飞出,平举长枪,向着马车俯冲而来。此时众卫兵纷纷追杀刺客,马车边卫兵少了多半,只剩稀稀拉拉四五人护在四周,见状心惊,夹马迎上,但来敌马力蓄足,力量惊人,二马一交,卫兵连人带马纷纷翻倒,黑骑士来势不减,顷刻间与那马车仅隔数丈,此时卫士中的骑兵精锐都被蒙面剑士引到远处,就算马胁生翅,也是不及赶回了,霎时间,百十人眼睁睁望着黑骑士逼近,人垂剑,马停蹄,俱如木石,僵在当地。
这时间,忽听“咻”的一声,马车中射出一支羽箭,准头奇绝,从当先那名黑骑士的面罩缝隙钻了进去,那人应弦滚落马下。黑骑士还没还过神来,帘幕间精光一闪,又是一箭射出,依旧从面罩缝隙钻入,射中一黑骑士面门,那人身形后仰,不由得扯紧马缰,那马咴的一声,人立而起,幕中人第三支箭早已射出,不偏不倚,正中骏马后腿,那马一个踉跄,带着黑骑士轰隆栽倒,横卧在地,后方两名黑骑士马蹄正急,不意突遭阻碍,收束不住,前蹄一绊,齐齐栽倒,其中一人铁枪脱手,嗖的一声,掠过马车帐篷。
众卫兵既惊且喜,一声喝彩已到了嗓子边上,忽见剩下的两名黑骑士勒缰夹马,跳过同伴躯体,铁枪尖峰离马车不及一丈,一刹那,众卫兵心悬喉间,呆若木鸡。
蓦然间,一道淡淡人影从旁掠至,快得几乎看不清模样,两名黑骑士枪尖距离马车不过尺许,忽觉马匹陡然一顿,止蹄不前,两人莫名其妙,回头望去只见一个服装奇怪,容貌古怪的年轻人,背负一个少女,左右双手一手攥住一只马蹄,仅凭一人之力,将骏马冲突之势硬生生煞住。
来人正是陆渐,他眼见车中人势危,便背着姚晴从山丘上奔下,赶到时已是间不容发,陆渐情急间奋起神威,拽住马蹄,沉喝一声:“给我回来。”大金刚神力转动,扯着两匹骏马迭迭后退。
两名黑骑士何曾见过如此神通,呆了一呆,方才回过神来,扭过身形,举枪向陆渐乱扫乱刺,谁料陆渐身子左一扭,右一扭,仿佛漫不经心,来枪却是一一刺空。陆渐则是双手不离马蹄,脚下仍然如风后退,硬是将两匹战马扯离马车十丈,眼看护卫骑兵赶回,始才罢手。
黑骑士功败垂成,惊惧万分,好容易脱身,也不及再向陆渐报复,挥枪勒马,向远处狂奔而去。陆渐无意伤人,也就任其去了。
护卫骑士一去一来,回头瞧时,蒙面剑士也逃了许多,急要回头追赶,忽听马车中人叫了两声,立时勒住马匹,不再妄动,那名年轻的金发骑士催马赶到陆渐面前,神色恭敬,叽里咕噜说了几句。陆渐姚晴如闻天书,不知所云,陆渐便道:“路见不平,扶危济困,乃是我辈本分,阁下不必在意。”姚晴咬着他耳朵道:“傻瓜,你说这些,他又不懂。”陆渐道:“管他懂不懂,做个交代,我们就走啦。”背着姚晴便要转回客栈。
不料那金发骑士将马一横,拦住二人去路,一边口沫飞溅,一边舞动手中重剑,在陆渐面前挥来挥去,似乎不容二人离开。姚晴瞧得生气,说道:“陆渐,把他的剑夺下来。”陆渐皱了皱眉,一挥手,伸出二指,将那剑尖箝住。金发骑士一惊,运劲回夺,却如蚍蜉撼树,重剑纹丝不动,遽而虎口一热,剑柄离手,眨眼功夫,重剑已落到陆渐手里。
金发骑士瞠目结舌,愣在马上。陆渐笑笑,掉过剑柄,交回给他,金发骑士愕然接过,满脸迷惑,蓦然跳下马来,向陆渐微微鞠躬,又说了几句话。
陆渐道:“你说话,我又不懂。”金发骑士涨红了脸,连比手势,陆渐扔是不能明白,这是忽听远处有人笑道:“陆渐,他请你去见女王,你怎么不去?”
陆渐掉头一看,却是谷缜、仙碧等人走了过来,说话的正是仙碧,原来客栈中人许久不见二人回转,甚是担心,前来寻找。仙碧走到三人之前,微笑着向那金发骑士说了几句,那金发骑士面露喜色,翻身上马,向马车奔去。
陆渐道:“仙碧姐姐,你会说这一国话?”仙碧点头笑道:“我们去见见那位女王吧。”当先走在前面,来到那马车前,此时就看那马车帘幕一动,一位体态修长的年轻女子走了出来。
那女子有一头金棕色的秀发,高高盘在头顶,下颌尖尖,使得白皙的脸颊略显瘦削,一双碧眼转动之间,流露亲切光芒。尤为令人吃惊的是,她左手持着一张金色大弓,当作手杖,腰间挎着一壶箭,弓身长的出奇,几与主人个子齐平。陆渐寻思这张长弓便是这位女皇自救毙敌的利器,却想象不出这纤弱女子拉弓射箭的样子。
那女皇扫视众人,开口说了一句话,兰幽、青娥均为通译,立时告知众人,那女子说的却是:“你们从中国来?”
仙碧答道:“是的。”
女王道:“马可波罗书里的中国吗?”
仙碧道:“热那亚的马可波罗吗?我听母亲提到过他,但没看过他的书。”女王脸上闪现出一丝神采,说道:“忽必烈汗的子孙还好吗?”
仙碧愣了一下,摇头笑道:“忽必烈汗的子孙早已被赶出中国了。”女王露出吃惊神色,低下眉头,若有所思,喃喃道:“鞑靼人也衰败啦?”又抬起头,问道:“中国很远吗?”
仙碧道:“很远,有高山沙漠,还有无数的盗贼。”
女王露出怅然之色,说道:“你是中国人,怎么会说我国的语言?”仙碧道:“我的母亲温黛,来自贵国。”
“温黛……”女王身子震了一下,露出诧异之色,“这和我一位姑母同名,她很小的时候就失了踪。”仙碧从怀里取出一枚红宝石戒指,说道:“女王,你认识这个吗?”
侍女接过戒指,转递给女王,女王飞快的看了一眼,注视仙碧道:“这枚戒指有都铎王氏的家徽,倘使你没有说谎,那么这枚戒指曾经的主人就是我的姑母,我是亨利八世的女儿伊丽莎白。”
仙碧道:“我是温黛·都铎的女儿仙碧。”
女王露出惊喜之色,徐徐走下马车,伸出手来,说道:“欢迎你回到英格兰,我的堂姐。”
仙碧道:“在这里能够见到女王,真是天意。”
“是的。”伊丽莎白说道,“这是上帝的安排,带我的马来。”一名卫兵牵来一匹雪白的牡马,伊丽莎白跳上去,将长弓横在马鞍上,说道:“给我的堂姐一匹马。”
一个卫兵首领上前说道:“女王,这里可能还有刺客潜伏,骑马危险。”伊丽莎白说道:“你知道刺客的来历吗?”
首领道:“被俘的刺客里有苏格兰人,我们在林子里还发现了西班牙人的滑膛枪。”
伊丽莎白道:“这样说起来,那个漂亮的玛丽·斯图亚特和我的姐夫菲利普结成了同谋。我这次出来狩猎是很秘密的,他们却对我的行踪了如指掌,沃尔辛厄姆,我想你应该把内奸找出来,而不是关心我是否骑马。”
首领一时语塞,躬身后退。其时仙碧已翻身上马,随在伊丽莎白左侧,伊丽莎白又道:“沃尔辛厄姆,你去古堡取来足够的马,供我的中国客人们骑乘,我要请他们去宫中做客。”
沃尔辛厄姆答应一声,率人转回古堡,不多时便牵来许多马匹,盛意难却,众人只得翻身上去,伊丽莎白向陆渐招手道:“独一无二的勇士,请你到我的右边来,有你在,危险都会躲的远远的。”
陆渐听兰幽转述,微微吃惊,姚晴则露出不悦之色,但也不便阻拦,二人一骑双乘,来到伊丽莎白右边,伊丽莎白轻轻打个呼哨,一道黑影从天而降,落到她左臂的皮套上,却是一只黑白相间的猎鹰,体格不大,但十分精悍。
伊丽莎白微微一笑,向仙碧说道:“这只鹰很厉害,多亏了它,这次我捕到了七只狐狸。”
仙碧说道:“你很喜欢打猎吗?”伊丽莎白说道:“是的,这一点我和父王很相似,他亲手教会我射箭,今天,这张弓救了我的命。”说到这儿,她掉头向陆渐嫣然一笑,说道:“也多亏这位了不起的武士,我看到他将马匹拖开,都惊呆了,心里想,这个人是谁,天啦,难道是玛挪亚的儿子参孙?”
姚晴听得好奇,忍不住问道:“参孙是谁?”仙碧笑道:“那是一位神话中的武士,力大无穷,一个人杀死过三千人。”
伊丽莎白询问过二人的对话,认真的道:“可今天的事不是神话,亲爱的堂姐,我看得出来,你的朋友都是非凡的人。”
仙碧笑笑,说道:“可是你刚刚遇刺,骑马多有风险,我希望你能坐马车。”
伊丽莎白摇头道:“我骑马,就是要告诉他们,我并不害怕他们。”
仙碧道:“是为宗教之争吗?”
伊丽莎白摇头道:“不,那只是事情的一个面,另一个面是权利,苏格兰的玛丽有法国做她的后盾,她梦想我的王位,菲利普则想要控制英格兰,可惜的是,我不如我的姐姐玛丽女王那么听话。”
卫兵们被女王弃车骑马所振奋,都护拥左右,气势昂扬,这么走了一程,前方奔来数骑人马,都是朝臣们听到风声,纷纷前来拜见问候。伊丽莎白天性好动,不喜欢呆在伦敦的深宫,而是喜欢临幸各地的庄园,狩猎放鹰,在她一生之中,极少有人知道她下星期在哪里过夜,这自然给了朝臣们许多麻烦。
谈话间,道旁的林子里突然窜出一只红狐,伊丽莎白目光敏锐,一眼瞧见,闪电般挽起长弓,一箭射出,这时间,旁边也响起“咻”的一声,一支羽箭同时发出,两支箭在空中几乎为一支,齐刷刷射中飞奔的狐狸。
伊丽莎白转过头,看见那名金发骑士正收回长弓,伊丽莎白露出喜悦之色,不由叫道:“罗伯特·达德利。”金发骑士一挥鞭,奔出队列,俯身用长弓挑起那只红狐,转身来到女王面前,翻身下马,举起猎物,喜滋滋的道:“尊敬的女王,今天见识了你的英姿,坚定了我对你的情意,这两支箭射中同一只狐狸,足见我们心有灵犀。我以万分的热诚,渴望成为你的夫婿,把我的热情和生命交到你手里。”
伊丽莎白瘦削的双颊涌起一抹红晕,注视马前男人,眸子里发出迷离的光辉,方要开口,塞西尔忽然打马上前,说道:“陛下,你要是答应这件婚礼,英格兰将因此流血。”
伊丽莎白微微怔住,罗伯特却面带怒色,跳将起来,紧握剑鞘,大声道:“塞西尔,你是诅咒我吗?”
塞西尔淡淡道:“我不会故意诅咒谁,但事情很明白,你是诺森伯兰公爵的儿子,你娶了女王,那么权利的天平就会倾向你的家族,如此一来,其他的公爵和伯爵呢,他们会怎么看?国内的望族不会用喜悦的眼光看待这件事,他们只会忌妒、漫骂甚至反叛,女王每作一个决定,都要为诺森伯兰承担义务,人们会猜测是女王的决定,还是罗伯特·达德利的幕后指使,女王的权威消弱,望族间的斗争会兴起,所有的局势将无法收拾。”
罗伯特脸涨得通红,额上青筋突突乱跳,手中的剑柄却越握越紧,伊丽莎白神情恍惚,呆了一会儿,忽地叹道:“罗伯特,很遗憾,塞西儿是对的,我无法答应你。”罗伯特如遭雷击,脸色变得煞白,忽地一言不发跳上骏马,挥鞭纵马,一道烟走了,伊丽莎白望着他的背影,眼里流露深深的迷惑,仙碧见了,不由暗暗叹息。
过了一阵,伊丽莎白说道:“赛西尔,那么你认为我应该嫁给谁呢?”塞西尔又道:“为了保持女王的权威,国王只能嫁给国王。”
伊丽莎白忽然涨红了脸,死死盯着他道:“你要我嫁给谁?”塞西尔为她的目光所慑,低头道:“这都是女王的选择。”
伊丽莎白默不作声,打马前行。
行走半日,便至英王宫殿伊丽莎白设宴款待众人,谷缜喝了两杯酒,只觉酒味淡薄,不甚过瘾,扭头四顾,忽见莫乙两眼发呆,望着远处,循他目光看去,却是西北墙角的一副地图,不由问道:“你瞧什么?”
莫乙恍然惊觉,说道:“谷爷,这幅图就是咱们所处的大岛全图,小奴以前虽然瞧过‘万国地图’,但勾划粗率,远不如这幅地图详尽,所以按照这幅地图,我计算了一下,发觉有些不对。”
谷缜心中一惊,忙问道:“有什么不对?”莫乙道:“我说三天可达,说的是陆路,但从这幅地图来看,我们要去的地方,却远在海里。”
谷缜道:“这么说,我们又要出海?”莫乙微微点头。
这时间,音乐声忽然停止,伊丽莎白正与仙碧说话,不由抬头叫道:“有什么事?”这是一个大臣快步上前,说道:“西班牙的使节一定要马上面见女王,如不然,他立马启程回国,因此造成的后果,全由我方承担。”
伊丽莎白微微蹙眉,低头不语,仙碧问道:“女王陛下,有什么为难的事吗?”伊丽莎白叹了口气,说道:“堂姐,这件事我本想拖延一阵,这一下是拖不过去了。”抬头向那名大臣挥了挥手,说道,“请西班牙使节进来。”
那名大臣偷偷看了在场众人一眼,伊丽莎白说道:“这里都是我的亲戚和朋友。”大臣躬身行礼,默默退出宫外。
不一会儿,有侍臣领着一个黑发多髯的男子进来,那男子脖子僵直,两眼直视,脚下步子沉重,每走一步,嘴边胡须就是一阵颤抖。直走到伊丽莎白座前,那男子方才立定,勾脖弯腰,草草行了一礼,说道:“女王陛下。”
伊丽莎白略略点头,问道:“你来有什么事?”
那位大使说道:“我来,是受尊贵的菲利普大王之命,向同样尊贵的女王陛下请求两件事。”伊丽莎白一反亲切风趣,望着那人,默不作声。
大使被女王目光逼视,微露窘色,努力镇定心神,说道:“第一件事,菲利普陛下真诚地向女王陛下求婚,他认为这是一桩让人羡慕的好婚事,陆地和海上最强大的君主与聪慧的女王一旦结合,必将震动世界,作为西班牙国王的妻子,我国也将容许英格兰分享广袤海疆的若干权利。”
伊丽莎白一手托腮,一手握着王座的扶手,听到这里,紧攥扶手的指节变得青白,仙碧在她左近,分明感到她的颤抖。
沉默一阵,伊丽莎白慢慢说道:“可是,他已经娶过我的姐姐玛丽,事实上,他是我的姐夫。”
大使笑了笑,说道:“对于这一件事,菲利普大王并不在意。”
伊丽莎白微微发抖,脸庞有几分苍白,慢慢道:“倘使我嫁给了菲利普,我就必须和他一样信奉天主教吗?”
大使说道:“那是当然,天主教会是唯一被上帝认可的教会。”
伊丽莎白道:“那么,西班牙的敌人就会成为英格兰的敌人吗?”大使道:“是的。”
伊丽莎白道:“那么,西班牙的朋友也就会成为我的朋友?”大使道:“陛下英明。”
伊丽莎白道:“包括苏格兰的玛丽·斯图亚特?”大使愣了一下,点头道:“陛下的朋友也会成为西班牙的朋友。”
伊丽莎白微微冷笑,说道:“这样一来,因为我的婚姻,英国的子民就要对菲利普效忠,英国的新教徒就要对教皇效忠?”
大使道:“大王希望如此。”
伊丽莎白一挥袖,徐徐站起身来,说道:“我想明白告诉你我的决定。我深爱着我的人民,我不愿他们为我背上西班牙的包袱,我也不想改变我的信仰,这是我的父亲亨利八世留给我最宝贵的东西。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私人的原因,也是一切原因中最重要的。我,伊丽莎白,决定将自己奉献给全能的上帝,不再涉足尘世的婚姻,我将独处闺房,直到生命的终结。”
这话说完,宫殿中一片沉寂,西班牙大使张大了嘴,望着女王,冒冒失失地用左脚蹭了一下右脚,又取出手帕揩去额角的汗珠,定了定神,才说道:“那么第二件事,是有关陛下的子民出海的事。”
伊丽莎白道:“他们怎样了?”
大使道:“按照教皇亚历山大六世在1493年颁布的教谕,1494年我国和葡萄牙签订了《托尔德西拉斯条约》,依照教谕和条约,以亚速尔群岛附近的子午线为界,世界上的海洋由我国和葡萄牙分别统辖。在西班牙的海疆内,没有我们的允许,任何船只不得通行。但据我所知,女王陛下的一些臣民违反了教皇的谕令,私自出海通商,严重侵犯了西班牙的权利。在此我谨代表菲利普大王,向尊贵的女王陛下提起抗议,希望贵国约束臣民,不要挑衅上帝的旨意。”
“上帝的旨意?”伊丽莎白眼中露出一丝讥讽,“你是指教皇的教谕吗?”
大使道:“是的,教皇是上帝在人间的使者,他的教谕就是神示。”
伊丽莎白蓦地深吸了一口气,一字字道:“我认为,上帝是公正无私的,教皇无权代表上帝划分世界,也无权把国土送给他喜欢的人。”
西班牙大使的脸涨成深浓的紫色,双眼盯着女王,忽地大声叫道:“女王陛下,恕我冒昧,你这番话不但侮辱了教廷,更侮辱了我的祖国。你是在说,西班牙勾结了教皇,划分世界吗?”
伊丽莎白严厉的神情却忽然消失了,她笑了笑,缓缓坐下,一手托着下颌,一手轻轻敲打扶手,望着盛怒中的对手,眼里透着莫测的笑意,慢慢说道:“大使先生,你一定误会了我的意思,我只说上帝是公正无私的,他对西班牙和英格兰理应一视同仁。”
西班牙大使嘿嘿笑了两声,傲然道:“那么我的话到此为止,无论女王陛下如何看待,我国将严守1494年的条约,在我国的海疆上行使权力,贵国的船只如果贸然进入,一切后果由英格兰自己承担。”说到这儿,他攥紧拳头,狠狠挥舞了一下,然后不待女王回答,便匆匆行一个礼,转过身子,大踏步走出宫门。
英格兰群臣一片哗然,纷纷叫道:“这太失礼了。”“分明是侮辱。”“宁可与菲利普开战,也决不屈服。”
伊丽莎白挥了挥手,平息声浪,说道:“各位,眼下不是讨论战争的时候,我,有些累了。”说罢起身,目光一转,望着陆渐道,“尊贵的勇士,你救了我的性命,希望得到什么样的赏赐呢?”
陆渐方要推辞,忽听谷缜在他耳边传音道:“向她要一艘海船,越大越好。”
陆渐微微皱眉,却听谷缜又道:“事关重大,快说。”陆渐无奈,只得硬着头皮,起身说道:“女王陛下,我想要一艘很大的海船。”
伊丽莎白微感吃惊,问道:“你要海船做什么?”陆渐边听谷缜传音,边道:“我有很紧急的事情,要在近两日出海远航。”
伊丽莎白沉思了一下,说道:“很不巧,在以前我可以给你最好的船,但眼下局势很糟。我刚刚拒绝了菲利普的求婚,又质疑了他的海权,若要再派船出海,无异于向他挑战。我的国库十分空虚,一天的战争也支持不了。亲爱的勇士,请你谅解,除了海船,我可以给你别的东西。”
陆渐叹了口气,说道:“既然这样,我什么也不要,陛下,我们这就告辞。”伊丽莎白望者他,欲言又止,终究叹了口气,说道:“那么塞西尔,你为我恭送这些客人。”
仙碧也起身告辞,伊丽莎白拉着她的手,甚是不舍,解下颈上的项链交到她手里,说道:“堂姐,希望你再来看我。”又托仙碧问候温黛,絮絮再三,才依依而别。
众人出了宫门,告别塞西尔,谷缜说明出海缘由,仙碧苦笑道:“这当儿出海,真不是好时候。”
姚晴道:“那个什么人竟把天下大海分成两半,送给两个国家,这不是发了疯吗?就冲这一条,咱们偏要出海给他瞧瞧。”
谷缜沉吟未决,忽见从身后行来一个身披斗篷的骑士,来到近前,众人定睛细看,却是罗伯特·达德利,他神色憔悴忧郁,翻身下马,语声低沉的道:“我受女王之托告诉各位,若要乘船出海,还有一个办法。”
众人大喜,仙碧问道:“什么办法?”罗伯特道:“以英格兰国家的名义出海,必然惹怒西班牙,引发战争。但如果乘坐民间的走私商船,就纯属臣民的个人行为。可是这么一来,你们将得不到英格兰王室的任何庇护,西班牙的战舰会像野狼一样撕碎你们。女王陛下并不希望你们冒这个险。”
谷缜忽道:“我们的事迫在眉睫,足下只需告知,在哪里有能出海的船。”
罗伯特听罢通译,注视谷缜,二人目光相交,罗伯特只觉对方目光慑人,不由得垂下眼皮,说道:“要是你们心意已决,我可以带你们去见一个人,这人的名声很坏,他走私布匹,贩卖奴隶,是个地地道道的恶棍,可是,他有两件事却足以称道,一是胆大包天,二是他有英格兰最快的海船。”
陆渐听了这话,大皱眉头,方要拒绝,谷缜却饶有兴趣,笑着说道:“妙极了,这位恶棍叫什么名儿?”罗伯特道:“约翰·霍金斯。”谷缜道:“很好,我真想立时见到这位主儿。”
罗伯特道:“我知道他在哪里,我可以带路。”于是翻身上马,带领一行人沿河行走,大河穿城而过,河水在身边汨汨流淌,水面上漂浮着淡淡的雾气,山河中的船只与岸上的房舍尽都飘渺起来,远方教堂的尖顶拔地而起,挺拔秀气,令四周简陋的房屋相形见拙,有如一名少女,在侏儒之中亭亭玉立。
陆渐憋了一时,忍不住道:“谷缜,你这事做得不妥,那人既是恶棍,怎能和他为伍?”
谷缜笑了笑,说道:“陆渐,我不是跟你说过吗,我最大的喜好,就是让坏人做好事。这坏人越坏,越有趣味。”
虞照道:“谷老弟,你这岂非玩火?”谷缜道:“玩火二字说得极是,火固然会焚毁房屋,烧死人畜,若掌控得当,却可煮饭烧水,烹饪美味。甚至于在战场上火攻破敌,如赤壁之战。火对曹操来说,是大大的坏事,对孙权、刘备却是救命的好东西。自古许多恶人所求甚简,杀人放火,无非为了一个利字,真正难敌的,还是那些冒正义之名,行屠戮之实的正义之士。这等人亦善亦恶,似正似邪,杀也不是,用也不是,千古之下,大半的纷争,都是他们想出来的。”
众人听得无不点头,仙碧道:“谷老弟说得是,就好比皇帝,隋炀帝那种坏皇帝其实少得很,汉武帝、朱元璋一流的人物却不在少数,既是明君,也暴戾惊人。”
谷缜笑道:“不但皇帝如此,寻常人也是如此,恶人总是少数,多数人都是半善半恶,随时变化。在场各位,谁又能说自己从无恶念呢?”陆渐苦笑道:“罢了,真是说不过你。”
这时姚晴冷不丁道:“谷缜,你说这英格兰女王是个什么样的人?”
谷缜微一沉思,说道:“一言难尽。这位女王目光敏锐,却又善解人意,果敢无畏,却懂得隐忍待机。多情善感,却是私欲甚少,能够为臣民做出牺牲。有道是‘王者无私’,君王圣德,莫过于‘无私’,最难做到的,也是无私。这个女王尚且年少,倘使天假其年,这个西方小国必会风生水起,大有作为。”说到这儿,他皱了皱眉,回望东方,冷笑道:“至于那个嘉靖皇帝么,嘿嘿,正做着升天成仙的白日梦呢……”众人想到大明朝廷的作为,无不暗暗摇头。
这时忽听罗伯特叫道:“到了。”
众人举目望去,只见河岸边一座港口,桅帆林立。罗伯特打马来到来到三桅海船前,四顾无人,掀开斗蓬,叫一声:“霍金斯。”谷缜凝目细看,那艘海船比之寻常海船为小,船底更为狭窄,龙骨流畅坚固,浑然天成,三桅架设得当,几无余赘,虽说不如平底大船沉稳,轻快灵便却有过之,一瞧就是为了躲避走私缉查所造,谷缜也是使船的行家,见了这船,心中暗暗赞了一个“好”字。
罗伯特叫罢,过了片刻,一个黑须长发,身形瘦削的中年汉子来到船头,仿佛尚未睡醒,揉了揉眼睛,看着众人道:“我没看错吗?莱斯特伯爵(按:罗伯特的封号),什么事情有劳您的大驾?”
说话间,船上已有人刷刷刷扯起风帆,罗伯特知道这老滑头心中有鬼,害怕自己清算走私贩奴之事,只需一言不合,立马就要开溜,到时候追到天涯海角,也休想找到他去,当下挥了挥手,大声道:“我不是来找你麻烦,放下梯子,让我们上来。”
霍金斯迟疑不决,罗伯特大不耐烦,挥舞马鞭,叫道:“该死的,我以上帝名义发誓,这次来,跟你那些混帐事无关。”
霍金斯这才放心,呵呵一笑,招呼道:“放下绳梯,迎接伯爵大人。”话音方落,船上便抛下一道绳梯,众人弃马爬到船上。霍金斯盯着中土众人,碧眼眨动,一脸好奇。
罗伯特说道:“霍金斯,这些人是中国的商人,有事出海,你带他们一程。”
“中国?”霍金斯一楞,露出惊喜垂涎之色,跳将起来,大叫道,“用金砖铺地的中国吗?堆满香料和珍珠的中国吗?”谷缜等人见他如此激动,不由得面面相觑。罗伯特苦笑道:“马可波罗的书里是这样写的。”谷缜微微皱眉,向陆渐低声道:“这个马可波罗可把牛皮吹破了。”
忽听罗伯特道:“霍金斯,你答应这次航行吗?”
霍金斯一转眼珠,摆了摆手,严肃的道:“眼下是非常时期,西班牙人的战舰像野狼一样在外晃荡,我这只小破船遇上他们,就是一只无力的羊乖乖。”
罗伯特面有怒色,大声道:“霍金斯,这是,这是……”他本想说是女王的指令,又怕一旦以英王名义征用此船,西班牙必然大做文章,故而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说道:“霍金斯,我以个人的名义,希望你能答应这次航行。”
霍金斯笑嘻嘻的道:“伯爵大人的友谊我一向看重,但我更看重水手们的生命……”话没说完,谷缜打开一个鹿皮口袋,向下一倾,珍珠,玛瑙,红宝石,祖母绿,猫儿眼,诸色宝石如雨泻落,叮叮咚咚落在甲板之上。
船上英人无不瞧得目定口呆,谷缜向仙碧道:“告诉这位船长,如果他带我们出海,这袋宝石算是定金,另外一半,航行完结后交付。”仙碧依言说了。霍金斯眼睛不离地上珠宝,听完这话,轻轻打了一声呼哨,嘻嘻笑道:“太妙了,成交,中国商人,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的船长。”
罗伯特冷冷道:“你的小破船不是羊乖乖吗?”霍金斯笑道:“伯爵不知道,吃饱的绵羊狠过鲨鱼呢。”他抬眼望着谷缜道:“你们要去哪儿?”
谷缜道:“方位尚且未定,贵船要作远航准备。”霍金斯微露迷惑之色,问道:“什么时候出发?”谷缜道:“最好今日。”霍金斯吓了一跳,大叫道:“没可能,我还没有备好给养。”
罗伯特道:“这好办,我交代下去,给养立马运来。”霍金斯笑道:“好极了,给养越多越好,我们要环球,环球航行,知道吗?”
罗伯特面露愠色,骂道:“贪心鬼。”一甩衣袖,下船去了。霍金斯忙不迭蹲下身子,将散落在地的宝石珍珠一一捡起。
国家有排山倒海之力,罗伯特暗中张罗,半日工夫便将给养补足,他本人为避嫌疑,再没上船,远在岸边遥遥注视。
霍金斯召集水手,大声道:“这次航海时机不同以往,风险很大,需要最老练的水手,二十岁以下的人都站出来。”说到这里,从队列中稀稀拉拉走出几人。霍金斯目光扫过,皱了皱眉,叫道:“德雷克,你也出来。”
那个水手个子瘦小,脸上稚气未脱,却有几分阴沉,闻言抬了抬眼皮,露出又黑又亮的一双眸子,盯着霍金斯,冷厉逼人,淡淡说道:“我刚满二十岁。”
“你骗鬼。”霍金斯伸出大手,将他拎出队伍,厉声道:“你看起来顶多十五。”
德雷克一边挣扎,一边叫道:“我二十了,就是长得慢些。”
但霍金斯的大手犹如铁钳,硬是将他拎到一边,向众水手叫道:“给你们一个小时,跟老相好告别,买些私人用品,一小时后本船出发,过时不候。”
水手们哄然答应,霍金斯转过身子,撵鸭子般将那不足年龄的水手赶下了船,便转回船舱,与谷缜说话去了。
一小时转眼即过,水手纷纷归队,霍金斯清点人数,皱眉道:“怎么,马丁呢?那个大个子舵手哪儿去了?我还指望他掌舵呢!”
众水手面面相觑,这时忽听一个声音说道:“他不去了。”
霍金斯掉头四顾,却不见人,这时忽见德雷克从人群里猛地钻出目无表情,慢慢说道:“我二十岁了,可以出海了,大个子马丁是个蠢材,我比他强得多。”
霍金斯望着他,惊疑不定,说道:“你把他怎么样了?”德雷克道:“你管不着。”霍金斯皱了皱眉,死死盯着他道:“我管不着?哼,我的决定不会改变,二十岁以下,不许出海。”德雷克也盯着他,目光锐如钢针:“我已经二十岁了,我要出海。”
霎时间,这两人如斗鸡一般立在甲板上,目光相对,彼此不让,霍金斯的脸色渐渐阴沉起来,德雷克的目光也越发森冷,两人身上发出的凛冽寒气,让五大三粗的水手们屏住呼吸,一个少年水手公然冒犯大名鼎鼎的霍金斯船长,这是前所未有的事。
“船长,时间到了。”大副从内舱出来,手里拿着一只怀表。
霍金斯一咬牙,揪住德雷克,高叫道:“你这个该死的小鬼,我要把你丢到水里去。”
德雷克竭力扳开他手,大声道:“我二十岁了,我要出海,你丢我下去,我会再爬上业。”
霍金斯咆哮道:“咱们就来试试。”
正在拉拉扯扯,忽听有人哈哈大笑,两人转过身去,却是谷缜,谷缜笑道:“这小子蛮有意思,说来我也没满二十岁。霍金斯船长,你就网开一面,让他出海吧。”
霍金斯听了仙碧的译语,苦笑道:“我是为他好,这次航行很危险。”谷缜瞧了瞧德雷克一眼,笑道:“有的人喜欢冒险,最难过的却是无险可冒。”说到这里,他一挥手,大声道:“时间到了,过时不候,开船吧。”
霍金斯无奈放开德雷克,在他腿上踢了一脚,喝道:“该死的,去后船掌舵。”
德雷克目光闪动,深深看了谷缜一眼,默默向后舱走去,经过谷缜身边,嘴唇嗫嚅,似要说些什么,却终究没有说出口。
白帆扬起,大船驶出水港,行了约摸两里,忽听见远处传来喊叫声,水手们回头望去,码头踉跄跑来一条壮汉,头上包着布条,布条上一团鲜血十分醒目。那汉子冲着海船哇啦大叫,拼命挥舞,众水手哈哈大笑,纷纷叫道:“蠢货马丁”,“羊羔马丁”,“面包马丁”,“软蛋马丁”,一阵工夫便给那汉子取了十多个诨名。
霍金斯不由得皱起眉头,向德雷克道:“你用什么放倒他的?”德雷克淡淡的道:“棍子。”霍金斯咧嘴一笑,说道:“你要当心,回来的时候他会杀了你,抽出你的肠子喂狗去。”
德雷克默不作声,回头一瞥,日已入暮,岸上风烟涌起,马丁狂怒咆哮的影子渐渐模糊不清,海船似慢实快,驶出那条宽阔的内河,沉默地进入浩瀚的大海。
忽听一个女子的声音道:“接下来,往西南方行驶。”声音娇脆可人,德雷克心头一热,掉头望去,仙碧与一个大头怪人并肩走来。那怪人两步抢到罗盘前,手持一个古怪仪器,比照罗盘,看了又看,嘴里叽里咕噜说了几句,仙碧听了,向德雷克笑道:“小家伙见谅,你不懂我们的话,我们要换一个人掌舵。”
德雷克抿着嘴,冷冷道:“哪么谁来掌舵?”话音方落,便听一阵笑语,转眼望去,却是谷缜走了过来,仙碧笑道:“谷先生说,他来掌舵。”德雷克目光一闪,盯着谷缜,神色疑惑,谷缜笑着上前,通过仙碧询问舵轮用法,德雷克阴沉着脸,只不作声,倒是霍金斯开朗些,连说代比,将转舵法子说了,但也心中犹疑,说道:“谷先生,掌舵是大事,不是玩儿的。”谷缜笑道:“贵国的舵比中土高明,但与荷兰人的船大同小异。”
霍金斯微微吃惊,肃然道:“谷先生,你驾驶过荷兰人的船?”
谷缜笑笑,眼中露出追忆之色,说道:“以前我有一只船队,八艘荷兰战舰,声势浩大,可惜打过一仗,便散了。”霍金斯、德雷克对视一眼,将信将疑。
谷缜走到舵边,和莫乙商议几句,拍拍舵轮,笑道:“霍金斯船长,这船有名字吗?”霍金斯诡秘一笑:“这船名字天天都换,这次出海是受公爵大人所托,就叫公爵号吧。”谷缜笑道:“公爵号不够气派,依我看,还是叫做女王号的好。”霍金斯一愣,道:“就依你的,叫女王号。”
谷缜将舵轮一转,高叫道:“将前桅的帆扯起来,我要逆风行驶。”
霍金斯和德雷克见他掌舵手法精准娴熟,心中一阵惊讶,霍金斯转身发令升帆,又拍了拍德雷克,说道:“你去中桅警戒,一见可疑船只,立即吹号。”
德雷克挎上一只大海螺,一溜烟爬到中桅 9876." >顶端,未及眺望,便听头顶有人说话。德雷克吓了一跳,双手竟尔松开缆绳,向下坠落,不料手腕忽紧,将他提回原处,德雷克急忙抓牢绳索,回头一瞧,一个白发男子一脚独立,站在桅杆顶端,容貌俊秀,眸子明亮澄净,望着自己,意似询问。大约方才天色沉暗,这男子的衣衫又与白帆同色,德雷克爬上来时,竟未瞧见,这是忍不住道:“你是谁?”
来人正是左飞卿,他左右无事,来桅顶赏鉴风景,闻言亦道:“你说什么?”话才出口,悟及二人言语不通,不由得哑然失笑,袖袍轻轻一挥,德雷克眼前顿花,已不见了白衣人的影子,四处望望,亦不见人,他心中疑惑,低头看去,左飞卿不知如何,已到甲板之上,步履潇洒,向船尾楼走去。
德雷克何曾见过如此神出鬼没的身法,饶是胆大,也不禁打了个突,伸手在胸口画了一个十字,暗暗念叨:“全能的天主,愿你保佑小弗朗西斯,不要让他遇上邪恶的东西……”一边默祝,一边盯着左飞卿,只见他走到船尾左舷,负手而立,默默注视正与虞照谈笑的仙碧,白衣白发,直如一尊雪人。
船行半夜,圆月向西,秋风拂面而过,带着悠悠凉意,海水懒洋洋来回荡漾,枯燥乏味,松弛的护桅索晃来晃去,有如摇篮。
德雷克久在如此景况,渐渐神志模糊,双手兀自攥着桅索,头却频频下点,昏然欲睡。
突然间,一股战栗涌上心来,德雷克一个机灵,撑开眼皮,极目望去,乌黑泛蓝的海面上,浮现出一个庞然巨影,德雷克惊疑兴奋,拿起号角,呜呜吹响。
一船人顿时惊醒,火光乍亮,甲板上脚步乱响,道道人影拥到船舷。就当此时,德雷克忽觉有异,扭头望去,左飞卿不知何时已来到身边,眺望远处,德雷克呆了呆,转头望去,那个庞然大物在海面上游弋了一阵,喷出一大团雪白的水花,慢慢沉没下去。
“是,是一只大鲸。”德雷克面皮一阵发烫,左飞卿瞧他一眼,皱了皱眉,翻身飘落。
甲板上传来一阵谩骂,水手们空担心一场,当然不能就此作罢,德雷克被骂了个狗血淋头,羞怒交迸,低头拽着桅索,一言不发,直待骂声稀落,突然间,三团黑影从海面上涌将出来,绰约显出船只轮廓,德雷克仔细瞧瞧,心神猛地一震,将号角凑到嘴边,长长吹了起来。
人们才刚上床,复又惊觉,霍金斯爬上甲板,厉声叫道:“德雷克,你这个狗狼养的,又是什么?鲸鱼?金枪鱼?还是他妈的海龟?”德雷克大声道:“是他们。”霍金斯道:“谁?”德雷克道:“西班牙人,没错,西班牙战船,一共三艘。”霍金斯一愣,眨了眨眼,还没说话,谷缜已然高叫起来:“把帆扯足,我要顺风行驶。”
号令发出,甲板上一阵骚动,德雷克从桅顶上飞身滑下,与两个水手奋力拉起中桅白帆,霍金斯直奔底舱,指挥炮手向铁炮中灌注火药。
谷缜奋力扭转舵轮,海船突然向左歪斜,雪白巨浪冲上甲板劈头盖脑打向众人,“女王号”在海面上硬生生画了一个雪白的“之”字,昂起船头,向着西北方飞驶而去。
西班牙战舰亦同时扯起风帆,骤然提速,势如三箭齐发,成品字形向女王号包抄而来。
船头破浪,哗哗作响,海风在耳边厉声呼啸,追逐之间,东方发白,一轮红日半露峥嵘,万道金光将深沉大海照得金碧辉煌,西班牙战船亦被镀上瑰丽的金红,黑铁的炮管有如黄金铸成,令人望而生畏。
轰隆数声,乱炮齐鸣,谷缜一摆舵,海船陡偏,斜刺而出,一颗铁弹擦过右舷,木屑纷飞,船身震动,船身众人东倒西歪,尖叫声冲天而起。
陆渐正护着姚晴在底舱,姚晴昏迷未醒,陆渐以内力护住她的筋脉,不敢稍懈,故而明知有变,也不敢离开船舱,不料船身震动太猛,竟使姚晴颠簸惊醒,才有知觉,便听一声巨响,夹杂着无数喊叫声,直如巨雷当空炸响。
姚晴精神陡振,说道:“陆渐……”她虽已尽力叫喊,落入陆渐耳中,仍是细微虚弱,忙道:“我在这里。”姚晴虚弱道:“快,去上面。”陆渐一愣,温言道:“一切有谷缜应付,不要担心。”姚晴撅起嘴来,盯着陆渐,嘴里不说,气恼已俨然写在脸上。陆渐拗她不过,叹了口气,将她抱起,蹿上甲板,尚未立定,船身陡倾,一排巨浪如雪山崩塌,直压过来。陆渐右手扶住姚晴,左掌蓄满真力,横扫而出,劲力所至,浪峰竟被拦腰冲出一个豁口,势如奔马,从二人身周轰然冲过。
大浪千叠,绵延不休,扫开一个浪头,陆渐将身一纵,落在桅杆横木之上,又是一个浪头打来,浪花飞溅,冲至陆渐双膝,方才退去。陆渐暗自心惊,低头一看,姚晴脸色煞白,望着远处,秀目闪闪发亮,陆渐蓦地想起仙碧的话,一时莞尔,寻思道:“阿晴真是好事喜斗,遇上纷争,便觉欢喜。”一边想着,一边极目眺望,那三艘西班牙船忽集忽分,炮口青烟袅袅与红日相映,朝霞齐飞,几只乌羽的海燕嬉戏浪尖,浑然不觉身边争战。
轰隆巨响,几枚铁球由小而大,冲出炮口,呼啸而至。不料距女王号尚有数丈,力道忽衰,哗啦一声坠入海中,溅起必朵雪白浪花。姚晴瞧得有趣,微露笑意。这时忽听谷缜一声长呼:“准备发炮。”话一出口,便由仙碧转译给一个水手,那水手又向后传,呼喊一声紧接一声,直如重涛叠浪冲过甲板,直到下舱炮位。
谷缜双手猛转舵轮,海船左横,斜冲十丈,说时迟,那时快,霎时间,左舷逼近一条西班牙船,那艘船追逐最急,无意中竟将左舷送到谷缜炮口之下,况且刚刚发过炮,填药再发,已然不及。
霍金斯老于海事,看得真切,谷缜号令未至,他已然点燃引信,数声炮响,几枚铁球如箭飙出,一颗不落,击中那艘西班牙船,那船恰如纸糊一般,多了几个缺口,匆忙逆风行驶,横移近百丈,另两艘船见同伴吃了大亏,又见女王号横冲直撞,右舷炮门又向自己转来,不觉心惊胆战,来势为之一缓,谷缜却不恋战,顺风行驶,加速向前,一阵工夫,将三艘西班牙船抛到视线之外。
这么行了半日,西班牙船在海平线上时隐时现,不多时,西风徐来,两方船速均慢了下来,女王号轻便快巧,航速奇佳,打打停停,却始终与对方相隔一炮之距,西班牙船连番发炮,始终打它不着。
日过天顶,姚晴昏然入睡,陆渐正想回到舱中,船头水手发出一声大喊:“看,那是什么?”陆渐举目望去,前方海面仿佛春草破土,冒出一片乱礁,霍金斯正巧登上甲板,一瞧脸色发白,叫道:“那是‘魔鬼群礁’,谷先生,快绕过去。”
谷缜转动舵轮,绕过乱礁,向南行驶,这时莫乙谨守罗盘,牢牢注视,刚过礁群,他脸色忽然一变,叫道:“糟糕,谷爷,从罗盘看,要穿过这片礁石。”谷缜一怔,瞪着他道:“什么?穿过礁石?你笃定?”莫乙哭丧着脸:“我,我笃定。”谷缜怒道:“你怎么不早说?”莫乙道:“从罗盘上瞧,差别极小,我方才,方才看走了眼……”
谷缜大皱眉头,回头望去,西班牙船也正绕过礁石,倘若转回,势必与之遭遇。莫乙好不羞惭,支吾道:“谷爷,要么暂且不去,摆脱这些船再说。”谷缜狠狠瞪了莫乙一眼,目光一转,正瞧见陆渐立在桅前,抱着姚晴左顾右盼。谷缜见这情形,不知怎地,胸中便是微微一酸,猛一咬牙,一转舵轮,掉转船头,向乱礁直冲过去。
霍金斯正和一群水手立在船尾说说笑笑,讥讽西班牙人船速太慢,忽见谷缜掉船,均是错愕不堪,初时未解其意,片刻工夫,便觉出船只正向群礁冲去,霍金斯顿时慌了手脚,高叫道:“谷先生,方向错了。”谷缜笑道:“没错,就是去礁石。”霍金斯吓了一跳,叫道:“停下,快停下。”谷缜笑笑,依旧如故。
霍金斯又惊又怒,快步冲到谷缜身前,要抢舵轮,嘴里叫道:“该死的,这是我的船……”谷缜左手掌舵,右手一挥,霍金斯胸口发麻,浑身僵直,嘴巴大大张开,无数骂人言语堵在嗓子眼里,眼睁睁望着爱船向那片乌压压的乱礁撞去。
西班牙船忽见对头折回,初时不解,待到还醒过来,女王号已然冲到近前,霎时间,船头水手已能看清敌船炮口,黑黝黝,冷森森,一时间,个个面色苍白,回望谷缜和霍金斯,却见谷缜笑容不改,霍金斯则立在一旁,呆若木鸡,水手们大生疑惑,纷纷嚷道:“船长,你要送死吗?”
霍金斯穴道被封,嘴里不能回答,心中难受已极。忽然间,一声巨响,震耳欲聋,三发铁弹破空射来,霍金斯惊得魂飞魄散,心中大叫上帝。
这时间,谷缜猛一摆舵,船只倾斜,两发铁弹落空,但余下一发却始终未躲过,直奔中桅。陆渐正巧立在桅下,眼疾手快,抓起身边护桅索,迎着铁弹旋风般一挂,铁弹来势略偏,嗖的一声从桅旁掠过,飞出老远,落入海中。
陆渐虽凭“天劫驭兵法”解了危局,却是千钧一发,惊出一身冷汗,一时攥紧绳索,心中扑扑乱跳。就在这一惊一乍之间,女王号乘风破浪,与一只西班牙船擦肩而过。
透过两船间冲天白浪,双方水手均能看清彼此面目,霎时间,两船炮火全开。擦得一声闷响,女王号船尾被炮弹削去一截,西班牙船则因体型庞大,躲闪不开,竟然连中三炮,其中一炮正中船腹要害,海水汹涌而入,船歪斜下沉,甲板上一阵骚乱,水手掷下舢板,跳水逃生。
女王号却不停留,直直冲进礁石附近,前方怪石黝黑如铁,或如猛虎利齿,或如将军铁盔,森然嵯峨,触目惊心。乱礁丛中,狭窄水道犹如一张怪口,自古以来,也不知吞没了多少船舶,留下多少冤魂。
前有礁石拦路,后有敌船逼近,亦且船快如箭,激流奔涌,此时此刻,谷缜纵想停船也亦不能。水手一片惊呼之中,女王号冲下水道,船只两侧,激起数丈巨浪,有如两道雪白水墙。这么两转三折之间.99lib.,忽地遇上一个漩涡,船身陡横,谷缜把持不住,船头破开水墙,撞向一堆礁石。众水手惊骇欲绝,纵声狂呼。
虞照看得分明,只一纵,跳到桅杆下方,那里横搁着三根备用桅杆,用绳索捆成一束,以便飓风吹断桅杆,也好更换。虞照一把扯断绳索,挑起一根桅杆,抢到船头,咄的一声大喝,将那桅杆杵向礁石。
卡擦一声,桅杆断了半截,巨力反冲,虞照不由倒退两步,但他神威惊人,只一晃,又扎马站稳,虽然如此,脚下甲板却吃力不住,粉碎洞穿。
借这一杵之力,女王号向后荡回,反向另一根礁石撞去,虞照这一杵几乎使尽力,见势直叫糟糕,不料影一闪,陆渐亦攥着一根桅杆,一如虞照之法,尽力一杵,复将船舶荡回。
虞照不觉赞道:“老弟好本事。”陆渐也笑道:“虞兄也不差。”两人口中对答,手中却各持桅杆,分立船舶左右,看到礁石,便运劲一杵,逼使船只离明暗礁石,重回水道。谷缜得二人之助,终又把住舵轮,但觉掌心凉冰冰的,满是汗水。
就在此时,身后传来一声闷响,众人回头一望,却是一艘西班牙船追逐太急,收不住势,一头撞上入口礁石,粉碎支离,船上水手纷纷落水,被暗礁旋涡搅动拉扯,在礁石上刮得血肉模糊。陆渐见状不忍,将桅杆交到左飞卿手中,自己抓起一只舢板越过一堆乱礁,不偏不倚,落在遇难水手之间。
幸存水手绝处逢生,竞相爬上舢板,用水里破碎船板做桨,死命划出乱礁,待到波平浪静,回头一看,女王号钻入乱礁丛中,已然没了踪影。
经过一堆乱礁,水势渐缓,船上的英国水手都是亡命之徒,险境一过,均又眉飞色舞,有说有笑。谷缜驾驭船只,小心翼翼穿过水道,猛然间,前方豁然开朗水势渐宽,化成一弯湖泊,澄澈蔚蓝,波光粼粼,微微细浪若有若无,拍打四面乱礁,发出轻微浪声。
众人不料险恶礁石之内,竟是别有洞天,一时间望着水面,均感惊奇。谷缜松一口气,放开舵轮,向莫乙道:“是这里么?”莫乙瞧了瞧紫薇仪,沉吟道:“入夜后看到北极星,方能断定。”
谷缜点了点头:“忙了一日,正好歇息一阵。”当下解开霍金斯穴道,笑道:“方才时机紧迫,对不住了。”霍金斯忽得自由,茫然不解,在身上摸来摸去,也猜不透点穴术的奥妙,一看船只损坏处,又觉心如刀割,只怕谷缜再释魔法,不敢公然咒骂,哼了一声,阴沉着脸,招呼水手修补船尾去了。
不久暮色渐深,郎月当空,天穹空灵无翳,渐次闪现周天群星,莫乙将紫薇仪举到头顶,瞄准北极星,霎时间,一缕星光清晰穿过“紫”、“微”二极,落入莫乙眼中。
“三极合,紫薇定!”莫乙喜得跳将起来,“就是这里,就是这里!”他手舞足蹈,又叫又跳,闹了一阵,蓦觉四周寂静,无人响应,掉头望去,一干人盯着自己,满脸迷惑。莫乙怪道:“你们怎么啦?到了地方,还一副丧气摸样?”谷缜接口道:“到了地方又如何?”莫乙一楞,支吾道:“到地方,到地方……没有了。”
众人顿时面面相对,仙碧叹了一口气,说道:“我们这么拼命赶来,却是为了什么?”余人均感失望,尽是默然,陆渐低头望去,姚晴不知何时,又已昏睡,陆渐轻轻抚着她的脸旁,暗暗道:“她睡了也好,省得见了这般情形,徒自伤心。”
“谷先生。”霍金斯忽地负手走来,说道,“我有话跟你说。”谷缜听了译语,点头道:“但说无妨。”霍金斯将手拿到身前,举起一个鹿皮口袋,说道:“宝石都在这里,你点一点数。”
谷缜猜到他的来意,并不伸手去接,只笑道:“为何退还定金?”霍金斯道:“我要收回我的船,算我倒霉,这笔买卖是白做了。”谷缜道:“这是何故?”霍金斯重重哼了一声,说道:“你是个疯子,我不能把水手的性命交到你手里。今天的事,我可不想再来一次。”
事出突然,中土众人又惊又怒,仙碧道:“霍金斯船长……”霍金斯一摆手:“我决定啦,不用说了。”谷缜皱了皱眉,说道:“酬劳再涨一成如何?”霍金斯道:“不干。”谷缜道:“两成呢?”霍金斯冷笑道:“命没了,钱有什么用?”
虞照大怒,涌身欲上,谷缜伸臂将他拦住,说道:“霍金斯,一口价,我再涨三成……”眼见霍金斯要开口拒绝,便将手一挥,说道:“你须明白,我不是和你讨价还价,钱我如数给你,船我是要定了,你走人,可以,我给你一条舢板,能否回到英格兰,全看你的运气。”
霍金斯脸色一变,怒道:“你威胁我?”
“威胁你又怎的?”谷缜道,“大丈夫一诺千金,既然答应了出海,岂能半途而废?”霍金斯涨红了脸,双眼喷火,死死盯着谷缜,谷缜目不交睫,与他对视,霍金斯纵是枭雄之性,也渐渐敌不过谷缜的目光,过不多久,额上见汗,鼻孔里气息粗浊起来。
僵持之际,薛耳转头侧耳,忽地叫道:“大伙儿快听,这是什么……”众人闻言细听,初时四方寂寂,不多时,细声微响,伴随微风飘然而至,时如睡人梦呓,时如嫠(音璃,意思是寡)妇吟哦,呓语吟哦中,夹杂着奇怪颤鸣。
那声音越来越响,就是霍金斯、谷缜二人也忘了争执,循声望去,只见远处的水波徐徐扩散,波心凸起一个黑黝黝的物事,仿佛一块礁石,从海底升起。起初只有一个,随即多了起来,布满船舶四周。猛然间,一声裂帛也似的怪响,那些物事接二连三喷出水来,喷泉吸饱星月精华,一篷一篷,带着醉人的银色,大如棉堆,矮者也有丈许。
“我的天。”霍金斯喃喃道,“这么多鲸鱼。”
那些黑乎乎的东西正是鲸鱼的背峰,一眼望去,也不知有多少,百十道泉水同时喷涌,壮观无比。足足喷了半个时辰,鲸群又慢慢沉没,海面波平浪静,重归静寂。
原来这个四面环礁的小小内湖,竟是鲸群迁徙途中歇足之地。谷缜心中灵光一闪,高叫道:“扯起风帆,我要追赶这群鲸鱼。”霍金斯听到译语,自定口呆,嚷道:“我不知道你说什么?这些喷水的畜生是海里的鬼魂儿,只有来找你,你休想找得到它。”
谷缜大皱眉头:“酬劳再涨一倍,霍金斯,我要你追赶这些大鲸。”霍金斯哼了一声,抿嘴不答。谷缜心中暗恼,正想是否用强,忽听黑暗有里有人说道:“船长,谷先生是对的,答应了就不应该反悔,不该半途而废。”那人一边说话一边走出暗影,瘦小精悍,正是德雷克。
霍金斯额上青筋突出,大声咆哮道:“滚开,小鬼头,你知道什么?”德雷克将尖尖的下巴猛的一扬,大声道:“我知道,这些中土人都是了不起的硬汉,我们英格兰人不能被他们小看了。”霍金斯一楞,盯着这个少年,紧攥的拳头不觉松开了,犹豫半晌,恨声道:“好,好,但大伙儿有言在先,追不上鲸鱼,不关我的事。”
谷缜点了点头,走到船后,手把舵轮,举目望去,水面黑沉沉的,远处一片乱礁,有如魔鬼的巨齿,在月光下闪烁着诡异的光芒,就这一阵的工夫,大的鲸群浑然不知去向,连一朵水花也没留下。
谷缜只觉心头一凉,五指紧紧握住舵柄,心中茫然不胜,竟不知道应该何去何从。霍金斯指挥水手拔锚升帆,准备停当,叫道:“谷先生,可以开船了。”片刻不闻动静,不觉一阵焦躁,叫道:“谷先生,开船了么?”
陆渐隐约瞧出不对,说道:“谷缜,你怎么了?”谷缜长长吸一口气,苦笑道:“陆渐,你猜,思禽先生会不会根本不想我们找到潜龙?”
这一语突出,直令中土人人变色,虞照皱眉道:“老弟,你一路豪气干云,叫为兄心中佩服,这当儿怎地突然说出泄气的话?”仙碧也道:“谷缜,你遇到什么难处了么?一人计短,众人计长,大可说出来,大伙儿一起参详。”
谷缜微微苦笑,叹道:“我并非轻言放弃,只是若要继续,却不知怎么下手。所谓‘鲸踪’,必是追踪这些鲸鱼,可是大伙儿瞧瞧,这鲸鱼有如昙花一现,顷刻无踪,谷某人纵然雄心万丈,也是老虎遇上了刺猪,不知如何下嘴。”
众人闻言一看,尽皆黯然,这时霍金斯向青娥问明谷缜的言语。好不幸灾乐祸,咧嘴直笑:“我不是说了么?这鲸鱼就是海里的鬼魂儿,只有它找你,你休想找得到它的。”
谷缜蹙眉托腮,似若不闻,心中急想对策,但鲸群处于大海深处,行踪之迷,委实不是人力所能洞悉,谷缜智谋再高,遇上此事也是无用。众人眼巴巴的望着他,甲板上寂静无声,海风掠过,吹得头顶护桅素啦啦作响,也将众人的心吹得冰凉。
“我听见啦!”薛耳紧闭双眼,忽然叫道:“谷爷,我,我听见啦。”他出语唐突,数十道目光齐刷刷落在他脸上,只见他神色专注,一双出奇大的耳阵阵悸动。谷缜见他神气,若有所悟,心中涌起一阵狂喜,喊道:“你听到了什么?”
“鲸……鱼……”薛耳唯恐失去耳中细微声息,不敢分神,结结巴巴的道,“小奴……听得……到……鲸……的……声音……它在……水……里……叫呢……”众人惊喜交迸,霍金斯忍不住道:“胡扯,这怎么可能。”谷缜却是喜上眉梢,招手道:“大耳朵,到我身边来。”薛耳抿嘴闭眼,摸索着一步步挪到谷缜身边,口中说道:“谷爷,小奴……不敢……张眼……分不清……东南西北,我手……指向哪儿,你就……上哪去……”说着举起手来,指定一个方向。
“我省得。”谷缜笑道,“好薛耳,生受你了,赶上鲸群,记你头等大功。”薛耳却如不闻,要知道他此时将浑身精神气力尽皆附于双耳,除了鲸鱼鸣声,身无外物,即便头顶千雷齐发,他也闻如未闻。
谷缜随薛耳所指,对照罗盘,由乱礁间的狭窄水道驶出内湖,转回大海,只见夜色浓烈混浊,沉沉压着海面,海天浑然一色,漆黑静谧,偶尔大海中星光一荡,才令人察觉海水汹涌。
“女王号”扯足风帆,在茫茫大海中孤独而行。不多久,拂晓乍破,晨光如洗,从身后悠悠照来,对值夜的水手而言,这景色再也奇特不过,身后是微露的晨曦,给一片海水染上明丽无方的暖色,前方却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冰冷幽深。“就像是从天堂驶入地狱。”霍金斯犹自愤愤,“追踪鲸鱼,我看是追赶撒旦!”
辰时左右,桅杆上的水手忽地大声呼叫起来:“看,喷水啦,他们喷水啦。”众人闻声,赶到船头,果见海平面上白浪汹涌,百十头大鲸在水中翻滚喷水,纵情嬉戏。
谷缜惊喜交集,说道:“大耳朵,真有你的,赶上鲸群啦。”薛耳闭眼木然,蓦地微微一晃,屈膝软倒,青娥就在近旁,急忙伸手将他扶住,但见他脸色惨白,竟以昏了过去,顿时大为惶急,尖声呼喊陆渐,陆渐闻声赶来,一手度入真气,一手把握薛耳脉搏,说道:“不是黑天劫,他心力耗费太甚,昏过去了。”
真气入体,薛耳悠悠醒转,入眼便是陆渐关切目光,忙道:“部主,不碍事,小奴支撑得住。”陆渐道:“你且歇一阵。”薛耳道:“若歇息了,就赶不上鲸鱼啦。”陆渐略一沉默,叹道:“薛兄,为我的事,有劳你啦。既然如此,我为你护法。”说罢托青娥照拂姚晴,自己将手按在薛耳后心,注入真气,真气化为劫力,薛耳精神为之一振。
鲸群休憩之后,复又下潜,这一次潜得既深,游得又快,将女王号远远抛开,双方相距越远,薛耳聆听鲸声越来越发不易,过了一阵,薛耳张开双眼,眼圈发红,说道:“部主,不知怎地,我,我听不到啦……”一想到自己误了主人大事,心中发急,竟然流下泪来。
陆渐心中黯然,叹道:“罢了,这莫不是天意?鲸在水中,船在水上,如鱼得水,船怎么快得过鱼?”谷缜摇了摇头,苦笑道:“可这船已快到极点,再也快不得了。”薛耳闻言,伸袖将泪一抹,说道:“要是离水近些就好了,这些鲸鱼会发无声之声,无声之声入水听来,方才真切。”
“无声之声?”谷缜奇道,“什么东西?”薛耳道:“这种音声常人听不见,却是真真有的。蝙蝠也能发出无声之声,但在陆上,一下便能听见,这些鲸鱼在水里发声,隔空传来,较之水中弱了好多,故而我离水越近,越能听见。”便向霍金斯讨了一个喝光的空酒桶,在桶口木板处钻了两个孔,再将缆绳穿孔而过,绕着桶身缠绕数匝,打个死结,桶底放了若干重物,再叫薛耳钻入,从船尾放入海中。
木桶入水,沉没近半,薛耳将耳朵贴近桶壁,凝神一听,无声之声有如潮水一般涌向耳鼓,薛耳大喜,叫道:“成啦,成啦。”陆渐放心不下,顺着缆绳滑入桶中,为薛耳护法,谷缜则将缆绳一头系在船后,这么一来,大船向前,也拖着酒桶破浪尾随。
原本五大条线索,数这“鲸踪”最难,大海茫茫,追逐一群鲸鱼,真如捞针一般。梁思禽设下如此难题,对于当时之人,已成不破之局,但他万料想不到,后世劫奴之中,竟会出现一个“听几”。
所谓无声之声,即是后世称之为“超声”者,听之无声,却较之寻常音声传递更远。这群大鲸后世呼之为抹香鲸,鲸脑之中蕴藉奇香“龙涎”,此类鲸目力本弱,又长年潜伏深海,四周漆黑无光,是故多发超声,一来与同类联络,二来捕食猎物,三则确定航向,以便长途迁徙,不离其宗。
薛耳劫力在耳,能辨世间万音,纵是超声,却逃不出此人一双大耳。鲸群所发超声,无远不届,薛耳水中听来,鲸群去向历历分明,当下据以指明方向,陆渐再以内力出声,转告谷缜。
第五章 猿斗尾
如此行了一日,金乌又落,薛耳谷缜均是疲惫不堪,陆渐心系姚晴,也不耐久处桶中,便与青娥换过,谷缜多日来几乎不曾睡过,意疲神弛,支撑不住,便叫来德雷克,令其掌舵,自己则坐到一边运功调息。
陆渐回了舱内,姚晴仍处昏迷,伸手探她口鼻,呼吸虽然轻细,却还平稳,脉搏虽然细弱,尚不紊乱,只是头发乱蓬蓬的,显得双颊格外清瘦。陆渐伸出五指,轻轻掠起姚晴额前乱发,指尖拂过肌肤,忽然间,一阵莫名悲戚循着五指传入心田。陆渐心一酸,眼眶又热又涩,心知再瞧下去,势必哭出来。当下起身走出舱门,长长吸了一口气,压住心中难过,找到仙碧,托她照看姚晴,才又回到甲板。
繁星漫天,四周静的出奇,陆渐沿着船舷漫步,凝听风涛,眼望星辰,多日以来,要么与姚睛相伴,心怀伤感,要么担忧前途,焦虑不安,对于四周景物变幻,多半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行程万里,竟是难得有此闲暇。
走到船尾,德雷克守在舵前,纵是寻常值夜,亦是神采奕奕,身形挺直,双眼一眨不眨,盯着远方。陆渐瞧得暗暗点头:“这少年真有些与众不同,不论做甚,都是恁地专注,倘若机缘来到,将来必能成就一番大事。”欲要出声招呼,却又言语不通,便向德雷克招了招手,微露笑意。
德雷克也点点头,仍是木无表情,陆渐又打手势,询问谷缜何在,德雷克指了指一堆缆绳,陆渐定眼望去,只见谷缜合衣卧在绳索后面,似坐非坐,似躺非躺,既似打坐,又似入睡。原来谷缜唯恐情形有变,不敢远离,不顾劳苦,露天而眠。
陆渐望着这个兄弟,心中感慨万千:“若道认真,谁又及得上他,只是这一路肩负千钧,到底让他累啦。”当下走上前去,脱下外衣,披在谷缜身上,谷缜睡梦中若有所觉,浓黑长眉微微蹙起,陆渐正要起身,忽觉一股绝大潜力从谷缜身上涌起,那件外衣如被狂风卷起,呼的一声,直冲而来。
陆渐已达神而明之的境界,骤然遇袭,神通应机而动,大金刚神力涌出体外,两股真气半空交击,外衣进退不能,竟尔定在半空,德雷克望着这咄咄怪事,一时瞠目结舌。
谷缜虽在梦中,八劲齐出,仍是非同小可,大金刚神力与之遭遇,有如冰融雪化,不住消解。陆渐微微一惊,他原本怕伤谷缜,未尽全力,是时不敢大意,双拳紧握,内力陡增。
周流八劲虽强,谷缜修为却浅,远不如万归藏那般凌厉,陆渐的真气却是雄浑无比,生生不绝,一重未淌,二重又至,有如洪波相叠,愈来愈强,那外衣受不住两股大力来回撕扯,片片碎裂,纷飞漫空,飘零如蝶。
陆渐眉头微皱,沉声道:“谷缜,是我。”他有心喝醒谷缜,这一声以内力发出,有如狮吼虎啸,振聋发聩。德雷克在一旁听见,耳中嗡嗡乱响。谁知谷缜仿佛魇住了,不但不醒,反而将身一挺,鱼跃而起,呼的一掌向陆渐拍来。
陆渐惊讶之极,但来掌玄妙无方,无奈之下,只得出手接住。悄没声息间,两人疾如电光石火,已拆了二十余招。谷缜人气互驭,出手神出鬼没,陆渐心怀疑虑,只恐伤他,处处留手,一时连连后退,须臾间已到船舷,身后便是汪洋大海,前方谷缜攻势却如惊涛骇浪,一阵阵呼啸而来。
陆渐进退维谷,一咬牙,蓦地右拳送出,拳劲如山,逼住谷缜掌势,左拳似送非送,引得谷缜挥掌劈来,左臂倏尔圈转,将来掌锁住,谷缜余下一手疾疾来攻,亦被陆渐手臂缠住,轻喝一声,神力迸发,将谷缜按在当地。
谷缜连挣数下,额上汗如雨落,陡然间一个激灵,张开双眼,神情迷茫,看到陆渐,心中忽有几分明白,蓦然一股酸软之意走遍全身,双膝下屈,几欲软倒。陆渐始终留有余地,劲力含而不吐,见状收劲,将他轻轻扶了起来。谷缜汗透重衣,讶然道:“我方才做了什么?”
陆渐苦笑道:“你向我大打出手,几乎将我逼到海里去。”谷缜心中一惊,皱了皱眉,思索半晌,徐徐道:“方才我梦见万归藏了。他就在我的面前,向着我笑,我伸手打他,却怎么也打不着。”陆渐心道:“你梦里打的是万归藏,其实是我。”
“奇怪。”谷缜沉吟道:“老头子方才不像是在梦里,看得到,摸得着,活灵活现,近在眼前。姥姥的,梦什么不好,偏偏梦见老头子,呸,晦气晦气……”他喃喃自语,转身走了几走,双脚一定,身子突然僵直,呆了一会儿,转过头来,脸上神气十分怪异,说道:“陆渐,你那日中了六虚毒,和老头子同气相求,到底是个什么情形?”陆渐道:“那件事啊?说也奇怪,只觉丹田一跳,心里便出现万归藏的样子,仿佛就在左近……”说到这里,陆渐忽地住口,脸色发白。
谷缜神色凝重,微微点头道:“老头子说过,周流六虚功,大制小,强制弱,那日在东岛,他便能遥制我体内真气,委实可怪。或许是我的周流八劲源自老头子,故能感知,或许就是但凡周流八劲,均能遥相感应……”说到这里,只觉心烦意乱,再也无心细想其中缘由。
“奇怪。”陆渐沉思道,“要是这样,前些日子你怎地不觉?”谷缜懊恼道:“这些日子我心急事繁,不曾留意自身,而今回想起来,途中确有几次丹田跳动,心中出现万归藏的影子。但那念头轻微迅疾,一闪而过,我一时大意,以为念由心生,自然触发。何况那些感应,都不似今日强烈……”陆渐听得头皮发麻,四处望望,大为心虚,摇头道:“这四周都是海水,他会躲在哪里?莫非……”说到这儿,他脸色倏地发白,一字字道:“……莫非就在这艘船上?”说完这句,二人四目相对,甲板上一片寂静,倏尔一股冷风吹过,隐隐传来浪打船舷的声音。
忽听船后一个清软的声音道:“上面是部主么?”陆渐微一激灵,心道:“糟糕,我怎么将他们忘了?”当即俯身道:“薛耳,青娥,你们上来歇一阵。”说着将酒桶拽上甲板,二人浑身湿漉漉的,冷得发抖,说是风浪太大,海水灌进捅里。陆渐忙带二人回房更衣。谷缜则将众人召集来,说明此事,众人均感不可思议,于是兵分两路,将船只上下里外搜索一遍,却不见万归藏的踪迹。虞照没好气道:“老弟,你这胆子越发小了,纵然怕了万归藏,也不用这么疑神疑鬼,咋咋呼呼的,不是折腾人么?”
谷缜不bbr>耐道:“我说的都是真话,老头子明明就在不远。”
“不远?”虞照冷哼一声,“这四面空荡荡的,除了鸟就是鱼,万老鬼不在船上,难道变成鸟,化了鱼?”仙碧也道:“是啊,谷缜你或许多心了些。”谷缜欲辩无语,忽见左飞卿一言不发,走出舱门,纵身跃上中桅顶端,极目眺望。谷缜不觉心头一动,叫道:“风君侯,你瞧见什么?”左飞卿道:“天色太暗,看不明白。”宁凝微一沉吟,说道:“我来试试。”仙碧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笑道:“是啦,色空玄瞳,夜能视物。”宁凝双颊微微一热,纵身攀上桅顶,举目一瞧,失声叫道:“后面,后面有一艘船。”
下方众人心头一沉,这时间,一个声音由远而近,随风而至:“诸位同道,好久不见,可无恙否?”每说一字,那声音便近一些,说到“否”字,一道青光咻地划破浓浓夜色,万归藏襟袖洒然,傲立船头。
众人被他这等神出鬼没的手段惊得说不出话来,虞照不由得怒道:“万归藏,少套近乎,谁是你的同道?”万归藏笑了笑,说道:“此同道非彼同道,乃是道路之道,大家同行一条道路寻找潜龙,不是同道是什么?”他笑语吟吟,但每走一步,众人心里便是一跳,霍金斯远远瞧见,大感惊奇,暗自咕哝:“这老头儿是人是鬼,从哪儿钻出来的?这些中国人古里古怪,莫非都是《天方夜谭》里的魔法师?唉,真是倒霉,头一次载客,就装了一船怪人,下一回挑乘客,管他是中国人,摩尔人,阿拉伯人还是印度人,统统不要……”
思忖间,万归藏走到帆下,拍了拍桅杆,目光射来,用英格兰语笑道:“真是一艘好船,比我那艘可快得多了,船长先生,你有这等快船,我教你一个法儿,包你能赚大钱,比你国女王还要豪富。”他将英国说得流畅自如,已是一奇,又说有富可敌国的法儿,更叫霍金斯惊诧不已。
仙碧忍不住低声道:“奇了怪了,我认识万归藏好多年,竟不知他会说英格兰语,小时候我娘和爹议论他时,怕他听到,常用英格兰语交谈,万归藏虽然听到,也从没理会过。”
谷缜淡然道:“老头子精通九国夷语,一个英格兰语又算什么?”
仙碧吃了一惊,眼中的万归藏越发难以捉摸,忍不住道:“万归藏,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万归藏瞧她一眼,叹道:“小碧儿,你就这么直呼我名,也不肯叫我一声义父么?”
仙碧微微一怔,摇头道:“你杀死左城主的那一日,仙碧的义父就已死了,东岛上重见你的那一刻,我真想你死了才好,你若死了,就还是我的义父,你活着……”说到这儿,她嗓子微微一哽,双眼浮现蒙蒙泪光。
万归藏叹一口气,抬眼望天,若有所思,慢慢道:“小碧儿,你幼时活泼可爱,善解人意,最投老夫脾胃。多年来你爹娘对我表里不一,我都知道,若不是看你脸面,这二人死数十次还少了?还有这个左飞卿,是我仇敌之子,本应除之,也是你背着你娘苦求了我三次,老夫才饶他一命,即便东岛一战,我也信守承诺,纵然杀了老笨熊,也饶过这姓左的小子,只是小惩大戒,叫他受点儿微伤罢了。可笑温黛那番婆子,还以为老夫不杀左飞卿,瞧的都是她的面子。”
这段秘辛在万、仙二人心中隐藏多年,纵是虞、左二人也不得知,一时虞照盯着仙碧,神色惊讶,左飞卿更觉心神激荡,盯着仙碧,浑身发抖。仙碧双颊发烫,咬了咬嘴唇,说道:“万归藏,这件事你答应我不说出来的。”左飞卿脱口而出:“为什么?”
仙碧扬起雪白下颌,冷笑道:“我哭着求人,很有面子么?再说了,你知道是我求的,一定千感激万感激,还不把人烦死,我可不想你欠我的情,宁可你感激我妈。”左飞卿不由怔忡,虞照却拍手笑道:“说得好,施恩而不示恩,才是侠士所为,我就在想,我瞧上你哪一点,今日才算知道缘由。”仙碧气得俏脸发白,道:“好啊,除了这个,我就没别的好么?”虞照一愣,苦苦思索片刻,摇头道:“想不出来,你这人婆婆妈妈,挑三拣四,这也不许,那也不行,尤其喜欢管我喝酒,说起来,真没做过几件好事。”
听得这话,仙碧固然气得说不出话来,左飞卿也是义愤填膺,恨不能揪住这厮,重重打上两个耳刮子。万归藏却摆了摆手,望着谷缜笑道:“谷小子,我来做客,你欢喜不欢喜?”
谷缜眉头一皱,嘴角闪过一抹笑意:“欢喜,怎么不欢喜,老头子你大驾光临,再好不过,就是本船小了一点儿,容不下你这尊大神。”万归藏笑道:“既然如此,我便坐下来……”说到这里,又拍了拍桅杆,说道:“好船,比我那艘快得多了。”说着漫步走向后舱,谷缜见状,忍不住道:“老头子,在莺莺庙你就瞧出来了吧?”
“我瞧出来什么?”万归藏目光一闪,微微笑道,“万某人向来眼拙,什么形影相反啊,一月照三江啊,全都瞧不出来,能到这里嘛,都是拜‘紫微仪’所赐。怎么,谷大先生,这样子算不算违规,是不是论的智慧之道?”
谷缜不禁语塞,方知自己一切谋划,均已落入万归藏算中。其实当日在莺莺庙里,万归藏目光如炬,早已看出还有影室,但却临机收手,故作不知,让谷缜取到真的紫微仪,一路赶到英格兰近海,破解“鲸踪”之谜。依照万归藏的念头,最好让谷缜等人将后面的谜题一一解开,待其找到潜龙,再行夺取。故而众人出海之时,他也凭借武力,强征来一条西班牙船,一路追赶。不料海上追踪不似陆地,陆地上,无论脚力马力,万归藏均能赶上谷缜一行,悄无声息,从容追踪,可一到海上,快慢全凭船速,万归藏神通再强,也不能只身泅过茫茫大海,他算计虽精,却没料到霍金斯的英格兰小船远远快过西班牙大船,驶出乱礁不久,便失了谷缜一行的踪迹。万归藏先时尚还隐忍气机,不让谷缜知觉,此时唯恐追丢,再也忍耐不住,运转神通,以“同气相求”之法全力搜索谷缜方位,正逢谷缜入睡,神思懈怠,顿为所乘,万归藏当即催船赶到,他心知此番必然惊动谷缜,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挑破脸皮,丢了本船,来到这艘船上。
谷缜明知万归藏的手段,但一问之下,老头子的话却是半真半假,一口咬定来到这里都是“紫微仪”的功劳,而且以他的性子,不但这次如此说,找到潜龙之后,他也大可以说是因为紫微仪的缘故,至于什么“猿斗尾”,“蛇窟”,谷缜不说,他也大可不问,然而眼下形势,谷缜却无法不找潜龙,明知万归藏设下圈套,也只好一头撞进去。
中土众人到此地步,方才当真明白万归藏的厉害,好比周流五要,时、势、法、术、器,万归藏已得其四:时者,姚晴生死迫在眉睫,时不我待;势者,五大线索,已然过半;法者,寻找潜龙的法门大致已定;器者,这条海船就如万归藏所言,是很快的好船。只不过叫人气闷的是,这四要都是谷缜一方造就,直应了一句俗语——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一时间,望着万归藏的背影,众人又是气恼,又是灰心,心情沮丧到了极点。
转回舱中,众人无不缄口,舱内寂寂,气氛压抑,枯坐良久,谷缜忽地拍了拍手,笑道:“如今也没什么好法子,仙碧姐姐指挥开船,薛耳依然追踪鲸鱼,至于万归藏么,我来试着对付。”
仙碧奇道:“你怎么对付?你打得过他?”
“打是打不过的。”谷缜笑笑,说道,“然这世上除了百战百胜的将军,还有一等倾危之士,一言可以兴邦,一言可以乱国。”左飞卿道:“你说的是纵横之士,如苏秦、张仪?”谷缜道:“是啊,说不得,今日我便学学苏秦、张仪,游说游说老头子。”
“岂有此理。”左飞卿突地站起,白皙面颊涨得血红,厉声道,“你要向万归藏求情?”谷缜一摊双手,道:“如不这样,还有什么法子?”左飞卿不禁语塞,可仍是愤怒难解,盯着谷缜,胸口急剧起伏,仙碧忙起身道:“飞卿,谷缜说的是,而今智力不及,倘若一味硬抗,不免玉石俱焚,和万归藏谈谈,或许能够见到一线转机。”
左飞卿冷笑道:“是啊,他是你的好义父,说不定他一看你的宝贝面子,立马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仙碧红透耳根,气道:“左飞卿,你这是什么话?”左飞卿话一出口,便有悔意,可他与万归藏仇怨太深,时下怨气难消,猛一拂袖,飘身而出。宁凝见状,欲要起身,又露迟疑之色,终归坐下。
仙碧按捺心情,向谷缜道:“你要去谈,我陪你去,哼,或许真如左飞卿所说,那人会瞧我一分颜面。”谷缜摆了摆手,叹道:“姐姐虽然是他的义女,却不知此人脾性,万归藏的为人,无情无亲无私,容不得自己心底有一丝软弱,他对你的亲情,对他而言,既是难能可贵,亦是深恶痛绝,他今日将你求救风君侯的事和盘托出,已有了割断恩义的意思,一旦有变,他必然第一个拿你开刀,灵鳌岛上,他先杀崔岳,就是一证。崔岳对他恩义极深,崔岳都杀得,还有谁杀不得?”
仙碧听了失神,回想少时万归藏待自己的好,到此地步,真真叫人不胜伤感。谷缜见她神色,叹道:“这几日,姊姊避着他些。”当下起身,陆渐忽道:“谷缜,我陪你去。”
谷缜知他放心不下自己,便点头答允。
船尾后舱处于甲板上方,在诸舱之中,居高临下,地势极为有利,万归藏占住这里,颇有掌控全船之意。还未走近,便听见万归藏与霍金斯交谈,说的都是英格兰语,谷缜这几日听多了这国语言,约莫识得几个词儿,隐约听得二人言语中不断冒出“西班牙”,“黄金”,“抢劫”等词,霍金斯言语间似乎极为欢畅。
不一时,谈论中断,霍金斯吹着口哨从舱里钻出来,瞧着二人嘻嘻直笑,一脸的志得意满,扬长而去。陆渐瞧他背影,冷笑道:“这厮也投入万归藏门下了。”谷缜笑道:“这就叫臭味相投,同流合污。”
话音放落,忽听万归藏在舱内笑道:“小谷儿,背后说长道短,可不是大丈夫所为。”谷缜笑道:“跟你老头子一比,区区不过是刚发蒙的学生,哪儿算什么大丈夫?”他突然自弱了身份,万归藏微感诧异,冷哼一声:“无事献殷勤,你闹什么名堂?”
谷缜嘻嘻一笑,走进舱内,左顾右盼。万归藏端坐在桌旁,桌上一盏鱼油灯昏黄摇曳,见了谷、陆二人,问道:“你们来做甚?”谷缜笑道:“旅途寂寞,特来找老头子你打双陆,解闷消乏。”
万归藏嘴角浮起一丝笑意,说道:“哦,你还带了双陆?”谷缜笑道:“这玩意是老头子你教我的,睹物思人,故而我一向带着。”说罢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盒,打开盒中丝绸,却是数十枚象牙棋子,丝绸摊开,则是棋盘。
万归藏哼了一声,不置可否,见谷缜分过棋子,便拈一枚,也不多说,随手落下。谷缜应了一子,笑道:“老头子,你方才给霍金斯吃了哪门子蜜蜂屎,瞧他尾巴翘到一万尺高,把南天门都给捅破了。”万归藏淡淡的道:“我教了他一个无本万利、赚大钱的法子。”
“容我猜猜!”谷缜沉吟道,“你莫不是让他打劫西班牙的商船?”
万归藏从容落下一子,微微笑道:“你小子就有这点儿鬼机灵。前数十年,一位大海客在大海那边发现一块陆地,纵是 href='1656/im'>《山海经》、《万国图志》都不曾提及,真是鸿蒙初开头一次。那陆地上先前也有几个未开化的小国,西班牙人一到,便将其轻轻收拾了。可哀的是,这些小国虽弱,却多是金银,是以西班牙人日夜驱使土著,采掘金银,再以船舶满载而归,当地土著备受苦楚,哀鸿遍野,西班牙却由此富甲一方,雄及一时。”
陆渐听到这里,忍不住道:“如此说来,这西班牙赚的都是不义之财?”
“不错。”万归藏笑道,“但这不义二字却是大可斟酌,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这西班牙当年举国皆穷,不如此怎可致富?可也是造化弄人,从那大陆到西班牙,海波万里,无兵可守,无险可据,西班牙的金银船既沉且慢,就如去了爪牙的虎豹,只要船够快,炮够多,即可从容劫掠。”陆渐皱眉道:“你这么不是教人做海盗么?”
“海盗?”万归藏冷笑一声,淡淡道,“金银都是西班牙从土著手里抢来的,本是不义之财,抢过来有何不可?这就是叫损强补弱,乃是天道。谷小子,这等事你也做过吧?四大寇百船财货,被你拦道截住,洗劫一空,逼得汪直那厮几乎投海自尽。”
谷缜被他说到生平得意之事,挠了挠头,呵呵笑道:“过奖过奖,那都是很久之前了,而今我转了行,不干这营生了。”
“什么叫转了行?分明是转了性。”万归藏冷冷一笑,“你小子是越活越没出息,少时锐气消磨待尽,叫人失望得很。”谷缜笑道:“老头子,这就是你我的不同,你喜欢杀人,我是能不杀就不杀,得饶人处且饶人。”
万归藏摇头道:“世人痴顽愚昧,不杀不足以警世,不杀不足已立法,秦用杀戮,一统六国,汉崇儒道,三尺法下,又有多少孤鬼冤魂?”
“警世立法?”谷缜眼中微露讥笑之色,“敢情我看走了眼了,原来老头子你不是混世界的魔王,却是心怀苍生的菩萨?”说着啪的一声,重重落下一子。
“菩萨又如何?”万归藏拈起一子,举而不投,“文殊佛成道之日,扫荡十万魔军,这算不算杀戮?”
谷缜未答,陆渐已抢着道:“那是魔,又不是人!”万归藏道:“那么你敢说,这浩浩十万魔军,就没一个无辜之魔?”陆渐一愣,他只想人是人,魔是魔,这些魔是否无辜,却没想过。谷缜笑了笑,解围道:“魔者多恶行,那是该杀。”万归藏道:“人的恶性可曾少了?倘有一魔,生于魔族,年少无知,未及行恶,算不算无辜?”
谷缜道:“魔就是魔,而今不行恶,将来未必。”万归藏哈哈一笑,一子如天马行空,飘然落下:“那么人呢,而今虽不行恶,将来可也未必,哈哈,将来,将来,将来的事情谁又说得定?按照你的话,这天下人岂不都有为非作歹的可能?”
谷缜一怔,凝视棋盘,口中笑道:“孟子曰人性本善,人生如白纸,并无点墨,是黑是白,全因后来。”谈笑间轻轻落下一子,化解万归藏的凌厉棋势。
“孟子?”万归藏微微冷笑,“且问儒教之中,孔孟谁尊?”谷缜道:“孔子至圣,孟子亚圣,孔子开创仁者宗风,自然尊贵一些。”
“仁者宗风?”万归藏抚掌大笑,“孔子三日而诛正少卯。这正少卯做了什么,不过讲了几次学,讲的学比较有趣,招引了孔门弟子,致使孔子门庭空虚,便记恨在心。嘿嘿,孔子以降,儒生当官,杀起人来比起秦始皇只多不少,始皇帝用刀兵杀人,儒生却是刀笔并使,用笔不成,再用刀斧,手段多多,花样百出。所谓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其间不知有多少人颗头落地,法由儒出,韩非、李斯都是大儒弟子,这么说起来,秦始皇枉自焚书坑儒,原本却是孔子门人。儒教兴于汉武,更是莫大讽刺了,汉武一世,北击匈奴,南服北越,东征辽东,西通绝域,致使白骨为墟,万民流离,杀的蛮夷固然多多,死的汉人那也不少。孟子道:‘仁者无敌’,若要无敌,必先破尽群敌,破敌者,焉能不杀?”
谷缜笑道:“闹了半天,佛教、儒家都是杀戮的大行家。那么道家呢?逍遥于山水,忘情于江湖,神游于无有之乡,与杀戮没有干系吧?”
万归藏微微一笑,应了一子,淡然道:“若论杀戮,道家才是杀人的祖宗。”谷缜怪道:“这话怎讲?”万归藏道:“敢问自古以来,何事杀人最多?”谷缜沉吟道:“杀人最多,莫过于兵事,屠万姓,毁名城,流血漂橹,伏尸万里。”
万归藏道了一声“好”,说道:“ href='2523/im'>《道德经》有言:‘骄兵必败,哀兵必胜’,论兵法之要,竟是先于孙子。自此之后,道不离兵,兵不离道,兵家道家,异途同源。”
陆渐忍不住道:“道士是道士,将军是将军,八棍子也打不着,怎么会是同源?”
万归藏笑了笑:“ href='2523/im'>《道德经》论道德,将‘道’之一物比作流水,说道‘上善若水’,譬喻道如流水,无所不至,随物赋形。《孙子》论兵法,亦将兵法比作流水,道是‘兵形象水’,譬喻用兵亦如流水,因故变化,不拘常态。至于道家中以实就虚,以退为进,以弱胜强,无为而无不为,种种道理,均可化之于兵法,故而孙子十三篇,兵者五事:道,天,地,将,法,首论‘道’者。
“除了‘兵’家,法家酷烈实也源自黄老之术。为何?道家崇尚得天道必去人欲,大有径庭,不近人情,以神圣凌凡尘,视凡人如蝼蚁,将这道理行之于人世,顿成刑名造势,法术权诈。所行之事,无不刻薄少恩,残酷非常。司马迁就看得明白,将道家老庄与法家申韩并列,以为申不害本于黄老,韩非子极惨少恩,都是源于老庄道德之意,秦一六国,外用于兵,内用于法,殊不知这两家的老祖宗都是道家,因此缘故,后世道家,多成乱源,张道陵割据在前,太平道祸乱在后,黄巾百万,蹂躏中国,何晏谈玄,流毒无穷,开启五百年之战乱,几乎亡我华夏。谷小子,你说,这道家算不算杀人的祖宗?”
万归藏手中落子如飞,口中谈笑无忌,他词锋凌厉,谷缜一时反驳不得,只得笑道:“这么说,还是墨家最好,兼爱非攻。”万归藏淡然道:“墨家立意虽高,手段却落了下乘,讲究以战止战,以杀止杀,所谓非攻,却受制于攻者,要么杀人,要么被杀,说到底还是杀戮罢了。”
陆渐听到这里,不觉叹了口气,说道:“难道这世上便没有不杀之法?”万归藏笑笑:“那倒并非没有。”陆渐一时间忘了敌我,由衷喜道:“什么法子?”
万归藏道:“兵法云,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若能做到不战而屈人之兵,便可不杀。”
陆渐道:“不战而屈人之兵?如何才能做到?”万归藏瞧了谷缜一眼,笑道:“谷小子,你说呢?”谷缜道:“兵法又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若要屈人之兵,重在谋略外交,耍得对方晕头转向,不敢跟你交手。”
万归藏笑而不语,谷缜盯他一阵,道:“难道错了?”万归藏笑道:“这么多年,你这小子仍是改不掉轻浮投机的毛病,你说得不错,却不是最要紧的。自古以来,擅长伐谋伐交的国家不少,其中亡掉的也不少。其实归根到底,能不战而屈人的法子只有一个,那就是比对手要强,倘若伐谋、伐交、伐兵均能强过对手,以至强服至弱,自当不战而胜,既然不战而胜,又何必杀人?”
谷缜盯着他,似笑非笑:“就好比说,你老头子处处强过我等,大可不战而屈人之兵,用不着心急杀人了。”万归藏微微一笑:“举一反三,说得不错。”谷缜道:“可你以往告诉我,天之道,损有余补不足,损强补弱,方为天道,损弱补强,那是人道。”
万归藏笑笑,说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人从何而生?天生五谷,五谷化气,气化精血,精血生人,故而人乃天生。人之道本就是天之道。只不过,天道如水,随物赋形,在天上,它是一个模样。在水中,它是一个模样,在人群之中,它又是一个模样,可说天道惟微,凡人渺小,纵是老子、佛陀,也仅能知其一面,不可面面俱知。损强补弱是天道,损弱补强又何尝不是?不损弱,何来强,若无强,又从何损之?”
这番话玄机极深,陆渐听得头大如斗,在一旁闷闷不乐,谷缜却若有所想,半晌笑道:“老头子,闲话说了一通,我这次来,其实是想奉劝你两句。这江湖里不过是一群武夫,纵然一统,又有何用?至于做皇帝,更无乐趣,每天的奏章,也能把人瞧得烦死。你纵然武功盖世,年岁却已半百,熬更守夜,岂不是活受罪么?为了一把费力不讨好的破龙椅,搭上无数百姓性命,太不值得。老头子,你何不看开一些,做个富家翁,享尽天伦,岂不快活?”
万归藏哈哈大笑,笑罢望着谷缜道:“小子,你小瞧人了,老夫若要做富翁,早就做了。我问你,我做皇帝强些,还是嘉靖那蠢物强些?”谷缜不假思索道:“自然是老头子你强些。”
万归藏道:“既然损弱补强也是天道,老夫取那个蠢物而代之,岂不正是替天行道?那把破龙椅如何如何,万某并不放在心上,龙椅上的人又弱又蠢,却是叫人讨厌。强者为王,天公地道。谷小子,你若真想劝我,我倒有个折中法儿。你要不要听?”
谷缜笑道:“洗耳恭听。”万归藏微微一笑,说道:“万某没有儿女,打下江山,无人可继。你若归顺于我,将来我取江山,你做皇帝,老夫挂一个太上皇的名头如何?”
谷、陆二人均是怔住,这一问如惊世骇俗,如奇峰突起,顷刻间反客为主,谷缜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盯着万归藏,神色疑惑,万归藏只是笑笑,侃侃而谈:“你是我得意弟子,承我商道,传我武功,最难得的是你这份气度,泱泱然有王者之风,天生的帝王胚子。咱爷俩倘若联手,方今天下,谁又抵挡的了?呵呵,谷小子,成龙成蛇在你一念之间,若要斗下去,那也由你,反正是要输的,若是归顺我么,好处说之不尽,你是明白人,孰轻孰重,一想而知。”
陆渐只见谷缜神色犹豫,只当他动了心,不由大急,叫道:“谷缜,别听他的,这是他的离间计……”万归藏一挥手,不耐道:“滚开,你懂什么?”陆渐大声道:“你这人狡诈无信,哪一句话又信得?当初你许了仇石周流六虚,还说让他做西城之主,事到临头,却瞧着他送命,也不稍加援手。”
万归藏笑了笑,说道:“他连你都杀不了,又怎能继承老夫的衣钵?”陆渐道:“我看你只是空口说白话,从头到尾都没有想过让他继承你的衣钵。”万归藏并不理睬,望着谷缜道:“谷小子,凡事应有自己主张,休听他人拨弄。你也不需立马答我,仔细想想,再行定夺。”
谷缜低眉一笑,长叹道:“老头子你这主意着实诱人,只有一点不好,叫我十分犹豫。”陆渐听得变了脸色,失声道:“谷缜……”万归藏一挥手,笑道:“哪一点不好?”谷缜道:“我皇帝还没做,先多了一个姓氏,这姓氏大大不好,叫人很不舒服。”万归藏奇道:“哪有此事,姓什么?”
“姓儿。”谷缜道,“我若依了你的,这儿皇帝是坐定了,有你太上皇坐在头顶,闷也闷死了。”万归藏哼了一声,道:“你要怎地?”
谷缜笑嘻嘻地说:“既然我那么适合做皇帝,打江山的事情就交给我来做,不必麻烦老头子您了。您老人家不妨今日起,退隐江湖,袖手旁观,瞧着我怎么打江山,做皇帝,只出眼不出力,悠哉游哉,岂不快哉?”
陆渐心中叫绝,谷缜这一番话连消带打,反将万归藏一军。一时间,只见万归藏脸色渐沉,拈起一枚双陆棋子,徐徐落下,冷冷道:“谷小子,你输了。”
谷缜只顾与万归藏斗心力,一时忘了留意棋面,此时低头一瞧,当真大势已去,不觉苦笑,推秤而起,说道:“老头子,我再奉劝你一句,满招损,谦受益,你如今已是登峰造极,奢求无度,必遭天罚。”
万归藏笑笑,悠悠道:“谷小子,你到底还是看不透我万归藏,老夫这一世,宁可大满大盈而死,绝不抱残守缺而活。”
霎时间,这一师一徒隔案对视,桌上灯火摇曳不定,倏尔一阵风起,火灭灯熄,门外天光微微泛蓝,不知不觉,天已亮了。
出门时,谷缜步履沉重,陆渐随在一旁,两人均不言语,走在船头,并肩而立,头顶传来悠扬哀怨的旋律,守夜苏格兰水手坐在桅顶上吹着风笛,如泣如诉,充满惆怅的思绪。
谷缜望着海面景色由暗而明,忽地叹了口气,道:“老头子是我的恩师,也是我的救命恩人,没有他,便没有我谷缜,就算到今日,他仍是我今生佩服的第一人物,跟他作对,真是难得很……”他说到这里,又轻轻一叹,眉宇间大有苦恼之色。陆渐念起这二人的师徒之情,心中无比感慨,他明白,谷缜从不惧怕任何对手,他口中的“难得很”,绝非实力,而是难于斩绝这一段师徒之情。
谷缜来回踱了两步,倏尔举起手来,势如长剑划落,猛地一挥,沉声道:“老头子崇尚强权,顽固不化,唯有以强制强,以暴制暴,才能叫他回头。”陆渐道:“但要胜他,谈何容易?”谷缜目光一闪,淡淡的道:“法子倒有一个。”陆渐奇道:“什么?”谷缜道:“时下大海茫茫,倘是将船凿穿烧掉,或能与之同归于尽……”说到这里,见陆渐连连皱眉,便将手一摆,笑到,“罢了,这法儿太绝,当我不曾说过。”
陆渐微一沉吟,压低嗓音道:“这些日子,我想到一个法儿,也不知管不管用。”谷缜笑道:“什么法子?”陆渐道:“你记得当时我将‘六虚毒’传给你时,万归藏说过什么话?”谷缜想了想,道:“他说‘六虚再传,必死无疑’,又说‘六虚毒’有如蚕虫,以你体内元气为滋养,与你气机连通,一旦传给他人,有如化茧成蛾,威力增长何止十倍,还说‘六虚毒’再传之后,再也不能逼出。我记得可对?”
“一点不错。”陆渐赞道,“谷缜你记性真好,我有你一半,可就好了。”谷缜笑道:“姚大美女记性好,将来你们成了亲,夫妻一体,她的还不是你的?”陆渐涨红了脸,说道:“我说正经事,你不要胡扯。”谷缜笑道:“我说的也是正经事,婚丧嫁娶,人生大事,不是正经事是什么?”但见陆渐窘迫,心中不忍,笑道:“不跟你说笑了,其实老天爷待你太好,大哥你天资虽弱些,却多了几个绝妙劫奴,不忘生一出,谁敢谈记性二字?说实话,我可羡慕得紧。”陆渐道:“这有什么好羡慕的,我可不喜欢,都是沈舟虚造的孽,我带着他们,是没法子。”
谷缜笑了笑,说道:“罢了,你旧话重提,做什么道理?”陆渐道:“第一句,六虚再传,必死无疑,你没有死,那是再好不过了,若不然我一辈子都会痛恨自己……”谷缜听得心头一热,叹道:“大哥……”
陆渐又道:“后面一句十分要紧,‘六虚毒以宿主体内元气为滋养,一旦传给他人,有如化茧成蝶,威力增长何止十倍。’六虚毒就是‘周流八劲’,你已练成‘周流六虚功’,周流八劲取之不尽,只是不如万归藏厉害。我有一个法子,六虚再传,威力更胜,你不妨先将周流八劲传给我……”谷缜忍不住接口道:“由你真气滋养,再传给我么?”说完这句,二人四目相对,心中扑扑直跳。
过了半晌,谷缜喃喃道:“临时抱佛脚,死马当作活马医,纵不成功,我们也可试试。”陆渐道:“是啊,总比俯首认输得好。”二人相视一笑,来到陆渐舱中。姚晴方醒,陆渐匆匆问候两句,不及多说,便与陆渐盘膝对坐,两人一手对接,另一手却是按在对方小腹。姚晴自觉受了冷落,颇有些不快,看到这个古怪姿势,又觉十分奇怪,欲要询问,忽地一口气上不来,阵阵喘气,由兰幽帮衬着喝了一点参汤,昏昏欲睡。
八劲入体,陆渐大金刚神力顿生感应,八劲欲化,大金刚神力欲凝,两种神通直如水火交战,将陆渐体内当作战场,斗得激烈无比。陆渐忍着难受,以绝高定力,生生迫使那团六虚劲在体内转了一周,至手三焦时,方才以谷神通传授之法门,送入谷缜丹田。
谷缜传出的八劲一成不到,细如涓流,返回之时,却只觉如洪涛激流一般,几被攻了一个措手不及,慌忙损强补弱,将来劲化入自身真气。
这一试,二人心中均已明白,陆渐的法子确然可行,不由得同时张眼,对视一眼,心中均是狂喜难禁,当即一如前法,全力施为,发劲,周转,返回,周流八劲由细而粗,由弱而强,渺渺一缕,足可化为汪洋。
谷缜惊喜交迸,只觉这法子真如生意场上一本万利的买卖,投入一文,赚回十文,投入十文,赚入百文,内力滚雪球般越滚越多,惹得谷缜商人性子发作,忙得不亦乐乎,甚或偶尔停下,察看真气收益,那感觉就如白天赚钱,夜里在灯下数元宝一般惬意。
谷缜欢喜不尽,陆渐的滋味却是大大不同,周流八劲一进一出,均要与大金刚神力交战,谷缜内力越强,八劲越强,虽不如万归藏那般无坚不摧,却似文火烤坚冰,将大金刚神力层层瓦解,大金刚神力一弱,经脉立受摧残,轻重麻痒酸痛冷热,诸般异感涌遍全身,故而唯有打起十分精神,凝神抵御。饶是如此,难受之感,仍不稍减,不多时,汗如雨落,头顶出现氤氲白气,陆渐万料不到,这练功之法于他而言,竟比赌斗强敌还要吃力。
诚然,陆、谷二人到底年事太轻,都未明白武学至理。
这世间固有种种捷径,但武学正道都是勤学苦练,千辛万苦积攒而成。吃多少苦,成多大功,本就是万世不易的真理。若行捷径,必有风险,捷径越快,风险越厉,有所得必有所失。好比《黑天书》为炼神捷径,却有黑天劫这等大苦难,周流六虚是化腐朽为神奇的奇功,然而悟道贯通之前,诸劫纷至,凶险万端,好比如来觉悟,十方魔军纷纷来袭,能够从容抵御者千万人中也无一个。
陆渐想出的这个法子固然不坏,但也犯了贪多求快、急功近利的毛病,谷缜修为精进神速,有如将数年乃至十数年修为缩为短短数日,如此一来这数年乃至十数年的痛苦不免要缩为数日了,不过因为两人同修,这些痛苦折磨全都落到陆渐头上。
谷缜所得的真气并非从天而降,推本溯源,全是从陆渐的真气中榨取而来,“六虚毒”本是天下绝毒,强到一定地步,当世能够从容抵御而无所损的,唯有万、谷、陆三人。但万、谷二人,一则不会同修此法,因为二人互不信任,要知双方互按丹田,丹田是练功人的要害,修炼时更是空虚无备,倘若一方忽起异心,重重一击,顷刻便能要了对方性命;二则即便同修,万强谷弱,真气特性,运转之法均是一般,谷缜的真气到了万归藏体内,又如涓滴入海,顷刻化为乌有,万归藏真气磅礴,注入谷缜体内,谷缜休说从容化解,抵挡也是吃力。
陆渐的大金刚神力虽略逊于周流六虚功,但谷缜修为尚浅,不足击溃陆渐护体神通,周流八劲又与大金刚神力抵触,陆渐分得清楚明白,自身真气既不溃败,又可操纵入体异气,返还谷缜,于是乎,二人间形成微妙均势,大金刚神力聚而复散,散而复聚,转化为周流八劲,灌入谷缜体内,每度一次,陆渐内力便弱一分,所幸他显隐二脉已通,天人合一,内力生生不息。若非如此,换上任何一人,顷刻之间,便有气散功消走火入魔之患。
陆渐不知此理,但觉痛苦难受,也只是咬牙苦忍,熬了一个时辰,不觉汗透重衣,呼吸渐粗,又怕被谷缜知道,不肯再行此法,故而始终一声不吭,若无其事。又过一个时辰,用饭时分,方才收功。谷缜未觉有异,惊喜交集,眉飞色舞,大谈心得,陆渐含笑凝听,对所受苦楚只字不提。
用过午饭,二人重又行功,谷缜怕有意外,请虞照在舱外护法。此番行功,谷缜修为精进,八劲威力更强,陆渐所受痛苦自也更胜,但他耐力绝强,又曾饱受黑天劫之苦,无论如何难受,均不动心,只是竭力借取劫力,化为真气,抵御周流八劲反复冲击。但谷缜真气越积越厚,不过数个时辰,体内真气倍增,八劲鼓荡,流转神速,进出陆渐体内也越来越频,叫陆渐吃力不堪,他五脏百脉也从未充满如此浑厚的真气,酸胀难受,静脉震颤不绝,引发诸多杂念,坐不多时,谷缜便觉心中烦乱,头脑中嗡嗡乱响,跃跃欲起,直欲大叫狂呼。
陆渐隐隐察觉谷缜心神不宁,真气紊乱,当机立断,截住真气,将大金刚神力反送入谷缜体内,以绝顶神通将混乱真气勉强压住。谷缜真气一定,还醒过来,说明缘由,叹道:“这大概是心魔作祟,修炼内功者在所难免,修炼太快,尤其如此。欲速则不达,今日就此作罢。”
陆渐皱了皱眉,道:“可是时间紧迫,或许明天便到地头。你变强一分,我们的胜算也多一分。”谷缜摇头道:“若是强练,势必走火入魔,那时可就得不偿失了。”陆渐略一沉思,说道:“当时我助万归藏脱劫,他曾传我分魔之法,十分玄妙,我将这法子教给你,你有心魔,转给我便是。”谷缜一惊,摇头道:“决然不可。倘若连累你走火入魔,这神通不练也罢。”说罢便要起身。
陆渐按住他肩,神色凝重,道:“谷缜,不要任性。敌强我弱,不行险无以取胜。何况当日万归藏的心魔何等厉害,也未奈何得了我,你这点儿心魔,又算什么?”谷缜缓缓坐下,盯着陆渐,眼神变化数次,忽而叹一口气,低头道:“大哥,我听你的。”
分魔之法是万归藏隐居十载、苦心创出的法门。自古修炼内功,最可畏的莫过于心魔,而所谓心魔,也即是人类与生俱来的欲望杂念,杂念一起,自会分散精神;然而修炼内功,却要的是凝聚精神,聚百为十,聚十为一。所以杂念是静中求动,修炼内功却非得动中求静不可,武者往往修为越高,心魔越强,精气神越发不易凝聚,这就好比带兵打仗,十个人打仗可以遥相呼应,齐心协力;一百个人打仗,呼应不到,必然各怀异心;至于人满一万,遍野漫山,统率更是无比艰难。是故真气越强,越是易散难聚,杂念纷出,强练神通,势必走火入魔。精气一溃,便应了“兵败如山倒”的俗话,再想凝聚就很难了。是以自古以来,走火入魔者要么疯癫,要么瘫痪,归根结底还是精气受挫,难以凝聚之故。
万归藏的“分魔”大法却是一反常理,能将杂念转嫁他人。虽说损人利己,但若对方精神牢不可破,便可助修炼者克服心魔。陆渐历经百劫,心神牢固绝伦,谷缜杂念纵涌如潮,陆渐心神却如礁石,海浪虽猛,退去时礁石屹立如故。谷缜去了心魔扰乱,专心凝聚真气,真有突飞猛进,一日千里之感。
功夫大进虽是好,但谷缜却有所不知。天道此消彼长,绝不无故惠人。陆渐既要承受六虚毒之苦,又要抵御心魔,直如四面受敌,痛苦不堪。抑且谷缜真气强一分,心魔亦强一分,奇想怪念层出不穷,纵是当日为万归藏分魔也不过如此。何况当日虽受难,却如斧钺斩劈,痛苦之余倒也痛快。此时却如钝刀割锯,求生不得,求死亦难,当断不断,真是万分磨人了。
越是难 53d7." >受,陆渐心中念头越是清晰,心想谷缜若能神通大成,自己生死大可置之度外。甚至想:“阿晴若有三长两短,我也势不能活;谷缜才智胜我百倍,对付万归藏可以少我陆渐,却不能少了谷缜。我纵是油尽灯枯也要助他成功的。”一念至斯,咬牙苦忍不提。
修练中姚晴醒来几次,仙碧也曾来探望,二人见这情形不知缘故,均猜是修炼武功,但是何种武功却又设想不出。欲问二人,但谷缜浑然忘我,陆渐受困心魔,均是腾不出功夫理会众人。
时光流逝,船行海中又过八九日光景,姚晴身子一日坏过一日,初时梦中还有呓语,渐渐动静也无。但凡陆渐收功,姚晴均在昏睡之中。陆渐见她如此模样,心中绝望之意越来越浓,不知不觉将希望尽寄托在谷缜身上。
到了第九日上,寅时左右,陆渐忽觉谷缜丹田处急剧一跳,周流八劲骤然转强,汹涌灌来,所到之处,大金刚神力无不披靡,陆渐大惊,竭力凝聚真气抵御,无奈来劲太强,陆渐连日饱受煎熬,渐渐招架不住,张眼望去,谷缜低眉垂目,神色沉静,面容莹润有光,有如佛陀宝相。
陆渐心头微动,恍然明白,谷缜行功已到百尺竿头,再进一步,必有突破,当务之急,便是竭力助他成功。可是多日来大金刚神力反复受挫,疲弱不堪,周流八劲较之此前又强了何止十倍,此消彼长,陆渐借力不及,周身筋脉一酥,劲力陡泄,周流六虚功如狂风巨浪,荡涤全身,陆渐心中惊骇欲绝:“糟了,我竟死在他手里么?”
念头方动,大金刚神力已被扫荡一空,周流八劲失了对手,洪流也似急冲乱突,但可怪的是,陆渐分明感觉那团真气生机洋洋,无所不至,却又不觉丝毫痛楚,只觉身子里极空极大,漫无边际,入体的周流八劲转一周天,便弱几成,再转一周,又弱几成。初时浩大雄浑,数转之后,竟无踪影。这情形前所未有,陆渐本有必死之心,此时却是大为迷惑,仿佛身子里藏了一眼无底深潭,将来劲吸得干干净净。
这一连串变化出乎意料,陆渐起初还觉惊讶,转念默察,忽有所悟。敢情周流八劲不知为何,尽都化为劫力,陆渐体内虽无一丝真气,神识却是不减反增,劫力散开,对谷缜体内情形当真洞若观火。
原来,经过多日苦修,谷缜体内增长已至大满大足。而世间万物,满盈之后势必亏损,就如一个水囊,装水太多,势必溢出囊口,要么会将皮囊撑破。谷缜身子未经锤炼,真气满盈,势必宣泄,不知不觉间,多余的真气如洪峰破堤,倒灌而回,攻了陆渐一个措手不及,换了他人,势必送命,偏偏陆渐练了《黑天书》,隐显二脉一气贯通,显脉被破,隐脉尚存,气机变化,迥异世间任何高手。劫力本就近于神识,能化天底下任何真气,故而陆渐一向借来劫力,化为真气,但却不知道,逆而转之,天底下任何真气,也可化为劫力。但是变换之法,匪夷所思,必要劫力真气均无,隐脉显脉尽空,此时真气入体,先化劫力,再转真气,直至隐显二脉再度充盈。
可是一般而言,显脉中真气容易消耗,隐脉劫力若要耗尽,却是极难。此次陆渐助谷缜修炼,为了抵挡周流六虚功,化尽大金刚神力,为了分魔,又将劫力消磨殆尽,如此一来,隐显二脉一时俱空,周流八劲入体化为劫力,劫力又化为大金刚神力,大金刚神力复又化为周流八劲,陆渐只觉浑身发轻,眼前白光一片,仿佛推开某扇大门,豁然洞开,见到全新境界,然而是何境界,却又说不清,道不明,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正觉妙不可言,忽听门外虞照厉声叫道:“万归藏,你来做甚?”喝声方落,便听万归藏朗然道:“我怎么不能来?”两句话入耳,陆渐大惊失色,万归藏早不来,晚不来,偏挑这个时候前来捣蛋。谷缜正当紧要关头,物我两忘,决计不能扰乱,万归藏一旦闯入,即便自身免劫,谷缜也有走火入魔的大难,霎时间,陆渐心悬喉间,竭力收敛神意,以防万一。
只听虞照冷哼一声。道:“这儿是病人舱室,闲人免进。”万归藏笑道:“你这么急着拦我,大有鬼祟,不成,管他什么舱室,我偏要瞧瞧。”虞照大急,叫道:“你要进去,除非踩着我过去。”万归藏道:“是么?”话音未落,虞照惨哼一声,已然吃亏。万归藏笑道:“你的雷音电龙虽有几分火候,但想挡我,岂非以卵击石……”说罢轻笑两声,又道,“你当我不知道里面作甚?那俩小子天真的很,以为仅凭几日苦练,就能胜我?痴心妄想,莫过于此。也罢,看在你舍命相护的份儿上,我不进也罢,嘿,若有闲暇,你告诉他们,那地方怕是到了。”虞照道:“什么地方?”万归藏冷笑道:“你们来做什么?吃饭?睡觉?还是拉屎拉尿?”
陆渐闻声知意,又惊又喜,这时间,忽觉谷缜身子微微一震,体内多余真气宣泄殆尽,气机渐稳。陆渐心中又是一喜,当下缓缓收敛劫力,以助谷缜收功,耳中却听虞照扬声叫道:“万归藏,你何时变得好心了?”
“好心?”万归藏哈哈一笑,“我的好心明白得很!就是要你们打心底服我,省得来日输了,多寻借口。”虞照哼了一声,万归藏却嘿然一笑,扬长去了。
这时陆渐劫力收尽,谷缜双目陡张,眸子里英华焕然,较之往日大为不同。兄弟二人心领神会,对视一笑,互撤双手。陆渐将万归藏的话说了,谷缜大喜,跳起来奔出门外,陆渐也抱起姚晴,会合众人,来到甲板之上。
其时天色尚未大亮,海上升起浓雾,漫如重纱,阵阵涌来,万归藏负手立在船头,凝视远方。三人顺他目光看去,只见浓雾一团,景物莫辨,方觉迷惑,忽听嘎的一声,海鸟哀鸣。霎时间,雾气中一个巨大的影子挥了一下,极长极粗,柔软灵活,落下时,水声激荡,声如炸雷。众人心中均是一跳,有水手失声叫道:“天啊,又来了,究竟是什么鬼东西?”
霍金斯脸色发白,叫道:“快收锚,把帆升起来。”说话间,那怪影又是一挥,这一下近了一些,霍金斯变了脸色,叫道:“快,快……”叫声方落,船身似乎被什么物事撞上,咚的一声,船只急剧摇晃起来。霍金斯以下,众水手无不面如土色,纷纷抱住桅杆扯住绳索,盯着前方,拼命咽着唾沫,唯有德雷克手把舵轮,尚自镇定。
陆渐想起一事,叫道:“薛耳呢?还在桶里吗?”方落,便听一个声音道:“小奴上来多时了。”陆渐回头望去。薛耳与青娥并肩行来,薛耳哆嗦道:“鲸停下来啦,不游啦……”
陆渐一呆,回头望去,雾气中水光闪动,星星点点,忽然间,一阵怪异声响随风涌至,凄厉哀怨,若哭若啸,有如千百婴儿尖声啼哭一般,水声激荡,有如汤水沸腾。船只猛然间失了控制,急剧摇晃起来,德雷克使出吃奶的气力,也休想稳住。
呜的一声,巨响惊心,那巨大怪影倏尔逼近,带起一阵飓风,破开浓雾,从甲板上方一掠而过,咔嚓一声,将主桅桅顶抽断,这一下,船上众人看得分明,那怪影乃是一段触手,百尺长短,密密麻麻布满巨大吸盘。
“天啦。”甲板上略一沉寂,响起一声尖叫,一个年老水手叫道:“克拉岗,那是克拉岗……”霍金斯一个激灵,掉头嘶叫道:“快掉头,德雷克,你这个狗娘养的杂种,快掉头,杂种……”又是呜的一声,那条触手猛然收回,从万归藏 5934." >头顶数尺一扫而过,轰隆一声落入海里,一排如山巨浪汹涌而起,砸向船头。
眨眼间,浪头已到万归藏头顶,就在这时,奇变突生,那排巨浪似被无形巨刃生生劈开,一分为二,玉碎琼飞般拍在万归藏左右身侧,万归藏挺立如山,一袭青衫在风中飒飒抖动,凛然如旗。
德雷克远远瞧得呆了,竟尔忘了转舵,霍金斯见他不动,发起怒来,厉声道:“德雷克,你是聋子吗?”刚要痛骂,便听万归藏笑道:“霍金斯,什么是克拉岗?”霍金斯闻声回头,突地两眼睁圆,浑身僵硬,敢情那条巨大触手并未去远,只在万归藏身前载沉载浮,盘曲弄影,万归藏面对那样巨物,不但殊无惧色,抑且饶有兴致,含笑打量。
这一众水手多是恶棍罪犯,亡命已极,此时却被万归藏的神气镇住了,个个盯着这青衣老者,身僵舌硬,霍金斯结结巴巴的道:“那,那是挪威的水怪,千臂千手的吃人怪物……”
“千臂千手?吃人怪物?”万归藏笑笑,“所以你就想逃了?”霍金斯见他如此模样,恐惧稍减,定一定神,说道:“若不逃走,就不能活。”
万归藏微微一笑,将手一挥,霍金斯只觉劲风袭来,割面生痛,身后传来咔嚓一声,霍金斯回头望去,前桅不知怎地,拦腰折断,带起一般狂飙,向他头顶猛然压来,霍金斯措手不及,忘了躲闪,谷缜眼疾手快,一把揪住他的后领,向后拖出,霍金斯只听轰隆巨响,木屑溅在肌肤之上,阵阵刺痛,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抬眼望去,万归藏冲他一笑,说道:“霍金斯,你问问自己的脖子,有没有这桅杆硬啊?”霍金斯茫然摇头,万归藏道:“那你还逃不逃?”霍金斯将手连摆:“不逃了,不逃了,被克拉岗吃了,我也不逃啦。”
“很好。”万归藏点了点头。此时海中怪叫声越来越急,浓雾淡去,晨光渐涌,前方景象分明起来。众人一眼望去,茫茫大海寒波汹涌,巨浪腾空,海面上密密麻麻浮满大鲸,大者巍如岛屿,小者也可比海船。苍灰色的鲸背在浪涛中时隐时现,卷起滔天白浪。鲸群中围着一个庞然怪物,那东西绵绵软软,闪动牛乳光泽,海水沸腾,无法见其首脑,唯见许多巨手蜿蜒伸出,在水中搅动蜷曲,有如一窝大的出奇的蟒蛇,遇见任何物事,立时牢牢缠住,死也不放。
几只大鲸亦被那怪物巨手所缠,张嘴摆尾,极尽痛苦,背上喷出丈余水柱,水色由白而红,渐成血色,剩余大鲸纷纷露出森森白牙,大口噬咬,怪物肉烂血涌,血色靛蓝,融入海水之中,难分难辨。
怪物体格虽雄,仍抵不住大鲸群起而攻,蓝血喷涌,渐难支持,蓦然间,那物发出一阵响亮的吮吸声,有如长长的叹息,一会儿工夫,便拖着被缠鲸鱼,徐徐下沉,它体格庞大,下沉时搅起偌大漩涡。鲸群也纷纷喷出雪白水柱,一簇簇有如玉树琼花,一阵工夫,俱已消失水中,大团大团的蓝血从水下涌将起来,将一片海水染的越发深沉。
“开船吧。”万归藏语声冰冷,惊醒众人。霍金斯喃喃道:“开哪儿去?”万归藏一指前方,陆渐顺其所指,极目望去,云烟缥缈中,绰约可见岬角轮廓,顿时心头一跳,低声道:“谷缜,你瞧!”
谷缜定眼望去,眉头深锁,虞照却啐了一口,说道:“我瞧是万老鬼故弄玄虚,他怎么知道就是那儿?”谷缜道:“一路上我们跟踪鲸群,并未见到任何岛屿,此时见到,必有蹊跷。”虞照道:“跟踪大鲸这件事,我一向怀疑的很,试想一想,这些鲸鱼在水里都是胡游乱窜,天知道窜到哪儿去?又怎么带我们去找潜龙呢?”
谷缜摇头道:“虞兄不曾生活海边,不知这鲸鱼性情。鲸鱼航游,看似漫无目的,其实大有依循,走的都是熟门熟路呢。”虞照叫道:“谷老弟,你又来哄我了!”
谷缜笑道:“虞兄别急,且听我说一件趣事。那还是元代仁宗年间,东岛群雄义不朝元,远离中土,牛马不至。为取肉食..果腹,多有弟子出海捕鲸。有位前辈,姓名记不得了,极擅捕鲸,有一次,他在猎杀大鲸之时,用鱼叉刺中了一只鲸鱼的背峰,不料那头大鲸十分顽强,负伤带着鱼叉潜入深海,逃之夭夭。当时这位前辈怅惘之余,也未十分上心。数年之后,他再度出海捕鲸,在相同地方,又杀死了一头大鲸。割肉取油之时,发现鲸背上嵌着一柄鱼叉,木柄已经烂掉,铁叉则与大鲸血肉相连,长成一处。那位前辈拔出铁叉一瞧,大吃一惊:敢情叉身之上竟然镌有自家名字。原来啊,这柄鱼叉正是他当年遗失之物,这头大鲸也正是当年叉底逃生之鲸,只因为时乖运蹇,多年后仍在同一处所,死在那位前辈手里。那前辈见状十分惊慌,潜心钻研,发现鲸群行游之时,确然依循某条惯道,依此惯道,他阻击鲸群,杀死不少鲸鱼,可叹杀戮太过,惹动天怒,晚年时不慎失手,葬身鲸腹。好在他人是死了,这道理却流传下来。”
虞照将信将疑,说道:“这‘鲸踪’是思禽祖师所定,他也知道这个道理?”谷缜笑道:“虞兄真糊涂了,你忘了‘鲸息功’么?”虞照一愣,点头道:“不错,西昆仑的‘鲸息功’得自大鲸,这位祖师与鲸鱼的确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干系。”
“何止说不清,道不明!”谷缜叹了口气,“只怕从古至今,再无一人比他更懂得这些吞舟之鱼,是以此地鲸群聚会,或许和他有关……”说话声中,天已大亮,雾气散尽,前方景象越发清晰,鲸群沉浮不定,怪鸣起伏万端,巨鲸阵中,不时冒出那等软体怪物,大小不一,色泽各异,触手乱舞,气势惊人,众人瞧得久了,渐渐发觉,那怪物不只触手众多长大,还有一个如山大头,头上巨眼,在风波中明灭闪烁,皎然如镜。
女王号摇摇晃晃,穿行在这洪荒杀场,四周腥血横流,惨烈出奇,面对这些庞然海怪,船头众人真如蝼蚁一般。海平线上岛礁轮廓越发清晰,在滔天浊浪中时隐时现,陆渐瞧在眼里,心中无端激动起来。
灰影忽闪,船舷边一只大鲸如山移过,光溜溜的巨背上挂着紫黑海藻。
船鲸交错,红波涌起,船只散架似的摇慌起来。众人纷纷拽住身边缆绳,站立未稳,一只巨大触手从大鲸身下破水而出,砰的一声挂住甲板。惊呼声霎时响成一片,水手们抱头躲闪,会武者纷纷蓄势,不料那触手仅是搭在船头,一动不动,众人惊魂未定,好事者探头望去,敢情那只触手已被大鲸齐根咬断,变成一截死物,断口处汁液淋漓,好不凄凉。
谷缜吐了一口气,忽道:“陆渐,你可瞧出这怪物来历?”陆渐心中余悸未消,脸色苍白,连连摇头。
谷缜笑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你可想见过如此巨大的乌贼么?”众人一惊,陆渐失声道:“这是乌贼?”
谷缜点了点头。陆渐定眼望去,那怪物体型虽巨,却是大头巨眼,长须数十,活脱脱一副乌贼模样。
谷缜又道:“陆渐,你可知道这些鲸鱼为何会来此地?”陆渐仍是摇头,谷缜叹道:“你没瞧出来么?此地是他们的狩猎场,这大乌贼就是他们口中的美食。”未落,怪声骤响,远处一头大乌贼被十余头大鲸活活肢解,腥血四溅,残肢败体兀自扭曲不绝,船上女子瞧得面无人色,纷纷呕吐起来。
“奇怪,”谷缜眉头大皱,“这里怎么会有这么多乌贼?”话音未落,万归藏的声音冷冷传来:“因为此去不远便是大海丹田。”
“大海丹田?”谷缜失笑道:“大海又不是人,哪会来丹田?”万归藏冷冷一笑,“问得好,那我问你,潜龙是什么东西?”谷缜一愣,说道:“故老想传,潜龙是一件灭世神器,威力极大。”
万归藏道:“何以如此威力?”谷缜道:“这我就不知道了。”
“我却知道。”万归藏淡然道,“当年我大破东岛,在你祖父谷元阳的房里找到一本书,那本书中,专道潜龙。”谷缜微微动容,“愿闻其祥。”万归藏微微一笑,说道:“书中开宗明义:潜龙者,大海之丹田,阴阳之关联,集阴阳二流,驭微茫七海。”
众人听得似懂非懂,谷缜道:“丹田我能明白,这阴阳二流又是如何解释?”
万归藏指着海面:“这海中水流并非如常人所想般冷暖如一。而是有冷或热。冷者为阴,暖者为阳,有如人体阴阳二气,行经十四经脉,流转奇经八脉,无论如何变化,总有一定规律,阴阳二流也是如此,在这海中流转之际,必会依循某一定律,或是从西而东,或是由南而北。西昆仑按照这一道理,将这汪洋大海假想为一名内家高手。修炼内功的人都知道,修炼内功之要,第一便是意守丹田,汇集体内阴阳之气,聚百为十,合十为一,大能汇聚,故能摧坚破敌,所向无前,这便是一切内功的原理了。可是这茫茫大海不同于人类,混沌无知,任意所之,内中虽有阴阳二流,却不会意守于一点,故而若要驾驭阴阳二流,首要之事,就是为这混沌大海中造出一个丹田。”说到这里,他微微一顿,徐徐道,“这个丹田,就是潜龙。”说到这里,万归藏抬起头来,目注远方礁型岬影,流露神往之色。
众人听到这话,均感匪夷所思,潜龙之道,竟是人类修炼内功之法,放乎这一片沧海。可是这里想来容易,究竟做来,却不知如何麻烦。当年西昆仑与东岛前辈如何做到的,着实叫人无法想象。
万归藏沉默时许,又道:“书中还道:‘潜龙初成,天有异征,有大怪物现于风波,周围数里,型如算袋,手足千万,覆没舟楫无算,是怪与群鲸战于海中,血流百里,状极残酷……’”
众人听到这话,均是大悟,无怪万归藏拿定潜龙将至,原来东岛典籍早有记载,潜龙造成之后,也曾吸引偌大乌贼,覆没船只,大乌贼又引来鲸群,血战一场。
万归藏又道:“人说‘潜龙’呼风唤雨,崩天裂地,只怕都是讹传,倘若没有江海湖泊,这潜龙就是一具废物。天下江湖,俱与大海相通,天下都市,大多傍水而居,这潜龙一旦发动,能叫海水逆流入陆,致使江湖上涨,人为鱼鳖,亿万良田,化为乌有,那时候天下大乱,便是英雄用武之时。”
众人听得发楞,陆渐忍不住道:“万归藏,你寻找潜龙,就是要让天下大乱?”万归藏淡然道:“若有必要,也无不可,自古乱世多而治世少,大乱而臻大治,千古常理也。”说到这里,他下巴一扬,目中透出灼灼精光。此时间,眼前景色陡然一变,一片海水势如奇峰突起,高过四周海面足有数丈,乍眼望去,茫茫然如悬瀑天落,白浪滚滚而至,余波直抵船头,女王号逆行十丈,便如受到莫大阻拦,团团乱转。
“过不去啦。”德雷克高声大叫,手中舵柄如旋风般忽左忽右,几乎将他手腕扭断。
万归藏长眉陡挑,抓起一只救生舢板掷入水中,飞身一纵,落在舟心,那舢板无桨而动,有如鲤鱼跳浪,逆流向前,并非直冲猛进,而是以“之”字绕行,忽左忽右,忽前忽后,后退一丈,前进两丈,一晃眼的功夫,已到那洪峰高处,连人带船破空一跃,消失无踪。英人水手何曾见过如此神通,有的人心中骇服,不自禁屈下一膝,伸手在胸前连画十字。
陆渐忍不住道:“怎么办?”谷缜微一皱眉,朗声道:“还有几只舢板?”左飞卿检视一遍,说道:“还有两只。”谷缜道:“时机紧迫,我和陆、姚一船。剩下一船,你们瞧着办吧。”也抓起一只舢板,掷入水中,纵身跳上,船上众人面面相对,陆渐咬了咬牙,叫道:“各位保重。”然后背起姚晴,跳上舢板。
谷缜双脚不丁不八立在舟心,双手合十,全力施展“驭水法”,模仿万归藏的法子,驭使舢板之字回绕,冲上洪峰。到得浪尖,二人举目一瞧,不觉吃了一惊,感情前方东一簇,西一簇,尽是礁石,或明或暗,隐没无端,和魔鬼群礁略有近似,但又大为不同,此地礁石相隔稀疏,其间水势极乱,章法也无,漩涡大小环套,有如千口万眼,其间不时巨浪排空,奔腾迭起,万归藏那只舢板踪影全无,也不知去了哪里。
谷缜未及思量,舢板已然沉入一个波谷,身后碧城百里,身前雪岭千叠,两峰并起,双城对峙,轰隆声中,浪头已到头顶,一旦拍下,势将舢板打翻,谷缜情急间将水部神通发挥至极,顺着浪势,将舢板一忽而推向浪尖,不料将至未至,波涛涌回,将舢板向后大力推回,那海水潜力无穷,周流水劲入水,顷刻化为乌有。
正觉焦急,陆渐一声骤喝,挺身而起,呼呼两掌拍后身后,大金刚神力凝如实质,海水微陷,舢板借这些微之力,勉强前冲。谷缜趁势驭使舢板越过浪尖,两人定眼一瞧,不禁骇绝,前方不知何时,从波涛中涌出一块礁石,森然笔立,舢板若是向前,毕被撞得粉碎。
情急间,陆渐纵身跃出,双脚牢牢勾住船头,鱼跃出掌,砰的一声击中礁石,石屑飞溅,陆渐双掌也是切骨生痛,但经此一阻,舢板斜刺里冲出,堪堪绕过礁石,滴溜溜陷入一眼漩涡。那大海中似有无穷吸力,将舢板拖向水眼深处,一眨眼功夫,三人四周尽是滚滚流波,绚丽湛蓝,有如巨井围城一般,上方天日渐小,却不知高有几许,下方深渊不测,细细幽幽,也不知伊于胡底。陆谷二人纵有盖世神通,当此沧海之怒,也自觉渺如一粟,微不足道,空自身陷漩涡,却无丝毫解脱之数。
就在此时,水眼忽收,一股大力从下涌起,呼的一下,又将舢板托出水面。这般感觉,好比腾云驾雾,二人未及欣喜,眼前便是一黑,耳边咔嚓大响,舢板直愣愣撞上一块礁石,顷刻之间,化为一堆破烂木片。陆、谷二人反应奇快,舢板一碎,齐齐纵起,攀住眼前礁石,只一纵,便到顶上。喘息未定,谷缜忽指前方,叫道:“陆渐,你看。”
陆渐顺势望去,便看到万归藏那一叶舢板在波峰浪谷间时隐时现,万归藏浑身湿透,全没了潇洒风度,只是纵及所能,连连出手冲开巨浪,他掌力之雄,震烁古今,纵是惊涛巨浪,也是一击而分。陆、谷二人见此神威,均是咋舌不已。
万归藏虽在浪涛中穿梭无碍,无奈水势太乱,变化万端,涌起之时,浪高及天,落下之时,旋涡无底,忽然间,舢板冲入两个旋涡纠缠之处,水势奇乱。万归藏显出应变之才,身子疾探,抢在触礁之前,双手扣住礁石,双脚一绞,硬生生将那舢板提在半空,继而双手攀升,到达礁石顶端,将那舢板反扣在地。
谷缜见状苦笑,叹道:“老天爷当真不公,你我的船一撞即破,老头子却能人船两全。”陆渐叹道:“谁叫他本领大。”说着低头看向姚晴,直觉她身子冰冷冷的,双目紧闭,除却口鼻间尚有微微气息,已无半点生机。陆渐心急如焚,忍不住叫道:“谷缜,姚晴快成什么了,你,你有什么法子……”谷缜神色一黯,叹道:“我有什么法子?这水阵是西昆仑所设,战阵、石阵、竹阵均有破法,可这以海为阵么,谁又能破……”说到这里,他目光一转,凝视极远处一块礁石,咦了一声,面露讶色。
陆渐本是心中冷透,这时忽见他神色有异,顿时心中一跳,说道:“谷缜,你想到法子了?”谷缜笑笑,偷偷伸出一指,指着远处那块礁石,低声道:“大哥,你瞧那块石头上是什么?”
陆渐极目望去,那礁石顶端,绰约有个模糊形影,陆渐一惊,哎呀叫道:“那是个人……”谷缜蓦地伸手,将他嘴巴捂住,轻笑道:“别大声,要不然,可便宜了老头子,呵呵,那不是人形,是猴形。”
陆渐定眼细看,那影子果然是一具就地取材、礁石刻就的猿猴石像,霎时间心中扑通乱跳,涩声道:“这里只有猿猴,斗尾二字何解?”陆渐皱起眉头,沉吟道:“看这字里的意思,莫非是猴尾巴打架?”
谷缜忍住笑道:“这里只有一只猴子,怎么用尾巴打架,难道自己打自己?”陆渐一愣,苦笑道:“好兄弟,别哄我开心了,说真的,这猿斗尾到底什么意思?”谷缜笑了笑,说道:“你没见过八部秘语,自然不知这‘斗’的来历,八图秘语中,这个“斗”字出《鹖冠子·环流》中的一句:‘斗柄东指,天下皆春’。此间的‘斗’是北斗星的意思,而自古一来,北斗便有指明方向之意,猿斗,猿斗,这石猴必有北斗星的功用,能够指明方向。”
陆渐打量石猴一阵,摇头道:“这猴子如此坐着怎能指明方向?”谷缜道:“你忘了第三个字吗?”陆渐恍然道:“猿斗尾,尾巴,这石猴的尾巴能够指向?”谷缜含笑点头:“要出这旷世水阵,或许就要靠这猴子尾巴……”
二人说话工夫,不忘留意万归藏,见他沉思良久,徐徐起身,浑身白汽氤氲,须臾蒸干海水,继而解开发髻,满头乌黑头发忽地张开,微微弯曲成弧。陆渐见了,吃惊道:“白发三千羽,糟糕,他要从天上出阵。”谷缜哼了一声,只是冷笑。
但见万归藏袖袍一拂,掠空而出,不但长发如羽,抑且襟袖鼓荡,去势之快,犹胜左飞卿。谁知未行十步,一排巨浪冲天而起,迎着万归藏狠狠拍来,万归藏避无可避,连环出掌,神通所至,浪峰凹陷,不料后浪叠起,更胜前浪,如山如城,端地无穷无尽,一时水光满天,白雨洒落。万归藏气力略衰,浪头立时迫近,二者相撞,水花四溅,万归藏浑身湿透,风部神通虽强,却颇忌水,万归藏长发披垂,襟袖贴身,一个筋斗栽落水里,仗着驭水法,拼死游回礁石,举袖拭脸,狼狈已极。
谷缜远远瞧见,哈哈大笑,说道:“西昆仑是‘周流六虚功’的祖宗,这些伎俩怎能过他的手去,老头子,你这一败,叫做班门弄斧。”虽有波涛阻隔,却无碍内力传音,万归藏吃瘪之余,又听讥讽,不由动了无明之怒,厉声道:“臭小子,要想活命,闭上狗嘴。”
谷缜吃准他不能过来,笑嘻嘻的道:“老头子你这一骂,才叫做闽犬吠日,叫得凶,却咬不着。”万归藏大怒,方要反唇相讥,但转念之际,忽又忖道:“这小子就是阴沟里的泼皮,打不了人,也要溅一身泥,我若与他计较,岂不中了他的算计。”当下哼了一声,沉着脸,寻思出阵对策。
谷缜嘴上胡说八道,挑动万归藏的怒气,心里却甚着急,时下进退两难,当真不知如何了结。正转念头,忽见来路水势变化,波峰下沉,从浪尖处嗖地钻出一条舢板,上面赫然坐着仙,宁,虞,左四人,四人各持船桨,奋力划水,齐心协力,进至波谷之底,徐徐攀上波峰。不料水势又变,漩涡忽起,舢板打个旋儿,眼看便要远离陆、谷二人。
陆渐、谷缜初见四人,大喜过望,此时见状,又是一惊,无奈相距甚远,风波险恶,睁眼望着,却无法靠近。就在此时,船头虞照站起身来,从身下取出一圈缆绳,运足气力,呼地掷来,那绳索长得出奇,飞蛇般逶迤破空,射向陆渐,陆渐接个正着,奋起大力,大喝一声,将四人连着舢板拖出漩涡,流星般驶向礁石。谷缜不由拍手赞道:“好法儿,谁想出来的?”
仙碧远在舢板,笑答道:“是我,谷缜,你服不服?”谷缜跷起大拇指,哈哈笑道:“服了,服了。”舢板须臾抵近,陆,谷二人齐齐跳上,脚方落地,耳边忽听虞照、左飞卿齐声喝道:“当心。”
陆渐急急回头,惊见万归藏不知何时,抽了一个无波无浪的空子,驭风逼近礁石,人尚未至,掌力已出,仙碧、宁凝急忙摆桨,舢板荡开数尺,万归藏掌力落空,啵的一声,在船后溅起冲天白浪。万归藏又欲发掌,一排巨浪陡然腾起,隔在双方中间,众人眼前一片碧蓝白浊,天海人物均然不见。
待到浪头回落,万归藏早已湿淋淋立在礁石顶端,舢板在这波浪起伏之际,已然远去百步。万归藏眉头微皱,俯身抓裂一枚大石,嗖的一声掷将过来,船上众人见状,纷纷运劲,严阵以待,不料那石块尚隔十步,来势忽衰,扑通一声落入水里。
众人见万归藏如此不济,心神稍懈,不料这时船底咚的一声闷响传来,多了一个大洞,海水咕嘟嘟汹涌而入,顷刻灌了半船。众人这才明白万归藏的伎俩,一时间惊怒交集。
原来南方多水,江湖边的小儿们最爱玩一种“打漂儿”的把戏,将尖薄瓦石以巧劲平射入水,只因速度奇快,瓦石入水,并不立时沉没,反而能借流水浮力,从水里跳跃而出,破空飞行一时,才又再落入水。精通此技者,一弹发出,瓦石常能在水面五起五落,六起六落。万归藏心知直面射出,必被众人合力遮拦,故而使出“打漂儿”的巧劲,诈使石块入水,待到众人懈怠,石块却又从船底突然跳起,将船底击破。
陆渐慌忙脱下衣衫,堵住缺口,谷缜则是一边大骂万归藏,一边运转水劲,将海水逼出舢板。饶是如此,这等破底之船,势已不能经历如此惊涛骇浪,承载多人,海水去而复入,漂泊不久,便有沉没之势。
陆渐见势不妙,换过仙碧照顾姚晴,自己持桨划水,配合谷缜的驭水法,将舢板向前划出里许,靠近石猴所在礁石。不料相去十丈之际,波涛又恶,船里积水更多,舢板团团乱转,眼看无法抵达。这时间,虞照腾地站起,将木桨交给陆渐,自将缆绳呼呼抡圆,大力掷出,缆绳在空中一甩,画出一道圆弧,啪的一声,绕上礁石,刷刷刷连缠两匝。
船上之人惊喜交迸,齐声欢呼,谷缜连声赞道:“虞兄了得,虞兄了得。”虞照得意笑道:“这算什么了得?我在昆仑山下套野马的时候一套一匹,从没失手过。”仙碧亦喜亦嗔,说道:“给你三分颜色,你就开染坊了。”虞照笑道:“开染坊好啊,日后你就不愁没衣服穿了。”仙碧道:“谁稀罕你的衣服,还不快些拖船?”虞照一笑,扯短绳索,靠近礁石。
众人跳上礁石,谷缜看那石猴,足有真猴大小,鼻孔朝天,神态可掬,身后一根尾巴,遥指西南。谷缜方自沉吟,忽听仙碧道:“舢板破了,载不了七个人,我们且留此地。陆渐、谷缜,你们带晴丫头先去。”谷缜、陆渐均是一楞,扫望去,左飞卿、虞照均是面露笑意,仿佛早已料到此事。陆渐忍不住叫道:“那怎么成?留在此地,和等死有什么区别?”
仙碧摇了摇头,笑道:“好弟弟,你听我说,当日出发之前,家母便有交代,倘若到了不得已的时候,我和阿照、飞卿都须舍弃性命,助你二人成功,只要有你和谷缜在,东岛、西城就有希望。再说啦,你们找到潜龙之后,再来救我们,还不是一样?”
陆渐不禁咬着嘴唇,双目泛红,仙碧又转过头,向宁凝道:“宁姑娘,我三人奉了家母之命,你却是无拘无束的,你要去,我也不拦。”宁凝摇了摇头,说道:“我就和仙碧姊姊在一起吧,毕竟多一个人,出这水阵的机会就小些。”仙碧听得眼眶一热,将宁凝搂入怀中,涩声道:“好妹子。”
谷缜一言不发,木立一会儿,忽地叹道:“多说无益,陆渐,走吧。”陆渐身子一震,瞪着他说道:“你,你……”谷缜断然道:“仙碧姊姊说得极是,咱们找到潜龙,再来救他们……”陆渐一怔,踌躇道:“若是找不到呢?”谷缜哈哈一笑,朗声道:“若找不到,那必是没有这个东西。”不由分说,拉着陆渐跳上船板,向礁石上四人一抱拳,郑重道:“诸位稍待,后会有期。”
礁石上四人也齐齐抱拳,仙碧道:“二位保重。”虞照则笑道:“兄弟快去快回,你我再来大醉一场。”左飞卿笑而不语,宁凝欲要说话,话没出口,两行眼泪却夺眶而出,盯着陆渐,眼前模糊一片,隐约看到二人驾船欲去,不知怎地,心中情愫如地底熔岩,再也按捺不住,颤声叫了一声:“陆渐……”
陆渐闻声回头,宁凝泪如泉涌,大声叫道:“你,你要好好的啊,一定,一定要回来……”陆渐听到这话,嗓子微微一哽,欲说忘言,只道:“宁姑娘,我,我……”宁凝却再也忍耐不住,捂着脸背过身去,娇躯颤抖,号啕痛哭。
陆渐胸中大恸,又叫一声:“宁姑娘……”话未出口,谷缜扯他一把,低声道:“大哥,早去早回。”陆渐听了,忍泪含悲,扳起船桨,循那石猴尾巴指处,与谷缜齐心协力,向前驶去。
谁知这段航程竟是顺利得出奇,不但前方波涛驯服,船底还有一股绝大潜流,推送船只向前行驶,谷缜喜不自胜,拍手笑道:“果然,果然……”回头望去,万归藏不知何时又回到之前礁石,手扶舢板,望着这边,似有些拿不定主意。谷缜不禁大乐,笑道:“陆渐,老头子这回可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先是破不了思禽先生的八图秘语,如今又受困于西昆仑的潜龙水阵,哈哈,这么一来,算是彻底输给两位祖师爷啦。”
无形潜流推着小船如飞向前,曲曲折折绕了几个弯儿,前方涌现一簇礁石,亦有一尊石猴,蹲在石顶,举手托腮,似卧非卧,尾巴尖儿如蛇头昂起,指向东方。谷缜到了礁石下方,便掉船向东,果不其然,前方水势缓和,船下潜力却是绵绵不绝,惊涛骇浪似乎让出一条通道,专供二人经过。
这么一路驶去,石猴接连出现,或蹲或卧,或人立搭望,或抱拳撒欢,每只石猴,神态各异,有如一个个路标,指引着这条小小舢板,在狂涛恶浪间忽东忽西,穿行不定。
经过第六尊石猴雕像时,水势忽然一缓,浪涛渐小,水色变清,不多时,波平浪静,海面微微起伏,细密波浪渐远渐无,只余如镜水面,映出一带岛屿。那座岛屿孤独伫立,别无依傍,岛上草木丰茂,郁郁葱笼,四面环绕蔚蓝海水,乍一瞧,就如镶嵌在蓝水晶上的一块翠绿宝石,鲜亮夺目,映日生辉。
涛声浪啸渐渐弱了下来,四周静悄悄的,除了木桨划水之声,便是岛上传来的百转鸟啼,回首望去,浊浪冲天,相较此时此地,恍然有如隔世。
第六章 潜龙
越近岛屿,陆渐心跳越疾,那岛屿就如一块巨大磁石,将他的心牢牢吸引,陆渐不自觉紧扳数桨,逼近岛岸,未及靠近,便抱着姚晴跳入海中,踏浪飞奔,一道烟抢上海滩,惊得滩上鸥鸟扑翅乱飞。
岛屿已荒了两百年长短,除了飞鸟,再无人踪兽迹,只见古木参天,静穆幽深,粗大枝干,枝枝丫丫指向天穹,无言地诉说着这百余年的风雨孤独。一条石砌小道蜿蜒东去,杂草丛生,几乎难辨人造痕迹。
陆渐沿着小道忘我奔突,目前绿意葱笼,耳边风声凄凄,一般无形的潜力,将前路上的横枝斜柯绞得粉碎,碎叶乱舞,到他身前尺许,又被弹开。陆渐一颗心尽已系在姚晴身上,对这奇异景象浑然不觉,不多时,便登上一座山丘,石路已绝,四顾苍茫。茫然间,忽听远处叮叮微响,既似塔上风铃,又如檐下铁马。
陆渐心头微动,循声注目,只见风吹林开,树涛悦耳,横斜树影间绰约露出一角石楼。陆渐喜得欢叫一声,跳将起来,身如龙腾,向那石楼如飞赶去。
里许路程转眼即过,石楼通身显露眼前,那楼依林而建,高有两层,横直不过六七丈光景,形制一如中华,萋萋荒草,掩至门前,二楼窗户未闭,面海而开,楼檐挂着一串铁马,铁锈斑斑,饱经岁月侵蚀,仍然迎风叮咛。
陆渐站在这无名石楼前,不知怎的,便觉一股古朴苍凉之意扑面而来,不由得怔忡片刻,方才卸开门闩,推门而入。
楼里甚是简陋,木桌木凳,久经风蚀虫蛀,早已朽败,唯独几件石器留存完好,细细辨认,也不过是些石臼药杵,石磨石碾,还有一张大大的石桌,积满灰尘。
陆渐一无所得,心中失望,快步登上二楼,惊得楼上扑簌簌鸟雀乱飞,羽毛四散。敢情历经多年,楼中已成海鸟巢穴,遍地羽毛粪便,臭气熏天。游目四顾,陆渐心头蓦地一凉,几乎便停止跳动。原来,左面墙上,一排书架狼藉不堪,书页早被鸟雀撕扯殆尽,仅余满地纸屑。
陆渐呆了一会儿,放下姚晴,扑到书架之前,发疯似的翻找,然而除了一地碎屑,再无一纸完整书页,纸屑上沾满灰尘鸟屎,黄不黄,白不白,哪儿辩得出字迹呢?陆渐沉默时许,陡然发出一声撕肝裂肺的号叫,双手紧紧攥住那堆碎纸,指甲入肉,鲜血淋漓,一点一点,滴落在地。
哀号声远远传出,海风阵阵,悠悠而至。檐下铁马相击,发出悦耳鸣声,似在安慰楼中人的痛苦,树上鸟儿婉转,又似诉说岁月的无情。陆渐脑中一片混乱,脸上凉冰冰的,不知不觉,已挂满泪水,就在这时,忽听身后传来低低吟声。
呻吟入耳,陆渐陡然还醒,慌忙转过身来,抱过姚晴,只见她蛾眉颤动,似乎极为痛苦,陆渐忙将大金刚神力传了过去。过了好一阵子,姚晴的眉头才慢慢舒展开来,又过片刻,终于睁开。
陆渐悲喜交集,悲的是医书尽毁,救治无望,喜的却是多日以来,姚晴第一次苏醒,在她眼里,散发着一股子异样神采,苍白的双颊,不知为何也泛起淡淡红晕。
两人四目相对,陆渐心头凄惶起来,他隐隐明白,这一次,姚晴当是回光返照,就如落日西沉的绚烂,在最短的时刻里,这个女子残余的活力就会挥霍殆尽。陆渐眼角发酸,胸中悲恸之意铺天盖地而来,可又怕姚晴伤心,不敢痛苦,强笑一笑,柔声道:“阿晴,我们,我们到地方啦,这里就是西昆仑的故居,待我找到《相忘集》就来救你。”
姚晴望着他,似笑非笑,蓦地叹了口气,轻轻道:“陆渐啊……你从来骗不了人的,你的脸在笑,眼里却在哭呢……”陆渐急忙抹一下眼,说道:“我哪儿哭了,眼泪也没有一滴……”姚晴笑道:“傻子,别闲话,我,我累的,说一句就少一句……”陆渐点点头,眼眶里却是一酸,只有转过头,向着窗外长长吸了口气,转过头来欲要再笑,却再也笑不出来。
姚晴见他似哭似笑的样子,心中一阵难过,欲要举手抚他面颊,身子却似空的,没有一点力气,只得叹了口气,说道:“傻子,我好累啊,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
陆渐凄楚道:“阿晴,你为何要提这个死字呢?你死了,我怎么办……我又怎么办呢?”姚晴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可我尽了力啦,这些日子,活得好辛苦。你记得那天在水井边,臭狐狸对我说的悄悄话么?因为这句话,我才能活到今天。”
陆渐心中茫然,问道:“他对你说了什么?”姚晴重重喘了一口气,说道:“他,他说,我这样一个丑样子,要是死了,在你心里,永远只会记得我这个样子……”陆渐大怒,叫道:“他胡说八道,我这就找他去……”说罢便要挣起,姚晴急道:“别……”一急之下,又是喘不过气来,陆渐急忙俯身给她度入内力,姚晴缓过一口气,说道:“陆渐,你别怪他,其实呢,他说的都是我的心里话,你就不如他,不懂我们女孩儿的心思……”陆渐苦笑道:“什么心思呢?”
姚晴盯着他,微笑着叹了口气,絮絮说道:“丑啊美的,我本是不在乎的,要不然,怎会扮成丑奴儿呢?可如今却不成啦,‘女为悦己者容’,我有了心爱的人,就总想让他看到我最好看的模样,你,你还记得柳莺莺祖师的故事么……”陆渐点头道:“记得。”
姚晴轻轻叹息一声:“只有我们女孩儿才明白她的苦心,她为何要千辛万苦保住容颜,至死不衰呢?其实啊,在她心底,始终盼着有那么一天,西昆仑还会回到她的身边,她希望那时候,在最心爱的男人眼里,自己仍是那么好看……”说到这儿,她苦笑了一下,叹道,“人们……都说柳祖师是位奇女子,可我看呀,她只是一个傻女孩儿,就和我一样的傻……”说到这里,她闭上眼睛,泪走如珠,顺着眼角缓缓滴下。
过了好一会儿,她张开眼睛,却见陆渐张着大嘴,满脸是泪,已是泣不成声,姚晴心中大恸,想要为他拭泪,仍无力气,只得道:“陆渐,那串贝壳项链还在么?”陆渐一怔,还醒过来,伸手入怀,从贴肉处取下那条项链。姚晴笑道:“你还留着?”陆渐脸一热,道:“我,我……”姚晴道:“你什么,还不给我戴上?”
陆渐又是一怔,将项链戴在姚晴颈上,姚晴问道:“这样子好看么?”陆渐拼命点头:“好看,好看。”姚晴粲然一笑,说道:“陆渐,这样子就好,无论死活,我都不后悔,一路上,我尽力了,你也尽力了,还有,还有臭狐狸,他是最苦最累的人,若我死了,你,你别怪他。”
陆渐一阵心酸,叹道:“我怎会怪他呢,此生有谷缜做兄弟,是我陆渐之幸……”说道这儿,隐约听到楼梯上一阵微响,似有人至,但陆渐此时心伤爱侣,虽然听到,也没十分放在心上。
来的正是谷缜,他到了楼梯口,见到楼上情形,又听到二人诀别,心中亦是难过极了,听到最后两句,再也按捺不住,退到楼下,扶着那张石桌,浑身发软,几乎瘫倒在地。
确如姚晴所言,此次西行,谷缜最苦最累,不但身子劳苦,心亦疲累到极处,几乎穷尽平生所有才智,调动一切可调之人,调动一切可调之物,成就前无古人之壮举,月半功夫,跨越数万里。其实这也不算什么,最苦的是,明明困难极了,还要在人前做出轻松样子,鼓舞众人斗志。不料经历如此之多,来到此间,却又是见到如此结果。
一时间,谷缜只觉得满嘴苦涩,生平第一次尝到“为山九仞,功亏一篑”的滋味,真可谓智力俱穷,沮丧透顶,双手攥着桌沿缘,指尖几乎沁出血来,心中翻来覆去只有一个念头:“大哥视我为兄弟,我却这么没用……大哥视我为兄弟,我却这么没用……”不知不觉,眼前模糊一片,一滴眼泪顺颊滑落,滴在桌面,尘埃化开,透出细微莫辨的花纹。
谷缜心细如发,一向观察入微,纵在此时,仍是机警非常,一眼瞧出异样,忍不住伸手拂开灰尘,发觉那些细密花纹一非雕刻,二非文字,而是一副水势图。谷缜心头微动,攒袖拭尽灰尘,但见石桌顶端,刻着“海阵图”三字,凝神细看,图中所绘,正是之前经过那片水阵,阵中礁石无一不备,六尊石猴也以图像表明,就是小岛方位,也是一目了然。
谷缜看了一阵,大觉失望,猜想这海阵图或是当年西昆仑父子、祖孙推演阵法之处,入阵之前看到却是极好的,而今破阵至此,这幅海图实已无用。当下撇在一旁,蹲在地上,托腮苦思:“如今五条线索,尚存‘蛇窟’,难道说这岛上还有毒蛇窟穴?可我一路行来,只见飞鸟,绝无野兽爬虫的痕迹。前四条线索都是彼此关联,按理说,蛇窟也不该例外,必与‘猿斗尾’大有关联……猿斗尾,猿……斗尾……”
“猿斗尾?猿斗……”谷缜又惊又喜,心念疾转,“原来这三个字竟是双关之意,一指石猴之尾,二指这石猴暗合北斗七星之数,不过此间只有六只石猴,北斗七星,还缺其一,天枢、天璇、天玑、玉衡、开阳、摇光,以勺为首,以柄作尾,斗尾当然是摇光,图中缺的也是摇光,北斗七星四季指向不同,但七星之间的距离方位却是千年不变的。
一念及此,谷缜细看阵图,画图者必是着意刁难,并未标明,所幸谷缜自由酷爱航海,北斗北极乃是航海家千古不移的指针,谷缜夜夜观望,北斗之形,便如烙在心上,如今七星中六星定位,摇光一星呼之而出,谷缜略以计算,便发现第七星不在别处,正在岛屿西南。
谷缜狂喜不禁,奔到高处,从怀中取出罗盘,因为常年经商,道路方向十分要紧,故而谷缜罗盘从不离身,即便金银丢失,也决不丢掉此物,此时自然大派用场,磁针一转,立时指明摇光方位。谷缜一阵风奔了过去。
一路上树藤交缠,草木齐身,一眼清泉汇集成溪,叮叮咚咚流向大海。溪边散布若干药材,田七,黄芪,天门冬,均是中华之物,谷缜不觉暗暗叹息:“这些药材一定都是花祖师带来的,可叹她一代圣手,却不能造福华夏,流芳千古,反而老死绝域,寂寞无闻,人生大悲,莫过于此。”
溪回路转,树木渐稀,前方陡然开阔,一座观星石台平地而起,下宽上窄,形如金字,阶梯严整,面朝大海,虽已藤蔓丛生,苔藓斑驳,然而气象巍峨,一如故往。
谷缜游目四顾,分开一处长草,只见浑天仪旁,蜷着一尊石猴,穆穆端坐,正是“摇光”猴无疑。石猴身后,亦有一根尾巴,高高翘起,指定远处,谷缜顺势望去,下台的石阶在日光下投出一片暗影,没入一片嵯峨礁石。
谷缜举步下台,沿途察看,却是一无所获。想到姚晴生死在即,心中焦急起来,找到一根树枝,沿途乱捅,只盼捅出一个洞穴,从中钻出一条蛇来。这么边走边探,不多时便至海边,再往下去,便是冰凉海水。
谷缜立在海边,沉思一阵,复又回到台上,注视猴尾所指之处。此时日已向西,天边涌出绚烂霞彩,阶梯暗影徐徐收拢,变化得细细长长。这时间,谷缜只觉心中猛地跳了一下,惊奇发觉,太阳越西,石阶阴影越像一只大蟒,头尾俱全,栩栩如生,曲着腰身仿佛从黑暗中汲取灵性,摇头摆尾,与西沉的夕阳背道而行,游向大海。
谷缜腾地跳起,转眼之间,赶上那道蛇影,这时间,夕阳已渐渐没在观星台后,蛇影越变越细,终于化为一点,钻于礁石下方,渺无踪影。
“蛇窟,蛇窟,原来如此。”谷缜蓄势运掌,猛然一推,那块礁石立时晃动起来,谷缜见其活动,心头更喜,运足真力,又是一推,礁石骨碌翻倒,轰隆隆滚入海里,礁石下方,露出一扇圆形石门,门有铜环,绿锈斑斓。谷缜一把攥住,奋力提起,石门哐然洞开,森森寒气扑面而来,谷缜不由得倒退半步,定眼望去,石门之下,一排石阶蜿蜒曲折,通向幽冥深处。
楼中沉寂,时而传来一声鸟啼,陆渐、姚晴依偎而坐,注视窗前光阴,只觉光阴虽短,一点一滴也是弥足珍贵。
阳光暗淡下去,投进窗内,带着淡淡的血色。姚晴忽地轻轻道:“陆渐……”陆渐道:“什么?”姚晴道:“带我去海边。”
“海边?”陆渐道,“那里风大得很。”姚晴哆嗦了一下,固执道:“我要去。”陆渐看她一眼,不愿违拗,抱着她起身出了石楼,飞身来到海畔,却见舢板孤零零扣在岸边礁石上,陆渐不觉寻思:“谷缜去了哪儿呢……”念头方转,便听姚晴喃喃道:“陆渐,太阳快落山啦。”
陆渐抬头望着夕阳,幽幽道:“是啊,快啦。”
姚晴道:“我想好好看。”陆渐点了点头,抱着她坐下来,姚晴注目西方,过了片刻,忽道:“这落日好看么?”陆渐道:“好,好看的。”姚晴笑笑,蓦地鼓起所有力气,叫一声:“太阳要落山啦……”陆渐一怔,呆呆望着她,姚晴却是凄然一笑,喃喃道:“真不甘心啊……”陆渐又是一怔,姚晴勉力笑笑,慢慢闭上眼睛,轻轻的道:“陆渐,太阳落山啦,我,也该去啦。”
陆渐悲不能抑,吐出一口气,凄楚道:“阿晴,你真的要去么,也好,我陪着你。”姚晴吃了一惊,叫道:“别……”欲要张眼,神志却已模糊起来,恍惚感到陆渐站起身来,向着海中走去。
落日已至海平线上,苍凉的海面染上一层惊心动魄的血色,陆渐踏入这血似的水中,注目落日,忽然想起生平种种,悲的,喜的,哀的,怨的,亲的,仇的,引人哭,引人笑,叫人留恋,也令人失落,生平事有如一幅漫漫长卷,掠过心头,旋又置诸脑后。
海水越来越深,先到足踝,再至膝盖,陆渐心如空白,眼前一片金红,怀中的女子轻的出奇,好像变成了一团清风,无法把握,不可留驻。
转眼间,海水已到腰间,腥咸水汽涌来,陆渐忽觉肩头一紧,被人紧紧攥住,向后猛拖。来人力气既大又巧,竟将他拖得倒退两步,陆渐未及转身,脸上便着了一记,火辣辣生痛。他看清来人,怔忡道:“谷缜,你怎么打我?”
谷缜满脸怒容,又是一拳,打在他脸上,厉声道:“我就打你这个糊涂蛋。”陆渐身子一晃,呆了呆,蓦地咧嘴大哭,嘶声道:“我糊涂又怎样,阿晴就要死啦,她就要死啦!”
谷缜如此大发雷霆,一半是怒,一半却是后怕,方才来得稍晚片刻,陆渐势必带着姚晴永沉海底。原本憋足了气,想要痛骂陆渐一顿,见他一哭,满心愤怒又化为一片怜悯,蓦地一言不发,夺过姚晴,飞奔上岸。
陆渐本是浑浑噩噩,忽然失去了姚晴,心中一凉,竟然清醒几分,不由叫道:“你去哪儿?”谷缜理也不理,只是奔跑,陆渐焦急起来,紧随其后,两人一前一后,势如曳电追星,转瞬到了观星台前,陆渐叫喊一声,谷缜却不答,将身一纵,消失在礁石之中。
陆渐已经全然清醒,见状诧异,飞身抢上,一眼看到密道入口,他也不及思索其中古怪,便钻入其中。密道一路向下,脚底隐隐传来颤动之意,行了二十余丈,忽然隐隐听见轰隆之声,连绵不绝,既似野兽咆哮,又如风雷怒号,更如某个庞然巨物,在梦中大声呼吸。陆渐听此怪声,神为之夺,就在此时,怪声忽止,四周死般沉寂,呼吸可闻。而这寂静持续不久,异声又起,越是向前,声势越大,惊心动魄,陆渐生平所遇,以此为甚。
这么响一阵,静一阵,百步之间变化数次,前方道路透出幽幽蓝光,陆渐紧走数步,四周墙壁忽变透明,墙外波光荡漾,游鱼成群结队。陆渐至此方才惊觉,自己竟已身处海底,惊讶之余,又觉不可思议。那怪声仍是响个不停,每响一次,四周墙壁皆有余震,鱼群也如受了大力吸引,消失无影,等到寂静之时,突又重新出现,似被激流冲回一般。一旁的水藻亦是如此,声响时向前倒伏,声停时又直立摇曳如初。
蓦然间,光华一暗,陆渐只觉一道巨影掠过头顶,抬眼望去,不禁骇然,敢情来的竟是一只大乌贼,触手张开,漫无边际,鹦鹉似的怪嘴开合不定,它欲靠近某地,谁知怪声一起,海水中生出一股无形大力,将那乌贼冲得无影无踪,也不知去了哪里。
陆渐如在水晶龙宫,一时瞧得呆了,怔立片刻,猛然想到此行目的,于是定了定神,抖擞精神,向前疾行。不过十丈,前途又暗,幽幽沉沉,不见五指,惟独那怪声越来越响,有如雷霆吼怒,通道两侧俱是岩石,寒冷彻骨,浑然铁铸。又走百余步,前方透出一点光亮,陆渐不由得紧走数步,来到一座轩敞大厅,姚晴躺在地上,不知生死,谷缜手持“长明珠”,烛照丈许,光明之外晦暗幽深,莫可测度。
陆渐略一沉默,问道:“就是这里?”谷缜道:“对。”陆渐道:“这就是潜龙?”谷缜叹了一口气:“潜龙是大海之丹田,此地却是潜龙之丹田。”陆渐怪道:“何以见得?”
谷缜高举明珠,光明所至,前方亘现一座十丈见方的圆形水池,石堤分隔左右,势如太极,左右二池,池水忽涨忽落,交替结冰沸腾,怪声响时,左池水涨,右池亏落,左池结冰,右池水沸,沉寂之后,即又反之,一变为右多左少,右冰左沸,这般循环交替,永无休止,水汽氤氲,在淡淡珠光中格外分明。
陆渐见这诡异情景,吃惊道:“这是什么?”谷缜走近数步,照出池边铭文,那铭文以篆书雕刻三字“阴阳池”,下方又以隶体刻下四行十二字:“池水竭,潜龙死,池水活,万物敌”。谷缜说道:“从这铭文看来,这座‘阴阳池’当是潜龙之枢纽,一旦池水枯竭,这潜龙也就成了废物。至于道理么,我也不太明白。”
陆渐道:“这潜龙在海底?”谷缜道:“仿佛是的。”陆渐道:“为何没有海水进来。”
“我也不知。”谷缜一努嘴,“你要问的,或许都在那里。”珠光一转,照出远方一口铁箱,六尺长,四尺高,上有铁闩,却无锁具。陆渐心跳变快,抢上前去,移开铁闩,掀开箱盖,谷缜走上前来,明珠光华,首先映出一口长剑,剑身极长,青石为匣,将近五尺,剑下齐齐整整叠满图书,因为铁箱封闭甚密,此地又封存已久,空气少至,书剑保存均仍完好。陆渐手指微微发抖,拿起长剑,只觉分外沉重,翻检书籍,却见除了算经,便是医典,翻看数本,赫然看到“相忘集”三个颜体楷字。
陆渐惊喜欲狂,叫道:“在这里呢……”谷缜却哼了一声,陆渐闻声,仿佛被人兜头泼了一桶凉水,回头望去,只见谷缜沉着脸,神色冷淡,陆渐不由叹道:“谷缜,你还生我的气?”
谷缜冷笑道:“你是大情圣,我耽误了你殉情,抱歉还来不及,哪儿敢生气?”陆渐耳根发烫,说道:“我,我那时糊涂了么,又不见你,一时没了主意么。”谷缜瞧他一眼,忽而狠狠给他一拳,笑骂道:“罢了,你这厮虽然可恶,但也可怜,跟你计较,太不值得。”
陆渐亦笑,低头翻看那本医典,里面密密麻麻,尽是蝇头小字,陆渐瞧了数页,不得要领,焦急之意,溢于言表。谷缜笑道:“你这么瞧,三天也瞧不完。”拿过医书,先看索引,果有“内伤纲”,翻到“内伤纲”,再看索引,中有“脉毁”一目,谷缜找到其处,一目数行,忽地念道:“高手较量内力,争强斗狠,强用真力,不免伤及经脉,破败内脏,其中尤甚者,百脉俱毁,五脏皆空,灵芝老参,不可续起脉,天人武圣,无力实其气,纵有圣手勉力调治,也不过空延数月之痛苦,到底血败精空,枯槁衰亡。因此故,可见黩武必亡,万事少争,逞强者弱,示弱者强,解此厄难,莫如防范于未然,勿与人斗,才是真理……”念到此处,谷缜不觉莞尔,心道:“久闻这位花祖师心地最慧,果然时时不忘教化后辈。”
陆渐大为焦急,问道:“就这些吗?”谷缜笑道:“别急,还有呢。”又念道,“……此疾险恶,医之实无善法,然本书只论想象,不谈实法,天人之际,奥妙无穷,余见识浅薄,不能窥其万一,譬如人体除却五脏诸经,且有隐脉三十一,至微至妙,非余所能深悉,然此隐脉,自成一体,精气绵绵,别于显者,故与妄度,显者若废,或可着手于隐脉,譬如江湖干涸,草木尽枯,若取水阴河之水以灌之,未始不能重茂返春,转死为活也……”
谷缜念到此处,蓦地住口,抬眼看去,陆渐已是面色苍白,目光失神,不觉叹了口气,道:“真想不到,《相忘集》中医治之法,竟是修炼劫力?”陆渐微一激灵,涩然道:“那么,那么没有别的法子吗?”谷缜一眼扫去,摇了摇头:“下面是花祖师想象的修炼之法,另附一句,倘若伤者垂危,可取阴阳池左边冰眼中‘活参露’延命数日。”他一边说,一边走到阴阳池左方。
池水正沸,谷缜丢开书册,运起八劲护身,跳入沸水,伸手下摸,果然摸到一个数寸大小的石穴,说也奇怪,上方沸水滚烫无比,石穴之中却是奇冷,谷缜不由寻思:“太极图的阴阳二鱼中,阴鱼必有阳眼,阳鱼必有阴眼,阴中有阳,阳中含阴,孤阴不生,独阳不长,这阴阳池能生生不息,大约就是这个道理?况且万物有其变,也有其不变,任凭二池之水冷暖倏忽,这左池阴眼,却一定长年不热,右池阳眼,也一定终岁不冷……”
转念间,池水又冷,谷缜心知再过片刻,左池势必凝结成冰,将自己活活冻住,于是身手摸索,果从那冰眼中摸到一只银盒,取出跳回岸边,打开一看,盒中藏有玉瓶,入手其冷,谷缜拔开蜡封,霎时间清香四溢,谷缜大喜,交给陆渐,陆渐抱起姚晴,将瓶中液体灌入其口。
姚晴命如游丝,生机尽绝,这“活参露”虽是灵药,然而时经百年,是否还有效用,陆、谷二人全无把握,都是目不转睛,盯着姚晴面颊,不一会儿,只觉得她身子渐暖,眉宇舒开,呼吸也渐渐沉稳,不似方才那般细弱紊乱。
陆渐大喜过望,握住谷缜之手,叹道:“谷缜,我,我真不知如何谢你。”谷缜笑道:“谢我什么?若要谢,便该谢花祖师,多亏她宅心仁厚,心细如发。”陆渐道:“花祖师固然要谢,但若无你找到此地,又怎能有此转机……”继而苦了脸,叹道,“可瞧书中语气,这灵药仅能延命数日,不能根治,若要根治,便须……”说到这里,蹙额抿嘴,露出苦恼神气。
谷缜暗暗苦笑,深知陆渐对炼奴之事创巨痛深,生平最为忌惮,更别论将心上人炼成劫奴,他从前决不会想,此时也决不敢想。陆渐沉默片刻,抬头道:“谷缜,你怎么不说话?”谷缜道:“这是你二人的事,我怎么说好?要做大美人的劫主,舍了你,天下不做第二人之想。即便如此,还需瞧大美人的主意,她若宁死不做劫奴,你又如何?”
陆渐不由怔住,本以为找到《相忘集》,任何困难迎刃而解,哪想到这书中所出难题尤胜先前,叫人矛盾已极。谷缜皱了皱眉,拾起《相忘集》,又翻几页,叹道:“原来如此。”陆渐忙道:“怎么?”谷缜道:“看序言,这本书是花祖师晚年所著,那时她远离中土,分外思念亲人,却又无法与之团聚,真应了庄子中那句话,既不能与之相濡以沫,唯有相忘于江湖。至于书中所载,都是她晚年在医道上的一些假想,譬如换脑换心,易经洗髓,以及她生平所遇的种种不治之症。但因远离人群,空有想象,无从验证,故而也就止于想象,当真不得。思禽先生烧掉此书,或许也是怕流传开去,误导世人。”
陆渐忍不住道:“可这修炼隐脉却是有的,炼奴之事,花祖师和思禽先生都没想到,但也确是有的。”话音未落,忽听姚晴虚弱道,“陆渐……”陆渐探身上前,姚晴努力张眼,看清陆渐面孔,喃喃道:“你,你别犯傻,别陪我啦……”说完不待回答,又闭上双目,沉沉睡去。
陆渐望着姚晴,呆了一会儿,蓦地双目泛红,长长吐了一口气,凄然道:“谷缜,我心里好为难,我,我纵然不陪她去,也没法子看她死的。”谷缜瞧他一眼,说道:“你决定了么?”陆渐默默点头,将一道真气度入姚晴体内,同时叫唤她的名字,姚晴张开眼,瞪着陆渐,过了一会儿,才明白了些,笑道:“你没有死啊……我也没死么?”陆渐点了点头,将身处何地,以及《相忘集》的记载说了,又道:“阿晴,这法子委实匪夷所思,但依我经历之事,倒也并非全无道理,只是愿意与否,全都在你,你若不愿,那就罢了。”
姚晴听了,一言不发,低眉想了想,抬眼望着陆渐,幽黑瞳仁中透出一丝凄凉,叹道:“倘若炼奴之后,仍是活不了呢?”陆渐不觉哑口无言。姚晴却是无奈笑笑,闭上双眼,叹道:“要是那样,也不过一死罢了,可是,我真的不想死呢……”说到这里,又张眼道,“陆渐,你做了我的劫主,会不会欺负我?”陆渐只觉胸中一热,举手道:“我对天发誓,若是欺负于你,必然……”姚晴截口道:“罢了,傻小子,发什么臭誓,我信你就是啦,你若当真负我,我奈何不得你,跳海死了也干净。”
陆渐苦笑道:“你太多心,我哪里会负你?”姚晴小嘴一撅,还要再说,谷缜突然笑道:“好啦好啦,姚大美人,你架子也拿足了,面子也赚够了,明知道他不会负你,你又何苦拿这些言语害他着急。若你不放心,我来担保,他敢欺负你,我帮你揍他屁股如何?”姚晴白他一眼,说道:“也罢,既然臭狐狸这么担保,我就勉强相信你了,虽然怎么炼奴,我也不懂,可你不许将我炼得怪模怪样的,若跟薛耳莫乙一般,不炼也罢。”
陆渐见他答应炼奴,心中悲喜难辨,眼眶一热,涌出泪水,姚晴明白他的心中矛盾,亦不作声,将头深深埋入陆渐怀里。谷缜递过《相忘集》道:“陆渐,所谓博采众长,花祖师的法子或许有用,你瞧一瞧也不妨的。”
陆渐接过书,瞧了一遍,发觉花晓霜想象的劫力修炼之法,与《黑天书》可谓截然不同,立意新奇,异想天开。《黑天书》入手之法,必是逐脉修炼,待到炼完三十一隐脉,“劫海”自然出现,但这么一来,“劫海”方位人炼人殊,每个劫奴均有不同。然而《相忘集》中,花晓霜却恰好相反,她将隐脉中的劫力与大海中的阴阳二流相比,言道二者不似人体经络,修炼隐脉首要之事,便是要在隐脉之中,造出一个丹田气海,亦即是《黑天书》中所称的“劫海”。
谈到这里,花晓霜又将制造潜龙的法子与劫力修炼两相比较:潜龙原是一块庞大岛礁,梁萧仿照人体经脉之理,在礁石上穿凿了许多孔窍,千孔万窍,勾连万端,孔窍间加入种种机关,此物一旦身处阴阳水流,水流灌入孔窍,复又排出,就如高手吐纳,蓄积大能,然后再经机关传入阴阳池,周转数匝,复又喷出孔窍之外,但此时喷出之能,已较入时强了许多,如此大能反施于水流,便使洋流发生变化,抑且这般过程并非一次,而是反复不已,大能重重叠加,终至倒海翻江,呼风唤雨。
所以说,若将大海看作一个武学高手,潜龙便是它的丹田,若将潜龙看作一个武学高手,阴阳池就是它的丹田,三者自成一体,却有内外相连。花晓霜称之为“丹中之丹,田中之田”,并称修炼任何内功,正宗之法,必要先立丹田,丹田是纲,经脉为目,纲举而目张,前者统率后者,方能成功。
这些道理,既含哲理,亦含医理,原本十分玄奥,陆渐领悟起来,本应该十分艰难,但他修炼《黑天书》在先,打通显隐二脉在后,历经种种劫难,对真气也好,劫力也罢,体会之深,当世无两,此时将亲身经历与书中所载印证,委实受益匪浅,不由忖道:“《黑天书》的过失或许就在于此,劫海是隐脉之枢纽,枢纽尚且不在劫奴掌握之中,又如何能将劫力运用自如。所谓定脉,只是事后补救之举,若能在修炼之先,定好劫海,以劫海统领隐脉,岂不胜过‘定脉’之法十倍。”
心念及此,陆渐心中豁然贯通,明白了《黑天书》关键所在,一时间欣喜欲狂,面露笑容。好容易平复心情,想了想,理清思绪,将所知所悟尽数告知姚晴。姚晴最怕的就是炼奴炼出奇怪样子,一想到莫乙、薛耳、苏闻香的模样,便觉不寒而栗,此时闻言,真有不胜之喜,当即决定将“劫海”定在左脚小趾,心想就算这根小趾有甚异样,变长也好,变短也罢,全都无关大碍。谷缜见她想出这等投机法儿,不禁哈哈大笑,趁机挖苦姚晴一番,姚晴虽然恼怒,却又无力回骂,只得忍气吞声,任由陆渐施展神通,在她隐脉之中造出一个“劫海”。
“劫海”是劫力所聚,先造劫海,首要汇聚人体劫力,劫力近乎与神,自来以神驭气,不可以以气驭神,任何真气神力,均不能驾驭劫力,若要驾驭,要么就须以劫力驾驭劫力,要么劫主必须是第一流的炼神高手。后者及其有限,百年难得一见,故而世间能够行此法的,倒以劫奴为多,但劫奴真气受制于劫主,劫奴炼奴,必要借力化气,依照黑天书第二律,极易引发劫数。因此缘故,从无劫奴想过炼奴。陆渐得天独厚,显隐俱通,全然无此顾虑。只是造劫海乃是大事,生死攸关,务必集中精神。姚晴又极虚弱,隐脉开窍,必要吸取显脉精气,当此情形,陆渐左手送出劫力,创造劫海,右手送出内力,补充显脉精元,双管齐下,丝毫不敢懈怠。
谷缜为二人护法,闲来无事,翻看铁箱,先瞧那把长剑,不料抽剑出匣,那剑锈迹斑驳,极不起眼。谷缜暗自嘀咕:“这便是鼎鼎大名的‘天罚剑’?”举剑一划,地上坚石应剑而分,如切豆腐一般,谷缜瞧得咋舌,心道:“有道是‘人不可貌相’,原来剑亦不可貌相,这剑看来丑怪,却有如此威力?”想着,摩挲一阵,还剑入鞘。再看箱底,却见一本《驭龙策》,与一支卷轴搁在一起>..。
谷缜展开卷轴一瞧,端地又喜又惊,敢情竟是一幅《万国海图》,其中陆地岛屿,洋流走向,尽都标得十分详尽,许多地方都是谷缜不曾听说过的荒蛮之地,地图之后又跋,写道:“子远游归航,所见风物地理,绘于图画,聊作薄礼,恭祝父寿。不肖子,梁饮霜敬奉。”
“梁饮霜是谁?”谷缜略一思索,忽有所悟,这梁饮霜必是西昆仑之子,梁思禽之父,看情形,此人酷爱航海,若不然,焉能画出如此海图?只是西昆仑、梁思禽均在中土名世,此人却远游异域,不留形迹,但相比之下,梁氏三代,倒是此人更合谷缜脾胃一些。
谷缜将那海图看了又看,爱不释手,好半晌方才放下,翻开那本《驭龙策》。策中讲的却是“潜龙”的用法。其中大约写道:“潜龙”浑圆如球,通身四百九十二窍,一百二十八脉,一入口,六十四机关。操纵之法颇为繁复,一旦有错,必然指东打西,指南扫北,惹来莫大灾祸。以威力而论,潜龙共有七态:静、守、行、惊、伤、破、灭,威力依次递增,“灭”态威力最强,但没试过,仅至“破”态,毁灭三岛。潜龙威力还与地利有关,若在冷暖洋流交汇处,威力最盛,潜龙行使之时,大半入水,但能发生漩涡,直通水面,故使呼吸不匮。潜龙今处“守”态,若要平息岛外海阵,只须如此这般,转为“静”态便可。
谷缜边看边想道:“潜龙威力与海流有关,若这与《万国海图》配合,威力大无可大?无怪这一策一图放在一处,确然大有深意。”转念又想,梁氏一脉对这潜龙真是又怜又恨。怜其天才之作,不用可惜;恨其威力无穷,妄用必有大祸。这等心思历经三代,仍是困扰后人,若不然,思禽先生又何苦留下那八图秘语呢?”他合卷沉思,心情伴随潜龙的啸声,起伏不定。
突然间,谷缜心头传来一阵悸动,脑中闪过万归藏的影子,这一下来得极为突兀,但谷缜有了女王号上的经历,知道这般异征出现,必是万归藏启动神识,以“同气相求”之术搜寻自己。一霎那间,那异感越来越强,谷缜仿佛“看见”万归藏踏着一叶扁舟,乘着漫天星光,飞一般地向海岛驶来……
就在这时,万归藏的影子忽又消失。谷缜呼出一口大气,攒袖一抹,额上满是汗水,这一刹那,他已经明白,万归藏识透水阵玄机,破阵而出,正向着岛屿飞速赶来,倘若呆在此处,必被他找到,那时候不但三人性命不保,潜龙也会落到万归藏手里。
想到这里,谷缜不由跳将起来,目光扫去,陆、姚二人正双眉紧锁,神色愁苦,陆渐头顶白气微微,聚而不散,显然行功已到紧要关头。谷缜深知修炼内功,喜静勿动,一被扰乱,不止前功尽弃,还有性命之忧,姚晴虚弱至此,更是折腾不起。
心念数转,谷缜已有决断,展动身法,奔出通道。这通道是潜龙唯一入口,直达水晶甬道,潜龙若是启动,入口闸门便必须关闭,水晶甬道之后,则是梁氏三代后来经营,留待后世智者。谷缜此时身如疾电,转眼功夫,已到甬道之外,晚风悠悠,拂面生凉,谷缜脚下不停,向来时海滩奔去。
树影闪逝,落在身后,谷缜心中焦急,一边飞奔,一边转念,猜想万归藏身在何处,谁知念头一动,万归藏的影子又现心头,容貌分明,须发可见,就连眉宇间一丝愁意,也是瞧得清清楚楚,万归藏身在何处,离此多远,谷缜尽已了然。
这感觉奇妙绝伦,自从谷缜修炼周流六虚功以来,从来都是万归藏窥探他的方位,处处克制,谷缜则时时受制,屡屡惨败。不料今日心神初凝,就知万归藏行踪,感觉之妙,前所未有,谷缜不由得心花怒放,猜想船上苦练一番,纵然不能超越万归藏,倒也生出若干奇妙影响。
此时长夜已深,星斗寥落,一条明澈的银河悬在高天,分外明亮,好似一支大无可大的银箭,穿过一朵朵光亮云彩,扑面射来。谷缜奔得越快,箭也来得越急,谷缜体内的周流八劲感知到强大同类,兴奋起来,活泼跳动,谷缜体内真气鼓荡,沛然无穷,陡然凌虚跳起,钻出密林,这一跃之高,直令谷缜心生错觉,仿佛漫天星斗直压过来,心中斗志勃发,忍不住引首向天,发出一声龙吟似的长啸,刹那间,云涌浪起,身后树叶簌簌震落,湛然溶溶月光,琼雕玉塑,片片如雪。
“好!”身后传来一声大笑,谷缜大吃一惊,他方才分明感到万归藏身在海面,不料一啸的功夫,他竟已到了自己身后,这般神出鬼没,委实叫人心寒。
谷缜如风转身,只见万归藏身影如墨,立在一棵大树枝头,足底起伏不定,身后劲风凌厉,吹得衣发抖擞,飘飞如剑。谷缜呼吸为之一紧,万归藏所立之处,风向、地势无不佳妙,周流五要,得四无敌,最要紧的时势二要,均被万归藏占住,剩下法、术、器三要,再得一要,便可要了谷缜性命。
谷缜眼珠一转,拍手笑道:“老头子,你平生最讨厌孔老夫子,今天怎么转了性,不学好,偏偏学他老人家的恶习?”
万归藏哦了一声,笑道:“我学他什么?你倒说说。”谷缜笑道:“孔子教徒,瞻之在前,忽焉在后,那是第一等的老滑头,你教导徒儿我也就罢了,何必也用这招?明明在前,一会儿的功夫,就转到我后面去了?”
万归藏笑道:“你这小子,又使激将法?你瞧我占住地势,害怕吃亏,就说这些话来激我,呵呵,你说老夫会不会上你的当?”谷缜笑道:“我这小伎俩,委实瞒不过尊目,佩服佩服。”万归藏哈哈大笑,笑声未绝,私下气流忽地一颤,万归藏骤然消失,再现身时已在虚空,襟收袖敛,缩小大半,来势却比鹰隼还快。
万归藏笑中出手,诡谲出奇,但谷缜也不傻,早已默运心神,观其气机,万归藏杀机一动,谷缜便已知觉,万归藏身形一动,谷缜亦动,上身不变,左脚却大大向后跨出一步,掠过一丈六尺五寸三分,到了海滩边上。
旁人看来,谷缜这一退平淡无奇,殊不料,对于阵中二人,这段距离却是微妙无比。倘若少退一分,二人之间气势盈张,有如扯满了弦的弓,万归藏则是弦上的那支利箭,势力蓄满,无坚不破;若是多退一分,谷缜自身气势宣泄,破绽顿生,势必引来万归藏更凌厉的后招。但此时距离,却是不长不短,即在间不容发中卸去万归藏所蓄之势,又使自身气势不破,保有反击之机。
万归藏身在半空,亦有知觉,忽如狂奔的怒马陡然收蹄,来势一缓,悠悠下坠,落在一块大石之上,朗声笑道:“小东西,长进颇快。”
他若再进尺许,谷缜便有反击之法,见状暗道可惜,也笑道:“那是老头子你教导有方。”万归藏微微一笑,拈须道:“少拍马屁,天子望气,谈笑杀人,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的底细。”
谷缜方才确然用上了“天子望气术”,忽被万归藏道破,心下不由得一沉,忽觉体内真气突地一跳,大有乱窜之势,顿时倒退两步,步子极大,双脚深深插入海水。
这一退,破绽立现。万归藏搅乱谷缜气机,立时出手,如鬼如魅,进逼上前。谷缜挥掌下扫,海水陡起,一排白浪闪电般扑向万归藏,万归藏轻飘飘一掌拍出,这一章看似随意,却是遇水水分,遇石石破,铺天盖地,无坚不摧。
浪花夹在两股大力之间,点点迸碎,化为漫天雾气,忽然间,万归藏丹田一跳,经脉微颤,不由得大吃一惊,这一分神的功夫,雾散浪平,谷缜已湿淋淋立在一块礁石之上。万归藏却站在海里。
茫茫大海有如一个看客,焦躁不安,起伏动荡,狂风亦是忽东忽西,风头甚乱。足有一炷香的功夫,二人一动不动,谷缜在上,万归藏在下,四目交接,冷电吞吐。
这一刹那,谷缜已占住了势,这是万归藏武功大成以来的第一次,他更料不到,谷缜神通之强,竟能以其之道反施其身,挑动他体内真气,就在这一刹那,万归藏猛然明白:此战再非稳操胜券,稍有不慎,一世英名,尽付流水。
二人心弦均已绷紧,万归藏杂念尽去,谷缜亦99lib.无他思。
风起,浪涌,一个浪头涌将起来,拍中礁石,朵朵浪花飞起,星星点点,象是银白流沙,在二人面前潇潇落下。
万归藏一晃身,刷刷刷踢着海水,奔向海滩,谷缜亦是纵身斜奔,万归藏手臂一圈,闪电吐掌,谷缜脚步微顿,掌势由胸而下,画了一个半弧,两团周流八劲齐齐吐出,凌空交击,损强补弱,丝丝声响,声如蛇哮一般。顷刻间,二劲合一,大服小,强吞弱,万归藏占了上风,一团真气势如天雷,擎空而过。
谷缜目光澄澈,一眨不眨,脚步比风还快,身子微曲,势如弯弓,掌力从他后脑掠过,击中右侧丈外一块礁石,轰隆一声,石屑乱飞,平息之时,那块礁石已矮了一半。
万归藏站在一个沙丘上,居高俯视,谷缜仍在海里,发髻散乱,乌亮长发披在肩头,左臂一团鲜血慢慢扩散,鲜血顺手滴下,落在水中,被浪花一卷,无影无踪。
万归藏夺回了势,站住了陆地,但势在必得的一掌bbr>..却被谷缜生生卸开,谷缜始终带笑,脸上笑意满盈,从嘴角,从眉间,从眸子深处流将出来,二人由极动转为极静,空气中弥漫着微妙的均势。
大道至简,对于谷、万二人,八部神通千奇百幻,都是飘渺无用的幻术,此时此地,谁得到时,占住了势,看透了对方的心思,谁就有取胜之机。谷缜人虽不动,神识却如脚下海水,汹涌奔腾,不住寻找对方破绽,身体、内力、精神、内内外外,无孔不入。
天子望气,谈笑杀人,换了别的对手,面对如此目光,早已不战而降。可惜的是,岸上站着的却是万归藏,他双手藏在袖里,随随便便站在那儿,脚下却如生根一般扎入大地,仿佛天地生成,他就站在那里,溶溶浑成,没有一丝的不自然。既与自然同化,又有什么破绽呢?
浪涛起伏,谷缜只觉得对面气势越来越盛,直如山岳将倾,片刻便要压来,万归藏嘴角带笑,眼神却是前所未有的凌厉。谷缜十分明白,万归藏决不容许自己抵达如此境界,民无二主,天无二日,这一战却只有一个人能活。
月向西沉,万归藏的气势仍在不住攀升,似乎永无休止,他早已放弃贸然出手,只是不断积蓄气势,压迫谷缜神意,使之疲惫虚弱,从而无法施展“天子望气术”窥破三才之气,死中求活。
涛声在耳,谷缜全身汗毛竖起,每一块肌肉都蓄满了力,时辰一久,竟有一些酸痛,心神纵然力求平静,可面对万归藏倒海移山般的威势,就如海中月影,在风浪中荡漾紊乱起来。
二人对峙,时辰似乎很短,其实已然过去很长,头顶的银河慢慢暗淡,西边的明月也走向末途。忽然间,万归藏的气势内收,大大向前跨出一步,谷缜纵身欲退,脚下的海水却如枷锁一般,束缚甚牢,移步之际,沉重无比。
呼的一下,谷缜眼前发黑,一团黑影遮住朗朗月光,万归藏的精神、内力均已登峰造极,此时出手,如转圆石于千仞之山,谷缜却似陷入谷底沼泽,眼望高山坠石,却已无力自拔。
双方的差距,不在神通,亦不在智计,而在岁月,就如大树的年轮,比起年过半百的对手,十九岁的谷缜太过稚嫩。
胜负已分。突然间,一声骤喝响如惊雷:“万,归,藏!”
喝声灌耳,万归藏便觉一股奇特压力,谷缜的护体真气已经荡然无存,口鼻间鲜血长流,发出的周流八劲也被万归藏吞并,只需轻轻反转,便能将谷缜压成肉饼,可是不知为何,万归藏却被身后这股气势慑住了,一丝不安掠过心头,蓦然间,硬生生收回大半神通,骤然掉头。只一眼,便看到了陆渐。
陆渐的步子快的出奇,迥异往日矫健雄浑,轻飘飘仿佛失去重量,手中提着一口锈剑,黑暗中,斑驳铁锈间,透出微微紫芒。
“天罚剑?”万归藏心念一闪而没,呜的一声,挥掌破空,“天无尽藏”脱手而出。
陆渐和谷缜不同,谷缜“天子望气术”已成,识透三才之机,纵不能敌,也能避之,陆渐身当如此绝招,却是避无可避,唯有硬挡,手中长剑一挥,贯注剑意,迎着巨力,奋力刺出。
“天无尽藏”乃是万归藏平生神通所聚,层叠无休,一旦及身,大金刚神力土崩瓦解,周流六虚功有如利刃穿纸,直透体内。陆渐只觉雄浑外力涌遍全身,百骸欲散,金光满眼。
就在此时,陆渐心头忽地闪过一丝异样,这是异感由心苗处生发,暖洋洋涌向四肢。陆渐身子立时生出极大变化,极空极大,仿佛无所不包,无所不容,万归藏内劲入体,立时化为劫力,劫力弥漫天地,陆渐神识通明,前所未有,地之厚,海之深,天之广,无不深切感知,刹那间,他好像置身宇宙中心,东方苍龙,西方白虎,南方朱雀,北方玄武,周天众星,围着他徐徐转动,发出如雷响声。
突然间,幻觉烟消,所有劫力拢来,尽都灌入手中锈剑。
万归藏分明看到陆渐中招,谁料不但不死,来势反而更疾,周流八劲在他面前,竟是形同虚设。万归藏败尽天下高手,从未遇上如此情形,任他想破了头,也无法想到,天下间任何内力真气,一入陆渐体内,便会化为劫力,强如周流六虚也不例外。
生平依仗神通突然失效,万归藏生出一丝惊乱,心乱则气分,陆渐神识深邃,瞬息感知,天罚剑挟着无穷剑意,破气而入,“哧”的一声,穿透万归藏胸背。
“周流六虚功”横行三百年,终于败给了黑天劫力。
长剑过体,仿佛一阵悲风拂体而过,竟是一片清凉。万归藏将手一挥,劈中陆渐小臂。陆渐体内仅有劫力,浑无内功护体,喀嚓一声,小臂折断,长剑脱手。
万归藏一手握住剑柄踉踉跄跄,向后倒退,另一手却紧紧99lib?抓住谷缜,谷缜身受重伤,神志已然不清,迷迷糊糊躺在海里,被万归藏拖着向后。陆渐却似被方才一剑耗尽了全身精力,双膝发软,跪倒地上,眼望二人,偏偏无力站起。
忽然间,万归藏脚步一顿,低下头来,望着谷缜,两人四目相对,谷缜分明看到,万归藏露出一丝古怪笑意,既似自嘲,又如解脱,那笑意一闪而逝,却深深刻在谷缜心头。突然间,万归藏将手一送,将他放下。带着胸前长剑,向着大海奔出数步,蓦地将身一跃,跳入海里,一袭青衫在波涛中起伏数下,随着波浪翻涌,消失无迹。
谷缜挣扎欲起,却又无力躺倒,汪洋海水从四面涌来,灌入口鼻,又苦又涩,谷缜只觉一阵窒息,身子重似千钧,不住下沉。一缕晨光划破夜色,投在上方水面。谷缜望着逐渐明亮的海水,绝望之意涌上心头。
就在此时,后领陡然一紧,已被人牢牢揪住,谷缜耳边哗然,头已浮出水面,在海中漂浮时许,便磕磕绊绊,上了沙滩,谷缜躺在实地,神识陡懈,倏尔两眼一黑,昏了过去。
谷缜醒来时,东方已白,旭光满天,体内一股雄浑劲气流转不绝,说不出的温暖惬意。陆渐见他苏醒,便撤去内力,关切道:“你醒啦?”谷缜笑笑,说道:“醒啦!”忽又闭上眼睛,运气一匝,自觉有了气力,慢慢站起,陆渐伸手将他扶住。
谷缜望着大海,久久不语,陆渐见他神色奇特,忍不住道:“你想什么?”谷缜一笑,答非所问道:“你怎么来了?”
陆渐道:“我为阿晴造好‘劫海’,回头却不见你,不知怎地,便觉担心,阿晴‘劫海’已成,自能驾驭诸大隐脉,劫力修炼也算有小成,我腾出手来,便来寻你,离开时看到那口长剑,鬼使神差也带出来了,不料竟派上了大用。没有这口剑,不但我的‘天劫驭兵法’用不了,更破不得万归藏的护体真气。”
谷缜叹了口气,笑道:“那口剑就是西昆仑的‘天罚剑’了,这下弄丢了,你可做不成西城之主了。”
陆渐摇头道:“我对这城主没兴趣,只要大家平安就好。”
谷缜哈哈大笑,笑了一阵,说道:“姚大美人孤零零呆在那儿,她身子不好,迟恐有变,我们还是早些回去。”陆渐答应了,扶着他回到阴阳池边,他轮流为谷、姚二人疗伤,一时忙得不亦乐乎,姚晴亦知万归藏已死,惊喜之情,自不待言。
过了半日,陆渐见二人无碍,便修好舢板,进入水阵,远远便瞧见仙碧一行,众人看到陆渐,初时甚是吃惊,随即猜到岛上情形,心中均是一阵狂喜,陆渐驶到礁石下方,将众人接上舢板,告知战况。
众人得知万归藏死讯,喜悦之余,亦是唏嘘,仙碧对万归藏的感情最为复杂,笑过之后,又望着大海垂下眼泪。
到了岛上,见过潜龙,众人商议前途,虞照说道:“来这一趟不易,既然找到潜龙,不妨带回中土。”左飞卿、姚晴均表赞同,仙碧却很反对,说道:“此物杀气太重,倘若落到恶人手中,岂非造孽?”
陆渐、宁凝对此无可无不可,都无一定主张。众说纷纭,莫衷一是。虞照见谷缜不作声,忍不住道:“谷老弟,你想什么?怎么不说话了?”
谷缜笑了笑,说道:“我在想思禽先生烧书之事。记得他临死前说‘民智未开,不足以运用我之智慧’。那么敢问诸位,如今民智可曾大开?”众人面面相对,左飞卿叹道:“怕是没有,如今大明朝每况愈下,还不如朱洪武的时候呢。”
谷缜点头道:“西昆仑将此物名为‘潜龙’,其实已有深意,乾卦初九道:‘潜龙勿用’,勿用者,不可用也。西昆仑命名如此,足见他深心之中,是不愿运用此物的。所以不曾毁掉,不过希望来日天下无战,民智大开之时,有识之士运用此物造福于民,比如降伏海啸、驱赶鱼群,灌溉良田。可是如今看来,距他理想之日,尚且遥遥无期,此物带回中土,一定祸乱天下。”
说到这里,众皆默然,虞照忽地哈哈一笑,拍了拍谷缜的肩膀,笑道:“老弟说的对,我听你的。”左飞卿也微微点头,陆渐回头问姚晴道:“阿晴,你说呢?”姚晴白他一眼,冷笑道:“臭狐狸一贯自以为是,又有什么时候错过?不带就不带,谁稀罕么?”
众人计议已定,谷缜为防万一,索性按照《驭龙策》将潜龙调至“静”态,平息水阵,掩好入口,方才和众人一起离开。铁箱中的算经医典作为祖师遗物,由众人带回西城,《万国海图》则由谷缜保管。
出了水阵,远远便看见女王号停在远处,还没靠近便瞧见五大劫奴和青娥、兰幽在船头奋力挥手,众人劫后重逢,又知强敌败亡,均是喜不自胜。
谷缜见船上船员一个也无,心中奇怪,询问莫乙,莫乙笑道:“你们一走这些胆小鬼便开溜,德雷克说这不好,便被打了一顿,关在底舱。我见状不妙,就让鹰钩鼻子放了一些迷香,将他们迷倒了,现在还在舱底睡着呢。”
谷缜笑道:“这也怪不得他们,这番游历,他们受了不小惊吓。”说罢举起目望去,却已不见鲸群乌贼,便问莫乙,莫乙道:“不知怎地,早上还在,过了晌午,便不见了。”
众人大奇,谷缜则猜测必是潜龙归静,大乌贼就此散了,鲸群追踪乌贼,自也一哄而散。谷缜说罢,沉吟半晌,向仙碧笑道:“我拜托姊姊一件事好么?”仙碧道:“什么事?”
谷缜道:“这些英人见了此间奇迹,不免心中好奇,将来一定又来探险,若被他们找到潜龙,颇有不妙,还请姊姊施展‘灭智’之术,将他们这段记忆通通灭去。”
仙碧笑道:“这法儿好,可保万全。”于是抱起北落师门,自去施术去了。
霍金斯一行醒来,便被抹去记忆,只隐约记得发生大事,何种大事,却是想不起来,而且这段记忆一去,便没了心结,霍金斯与谷缜重归于好,言听计从。
谷缜察看海图,又询问霍金斯,召集众人说道:“西人曾周游世界,据他们所说,我们所处的这快陆地乃是一个圆球,倘若循此向西,便能返回中土。我看饮霜先生的《万国海图》所绘,也是如此,倘若原路返回,少了许多乐趣,不如大家也仿效饮霜先生和西方海客,来个环游世界如何?”
众人唯他马首是瞻。闻言均无异议,唯独霍金斯不大乐意,说道:“我们这船太小,给养不足,环球航行又花工夫,耽误我做生意,况且再往西去,就是新大陆,西班牙守在那里,不喜欢我们过去。”言辞间找了许多借口,总之就是不愿意环球航行,德雷克一旁听见,脸上露出失望之色。
谷缜大事已了,也不愿强人所难,便与霍金斯商量,将众人送到新大陆便好,这一回霍金斯倒是答应爽快。
如此向西,又行月余,其间姚晴隐脉练成,借取劫力,化为精气注入经脉五脏,那里本已枯竭,精气源源滋润,渐有回复,一月之后,已能站起,看到新大陆时,她已能够由陆渐陪着,在船头徐徐散步了。
谷缜在海港附近找到一艘要去东方的葡萄牙商船,转回女王号,交讫船资,众人兴高采烈,上了葡萄牙船,唯独虞照、仙碧留在女王号船边,站立不动,含笑望着众人。
谷缜颇为诧异,叫道:“仙碧姐姐,虞兄,你们不过来么?”仙碧笑笑,和虞照对视一眼,说道:“好弟弟,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姐姐怕是不能陪你们回中土了。”众人闻言,无不诧异,谷缜忍不住道:“虞兄,你们……”
虞照大手一摆,哈哈笑道:“谷老弟,我和仙碧商量好了,不回中土,就随这条船去英吉利。”
谷缜恍然大悟,脱口道:“虞兄要自废神通么?”
虞照点了点头,苦笑道:“我早已有心自废神通,只恨重担在肩,不能抽身,如今万归藏已死,大劫烟消,西城又有陆老弟这等英杰。你和他交情如铁,东岛西城自当和睦相处,再也不需虞某操心。我生平疾恶如仇,在中土树敌极多,若无神勇,性命不保,没办法,只有扮成缩头乌龟,藏在异国,苟全性命。”
谷缜哈哈大笑,拍手道:“虞兄何必这么愁眉苦脸的,这可是天大好事,从此二位比翼齐飞,真是可喜可贺,只恨不能立马成婚,叫小弟没了闹洞房的机会。”
虞照脸皮发烫,挥手道:“去,去,你的洞房我也闹不着,大伙儿算是扯平,你若有良心,过些年头来瞧我,咱们再来喝个痛快。”谷缜大拇指一跷,笑道:“一定,一定。”
他二人只顾打趣,仙碧目光一转,落在左飞卿身上,见他呆呆望着自己,俊目通红,泪水滚来滚去,只不流下。仙碧心中百感交集,忍不住道:“飞卿……”左飞卿身子就声一颤,蓦地挥一挥手,转身去了。
虞照见状,也不禁住口,目视左飞卿萧索身影,长长叹了口气。众人看在眼里,心中均是亮堂。
仙、虞二人托词逃避仇敌,长留西方,其实都是借口,以西城的声威,仙碧的神通,纵有宵小要向虞照寻仇,也都只是飞蛾扑火。究其根源,还是因为左飞卿,只盼关山万里,能够断绝他的痴念,若不然,留在中土,三人牵扯纠缠,仍是一个不了之局。
沉默良久,仙碧注目姚晴,见她沉着脸,满不欢喜,不由笑道:“晴丫头,我这一走,你可报不了仇啦。”姚晴怒哼一声。仙碧叹了口气,对姚晴说道:“当日在姚家庄,令尊失忆,的确非我本意,当时我的念头只求自保,令尊后来遭遇不幸,我心中也很难过,欲要跟你致歉,可你对我成见太深,沿途都不理我,我几次话到嘴边都只好收回去了……”
姚晴怒道:“你还狡辩,分明是你不理我才对。”仙碧不觉莞尔:“令尊身故,我心怀愧疚,怎好意思跟你说话。如你还是不平,我此间向你道歉好么?”说到这里敛衽施礼。姚晴哼了一声,扭头不理。
仙碧叹道:“晴丫头,我想拜托你两件事,好么?”姚晴冷冷道:“什么?”仙碧道:“第一件事,就是托你照顾好陆渐。”
姚晴啐道:“这还用你说?”仙碧笑笑,又道:“这第二件事么……”她俯身,将北落师门放在甲板上,温柔抚摸它的颈毛,笑道:“北落师门啊,你陪我好多年,想必也很厌烦啦……”北落师门懒洋洋瞅她一眼,轻轻叫了一声。
仙碧微微一笑,说道:“我想给你换个新主人,你答不答应。”北落师门闻声,歪过头瞧着她,仙碧指了指姚晴,笑道:“就是她呢,你喜不喜欢?”北落师门喵了一声,抬起脑袋,在仙碧手上蹭了两下。
仙碧喜道:“北落师门,你答应啦。”笑着笑着,眼泪忽地流了下来,北落师门又在她手上蹭了两下,轻叫一声,迈着懒散碎步,走过甲板,来到姚晴身前,抬起头,瞪圆双眼,盯着姚晴。
姚晴惊疑不定,却听仙碧道:“晴丫头,这第二件事,便是拜托你照顾北落师门。”姚晴呆了呆,俯身抱起那波斯猫儿,用脸贴着那雪白长毛,心中时紧时热,竟不知说什么才好。得到北落师门,无疑就是下代地母,仙碧托付灵兽之余,亦将地母之位交到她手里。
仙碧见状,莞尔一笑,挽着虞照胳膊,这时姚晴抬起头来,大声道:“臭仙碧,你,你就这样走了么?我,我才不会放过你的。”陆渐急道:“阿晴,你说什么话。”姚晴怒道:“我和她的事,你不要管!”陆渐大皱眉头,仙碧却笑道:“晴丫头,若你还想报仇,不妨来到英吉利寻我。”姚晴咬了咬嘴唇,默不作声。
仙碧扫视众人,轻轻叹了口气,蓦地挥一挥手,与虞照转身而去。“女王号”拔起铁锚,风帆劲发,在身后流下一溜儿白水,缓缓驶向远方,姚晴望着船影,眼看就要消失不见,忽地按捺不住,抢到船边,欲要举手挥舞,可举到一半,便又垂下,眼眶一热,两行泪水潸然落下。
第七章 远航
东南风起,船行甚速,行了月余,绕过一个岬角,又入一片汪洋,沿途虽有风浪,倒也无甚大碍,姚晴身子一日好过一日,肌肤渐丰,回复往日神采,陆渐看在眼中,喜在心里,只觉此生已足,纵然眼下死了,也无遗憾。
仙、虞二人去后,左飞卿再未说过一句话,只是终日坐在船尾,望着西方,怔怔出神。众人知他心事,也都不便和他搭话,只有宁凝陪他坐上一会儿,但也相对默然,无甚话说。
谷缜闲来无事,一面向兰幽、青娥学说各国夷语,一面对着《万国海图》,指挥该船水手如何顺风顺水,有时与众人喝一顿酒,说些笑话儿,喝到欢喜处,张狂起来,竟与莫乙比记性,和秦知味论美食,与苏闻香商榷香道,跟薛耳论音乐,更跟燕未归赌赛脚力,除了脚力,谷缜大多是输,但他性子极好,赢了固然欢喜,输了也决不生气,总是笑嘻嘻的,是以航程虽远,有他在场,众人倒也不觉乏味。
又过数月,抵达东瀛日本,谷缜心中得意,向众人笑道:“看到了吧,我说这大地是个圆球,转了一圈,果然回到了倭国。”陆渐心中佩服,赞他两句,忽又想起一事,大为疑惑,说道:“若是一个圆球,为什么球那边的人不掉下去呢?”谷缜摇头笑道:“这我就不知道了,喂,莫乙,你读书多,可知道为什么?”莫乙直挠大头,苦着脸道:“书上没有,我也不知啊。”谷缜拍手笑道:“好啊,莫大先生,敢情也有你不知道的学问啊。”莫乙羞了个大红脸,闷头不乐。
海船为了补充给养,交易货物,靠上一座东瀛小岛,姚晴一边瞧着搬运货物,一边笑道:“陆渐,你曾跟我说,你认识一个倭国公主,如今到了地头,可曾想她。”陆渐道:“有点儿想……”眼见姚晴撅嘴不乐,便笑道:“阿晴,我若真有那般意思,当初早就留在东瀛,何苦要千辛万苦回中土寻你。”
姚晴神色稍缓,盯着他道:“你回中土了,真是为了找我么?”陆渐指着心口,正色道:“千真万确,这颗心最清楚啦。”
姚晴破涕为笑,轻轻摸着陆渐心口,说道:“傻子,你若敢骗我,我就将它挖出来。”陆渐大笑一回,忽又想起一事,问道:“阿晴,劫海处可有什么异样么?”姚晴道:“也没什么异样,就是指甲长的快些。”
陆渐点头道:“如此说来,劫海真可用人力驾驭呢。”姚晴白他一眼,说道:“倘若这次炼奴失败,我变成一个大怪物,你还要不要我?”陆渐抚着她脸,微笑道:“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都是我的阿晴。”姚晴闻言,心神俱醉,紧紧搂住陆渐腰身,将头靠在爱人胸前。
陆渐与阿市患难相交,听姚晴一说,倒真起了心思,想要知道她的消息,眼看一个东瀛商人上船交易,便拉着姚晴上前,询问阿市下落,那商人见闻颇广,听说是织田家的阿市公主,便告诉陆渐,织田家去年与北近江的浅井家联姻,阿市嫁给了领主浅井长政。陆渐听说阿市已嫁,也很替她欢喜,但心念一转,忽又寻思:“也不知这位?浅井是好是坏,可会善待她?”
姚晴见他神色忧虑,便问缘由,陆渐说了,姚晴笑道:“心痛了么,若是后悔,眼下还来得及。”陆渐道:“你又拿我取笑了,常言道:‘一入侯门深似海’,阿市心机不深,嫁给这些领主,确实叫人担心。”
姚晴呦了一声,似笑非笑:“你这么说,是嫌我心机深了。”陆渐苦笑道:“阿晴,你真要我把心掏给你才甘心么?”姚晴一怔,叹道:“傻陆渐,我只是说说笑话儿,你天生喜欢为人着想,这我都知道的,更不会怪你。”陆渐点头道:“我希望人人都和平安康,那是最好不过的。”姚晴笑笑,心想:“人人和平安康,这世上怕是做不到的。”虽然如此想,却不愿扫了陆渐之兴,并不说出。
海船离开东瀛,不过半月功夫,东岛已然在望,众人弃了大船,乘小舟靠岸。时方清晨,海滩边寂无人声,谷缜历经风波,重登故土,抬头望着高处白塔,心中当真百感交集。
这时间,忽听有人大声叫道:“岛王,岛王。”谷缜转眼望去,只见一个红衣少女神情激动,飞奔而来,正是施妙妙的丫鬟桃红。
谷缜还未说话,已被桃红揪住衣裳,又笑又哭,谷缜笑道:“小桃儿,你这么欢喜做什么?妙妙呢?”桃红抹泪道:“小姐在岛西,日也望,夜也望,再过几日不见你,都要变成望夫石了。”
谷缜笑道:“她一定没料到我从东边回来,瞧我吓吓她去。”一边说一边发足飞奔,奔到岛西,果见一个银衣女子,站在礁石上痴痴眺望,谷缜心中一乐,呼的跳将过去,从后面一把将施妙妙拦腰抱起。
他此时神功大成,又是出其不意,施妙妙竟是躲闪不得,她先是惊怒,继而听见谷缜爽朗笑声,顿觉得魂儿悠悠,飘在九霄云外,两眼一黑,竟然昏了过去。
谷缜见她昏厥,倒吃一惊,急忙度入真气,施妙妙醒了过来,二话不说,便是一顿拳脚,死命痛殴。谷缜左右遮拦,连连告饶,说尽好话,才叫施妙妙平静下来,扑入谷缜怀里,又是号啕痛哭,口口声声埋怨他为何不早早回来。
二人正诉别情,忽听叫唤,谷萍儿也从远方奔来,施妙妙抹了泪,白他一眼,说道:“萍儿也天天在此盼你,我们只怕走了眼,故而分开观望,却想不到这个挨千刀的竟从后面摸了来。”
谷缜大笑,张开一臂,将谷萍儿也揽入怀中,任由她嚎啕大哭,脸上笑眯眯的,着实安慰。
消息传出,不到次日傍晚,叶梵以下,三十六岛岛主统统乘船赶来。是夜灵鳌岛上大摆宴席,共贺大敌殒命,岛王成功。当真觥筹交错,杯盘狼籍。西城众人也都与会,这一顿酒直喝到深夜,众人仍不肯散。
叶梵喝的醉醺醺地,端了一大碗酒,摇摇晃晃走到谷缜面前,大声道:“谷笑儿……不,谷缜……哈哈,我糊涂了,应该叫你岛王才对。他妈的,我叶梵活到了三十几岁,只服过两个人,一是神通岛王,一个就是你了,来,干一碗……”一边说,一边将食指点到谷缜鼻子尖上。
谷缜笑笑,举起碗来,二人干了一碗,叶梵蓦地大声叫道:“我爷爷死在西城高手手里,我爹,我娘,我哥哥,都死在西城高手手里,东岛被西城压了两百多年,今日总算出了口恶气。万归藏死了,他是首犯,还有许多从犯,又怎么说?风水轮流转,万老贼凭的是什么,不过就是‘周流六虚功’么,如今这功夫到了我东岛手里,大家伙说,是不是该叫西城那些王八羔子也尝尝滋味?”
说到这里,他眉毛一挑,望着一旁的左飞卿,意带挑衅。左飞卿面涌血红,目有怒色。偌大厅堂一片寂静,谷缜徐徐起身,笑道:“左兄息怒,叶尊主想必是醉了。”
“我才没醉!”叶梵目中精光迸出,面向大家,大声道,“我说的想必都是大家的心里话,你们说,是不是?”
厅中又是一寂,蓦地叫声四起:“对!”“没错!”“血债该用血来还!”“首恶虽死,胁从犹在!”其中忽然有人叫了一声:“踏平西城!”霎时间,数百人尽都应和起来,纷纷叫道:“踏平西城,踏平西城……”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齐,到了后来,直如雷霆阵阵,震得屋瓦簌簌作响。
左飞卿拂袖而起,大声道:“谷岛王,左某不逊,就此告辞。”谷缜皱眉不语,左飞卿又望着陆渐道:“陆部主,你是西城天部之主,东岛要踏平西城,你又怎么说?”
陆渐尴尬已极,嗫嚅道:“我,我……”姚晴花容惨白,徐徐起身道:“我是西城地部弟子,谷岛王,小女子也不逊,就此告辞。”宁凝也慢慢起身,走到左飞卿身边。陆渐见状,无法可想,也只得起身,苦笑道:“谷缜,看样子,我们是留不下来啦。”
谷缜未答,叶梵已道:“陆渐,你是岛王一母同胞,武功之高,叶某一贯佩服。你本是金刚一门,与西城本无渊源,又何苦为他们卖命呢?不如联合东岛,大家齐心协力,干出一番大事。”
姚晴大怒,方要出声,陆渐却一挥手,淡然道:“叶岛主高估在下了,陆某向来愚钝,只会打打鱼织织网,做不来什么大事。”姚情拍手笑道:“陆渐,说得好。”叶梵碰了一鼻子灰,脸上阵红阵白。陆渐手拉着姚晴,走向厅外,谷缜望着众人身影,始终不发一言。
东岛众人均知陆渐厉害,见他出门,无人敢当其锋,纷纷让出一条路来。
陆渐一行来到海边,正发愁没有船只,谷萍儿忽地快步赶来,说道:“陆大哥,哥哥让我带你们乘船。”姚晴哼了一声,沉着脸道:“谷萍儿,今天的事,谷缜到底怎么想的?”谷萍儿摇头道:“他没说,只是让我给你们找船。”
左飞卿冷笑道:“看起来,谷某人也动心了,嘿,好说好说,左某这就返回西城,等着领教周流六虚功。”陆渐一皱眉,沉声道:“左兄,我相信谷缜不是那样的人。”左飞卿哼了一声,再不言语。
谷萍儿引着众人上了船只,船离东岛,众人均是闷闷不乐,本以为万归藏死后,所有恩怨一笔勾销,如今看来,不过是众人一厢情愿罢了。东岛西城多年的血仇,又哪可能因一人之死而消失得无影无踪?
船行数日,到达彼岸,左飞卿一言不发,飘然去了。陆渐知道他成见已深,必是前往西城报信,心中说不出是何滋味,当下转身邀请宁凝前往得一山庄。
宁凝摇了摇头,叹道:“我不去啦,其实我有一件事不曾告诉你们,当日在西城,家父为了救我,为万归藏逼迫,已然自燃而死……”
陆渐闻言大吃一惊,宁不空曾是陆渐劫主,又是宁凝之父,对陆渐一生影响,可说除了陆大海不作第二之想。在此之前,陆渐对他也是痛恨鄙夷,此时听到噩耗,心中却有一种别样的悲戚,怔怔的站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宁凝叹了口气,说道:“爹爹虹化而死,我想返回西城,在他自燃之处,造上一座假冢,聊表孝心,唉,我啊,真是天底下最不孝的人。”
陆渐一定心神,发愁道:“此去西城,千里万里,你孤身一人如何去得?”宁凝道:“我和左部主已经约好,一同前往。”说罢转过头去,道路尽头,左飞卿白衣飘飘,驻足而立,若有所待。陆渐见状,心中稍安,叹道:“那么二位一路保重。”
宁凝微微点头,深深的看了姚晴一眼,蓦地鼓足勇气,说道:“姚姑娘,陆渐是难得的好人,你,你要善待他啊……”姚晴微微一怔,脱口道:“我待他还不好么?”宁凝苦笑道:“我说的好,不是一日,却是一辈子。”姚晴重重的一点头,说道:“我答应你就是。”
宁凝微露笑意,双目却是慢慢红了,蓦地转向,向西奔去,与左飞卿会合,消失在远处。
送别左、宁二人,陆渐、姚晴、五大劫奴返回得一山庄,见到母亲、祖父、温黛夫妇,其中喜悦欢欣,自不待言,温黛听到女儿和虞照留在故国,不归中土,一时悲喜交集,流下泪来,仙太奴百般劝慰,她心中方才好受一些。姚晴嘴快,憋了半晌,到底忍耐不住,将东岛上所闻所见告诉温黛夫妇,二人一听,大吃一惊,深感此事非同小可,害怕东岛偷袭,过了一日,便双双告辞,返回西城。
这么住了一月,商清影和陆大海从旁观察,见陆渐、姚晴情意日洽,便试探着先后谈到婚事,陆渐求之不得,姚晴装模作样想了一晚,次日就答应了。二老大喜,立时着手发出请柬,操办婚事。商清影又建议,薛耳、苏闻香两对与陆渐同日成婚,苏、薛二人大为羞赧,青娥、兰幽却是喜不自胜。
沈舟虚死后,胡宗宪调入京师,不久被严嵩父子牵连,堕入狱中。世态炎凉,沈家没了靠山,早已无人理会,商清影所发请柬,均如石沉大海,全无消息,本想此番婚礼,必然不如沈秀那次热闹,心中对陆渐颇怀歉意,不料婚礼次日,不但天部高手毕集,地部、雷部、风部、泽部、山部尽都赶来,抑且水、火二部业已重建,选出新主,宁凝做了火部之主,她料是有些尴尬,只托火部弟子送来贺礼,却没亲自前来。
二十年来,西城八部第一次聚首,得一山庄当真热闹非凡。陆渐过意不去,向温黛说道:“西城此去万里,陆渐何德何能,竟使地母和各位同门风尘劳顿。”
温黛笑道:“你这个陆渐啊,你不知道吗?你如今已是西城之主,城主大婚,西城弟子谁敢不来?”众人听了都笑,唯独陆渐摸不着头脑,疑惑道:“地母娘娘,我怎么做得了城主,你拿我开心么?”
温黛微微一笑,说道:“这是说笑的事情么?你这城主是八部公推,名正言顺。”
陆渐更奇,摇头道:“不对,我是天部之主,若是推举城主的事情,为何我都不知?”温黛笑笑,仙太奴接口道:“八部公推,得众者胜,如今有七部赞同你做城主,天部的意见,自然可有可无了。”
此事太过突兀,做这城主,更不是陆渐的本意,一时间,陆渐就如一枚鸡蛋堵在嗓子眼里,噎在当场,无言以对。
温黛又道:“晴儿父母双亡,亲族尽丧,我这做师父的不能不管,我已找了房子,作为娘家,先将晴儿接过去,明日大婚,再送她过来。”
陆渐应了,但从此闷闷不乐,直待次日洞房之时,才向姚晴说出心中疑惑,姚晴皱眉道:“师父师公又对你使心眼儿了。他们这一招叫做赶鸭子上架。你想啊,谷缜做了东岛之王,要是东西交战,只有你能胜他,但以你和他的干系,你又怎么会动手呢?为了逼你,他们就做了西城之主这项大帽子,强行戴在你头上。一来若是开战,你身为城主,万不能置身事外;二来将你这么供着,再给东岛那些人十个胆子,也不敢犯你虎威的。所以不管交战与否,有你做城主,西城就没有输的道理。”
陆渐愁眉苦脸,说道:“但我又怎么会跟谷缜交战?”姚晴拍手笑道:“对啊,你这么一想,这仗就打不起来了。”陆渐道:“可谷缜呢?东岛那些人急着报仇,还不知道如何逼他。”
姚晴失笑道:“好哥哥,你犯傻了么?臭狐狸是什么人物?他不想做的事,谁又逼得了他?若讲玩心眼儿,东岛那几个跳梁小丑,给他提鞋也不配呢。”陆渐想了想,连声道:“对,对……”姚晴却忽然面露恼色,紧攥粉拳,在床沿狠狠一锤,说道:“这个臭狐狸,本姑娘上次出嫁,给他闹了个天翻地覆,这一次他却装乌龟,一个屁也不放,哼,想来便是可气,下次遇上,非打他两个大耳刮子不可。”陆渐见她气恼神情,不由得哈哈大笑。
婚后次日,戚继光亦派人送来贺礼。陆渐得知兄长在闽北作战,大为动心,小住数日,待到西城众人陆续西返,陆渐便携姚晴前往南方,助戚继光荡平倭寇。
此时戚继光连催大寇,名震东南,倭寇闻风丧胆,尽都呼之曰“戚老虎”,陆渐一到,自是如虎添翼。忽忽两年光景,东南倭寇盗贼陆续平复。也在这两年之中,嘉靖皇帝一命呜呼,空留下了一具臭皮囊,升仙成道的梦想化为泡影,贻笑千古。
次年南方平定,戚继光奉旨入京。姚晴从未到过北京,便缠着陆渐,要和戚继光一同入京游玩。陆渐却万分想念谷缜,几次欲前往东岛一探,但他已是西城之主的身份,动辄得咎,既怕西城中人误解,又怕到了东岛,给谷缜惹来无边的麻烦,是以顾虑重重,心中虽想,却迟迟未动,再被姚晴一催,只得放弃旧念,前往京师。
一行人策马北行,沿途阡陌纵横,农夫乐业,茂密茶树间,采茶歌声不时响起,清脆娇柔,绕耳不绝。陆渐见此情形,回想当年从东瀛返回时所见的凄惨景象,真有恍然隔世之感。不多久,到了长江边上,一行人正在等渡船,前方忽然驶来一艘大船,那大船大得出奇,比起寻常江船大了不止一倍。戚继光奇道:“谁这么招摇,把海船开到长江里来了。”
话音方落,便听一声笑声,陆渐又惊又喜,脱口道:“谷缜。”缜字方落,便见谷缜冠带潇洒,立在船头,招手笑道:“大哥,戚将军,可有雅兴,上一上谷某的贼船?”
戚继光与他当日一别,数年未见,时或心有挂念,此间见了,亦是喜不自胜,指着谷缜笑道:“你这小子,立了军令状,说要回来,结果尾巴一翘,几年都没有人影。”
谷缜嘻嘻笑道:“戚大人是大忙人,区区草民,岂敢叨扰。”戚继光皱眉道:“此话真是臭不可闻。”谷缜笑道:“原来戚兄也会骂人。”说到这里,众人都是大笑。
谈笑间,船只靠岸,戚、陆、姚一行先后上岸,众劫奴见了谷缜,十分亲热,谷缜口中招呼,双眼却盯着姚晴,反复打量,姚晴啐了一口,骂道:“臭狐狸,你贼眼兮兮的,瞧我做甚?”
谷缜摇头道:“我没瞧你啊,我瞧我侄子。”
“你侄子?”姚晴回头一瞧,身后空无一人,蓦地明白过来,红透耳根,一跺足,赶上前去,便要揪谷缜的耳朵,谷缜低头让过,叫道:“妙妙,救我。”船舱里一阵笑语传来,施妙妙抱着一个襁褓,走出舱门笑道:“姚家妹子,看我面子,你饶了他吧。”
姚晴见了施妙妙,顿将谷缜丢在一边,抢到近前,伸手摸那婴儿,粉嫩笑脸,喜滋滋的道:“几个月啦?男的女的?叫什么名字?”
施妙妙笑道:“才三个月,是个女孩,名字么,谷缜还没取,说要他大哥给取名字。”姚晴笑道:“女孩儿好,我正想生个男孩儿,正好配一对儿。”
谷缜哈哈大笑道:“大美人啊大.99lib.
美人,你真是胡吹大气,生男孩儿么,你当是想生就生的?我也想生,结果呢,天不从人愿。不过女孩儿也好,这几日我是越看越爱。”
姚晴忽地转过头来,盯着谷缜,笑眯眯的道:“谷笑儿,你叫我什么?再叫大美人可是不对的。”谷缜笑道:“对,对,我该叫你大扫……把……”姚晴听到“扫”字,只当他叫自己大嫂,不觉心花怒放,谁知谷缜加了个“把”字,词文全变,气得她飞起一脚,自然又被谷缜避开了。
说笑一阵,来到舱室,谷萍儿正和桃红、萼绿张罗酒菜,众人坐下,畅叙别情,无所不谈,谷缜惟独不谈东岛,陆渐等人也不好多问。谷缜笑道:“戚将军,你我久别重逢,我送你一个见面礼如何?”
戚继光笑道:“好啊,送什么呢?”谷缜从身边拿起一个红漆木盒,笑吟吟送到戚继光面前,戚继光展开一瞧,面色微变,原来匣中竟是一个人头,看其发式,竟是倭人。
陆渐心中好奇,探头一瞧,不由得脱口叫道:“仓兵卫……”原来这人头正是鹈左仓兵卫的,不想天柱山一别,再见之时已是一个死人。谷缜哦了一声,说道:“他叫仓兵卫么?不过他还有个小名儿,叫做仓先生。他被戚将军打败之后,盘踞一个海岛,想要继续作恶,不巧被我遇上,将他轻松收拾了,又听说戚兄要进北京,特意送来,作为见面礼。”
戚继光望着人头,哈哈笑道:“好,好礼。”陆渐却不由想到东瀛往事,不觉心中凄凉。
谷缜又笑道:“戚兄,大哥,入京之期尚远,我来提议,大家海路进北京如何?”话未说完,姚晴已拍手笑道:“好啊,好啊。”戚继光与陆渐对视一眼,笑道:“朝廷海禁才松一些,你这奸商就来犯事,也罢,左右还有些日子,若是大家都无异议,我也舍命相陪吧。”
当下谷缜掉船顺江而下,出了吴淞口,转舵向北,众人日日喝酒闲聊,其乐无穷。
是日,经过山东文登营时,陆渐、谷缜谈到环游世界的光景,多说异国风物,戚继光听到精彩处,击节叹息,又听说西国水师强盛,火炮犀利,不由得心生几分愁意,起身来到船头。眺望海边城楼残垣,远近炊烟,听着军营中笳声跌宕,不由得诗心陡发。朗吟道:“冉冉双幡度海涯,晓烟低护野人家。谁将春色来残堞,独有天风送短笳。水落尚存秦代石,潮来不见汉时槎。遥知百国微茫外,未敢忘危负岁华。”
谷缜一旁听到,点头道:“忘战则必危,倭寇虽平,北方鞑靼尚且强盛,西方诸国亦有中兴之势,为将者,国家之爪牙,不可懈怠啊。”
戚继光微微一笑,说道:“我此去京师,或许要去边关防鞑靼,日日骑马,日子一久,或许会想到这乘船厮杀,平靖四海的日子。”谷缜笑道:“其实依我来看,这大海也是一匹好马。”
戚继光拍手道:“此论甚怪,戚某愿闻其详。”谷缜笑笑,指着大海,朝声道:“这茫茫大海,不就是天公的坐骑么,世间凡马,若论驯服,谁能及它,若论狂暴,谁能及它,若论奔腾万里,谁又能及它?所谓舟船,不过是这匹神马的鞍鞯罢了。若骑凡马,何足道哉,热血汉子,若要骑马,就当骑这天公之马!”
戚继光哈哈大笑,赞道:“快论,快论,今日一叙,足慰平生。”说罢大笑一声,转回舱中去了。
一时间,船头只剩陆谷二人并肩而立,眺望大海。陆渐忽道:“东岛……”谷缜摆一摆手,笑道:“别提东岛,从今往后,武林中再无这个词儿。”陆渐渐一惊,问道:“什么?”谷缜笑笑,说道:“大哥,你还记得我当年在海宁观海楼说过的话么?我当时就说了,我跟别人都争输赢,唯独跟你,我便不争。”
陆渐沉默半晌,说道:“东岛解散了么?”谷缜道:“不错,我用两年工夫,做的就是这件事。”陆渐激动起来,大声道:“东岛是令尊一生心血所聚,你怎么能说散就散?”
谷缜摇头道:“一生心血?其实都是他看不开。三百年前,东岛就不曾有,后来是有了,却多出很多恩怨仇杀。这东岛还在一日,东岛西城就不断纠纷,这又是何苦来哉?”
陆渐道:“有你我二人,怎会有什么纷争?”谷缜笑了笑,淡淡的道:“倘若你我都死了呢?”陆渐一怔,不禁默然。谷缜笑道:“叶梵等人想要报复,不过是打着东岛的招牌,逼我就范,如今我走了,招牌也砸了,他们力量小无可小,这报复的心也没了。”说到这里,他不觉轻轻叹口气,“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吧。”
一时间,二人目视苍茫大海,许久也说不出话来。
又过几日,将至塘沽,是夜,谷缜设下丰盛筵席。秦知味亲自掌勺,佳肴美味,妙不可言,酒喝了一坛又一坛。姚晴一时欢喜,也喝了不少,竟与谷缜反串着唱起 href='2196/im'>《西厢记》。姚晴扮张生,谷萍儿扮红娘,崔莺莺却是谷缜,姚晴唱得英姿飒爽,不让须眉,着实可圈可点。到了谷缜时,只听他捏着兰花指,妖娆唱道:“恹恹瘦损,早是伤神,那值残春,罗衣宽褪,能消几度黄昏,风袅篆烟不卷帘,雨打梨花深闭门……”
谷缜原本俊美,此时刻意扭捏,手挥目送,真个神娇意媚,更赛女郎。在座众人无不绝倒。姚晴笑倒在陆渐身上,捂着肚子,直叫:“哎哟,陆渐救我,哎哟,陆渐救我。”哪还有力气再往下唱。
这么胡闹一晚,次日清晨,海船靠岸。谷缜将众人送到岸上,笑嘻嘻望着姚晴道:“大美人儿,这大嫂二字么,我是绝然不叫。但你新婚大喜,我因故未能来贺,实在有点儿抱歉,为表歉意,我送你一样物事可好?”
姚晴将白生生的纤手一摊,笑道:“好啊,拿来。”谷缜将手一伸,从施妙妙手里接过一个数尺见方的白玉匣子,送到姚晴手里。姚晴接过,大不客气,展开一看,忽地失声叫道:“财神指环……”
陆渐亦是变色,定眼一瞧,那玉匣中果然躺着一枚碧玉指环,环上三缕血纹,分明可见。指环之下,放着一叠文书,看起来象是帐簿。陆渐惊道:“谷缜你这是做什么?”
谷缜叹了口气,徐徐道:“我一生极少负人,惟独欠了艾伊斯一条性命,她做梦都想要这枚指环,我逞强好胜,直到她死也没给她,实在是我生平大憾。大美人,我所见女子,只有你最象她,我将这枚指环连着中土财富交到你手里,以你的才干,必然不会叫我失望。”
姚晴拿着玉匣,有些怔仲,皱眉道:“臭狐狸,这礼物未免大了些,况且听陆渐说,东岛散了,你又让了财神,将来岂不是没了事做?”
谷缜哈哈大笑,摆手道:“哪会没有事做?我在潜龙上不是得了《万国海图》么?我已立下志愿,非将图中大海一一走遍不可。这么纵横七海,又岂会没有事做。”众人听得无不动容,戚继光脱口赞道:“好志向。”
姚晴却叫道:“臭狐狸,你只顾自己逞能,就忍心让妙妙陪你受苦么?”谷缜与施妙妙含笑对视,施妙妙半似欢喜,半似无奈,叹道:“姚家妹子,只要他喜欢,我又怎会觉得苦呢?”姚晴一愣,流露怅然之色。谷缜深深望了陆渐一眼,笑道:“我就去啦,大哥,好好保重,也,也好好照顾我妈……”陆渐听得胸中酸楚,涩声道:“你,什么时候回来?”谷缜略一沉思,摇头笑道:“我也不知道。”
说到这里,他举头望天,蓦地纵声大笑,搀着施妙妙,且舞且歌,走向海船。歌声清亮,萦绕海畔:“弃微名去来心快哉,一笑白云外,知音三五人,痛饮何妨碍,醉袍袖舞嫌天地窄。”
锚起,帆张,东方一轮红日,喷薄出海,那艘船向着太阳升起处越驶越远。陆渐蓦然间按捺不住,飞奔起来,一直奔入海里,海水齐膝,始才惊觉。可那面白帆去得更快,冉冉没入红日深处,就像一片远去的云彩。这时候,陆渐身后飞来几只鸟儿,啁啾婉转,盘旋相逐。可是啊,这些早晚觅食的鸟儿,又怎会懂得白云的无心呢?
(全书完)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