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大明王朝妙锦传》 第〇〇一回 朱元璋惊梦三世劫 马皇后荐访五更僧 “天祚大明,已十载有三。然今祸根未净,子孙未器,朕焉能安枕天下?” 社稷坛下,千军肃立,万民叩首。 坛上,已近花甲的朱元璋正高奉降真(1),朝那“江山永固石”虔诚诉愿。 又是一番参拜过后,他于宝鼎里插了香束。昂然转身时,雄魄之躯犹如龙跃九霄,眉宇间尽射霸主神威。 “朕自幼饱尝乱世疾苦,身历浩劫无数,多年来赴汤蹈火出生入死,方创下眼前之盛世——不得不说,此乃天命使然!既是天命,朕岂敢懈怠?自大明建邦以来,朕日日殚精竭虑、呕心沥血,为的就是我大明子民世代安泰,天朝疆土河山永固。然,奈何宇文桂一类贼子毁民如蛀,胡惟庸一党乱臣祸国如虎。诸患不除,朕无颜以对天地,无颜以慰苍生!” 朱元璋愤言至此,顿使万千子民群情激愤,齐呼“天恩浩荡,吾皇万岁!” 那声音好似山呼海啸此起彼伏,直震得坛下百官个个噤若寒蝉。 如此气势,更使朱元璋心潮万丈,继而厉目陈辞:“今有天地为鉴,万民为证,朕愿对天起誓——为屠尽贼根祸首,朕宁愿错杀三千,纵使来日独担恶报,也绝不姑息手软!” “天佑明君!万岁!万岁!万万岁!” ——刚说“恶报”,说道就到。 那呼声未落,只见苍穹顿破,霹雳探爪。凭空里,一道厉电当头射下,顿时击得那“江山永固石”轰然崩摧! 这横空袭来的天炸之响当即震得朱元璋翻身倒地,一蹶难振。更惊得坛下万众如同鸟兽一般哄乱四散。 一时间,惊叫声、哭喊声、呼救声与那厉厉惊雷混作一团。 狼狈的帝王瘫在神坛之上,喉如梗絮,欲呼无声;身似泥淖,有气无力。眼见那民众皆如神瓮中出逃的惊魂洪水般涌去却束手无策。 细看时,竟连他亲封的百官和亲点的千军也如避箭之狐狼,推推挤挤地钻进人群,个个佯装被人潮裹挟而去。 顷刻间,偌大个道场里,仅剩下这帝王孤家寡人,起身无助,求傍无依。真是生生急煞王首,恨煞君心。 终费了一番挣扎,朱元璋努力撑起朽迈之躯,却早已是落冠散发,倍感昏聩。 却说其脚跟尚未站稳,偏又见一道厉电直冲朔方(2),电光落地时,只见紫金一峰轰然而溃。刹那间,地如擂鼓,堑裂错结,偌大个金陵帝都舛如倾巢。 此番惊悸足致人失魂丧胆,然此境仅是祸事初降之象。 眼见天塌地陷,朱元璋五脏俱焚,万念俱灰。无奈引颈振臂,仰天求告:“天心怜朕!天心怜朕呐……” “朱元璋!你有何颜面以求上苍?”他话刚出口,就被那斥问撞了声门。 寻声望去,但见社稷坛下不知何时涌来众多蓬头赤目的厉鬼。他们有的赤膊赤脚,有骨无肉;有的衣襟俱袒,有脏无腑;有的锦袍玉带,有身无首;还有的口鼻泣血,有孔无目;更有的身分两半,有形无相……如斯之态数万之众。顷刻之间,社稷坛下鬼唳阵阵,不绝于耳。 但说,那斥问之言来自为首之鬼,只见得此人面被刀剐,血痕罗织。 朱元璋定睛辨认了半晌,不觉悚然失色。当即指其面额大呼:“你……你是胡惟庸?”不难听出,那语气当中有惊亦有恨! 听朱元璋这一问,那鬼首竟仰面狞笑起来。那动静仿佛猫嘶蝙蝠叫,直往人脑仁儿里一通乱蹿。 “皇上,正是为臣——没想到吧?您斩了臣等刚满百日,我等就前来接您的驾了……”此言一出,惹得身后众鬼发出阵阵奸笑。 朱元璋大怒,当即指向那被唤作“胡惟庸”的破相鬼大喝:“贼子!你结党营私,逆谋篡位,朕欲将你磔之成泥而不足惜,如今你还敢来兴风作浪!” 胡惟庸仰头一声狂笑,忽而又住了笑声,阴阳怪气地答对道:“生前一呼百应,那是臣之本事;死后还当魁首,亦是臣之道行。不信,您看……”言至于此,但见他振臂一引,身后众鬼立马引颈齐呼:“大王万岁!大王万岁!” 这呼声顿时喜得他扭转形骸,一面抠出一只眼珠子,有滋有味地舐了一口上头的血渍,一面饶有兴味地嘲讽:“暴君,再瞧瞧你——生时就已众叛亲离,死后必是野鬼孤魂!” “贼子!住口!”朱元璋怒斥道,可那话语明显底气不足。 “住口?”胡惟庸哼哼冷笑,“事到如今,你以为还会有人听命于你?莫再糊涂了——抬头看看吧,就连你的儿子都已反了!”胡惟庸扬手一挥,径直朝西北方的金川门指去。此刻,只见十数万大军浩荡而来,顷刻间已将皇城内外围得水泄不通。 却说那为首的乃是一个身着金甲的中年男子。他正气宇轩昂地端坐在马上,挥令三军直取午门。 这一幕,惊得朱元璋错愕不已,直朝那人狂啸:“逆子!逆子!”旋即,仰天悲号,“天要亡我!天要亡我啊!” 见他这般号哭,坛下众鬼个个啼笑皆非,嘲形万状。 而那胡惟庸更是将手中的眼珠子猛朝脚下摔去,似是摔个鱼泡一般“啪”的一声脆响。随即,若唤咒语似地大叫一声:“珠灭明亡,吾命国偿!” 话一出口,云头电光乍起,翻滚如龙。朱元璋顿觉面前有如狂蛟吐红芯,头上好似恶夔曝獠牙。只见得天穹正中一道厉电,簋大个火球团龙一般,直望皇宫内院射去。 使人更为愕然的是:那雷团竟然于半空中一分为三,一雷贯冲华盖,一雷斜入奉先,另一雷直撞谨身,雷团相继坠入三殿,顿时火光冲天,瘴气翻腾。 见此状,朱元璋当即骨软如泥,身形难立。竟觉一股急火涨破心肺,直拱得一口鲜血喷溅而出。 此时,又闻那胡惟庸放声大笑,道:“朱元璋,而今你大势将尽,还是随我去吧。”说着,只见他一挥手,众鬼立马蜂拥而上,直奔他扑将过去。一时间,万千鬼爪抓其臂,拿其足,似是要生生将这帝王扯个零碎才肯作罢。 经此一番拉扯,朱元璋渐感力不从心,只得任由摆布,泣等归天。 就在此时,社稷坛周遭的四道棂星门突然齐放红光,那门楹陡地拔高九丈,通身裹着麒麟血甲,须臾之间,竟又分别从东南西北一同砸向社稷坛。楹落之处,厉鬼镇压大半,个个有头难探,有身难展,只得尖声惨叫,无所遁逃。 这着实惊了胡惟庸,更惊了那衣衫褴褛得如同当年乞丐模样的朱元璋。 片刻,胡惟庸稳了惊魂,回身勒令几个幸免的小鬼,大喝道:“快收他走!而今他寿数已尽,劫数已定,你等休要放过他!”众鬼得令,再将血爪向朱元璋伸去。 “君将生年付枉流,缘何至死不罢手?若念身后事,此刻当回头。” ——这声音打身后传来,悠远而空灵。鬼首寻声回望,竟见南门外行来一翩翩少年。此人形容朗峻,翠衫加身,看似个儒生,可手中却摇着一杆云磬。 那人一面朝社稷坛走来,一面诵唱着《六道轮回咒》。那磬音和经诵之声虽似靡靡之音,却震得众鬼头痛欲裂,直捂着天灵翻滚哀叫。 片刻,诵毕。那少年已至坛下,稳稳道来:“尔等退去吧!我已向佛祖祈旨,愿用我金尊大宝、九五荣华再换我王十八年春秋。”且说他言语间,一挥手中的云磬,朱元璋和那众鬼眼前竟凌空幻化出十八盏莲灯。灯盏落地之时,异妙地摆成了一个“明”字,灯芯里射出的光芒映得坛上的五色土随之熠熠生辉。 胡惟庸见状,满脸错愕地问到:“你是何人?” 少年莞尔一笑,诵得一首诗谜: 【劝君莫问厶儿身(3),一纸名帖火中文。 我将万念付沧海,换个清静了无痕。】 那胡惟庸听得一知半解,蒙昧之中若有顿悟。这时,那少年竟收了云磬,转而将另一只手伸给他,淡然招呼:“走吧。去也终须去,住又如何住?累负恨仇万万千,原来无一悟。” 少年的话音刚落,只见打那皇宫西北方的覆舟山上射出一道天光。光芒之亮,刺得众鬼慌忙掩目闪躲。 却说那光芒之中,竟幻化出一只神鸟来,其身如凤,尾生七色翎羽,翅如紫霞炫目。 那神鸟口中衔着一块金光四射的宝锦,径直朝社稷坛俯冲而来。在离地三丈之处之时,朱元璋终于看清那神鸟模样:此鸟头长彩缨,双目之中各生两个金瞳。且说它双翅一振,生出缕缕清风,可使昏寐之人渐醒,可致心中杂念顿散。 神鸟侧身转颈之时,口中所衔之锦随风招展,方见那竟是一块锦襕。那万道金光竟是从锦上所绣的回鹘(4)文字里射出,甚为夺目。 因而,神鸟飞处,金光普照。待其在坛上盘旋而过,那个诵经的少年连同遍地鬼魅竟顿如风吹尘砂瞬息散去,亦如走帕拭水消失不见。 随后,周遭那四座棂星门也瞬间立回了原位。 再看那神鸟口衔宝锦又于皇宫上空盘旋一周,以致宫中火光顿熄,霄上黑云尽被抹去。很快,便万象如初。 然那神鸟并未飞回覆舟山,而是衔了宝锦径直朝西方而去。社稷坛上,只剩下那十八盏灿若启明的莲灯。 眼见灯花摇映,朱元璋分明听见打金陵城西的天界寺传来一通晨钟。 …… 天色初晓,残月如钩。 偌大个宫殿依稀隐现于穹隆之下。伴随两声乌啼,显得愈发阴森凝重。 再过个把时辰,即是早朝。 坤宁宫(5)内,暖阁。 此时,只见寝帐之外,十来个宫婢个个身影匆促。他们端面盆、抱盂罐、托帕子、捧龙袍……已然忙作一团。 “各家儿的蹄子都麻利着点儿。” 使令的是个年轻太监——尚衣监掌事公公。他大气儿都不敢喘,一边掐着嗓子叨促,盯着鼻子尖儿下往来的宫女,一边还得竖着耳朵倾听帐内的动静。 “朱福……” 帐内传来一声躁唤。那腔气虽是浑实,入得耳来却见虚软。 而这一唤,却如在那太监后脑勺上抽了一巴掌。只见他“咻”地旋足,躬下身子,朝里头应了声“竖奴在。”他嘴上虽在应承,眉眼却朝众宫婢递了一招厉色。其食指袅袅向后一撩,那宫婢便识相地退到身后列队。 见众婢俱已准备妥帖,他才畏首钻入暖阁的珠帘。 朱福十分小心,生怕因些许慢待而触怒雷霆。且看他欠身扣腹,一副内急模样。行进中,竭力提着声气,悦声唤了“皇上”二字。话音落时,已溜至龙榻前。待其乖颜怯目地瞧去,但见足踏上一双赤脚——那正是朱元璋,他正手拄双膝,撑身坐于龙榻上。此时,膝上的指头正在频频颤抖,双臂之态亦显得力不从心。再望上瞧,只见他身上睡袍半袒,已被汗水浸得一片透湿,胸中之气起伏频促。打耳根处,两条汗河正顺其颈窝缓缓向下淌落。而那须髯早已湿作雨中牛毛,鬓头亦成了垂露的白草。不难看出,一种无法名状的惊悸正从他眼窝里渗出,并沿着额际的每条皱纹在其脸上漫延。 在朱福眼中,他已不是初次目睹这般龙颜。对于眼前这副窘色,其中缘由,他也能猜中一二。这些年的经验告诉他:帝王此等落魄之象,视者即罪。这会子,叮嘱自个儿的耳朵和嘴巴都机灵些,这才是保全之举。于是,他立马不露声色地欠下身子,目光顺着鼻梁骨扎向脚尖儿,静候主子吩咐。 很快,朱元璋便开了口:“传命毛骧(6),速往天界寺,请宗泐大师来见。” “且慢……” 朱福一个“诺”字还未出口,暖阁一侧就传来一声妇人止令。朱福听闻其声,欠身退了一步。只见那人虽是一身素袍,但仪态不失端庄,行色也沉着冷静。 此人乃是朱元璋正室,大明国母马皇后。欲知其风华,且观作者一首《碧牡丹·绘题孝慈》以述其容: 『云鬓月弓眉。天中满(7),彩霞飞(8)。林中红粉(9),眸转神光生辉(10)。年上平川(11),寿上平湖水(12)。丹唇映皓齿。宾兰醉(13)。窗笼(14)玉珠(15)垂。盛如洛阳花美(16)。娉若此花(17),便为万芳之魁。然知富贵,望穿风和雨。辗转百千回!』 她手上搭着一块帕子,缓缓走到朱元璋身旁,一边轻抚其背,一边轻拭他额上汗珠,进言道:“皇上,此行不宜派毛骧前往。” 听这话,朱元璋一头雾水。 马皇后望他静静一笑,轻声解释道:“这毛骧身为亲军督尉府校尉,几年来,屠戮无数。且日前诛灭胡惟庸一党,已致涂炭过重……” “涂炭过重”这四个字似是戳了朱元璋软肋。只见他神情骤变,目光里迸出一股怒火。可马皇后却似对待孩童一般,冲他慈颜一笑。一边摸起朱元璋的手掌轻拭其手心的虚汗,一边轻言细语道:“佛门净地,若求高僧开示,怎可派个满手鲜血之人前去污了庙门?” 朱元璋听闻这席话,望其双眼回味片刻,又将满胸怒气从鼻子泄了出去。沉思片刻,他翻手在马皇后手上轻拍一下,道:“也罢,还是朕亲自前往。”说完便起身向外走去。 “皇上……”马皇后急忙唤住他。 朱元璋回过头,但见马皇后满目笑意,上下瞧着他。他不明其意,低头打量了自己,这才发现尚未梳洗,且还赤着双脚。 见朱元璋返回龙榻端坐,朱福朝帘外的宫婢们作了个手势,随后他们鱼贯而入,开始为皇帝梳洗。此时,朱福也很适火候地凑过去问了句:“皇上,那今日早朝……?” 当时,朱元璋正含着一口漱口水,听得朱福这一问,他脑海中顿时闪现出梦境中那百官弃他而逃的画面。于是,他狠狠地朝着宫婢怀中的盂罐里吐了一口,语气里潜着一线含而不露的气恼回道:“依时在奉天门(18)外候着!” “诺。” “记清楚,是门外!自今日起,百官皆在奉天门外听政!” “遵旨。”朱福连声应下,语气中买着乖,也讨着巧。“皇上,今日社稷坛朝祭大典……?” 这一问,顿如火棍捅了朱元璋烟灶,当即大骂:“狗奴才!”他抬腿就是一脚。 这一脚来得太急,朱福压根就没有丝毫心理准备,顿时被踹得个人仰马翻,就如一只仰面之龟,四肢倒腾了半晌才翻滚起来。这一脚也惊得那些宫婢魂飞魄散,一干人等连同朱福纷纷慌手乱脚地跪倒在朱元璋的面前。只见他伏在地上,连连叩头,碰得地面咚咚作响,慌声哀求:“竖奴该死!竖奴该死呀……皇上息怒,万不可因为竖奴失言气伤了皇上龙体啊……” “滚!都给我滚出去!” 这一声骂,无疑为这些奴才及时抽身提供了最合适的由头,于是以朱福为首的这一干人等闻声后都异常麻利地起身溜之大吉。 众宫婢紧随朱福的脚跟儿涌出了殿门,犹如飞禽走兽惊弓失魂。喉咙里噎不住话的难免会有两声私语。 “哎……差点吓死了。” “可不是嘛,我这魂儿都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就是。那一脚可真够生猛的,若是换了我一准儿满地捡骨头了。” “你个贱蹄子!”这宫婢嘴里刚嘣出那番话,就着实招来一巴掌,抽得她“哎哟”一声惊叫,当即捂着炭灼一般的脸抬头看去,朱福两眼火舌正朝她喷射而来。顿时吓得众宫女惊若病雏,个个低眉怯目不敢直视。 旋即,耳边再次响起了他的詈骂:“再敢满嘴跑舌头,杂家就命人拔了它扔进西苑喂畜牲!” 挨了掌掴的宫婢一听这话,连声赔罪:“奴婢知错!奴婢知错……” 朱福努力收了怒气。因为他意识到绝不能就此溜之大吉,刚刚那一脚着实踹得他乱了分寸。于是,他点了四名宫女,“你们四个留下。其他人等都滚回耳房里候着——记着看好自己个儿的舌头。” 众宫女皆如怯鼠一般顺着墙根儿溜了,只留下那四个被指了鼻子的宫女大气都不敢喘地跟在身后。朱福深深呼了一口气,一手捂着生疼的胯骨,一手揉着还在蛇拧的肠子,又率四名宫女掉头返回了坤宁宫门外候着。 却说过了些时候,马皇后已为朱元璋打理好装容,并亲手为他系上了披风带子。此时的朱元璋并未着衮冕,只是短笄束发,戴了一顶乌纱翊扇冠,身着盘领青衫,脚蹬青色翁靴,其气色也见些许平和。 “皇上,莫嫌为妻絮叨。适才那惊梦多半是因皇上日夜操持国事积劳所致,八成乌有。纵有心忧,也当气定神闲,勿动声色。以免朝中上下观色私揣,横生嫌隙。” 朱元璋望着马皇后深舒一口郁结之气,随之默然点头应下了。 “此外,季潭大师并非凡僧,向来思慎言缓,慧语点化难蕃明示。皇上欲解其惑,尚需暂放龙尊等闲视听,定要稍安毋躁,更莫追问天机。为妻一界妇人,只求我夫此行能求个释然乐哉就是。” 马皇后这话愈使朱元璋心绪平复了许多,额上愁云随之散去无几。随即,又见她煦容一笑,道:“皇上此番亲赴天界寺,精诚之心神佛明见,若能彻动那高僧入朝侍主也未可知。” 听得此言,朱元璋龙心大悦,随即扬声再唤朱福。 朱福听唤,连忙倒腾步子入了殿来,怯怯回应:“皇上,竖奴在。” “车辇已备妥当?” “回皇上,已备妥当。这会子,庆公公已携护卫在外候着了。” “召庆童进来。” 朱福得令,连忙又倒腾起细碎的步子出了殿阁。片刻过后,又引了一位公公进得殿来。 那人便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年岁与朱元璋相仿。本家名讳“元生”,是朱元璋幼时玩伴,其境遇与朱元璋亦是同命相连。 话说当年,朱元璋在众顽童之中,时常以王自居,深得元生推崇。后迫于生计无着,元生与朱元璋一道出家为僧。而待朱元璋君临天下,他甘愿自宫为奴侍主左右。为避本尊名讳,且顾念幼年相交之谊,朱元璋特为其赐名“庆童”。 且说这庆童伴君数年,立行妥帖,诸事周全,内外口碑俱佳。逢人还时常彰述朱元璋少年时的腾龙之志以及平生种种传奇,述及其跌宕之处常是声泪交加,言及蒙恩发迹之处亦是感激涕零。 因此,其深得朱元璋宠信——对此,宫中皆知。 庆童自打入殿,俱见老练深沉。正值他躬身施礼之间,朱元璋上下打量了一番,不由得双目渐露喜色。原来那庆童也是一身常服——且看他头上网巾束发并未配冠,身着皂布氅衣,左右两根绦子结扣衔襟。再瞧那脚上,蹬着一双低帮的棉布翁鞋。样子虽是粗简,却颇为得体。 “但听皇上吩咐。” “庆童啊,是本宫有事要交待与你。”一旁的马皇后开口接应道。 “烦劳娘娘示下。” “待抵临天界寺,你等只在寺门十丈之外候着就是,不可逾越半步。” 庆童心领神会,躬身应承:“娘娘放心,老奴定会遵旨行事。” 马皇后点头一笑,道:“起驾吧。” 见朱元璋搭着庆童的手臂跨出殿门,龟缩在门旁的朱福赶忙来到了马皇后身边,怯怯地问了声:“娘娘……今日那社稷坛祭之事……”下言未出,那马皇后就已知道朱福要问何事了。 她并未顾睱朱福,而是望着门外那主奴二人的背影长舒了一口气,半带调侃道:“你这个小子,遇事总像被香烛灼了尻尾一般。身居宫中数年,可曾听说这坛祭之规轻易擅改过?” 这一句话听得朱福如同醍醐灌顶,他忙欠身赏了自个儿一计耳光,自谤到:“小的愚笨,真是该打。” 马皇后的目光依旧没有转移。望着宫外正为皇帝撩起辇帘的庆童,口中却饶有深意地借改了一番夫子之言,那话看似在训诫朱福,可细细品来,却似另有所指:“诸事多学吧。切记,智而不学,其弊也愚;智而学伪,其弊难忠啊……” 午门外,蒸霞微醺。 十数臣僚已然至此候朝,正依品阶和交往之殊三两撮堆儿低声谈议。 此时,忽闻中门瓮声大开。这声响顿使众官纷纷退至御道两旁恭敬而立。众官员窥望时,只见那宫门之中驰出一乘四驹车驾,前方是两名甲士驾马开道,其余三个方向亦各有两名甲士驾马护从。 还未等百官回过神来,那队车马已疾风一般驰向了南面的端门,引得那些官员个个翘首眺望,满脸狐疑。 “何人这般大胆,敢公然从中门而出。” “说话要小心脑袋——能从这儿出去的,除了皇上还能有别人不成?” “不像。那车驾只有四匹马,皇上的车驾应是六匹才对……” “没瞧见那骑士的甲胄?分明是内廷侍卫。” “再过个把时辰就要上朝了,且今日乃是社稷坛祭之期,皇上怎可能出宫?” “莫不是又出大事了?” “休要晦气!我看你是嫌脑袋在项上待腻了……” “若不是皇上,我等定要参他一本。” “兄台,省省吧。还嫌这阵子死的人不够多吗?” “就是。光是那胡党一案,砍下的头颅就能堆满这整条御道了。” “因此说,如想保住项上的葫芦,还是看住口中这惹祸的根苗吧。” ……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〇〇二回 天界寺帝王询梦兆 毗卢阁宗泐话宝锦 书接上回。 东方烟煴(1),夜尽阑珊。朱楼深处灯花未眠,坤宁宫主已展凤颜。 话说此时,马皇后正端坐于坤宁宫大殿之上。遥见她头戴凤冠,内着黻领(2)中单,外套黄锦翟衣(3),前身正中系着蔽膝(4),腰束副、大、革三带,脚穿五珠青绮如意舄(5)。近瞧时,又见其面施珠翠容花,耳挂金珠排环,手持白玉谷圭——俨然一副盛典仪容。 大殿之下,内监二十四衙门掌事太监与后宫六局一司诸位尚宫俱已到齐,恭闻其详嘱祭事巨细。 “今日各家职守之事可都牢记于心?”马皇后一面将刚刚阅过的一册《坛祭牒要(6)》递与朱福,一面朝殿下众内官问道。 各职署齐应:“是!” “今日乃我大明岁星第二度周天始祭,事关王朝大运,你等内廷二十四衙门(7)与后宫六局一司(8)切不可有丝毫懈怠。此间如因失职而失了我皇家体面,本宫定将拿其问罪。” “我等谨遵皇后懿旨。” 所谓“岁星”,即木星,又称太岁。自打西周以来,咱的老祖宗就已神知此星公转周期为一十二年,此期视为一周天。而今,乃洪武一十三年,正值大明王朝第二轮周天之始。按民间说道:这便是帝国的本命年,极易命犯太岁。 偏偏这一年的开端竟是一场诛灭乱党的杀戮——依那传言,恐非祥兆。 帝王惊梦由此而生,皇后忧虑自然深重。 “司礼监代掌事何在?”她举目朝内廷二十四衙门一列人员顾盼而去。 声未掷地,一中年太监忙出来回应:“小的司礼监代掌事赵达恭请娘娘示下。” “速传本宫懿旨——蒙皇上隆恩,今日坛祭大典,凡六品以上外命妇皆须出席,家中满十三岁之长子或长孙亦须同往。巳时整于社稷坛西侧拱券门(9)外签到列仗。” “遵旨。”赵达领旨,随即而去。 马皇后的目光转向了六局一司,唤到:“尚仪局(10)掌事何在?” 被唤的是一年轻女官。但见其稳稳上前回应:“小的尚仪尚宫裕婉,恭闻娘娘示下。” “差人速往东西六宫传本宫旨意,各处妃嫔,无论品级高下,皆须随本宫前往社稷坛参祭,各宫凡年满十三岁皇子亦须随母同行。辰时三刻于坤宁门外列仗候旨。” “遵旨。”裕婉受命即去。 马皇后朝众人环视一遭,最终目光落在了太监堆儿里。“都知监掌事陈景留下候命,其余各署掌事各司其职。一并退了吧。” 各署一并应了诺,依序步出大殿,只留下陈景站于殿下候命。 这小奴一时间甚难明白,皇后娘娘只留下他一个负责引道的掌事太监所为何事,于是便瞻前顾后静候下言。 直等到众人俱已退出殿去,马皇后才开口唤了句“近前说话”。 “这……”陈景略显犹疑,故而将目光瞅向朱福。又见朱福对其使了眼色,示意他麻利些。于是,便赶忙应了个“是”字,倒腾步子凑上前去。 马皇后慈容含笑,问道:“本宫有两件小事交付于你,不知你可能办好?” 陈景虽有迟疑,却不得不应承道:“但……但请娘娘吩咐便是,小的定会全力而为。” “好。”马皇后点头,欣然一笑,“过会子百官入朝,相机当着众臣工的面儿恭请魏国公徐达入谨身殿吃茶。” “是。”陈景一面细细玩味话中深意,一面乖颜巴望着马皇后,等待后来指示。 旋即,只见马皇后打袖袋里掏出一纸尺书交与他,并嘱咐道:“安排完后,你速往天界寺,亲手将此信交与皇上。” 陈景接过尺书,如同丈二和尚,一时尚未缓过神儿来,便听闻马皇后催他速去办理。因而,便立马唯命是从地将那信笺揣入怀中,匆匆去了。 见其跨出门去,马皇后轻轻叹出一口气来。 这时,朱福在一旁压着声气开了口:“娘娘,您估摸着此事……?”他话到嘴边,却一时不知如何措辞。 马皇后沉声沉气地问道:“你是想问,本宫当真吃定那信中言语会被人透漏与燕王?” 朱福搔搔耳根,黠然一笑,回说:“小的这点心思,娘娘果然一猜就中。” “会与不会,不试怎知?”马皇后说着,缓缓站起身来,“最迟不过今晚,便可见端地。” …… 话说另一头。朱元璋的车辇自出端门,便一路向西而去。沿途穿街过市越秦淮,行了七八里,径自来到龙光门内的冶山脚下。 此地虽叫山,却非叠嶂层峦,不过仅是一处缓坡小丘而已。然此丘却不容小觑——其地处金陵龙脉,乃是这千年古都发祥的源头。早在春秋时期吴楚争霸那会儿,金陵尚为大荒之地。吴王阖闾为大造兵器,特遣使者寻精铜矿脉至此。时至其子夫差承袭大位,更是得此山精铜铸就出千古闻名的“干将”与“莫邪”两柄雌雄神剑,便下令据此丘设官治,兴建起一座冶城,“冶山”之名由此而来。随后,越国灭吴,范蠡据此城为延伸,筑越城;一百四十年后,楚威王熊商得此地,扩筑金陵邑;又过一百二十年,秦王一统六合后,为杀此地帝王气,改金陵为“秣陵”…… 又是四百四十年,自吴王孙权再建石头城定都,改秣陵为建业;此后,东晋司马睿、南朝的宋武帝主刘裕、齐高帝萧道成、梁武帝萧衍、陈武帝陈霸先相继在此称帝,此城已是六朝古都……直至八百年后,此地来了个朱元璋再称吴王,始建大明王朝,当年冶山已历经近两千年沧桑,目睹了无数风流人物来来去去,述说兴亡。 此刻,透过轿窗望去,那帝王不免感慨万千,各中情愫更是伴随那曾经沧海波澜起伏,怅然激荡。 却说眼前,那冶山之上乃是一座历经数代王朝不断兴建起的宫殿。前元称之为“大元兴永寿宫”,朱元璋曾几次想易其名,却一直未想出个合适的名号来。不知为何,直到数年后才唤其为“朝天宫”。 朱元璋此行的目的地,大明国寺、全国五山十刹之首“天界寺”就比邻此宫之东,以朝廷为引领天下果蔬花木繁育所特设的“多栽轩”园圃相隔而望。因此时晨晖缥缈曦色欲浓,故而更觉繁荣在望。 依照马皇后嘱咐,车辇和护卫们都在距庙门十丈之外止了步。庆童掀了轿帘,随后朱元璋便在其搀扶下落了地。 立身之时,正闻寺前密林深处鸟语争鸣,连同那寺院里传来的阵阵木鱼之声在耳际悠然回响。 随后,他只身沿着脚下的青石小径,浅嗅林间缕缕幽兰之气朝寺院徜徉而去,每走一步,都会听得那木鱼悠转而来。声音入耳,更使他身心空释,似千山肩头去,如大梦方觉醒。 此刻,朱元璋终于明白:这正是马皇后刻意交待庆童“要随行之人在寺门十丈之外住足”,且让这皇帝独自入寺的良苦用心。 身处清寂,漫步而来,朱元璋心中油然生出无限感慨,举步间一首《如梦令》由感而出: 『原来愁烦锁缚,只邻天界一步。 梦尽晨钟处,初见来时心路。 迟悟,迟悟,犹幸未到迟暮。』 余兴未尽,朱元璋已不知不觉行至一处石阶前。抬头望去,只见得“天界寺”的匾额赫然悬在眼前,再看那匾下的寺门,竟然如候客至一般默然俱敞。两侧更有一联,颇有深意: 『心生妄、念作假、云起不知何处家; 天有界、法无涯、梦尽方见彼岸花。』 朱元璋拾级而上,跨进庙门。放眼望去,一条青石小径朝寺中蜿蜒而去。曲径两旁的莲花灯幢里长明灯清光尚燃,那灯幢左右各九,共一十八座。 那般景象,顿使他恍入梦境。于是,便寻着那灯火和一阵阵轻叩心门的木鱼声行到了一处双门大敞的佛堂前——此处唤作“毗卢阁”,那木鱼之音便是打此阁传出。 朱元璋立于石阶之下,朝阁门内仰望而去,最先入目的便是那佛堂正中高坐的三尊如来金身像。 早年身寄佛门的他深知那三佛谓何:居于正中的便是毗卢遮那佛,乃世如来“自性像”,世称“真身”;其左是如来的“受用像”,又称“报身”;其右则是其“变化像”,复曰“应身”。 眼望三佛,朱元璋自觉合十双手欠身三拜。正当他拜毕之时,那木鱼之声也随之而止,接着,便打佛堂里传出一位老僧的吟咏来: 『一夜东风扣佛门,青灯候尽已是晨。 僧寮本非龙栖处,来者必是寻梦人。』 那诗中之言,顿时撩动了朱元璋心弦——虽曾寄身佛门数载,却从未见过这等高僧,想必今时定是真佛前来点化于他。 于是,他赶忙拾级而上,奔至庙门前。立身时,就如同当年小僧模样朝佛堂内躬身一拜,垂首相诉:“我佛大悲,圣僧大智,弟子如净前来告罪……” 这“如净”二字是朱元彰早年出家时的法号,僧者皆知。 “尊驾而今已成定国安邦之志,世受万民拥戴,试问何罪之有?” 朱元璋抬头望时,只见那和尚正面朝如来真身,背朝他稳坐蒲团之上。 然,此般漠视之举非但没有触怒这位生性暴戾的帝王,反使他如似个高堂下伏过的稚子倍生忏念。因而,他未假思索地回道:“弟子一心要江山图治,天下归心,不惜以杀戮取之,故成大罪。” 朱元璋此言一出,那僧者竟琅琅大笑。旋即,但见他缓缓站起身来,转身朝朱元璋走来。 朱元璋定睛相望,只见那僧者身高七尺,肩宽体胖,双耳垂肩。一对浓眉黑如毫颖,双目之神灿如弯月,眉心里长着一颗“吉星痣”,俨然就是一尊活佛。细看形色,便知他应近古稀之年。 此人正是先前马皇后与朱元璋提及的“季潭大师”,俗姓周,法号宗泐。 笑声尽时,宗泐已踱至朱元璋面前,隔着门槛,一边朝朱元璋伸手引领,一边慈眉笑说:“自古王道焉同佛道?即非桀纣之主,怎可妄自菲薄?” 朱元璋见宗泐向他摊开手心,便如迷途之子将自家手腕放入其中,倾诉说:“可弟子近日却常招恶魇缠身,怪力乱神,恐非祥兆。” 宗泐朝他摇头一笑,引其入了门来。一边朝一侧僧堂走去,一边说道:“所谓梦魇,多是神迷所惑,与我佛一述便可散去。” 举步之间,二人已入僧堂。 却说像是早已预知有贵客到访,僧堂窗下的罗汉床上已然置了茶台,且摆好了别致的茶器。床边探手可及之处,放置着一个炭炉,上头坐着一只砂铫子,铫嘴处已见缕缕蒸气袅袅而出。 宗泐引朱元璋于罗汉床东侧落了座,转身打炉上提起铫子,一面泡茶,一面笑说:“此物乃贫僧云游乌斯藏之时,于那茶马古道所拾的过往茶商遗散之茗,贫僧为其取名曰‘身是苦丁’,又叫‘五福茶’,糟粕之物,不知尊驾可愿尝否?” 这高僧果如马皇后所说——言行慎缓。区区一盏茶,既然唤作“身是苦丁”,又何来的“五福”呢?此中玄虚,必有深意。看来,欲问其道,尚需些耐心才是。 于是朱元璋尽力压住满心急诉之事,笑说:“弟子当年挨饿之时,就是那草根树皮也曾疯攮过,如此难得之物,弟子尝之甚幸。” 宗泐点头笑应:“常听闻尊驾虽已为至尊之人,可一日三餐却依旧如庶民朴素。今日一见,果非虚传杜撰之说。” 朱元璋爽然一笑,道:“大师过讲。庶民温饱尚有不足,弟子岂可贪享纨绔与膏梁?” “善哉!善哉!”宗泐欣然而笑,点头致意,“国有此君,众生福也。”说罢,便将沏好的茶水双手奉上。 朱元璋接过茶盏,回敬一笑,正欲饮时,但听宗泐开口道:“慢些,慢些。”朱元璋不明其意,但听下话,“此茶当分五口饮之才好。” 朱元璋听闻,笑问:“难不成,这便是大师将此茶唤作‘五福’的缘故?” 宗泐笑而未语,只管抬手请茶。 朱元璋会意,捧盏近口,只觉茶香清新缓缓沁入心脾,又见茶色有如翠玉,便目现陶醉之色。一番轻嗅,缓缓入口,却顿如吞了黄莲一般皱起眉头连连叫苦。 宗泐开怀大笑,慢条斯理地问道:“可有尊驾身世之苦?” 这一问,直抵帝王五内。一时间,原本荒芜之心,顿如风濯雨润百感丛生。渐渐地,一股莫名的酸触竟似草尖儿上的露水,晃晃悠悠溢满心头……也涌上了双眸。 但见其含着泪光,痛快呼出一股子怆然之气,满面愁苦顷刻化作霁月光风,笑泪相织复饮下第二口。 宗泐再问:“可是还苦?” “苦。却又异于方才之苦。” “可曾有你身世之苦?” 朱元璋畅然一笑,随后又痛饮了两口,宗泐又如斯问了两次,朱元璋均是回答如初。直至第五口,他连同杯底的茶梗一并抿入口中,终了依旧爽然叫苦。见茶尽杯空,宗泐复又开怀大笑,问到:“此苦可否痛快?” 朱元璋亦开怀大笑:“痛快!痛快……”他一边痛快作答,一边双手叩捂颜面痛快抹去两眼泪花子。 宗泐随之长舒一口气,推心笑说:“佛祖云,人有八苦,曰‘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和那五阴炽盛’——也就是‘困惑苦’。然,其中五苦尊驾均已痛快尝过,但不知眼下所剩三苦为何?” 听这一说,朱元璋更是恍然大悟,五内俱敞。当即回应:“依此生从来至去之序,当只剩‘老、死’二苦,还有……困惑之苦。” 宗泐点头,深表认同:“人之于世,从生到死,诸事看不开,各种困惑便会相伴始终。试问尊驾,至于老、病之苦,可怕否?” 朱元璋坦然大笑:“怕,甚怕!” “怕则生忧,忧则生惑,惑则迷心,心迷则神乱呐……”宗泐说着,又提壶为朱元璋倒了一杯清水,“尊驾可是为解那梦魇而来?” “正是。”随后,朱元璋将那个令他不寒而栗的梦境与宗泐尽述了一番。宗泐听时,眉头若有所思。然而听其述毕,只释然一笑。 朱元璋诚心求解:“方才得见大师,弟子更知那梦绝非无稽幻象,亦非凭空之兆。故而,还请大师指点迷津。” 宗泐静静点头,问道:“尊驾可知那梦中所现之神鸟为何物?” “弟子不知,有生之年从未见过如此双瞳神雀。大师博学古今,想必应有所知?” 宗泐道:“尊驾应知《尚书》所述“后羿射日”之事?” 朱元璋点头相应。 “依尊驾适才描绘之相,此鸟应是当年那九乌之一,因其双目之中皆生双瞳,故称“重明鸟”。” “重明鸟?重明——难不成是预示来日将会出现两个大明?”朱元璋妄揣于此,顿生惶惑,不免自语,“难怪梦中更有逆子攻城……” “唉……此中深意只有天知,尊驾万不可忧心自扰。”宗泐忙作慰解,“此鸟现身,另有他说也未可知。” “还请大师作解。” “话说昔时那金乌身中后羿之箭,幸被我佛收于座下清修佛法,历数万年劫渡半化佛身,常游四海,遍传佛音,佛曰‘妙声鸟’,并赐佛号‘歌逻频伽。’传说其曾寄于尧帝庙堂,护佑社稷。后世贤君舜帝之目亦生双瞳,便为此佛转世之身。” 朱元璋听罢,顿时转忧而喜,急问:“如按大师所言,此鸟现身当是吉兆?” 宗泐笑而未答,而是转问:“尊驾可知,那神鸟所现之山何名?” “名唤‘覆舟山’。” “大唐太宗曾有言‘民,水也;君,舟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如斯当为帝王之警也。” 朱元璋道:“弟子定当铭记五内,承告后世子孙。” “然尊驾可曾看清那神鸟口中所衔之物为何?” “似是一块锦襕。” “这便对了。尊驾可知那覆舟山上曾埋葬一圣僧遗物?” 朱元璋听闻,当即目露惊异之色。因为,他曾听闻臣下说及那覆舟山上本有一唐代高僧衣冠冢,逝者法号“玄奘”……想到此处,他忙问道:“难不成那锦襕乃是玄奘法师遗物?” 宗泐再度点头,道:“话说当年高僧玄奘为渡众生之苦,历尽千难万险,只身前往天竺国求取佛法。我佛为表其虔诚之心,特授真经六百六十卷,并另赐佛衣一套,以护他归途平安。殊不知,这佛衣真相实为两物,一者袈裟,披于肩头可正僧者仪容,避除邪秽;二者便是那锦襕,围系腹前,可暖身驱寒,尽除灾疾。然此物如今竟于尊驾梦中现世,并被那重明鸟所衔朝西方而去……此中玄机,贫僧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呀。” 朱元璋再作追问:“至于梦中那护驾的少年与那朱色门楹?……” 宗泐眉头皱起,再三摇头说:“非贫僧不肯明示,只缘贫僧一生修行之功仅止于此——不过,依贫僧之见,他们当是你今世之造化,未来之果报。倘若那十八年寿数之说当真如此,想必当是尊驾该予造化之时了。天机难揣,事在人为,贫僧相信,只要尊驾安守敬畏天地与苍生之心,来日之事,自有天心护佑,大道公裁。” “大师所言极是。”听此一笑,朱元璋渐渐松了一口气,亲手提壶为宗泐斟下一杯茶水,“听闻大师之解,弟子此心倍觉释然。回首平生各中图谋,为国为己常动杀念。如今虽早已过了那不惑之年,却依然迷惑蒙心,诸多所为常想不通功罪对错。” 宗泐端起茶盏,示意朱元璋举杯共饮,但听其娓娓道来一首诗谶: 『由来多是两难全,何将此生对愁眠? 他人饭后等闲事,却扰帝王数千年!』 诗罢,二人互敬,相继将手中茶水一饮而尽。 置盏时,宗泐又道:“过错,过错,错当思过,思而成惑,又添一错。不被过去所累,方能看清真我。” 朱元璋听罢,肩头似卸千斤担,心中如沐三春雨,数年来种种迷心障目之惑顿如九霄沉霾瞬间随风散尽,于是他当即起身朝那宗泐拜了又拜,诚心陈谒:“今日幸得大师开释,真乃佛祖垂怜。为报尊师大德,弟子还朝定传诏谕,于我大明广推佛法,以报佛恩!还请大师任我国师,助我治世,以昭佛法普化万民。” 宗泐仰声长笑,扶着朱元璋连声推却说:“使不得,使不得啊——不过贫僧倒是以为,尊驾若想寻治世之道,儒学当首。” 朱元璋恭言问道:“大师既出佛门,为何举贤之时却另荐他家之术?” 宗泐道:“治国应举才识之人,若论大才之众,儒家为尊;兴邦须以教化育人,若问世教之术,儒学是本。此皆是佛道两家无所及也。” 朱元璋以为宗泐是在借故推辞,便忙笼络到:“大师之言,弟子甚同。然论民心教化,亦当善其性,需行佛法相助,方可成大功。还望大师勿再推辞。”言罢,朱元璋拱手再拜。 宗泐忙扶起眼前这位虔诚的帝王,解释道:“尊驾,万不可折煞贫僧。非贫僧存心推拒尊驾盛情,实因贫僧另有大功尚未圆满。” 这“大功”二字听得朱元璋眉头疑云渐生,追问:“却不知大师所谓“大功”为何?” “说来也巧,此事正与那玄奘法师有关。” 这话中之玄机顿使朱元璋心生好奇,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出眼前这位高僧竟与那已故了七百余载的大唐僧者有何渊源。 宗泐看破了朱元璋内心的疑惑,于是解释说:“可还记得佛祖所赐玄奘真经之数?” 朱元璋不假思索地回答:“共六百六十卷。” “正是。只可惜,他当年还朝之时,只带回六百五十七卷呐。” “莫不是中途遗失?” 宗泐点头道:“确是如此。当年我佛授他之经确为全宗之数,然待其还朝之时途经信度河,突遇风浪,致使经书意外落水,分明看见其中两卷被惊涛挟卷而去。” 朱元璋不解:“如此说来,那玄奘法师当年带回之经应是六百五十八卷才是。” “应是如此——可谁知,当将那经书打捞上岸细数之后,竟发现还有一经不知所踪。” “却不知这所缺三者为何?” “乃大德之《文殊》、大智之《真空名义》和那镇国安邦之《庄严宝王》三经。” 这三经之说听得朱元璋满心惊异,尤其那最后一经顿使他讶然瞠目。 “十年前,贫僧师兄,也就是本寺前任住持慧昙法师曾请旨出使西域寻法,不知尊驾可记得此事?” 朱元璋道:“确有此事,难道说当年慧昙法师也是为寻这三部真经而去?” 宗泐点头应道:“确是如此。” “可慧昙法师当年请旨只说前去寻法,对那经书之事并未透露分毫……” 宗泐笑道:“尊驾本是重佛之人,倘若直言相告,恐会劳师动众啊。” 朱元璋恍然大悟,道:“可慧昙法师一去十载,至今杳无音讯……” 宗泐一声叹息,道:“贫僧也是刚刚听闻——慧昙师兄当年一路西行寻经,一直寻到了海上僧伽罗国,可刚到那国月余便染了急症,至今圆寂已有九年了。” 朱元璋惋叹:“阿弥陀佛!大师一片精诚之心,实令弟子痛哉!” “万望尊驾莫要过于戒怀。凡事想来,各中自有定数。”宗泐说话间从窗边的经柜中取出一本名为《真空名义译注》的锦封经籍,交与朱元璋道:“两年前贫僧前往西域布道,竟偶得这其中一卷真经,现将此抄译之本呈赠尊驾,愿我佛大智保尊驾免受众惑之扰。” 朱元璋接过那经,如获至宝,甚是欣喜,转而又问:“方才大师说尚有大功未成,莫不是要再度西行,寻那《庄严宝王》与《文殊》二经?” “确是如此。” “既是如此,弟子当遣士卫护从,以保大师平安往返。” 宗泐一听连连推却:“使不得,使不得。这取经之事须漫道修渡之功,若因此而劳师动众,那便成了贫僧罪过。” 朱元璋上下打量宗泐一番,担忧道:“可大师年事已高……” 宗泐开怀大笑,反问:“使命未成,贫僧怎会往生极乐?”此言一出,引得朱元璋也会心大笑。 “若尊驾实在放心不下,可遣派三十六位僧者,代贫僧先行前往那僧伽罗国,以迎取慧昙法师僧宝回归我东土,待其归返之时与贫僧在西域会合可否?” “如此也好。” 却说此后,二人又是一番推心置腹更是不在话下。 约至寅时,朱元璋方拜别了宗泐。 待他兴冲冲跨出寺门时,庆童远远就迎了过去。只见他躬身呈过一封信函,说道:“皇上,皇后娘娘差人送来的尺书。” “所为何事?” “老奴不明。”庆童刻意捏着那信笺两边儿,躬身将其斜擎到朱元璋面前。 朱元璋扯过那信,庆童倒也很识相,恭恭敬敬地退避到了三步之外候着。 当朱元璋拆阅之时,只见那函中写道:徐达到京,妻已代召其于谨身殿候见。帝欲善其事,当先寻故赏。另,若皇上令棣儿就藩之意已决,望乞叮嘱徐达代为善导孩儿。 阅毕,朱元璋将那尺书随手塞进袖中,入辇回宫。 欲知端地,下回分解。 第〇〇三回 废中书霸主集皇权 贿上将良臣受鸿赏 书接上回。 周天已明,初阳在文楼南掖的宫墙上半露端容,晨晖携着一团紫气照进了奉天门前的广场。 稍后,朱元璋将在这里上朝。但说今日与朝人员之众当属空前,大小官吏从御门前的云纹石阶下一直列仗到了五龙桥头。皆因今日朝会不同寻常:先是朱元璋将有大政方略布告于天下;二来,那社稷坛岁祭大典将于随后举行;再者,为威慑官吏、整治吏制,从这一天起,中国封建王朝史上出现了一种全新的早朝形制,名曰“御门听政”(1)。 寅时三刻,奉天殿门前的丹墀下四名太监齐挥净鞭。鞭声骤响,众官叩首大行朝圣之礼。鞭鸣三声后,但闻朝台上传来庆童施令:“礼毕!众官恭听吾皇圣谕!” 随后,只见朱元璋现身于殿前丹墀之上,和风朗气地朝众官喧声道:“众卿平身!” 一时间,众官齐应:“谢皇上隆恩!”声落时,纷纷起身恭闻圣言。 居高远眺,众官形状尽收帝王法眼。仰望圣容,龙尊虎气更是直抵视听。 旋即,朱元璋道了开场白,一时间奉天内外洪声回响:“今逢盛典,朕甚感心悦。然,朕心之悦,皆为臣工!只因打今日起,列位爱卿终于可以直起腰杆,挺起胸膛为我大明尽忠了!”众官个个不知其所云,却知那话定有初衷,于是便越发恭顺地等候下言,“多年来,众卿饱受胡惟庸那奸相的欺压,致使下情不能上达,下者难明圣意,朝纲崩乱,君臣离心,如今回首,朕心痛哉,朕心恨哉!” 朱元璋说得捶胸顿足,环视那台下臣子,众态迥异。有人感激涕零,拂袖拭泪;有人躬身畏首,不敢抬头;还有人三两结耳附议,满脸余恨……千面百态,尽收朱元璋法眼。于是他眉头骤现狠色,细细历数:“众卿当有所闻——秦有赵高指鹿为马;晋有司马道子惑主弄权;唐有李林甫口蜜腹剑,杨国忠迫害忠良、卢杞欺压百姓;宋有蔡京徇私枉法,秦桧卖国求荣,贾似道欺君罔上……到我朝又出了个胡惟庸!纵观古今,但凡祸国贼子,多为奸相之流!试问,当有多少哀鸿因此血怨难鸣?当有多少忠良因其死不瞑目?又当有多少帝王为之遗恨千古?” 听到此处,只见高台之下一武官顺势擎拳一声怒吼:“奸相当除!贼子当磔!”顷刻间,一呼百应,应声如同号子一般响彻偌大个宫城,使得重楼广厦显得越发巍然肃穆。 这样的气势,正如朱元璋所愿。于是他威然聆听半晌,洞观众臣情态,渐觉到了火候,便朝众臣一挥手,刹那间,呼应骤然而止。 朱元璋更显推心置腹,其言辞亦是满怀真情:“好!好啊!因此说,只有剔除朝中作梗之徒,方能使我君臣同心同德,同仇敌忾呀!” 众朝臣异口同声地学舌道:“同心同德!同仇敌忾!” “好!甚好!看来众卿所愿正与朕不谋而合。”殊不知,这帝王循循善诱步步为营,随后之言才是正题,“朕今日,就依列位臣工所愿,为免奸相之祸殃及后世,朕决定——自今日起罢黜中书省,废除丞相一职!从此权分六部,受朕直辖!”他一面引颈高宣,一面瞪着龙睛虎目捕捉众臣反应。尤其当那目光扫向眼前几位老臣时,其言辞便越发显得绵里藏针,锋芒渐露,“从今往后,倘有人胆敢触犯众怒,再提恢复相位,一律视为觊觎丞相之权,其罪同胡!” 直到此刻,台下众人才恍然大悟,朱元璋方才那累累陈词,不知搜刮了多少遍枯肠翻腾出历朝诸多奸相罪证,为的竟是这“废相集权”。 然而,众臣满心愕然之余,耳边却还回响着“其罪同胡”这一威吓之言。而此,识相的便立马换作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样,如似个鸣冤老妇一般扑通跪地,号颂:“吾皇圣明!吾皇圣明啊!” 这厢引了头,那边便相继效法。顷刻间,众官队伍顿如大浪翻涌,一浪接着一浪直把浪头朝后压去。可那声浪反倒是一波接着一波,感天动地扑面而来。 “吾皇圣明!吾皇圣明……” 至于是否诚心道“圣明”,只有各家心知肚明。却说各中真假,又怎会蒙过这帝王眼亮心明。 “众卿平身!朕不是说过嘛——从今往后,朕要诸位臣工直起腰杆来为国效力!” “臣等谢吾皇隆恩!”众臣纳头再拜,纷纷起身拭泪,又作洗耳恭听。 这会子,但听朱元璋朝官队中高唤:“翰林院学士吴伯宗。” “臣在。”一四十岁左右的朝臣应声出列。 “朕命你院从即日起搜集历代诸王、宗戚、贼臣、奸宦之罪,并将其诸多劣迹、恶果、及后世评判之说集录成册,朕就赐名《臣诫录》(2),示与众卿详阅。”朱元璋一面吩咐,一面眼含厚望地环望众臣,“望众卿以史为鉴,大正官容;以人为戒,重振官风!” 吴伯宗纳首应承:“臣领旨。” 随即,朱元璋又唤:“御史中丞安然。” “臣在。”一老迈朝臣应声纳拜。 “就由你御史台协助针砭修订,不可懈怠。” “老臣遵旨!”安然领命而退,皱纹里却舒展出一丝痛快之气。 朱元璋略作沉吟,又道:“此外,对于各省官员,从今后将采用南北更调用人之法,众卿可有异议?” 众官揖首齐应:“臣等附议!” “好。”朱元璋含笑点头,“而今中书省虽已废止,朕决定于六部之外另增一衙,名为判录司,以掌在京官吏俸给文移勘合之权。凡官吏月俸、六部支请,皆须于判录司填写勘合文移而后支请。此司所任官员由六部依德才草拟举荐,六月底由朕亲试,裁定后上任。” “臣等遵旨。” 至此,朱元璋绸缪之事俱已得偿所愿,便心满意足地朝一旁的庆童打了手势。那老太监会意,立马朝高台下喧声:“有本奏禀,无本退朝。” “启禀皇上,臣刘崧有本请奏。” 朱元璋寻声望去时,那奏禀之人已至台下,那人乃是吏部尚书。 朱元璋沉吟一笑,言语中寒暄与调侃各半:“刘爱卿,朕可有些时日没听到你吏部奏报了。” 这话听得刘崧一惊,忙欠首解释:“臣惶恐,微臣无事万不敢轻易叨扰皇上。” 朱元璋眨眨双眼,朝他撇去一句:“何事?说吧。” 刘崧道:“臣日前收到江宁知县张允昭奏请……” “一个知县所为何事?” 刘崧欲述其详:“他在奏折中说‘我大明已定国十载有三,蒙皇上福泽,天下已初尝安乐。’然距兴邦之志尚差一步之遥……” 朱元璋眉头一皱,道:“给朕拣些干货来。” 刘崧当即畏首,吞吞吐吐:“是……那张允昭在奏折中说,皇上如想振兴我大明社稷,就应当重视人才培养。自古历朝用人之法多为用时选才,却不知为国养才,故而可用之大才者屈指可数。他建议皇上应革除旧弊……” 朱元璋正听得津津有味,而那刘崧这“旧弊”二字刚一出口,却欲言又止,生怕因用词不当而惹恼这暴躁的君王。可朱元璋却被这突然中止的表述扫了兴致,急赤白脸地催促:“哎呀……你这老磨盘,就不能痛快些?” 此言一出,引得众官皆笑。更戳得刘崧满眼苦笑,于是当即勾身回道:“是。因此,那张允昭建议朝廷应广开童学馆,从孩童起就为朝廷培养发掘后继之才,专授儒学之训……” “哦?……”那“儒学”二字正中朱元璋的心思,没想到那张允昭之谏竟与宗泐之言不谋而合。于是他兴冲冲地步下石阶,径直来到刘崧面前,“接着说。” “他谏言朝廷应广开儒学馆,专授儒学之训……待众学子达理之时,朝廷便可因材而施教,因需而授业。如此一来,定会适用者倍出,忠君报国之士倍出。此人还建议皇上可先从京师做起,于应天府学另设儒学馆,广纳官家子弟入学,以做示范。” 朱元璋顿叩两掌,连声称赞:“好啊……甚好!此奏颇俱远见!”说话间,朱元璋从刘崧手中扯了奏折,转身踏上高台,只抛下那刘崧连连擦拭冷汗。 “那张允昭之谏,甚合朕意!这治国良才,理当从小培养!他朝材成则国强,国强则倍出栋梁。此乃百年大计,千秋之功啊!好!甚好……”朱元璋喜不自胜,随即朝台下传唤:“工部尚书薛祥。” 一中年臣僚脆声回应:“臣在。” “这儒学馆土木之事就交由你部去办,其后进展随时报与朕听。” “遵旨。” “吏部拟旨,擢调江宁知县张允昭补陕西承宣布政使司左参议之缺,官从四品。” “臣领旨。”刘崧万没想到:多日未进奏表,今日一奏竟换个龙颜大悦,此事虽非自身之功,但也顿感心花怒放。于是赶忙又补一句:“臣代张允昭拜谢隆恩!” “众卿多干些实事,朕心更悦,圣恩更隆。”朱元璋敲着边鼓笑说。一想到未来之况,激越之情更是溢于言表,于是转头朝众臣又是一番鼓舞,“这儒学馆一旦落成,将受国子监直辖。到那时,列位爱卿之子都将由朕亲点博学大德之师专门教化!待其成年之时,再由国子学因材选拔,重点培养,岂不美哉?常言道‘江山代有才人出’——难说有朝一日这些娃娃们不会大鹏展翅,一越居身卿等父辈之上啊!” 这话听得众卿群情激奋,忙伏首叩拜,齐呼“吾皇圣明!谢主隆恩!” 早朝至此,终于在朱元璋的爽笑中落下帷幕。眼见那帝王自语着“甚好”二字爽性离去,众臣顿时面露轻松之气,眉眼里也渐渐洋溢出一种久违的喜色来。 庆童高宣:“今日朝毕!众官家到午门外列仗,辰时四刻经右掖门前往社稷坛候驾!” 那老太监话音刚落地,殿前又响三声净鞭。 …… 却说此时,谨身殿东梢的暖阁正是茶香氤氲,喜气迎人。 马皇后正满目和悦地端坐于暖炕之上,抬手端过了宫婢敬上的一盏香茶。 那宫女缓缓转过身,又端着茶盘来到马皇后对面一位几近半百的臣子面前。 却说那臣子方脸阔额,色如醺霞,虎目刀眉,威而自若,颏下寸髯有如马首初鬃齐探头,两鬓华颖更似狼毫垂墨柳骨风。此人头戴八梁宝冠,身着绯袍,前襟上绣着麒麟补子,腰系玉带,带侧用玉钩衔着四色锦绶,下头坠着白玉云凤佩,脚穿白底皂靴,双手隔着一块象牙笏板叩于腹前——瞧装束,俨然一副公爵尊容。 他便是大明开国第一功臣、千古名将徐达,表字天德,时受爵号魏国公。 见宫婢前来奉茶,徐达将那象牙笏板送进了袖袋之中,随后便一面点头会意,一面拂袖从盘中端过茶盏。 那宫婢缓缓施了欠身礼,又缓缓出了阁门。 这时,只见马皇后勾着绡帕,一面捏了茶盏盖子在那茶水上轻轻撩过,一面亲切朝徐达让说:“天德,快尝尝这茶。” “娘娘请。”徐达憨厚一笑,掀开盖子,细品一口,眉目间略显几分回味之色。 马皇后望其神色,笑问:“滋味如何?” 那徐达爽性赞道:“好茶,倒是世上难得的好茶。” 马皇后回之一笑,故显妒色地说:“不瞒你说,今儿本宫也是沾了你的光,才有幸呷上这么一口呢。” 这话进得徐达耳来,却反倒使其鼻子失了灵,半晌里竟没能嗅出那茶里话外各中味道来。 马皇后倒很适时宜地开了口:“皇上知你好茶,便差了数十宫婢专程前往那栖霞山,候了月余,才剔了这几两初毫。为了炒制这茶,皇上还特地从杭州灵隐寺召来那大唐茶圣的后人来呢。此茶刚入罐,他便着人送到本宫这儿给你掖着了。” 如此盛情,顿使徐达受宠若惊。于是忙倍显感恩地作出回应:“烦劳皇上与娘娘挂记,微臣惶恐。” “天德何必见外?自打你赴镇北平,皇上常是没时没晌地念叨着你,总说亏待了他这这位贤弟呢。早年,为平定天下你随皇上出生入死,吃尽了苦头。如今这天朝初定,非但没让你享上几天清福,反倒要苦着你远赴千里之外,去镇守北疆……每每言及于此,皇上难免泣念伤怀呀……” “臣本一介武夫,承蒙皇上不弃,理当为我大明尽忠职守。” “话虽如此,可说破了天,还不是都因你兄弟情深义重?更何况咱又是儿女亲家。本宫也常劝慰于他,这戍边之任兹事体大,若换作他人,皇上定难放心。天德贤弟与皇上情同手足,焉能不知这个理儿?” 这话说得万分亲近,直引得徐达连连点头笑应。 说来也是时候。就在这会儿,只听得殿外传来了琅琅笑声,徐达寻声望去,只见朱元璋已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跨进了暖阁的门槛。却说他一见徐达便乐得大呼:“天德啊,你可想煞朕了!” 见皇帝驾临,徐达忙起身欲行跪拜之礼,却被朱元璋连拒带扶地抱住,那情形犹似重逢至亲,更胜浓情至交。随后,又见他双手搭于徐达肩头,笑说:“自上次阔别,又是三秋了!”说着,又转头望向马皇后唱和,“英气未减,英气未减呐!” 马皇后点头,煦容一笑,应和道:“天德风骨,岂是那凡夫可比?” 徐达爽然一笑,回应:“娘娘谬赞,臣这老马多赖吾皇经管得入微。不然,就算微臣再是思君心切,也只怕望穿归程,欲奔无力喽……” 此言一出,三人开怀大笑。朱元璋点着徐达胸口爽赞:“朕就说过,天德这张嘴呀气如宝弓,力道入心……”话音未落,便搭着徐达肩膀相让,“快坐,快坐。” 这时,马皇后打暖炕上起了身,婉言道:“本宫还有些琐事,就不在这儿碍着你们兄弟叙旧了。”徐达闻声欲起身施礼相送,又被她连忙婉拒,“天德只管坐着,自家人莫要掬礼。”说着,又唤宫婢好生照应,方转身离去。 见马皇后出了阁门,徐达转头望向朱元璋道:“皇上,您又消瘦了不少啊。” 朱元璋听他一言,不免一声叹息,道:“这朝中上下多是费心劳形之事,奈何朕又垂垂老矣,怎能顺心康健呐?” 徐达满腹真情,道:“臣自知无能,恨不能替皇上分忧。” 朱元璋摆手,言语更显真挚:“嗳……话不能这么说。那北平乃我大明北疆重地,今有天德这般麒麟坐镇,就已解了朕大半忧愁。” “承蒙皇上不弃,微臣理当尽忠职守。” “有天德这句话,朕此心足矣。”言至于此,朱元璋的神情里竟很快漾出一丝诡笑,刻意压着声气说笑,“嗳,朕可听闻你又得了一如花美眷?” 乍听此番笑谈,徐达顿觉一惊。他虽早知皇帝身边养了不少负责盯视群臣的“检校”,却万没料到那班爪牙竟已探到千里之外,对于臣子私事却也是了如指掌。于是他忙故作释然地笑说:“天下之事果然瞒不过皇上,微臣惶恐。” 谁知,朱元璋竟哈哈大笑:“你呀……生来就是多情种,命里偏又犯桃花……有些人多爱嚼那风月之事,这传来传去,难免就进了朕的耳朵。” 这话说得徐达面露赧色,连连叫苦:“皇上,切莫取笑微臣。” “嗳……这自古以来,哪个男儿大丈夫不是三妻四妾?天德莫要介怀——朕听说那美人还是个西域女子?” 徐达点头,道:“正是。” “胡女多娇容。不知此番天德是否携与回京?” 徐达笑说:“臣不能,也不敢啊。” 朱元璋神色一怔,问:“哦?这话从何而来?” “只因其母仙逝,两月前送其骨灰回乡安葬去了。” 朱元璋大赞:“能以孝德当先,丽质且贤呐。” “再者……皇上应知我那偏房谢氏,一向好妒,且性情暴烈,这……”徐达满腔难言之瘾欲语还休,连连摇头叹息。 朱元璋复又仰面大笑,指指点点道:“你呀……身骨康健,百毒不侵。就是这惧内的毛病恐怕是没得治了。” 徐达听此一说,只作惭愧赔笑。 “此事好办。这汉夷联姻,乃利国安邦的好事,就由朕替你作主了。想你那大夫人怎么着也得给朕个面子不是?” 徐达摇头,故自菲薄:“家有悍妻,匹夫难为呀!”说着,又朝朱元璋揖手拜谢,“微臣多谢皇上成全。” “嗳,何必跟朕客套?”朱元璋一面笑应,一面思量,旋即便是一番锦上添花,“胡人姓氏多拗口,朕就代皇后收其为义妹,再赐一汉姓如何?” 徐达喜上眉梢,忙拜谢:“臣代其母女谢过皇上!” 朱元璋听此言,顿时一怔,渐渐又开怀大笑:“天德不愧我大明飞将军呐!朕万没想到,竟与弟妹结了桃李?” “正是。” “至于这姓氏嘛……有女子西来,怀宝贝而至……”朱元璋略作思忖,之后又兴兴道来,“朕就赐其汉姓为贾氏如何?” 徐达喜不自胜,应声道:“皇上神来之喻,徐达如获至宝。” 朱元璋顺势说道:“你府邸本就人丁众多,况今又喜得一室妻女,恐是众身难栖。此前,朕欲将先前所居吴王府邸赠与天德,你却拒纳。这几年,朕已命人在吴王府对个儿以原关帝庙为根基为你另建一府,看来今日该当尽其用之时了……” 徐达向来懂得见好就收,面对朱元璋这不断加码的盛情,实不敢收。于是他慌忙推辞:“臣无功而受此大禄,万不敢笑纳。” 朱元璋豪言道:“嗳……天德何言无功?你之大功自在朕心!就这么定了。朕命钦天监算过,今日最适乔迁。故而,刚刚已派人前往你府上帮工。这次,天德不可再违抗朕的旨意了。” 此言一出,徐达感彻五内,扑通跪地伏首谢恩:“吾皇隆恩,臣无以为报。有生之年定当肝脑涂地以酬圣眷!” 见此状,朱元璋更为动情,忙起身搀过徐达,望其倾诉:“朕命你,自今日起,凡只你我君臣之时,不可再拜!天德与朕相交已近三十载,应知朕虽手握生杀之权,但绝非昏溃之君。朕更是个懂亲疏、知远近、辨忠奸的大丈夫。倘若因朕近来诸杀侫臣,而使天德心生忧惧,离析了你我多年患难之谊,朕定然会抱憾此生啊!” “君心浩荡!今日之言徐达定当铭记五内!”说着,徐达纳首再拜。 却说这会儿,方才那奉茶的宫婢正托着两碗素羹和几碟小菜出现在暖阁门口,隔着门槛嘤嘤禀道:“皇上,娘娘说您与魏国公今日繁务众多,特命奴婢煮了两碗晨羹送来。” 朱元璋一面扶起徐达,一面笑说:“还是皇后想得周全。朕光顾着与天德叙旧,却忘了这档事儿。”抬手便邀徐达,“朕还有事与你商议,咱边吃边说。” 徐达自知盛情难却,索性应了朱元璋之邀与他隔着炕桌坐下。那宫婢先后朝二人面前奉了食物和餐具,朱元璋动了汤匙先食一口,随即对徐达夸赞起这粥食与一旁的宫婢:“滋味不错,这丫头手艺一向精妙,快尝尝。” 徐达尝过那粥,连连点头爽赞:“嗯,堪称羹中极品。” “这丫头膳食手艺精湛,且精通茶道,朕就将其一并赠与天德了。” 徐达一怔,忙回说:“皇上,此女侍奉您和娘娘多年,微臣可万万使唤不得呀……” “天德多虑了。朕不是要她去伺候你,而是要她好生侍奉皇后的义妹。再说,有朕遣去的人守着,你那大夫人也会收敛些性子不是?” 徐达会心一笑,这才端详了那宫婢一眼,乍看其容,似是高丽之胚。只见她云鬓一点珠花,丹唇亮如露濯,肤如凝脂,眉似弯月,只是那两眼秋水隐隐含着些许凄清。 就在徐达打量之际,朱元璋朝那宫婢道:“洪嫣,从今天起,朕就将你赐与魏国公了。入府之后,定要给朕好生服侍他家三夫人,她可是皇后的义妹。如有半点不周,朕可要拿你是问了?” 洪嫣欠身施礼,回道:“奴婢遵旨。” “回去收拾一下行装,今晚庆童会去魏国公府宣旨,你且随其同往。” “是。”洪嫣应下,退了出去。 徐达虽身为武将,但其心思却非莽夫之辈。伴君多年,他深知朱元璋的性情——其对人向来待之有别。用者必察;奸者必疑;逆者必除——然得其信者必善待;忠其志者必重赏;慷慨予之必有求。因此,他心中难免暗揣:打自个儿刚进了这殿阁,没出一刻钟的工夫,这帝王就连赐带许地贿了他恁多好处,必是另有他意。他深知,想与这帝王安然共处,就必须直来直去。 故而,待二人这一餐过半之时,他很合火候地先向对方开了口:“皇上,适才您说另有他事交待与为臣,可是有何难言之隐?” 朱元璋一面夹起筷子小菜衔入口中,一面点头。 徐达下面之言,更是推心置腹:“相知多年,在臣心中吾皇最近。无论是出于对江山社稷的思量,还是论君臣私交之情,臣都不愿皇上在大局面前因顾念臣之感受而为难。” 此番由衷之言听得朱元璋十分感动,于是他探臂在徐达肩上拍了一把,道:“天德之言,朕心痛快!” “天德虽一介武夫,但凡事轻重,各中是非尚不愚执。需臣效劳之处,还请皇上明示。” “好!那朕就与卿直说。”他捏着羹匙瞧向徐达,“朕问你,在你看来,在朕诸子之中,哪个最适承继朕之大统?哪个能有卿这等封疆之功?” 这一问,徐达顿时就明白了朱元璋的纠结。于是,他气定神闲地道来:“微臣之见,诸皇子中太子朱标最适承袭王位,燕王朱棣最适做安邦之才。” “为何?” “依成规,袭君之位首立长;论远瞩,亲民安邦当以仁。来日必不同于今时,平天下可以武取之,可安天下还需以德服之。如此仁德,大皇子俱备。况储君已定,天下应从。” 朱元璋又夹起一筷子小菜送入徐达碗内,道:“接着说。” “至于燕王……非是因其为微臣之婿,才拔荐其能。在臣看来,论其武功韬略及驭统之术于诸皇子中堪称魁首,最适护国安邦。” 这一席话正扣中了朱元璋的心坎。“好啊,好啊!天德之见与朕不谋而合。可不瞒你说,朕这些儿子中令朕最不放心的就是棣儿。” 徐达笑了,直言道:“皇上之意,微臣明白。您是担忧燕王那霸功之性,只怕他日后会生夺位之心?” 朱元璋多年的纠结顿被徐达这一语打散了,于是长舒了一口气,赞道:“天德慧眼呐!” 徐达笑问:“莫怪臣擅揣圣意。皇上此前纠结,是想遣燕王速往北平就藩,又担心臣会顾念与其翁婿之情而另有护左吧?” 朱元璋听闻一怔,忽又哈哈大笑,指指点点道:“你呀……简直就是朕肚里的蛔虫!” 徐达拱手,正色承诺:“皇上放心,微臣与皇上同为两位皇子父辈,定会以父辈之心权衡利弊,以护国之心斟酌轻重。对于燕王,臣定当代皇上善加引导,以正其心。” “不是代朕引导,而是给朕严加管教。北平既有天德坐镇,就当代朕行使父权,万不能使这小子生出半点非分之念。若是时机,你可遣他带兵出征以做历练,若其性未端,万不可轻易委付重兵与他!” “臣遵旨。” “有天德在其侧,朕就放心了!”朱元璋说着一声长叹,“若不是八年前其母碽妃被朕禁足于省躬殿,使其有欠严教,今日也就不会累及天德劳苦此心了……” 二人所议之事刚到尾声,就见庆童捧来礼服催促:“启禀皇上,巳时将至,请皇上换着祭冕,移驾社稷坛。” “好。”朱元璋于桌上捏了帕子草草抹了一把,“天德陪朕同往。” 且说随后那坛祭大典自是声势浩大,盛况空前。然于朱元璋梦中已见,以略不表。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〇〇四回 耍心机朱棣探岳父 震家风妙云斥姨娘 书接上回。 却说坛祭之事忙碌了整整一日,马皇后已然疲惫不堪。朱福搀着她一进坤宁宫,便赶忙招呼宫婢为她换装。 “这冠冕压得本宫实在难受,快摘了让本宫好好喘口气儿。”马皇后朝朱福吩咐着,径自坐在了梳妆台前。 “可是呢,这凤冠镶珠嵌宝的,足足有七八十两重呢。”朱福一面说着,一面为其拔钗摘冠,“不过话儿说回来,必须是娘娘这般天生的凤骨,才能戴得起此等贵重之物呢。” 马皇后望着镜中的朱福一笑,骂道:“就你巧嘴滑舌的。这身行套,本宫一辈子不穿戴也不想它。” 朱福忙低声道:“娘娘,可别这么说,皇上听了会不悦的。” “我这儿也就是跟你絮叨两句,何故让他听见?”马皇后笑着,不觉捶打起酸疼的膝盖。 朱福见了,说:“想是娘娘这腿脚又该浮肿了,一会儿小的端盆热水来给您泡泡脚吧。” 马皇后抬手道:“入寝前再说吧,想必那人物说话就该来了。” 朱福问:“娘娘确定?” 马皇后一叹:“知子莫若母。即便他非本宫所生。” …… 再说另一头,皇宫西五所四致宝邸,棣仪堂。 此处是燕王朱棣的住所。规格并无丝毫宏庭之气,有的只是庭花簇现,青竹掩映,廊檐下堂燕婉转,门庭中檀香冉冉——全然一派雅士幽居之象。 却说那正堂,一派书斋陈设。正对堂门的墙上悬着一幅妙笔丹青,上头绘的是半顷荷塘,塘边翠竹攲斜,矶石层叠。而此画两侧各纵一联,联上写的是: 『隐足千竹同根生, 藏藕双莲并蒂结。』 举目望去,又见那画的上方高悬一幅横批,与那对联皆为当朝隶篆大家俞和的真迹。且说那匾中书得四字:棣华增映。乃为手足情深之义。 这便是燕王朱棣精心为自个儿布置的养心之所,犄角旮旯颇见匠心。 此时的他已进弱冠之年,正是英姿勃发的时候。乍看其容貌:鬓若刀削,面如石刻,眉若浓墨,目如星河,颊若山岚,鼻如玉琢;细看其风骨:网巾罩头冠当顶,神若潜龙气自英。锦衫道袍加身来,形同坐虎自生风。 但说这会子,他正悠然坐在画下一张紫檀木案旁,眼含一丝莫名的得意之色,一只手揭开面前一盏熏香铜炉的盖子,将另一只手上一张说话就要燃尽的笺纸捻转着丢了进去。刚将那盖子扣上,堂门外就跨进来一个二十郎当岁的侍卫。 那人身高八尺,身形健硕,骨子里透着一股憨劲儿。其名“金钊”,乃是朱棣的贴身侍从。 金钊一进门便拱手禀告:“王爷,依您的吩咐,小的都已准备妥帖。” “好。”朱棣起身,背着手缓缓踱至门前,面朝院落,背对着金钊略作思忖,“稍后去王妃那里知会一声,就说本王知她思父心切,今晚将陪其回府省亲。” 金钊听这般吩咐,顿显一脸猴急地问道:“那……小的是否知会堂下众婢提前打点行装?” “打点行装做甚?”朱棣目现不悦,因此语气射出一股子阴邪,“想让人察觉本王早已得知将去就藩的风声不成?” “这……”金钊纳首,窥视其步子辗转而来。 朱棣踱至其身旁,俯下身来,一面挑起眉头盯向院落,一面在他耳边阴沉私语:“父皇尚未下旨,这般猴急岂不露了马脚?” 金钊侧目,彻道满心疑惑:“可若今晚就前往魏国公府,岂不更令人起疑王爷用心?” “我说你,就是个榆木脑袋。”朱棣一面沉声骂道,一面挺起胸膛仰起头,“急往魏国公府的是思父心切的王妃,本王只是陪同。”说着,又重重拍打两下金钊的肩膀,“正因不知将去就藩之事,怕与魏国公再度久别,才更应前往一见。”转身又饶有深意地借引了李义山的一席诗句,“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看探……” 以金钊的脑子,一时半会儿还真难想清楚那话里究竟转着多少弯弯绕。然其却深信,眼前这位主子的城府,绝对如龙潭虎穴一般深不可测。于是,他忙应承道:“王爷深意属下虽是难懂,但属下定会谨慎行事。” 朱棣笑道:“不懂就对了。”说着,又搭其肩头说笑,“不懂就更要塞严这葫芦嘴,莫被你那婆娘撬开了口子。” 金钊掻头傻笑,道:“王爷放心,属下这嘴巴严着呢。” “你此番随本王远赴北平,不知何日才能回来一趟。”朱棣说着,打袖袋里掏出一张银票塞入金钊怀中,“临行前回去将妻儿安排妥帖,这是本王给你那青磬小儿的一点心意。” “这……”金钊迟疑。 “痛快收着,别扫了本王的兴。”金钊心怀感激,收了银票。但闻朱棣说了下话,“我那岳丈向来好茶。你且去将那扶桑僧使道幸所献玉露和陆羽的《茶经》手稿取来,本王今日当派上用场了。” “是。属下这就去取。”金钊说着欲出门去,又被朱棣唤住。 “慢着,稍后到坤宁门外候着便是。本王得携王妃先去母后那儿知会一声,免得她老人家疑心。” …… 个把时辰后,魏国公府新邸。 偌大个深院胜似皇家御园,初见此境令人瞠目结舌。但见方圆数十丈内,俱被粉墙黛瓦相围,入得院来再瞧,只见曲径回廊处,花木竞相映;斗拱垂灯里,轩窗对月明。这头是假山堆秀长流水,那方看雕栏尽头麒麟卧。不必说红门影壁知多少,抬望眼星阁小楼一座座。 此刻,徐达正率家眷跪于院中一处名为“籁爽风清”的堂门外恭听庆童宣旨。其左右伴跪着两个锦衣男童。一个十岁有余,头上绾着两个总角,乃其长子徐允恭;一个未满十岁,头上梳着两个垂髫,乃其次子徐膺绪。而这父子三人身后还随跪着徐达的两位夫人,左边的三十来岁,头点珠翠,发间插着金珠步摇,身穿大红真丝缠枝纹样的提花大衫,肩搭青色蹙金绣云霞翟纹的霞帔,这便是徐达偏妻谢氏;且说其左边还伴跪一女,年方五六岁,头梳蝶扣双挂髻,间缀嵌金玉珠花,乃其为徐达所生之次女徐妙清;而其右边是一个二十六七的孕妇,头挽云髻,脑后插着雀屏梳篦,身上内着水蓝色锦缎襦裙,外套玫红色绣金提花褙子,此为徐达下妻孙氏。孙氏之右,又伴跪着一个与妙清年岁相仿的小儿,桃心头,左右各梳两个抓髻,颈上套着白玉金坠长命锁,此童是徐达四子徐增寿。 这些人身后,便是徐府管家、婆子、丫鬟、丁仆等人,男女老少,不下百人之众。他们虽是仆人,然而其穿戴却个个不同寻常人家。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魏国公徐达伴朕多年,忠君爱国,勋绩卓著——数年来,代朕为大明廓江汉,兴淮楚,筑长城,驱贼虏,电扫西浙,声震五夷……回顾其累累大功,朕心甚慰!虽徐卿非功利之辈,然朕常念其多年来未有宁居,故命工部建此新邸赐与徐卿,愿卿与众家眷共享和乐。此外,为旺徐门香火,皇后有意纳徐府三夫人霍加氏为义妹,赐汉家姓贾氏,今遣皇后贴身宫婢洪嫣服侍左右,望徐氏一门多育忠良之后。钦此!大明洪武一十三年五月初九。” 徐达率众家眷叩首谢了皇恩,起身接过圣旨朝后递给了谢氏。 “请庆公公进去喝碗茶。”徐达将庆童望厅内相让道。 庆童望向徐达时,竟无意瞧见他身后的谢氏正气哼哼地捧着圣旨详看端地,便似笑非笑地打恭推辞:“多谢魏国公美意,老奴还得回去复旨,得空再来叨扰。” “好说。公公慢走。”徐达说着便欲相送。 庆童忙道:“国公止步。” 徐达拱手作别,一面目送,一面又唤:“徐棠,代我送送庆公公。” 这徐棠是个五十上下的小老头儿,乃为徐府的管家。他得令后,忙上前代主送客。 却说徐达目送庆童出了府门,又望众宫使上马离去,便朝众家丁中道:“鸢儿,给洪嫣姑娘安排下住处。” “是。”那人应声时,已迎上前来。但见其乃是个十六七岁的丫头,人如其名,通身的伶俐气儿。她本是徐棠之女,徐达次女徐妙清的贴身侍婢。但说她一到洪嫣身边,便立马笑盈盈地牵过她的袖边儿道:“洪嫣姐姐,随我来吧。” 洪嫣乃是宫中侍婢,自然深知各中规矩,她欠身朝几个主子施了礼后,方随鸢儿朝西边一个名为“竹林院”的月亮门去了。 再看那谢氏似乎还没回过神儿来,眼睁睁地盯着洪嫣背影离去竟不知作何言语。此时,但看谢氏气色,绝非等闲之人。为此,作者特作一首《八宝妆·绘题徐二房》,简话其风: 『熊心虎胆目生芒。吊丧眉(1)、扫福堂(2)。虽有金玉质,怎奈腴膴(3),横亘园仓(4)? 道是鹰鹞嫉凤凰(5)。动生风,俯如狼。阴晴本无常,八宝铮铮,赘渎皮囊!(6)』 徐达去时,她正转身欲问各种因由。然徐达早就料定谢氏之举,故已携着孙氏与众子女入了籁爽风清堂。于是她顿如个跳涧猛虎一般追进堂去,硬是将其女妙清抛在了外头。 她一进门,便握着那圣旨,指向徐达鼻子质问:“徐天德,说说这是怎么一档子事!” 见其咆哮,众子女顿如惊兔一般躲向了孙氏身后。而孙氏则一手捂着说话就要临盆的肚子,另一只手掩着几个胆怯的孩子。但说孙氏身虽有孕,却难潜风韵。且看作者一支《乐中悲·绘题徐三室》以表其容: 『红颜秀,更比飞燕瘦。纵如今身怀六甲娇容依旧!叹韶年怯故捻入春心眉头(7),浅笑间翘睫忽闪,月目星眸。 好一似桃叶渡头妾风流(8),蹰默默恰入兰舟,意绵绵似水悠悠。轻撩个红酥手若上西楼,再提个锦裙衣袖,筋骨酥透。 却道红尘里难寻敌手,悲喜猜不透。』 见谢氏泼皮撒地,孙氏探前一步,欲替徐达辩解:“姐姐,莫要嗔怪相公,看把孩儿们都吓着了……” “贱货闭嘴!”那孙氏话音未落,就迎面招来谢氏一计耳光。这一巴掌,顿时惊得几个孩子放声大哭。可那谢氏全然不顾身为人母的仪容,瞪着胡牛一般的眼珠子指着孙氏的脑门子破口大骂,“都是你这般贱金沟,翻着花儿地抖落腥臊气!” 她这一番举动,着实惹恼了徐达,但见他满脸涨红,朝谢氏怒斥:“泼妇,住口!” 谁曾想他这一喝非但没有压住谢氏气焰,反倒激得她越发猖狂了起来。只见那双本就虎视的眼睛当即瞠作两颗粽子,掐起腰来朝着徐达讥讽道:“怎么着?徐大将军,魏国公大人……”她骂着,一根指头却从徐达的鼻子划向了孙氏的脑门,“先前跨了这野马,眨巴眼儿的工夫又牵回一匹胡马,难不成今儿是想生吞了我这老马不成?你别忘了,我爹是怎么死的?我那可怜的添福又是怎么死的?” “你……”徐达本已怒不可遏,但听她接连抬出一老一少出两个死人来助阵,竟一时没了骨气。 “放肆!” 这声音打门外传来。来者是个女眷,身材高挑犹如青莲玉立,面如润玉更似芙蓉待放,两道修眉一双明月眸,两片红唇酒靥儿各一头。她头戴九翚四凤冠,身穿绯云绣凤大衫,一条彩凤霞帔绕肩而来,扣着金坠向下垂去——此人便是徐达长女、燕王妃徐妙云。另观作者一首《醉红妆·绘题徐妙云》再表此时风韵: 『妆点红梅眉若兰(9),颜如月、九秋寒(10)。 水目星光满微澜,如梦泽(11)、抚轻弹。 恍若画中羲和姊(12),衔翠宝、索金环。 步碾泷涛已近前(13),动火凤、止青鸾(14)。』 此人跨进门时,右手还牵着哽咽的小妙清。 应知此番朱棣本已相伴而来,只因听见堂屋里的吵骂,又碍于岳父的颜面,便远远地退避了出去。 见燕王妃进门,徐辉祖和徐膺绪立马连呼带唤地奔过去抱住长姐。却说这燕王妃被三个弟弟妹妹簇拥着来到孙氏面前,刻意先朝其唤了声“三姨娘”——这明摆着是在告诉谢氏:别拿自个儿当正房。在她眼里,其不过就是个狗尾续貂的偏妻而已。而在她心里,她那已故的生母张氏才是这府中真正的女主人。 见燕王妃这般礼遇,孙氏忙朝其欠身回礼,抬头时两眼泪珠子啪嗒就掉了下来,那样子犹如海棠沐雨,伶仃满目,楚楚可怜。 “劳烦三姨娘将诸位弟弟妹妹带去好生安顿。”燕王妃一面拈着帕子为其拭泪,一面说道。 孙氏很识大体地点了头,随后牵大带小地踱出了堂门。 见他们离去,燕王妃转身朝徐达欠身施礼道:“妙云见过父亲。”说着,又将其扶到了案旁的主位落座。回头时,见谢氏肉磙子一般杵在那儿,便缓缓绕着她一通质问,“妙云敢问二姨娘,尚可知这府中的主子是谁?” “我……”谢氏这一个字刚一出口,就被燕王妃怼了回去。 “方才,我分明听见你血口质问你家父谢再兴死因——却不知你可曾想过,当年你父因叛国大罪招致满门被诛,而你为何还能苟活至今?”听到此处,谢氏脸色大变,然而燕王妃并未就此松口。“不止于此,你还翻腾出添福的早夭来弄是非,本宫倒是要好好问问你,八年前我与允恭的生母,这府中的女主人张氏又是因谁而死?” “这……”经这一问,谢氏顿时张口结舌,不知如何答对。 “这如何?”燕王妃怒指立足之地,“这里至今还能容你栖身;这里并无人欺得你苟延残喘;这里尚能给你锦衣玉食——在这世上,有四种可悲的蠢女人。一者,身在福中不知福;二者得陇望蜀不知足;三者东施效颦不知丑;四者轻人贱己不知耻……今日在本宫看来,这四者,二姨娘您是都占全了。” “你!”谢氏气得差点背过气去。 可燕王妃却凑近身来,蹭着她耳根低声说道:“别以为揪住了别人几根寒毛,就可以牵着人家鼻子走。缝上嘴巴,才是保全之道!” 燕王妃那话先是别住了她的舌头,后又塞住了她的声门,直憋得一股怒气在她肺管里一通乱蹿,末了却只能生生挤进肠子里。 可怜谢氏,只得一面憋憋屈屈地捂起心窝子,一面以帕子半遮窘相,欲作离去。 “站住!”燕王妃一面喝着,一面打袖中掏出一锦册来,隔空丢给谢氏,“这是皇后娘娘着命本宫编撰的《内训》。二姨娘不是常暗中自比皇家女人吗?把它拿回去细细看着,好生学着该如何做个女人。免得山鸡妒凤,反成麻雀!” 别说,这谢氏倒也算有些骨气——只见她当即将那《内训》狠摔在地,随即吭吭叽叽夺门而去。气得徐达一脸无奈地朝那背影指指点点,摇头叹息。 燕王妃则不紧不慢地拾起那锦册,来至徐达面前,赔礼道:“父亲,女儿失礼了。” 徐达只得摇头摆手,不知该说些什么。 说来也是时候,这档口,竟听闻有人在门外兴冲冲地唤着“岳父”,徐达抬眼望去时,只见朱棣已然跨进门来,后头还跟着金钊。 “小婿拜见岳父大人。”朱棣近前揖手便拜,对于方才见闻,全然一副一无所知的样子。 徐达见其相见竟这般殷勤,又暗揣了刚才那令人蒙羞的情形,各种难堪实在令其难以振奋,只得强颜欢笑地起身相迎。 可这不迎则罢,一迎之间着实令徐达满眼诧异。 “这……?”徐达朝朱棣的锦袍指去。所指之处竟开了个寸把长的口子,周边还沾着尘土和草屑。见此情形,徐达倍显急切,“难道是招了歹人不成?” 朱棣当即摇头摆手,故作一脸憨笑,道:“岳父莫急,并非如此。”他说着,竟指向身后的金钊,一通大大咧咧地笑骂,“都怪这奴才惊了本王坐骑,以致本王不慎打上头……”言至于此,他摇头一声叹息,刻意摆出一副不堪细言的苦笑来。 徐达一面上上下下一番细看,一面关问:“可有伤到筋骨?” 朱棣顺势扶过徐达,一派孝子模样:“岳父不必担心,小婿这筋骨结实着呢。”说着,便请其入座。 再说金钊听朱棣那般说辞,倒也十分配合。见徐达刚刚坐定,他便扑通跪地,叩首请罪:“都怪属下一时大意,差点儿伤了王爷,请国公与王妃治罪。” 燕王妃打量了一眼金钊,又瞄了一眼朱棣。心中暗想这主仆二人一唱一和,演得倒也入木三分。然而这出戏总得适时收场不是?于是,她便接了金钊话头,故以冷语圆场:“幸得王爷并无大碍,否则,看本宫不拆了你的骨头!” 金钊作态求饶:“属下知错!属下知错!” 燕王妃横眉竖目一甩手,道:“回头自个儿领板子去吧。” 金钊借坡下驴,忙谢了罪,起身将带来的礼盒放在案上,又对徐达与朱棣打恭致歉。见徐达略带烦意地朝门外撩手,便立马皮笑肉不笑地溜了出去。 这时,燕王妃瞟了一眼朱棣,酒靥里半含一丝隐匿的笑意,悠着帕子朝朱棣踱去,一边俯下身子轻拭其锦袍上的污渍,一边道:“此事说来,也不能全怪人家金侍卫。”她说着,目光已转向了徐达,后头的话倒颇耐人寻味,“父亲有所不知,燕王近来得了匹怪马,会听着动静施进退。” “哦?……”徐达听着倒觉新奇。 燕王妃眉眼里渐显一丝调笑:“这马儿朝前走自然稳当,可要是冷不丁儿地朝后退可就没准儿了。您这女婿便又是个事事没谱儿的愣头王爷,这会子,没把他摔个头长犄角就算万幸了。”言到此处,竟仰望朱棣,嘤嘤地笑了起来。 徐达压着笑意道:“嗳……你这丫头,真是没规矩。” 朱棣却顺势扶起燕王妃,故显浓情蜜意,转头朝徐达笑说:“岳父焉能不知她这利嘴?素日里闲来无事,就会拿小婿逗壳子取乐。” 徐达故以慈容陪笑:“我看都是被你宠坏了。” 朱棣佯作憨然,搔首皱眉道:“普天下就这一件瑰宝,幸被小婿得了,若不宠着岂不亏心?” 燕王妃羞答骂俏:“你呀,就是个糖捏的舌头蜜泡的嘴。”笑着,自顾来到徐达面前,“父亲,你翁婿二人且先叙着,我去三姨娘那儿瞧瞧。几日不见弟弟妹妹,就着实想得慌。” 徐达欣然笑应:“去吧。”随即,又朝门外呼唤,“徐棠……”徐棠闻唤进门,那头打着恭,这头就做了交待,“带燕王妃去北园逐月楼。” “是。”徐棠应了诺,便引了燕王妃出门。 “棠叔,你且先行一步。”燕王妃前脚刚迈出堂门,就转头朝门旁的金钊低声吩咐:“将本宫准备的东西送到北园逐月楼来。” “是。” 金钊说着欲行离去,又被燕王妃唤住:“等等。轿子里还有个官皮箱,你且一并取来,隔些时候再送到二夫人处——就说那是宫里赏的。” “是。”金钊离去。燕王妃略作沉吟,自顾步下门前石阶,随徐棠而去。 却说见燕王妃离去,朱棣便在徐达的招呼下于条案另一端落了座。 “岳父,近来身骨可好?” 徐达应说:“戎马之人,自是百病难侵,甚好。”因意识到招待欠周,他又扬声朝堂外唤来一位侍女,并吩咐上茶。 那侍女正欲离开时,却被朱棣唤住。 “小婿日前得了一罐扶桑‘玉露’,这两日正欲托人给岳父捎到北平去,不曾想岳父今日竟已回京。倒也算小婿有些口福,今天就沾岳父的光尝尝此物如何?”朱棣说着,已起身打开了案上的锦盒。只见那盒中装的是:青青素素一泥罐,平平整整一本经。 眼见那二物,徐达欣然一笑,可那笑中却隐匿着一丝莫名之意。心中略作思量便起了身,说道:“好,今日咱就尝尝这倭国之物。”随即,又向门外引道,“西园有个竹林院,甚为清幽雅致,就到那儿去如何?” 朱棣喜形于色,道:“好。”说着,便命那侍婢取了锦盒。 而徐达却转头对侍婢吩咐:“去请洪嫣姑娘来侍茶。” 欲知后事如何,但听下回分解。 第〇〇五回 逐月楼下妻论胡姬 凤游阁偏房受宝冠 书接上回。 魏国公府北园,逐月楼。 却说,这本是一座二层楼阁。顶层乃是徐达下妻孙氏的闺房,下层为堂屋,且堂屋左右各设一暖阁。 此时,徐达长子徐允恭、次子徐膺绪、次女徐妙清、三子徐增寿四人正围坐于堂屋的花梨木圆桌四周,品尝长姐燕王妃打宫里带来的点心。 堂门东侧,鸢儿和一个满脸褶子的老妈子正在一旁看护。那老妈子唤作赖嬷嬷,本是谢氏房里的管事婆子。此人生得膘肥体胖,一脸横肉,下巴颏上的老皮颤颤悠悠,已耷拉到嗉子那儿去了。 其实这会儿,有鸢儿在场看护妙清即可,本显不着她的。然其在此,必有因由。 堂门西侧,同样候着一老一少两个侍婢。单说那老的,生得虾身蟹骨王八头,瘪腮勾鼻三角眼。因其五官都小得太过精致,故而显得鼻子边上一颗蚕豆大个黑痣格外扎眼。 此人本是孙氏的乳娘,人唤周嬷嬷。八年前,孙氏嫁与徐达,她便随之入府,自然也就成了孙氏房里的管事婆子。 乍朝堂门瞧去,这一左一右两个婆子倒也算别有一番景致。莫说此门有这二人把守,小鬼儿见了定会吓得屁滚尿流,只怕连那尉迟恭和秦叔宝,也都会惊得魂飞魄散翻白眼。 又说此刻,东边的香阁里,燕王妃与孙姨娘正在说话。 但见孙氏轻拭眼角泪花,嘤嘤道来:“想来那谢姐姐也是个苦命之人,故而素日里我才处处谦就于她。竟不想时隔这二年未见,她那性子坏得这般厉害……”说着,更显悲屈不已。 燕王妃深舒一口气,望着她安慰:“姨娘有孕在身,切莫泣坏了身子。那人本就是个有嘴无心的破落户,何必跟她一般见识?” 孙氏本以为燕王妃刚与谢氏弄个炭烤炊饼半红脸,这会儿再经她浇上几滴油,定会使眼前这人恨火腾心。却不想,自个儿搁这儿哭了半晌,竟换来对方这一席似骂非骂、似恼非恼、似两立又中立的回应。于是,便缓缓点头应了“嗯”字,转而深深叹出一口气,隔着桌子在燕王妃手上轻拍两下,满脸苦色顷刻化作两眼释然,“姨娘这些年都习惯了,这会子跟你说说,心里也就亮堂多了。而今眼见着你们这些孩子渐渐大了,个个通明事理,就算姨娘再是如何委屈,细想也值了。” 听孙氏那话,燕王妃回以感动之色,勾着孙氏的手安慰道:“自母亲去世,姨娘待我和允恭一直视同己出。来日之事,姨娘大可放心,自有我们姐弟为您做主。” 孙氏听此一说,倍显欣慰,点头笑说:“有这份心,姨娘就知足了。”说着又朝燕王妃小腹打量而去,“咱娘俩不说这个,姨娘听说你也怀上了?”燕王妃点头笑应,孙氏更显满目喜色,“姨娘早就说过,你生来就是个美人胚子,又这般贤良淑德,将来定是多子多福的命!”随即,又凑得更近些,“几个月了?” “快两月了。” “虽是二胎,却也当留心着点儿才是。” 燕王妃点头笑应,又问:“姨娘应该快生了吧?” “快了。”孙氏抚起肚子,越发显得喜气盈盈,“也就月余的事了。” 燕王妃细细叮嘱:“定要好生调理。如有何需要,定要遣人知会与我。对了,父亲是否给了名讳了?” “嗯。”孙氏点头,笑得越发灿然,“你父亲说若是男儿就叫‘安邦’,如是女儿就叫‘妙蔷’。” “妙蔷?” “正是。”孙氏一面回应,一面细解,“你可知姨娘闺名本是一个‘薇’字?” 燕王妃点头,笑说:“父亲说过,姨娘这名讳太过柔弱,必致性子也如其名。” 孙氏拈着帕子,掩嘴一笑,道:“这些年了,这事你竟然还记得?” “当然记得。当时姨娘还笑说‘女儿本就是水做的骨肉’,要恁强势的性子有何用?”燕王妃说着便笑出了声来。 孙氏笑得越发欢畅,笑声渐息时又道:“你父亲一来不想这孩子像我这般的柔弱,二来又愿其是个‘蔷薇’一般的美人儿,因而便取了这‘蔷’字为名,希望这孩子比我这‘薇娘’强。”至此,孙氏已然笑红了眸子,“我呀,还真盼她是个女儿。一来别像你父亲似的长年征战在外,让人揪着心肝儿地惦记;二来也能像你这长姐一般,知书达理,还知道疼人儿。” 燕王妃羞赧一笑:“姨娘就会说笑。” 孙氏又拍拍她的手,一本正经地说:“如是个女孩儿,就由你这做王妃的长姐赐个乳名如何?” 燕王妃一听,连忙推辞:“这怎可使得?自古名讳都由父母与之,妙云万不敢轻下拙见。” 孙氏忙拉拢说:“无妨的。你父亲都说了,若是女孩儿,乳名就由你来取,这也算是她的福份不是?” “这……”燕王妃犹豫片刻,“好吧。”随之又是一番琢磨,“那‘蔷薇’本属攀援之花,更是向上之木,我看就叫‘蔓儿(1)’如何?” “蔓儿?”孙氏顿显惊喜,“好!好名字!我就说嘛,她这长姐就是有才学!”说着,便抚肚子问起话来,“蔓儿,蔓儿……这名字好听吧?” 燕王妃望之一笑,眨眼之间又似忽然想起何事来,因此便掉转话头问道:“且不知那位四姨娘出身何门?” 听她这一问,孙氏当即一怔,忽而又眨巴乌珠,投来两眼浅笑:“你那四姨娘本是个西域女子,父姓‘霍加’,听说是原西域察合台国(8)王储,叫什么‘也里牙思霍加’的。十六年前,因为宫变,他父亲和十八位王子都被贼人谋害。万幸的是她被其娘亲和一嬷嬷护着逃出了西域,随后便跟随一支商队来到我大明。说来也巧,十年前你父亲奉命收复汉中,在一个叫盘蛇堰的地界儿偶遇那商队被一伙强人劫杀,便施援手救了她们三人,还给了她们一些银两叫其安身度日。” 燕王妃已听得入神,见孙氏忽然停止述说,便追问:“后来如何?” “后来?后来她们拜别了你父亲,从此就一直杳无音信了。直到前年,她娘亲去了世,临终时嘱咐她定要许身报恩,这才历尽周折寻到你父亲这儿了。” 孙氏述说至此,燕王妃已听得泪眼朦胧。 又闻孙氏一声叹息:“嗳……想来她也是个苦命的女子,不过幸得你父怜爱……” “如此说来,那位四姨娘年纪应是不大了?” “比你才大两岁,芳龄二十有二。” “霍加……胡人的姓氏倒挺奇的。”回味着那姓氏,燕王妃不免一番自语。 “可不是吗?‘霍加’,‘祸家’,听着倒是……”孙氏那话说了一半又留一半,“幸得皇上今日为其赐了汉家姓氏。” “所赐何姓?” “贾。”孙氏回说,随之又是一番回味,“你瞧这姓氏多好啊?还有些富贵之意呢。” “可为何此行她未随你们一同回京?” “前阵子送她娘亲骨灰还乡去了。昨日使人来信说是两月后回京。听说她刚产下个女儿呢。”孙氏再次抚鼓隆的肚子,“这回好了,我肚里这个又多了一个姐姐。” 孙氏与燕王妃攀谈得越发投机,一时间,家长里短无所不言;南北见闻互道新奇。因而,说及开心处,自然笑语盈阁。 那笑声传至堂屋时,自然要进旁人耳朵。 却说这会儿,堂门左右那两个婆子眼睛虽盯着几位公子小姐,可脑壳里却转悠着别的事。就在阁子里笑声又起时,那周嬷嬷便将眼珠子转向了赖婆子。那赖婆子打眼角的余光里察觉有人望她,便也就此相望而去。 二人四目相交时,这头的周嬷嬷对其暗施了眼色,其间又不声不响地将脸子朝门外一甩,那头的赖婆子便似是心领神会一般,回头又在鸢儿袖上轻扯两下,随后便装作一副内急模样捂着肚子朝外指去。 “你个老脓包,总有放不完的坏水儿。”鸢儿一面低声笑骂,一面朝外一摆手,“快去吧,别脏了裤子,坏了新宅风水。” 赖婆子朝鸢儿胳膊暗拧一把,低声骂了句“死丫头”随即溜溜去了。 此刻,竹林院中一座临水的厅堂里灯火异样明亮。檐角下锦灯摇映,门窗里灯花摇影,直映得门前石栏下的池水灯辉摇漾。 此堂名唤“静妙”,地处碧水清幽之境,自是名副其实。 堂内,徐达与朱棣正隔着一张以整块的金丝楠木根雕成的七星嵌宝茶海相对而坐。 一侧,朱元璋下赐宫婢洪嫣正为他二人侍茶。 朱棣细细打量她的模样,凝眉之中若有所思。而这一神色却被坐在对面的徐达看得丝毫未落。于是他笑问:“燕王可是觉着此女眼熟?” 朱棣讶然,问道:“可是母后身边的侍婢?”他拍起脑门苦想,“名唤……洪……” “回王爷,小的名唤洪嫣。”这侍婢欠身,婉然笑答,眉眼儿里却含几分羞涩。 “对,你瞧本王这脑子,真是块烂坷垃。”朱棣一面妄自菲薄,一面捏起茶盏滋溜一口茶汤。 徐达眼睛瞄着朱棣,心中却暗作思量。旋即拉起长腔道:“皇上与皇后娘娘体恤下臣,不仅赐与老夫这等豪宅府邸,就连娘娘可心的仕女都……”他刻意留了半截子话儿,引朱棣自行回味。随即又抱拳举目头上三尺,“我徐家唯能世代尽忠以报天恩呐……” 朱棣听闻,则顺水推舟,捊着那话说道:“常听父皇念道,当年盟誓之臣,唯岳父最为忠义,因而最得父皇置信。而今还看,满朝旧臣,独岳父圣恩日隆,此中自有道理。” “满朝旧臣,独岳父圣恩日隆。”这话倒颇耐人寻味,说得再通透些:当年那些旧臣,除您老之外还剩几人?旧部之人多半不得好死——一个泥窝里的鱼,大都成了浮尸烂骨,仅存的几条,后福难料啊。” 此中深意,徐达已然参透八九。于是当即一笑,顺彼言而表此意,干脆明作敲打:“说到底,正应了那句老话,木不斜生心自直,斜生自有倒头时。别个不说,就说那胡惟庸,他若坐得端正,何来倒台?这君王待臣子,好比老父对儿子,只辨忠孝。”他说着,竟朝洪嫣一笑,“洪焉姑娘,可是这个理?” 突来一问,顿使洪嫣一怔,旋即莞尔一笑道:“国公之言譬如洪钟,力道入心。” 此言一出,直引得徐达和朱棣相继放声大笑。 朱棣明白,徐达那席话分明是在告诫他:老夫立场,绝对鲜明。此心所向,坚贞不移。无论你此来是何目的,心中有何盘算,都应就此打住。否则,他又岂会从一开始就借侍茶为由拿洪嫣来“挡道儿”? 这姜果真还是老的辣——辣得呛肺,更呛心。 至此,朱棣渐知:来日若想借徐达之力得道,恐多半是条绝路。然,迎头碰壁便作退缩又岂能是王者骨气?因而又想:对于眼前这块磐石,仍需勤下滴水之功。至于那被徐达拿来作障的洪嫣……两家院子一堵墙,终归谁家还两说呐。他这般谋算着。脑子里渐渐生出一套“双管齐下”的路数来。 可无论如何,眼下这出戏还是得唱个圆满不是?于是,便顺势再饮一口茶,并刻意细细回味一番,转而笑赞说:“这茶经洪嫣姑娘着手一煮,其中的滋味倒是越发香醇了。”说着又望向徐达。 徐达笑而未语,自顾慢饮,闭目回味。 洪嫣目露一丝浅笑,欠身施礼道:“王爷谬赞,洪嫣好生侍候便是了。” …… 花开三朵,再表一枝。 魏国公府东园,凤游阁。 此处乃是徐达偏房谢氏住处,西邻府主书房“一览阁”,南接随行小憩之所“老树斋”。今日乔迁之时,谢氏首选此院。原因有三:一者,此院距离徐达书房最近;二者,院中种植了一株名唤“绛纱笼玉”的绝品牡丹花王,且闻皇后宫中盆栽之株本出于此;三者,满园房舍此阁最大,且名“凤游”,当有“有凤来仪”之意。 谢氏,名唤谢翠娥,是个出了名的狂傲善妒之辈。其父谢再兴早年不仅为朱元璋麾下大将,而且为其亲家。当时,朱元璋亡兄之子朱文正已娶谢氏长姐谢翠嫦为妻。为攀高附上以固家族地位,曾有意将谢氏配与当时身为吴王的朱元璋。为此,本就自诩女中凤种的谢氏也一直对此心心念念,巴望有朝一日能尊享显贵。谁料,十七年前,朱元璋竟于谢再兴出征之时,将谢氏许与时任中书省左相的徐达为偏妻。此番举动着实惹恼了劳苦功高且又脾气火暴的谢再兴,于是其一怒之下倒戈叛降了朱元璋的劲敌张士诚,并一再领兵来犯,结果兵败被斩。随后,谢再兴五个儿子以及其弟谢五均被生擒,惨遭活剐。谢氏一族,终被屠门。独翠嫦与翠娥姐妹赖夫君情面,苟全活命。 故此,打那时起,谢氏便对朱元璋怀恨在心。直至八年前,她偶然截了刘伯温暗中写与徐达的一封密信,据此相挟,性子便越发乖戾起来。终致一日,徐府大乱,其子胎死腹中、徐达正妻张氏身中巨毒暴毙,便更凭可怜之身钻了可趁之机一跃成为府上女主,至此更是飞扬跋扈。 此时,凤游阁内堂里,正是遍地狼藉。谢氏正朝一个跪在座墩旁的丫头身上抬脚蹬去。 那丫头伏地呜咽时,又见她抓过桌上一只杯盏,径将里头茶水泼向对方面门。顿时,茶汤泪雨混流成河,使人不觉心生怜悯,倍感嫉恶如仇。 “啊!”丫头再度凄声惊叫,谢氏手中的茶杯已然在其脚边摔个瓷片四射。于是她赶忙爬向其脚边哀求,“夫人饶命,都是小的不好……”” 谢氏猛朝她一啐,指其眉眼儿大骂:“你们这些小娼妇!没一个顺坑屙溺的种儿。”抬手又死死狠揪那丫头发髻猛地摇撼,唾沫星子肆意飞溅,“驴交马媾的贱金沟!”一时间,邪火儿脏词儿泼洒一地。甩手时,直把那丫头㧐个仰面朝天,“扑通”闷响。 那丫头实在屈辱难堪,故而又扒腾起身子冲她声泪交加道:“夫人搁外面招了邪魔,便拿着软砸绞棍。当真是娘儿们里的好汉,大可再寻那盐咸醋酸的本主儿去死磕,犯不着拿我个下人作贱!”接着,又是一通呜咽。 对方一席话,正中谢氏心门。直激得她两眼怒火,愤然起身欲朝其扑去:“反了你个死丫头!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夫人!夫人!”这节骨眼儿上,赖婆子钻进屋来,忙将她死死抱住,“夫人,您这般金贵之人,犯不着被这小蹄子脏了手脚。我来……”说着,回手便抡向那丫头一巴掌,当即便是一声脆响。 “姑母!”丫头捂着碳灼一般的脸面哀号。 “你个死丫头,还不快向夫人认错?”赖婆子一面朝小丫头挤眉喝斥,一面推着谢氏落座周旋,“夫人消消气儿,您大人不记小人过。鹬儿她年幼不懂事,自落胎包就爹死娘亡的,自然缺少教养,夫人您大人有大量,莫要跟她计较……”言至于此,这婆子顿时老泪纵横,可那脚跟儿却暗朝鹬儿磕去,示意她赶紧赔罪告饶。 可鹬儿听赖婆子提及其爹娘来,只顾着捂脸哭丧,声泪越发凄怆。 “我早就瞧她是个虼蚤耙子扫把星,不想今日,竟跟那些贱货一道儿拔锅攮灶地呛我呀……”谢氏横着膀子指其怒泄满腔怒气。 赖婆子忙挽其臂,巧言虚乎:“鹬儿本是咱自家蹄子,怎敢胳膊肘子朝外拧?她素日里常跟我说,打进府来,全府上下数夫人待咱娘儿们最亲,这辈子就算当牛做马,也要报夫人恩情呢。” 谢氏听她这般说辞,便也信以为真。当即打鼻孔里倾泻出一股气来,指着鹬儿骂道:“死丫头,还算你那良心没被狼吞狗食喽。”说着,一屁股拍在坐墩上,朝向赖婆子甩甩手。 赖婆子会意,忙朝鹬儿卜楞一脚,“死丫头,还不快去拿帚子来拾掇拾掇?”见鹬儿坐在地上哽咽,又是一声大喝,“快去!犯宁的东西。” 这一喝,直惊得谢氏顿抚心窝,骂道:“你个死老鸹,吓死我了!” “都是老身不好,夫人莫惊,夫人莫惊……”赖婆子一边抚弄其背,一面回头又向鹬儿抛去两眼厉色。鹬儿见她那般嘴脸,便爬起身来,怨恨相加地去了。 谢氏横着眼,直至盯她步出门去,方转过头来问道:“那贱货可是去了逐月楼?” 赖婆子忙拍马答对:“夫人真是料事如神,这会子尚与三夫人说得热乎呢。” “可曾听见她们说了什么?” 赖婆子抖开一脸褶子回道:“一见王妃进门,那三夫人就哭得跟个泪人儿似的,一个劲儿地诉苦叫屈呢。” 谢氏一掼桌子,咬着后牙槽骂说:“这个贱货,我就猜她没憋好屁。打她进门那天起,就揣着鬼胎呢。” 赖婆子逢迎:“就是。老身还记得八年前,添福少爷刚夭亡,她就鼓动老爷给她那四公子取了‘增寿’这名字。这明摆着就是想把夫人气死,她好来个鸠占鹊巢不是?” 别说,这婆子倒也会咬文嚼字。可是她却没想道,正是这“鸠占鹊巢”竟使谢氏脑子里忽地闪出燕王妃那句“山鸡效凤,反成麻雀”。因而,乍一听那个“鹊”字,顿觉被戳了烟灶,当即连声斥骂,“呸呸呸!狗嘴里乱吐浑屁!什么‘鹊巢’?我这儿明明是凤阁!” 赖婆子一听那话,赶忙赔上老脸自骂道:“是是是,都怪老身这臭嘴误吃了麻雀屎,麻翻了舌头……” 这婆子本想自贬身价换个主子乐呵,却不想这马屁竟然拍到了马蹄子,反招谢氏一记耳光。 谢氏怒指那葫芦脑袋:“我看你们今天是合着伙地气我!存心拿麻雀来恶心我不成!” 赖婆子自知嘴贱,慌忙跪地抽起了自个儿嘴巴赔情。 见她不住央求,谢氏眉头一拧,顿吐满口燥气:“别废话!起来答话。”赖婆子麻溜地起了身,也不顾揉揉那一脸火辣的赘肉,只是一个劲地点头哈腰,暗咽恨气。 “那两个贱人还说了何事?” 赖婆子似是被那一记耳光抽浑了脑仁儿,一面思忖,一面作答:“她们……哦,她们还提到了四夫人,说是个西域货。还说是她此行并未回京,是因送她老娘的尸骨还乡去了,估摸着两月后就会返回京来。”她这般回禀着,刻意凑近谢氏耳根,“听说……她已生下了个丫头。” 谢氏咬着牙骂道:“这府中的娘们已然够我受的了,这一下,又弄进来两个!老天开眼,让她们死在道上算了。”她这厢刚咒完,又朝那厢追问,“老爷那头正在做甚?” “这会子正在竹林院招呼着燕王喝茶呢。”赖婆子说着,话里渐显出献媚的笑气儿来,“听说燕王进府前打马上跌下来,把袍子都摔破了。” 谢氏一听这话,倒是解气地笑了。忖度道:“好好的,竟能从马上掉下来——这也算是老天有眼呐!哪日再从那马上掉下来,摔个一命呜呼,那小贱人没了仗腰眼儿的,看她还如何猖狂?” …… 言转竹林院,再说静妙堂。 且说这会儿,朱棣好端端的竟平空里一个喷嚏,这动静来得实在突然,惊得洪嫣手中茶器差点掉落下来。 朱棣侧目见了洪嫣的反应,脑子里噌地钻出一个念头:刚才心中谋划的第二套路数应是时候实施了。 于是,他借着这股子神来之气,又故意连打两声。 这时,只见洪嫣忙在桌上捏了茶巾,递到朱棣面前。朱棣抬起头,深情相望,目中渐溢秋波,慢慢显现出一丝如同少年时的萌动之色。 四目相望时,洪嫣的手打半空里悬了半晌,才见那朱棣缓缓接过帕子,连同她的手一并纳入掌中,顿致其颊上绯云,面展红晕。 朱棣深知:这套路数开始奏效了。前文里,未尽述此女容貌。且看此时,作者一首《梦横塘·情婢春心》细话其百转风情: 『面展红香,心转韩香(2),都作袖底沉香。惟遣茶香,期那厢、娇客怜香。 霞满天门(3),意满天仓(4),情满神光(5)。仆从(6)与妓堂(7),娇羞渐溢,更无须、上红妆。 纤纤玉手微凉,暗牵有情郎,骤暖心肠。却忘那人,早已是、他人东床。 倘是醒,又有何妨?宁把春心渡横塘(8)。今生到底,如梦一场,莫失眼前王!』 却说,就在这二人蜜意正浓时,便听堂外传一声咳嗽。直惊得洪嫣慌忙抽了手,羞赧地退至一旁。 朱棣抬眼望时,只见轩窗外,徐达一边拭手,一边朝这厢行来。借这片刻时机,朱棣就像吃定了猎物一般,目光里荡出些许醉意,暗对洪嫣痴痴地笑了。 待听闻徐达步子已近堂门,他才刻意提整衣衫,含笑坐定。而打那余光中,他分明看见,洪嫣也在偷偷瞥看与他。 徐达落了座,笑说道:“这丫头的茶艺果然了得,这香茗经她亲手一泡,竟使老夫不觉贪了杯呀。”他琅琅两声爽笑,抬手便在旁边的锦盒里提起那本《茶经》,笑望朱棣一眼,“我看这宝贝还是物尽其用,赠与洪嫣姑娘如何?” 朱棣听闻,忙赔笑说:“岳父安排,随心就好。” …… 下言再转,东园凤游阁。 却说这会儿,金钊刚刚跨出门去。此时瞧去,只见谢氏身旁的条案上多了个见方一尺有余的榆木官皮箱,上头还上了锁,钥匙就搁在她的肘边。 “你若中意,就赏给你罢。”谢氏瞧着那官皮箱哼出一声冷笑道。 赖婆子忙作推却:“夫人莫要折煞老身,如此贵重之物老身岂敢笑纳?” 谢氏不屑一顾地笑了,攥着钥匙在箱盖上敲敲打打地说:“没瞧见吗?不过一个榆木箱子,里头能搁着什么好玩意儿?” 赖婆子躬身提醒:“再怎么着也是宫里赏的,夫人还是看看好。这箱子固然俗气了些,也不见着里头的物件儿就俗套啊。” 谢氏抬手将钥匙丢给了她,甩了个脸子示意说:“那就打开瞧瞧吧。”说完,自顾端起一杯新茶来,慢慢悠悠地呷上一口,对那箱中之物连看都不惜得看上一眼。 赖婆子急不可奈地启了箱盖,望向细瞧时,不觉一阵唏嘘。旋即,瞪起斗大的眼珠子朝谢氏叫道:“夫人,您快瞧瞧!” “瞧什么瞧……”她说着回头一瞥,当即也是一阵错愕,“啊?……”此时再看,她那嘴巴竟已阔得见了喉咙。 但说那箱子里装的本是一顶宝冠。珠花跃金,翠云坠玉,珍珠生辉,博鬓流光。冠顶九龙衔着玛瑙坠,额前四凤振翅欲飞天——更令人叫绝的是:冠额上,一颗随珠正发出盈盈的蓝光来。直喜得谢氏口生涎水,忙不迭探进手去将那宝冠捧了出来。 这景象,看得婆子也随之满怀兴奋,一个劲儿赞叹:“真是世上少有的宝贝啊!”转而又连声催促,“夫人,快戴上,让老身开开眼。” 谢氏美得已如那冠上的凤凰,摇摇摆摆,情难自禁。 须臾,这主仆二人一个手捧金冠,一个怀抱榆木盒子,一溜烟地溜向了梳妆台。 谢氏屁股刚着凳儿,就立马对着铜镜将那宝冠扣上头顶,再瞧其脸盘已然美得跟朵花似的。 这般形状,也引得赖婆子顿绽满脸褶子,连连奉承:“此冠戴在夫人头上,真是绝配呀!” 谢氏自对镜子将身子扭了又扭,又是一席得了便宜卖着乖的品头论足:“这宝冠倒是极好,只是大了点……” 欲知后来何事,且待下文详解。 第〇〇六回 众凶徒血洗盘蛇堰 徐贾氏魂断观音岩 书接上回。 两个月后,陕西汉中,城固县境内。 这里地处该县下辖小镇“博望城”,因乃大汉拓土功臣“博望侯张骞”故里而得名。 因此时正处盛夏季节,远眺丝绸古道,更有别样风光:平原上,良田穗满翻碧浪;阡陌处,碧柳垂绦一行行;方才是,一程莺歌白云天;复又见,荷花香彻小池塘。 有道是“佳境应有佳人来”。 这会儿,只见路上远远驶来一簇车马。那本是一乘玲珑车轿,前后各有四名布衣壮士骑马护行,且时不时打轿中传来妇人笑语。 但看轿内,乃是一老一少两个妇人。 老者五十上下,慈眉笑目。其神情十分欢喜,此时正连连勾指逗引少妇怀中的婴孩儿。 转看少妇身容,只见她身披一席云锦织金披风,上头绣的是一只只银翎佛法僧;一袭莹白雪锦附纱襦裙,襟边绣着一簇簇纳锦香魂朵;其头上戴的是银绒雪羽云珠冠,冠沿四周垂着蓝田青花玉珠坠;再看其容貌,面如梅端凝雪透红嫣,唇似海棠花瓣染了晨时露。鼻若羊脂巧工夺,眸似秋水透蓝更胜纳斯湖。黛眉一双细作鹟雀羽,抬头浅笑醉得人心愁绪顿然无——这女子便是徐达的第四房妻室“霍加氏”,因已被朱元璋赐与汉家姓,后文都以“贾氏”相称。 因其仙姿世上少有,故而作者特以两首《虞美人·题赞鬟华仙》大绘其韵: (其一) 『云衫玉影似水柔,世上本难求。笑展弯弯新月眸,顿消九天沉霾万古愁。 何须瑞脑销金兽(1)?香身风来嗅。正叹面前仙容秀,已随鬟华(2)一梦千年后。』 (其二) 『一指拨开天地香,宛在水中央。再撒香魂(3)与大荒,但看春山眉下水云妆。 容颜倾世已无双,何须缀宝光?心自无尘倚太苍,挥手金风玉露花满窗。』 这会儿,贾氏怀中所抱婴孩已被那老妇人逗得银铃一般脆笑,老妇人便也随之乐得合不拢嘴,继而一面笑着,一面又撩撩那孩子小脸道:“小公主,等你长大,定会是个像你娘亲一般的大美人儿……” 那婴孩儿笑声又起,直引得贾氏与那老妇人越发欢喜。 却说这时,忽然打外面吹来一阵灌窗风,刮得轿帘呼啦翻动,贾氏下意识撩过披风罩了孩子小脸儿。 “哪儿来的邪风?”老妇人这头叨念着,那头已从随身的包袱里掏出一块红锦欲朝孩子围去,“来,快揽上,可别叫咱的小公主着了凉……” 贾氏抬头一笑,瞧了一眼老妇人手中那块红锦,又对她笑说:“乳娘,您还是将这物件好生收着吧。” “公主……”老妇人话一出口,就被贾氏打断。 “乳娘,跟您说过好些遍了。从今往后,莫要再唤我‘公主’。”贾氏说着,已探出一只手来搭在老妇人手上,眉眼含笑地叮嘱,“如今,我已嫁入徐府。您这般称呼,若叫府中两位姐姐听了,当会作何感受?”言到此处,她又是一声轻叹,眉目里渐显哀伤,“况如今,我等已是国破家亡,昔日荣华早已随风散尽……落魄之人,何必炫耀当年尊贵?” “好好好,老身知道了,我的徐夫人。”老妇人见她渐显忧泣之色,便赶忙轻叩其手连声抚慰。为消转贾氏伤怀之情,再次扯起方才那块红锦,为孩子围去。“不过,这会子你得听老身的,快把这宝贝给孩子围上。这锦襕真真儿是个神物,可消灾疾避邪秽。” 贾氏面露浅笑,打趣道:“看您,区区一件凡物,总被您说得神乎其神。” “万不可这么说。你从小到大,遭遇多少灾疾,还不是多亏有这锦襕护着?”老妇人一手提着那锦角,一手在上头来回抚过,“夫人也不想想,当年你祖父立你阿爹为汗储时,为何放着恁些宝物不赏,偏将这外教之物赐与他?”她这般问着,下面的话便越发显得如数家珍,“再说你五岁那年,咱逃出汗都,为避那叛军追杀,过天山、渡恶水、遇强人……一路上数不清的劫难,还不是都因有这锦襕护着才得保全?而今你已平安长大,又遇了这般好归宿……这宝锦功不可没。” 贾氏见她絮叨起来,便没法子再作推辞。于是,立马含笑应承:“好好好……您老说得是。真是拗不过您。” “你呀,听老身的准没错。”老妇人当即眉开眼笑,随手抖开锦襕,将其裹在婴孩襁褓之外。 不得不说,那锦襕果真非同凡物。其幅面横竖各三尺有余,四角各坠紫金环,金丝锁绣“卐”(4)字边,佛家唤作“吉祥云海相”。摊开看时,双面均以金丝绣着回鹘文字,文迹逶迤俊逸,却不知所述何言。 乍看时,那锦面红光照人。待老妇人轻轻抚去,竟见一缕金光打那文字上莹莹闪过。可当外面的日光透过帘缝照于其上时,那上头的文字又随之时隐时现,令人捉摸不定。 仅这一会儿,车马就已向前行进了数里。领队的护卫收缰远望时,正见前方道北有一座草木环抱的墓冢。 正值其眺望之时,打轿子里传出了贾氏的询问:“韩检校,此时已到何处?” 这领队的护卫闻声,洪声回道:“回夫人,前方即是博望侯张骞的墓冢,沿此路向前,过了汉江再行十数里就可入那五郎关了。” 贾氏吩咐:“既是如此,待行至那墓冢前,就暂时停下歇个脚吧。” “属下遵命。” 老妇人听闻贾氏这般吩咐当即皱起眉头,满脸晦气地对她说道:“夫人,这走得好好的,却要在那死人墓前停脚,好生晦气。” 谁知贾氏见她这般声色竟慰之一笑,搭着她的手道:“乳娘,无碍的。路经此墓,当拜。”听她这话,老妇人眉头骤涨疑云。贾氏见了,忙作开解,“乳娘,您想想,若不是一千多年前那博望候张骞始拓这‘丝绸古道’,使其贯通中原与西域两地,当年我等流亡之时,定是绝路难逃。又怎会千里迢迢来到大明?” 这话说的倒有些道理,可乳娘听了却似乎仍旧不肯买账。只见她长叹一腔怨气,依旧是面无悦色:“常听人逢庙拜佛求个平安,你却遇坟拜死人,倒不嫌沾上秽气。” “乳娘……”贾氏推着对方双手央求起来。 老妇人探手从贾氏怀中抱起婴孩,旋即将其搂进自个儿怀中,紧绷脸子朝贾氏一甩手,道:“你且去拜,我们娘俩可不随你去胡闹。” 正说此时,马住车停。又闻轿外传来韩检校的禀告:“夫人,博望候墓冢已到。” “好。”贾氏应了声,回过头来又连朝乳娘陪笑。见乳娘对她不理不睬,但顾揩揩孩子脸蛋儿,笑声笑气地哄道:“小公主,在这儿与婆婆好生候着,娘去去就回。”言毕掀了轿帘,自顾下了轿去。 贾氏的脚刚着地,就抬眼望见数十步之外一座墓冢高二丈,三五古柏生两旁,那边才见朱鹮起,这边又闻画眉唱。 虽说此地是座坟冢,倒也不乏生趣盎然,令人赏心悦目。贾氏一面舒展身骨,轻轻捶打肩头,一面又忍不住朝轿内的乳娘唤了两声。可那老妇人却稳坐轿内,压根儿就没搭那个茬。 贾氏渐知自讨没趣,哼声一笑,径自朝向墓冢踱去,车马也缓缓跟随其后。 却说,这世上的事,多半无独有偶——今日来拜张骞墓者并非只有贾氏一人。 贾氏刚行三五步,只见前方路边早已泊了一乘马车。一对中年夫妇携手下了车来,先她一步行至那墓冢前祭拜。贾氏只好适时住了步子,立在不远处静静观瞧。 那二人中,男子身高七尺有余,肤如古铜。头戴靛青色四方平定巾,身着石灰色素布程子衣,俨然一副书生模样;而那女子略显娇小,身骨消瘦,略显孱弱。举手投足之间,桃红的罗衫掩裙腰,鹅黄的襦裙随风摆。 二人相携行至博望侯张骞的墓碑前,立足便拜。 男子气宇轩昂,揖手道来:“博望侯子文公在上,真宁后生景清途逢拜会。后生今世愿秉公之宏志,效公之毅力,致力进取。他朝业满,定弘公之道,尽忠报国!” 景清诉毕,又见那女子合手祈愿:“小女子萧氏从夫拜会子文公。听闻公乃拓途大功之士,望公保佑我夫于明岁秋闱……”言至此处,只见她狡黠一笑,满口阴阳怪气,“名落孙山!” 景清闻得此愿,顿皱眉头嗔怪道:“娘子好生晦气!人家求愿,皆求高中,你为何偏偏求我落榜?” 其妻一撇嘴巴,打趣道:“七年前,夫君就已于乡试中了解元,却拒不进京参加会试,试问高中何用?”说着,渐显气恼。 景清忙作解释:“那袁相氏不是说吗——三中三辞,恭从北主,否则必有灭族之祸。” 其妻听他一说,当即冲他辣声辣气一通数落:“袁相氏,袁相氏——亏你还是个读书人,竟信那疯道人一番鬼话。自打那年秋闱之后,圣上就已下令天下罢停举试,如想再等恢复大考抑或恩科之机,指不定猴年马月……那会子只怕我已熬成了老妈子!”萧氏说着,渐感忧伤,“而我尚未能为你生个一男半女,只怕到那时,你嫌我人老珠黄又是个累赘,一脚将我踢进柴房馕糠糟呢……”话到此处,她竟拈起帕子一阵啼哭。 这一哭,顿使景清慌了手脚,连连央求“娘子莫哭”,情急之下,竟扑通跪地对那墓碑起誓:“今有子文公作证,我景清此生,无论富贵贫贱,只守萧氏一人终老。若违此心……就叫我永世名落孙山……” 一听这话,萧氏竟破涕为笑,连声道:“呸呸呸!谁要你发这毒誓?”话声落时,竟也朝那石碑跪拜起来,“子文公,小女子方才所言皆是气话,概不作数。愿您老人家在天有灵,保佑我夫君每考必得高中,一生腾达!” 随后,二人相视一笑,伏首三拜。礼毕时,景清扶了萧氏起身,一对小夫妻令人倍觉昵爱。 却说那二人转身时,正瞧见不远处的贾氏。照面之缘,两位女子相视互投一丝笑意以示敬意。倒是那景清回想方才情形,顿觉羞赧而不敢直视。 贾氏施以回鹘礼仪,含笑道:“两位这般恩爱,定能得上天眷顾,赐个聪慧的孩儿。” 萧氏灿然一笑,还礼道:“多谢这位妹妹吉言。” 双方再度欠身施礼,那景清便忙拉着妻子朝车轿而去。其间,贾氏笑眼目送,萧氏也频频回头笑望。 景清夫妇上了车轿,但闻里头传来萧氏的话,“没想到,竟在此地遇见个女菩萨,说不准给咱送子来了……” “瞧把你美的。耿五哥,咱快赶路要紧。”景清话落,轿外车夫已挥鞭驱车而去。 贾氏望之,灿然一笑。回身自去参拜那墓冢。 究竟如何参拜,以略不表。 只说斜阳渐垂时,这一队人马已过汉江,驶向了秦岭深处。又过些时候,不觉来到一条在密林峻岭中逶迤延伸的关道上。 此地唤作“盘蛇堰”。因其本是古来兵家必争的险关要塞,且相传北宋名将杨五郎曾在此驻军抗敌,因此也有墨客称之为“五郎关”。 此刻,只听闻山林中声声鹧鸪啼鸣,间或掺伴几声虎啸猿啼——这等景象令人渐感不安。 车马正行间,忽听车轿内传出那婴孩啼哭,哭声入耳,渐觉揪心。 那主仆二人自是一番哄慰,可那婴孩哭啼之声非但未见息弱,反倒越发惊悸,急得二人坐立不安。 贾氏不知如何是好,于是只得朝护卫询问:“韩检校,这行程还要多远?” 韩检校回道:“夫人,说话就要出关了。” “好。”贾氏一面应声,一面又作交待,“劳烦各位加快行脚,出关后先寻个驿馆暂作安顿,明日天亮再行赶路。” “是,夫人。”韩检校回复时,车马已然提速。 然而,越是向前,那婴儿的啼哭就越显撕心裂肺,生生将这主仆二人慌得汗水淋漓,却又束手无策。 这时,只听贾氏的乳娘怯怯商议道:“夫人,我看……咱倒不如就近返回到上元观,明日再作前行。” 这“上元观”乃是一镇,与博望城俱为城固县辖属。地处五郎关内,距此不过数里。 贾氏听她一说,当即问道:“为何?” 乳娘满怀忧虑回说:“这孩子哭得这般凄厉,老身心里着实不安。”旋即又渐皱眉头,“十年前,咱就是在这盘蛇堰遭了强人劫持……” 贾氏一听,顿觉秽气冲心,于是当即埋怨道:“乳娘,莫要再提那事。”其实此刻她心里,早已渐觉恐惧不安,却依旧硬着头皮说了下话,“何来恁多的强盗。况且,众护卫俱是久经沙场之人,乳娘何必庸人自扰。” 乳娘欲作争辩:“不是……” 她话刚出口就已忽闻轿外乱马嘶鸣,杀声乍起。未等这二人缓过神来,就顿觉天旋地转,无处定身。从外面看时,方知原来是那车轿被人以铁索钩住,猛然掀翻在地。 轿身落地时,又生生被拖出数丈远。以致轿内主仆二人措手不及,苦不堪言。其间,为奋力护住怀中婴孩,这一老一少两个妇人俱已拥作一团。 片刻,轿身撞了山石,戛然而止。二人才算暂稳神魂强忍周身之痛,打那轿中硬撑出身来,却见车夫尸首正横在眼前,着实吓得贾氏一声惊叫,一头扎进乳娘怀中。 为保护贾氏和孩子,那乳娘额头早已被撞破,正是鲜血淋漓。然而,为安抚贾氏,她依旧强忍疼痛,慌忙揽过她欲寻蔽身之地。 这主仆二人转头望时,那八名侍卫正与十余个手持钢刀且蒙着面的黑衣大汉杀作一团。来者气势汹汹,个个身手奇狠。 这时,又听乱阵之中,韩检校朝主仆二人洪声大喊:“夫人,快走!” 喊声未落,只见几个凶徒纷纷打马背上腾空而起,手起刀落之间劈得两名护卫分尸落马。 这一幕,顿使主仆二人惊声尖叫,一时不知身向何处。 这档口,又见一凶徒犹如飞熊一般猛踏马鞍,随即一跃而起,手挥寒刀朝贾氏迎面劈来。那贾氏紧抱孩子已然惊作石头,只待凶徒取命。 “夫人,闪开!”这档口,但见其乳娘纵身将贾氏猛然一推,转身搪臂挡去。刹那间,只见那钢刀顺着老妇人肩头斜劈而下——一条断臂当即落地,老妇人惨叫,凄声跪倒。 “乳娘!”贾氏惊声大呼,欲夺步上前时,却见老妇人头枕断臂,瞪着一双血目苦苦催促:“快走……” 而那凶徒却不容余地,再次扬起钢刀,刀锋隔空冲着贾氏劈来。 说时迟,那时快,乱阵之中,韩检校横空甩来一刀。那刀光飞转如盘,正中凶徒后颈,一颗头颅顷刻落地。 见那凶徒毙命,乱阵中又有两个同党如同飞猿跳木一般再次从马上跃身而起。韩检校与仅剩的两名侍卫见势不妙,也随即腾空而来,瞬间从袖中甩出两条衔着矛头的银链,锁了二人喉咙,旋身将其双双甩向路旁深谷。 三勇士着地之时,正挡在贾氏面前。只听韩检校再次朝贾氏大吼:“夫人,快走!” 这一吼,顿使贾氏惊魂归了神府。于是,她搂着怀中的婴孩朝五郎关方向跑去,边跑边不住回头望其 乳娘痛哭。 就在这时,竟忽听前方马蹄声乱如奔雷,杀声又起。又见三个凶徒打其欲去方向包抄而来,居中者应是凶徒之首,只见他提刀指向贾氏对另二人高呼:“杀了她,赏金千两!” 韩检校见大事不妙,急唤:“夫人,望回来!”声落时,欲出敌阵前来护主。这档口,又见一名护卫身首异处。至此,八名护卫已剩两人。这二人浴血拼杀,终算将眼前凶徒全部了结。却在此刻,另一勇士却冷不防招来后脑一击,当场殉殁。 举目前路漫漫,回望退路茫茫,这雄关险道之中,已只剩贾氏与韩检校二人与那三个凶徒对峙。却说那韩检校已然是体力不支,却提着仅存的一股真气怒视凶徒而来,其间侧目叮嘱贾氏:“快入右侧山林,林中有一小道可通关外!”旋即,提刀朝那三个凶徒咆哮而去。 四人很快杀成一团。韩检校前后难顾,只能竭力拖住敌手,争取尽快使贾氏脱身。而其中两个凶徒却陡然飞身将身旁的车轿朝着贾氏踢将过去。那轿身翻转生风,煞有一派力摧山岳之势。 见贾氏命悬攸关,韩检校旋身斗转,飞跃而去。落地之时,隔着贾氏挺身一挡,顿时被那横冲之力撞得口鼻呛血,扑通跪地。 却道是“宁作崩峦气自弘,视死如归真英雄!”韩检校倒地之时,顺手打轿架上抓过一串铜铃,径朝一凶徒脑门砸过去。那凶徒因疏于躲闪,当即颅骨碎裂,魂飞魄散。随后,他又双手撑着身后的山壁,生生将那半碎的车轿反踢回去。一人始料未及,被斜身撞向路边深谷。旋即,只见那人揪着一簇短树,身挂崖壁连声惊叫。 韩检校轰然倒地,口鼻淌血,眼望贾氏上了山道,这才渐渐闭了双眼。 一番周折过后,贾氏已怀抱婴孩逃至半山。相距虽远,可那凶徒头目却仍能望见其身影。正当那人欲举步追来时,却顿觉右腿被死死绊住。待其朝地上俯视而去,才发现贾氏乳娘正以一只独臂死死紧勒其脚踝。凶徒暴怒,再次挥起钢刀,朝其肩头猛砍而去,其凶残之态,与豺狼无异。 老妇人一声惨叫,当即甩头猛朝其脚踝后方的筋骨咬去。只见那人额头上青筋骤涨,仰面号叫。 “老子砍了你这老胡狗!”他一面凄啼,一面提刀朝她猛刺而去。可令他没想到的是:接连三刀下去,非但未见那妇人松口,反倒致其痛下死口,硬是打他脚脖上扯下一块肉来。当即痛得这凶徒额前血涨,口眼移位,抻着脖子杀猪似地嘶号。 极痛之中,他又朝老妇人疯砍一通,终至其气绝而亡方肯作罢。而后,又瘫坐在地,纵刀挑了她的腰布,紧紧勒住伤口。复又抬起另一只脚狠朝那尸身蹬而去,欲将她再剐一遍而不足惜。 这一刻,他转头望向山林,贾氏已不见影踪,却听闻打路边崖壁上传来呼救之声:“聂头儿,救我!聂头儿……救我!” “奶奶的,一群废物。”他一面痛骂,一面奋力撑起身来,拖着那条残腿挪移过去,终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方将那人拖上崖来。 二人各扯面罩,瘫坐崖边一通喘息,这时方见其真实嘴脸。 独说那个被唤作“聂头儿”的残腿恶徒。虎背熊腰坐如枭,立身当有八尺高。豹鼻鹰眼蛤蟆口,颊若黑猿三寸毛。 二人喘息片刻,又闻其提刀斥令:“快追!那贱人不死,难向指挥使大人交差。”说着,便伸手搭向身旁那人肩膀。 那人得令,立马搀他起身。一面担起他那条粗壮的手臂,一通嘟哝:“为了杀个女人,害得十几个兄弟送命。真不知这娘们儿哪里得罪了他……” “你懂个屁!”那残脚的家伙骂道,随之又是一通呻吟,“她若不死,小姐岂能独大?” 听他一说,那人摇头一叹,道:“这些娘们儿斗法,倒比咱爷们儿还狠。” …… 话说另一头,不知不觉,那贾氏怀抱婴孩已在这深山老林里奔逃了大半个长夜。层林之内,总会隔三差五传出阵阵鸟雀惊鸣,间或伴着山中野狼凄号悚然入耳。 月光照进丛林,但见贾氏脸上已被树枝刮得伤痕累累,身上的衣裙也已破烂不堪,唯有那怀中的婴孩倒还睡得恬静安然。 身处荒山野岭,如置炼狱。此刻,贾氏能见的光亮,只有那密林梢头一点月色和怀中那锦襕上时隐时现的萤萤之光。这一夜,贾氏之心如在魔窟里挣扎,更似在炭火上煎熬。她努力压抑万千恐惧,欲哭却不能发出声儿来,生怕惊了沉睡的婴孩,更怕招来那林中野兽。 回想此前种种遭遇,自然心悸难平。然而,为了怀中这弱小的生命,她自知应当振作才是。 有道是阎君索命不由人,使得阴魂死纠缠——只是稍适片刻,林中不远处竟又传来两个凶徒的动静。举目望去,只见声响之处正有两团火光朝这方晃动而来。 贾氏惊慌举步,转头朝前奔去。可没出得三五步,便被一束乱藤绊倒在地,顿时惊得怀中婴孩哭声乍起,也随之惊动了身后的凶徒。 那二人闻声,便是一通呼呼喝喝,急得贾氏硬是挣断了脚下的藤蔓,起身拼命奔逃。 沟沟坎坎不知跑了多少路,兜兜转转不知身在哪座山。 这一程下来,已到了五更天。贾氏已然跑断了腿,也痛断了肠。本想继续逃亡,却又不得不停下脚步——因为,如再向前,定会坠下万丈深渊。 抬头看,前无去路;欲回头,退路无门。贾氏顿觉心如死灰,整个身子就如同河泥一般瘫在地上。此时再看她,头上的羽冠早已不见了踪影,及腰的长发也已散乱不堪,一双赤脚血肉模糊,一张花容血泪斑斑。 喘息之间,她缓缓掀开锦襕一角,含泪望着那婴孩红润的小脸儿,却见那孩子正翘着小嘴儿静静望着她。贾氏扶起婴孩的额头紧紧贴在脸上,泪珠子如同断了线一般,一滴接着一滴打湿了锦襕。 然而,才享片刻宁静,那孩子再次啼哭。正当贾氏准备给那婴孩哺乳之时,竟瞧见五步之外一条黑身长虫正在死死盯视着她。那长虫身有一丈,粗如杯口,鳞片黑得发亮,一边吐着红芯,一边朝她慢慢靠近过来。 贾氏慌忙将孩子紧紧搂在怀中,慌乱中从身边摸过一根木棍,一面指向蛇头以作抵御,一面委身后退欲作逃避。眼见这母女俩离悬崖越来越近,竟听得前方响起了喝彩之声。抬头望去,正见那两个凶徒三步之外拍着巴掌狂笑。旋即,只见那瘸货抻起嗉子朝那长虫唤道:“好畜牲!给老子狠狠咬她!” 见他那副德行,贾氏眼中现出无边切恨,沉声骂道:“禽兽不如的东西!” 可那二人听她这一骂,反倒越发来了兴致,笑态也越发猥琐不堪。 世人常言: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如此兽性倒是颇招畜牲倾慕,更引那毒虫抬爱——正值二人仰面大笑之际,那长虫突然转头,身躯顿时弹起,径直朝那瘸货面部飞射而去。瘸货未及闪躲,左眼正着蛇口,顿时被咬得满地打滚,痛不欲生。 突见那般情形,另一个凶徒顿时被惊得六神无主,连钢刀从手中脱落也未察觉,只是一个劲儿围着那瘸货团团转,连声唤着“聂头儿”。 只是眨眼的工夫,那“聂头儿”已被长虫缠了脖子,出气受阻,进气更难,一张脸憋得青筋暴起,色如浸了狗血一般,红里透着一片黑,黑得又似一块砖。 翻滚之间,他趁机抠住那长虫两腮,试图掰开其口,也好促使它痛快来个“龙吐珠”。然而,任凭其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也未见那蛇口张开分毫。情急之下,他打身旁摸起钢刀,横刀游刃朝蛇颈割去,竟未料这一刀下去,顿使长虫一阵痉搐,将他整个乌珠叼了出来。 此番炸颅之痛实难臆揣,那般惨态更教人不忍直视。只说他又是一串刺耳的惨叫,猛地挥手将那蛇头抛下悬崖。与此同时,一只独眼却望见贾氏抱着婴孩正欲举步脱逃。于是,他一手按住眼窝子,另一只手直指贾氏,朝那个已然呆若木鸡的手下连哭带喝道:“杀了她!” 这一喝,顿将那人惊魂招回了躯壳。他忽地转身,一把揪住贾氏长***起巴掌就是一记耳光。贾氏躲闪不及,生生被㧐了个趔趄,险些坠下崖去。 此刻,怀中的婴儿也哭得更加凄苦。 可那畜牲听闻孩子啼哭,非但未生半点怜悯之心,反倒如同凶狼恶狗一般猛扑过去,再次薅住贾氏头发,将其死死摁在地上。贾氏探出一臂,欲想挣扎而起,却被他以膝盖碾住臂弯,并伺机夺过孩子,猛地将其甩向崖下深渊! “还我孩儿!”贾氏顿时血目圆瞪,已然心碎疯魔,而胸口却再次招来那畜牲猛然一踏,顿时鼻口呛血,险些背过气去。 一想孩儿惨死,贾氏万念俱灰。再望向那畜牲一脸狰狞,就算将其千刀万剐也难解心头之恨。于是,她趁势死死抱住那畜牲的一条腿,猛朝崖下一翻身,二人当即坠下深渊…… 贾氏之命,堪令人怜。论出身,本是皇族;问归宿,却葬荒野。二十二年芳华,仅如昙花明灭一瞬间。然而,命中造数终属天意,纵使百般挣扎也是徒然…… 言到于此,只留作者一首《香魂叹》,以作凭吊: 『寥寥清福太伤神,偏偏浊祸不由人。 金枝贵至千万贯,青天贱作三五文。 东君有心施怜雨,西风无意布行云。 仙葩饮泪愁苦果,凡胎泣血祭香魂!』 第〇〇七回 子午道中圣僧救女 绝尘台下怪道识人 层峦绝顶处,晨鸟争鸣;千尺深涧中,云雾翻涌——一轮旭日正从这里冉冉升腾。 放眼望去,深涧两侧断壁嶙峋,那形貌有如刀砍斧劈而就,更似神力撕裂而成。涧底汉江滔滔,声若擂鼓,一番番回音震壁,又似藏龙卧虎呼之欲出。就在那惊涛之上,一条不知何年架设的栈道如同爬蛟游蛇一般附于绝壁半腰,自东向西攀崖而去。 清风袭来,只听闻那山林里忽然传出几声慈乌惊鸣,随后无数山鸟随之跃然飞出丛林,结着队地在那山涧上空盘旋一遭,转头朝西鱼贯而去。 却说,此时那栈道上正悠悠行来一人,头戴斗笠,手拄木杖,看衣着装束,应是一僧者。 眺望谷中景致,那僧者似是动了诗兴,只闻他行进中娓娓吟来一首《入孤涧有作》(1): 『谷中何人住,山腰有径通。 老猿时挂树,好鸟自吟风。 古涧云天碧,连山霞日红。 隐居惭未遂,明日片帆东。』 诗毕,那僧者住了足。只见他环顾涧中晨景,一脸舒悦之色——此人正是那西行寻经的高僧“宗泐大师”。 宗泐回望之时,发现身后摇摇走来一位肩扛斧头,肩头斜绕着草绳的老者。光看行头,便知那人应是经此道前去伐薪的樵夫。 宗泐静候了片刻,待那樵夫走近前来,朝他施了僧礼道:“施主,贫僧幸会了!” 那樵夫住足后,上下打量了一眼宗泐,随后笑呵呵地回礼:“幸会。听大师傅口音,非是本地人吧?” “施主好眼力,贫僧自金陵而来,路经此处,欲往西域而去。” “哦……?” “烦问施主,此道唤为何名?沿此道前行可否能通往那嵩山寺?” 老樵夫捋着胡子笑说:“此道名唤‘子午栈道’——大师想去那嵩山寺,应是绕远了。”随后,他便顺着栈道朝西指去说“沿此路西行二里,有一断崖,名唤‘观音岩’。岩西百步之外有一石径斜穿这盘蛇堰直抵城固县五郎关内,大师傅入关后向西北再行三里入上元观镇,见一古刹即是那嵩山寺。小老儿欲去前方打柴,可伴大师一程。” 宗泐合掌,道:“如此甚好。” 言毕,那樵夫引着宗泐向西而去。 行进中,樵夫笑问:“我汉中之地僧庙众多,却不知大师傅为何偏偏只往那无佛之庙?” 宗泐笑答:“贫僧久闻那嵩山寺有些称奇,故而先前与几位僧友相约今日在那里赴会。施主称那寺乃无佛之庙,不知是为何故?” 樵夫笑答:“想来这也算是一奇。据说那古寺已有六百余年——相传本是那大唐画圣吴道子晚年在此地隐居悟道时所建。然而那庙虽为扬佛之地,却未置一尊佛像。” 宗泐听此一说,甚为不解:“哦?既无佛像,又如何供奉神佛香火?” 樵夫道:“谁说不是?据说那吴道子(2)后半生画遍长安名刹,却常自以为那些画作多是依庙附会之作,因此便动了毕生积蓄,依着个人性情,为平生最得意的三幅画作建了三殿。” 宗泐更显好奇,问道:“却不知是哪三殿,殿内所绘为哪三幅画作?” “一者‘极乐殿’,殿内绘有《天王送子图》。” “此图古今闻名,天下诸庙中多有所绘。” “三者‘幽冥殿’,殿内绘有《地狱变相图》。” “此图摹本贫僧也曾有所观瞻……想来那殿堂命名倒也称奇,倒像依‘神、人、鬼’三界而定,却不知施主为何只截一道二?” 老樵夫哈哈大笑:“大师傅才思不凡。至于那第二殿,小老儿料定大师傅定是闻所未闻呐。” 宗泐一笑,道:“贫僧愿闻其详。” “那第二殿名唤‘浮生殿’,殿内所绘当是那吴道子生年无双之作了。” “哦?却不知那阁中所绘为何?” “乃是一幅《推背幻世图》。” “《推背幻世图》?贫僧倒是听过唐时曾有《推背图》传世至今,乃是大唐相士袁天罡(3)与李淳风(4)合著之预言奇书。” “不错。据说那壁画正是吴道子参透了《推背图》中一则预言绘就而成,并在那画中题了诸多诗谶——据说那《推背图》本身就是一部哑谜,这倒好,经那吴道子一画,只怕要变成谜中之谜喽……” “如此说来,前往那庙中猜解图中玄机的香客应是不少?” 老樵夫哈哈大笑,道:“那怪庙既无佛像可拜奉,又画得一桩葫芦案(6),寻常百姓谁舍得去那里费香火?不过听说,数百年来,倒时有些落难的官人和仕途无望的举子去那画前诉苦叫屈。”此时,这二人已行至到了一处山林道口,老樵夫住了脚,朝宗泐拜别,“小老儿就此别过,大师傅自顾向前就是。” 宗泐拜谢道:“多谢施主引路。” …… 却说宗泐沿此道一路向西而去,沿途钻过几株斜生的古柏,又侧身避开几棵歪长的枯木,远远的,一道断崖便呈现在宗泐眼前。抬头望去,那崖壁自上而下刻着三个漆朱的颜体大字:观音岩。 且说这石岩:其高,难见顶;其陡,蚁难行。朝上望,如剑直刺白云天;向下看,惊涛撞壁起白烟。 宗泐尚未来得及慨叹,就听见一声声婴孩的啼哭从那岩侧传来。寻声仰望而去,眼前景象顿使宗泐心中一阵愕然——只见那岩侧半山处,绿茵茵一株仙姿婆罗树;翠盈盈,满树碧叶闪光华;红馥馥,躯干好似丹桓立;银灿灿,好似有花又无花。此刻,那树头正百鸟喧腾,结着队地旋转飞鸣。 宗泐兴目神往之间,竟又闻那婴孩啼哭之声。定神细视遥见一红锦兜着襁褓高悬在一枝细梢上,荡荡悠悠,摇摇欲坠。此状,顿使宗泐心中一惊,生怕那襁褓掉落伤了婴孩。于是,他慌忙躬身合掌复念起“六字大明咒”,以为其祝祷,求神佛护佑。 却未料那经咒刚念三遍,宗泐顿觉头顶有个影子飞闪而过,睁目仰望,竟是一只如雕一般大小的奇鸟振翅而来。其身如雉,尾生七色翎羽,翅如紫霞炫目,头上彩缨迎风……待其引颈盘旋之间,宗泐分明看见那奇鸟双目之中竟各生双瞳! “定是那重明现世!”宗泐惊愕不已,连念“阿弥陀佛”。 眨眼之间,只见那奇鸟渐收羽翼,竟然探爪落在那悬着红锦的细梢上——这一举动,再次揪起宗泐那颗悬而未定之心,只得朝那鸟连连唤道:“我佛好生,万万不可……”他话语尚未吐尽,却见那鸟一声惊鸣,猛然扑振双翅压弯树梢,梢头襁褓顷刻顺势滑落,伴随婴孩一声惊奇的欢笑迅速坠落——这情形着实惊了宗泐,慌忙跨去欲将其接入怀中。而那襁褓落至中途,竟又被树枝挑住了锦角的金环,悠荡片刻再次滑落,随之再次响起婴孩一阵欢叫。欢声落时,却见那锦角上的环扣已挂在宗泐引臂可及的一根树枝上,左摇右晃之间,已惊得宗泐一头冷汗,连连惊呼“善哉,善哉!” 稍稳心神,他踮脚探臂将那襁褓从枝头取了下来,小心翼翼地将其抱入怀中。低头看去,那襁褓中的婴孩正忽闪着含泪的眸子朝他脆声嘤笑呢,那精灵一般的音容真是生生怜煞个人。 宗泐捏着袖子,轻轻拭去孩子眼角的一线泪痕,随即擦了自个儿额上的汗珠,回望那树端的重明鸟欠身施礼念道:“歌逻频伽,善哉,善哉……” 那鸟似是听懂了人语,引颈一声长鸣,振动翅膀凌空而起,旋身引得众凡鸟朝西去了。 宗泐目送群鸟消失天际,低头再左右细细看过那婴孩,并兼顾了一眼包裹婴孩的锦襕,随即凝视锦边的一串金光闪闪的回鹘文字,当即惊语道:“《文殊》真经?”旋即又轻点那孩子的小脸儿笑赞到:“妙锦,妙锦呐!”却说他神色中似是恍然大悟,随即摘下斗笠,怀抱那婴孩朝西跪拜道:“我佛如来,善哉善哉……” 拜毕,宗泐戴上斗笠,抱着那婴孩起了身,正欲举步前行时竟听得山谷之中响起了方才路上所遇那老樵夫的悠腔清唱,细听词牌,乃是一支《卜算子》。词中唱道: 『生身已如棋,步步天地局。 随缘兜转是命盘,皆在定数里。 聚散终有时,来去自有期。 若是缺他少了你,怎成一出戏?』 …… 言转另一头,城固县,上元观镇。 远远望去,平原小村,木楼错列。镇西一高冈之上,松柏簇掩一座傍山的庙宇,与这小镇人家隔河相对。 却说,河岸一头,缓缓驶来一马车。车到滩上,车夫便收了缰绳,车马驻脚后,一青衫男子掀了轿帘先行落了地,随后便转身引着轿中一女眷下得车来。 这二人正是前一日贾氏于张骞墓前邂逅的那一对夫妇,男子名唤景清,女子家姓萧氏。 夫妻俩下车之后,只见景清朝车夫交待了两句,便转头牵着妻子的手踏着河中的渡石朝对岸跨去。稍顷,二人渡了那河,便到了嵩山寺的石阶下。 景清笑眼望了萧氏,指着那寺庙道来:“此地便是袁相士所说的嵩山寺。” 萧氏静静一笑,略见打趣地说:“瞧你那般兴致。这秦地僧庙如云,哪个不能烧香?何处不能拜佛?偏偏要打真宁行上数百里奔这孤庙而来。” 景清笑了,衷诉道:“娘子此言差矣。可还记得半月前那袁相士之言?” 萧氏朝他瞪着眼睛叹气,道:“记得……那疯道人的妄语你也信得?” “万不可这么说。娘子可知那袁相士是何来历?” “知道,那人不是叫袁珙吗?人称柳庄居士。这一路你都说了三遍了,也不瞧瞧,他举止疯癫,满口荒唐话语,哪有一点居士样子?” 景清摇头,牵起萧氏的手,一边拾级而上,一边细细道来:“娘子此言差矣。那袁廷玉本是前朝翰林阅官袁士元之子,其先祖乃是大唐第一相士袁天罡。传说此人生来即有异禀,后又于海外洛伽山(6)遇异僧授与天目识人之术……至今被其所相之人,无一谬判。” 萧氏瞥他一眼,道:“亏你一介书生,还信得这等诓语。那疯道人说夫君他朝大考定会跻身‘三鼎甲’之列,这话我倒是爱听,可末了偏要臭熏熏补上一句‘日后如不能审时度势,必招灭族之祸’听着就觉秽气!” 景清摆手,道:“嗳……想来那人倒是个言直性爽之人。言中轻重,只当警言策行就是。” “知道了……那人不是说今日你我来此庙祝祷,定能得神佛垂怜赐一孩儿吗?真如其所言,我便信他。如若不然,看小女子不一把火烧光他须发。” 景清当了真,忙劝说:“娘子久患心疾,切勿动气。就算此言落空,我等姑且只当是游历山水,不也是件赏心乐事?” 萧氏住了脚,笑说:“真是拿你没法子。为妻不过说说而已,夫君何时见我使过泼腌?” 言到于此,二人已踏上寺前高台,抬头望去,只见前方五步外有一青石板,石板长约三丈,宽有一丈,厚有三寸,纵架于拦在寺前的一道莲池上。石板两侧清涟摇漾,白莲盛放,偶有几枝已结出莲蓬来。莲叶间,锦鳞戏逐,乐然成趣。 从此处望进寺院,只见青砖围墙一古刹,三殿自北朝南下。正闻寺里辰钟响,声声遥与风铃话。 二人再进一步,萧氏正欲举步踏上青石,却被景清拦住。朝着景清着眼之处看去,只见那青石板上雕有文饰。 环而细视,只见青石四边雕有千“卐”符。沿着下方的“吉祥云海相”,几枝浮雕的莲花叠于其上,顺着雕花向前再望,只见自右至左,刻有阴文词句,见字迹形态,似有大唐名士颜真卿笔工之气。 单说这词句,题为《绝尘台记》(7),记中述: 『风过林梢,云过寒塘,风云变幻,际遇无常。人之于世,生之于亡,人生如是,形色匆忙。 寻道而来,觅道而往,寻寻觅觅,道阻且长。是也难留,非也难挡,是是非非,未结青黄。 望苍山,葬了黎民葬公王,原来贵贱同一堂。观沧海,荡尽清明荡迷惘,终是真假两茫茫。 刀剑舞,干戈狂,折戟沉沙处,尸骸傍一旁。恨水冷,怨气凉,油尽灯枯时,血泪一行行。 古来千般事,究来只一桩,得与失,费思量。今日绝尘去,皮囊做行囊,空空然,不相望!』 文末落款:兴元甲子岁初,清臣绝笔。 观到此处,景清大叹:“果真是文忠公颜真卿之真迹!” 萧氏随之一阵错愕,问到:“看文中所抒之情,甚是悲烈彻悟,怎可能是那般慷慨之士所述?” “娘子不知,这‘清臣’乃是颜真卿生时字号。那‘兴元’本是大唐代宗时所用年号。正是那年,文忠公被奸相卢杞陷害遣赴叛将李希烈部,当年八月不幸被其杀害。那文忠公本就是我秦地之人,想是赴义之前,就已看破时局,料定后来之祸。看此文,定是其寻机回乡诀别时,路经此庙所留绝笔。” 夫妇俩说到此处,忽听身后有人哈哈大笑道:“景解元如不审时度势,难说将来不会步那颜真卿的后尘!” 二人回头时,那人已差三五阶步上台来。只见他身高五尺,已近半百模样,圆脸阔额,吊梢眉,獐鹿眼,青牛鼻子,八字须,下巴上一绺花白三寸髯,两只耳朵似是金莲底子顶头尖。这人本就是一副世上难见的奇人相,外加一顶青布巾子罩头探出几丝絮发来,身着皂色得罗,琵琶袖里叉手抚肚抱着怀。 此人正是先前这夫妇二人谈及的相士袁珙。萧氏听了方才那话气不打一处来,似笑非笑地朝他调侃说:“疯道人,小女子正等着烧光你须发呢。” 景清忙低声示意道:“不可无礼。”说罢,揖手朝袁珙施礼,“袁相士,晚生这厢有礼了。” 袁珙一声爽笑,在景清合揖的手上拍了一巴掌,说到:“罢了吧,你这一拜怕是会折了老夫的运数。” 萧氏气嚷道:“你这疯道人!又是满口胡言!” 景清拦道:“娘子,莫要造次。” 袁珙却大笑,道:“你这娘子性情爽直,不像书生你,掬泥太多反倒箍了头脑。” 景清挠头憨笑,道:“晚生受教。” 袁瑛摆了手,指着那青石板道来:“景解元可知那‘绝尘’二字是何意?” “晚生愚拙——看字面似是‘一朝看破,绝尘而去’之意。” “也不尽然呐……那颜真卿纵然看破,释然即可,却为何以文字言表示人,又为何被人刻上石台,架于被这方塘阻断的去路之上?” 萧氏道:“一块‘垫脚石’而已,能有什么说道?” 袁珙摇头,道:“非也……这分明就是在以那颜真卿的彻悟警示后来之人。绝尘,绝尘,人逢绝路,当学会变通,绝不可步其后尘!” “好一席妙解!” 这声音有如洪钟,自身后传来。三人回望,只见石阶半腰上来一僧一道,一老一少。 道为老者,容颜虽至耄耋,眉目却尽舒悦色,印堂白如烟雨,身形好似云鹤。网巾束了皓雪,羽扇悠然轻握,一席青纱鹤氅,隐见道袍如墨,襕下时现素履,步如螓蜓(8)起落——乍一望道骨仙风,定神看新爽利落。 老道人身旁紧傍着那僧者,其年岁应正值不惑。只见他身形如虎却敛其威,腿脚如熊却缓如龟,土灰的僧袍里兜着傲骨,印堂的戾气外饰掩慈悲——初见那三停五岳(9)就不是等闲之辈,细捉摸那四渎六府(10)便知绝非善类! 刚才那夸赞正是这僧人所言。 见阶下老道人与其拾级而来,袁珙连忙朝二人拱手喧迎而去,景清夫妇紧随其后步下石阶相迎。 只听那袁珙朝老道爽朗笑道:“席老道尊,廷玉这厢有礼啦……十年未见,道尊这身子骨可曾安好?” 五人在那石阶中途的缓台上住了脚,虽多是素昧平生,但笑视之间都相互施了礼术。只闻那老道人慈目含笑,冲着袁珙调侃:“不负你当年所言,老道我果真平安活到八十了!”言毕,又与那袁珙爽性大笑起来。 随后,只见那僧人朝袁珙主动拱手逢迎:“想必这位道兄便是那名满天下的‘天目神人’袁居士?” 袁珙闻声转头着胡须朝其上下打量起来。只听那老道人引见说:“这是本道的隔门弟子。” 那僧人欠身自报家门道:“小僧姚广孝,法号道衍,姑苏人士。今日得见,三生有幸!” 这姚广孝本以为一番寒喧亦能换来对方同样的回应,却不料那袁珙指指点点地惊叹道:“是何异僧!目成三角,形如病虎,性必嗜杀,他朝必是那刘秉忠之辈也!” 在场者皆知,那“刘秉忠”本是前朝政客,其生前大功名垂当下。故而,听闻袁珙这般赞叹,众人皆定了神色,转头又朝那姚广孝细视而去。 这话听得姚广孝心中大悦,纵然再作佯装,也难免喜形于色。只见他逊言还笑道:“道友谬赞,贫僧惶恐!” “嗳……和尚莫作谦卑。贫道如未说错,如今早已入朝了?” 姚广孝大惊,与那老道人瞬息对视后朝袁珙回应:“道兄果然神人也!小僧现于京中善世院谋得一席僧位,现已五载有余。” 他口中那“善世院”本是朱元璋经管天下佛事,于礼部之下所设的僧署,自开国以来,已几易其名。 二人对话,听得那萧氏将信将疑,暗磓了景清一肘,私语到:“这道人真有那般神通?” 守着旁人,景清生怕失了礼术,微微摇头示意其莫要多言。可萧氏那话却落进了袁珙的耳朵,于是他转头看向萧氏,却指着姚广孝大笑说:“方才可听闻这和尚本是姑苏人士?然其言语中分明闻得几丝金陵口音,如此言辞习气,岂是一日之果?” 袁珙这一说,引得那僧、道、儒三人豁然大笑。姚广孝佩服得五体投地,进而恭维道:“袁道友神目如炬,心细如尘,贫僧今日算是开了眼界呀!” 袁珙捋了胡子大笑“和尚过讲。”旋即,转头引了景清夫妇,向二人兴然抬举那道者说:“来来来!贫道为这小夫妻引见一下。这位尊者乃姑苏灵应宫子阳子真人,那名动元明两朝的‘再世李耳’席应真便是此翁。” 席应真指点着袁珙的脑门,摇头笑道:“你呀……尽为贫道扣那通天的冠冕……” 景清满脸荣幸之色,连忙拱手作拜说:“真宁后生景清携贱内拜过真人。” 萧氏扣腹欠身,施礼笑说:“小女子萧氏见过尊长。” 席应真回说:“切莫拘礼。既是廷玉之交,只作自家父兄相待就是。” 这话听得萧氏顿时丢了客套,一步便跨到了席应真身边,搀过他的臂弯,盈盈笑说:“拘泥了半晌,还是与您老的言语来得自在些,以后我就称您道爷爷了?” “娘子……”景清扯了萧氏衣袖,低语道:“休要无礼。” 席应真朝景清摆手阻拦道:“唉……无碍的。你娘子爽然随性,甚合老道人心意。”言毕,席应真开怀朗笑起来。 萧氏不解地问:“道爷爷,我就不明白——您身居道观,怎会收得这位佛门弟子为徒?” 这话听得那僧、道、儒四人一怔,却只闻那袁珙大笑说:“这也是贫道不解之处啊。早年听闻,道尊门下曾有二徒,一徒陈理,即是那陈友谅之子;二徒陆嗣源,乃道尊外孙?” 席应真含笑点头回应:“廷玉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贫道弟子实有三位,今日所见这道衍,乃是我三十年前所收投门弟子。至于方才所说那两个小徒,皆是入门而未入道,见修而未见果呀。” “哦?如此一说,那二徒?……”袁珙引着席应真等人拾级上行,静听其述。 “十五年前,蒙当今圣上垂信,将那陈友谅之子送我门中教化。然其闻道数载,难专其性,八年前被圣上下旨放逐高丽。至于贫道那儿徒,也就是我那外孙陆嗣源,自幼常伴贫道左右,非但无心向道,倒是对佛法甚为痴心,况其生来袭了其祖上所好,精于茶术……故十年前辞我道门而去,奔了杭州灵隐寺拜于见心法师门下,成了一茶僧。”言到此处,他释怀大笑,轻拍姚广孝的臂弯,“如今,得承贫道一生授术者只有这沙门子弟呀。” “道尊这真传弟子自佛门而来,而那佛门有僧又是自道尊门下而往……如此缘法倒也不失为一桩趣谈呐……” “廷玉所言极是。” 二人话题至此,忽闻寺门中传来一声朗笑,随之便是一席依境附会的七言诗语: 『我坐禅来你修真,你家正对我家门。 你我若非同归路,怎见门前往来人?』 众人望去,只见寺门中正步出三位僧人。一僧为老者,年约六十有余,高七尺,一身瘦骨,内着一件茶褐色交领大袖僧袍。袍外,一席碧色金襕袈裟绕身而来,围至左肩头扣结一块白玉跋遮那。右手扣握着一杆观音尘,左手抚着那尘端的雪绦缓缓行来——如此扮相,应为僧官仪容。 身后左边那僧年岁次之,三十有余,体态健硕,内着一领海青,肩披红色玉环金钩衔扣的袈裟,这穿着应是住持身份。与他并行那僧人年纪最轻,看样子不足三十,眉目清秀,身骨清峻,一身灰蓝色宽袖褊衫,腰间围一靛青色打褶的断俗,绕了一根黄色垂绦腰绳束于其上,毋庸置疑,这本是一侍僧。 三人一出寺门便迂转至那莲池左侧的石径相迎而来。 为首的老僧人合掌笑迎道:“席老道尊,久违了!” 席应真笑语回应:“见心大师,时隔三秋,如隔三世啊!” 见心大师,本名“来复”,十年前经当时中书省参知政事胡惟庸引荐,以“江南有道浮图”之名被征召至金陵说法,一时间名动江浙,并因此而受朱元璋赏识,擢提为杭州灵隐寺住持,京中善世院左觉义,参与国家佛事。 来复与席应真相见,免不了诸多客套和寒暄,言辞中向来者引见了两名随行僧人。从其口中得知,那中年和尚法号“惠复”,俗名杨行祥,河南钧州白沙里人士,是这嵩山寺住持。近年与那来复交从甚密。至于那青年和尚,法号“惠聪”,正是那席应真的外孙陆嗣源,族系大唐茶圣陆羽二十九世孙,现为来复座下侍者,兼顾于杭州西湖龙井寺,当时称延恩衍庆寺的贡茶主事僧。 待寺前这八人中初见的都相互引介算是初识,来复便伴同席应真一干人等在那应祥住持的引领下,绕开那“绝尘台”进了寺门。只说这寺果真不同凡响,一门之内竟然别有洞天。举目望去,只见院内东西两侧各是一行广玉兰,树上华叶叠翠,荣光熠熠,枝端兰朵犹如雪莲乍放,香远溢清,引得蜂围蝶阵。 院落正中,是一条由五色黄河石石卵铺就而成的行道,一直延伸至前殿。那殿高有五丈,宽过九丈,石座石围,红柱红门。斗拱重檐上坐兽衔铃,檐下旋子上绘有描金的“八部天龙”。殿前匾额上赫然书有“极乐殿”三个大字,下方殿门左右各附一联: 『造十善业果,化育永世慧根; 饮八功德水,普泽无疆净土。』 欲知端的,且看下回分解。 第〇〇八回 嵩山寺苦命女得名 浮生殿幻世图预言 书接上回。 众人入了极乐殿。 且说这殿阁,金砖铺地,自西向东,共有十一根楹柱拔地而起,自南至北,如厮四排擎顶。居中四楹,上贴赤金叶。仰望上头,梁为沉香木,接连金丝榆。定睛之处,只见澈蓝的穹顶上绘着一簇簇点了银蕊的优昙婆罗花,移步之间,可见那花朵之中乍现灵光,亦真亦幻,美妙绝伦。穹顶正中的藻井通径约有九尺,向上深陷三尺,内绘佛光普照象,四周绘着黑、白、黄、红、绿五只示有五种寓象的大鹏金翅鸟。 此境本已令人称奇,然待众人朝大殿正中的墙壁望去,更是惊了五官。 那壁上本是一幅《天王送子图》。乍一看,图中故事与别处寺中所绘画境无异。凝神之间,却可见那上面并非凡功笔触,所用材料皆非寻常之物——那墙壁乃是用金丝楠木凿了隼卯,并排咬合铺就而成。而那《天王送子图》则是依照画者的笔触复雕了一遍,每根线条兀作隆起,且用朱砂混了些许金粉漆就成图。旋足观望间,那图上的人物总有金光闪过,仿若说话间就要翩然飞出画壁而来。 那住持“惠复”和尚身为这寺院的主人,自然也少不了一番解说,其言绘声绘色,众来客也听得神思入境。一行人等绕殿观摩,赞的赞,叹的叹,问的问,拜的拜。 其间,只见那相士袁珙手指壁画,笑眉笑眼地提醒景清夫妇说:“二位,欲想求续香火,此时不拜更待何时?”说着,便往惠复面前指引。 景清夫妇听了这话,又望了一眼那惠复住持。 惠复上前笑应:“二位,且拜无妨。我寺并无戒条陈规可忌,诚然即可。”说话间,他已伸手将二人引至了画中的“天王”像前,并从前方的香案上捧起香盒送至二人面前,其余人等则个个笑眼欣眉地立于三步之外静候。 这对小夫妻相视一笑,各自从中取了三支贡香,借着案上的油灯引燃后双双擎着香,躬身朝那画上的“天王”拜了三拜,随后将那香插进了香炉,又双双跪于蒲团上叩了三个头。 此间,那惠复住持则侧立于案旁,敲了三声案上的木鱼,待二人礼毕时又击了一声铜磬。 说来也巧,那磬音未落,就闻殿外传来阵阵婴儿啼哭。 那哭声着实惊了殿中众人,僧道们一脸诧异,夫妇俩一脸茫然。由着那啼哭声越来越近,众人引颈朝殿外望去,只见一沙弥引着那宗泐进了殿来,且见他怀中正抱着那嘤嘤哭泣的孩子。 宗泐一手抱着孩子,一手竖掌谢施礼,笑作寒暄:“阿弥陀佛。诸位,贫僧来迟了。” 来复夺步迎上前去,朝宗泐寒暄道:“季潭师兄,我等有失远迎了。这……”他指向宗泐怀中的孩子欲问其故,却又一时间不知如何措辞。 宗泐摇头一叹,当着众人将那孩子的来历细说一番。 众人皆为那孩子满目悲悯,只有那袁珙哈哈大笑道:“奇缘啊,真乃奇缘!想来这婴孩自有天助,命不该绝。先是在绝境之中得遇大师相救,随后又辗转入得寺来与求子之人相见,这正是缘法弄巧,天意作局呀。”说着,竟转身萧氏一笑,“景家内人,上天为你夫妇送孩儿来了,还不接下?” 萧氏一时间没回过神来,倒是那景清又惊又喜,忙不迭跨上前去从宗泐怀中接过孩子,转身抱给了萧氏细看,只见那婴孩小脸扑红,似是哭得没了力气。景清又在萧氏眼前轻晃了一下那孩子,示意她将孩子抱过去。可那萧氏却满心纠结,一脸复杂的神情。 “景家内人,接了吧。这娃娃便是你的福报”袁珙笑说,随之又自拍胸口,“贫道敢保,你日后定然还会有子降临。” 萧氏听了这话,环顾了一遭众人,大伙个个满目期待。随即又相继看了一眼景清,景清更是迫不及待。待其最终细细打量了那孩子之后,脸上渐渐露出了一丝喜色,于是她一边接过孩子,一边朝着袁珙笑说:“今日姑且算你先前所言只中了半分,若是他日……” 袁珙接了话头,笑道:“他日若无应验,你大可一把火烧光老夫的须发,我也好随几位大师去做和尚。” 这一席话,引得众人朗朗大笑。笑声中那婴儿再次啼哭,萧氏连忙哄了一通,随后朝那惠复住持说:“想是这孩子饥饿难耐,这寺中可有米汤?” 惠复点了头,随后吩咐方才那小沙弥引萧氏出了殿门,直奔斋堂而去。 望萧氏的背影消失在门外,袁珙转头对景清说道:“景解元,恭喜了。说话就得了一位济世福星。” 景清问道:“道长所言当真?” 袁珙反问:“老夫何时放过空话?”随后捻着胡子娓娓道来,“方才我略观那孩子,见其目秀如水,明如日月;初露仙胎,生得玉洁冰清。虽是仰卧襁褓之中,却有玉骨金尊之姿。此婴虽降世刚足百日,然其面部之上‘十二宫’(1)内已‘福德’(2)双全;‘十二学堂’(3)之中‘光大’(4)已成;‘五星六曜’(5)内‘阴阳’(6)俱齐——此为古今少有的非凡之相。如此玉人,他日当有上善济世之功,多能高居女中圣贤之列。” 姚广孝不解地问:“道友只是初见这褓中婴孩,竟能轻易断定其男女之身?” 袁珙笑语道:“稍后问过景家内人便知。” 席应真对自己家徒弟说道:“道衍毋庸置疑。这袁廷玉相人之术当世无人可及。” 袁珙大笑:“道尊过奖。贫道只是浅学而已,在此卖拙献丑了。” 陆嗣源听了这话,施礼相问:“前辈,小僧有一事不明,还请予以明示。” 袁珙打量了一眼这陆氏子孙,眨巴两下眼睛笑问:“说来一听。” “小僧常闻,相者观其人应当三缄其口,轻泄天机,易折自家寿数……却不知前辈为何无所忌惮?” 袁珙仰头大笑,未予直面解说。倒是那来复法师对自家徒弟训诫道:“慧聪,这就是你的愚昧了。相人者多判世人后来祸福,如能善加明示帮人趋吉避祸,也是善功一桩啊,上天当记其功,又怎忍心折其寿数?” “弟子受教。” 宗泐笑说:“见心大师所言极是。不过,贫僧倒是尚有一言要赠与袁相士,不知可愿一听啊?” 袁珙躬身施礼道:“大师但说无妨。” “相士帮人趋吉避祸乃是善举。可轻断了他人日后之凶并与告之,也难免会有暗示他人心神,乱其意志之失。故而,贫僧以为如若预知他人凶祸,还是当因人心性给予适度开解才是。” 这一言听得袁珙犹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连忙朝宗泐拜道:“大师慧人慧语,袁珙受教。” 宗泐扶说:“唉……贫僧一家之见,袁相士切勿挂心。” 袁珙施礼,道:“哪里?大师所言乃得大德之见,袁珙定铭记五内。” 来复忙从中插言笑说:“本想请这袁相士为贫僧卜上一卦,季潭大师这一说,想必这袁相士下面定然会‘三缄其口’喽……” 宗泐笑说:“无妨。见心大师早已修得超然之心,那‘暗示’之说又怎能扰了大师神魂?袁相士,相来无妨。” 袁珙环顾了众人,哈哈大笑,问:“但说无妨?” 来复爽快道来:“袁相士且说无妨,贫僧如今已六十有一,生无所忧,死无所惧,只管捡那凶事来听。” 宗泐却笑道:“贫僧与席老道尊先行一步去寻口茶喝。” 一旁的惠复住持忙接应:“是贫僧招待不周啦……两位尊长,且随我来。”说罢,他借机引了二人举步而去,慧聪与姚广孝也相扶席应真左右出了殿门。 见众人已去,来复笑催其断。 袁珙思忖片刻,道来一诗谶: 『释家觉慧儒家风,如来赐寿孔丘同。 因识生前有罪者,剔尽身后无量功。 英名遭谤始于智,善心逢戮毁于聪。 与其拜为车輈客,不如甘做清净僧。』 来复听到此处,虽一知半解,但也似有自省。沉思过后,释然笑叹道:“只怕一切晚矣。” 二人正说到此处,殿外进来一个十八九岁的小僧,跨过门槛便朝来复施礼。 来复朝袁珙引道:“贫僧的门徒——智聪。” 这被唤作“智聪”的小僧向袁珙施了礼,抬头间袁珙一眼便盯住了这小僧的面门:此僧貌似妇人势,玉面含娇星唇赤。乌珠粉睑忽闪烁,左颧一颗是非痣。 见袁珙盯着他看,这小僧目露一丝羞赧,顺势将目光以恭敬之态躲闪窃视。 这时,只听来复问道:“何事?” 智聪细声细气回道:“惠复住持交待,待师傅与袁相士交谈完毕,请直接到‘浮生殿’饮茶。” 来复回应:“知道了,你且去吧。” 智聪向二人施了礼,转头倒腾着丁冬的步子出了门。望着他的背影,袁珙佯装自语道:“佛门有此徒,不知祸与福啊……”说完,袁珙背着手大步出了殿门,只抛下来复独留其后,听了他的话,一时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袁珙来至中殿,就是那智聪报说的“浮生殿”。只见那大殿高约四丈,宽近九丈。殿前石阶左右各立两座石灯,瓦是琉璃瓦,瓦上金光摇漾到处明洒洒;门是雕龙门,门上朱漆晶亮好似涂过珐;阶是青砖阶,阶数上下九级如同完石数刀切;栏是玉雕栏,东西各五雕有游龙戏凤图相接。远观时,知是佛殿却似宫殿;近看处,说是佛门也似宫门。 观望间,来复已来至袁珙身旁。只听他问道:“此般庙宇,袁相士还是平生初见吧?” 袁珙点头应说:“如此构设,真可叹那吴道子之用心呐……” 二人步上殿前石阶,忽听见头上群鸟争鸣。抬头望时,只见一队彩翎佛法僧正鱼贯飞进殿门。此番景象着实看得二人如痴如醉。待这一僧一道跨至门前五步之外,竟被一座高约四尺的石壶挡了道。初看形制,本以为那石壶是用于焚香的炉鼎,可细看壶中之物才知那是误判。 壶口外敞,从中竖起一段四尺来长、厚有四寸的奇石。那石乍看如同一段朽木,周身灰沉沉,也见斑斑锈迹之色。石身上边如同沉香久燥自裂,上端又似松柏皮表断离剥落之态。 二人正看得出神,只见那惠复住持自殿中出来相迎,并指着那石头笑解道:“此石名为‘木变石’。据本寺历代住持相传,本是六百年前时任大周同平章事的崔玄暐奉武后之命为其选做无字碑的石料,寓意‘万世不朽’。” 袁珙不明来由,因而问道:“可为何这石料却被立到了此处?” 惠复解说:“武后见这奇石,起初十分喜欢。但后来有人进言说若以这木变之石立做无字碑,恐有‘朽木难琢’之意,只怕会为此碑无文作了误解,反成后人笑柄,因而弃之未用。后来这石头几经辗转,被那画圣吴道子运至寺中,便立在了此处。” 袁珙笑说:“想来那崔玄暐为武后选得此石做碑,难说没有此意呀……” 来复点头笑道:“是啊……仅凭他后来发动神龙政变迫使武后退位一事来看,就足见其心了。” 袁珙和那惠复住持双双点头会心一笑。随后,三人一行进了那“浮生殿”内。 进得殿来,只见这殿自西向东立有九根朱楹,纵深共有四排。立于门内,只闻头上雀鸟声声,引得袁珙不由得抬头仰望而去。只见那穹顶上漆红一片,画的是朵朵莲花,花姿花影,若隐若现,若有若无。如同前殿——正中亦有一藻井,直径约六尺,深约二尺,正中绘有卧佛入梦象,周遭绘的是思、飞、坐、立、行五种形态的双瞳妙声鸟。 藻井四边垂下八根六尺长的链子,下端齐吊着一个以漆了金的铁线织就的窠巢。那些自殿外飞来的佛法僧有的正集于巢中窃窃私语,有的正立在巢边引颈啄食,还有的正绕着那巢盘旋欢歌。如此景象却也招引来了凡鸟凑趣——就在那鸟巢的北沿上,不知何年飞来的一只燕子在那上头筑了一只泥窝,还时而探头探脑呢喃两声,大有“鸠占鹊巢而跃跃欲试”之势。 然而,这二人顺着大殿的墙壁环顾了一周,却未见一点壁画的影子。 正值好奇之时,惠复住持引着他们进了大殿右侧的禅房。 进门时,只见席应真和宗泐等人正围坐在一张楠木桌上饮着茶水。慧聪正立于一旁娴熟地为众人奉着刚泡好的香茶,他那小师弟智聪则立于一旁候着,以便为众人做个支应。然其目光却一直追着师兄的动作与那张俊脸,观望间,眼里竟隐隐现出一丝痴意。 三人步至茶桌前,就着空位落了座。此时,萧氏正怀抱那婴儿坐在袁珙邻座。于是,他再次打量孩子一眼,朝萧氏问道:“这小东西睡下了?” “嗯。”萧氏的脸在孩子的额上轻轻贴过,喜滋滋回说,“想是饿了有些时候了,刚刚喂了几匙米汤便安然睡着了。” 对面的姚广孝笑说:“如袁道友所言,这孩子果真是个千金之身。” 来复笑说:“袁道友相人之术,真是古今少有。” 袁珙自谦:“哪里?哪里……” 这时,萧氏另一侧的景清向众僧道开口道:“难得今日高人齐聚,还请诸位为小女赐个名讳。” 席应真道:“贫道以为,此女绝境之中得季潭大师搭救,也算这小女护航之师,这名讳理当由大师来取。” 众人目光齐聚宗泐身上。那宗泐一脸荣光,慈笑说道:“席老道长年纪最长,寿愈高者赐名,这孩子后福才会越旺。不过,贫僧倒是已为其斟酌了一个乳名……” 萧氏急问:“是何乳名,大师说来一听。” 宗泐朝那孩子襁褓之外的锦襴一指,说:“请看。贫僧路遇这孩儿时,正是这绣了经旨的锦襕保全了其性命。贫僧以为,这乳名就唤作‘妙锦’如何?” 萧氏听着更美了,盈盈说道:“大师取的名字,不光好听,还有深寓呢!” 众人相继赞这乳名取得妙,宗泐朝一旁的席应真催促说:“席老道尊,该您了。” 席应真捋着长须寻思了片刻,向众人道来:“贫道以为叫作‘曼殊’如何?” 来复道:“曼殊?这名字像是借了文殊菩萨俗家名讳。” “不错。贫道若未记错,那文殊菩萨本出身于西方婆罗门氏,名唤‘曼殊师利’,可是如此?” “正是。”来复回说。 “那两位大师当知这名字在我中土译作何名?” 宗泐道:“‘妙德’抑或‘妙吉祥’。” 席应真会心一笑,说:“季潭大师为其所取乳名既重了此中一个‘妙’字,倒不如再于菩萨本名中借用‘曼殊’二字为讳,岂不相得益彰?”说着,目光转向袁珙,“如此一来,又与廷玉那‘此女他日必是女中圣贤’之预言不谋而合。” 此言一出,在场者个个称妙。 其后,袁珙又为此名作了一点小改动,将那“殊”字中的“歹”部改作了“女”部。 至此,那小女便有了一个立身的称谓:景曼姝,乳名“妙锦”。 众人悠哉乐哉品够了香茗,宗泐又向惠复住持道出了一个疑问,大致是说“听闻该寺三殿皆有吴道子的壁画,可为何却未在此殿见到”。惠复住持并未多做详解,而是引着席应真、宗泐、来复、姚广孝、袁珙五人起身步至了这禅房北墙处,此墙乃是一道石壁,壁上雕琢出一幅诗文,文题大如米斗,并非是禅堂常用的“净”、“禅”、“觉”、“悟”四字,而是一个斗大的“曌”字。 在场者皆知,这本是大唐武后为自己所造讳字,音意皆同于“照”。按拆字之法应为“日月当空曌”,然今出现在这寺庙之中,难说不会有“明时空”之说。只说,这“曌”字之下还题诗一首: 莫怪迷途道难寻,只缘身陷乱红尘。 待到锥心彻明日,洞穿绝壁是空门。 画中落款为:乾元乙亥春初,凡僧“悟道子”题门醒世。 说是“题门”,却未见门。 五人个个疑惑不解时,那惠复住持轻轻推了一下眼前的石壁,只见其竟然向内转去,在众人眼前亮出了偌大个石室,靠墙的石案上莲灯跳跃。 众人入得石室后,惠复住持回身关了那石门,就在那门与石墙合缝之时,只见室顶顿时出现了诸多拳大的孔洞,那孔洞均按矩阵排列,纵数有一十二行,横数有二十三列——如此计算总数当有二百七十六个,孔中俱有一盏长明灯。然,右起第一列内,前六个孔内灯火已消,仅存余后六灯尚明。 这般情形,看得在场者个个瞠目结舌。待惠复住持引着众人朝北侧石壁望去,只见满壁彩绘跃然浮现于其上。那画中自下而上绘的是十万众生面朝海中山岳,上方九天祥云拱坐一众神佛。画面右上方赫然题首五个苍劲的大字——《推背幻世图》,下方题有了一谶一颂。来复举目读来, 谶曰: 『草头火脚,宫阙灰飞。 家中有鸟,郊外有尼。』 颂曰: 『羽满高飞日,争妍有李花。 真龙游四海,方外是吾家。』 景清满目疑惑道:“晚辈才疏学浅,且不知这诗谶当作何解?” 席应真笑眯眯地道来:“这诗谶乃出自于一部名唤《推背图》的预言奇书,是六百年前大唐相士袁天罡与星象官李淳风所著。至于何解,还须问那袁天罡的后人才是。”他言语间已指向了袁珙,众人面面相觑,转头将目光都聚在袁珙身上。 袁珙听闻,一笑说:“席老道尊,这可为难我了……那《推背图》固然出自本家先祖之手不假,然而却未留传拆解之言……” “这……” 众人皆感遗憾时,又听袁珙道来:“不过,贫道以为这预言暗示之事应是不远矣。” 姚广孝问:“不知袁道友何出此言?” 袁珙解释说:“眼前画中这一诗谶乃是《推背图》中第二十八象预言,那第二十七象之说不久前已经应验。” 姚广孝一脸惊奇道:“哦?袁道友何不说来一听?” 袁珙道:“那第二十七象预言的谶语说‘惟日与月,下民之极。应运而兴,其色曰赤。’诸位可知那‘日’、‘月’相合是何字啊?” 景清道:“这个不难,乃是一‘明’字。” 袁珙又问:“那‘其色为赤’字又作何解?” 景清回道:“‘赤’者乃红也,亦视为‘朱’……”言到此处,他恍然大悟,“此谶莫不是指朱氏建我大明取元而代之?” 袁珙点头笑道:“如今看来,应是如此。况该象中还有诗颂说‘枝枝叶叶现金光,晃晃朗朗照四方。江东岸上光明起,谈空说偈有真王’。诗中‘江东’不正是当今圣上当年起兵之地?‘光明’二字就是指我大明立国呀。至于那‘谈空说偈有真王’各位可知为何意?” 来复道:“莫不是暗指当我大明开国之君乃出身佛门?” 袁珙点头,随后指着那壁画中的预言说道:“不错。所以贫道以为画中这预言应是不久之事了。” 众人复又望着那画中预言细细回味了一番。 这一看,每人的神色却各有不同:宗泐摇头淡然一笑;席应真暗中轻叹;来复微闭了眼睛陷进了沉思;惠复住持竖掌不语;景清眉头紧锁,一脸不解;倒是那姚广孝和袁珙却似舒展了眉头,眉端隐隐浮现了一丝难揣的悦色。 片刻之后,一行人等自右至左依序观起了画中人物。 最先入目的便是一尊佛光罩顶的“龙种上尊王佛”,其头顶的光环中绕写了“金木水火土”五个字,四周探出二十二条蛇来,它们颜色各异,旋身转头,齐朝那佛头引颈望去。大佛眉宇紧收,不怒自威,神若天王,又似金刚。只见其身披绣了团龙的金色佛衣,左手掌心朝上,右手握拳放于其上,盘膝打坐于紫金莲台上。莲台右边的莲瓣上斜搭着一把戒刀,左边则堆了一堆白骨,骨中还插了三支袅袅升烟的香柱。烟雾升至大佛头部左方处,被画者于其上题了判词,这般写道: 『诛元复始日月功, 四海龙吟九州同。 横刀造化天下治, 纵身威武马上僧。』 位居此佛左侧的是一尊“燃灯佛”生时法身,名唤“燃灯太子”。其盘腿打座于法座之上,身后正升腾起葫芦状光焰。只见他身披打了补丁的青罗法衣,左手立腕拈指,右手拈指端臂,袖边上正燃着火焰。 细看时,此佛双目微闭,脸颊上正滚落一滴泪珠,形容可见苦楚。其法座之下丢有两物:一方印玺,两只烂履。一旁也有判词两句,道: 『恋恋浮华终自焚, 泪眼孤望释空门。 红楼丹阙如烟尽, 不见当年真王孙。』 邻于此佛右边的是一个三头六臂,每只黑手都遮了脸不敢视人的怪佛,此佛名唤“掩面佛”。这佛虽着佛衣,却肩罩甲胄,一只袖子也于肩膀处撕裂。坐下盘绕一条黑蛟,蛟口吐出一只只利箭,箭指之处,骨尸成山,血流成河。头顶判词说: 『棣华增映一树孤, 横架金銮点绛朱。 纵使遍漆苍生血, 也称霸功伪丈夫。』 看过此像,便至此画正中,绘的是一尊“醒佛”——此佛身躯远大于前面诸佛。只见一张莲床浮于彩云之上,佛祖如来脚冲那“掩面佛”,右手撑头侧卧,刚从梦中醒来。脸上略带倦色,眼神和嘴角却微露笑意。 却说如来目光着落之处,乃是其右下方一个正朝其交旨叩拜的复命佛,那佛一身锦衣金光灿灿,身后还立着一只长了三个头的神象,象身还驮了两个宝箱,箱内之物掉落了一地,有经书,也有世人头颅。凭此坐骑不难看出,那叩首复命的小佛应是“帝释天”。其背部朝向的地方也有一判词,述道: 『本非助纣反成哀, 旨经岂使祸门开? 众生未解无量法, 徒留初心后人猜。』 一连四像五佛看得那僧、道、儒五人一时心绪难平,默然的默然,蹙眉的蹙眉——若不是每个人都从中有所领悟绝不会有这般形容。 踱过如来像,可见其左侧不远处的一块石台上打坐一尊“大肚弥勒佛”。那佛面露慈容,笑容可掬,一身皂色大氅法衣,右手搭在朝上的左膝上,手中托着一本名为《庄严宝王》的经书,脚踝处还撂有两部经卷;左手捻动一串黑色念珠,珠上写有“无争则乐”四字。其所坐的石台下,清涟浮光,水中盛放一朵莲花,花内莲蓬上还有一位身着彩绫,背生双翅,目生双瞳的“妙音使者”正载歌载舞。且说那弥勒佛的右臂上方也有判词说: 『跋山涉水无迷程, 悠游笑听陇上行。 生当不语方外事, 且将身处明镜中。』 再看他后方左侧一指之外竟还有那弥勒的另一个法身,模样打扮与其如出一辙,只是周身的皮肉却如同碎瓷一般布满裂痕,胸口处已露出了脏器,且正被一条索在左臂上的金龙掏食。 众人眉目刚刚稍见了几分舒悦气色,观到此处,顿又频频蹙眉,却只有宗泐若有所悟,举步间竖了右掌,未动声色地在那佛前微微欠身而过。 再望前,画中所现之象已非佛,却是一尊周身青黑,发如腾焰,眉射戾气,面色森严,嘴角大开至耳根处,且唇边暴露两颗獠牙利齿的“不动明王菩萨”。只见他上身赤膊,劲端右臂,手中纵着一把伏魔铁鞭,右手攥着一副索魔的罥镣,而那罥镣分明一头缠在右腕,另一头却缚在了左腕上。再细打量,只见其左肩至右肋下绕着一领金丝缀宝的褡裢,褡裢口处于胸口处,里头竟露出一把刻有“诛贼”二字的匕首。一侧判词说: 『北入龙潭心向南, 上思天恩下忧谗。 料定成仁无归路, 粉身取义盼君还。』 看到这一席描述,僧道们不禁摇头一阵叹惋,倒是那景清看得热血沸腾,豪情激荡,不由自主赞道:“好个视死如归的大丈夫!” 倒是那袁珙在他肩头拍了一巴掌,叹息道:“古往今来,取义者层出不穷,然扭转乾坤者又有几人呐?” 言毕,袁珙随着那前方四人继续观瞻而去,只丢下景清呆立原处,半晌没回过神来。 只说那画中下一处已是最后一像,然而此像却非同一般——本是一尊“千手文殊菩萨”像,双眸微闭,一派淑静:眉心一点樱桃红,双眉弯作新月弓。红锦法衣绕身来,嵌珠宝冠坠玲珑。 再说菩萨那手臂成千,如同雀屏于身后张开,幻如佛光。肩后两只手臂上引,左手举一木鱼,右手擎一铜磬;腋下向前探出两手,掌心朝上,一手托着书卷,另一手捏着笔杆;还有两只打肩头自然而来,一只掌心朝上端至胸口处,另一只朝上抬至腹部,两手均作拈指状,指尖飘落无数花瓣,花瓣自身下的云头一直洒向壁画下方万千众生头顶。所到之处,人影雀跃,不尽欢欣。且说这菩萨身旁也题判词一首: 『漫道徐来千景苏, 佛前入世庙堂出。 垒世涅槃劫波后, 彼岸花开见文殊。』 再说那壁画下方的众生左本是一座雄伟的高山,山顶长出一通天奇树,树干周身金红,树冠如柳,生有千条金丝,一直穿透云层长到了菩萨上方,并于菩萨左手处的一根枝条上,垂下一颗青黄相间,形态欲灭的果子。 细看去,那树又似着了灾病,只见得自树干所到之处,顺势紧紧缠了一根棕里带黑的粗藤,所绕之处,勒得树皮断裂,间带斑驳。 若说这壁画已算称奇,却不想连这树旁竟也题判词一首: 『丹桓本是石心树, 青绦却坠多情物。 一朝生爱身便死, 幻入宫楹伤心处。』 至此,这壁画所绘之像已尽,判词预言也随之而止。再向前,竟是洋洋万言,千家诗叹。细读后,发现竟都是自李唐至今历朝高僧、仙道、名士的题壁留叹。如李太白、苏东坡、王重阳、关汉卿等名讳尽在其内。 既然此壁观后可题,此时观画的这一行人等也免不了来了兴致。于是,诸访客连同那惠复住持一致推举年纪最长的席应真执笔作批。 有道是盛情难却,席应真回望了一眼那画中的情形,挥笔于历代骚客诗文之后写下一词,题为《一斛珠》: 『空空色色, 此中多是痴心客。 一幕欢悲王孙事, 都作浮云, 看过未看破。 缘聚缘散缘弄巧, 患得患失患寂寞。 红尘若非修行处, 怎见轮回? 从头又来过!』 此词收尾时,在场者个个叫绝。倒是这老道士又缓缓行至前去,在那词的后头不紧不慢地补了四字落款:大明,应真! 几位大德僧道见这二字,似是茅塞顿开,转而皆是会心一笑。 欲知后来,下回分解。 第〇〇九回 窥官牒智聪泄风声 占先机孙氏露峥嵘 两年后,四月初六清晨,魏国公府西园,环碧山房。 这处所本是一间书斋雅阁,如今已被那徐达应孙氏以为徐家子孙祈福祝祷,怡情养性之求改了用处。偌大个堂屋自西向东分为二用,西头置了神佛,东头辟为花房。乍看室内,那边旃檀(1)缭绕,这边香容簇织。 而此时,徐达三夫人孙氏正为一盆丹桂盆景芟翦(2)花枝。 一枝残花落地,堂门外忽然传来声声稚子的嬉笑,接着便是两声侍婢的呼唤。 “公子,小姐,慢着点儿……” 孙氏回身望去,只见其儿子徐增寿正追逐刚满两岁的幼女徐妙蔷嬉闹而来,周嬷嬷带着丫鬟接踵而至。 眼见这一双儿女跨进门槛便莺飞雀跃一般呼唤她,孙氏不甚欢喜。忙将手中花剪插进盆中,转身将那妙蔷抱进怀里。 母女俩亲昵了有一阵子,孙氏方掉头朝周嬷嬷讯问道:“这会子过来,所为何事?” 周嬷嬷顿首暗中措了言辞,支吾道:“回夫人……您那胞弟栾少爷来了……” 孙氏乍闻这名子顿锁眉头,冷语问道:“那个不成器的东西!他来做甚?” 周嬷嬷回说:“适才老身也曾代夫人问了这话,可他偏嚷嚷着说有要事须与您当面相谈。” 孙氏将怀里的妙蔷交给了一旁的丫头,示意其携子女到一旁戏耍。侍其纷纷出了堂门,回应说:“你且去与他说我不在府上。” 周嬷嬷一脸哭相,顿显万般委屈,“老身也是这般回的,却不料竟被他吐了满脸茶水……” 孙氏打量了周嬷嬷,这才发现那嬷嬷鬓头还贴着两点茶梗,于是怒上眉心,一边捏着帕子拭着周嬷嬷发间的秽物,一边低声咒骂道:“我孙家怎么出了这么个骨头上附了淫蛊的轻贱货!” “哟,姐姐……大清早的您这是骂谁呢?也不怕污了自家喉咙。” 那话打门外传来,阴阳莫辨,雌雄难分,隔着门槛竟也能闻出几分令人鸡皮疙瘩掉落一地的腥臊气。待主仆二人望去时,那人已踏进了堂门。 来者竟是一小沙弥。只见他眉间三分妖桃色,颧上一点是非痣,袅袅婷婷僧者身,踷踷般般(3)风流势。说来,那人容貌倒不生疏——他便是两年前现身嵩山寺中,随灵隐寺住持来复和尚前去赴会的座下小僧智聪。 见智聪近身,那周嬷嬷怯生生地勾住孙氏的臂弯。而孙氏则在其手上轻轻拍了两下,示意其毋庸担忧,并命其暂且回避。周嬷嬷得了令,忙不迭避让了出去。举步间,如似着了风寒一般抱着怀速速步出了堂外,行进中还时不时回头朝智聪瞥上两眼。见周氏那般模样,智聪朝她故弄出一副狐媚现形的妖态,媚笑中突然暴露出一丝阴邪之色,顿时惊得那周氏打了个冷战,毛悚悚,慌足乱步中险些栽了跟头。 此状,引得智聪放声大笑。 这一笑,也惹得孙氏劈头一通怒斥:“休得胡闹!没羞臊的冤孽。” 这一骂,顿使智聪收了那般神形。正襟回首之间,竟又变换出一副身怀正经的尊容,只见他合掌朝孙氏故作恭敬,却又阴阳怪气地道了一声:“阿弥陀佛,小僧智聪给徐夫人问安……” 孙氏一脸恼羞,而见他那副顽劣的嘴脸,无奈又强压了怒气,不得嗔中带怜地朝他脑门上戳了一指,泣语骂道:“想先父燕山侯当年何等豪杰,临了怎么就生出你这么个雌雄颠倒的龙阳(4)种!”旋足之间,已背朝他,眼睛却望向门外,“也不知你吃了哪路迷魂羹,放着好好的前程不要,竟因淫念那姓陆的僧人甘愿出家当和尚……每每想起此事都让我这做姐姐的愧对双亲,你教我他朝有何颜去面对孙家列祖列宗?”说到此处,孙氏已泣不成声,悲悲戚戚地将那智聪丢在了身后,自顾着步向了西佛堂对着菩萨落泪。 这一哭,使那智聪心中渐生些许惭愧,可末了只听得他万般烦厌地唤了一声“姐姐”。 “别叫我姐姐!你姐姐早随爹娘一起死了!” 这一句顿使智聪无言以对,原地里沉吟了半晌,垂头步至孙氏背后泣语道:“姐姐,自打爹娘离世,您就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你的亲人只有那个让你神魂颠倒的陆师兄!”孙氏这话听起来冰冷而苛厉,可听上去,又似是在恨中夹杂几分痛惜。 在智聪看来,这话本如千斤巨石,如斯之重,压得他身心难展,但抬头望了一眼那坛上的菩萨,万般煎熬也都化作了一脸释然和苦笑——这也是自他身入佛门以来唯一浅有成效的修行。 偌大个山房陷入了深深的沉静。又过了半晌,终于再次响起了孙氏一声叹息。 “说吧,今日寻我何事?” 智聪凑上前去,道:“我来是有一事想要告知姐姐……” 孙氏故作冰冷,道:“说。” “两日后,就是四月初八,乃是中宫每岁必庆的浴佛节……” 孙氏神似恍然有悟,旋即反问:“那本是后宫皇族之事,与我有何相干?” 智聪却面露喜色,道:“今日一早,我随师傅应皇后娘娘召见入宫,听闻今年佛庆大典将召当朝三公命妇觐见沐恩礼佛……” “哦?”孙氏顿显疑惑,不免一番揣度,“这事倒也算新鲜。依照我朝礼制,不是只有正旦、冬至及千秋这三节,才准外命妇出席吗?” “照例应是如此,可皇后娘娘说今岁这浴佛节不同往年。” “哦?……” “姐姐可曾听说这金陵城西天界寺中有位名叫宗泐的圣僧?” “此前曾有所耳闻。” “那法师与当今圣上交从甚密,近些年曾以‘历求佛法,护国安邦’之名两度西行求取真经,如今终于得成归京……因此皇上下诏说今岁浴佛节宫中将置迎经大典,以使天下皆知。” 孙氏无心此事,却有一搭无一理地问:“当今世上竟还有这等人物?那和尚莫不是为了逢迎圣意,存心效法那大唐玄奘法师之行以谋求功名?” “姐姐有所不知,那高僧并非故弄玄虚,沽名钓誉之辈。其两度西行万里迢迢皆是只身前往,想来定是应怀虔诚之心。两年前,我随师傅于汉中曾得见过此人。” “比你那师傅如何?” “若论见识,必不在我师傅之下;若论修行,却远在其上。”话到此处,那智聪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于是顿时起了兴致,只见其笑呵呵地调侃道:“姐姐有所不知,我初见那师傅时,竟见他怀抱一个从半路捡拾的婴孩而来,在场者个个被他惊得不轻呢……” 这话一出顿使孙氏一惊,当即讯问:“婴孩?是男是女?” “是个女婴,看样子刚过百日。” “女婴?……”孙氏暗中嘀咕到此,顿似被利器戳了心灶(5),当即两眼迸着凶光追问道:“那孩子现身何处?快说!” 智聪着实被她惊了神魂,满目担忧地关切道:“姐姐,您这是……?” 被他这一问,孙氏渐觉得自己失了仪态,于是努力收整了神色,故作平静说:“没事……想来,我已是两个孩儿的母亲,听不得哪家子女遗失的话儿……” “姐姐就是个菩萨心肠,难怪常招人家欺辱。不过姐姐所问之事,我也曾有所耳闻——据说那孩子是在一处唤作观音岩的地方捡来。” “观音岩?那是何处?” “在汉中城固县五郎关十余里外。” “五郎关?……”孙氏心中暗揣,“那不正是当年聂无羿等人前去设伏之地?……不会的,绝不会是那个孩子……绝不会。可恨聂无羿那个蠢货,至今仍不知死活,害得本夫人这两年惶惶不可终日。”她这般暗骂着,旋即又问,“可曾有人前去寻过那孩子?” “并未听说。” 孙氏稍感慰藉,暗想“若那孩子是她的余孽,恰说明她已死了,否则怎会将那孩子弃于野岭之中?”她如此盘算,竟不由得脱口叹道,“倒是可惜了那婴孩了,到死都不会得知她爹娘是谁……” “姐姐不必杞人忧天,那孩子如今已有了人家。” “是何人家?” “是真宁的一个解元,名叫景清。” 孙氏心中的石头渐渐着了地,于是点头道:“哦,是个山高皇帝远的地界儿,不过倒也教人安心了。” 智聪倚着孙氏的胳膊打趣道:“我的菩萨姐姐,这下踏实了?那两日后的浴佛节?……” 孙氏这才意识到因为那孩子,二人的话已绕得太远。于是,她立马又换作一副清心寡欲,与世无争的腔调道:“即便那浴佛节已拟定召请三公命妇列席,也是那大房夫人的荣耀,像我这八杆子勾不着的下妻也只当听听罢了。” 智聪却显得异样兴奋,道:“后日大典由我师傅主持,今儿一早他便领了旨。回来路上,我暗中顾看了一眼‘典仪牒要’,上头的花名册分明纳了姐姐名讳。估计今明两日就该有懿旨临门了。” 这般说法,顿使孙氏一阵愕然。只见她忽地转身,急不可耐地追问:“果真如此?你可曾看得仔细?”此话刚刚溜出舌尖,她瞬间自知有失矜持,便努力收了眉间那十分迫切,换作三分漠视。 毕竟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弟,对于姐姐的性情,那智聪岂会有所不知?他更明白,此刻,下文之事若等她问而再答定是自讨没趣。于是,他故作幼时一般童真补了句锦上添花的话,“更让姐姐没想到的是其余三公府中入册的妻室都只是大房一人,唯独咱魏国公府不仅纳了那谢婆娘的名讳,更纳了姐姐您在上头。” “想来,许是顾看我们魏国公的声望吧?” “我看也不尽然。” “那你说为何?” “姐姐还不知?访遍整个金陵,哪个不知魏国公府上那谢夫人是个出了名的泼皮破落户?如今只怕这偌大个府邸中,能担得起‘魏国公夫人’这名头的女人,也只有您这位贤良淑德的好姐姐了……” 听了这话,孙氏那脸虽还阴沉着,可心里早就美得花枝招展,春风得意。于是骂说:“做了和尚也改不了这油嘴滑舌的毛病。” “姐姐平日里少有出门,并不知那市井之中人言种种,此中对姐夫所纳那胡人女子之死更是多有非议,都说多半是那谢婆娘使人下的毒手……” “休得胡说!此事关系我魏国公府一门声望,岂可捕风捉影,妄加讹传?” “可是……” “没有可是!此事到此为止,如今你既已入了佛门,更须知六根之中这‘耳根’与‘舌根’先要干净——仅凭这一点,你那陆师兄就不会多瞧你一眼。若无他事就赶早回了吧!” 那话顿如在智聪心头猛浇了一盆冷水,当即丢来一个“哼”字,随即跺脚转身,甩袖欲去。 “回来!” “唤我做甚?” 待那智聪驻足回头时,孙氏已从袖袋里掏出两张银票丢了过去,似冷非冷地说道:“拿着,以备不时之用。” 不料那智聪接过银票打量了一眼,又朝她抛了回来,阴阳怪气地回道:“只怕接了这银票,小僧我又多了一根不净了……” 孙氏反讽:“也难怪,出家人孑然一身,当年你连那燕山候世袭的富贵都舍得,如今又岂会在乎这区区一千两银子……”她言到中途,那智聪竟又一把将那银票抓了回去,哼声丢下一句“不要白不要”就掉头而去了。 孙氏瞪着那般浮躁的背影渐渐远去,一通摇头叹息。转身步至佛坛前上了一柱香,双眼虽仰视着菩萨,心底却暗中吟叹:谁曾想流言滔滔汇成海,你随苦去我甘来…… 智聪的消息果然不虚,他刚走了不到半个时辰,太监朱福就携着马皇后的懿旨和一众宫婢到了府中。由于魏国公府宅邸形制庞大,且园林众多,府中这两房妻室又分居该府之北,东西两园,如需通禀尚需些时候。因此,管家徐棠差人奉了茶果,安排朱福等来使入了“籁爽风清堂”候着。 而此刻,那谢氏正在赖嬷嬷和两个丫鬟的侍候下,于东园的牡丹仙苑内赏花。如斯时节,正是牡丹盛放的好时候。乍看庭院中,花团锦簇,彩练层叠。此中景致,作者词述《鹧鸪天》赞道: 『绛纱笼玉(6)簇仙容,明光艳影无处同。 何人衔来云霞种?幻将国色醉金陵。 花满园,香满庭,临风照水一丛丛。 若问荣华是哪般,且看锦秀九千重!』 廊檐下,谢氏朝身旁的鹬儿手上的托盘里丢了一颗荔枝核,转头接过了赖嬷嬷递来的茶盏,仰面漱了口后,吐进了跪在面前的另一个丫鬟擎起的痰盂里。待赖嬷嬷收了杯子,命两个丫鬟退去,便见她从袖袋里抽出帕子拭了嘴角,全然一副“母仪天下”的做派。 “这三月红(7)虽比不上妃子笑(8)那般可口,但能在这个时令尝上一口,倒也难得。” 赖嬷嬷谄媚道:“夫人说的是——从那广州府到咱金陵少说也要三千里,就算快马也要跑上三五天呢。放眼偌大个金陵呀,能享得起这般口福之人也只有您了。单凭夫人这等贵气,恐是当年的杨玉环都要嫉得直跺脚呢。”她的手指向了玉栏下那丛名为“绛纱笼玉”的牡丹,又是一番吹捧,“您就好比这牡丹王,论贵气,天下第一,岂是那凡间花草可比?”言到此处,只见那婆子扯了半边袖子“咯咯咯”地谄笑起来。其间,一双绿豆眼还时不时隔空顾看谢氏反应。 这等奉承话进了谢氏的耳朵立马凑了效,搔得她五脏六府里处处透着一股子得意,顷刻间笑得眉飞色舞,前仰后合。其间,还一个劲地朝那婆子笑骂道:“你这老油壶,怕是被人踩了肠子——连那谷道里都迸着油星儿……” 这话听着纵然粗鄙不堪,但赖嬷嬷清楚得很,在谢氏口中,这等作践当是算是莫大的褒奖。 此刻,若脑子倘且聪明就当立刻装疯卖傻,陪着眼前这个女人乐得个心肝俱敞,美她个里外翻花。因此,笑来笑去她已然笑成个泪人。 二人这一番说笑,竟连那管家徐棠的到来也未曾觉察。 “禀夫人,皇后娘娘差人来府上传旨了。” 徐棠这话,绊得谢氏那笑声戛然而止。 只见她尽力屏住鼻腔里那副声气,冷冷地瞟着徐棠的脑门问道:“所为何事?” “这……小的全然不知,那宫差一进门便催着小人来报。” 谢氏皱着眉头思忖道:这会子老爷尚在北平,只剩府中两房女眷带着几个小儿,到这儿来传的什么旨? 徐棠催促:“夫人?……” 谢氏一脸的不耐烦:“好了,我知道了。你且去叫他们先候着,说我随后就到。” 徐棠应了诺,转身退去。谢氏慵懒地将腕子搭在了赖嬷嬷手上,起身拉着慢悠悠的腔调说道:“扶我回去梳洗一下……” “是。” 话说另一头。 此时已近正午。籁爽风清堂内,朱福抻着脖子朝堂外望了一眼檐外的日头,眉头里拧着一丝急切。 回目之间,只见管家徐棠引着孙氏迈着匆促的步子跨进了堂门。见了朱福,孙氏朝其施了礼,管家徐棠从中作了引荐。而那朱福端详着孙氏的装束和仪容却颇为诧异。 却说她素布绢袜素布履,素布襦裙素布衣。素布绫带髻间绕,难辨素人之身乃是公侯妻。 朝孙氏上下打量了半晌,朱福终于迟疑开口道:“普天皆知那魏国公声名何等显赫,这偌大个徐府又是何等豪门,却不知夫人为何这般装容?” 孙氏纳头微微一笑,回道:“公公说笑了。妾身一介女流,平日在这府中深居浅出少见外人,无须那般贵气。况时逢那浴佛佳节将至,妾身理应清心斋戒,抱以赤诚之心祈求佛祖护佑我大明安泰,也愿我夫平安,全家和乐。竟不想这般模样被公公见笑了。” 听得这番说辞,朱福连连点头,忙不迭拱手道:“哪里,哪里?夫人如此通达贤德,实让本监敬佩不已。” “公公谬赞了。素闻皇后娘娘虽身居后宫之首,尚处处恪守勤俭之道,时时自省母仪之风。有此师表,天下妇人岂有不效之理?” 朱福再次点头,问道:“恕本监寡闻,夫人如此教养,不知出身哪家闺秀?” 孙氏灿然一笑,回道:“那已故的龙虎上将军孙兴祖正是家父。” 朱福惊诧道:“哎呀!原来是燕山侯世安公之女呀!不愧为名门之后,失敬失敬!” 这“龙虎上将军孙兴祖”的名号果然响亮!此人早年本是朱元璋麾下一员得力战将,身居大明王朝开国功臣之列,与徐达、常遇春等人齐名天下。洪武三年北征蒙古,战死于三不敕川。其死后葬于北平,朱元璋曾亲赴北平祭奠,并下令追谥其为“燕山侯”。 在后来的浅谈中,朱福得知这孙氏家中尚有一长兄,乃是现任武德卫指挥使“孙恪”,而其身下还另有两弟,大一点儿的名唤“孙栾”,年幼的名唤“孙升”。 殊不知,话里话外,那孙氏的牙缝里还留了半分:除去那两个,自个儿与二弟孙栾——也就是那智聪和尚之母的身份亦如孙氏一样,只是个下妻。 二人交谈已有些时候,朱福刚对随行的宫婢问过时辰,才听得门外传来一声飘忽的腔调:“今儿个不知是哪位公公前来宣旨啊?” 那腔音还未散尽,就见谢氏在赖嬷嬷的搀扶和一众侍婢的随从下出现在门外。乍看那般阵容,朱福着实再吃一惊,若不是眼前还算清楚自个儿身在何处,说不准还当是撞见了皇后娘娘,稀里糊涂就跪在地上给她磕头问安呢。 且说那谢氏,蹙金的霞帔肩上着,绣金的雀衫俱绫罗。象牙笏板腹前扣,疑似王母傍宫娥。 在朱福看来,这般架式倒也罢了,十之八九还算符合一品命妇穿戴。倒是那头上的配物晃得朱福两眼模糊,一阵晕眩——此物正是先前燕王妃带来的那顶九龙四凤冠。 但凡知礼多闻之人都清楚:普天之下,配得上那副冠冕之人只有一个,那便是当今皇后。除此之外,敢戴此冠的人须有两个异于常人之处:一者,脖子足够硬;二者,脑袋足够大。细瞧那脖子撑着那脑袋和冠冕倒也算坚挺,可若看那脑袋被那凤冠沉沉地扣到了眉头,似乎还欠了点个头。 见谢氏进门,孙氏随即畏首似个受气的丫头似一般退至一旁。即便如此,还是招了谢氏的白眼。 这一切,都被朱福看在了眼里,于是他鼓起腔膛拱起手,似笑非笑地打趣道:“本监原以为夫人家事缠身,应不会亲自来领旨了,未曾想夫人您竟是这般隆重相迎,倒也不枉本监候了这个把时辰,更不负皇后娘娘的圣恩哪……” 朱福这言外之意,连三岁小儿都能听得明白,谢氏也不例外。可这类人最大的长处就在于耳听边鼓心不颤,眼见横刀腰不弯。 见朱福双手拱了半晌,谢氏一脸满不在乎地回应:“公公免礼吧。想我家老爷乃是堂堂魏国公,为保大明江山长年戍边在外,身为这府中持家的女主人,总不能在礼术上辱了相公威名,也辱没了皇上所赐的封号不是?” 朱福笑了,恭维道:“夫人说的是呀……这女人哪,说破了天就是男人的一张脸。遇事要是跌了份儿,做爷们儿的脸上也无光不是?”言语间,朱福的目光转向了孙氏,而孙氏则隔了三步外盯着二人的脚尖儿,静静地听着。 谢氏见朱福这般逢迎,便也跟着他的眼睛瞟向了孙氏,冷嘲热讽道:“公公这话说的在理儿,尤其像咱这般长房夫人,总不能像那些小老婆生的下妻贱妾一般,有娘生没爷教的,尽在褃节儿上朝爷们儿脸上抹灰。” 话说到这种地步,算是彻底被朱福绕了进去,谢氏骨子里那点东西也跟着被抖落无遗。孙氏心里透彻,敬而远之;朱福心中暗笑,连连附和;唯有谢氏心底没数,自鸣得意。 “这天儿也不早了,娘娘还等着本监回去交差呢。二位夫人跪迎懿旨吧。” 听朱福这一说,谢氏在赖嬷嬷的搀扶下,率众侍婢们纷纷跪等宣旨,孙氏则孤零零跪在了一头。 “魏国公府谢、孙两位夫人听旨——后日四月初八,乃我大明一年一度之浴佛盛典。本宫欲备素斋,宴邀二位夫人入宫陪同本宫礼佛,以祝祷我大明江山海宴河清,君臣寿运恒昌。钦此……”朱福宣到此处,将懿旨递向谢氏,嘴里自然拉起腔来,“调夫人,接旨吧。” 谢氏叩首道:“谢皇后娘娘恩泽。”随即伸手接了懿旨。 还未等她起身,朱福便开口道:“本监公务在身,不便久留。望夫人早做准备,后日卯时整,宫中车驾将到府迎接二位夫人入宫。”说着,他转身欲向外走去。然而,刚探出一只脚去,竟又收了回来。头也不回地抛下一句,“对了夫人,您这冠冕倒很别致,后日入宫定然会光彩照人……” 朱福说完,自朝旁边的孙氏看了一眼,随即便笑吟吟地跨出门而去了。 待赖嬷嬷看时,发现谢氏头上那凤冠,早已因刚刚那一番叩拜而倾到了一边。那婆子看在眼里,却未作言语,自顾着扶起她步至前方的椅子上落了座。 谢氏坐定,抬头似有话说,却发现孙氏不知何时离去的,便望着堂门外,朝赖嬷嬷吩咐:“你去瞧瞧,那贱人是不是追着那没根儿的家伙去了?” “是。” …… 话说这会儿朱福已跟着徐棠的引领,行到了籁爽风清堂东园的一株老桂下,正欲朝府门方向转弯时竟被孙氏远远地唤住了。待行至朱福面前,孙氏将徐棠支开后,从腕上撸下一只玉镯生生塞进了朱福手中。 朱福顾看一眼玉镯,知是个宝贝。立马又望着孙氏一脸不解地问道:“夫人,您这是?……” 孙氏一脸愁容,苦苦说道:“公公切莫误会。妾身有一事相求,还望公公成全。” “夫人但说无妨。” “还望公公回去后代妾身向娘娘通禀一声,就说妾身近来身染风寒不宜入宫……” 朱福诧异道:“这……瞧您这身子不是好好的吗?为何?……” 孙氏眉心里深锁的满是无奈的愁容和无助的渴求,吞吐了半天却欲言又止。而那朱福却渐渐看出了其中的隐情,问道:“夫人该不会是怕你们那大夫人?……” 这一句惹得孙氏眼含泪光,好似梨花带雨,模样堪怜。只闻她又支吾了片刻,低声泣语哀求道:“妾身也是没法子……还望公公成全。” 朱福看得目露怒色,听得心生愤慨,又气又怜地说道:“想不到堂堂魏国公府上,竟也会有这等泼妇当道!真是没王法了!可是话说回来,这毕竟是皇后娘娘的旨意,你说是身体抱恙,今儿随行的奴才们都看得真真的。娘娘素日里心细着呢,若是她老人家问起来,只怕本监也要为此担责的……依我看你且奉旨行事,那婆娘能把你怎么着啊?” “公公,妾身平生从不求人。今日之请,实属不得已而为之。求您务必帮忙通容……”孙氏之态,已如一只受伤的兔子,看得朱福心都快碎了。 孙氏再作央求:“公公……” 朱福忙应:“好吧,这事我会看着办的。可是您也得做两手准备,万一娘娘不信,执意要你入宫,本监也就没法子了。” “谢公公。”孙氏故作感恩戴德,转而又朝院内望了一眼,见是赖婆子已打后头来了,便故作慌乱,“有人来了,公公不便久留,妾身就此别过了。”说完,孙氏便如同惊蝉一般迈着细碎的步子离开了。 朱福立在原地,看看那般凄楚的背影,再瞧瞧手中的玉镯,真是怒怜交织,恨喜交加,那一股子道不明的力量,顶得他不由自主地朝西堂那头啐了一口,骂道:“呸!什么玩意儿!不知死活的东西。” 籁爽风清堂内。 谢氏刚饮了一口茶水,那赖嬷嬷就忙不迭地进来报告说:“夫人,那贱货果真追着朱内侍去了。” “他去做甚?” “像是在求公公帮她向娘娘回禀,说她有恙在身,明日不便入宫……” 谢氏一声冷笑,说道:“还算她有点儿自知之明……” 这真是: 『都闻山墙暴雨声, 无视檐头滴水轻。 他朝断瓦残垣处, 才见吹灰捻指功!』 第〇一〇回 梦东君圣母度香魂 游西天红鱼入宫门 书接上回。 坤宁宫,东梢暖阁。 话说朱福一回宫,便来向马皇后交旨。其间借机将在魏国公府的所见,与孙氏所托之事一并如实说给了马皇后。其言辞所述,自是义愤填膺。 马皇后一面闭目细听,一面力压满腔气愤。旋即,打鼻子里硬是深深泄出一股气来,盯着朱福的眼睛开了口,可那语气却未见半分厉怒:“你可看得仔细?那谢氏头上戴的,确是一顶九龙四凤冠?” 朱福目不转睛地作答:“小的看得真真的,绝无半点虚言。” 马皇后听他那般肯定,缓缓抬起手来,捂着心窝暗骂道:“果真是个无法无天的蠢物?”可转念一想,又不觉皱起眉心自语一句“不对。” 朱福不解,问道:“娘娘,您觉着何事不对?” “此事绝非如此简单。”马皇后似有不适,自顾轻轻敲打两下胸口,旋即深呼一口气,又作细说,“你想啊,那谢氏再是如何胆大包天,也绝不会将私造的凤冠明目张胆地戴出来。”说到这儿,又回身打桌上捏过茶杯,呷了一口后说,“更何况又是当着你的面儿……” 朱福眼见马皇后似是有些不爽快,便一面为她抚起后背,一面问道:“娘娘的意思是……那谢氏当真是个榔头脑袋,确实不知规矩礼法?” 马皇后一声长叹,道:“你有所不知。那人作派虽是难登大雅之堂,可还不至于狂妄到这等地步。”转而又问,“你可记得,此前本宫曾召见过她几回?” “小的记得。那会儿您还夸她是个爽性之人呢。” 马皇后摇头摆手地苦笑道:“我那哪里是夸她呀?殊不知,她三次入宫,乱了三次规矩。尤其是十年前那次,黏在本宫这儿诌了整整三四个时辰,耗得本宫真是苦不堪言。” 她这一说,朱福顿时想起了当年情形。于是,连气带骂道:“您不说我倒忘了,那婆娘临走时还将娘娘的凤钗癞了去。真是不知死活!” 马皇后再捂胸口,点头应道:“可见那本就是个有头无脑的人物。尤其是自打她孩儿夭亡那会儿,其行事作派便也日渐混沌。这也是本宫近十年再未召见的缘故。” “小的可早就听说,那婆娘是个出了名的善妒之辈。” 而马皇后却无任何怒色,但听她道:“此人善妒固然不假,不懂规矩礼法却也是真。况今日之事,本宫还是觉着另有蹊跷。”她说着,略显深思,随后又开口相问,“你可仔细瞧过那凤冠?” 朱福转到马皇后面前,回道:“小的瞧得仔细着呢,那凤冠之华美,绝不逊于皇后所戴那顶。尤其是额上那颗随珠,跟娘娘冠子上那颗一模一样……啊?……”他言到此处顿觉讶然一惊,当即抠着下嘴唇愣了神。 “随珠?”马皇后听得顿皱眉头,复又确认一遍,“你说那凤冠额前嵌的可是一颗与本宫冠上一模一样的随珠?” 朱福已知大事不妙,于是赶忙跪地回说:“娘娘,小的一时信口开河……” 马皇后脸色煞白,有气无力地喝道:“抬起头来,看着本宫!” 朱福怯怯抬头,却依旧不敢直视。 “痛快回本宫,那随珠你可看得真切?” 朱福畏首畏尾,吞吞吐吐地回说:“小……小的不敢欺瞒娘娘,那……那珠子应就是当日,娘娘赐与……” “够了。”马皇后突然拦住朱福下话,尽力压住满心恨火,喘息相嘱,“此事莫要声张。给本宫私下里查个清楚再说。凡事未弄个水落石出,万不可轻下定论。”说着,她抬肘撑于桌上,揉起了额头。 “是。” “此时,你可还轻信那凤冠乃为谢氏私造?” “都是小的愚笨,不明就理。”朱福不得不佩服眼前这位国母,其察人度事的本事简直如通神明。 “别搁那儿朽着,起来说话。” “是。”朱福乖乖起身,欠首而立。 马皇后叮嘱道:“要查,就先从卢妃巷的衣冠匠人入手。” “小的明白。” 马皇后轻叩颈后,呼出一口长长的闷气来。渐渐地,又觉着肘下似被何物硌得不适,于是便转朝桌上瞧去。硌在肘下的本是一只翡翠镯子。此物乃是孙氏先前塞与朱福的酬劳。马皇后掐指衔过此物,再次开了口:“至于那孙氏所托,你是如何看待?” 朱福欠首道:“不瞒娘娘,非是小的拿人手短,小的确实觉着那孙氏真真是个可怜之人。” “如何见得?” 朱福慢条斯理地解释着:“您看呐,她身上干净得只剩这个物件儿了,却还要塞给小的帮她求个安生。可想而知,素日里不知受了那谢氏多少欺辱呢。” “唉……”马皇后盯着他一声叹息,随即又问,“以你之见,那孙氏之求,本宫是准还是不准呢?” 朱福再次欠身,道:“小的全听娘娘旨意。” “记得此前,本宫就曾对你说过,‘智而学伪,其弊难忠’。” “小的一直铭记于心,从不敢忘却。” 马皇后自顾抿了一口茶,教导说:“在这世上,最难看透的莫过于人,须知人性有表里之分。” 朱福顿首道:“小的受教。” 马皇后探过手去,将那镯子递给了朱福,道:“那人物虽小,可戏路还在后头呐。”说着,便欲起身,却顿感周身疲惫,行动颇为吃力,于是便探手朝他招呼,“过来扶本宫一把。” 朱福得令,立马前去搀起她。 二人随后缓缓步出暖阁,朝坤宁宫正殿而去。 其间,只听马皇后自叹道:“本宫老了,这身子骨是愈发不听使唤了,只怕是来日无多了。” 这话听得朱福心头一颤,忙作劝慰:“娘娘莫要说这话,您定会长命百岁的。” 马皇后一声笑叹:“这话我倒是爱听。可古往今来,长命百岁者复有几人呐?”二人说着,已来至凤台阶前,她一面吃力地朝上迈着步子,一面道来,“昨夜本宫瞑睡之中,竟见东君手捧一枝香魂入梦,说是要取我一匙心头血,用来超度一个附在花中的魂魄。” 朱福惊问:“娘娘可曾应允?” 马皇后一手拄着膝盖,缓缓落座,道:“我本想不应的,可偏瞧见那香魂枝头花瓣飘零,一片接着一片,如同下雪一般,落地竟然化作成堆的白骨……本宫恐是祸兆,便应了东君之托。不曾想,那香魂得了本宫心血,竟当即幻化成一位娇美的仙子。”马皇后绘声绘色地讲述着,眼角里渐露出一缕闪着泪光的笑意,“那仙子牵着本宫的手,一抬脚,竟带着本宫飞了起来。我们一路向西,飞呀……飞呀……飞过本宫的老家宿州,也飞过了中都凤阳……看见了从前,也看见了将来……我们就那么不知疲倦地飞着,很远很远……直到被昆仑山上的一棵神树挡了去路……” 朱福忙问:“娘娘,那仙子这是要带您去哪儿啊?” “是呀,我也是这样问她。”马皇后笑得越发释然,“你猜她说什么?” 朱福一面苦想,一面回说:“这……小的实在想不出。” “她说要带我赶在八月初八之前到达西王母的瑶台。” “这八月初八不是那西王母的寿诞吗?据说每年这一日,那西王母都会举行蟠桃盛会呢。”朱福自顾猜解,转而竟顿显惊喜之色,“那一日也是娘娘的寿诞啊!这样说来,应个是为娘娘增寿的吉兆才对!” “这个本宫岂能不知?可那仙子却说,那一日也是本宫与她归天交旨之期。临了,她口中还念念有词地丢给本宫两句哑谜。” “娘娘,那谜中所述何言?”朱福问着,泪水已在眼中打转。 马皇后娓娓道来:“棍打绛纱汝当死,天心造数本如此。应知生负使命来,死后魂归天仙子。可那仙子话音刚落,本宫就听闻三声木鱼伴着一阵婴儿笑声,那声音硬是将本宫从梦里唤了出来。说来也怪,打那一觉醒来,本宫就觉着心血不济,周身不畅……” 马皇后这一说,顿时惊得朱福扑通跪地,哭天抢地道:“皇后娘娘,您可千万别吓小的呀!昨儿个您这身子骨还好好的,万不可被那般妖梦迷心而作轻生之念呐……”他已哭得手足无措,“小的……小的这就去请皇上来,求他找人为您做法,灭了那杀千刀的邪祟。”说着,便慌手乱脚地朝凤台下爬去。 “回来……”马皇后深蹙眉头,有声无力地喝道。 朱福伏地,转颈大哭:“娘娘……” “本宫还没死,你哭的哪门子丧?” “娘娘……” “不许哭……”马皇后已现不适。 朱福顿时屏住哭声,翻身爬起前去搀扶:“娘娘,还是让小的去请皇上……” “不可。”马皇后摇头道,“你怎会不知皇上性子?太医们若是瞧不好本宫这病,只怕个个性命难保啊……如此一来,岂不再折本宫寿数?”稍适片刻,马皇后渐渐舒缓了气色,眼角隐现一丝慈笑,“记着本宫的话——凡事莫急,大局为重。” 朱福俯下身子,跪在一旁,无奈泣语回应:“是,娘娘……小的记住了……” 马皇后慈母一般抚着朱福的脑袋,问道:“可还记得初见本宫的样子?” 朱福眼含泪花:“小的一辈子都忘不了。那是十五年前,当时小的才八岁,娘娘也不过三十出头。” 马皇后一声长叹:“是啊……这一晃都十五年了。我大明建邦已十五载了。一转眼你都这么大了,而我也熬成个老人家了……” “娘娘不老,娘娘还要长命百岁呢……” 马皇后摇头释然一笑,叹息道:“人这一辈子啊,荣华可争,富贵可谋,偏偏就是这生老病死勉强不得。佛说人生有八苦,如今想来,本宫这眼下之状当算其中一苦啊……”凝望殿门之外,马皇后由感道来一诗,此诗倾诉的乃是佛家所说“人生八苦”之一,书者将其唤作《疾中苦》: 『昔日莺莺小儿女,今夕奄奄游丝语。 境似梧桐栖病鸾,心若居人忧蛀闾(1)。 神佛无暇三宫院,鬼煞不怜千金躯。 更患膝下尚无主,锦世宏愿皆空许!』 朱福听罢,再度落泪,问道:“娘娘是在担忧诸位皇子?”它这一问,道破了马皇后心中所想,泪光里只见她苦中含笑,胸中深压出一阵沉闷的叹息,问道:“你可知本宫当年为何给你取名‘朱福’?” “娘娘希望小的一辈子都有福气?” “也不尽然。本宫更愿能以你这名字作个彩头,唤来大明朱氏万世鸿福啊。” “小的明白了——就如皇上为庆公公赐名‘庆童’以庆童年之时相交之谊,娘娘为小的取的这名字,原来也有如此深厚的寄托,小的愿娘娘唤‘朱福’到一百岁,一千岁……” 马皇后笑了,在朱福脑门上轻轻戳了一指,说:“你这张巧嘴呀,只怕唤不了本宫那么久喽……” “娘娘……” “而你可知,宫中奴婢上千,为何本宫单单把你留在身边……” 朱福孩童一般,故以无知作答:“想是那会子娘娘瞧着小的生得俊俏,也不顽劣?” “你呀……”马皇后又笑了,扬膛夸道,“在本宫看来,那群孩子中数你最仁厚,本宫是想历练出一个忠心侍主的人物,有朝一日能代本宫去照顾好太子。” 朱福听罢,连忙叩首道:“皇后娘娘一片苦心,小的定会铭记五内。” 话说到此,只见门外进来一个比朱福年纪还小的太监,进门便通报说:燕王妃为参加明日浴佛大典连日赶路,已从北平归来,此刻已入了坤宁门来见。 马皇后乍听“燕王妃”这一尊讳,眉头当即涌上一丝不爽,随即沉沉叹出一口气来。转头时,正瞧见朱福喜忧莫辨地望着她,于是便作了交待:“记着,不管有何想法,都不应显露分毫。你可明白?” 朱福欠首应明:“小的明白。”说着便忙上前去欲作搀扶。 而马皇后却推开他的手,嘱咐道:“莫要搀扶。” 朱福望着她,满目担忧,“可是您……” 马皇后拧眉,递了个眼色道:“自去便是,本宫撑得住。” 朱福心里虽是有一万个不放心,但还是恭从其命,步下了凤台。随后,又速速提整了衣冠,步出殿外宣迎。 片刻过后,又见他引着燕王妃,携大抱小地进了殿门——此番回宫,燕王妃共带来三个孩子。大的四五岁模样;小的不过两岁出头;而她怀抱那个尚在襁褓之中。 燕王妃一进门,隔着老远便脆生生地唤着“母后”。 马皇后缓缓步下凤座,先朝两个孩子笑吟吟地招呼:“哎哟……我的宝贝,都长这么大了。快过来,让祖母好好瞧瞧。” 燕王妃一见此等情形,心中自是十分欢喜。于是忙朝马皇后施礼,转头又将身旁两个孩儿向前推去:“炽儿、煦儿,快给皇祖母问安。” 两个孩子满脸喜庆,双双跪地朝马皇后一通叩头。 这一叩,马皇后顿时喜欢得眉开眼笑,忙俯下身去将两个孩子搂进怀中,贴着两张小脸儿一通亲近。 之后,这婆媳二人自是一番寒暄。马皇后吩咐朱福先带两位年长的皇孙下去好生安顿,回头刻意牵着燕王妃的手入了暖阁。 二人一进暖阁,马皇后就忙招呼她落座,并兴冲冲地去抱她怀中的孩子,“来……快让皇祖母瞧瞧这个宝贝……” 可万没料到,她这一抱,竟被燕王妃一个细微的躲闪给避开了,随即又是一声:“母后,万万使不得……” 马皇后被亮在一旁,两条胳膊悬在半空里伸缩两难,眉头上也渐生疑云。 就在这档口,燕王妃稳稳地站起身来,朝她施了个欠身礼,一手揽着婴儿,一手搀过马皇后的胳膊解释说:“母后莫急,请您坐下,细听儿臣道来。” 随后,二人隔着炕桌落了座。 燕王妃沉吟片刻,方开口说道:“母后有所不知,这孩子并非臣妾骨肉……” 马皇后一听,怔了神,随后似笑非笑地问道:“这……莫不是棣儿在外沾弄风月所生?” 燕王妃唇角现出一丝浅笑:“母后错怪燕王了。” “那……”马皇后疑惑满怀,“这又是哪家的孩子?” 燕王妃故显笑色,问:“母后可还记得洪嫣?” 马皇后面露惊诧地问:“难不成这孩儿是她所生?” 燕王妃点头应道:“正是。” 马皇后满目讶然,可片刻又化作两眼喜色,笑说:“当初本宫将那丫头赐与你父,命其好生服侍左右,想是如今已被你父纳了妾?” 燕王妃陪以苦笑:“如是这般,再好不过……” “哦?这……”马皇后彻底糊涂了。 这时,又听燕王妃道来:“初见洪嫣显怀之时,臣妾曾私下问过父亲,可父亲对此事竟也茫然不知。” 马皇后听了,不免一番揣度。道:“如是魏国公的骨肉,他岂能不予相认?如此说来,应是洪嫣那丫头有失检点,招惹了府上哪个家奴也未可知……” “儿媳起初也是这般想法,可讯问多次——就算儿媳与父亲商量准她与那人完婚,她都不曾有半点交待。” 马皇后骂道:“倒是个铁嘴的冤孽。” 燕王妃接茬道:“说的就是。半年来,那丫头一直闭口不言。前些日子臣妾召她问话,其间言辞重了些,被她顶了两句嘴。那档口恰被燕王撞见,一脚便踢在那肚子上,导致这孩子早产,也险些要了她性命!” 马皇后听得一惊,揪着心窝责怪道:“哎哟……棣儿那性子怎么会?……”转念又说,“也难怪他会那般恼怒。” “幸亏当时周王赴北平押送粮草,暂住府上,及时为其施救,这才保全她母女二人。” 马皇后叹道:“善哉,善哉——橚儿因自幼酷爱医术,曾多次被你父皇斥责,想不到这节骨眼上倒也有些回天之术。也算帮他四哥赎了一桩罪过呀……” 燕王妃点头。又道:“如今,瞧着这孩子怪可怜的,儿媳也不忍深罪洪嫣。回京前,父亲交待说,她毕竟曾在母后身边多年,其中隐情想是只有母后才能问得出,因此儿媳便将她母女二人带回京来听凭母后发落。” 马皇后沉思片刻,问道:“那洪嫣现在何处?” “因其伤病未愈,恐即刻入宫携来晦气,儿媳便将其送至我父府邸暂作安顿了。” “眼下是何情形?” “服了周王开的方子,如今已能下床走动,但若久之常会见红,恐是得静养些时日。” 马皇后渐渐放下心来,道:“也好,待浴佛节后再作处置吧。”言到于此,马皇后忽然掉转话风,笑着问:“这回你可踏实了?” 对这突来一问,燕王妃当即目显迟疑,却忙以笑语回问:“恕儿媳愚钝,竟不知母后之意……” 马皇后一笑,顾此而言他道:“犯不着跟本宫面前装糊涂,你的性子本宫岂会不知?”说着,隔着炕几摸过她的手,笑而低语,“你若只想向本宫禀明此事,大可三言两语说清即可,何必偏将这孩子抱来给本宫瞧——我看你呀,分明是摸着本宫心头的软处替那洪嫣说情呐……” 听她一笑,燕王妃本已顿悬之心渐渐落地。赶忙回之一笑,故作一声叹息,迎合道:“可到了,还是没瞒过母后的法眼。”说着,便越显亲近地笑起来。旋即又是一番自圆其说的叹惋,“若不是燕王一时恼火动了粗,那洪嫣也不致落到这般田地。而今若再降罪于她,儿媳实难心安。” 马皇后道:“可这话说回来,身为宫女,与人私通绝非小过。此事若被皇上知道,说不定做何处置呢。依我看棣儿那一脚,倒也算是帮了她一把。” 乍听这话,似是话里有话。可燕王妃却赶忙顺势岔开话题,笑问:“如母后所说,她挨那一脚倒也算因祸得福了。” 马皇后会心一笑,并未回应。而是像她那般将话题转向别处:“想来,那丫头的身世也着实可怜哪……十五年前,大明刚刚建邦,高丽便向我朝进贡了第一批宫女,洪嫣就是当中的一个。当时她刚满十一岁,本宫初见她就甚是喜欢,本想将她留在身边,可无奈言语多有不通,便将她安排在棣儿和橚儿的生母——同是高丽出身的碽妃娘娘身边历练着。十年前,碽妃被皇上禁足于省躬殿,那丫头方再度回到本宫身边。想来这也是她与本宫的缘份呐……” 燕王妃点头相应:“原来如此。”又说,“儿媳也是今日才知碽妃娘娘本出身高丽。” “此事棣儿未曾与你提及?” “不瞒母后,自儿媳与燕王成婚至今,有关碽妃娘娘之事他从未提及半分,许是有心避及痛处吧。” “也难怪,出身皇族,面对宫规国法,诸事多是身不由己呀……自打碽妃被禁足那会子起,皇上就严禁棣儿和橚儿前去探望。记得那回,碽妃生了大病,橚儿便悄悄溜进省躬殿探视,被皇上得知竟招来一顿痛打,若不是本宫拦着……”她一再摇头叹息,“为免此类事端再有发生,本宫这才请旨,将他二位皇子送至中都行宫,分别交由崔惠妃和孙贵妃两位娘娘教养。” 燕王妃点头:“臣妾终于明白,为何孙妃娘娘殡天之时,皇上下令让周王为其服孝三年了。” “本宫如此安排也是一片苦心呐——那二位娘娘一生贤良淑德,但无子嗣,两位皇子交由他们抚养必能视如己出。” “想我皇室,有母后这般宏慈护佑,真是我等儿孙的福气。” 马皇后笑应:“好了,你就别搁本宫这儿灌蜜糖了。” 这时,朱福进了门来。 马皇后问道:“二位王子可安排妥贴?” 朱福躬身回禀:“回娘娘,都安排妥当了,两位王子刚刚用了些膳食。这会子,正偏殿里与奴婢们玩着呢。” 马皇后点头:“好。” 燕王妃却在一旁叮嘱:“他们平日里都被燕王宠坏了,万不可由着他们性子胡闹。” 朱福一笑,但听马皇后轻拍她手道:“你呀,就别操那心了,还是陪本宫安心用膳吧。”说着,又吩咐朱福,快传午膳吧,本宫与王妃就搁这儿吃了。” “是。”朱福得令,自顾出了门去。 燕王妃笑说:“这一晃两年没吃过母后宫里的饭菜了,儿媳还真想得慌呢。” 马皇后调侃道:“既是如此,就莫要回北平去了。” 燕王妃笑说:“如若这般,自然是好。就怕日子一长,那人说不准奔了哪家香闺呢……” 她这话一出口,顿时引得马皇后指指点点,开怀大笑。 说来也怪——此时,那襁褓中竟也传来一阵笑声。 燕王妃低头一眼,笑说:“哟,这小东西醒了。”说着,又逗引那孩子发出一串脆脆的笑声来。 但说那孩子一笑,顿使马皇后一阵惊觉,凝眉复听,倍感那腔韵似曾相识。暗自沉吟了好一阵子,只听她朝燕王妃问道:“方才听你说,这孩子落草时尚未足月,且如今降世也未过满月之期,怎会笑得这般脆成?” 燕王妃笑答:“母后有所不知,这孩子自打落草以来就从未见一声啼哭,近日来又常闻她这般笑气儿呢。” 马皇后愕然,追问道:“当真如此蹊蹻(2)?” “儿臣岂敢诓语?就连燕王那石头性子,都被这可人儿哄得将这宝贝赏了她呢。”燕王妃一面笑说,一面打那孩子胸前挑起一块小指一般长短的柱状红玉坠,此宝名为“红玉莲纹坠”,上头环雕一图,图中乃是: 『莲叶层叠翠云纹,芙蕖(3)含苞月满轮。 清波浪头一锦鲤,半作翻腾跃龙门。』 马皇后隔座挑过那玉坠,细细端详道:“此玉坠乃是大明开国时高丽进贡之物,当年本宫将此物赐与碽妃娘娘,以慰其思乡之情,不曾想,经此一番辗转竟佩在此女身上,此中机缘倒也耐人寻味……”说着,她朝那孩子探出手去,唤道:“来吧,让本宫也瞧瞧你这蹊蹻的小东西。” “母后……”燕王妃欲作劝阻。 “无碍的。早年在乡里,本宫哪家孩子没抱过?”说话间,只见她从燕王妃怀中接过襁褓,“这小东西既是这般精怪,也该让本宫沾沾喜气。” 谁曾想,那孩子被马皇后这一抱,竟再次“咯咯”地笑起来。 马皇后喜不自胜,旋即却因那笑声忽地想起昨夜梦境来:只见她与一位身着云锦织金披风,头戴银绒雪羽云珠冠的仙子飘然飞翔于九天之上,耳边回响起那仙子的一席哑谜,“棍打绛纱汝当死,天心造数本如此。应知生负使命来,死后魂归天仙子。”随即,就是一阵木鱼伴作两声婴孩脆亮的笑声…… 却说,那笑声竟与面前这孩子的声音如出一辙…… 神游梦里梦外,马皇后若有顿悟,不知不觉渐现两眼泪光…… “母后?……”燕王妃盯着马皇后的神情,两眼茫然地轻唤道。 她这一唤,渐使马皇后回过神来,忙一面拈帕拭泪,一面将那孩子递给了燕王妃,并努力压住满心波澜,故作无事地笑说:“不打紧的。方才被这小东西一逗,本宫这眼泪都笑出来了。”待其再次细瞧那孩子笑眉笑眼的模样,又扫了一眼她胸前那块玉坠,便渐投两眼慈笑,“难得你小小人物,就这般讨巧。今日,本宫就送你个名讳吧。” 燕王妃妃一听,轻揩那孩子脸蛋儿,逗着乐子道:“小东西,娘娘要赐你名字了,还不快谢恩?”这一逗,再引孩子笑如银铃。 稍后,马皇后开了口:“本宫看你笑盈盈这般可人,活脱脱好似个鱼儿,且你母女二人冥冥中又与我皇族有些渊源——本宫就暂依你娘亲姓氏之音,附和我皇家姓氏之意,唤你‘红鱼’(4)吧……” 燕王妃听闻,若有所思…… 欲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〇一一回 僧伽罗慧昙留遗嘱 祖师殿道衍窥圣心 日上三竿时,天界寺内正是春光缭绕,到处回响着《地藏经》的梵唱。 此处是一座大殿,朱门宝盖,瓦映天光。二层的殿额上漆匾高悬,“祖师殿”三个金字赫然入目。而一层的门额上同样悬挂一匾,匾文乃是:大明僧录司。 原来,朱元璋一早得知宗泐西行寻得真经而归,大喜,便下旨在浴佛节前将礼部下辖的善世院改作了僧录司,掌管天下僧教之事,司署就设于这祖师殿中。 又说该司设职左右善世、左右阐教、左右讲经、左右觉义,共八人,受任者皆为时下德高望重,博学大功之辈。 此时,殿门外正有三十六位童僧按纵九横三之序打坐于蒲团之上,他们个个闭目合掌,面门唱诵。而殿内的法堂两侧,又各有三位高僧率三十六位弟子相对坐定,手把青磬红鱼,以致梵音交响。 仰观殿内正北墙上,供奉了三尊法像:正中为“禅宗达摩面壁像”;左为“六祖慧能参禅像”;右为“百丈怀海听法像”。三像前方,供品琳琅,香烛正旺,且于香案正中,又置了两副凳面大小的七宝琉璃座。 后日浴佛节,皇宫迎经大典过后,将于此处举行为期七日的水陆法会。届时,该寺将云集八方硕德,诸国高僧,讲经布道,以普化众生。 而眼前这般阵容,却并非是为那法会所设。此前,该寺前任主持觉原慧昙为求取《文殊》、《真空明义》、《庄严宝王》三部真经西去数万里,一直寻到海上僧伽罗国而未果。月余,又因突染急症圆寂。宗泐此番寻经归来,已将其佛衣舍利一并迎回,并于今日召集诸僧为其诵经超度。 经诵回转之间,只见二僧脚穿云袜木屐,身着僧官法衣,各自奉引了一件僧宝现身殿外。待行至殿门处,二人举步间褪去脚上的木屐,便一左一右入门而来。左为时任僧录司左觉义的“见心大师”来复,其手捧逝者佛衣;右边的正是载誉归来的宗泐,因其德高望重,且如今又是大功卓著,已被朱元璋下旨钦封为僧录司右善世。此刻,他正手捧一尊装有慧昙法师舍利的金塔来至堂上。 这二人步至三尊法像前,双双将手中奉引之物放于七宝琉璃座上,旋即退于三步外,合掌朝其施了僧礼。 至此,经诵声毕。 来复转身对众僧大赞特赞:“季潭大师此番西行,不仅将回当年玄奘法师中途遗失之经尽数取回,且还于那僧伽罗国迎回了慧昙大师的佛衣舍利。如此漫道之功堪慰我佛如来法旨,更是我佛门弟子修行之表率。” 众僧皆躬身朝宗泐合掌致敬。 宗泐含笑不语,自顾朝众僧还礼。 来复则朝佛台上那佛衣舍利探掌指引道:“今日,召集诸位会集在这祖师殿中,一者是为设法迎慧昙大师回归‘天界’,二者则是因大师圆寂前曾留一纸遗嘱,所言之事须经众议方可裁夺。” 随后,二人互施让礼,并于原地坐定。又听殿内响起一通茶鼓,便见众僧后方各有三名小僧端着茶案鱼贯而出,待他们于诸位高僧面前放了茶案退去后,又见慧聪与智聪各引了三名小沙弥前来奉茶。慧聪与智聪分侍宗泐与来复左右,其余六人分左右各侍两侧高僧。 待侍者斟上茶汤,座前一位高僧道:“即是慧昙法师遗言,我等愿恭闻其详。” 来复抬眼望去,只见那是一位三十余岁,形容清峻的和尚,那人本是时任杭州府僧纲司都纲,杭州下天竺寺住持溥洽禅师。此人自入京数次登坛演经说法,言到之处明心见性,因而深得朱元璋赏识。 眼下,又因僧录司右讲经守仁随左善世戒资下赴州省巡检僧院,故而由其暂代右讲经一职。 且说,此时来复道:“好,请溥洽禅师与诸位稍候片刻。”他一面应下,一面又朝殿外宣道说,“送进来吧。” 话音落时,只见殿外一小沙弥怀抱一个二寸见方的官皮箱步入门来。一时间,众僧目光纷纷聚焦其上,直至那小沙弥行至宗泐面前,将怀中物件转放于一旁的慧聪怀中,几十双眼睛便又齐整整地移到了宗泐身上。 小沙弥刚转身离去,来复一侧的智聪便伺机不声不响地起了身,从两位大师身后绕到了慧聪身旁,看样子是想帮其打个下手,可落座时,那眉目中却朝师兄暗投一丝莫明的痴笑。 此时,宗泐抬手吩咐:“打开吧。” 智聪闻声,一手扣着箱盖后沿,一手抠开箱前的花旗锁缓缓掀开了盖子。有道是“看似孑然童子身,暗中却露轻贱种。”正是那般看似寻常的举动,可智聪却故意以那箱盖为遮掩,趁其掀开之际,偷将后盖沿上那手捻作兰花在师兄胸口撩拨而过。慧聪经他这番暗挑,气也不是,恼也不成,只得顺势收腹探颈,下巴勾着箱盖佯装无事。可那脸上却已烧灼成炭,脏中也已气结成馕。 当然,此举只有他二人心知肚明。那会子,在场者的目光早已被那官皮箱吸引了去。 就在智聪暗中窃笑,淫意蠢动之时,只听宗泐示意道:“将箱中之物取出来吧。” “是……”智聪闻声忙收心神,故作恭敬道,随即从箱内捧出一打物件。自上而下望去,那本是:一杆木柄铜云磬,一把月牙剃度刀,三张绫裱金度牒,三套褊衫僧者袍。 这四样物件看得在场者个个瞠目结舌,面面相觑。这时,又见宗泐探手从那箱盖内侧的皮绳下抽出一封书信。一面打开封皮从中取出信笺来,一面对众僧道:“慧昙法师本是贫僧师兄,在坐诸位也多是其座下弟子,师尊遗训诸位理当诚心受教。” 众人顿首齐应:“我等谨听师尊遗训。” 宗泐道:“大师信中嘱有三言——僧者,既怀弘法之愿,当戒除狎邪之念,方能修成正果,引渡成佛;僧者,既生世人之身,当善待世人之心,方能广种福田,普度众生;僧者,即受国家奉养,当感念圣主礼遇,方能使佛法生根,以报天恩!” 其间,宗泐每宣一句,众僧皆复诵一遍,就连殿外那三十六个童僧和守门的小沙弥也随之引吭高诵。 而此时,院中石径上,一个小沙弥正引着一队人缓缓走来。欲转弯时,正赶上见闻殿内景象。于是,便在路口处住了脚。 来者正是朱元璋,身后跟随着司礼监总管太监庆童、时任礼部尚书刘仲质等大小十余个官员和侍从。 朱元璋背着手,虽仰天凝视浮云而过,可那耳朵却静静听闻殿内的声音,此举也引得身后一干人等个个躬身而立,不敢有半点动静。 祖师殿内,众僧诵声毕,宗泐指了刚从箱中取出的物件道:“这些皆是慧昙大师临终嘱托传承之物。”这“传承”二字引得在场者个个目露茫然。此时又见宗泐开了口,“大师当年西行前曾于佛前立下誓愿,一路将引渡八位身遭大劫之人脱离苦海。然至其圆寂之时,距西行前那誓愿所定之数尚欠有三,如此未满之果乃大师临终之憾。” 右觉义宗鬯问道:“却不知这所谓‘身遭大劫之人’为何?” 宗泐细数道:“因愤世嫉俗而遁入魔道者;因邪暴杀身而背君舍义者;因灭国亡种而走投无路者——如此三者皆为身遭大劫之人。大师当年西行途经诸国所渡之人皆在这三者之内。” 一时间,殿内众僧侧耳相议,私语半晌,皆不置可否。这档口又听溥洽道:“还请善世明示。” 宗泐从智聪怀中那些物件里取出三张戒牒,示与众僧道:“大师信中说,其离世前夜忽幻听有人反复诵念失传已久的《燃灯心咒》,竟于那经咒之中听出,那三位大劫之人他日必会现身大明。于是便从那经咒之中摘字为号记入这三张度牒。” 众僧瞧去,只见那三张度牒中依次写着“应文”、“应能”、“应祥”,顿时法堂内一片讶然。倒是那来复快语道破众人顾虑:“若那三位大劫之人果真现身我明国,不知是福是祸呀!” 左阐教智辉道:“嗳……这福祸自有天数,见心禅师多虑了。” 来复忧虑道:“智辉禅师,非是贫僧危言,那三者中无论哪一类人物现身,都恐有祸国之兆啊……” 众僧听闻,个个惶恐,又是议论纷纷,不知如何是好。 这话也触动了早在殿外静听的朱元璋——此时,但见他眉头深锁,心绪难平。一旁的庆童观了那般神情欲举步前去作个提醒,却被朱元璋横臂拦住了。 这时,只听殿内有人道:“我等切莫自扰,小僧倒以为这应当是个吉兆。” 说这话的是右觉义宗鬯身后的一个侍僧,此人并不生疏——正是此前与席应真现身于嵩山寺的道衍和尚,俗名姚广孝。说话间,他已起身步出僧群,来至法堂中央。 宗泐举目说道:“道衍啊,你且说说看。” “小僧以为那,三类大劫之人他日现世固然非是祥兆,然其正是慧昙师尊欲度之有缘人,如若度成定然逢凶化吉……如此说来,师尊遗愿当有以佛法护国之吉兆。” 宗泐赞道:“道衍之见正合贫僧之意。” 姚广孝略躬欠首,稳稳步至宗泐面前对其请求道:“法师可否将这戒牒交与小僧一看?” 宗泐点头,将那三块戒牒放与姚广孝手中。姚广孝接过三个物件,细看之后捻作扇状朝众僧环示牒中文字,稳稳笑言:“诸位请看这戒牒之上法号为何?‘应文’、‘应能’——‘应祥’!”他字字咬得透彻,也吐得清晰,“这‘文能祥’三字之意何等明了!” 来复反问道:“这不过皆是我等在此自圆之说,如那三者皆属冥顽不化之徒,仅凭佛法度引不成又当如何?” 姚广孝气定神闲,壮声道:“上有佛法,下有国法——佛法不成,国法灭之!” “好!说得好!” 那声音来得雄浑,气如洪钟。 殿内众人寻声望去,只见朱元璋一行人等已来至殿门处。众僧忙伏地口唤“皇上”叩拜相迎,姚广孝趁势退至一侧,与宗泐、来复等高僧躬身相迎。 朱元璋隔着门槛就笑哈哈地回道:“平身。”回头一面褪了靴子欲往里迈,一面朝庆童和刘仲质等吩咐道:“且在外面候着。” 一行人等闻声个个畏首退于殿门旁。这时,那智聪却瞧准了时机,如同侍婢一般倒腾着细碎的步子迎去,欲扶朱元璋的肘腕。朱元璋打量一眼,挥开手臂沉声道:“莫扶,朕没那么老迈。” 智聪被亮在了一旁,宗泐等人忙上前相迎道:“贫僧见过尊驾。” 朱元璋谦让道:“泐公不必多礼。”他一面扶住宗泐,一面哈哈大笑,“哎呀……泐公啊,你这一去两年,万里迢迢,可生生盼煞朕了!” “贫僧一介野游之人蒙圣恩眷顾,惶恐之至啊。” “切莫这样说,大师功德昭昭,所行俱是善化苍生之举,朕岂有不念之理?泐公这身子骨可好啊?” “君恩浩荡,贫僧若再度西去他几个来回也不在话下呀!” 朱元璋开怀大笑,众人始终陪笑。 片刻之后,只见那姚广孝竟忽地伏地叩拜道:“小僧叩见圣尊。”刚刚他那一番言论已是见地夺人,而眼前这一番举动,立马引来朱元璋异样的眼神。 对于姚广孝这意外之举,宗泐也顿感惊异。可随即忙引介道:“此徒乃是僧录司右觉义宗鬯禅师座下侍僧道衍。” “哦……”朱元璋掉头朝右觉义宗鬯禅师顾看一眼,目露一丝难揣的笑意点头示意,然而并未叫姚广孝平身,只是回头盯着他的后脑勺问道:“刚刚那一席谈论可是出你之口?” “回禀圣尊,方才正是小僧所言。” 这“圣尊”二字听得朱元璋心生疑惑,于是旋足之间皱起眉头打量了那脑袋半晌,故作发难:“朕听闻那话倒有些魄力,可朕就不明白了,为何方才朕入门时你不叩拜,偏赶在这个当口儿来拜啊?” 听这一问,姚广孝心中一阵窃喜,故意将身子沉下半分,佯装慌语道:“小僧……小僧平生初见圣尊,一时怔了心神。况且……”言到于此,他故意留了三分,迟疑不说。 “况且如何?” “况且……” 右觉义宗鬯禅师在旁催促道:“道衍,皇上问话,快据实禀告。” “是。况且刚刚师兄弟们施礼叩迎的是‘皇上’,而小僧所迎之人却不是。” 这话一出口,顿时引得在场者个个目露惊异之色,职位高的虽是镇静,却微笑不解;品级低的,满目讶然,却沉默不同一般;不入流的,个个心惊胆颤,却心生嗔怪而不敢言。 只有来复低声斥责道:“道衍,休得无礼。” 朱元璋听了这话却顿时觉着眼下这个龟缩的和尚是个人物,哼声一笑道:“哎……且让他说说看,他所迎之人究竟是谁。来,说给朕听听。” “小僧听闻,但凡君王,皆为在世活佛。因此,小僧这一拜迎的是佛尊之身。” 如此答复,引得那帝王一阵惊诧,可随即又被那话捧得哈哈大笑,忽又追问:“若依你这般说法,岂不是在暗指诸位师尊目无尊上?” 姚广孝乌珠一转,道:“小僧并无此意。圣尊身为在世活佛,诸位师尊就是弘佛扬法的菩萨,佛有口谕,不受菩萨跪礼。” 朱元璋再度朗朗大笑,赞道:“没想到,佛门之中竟深藏这等人物!平身吧。” “谢圣尊。”姚广孝起身拱手道。 至此,众僧心中的石头算是落了地,几位僧官皆是微微颔首一礼,独见来复暗中一再摇头,深舒一丝不悦之气。 朱元璋朝那姚广孝细看了一眼,脸上渐露一丝难以揣度的笑意。旋即,朝殿外扬声宣道:“礼部拟旨。” 殿外刘仲质躬身回应:“臣恭闻皇上圣谕。” 朱元璋授谕:“天界寺前任住持、前善世院左善世觉原慧昙法师平生诚修佛道,笃实无伪,身受隆恩而无贪恋安逸之心,身在佛门而不忘弘法护国之志。其为求安民之佛法不惜亲赴万里之遥,圆寂异国他乡却终念故土育养之恩。如此大德堪称天下僧者之表率,此般精诚足可使举国臣民为之涕零。为此,朕特下此谕——追谥慧昙大师为‘演梵善世利国崇教大禅师’,授紫金僧服及金襕方袍与法师佛衣舍利同葬于聚宝山上雨花台之侧,以受万世景仰。” 众僧听罢,皆施礼谢恩。 随后,朱元璋指着一旁那三套僧袍和法器对宗泐商议道:“泐公,既然慧昙法师有此遗愿,诸位禅师之意暂又因各中吉凶之说盘桓不定,此事就由朕定夺如何?” 宗泐听闻,略见犹疑。 朱元璋道:“若论出身,朕也曾为佛门弟子,代法师达成夙愿也算完成朕当年中途废止之修行;若论对未来福祸之担当,身为一国之君,想是普天之下独朕一人能负得起未来结果。” 听朱元璋这般说法,来复忙在一旁拱手请罪说:“贫僧方才祸口之言,还请圣上降罪。” 朱元璋瞥视他,故作爽然一笑,道:“嗳……见心禅师何罪之有啊?这说吉者是期盼我大明之福,言祸者是担忧我大明之患。‘先天下之忧而忧’乃为君者对天下人人之所盼,朕若因一席忧国之言而降罪于你,岂不成了无道昏君?” “吾皇圣明。” 朱元璋言归正传:“我看,就这么定了。”又唤道,“溥洽禅师何在?” 溥洽上前拱手应声:“贫僧在。” “你常出入宫中伴朕研习佛典,这箱衣物就由你暂时替朕保管吧。” “贫僧遵旨。” 朱元璋转头对宗泐爽言道:“泐公,你且料理余下事宜,朕先往毗卢阁讨口茶喝。” 宗泐笑应说:“尊驾先行一步,贫僧稍后即到。” 朱元璋挥袖步出向殿,众僧施礼恭送,只听朱元璋扬声抛来一句:“免了,都忙正事吧。”出了殿门,庆童帮其提了靴子,与刘仲质并肩紧随其后朝毗卢阁走去。 其间,只见朱元璋忽然头问道:“后日宫中迎经大典由何人主持啊?” 刘仲质瞧了一眼庆童,庆童却给刘仲质递了个眼色催促。 刘仲质见了,忙回说:“是僧录司右觉义来复。” 朱元璋长腔长语地反问道:“哦?这诵典乃是左右讲经分内之事,何故假手于人?” 刘仲质立刻明白了朱元璋的意思,于是忙回应道:“是。臣回去立马重新调整。” “就由溥洽来做吧——他年岁尚轻,心气也平和,念的经朕听着舒服些。” “遵旨。皇上,那个道衍?……”刘仲质这一说,使得一旁的庆童立刻瞥了他一眼,然后又故作恭敬地颔首继续前行。 朱元璋冷冷回复道:“刘仲质啊,这礼部和吏部的大门……清楚哪个是你该进的吗?” 这一席话砸过来,顿时惊得刘仲质惊慌失措,忙请罪道:“下官知错。” “夫子说‘巧言令色,鲜仁矣。’一介僧流,不安佛事,是何居心?” 另一头,诸事已毕,宗泐先行离去,其余人等皆按级别相继出门,独来复和两名弟子尚未离去。 此时,只见他凝望姚广孝的背影满脸羞恼之色,其间还不住地深舒满腔郁气。这般神色被一旁那智聪看个分毫不落,便顺着来复的眼睛窥见了他的心思。 只见他斜耸着身子,歪耷着脑袋,盯视着姚广孝扬长而去。 这时,又听耳边响起来复的一声叹息和私论之言:“擅凭弄机取人之宠,非仁矣。” 智聪听得这话,趁着风向朝姚广孝的背影轻“呸”一口道:“师傅,我看他就不是个仁善种儿。” “哎,话不可这么说……” “师傅,您瞧着,徒儿的话错不了。打在汉中嵩山寺那会子,我就瞧他不是个善类。你别看他扶着席老道尊时一副孝子贤孙的样子,无非就是把那老道当成了往您和季潭法师这头攀附的垫脚石。他削尖了脑袋挤进了这僧录司,这会子又急于踩着您和季潭法师的肩膀去巴结皇上……”说话间,他回头顾看了一眼正在收理茶器的慧聪问道:“师兄,你说呢?” 那慧聪听着耳边的蜂嚷声,故作没听见,只是默默忙地手中的活计。 见对方并未理睬,智聪冲着他“哼”了一声,回头道:“师傅,像他这种人,以后您还是离远点为好。” 来复扫了一眼慧聪背影,又对智聪皱眉道:“好了,怎可说出这等话来?” “师傅不能说,还不让弟子说,那咱们岂不让人家欺弄死?想那个席老道尊也定是个眼花心盲的老糊涂,否则怎会收这等货色为徒……” “住口!”来复喝道,眼色挑向了一旁的慧聪。这一瞬智聪才意识到自个儿说错了话,可这时只见那慧聪气冲冲端起茶器冷语讽刺疲乏:“佛门能有你这货,道衍之流又何足为奇?”说完,他直奔殿外,朝毗卢阁而去。 智聪追过去道:“哎师兄,是我错了——竟忘了席老道尊是你外公……” 言至于此,作者叹道: 『莫说难揣妇人心, 未见匹夫心似针。 佛门且难真清净, 全凭自悟真善音。』 第〇一二回 震高僧怒平舍利塔 贪佛宝特设锦衣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〇一三回 省躬殿戾主探痴妃 坤宁宫贤后解禁闭 书接上回。 夕照初络宫城,红墙绿柳间自有香风浮动。回宫的鸾队行至后宫东边宫垣入了龙光门。 进得此门,朝南便是皇帝的住处乾清宫,向北则是皇后的居所坤宁宫。在这两宫之间,却隔着一殿,名为“省躬”,乃为皇帝燕居及反躬自省之地。但凡来往于乾清与坤宁两宫之间,必然要经过此处。 殊不知,十年来,这殿阁并未起到应有的用处,而是成为燕王朱棣与周王朱橚生母碽氏的禁足之地。 当然,对于历代后妃而言,这“禁足”无异于打入“冷宫”。而还看此前千百年,至大明已有二十二朝数百国,如此“冷宫”止此一例。不难看出:在朱元璋这个一生杀戮无数的暴主看来,对于那个令其贪恋终生却终不得其心的女人,“冷宫”则不如“省躬。” 此刻瞧去,但见那殿门紧闭,东西两侧各有四员侍卫持械而立,其状与囹圄无异。 朱元璋抬掌打了个手势,那鸾队便远远地住了脚。 他下了步舆,背过手朝那殿阁的门楣仰头望去,神情越发凝重起来。 “皇上……”庆童在一旁躬身朝其低语唤道。 这两个字刚一出口,便被朱元璋又一个抬臂立掌的手势打住了,道:“回去告诉皇后,说朕尚有政务未完,迟些过去。” 庆童得令,悄然回头朝鸾队一挥手,一行人等便静然随其而去。朱元璋朝那殿阁迟疑半晌,又渐舒一口阴郁之气,朝那殿门踽踽而去。 且说那殿阁内,皇门气派全无。偌大个寂寞空庭,四下里仅有数不清的字画悬在头顶。此时,正有一名宫婢踮着脚尖站在凳子上,在上方的一根绳子上捏开一只衔着纸边的竹夹,准备朝一侧移动那画,以便在绳上挪出空位来。凳子旁边,还有一个宫婢两手提着另一幅画,仰头提醒她应把那画挪动的方位和分寸,其眉目与言辞中可见十分烦厌。 “云雀、雨燕,若是累了就歇去吧……” 那话打大殿东侧传来,声音听起来于平和中还略欠几分气力。 雨燕立在凳子上引颈朝那头回道:“不碍的娘娘,奴婢们不累。” 听她这般回复,一旁的云雀顿时气得眉眼拧作一团,朝那凳子腿上轻踢了一脚,斥道:“吃饱了撑的。” 雨燕转头朝她挤眉弄眼地说道:“小声着点儿——若是被皇上知道咱服侍不周,不把你那木瓜脑袋砍了才怪呢。” 云雀气急败坏,连连跺脚低语:“这算怎么一档子事嘛……跟皇上服个软不就结了吗?偏宁着性子跟这儿耗着,害得咱也跟着她活受罪。”她说到此处不免又是一通抽筋扒骨的怨恼。 雨燕从她手里扯过那画,一面挂上去,一面压着声气道:“才一年你就熬不住了?我都搁这儿闷了十年了。” 云雀道:“皇上也是,即是重罪,干脆将她打进冷宫或是赐死算了,为何偏关进这种地方?” “看紧你的嘴巴。”雨燕两脚落了地,急赤白脸地嗔骂道:“想死别拽着我。” “谁想死呀?我还没活够呢。只可惜这大好的时光都耗在这鬼地方了。” 雨燕一声叹息,道:“认命吧。我倒觉着挺好的,总好过整日盯着主子脸色提心吊胆的。” 云雀撇着嘴巴,哼声一笑:“这还不够提心吊胆吗?难道你忘了元日那夜,皇上醉酒闯进这里,差点吓破了咱的胆!” 雨燕冲她瞟了一眼,拍拍胸脯道:“我看是吓破了你的胆吧?那晚我踏实着呢。皇上要的是人家碽妃娘娘,不是咱这两条贱命。” 云雀摇摇头,噘起嘴巴嘟嚷:“我就纳闷了……” “你又想说什么?” “你说皇上那么在意碽妃娘娘,为何还要将她关了这么久?”云雀的目光朝里头瞟了一眼,继而喋喋不休,“若她确是犯了大罪,皇上为何还要善待于她?又为何突然临幸于她,之后却像无事一般,依旧将其圈禁在儿呢?” 雨燕瞪了她一眼,敲敲打打道:“你那肠子里纠结太多,早晚会送了性命。到那时,就去问那三殿阎罗吧。” “你……” 云雀话未出口,就听见那殿门咿呀而启,抬头望去时,只见朱元璋已跨进殿来。 二人一阵惊慌,瞠目结舌之间欲朝其施礼问安,却被朱元璋抬掌一个止令压了回去。朝里行走之间,他又朝那二人使了个眼色示意出去,可那云雀已然呆若木鸡,不知如何是好。末了,还是被雨燕连拖带扶地弄出殿去。 见二人出了大殿,且阖了殿门。朱元璋穿过画林,缓步朝东而去。远远地,只见那碽妃背朝殿门面对书案向东而立,正俯身执笔于纸上缓书而过。 从背影望去,但见其一席素白的大衫绣了点点山踯躅,如锦的秀发垂至腰后仅以红绫束。身姿缓缓若见汉时闺中女,广袖悠悠恍如蝶翼悬在铃兰轻摇处。 听闻身后脚步声,她并未停笔,而是细声细气道:“这里无需忙衬,都歇了去吧。”说话间,朱元璋已来到三步之外。此时,又听她说:“若是无聊,就寻些乐事去做,毋庸陪我这无趣之人在此倾耗。” 且说当她抬头时,又见其玉容姣姣琼脂肤,丹唇毋庸点绛朱。眉间三分西子恙,凝眸含露幽怨出——应知,此时的碽妃已三十有六,膝下两个皇子朱棣和朱橚均已到了弱冠之年,且已各有子嗣。 在此,作者又以两首《长相思·绘叹踯躅仙》聊表其质。 (其一) 『情为身,怨作魂,生身空对相思文,无心点绛唇(1)。 风一轮,雨一轮,华年尽染相思痕,不见相思人。』 (其二) 『心独向,忘忧林,高山流水一生琴(2),痴对画中吟。 梦有时,盼无尽,才见笑靥盈盈醉,又把眉作颦。』 见她那等生无聊赖,朱元璋沉吟片刻,方沉沉道来:“是朕……” 听闻这声音,碽妃顿时停住了手中之事,但见那刚蘸过浓墨的笔尖颤抖着悬在半空里,墨滴渐似草尖掉落的雨珠不断砸在纸上。许久,她就是那般木然而立,并未言语。 “朕听太医说……你已有了身孕?……” 碽妃微闭双眸,渐现气恼而不语。 朱元璋仰面一丝笑叹,道:“没想到朕已过知命之年,竟幸得上天眷顾与你再结珠胎。” 在碽妃听来,这话与羞辱无异,于是满腔气恨骤然起伏于胸。 而此刻,又听闻朱元璋道:“若此胎为男儿,应是朕第二十二个皇子了。环顾这后宫妃嫔如云,为朕育有龙种者屈指可数,而你一人就独占其三呐……” 言至如此,碽妃已然按捺不下,讥言冷笑道:“如此说来,贱婢理应谢皇上恩泽才对?” 朱元璋微闭双眼,努力克制满心怒气,道:“毕竟二十几年夫妻,你与朕纵有万般恩怨,皆应视如烟消才是。” 碽妃丢了手中之笔,反问道:“敢问皇上,凭您那砚台大个心胸,会烟消何处啊?” “放肆!”朱元璋大怒。 碽妃转身轻视一笑,故意欠身施了一礼道:“贱婢忤逆欺君,肯请皇上尽早将贱婢赐死。” “你……”朱元璋指指点点地骂道,“瞧瞧你这身下作骨头!” 碽妃反倒趾高气扬道:“皇上得知妾身下贱已非一日两日,又何必留我这条贱命污了天目?” “妾身?”朱元璋哼声冷笑,指着她的面门怒斥,“亏你还知是朕的女人!你身为皇妃,却不忠守妇道,可还知那贞洁二字如何写的?身为人母,却因痴迷淫词邪文里那般风月而漠视母仪体统,可知这廉耻二字又作何解?” 此言一出,直戳碽妃心窝。却不知她哪来那般傲人的骨头,硬挺着身板,全然一副视死如归之态。细看之时,又见她两眼含泪,欲下而不能。旋即冲他吼道:“那都是拜你所赐!” 朱元璋在她眼前踱着步子,来回数落道:“你口口声声说是朕污了你名节,而你又何尝自省过那些无耻之事?” 碽妃双手垂落,瞪起泪眼狠狠地盯着他,怨恨道:“你是皇上,是非真假全凭你那舌头翻覆。” 朱元璋在她面前住了脚,一手背于腰后,一手朝其指点中又颤抖了半晌,“好……好……如此说来,你说是朕成心栽脏与你?” “难道不是?” 朱元璋一通抖,满脸无计可施之状,旋即瞪起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斥问:“你来告诉朕,当年你对那陈理可曾动心?” 陈理,此前众僧道云集城固县嵩山寺时,打道士席应真口中曾有提及——那人本是元末枭雄,汉王陈友谅次子。十八年前,陈友谅战死于鄱阳湖,其长子陈善被俘,陈理在当时太尉张定边护送下从都城江州逃至武昌袭位称帝,时年虚岁十三。一年后,朱元璋亲征武昌,城陷,陈理受降。朱元璋念其年幼且天资聪慧,颇具才貌,非但未杀,且将其带回应天抚养。又四年,朱元璋登基称帝,封其为归德侯,其上下三代逝者皆被追封。 此间,陈理常以诗文称颂圣主之名出入于当时碽妃处所,因其年纪仅比碽妃小五岁,且二人志趣相投,之后交往便越发频繁。然而十年前岁初,朱元璋却突然以陈理德行有欠教化,特命人将其遣至姑苏灵应宫交由当时有“再世李耳”之称的席应真教导。未出三月,朱元璋再度下旨,以其“易受小人蛊惑而怨言不绝,不思隆恩而负义叛道”之说遣居高丽。时年,二十有二。 陈理离开大明半月后,某日,朱元璋召碽妃于省躬殿问话,当日便又以不明之由突下旨意封锁省躬殿,将碽妃禁足其内。当时,碽妃之子燕王朱棣已年过十二,周王朱橚未满十一,皆被送往中都凤阳行宫,分别交由崔惠妃和孙贵妃抚养。 话说此刻,被朱元璋那一问,碽妃当即将脸转向了一旁,不去看他。 但见朱元璋攥紧拳头,恨言恨语道:“那时,若不是棣儿将那陈理给你的书信交于朕手,怕是朕至死都难知道——在你这看似高贵温婉的皮囊里,包裹着何等下贱的骨头!” 此时,碽妃已泪流满面。 见她那般模样,朱元璋捶胸顿足,泣声骂道:“这些年,朕暗将这满腔真情,全都倾注于你一人身上,而你竟是如此以慰朕心?”辗转之间,朱元璋已步至案前,指着书案上砚台哭笑不得地质问,“方才听你以这小小的砚台比作朕之心胸。试问连平生爱之人都如此辜负朕心,朕此生还敢置信几人?”话音落时,那方砚台也已落了地。随即只见他戳起自己的心窝,又指对方的胸口道,“朕之心胸若如你所喻,岂会纵容你至今?又岂会任由那陈理苟活至今?你这良心都被狼吞狗食了吗?” 碽妃哭喊道:“别说了!” “是!就算朕未拿到你与那陈理的实处,但你心在何处朕岂会不知?如今你我两个皇子皆已身为人父,而你已是身为祖母之人,还不死心吗?”朱元璋说话间目光移向了悬在眼前的一幅书作,那上头书写的是北宋秦观的《鹊桥仙》,朱元璋看得一声苦笑,指着当中的词句嘲骂,“你看看——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渡’?……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这一幅刚览过,他又转头指向案角上一张正在晾墨的《月满西楼》故作深情地嘲诵,“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才下眉头,却上心头!”读到此处,他顿时抓起那画,又回身扯了几幅撕了又撕,团了又团,摔了又摔,踩了又踩,“这就是你那颗淫意泛滥的贞洁之心!” 碽妃泣不成声,却奋力哭喊道:“是!我这辈子只念他一人!你杀了我吧!” 她这席话顿时激得朱元璋怒不可遏,瞬间如同发了疯的恶魔一般,只见那额头青筋暴涨,颈上血脉突起,斗大的双眼寒光似刀,血红的面门状如烧透的铜簋。猛冲过去死死掐住了碽妃的脖子,咬牙切齿地骂道:“你个荡妇,朕这就成全了你……” 却说碽妃面对那般暴戾并未作任何挣扎,只是垂着双手凝视朱元璋一眼,渐渐闭了眸子,静静流下两行泪水。朱元璋盯着那张花容渐逝的脸庞,半晌渐渐恢复了理智,随即又将其猛地摔倒在地,放下狠话:“朕会放旨高丽,就说你秽乱宫廷,尽失两国体面,如今已施铁裙之刑处死……即刻褫夺朕所赐你族门‘碽氏’之姓,废为庶民,暂留族人性命以观后效——你若敢死,朕必屠门!” 碽妃闻此痛不欲声。 朱元璋背过身去,不再看她。而眼中已浸满苦泪,言语越发冰冷:“也教那姓陈的畜牲尝尝平生贪念之人,如此下贱是何等滋味!” “你……” 朱元璋凝眉闭目,心如刀绞,却以冷言掷地:“至于你……只要朕有生一日,就关你一日。朕会日日打这省躬殿外经过,守望着你,也折磨着你……”至此,他已泪湿衣襟。 但见他迟疑片刻,拂袖而去。只抛下碽妃盯着他那背影撕心地呜咽。 至此,且看作者一席《情终叹》: 『对面独寂落,爱恨两成魔。 明知那般求不得,耗将此生销磨。 从来人未远,心似千山隔。 都只为缘深情太薄,或是怨深情太多。 终是难舍,说爱又如何? 却道难得,欲恨其奈何? 为舑(3)这心头苦果,都将眉头深锁!』 与此同时,另一头,坤宁宫东梢暖阁。 朱福正为的马皇后揉捏肩膀,说道:“娘娘,要不小的吩咐他们先把晚膳呈上来,您多少先用些——等皇上忙完政务,只怕还得些时候呢。” 马皇后微闭着双眼,不难看出,明显有些疲累。但见她慢声慢气道:“他哪是去忙什么政务啊?” “庆公公不是说了吗?皇上尚有政务未完……” “你呀……皇上若真是在忙政务,怎会不让庆童在一旁照料?” “说的也是。那您说皇上能去哪呢?” “定是又攒了一肚子不快,这会子自行消受呢。” “您说皇上也是,若有何不快,回来跟娘娘您说说不就痛快了?为何偏搁心里闷着呀?” 马皇后淡然一笑,道:“傻孩子……这人哪,并不是任何时候,任何苦闷都能对人说的。” 朱福满脸不解,道:“小的就会把所有心事都说给娘娘听啊。” 马皇后一手伸向肩头,在朱福的手上轻轻拍了两下,慰然一笑道:“那是因为你还没遇到难言之事。” 二人正说着,只听暖阁外有人唤了一声“皇上”。朱福闻声忙畏首立在一旁恭迎。 马皇后抬眼望去时,只见朱元璋一脸阴郁地跨进门来,在暖炕上着了座。马皇后瞧见那般神情却视若无睹,回头吩咐朱福:“去端盆热水来,半个时辰后上膳。” 朱福不解地瞧了马皇后一眼,又偷瞄了一眼朱元璋,便匆匆去了。 这时,马皇后站起身来,不紧不慢地踱至炕桌前,又不紧不慢地斟了一碗茶推到了朱元璋面前。 马皇后隔着炕桌缓缓落了座,静静望着朱元璋的侧脸半晌没有言语。暖阁内沉静到了极点,但见朱元璋未作直视,问道:“朕迟迟而归,你就不想问问去了哪儿?” 马皇后冲着他嘴角微露笑意,却没有作声。 “你倒是说话呀?” 马皇后缓缓站起身,又缓缓走到他面前,一面俯身为他褪去皁靴,说道:“皇上这脚往哪儿迈岂是为妻能看得住的?难不成还能插上翅膀飞到天外去?”说话间她已为其脱去了袜子,一一挽过之后又放进了靴内。起身时,他望着朱元璋的面门静然一笑,转头行至梳妆台前,静静洗了一把手。 朱元璋盯着那背影,打鼻子里压出一口沉沉的闷气来。这会儿,又见马皇后转身缓缓走来,安慰说:“若四处走走能解解闷气也好,总好过将那愁火憋进骨头里去。” 朱元璋望了她一眼,摸过茶盏,静静饮了下去。搁下时,马皇后又为其倒上了一杯,转头从炕上摸过一卷《论语》自顾着瞧去了。 “朕饿了……” 马皇后并未抬头,盯着书卷道:“皇上莫急,膳食随后就到。” 朱元璋瞟了她一眼,再次端起茶盏,一饮而尽。这番搁回时故意弄了声响,可马皇后却头也不抬,探手将炕几上那茶壶推到了他面前。朱元璋见状,气不可耐,一面拎过茶壶,一面趁机隔着炕几从马皇后手中扯过那书卷,随后丢于炕几上。 马皇后怔神瞧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莫不是这书卷也得罪了皇上?” “是你们这些读尽书卷的人,个个满脑子邪思妄念!惹恼了朕,朕也来他个焚书坑儒!” 马皇后一听竟乐出了动静,调侃说:“皇上可做不到。” “朕如何做不到?” “皇上乃是有道明君,岂会像赢政那般糊涂?” 朱元璋被她这一说,竟然隐现笑意。这时,只见朱福端着一盆热水进了暖阁,马皇后起身迎去,从他手中接过盆子道:“待会儿记着将燕王妃送来的茯苓糕取两块来,那东西宁心安神。” 朱福得了令,冲着马皇后隐隐一丝笑意,又转身出了阁去。 马皇后端着热水缓缓来到朱元璋面前,俯身蹲了下去,放下铜盆后,随即抬起他的双脚欲往那水中放去,却被朱元璋躬身扶起,道:“嗳……这等粗事,岂是你该做的。” 马皇后笑说:“之前又不是没给皇上洗过。再说,皇上这脚为妻都已经碰了大半辈子了,就连您这鞋子都是为妻一针一线缝的,这会子想起心疼我来了?”她说着,便将朱元璋那脚按进了水中。随即便听得朱元璋一声咿咿呀呀的呻吟。 “舒服吗?” 朱元璋连连点头,可未出片刻竟又俯视她那鬓头沉默了。而马皇后却只顾着低头为他搓揉双脚,笑说:“你呀……这脚总是冰凉的,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凡事莫要动气,气大伤身……” 马皇后不语了,只觉着朱元璋的手在她头上抚过,片刻沉声道:“你竟有白发了。”那话音听上去很是难过。 “这人哪,终有一天会老的。莫不是皇上嫌弃了?” “哪有?”朱元璋再次俯身将其扶起,望着她满脸慈笑,“都是朕的不是,这些年让你操劳太多了。” 在那目光中,马皇后瞧见了一丝自责,一丝心疼,还伴着无限的愧疚感。这是她平生从未见过的神情, 而马皇后的心中此时蔓延的却仅是欣慰与知足。 二人相视中,共享了片刻的安静。但见马皇后捏起袖边轻拭两下眼角,随即和言道:“皇上对为妻之心,为妻已然知足,而皇上可愿听为妻一言?” “尽管说。” “其实为妻猜得出皇上今日为何不悦。” 朱元璋再度陷入了沉默,而马皇后却盯着他的双眼道:“皇上,这世人即食五谷,哪有不犯错之理?即便是皇上您,也难免如此——有些事情得过且过才是宽心良药。为妻此生只有一愿,那便是希望皇上安乐康健,唯有如此才能普天安泰,万事皆祥。如能这般,就算是为妻他日撒手人寰,也能安心而去了……” “休得胡说!” “皇上,您听为妻说。省躬殿那门楹如今已禁锢十载,皇上这心也随之囚闷了十载……” 朱元璋紧皱眉头道:“莫要再说了……” “为妻深知皇上是重情重爱之人,可您对这情爱之心与单纯稚子无异,此般最是难能可贵。正因如此,才会有这后宫众妃其乐融融之状。试问哪朝哪代帝王能做到如此?” “这还不是皇后之功?” 马皇后笑道:“我这皇后又是受何人教化扶植?” 朱元璋指点道:“你呀——可朕把话放这儿,想要朕改变主意,万不可能!辜负朕心之人,能留她至今已是莫大的恩赐。” “为妻岂会不懂这个理儿?如今她已再怀龙种,这又是何种恩赐啊?” “你……”朱元璋冷眼道。 “皇上莫急。那省躬殿一则不利安胎静养,二则经久锢封更不利国本仪制,长此下去必招他人诟病,有损皇上圣誉不是?” 朱元璋不语,马皇后即知此为默认之状。 “皇上若觉着难做,大可交由为妻处理,你看如何?” 朱元璋思忖片刻,旋即长舒一口闷气,回答倒十分果决:“就照你之意去办。但朕有言在先,朕对其治罪之意已决,莫要多言。” 马皇后一笑道:“皇上既下成命,为妻岂敢僭越?” 此时,朱福已早早候在门外,马皇后转头唤道:“朱福,开膳吧!” 一群宫婢鱼贯而入,七碟八碗自然上了满满一桌。可是,正当众宫婢准备退去时,忽见门外跑来一个小太监,进门便报:“皇上,大事不好了!省躬殿死人了!” 朱元璋一听,顿时站了起来,一脚踩翻铜盆……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〇一四回 细作线报徐达隐情 皇后揭底母子现形 书接上回。 话说朱元璋与马皇后二人正欲用膳之时,忽有小太监进门来报说“省躬殿死了人”。朱元璋一时性急,竟一脚踢翻铜盆。 此时,只见他揪起小太监衣襟吼道:“可是碽妃殁了(1)?快说!” 小太监被这一吼,顿时惊作鸠语:“不……不是的皇上……” 听这一说,朱元璋那颗顿悬之心渐渐着了地,额头与双手绷起的血管也松弛了下来。 只听那小太监继续说道:“说是那殿里的宫婢云雀下晚私论碽妃之事恰被您撞见,因后怕罪连满门而悬了那殿中挂画的绳索自缢了……” 朱元璋再次紧皱眉头,生生将那小太监㧐了个趔趄。而此时,马皇后早已随朱福出了阁门。 此状,致使前来送膳的宫婢个个噤若寒蝉,朱元璋指向阁门咆哮:“滚出去!” 众宫婢见状,溜的溜,爬的爬,顷刻间,暖阁中仅存朱元璋孤家寡人,旋足之间竟将那满腔余火全都发泄在脚边的铜盆上。但见他横脚一扫,那铜盆便飞转而去,兜转半周,撞向了暖阁门槛。 他仰面叹息之时,但见隔着门槛,有人伸手将那铜盆拾起,轻手之间未出半点动静。 “庆童……”朱元璋头也不回地唤问。 他猜得没错,那人正是庆童。他闻唤躬身迈进阁门,一手拎着盆沿,两眼盯着朱元璋的赤脚,回应道:“皇上……” “有事快说。” 庆童轻脚绕至暖炕前,放下铜盆,捧起炕下那双鞋子,转身半跪在朱元璋膝前,抬起那只泛红的脚,让朱元璋将手搭于其肩头,似是对待孩子一般,将那鞋子为他穿在脚上。其间,一直埋头缓言:“北平来了线报。” 朱元璋听闻,盯向庆童的后脑勺沉声询问:“是何情况?” 庆童为其在其靴筒掖了裤角,又扯了袖子拭了靴上的半点浮尘道:“老奴未敢过问,毛骧已在殿外候禀。” 朱元璋闻声,朝殿外高声唤了毛骧。待其进了暖阁,那庆童则回身拾了铜盆欠身出了阁门。然其行进中看似不动声色,可那耳朵却暗中拿着动静。 那毛骧进门便拜。朱元璋皱起眉头,催促道:“快说,那线报是何人来的?” 毛骧回道:“乃是属下暗插于中军帐下的走卒蒋瓛(2)所报。” 朱元璋举步之间,一番深揣缓问:“如此说来,那线报可是事关徐达?” “正是。” “哦?”朱元璋于暖炕上落了座,“细细说与朕听。” 毛骧毕恭毕敬,拱手道来:“是。据蒋瓛查证,诚意伯临终前与魏国公曾有暗通之嫌。” 朱元璋眉头再锁,“诚意伯?你是说刘伯温?” “正是。” “荒谬!那刘伯温与徐达皆是忠信之人,岂会有悖主之心?再说,十年前刘伯温就早已告老还乡,如今也己过世七载有余,若有暗通,如何对证?” “据蒋瓛获悉,十年前,诚意伯曾差家丁暗中捎与魏国公一样物件儿,并夹带书信一封。” “是何物?” “六甲天书。” “六甲天书?”朱元璋大惊,问道,“刘伯温去世之前早已将此书献与了朕,又怎会暗中再送徐达?莫非是抄本?” “皇上有所不知,那天书实分上下两卷。当年诚意伯献与皇上的便是那上卷,所述均为祈天咒语,求神符裱之术——而那下卷记述的乃是奇门遁甲,排兵布阵之法。” 朱元璋听闻,一声冷笑,骂道:“刘伯温这个老滑头,临了竟跟朕玩起了那套‘王允嫁女’的路数!”这‘王允嫁女’一说并不生疏。说的正是东汉末年,大司徒兼尚书令王允将义女刁婵“明许董卓暗许吕布”之说。此时,但听朱元璋问道:“那蒋瓛如何得知此事?” “前些时日,魏国公曾寻来刘伯温之子刘璟,询问当年所送之物详情,恰被蒋瓛暗中听闻。” 朱元璋顿时起疑,问道:“如此说来,那六甲天书与刘伯温的信笺并未到徐达之手?” “正是。” “那这两件东西现在何处?” “听说,当年那家丁送这两件东西到徐府时,半路被魏国公那二夫人谢氏截了饼,如今,这两物应在谢氏手中。” “不过一纸信笺与玄门道术,那谢氏一个妇道人家,留它何用?况且,这一藏就是十年……难道其中当真另有隐情?”朱元璋自顾细细盘算了一番,但闻其玩味,“难怪呀,徐达骁勇一世竟那般惧内,想来莫不是被那婆娘拿了把柄?”说到此处,朱元璋突然大惊失色,“不妙!那书信握在谢氏手中必成大祸!” “皇上……?” 朱元璋捏过炕几上的茶盏,自顾饮了一口,道:“当年那谢氏父女有意攀附朕为亲,偏在那谢氏之父谢再兴出征之时,被朕下令将其两女分别许与麾下二将——朕的侄儿朱文正、时任大将军徐达为妾。谢再兴非但不领朕的一片好意,竟暗投张士诚反叛于朕,后被朕下令满门抄斩。当时幸得皇后求情,朕才独留那谢氏苟活于世。如今,徐达手握重兵,她若握了徐达把柄,又岂会不挟制徐达暗中谋逆?”朱元璋越想越是后怕,不由得将手中的茶盏重重拍碎在炕几之上。 毛骧见状,愤然道:“皇上,您等着,属下这就去提那婆娘的头颅回来!” “慢着……”朱元璋的语气异常阴冷,“此事不可鲁莽。” 毛骧提刀拱手道:“还请皇上示下。” 朱元璋沉吟片刻,收整了心神,旋步坐回暖炕之上,并对毛骧吩咐了后来之事…… 此时,另一头——马皇后已驾临省躬殿,隔着门槛就见那云雀的尸身横放于地,脸上已蒙了白绢。碽妃和雨燕正瘫坐其左右拈袖拭泪。 马皇后欲进殿门,却被一旁的朱福轻扼了臂弯,他怯生生低语道:“娘娘已有抱恙,万不可被这阴魂近身……” 她暗向朱福使了个眼色,摇头沉声道:“无碍的。”言罢,但见其在朱福手上轻拍两下,举步入了大殿。碽妃和雨燕只顾着埋头泣泪,竟未觉察二人的到来。倒是朱福,隔着三步之外故作吭腔,提醒了这对主仆。 见皇后驾临,那雨燕慌忙爬将起来,又跪地伏首,泣语道:“奴婢叩见娘娘。” 马皇后微闭双眸,抬手示意:“平身吧。”又转头冷语吩咐朱福,“代本宫把碽妃娘娘搀起来。” 朱福费了好大气力才搀着碽妃臂弯起了身。此时,已见碽妃哭得面如海棠着了檐头雨,眸似春桃染了霜夜风。 然而,对此般模样,马皇后不想多看,只是暗怼一眼,举步踱至云雀尸身旁,俯身掀了上头的白绢,见其双目圆瞪,只手扶了其眼睑,沉声道:“丫头,安心去吧。本宫已知你死前之忧,定会为你善后其事。切记,若有来世,万不可轻贱自己,负了思你之心,痛了爱你之人……”她这一席话,明是诉于死者,暗中却另有所指。起身后,又见她唤了朱福。 “小的在。”朱福一面给雨燕递了眼色,示意其过来扶着碽妃。那雨燕倒很有察言观色之能,忙拭了一把泪水,踱过去搀了碽妃的臂弯。 马皇后喧令:“抬出去,好生安葬。” “是。” 马皇后凝眉,道:“就说云雀乃暴疾而终。” “小的明白。”朱福回应间,私瞟了一眼碽妃,暗舒一丝不悦之气。 “去吧。” “遵旨。”朱福领命,唤了几名小太监,将云雀尸身抬出了殿外。马皇后转头吩咐雨燕,“你也退下,把殿门带上。” 雨燕转头似有忧心顾看了碽妃一眼,缓缓从碽妃臂弯里抽了手,转头又分别朝两位娘娘欠身施了礼,匆匆步出殿去。稍顷,那殿门瓮声而闭。 偌大个殿阁空静良久,马皇后也背对碽妃,仰望头上一幅幅悬挂的画作沉默良久。 终于,身后传来了碽妃的泣语,但只闻得“皇后娘娘”这四个字,就被她回身一计掌掴抽得戛然而止。 碽妃捂着半边脸,泪眼相顾,但见马皇后怒不可遏,不住颤抖的手指着她的面门,气语怒斥:“这一计耳光,本宫是为我皇家体面所打——打你个无君无夫,枉为人妇!”至此,碽妃又着了第二次掌掴,“这一计耳光,本宫是为燕王与周王,还有这未出世的孩儿所打——打你个自私自利,枉为人母!”这一巴掌之重,抽得碽妃翻身倒地。然而,就马皇后而言,这两次掌掴尚难销除其满心余恨,就在碽妃撑起身子回头那一刻时,她又重重扇去了第三计耳光,怒斥道:“这一计耳光,本宫是为自己而打——打你个轻人轻己,枉我推心!”斥责于此,马皇后已声嘶力竭。 碽妃伏地哀呼:“皇后娘娘……” 马皇后拂袖转身,不去看她,冷语道:“你原本不过是高丽进献给前元上都宫中的一小小宫婢,二十四年前,那刘福通部将破头潘北伐攻陷该城,将当时年仅十三岁的你虏获押至汴梁,献与那小明王韩林儿为奴……” 马皇后所述情形,碽妃历历在目,昔年之境,顿使其倍觉悲苦。只见她一手撑着身子瘫坐于地,另一只手却紧紧揪起胸口的衣襟任由泪雨淋漓。 “未出一年,元军反攻,汴梁城陷,那韩林儿落败出逃,为稳借我方势力,竟将你等八名女子送与当时还是吴国公的圣上为妾……后来皇上登极,特将你入籍为贡女之列,又将你高丽石家一族赐为碽姓,这是何等隆恩?” 碽妃哀求:“皇后娘娘……莫要再说了……” “当年本宫曾对你说,你如若不愿,本宫自会设法差人送你还乡,可你当时又是如何抉择?” 碽妃唯诺辩解:“臣妾……只怪那时年幼无知……” 马皇后摇头冷笑道:“不错,那会子你确实年幼,可你并不无知。为博圣上欢心,你施尽前元妃嫔那般惑主之术;为谋我王专宠,你不惜暗算与你有同乡之谊的崔惠妃!” “我……” “莫要再做辩解!否则只会让本宫对你越发失望!当年崔惠妃身怀六甲,迁居新建起的寿昌宫,是何人对皇上进言,以为其构设雅居养心安胎之名,将那四处遍植凌霄?” 碽妃满面委屈,反问:“臣妾一片好意,难道也成了过错?” 马皇后盯着她的双眼,道:“据本宫所知,那元顺帝轻信皇后奇氏荒淫之说,昏昧到竟以‘男女双修纵欲之术’谋求长生,且在那上都建起一座百花宫,宫外亦是遍植凌霄(3),以绝官妓生育之能——可是如此?” 碽妃闪烁其辞,可那样子却越发楚楚可怜:“前元上都确有百花宫,可那凌霄之说臣妾从未听闻。” 马皇后微闭双眸,尽力压住满腔气恼,沉声问道:“事到如今,你还跟本宫揣着明白装糊涂?” “臣妾确实糊涂,竟不知皇后娘娘从何听来那等无稽之说。” 马皇后冷眼苦笑道:“这当记你儿周王之功……” 碽妃目现诧异之色:“橚儿?” “若非偶然听闻他背诵蒙药医典,本宫又岂会觉察你这般手段?当然,若仅凭崔惠妃几番滑胎本宫就下此定论,确实有失公允。可若细想那孙贵妃雷同之状,岂能不让本宫看清你之居心?” 碽妃反问:“敢问皇后娘娘,那孙姐姐怀孕之时,臣妾可曾像对待崔姐姐那般献过此等殷勤?” “固然没有,可你许是忘了,那孙贵妃居所寿安宫与那寿昌宫同处西六宫,左右相邻。而那凌霄本是攀援之花,仅需一季时令,就进了孙妃庭院。” 听到此处,碽妃故作无奈,摇头苦笑之间,缓缓从地上起了身:“按娘娘如此一说,那凌霄爬进了孙妃庭院也是臣妾罪过?” 马皇后见其神情,竟也换作一双笑眼,绕着她一再摇头道来:“当时你已身怀橚儿(4),居于东六宫的长寿宫。本宫曾有意让你迁居万安宫,与崔惠妃前后相邻,如此也好便于本宫常去照应。而你却悲悲戚戚回说,‘孕期越发思乡,居东可遥寄祝祷之心’。殊不知,遥寄祝祷之情是假,远避凌霄其祸是真!” 碽妃顿时怔了神,一个“我”字在她口中含混了半晌,却终未吐出个子午卯酉来。 马皇后挥袖道:“本宫再问你,那元顺帝皇后奇氏可是同你一样出身高丽?” 碽妃底气全无,却硬撑着身子骨,绵绵细语道:“是……又如何?” 马皇后指着她的面门,斥问:“那奇氏之父正是你未出五服的娘舅!是也不是?而你最初以宫婢之身进入前元皇宫,实则是那奇氏为其子继太子妃权氏之后,培养的又一高丽储妃,是也不是?” 经这一通盘问,碽妃险些瘫倒在地。 “你想效法那奇氏,攻心戏主,谋害龙裔,以求他朝独大,然而你千算万算,却未算计到,十年前,你的亲生骨肉竟会拿了你与那陈理的艳词唱和示与他父皇,以致你被禁足这省躬殿中。” 碽妃苦笑,道:“若臣妾确属那般心机之人,又岂能在那区区几篇诗文面前伏罪?” “谁说不是?可本宫思来想去,这答案只有一个。” 碽妃静待下话。 “知子莫若母!” 这五个字就如五支利箭,当即刺穿了碽妃的五脏。但见她眉头顿时拧作一团,半晌无语。 马皇后淡然一笑:“当初棣儿向皇上献那艳词,看似孩童无心之举,实则另有图谋!他深知,诸皇子中能对其构成阻碍之人只有太子标儿、秦王樉儿、晋王棡儿,而此三子皆为本宫嫡出。若想与之抗衡,则必先取得远高于三位兄长的宠信,而此时,身为其母的你便成了他献给皇上的最大筹码!” 碽妃妄图狡辩:“臣妾当时乃皇上最宠之人,棣儿若真懂这般盘算,岂不是自断羽翼?” “皇上对你宠爱不假,但绝非宠信。如此,想是棣儿也早已看得透彻。而你的存在,将使他永远背负‘庶出’之名。加之你与那陈理暧昧之行,难说哪日不会弄出事端,并殃及于他。这只会令那孩子愈发不安。与其坐等那时,倒不如利用你这生母之罪赌他个父皇之信。如此野心,你又岂会不知?”马皇后言辞间步步紧逼,直把碽妃逼至背撞了盘龙柱方才止步。且看她继续数落道,“至于你之所以在那几首艳词面前痛快承认暗慕陈理,一则是因到了那般田地,你发现你儿阴狠远胜于你,你只能‘舍车保帅’以成全你儿之心;二则,你早就吃定了皇上对你怜爱至极,情深至切,你与那陈理并未成奸,他根本不舍得杀你;你更吃定了本宫也会从中为你求情,并将你两位王子纳入本宫膝下替你教养!是也不是!” 碽妃背倚宫柱,如似打上头脱落的图画一般再次瘫做在地。自打入宫以来,碽妃所见的马皇后多是和善迎人,像眼前这般恼怒,平生初见。 “你利用本宫对你之善,皇上对你之情;你儿却利用你这生母之爱,父皇对他之信!你这一对母子,可悲!可恶!可恨!” 碽妃抱住马皇后膝盖,痛哭,“皇后娘娘……求您杀了臣妾吧……” 马皇后仰面长舒一口郁结之气,道:“本宫若想置你死地,又岂会容你至今?大明江山初定,这血雨腥风还不够多吗?自古以来,皇室父子相残,手足相杀之事还少吗?国事纷争,家事若再生乱,你我将置这王朝于何地?百年之后,丹青之上,后世子孙眼中,我等又是何颜面?” 碽妃泣泪伏过:“皇后娘娘,臣妾该死……” 听闻此言,马皇后渐感欣慰。沉思片刻,嘱咐道:“过错既已铸成,余生当思偿还。若不是当年你一念成祸,那孙贵妃与崔惠妃岂会落下终身不孕之症?更不会被皇上冷落于中都行宫。如今孙贵妃早已仙逝,当初本宫已命橚儿为其服孝三年。只可怜那崔惠妃,年纪与你相仿,就将饱尝孤独终老之苦。本宫记得她当年初孕之时,皇上曾有言在先,若其所生为皇子,将赐名‘朱楹’,授封‘安王’。本宫以为,若你将来产下男婴,就继此名讳和封号,将其过继与崔惠妃抚养,待其百年之后,也好有人为她服丧守孝。你看如何?” 碽妃哭哭啼啼回道:“臣妾愿意。” “如此甚好。从此刻起,就将那前尘旧事寄与‘安王’,以求此生心安吧。” 碽妃听罢,伏首叩拜道:“臣妾母子叩谢娘娘厚德。” “本宫能做的止此而已了。至于你终生禁足一事,皇上成命已出,本宫难违。曾经种种,只有你知我知。将来之事,望妹妹尽善为之。” …… 马皇后走出这省躬殿时,已是深夜。此刻,门外的朱福携宫婢已守候多时。 见马皇后跨出殿门,朱福连忙过去搀扶,请示道:“娘娘,入轿回宫吧。” 马皇后长长一声叹息,道:“扶本宫先去御花园走走。” “娘娘,您这身子骨……” 马皇后淡淡一笑,道:“无碍的。” 过了些时候,一行人等来到御花园。朱福为马皇后着了件披风,扶她进了池边的碧螺亭落了座。 眼见中天一弯弦月,映得面前一池湖水渺如瀚海,马皇后心中五味杂陈。长长一声叹息过后,咏得一首《乌夜啼》: 『遥见今夕云头,月如眸。 倦看浮华背后千古愁。 阅不尽,看不透,几时休? 终将万紫千红付白头。』 朱福听了词中所述,心疼地说:“娘娘,您是真的累了。” 马皇后深舒满心压抑之气,感慨道:“是累了……” “娘娘,小的有句话想说,还望娘娘莫要怪罪。” “说吧。” “小的方才守在那殿门外,您与碽妃娘娘的话小的也听闻几分。真没想到,碽妃娘娘曾做出那等恶毒之事。可小的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皇上那般宠爱于她,您就没有恨意吗?” 马皇后爽然一笑,道:“本宫恨,恨自个儿没有生得那般貌美;恨自个儿韶华已逝,红颜不再;更恨她独得皇上深情,而不思珍惜。但这话儿说回来,本宫理当谢她才是。” 朱福两眼诧异,追问:“娘娘为何要谢她?” “倘若没有碽妃,皇上又岂会掂量出本宫对他情重几何,爱深几许?” 朱福沉思片刻,再问:“可娘娘今日如此仁慈,就不怕纵虎为患?” “碽妃性情,本宫了解。当年所为固然可恨,但其忏念之心尚存。当年她被皇上禁足之时,本宫之所以将两位皇子送至中都,交由孙贵妃和崔惠妃二位娘娘教养成人,就是要她时刻心怀愧念。若说他朝成患,倒是燕王最令本宫放心不下。他不似周王那般仁厚耿直,为谋其成肯舍生母之人,尚有何事不敢为之?” “娘娘为何不……?” 马皇后清楚朱福下话之意,“皇上不似历代君王,为保皇权可做出残杀骨肉之事。如今膝下二十一子,一十二女,哪一个他不是疼爱有加?本宫更不可能做出那等令人诟耻之事?将来之事,将来再说,凡事自有天数和易变。本宫眼下能做之事,无非防患,仅此而已。” “娘娘厚德,小的敬佩之至!” “本宫若未看错,燕王定会盼其生母早死。” “这是为何?” “碽妃过错是其耻,碽妃名分是其辱。一心图谋荣光之人,岂会任泥污沾了容颜?因此,本宫更要碽妃好好活着,以限燕王其行。” “敢问皇后娘娘,眼下碽妃娘娘该如何安顿?” “明日迁居寿昌宫。” 朱福略作思揣,问道:“是崔惠妃娘娘先前处所?” “正是。要多派几名精通诗文乐曲的宫婢侍候,三餐也要悉心料理。虽是禁足,更需厚待。” “是。” “记着,碽妃入住之前,命人铲了院中凌霄。本宫之心,碽妃定能明白……” 欲知后来,且看下文。 第〇一五回 毛骧奉命夜盗天书 谢氏犯妒夺门一怒 书转另一头。 又一日傍晚,魏国公府东园,牡丹院凤游阁门前。 此时,赖嬷嬷正于阁外指使一众家丁上灯。 “明日即是浴佛节,宫里将置盛典庆祝,特地请了咱夫人出席。打今儿起,连续七日,府上各处灯火皆须彻夜长明,以贺其荣。各家蹄子都麻利点儿!”赖婆子一面朝廊檐下几个上灯的家丁嚣嚷,一面又盯向鼻子尖下往来的两个小仆役指手划脚,“嗳……灯幢里那火苗太小了,挑大着点儿!”她这般说着,便又转身看向别处,却在这时与谢氏撞个满怀。于是便哈腰纳首忙作赔礼,“哎哟……夫人,都怪老身瞽了耳目……” 谢氏端着膀子,狠狠睕她一眼,嗔怪道:“瞧着点儿!”待其朝园中环视一遭,又问了句:“南园和西园都知会了?” 赖嬷嬷忙点头哈腰,回应:“知会了。这会子,徐棠正带人忙活呢。” 谢氏叮嘱:“别忘了,三处府门都给我挂上八盏大个儿的。” “夫人放心,老身都已安排妥帖。” 谢氏十分得意地瞟了那婆子一眼,道了一声“好。” 这时,但见廊檐下,四名丫鬟匆匆而来,个个手托衣物和饰品。待行至谢氏身旁,为首的丫鬟施礼道:“夫人,您明日入宫的穿戴都已备好。” 赖嬷嬷连忙上前检看一通:花钗、宝钿、博鬓、步摇……珠光宝气,熠熠生辉;褙子、大衫、霞帔、翟冠……绫罗绸缎,华彩盈盈。旋即,她又朝谢氏咂咂嘴巴,比划道:“哟……夫人,您快瞧瞧,真是世上少有的好手艺——这可都是出自卢妃巷(1)那些一流的匠人之手呐。” 谢氏端着架式,瞟了一眼,嫉声妒语地问道:“比宫中尚服局手艺如何?” 赖嬷嬷略一怔神,眼珠子滴溜一转,凑上前去笑吟吟道:“夫人不知,宫中尚服局那些司衣和司饰们,都得隔三差五跑到卢妃巷与那些大师傅讨些手法呢。” “当真如此?” 赖嬷嬷顿时故显满脸惧色,回说:“奴婢们就算长十个脑袋也不敢哄骗夫人呐……” 谢氏眨巴一下眼睛,打鼻子里挤出一声笑气,勾着帕子指指点点骂道:“老金沟,量你也不敢。”随后,但见其转身进了门,抛下一句:“带进来吧。” 谢氏与赖嬷嬷等人入了阁门时,院中家丁皆已散去。接踵的工夫,但见一个人影打方才谢氏头上的檐顶翻身落地,其身手之轻好似夜猫,无声无息。那人以黑布遮了颜面,一席黑色夜行衣,手握二尺吴钩刀,朝四处顾看两眼后,轻脚跃上石阶,又背倚门边朝里巡看一遍,闪进门去。 话说这会儿,透过外间与内室之间的纱幔,依稀可见侍女们已为谢氏换上了行头。且看她身着深青色翟衣,绣了遍身彩羽山雉,其中缀以小朵牡丹。领边、袖口、襈裾(2)皆红,雕绣五彩翟尾纹。腰间绕着玉革带,缀以十玉四金雕花牌。朝下束了大带,连同配装的蔽膝垂下来。五彩大绶、金钩玉佩、青绮珍珠云头舄一应俱全——那排场看得帘外这黑衣人反复揉了两次眼睛。 此时,只见里头,赖嬷嬷扯起谢氏的袖边连声叫绝:“好个阔绰的贵夫人呐!这翟服穿在您身上,许是那西王母也要自愧不如呢。” 谢氏手指赖嬷嬷面门,笑骂:“癞婆子,数你那口条滑腻。” 赖婆婆却一手捏起那袖边,一手推着谢氏肩膀,使其顺势翩翩转动身子,说道:“夫人竟不信老身的话儿?您让丫头们瞧瞧如何?”说话间,回头暗瞄了几个丫鬟,朝她们递了眼色。丫鬟们倒很识趣,也笑嘤嘤附和起来。 这时,只听见院子里传来一阵细碎的步子,知是有人来了,那黑衣人便轻手利脚闪进了一旁的屏风后头。 进来的是一个八九岁的女孩儿,身后还跟着鸢儿。那女孩儿模样清秀,穿戴别致,举止也颇为轻盈伶俐——这正是徐达次女徐妙清,是该俯众子女中谢氏的唯一骨肉。 内室里笑声落时,徐妙清已掀了纱幔,笑靥而入。 双方下人相继朝彼此的主子问安施了礼。妙清环视一眼众人,最终目光落在了娘亲身上。见谢氏那般打扮,妙清两眼惊诧,皱着眉头问:“母亲为何这等妆容?” 谢氏尚未回话,赖嬷嬷便笑眉笑眼地回说:“二小姐不知,夫人明日要入宫出席浴佛大典。这是咱们为夫人刚做的衣装,这会子正试装呢。” 妙清并未理睬她,而是盯着谢氏道:“母亲可知这衣装穿不得?” 谢氏本是笑眼相望,此刻却似被浇了一盆冷水。于是,晦声晦气问道:“这衣装如何穿不得?” “母亲竟不知朝廷礼制,命妇着装岂同后妃?母亲此刻穿戴竟同皇后翟服形制。” 听她这话,那赖嬷嬷怯眉低首,一时未敢抬头。可打那余光里不难瞧出,那心里似是在盘算何事。 这档口,却见谢氏一时羞恼,斜了眼梢,连笑带骂道:“你倒教训起娘了?一个八岁的丫头,才有几分见识?” “母亲……” 妙清刚开口,便被赖嬷嬷狐声莺语截了话:“二小姐不知,这并非皇后翟服。”于是指着翟衣上的牡丹,细细道来,“皇后翟服上绣的乃是金织小轮花,您瞧这里绣的何物?再看这领边和袖口,皆是以雕绣之工打的翟尾纹样。而皇后礼服则是以织金绣法打的云龙纹。这穿衣戴帽,各有喜好,夫人喜欢,便能穿得。咱家老爷又是堂堂魏国公,就连皇上都要顾他七分颜面,区区一身衣冠,还能治罪不成?再说,夫人穿着贵气些,也给咱府上添彩不是?” 妙清并未瞧她,而是盯着谢氏的翟服,稳稳地数落道:“赖嬷嬷,您上辈子可是赶场子唱曲儿的?偏爱将人往那戏台上撺掇。” 那话顿时呛得赖嬷嬷似是脱水的河豚,翻目张口,半晌竟没迸出一个字儿来。 瞧她那般形状,谢氏竟笑得前仰后合,引得四下里几个丫鬟也跟着掩面而笑。赖嬷嬷见状,眼珠子一转,硬是挤弄满脸褶子,笑态中竟还挤出两个泪花儿来,一面捏起袖子在眼角上蘸蘸点点,一面口是心非地夸赞:“二小姐这张利嘴呀,都能当个女诸葛了——舌战群儒……” 妙清只是丢下个“哼”字,转头直奔墙边一排檀木圆角柜而去。众人观望时,她已从中捧出一打冠服。居上的是翟冠一顶,形似牡丹,上饰五只珍珠翟,左右各有一只金翟口衔珠结,振翅欲飞;中间是六寸象牙笏板一柄;下方为衣物,依次是深青色蹙金绣云霞帔一条、深青褙子一件、真红大衫一套、云头青舃一双。 待其手托这些物件儿来到赖嬷嬷面前,将那衣物重重放于其手上,道:“这才是宫里御制的一品命妇衣冠。”随后,只见其回头对随行的侍女说了话,“鸢儿姐姐,咱走吧,去南院老树斋瞧一眼洪嫣姐姐去。”说完,便牵起鸢儿欲行离去。 谢氏闻声忙唤:“回来!” 妙清回头问:“母亲,还有何事吩咐?” “你说要去瞧谁?” “洪嫣姐姐呀。” 谢氏满目茫然,追问:“洪嫣?她几时回来的?” “昨个儿午后,与长姐一同回的府。那老树斋就与母亲这牡丹园一墙之隔,母亲竟不晓得?” 谢氏咬着后牙槽,目光睕向了赖嬷嬷。赖嬷嬷乌珠一晃,慌忙勾起身子,怯生生答复:“这两日,老身一直陪在夫人身边,未曾听闻。” 谢氏转头问与妙清:“你是如何得知?” “方才,我与鸢儿姐姐去东园船舫找增寿和蔓儿逗鱼,听三姨娘与周嬷嬷聊起的。” 谢氏一双蛇目立马转向鸢儿。鸢儿道:“确是如此……” 谢氏盘问:“那两个贱……”话将出口,她瞬间顾看了一眼妙清,又掉转话风,朝鸢儿问话,她们都说了些什么?” 鸢儿深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道理,于是便立马答道:“奴婢离得较远,并未听清。” 妙清道:“三姨娘说洪嫣姐姐刚刚生了娃娃,这会子正在老树斋静养。”她说着,转身欲去,“不与你们说了,鸢儿姐姐,咱们快走。” 谢氏大喝:“站住!” 这一喝,顿时惊得丫头婆子个个噤若寒蝉,也着实吓着了小妙清,只见她两眼无辜,一脸茫然,“母亲……?” “不许去。” “可是……” “娘的话儿都不听了?”谢氏尽量压住腔火,似笑非笑,“太晚了,要瞧明儿个再去。” 妙清噘起嘴巴应了声:“是……”转头唤了鸢儿悻悻而去。 见那二人出了外间阁门,谢氏咬牙切齿,暴跳如雷。怒上心头时,竟一把夺过赖嬷嬷手中冠服,狠狠摔落在地。破口骂道:“没尽脏(3)的老狸猫,到了还是鼓捣出个腥臊种儿。”随即,又指着丫鬟咆哮,“贱货!都给我滚出去!” 四个丫鬟个个犹如受惊之兔,落荒而逃。只抛下赖嬷嬷躬身窥视她那般抓狂之状。 未出一口气的工夫,谢氏就从地上抓直一只云头舃,一手紧攥那帮口,以那鞋底子抽打起另一只手,叫唤道:“走,随我去瞧瞧那烂蹄子!” “夫人……”赖婆子故意指着满地衣物道:“这……” 谢氏怒吼一声“要它何用”,便气冲冲奔了出去。 倒是这赖嬷嬷,斜身横抻了脖子,眼见谢氏冲出外间阁门,回手打桌上捏过一只茶碗,随手一撩,将里头的茶水泼向了地上的翟服,抬腿时又顺势朝一旁的翟冠踢了一脚,致使上头珠花掉落。随即又提起嗓门,故作关切地呼唤:“夫人,夜色昏黑,慢着点儿……”便颠颠悠悠追出门去。 这阁子里总算是安静下来,屏风后头那黑衣人也终于得了时机下手。但见他打那后头探出脑袋,里里外外一通张望。探步现身后,又舒活了一翻筋骨。旋即便放开手脚,无拘无束起来。 那人入了内室。且说他在柜橱、镜台、坐墩、花架……明处翻看一遍,一无所获;提盒、承盘、脚踏、官皮箱……细处又查一通,终是无果。气得他拧眉瞪目,扯了面罩,深舒一口闷气。 不难看出,此人正是毛骧,大明第一任锦衣卫指挥史。 其此番潜入徐府,正是奉朱元璋之令,为盗取前文提及的《六甲天书》(4)与密函而来。此时,细想这府邸园林和居所之多,堪比皇家之状。若想寻得那二物,就如同大漠探金,海底捞针。想到如此之难,胸中顿生一阵气恼,竟一脚踢将出去……却说那一脚正中谢氏刚刚丢在地上的云头舃,但见那舃子顿时飞出五步之外,撞了一只坐墩方才着地。 定睛瞧去,竟见打那舃口里掉出一块黄锦。细看时,那锦上似有图案和文字。这般细处,定然引得毛骧前去瞧个究竟。常言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不瞧便罢,一瞧时,毛骧又惊又喜。 但见他抖开那锦角时,以篆书写就的“六甲天书”四个大字赫然入目,三尺之卷上,绘写的尽是奇门之术与布阵之法。 却道:妇人藏物,令人匪夷所思。 欢喜之余,毛骧又将那黄锦反复抖了两遍,心中暗揣道:“分明还有一封密信……难道是在那婆娘拎走的另一只舄子里?”想到此处,他顾不得迟疑,自顾将那天书塞入怀中,提了吴钩刀追出门去。 再说另一头,南院,老树斋。 谢氏紧攥那只舃子,好似夜叉一般凶神恶煞,夺门而来。后头还跟着气喘吁吁的赖婆子。一进院子,那谢氏便引颈咆哮,“洪嫣在何处!……洪嫣在何处!……” 她咆哮了半晌,未叫唤出洪嫣,却见香阁里出来一个侍婢。还未等那侍婢开口,谢氏便冲进阁去。进了里屋,又于床榻与帷幔处翻腾一遭,竟也未见人影。于是气哼哼扑向那侍婢,揪住她衣襟怒问:“老实说,洪嫣去哪儿了?” 那侍婢被吓得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于是,竟再次招来谢氏一通怒吼:“快说!” 侍婢生生被惊出了泪珠儿,一面往后避闪,一面语无伦次道:“饶命夫人……她在西园湖畔三楹轩……”话到此处,但闻她一声惊叫——原是脸上正着一鞋底子。 谢氏叫骂:“贱金沟,还有心赏湖?真把自个儿当成这府上的主子了……”骂声尽时,已见她冲出院门。 南园三楹轩外,湖畔。 此时正是海棠溅落时节,流水落花之境自有触景伤情之人。 湖边,石矶上,洪嫣背倚海棠树,手捧花瓣撒落水中。但见她满目哀怨,泪光盈盈。其人其境,甚是凄楚。且闻她悲悲切切,凄唱一曲。细听那曲牌,应是一首《海棠春》(5): 『梦里贪欢春宵好。 情酣时,燕子惊扰。 一夜残红处,未有人知晓。 (未有人知晓) 独恨那年,痴心太早。 匆把年华倾倒。 若知是空付,宁愿空自老! (宁愿空自老)』 “果真是个不要脸的狐狸精啊……就连那淫词艳曲儿都荡着臊气!老娘今儿就打你个‘一夜残红处,未有人知晓’!” 远远地,只见谢氏正一手拎着云头舃,另一只手挽着袖子朝她奔将过去。不料,竟被赖嬷嬷一把拖住,劝阻道:“夫人,可打不得呀……” 谢氏见她这般维护洪嫣,狠瞪起牛眼问道:“为何打不得?” “洪嫣姑娘产后未愈,您这一打,怕是要出人命的。”从眼神和声气上不难看出,婆子这话是存心说的。 谢氏不听这“产后”二字便罢,一听更是火冒三丈。这档口,又听赖嬷嬷煽风点火道:“再说,这洪嫣乃是皇上赐与咱老爷的,您若是打了她,那老爷岂不……” “岂不怎样?”谢氏横眉竖眼质问。 “那老爷不得要了夫人的命?” 谢氏狠狠啐了一口,骂道:“这个老淫棍,还敢要老娘的命?老娘不要了他的老命就算开恩了。十年前,若不是他抡向老娘那一棒,我那未出世的添福又怎会夭亡?”她越说越气,又是一通连哭带骂,“他可倒好。死了儿子,也不肯提上裤子!见天儿在外忙着造野种儿!如今,这徐府满门的脑袋都在老娘腰上别着呢!我看他能把我怎样!给我滚开!” 这会儿,赖嬷嬷并未实拦,而是假惺惺叫道:“夫人,您且听老身一句,万万使不得呀!夫人,夫人……”这赖婆子声音越叫越小,步子也随之越走越慢。待其行了三五步,那谢氏已冲至石矶上,一把揪住洪嫣头***起那只云头舃劈头盖脸就是一顿痛打——直打得洪嫣一阵惊叫。 赖嬷嬷远远观望许久,觉着到了火候,便颤颤悠悠地奔了过去。只听她连劝带嚷道:“夫人!别打了!要出人命了!”这声音分别是怕别人听不见。 此时,只见那洪嫣已被她打得披头散发,面如残花。间歇中,惊问:“夫人为何打我?” 欲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〇一六回 孙氏暗挑谢氏动粗 赖婆施绊洪嫣沉湖 书接上回。 谢氏揪住洪嫣头发,将其硬生生拎起来,骂道:“还敢问我为何打你?你干的好事竟不自知?皇上赐你个奴才服侍我家老爷,未出两年,竟把自个儿服侍出个种儿来!你个贱货,难不成在宫里也是这么服侍皇上的!” “夫人,这话传到皇上耳朵,可是要被杀头的。”赖嬷嬷看似规劝,可那眼睛暗中朝园门处张望。 谢氏怒不可遏,质问道:“传进皇上耳朵……谁传?是你个骚货吗?”言语间,她目光恶狠狠地盯向洪嫣的脸。 洪嫣泣语哀求道:“夫人,你许是错怪了洪嫣……” “错怪?你是皇上所赐,虽非你去勾引,那老东西岂敢做霸王?” 赖嬷嬷插话道:“就是啊,洪嫣姑娘,如今这孩子都生了,你就照实说了,也免得受屈不是?” 洪嫣似是有满心委屈,却硬挺了心痛,道:“洪嫣不能说。” 谢氏一听更为恼火,狠狠将其甩了个趔趄,不依不饶,步步紧逼,致使洪嫣不敢向前。 “夫人,洪嫣姑娘已然是老爷的人了!莫要弄出事端来呀!”赖婆子此番劝抚,更是有意为之——因其隔着谢氏,已望见管家徐棠已带了一众家丁远远朝这头儿跑来。 谢氏一听周嬷嬷这话,怒火烧得更旺了。怒骂一声“贱蹄子都反了你们了!”抡起舃子,劈头就是一下,打得赖嬷嬷顿时捂住腮帮子叫痛。单说这会儿,她又掉头冲着洪嫣打去,那洪嫣自顾向后退避——就在这一瞬间,那赖婆子竟在一旁神不知鬼不觉地探出脚去,致使洪嫣一声惊叫,仰面跌进湖中。 眼见得洪嫣在湖中不停挣扎,连连呼救。谢氏一时僵作了木头,倒是赖嬷嬷朝湖中盯着半晌,见洪嫣几番扑腾,慢慢不见了踪影,才朝远处的徐棠放声大叫:“快来人啊,洪嫣溺亡了……” 待徐棠等人赶来时,谢氏尚在原地愣神。徐棠追问时,赖嬷嬷指向湖中一通惊号。半晌,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徐棠忙命人下水去捞,可打捞好一阵子,都未见洪嫣人影,急得团团转,不住叩着掌心道:“这可如何向燕王妃交待呀……”回头顾看谢氏那般神情,心中是又气又急,“夫人呐!这回您可闯了大祸了……” 谢氏暴跳如雷,咆哮道:“那贱货自个落的水,与我何干?” 徐棠直拍自个儿大腿,一副哭相道:“您这是搓的哪门子火呀!这可如何是好啊……” 洪嫣之死,轻如草芥。然而,若非因痴情而轻己,又岂会落得这般田地?对此,且看作者一席《沉香叹》 『凄身撞运未成福,缘结苦果命沉湖。 顾全彼木有金价,亵尽此花无用途。 可怜芳心不识人,更叹虚谎俱知足。 憾将冥顽付死水,痴与成欢对红烛。』 有道是“夜深人不静”。此地之事,暂且不说。只说这府中另一头,倒也别有一翻“景致”。 西园,逐月楼。 孙氏正一手捏了经册,另一手执着细毫,于一卷裱好的白宣上抄写《金刚经》最后一句:皆大欢喜,信受奉行。搁笔时,俯身在上头轻轻吹了墨迹。 这时,但见周嬷嬷匆匆进了阁门。 孙氏自顾瞧那经文,并未抬头,静静问道:“瞧你这般形色,应是有了动静?” 周嬷嬷幸灾乐祸,凑过去低声回道:“正是。老身听得真真儿的,说是那洪嫣沉了湖。” 孙氏确问:“当真?” “这会子,徐棠带人在南园正忙活呢。” 孙氏一声冷笑,打条案上摸起了念珠,捏捏捻捻道:“她到了还是生出了事端。” 周嬷嬷奉承道:“夫人这招儿一石二鸟果然奏效——妙清那丫头刚把话儿带过去,那园子就翻了天。” 孙氏落了座,微闭了眸子,深舒一口气,道:“闹腾去吧,不作死,又岂会死?”孙氏眼含恨意,咬着后牙槽道,“只有她死了,才不枉我这些年所受的屈辱。” “夫人自会苦尽甘来的。到那时,这大明第一府,只有夫人独大,看往后谁还敢欺侮咱!什么张氏、谢氏、贾氏,还有那个未成器的洪嫣,都去见鬼吧。” 孙氏故作一声叹息,道:“但愿不会杀业太重。” 听她这样说,周嬷嬷却倒了一肚子苦水:“还不都是被逼的?若不是十年前,这谢氏拿了老爷把柄,逼他休了夫人和张氏,咱岂会送与张氏二钱砒霜,造成她被逼自尽之状?老爷又岂会在盛怒之下赏那婆娘一棍?”说到这儿,她一声叹息,“问这世上,哪个不想太平度日?非逼着羊儿啖肉,谁有法子?至于那贾氏和洪嫣,偏又削尖了脑袋往这府里挤,如果不是咱趁早超度他们,只怕这二位今日定是生不如死——除却夫人,这活人的罪他们岂能遭得?” 孙氏捻动念珠,一副兔死狐悲之状,且流两行清泪道:“阿弥陀佛,愿菩萨保佑他们早升极乐。” 周嬷嬷忙从条案上拈起帕子,一面为其拭泪,一面劝慰:“瞧瞧,又似出阁前那般柔弱。夫人此等仁慈,今后怎能撑起偌大个家业?膺绪和增寿少爷、还有咱蔓儿小姐可全都指望您呐。” 孙氏嘤嘤点头,吩咐道:“没事。嬷嬷,您且去外面候着吧。想是那婆子也快到了。可知如何应对?” 周嬷嬷一笑,拍拍胸口道:“夫人就情好吧。”说着,他便略作安抚,转身出了阁子。人还没迈出外间门槛,远远就瞧着打园子东南角拱门进来一人,那人行进间东张西望,瞻前顾后,直奔逐月楼而来。周嬷嬷整了衣襟,隔了门槛在里候着。 未出片刻,那人便踏上了轩门外的石阶。来者不是别人,正是赖婆子。 见周嬷嬷正在轩里候着,她挥了帕子招呼着。竟不料周嬷嬷却像怕是惊着何人一般,竟轻手轻脚,故意压低声腔示意她进去。 待赖嬷嬷迈进门槛,周嬷嬷便牵起她的袖子,将其拉到了门后,有意使其背对里间阁门,低声道:“小声着点,夫人睡下了。事情办得如何?” 赖嬷嬷看上去有些兴奋,“照您老的吩咐,老身下晚将那行头与她试了。” “如何?” 赖嬷嬷一撇嘴,道:“本来她穿着挺美,竟不想中间被二小姐拦了道儿。说有违仪制体统,还抱出宫中御制的冠服。” 周嬷嬷皱着眉头嗔怪道:“你这不是白说?” “您听我说呀。那会儿,她急着去教训洪嫣,我趁她不留神,特意将那翟服泼了茶水,还一脚踢坏了那翟冠,她明日只能穿着那身儿去了。” 周嬷嬷听闻,故食指一撩,笑眉笑眼地奉承道:“可真有你的。”说完,便从袖袋里掏出一张银票塞了过去。赖嬷嬷扯开时,惊得两眼圆瞪,道:“哟……这么多?” 周嬷嬷故意竖起食指,“嘘……小声着点儿。要是让夫人知道了,我这老命可就难保了。我就是瞧不惯那婆娘那般霸道,你平日里也瞧见了,都把我家夫人都欺负成什么样儿了?这回,老身必须为她出出这口恶气。” “说心里话,我也真是受够那婆娘了,这都一把年纪了,竟被她非打即骂。老身巴不得她早死呢!” 周嬷嬷定睛又笑,旋即又眨巴眼皮儿明知故问:“对了。刚才听你说她去教训那洪嫣姑娘?所为何事?” “还不是砸了醋缸?” “这会子如何?” “洪嫣死了。” 周嬷嬷一捂嘴巴,故显两眼惊恐,又故意弄出动静来:“死了?” “方才那婆娘修理她,老身暗中助了一脚,就掉进湖去了。” 周嬷嬷那样子更觉吃惊,道:“啊……?” “这火要么不点,既然点了,就该来场大的不是?” “大胆!” 这话打二人身后传来,听上去十分愤怒,险些惊得赖嬷嬷魂飞魄散。二人回头时,但见孙氏满目怒火冲她骂道:“不知死活的东西,竟干出这等伤天害理之事!” 周嬷嬷故作搭戏,抢先一步扑通跪地,连连磕头,大叫:“夫人饶命!奴婢本想找她帮忙整治一下二夫人,不曾想她竟杀了洪嫣!” 孙氏暴跳如雷,直冲周嬷嬷大喝:“放肆!何人指使你的?”仅这一句,她当即把自个儿摘得一干二净。 周嬷嬷一个劲儿磕头,附和道:“前些时日,奴婢无故招了二夫人一计耳光,于是……” 孙氏当即又接了话茬,指着二人脑袋怒骂道:“狗胆包天的东西,都活腻了!” 赖嬷嬷早被这主仆一唱一喝弄得懵了神魂,再闻其如此一说顿时吓破了胆。于是立马扑倒在地,连声哀求:“夫人饶命啊……老身也是一时糊涂,被那恨蛊迷了心窍,才做出这档子事来……” “休要辩解!姐姐平日纵然跋扈,可你身为奴仆又岂能生出害主之心!” “夫人!我……我……” “如今你枉顾洪嫣性命,又嫁祸与姐姐!皇上和老爷若知实情,你就等着满门抄斩吧!”孙氏放下狠话,便要向外走,却被那赖嬷嬷一把抱住大腿,苦苦哀号道:“夫人饶命,夫人饶命啊!”又转朝周嬷嬷求情,“周嬷嬷,快帮我求求夫人吧……” 周嬷嬷闻声,顿时搂住孙氏另一条腿,哀求道:“夫人!求您网开一面,否则老身也会陪她送命的……” 赖嬷嬷鼻涕一把泪一把,哭诉:“夫人哪……奴婢这辈子就是做牛做马,也会报答您的……” “你……你们……”孙氏故作怒气攻心,瘫倒在地,半晌说不出话来。 两个婆子扑过去,拉拉扯扯,哀求了好一阵子。孙氏才吩咐她们将其搀起,扶进了内间。 婆子扶着孙氏在条案旁落了座,那周嬷嬷忙为其抚揉胸口顺气,且刻意朝赖嬷嬷递了个眼色,那赖婆子倒很识趣,赶忙为其斟了一杯茶水,回身又跪在孙氏膝下,擎着茶杯哽哽咽咽道:“夫人,莫要气坏了身子。” 孙氏接过那茶杯,又换作一副苦口婆心之状,道:“赖嬷嬷,你好糊涂啊……”。 见孙氏这般言辞,赖嬷嬷渐觉有了通融的门路。这当口儿,又见周嬷嬷跪地为其求情,那话里都故意夸大其词,“夫人,赖嬷嬷也是一时被那恨火冲昏了头。可如今事已至此,若杀她偿命倒也无妨……”见赖嬷嬷苦脸瞧向她,又哭哭啼啼补了下话,“可若是因此而祸及她家中老小……”说到这儿,她提了袖子,遮掩面门又是一通哭泣,直惹得那赖婆子又是一阵子揪心的悲泣。 “夫人,您素日里一贯菩萨心肠,求您开恩,饶过奴婢吧……” 赖婆子一个劲磕头。觉着已经到了火候,孙氏故作左右为难,满目悲悯,道:“常言道,杀人偿命。可若因治你一人之罪,害了你满门无辜,岂能叫我心安?”说着,便朝那赖嬷嬷肩头有气无力地捶打两下,恨声恨语地抛去一句“你这是置我于何地呀?” 赖嬷嬷哀求:“夫人若肯网开一面,要奴婢做甚都行。” 周嬷嬷佯作帮腔:“夫人……” 孙氏喝斥:“住口!你的账,回头再算!赖嬷嬷,你且起身再说。” 赖嬷嬷倒很知趣,一通叩首,哭求道:“夫人不成全,奴婢便长跪不起。” 孙氏佯装无奈,横眉气骂:“果真是个癞婆子。事已至此,就看该如何找补。”又问,“二夫人这会儿如何?” 赖嬷嬷道:“一回凤游阁,就开始大发疯火,把奴婢们都赶了出来。” 孙氏暗中嘲骂:“悍妇!死到临头,竟还这般嚣张!” 这时,赖嬷嬷再次哀求道:“还请夫人为奴婢指条明路。” 孙氏道:“你真是难为我了……”其实她心中早已有了路术,却装出一副难做之状。待拖延了好一阵子,才情非得已地开了口,“你且回去好生劝慰,就说洪嫣确是自个儿失足掉进湖中,本就无碍于她。况那洪嫣不过是个婢女,纵然已死,老爷若不计较,皇上又岂会深究?叫她养好心神,明日还要入宫出席浴佛法会。眼下,兹事体大,定要风光如常,切莫失了府上体面。” 赖嬷嬷很懂得见好就收,忙叩首道:“谢夫人不杀之恩。” 可孙氏话风一转,冷言冷语道:“然而,洪嫣毕竟因你而死,你仍需为之赎罪。” 赖嬷嬷闻之一怔,瞪起眼睛慌言道:“夫人……?” 孙氏道:“你死债既不能以死相赎,就当以余生还罪。” 赖嬷嬷一听,赶忙应承:“如何偿还老身都愿意。” “你须简修祷文一篇与那洪嫣亡魂,以示悔罪之心。并于菩萨面前焚升,颂经祝祷,以求得神冥安抚她早日托生。此后直至终老之日,吃斋念佛,诚心还愿。” 赖嬷嬷听得如此安排,略有沉吟。但听孙氏步步紧逼:“你可愿意?” 于是她慌忙伏地叩首道:“奴婢……奴婢愿意。” 孙氏与周嬷嬷递了眼色,周嬷嬷自是心领神会,从书案上推过笔墨纸砚,并扶了赖婆子起身修书。 孙氏在一旁道:“毋庸繁复,简言即可。” 片刻过后,书成。赖嬷嬷将那一纸悔罪之言交与了孙氏。孙氏复阅一遍,道:“你看,是自个儿拿与佛前焚升祝祷,还是?……” 赖嬷嬷忙低声下气回应:“夫人终日与菩萨相对,深谙祝祷之法,想那菩萨定能看在夫人颜面,接纳老身悔罪之心。” 孙氏故横眉眼,冲其无奈摇头,嗔责道:“日后休再那般糊涂。” 赖嬷嬷连连作揖:“奴婢岂敢?” 孙氏微闭了眸子,叮嘱道:“回去多说些提气的话儿,也好让姐姐重振往日之风。”随即,又是一声叹息,“且回吧,我也要去对菩萨忏悔了。” 赖嬷嬷跪地连磕三个响头,道:“夫人大恩大德,奴婢定做牛马偿还。” “算了。好生活着,还愿的话儿,留着来日与菩萨去说……” 赖嬷嬷又是一通感恩戴德,才出了那阁子。步子还未迈出逐月楼,就闻阁内响起孙氏斥令周嬷嬷,“你!就搁这儿跪着诵经忏悔,天不亮,不准起来……”听到此处,赖嬷嬷自顾在额头抹了一把虚汗,又捂住胸口匆匆去了。 又过了些时候,打轩窗缝里见赖嬷嬷出了园子,孙氏吩咐周嬷嬷起了身。 但见周嬷嬷道:“真没想到,洪嫣竟然死了。这回夫人又少了一个克星。可老身不知,那谢婆娘已死到临头,为何夫人还要让赖嬷嬷带去一剂宽心良药?” 孙氏笑说:“你以为死了个洪嫣就能取她性命?那本就是一块剁不碎的滚刀肉,打不服的生猛货。如今手里头死攥老爷短处,老爷岂敢轻易招惹?再说那洪嫣,说破天,也不过就是个奴婢——区区家事,皇上定然无心深究。可若是她偏去触怒龙颜……” 周嬷嬷恍然大悟,道:“因此夫人才交待赖嬷嬷这般怂恿,使她越发有恃无恐?” “有道是‘虎棒三椎,蛇打七寸’——那婆娘的命门不在跋扈,而在无度。不将其怂恿上天,又岂能招来天雷?” “老身终于明白,夫人送她那身翟服原来是一道催命符?” 孙氏冷笑,道:“难说不是一身寿衣。” “夫人……”周嬷嬷似尚有不明之事,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孙氏盯视于她,问道:“嬷嬷有何顾虑?” “老身担心赖嬷嬷方才被夫人一通斥教,吓昏了头脑,回去再坏了之前绸缪。” “依我看,那赖婆子倒是个鬼精的狐狸。” “夫人这般确信?” “她若愚钝,又岂会在我诱其写下祷文,以此向洪嫣悔罪时那般痛快?此文一出,定然授人以柄,她怎会不知?临了还将此文交付与我代为焚香祝祷?一则是骑虎难下,情急所迫;二则,也是见风使舵,以示忠心。那禽兽为了择我良木,定会设法毁了巢穴,以表诚意。” “只是那人……” “嬷嬷大可放心。此人见利忘义,绝非忠厚;胆大心狠,亦非善类。”孙氏话到中途,轻拍案头那一纸祷文,阴冷一笑,“时机一到,就叫她去那湖中与洪嫣还罪。” 周嬷嬷这才恍然大悟:对那赖婆子而言,孙氏让她活,这祷文就是个把柄。孙氏想她死,这祷文就是一封遗书……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〇一七回 谢姨娘命中阴阳咒 朱内侍明挑是非人 书接上回。 洪嫣沉湖一事暂且不说。只说当夜,另一无事生非之地——皇宫,谨身殿。 此时,弦月欲垂,正进檐头吻口处。 殿内,毛骧刚刚回宫复命。不负朱元璋所望,已将《六甲天书》与刘伯温写与徐达的信笺尽数取回。 但见朱元璋将那锦卷上的天书草草看了一眼,便挥手将其搭于庆童手中。转头又从毛骧手中扯过信笺,一面轻拍了毛骧肩膀,以示赞赏,另一面掂量了两下那信笺的封皮,其表空空。可细看封皮的材质,不由得笑赞道:“好个刘伯温,果真细密周全,小小一只函封,用的竟是桐油纸(1)。” 毛骧猜解:“许是担心当中信笺受潮抑或浸水。” 朱元璋点头道:“应是如此。”可将这函封翻过来开启封口时,他却顿时皱了眉头。 原来,封皮正中,赫然写有八字大楷:如阅谨存,书丢祸来! 朱元璋问与毛骧:“这信,当真是写与徐达?” 毛骧道:“按线报所说,应是无误。” 朱元璋道:“若真是一封暗通的密信,应注‘阅后焚销’,何故嘱咐‘阅者谨存’?这还弄了句‘书丢祸来’,分明是说不留不可。”他再次瞧去,竟发现这封皮两头封口并未粘合,仅是折叠了事。且那封舌上,还分别写有“阴、阳”二字。区区一封信笺,顿使他满目疑云。 毛骧留心瞧了一眼,自言自语道:“此信两头皆未封口,且以阴阳二字标记,难道是说……” 朱元璋问:“难道如何?” 毛骧拱手回应:“属下也只是揣测而已。” 朱元璋道:“但说无妨。” 毛骧道:“属下之见,这阴阳二字莫非有男女之意?” 庆童打量了他一眼。 朱元璋定睛瞧他,忽而放声大笑,道:“你难道是说,这信中还捎带了徐达婆娘?” 毛骧惶恐,道:“属下愚笨之解,皇上勿怪。” 朱元璋许久未笑得这般开心,对于此等笑料又岂会嗔怪。于是,他又摆手笑道:“无碍。以那刘伯温神思,这都是难说的事。”此话一出,他又是一通大笑。引得庆童也难隐笑态。 片刻之后,又听朱元璋问那庆童:“你是如何见解?” 庆童欠身回道:“老奴唯恐左右圣断,不敢妄揣。”这一句话,引得毛骧不觉打量起他。 “嗳……只当玩味,何必拘泥?” 庆童道:“许是有日夜之义,也未可知。” “哦?有些道理。”朱元璋点头,“若是白天启阅此信,当从‘阳’面取出;若是夜里启阅,当从‘阴’字一面……有道理。这个刘伯温哪,生时好专奇门,死了还要弄些玄虚。朕就照你之见瞧瞧当中有何明堂。” 庆童故作畏首,毛骧暗窥了他一眼。而毛骧之状也尽被庆童以眼角的余光瞧得丝毫不落。 此时,朱元璋已捏着那信笺大步跨至龙案前落座,欲借灯光详阅。却不料,当其从那写有“阴”字一头掀开封舌时,竟扬声笑说:“毛骧啊,像是被你言中了。” 听他这一说,毛骧面露惊喜,转头瞧了一眼庆童。庆童又暗瞥了那般得意之态。 原来,朱元璋掀开封舌,竟见内侧还有一行小字,写的是:妇人启此,有子绝子。 细揣此言之义,朱元璋眉头笑意渐散,满面阴沉随之而来。但见他紧盯那八个字,沉声唤道:“庆童……” 庆童忙欠身回应:“老奴在。” “可还记得徐达曾有一子夭亡?” 庆童略作回想,回话道:“回皇上,魏国公当年确有一子夭亡,乃滑胎所至。当时皇后娘娘还命司礼监使人前去探慰。” “何年之事?” 庆童思忖片刻,回说:“细算……应有十年了。” “如何这般清楚?” 庆童稳稳道来:“老奴记得,当年魏国公被皇上钦授征虏大将军,领军北伐帖木尔,同年夏末班师回京。那一月之内,徐家连遭厄运。” “哦?” “先是其正妻张氏突然暴毙,而后未出七日,其偏妻滑胎,其子夭亡。” “难道说,当年张氏暴毙,也与此事有关……?”朱元璋沉吟半晌,又问:“可知当年滑胎之人是徐达哪房妻室?” 庆童支吾半晌,回道:“这……老奴已记不清。” 这档口,毛骧突然截了话柄。只见他十分得意地瞧了庆童一眼,争说:“这个属下清楚。” 朱元璋问:“你是如何得知?” “今夜,属下潜入那府中,听闻谢氏撒泼泄愤时提及此事,说是当年滑胎,乃是被魏国公棍打所致!” 朱元璋当即拍案,惊得二人顿时一怔。旋即,只听他瞪大双眼追问:“如今那谢氏可还另有子嗣?” “回皇上,据属下所知,如今,那谢氏膝下仅有一女。” 朱元璋闭上眼睛,一声长叹:“这个刘伯温真是个妖人!区区一封信笺,竟也下个阴阳咒。” 二人不明其意,枉自瞠目结舌。这时,又听朱元璋道:“这‘阴’面封舌内侧写的乃是一席示警的诅咒——妇人启此,有子绝子。这是在提醒徐府内人,不可窃读此信。想是那谢氏私阅之时,并未留心此处。” 毛骧问道:“皇上,那刘伯温果真有这般神通?” 朱元璋道:“此人在世之时,就是神机妙算。早年民间就有童谣说‘三分天下诸葛亮,一统江山刘伯温’——那刘备得了孔明,不过只得三分天下。而朕得了刘基,竟果真一统了偌大个中原——庆童可还记得当年‘猜饼’一事?” “老奴记得。那日,皇上批阅奏章,直到午后方食了一口烧饼。恰赶上刘基在殿外求见,皇上为试他是否神算,便将那咬了一口的烧饼藏于盖碗当中,待其进殿后令他猜里头是何物。那刘中丞掐指一算,却道‘半似骄阳半似月,刚被金龙咬一缺,此乃饼也。’当时,还做了一篇《烧饼歌》(2)赠与皇上。” 毛骧听得目瞪口呆,而庆童则在相视之时,投去一丝莫名的笑意。 朱元璋赞叹:“每每忆及此事,朕都会倍觉称奇。再看今日,那谢氏已然中了‘妇人启此,有子绝子’之咒。想是这信笺之中,更是另有玄机。” 庆童满目担忧之色,道:“老奴以为,皇上还是莫要开启吧。” “为何?” 庆童道:“这函封未启,就已咒杀一命,老奴以为,其中若再有玄机恐对皇上不利。” “嗳……朕乃一国之君,此生何事未曾遭逢?岂会被这区区咒语吓到?再说,这咒语分明是说妇人不可启阅,夫者何妨?” 毛骧瞧过庆童一脸忧君之态,心中略有盘桓,末了竟引颈道:“皇上,就让属下代为启阅,若有杀身之祸,属下愿代与皇上!” 朱元璋闻言,正睛凝望毛骧一眼。随即,起身离开龙案,行至其面前,再次朝其肩头拍过,笑说:“忠君之士,岂可受死?无碍。都说皇帝乃世上至阳之人,小小阴符,能耐我何?”他话音落时,又瞧了一眼庆童。庆童欠身,似有歉意。低眉间,又瞥见毛骧满脸荣耀。 他抬头时,朱元璋已启了函封,从中扯出信笺,欲作详阅,但见信中称谓为:天德贤弟,恳启者。 这“恳启者”三字,使朱元璋心生疑问:难道刘伯温此信是对徐达有所托付? 续看后文所言: 『弟见此书,兄已归田。虽你我尚有余年,然以兄预判,此为决别。而今卸甲之时,此心尚未为安。皆因预见我朝来日三祸,故修此书相托,委与绸缪,以助吾皇他日周全。 三祸者一,李去胡来,必致政祸,此祸至极,定谋篡夺。纵使吾皇终能安渡此劫,然其政俱已成风,余孽难清,定成吾皇终年之梦魇; 三祸者二,吏污捐苛,必招民祸,其祸连年,民怨日多。即便国有铁马金戈赴镇,怎奈何内忧成患,外敌频扰,定成吾皇生年之负累; 三祸者三,一朝君老,必生国祸,藩王夺位,同室操戈。固然数载相杀终归一主,也难说伦常崩乱,子孙蒙难,定成吾皇百年之憾恨! 今日已非夕年,朝有侫臣惑主,尔兄难尽忠言。无奈告老请辞,痛舍庙堂之憾。将此忧君之心,付与江湖之远! 然,幸得吾皇对贤弟置信未移,你之谏言尚纳八九。若将来之事,不幸被兄言中,可于此函书有“阳”字一端取出锦条,牢记诸事对策与补救之法,并借贤弟之口谏与吾皇,定可稳消其祸。 至此,特将兄所藏《六甲天书》奇门遗卷赠与贤弟,当属物尽其用。愿助贤弟保我大明四海安泰,山河永固! 兄伯温,特此拜恳。谨此奉闻,勿烦惠答!』 此信落款是:时五年七月廿七日。 读到此处,朱元璋双手不住颤抖,泪眼朦胧。不由得满心怅然,暗中慨叹:刘卿神断,可比姜尚;刘卿忠良,更胜孔明啊……朕今恨天妒奇才,致卿早逝。朕更恨,当年未能远侫亲贤,有负爱卿一片苦心呐……而今细想,卿之预见,已应验有二。若此书被朕早见十年,又岂有今日之憾? 怅然间再顾此书,却见笺纸边缘处尚有一排小字:为免因口舌攀染,徒生事端,此书莫与妇人见。 朱元璋两眼渐现怨怒,心中暗骂:可恨那谢婆娘藏匿此信十载,定是想坐视我大明来日之祸,以消朕灭他族门之恨。幸得刘卿已为朕留了诸事策对与补救之法…… 这般想法,促使朱元璋赶忙掀那注写了“阳”字的封舌,但见封舌内侧另附一言:事不关己,拿命来启! 至此,这函封上的阴阳符咒之意自然明了:一头,妇人不可拆阅,另一头,无关之人不可拆阅。如违这二咒,前者绝子,后者送命。至于封皮背面那句“阅者谨存,书丢祸来”一则是为提醒徐达,阅后务必善加存放,如有遗失,必会无法阻止将来之祸;二则是那阳咒的破咒之法,若是无关人等窃阅此信后不慎遗失,必会招来杀身之祸。 朱元璋满怀期待,开启那封口,抽出三张锦条。可不看则罢,一看顿时怒火攻心。三张锦条皆被人以笔墨涂抹,难辨原来字迹。仅剩第三张锦条上,还隐约可见十七字残句,“父终子继,木死火及。文火攻木,先缓后急。四……”其后当有数十余字,无一幸免。 朱元璋怒极之下,当即掀翻龙案,咆哮道:“杀!杀!杀!” 这般雷霆,顿使庆童与毛骧二人大惊。 毛骧当即半跪,拱手请命:“皇上欲取何人性命?属下这就去提她人头来见!” 朱元璋大骂:“朕要那谢婆娘粉身碎骨!” “遵命!”毛骧领命,起身欲出门去! 却见庆童当即拦阻道:“且慢!”朱元璋转头怒视之时,又听他一席劝说,“皇上息怒!老奴以为,此事万不可操之过急。” 毛骧怒语反问:“庆公公此言差异——皇上要她三更死,岂能留她到五更?” 庆童凝视毛骧片刻,渐现一丝难以解读的笑意,道:“皇上既下成命,那婆娘早晚是死。可这般死法仅是瞬间痛痒,怎能消除皇上彻骨之恨?况那婆娘乃是魏国公夫人,岂能死得这般轻易?” 朱元璋略有沉思,问道:“以你之意……?” 庆童欠身拱手,缓缓道来:“以老奴之见,应叫她死个有目共睹,以儆效尤。”言谈间,他已探出臂去,扶过朱元璋缓缓落座。随即又朝被亮在一旁的毛骧投去一丝隐笑。那毛骧暗忍一丝嫉恨,咬着后牙槽,自顾寻了事做——扶了龙案,又草草拾了遍地零乱。这时,又听庆童一番安抚,“那婆娘老奴也曾得见一回,不过是个一罐不满,半罐有余的生猛货。说她聪慧,尚不知唇亡齿寒之理;若说愚笨,却知拿定魏国公把柄。” “何来把柄?那本是刘伯温托付徐达转呈与朕的机要!竟被这婆娘谎称为暗通密谋之书挟制于他!” 庆童略作盘算:“皇上细想——禽鸟无疾,岂会惊弓?” “这……?”朱元璋被这一问,顿见迟疑。 至此,不难看出,这二人说话各有目的。庆童看准的是朱元璋对那谢氏切齿之恨,而毛骧瞧准的则是其对徐达那份顾念之心。为此他当即反驳,其言更是标新立异,“但凡禽鸟皆会惊弓。” 庆童被那话堵了气门,可随即摇头一笑,道:“常言道,人心隔着肚囊。” 毛骧冷笑道:“世人皆生肚囊,若依此谬语而断,世上岂无可信之人?” 庆童顿时无言以对,“这……” 朱元璋拍案,勒令一声“够了!” 二人畏首,没了声气。可彼此暗顾间,都还满目嫉色。 朱元璋自顾瞧了手中那三张锦条,转头问与毛骧:“以你之见,如何行事?” 毛骧暗瞧庆童一眼,隐显得意,回禀:“属下以为,谢氏当杀。但若无凭据,万不可攀染于魏国公。” 朱元璋点头应道:“此言公道。” 毛骧受此褒奖,目露喜色。可当其谢礼时,又闻朱元璋问与诚童:“你是何意?” 庆童暗中暗吸一腔喜气,拱手回道:“老奴以为,正因难以确认魏国公有无异心,因此欲除谢氏更应公然杀之。” “为何?” “若有异心,敲山震虎,杀鸡儆猴;若无异心,代杀此虎,以安其心。” 朱元璋再次点头,“如此甚好。” 毛骧反问:“毕竟眼下罪证难示于众,如何公然杀之?” 庆童道:“皇上欲拿其罪又有何难?老奴听闻,那谢氏倚仗魏国公威名,目无体统早已为常。明日即是浴佛大典,她定然出席。到时,只需盯其纰漏,拿其不逊即可。”言语间,庆童暗瞥了毛骧,“此事交由毛检校去做,定然周全。” 朱元璋闭了双眼,吩咐道:“那就治她个十恶不赦大罪。毛骧……” “属下在。” “此事由你去办,朕明日就要结果……” 毛骧骑虎难下,却佯装欣然受命道:“属下领命。” 对于毛骧而言,杀人倒是容易,可这“十恶大罪”却着实令他犯了难。毕竟,短短几个时辰,想要搜罗诸多罪证,并非易事。于是,他连夜召集属下爪牙一通商议,罗织其有,编造其无,“十恶大罪”,已成八九。 次日,四月初八,魏国公府。 此时,周嬷嬷已于府门外等候多时。回头眺望时,但见前来迎接命妇进宫的车轿远远行来。于是便匆匆迎接过去。待二人相距分寸之间,周嬷嬷两手侧搭于胯骨上,蹲身施了常礼,道:“奴婢见过朱公公。” 朱福问道:“你是?……” “回朱公公,老身周氏,乃是府中三夫人贴身嬷嬷。” 朱福打量一眼,但见那老婆子衣着虽是粗鄙,但其行止倒也循规蹈矩。朝府门处理望一眼后,回头故意询问:“不知你家三夫人?” 周嬷嬷未假思索,笑颜回说:“我家夫人近来一直抱恙,恐此番入宫带去晦气,万一令那病魔攀染娘娘凤体,定然难辞其过。因此今日有负眷顾,还望娘娘海涵。” 朱福并示立即表态,而是刻意细细打量了周嬷嬷一眼。周嬷嬷见他这般目光,顿显措手不及。左右一番避闪,支吾问道:“公……公公,老身可有不妥,让公公见了怪?” 朱福故作一脸正色,问道:“想是今日你家夫人已难下床走动?” 如此一问,在孙氏预料之外,更不在周嬷嬷几番设想之内。暗自纠结片刻,只听她吞吞吐吐地回道:“并……并非公公说的那般严重。” “这么说……你家夫人……?” 周嬷嬷厚着脸皮回道:“我家夫人尚算安好。劳烦公公转告娘娘,多谢她老人家挂念。”她一面应对,一面暗将一个钱袋塞入了朱福手中。 可谁知,朱福先是一副心领神会的模样,未出一口气儿的工夫,竟突然变了脸色,又生生将那钱袋砸回周嬷嬷手中,反问道:“你这银袋,可比杂家这脑袋有分量?” 这一问,周嬷嬷顿时乱了分寸,一时间不知该如何作答。此刻,又见朱福打袖袋里掏出孙氏两日前塞给他的玉镯,扯过她的手腕,顺势将其套在上头,夹枪带棒地说:“杂家回去瞧了,您家夫人这物件儿比娘娘腕上的还要金贵,都够买杂家十个脑袋了。回去转告她,杂家消受不起。叫她好生养着身子,等下辈子脱生个好戏子,再进宫为娘娘唱曲儿吧。” 这话生生将周嬷嬷逼到了墙角,一时间笑也不成,泣也不是。战战兢兢跪在地上,一副落水狗的姿态道:“公公恕罪,莫不是奴婢哪句话不周,触怒了公公?求您莫要殃及我家夫人才是……” 朱福瞥见她那般神色,哼声一笑道:“哟……瞧您这是哪儿的话?杂家不过就是个跑腿儿的,岂敢对你家夫人不敬?起来吧,就说娘娘知她抱恙,特命杂家捎来个方子,保她服了立马见好。” 周嬷嬷听闻,连连叩谢。平身后,又打那满脸褶子里强挤出一丝笑颜,问道:“请问公公,不知是何方子?” 朱福阴阳怪气道:“娘娘说了,此方只可言传。” “公公稍等,老身记性不好,这就使人取纸笔来记下。” “不过一句话的事儿,毋庸费此周章。” “公公请说。” “你且记好。娘娘说:若她能像你家二夫人那般口直性爽,心宽体胖,自然百病俱消。” 周嬷嬷虽听得出这话中有话,却只能装傻充愣,强颜欢笑道:“娘娘所言极是。怎奈我家夫人身为偏房,总不能像大房夫人那般无所拘束,凡事定然会如履薄冰不是?” 朱福一声冷笑,故作同情,道:“谁说不是?可这话说回来,若是不常在河边走,又岂会如履薄冰?难说这日子一长,哪天见了日头,冰融雪化,纵使不扎进窟窿去,也难免湿了鞋子不是?”话到此处,他提了腔调,朝身后唤了声“冯禄……” “小人在。”闻这声音时,只见在后头人马中颤儿颤儿跑来一人。那人一副商贾穿戴,手里头还托着一套翟服。周嬷嬷不瞧那人便罢,一见大惊失色。旋即怯眉低首,似是有意闪躲。 朱福瞧她这般模样,笑吟吟地引荐道:“这位乃是那卢妃巷有名儿的衣冠匠人冯禄,也是杂家的远房亲戚。” 冯禄笑眼寒喧道:“周嬷嬷,幸会了。” 这一声问候,顿使周嬷嬷一阵惶恐,却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回应。 朱福故作意外,问:“看样子,二位早有相识?” 冯禄回说:“素日里,周嬷嬷常去关照小店生意。昨个儿,还在咱那儿打赏了不少银子呢……” 朱福冷眼瞧着,拿着腔调道:“哟,巧了。往后还请周嬷嬷多多关照?” 周嬷嬷笑也不是,哭也不是,连连硬着头皮回说:“一定,一定……” 朱福话里有话:“这不,皇后娘娘知他手艺出众,特命其会同宫中尚衣局女官,为谢夫人赶制一身翟服,烦请嬷嬷代劳转呈,叫其尽快换上。若失了礼仪体统,可是要掉脑袋的……” “是……”周嬷嬷连连点头应下,接过翟服,怯顾一眼冯禄,又朝朱福施了礼,慌不迭溜回府去。 朱福引颈瞧那背影落荒而去,冷眼骂道:“不知死活的东西!”旋即长吐一口气,自鸣得意道,“娘娘教的话儿,说着就是舒服。” 可笑那孙氏,生如寒蝉: 『数载蛰伏酬一志, 千盼万算时不至。 半蝉半蚁(3)欲出头, 偏缝石磙(4)镇天日!』 欲知下文,敬请关注! 第〇一八回 吕嫦安演说颓心事 朱允炆遭逢惊魂鼓 书接上回。 浴佛节(1)当日。 辰时一到,佛音响彻金陵。护经法阵自天界寺而来,一路绕至城南,穿聚宝门、周处台、秦淮河、乌衣巷,过淮清桥、元淮桥、竹桥,朝皇城西安门进发。沿途,民众夹道,数以万众,伏首相迎。 仪仗前方,十八罗汉立掌合什,领诵《大明咒》开道;其后,宗泐奉引宝经居中而行,左右各有四大金刚手擎华盖,又携十八护法,齐击云磬;身后是天界、灵谷、鸡鸣、报恩、清凉、千佛、能仁、回龙、永宁九大名刹僧官,领碧峰、普贤、承恩等九庵二十七寺住持;再往后,是七十二僧手敲木鱼,两侧各三十六尼,朝民众洒净赐福。 最后是沙弥一百零八人,分九队一十二列。前四列手捧莲灯香烛;居中四列肩架莲台法座;后四列高举幡幢,浩荡而来。 再说另一头——皇宫,奉天殿外早已布下道场,其声势空前浩大。 但见殿前广场,香烟缭绕。殿外月台上,侍婢左右分立,居中华盖高悬,朱元璋与马皇后端坐其下观瞻。自月台石阶至奉天门的御道上,铺红缀金,遍洒菊霙(2)。 御道两侧,宝幡升扬,依制分列高僧、东宫、文官、武将、内命妇、外命妇、皇亲国戚仪仗,数以千计。至东西两侧文武二楼下,又分立太常寺(3)、鸿胪寺(4)、光禄寺(5)、钦天监(6)、司礼监、仪鸾司(7)等各署典席执事、纠察、侍卫、乐师、仆役数百。 将近巳时,只见奉天门正中,协律郎高举麾旗,振臂一挥,示意护经法阵入宫。道场内,引得众乐师齐奏起《遍应曲》——此乐,乃宗泐所作《赞佛乐章》八曲之一。坛下众人闻声,皆伏首跪迎。 至此,迎经大典拉开帷幕。 其后,又经历了交经复旨、彰表功者、帝王述愿、唱经诵法、信众祈福一干繁复仪程,其势自然非比寻常隆重。 诸事俱毕,已近午时。按事前典仪规程,凡与会者,皆与赐食。倒是马皇后,单携了内外命妇三四十余人,至御花园用膳。 见命妇仪队鱼贯而去,毛骧暗里唤了两个暗插进仪队的爪牙,到西掖影壁后头私问了谢氏纰漏。可二人回应皆令其大失所望。又暗自思忖,主子令其搜罗那“十恶不赦”之罪尚欠一二,不觉犯起愁来。再一想到那大限将近,便越发显得急恼。于是,便指使当中一只爪子跟去御花园继续盯尻寻脏。 那人去后,这毛骧竟忽然想起昨夜潜入徐府时,分明窥见谢夫人所着那身私造的翟服,顿时闪出个念头来,接茬儿便附耳吩咐那爪子如何行事。 却说这会儿,那御花园中正是别样风光。碧水天光边缘,宫婢来往正忙。太液岸边的浮碧连环亭里,早已置下五六桌宴席,只等那一众贵妇人前来赏游。 这宴席,虽只简备了些素菜、茶果和不落夹招待,倒也十分精致。宫婢们置齐若干吃食之时,马皇后已在燕王妃与另一名妃嫔搀扶下,领衔内外两队命妇款款而来。 这内命妇,指的是皇帝妃嫔与太子良娣;而那外命妇,自然不外乎品官诰命夫人——殊不知,连那公主、王妃也算在里头。 此刻,两队贵人中,能算得上“内命妇”的,除去马皇后和后头几位上了年纪的皇帝妃嫔之外,就只有同马皇后和燕王妃并行的那位少妇了。 只见那人,头戴九翚(7)四凤冠,身着凤褾翟纹衫,青绮玉带描金凤,四彩大绶衔玉环。近瞧时,两道幽兰细梢眉,一双星眸耀珠辉,唇齿好似梅映雪,粉面恰如芙蓉蕾。雍容不匿恬雅笑,芊姿洋溢娴静美。在此,作者特作一首《念奴娇·绘咏腊梅仙》 『红梅浣雪,春自来,红粉脱颖冰台。眸如静水,任风来,但见惊澜何在?可叹二乔,虽有风华,空枕英雄怀!未若此姊,度审乾坤之才。 上下自在指掌,洞观内外,袖底安排。掐指江山,闲坐处,笑看春深似海。身在寒崖,心向寒时开,天地解襟怀。若依眼前,定难看个明白!』 说话间,一行人等进了浮碧亭。但见马皇后入了主位,朝众人面带和煦让说:“今日,并无内外之分,诸位良人毋庸拘泥陈规繁礼,各自寻位坐了就是。” 众人听闻,先是一阵愕然,瞬间又渐显茫然无措。 这会儿,又见马皇后和颜悦色,一番说笑:“诸位到了本宫这儿,若被那礼术说道缚了身心言行,岂不坏了雅兴?今日,就只当回了娘家,若非要论资排辈,就依年纪以姑嫂妯娌,或是母女而论即可。” 众人接连相视一笑。趁这火候,马皇后伸手在人堆儿里拉过谢氏袖腕,笑说:“这里,魏国公夫人与本宫年纪最长,当与本宫同座。”随即牵着她,挨了主位落坐。 那谢氏满目悦色,略显几分得意,燕王妃几次暗递眼色示意其婉拒,谢氏均未理睬。于是,燕王妃又暗压了气闷,强现出几分爽利,附和马皇后之意,又转身朝众人笑盈盈催促道:“诸位快快就座,我等若再拘泥,岂不生分?不瞒大伙说,席上这道‘桐衣不落夹’可是娘娘亲手料理,乃是世上少有的美味呢——此时不打牙祭……”其目光扫向了几位妃嫔,“只怕连这腑中的肠胃都要骂咱这嘴巴不作为呢……” 几位妃嫔听出这言外之意,便接二连三地圆和起来,纷纷领那些贵妇入了席。为避免谢氏失礼,坏了氛围,燕王妃顺势于其邻位落了座,以备周旋。 至此,马皇后面朝太液,居中而坐。谢氏居右;依次是燕王妃及公、侯、伯夫人及一品诰命夫人;适才与燕王妃同扶马皇后来的少妇则居左而坐;其余内宫妃嫔,均三两一席,招待一品以下淑人、恭人、宜人、安人、孺人一众外命妇。 殊不知,依照宫中礼制而言,此番坐序并不合乎规矩。但就马皇后看来,若要把人心看个通透,平易近人之效远比循规蹈矩来得实在。 见众人俱已入席,马皇后满怀厚谊开口道:“素日里,我等皆深居宫苑、府邸,难得一聚。幸逢今日迎经盛会,诸位良人莅临这般齐整。备此素斋清茶,只为小坐闲叙,随意就是。” 众命妇各个面带喜色,齐声答谢。 打燕王妃在身旁落座那刻起,谢氏已然满身不自在。至于燕王妃用意她也能猜得一二,于是便寻了由头,抻颈探头地瞧向主位左侧那少妇,故作青睐地朝马皇后询问:“皇后娘娘,恕妾身眼浊。这位良娣生得如此貌美,竟不知是哪位贵人?” 马皇后听她一问,爽然笑望了谢氏一眼,又转头朝那女子会心一笑,对众人笑说:“是本宫疏忽,竟忘了引见。这贵人亦是本宫儿媳,太子妃吕良娣,乃前太常寺卿吕本之女,闺名嫦安。” 吕嫦安应引缓缓起身,众诰命夫人亦纷纷起身朝其施以见礼,吕嫦安静然笑对,淑行答礼。 谢氏之周全,更是超呼寻常。但见其礼毕之后,一面落座,一面晃悠乌珠环视众人笑赞:“妾身早有耳闻,吕氏一族乃是宋将之后,堪称系出名门。今日一见这般气质,果非寻常人物。” 此言一出,众命妇纷纷点头示笑,一番附和。 吕嫦安听闻这般逢迎,诚然一笑,道:“魏国公夫人谬赞。本宫幸得父皇与母后垂爱,荣浴隆恩,续居东宫……”她说着,目光又转向马皇后,相视一笑后,又继而对众人说道,“照那已逝的常姐姐相比,尚需诸位长辈多多提点才是。” 她口中那位“常姐姐”乃是太子朱标嫡妻,已故鄂国公常遇春之女,元妃常氏。其四年前因疾早亡,时年二十有四。如今膝下遗留两位王子:太子长子朱雄英、齿序三子朱允熥。 至此自然明了,这吕嫦安实为太子续妃。 听其那般说辞,引得一干身份略低一等的命妇忙欠身示礼:“臣妾惶恐。” 吕嫦安目如静水,微漾三分和缓,略作欠身,以表回应。此时,方见她两袖之间垂出一串念珠,纤纤玉手暗暗捻动。 马皇后在一旁笑说:“太子妃入主东宫虽已近四载,却因本宫那二皇孙炆儿之疾,终年深居皇姑庵中面佛祝祷。若非今日浴佛盛典为儿祈愿,只怕是诸位只能等到他日太子登极之时,才可一见呐……” 燕王妃附和感慨:“夫子说,于子女,父母唯其疾之忧。王嫂惜子之心,我等身为人母之人俱是感同身受。” 众妇人纷纷点头,以示敬意。 马皇后一声长叹,说笑:“常言道,可怜天下父母心。但愿他日,那帮小子莫要成了龙虎志,忘了父母恩呐……”说完,爽朗一笑。引得众人会心笑语起来。 谢氏暗瞟了燕王妃一眼,略作了盘营,接茬询问道:“不知小王爷身患何症?”她话刚出口,就招了燕王妃一丝暗怼。但见其故作娇嗔地轻唤了谢氏一声“姨娘……” 谢氏故作笑态,慈母一般反嗔道:“你这孩子,姨娘问问又有何妨?说不准哪位贵人就有那太医都没见识的好法子不是?”言毕,她又瞧向马皇后,对方笑眼回应。 倒是吕氏略作盘营,一弯笑目,回与燕王妃说:“妹妹,无碍的。姨娘也是一片好意。毋庸因忧心礼术,而浇了她老人家怀中的火盆。”这番言语过后,她那目光落在了马皇后脸上。 马皇后摸过谢氏手腕,一面亲切拍打,一面笑语圆和道:“你姨娘这般爽直,深合本宫性情。况今日小聚,为的就是畅言家常,无关国事礼法。”她说着,眉头一皱,调笑道,“莫要搅了我们这些老人家的心气儿。” 谢氏接了话柄,故弄慈母声气,朝燕王妃笑骂道:“娘娘不知,府上满堂儿女,属这利嘴气我最甚。如今出了阁,还要隔三差五地跑回去给我讲体统呢。” 众妇人掩面而笑。 马皇后打量一眼燕王妃,笑道:“若非至亲,岂如你母女这般尽兴?” 笑声又起,燕王妃暗忍满心气闷,只得强颜欢笑,逢场作态。 笑音落时,只听太子妃眼望谢氏说道:“想必姨娘有所耳闻,我儿允炆未满周岁就已爽利言谈,两岁即能成诵百家诗,识得千字文……”众人相望,纷纷点头,“可不想两年前,本宫省亲回宫途中,正逢宫外斩首胡党,我儿竟被午时三刻一通震天鼓惊了神魂,之后便终日嗜睡……虽偶有醒来,便是连续几日惊悸悲啼。” “朱元璋,都是你作的孽!”谢氏心中暗骂,但太子妃所述之情,却使她忆起了那早夭的孩儿徐添福。恻隐之心,溢于神色。旋即,又转头问道:“宫中太医众多,竟无对策?” 吕嫦安顾看一眼马皇后,转而回应:“各家医方均有尝试,皆无成效。” 马皇后一声叹息,道:“本宫也曾请宗泐大师瞧过,为其诵了几日金经。说来也怪,这孩子但凡听闻那云磬和木鱼之声,便会破涕为笑。只是那嗜睡之症,至今未曾好转。” “正因如此,本宫这两年一直携孩儿在那皇姑庵中求佛祝祷……”吕嫦安说着,已泪光盈盈,不胜难过。 听至此处,众人默然不语,个个面露难过之色。 谢氏暗中沉吟了片刻,竟自鸣得意道:“皇后娘娘,看来今日是被臣妾问着了。” 吕嫦安急问:“莫非姨娘有何良方?” 其余人等目光顿时聚集于谢氏身上,燕王妃当即坐立不安,暗以膝盖撞了她一下。 谢氏着了力,暗揣片刻,抬头阴阳怪气地笑说:“只怕臣妾妄言,回去又要招人数落呢……” 马皇后,打量了谢氏一眼,领会了其中意思。随即将目光转看燕王妃一眼,笑说:“嗳……有本宫为你做主,但说无妨。” 燕王妃央求道:“母后……” 马皇后慈容一笑,道:“你家姨娘也是好心。若真真是个救命的法子,当记大功才是,何必拘泥太多?谢姨娘性情耿直,本宫信得过。” 燕王妃气不可耐,但听了马皇后这般说辞,将满心恨火忍了又忍,咽了又咽,干脆没了声气。 这时,只听众人纷纷催促道:“是啊,就让谢姨娘说说吧,难说不是个好法子呢。” “就是。” “您就快说吧。” 当然,这其中不乏有煽风点火,又隔岸观火之人。 吕嫦安诚然说道:“姨娘若能救我孩儿,本宫愿向娘娘请旨,将您认作干娘。” 燕王妃听得此言,面露一惊。 马皇后牵过吕嫦安的手,爽快笑说:“本宫准了。” 谢氏转头瞧着燕王妃得意一笑,又抬眼环视众人一遭,最终望向马皇后和吕嫦安,道:“早年,臣妾在吉水老家时,曾听闻有一名为解开的夫子,其次子名唤解缙。那孩子三岁就被传为神童,都说是文曲星下凡。可三岁那年,被惊春鼓吓丢了魂魄,之后形状便与咱小王爷极似。” 吕嫦安急问:“后来如何?” “后来,那谢开寻遍了全城名医,也未见好转。如斯一年之久,幸得一日,门上来了一位姓袁的道士,说那孩童他日必是朝中一二等人物,并为其布下还魂之法。” 马皇后问:“那孩儿可曾痊愈?” “受法当日即见好转。” 众人皆惊,个个瞠目结舌,独燕王妃不屑一顾。 吕嫦安急问:“果真如此?” “臣妾岂敢诓语?” 马皇后问:“可知那姓袁的道士是何方人士?” “臣妾不知。” 听她这一说,众人头上着实似遭了一盆冷水,个个面显失望与气馁之色。 “不过,那法子臣妾倒是记得真切。后来,听闻城中也曾有孩儿雷同此状,皆是以这法子救了性命。” 吕嫦安急不可耐,喜泪追问:“是何法子?” 谢氏解说:“挑选年满十二周岁男童一十二名,围其周遭嬉闹一刻即可唤回神魂归府。” 众人讶然,议论纷纷。 “竟是如此简单?” “就是。” 马皇后与吕嫦安俱是惊喜,问:“可有何忌事?” “有的。” “……” 谢氏一本正经道:“未满十二岁男童绝不可为用。年幼者固然奏效,然近身之人轻者失魂痴傻,重者魂飞丧命。” …… 言转另一头,魏国公府,环碧山房。 自打一大早,听了周嬷嬷回禀朱福的一番明挑之言,又细想此前种种暗算皆被皇后捉了马脚,恐是此生再无翻身之日,孙氏恨火攻心,恼羞成怒。 但见其猛抡一根本是用来支撑轩窗的木棍,冲花架上几十盆花木就是一通狂砸乱打。棍落之处,枝断花残,陶飞瓦碎。直惊得身后的周嬷嬷呲牙咧嘴,随即哭天抢地拉扯道:“夫人,莫要再砸了!都是老身的错,将那事做得黏了手脚。” 孙氏并未理会,自顾将一腔恨火发泄于棍头上。 情急之下,周嬷嬷扑通跪地,硬扯住孙氏手臂哭求起来,“夫人,莫要气坏身子啊!您若不解恨,就责罚老身吧!” 孙氏已没了气力,摇摇晃晃停了手,闭起一双泪眸,仰面长舒满心郁恨之气。 “夫人放心,若皇后娘娘深究起来,自有老身顶着。到时,所有罪责皆由老身一人承担。”周嬷嬷哽咽悲泣,一派誓死之状,“老身已是身埋半截黄土之人,拼却一死又有何妨?倒是夫人您,切莫就此消沉才是。老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夫人定要保全是好,三个孩儿全指望着您呢……”言至于此,更见其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孙氏听闻这般肺腑忠言,渐感些许慰藉。可再盘营后来之事,祸福难知,顿将手中木棍再次朝花架抡去,正中一盆“茜縠罩雪芍药王”。顷刻间,棍落花飞,凋红坠碧。偏又独见其中一枝全朵,被那棍头自花托处攓离,于半空里翻飞一遭之后,悠然落地。 这时,只听孙氏有气无力地反问:“事到这步田地,我岂能安生?” 周嬷嬷无奈,道:“谁曾想,那婆娘竟有皇后娘娘贴靠,夫人……” 孙氏顿时血目圆瞪,咬牙切齿道:“就算我死,也不会令她好活!”话声落时,地上那一朵芍药已被其足碾作花泥。 与此同时,朝二人身后望去,竟见门旁一侧探出两张小脸——他们,正是其子徐增寿和其女徐妙蔷。见孙氏那般阴狠形状,这一双子女先是满脸奇惑。可复看孙氏脚下那一滩花泥,二人竟四目相对,渐现一丝顽劣神色。只是,其意莫明。 …… 再转另一头,皇宫,御花园。 这会儿,斋宴已近尾声,众妇人笑意亦浓。马皇后宣说宴毕之后,将携众命妇入画舫游太液观光。 其间,但见浮碧连环亭外,侍婢队伍后头匆匆行来一个小太监,入亭后悄然来到燕王妃身边,附耳一番低语。只见燕王妃听闻,面色骤然错愕,深拧眉头瞥向了谢氏。 这时,只听马皇后讯问:“何事?” 那小太监刚要张口回话,却被燕王妃强颜使笑,抢以藉口回说:“是煦儿不服水土,又在哭闹,乱了乳娘和侍婢的阵脚。” 马皇后支应:“你且先去瞧瞧。” 燕王妃故作忧心,却无奈含笑回答:“无碍的。” “瞧瞧你那忧急的神色,还是去顾看一眼是好。”马皇后慈眉笑语,“莫要怠慢了本宫孙儿……” 燕王妃顺势起身,佯作欣然施礼,连声道:“是是是。儿媳这就去瞧……”礼毕,又转头对众命妇示笑作礼,“诸位娘娘、夫人,本宫暂且失陪了。” 众命妇各施礼仪相送。燕王妃渐收笑目,暗中冷瞟谢氏一眼,转身与那小太监匆匆离去。 望其背影,谢氏渐显几分忌惮之色,心中暗揣:瞧她那般闷恼的鬼态,定是因那洪嫣之事…… 想到此处,她不觉于胸口暗压出一丝愁气来。 这时,只听马皇后故作玩笑:“咱这为娘的,没几个能安享一日全乎清闲的。” 众人陪笑。 但说燕王妃与那小宫监匆匆远离了浮碧连环亭,待行至偏僻之处时,她追问道:“那洪嫣几时死的?” 小宫监回说:“说是昨个下晚儿。” 燕王妃故作气恼,骂道:“倒灶的破落户,到了还是生出了事端!” 小太监请示:“娘娘,眼下如何行事?” 燕王妃长舒一腔郁烦之气,闭目沉吟片刻,回道:“你且去回与徐棠,令他莫要声张。私底下择个清静地界,将那尸首好生安葬。后头的事,容本宫想想再作周旋。” “是。” 小太监得令正欲离去,却又被燕王妃唤住:“等等。此外,交待徐棠,如有人问津此事,就说洪嫣这几日似是得了郁症,时有轻生之念。” 二人对视时,小太监应道:“小的明白。” “去吧。” 望着小太监远去的身影,燕王妃眉头竟涌出一丝痛快之色,暗道:莫急,昨夜是她,今日便是你…… 欲知端地,下回自解。 第〇一九回 徐蔓儿棍打牡丹王 徐妙清泪惹红梅伤 书接上回。 先说另一头,魏国公府,牡丹院。 原本花团斗艳,国色簇拥的牡丹庭院——此时竟是遍地颓红凋玉,残枝败叶。放眼瞧去,狼藉触目。其状似是招了强盗,又似受了抄家灭门之祸。 然而,定神细视时,但见院落中一处回廊下,一大一小两个幼童,正挥舞棍棒,朝那花丛里打得正欢。大的,正是孙氏八岁的二子徐增寿;小的,则是正近两岁的女儿徐妙蔷——闺名蔓儿。 徐增寿猛抡长棍,直冲院墙下围栽的牡丹丛一通狂扫,口中还念念有词,“我若死了,也不叫她好活!” 这分明就是方才孙氏那番狠话。 单说那徐蔓儿,人物虽小,却似着了妖灵附体,怀抱三尺短棒,时蹲时蹦,忽起忽落。身形好似幼猿学技,模样更胜塘蛙效鲤。上上下下一通折腾,硬是将院落正中那株名唤“绛纱笼玉”的牡丹王锤打得骨断筋颓,折臂掉头。其间,尚且哼声呼喘,附和兄长话语:“死了……不好活……” “住手!” 一声呼喊自回廊里传出。兄妹二人回头望去,只见徐妙清匆匆向这边跑来。冲到徐增寿面前时,小妙清急不可耐地质问:“你们在做什么?” 可谁知,徐增寿反倒理直气壮道:“你休管!”说话,再次抡起长棍,朝花丛打去。可当那木棍抬起时,却被徐妙清扯住臂弯。 徐妙清怒喊:“不许打了!” 徐增寿狂吼道:“为何不许打!” 徐妙清问:“为何要打?” 徐增寿气焰更盛,叉腰反问:“本少爷喜欢!行吗?” “不行!”徐妙清趁势夺了木棍。 “你说!为何不行?”徐增寿直戳她脑门厉问。 徐妙清瞪大眼睛,义正言辞道:“这是我娘的园子,这些牡丹是她最爱之物!我娘说,她就是这牡丹变的。所以,不许你打!” 徐增寿哼声冷笑:“你娘是牡丹变的?牡丹是花中之王,就你娘那村姑德行,她配吗!” “你……”徐妙清气不可耐。 “我看,说破天,你娘也就是个烂芍药——早被我娘踩死了……” 徐妙清急了,冲他吼道:“不许胡说!”说罢,一把推过去,徐增寿未及闪躲,仰面倒在了花丛里。这下,惹得他顷刻怒作猛虎,翻起身来,直冲妙清扑去,硬是将她摁在地上,骑上身去一通撕打。随即,就传来妙清的哭声。 却说那豆大的徐蔓儿,见哥哥这般英武,竟越发来了兴致。一面在那遍地残花上蹦跳,一面猛拍大腿,嘴巴里还唧唧咯咯往外嘣着那句“打死……不好活……” 言转另一处,皇宫,御花园,太液之上。 众妇人正于画舫上游湖观光。画舫后头,四只小艇随行护从。艇上,分别为女官、宫婢、太监、仪鸾侍卫。 环看美景艳阳,碧波摇漾。此情此景,醉了舫中之主,也羡煞了旁人之心。 马皇后感慨道:“时至今日,我朝建邦已一十五载,这皇宫御苑也随之构建了十余载。而今,本宫已是垂暮之年,能见得这般画境,倒也算是生年之幸了……” 谢氏笑道:“皇后娘娘,何故这般酸楚?试问这世上,哪家荣华可比这般繁盛?何等荣耀能如皇家尊贵?莫说多少个春秋,这等福气臣妾不过安享须臾,就已死而无憾了。” 此言一出,谢氏拈帕掩面,吟吟而笑。却未料,偌大个画舫,竟无一人附和。这一席话,惊得众命妇个个低眉怯目,不敢作声。 倒是吕嫦安与马皇后相视一笑,朝谢氏答对道:“谢夫人虽是话糙理不糙,可本宫却认为您老说的定不是真心话。” 谢氏不明其意。 吕嫦安笑靥相顾,继续说道:“本宫听闻,魏国公府邸乃是皇上特地差人督建,土木耗时前后达三年之久,动用匠人、劳役数千。那府中更是别有洞天,奇观异景不胜枚举。单单是那山水之气,与宫中相比,都有过之而无不及呢。您老岂可因贪享此处须臾而轻言生死?” 谢氏听闻,忙强作笑态,故弄腔调道:“太子妃说笑了。承蒙皇上与娘娘恩泽,怜念我家老爷常年戍边在外,赐我母子那般豪宅福地。得此隆恩眷顾,臣妾就算死也值了。”这话说完,她暗舒一口压抑之气。 “夫人莫要再这般晦气。什么死不死的?以您老的心气儿,只要不自顾寻那短见,定能长命百岁。”话一出口,吕嫦安悦目一笑。 谢氏还笑,说:“哟……可使不得。臣妾本就生得粗拙,若活到一百岁,岂不成了老妖怪了?” 此言一出,随即引来众人哄笑。至此,方才气氛终于化解。 笑声落时,只听马皇后欣然说道:“话说回来,谢夫人此言并不为过。本宫素日里听的最多的就是这‘千岁’之称,‘寿比天齐’之颂。可环顾古今,上下数千年,又见谁人得成此命?”众人相望,恭闻其言,“人生不过百年,回头细想,图的不过就是有生一日安然一天。而这人呐……就好比这水中浮萍,聚散随缘,来去有期。该来时,只需一阵风;该去时,无非一场空。面对这一世,能想通的,纵然有千难万险,也会随欲而安;看不破的,放眼见万水千山,处处死劫穷关……” 众人相视,会心点头。 言转魏国公府,逐月楼,堂屋。 孙氏刚刚落了座,打周嬷嬷手中接过一盏茶,刚饮了一口,就听门外传来孩子哭泣。抬眼瞧去时,只见丫鬟鸢儿一手抱着徐蔓儿,另一手牵着徐增寿进了门槛。其脸色十分不悦。 看见徐增寿哭得委屈,衣衫又是异样脏乱不整,周嬷嬷一声“哎哟”,急忙上前抱住他,问道:“我的小少爷,您这是怎么了?” 听她这一问,那徐增寿哭得越发动容起来,似是着了莫大的冤屈。孙氏并未动弹,而是皱眉看了孩子之后,又将目光盯向了鸢儿脸上。 这时,周嬷嬷又朝鸢儿质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鸢儿自将怀中的徐蔓儿塞了过去,气冲冲反问:“怎么了?你且先问问四少爷带四小姐去干了何事!” “你……”周嬷嬷见鸢儿这般气焰,一时怒火攻心,厉目相对。 这时,只听孙氏缓缓道来:“鸢儿,莫急。可是少爷和小姐闯了祸?”她问话时,已探出双臂,将那徐增寿迎入怀中,一面抚摸其额头,一面头也不抬地等待回音。 鸢儿道:“少爷和小姐不知听了何人指使,跑进了二夫人的牡丹仙苑,棒了那满园牡丹。就连从皇上先前所居的吴王府邸移植来的那株牡丹王都没放过……” 孙氏一听,顿时火冒三丈,怒目质问徐增寿:“可是如此?” 徐增寿点头应了一个“嗯”字。 孙氏震怒,扬手欲打。周嬷嬷见状,忙将徐增寿揽在一旁,道:“夫人,少爷年幼,可打不得。不过死了几株花木,若二夫人计较此事,花些银子从外头移来不就结了?难不成还能因那几株花木,取了少爷性命不成?”周嬷嬷并未正眼看鸢儿,可这话分明就是冲她说的。 “岂是毁了花木这等小事?那二小姐也被少爷打伤了颜面,眉心里开了蚕豆大红梅伤,这会子还血流不止呢!若是二夫人回来瞧了,咱们谁都别想好过!”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打一早开始,孙氏已是忧心如焚。这会儿,徐增寿偏又火上浇油,徒生出事端来。一想到此处,她一把扯过那孩子,按在膝上就是痛打:“说!谁叫你这么干的?你个不争气的东西!” 徐增寿大哭,周嬷嬷跪地连声央求:“夫人啊,求您莫打了……” 此时,倒是那徐蔓儿咂咂小嘴嘟囔道:“打死!不好活……” 这一刻,孙氏渐渐自知,那话似是方才在环碧山房里,自个脚踩芍药时的那席气骂。于是,其目光瞬间转向了周嬷嬷脸上,二人心照不宣。 正在这时,只听门外有人“少爷小姐”的一通呼喊。孙氏自知得了机会,便引颈怒吼道:“该死的东西,都给我进来!” 话音落时,只见门外慌慌张张跑进来两个丫鬟。周嬷嬷将徐蔓儿撂在地上,起身便冲向那两个丫头面前,抡起巴掌就是一通耳光:“光吃食不干活计的废物!都是怎么看管少爷和小姐的?” 两个丫鬟经这一通毒打,扑通跪倒在地,捂脸哭诉道:“夫人饶命!增寿少爷他骗奴婢们陪他玩摸瞎子,趁机带着小姐跑了……” “是啊,是啊!奴婢们把整个西院都找遍了……” 周嬷嬷一脚踹去,正着其中一人胸口,骂道:“没用的猪狗!看丢了孩子还找恁多借口!” “得了!周嬷嬷……”鸢儿斜眼问道,“您这曲儿是唱给谁看呢?” 周嬷嬷一怔,骂道:“你个死丫头,这话是怎么说的?” 鸢儿气冲冲道:“二小姐那儿痛得正闹腾呢,你们漠不关心,却只顾在这儿忙着传彩球,推卸官司。是人干的事儿吗?” 这张利嘴顿时叼住了要害,直咬得周嬷嬷扬起手,急赤白脸骂道:“死丫头,若不是瞧着你老子徐棠的颜面,我……” 鸢儿怒目相对:“怎么着?你敢打我不成?” “够了!都给我住口!”孙氏愤然起身,将徐增寿撂在了一旁,指着一屋老老小小怒斥道,“回来再收拾你们!”说完匆匆跨出门去,隔空抛来一句“鸢儿,咱们走!” 见鸢儿甩手而去,周嬷嬷转头怒指两个丫鬟詈骂道:“你们两个,看好少爷和小姐。若再惹出事端,看我不扒了你们的皮!”说完,亦是接踵而去。 …… 再转皇宫,御花园,太液池畔。 此时,画舫已靠岸。马皇后命众命妇先行下了船,众人于船下施以别礼后,由都知监使人先行引导离去。 眼望众人远去,马皇后急唤了朱福上船。 那朱福匆忙而来,但见马皇后侧身靠在座椅上,面容憔悴,满目痛苦之色。 朱福见她这般状态,万分焦急:“娘娘,小的才离开不到一个时辰,您怎么就……?” 他话未说完,就被马皇后暗以眉色止住。于是他赶紧伏过身去,压住声腔问道:“娘娘,您这会儿觉着如何?” 马皇后紧皱眉头低声道:“这几日,只是周身乏力。不知何故,方才突感心绞阵阵,头痛欲裂。” “娘娘……”朱福眼含泪花。 马皇后微微立掌,再次止住其言,强忍病痛道:“莫要声张。唤人抬步舆来,就说本宫乏了。” 朱福得令,连忙起身,朝船下传唤。回身再看,只见马皇后紧闭双眼,越发痛苦。于是,急得连连朝船下催促:“都麻利着点儿!” …… 再说魏国公府,东院,凤游阁西庑。 几位丫头围着小妙清正忙得不可开交,妙清声声痛哭,致使众人越发焦灼。但见一个丫环怀中的巾盘里,已堆满绢布,均是血迹斑斑。妙清额上,也已包扎了绷带。 这时,只见孙氏在鸢儿引领下,带着周嬷嬷匆匆进了屋来。 见了妙清,孙氏连忙奔过去,连唤带哄道:“清儿,姨娘来了。” 妙清听这一问,哭得越发委屈起来。哽咽道:“姨娘,四哥和蔓儿打……了牡丹……我……我……” 孙氏忙将其揽在怀中,一派心疼模样安慰道:“好孩子,不哭。姨娘给你做主。这个可恶的东西!” 周嬷嬷隔着人群,抻着脖子望去,问道:“伤得如何?” 鸢儿横瞟她一眼,枪舌箭语道:“伤得如何?没见巾盘里那血布吗?” 孙氏问道:“可曾上了药?” 一个丫头回道:“刚敷了血竭散。” 周嬷嬷鸡蛋里挑着骨头,道:“血竭(1)散是何物?老身连听都未听说过。你们这些丫头可别乱用险药,万一坏了二小姐伤势……” 那丫头回道:“嬷嬷放心,那药来自海上婆罗洲(2),好用着呢。” 周嬷嬷道:“难怪……二夫人这儿好玩意儿多得是……”她渐觉无处献殷勤,于是,那目光又在妙清头上又寻觅了片刻,很快便拿了话柄,“你们这帮丫头,笨手笨脚的。瞧瞧这包扎,成何样子?像戴孝似的。” 鸢儿道:“呸呸呸!周嬷嬷,您老一早啖了乌鸦屎了?” 众丫头一听,皆掩面而笑。直引得小妙清也咯咯笑出了声来。 孙氏见机,使令压场道:“好了……瞧瞧你们,什么样子?”转头又慈母一般哄诱妙清回答,“清儿,这会子痛触可是轻了许多?” 小孩子哪知她话中用意,于是轻轻点头,可神情尚显无辜屈怜。 孙氏将那孩子小脸贴在了自家额际,亲昵道:“可怜见的,姨娘哄你睡一会儿如何?” 妙清点头。孙氏转头吩咐丫头们退去,唯有鸢儿似有不放心。孙氏笑靥吩咐说:“你且去吧,这儿有我呢。二夫人回来,自有我一人顶着。” 鸢儿听了这话,强咽一丝怨气,悻悻而去。 话说,这主仆二人将那小妙清抱到榻上安歇,未出片刻,那孩子就安然睡下了。 孙氏轻脚离了床榻,与周嬷嬷于门下说话。 “夫人……那婆娘回来可如何是好啊?” 孙氏长舒一口气,道:“走一步看一步吧。” 周嬷嬷骂道:“全怪那帮该死的丫头,连个孩子都看不住。凭空里又惹出这么大个祸端来。” 孙氏一声叹息,道:“说来都是我的错。定是那会子我怒砸花房,咒那婆娘,被他兄妹窥见,这才引来效法,徒惹是非。诸事慌中生乱,事已至此,唯稳是好。” “是……”周嬷嬷似乎觉察到了什么,于是转头朝床榻轻唤,“二小姐……?二小姐……?” 二人见妙清睡意正浓,便会心一视,安心出了门去。 可谁知,听闻脚步渐远,那孩子竟慢慢睁开了双眼。 那主仆二人刚进院来,就见有一门子匆匆跑进来,老远就喊:“夫人!夫人!大事不好了!” 周嬷嬷道:“轻着点。二小姐正睡着呢。何事?快说。” 那人上气不接下气,道:“宫里来了一队禁卫,气势汹汹的!” 周嬷嬷惊问:“什么?禁卫?” 那人回说:“正是。此时,他们正望这儿来呢!” 孙氏一阵心悸,顿如惊弓之鸟,面似土灰道:“定是皇后娘娘差人来拿我了……” “啊?这可如何是好啊?”周嬷嬷慌得团团转,“夫人,您快随老身去避避吧!”说罢,便拖着孙氏欲行逃避。可转身时,但见那十余禁卫已夺门而来,说话间已将出路堵得水泄不通。为首的大步跨到孙氏面前,厉目问道:“你可是这府中三夫人?” 孙氏畏首畏尾,唯唯诺诺道:“妾……妾身正是……” 那人一抬手,旁边一随从立马呈上一锦卷。但见他抻开道:“皇上有令!” 那主仆二人听闻,顿时惊得跪地伏首。 但听那人继续宣说:“今得人揭举,魏国公夫人谢氏私造皇后凤冠翟服,欲有不轨之心。特遣仪鸾卫入府搜拿罪证,凡府中人等如有窝藏抑或阻拦者,格杀勿论!钦此!” 二人慌忙叩首,连应“不敢”。随后伏地,暗中互觑,均是满目惶惑。 抬头时,一干人等早已冲进凤游阁。顷刻间,只闻里头传出天翻地覆,柜倒床塌之声。 那声音着实惊了厢庑里的小妙清,只见她赤脚跑出来,与堂内出来之人撞个照面。 “何人这般大胆!敢到这儿来捣乱?”见那人手中托着谢氏昨晚所试冠服,妙清又大声喊道,“那是我娘衣物,还不放下?” 那人听得一脸怒火,但转头时见是个孩子,却阴森一笑,并未理睬。 “你……放下……”妙清欲冲去阻拦,可当其举步时,却被孙氏一把扯住,捂了嘴吧。 这时,只听那人怒目道:“罪证俱已拿实,徐府待听发落。”说完,又朝手下喝令,“走!” 眼见那一干人等出了院门,这主仆二人半悬之心总算暂时着了实处。 可一想,后面之事福祸未见,又渐显不安起来…… 欲知端地,下回细讲。 第〇二〇回 谢姨娘血溅乌衣巷 朱皇孙魂转东宫殿 书接上回。 再说另一头,皇宫外五龙桥下。 那谢氏自出了宫门,就渐显不适。只觉着心如荒原火起,焦烟渐盛;头如箍缸戴瓮,难立身形。 远远见她那般不堪,赖婆子猜想定是那婆娘在宫里招了祸罪,心里不免一阵窃喜。而鹬儿见了,欲去搀迎,却被她暗扯了袖子制止。 “别动。”她暗施冷眼,抓过鹬儿腕子,低声知会,“叫那强货自个儿过来。” 鹬儿倒是好心,别着手劲儿嘟哝道:“姑母……莫要这般。您没瞧见她像是招了病魔?”说着,欲去。 无奈赖婆子死攥住她手腕子,不肯松开爪子,横眉竖眼地骂道:“撂爪儿就忘的东西,忘了她平日如何作贱你?”说着,一把将鹬儿㧐得背过身去,又是一通低语,“老实搁这儿待着,只当没看见。” “姑母……” 鹬儿话未出口,那胳膊又招来赖婆子一通狠掐。“你个贱胚子,老实站着,不许动!” 再说谢氏,这一道似是个酩酊的醉汉,摇摇晃晃,直苦得整个身子难拿不成个儿。头上,冠斜珠颤,大有摇摇欲坠之态。力按了太阳穴,朝那目头望去时,只觉着满目飞花,似有个邪魔当头咒骂,欲知何言却难听个囫囵。未出几步,险些栽倒。于是,便似个榻上的病殃子一般,吟吟唤起赖氏姑侄二人。 鹬儿听闻,渐感无颜按捺,便道:“姑母,夫人唤咱呐。” 赖婆子哼声冷笑,道:“耳聋的丫头盲眼的婆,管她死活!” “鹬儿……”此时,耳边再次传来谢氏哀唤,“快来扶我一把……” 那声音痛苦至极,直听得鹬儿实在难以坐视,便猛地抽出腕子,跑去搀扶。其间,又满目关切地询问:“夫人,您这是怎了?” 谢氏苦不堪言,只管皱眉摆手,各中苦楚实难名状。可叹当日园中猛虎宅中狼,此刻却落个病猫水狗癞模样。 “姑母,您快过来瞧瞧,夫人这是怎了!”鹬儿一边面红耳赤地担起谢氏硕大个膀子,一边朝赖婆子有气无力地唤着。 赖嬷嬷闻声,满心晦气。旋即,又打那双熊眼里挤出二两虚情来,两步蹭作三步地前去搀扶。又一面观摩谢氏额上虚汗,一面拿情拿景地问道:“哎哟……夫人这是怎了?” 谢氏目如黄纸,一再摇头,硬是打唇齿里嘣出半分戾气,骂道:“也不知招了哪路邪气……这心脑似招了棒打蹄子碾……”说着,又苦苦皱起眉头,大气难喘。 赖婆子故作忧心耽搁蹭时,道:“夫人今日游湖,许是着了风寒也未可知。”说着,又朝鹬儿施以眼色,转眼哄骗个孩子一般,“还是赶紧上轿,回了府,老身立刻去请太医来为您瞧瞧。” 谢氏已无他法,听闻赖婆子这般安抚,无奈只道了声“也好。”说罢,便被赖婆子姑侄相携,上了车轿。 话说,那车轿一路向西南方向行进,出了城内通济门,过了淮清桥,渐渐驶进了乌衣巷。 车马在街市人流中穿行,听闻轿外人群熙攘,谢氏越发觉着心烦意乱。于是,便催促赖嬷嬷和车夫加快行程。 可那车子刚行进不到百米,谢氏就顿感似入了酒肆一般,周遭翻天彻闹,哄乱不堪。强定心神,又渐渐听闻人潮里传来一席谶语。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金绳玉缚,锢索衷肠;明争暗较,半斤八两。昨夜尚游玉宇琼楼;今朝还看惟余莽莽。闻此处,仲谋高筑石头城;举头望,六朝辗转孰称王?人皆羡,旧时王谢堂前院;须臾间,此地空留乌衣巷。来时泣,去时惘,无非是:嫉荣华,平生苦怨迟、迟、迟;弄乖张,转头视死惶、惶、惶。泣也罢,笑也罢,啼笑皆非真笑话!到头来一枕黄梁,空付与无中生有、痴心妄想!』 此番虽是幻听,却也似靡靡之音。谢氏闻罢,先前之症已略见好转。于是,便想趁此时候小憩一会。可谁曾想,她刚靠了轿壁,竟突感人仰马翻,那劲力顿使她险些翻出轿去。 正欲喝骂时,但听闻轿外有人大喝:“罪人谢氏,下轿领死!” 说这话的不是别人,正是毛骧。 谢氏本以为又是幻听,掀开轿帘抻头欲骂时,但见前方数十员皇宫禁卫,个个手持棍棒,眈眈相向。路旁民众吓得夹道观望。还未等她回过神来,就见毛骧朝身后打了个手势,两员猛士忽地上前,生生将其从轿中拖拽出来。 这一拖,用力之猛,硬是扯断了她身上的玉革带,㧐掉了头上的翟冠。 谢氏额上血涨三尺,咆哮道:“猴崽子,你们想干什么?”她话刚出口,就被那两人架住胳膊,重重摁倒在地。 毛骧宣旨,当中所述,自是那几个时辰罗织的罪状。 “罪人听旨——魏国公夫人谢氏,生性狂妄善妒,行事阴顽狠毒,朕顾念魏国公于国家之功苦,曾几番轻恕于你。怎奈何你无视王法,变本加厉,终犯下十恶不赦之罪。朕现将你所犯十罪,公之于世,以昭天目。” 谢氏怒骂:“一派胡言!何来十恶之罪?只怕都是你们这般走狗罗织来的!” 此言一出,硬是招来面前禁卫一通耳光。 毛骧继续宣旨:“罪人谢氏逼害徐府嫡妻张氏,致其自尽早逝;谋害徐府妾室贾氏,致其母女双亡;暗中调用军队兵马,供给食材果品;虐杀下赐宫女洪嫣,将其尸身沉湖;勒索收受他人财物,玷污国公声誉;身居皇上御赐府邸,尚嫉皇家宫苑;私造皇后翟服凤冕,暗藏不轨之心;窥视窃取机要文书,妨害军情布署;本乃叛将族门余孽,逆谋复仇祸国;眼见诸罪东窗事发,意图谋害国公。如今十罪,罪证确凿!遂处当街杖毙,以儆效尤!” 当街民众听闻,议论纷纷。各中神情,无非愤恨与唾弃。而那赖婆子听闻,顿时大惊失色,慌忙伏下筛糠一般的身子,直引着一众家奴哀求道:“官爷饶命!官爷饶命啊!” 谢氏闻声,冲其怒吼:“莫要哀求这帮走狗!”接着,又指向毛骧蔑视地嘲骂,“一群嗅着夜壶泼屎溺的东西!” “贱人!” 她这一骂,当即招来毛骧一计耳光。吓得那赖婆子哭天抢地道:“夫人呐!如今皇上已拿了你的实处,痛快伏罪便是。莫要株连我等苦命的下人啊!” “你!” 谢氏怒火攻心,欲骂,却被那赖婆子蹩了舌头。但见她立马冲毛骧磕头哭求道:“官爷,素日之事,尽是我家夫人一人所为,与我等愚奴无干呐……” 众家奴寒蝉惧死一般,个个尽作应声虫,伏首撞地道:“夫人所为与我等愚奴无干呐!” 这时,赖婆子又作强调:“与无等无干……” “姑母……” “住口。”鹬儿话一出口,便被赖婆子横眼斥住。转头又朝谢氏念殃,“夫人呐,常言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已莫为’,您素日所行,是瞒不过天眼的。”说着,又是一番非哭苦叫,“您还是快认了罪吧,免得受罪呀……” 这话,着实惹恼了谢氏,当即朝其猛啐一口,大骂道:“你个见坑解带的老猪狗!”旋即如疯似狂,哭笑连天。直惊得谢婆子伏地藏头,不敢直视。 毛骧借机夺令道:“罪人谢氏,事到如今,你还有何话说?” 谢氏听闻,放声大笑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剥去品服,行刑!” 一声令下,十余壮汉一拥而上。任凭谢氏几番挣扎,无奈泰山压顶之势。直惹得她破口泣骂:“朱元璋,你不得好死……你不得好死……啊!”顷刻间,乱棍齐上,直打得谢氏皮开肉绽,痛叫不已。“朱元璋!你个卑鄙小人……啊……”此时,已见她骨折筋断,血肉模糊,凄惨不堪。 旁观人等皆吓得龇牙咧嘴,惊魂怔目。 毛骧挥手止令,众禁卫暂收棍棒。他近前蹲身,揪起谢氏头发,问道:“罪人,你可认罪?” 谢氏已口鼻浸血,然见毛骧这一副嘴脸,痛苦之色渐逝,轻蔑一笑,猛地一口,喷他个满脸血光,不住下流。 毛骧松了手,自顾在脸门上抹了一把,放言道:“打!” 话声一落,乱棍又起。 谢氏欲作挣扎,偏偏脑后正着一棒。顿时,一道血流顺着面颊涓涓淌落,淋漓坠地,顷刻成河。须臾,但见其一口鲜血喷溅而出,旋即轰然倒地。手脚抽搐半晌,最终死不瞑目…… 此人荣华一世,骄横一世,末了送命于乱棍之下,暴尸于市井之中。细细回想:当年他被朱元璋指婚徐达之时,其父不在身旁;而今被朱元璋下令杖毙之时,丈夫又不在身旁。可见其倒也是个身无倚傍的苦命主儿,真是叫人怜恨相加,实属可悲可叹之辈。且看作者一席《芍药叹》: 『生来自诩花中王,奈何东君不与偿。 芍药丛中贪富贵,牡丹园内逞豪强。 九天嫉怨徒生祸,一身肝胆枉作狂, 此生若知安天命,何来冤死糊涂亡?』 …… 个把时辰后,坤宁宫内,东梢暖阁。 马皇后背倚山墙,面容憔悴。炕下坐一中年太医,为其诊脉。 “刘院判,本宫可是命不久矣?” 此言一出,顿使那医官一阵惶恐。于是慌忙拱手回说:“皇后娘娘,莫要这般悲观。” 马皇后淡然一笑,道:“本宫的身子骨,只有本宫最清楚。说吧,凭你刘纯医术,还能助本宫多少时日?” 刘院判一脸为难,吞吐半晌,竟无言以对。 “你若不对本宫交付实底,要是让皇上斥问尔等,只怕是……”马皇后目似利剑,直刺刘院判心窝。得来却是那刘院判摇头一叹。 “说吧,本宫接得住。” 刘纯含泪,回说:“回娘娘,百日前后……” 马皇后微闭双眸,欣然点头,道:“足矣。不过,本宫还有一事相托。” 刘纯回道:“娘娘尽管吩咐就是。” “本宫症况,莫要对任何人提及,包括皇上。” “娘娘,您……”刘纯含泪。 “能续我命,唯有心安。若因刘院判禀明皇上,而搅得朝中不宁,将置本宫之心于何地?” 刘纯思忖片刻,无奈回说:“下官谨遵娘娘懿旨。但是,还望娘娘能接受下官私下医治。” 马皇后点头道:“这是自然……刘院判乃是名医,本宫信得过。倘若他日本宫一去,还请替本宫多留心皇上身子才是。” 刘纯颔首,道:“娘娘放心,下官定会尽心竭力,以保我王龙体康健。” 马皇后笑眼相望,点头道:“如此甚好。” 话到此处,只见朱福打阁外匆匆进来。似是有话要说,偏又咽了回去。 马皇后朝刘纯道:“刘院判,你且去忙吧。” 刘纯得了令,应了一个“是”字,起身拈袖暗拭了泪水,提了药箱自顾去了。他前脚刚出阁门,就听见马皇后唤道:“朱福……” 朱福近前,不敢抬头,“娘娘……” “出了何事?” 朱福吞吞吐吐,不敢实禀,只应了句:“没……没事……” “看着本宫。说,出了何事?快说,你想急死本宫不成?” 朱福慌了手脚,道:“小的不敢。刚……刚才小的听人议论,说是皇上个把时辰前下旨,将魏国公夫人谢氏……杖……杖毙在乌衣巷了……” “什么……?”马皇后大惊。 …… 暂说另一头,坤宁门外。 朱元璋在庆童陪从下,自乾清宫方向而来。 此时,竟遥见刘纯拭泪而出,其迈出坤宁门后沿西侧官道匆匆离去。 朱元璋手指其背影,问向庆童:“那人可是太医院刘纯?” 庆童细瞧一眼,应道:“回皇上,正是此人。” 朱元璋迟疑道:“他来坤宁宫做甚?莫不是皇后……?”言到此处,他顿感大事不妙,于是加快了步子,朝坤宁门慌忙而去,直引得庆童在后头追赶。 片刻过后,二人接踵入了坤宁宫。便听朱元璋朝里头连声呼唤:“皇后!皇后!”然,待其冲进暖阁,竟见朱福正在哭泣。 对面,马皇后正捂着胸口,面色苍白不堪。 见其进入阁来,朱福忙跪地叩首,哀求道:“皇上,您快瞧瞧娘娘吧……” 朱元璋两步并作一步,跨至暖炕前,急问道:“皇后,这是怎么了?” 马皇后并未看他,而是依旧背靠山墙,一再摇头,有气无力地嗔怪道:“皇上,你好糊涂啊……” 朱元璋一怔,“这……?” 马皇后并未瞧他,问道:“皇上可知,取人性命容易,安人之心万难?” 朱元璋一听,当即明白了马皇后此言来由,于是怒目看向了朱福。朱福怯目跪地,不敢直视。 “皇上莫要为难个奴才。” 朱元璋气恼道:“那婆娘欺君罔上,可恨至极!” 马皇后反问:“皇上之心竟难容一个妇人异议,又岂能容纳天下?” “你……”朱元璋欲怒,但见马皇后那般病容,只得强咽气恼,哄劝道,“好了……已然如此,又能如何?” 马皇后问:“皇上可曾想好如何对徐达交待?” 朱元璋纳过马皇后手来,道:“这个不用皇后烦心,朕早已差快马前往北平知与徐达。那婆娘十恶之罪,罪罪难恕。更何况她挟制徐达已久,早有离间君臣之心。” 马皇后仰面一声长叹,问:“如此说来,徐达早已知道此事?” 朱元璋含糊其辞:“应是如此。” 马皇后目光直盯朱元璋,道:“应是如此?皇上,你……” “嗳……好了,好了。朕知道你担忧何事——你放心,那徐达忠勇明智,难道还会因死了个恶婆娘造反不成?” “皇上可是已想好了安顿之策?” “正是。朕已下旨,随后彰表徐达功绩,于他府前敕造一座‘大功坊’,以向天下昭示其世代忠贞,世袭荣耀。此外,至于那谢氏之女,朕也会予以安顿,就将其册封为代王朱桂储妃,年岁一到,立马成婚。” 马皇后无奈,一声叹息:“皇上若能将杀人之后,攻心补救之力用于收复生者岂不更好?” 朱元璋道:“朕可没你那等好性子。” “皇上,娘娘!大喜呀!”这声音打门外传来。 众人瞧去时,只见那阁门外跑进来一个小太监。进门便兴高采烈地跪地禀报:“皇上,娘娘,大喜!” 瞧他那般喜气,朱元璋脸上也漾出了喜色,忙问道:“是何大喜?快说来听听,好让朕与皇后都乐一乐。” 那小太监脸上乐开了花,道:“回皇上。二皇孙炆王爷他醒了!这回子正嚷着要用膳呢!” 朱元璋一听,当即开怀大笑,“好好好!好啊。那小子可是朕和皇后的心头肉啊……醒了好,醒了好啊……”他一面说,一面回头望向了马皇后。马皇后强忍难过之色,也点头相应。 “这回好了,朕的皇孙一醒,皇后的忧虑都会烟销云散了!”朱元璋说完,哈哈大笑。 “报……” 他笑声未落,就听见门外又有人来报。和刚才如出一辙,进来的又是个小太监。一进门便伏地慌禀:“启禀皇上,大事不好了!” 朱元璋眉头顿皱,喝令道:“何事不好?快说!” “大皇孙英王爷他(1)……他突然不省人世了。” 朱元璋震怒,一把揪起那小太监,问道:“一早还好端端的,如何会不省人世?” “小的不知。半个时辰前确是好好的。可他听说二皇孙回了宫,偏要嚷着去瞧兄弟……” “如何?” “大皇孙到了东宫,见二皇孙正睡着,便围着他嬉笑,唤他起来玩耍。经他这一番召唤,二皇孙果是醒了,还嚷着要吃的。可是,还不到一刻钟的工夫,大皇孙竟突然倒地,昏厥了过去……” 朱元璋大怒,生生将那小太监甩出了门外。 这时,只听朱福哭天抢地地唤道:“娘娘……娘娘……” 朱元璋回身时,马皇后已不省人世……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〇二一回 鬟华仙魇道唤西归 罹病母绸缪固东宫 四个月后,八月初七。 明日便是马皇后寿诞。朱元璋下令,此番寿诞皇宫内外须与隆庆。一则是为抱病已久的马氏祈福乞寿,二则是因几十年来,自己虽为一国之君,却并未给这位糟糠之妻置过一场像样的寿宴。 如此一来,宫中上下,自是异常热闹。处处披红缀锦,忙碌不停。 此时,坤宁宫大殿内,朱福正使唤宫婢们布置殿宇。在一众宫婢合力之下,一个丈把高的锦绣大寿描金围屏被抬进殿门。 “手脚都轻着点儿,娘娘刚睡下。”朱福尽力压住声气吩咐着,“把它摆到凤座后头去……向左,向左,再向左……好。”围屏已放置妥帖,他很满意,并向宫婢们招手,暗示其动作轻缓一些。 宫婢们都很识相,抑气静舒身骨,劳形渐展。眨眼的工夫,便聚到朱福一旁候命。 “剩下的事还劳公公吩咐。”为首一个年长的宫婢施礼请示。 朱福朝殿内环视一番,周遭陈设俱已到位。独见凤座前方鸡翅木案角上一盆“绛纱笼玉”欲现凋容,不觉晦气灼心焚上眉头。于是便指着那“晦物”道:“速速将那牡丹撤下,换盆气盛的来。” “这……”这话着实令那宫婢犯难。 朱福渐显气恼,质问:“这什么?本监的话不当用吗?” 宫婢畏首,慌忙回道:“奴婢不敢。只是这牡丹王乃是娘娘至爱之物,已于这坤宁宫中养了十五载。我等如若将其撤下,只恐使娘娘不悦。” 朱福沉思片刻,转而问道:“这宫里可是再无此等花木?” “回公公,宫中并无此花。” 朱福急眉促语道:“此花又是从何而来?” “这……”那宫婢犯了难,可沉吟间似乎又想起何事来,于是便兴冲冲回道,“奴婢想起来了,这牡丹王出自皇上先前所居的吴王府对面的关帝庙。” “关帝庙?莫不是而今的魏国公府?” 奴婢未假思索,道:“正是。” 朱福神庭上顿时露出喜色,催促道:“那还不快去?” “可是……而今此花毕竟已是魏国公府上之物……” 朱福反斥:“朽木脑袋!这天下都是皇上的。若非皇上隆恩,岂有他魏国公府?区区一株花木,他魏国公还会计较不成?” “是,奴婢这就去办。”那宫婢言罢,携其余人等纷纷退出殿去。 众人一出殿阁,便交头结耳犯起嘀咕来。 “不过一株花木而已,瞧他那般猴急。” “谁说不是?” “话也不能这么说。你们可知那‘绛纱笼玉’为何物?”年长的宫女道。众婢俱显疑惑,她继而说道:“牡丹本是花中之王,而这“绛纱笼玉”却是牡丹魁首。而今娘娘凤体每况愈下,此花偏又现出那般下世的光景,福公公晦急而气自在情理之中。” “如此说来,恐非吉兆?” 此言一出,众宫婢一阵惶恐。 “而今,娘娘卧床已过百日,凤体越发弱不经时,此时又拒食汤药,恐怕……” 另一宫婢悲中含怒,斥道:“呸呸呸!休要这般晦气!今儿一早,我还见娘娘下床走动,怎会有你说得那般不堪?娘娘本是慈悲福厚之人,上天有眼,岂容善人短寿?” “你当真没听过那‘回光返照’之说?” 众人听闻,个个面露疑惑之色,齐声反问:“回光返照?” “正是。早年在乡里,常听那些耄年之人说,疾患深重之人,临死之前都会……” “住口。”那年长的姑姑压着腔气喝道,“休得胡说!被人听见,小心割了你的舌头!” 这一句镇喝,惊得那丫头直捂其口,也惹得刚刚那个仁心的小婢女哭泣起来。但见她搂起那年长的宫女嘤嘤悲泣:“姑姑,娘娘不会死的……不会死的……” 她这一哭,竟惹得其余宫女也随之纷纷落下泪来。众婢越哭越发悲切,片刻工夫,大大小小哭作一团。其间,但见那年长的宫女仰天跪地,合十了双手祈愿道:“肯求苍天保佑皇后娘娘尽早康健。” 众宫婢纷纷随之跪地哭求:“愿苍天保我圣母万寿无疆……”言尽之时,个个伏地而泣。 “诸位姐姐在做什么?” 这话打数步外传来,众人抬头望去时,但见泪光之中,一个身影朦胧而来…… 言转坤宁宫,暖阁内。 空静漫延。忽听闻南窗外两声乌啼,惊了马皇后小睡。随即,只听门外传来朱福一声低沉的斥令:“快把那聒噪的畜牲赶走!” 话音落时,马皇后已微微睁开双眸,眼睑里尚且透着一丝倦累。朦胧之中,竟觉一缕香风吹进门来。随之,一支《占春魁》绵绵入耳: 『魂断五十弦,心缱三春晖。 烽烟正华年,笙歌欲尘灰。 日暮秋悲,莫等雁云催。 终须乘风西去,何顾这幻世宫闱? 浮生尽,大梦归!』 曲终之时,只见那花影里幻化出一仙子来。却说这仙子身披云锦织金“雀翎佛法僧”的披风,一袭莹白雪锦附纱裙,襟边绣着纳锦香魂朵,头上雪羽点缀云珠冠,周边还垂着蓝田青花玉珠坠。观其容,面如梅端凝雪透红嫣,唇似海棠花瓣染了晨时露。鼻若羊脂巧工夺,眸似秋水透蓝更胜纳斯湖。黛眉一双细作鹟雀羽,抬头浅笑醉得人心愁绪顿然无。 “是你……”马皇后讶然。 那仙子缓缓行来,回道:“是我。” 马皇后力抬右手,停在半空里,指向那仙子问道:“你不是已往瑶台复旨?却为何去而复返?” 须臾间,那仙子已来至榻前,纳了马皇后手腕,一面于榻前的方杌上落了座,一面轻言回说:“还不是姐姐您的缘故?我本已到达昆仑,欲至瑶台,却被那‘一念门’所阻,而不能入。” 马皇后听闻,一丝苦笑,和言相问:“仙子因门所阻,未能如愿,却为何怨罪本宫?” “姐姐不知,想入那玄门,须凭花王与木尊二令才可放行。而这花王令就生在您这将指上。”仙子言语间轻轻翻过马皇后的手掌,只见马皇后将指首段关节正中,竟有一颗鱼目大小的红痣。“若无此令,即便是千军万马,也休想冲撞那玄门半分。无奈,妹妹只得回头,再请姐姐与我同返瑶台。” 马皇后胸中似有郁结难舒,却道:“非是本宫不肯助你,只因本宫自上次与你相见之后,这身骨就越发不经劳动,而今更是寸步难移了。” 仙子淡然一笑,道:“姐姐只管随我去便是,从此将再无这般劳苦。” 马皇后问:“但不知这一去,几日能回?” 仙子听她这样问话,竟笑出了声来:“姐姐可还记得妹妹百日前所赠之言。” 马皇后眉头顿锁,微闭双眸,耳畔竟回响起那日魂游西天之时,仙子所赠哑迷:棍打绛纱汝当死,天心造数本如此。应知生负使命来,死后魂归天仙子。 此言刚落,仙子的话又起:“而今那绛纱笼玉早被顽童棒落凋残,姐姐命主之神很快便无仙葩所依。此乃定数,姐姐岂能违背?” 马皇后摇头一笑,道:“仙子真会说笑,那花王一直长在我坤宁宫大殿之内,数年来生得异样繁盛,何来顽童棒打?” 仙子亦是一笑,解说道:“敢问姐姐,你宫中之花从何而来?” “自我王旧邸对面关帝庙中移栽而来。” “那花王灵根深藏庙中沃土,岂是你宫中小小盆器能容?殊不知,姐姐当年移入这宫中之花,用的不过是区区分根之法,取次而未得主。而今那庙中花王真身已是断骨残骸,只怕你那盆栽之物也将来日无多。” 这席话,听得马皇后郁气长舒。此时,又听那仙子催促道:“还请姐姐速速随我去吧,莫再贪恋这幻世浮华。” 马皇后闭眸摇首,道:“非是本宫贪恋荣华,只因尚有余愿未了。” “是何余愿?” 马皇后摇头一笑,道:“恕本宫不能明言。” 仙子亦摇头起身,举步间却叹咏出一首《囚心令》。令中道: 『此生为牢,忧忧扰扰,欲休时却道难了。 去也难了,留也难了,竟不知如何是好!』 她咏罢,并未回头,却道:“念在姐姐肯舍那一匙心头血度我魂魄的分上,妹妹姑且再候你些时日。” “多谢仙子体恤。” “只是如此一来,我等便不能如期归返瑶台复旨。到时,自然难免苦受王母责罚,因此而被逐出仙班也未可知。” 马皇后沉吟片刻,回说:“仙子放心,若有责罚,本宫自会一人领受其罪。” 仙子莞尔一笑,道:“妹妹倒是无妨。只是那芍药相官乃是被你夫君下令乱棍致死,如今其元神凄凄欲散,若三日内不能回归瑶台,必将堕入绝灭之地。还望姐姐早做盘营为好。” 此言听得马皇后一阵心悸,因此追问道:“仙子所说那芍药相官乃是死于我夫乱棍之下?” “正是。” “莫不是那魏国公夫府上谢夫人?” “确是此人。” 马皇后闭目凝眉,再次舒出一缕愁肠之气,自语道:“真是孽缘……”转而又问,“却不知我等仙班此遭共有几人降世?” 仙子道:“此遭应有我道门二十四人,其中花、木仙胎各一十二位,皆出自于瑶台座下一情宫欲府。细细算来,如今谢世者已有三人,分别是芍药相官、沉香侍者和妹妹我。如今,算姐姐在内,尚有七位花仙、十一位木尊在世。此外,另有佛门之人未知其数。” 马皇后细细算来,渐觉降世者其数未满,便问:“却说我道门为何单单少了一花一木?” “时机未到,尚未降世。” “此番造化,所为福祸?” 仙子长叹,笑未明言,又作慰解:“道祖有言‘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譬如我等三人,平生福祸岂是一字定论?至于我等身后之事,尽在天道之内,造物之中。从古至今,这世势时局俱按天意布设,又岂在我等掌控?” 这席话顿使马皇后幡然醒悟,点头说道:“这般想来,倒是本宫愚昧了。” 仙子回身道:“还望姐姐尽早了结未遂之愿。”说话间,但见她再次托起马皇后手掌,并放于掌心一朵碧萼香魂,“此花败时,如期而至。”言毕,但见其化作一缕香风,不知所踪。 马皇后欲行起身,却倍感胸口犹如五岳镇压其上;欲张其口,又觉唇如胶着,难启其齿。分明看见室内种种摆设,却只能如那摆设一般僵在榻上不能动弹。 此时,竟忽然听闻阁外传来一个孩童的呼唤。 “皇祖母……皇祖母……炆儿来看望您了……” 很快,那孩子便出现在了马皇后的视线里——是二皇孙朱允炆。此时,不过五岁上下。但见他金扣束发,项配金锁;云锦常服,金丝绣着(1);身如蓬芦,略见单薄;举步轻盈,雀跃无拙;面目玲珑,笑如春和。 此刻,这孩子竟怀抱一盆初放的香魂跨进过门槛,后头紧跟头朱福和两名宫婢。 说来也怪,经这孩子一唤,马皇后竟慢慢弹动了指尖,未及动身时,孩子已跑至榻前,抱着花束伏在床边,跪地问礼:“皇祖母,炆儿给你请安了。” 马皇后见他那般模样,眉目间渐现喜色。随即,缓缓张口道:“朱福……扶本宫一把。” 朱允炆闻唤,自顾将那香魂置于床沿,抢先朱福一步爬上榻去,吵嚷着:“皇祖母,炆儿扶您。” 朱福劝阻:“小王爷,万万使不得。” “无碍的,本王有的是劲头儿。方才这一盘香魂不也是本王抱来的吗?”说话间,已将手臂探到马皇后颈后,鼓涨着小脸硬是将马皇后扶起身来,随手摸过一只靠枕为其垫在背后。随后,于床边坐下身来,荡悠着两腿,气喘吁吁地问道:“如何?本王有的是劲头吧?” 见他这般音容,朱福脸上笑开了花。马皇后更喜欢得将其揽进怀中,将额头按在他脸上贴了又贴,亲昵道:“你这小东西,这是哪儿来的蛮劲儿啊?” “孙儿都是与我东宫侍卫学的。孙儿曾与雄英王兄约定,等我俩长大,他背皇爷爷,我来背皇祖母……” 这孩子的话虽是可人,然而那“雄英”二字却无意中触痛了马皇后的心。 自四月初八那日,皇长孙朱雄英突然晕厥,未出一月便夭亡辞世。一想到自己这白发人竟送了黑发人,马皇后不觉掉下泪来。 “皇祖母,您怎么哭了?是不是孙儿说错了话,令您伤心了?”朱允炆一面拂袖在她脸颊轻拭泪痕,一面自责,“都是孙儿不好。” 听他一说,马皇后将其揽得更近了,“炆儿这般仁善,皇祖母怎舍得责罚?祖母不过是被那秋凉触了眼疾,无碍的。” 这番言语,竟听得朱福和两个侍婢黯然落下泪来。 “皇祖母,您快看孙儿给您带何物来了。”朱允炆一面说着,便来了兴致。探身将榻沿上那盆栽够到身旁,“这香魂是孙儿特地为皇祖母挑的,香得很。听刘院判说,这香气可以安神,孙儿便给皇祖母抱了来。”说着,便打那香魂枝头掐下一朵碧萼香魂(2)来,笑盈盈放入马皇后手中,“皇祖母,您快闻闻。” 眼见掌上香魂朵,方才梦中,那仙子临行前的一番举动和叮嘱顿于马皇后眼前闪过。当她意识到刚刚那一场白日幻梦竟与眼前景象如此巧合,便渐渐微皱眉头,陷入了沉思…… 此事暂不多叙。却说当夜晚膳过后,朱允炆已在暖炕上睡下,马皇后在一旁为其盖了罗衾。朝其小脸儿望了又望,马皇后抬手被朱福搀着落了地。 主仆二人移出暖阁,来到大殿,远远就瞧见殿上案角寻盘“绛纱笼玉”花团欲灭,于是止住步子,一番凝视。 朱福深知其心中所想,便立马请罪:“请娘娘责罚。都是奴才们没有经管好那花王,才使其落得这般光景。小的本已使人前往魏国公府上再寻一株来,却听孙氏说那绛纱笼玉早已招了灾病而亡。” “看来,那梦魇之事并非虚无。花王招灾而亡之说只怕多半是个幌子……”马皇后这样想着,暗舒一口愁气,转作释然一笑,“区区一株花木,何劳你等大动干戈?这世上万物,有生即有灭,这本是大道成规,莫作强求。” “可……” “算了。放着它,能活几日就活几日吧。有炆王爷送来那株香魂陪着本宫就够了。”马皇后这话明里说的是花,暗中说的却是自己。随后,又指向比邻花王咫尺的凤座吩咐,“且扶本宫上去坐坐。” 朱福得令,未作言语,只管默默将她搀到凤台之上。落座前,望了又望围屏上那偌大个“寿”字,随即又朝整个殿阁环视了一遭。这一遭下来,其身心似是清释了许多。进而饶有深意地笑叹道:“好一派锦绣荣华呀……” 朱福深知其意,可为了使其尽量少惹愁绪,故意明言暗引地附和道:“娘娘说的是。这都是皇上命小的们为娘娘明日寿庆精心布置的。不仅如此,就连奉天殿和午门也置了宴飨(3)的排场呢。皇上说了,今年娘娘寿诞,百官赐食,金陵城内万民同庆。” 马皇后会心点头,笑应:“不过区区寿辰,真是为难你等了……” “娘娘折煞小的们了。娘娘康乐便是普天之幸。您既是一国皇后,便是我等万民之母。为母尽孝岂非天经地义?” 马皇后笑道:“巧嘴的猴子……” 朱福见她笑骂,嬉笑着搔起了后脑勺。此时,马皇后的话再次响起,“明日过后,本宫还有事要你这猴蹄子奔走。” 朱福躬身回应:“娘娘吩咐便是。” 马皇后言语突然变得庄重起来,强调道:“你且听好,本宫如下所托,知情者愈少愈好。该避讳的,即便是皇上问津也当严守其口。” 此言一出,朱福深知所托之事并非寻常小事,于是当即跪地起誓:“娘娘放心,就算摘了小的头颅,小的也会为娘娘守口如瓶。” 马皇后点头:“好。这两日,本宫须亲见几位女眷。” 朱福低声问:“敢问娘娘,都是何人?” “你且依序牢记,明日宴后,酉时摆驾寿昌宫。” “可是要见碽妃娘娘?” “正是。后日辰时,召魏国公府三夫人孙氏;巳时召燕王妃;未时,召东宫太子妃。你可记牢?”朱福确认,又将马皇后方才所嘱复述一遍,她听后点了头,叹息道,“真是老了,只是这么一会儿就累了。”于是便斜靠在凤座上,只手撑着脑袋对他说了句“你且去乾清宫瞧瞧皇上几时才能忙完。” “是。” “记着,带一碗莲心去火汤过去。” 朱福会心一笑,应下:“是,小的早已命人备好了。” 马皇后微微点头笑应,道:“看着皇上喝下你再回来也不迟。” “小的记下了。”朱福说完自顾离去。待行至殿门处,他特意对一旁的侍婢低声交待了一句“好生照料娘娘,不得懈怠。”宫女欠身点头后,他又回头望了一眼马皇后,见其朝自个儿摆了一下手,才略显放心地去了。 话说,一盏茶的工夫,朱福便提着食盒来到了乾清宫门外,本欲跨进门去,却隔着门槛就听见砰然一声彻响,着实惊得他一个激灵。窃眉瞧去,竟见得朱元璋狠狠将一本奏折摔在了龙案之上。再看其须眉之间,怒焰正盛,隔着老远就灼得人灰呛呛满心焦烟。目光扫向案旁,又见庆童欠身勾腹地瞄着龙颜。朱福努力稳了惊魂,欲进殿去,却听见朱元璋道:“摆架坤宁宫。” 见庆童搀起朱元璋离了龙案,朱福未加多想,便又转身提着那食盒往回倒腾起步子来。 未容片刻喘息,朱福就返回了坤宁宫,一进门便唤着马皇后。 见他气喘吁吁,满头汗河,马皇后当即问道:“如何这般猴急?” “回娘娘,皇上这会子正往这儿来呢。”朱福一面朝门外指去,一面回说。 马皇后笑骂相加道:“皇上哪日不来这坤宁宫,本宫当是何事呢,蛇蝎叮了尻尾一般。” “小的正撞见他老人家震怒,估计这会子……” “估摸又被人捅了烟灶了。”马皇后揣测着,又叮嘱朱福,“把食盒提进暖阁去,再去备一盆热水来。” 朱福盯向她瞧了一眼,见她那般沉静自若,忧虑渐息。于是便应了个“是”字,倒腾着步子去了。 话说不消一柱香的工夫,朱元璋果出现在坤宁宫外。 见其到来,马皇后在侍婢的搀扶下起身相迎。朱元璋见状,立马连呼带唤地跨进门来,“慢着点儿。朕不是叫你好生静养吗?如何这般不听人劝?”说话间已急匆匆跨到马皇后面前。 马皇后故以笑容欲施见礼,拉长腔调道:“为妻给皇上请安了……” 朱元璋一把扶过她,皱着眉头嗔怪道:“好了好了……只要你好好的,朕就万安了。” 马皇后煦容一笑,对另一旁的婢女道了声:“你且下去吧。”见宫女们纷纷施礼离去,便转头问向朱元璋,“今日可是又有人触了皇上雷霆?” 朱元璋一怔,瞬间又强颜笑态安慰道:“哪有?你瞧朕这不是畅然得很?”说罢,便与马皇后下了凤台,朝暖阁踱去。 行进间,只听马皇后调笑道:“为妻这鼻子可是隔着老远,就闻到皇上身上那股子雷硝味儿了。” 朱元璋一听,说笑道:“你呀……朕这一身酸臭脾气,一辈子都没闻够?” 二人说笑间,已进了暖阁。 见朱允炆正在暖炕上睡着,朱元璋笑问:“这小东西几时来的?” “下晚。到这儿就不走了。”马皇后面现慈笑,“这不,赖这儿睡两个时辰了。” 朱元璋望过一眼那孩子眉眼,见只其嘟哝小嘴,越发可人儿。便携马后一个挨其上身,一个邻其脚边在炕沿上静静坐下来。其间,自然侧过身去,勾指轻揩了孩子鼻梁。 见他这般举动,又自下而上打量一眼那祖孙二人的面容,马皇后眼角里隐现出一丝莫名的笑意来,借机笑问:“瞧这孩子眉眼里,可有皇上几分昂然?” 这话听得朱元璋一怔,随即又凝眉细瞧一眼那小家伙,越瞧越觉神似,便因此渐展爽笑之色,点头应道:“像,像极了朕当年模样!” 马皇后望其双目莞尔一笑。又问:“比起标儿如何?”这“标儿”指的乃是朱元璋之子、朱允炆之父、太子朱标。 “这……”朱元璋似乎从这话里听出几分弦外之音,默然回味片刻,便似笑非笑地迎合道,“莫说标儿,这小子比起我等众皇子来,都更多几分圣主之气。” “皇上恐是误解为妻之意了……”马皇后听他这样一说,立即撑起身子,欲作陪礼之态。却被朱元璋横臂拦阻。 “还是省省气力——朕几时曾怪罪与你?”他一面苦笑一在扶其坐定,“皇后之心,朕岂有不知?你大可安心坐视。自古以来,大位嫡传乃是三皇五帝所定成规,朕岂能破乱正统?标儿固然不及朕这般狠厉……”言至于此,为免其忧,他竟说笑起来,“却有其母之德,尧舜之贤,爱妻何故杞人忧天?” 至此,马皇后渐觉轻爽许多。便因此借说笑之机坦言道:“皇上之言,更比三皇五帝历久弥坚,为妻何忧?不过,您赐为妻这粒定心丸总比那千百剂汤药受用得多呢。” 朱元璋眉目尽展,扯过其手,笑说:“心既已安,身须益健。所以说,这药还是要吃的。”言至于此,但见其面目再次阴沉下来,“爱妻自抱恙以来,竟终日拒食汤药,岂非狠心使朕难安?” 马皇后隔着朱元璋望了一眼他身后案头上那盆香魂,暗遣一丝愁气,转头对朱元璋道:“身招疾苦,固当以药石酬与灾星,若因药石无所及而殃及医者性命,此等病患医他有何用?” 朱元璋恍然大悟,问道:“原来,皇后是在担忧你这病况会使朕牵怒于太医院?” 马皇后双眼之中笑忧参半:“凭皇上切爱为妻之心,难说哪日情急之下不会怒气焚心,做出那等事来。” 望着她,朱元璋一声叹息,满目动容地嗔怪道:“你呀……何时才能为自家着想半分?”言语间,缓缓将其揽在肩头,“朕时常自叹此身乃是至苦之君,如今这年岁越发老了,方觉自家实为福厚之人。能得遇你冷暖与共,朕此生足矣……” 欲知后来,下回分解。 第〇二二回 怜爱妻君王宴群臣 忧逆子皇后会孤妃 次日,八月初八,马皇后寿诞当天。 宫城之内,满天洪颂。寿庆的排场自端门至午门之间的御道起,过内五龙桥,穿奉天门,直至奉天殿前丹墀之上。行道两侧宝幡升扬,筵席相接。行道之中,自南至北,大摆仪仗。 那仪仗依次是:应天府府尹(1)、府丞率京卿及下辖州县大小官吏七十九人;国子监祭酒(2)、司业率监生七十九人;都察院都御史(3)、副都御史率本院及全国十三道御史及大小官吏七十九人;左、右春坊主簿(4)率下属大小官员三十四人;道录司左、右正一率道者七十九人;僧录司左、右善世率僧者七十九人……再往前,依次是大理寺、六部、三公、三孤及夫人、公主及妃嫔、亲王、东宫等仪队,贺寿之人数以千众。 再说奉天殿前:丹陛正中御座围屏;东西两边锦衣卫黄麾大展;金吾护卫威容肃目;丹陛之下,东西两头又置了膳亭和酒亭;酒亭东西又设了珍馐醯醢亭(5);此亭方另有教坊司数百乐舞之人候场…… 这等排场,自开国以来甚为少见。 话说辰时三刻,仪礼司唱仪官宣声请皇帝、皇后入席。随之,大乐骤响。 但见朱元璋与马皇后在庆童和朱福的服侍下,于奉天殿正门现了身。分别从围屏左右而出,两队宫婢各随其后。 二人入了座,大乐渐止,又闻一声“净鞭”,太子率众亲王、王妃及公主、驸马唱赞行了叩拜礼。百官拜礼紧随其后,一时间,偌大个皇宫洪声彻响。 拜毕,唱仪官道:“众卿跪听吾皇圣谕!” 公子王孙、上官下吏齐声回应:“臣等恭闻圣主明训。” 届时,但见朱福奉旨宣读道:“奉天承运吾皇,告天下曰——皇后马氏秀英,与朕贫时相逢、乱世相随,数十年来,祸福相守、苦乐相知。其侍夫之心经年至恒;忠君之志历久至坚;母仪之德万方皆知。如斯大风,堪称天下妇人之表率。然,自我朝定邦至今,皇后虽与朕高居天朝之甲第,却未享一日之福闲。于家于国,于民于君,终日恤念于心,付诸于劳形。每思于此,朕心无不感哉!惜哉!!” 此时,只见朱元璋抚起马皇后的手,深情相望,笑而轻叹。听闻君言,又望君容,皇后泪眼相视,微饰浅笑。 这会儿,又听朱福道:“今逢洪武一十五年己巳,皇后半百华寿,朕特于宫中款设此宴,携与众卿同贺,儿孙同祝,赐食金陵万民以庆之!钦此。” 届时,千人又行叩拜,齐声洪颂:“臣等恭祝皇后娘娘寿华如岳,千岁、千岁、千千岁!” 马皇后搭着侍婢的手起身,向众人谦和还礼。转头又朝朱元璋缓缓跪拜道:“为妻叩谢吾皇隆恩!” “爱妻快快平身。”朱元璋见状,连忙起身相扶。随即朝唱仪官纵手示意。 唱仪官得令,高宣道:“光禄寺进献御筵!”声毕,大乐起,众人俱起。 随后,只见光禄司司卿率珍羞、良酝、掌醢三署俊吏分别端着庶羞佳肴、酴麋沉酿、鱼肉香醢于西侧来至朱元璋和马皇后御案前,一字排开,大乐止。 唱仪官道:“司礼监进献寿华!” 大乐又起,司礼监总管太监庆童引五十监童怀抱五十盆各色“圣诞伽蓝”,又五十少监怀抱五盆“天香鹿韭”自东侧朝御案前方鱼贯而来。仪队过后,顿见丹墀前方,彩练层叠,群香锦簇。 乐毕。又闻唱仪官道:“开爵注酒!”光禄司卿率小吏自西侧上了丹墀,来到二人面前献爵。与此同时,教坊司大奏《炎精之曲》,众人再次跪施拜礼。 二人同饮了第一杯寿酒,大乐方止,众人起身又朝其施了三拜之礼。此时,又闻唱仪官宣声道:“请太子、亲王、文武百官依序入席沾享寿喜。” 至此,众人依序于仪仗两侧的筵席中各就其位。随即,教坊司大奏《皇风之曲》,鸿胪寺数百序班于丹陛东西两侧列队而出,他们个个手提花篮,自北向南,遍撒花瓣。仪队后头,紧随一队妙龄舞者翩翩而来,奉天殿前“三舞”雀起。一时间,皇宫上下,好不热闹。 然而,这不过只是这盛宴开场而已。话说整场大宴,前后共历了九次献爵进酒、九次官行大礼、九奏大章神曲、九献盛世华舞。单说这九场华舞,自是美不胜收。依次是《弘天开场三舞》、《平定天下之舞》、《抚安四夷之舞》、《车书会同之舞》、《百战承应之舞》、《八蛮献宝之舞》、《採莲队子之舞》、《鱼跃於渊之舞》、《百花争荣之舞》。 这一场场下来,展现的本从朱元璋当年起兵救世到平定天下,再从苦心经营天下的治世之功到百花争荣的况世盛景。又单说那一场《百花争荣之舞》,既掀起了整场大宴的高潮,一时间飞觥献斝,好不热闹。 却说那会儿,马皇后坐到殿上,耳闻天籁回响,目视千人笑眼,看似喜上眉梢,心却未能忘忧。却不想,目光渐随满天落樱望向阶下那班舞姬之时,分明在人群中央瞧见了那鬟华仙子的影子。只见她衣袂飘飘,载歌载舞。一曲《空鉴繁花》虚幻入耳,勾得诸多往事在眼前一一闪过。曲中唱道: 『当年痴梦觊荣华,今对荣华幻如纱。 纵将心藏明镜里,终朝还看镜中花。 侬心岂无涯?道是苦无暇。望穿尘嚣、终虚化。 也曾痴怨泪轻洒,暗遣情丝乱如麻。 才把丹巾(6)换金雀,又叹青丝换白发。 芳华眷恋他,残华牵念他。莫如万事、都随他。』 那唱词虽是幻听,却字字句句直抵马皇后心底,生生将其多年沉积的苦触倾诉个透彻入骨——此曲,当是知音。回首平生遭际,又叹大限将制,便不觉暗舒一腔愁闷…… 当日傍晚,坤宁宫内,暖阁。 说话大宴过后,朱元璋已被那九爵美酒灌得酩酊大醉,来到坤宁宫暖阁倒头便睡。马皇后拖着病体在一旁服侍半晌,似是照料孩童一般。见其睡得越发舒坦,便唤来两名侍婢到一旁吩咐道:“好生照料,若皇上醒时问及本宫,就说本宫去了御花园。” 宫婢欠身回应:“是。” 此时,但见朱福跨进门来,低声道:“娘娘,都已准备妥帖。” 马皇后点了头,临出门前又回头望了一眼朱元璋,回头自顾将手搭在朱福腕上出了门。 二人出了坤宁宫,但见一架二人小轿在门外候着。朱福服侍马皇后上了轿后便放下轿帘,朝抬轿的宫监吩咐道:“前往寿昌宫。” 起轿之后,朱福便引着小轿朝西去了。可谁知,这一行人等竟被正从坤宁门进来的庆童看个分毫不落。但见他一番踟蹰,心中暗自画魂儿。 却说那小轿一番曲转折拐,倒是费了些时候才来到一座宫院前。那院门紧闭,亦无侍卫把守。朱福抬头瞧了一眼,便对轿内的马皇后说道:“娘娘,到了。” 马皇后听闻,便令两个宫监落了轿,随即又搭着朱福的腕子步下轿来,回头对其中一名小太监吩咐道:“且将轿中那食盒取来。” 那人应了诺,便回身入轿提出一个食盒。随后,又在朱福眼色下,先行一步去推了院门。 院门咿呀轻启,三人便跨进门来。此时,但见院中过道两侧一枝枝山踯躅华叶层叠,每一株都未经修剪,就那般自在探枝展叶,一直铺到宫阁门前石阶下。而那石阶之上,却摆放着两盆秋菊,宫婢雨燕正俯身侍弄它们。 见其那般专注,朱福故意咳嗽了一声。雨燕抬头望时,顿时满目惊讶,正欲吱声见礼时,却见马皇后慈颜煦目地在嘴前竖了食指,因此便又安静了下来,随即迈着转巧的步子踱至马皇后面前,略施见礼,笑着从另一侧搀起她的臂弯向前走去。 四人朝石阶缓缓而来,只听阁内传来碽妃声音:“雨燕,那菊朵莫要浇太多水。”听声气,似是照其幽禁省躬殿那会儿舒悦了许多。 雨燕故意朝阁内笑语扬声道:“是娘娘……” “那寿菊乃是本宫为皇后娘娘祝寿之物,定要悉心经管才是。” 雨燕瞧着马皇后会心一笑,回头又朝屋内边走边扬声回了个“是”字。 说话间,四人已进了殿阁。抬头望时,又见那室内很是清新雅致,倒是那其中一根宫桓之上衔的一幅字画显得异样引人瞩目。 画中绘的本是一道冰川,山头生有一株参天神树,与凡间之木不同的是:那树竟是血甲的躯干,被一丛蔷薇捆缚,华冠之上垂下晶莹的冰绦,所生之地似在云里雾里,分不清天上人间。但说那冰绦上头,本生有一片片桃心形状的叶子,此刻正向山下零落。落叶几乎尽数化为霜雪,唯有两片落于一青袍道人手中。细细瞧去,又见那画中左侧题诗一首,名曰《撷梦太虚》,诗中述: 『一夜踏歌欲成仙,随风直上碧云天。 许是瑶台金池畔,又似太虚昆仑巅。 唯见此木遮望眼,举目那时绕秋烟。 不知何故凋华叶,片片坠与璇玑(7)川。 万千落地终为雪,独被乾道(8)撷二三。 可憾庄梦犹未尽,只记惊鸿一瞬间。』 细看落款处,写的是:壬戌岁丙午月壬戌日,坤道(9)妙遇绘题记梦。 马皇后点头,暗赞道:“确是好才情。”可见了那落款,却眉头微皱,不免暗揣起来“坤道妙遇?难不成,如今她已心向道门……”深思片刻,便衔三人转足迈向西头厢庑。隔着门槛,只见碽妃背门而立,正在作画。 此时的碽妃已大腹便便,却依旧如汉时女子一般,身着一席素白的大衫,只是头上绾了一髻望仙鬟。 马皇后示下,三个奴婢欠身隔着门槛住了脚,自顾扶着门框进了门去。 听见脚步声,碽妃并未回头,只是挑起一幅字,言语道:“雨燕,过来帮本宫瞧瞧,本宫为皇后娘娘画的这幅《花王献寿图》如何……” 她话音落时,马皇后已到了身后。细细瞧去,那画作笔工十分精细,三尺素宣之上,花团锦簇,一株牡丹花勾描得灼灼其华。 碽妃提着那画,兴兴道来:“本宫有些年没去过坤宁宫了,这幅画也是依照本宫对娘娘那株绛纱笼玉的忆想所画。想来,如今此花应是这般盛容吧……” 碽妃这一席话语,顿时触了马皇后心结。然而,但见其欣然一笑,道:“若是那花木能有画中这般生气,当是阅者生年之幸。” “皇后娘娘?碽妃闻声回望间一阵错愕,于是忙欲施以见礼,却被马皇后探手相阻,道:“妹妹有孕在身,切莫多礼。” 碽妃满目愧歉之色:“今乃娘娘华诞隆庆之日,臣妾不能前去祝寿已感汗颜,何劳娘娘降贵于此?” 马皇后顺势在其手中接过那《花王献寿图》,一副甚为喜爱之情,道:“莫说这等灼心的话——能得妹妹这般诚意,本宫之心已是甚慰。”言毕,又转头朝门外招呼,“呈上来吧。” 朱福得令,立即从一旁的小宫监手中提过食盒,跨进殿来。行至二人咫尺之间时,当即跪地施叩拜之礼道:“小的给娘娘请安。” 碽妃连忙道:“福公公快快平身。” “谢娘娘。” 见朱福起了身,马皇后又对其吩咐道:“且将那吃食摆到暖炕上去。” “是。” 碽妃未明其意,自是满目不解。这档口,马皇后笑而未语,使得碽妃只能眼睁睁瞧那朱福一通忙活。 须臾间,炕几上已摆满几碟小菜,一壶甜醴。朱福又转身来到马皇后面前,欠身道:“娘娘,酒菜俱已置妥,请二位主子享用便是。” 这“二位主子”听得碽妃十分亲切,更听得马皇后百分欢喜。但见她眉目示笑,应了个“好”字,随即将手中那画作细细卷起,抬眼对碽妃笑说:“妹妹心意本宫笑纳了。” 碽妃浅笑,又欠身道:“臣妾拙笔,承蒙娘娘厚爱。” “妹妹莫要自谦——且不说这画功堪比前朝那王冕、王渊之技,单凭妹妹这般诚意,足见此画乃丹心之作。”说罢,马皇后双手托着那画卷将其交给朱福,叮嘱道:“给本宫收着,明日送到翰林院好生装裱。” 朱福躬身道:“小的遵旨。”并以双手接过,如奉至宝。 马皇后道:“你等且先在外候着。” “是。”朱福得令退去。 马皇后回身牵过碽妃手腕,笑说:“今日,本宫特地命他们备了几碟小菜——比不得那华筵丰盛,只当略表本宫诚念之心。” 碽妃听得此言,顿时感彻肺腑,只觉得一股莫名的酸楚涌入鼻中。于是泪眼蒙眬地蹲身施礼:“臣妾身为禁足幽闭之人,还得娘娘这般记挂,臣妾……” 马皇后又扶,道:“妹妹这般生分,岂不坏了我等雅兴?”说罢,便与之相携朝暖炕踱去。举步间又问,“近来可好?” “一切安好。承蒙娘娘挂念,隔三差五地差人送用度来,才保臣妾腹中孩儿这般康健。” “妹妹何必客套?这孩儿将来也要唤本宫一声母后不是?估摸着再有月余,这小东西也该临盆了,本宫已着人早作准备,妹妹大可安心养胎便是。闲来无事,多去院里照照日头,莫要终日闷在这庑里才是。” 碽妃点头笑应。 二人相继落了座。马皇后道:“此行,本宫特地带了一壶黄州甜醴来。今日,就借这妹妹母国之物,小酌一番如何?” 碽妃眼见那甜醴,顿生一丝思乡之情,点头回应间竟不觉落下泪来。拂袖拭泪之时,但闻马皇后叹息道:“生为我等之人,哪个不是身不由己?就拿本宫来说,何尝不曾回想那个终日里痴迷着鬓插山花,莺歌燕语的年岁?可说到底,世上万般终是抵不过日月蹉跎。年华也好,夙愿也罢,终将离我等渐逝渐远……” 言至此处,她静静分了那酒器,倾壶斟满,先提起一杯行令道:“此中滋味,且当回味。” 碽妃拭了泪痕,浅笑相对,拂袖捏过杯盏,朝其举杯道:“得遇皇后知心相照,臣妾此生无憾。今日就借此酒以表感激之心,恭祝姐姐寿华如岳。”言毕,二人推杯痛饮。 听闻这“姐姐”二字,马皇后深知碽妃那颗久闭之心已然渐敞。于是,便借此寻了些昔年逸事,引着她推心置腹,笑谈过往。 不知不觉,已至上灯时候。直到朱福硬着头皮进门来催,马皇后才渐露疲乏地回道:“本宫难得这般尽兴,催得人好不痛快。” 朱福借机扑通跪地,朝碽妃诉苦道:“娘娘不知,皇后娘娘卧榻已有百日之久,切不过可度劳形……” “下去。”马皇后皱眉闭目,手指门外斥令道。 碽妃听闻,顿现满目忧愧之色,忙欠首道:“臣妾不知实情,竟害得姐姐拖劳病体宽慰我心,实在惭愧。” “妹妹莫要枉顾自责。都是命劫所使,何怨他人?”言毕,马皇后自顾转头命令朱福,“你且退下,本宫再叙几句就回。” “是。”朱福领命起身退去,忧虑之色尽收于碽妃眼底。 见朱福出了阁门,碽妃忙关问道:“不知姐姐所患何症?何故拖延这些时日?” 马皇后无奈摇头,一丝叹息,强作笑态,道:“不瞒妹妹,乃是不治之症。” 碽妃听闻,大惊失色,顿时牵过马皇后的手,泪眸相问:“如何这般危重?可曾服以药石?” 马皇后轻拍其手,又作摇头,并淡然轻叹,道:“司命所属,药石何用?” “莫要这般悲观,姐姐不试,怎知无用?” “皇上那般性子妹妹岂会不知?倘使药石无济,定会罪连医者性命……” 碽妃听罢,两颊上顿时泪珠儿滚落,咽咽忧怨道:“这等攸关之时,姐姐却还顾念他人祸福。该让我等如何是好啊?” “万方无罪,罪在此命。妹妹莫要悲切。”马皇后略作沉吟道,“这死生祸福乃是不争之定数,看开便是。一生无愧,死而何惧?” 碽妃涕零哽语:“姐姐贤德,旷世少有。纵是男儿,复有几人能及?妹妹恨不得为姐姐代受此劫……” 听闻这等肺腑之言,马皇后双目俱润,煦容道:“妹妹率真,更是难得,本宫已然感念于心。本宫今日此来,实有一席肺腑之言要当面说与妹妹。言语深浅,还愿妹妹莫要介怀才是。” “姐姐但说无妨,妹妹定然诚心铭记。” “此番,怕是决别……” “姐姐……” “且听本宫说完——如下三言,妹妹当与细细斟酌。” 碽妃悲泣道:“姐姐请说。” “第一言,昨日欲罢不能之事,随缘处之,随遇而安。” 碽妃深知,马皇后虽未明言,但话中所指应是她对陈理之心。于是点头回道:“妹妹明白。” “第二言,今日欲行不失之事,凭理视之,凭心而断。” 碽妃更知,此言所指的当是她那凡事感情用事,缺乏理智的性子。于是再次点头回应:“妹妹谨记。” “第三言,来日欲至不肖之事,不可轻生,不死而观。” 此言,马皇后说得坚决狠厉,神情里透着凝重。碽妃却未明其意,喃喃问道:“姐姐此言……?” “本宫是要你无论如何,都要好好活着。这也是本宫临行前唯一所托。” 碽妃沉吟片刻,渐渐品出这话中滋味来,于是问道:“姐姐莫不是指棣儿?” 马皇后微闭双目,点头回应。 碽妃陷入沉思,却如何也想不出朱棣会对她做出何事来。于是道:“臣妾如今已被禁足,何故他日会招来儿子不肖?” “妹妹应知那孩子行事,素来为谋其成而不择手段。他日为夺大位,难说不会做出那等忤逆之事来。” 碽妃难以置信,愕然道:“姐姐是说有朝一日我儿会要我性命?” “不是有朝一日,而是早就这般做了。”见碽妃疑惑,马皇后欲做细解,却先与反问,“当年,妹妹可是因那孩子存心之举而被禁足?”这一言,着实把碽妃问住了,顿时沉默不语。见她这般形状,马皇后又说,“实不相瞒。先前那孩子曾先后使人给妹妹来送过两次吃食,皆被本宫偷龙转凤。原因是,那食物早被他做了手脚。”说到此处,马皇后在袖袋里掏出两封书信,交于碽妃手中,“这便是他每次借食盒捎与妹妹的书信。” 碽妃之心渐伤,两手不住颤抖,打开那书信一一看过,正是朱棣亲笔所写。信中所言字字感人肺腑,吃食一事详在其内。偏在末尾,还俱显忧虑地嘱咐道:宫中耳目众多,为免横生嫌隙,万望母妃阅后速焚此信。 至此,宫妃对马皇后之言已深信不疑。因此,她也渐渐明白,信中那般嘱咐定是怕其死后留下痕迹。 纵是伤心欲绝,可无论如何碽妃也想不明白朱棣为何如此对待她,于是揪着胸口痛不可当地问道:“棣儿为何这般狠心呐……?” “欲成其谋,必先出师有名。那孩子这般处心积虑,无非是想抹掉妹妹这庶出的名分,以谋他日谎造嫡出的名头。故而,你、我、还有皇上但凡有一人健在,他都不敢轻易做出那等篡夺之事来。而今伪装孝子蛰伏,不过是在窥等时机罢了。” 事到此时,碽妃已难抑满心巨痛,悲伤之情顿如洪堤崩溃,一头伏在炕几之上撕心裂肺地悲啼起来。望她那般形状,马皇后沉寂半晌,道:“如今,本宫命不久已,惟愿妹妹善待自己,好生活着……” 碽妃紧紧握住马皇后的手,哀求道:“娘娘,让臣妾随您一同去吧……” “莫说这般浑话!为我大明不致他朝生灵涂炭;为那孩子有朝一日能回归良知,止戈自省;为了你腹中这未出世的孩儿;也为本宫临行前这番苦心托付……本宫求你都好生活下去!”言罢,马皇后亦是泪如雨下,“本宫临走前,定会安排人好生护着你。此外,妹妹且放宽心,本宫已留下遗旨嘱咐太子,来日登极定会侍你如我。本宫更会告诫与他,善待兄弟,燕王无逆,不可做出手足相残之事。请妹妹相信本宫之言,也相信太子之德。”言罢,马皇后朝碽妃拱手欲行拜礼,“本宫拜托了!” “姐姐!”碽妃凄痛阻拦道,“您叫妹妹情何以堪呐……”随即,二人抱头痛哭。 话说马皇后自寿昌宫出来已是弦月钩檐。 小轿行至半路,马皇后掀开轿帘问道:“朱福,此时到了何处?” 朱福挑着灯笼回应道:“回娘娘,说话儿就到坤宁宫了。” “停轿,本宫想下来走走。” “娘娘,您的身子……?” “放心,本宫还能吃得消。” 听她这般说辞,朱福知会了抬轿的太监,随即那轿子便着了地。 马皇后搭着朱福腕子出了轿,吩咐那两名小监道:“你们先行一步就是。”二人得令,又顾看了朱福一眼,听其道了声“去吧”方才安心抬着轿子离去。 “娘娘,您要是觉着累了,就知会小的一声,小的来背您。” “好。”她应了声又望了一眼檐头的月色,道:“说话又快到中秋了。” “可不是吗?再过七日就是中秋佳节了。” 马皇后一声叹息,借了苏东坡的词句道:“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呀……”言到此处,便无了下文。 朱福知她是在借那词句抒发满心惆怅,但为了对方不至那样悲观,还是擅改一字接了下句:“诸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听闻此言,马皇后住了脚,一声长叹又作笑谈:“是啊……诸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这‘人长久’不过是古往今来,世人的奢望罢了。心是希望树,梦是三春花,纵活百岁,到头来还是苦苦挣扎……” 朱福相对一笑,“娘娘……莫要这般悲观。您好好养着,不去熬心劳形,定会好起来的。” 马皇后一声长叹:“六魄凡胎十月生,一枕黄梁百年极——只恐她们等不了太久了……” 朱福一惊,问道:“他们?他们是谁?难道是有人想害娘娘性命?” 马皇后自知用错了言辞,但有些事又不能明言,于是便笑着慰解道:“傻孩子,想取本宫性命的是岁月,是天数,也是本宫这颗早已疲惫不堪的心。” “娘娘,您就听小的一句劝,别再牵念太多。只要您好起来,凡事不都可迎刃而解吗?” “累了,真的累了……” “小的有一言想说,还望娘娘莫要怪罪。” “只管说来便是。” “是。不知娘娘今日对碽妃娘娘所托之事可有十分把握?” 马皇后又是一声长叹,道:“本宫何来的把握?不过是任随变数而独尽人事罢了。不过,碽妃品性本宫还是信得过的,其心之诚如你之忠。此等关系天下众生与我王朝安危之事,本宫若不信忠诚之人,还有何人可与托付?将来之事若未能如我所愿,当是天意使然,本宫又岂能怨天尤人?” 人常说“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可在朱福看来,毋庸说主子之事事事关己,仅凭他耳边这席话语,就足可见其将来之任有多重大。于是他仅凭那话中一丝讯息,速速将灯笼放于一旁,伏首跪地,请命道:“小的虽然不才,但自幼承蒙娘娘教诲,恩同瀚海,此生难偿。娘娘对小的若有何嘱托,还望明示。小的定会赴汤蹈火,万死不辞!他朝业满,小的定当追随娘娘而去……” 从那腔气里听得出,那般倾诉虽是区区小奴之情,却也不失悲壮。望其形,听其言,马皇后顿感些许慰藉。其后虽是沉声而言,却也颇为动情。 只闻她道:“你如此忠贞,在本宫心中与我义子无异。朱福小儿,但听本宫懿旨。” 这一言,更使朱福感彻五内,忙再做叩首,一声泣语:“小的听旨。” “本宫死后……” “娘娘!”这个“死”字顿时刺痛朱福的心。 “不许哭!”马皇后依旧沉声,“本宫死后,皇上自会着你去东宫赴职。务必代本宫辅佐好太子和炆皇孙。要常嘱其行,善导其恭;勤尽忠言,力塑其贤。他日太子登极,更要紧随左右,洞观是非,以助其明辨忠奸。你可牢记?” “小的定当至死不忘。” “此外,还要勤使人前往寿昌宫顾看好碽妃母子,其日常享用当如本宫在时周全。” “小的明白。” 话已至此,马皇后自从袖袋里摸出一纸信笺。交与朱福道:“本宫这里另有一番详嘱与你,来日诸事可从其中寻求应对之法。切记,凡事莫急,因时而动,因人而宜。” 朱福跪接书信,含泪道:“小的谨记……”随后,又是一通叩首…… 贤后诸事未尽,且看下回赘叙。 第〇二三回 皇后君王互怼酬诚 内侍贱妾相谑攻心 书接上回。 话说,马皇后主仆二人回到坤宁宫时,已近戌时。一进坤宁宫正殿,就听闻暖阁里传来朱元璋的咆哮和婢女的悲啼。 “快说!皇后去了哪?” “回皇上,娘娘临走时确实说去御花园了……” “可那御花园中却为何不见皇后人影?” “蠢奴才!还不如实道来,是要本监把你们拉出去砍了不成?” 这是庆童的腔调。 “庆公公这是要砍了谁呀?”马皇后隔着门槛力作扬声质问。 说话间,二人便进得门来。但见两名侍婢正伏地颤抖,周遭里散落一地零乱。 暖炕上,朱元璋正两眼火舌,怒不可遏。 见马皇后进了门,一旁的庆童顿时勾身纳腹,退在一侧见礼:“老奴见过娘娘。”话音落时,又忙举步前去搀迎,谁料竟被朱福一个看似不经意的拦挡晾在了一旁。 马皇后也并未正眼瞧他,直是面无惊澜地朝那两名宫女吩咐:“都先退去吧。” 朱福听言,忙去拾起地上的物件儿,趁机给那二人使了眼色,低声催促:“还不快走?” 二人领会话中之意,便也借机草草拾了身旁零碎,起身与朱福一并撤出了暖阁。 但说朱福,举步间又回头暗瞄一眼庆童,一丝匿哂(1)之色也被对方夹进了眼皮里。 “庆公公,可还有事代皇上讯问本宫?”马皇后冷冷一问。 庆童乍听这般利言箭语,顿时惶恐无措,慌忙陪罪:“老奴不敢,老奴不敢。”又转头望了一眼朱元璋的神情,留下一句“老奴告退……”说完,便借躬拾杯盏之举,埋头退出门去。 却说此时的朱元璋,正一腔怨气,背倚山墙,一臂斜撑身子,另一臂勾肘搭于膝上,气呼呼地打趣道:“皇后果是人如其姓,如今已是卧厩之马,却也一刻不得安闲。” 听他这一说,马皇后缓步至暖炕前,故作调笑,道:“皇上当真是一刻也离不得为妻?还是怕拴不住为妻这不得安分的蹄子?” 她手撑炕沿欲行落座,那形状却显力不从心。 朱元璋连忙起身探臂前去将其扶住,其间还一再嗔怪道:“慢着点儿……看你这般逞能。”待马皇后坐定,又朝门外唤了声“倒杯茶来……” 却说这会儿,阁门外,那庆童正欠身立在门旁,竖着耳朵拿着暖阁里的动静。听朱元璋这一唤,忙欲转身出去请茶,回身时竟见朱福端着早已备好的茶水朝这边而来。于是便伸手去接,却被朱福一个看似没留神的举动避开了,直惹得庆童灰呛呛满心晦气,气汹汹盯着那副骨头飘进阁去。 朱福来到二人面前,欠身奉茶。 朱元璋竟亲自伸手从盘中捏过茶盏送至马皇后手中。 这等情形,平生未见,直看得朱福心中一阵欢喜。 竟不料,耳边又响起朱元璋的讯问:“说吧,去了何处?” 朱福佯装一怔,分不清朱元璋是在问谁。 这一问,也听得阁外的庆童一丝暗笑,暗中幸灾乐祸:本监倒是要看看你如何作答。 朱元璋到底在施问于谁,马皇后岂有不知?于是缓缓将茶盏搁在一旁炕桌上,笑眉笑眼地对朱福道:“还不快据实回禀去了何处?” 朱福得令,又佯作老实:“回禀皇上,奴才陪娘娘游过御花园,顺道去探望了碽妃娘娘。” 此般回复顿如静水投石,在朱元璋心中击起一片不小的波澜。然而,其中百般滋味,千种情结顷刻间只能纠结成一通吹胡子瞪眼,言不由衷地质问:“朕几时曾准你等前去探望?” 马皇后眸中示笑,反问道:“皇上几时说过不准为妻前去探望?” “你……”朱元璋话欲出口,却又因一时未能寻到合乎情理的措辞而咽了回去。 透过对方那般色厉内荏之态,马皇后岂能不识其真实想法?于是她又转头对朱福旁敲侧击:“记着,今后勤提醒着本宫,再不准枉费工夫去做那惹皇上不悦之事。” 朱福瞄过一眼朱元璋,又与马皇后四目相对,心中暗笑却未言语,当即躬身欲行离去。 “等等。”马皇后道。 朱福住了脚,“请娘娘吩咐。” “都到殿外候着去,有何需要本宫自会传唤。” 朱福已然明白马皇后话中之意,于是应了个“是”字退出阁门。回身时,正见那庆童灰溜溜跨出殿门,那形色又招来朱福一丝暗嘲。 话说,暖阁内沉寂良久,朱元璋终于开了口,问道:“皇后可是在怨朕?” “是……”马皇后朝其轻轻推过炕沿上的茶盏,阴阳怪气地嗔怪,“为妻一界女流,岂有大丈夫那等气度?” “朕不过是担心皇后身子……” “皇上忧挂之心,为妻焉有不知?可皇上就不担心碽妃腹中那即将出世的孩儿?” 听她这般一说,朱元璋目现怔色,又陷沉闷之中。 见他那般神色,马皇后故作一声叹息,“也难怪,皇上这般狠心,为妻何必徒劳?”她深知,其实单凭这话就足已按住朱元璋软处。于是她一面佯作无奈地摘下髻上金银配饰,一面长叹,“半世来苦乐人寰,终落个‘与我何干’?” “你呀……”朱元璋一面起身靠过其背后,亲手为其摘下金钗玉簪,一面三分嗔怪十分调笑,“朕以为这后宫妃嫔,惟皇后不会有这等怨言。而今看来,爱妻对朕早已积怨成渊了……”言罢,但见其将那配饰放于马皇后手中,顺势将她揽入怀中,一番耳鬓厮磨,深情不语。 马皇后微闭双眸,淑然一笑:“因此说,还望吾皇能以包容天地之心,海涵我等小气的妇人呐。” 朱元璋问:“爱妻如是小气,何来后宫众妃个个对你敬重有加?试问古今君王,哪个有朕这般福气?” 马皇后抿嘴一笑,反问:“皇上可是真心话?” “朕何时哄骗过你?这普天之下,唯皇后可令朕托付此生,安放此心。” “那……皇上可否愿再听贫妻一席交心之言?” 朱元璋扶转其两肩,与之四目相对,道:“让朕猜猜是何交心之言,如何?” 马皇后点头笑映。 朱元璋沉吟片刻,暗措了词藻,目如止水:“皇后要说的可是她腹中龙裔?” 马皇后淑然一笑点头:“正是那可怜的孩儿。”见朱元璋沉舒郁结之气,她继而进言,“皇上乃圣明之主,应知母虽有过,然孩儿何辜之理……”言到此处,她欲言又止,静观朱元璋神色。 朱元璋在静听,点头一丝叹息:“皇后但说无妨。” “皇上如怜龙裔之幼,今后当尽量善待其母。就当是以忧怜百姓之心,也不至枉负皇上此生与那孩儿父子之缘。”朱元璋未语,默然凝眉。此时,但听马皇后说了下话,“另有一事,还望恕为妻僭越之罪。” “何事?” “为妻未得皇上准许,已将您先前预赐皇子之‘安王’封号与那‘楹’字名讳转赐与碽妃孩儿。” 朱元璋顿时皱眉,一番沉吟,道:“安王……朱楹?那不是当年朕为崔惠妃腹中孩儿所定名号?” “正是。” 朱元璋满目不解,问道:“当年那孩子尚未降世就已夭亡,不知皇后以其名转赐与碽氏腹中龙裔是何因由?” 马皇后握过朱元璋双手,却道一席抚慰之言:“皇上可还记得两年前坛祭前夜那一场梦魇中,社稷坛上那救驾的门楹?” 一听此言,朱元璋脑海之中顿如雷霆过目,噩魇骤现。当年那场惊梦触发的心悸之色顿时聚于眉宇之间。当即追问道:“皇后明言,意欲为何?” 马皇后轻拍他双手,只是静然一笑,缓言了八个字,既解了转赐“安王朱楹”名号之意,又消了帝王心中恐惧:“家院邦垣,有楹乃安。” 这八个字顿使朱元璋心中犹如万丈天光破云来,千里重霾豁然开,更使他如获至宝,连声叫好:“好!好!甚好!家院、邦垣,有楹乃安!” 乍看这个八个字,不难理解,本是:无论是小家庭院,还是大国城垣,需要这门楹方可确保安泰。细细想来,也在朱元璋胸中树起了一座可保心安的门楹。 片刻过后,朱元璋似有疑虑地说道:“只可惜,尚难断定那孩儿是男是女。” 马皇后笑说:“必定又是一位皇子。” “皇后如何这般确断?” 马皇后玩笑道:“这便是我等妇人的本事了。贫妻毕竟是过来人了,如今皇上膝下已有二十一位皇子、一十四位公主,见得多了,自然深谙预判之术。” 朱元璋扬声笑应:“是,是,是……” 见朱元璋这般神采,马皇后道:“贫妻已得碽妃应允,待那孩儿降世将过继与崔惠妃教养。皇上且看如何?” “这……?” “如今吾皇成命已下,碽妃禁足之令难改。然那冷宫之地,碽妃戴罪之身,皆不宜教养皇子,皇上当为孩儿他日立身的名分着想才是。况崔惠妃自当年滑胎,至今尚无子嗣……” 马皇后话未说完,就见朱元璋点头回应:“如此安排也不失为周全之举。毕竟这孩儿乃是借用其子之名号,当慰其心吧。” 马皇后点头,会心笑对,道:“崔妃为人宅心仁厚,对那孩儿定能视如己出,善导其行。” 朱元璋满目和悦,反拍马皇后双手道:“皇后至仁,诸事周全,此事由你着令安排便是。” 马皇后慰然笑对,附和道:“贫妻领旨谢恩。” 朱元璋忙探臂相扶,喜中故搀三分嗔气:“免了吧。此事你等既已先斩后奏,犯不着再跟朕佯作恭维之势了。” 二人相视而笑,倍觉亲昵…… 再说次日,一早,朱福便携着马皇后一席口谕和三五宫监,并一驾车轿出了宫来。 此行,开道魏国公府。 虽说自上次至该府迎那谢夫人刚过百日之期,然那府邸门面已然改换新貌。 朱福一行人马过了夫子庙西街,驶入该府门前行道时,只见那偌大个宅门盛势入目,与这行道两端新添的两座棂星门遥相呼应。 朱福举目望时,但见头上本是两座汉白玉石雕砌的牌坊,高有三丈,阔有五丈,六根桓柱一字排开,桓身雕的乃是“麒麟浴火啸天纹”,共擎起三块吊角重檐大石牌额。居中的牌额最高最阔,上头雕的是朱元璋御笔亲书:敕造(2)大功坊。 却说那正门左右两桓上各有一联,联中分述: 『威武安邦,宏慈御筑宁国第一府; 忠义传家,隆恩圣授旷世无双臣。』 阅到此联最后一字,朱福目现笑意,心中不免暗叹:圣恩浩荡如悬刀向首,这“无双之臣”必有众矢之寒呐…… 再说另一头。 魏国公府环碧山房内,孙氏正与菩萨上了香火,回身携增寿、蔓儿这一双儿女伏地叩拜。 三人拜毕,孙氏提携儿女起身,竟见那蔓儿翻起白眼,噘着嘴巴丢下个“哼”字,猛地甩开孙氏手臂自顾往外走去。 “嗳!你这孩子……”孙氏朝其无奈唤道。 这时,耳边又响起徐增寿的声音。那话中亦是满腹牢骚:“这日日来拜就连孩儿都烦,何况小妹一个两岁的丫头……” “休要胡说!”孙氏回头顾看了一眼案上的文殊菩萨像,忙将手搭着徐增寿的肩向外走。行进间,低声道:“蔓儿不懂事,你还不懂吗?” 增寿辩解道:“孩儿真个不懂,娘亲到底在忧挂何事?整日都要拉上我们来磕头。” “你……”孙氏急赤白脸,话未出口,就见那周嬷嬷牵着蔓儿进了门。 她一面跨进门槛,一面与孙氏匆匆对视了一眼,神情之中似有急事通禀。 孙氏心照未宣,自顾朝门外唤道:“来人。”声音落时,两名婢女寻声入了门来,又听她吩咐,“带少爷和小姐去进早饭。” 徐增寿听她这样一说,立马雀跃而去,拉过蔓儿的手往外跑去。二人叽叽喳喳,乐得不甚快活!直引得两个婢女连呼带唤,追将出去。 “慢着点儿……叫人不省心的东西。”孙氏一番笑骂,见那四人远离了视线,便回头问向周嬷嬷:“何事?” 周嬷嬷略作盘营,神情里喜忧莫测,回说:“朱内侍来府了……” “朱内侍?”孙氏一时竟未想起所指何人。 “就是那位……”周嬷嬷眉目一勾,“皇后娘娘的贴身太监。” “是他!”孙氏大惊,脸作红云重重疑,眉若惊蚕深深锁。半晌,才支吾一声,“在哪儿?所为何事?” 周嬷嬷摇头皱眉,回说:“老身也不清楚。这会子正在府门外候着呢。那阉货一招面儿就阴阳怪气,吹胡子瞪眼的。只说是娘娘娘口谕,宣夫人入宫晋见。” 孙氏顿陷迷惑,疑惑半晌竟未言语。倒是周嬷嬷盯其面容唤了声“夫人”,她这才努力收整心神,强压满心惶惑道:“没事。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说罢,草草抚抚鬓头,举步朝门踱去。 周嬷嬷紧紧贴在后头,询问:“夫人可否换身衣裳?” “毋庸费此周章,若令那阉货候得久了,难说又会生出何等事来。”言毕,径直朝南院而去。 且说这会儿,朱福正于府门外踱着步子朝里观望。间歇之间,遥见孙氏主仆二人匆匆而来,便立马提整衣衫,扬起脖子,挺胸而立。 少时,那孙氏便跨出门来,故作平常,朝他施礼道:“妾身见过内侍。” 朱福缓步回身,面无表情道:“孙夫人,久违。身子骨可曾好些?” 孙氏埋头暗瞥其足,话中有话:“蒙内侍惦念,自前些时日,得内侍亲传娘娘赐方,妾身据此疗养,如今已颇见好转。” 此番答复并不在朱福先前所料,一时竟惹得他暗作一声冷笑。又上下扫了孙氏一眼,换作一脸阴冷之笑,抬手示意道:“既是如此,那就劳请夫人上车吧……”他话止之时,随行的宫监已从车轿另一侧掀起了轿帘。 孙氏抬头打量一眼,略显迟疑,还是硬着头皮迈上轿去。其间,自顾回头望了一眼周嬷嬷。 周嬷嬷忙转向朱福,欠身试问:“公公,不知可准老身同往?” 朱福冷眼瞧向那婆子,勾眉挑目之中,瞳子里竟射来轻蔑一笑。随即阴阳怪气道:“嬷嬷常随夫人身后,自当料理好‘身后之事’为妥。再者说,这宫中何来您老席位?还是静候佳音吧。免得徒劳……” 这“身后之事”惊得轿里的孙氏顿时瘫坐于轿凳之下,一时间背撞轿壁,“扑通”一响。也着实惊得那周嬷嬷两腿瘫软,险些栽了跟头。 朱福的耳朵拿着轿内的动静,隐隐一丝嗤笑,转头闷咳一声,朝轿内拿起腔调扬声:“孙夫人,您可坐稳了。”随即又于臂弯搭下拂尘,朝的引马的宫监施令“打道回宫。” 眼见那车轿缓缓而去,周嬷嬷半晌未敛惊魂。只觉着两腿越发抖得厉害。如斯立在原地里,筛了半晌糠,又自顾猛锤胸口一股阻塞之气,转身勾勾欠欠进入府去。 却说,这进宫的人马一路悠悠前行。每进一步,都使得轿内孙氏平添一分窒息之感,毕竟此行祸福犹未可知。 如此行程煎熬了有些时候,她终于按压胸口,努力收整心神,掀开轿帘,探出头去故作平和地朝轿外说:“朱内侍,此行少说也有数里,仅凭脚力应是劳苦。何不同乘而往?” 朱福闻声,并未回头,一面自顾朝前溜达,一面旁敲侧击道:“鄙人未到那等身价,岂敢窥望这等礼遇?” 孙氏深知朱福那话敲打为何,然而为从他那里为此行福祸探出一点口风,还是晃悠乌珠,暗压十分恨意,故作七分笑容,接茬道:“内侍终日相伴上尊左右,自是深知规矩仪礼。不似妾身这等卑贱之人,竟不懂个进退行止的分寸,处事的体统。丢了自家颜面是小,倘若稍有不慎触了贵人肝火,何时轻送了性命也未可知。” 朱福听那妇人如此攀谈,竟惺然一笑,背过手去。行进间一面环顾沿街的景致,一面顺着那话头一番剜剜戳戳:“孙夫人所言极是。这人呐,无论身处何时、何地、何事,都得掂量清楚自个儿分量几何。常言道‘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那燕雀再大,哪个翻了天?蝼蚁再硕,哪个覆了地?蛆虫不安屎溺,又有哪个吞了石头?”说着瞧向孙氏,投来一丝难以解读的笑意,“夫人说可是这个理儿?” 这席言语顿时戳中了孙氏痛处。一字一句,无不在其心头灼出个“下贱”的烙印。然而,此时心中纵有百般痛、千般怒、万般恨都只能强忍作一脸陪笑。 且看她半拈帕子,掩面“咯咯”一笑,随即又是一番违心的迎合:“内侍倒会说笑。可内侍就算再以为自家出身是何等卑微,又岂能这般妄自菲薄?” 她这一说,直惹得随行的几个小宫监个个忍俊不禁,却又纷纷将眉眼转向别处。 朱福自知被那厚颜的婆娘拿了笑柄,心中自是不快。然而,为不使对方这么快探到实处,立马盯视其双眼“哈哈”大笑起来,扬腔爽气道:“看来本监这席话,足可令夫人笑到此路尽头了……”言罢转身,笑声又起。 孙氏深知,朱福那话中有威慑之意。却依旧强顶着腔气,使笑声渐缓渐息。 随后,又见她掩面窥其身骨,不免一番暗揣:这阉货牙口虽见十分尖厉,却还是未能裹紧矜持的皮囊。看来此番入宫,绝非是面见阎罗。可恨这没根儿的东西,一通乱吐那没根的舌头。后头的事,伺机应对就是…… 她这般想来,便不由得隔着帕子抚抚胸口,渐落悬心,越发镇静起来,整整大衫襟,揉揉太阳穴,踏实坐定。 就在此时,只听得朱福扬声唤了个“停”字,那车轿便戛然而止。 这一停,使得孙氏本已着地之心顷刻又悬至咽喉。沉寂半晌,自顾掀开轿窗帘子,询问:“朱内侍,可是到了皇宫?” “说到未到,暂停为妙。”朱福那声气似笑非笑,并未回头,而是举头朝街西北望去。 孙氏闻声,正欲下轿。可透过窗子细瞧去,竟见那本是一座盛气不凡的豪门大宅。 说那宅子盛气,首当述其门楣。堪比孙氏自家宅院更胜几筹。那门面高大森严,本是三间兽头大门,两头各蹲一只大石狮子。门头金瓦重檐,门上朱漆金环。一门居中高耸,双双紧闭;另有左右两门侧立成腋,各有禁军把守。 孙氏看得眉头微蹙,试问:“竟不知这是谁家庭院,那等绝世奢华?” 朱福回头黠目一笑,反问:“此宅比邻贵府,孙夫人竟浑然不知?” “妾身自嫁与魏国公,一直随夫君远居北平,就算如今已回金陵二年有余,却也是终日深居府邸,从未出府半步。故而不知。” “看来夫人真不知这天下尚有完胜贵府之宅邸?”说罢,朝随行人等施令,“行得近些,让夫人看个清楚。” 车轿应声而起,渐行渐近,直至那府正门前。孙氏抬头望去,那门面牌额上赫然写着四个大字:龙兴甲第。 正门两楹上各纵一联,联中道: 『奉天承运,当不负黎民齐家一人大; 矢志躬行,方可见圣主荣国日月明!』 明眼的人不难看出,这两联分别藏了尾,且每联后三字均用了拆字会意之法。 不看便罢,这一看,孙氏顿时瞠目结舌。旋即慌然起身下轿,又匆匆行至丹墀之下,朝那府门伏地叩首。 朱福立在一旁,盯视其行过大礼。打趣道:“看来夫人‘不出府门不知府外之大’一说本是自谦的客套罢了。” 孙氏终于明白:朱福先是止步令其远观个迷糊,后至府前使其近瞧个通透,定是别有用心。于是,忙照实回说:“内侍此言实令妾身惶恐之至。妾身此前曾听夫君提及此宅,当年蒙圣上眷顾,欲将先前所居吴王府邸赐与我夫,但我夫深知此处乃龙居之第,但凡俗子微臣俱为福根尚浅之人,皆难受享,故而大谢以辞之。妾身方才得见这‘龙兴甲第’匾额,猜想定是此邸。只是不知此邸竟与我府仅隔一街之遥……” “原来如此。”朱福听此一说,仰头故叹:“只是可惜呀……” “内侍何出此言?” “魏国公明智忠贞,其英名竟险些毁于蛇蝎妇人之手。” 这话听得孙氏眉心一皱,却立刻借着那副不安之态,假作情急。一番黠思诡言,瞬间将朱福那话中暗箭踢得一干二净。 且听她假作糊涂,避己而言他:“那罪人谢氏乃是乱臣余孽,上蒙皇恩,不思报偿,却生祸国之心;下受我夫抬爱,不思感戴,又犯辱门之罪,此人十恶乃成我徐家满门之大辱、世代之憾恨,今后我等上下妇人时刻以此为儆,恭身赎罪就是,恳求内侍莫要再扫我徐府颜面才是……”说着,便悲悲戚戚流下泪来。 她这一通腔势,着实将朱福推进了犄角之中。 而朱福则越发确认马皇后断定得分毫不差:这妇人果真深怀百种技艺、千般心机、万般变化。而今细想,前后与之交集未出三回,只怕如今领教的不过是其身上的凤毛麟角而已。此时,事未过半,就险些败下阵来,唯恐有负主子吩咐。幸好,皇后早有预见,尚可应对一二。 旋即,只见他面无表情,难辨阴晴道:“夫人可知于这甲第门前悲啼,当治何罪?” 这一言,顿使孙氏惊慌失措,“这……”话一出口便欲跪其身。 “好了……夫人既知其过,过会子自到皇后面前告罪便是。请上轿吧?” 此刻,那孙氏已然半作惊狐,草草拭了颊上泪痕,凄凄楚楚,憋憋屈屈上了车轿。 她身子刚坐定,就听朱福下了行令。透过轿窗,她盯着朱福脑袋咬了半晌后牙槽。 旋即,又泪眼顾看过府门上那幅楹联,一时间竟想起自家门前“大功坊”上那幅御联,方才明白这般行程,分明是要她看个透彻:即便她夫君徐达被捧作古今“无双臣”,也不要忘了上头还有个举国“一人大”。 所谓贵贱,说到底,不过只是那帝王翻手一片云,覆手一阵雨罢了! 此事未完,下回再述。 第〇二四回 马皇后随珠认凤冠 燕王妃悔泪别京都 书接上回。 话说朱福突然抵达魏国公府宣令孙氏入宫,一路上孙氏惊愁交错,悬心难定。如斯在路上煎熬了个把时辰,那车轿总算是到达承天门外五龙桥头。 此时,朱福下令住了脚,又在前头带路,引领孙氏入了宫门。眼见宫墙森森,壁垒重重,孙氏勾勾欠欠,踽踽向前,每行一步忧心更悬一丈。因此,不免暗中左顾右盼,直引得朱福连连催促。 又过近半个时辰,二人在坤宁门外止了步子。 “得,到了。”孙氏举头望时,朱福正对她吩咐,“孙夫人,在此跪等上谕吧。” 孙氏听闻,略见迟疑,末了还是乖听其令,俯身跪地,伏首候命。 朱福大步入了坤宁门,跨进门槛时回头望其一丝冷笑,那般形状亦被孙氏窥个丝毫不落。然此刻这颈上人头毕竟搭在人家台阶下,因此还是把隐忍苦噎下喉咙,龟缩得越发乖俐。 却说这会子,只见燕王妃怀抱襁褓自远处而来,相距十丈开外就止了步子朝这头打量起来。其间还微蹙眉头向随行的侍婢低声吩咐:“代本宫仔细瞧瞧,那下跪者可是本宫娘家三夫人?” 一旁的侍婢得令,匆匆向前跨出几步,待看了个究竟又匆匆掉头返至燕王妃面前,回说:“回王妃,正是魏国公府上三夫人。” 燕王妃不免眉目深锁,暗揣起来:娘娘此时召我入宫,却又宣来三姨娘,不知那袖里暗掐的是哪般指尺……算了,稍后一问便知。 她这般盘算,便匆匆举步朝孙氏而去。可不曾想,待其行至孙氏几步之外正欲开口询问时,竟被朱福隔着门槛别了舌头:“哟,王妃,您可来了。” 孙氏听闻朱福那话,不免抬头暗中窥去。这一眼,正与燕王妃四目相对,一时间,千般不安交织着百种疑惑。 此刻,又见朱福一面朝其躬身请安,一面探臂朝里相迎,言语可见急切:“王妃,快里头请吧,娘娘已候多时了。” 燕王妃听得出,朱福所以这番话语定是不想使二人有任何搭言。于是便渐忍满心疑问,这档口又见朱福再次唤引,不得不掉转目光,随之入了坤宁门。 刚跨进门槛,就听她向朱福问道:“母后这两日病情可有见好?” “回王妃,好了许多——可这脾气……”朱福一面言语,一面佯装下意识回头顾看一眼孙氏,接茬对燕王妃一番叮嘱,“这会子,她老人家正在气头上,还请您……” 燕王妃借机探问:“不知是何人触了母后心灶?” “这……小的不知。”朱福故作一脸为难,“不过,依小的看,过会子见了娘娘,您还是慎着点为妙。” 见他这般神色,燕王妃略显迟疑,转而却回以一丝笑意,顺势故作领情:“多谢内侍提醒,本宫慎言多听便是。” 孙氏耳朵里拿着那二人那番言语,腔子里那颗原本就惶恐不安的心,此时又顿添几分惊寒。故而,整个身子也变得越发紧绷。 却说那朱福引领燕王妃进了坤宁宫。一进门槛,便见马皇后端坐于大殿凤座之上。虽是常服加身,却见几分尊仪。 “儿媳给母后请安……”燕王妃怀抱襁褓欲施礼,却不想被马皇后一句“免了”蜇回原地。 不难听出,那言语一反常态,当中气令相加。待她抬头看时,又见马皇后容颜外笼罩一丝怒气,并未直视她。这使她渐感一丝不妙,毕竟自嫁入皇家以来,从未见过她那般气色。再回想此时孙氏正跪于坤宁门外,心中越发不安起来。 就在她略感惶惑之际,只听马皇后问:“你怀中抱的可是洪嫣孩儿?” 听闻对方语气略含冷厉,燕王妃毕恭毕敬回说:“回母后,正是其女。” 马皇后刻意兴叹:“可怜那洪嫣,年纪轻轻就死于非命啊……”说罢,手撑条案慢慢站起身来,又朝朱福吩咐道:“朱福,将那孩儿接下来,差人送往寿昌宫。” 朱福领命:“是。”说罢,便探手从燕王妃怀中接纳那孩子。 燕王妃顿显迟疑不解。此刻,但听马皇后冷冰冰叮嘱:“就与碽妃说,本宫将孩子送与她抚养,以慰来日她膝下清冷。” 朱福接过孩子,朝其回复道:“遵旨。” 燕王妃静待后话,而未作言语。倒是马皇后下面这话令她顿感些许不妙。 马皇后道:“别忘了告诉她,这孩子名叫‘红鱼’,此名是本宫所赐。名中所用之‘红’乃是用了其父姓氏之义,其母姓氏之音……记着把那孩子胸前莲纹玉坠给她看,到时她自会明白。” 这话,令燕王妃当即目露惊色。 朱福暗窥她一眼,转头对马皇后道:“小的定会一字不差转与碽妃娘娘。” 马皇后瞟了燕王妃,自对朱福交待:“速去速回,待会儿门外那位还得为本宫招呼着。” 朱福得令退去。马皇后自案头摸起一把剪刀,旁若无人地芟剪起那株“绛纱笼玉”枝头残花败叶。生生将燕王妃抛在一旁,苦不自在。 如斯苦熬半晌,终于听闻马皇后冷冷抛来一句“既然无话可说,就退去吧。” “母后……”燕王妃当即跪地伏首,“母后若觉儿臣有何过错,还望您责罚便是……” 马皇后一声冷笑:“过错?你凡事步步为营,滴水不露。本宫若非揪出个一失二过,岂非是地龙身上挑骨头?” 燕王妃星眸闪烁,一派气虚之态,回说:“母后慧眼如炬,不遮微尘。儿臣有错自是难逃母后法眼。” 马皇后苦笑,看似自嘲,却另有所指:“好一个目光如炬呀!自以为睁眼所向满堂明,低头竟见咫尺灯下黑。”她一面冷笑,一面双手拂拢案几上片片残叶,口中又是一番失望的催促,“如今你已在京逗留百日有余,再热的茶饭也该凉透了。速回北平去吧,那里山高皇帝远,本宫瞧不见,任你纵情施展。”说罢,缓缓撑起身子,满身倦累地步下凤台来。 这话顿使燕王妃心如刀绞,颜面扫地。当即扶住其膝,望其哭诉道:“母后,儿臣知错。万求母后责罚……” 马皇后仰面轻叹,未作言语。但听燕王妃从实道来。 燕王妃苦诉:“儿臣不该隐瞒洪嫣与人偷情实情。其实儿臣早已觉察此中端倪,只是那人始终装作毫无相干,那洪嫣偏又紧闭牙关,儿媳苦无真凭实据,又怕此事刮连我父名节,这才出此对策将洪嫣母女二人带回京来听凭母后发落。” 马皇后摇头一问:“而你可知他为何要佯装与此事毫不相干?既已做实,纳了洪嫣为妾便是。” 燕王妃回说:“那洪嫣毕竟是父皇下赐我父之婢,他竟与之私通,尽扫我皇家颜面。因此,这般盘桓当是怕父皇得知实情,重责于他。” 马皇后又是摇头,无奈冷笑:“事到如今,你却依旧顾己而言他,当真以为本宫老迈不堪了吗?” 燕王妃怔颜怔色:“儿臣据实相告,不敢欺骗母后。” “他怕扫尽我皇家颜面是假,以情色勾当诱使洪嫣监视你父才是真!逆子贼谋,可耻可恨!” 燕王妃道:“儿臣愚钝,确实未想到这般深处。” 马皇后仰面长叹:“本宫倒是希望你是真未想到。”燕王妃听闻,竟无言以对。俯首盯视她那般神色,马皇后一声轻叹,“如今看来,倒是本宫之错。身为女人,嫁夫从夫,迟早都是要暗衔春泥筑私巢的。更何况你本非寻常女人。”说到这儿,她狠咬牙槽,“燕王的女人!只可惜洪嫣那个蠢丫头,至死不知,她不过只是你夫妻对弈的一枚棋子罢了!” 燕王妃悲伤泣语道:“儿臣与她又有何异?” “你可是在埋怨本宫?” “儿臣不敢。” “这些年,本宫可曾授意你监视燕王半分?又可从你口中探听燕王何事?” “母后从未有过。” “那你应知,当年本宫极力将你婚配燕王,本是想以你才德善导其心,辅正其行。” “儿臣明白。” “而你今日却何出此言!” 燕王妃悲伤,反问中倒出一地苦水:“母后可曾想过,正因此婚乃母后您极力指配,才致儿臣多年来一直难得燕王以诚相待?本是连理,却心隔重山。身为人妻,竟不得夫君真爱之心,无奈只得似个奴婢一般,终日里察言观色,曲意逢迎……此等悲哀,母后可有同感?” 这话着实触了马皇后痛处。 “大胆!”她当即暴怒,一时间气通灵台,一手颤巍巍指其面门,一手力按自家额头,摇遥晃晃,身形难立。 “母后……”燕王妃见状,起身欲搀扶其臂,竟被她挥袖旁在身后。只得泪眼相顾其一步一挨地踱上凤台。 未出五步之遥,马皇后努力站稳身子,背对她沉寂半晌,随后仰面长舒一口悲愁之气,沉沉道来:“这般说来,足见你是何等深爱于他……这也是我皇家妇人之哀。凡事岂可皆听凭自尊使然?本宫始终以为你心如我……”燕王妃啜泣不语,此时忽见马皇后转身指其面颊怒斥道,“然,你可知这自尊之心藏抑太久,难说不会渐生阴毒之举?其中分寸你又是如何把握?” 燕王妃听闻此言,惶恐再跪,泣语申辩:“妙云自十五岁蒙恩嫁入皇家,始终效法母后淑德,事事俱学母后宽宏,何敢妄生阴毒之心?” 马皇后力压怒火,反斥:“莫要这般说辞。你我交心多年,本宫可曾教你暗弄手段,算计于人?” 燕王妃眉头微蹙,渐觉不安,却未敢直视马皇后,只是顺势硬着头皮伏首回说:“母皇之言,令儿臣惶恐……” 此时,竟听马皇后朝殿外扬声宣道:“呈上来吧……” 话音落时,只见朱福怀抱一个官皮箱跨进门来,后头还跟来一男子。 二人入得殿来,那人立马于燕王妃身后朝马皇后叩首问安:“小的卢妃巷衣冠匠人冯禄给皇后娘娘请安。” 那话听得燕王妃心中一惊,下意识回头暗瞥一眼。 “抬起头来……”冯禄得令,抬首相望,马皇后又令朱福打开那官皮箱,并朝冯禄相问,“你可认得此物?” 在场者纷纷瞧去,朱福挪开箱盖之时,里头是一顶九龙四凤冠。燕王妃定神细视,越看越显焦虑难安。那般神情,尽收马皇后双眼。 这会儿,冯禄在侧回道:“回娘娘,此乃九龙四凤冠,乃彰显皇后娘娘凤尊之宝。” “此物可是出于你手?” “回娘娘,确是出自小的之手。” “母后……”燕王妃听这般询问,情急难耐,却被马皇后抬手令其止住。 随后,又听马皇后追问:“你可记得当日是何人前往令你所造?” “小人记得。那是两年前,宫中一尚衣局女侍前往小的铺子,说是专门为娘娘出席社稷坛祭所制。” 马皇后默然冷笑,问:“当日,那女侍可曾出示符牌?” “有的。小人当日已依规拓了符印。”冯禄一面说,一面自袖袋内掏出一纸拓了符印的字据,交由朱福手中,并由其转呈与马皇后之手。 马皇后草草看过一眼,又将那符印交给了朱福,令道:“依这符印对照当日“宫志”给本宫好生彻查,当日是你尚衣局哪个女侍领取此符。” 朱福领命:“是。” 此时,燕王妃已成惊弓之鸟。然而,此事还未完。 又见马皇后手指那冠额正中一颗青玉宝珠问道:“此珠何来?” “回娘娘,此珠乃是当日那侍女交与小人之手。” 马皇后问:“你可知,这是何物?” “此乃随珠。但凭其成色而断,此物定是世上难觅之物。” “果真好眼力。”马皇后目光转向燕王妃,那话却又似说与冯禄,“身为匠人,得见此宝,当是你生年之幸,此物乃是‘陨随’。” 冯禄听闻,大惊。不由得定睛细看而去,那神情仿若此生得见,虽死无憾。 而此时的燕王妃却已似跪于炭火之中一般焦灼,欲看而胆寒。 却说这“陨随”当真是世上无双之宝。乃来自于寰宇之外,系星辰陨落而得。因其有星辰夜明之性,且比凡间随珠贵重千万倍,故而得名。 马皇后言毕,刻意朝朱福使了眼色。朱福领会,欠身引那冯禄退出殿去。随即,殿门咿呀而阖。燕王妃亦随之如泥滩地,难撑其身。 马皇后缓步至凤案前落了座:“曾几何时,你淑德持重,甚得本宫怜爱。特将这举世无双之宝私赐与你。” “母后……”燕王妃愧泣,一时间自惭形秽。 马皇后一声失望的冷笑:“而今日,你竟将这宝珠嵌于这凤冠之上,想来倒也不失为绝世之作。若非当日本宫命人前往你父府邸宣旨,得见谢姨娘佩以此冠,只怕此生是无此眼福喽……” 燕王妃哽咽道:“儿臣私造宝冠,已铸成忤逆大罪,请母后赐妙云一死。” “本宫若有心治你死罪,又岂会在此多言?倒是你,今日当好生自省才是。你对那谢姨娘切齿之恨,本宫早有察觉。本宫若无猜错,在你心中,一直认定你生母张氏当日服毒而亡,皆是因谢姨娘逼迫你父休她所致?” 燕王妃苦泪纵横,哽咽点头。 “糊涂!你母乃是皇上下旨敕封的一品诰命夫人,岂是你父轻易休得?那谢氏愚笨不懂,你母那等聪慧之人怎会不懂?况当年其膝下你姐弟二人尚未成年,身为人母又岂肯因区区家事轻生自绝?” 马皇后一语惊醒梦中人,燕王妃恍然大悟。喃喃道:“难道……我母之死,绝非轻生所致,而是被她下毒谋害致死?” 马皇后冷言道:“在本宫看来,一个对官家仪冠之规都不上心之人,焉有此等心机手段?” “正是此人愚笨无畏,才敢行此不义也未可知……” “若当真如此,她何需逼迫你父休你生母?岂非多此一举?此事,本宫也只能提点至此。倒是你,恨蛊蒙心,不明就理,为报私仇而渐离正道。如今,那谢姨娘已被皇上治以十恶不赦之罪当街杖毙。这十罪之中更有‘私造凤服冠冕逆谋犯上’一说,可与你所为脱得了干系?” “儿臣……” “再者,你当日回京,乃是存心将洪嫣安顿在你父府上,故惹谢姨娘妒恨发作凌辱洪嫣,终致那可怜的孩子溺水而亡,莫说并无借刀杀人之心!随后又致谢姨娘那十罪之中,再添‘虐杀宫婢’一恶……两个愚人之冤,你可怜见?可有汗颜呐……” 燕王妃无颜以对,垂首道:“儿臣大错已成,望请母后赐儿臣一死……” “你可是在挟持本宫对你这颗怜爱之心?” “儿臣不敢……” “凭心而论,这些年来,本宫待你如何?” “母后虽是儿臣婆母,却待儿臣亲有如生母。” 马皇后反问:“那你应知,本宫今日为何对你这般切恨?” 燕王妃抬首相望,泪眼相对:“儿臣之错已成母后耻痛。” 这一席话正中马皇后软处,只见她老泪盈眸,却强振仪态合睑含泪,沉舒腔气。如斯沉寂半晌,缓言道:“人生在世有如棋局,看似是与人相搏,实则是与己对弈。胜者皆因坚守天道,败者多半是负了理智。放眼人世,哪个不是可怜之人?若不想他朝耻恨于己,当常以恕己之心恕人,责人之心责己。” “儿臣谨记母后教诲。” “平身吧。” “母后……” “平身。从此刻起,该过去的都叫他过去。昂起头颅,给自己个机会看清此生意义。” 燕王妃手撑双膝缓缓立起身来,此时双目俱已红肿,如似春桃。 马皇后道:“今日你我当是诀别,本宫已无可赠。”燕王妃听此言悲痛难当,而她却抬手指向阶下那顶九龙四凤冠,“当年本宫既已将这陨随至宝送与你手,如今又岂可收回?此物既已成器,本宫就将这凤冠一并送与你,就算是留个念想。” “母后,求您莫要折煞儿臣……”燕王妃顿感无地自容,再次伏首哀求。 马皇后摆手:“日后,得见此物,如见本宫。亦当使你牢记本宫今日之言。” “母后……”燕王妃撕心悲啼,痛不欲声。 马皇后抚住胸口,令道:“莫要如此悲泣……”言罢,转头朝殿外宣声唤了朱福。 朱福入殿后,马皇后以眉头目色施与暗示,朱福便会心明意,勾身将阶上那领官皮箱阖了盖子,抱入怀中后,退于殿门外静候。 此时,但见马皇后朝燕王妃招呼:“到本宫这儿来,让本宫再细看一眼。” 燕王妃得令起身,一面哽咽拭泪,一面朝马皇后凤座缓缓行来。其间又见马皇后朝凤座一侧指引,轻唤:“离本宫近些。” 燕王妃尊听其嘱,又行几步,于马皇后身旁跪身而立,泪泉不止。 马皇后望其花容,打袖袋里勾了帕子,一面为其轻拭泪痕,一面目现慈颜,静然浅笑说:“从今后再不许流泪。在本宫心中,你依旧是个好孩子。本宫相信,来日之你,定不负本宫所望。” 燕王妃听闻,当即扑入马皇后怀中,哭作一个孩童模样。 马皇后怀抱她,轻拍其背,道:“你可记下本宫今日之言?” 燕王妃幽咽点头。 马皇后又扶她起身,纳其右掌于自已手中。缓言道:“今日,本宫再送你一字,愿它今世与你相随,助你诸事周全……”言毕,伸出食指缓缓于其掌心里写下一个“我”字。随后,望其双眸,会心一笑,“去吧……善导夫君,教好本宫孙儿……” 燕王妃欠身施礼,然此番离去,却见难舍难分。 她一步一回头,直到步下凤台,又回身跪地,朝马皇后一席叩首。其间,虽未作言语,然其满心感戴之情,却溢于点滴之处,直到马皇后朝其浅笑,挥了手。她才起身,在朱福相随之下恋恋不舍地离去。 望其身影出了大殿,马皇后终于深舒一口释然之气。 却说燕王妃自出了坤宁宫,一路上泪水并未止过。行进间,不断轻拭红眸,满脸悔恨。 朱福怀抱官皮箱,紧随其后。其间,燕王妃朝其嘱托:“朱内侍,万请照顾好母后身子。” 朱福诚心回应:“王妃放心,小的定会竭力照料。”二人说话间,不觉已来到坤宁门外。 话说此时,已是日上三竿。 燕王妃跨出门槛,又朝院内坤宁宫大殿相望一眼,旋即转身拭泪而去。全然忽视了丹墀之下,还跪着个满目恐慌的孙氏…… 欲知后来,下回分解。 第〇二五回 跪阶诗扎心国公妾 招魂方扒骨太子妃 书接上回。 话说燕王妃出了坤宁门,匆匆离去。跪于丹墀下的孙氏分明窥见她连连拭泪,竟不曾瞧自个儿一眼。 加之朱福离去间,伺机回头朝她暗投来一眼莫名之色,令其原本惊悬之心,更添万分惶恐。 此时,头顶上正是骄阳似火,躯壳里却是彻骨之寒,内外煎熬,又这般苦跪半晌,孙氏渐感天旋地转,神魂离舍。迷迷糊糊之中,竟听闻有人唤她“姐姐”。抬头望去,只见一仙子打坤宁门内飘然而来,周遭里香魂飘落,香风袭人。 孙氏不瞧则罢,细瞧而去,当即讶然失色——那仙子正是已故之人贾氏。 青天白日,得见那般容颜,孙氏顿觉万般惊悚。慌乱中,欲起身逃离,却似被施了定身法,身不能动,口不能言,只留得耳目尚算聪明。 却说那贾氏近身咫尺,泪眸含笑。缓缓绕着她,悠悠诵来一词,书者题作《阶下求》。 词中道: 『众生初世本无求,却把经年蓄成愁。才量身首长七尺,又怕人前矮一头。昔时贫贱羡公卿,今朝富贵赖王侯。为争高处待时飞,落得闲来不自由。 紧图谋,勤叩头,苦口谢恩义,鄙心记恨仇。可笑官家堂上妇、他人门前阶下囚。阶下求,阶下求,伏首作清流,转头真下流!』 词中字字直抵孙氏心窝,句句直戳这妇人命门。 诗文尾声时,又见贾氏朝她投来轻视一笑,随即化作漫天香魂朵,随风而去。 此刻,孙氏脑海之中竟渐渐幻生出种种悲惨之象。当中不乏燕王妃生母张氏口鼻泣血,朝其探手的恨态;谢姨娘周身血肉模糊,蓬头垢面的惨相;婢女洪嫣浮尸湖畔,仰面泣泪的悲状……还有自家身子被缚于刑柱之上,千刀万剐的苦相。 “孙夫人,孙夫人……?” 这一唤,顿使她醒过神来。矇眬中,竟见朱福立于丹墀上头朝她投来一脸似笑非笑之态。于是她慌忙抬袖匆匆拭去额上冷汗,力收心神,回道:“哦……妾身在。” “我说您这是搁这儿愣得哪门子神儿呐?” 孙氏满目慌张,回说:“没事……” 朱福盯其眉眼问道:“当真无事?” 孙氏苦笑:“无事。” “既然无事,就委屈您耐住性子,好生候着吧。” 孙氏听闻,忙问:“敢问公公,娘娘几时召见?” 朱福反问:“这个本监如何得知?娘娘她忙得很,夫人今日又是这压轴之人,恐是还得多候些时候也未可知。”他话音落时,抬手朝不远处指去,“那位主子过后,就轮到您了。” 顺着朱福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巷道上又一妃嫔缓缓行来,后头紧随两位宫婢,一人手提食盒,一人为她撑着一把腊梅探春遮阳伞。 孙氏细瞧时,朱福已稳稳迎上前去,并朝其问安道:“给太子妃请安。” 没错,来者正是太子朱标之妻——吕嫦安。 “内侍切莫多礼。”观闻起来,吕嫦安仪态颇为温婉近人。 这一切,孙氏尽收耳目。 客套过后,朱福在前头引路。直至这一行人等行至丹墀之下,孙氏倒很适时宜地开了口:“妾身给太子妃问安。” 吕嫦安闻声住了脚,朝孙氏打量而去,却侧目问向朱福:“竟不知这位是哪家良人?” 朱福似笑非笑,回说:“回吕嫦安,此乃魏国公府上三夫人孙氏。” 孙氏顿首,眨巴乌珠静听下言。 吕嫦安上下打量,略见思揣盘营,和言道:“平身吧。” “这……”朱福佯作迟疑犯难。孙氏却显怯怯之态。 从二人神色之中,吕嫦安渐渐似有会意。而她却刻意抬头看了一眼当空高悬的日头,转睛之时,朝孙氏问道:“夫人可是初次进宫?” “正是。” “难怪……”吕嫦安一面笑语,一面探手相扶,“你且平身,稍后见过母后再跪不迟。” 其间,孙氏略显迟疑之态。却见朱福目送一丝令人难揣的悦色,不紧不慢地逢圆:“得,孙夫人幸蒙太子妃这般体恤,快快请起吧……”说着,径朝孙氏探引而去。 “奴家谢过太子妃。”孙氏谢了恩,缓缓站起身来。二人笑眼相映,虽是初次相见,却似心怀忘年之谊。 随后,又听吕嫦安对身后两名侍婢吩咐:“霜鸾,为孙夫人擎着伞。雪鹤,随本宫进去。”言毕,又朝对方送去一眼浅笑,转身入了坤宁门。 眼见那背影缓缓离去,孙氏努力压制两腿酸痛,渐渐暗舒胸中郁闷。转头又学着吕嫦安那般和气,朝一旁为之撑伞的霜鸾投去满目谦和。 且说那吕嫦安接了雪鹤递来的食盒,刚跨进坤宁门,竟听闻身后传来殿门闭合之声。回头看时,朱福与随行的雪鹤皆被挡在门外,这令她顿感一丝惶惑。 待其转过头时,并未于凤台之上寻见马皇后身影。因此,她便自顾提了食盒一步一寻,渐寻渐缓地来到暖阁门口。隔着门槛,只瞧见马皇后背门而坐,正在侍弄桌上那盆碧萼香魂。 吕嫦安提起裙摆,摆出满目亲近的笑意,正欲迈进门去问安,却听闻马皇后冷冷抛来一句:“免礼吧,搁那儿回话儿就是……” 听马皇后那般知会,吕嫦安硬是将原本迈进门去的那只脚怯生生地收回原处,只落个极不自在地立在门外。这时瞧去,马皇后依旧是背对与她,自顾侍弄桌上之物。 “母后召孩儿前来,可是有事吩咐?”吕嫦安低眉怯目,轻言缓问道。可那声腔里,却渐显底气不足。 马皇后话音渐长:“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扰出焦心事,又恐天下知……” 这话听得吕嫦安眉头一皱,又似隔空投来一石,在其心中击起一阵惊澜。随即,只见她欠头窥目地支吾试问:“儿臣惶恐……竟不知母后何意?” 而马皇后应对之言,再用一典:“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智也……既能生事,又作无事,这等黠思之人,偏又自逞大智若愚,与那蠢人何异?” 吕嫦安闻言当即俯身跪地。继续怀揣明白装糊涂,却佯作战战兢兢,道:“儿臣当真愚钝,如有何过失,恳请母后明示。” “你之所为,岂是一个‘过失’便可轻描淡写的?” 吕嫦安惊恐不安,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只得跪在原处,望其背影,半晌无语。 “看来,你是吃定了本宫没有实据呀。可本宫若真想拿你,找个凭据又有何难?” 吕嫦安苦泪泣语:“母后这般说辞,是想置儿臣于何地啊?” 马皇后嗤鼻一声冷笑:“也罢。既然你紧叩天窗,本宫就送你一盏天灯吧——四月初八,我等游园当日……”她言到此处,吕嫦安已然慌忙无措,额角上渐渐渗出豆大的冷汗来。此时,又听马皇后下话,“那谢姨娘所献‘还魂之法’可有奇效?” 这“还魂之法”,此前有所交待。正是那已故的谢氏于浴佛节当日,随众命妇游园之时,为救朱允炆失魂嗜睡之症所献民间异方。大致为:挑选年满十二周岁男童一十二名,围其周遭嬉闹一刻即可唤回神魂归府。 然而,此法另有大忌——未满十二岁男童绝不可为用。年幼者固然奏效,可近身之人轻者失魂痴傻,重者魂飞丧命。她献此法当日午后,二皇孙朱允炆神魂觉醒,大皇孙朱雄英却突然不省人事。其间病魇又缠三七,直至四月三十当晚,子亥相交之时,终致夭亡薨世。 马皇后这一言更是如泰山压顶,镇得吕嫦安浑身颤抖,拿不成个儿。只闻她吞吞吐吐道:“儿臣……未敢轻易试之……” “是未敢轻易试之,还是未敢公然试之?” “这……”吕嫦安顿时无言以对。 “此法当真是个不二良方,却也是个一石二鸟,损人利己的好计策!既救了你儿性命,又为他扫清了他朝立储的大碍……”马皇后骤然暴怒,一声咆哮“阴毒不染指,杀人不见血!”随之,一只茶盏翻落在地,摔个遍地残瓷。 可谁料,吕嫦安见状却奔泪大呼:“母后!儿臣冤枉啊!”说着,一通呜呜咽咽,不成形状。 马皇后见她百般抵赖,紧咬牙关,强压恨气,道:“出去!” “母后……”吕嫦安越发悲啼。 “出去,别污了本宫门槛……” 吕嫦安硬下头皮,纹丝未动,竟哭得越发难过,“母后,您当真误解了儿臣呐……” 马皇后闭目摇头,道:“犯不着搁这儿惺惺作态。此事,天地皆知,你心最知。” “儿臣……儿臣……”吕嫦安泣不成声,对语无辞。 “你终日面对神佛,却怀此心,想是从未信过报应一说?” 吕嫦安借机巧辩道:“儿臣正因深信此说,故而素日从不敢有半点妄念。” “好个舌巧嘴硬的冤孽!难不成非逼着本宫把此事报与前庭,叫皇上揭了你的皮囊不成?” 吕嫦安听闻,当即惊作一团,却硬挺身骨,故作凛然道:“儿臣无罪!全凭母后发落……” 马皇后忽然转身,指其面门怒喝:“好,好,好!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呀!”随即朝殿外唤道,“朱福,把人带进来!” 话音落时,只闻殿门咿呀开启。吕嫦安朝门外转头回望时,竟见朱福领宫婢雪鹤跨进殿门。主仆二人四目相对之时,吕嫦安顿时慌乱不已。 只听马皇后下令道:“给本宫细细地说,当日是何情形?” 雪鹤得令,施了欠身礼,回头又看吕嫦安一眼,回说:“四月初八那日,游园过后。太子妃一到东宫,便急匆匆吩咐小的前往大皇孙处送些吃食,并说那是太子妃特地打宫外带来的……” 吕嫦安大骂:“贱婢!本宫一片好意,难道也是过错?” “住口!”马皇后喝道,转头吩咐雪鹤,“接着说。” “是。太子妃还吩咐小的,如是大皇孙问及二皇孙是否一同回宫,尽管据实回禀。但母妃有令,不可前去东宫探望……” 吕嫦安钻了空子,对马皇后狡辩:“正因儿臣甚忧那‘还魂之法’此忌讳,方才作此吩咐。” 马皇后大喝:“莫再狡辩!若是你当真甚忧此忌,大可隐瞒炆儿回宫一事,何故还要吩咐雪鹤照实回禀?” “这……”吕嫦安当即无言作答。 “你是吃定雄英对他兄弟思念之心,必会前往东宫探视。”马皇后泣泪咆哮,“是也不是?” 吕嫦安渐觉理屈词穷,只是一声声“母后”地悲唤。 “雪鹤,继续说给她听。” “是。当时大皇孙听闻二皇孙回宫,喜不自胜。便吵嚷着要去东宫,小的百般劝阻,竟被他以砚台砸伤额角,才致他疯跑出去。小的一直在后头紧追,无奈大皇孙跑得太快,这才任其入了东宫……” “你二人到达东宫时,太子妃可在二皇孙处所?” “回娘娘,太子妃当时并不在二皇孙处所。” 吕嫦安悲啼道:“都是儿臣过错……” 马皇后并未理睬她,而是追问雪鹤道:“当时太子妃在何处?” “当时……太子妃正在厨下亲自为炆皇孙料理膳食。” “母后……”吕嫦安又想开口。 马皇后止令道:“莫急……”言毕,示意雪鹤回答,“是何膳食?” “回娘娘,后来娘娘盛来的乃是一碗‘玉龙蓄华羹’。” 马皇后明知故问:“你可知此羹为何物?” “小的听说那本是武当老仙张真人所创食法,可续保童子身者寿华延存。只是其中食材,皆是世上少有之物……” 此言一出,吕嫦安当即瘫在一旁,扪胸泣咽。 马皇后强咽怒气,点头道:“好,好啊……”转头又唤朱福。 “小的在。” “带这孩子下去。” “是。” 马皇后又朝雪鹤问道:“你可知如何自处?” 那雪鹤甚是聪慧,当即回道:“娘娘放心,今日之事,小的绝不会对他人提及半字。” 马皇后点头:“好,本宫信你。去吧。” “万望娘娘保重凤体。”雪鹤再次施礼,随后跟着朱福而去。 片刻,殿门再次闭阖…… 此事未完,且看本回目下文。 第〇二六回 揪心妇泣血朱楼梦 诫花令揭皮孙夫人 言承上文。 吕嫦安是何等聪明之人?此时,她早已明白:马皇后之所以令雪鹤严守其口,应是为她留了门路。 然而,她并未再作任何言语,而是越发显得悔恨不已。 暖阁里沉寂不过片刻,吕嫦安耳边再次响起马皇后的话:“玉龙蓄华羹……好啊。本宫估摸你又要辩解说此羹乃是为炆儿所做。可本宫分明记得那羹中所用的白松露,乃是炆儿体症大忌,故而他从不肯食用,可此物恰是英儿偏好之物……”至此,她已浑身颤抖不堪,一面强倒气息,一面满怀痛心地道来,“好啊……好啊,难得你还想到以此物赐我孙儿几日寿数。若非此物,只怕那孩子当日就已暴毙了!”言罢,马皇后忍不住老泪纵横,啼笑皆非,“可笑这后宫,处处藏龙卧虎,藏的尽是些狠厉的角色……” 吕嫦安当即叩首,磕得神庭咚咚作响。连声哀求:“母后!儿臣当诛,儿臣当诛啊……儿臣一时鬼迷了心窍,才做出那等不耻之事……” 马皇后当即怒指其面门大骂:“贼妃毒妇,死不足惜!” “母后!求您下令杀了儿臣吧……”吕嫦安泣近号啕,紧抱马皇后腿脚,苦苦告罪。 “收起你那狐狼鬼态!”马皇后怒指其目,已然面无血色,“你已吃准本宫定不会拿你如何,莫要再作丧家之态!” “母后……”吕嫦安无地自容,欲作辩解,却又不知如何措辞。 马皇后强咽恨气,冷冷道来:“你既图谋他朝母仪天下,本宫就成全你。” 吕嫦安听闻,当即慌然回应:“儿臣不敢……” “事到如今,你还有何不敢?”马皇后力压恨恼,咬牙切齿道,“既然要争,就该争他个遍无敌手,横竖独大!如若放狠,就狠他个彻头彻尾,死不罢休!” “母后,求您赐儿臣一死吧……”吕嫦安苦不堪言。 这时,马皇后沉声令道:“给本宫站起来!” “母后……”吕嫦安已不知如何自处。 “站起来!” 吕嫦安悲悲戚戚地撑起身子,垂头幽咽,未敢直视。 这时,但见马皇后盯其头颅,横眉立目,冷言厉语道:“本宫命你,从此刻起,就把你那狠厉箍到头上来,把个硬辣刻进心里去!今后纵有悔泪恨血,也都给本宫吞咽腹中,任凭你那五脏再痛,也不可嘶叫半句!你可给本宫记牢?” 吕嫦安哽哽咽咽,不知如何答对。 “如下之言,你给本宫听好。”马皇后道,“而今,炆儿越显康健,皆因其一身所附两命。雄英虽死,然其精魂俱存你儿之身,此生如影随行。护持好你一子之身,便是报偿我英儿神灵。” “母后!”吕嫦安听此一说,扑通跪地,可见自惭形秽。 这时,马皇后再令:“然,你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若日后你有负本宫所嘱,纵使我他朝归西,也可赐你个九族殉罪,遗臭万年。” 吕嫦安连连叩头回应:“儿臣不敢忘却。” “那雪鹤本宫依旧会将其留在你身边,代本宫督看也罢,听凭你使唤也罢,你若宽宏,她必无患。她若遭歹,你必祸来。” “儿臣谨记。” “此外,本宫也为你铺做了绸缪,想必你也早已窥门探足了。” 吕嫦安却感不解,道:“恕儿臣愚钝,还请母后明示。” “本宫如未猜错,方才进这坤宁门时,你早已卖了人情,令那下跪之人平了身,且命人给了她些许优待。是也不是?” 这一问,顿使吕嫦安恍然惊觉:原来马皇后令那孙氏跪于坤宁门外,竟是别有用意。想到此处,她当即汗颜垂首,如实回道:“母后神机,儿臣惭愧。” 马皇后道:“既是如此,足见你颇有些远见。那魏国公虽是一世良将,却终将难逃老朽。据本宫所知,近来其常常身受疮疾缠身,恐是老骥堪忧啊……一旦他故去,其膝下诸子必袭勋爵。然府中主妇者,唯那孙氏尚在,而你今日伺机绸缪,可是正因如此?” “儿臣惶恐……” “既安此心,何言惶恐?”马皇后一声沉吟,似有调侃,“只是在本宫看来,那孙氏之行止用心,倒与你颇有几分相似。” 吕嫦安再显愧色,一度颔首,不知何言以对。但她心里明白,马皇后这一言,应是在暗点那孙氏品性居心绝非善类。 “故而,本宫今日势必要狠狠杀杀她蓄谋不端的苗头,以为你将来好做。” 吕嫦安似有不明。 马皇后道:“照直说了吧——那孙氏本就是个伺机图谋之人,因此本宫才要摁她些年头,想必她自会趁机于你这里寻找出头的门径。你大可向她半敞门户,他日你凤台高坐,且再提她一把,令其知威而思恩,方可为你所用……” 吕嫦安疑惑:“恕儿臣愚拙,此人既非善类,何故费此周章?” 马皇后摇头,反问:“你可安心日后那徐府上下尽成燕王羽翼?” 吕嫦安顿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连声道:“母后圣明!” 马皇后无奈摇头:“话说回来,本宫之所以留你性命,也是因你尚有几分手段。而太子与炆儿皆是仁善寡谋之人,皇上与本宫又都老了,一朝撒手,惟愿儿孙能接得住。望你日后能代本宫善加护佐。” 吕嫦安听闻此方,再度哽咽:“父皇与母后皆为天人,怎可轻言垂老?” 马皇后一叹,“生虽偶然,死却必然。如若不然,何事自然?” “万求母后莫再轻念。” “好了……事到如今,本宫对你已无他赠。但有三言,你必须给本宫牢记于心。” “儿臣恭闻母后训言。” 马皇后言辞俱正,道:“第一言,虽出吕氏,莫学吕雉。稳坐后宫,内外无事。” “儿臣此生唯君是尊;唯夫是从;唯子是命——致死不违!” “好。”马皇点头,“第二言,虽姓双口,难抵众口。欲对敌手,化敌为友。” “儿臣定然留心阅世;凭心近人;小心处事——力循此道。” 马皇后点头,道:“甚好。第三言,虽有深谋,当积厚德。一念成佛,一念成魔。” “儿臣谨遵圣母真言;谨施仁善之德;谨守忠恕之道——日必三省。” 马皇后终于舒了一口气,一面闭目点头,一面挥手道:“去吧……” 吕嫦安再度叩首,“母后恩同山岳,儿臣叩谢母后再造之恩……” “但愿你好自为之……” 吕嫦安起身后,俯身将那食盒放进了门槛内,又诚心朝马皇后施以大礼,转头拭泪而去。 且说她前脚迈出坤宁宫,就见那雪鹤自门旁递来一块浸湿的帕子。吕嫦安再度与其对视时,雪鹤视而不惊,眉目中似有暗示。吕嫦安很快便神会到此中深意,于是便微微点头,接过此物,静静敷过泪眸。 一番收整,主仆二人皆似云淡风轻,又互寻了些莫名的笑态,朝坤宁门外而去。 见二人步出坤宁门,那孙氏便忙不迭欠身施礼。 正值她垂首之际,霜鸾向前一步,将手中阳伞擎向了吕嫦安头上,以伞盖半遮住吕嫦安容颜。 此时,但听吕嫦安朝孙氏递来一席和蔼的话语,声色竟毫无半点方才的悲伤之态,“听闻孙夫人素日里痴于佛法,这与本宫志趣甚是相合。来日闲暇,尽管来我东宫坐坐,也好互诉些心得。” 孙氏听闻,忙将身子深欠几分,一通巴结:“承蒙太子妃抬爱,妾身幸甚之至。” 吕嫦安温婉一笑:“来日方长,容后再叙。” “妾身恭送太子妃。” 目送吕嫦安一行人等渐渐远去,孙氏心中已然吃定:来日,那人定是一株探手可及的抓靠。一想到此处,她渐渐提整心气儿,昂起了头颅。 再说坤宁宫暖阁内。 朱福刚从马皇后手中接过一封尺书,又静听她几句吩咐,转身出了阁门。 此时,偌大个殿阁终算落得片刻清静。马皇后孤身背门而坐,面上老泪纵横,口中缓缓倾道出一番凄凉的话语:“雄英,我可怜的孙儿!皇祖母对不住你呀……可怜你这尚未经事的孩童,竟不知这偌大个皇宫,虽说有数不尽的红楼高阁,却到处都深藏着吞金噬血的权谋……”言至于此,泪水早已打湿了她的衣襟。这百已半百的老人,平生初次哭得这般凄厉,“你若怪,就怪皇祖母一人吧……皇祖母不求你能明白我的苦衷,只愿你来生莫要投生我皇家来,只管做个自在的寻常孩子。从今后,任你哭哭笑笑,肆意嬉闹。你若有灵,就请保佑我大明从此少些腥风血雨吧……雄英,我的心头肉啊……莫泣、莫怕,皇祖母很快就来保护你了……”至此,她已痛不欲声。但见她突然按住胸口,一阵呜咽。顷刻,一口鲜血喷溅而出,顿致面前那盆香魂枝摇叶动,花染残红。 此番悲痛欲绝之状着实令人黯然垂泪。至此,且听一曲《朱楼梦引》,以述其心: 『此生何解?倾耗我一腔心头血。最怕香销,奈何金枝玉叶一朝顷谢。 试问东君,浑似那日梦中春晖欲灭,复送何人,再入我朱楼宫阙?』 言转另一头。片刻之后,坤宁门外。 遥见朱福摇摆而来,孙氏立马提整衣衫,敬候宣令。竟不料,那朱福近得身来,却朝其笑声笑气道:“孙夫人,皇后娘娘今日已感乏累,特命杂家传话,请您先回府吧。” “这……?”孙氏听闻,眉头顿皱,十分气恼直溢到目间三分。 朱福见状,当即横眉立目相问:“瞧夫人这般形状,可是有何不满?” 听闻此言,孙氏这才意识到竟无意露了心迹。于是,慌忙收整心气儿,欠身之间皮笑肉不笑地回道:“内侍莫要折煞妾身。妾身只是自早起就渐感身子不适,正恐见了娘娘会令她老人家觉着晦气。” 朱福笑问:“哟,看来今日请夫人来此,倒是娘娘思考不周了?” 孙氏畏首:“内侍真会说笑,就算您给妾身浑身的胆子,妾身也不敢怀此心念不是?” “既是如此,那得请夫人速回府去好生调养是好。”朱福言罢,又朝身后唤道,“马和……” 直到这一刻,孙氏才发现朱福此番出来,竟还尾随一位小童监。这小童监身高不过五尺,年纪十岁有余,生得眉清目秀,略显些憨厚之态——通史之人应知:他,便是后来七下西洋的三保太监,郑和。 这小童滴溜走近前来,煞有介事地朝朱福拱手回道:“小的马和,悉听福掌事吩咐。” “就由你引路,送孙夫人回府吧。” 马和拱手领命:“是。” 朱福搭他肩头,问道:“此行的途径你可清楚?” 马和拍拍胸脯,信誓旦旦道:“福掌事放心,小的早已熟记于心。” “好。”朱福拍拍马和肩膀叮嘱,“记着,那脚蹼莫要走得太疾,让孙夫人把这沿途的风光看个究竟。若带错了路,本监可要拿你是问。” “福掌事,您就情好吧!”言罢,只见他朝孙氏探手示意,“孙夫人,请吧。” 孙氏打量一眼这小童,又回头顾看一眼朱福,见他正朝自己投来一丝莫名笑意,便强颜施以别礼,转身随马和去了。 却说这二人兜转了好些时候,终于出了皇宫。待行过外五龙桥时,孙氏竟发现,在此等候的车驾早已换了形制。 早上来时,还是一乘马拉的车轿,转眼的工夫,已然换作了仅由两员脚夫肩担的步舆。 面对这般情形,孙氏已气得浑身颤抖,心中不住暗骂那些“欺人的主儿”。这关头,耳边又传来马和催请,她最终还是硬撑那副筛糠的骨头上了步舆。 这四人,一路缓缓前行,自出了洪武门,孙氏渐渐发现,这回府的路径又是不同来时。又过些时候,步舆跟随马和驶向秦淮南岸,刚下文德桥,就抬头望见前方一巷口人影攒动。 孙氏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狐惑,朝马和问道:“小内侍,请问前方是何处?” 马和并未回头,而眼望前路,兴致勃勃地扬声道:“回夫人,那便是乌衣巷了。” 听他这般回答,孙氏顿如蛇虫灼了尻尾,竟险些从步舆上头栽下来。那劲头直㧐得两个脚夫也随之一番踉跄,咿呀半晌,方才稳住步子。 “夫人莫怕。”马和笑眉笑眼宽慰道,后来之言,又似温习过多遍,“虽说这巷子前些时日刚有人横死,然其沿途倒是别有一番景致的。” 孙氏手捂胸口,深舒一口气,强打面皮上挤出一丝苦笑:“小内侍真会说笑,这青天白日的,又行在天子脚下,有何怕的?” 听她这般说辞,马和竟然憨憨痴笑起来。 孙氏满腹狐疑,问道:“小内侍何事痴笑?” 马和搔搔耳朵,眯缝两眼回说:“皇后娘娘说的果真没错。” “娘娘说什么?” “她老人家说夫人本是崇佛扬善之人,鬼魅都要惧你三分,这世上就没有夫人怕的。”言到此处,马和竟于袖袋里掏出一封尺书来,转交于孙氏,“故而,她老人家特地亲修此书,特命小的转交与夫人。请夫人代劳,过会子途经那谢姨娘当日杖毙之地时,照这尺书所言默念几遍。一则是为超度那谢姨娘亡灵,二则也是为这巷内良善不被阴魂所扰。” 至此,孙氏才算真正将今日此行悟个通透:一早入宫时,打朱元璋旧邸门前经过,为的是要她明白“上有君威,应躬顺为臣”;而此行回府,偏又打这乌衣巷内穿行,更是要她清楚“下有阴魂,当老实做人”! 孙氏闭目沉思良久,缓缓拆阅那封尺书,竟见上头洋洋十数言,乃为一词,名为《诫花令》。其中字句明说是述与那已毙的谢氏度文,细看时却分明是在与她对话: 『扪心若无贼,何故蹙娥眉? 譬如园中花,无疾劲风雷。 好花应时节,好景自相随。 背道博熙景,时至命不回。 尔今留一线,当思莫与违。 朝拭蒙秽心,夕省百千回。 霑恩看荣枯,衔悔泪当垂。 汝门四华三者逝,掐指尚缺谁?』 细细阅毕,孙氏已然看得双手乱颤,心神难定。 单看那文题,虽只三字,却是“诫令相加”。再细品这词中所言,孙氏顿感似被扒去一层皮。尤其最后那句“汝门四华三者逝,掐指尚缺谁?”更是一番赤裸的警告:这徐府张、谢、孙、贾四位夫人之中,如今已有三位死于非命。如不及时收手戴罪自省,难说哪一日,自家性命定会去与他们凑个齐全! 此刻,孙氏才算真正意识到:何为命不由己;何为体无完肤;何为苟延残喘…… 然而,世人应知那“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抑或“猪狗不舍屎溺”之说。对孙氏这等阳奉阴违、五毒入髓的妇人而言,其此生坚信的永远是“无脸无皮,举世无敌。任人扒皮,此信不移。”故而此时,那些正人君子口中常说的“士可杀不可辱”,到了她这儿,自然抵不过那句“好死不如癞活着”。 “孙夫人……孙夫人?……”马和见其目中渐露一丝狞獝,追唤半晌,孙氏才回过神来。手中那一纸尺书已然被攥得褶皱斑斑…… 欲知后来事,下回自有知。 第〇二七回 皇后归期君王恸情 锦气冲霄荧惑现异 话说此时,已是八月二十四。秋意微凉,皇宫上下笼罩着异样的不安。 因为时至今日,马皇后已是病入膏肓,身无回天之力。 秋月已缺,初上重檐。寿昌宫内,暖阁。 暖炕上,碽妃刚刚照料红鱼入睡。见侍婢雨燕手握一幅卷轴匆匆跨进门来,便立刻焦急地询问:“快说,皇后娘娘此时如何?” 雨燕难耐伤怀,回道:“听刘院判说,怕是熬不过天明了……”说着,便悲泣起来。 碽妃听此厄讯,险些栽倒,幸得雨燕及时搀扶,方才立稳身子。雨燕小心扶她落了坐,整个人若有所失地滞讷半晌,毫无语言。一番茫然四顾,忍不住垂下泪来。 旋即,又强撑待产之身欲行举动,痴言痴语道:“去坤宁宫,本宫要去坤宁宫。”言语间,已见急泪横流。 雨燕慌忙连扶带阻,悲泣道:“娘娘,不可。” “为何不可?为何不可呀……”碽妃泪目圆瞪,抓住雨燕臂腕,似个无措的孩童追问道。 “此刻皇上因对她那顽症苦无对策,厉怒正盛,而您尚被皇上禁足,故而娘娘一再叮嘱小的转告您,为您腹中龙裔着想,万不可去触那雷火。” 碽妃悲啼,“娘娘至仁,谁人可及?圣母至恩,何以为报啊……?”说罢,举步又欲出门。 这档口,雨燕当即跪地,紧抱其腿,哭劝道:“娘娘不可呀!皇后娘娘知您必会如此,故而特将肺腑之言题于您亲笔所绘这《花王献寿图》上,望您只当睹物如见其人,交心就好。”说罢,她忙将方才遗落的画卷从地上拾起,复又起身于桌上摊开。 碽妃急不可待,俯身细看时。竟见那画作已被精工装裱,这亦是其平生画作当中,唯一裱褙之作。这当中,所用材料乃是高丽御制的金丝绫,上头以豆针技法遍绣朵朵山踯躅。 眼见这般用心,碽妃更见潸然。泪眼之中,又见画中原本留白处,写有马皇后所赠亲笔诗,题为《题赠故人》: 『汝将长生寄花王,奈何花王命不长。 尤羡此株正华年,代我枯身诉衷肠。 而今欲去作飘蓬,前后忧顾两茫茫。 何处可托生时愿?谁人替我续金床? 今把长生寄故人,莫把余生度彷徨。 当知汝身非草芥,沉心静对风雨狂。 守得梦里昆仑在,才有桓楹成栋梁。 纵舍踯躅踏歌去,回首千山是霓裳。』 看罢,碽妃越发感激涕零,泪滴如似珠坠断线一般,打湿画卷。 一个将去之人,竟对她一个禁足的罪人如此心心念念,苦口相嘱。可见在马皇后心中,这“故人”二人所寄厚望之深。尤其最后那两句,更是不失为铭心之语。句中借赋她日前所作那首《撷梦太虚》,深嘱她善用余岁,善待此生。 性情之人终被情谊所使。碽妃当即朝那画卷跪地叩首,哽咽道:“臣妾谨遵圣母慰劝,定会善待此生,不负重托……” 再说另一头。 此时坤宁宫,朱福正引一众皇族宗亲朝暖阁而来。行进间,他还回头朝身后众人低声提醒:“诸位主子,万望轻寂些……在这儿候着便是……” 这一众听闻,纷纷跪地候宣。这其中不乏太子朱标、太子妃吕嫦安、皇孙朱允炆,另有嫔妃和年幼的皇子、公主数十人。凡在场者,个个悲痛不已,却不得不力压悲声,面对阁门伏首幽泣。 暖阁内。 马皇后背靠在朱元璋怀中,面带一丝浅浅的笑容,气若游丝道:“皇上……” “爱妻……朕在,朕在……”朱元璋脸颊紧贴马皇后额际,闭目含悲,眉头深蹙,以那面颊在其额头际缓缓摩挲。 “为妻不能陪皇上走完……这段路了……你可会怪罪?……” “怪!朕怪你太过狠心,撇下朕孤零老朽……”朱元璋垂泪,“朕怪自己,这些年只顾着朝前奔走,却忽视了爱妻早已疲惫不堪……朕更怪身为一国之君,此时竟是这般无能……” 马皇后无力抬手,轻抚朱元璋面颊,泪眸却瞧向桌边,那是两株已然凋败的花木:一盆绛纱笼玉,一盆碧萼香魂。其间,对朱元璋宽慰道:“皇上莫要这般自责……”‘花落花开自有时’……为妻得蒙皇上如此厚爱,此生足矣……” 朱元璋抬手紧紧捂住她的手,涕语:“莫要哄朕。朕此生对你亏欠太多……朕知道,在你心里,朕就是你的全部,并因此为朕倾注了一生的真情和心血。可朕能给你的却太少太少,而今想来,朕心甚愧呀……” 马皇后淡然一笑,道:“皇上乃是一国之君,是天下人的主心骨儿。臣妾若非与天下人争个独宠于一身,此去将有何颜面……面对列祖列宗啊?”她渐感气息虚弱。 朱元璋泪已成河,那手也攥得更紧了,“与朕做这一世的夫妻,真是苦了你呀……” 马皇后泪光里漾出知足的笑意,轻抚其面庞,浅笑道:“不苦……不苦……这会子,为妻满心都是……甜的——只是皇上……臣妾走后,万望珍重才是。这后宫还是得有个人代臣妾……” 她尚为言尽,就被朱元璋打住:“朕意已决,今后绝不会再立新后。在这宫中,只有一人堪当朕的皇后,那便是你马秀英。” “皇上……” 朱元璋紧紧地搂住她,由衷道:“爱妻难道让朕把心撕碎了给你看吗?” 马皇后泪悬耳际,紧依其怀。此番深情,致使两人沉浸良久。 这时,但见朱福轻手轻脚迈近前来,轻声禀道:“皇上,诸位皇子、公主以及妃嫔们都已在暖阁外候着了……” “知道了。”朱元璋又转向马皇后,“爱妻若有何嘱托,唤他们进来便是。” 谁知,马皇后却缓缓摇头,道:“为妻看不得他们个个悲戚的样子……”他将手指向了炕几上头的一只匣子,对朱福吩咐道:“本宫要对每人说的话,都在那儿。过会子,对照上头的名讳,交给他们便是。” “是。” “许是为妻太过贪心,到这会子,还没看够咱这个家呀。真想再去走走……” 朱福看向朱元璋,道:“皇上,要不小的这就去备驾?” 朱元璋却说:“毋庸费此周章,朕背着皇后即可!” “皇上,不可。”马皇后婉拒。 “有何不可?”朱元璋含泪笑说,“难不成是笑朕老了,背不动你?”说罢,便起身将其搀扶而起。 “皇上……” “嗳……莫要多言,随着朕走便是。”回身又见朱福提着马皇后的云头舄,欲为其穿上,于是伸手纳过舃子,“朕来……” 在朱福眼中,这君王素来暴厉惯了。此番柔情,平生初见。一时间,竟引得他也随之一通头涔涔,泪潸潸。 一切就绪,朱元璋朝马皇后探出手臂,畅然道:“咱们走。” 马皇后摇头笑拒:“皇上,莫要失了体面……” “嗳……真龙负凤而游,这便是最大的体面。”言罢,朱元璋未容分说,硬是将马皇后背上身来,“想去何处瞧瞧,就跟朕言语一声。” 朱福连忙上前接应:“皇上,就让小的来背娘娘吧。” 朱元璋一面望外走,一面说:“朕背了一辈子江山,难不成连自己的女人都背不动吗?”话音落时,那步子已跨出暖阁来。 见这般情景,阁外男女老幼纷纷上前涕呼,但见朱元璋横眉立目下了令:“都给朕远远地跟着,莫要搅了朕和皇后兴致。” 众人听令,纷纷退至两侧,暗暗拭泪。 朱元璋背负马皇后,出了殿门。迎面正撞见宗泐率数十僧人于丹墀之下候见。 宗泐施礼:“贫僧拜见皇上、皇后娘娘……” “泐公,诸事但与太子商定就是。”朱元璋言罢,自顾背着马皇后朝坤宁门外去了。朱福提灯,在前引路。 殿内众人相继鱼贯而出,远远跟随其后。 等行于最后一级丹墀时,太子朱标住了脚,未等宗泐施礼,便先施礼拜求:“大师,但求神佛度我母后!” 他这一求,顿使宗泐犯了难。只听宗泐一席悲悯之言:“太子切莫折煞贫僧。” “大师,求您设法救救我皇祖母吧……” 宗泐俯首看时,只见朱允炆正扯其僧袍泪眼相望。 “是啊,大师。您乃大德神通之人,定会有法子的。”说这话之人乃是吕嫦安,但见其拂袖拭泪,泣语哀转。 宗泐沉思片刻,说:“非是贫僧不与相助,倒是这命中寿数俱为司命所属,贫僧亦是无能为力呀。”众人听闻,个个无望悲啼。此时,但听宗泐说了下话,“不过,如今尚有一法,不知可否一试。” 太子朱标连忙拉过其手,道:“大师快说,是何法子?” “文殊宝锦。” “文殊宝锦?” “正是。此物可驱灾疾,可避邪祟。” “这文殊宝锦尚在何处?” “正在宫中。”宗泐道。 朱标闻说,立马转头问向庆童,“庆公公,可知此物现存何地?” 庆童回说:“回太子,此时就供奉于太庙之内。” 宗泐听闻,沉舒胸中之气,暗暗摇头。 “那还不快去取来?” “可是……”庆童似有顾及,故显犹疑。 “可是如何?”朱标追问。 “皇上已下成命,那宝锦如今已配享太庙……”诚童回说,余光已瞥向宗泐。 “只管取来便是,如父皇责问,自有我一人担当!” “这……”庆童故作踟蹰,随后又佯装迫不得已,唉声摇头,“也罢,请太子与大师随老奴速去请来便是。”他说着,转身欲去。 此时,竟见朱允炆抢先一步步下丹墀:“父王,儿臣也去!” 话说朱元璋身背马皇后缓缓而行,一路上穿御道,过宫桥,不知不觉出了午门,并从阙右门走向社稷坛。而朱标等人紧随其后,从阙左门去向了太庙。 先说,朱元璋与马皇后没过多少时候,便来到社稷坛道场东侧棂星门下。 举目望去,顿如入了两年前坛祭前夜那场梦境之中,只觉刹时间四门倾倒,力镇众鬼之象匆匆过目。当即感慨道:“浮生若梦啊……” 马皇后贴着他耳根轻言道:“皇上,这梦可是累了?且把为妻放下吧。” “你就踏踏实实伏在朕的背上。朕是累,但这梦中爱妻相伴,朕还是倍感轻快了许多。” “此时还觉轻快?” “不是轻快,而是痛快!” “为何?” “这一生,江山在背,似岳如芒,压得朕劳形渐衰,倍觉老朽。唯有此刻,如似华年正盛,血气方刚。” 说着,他耸耸身子,“搂得再紧些,带你进去好好看看咱的家,咱的江山!”说罢,洒脱跨进门去。 他身负马皇后一步步迈上石级,踏上坛去。此时,社稷坛四周明灯高挂,头顶正是明月当空,映得脚下那五色土熠熠生辉,而正中的“江山永固石”亦显得越发庄重巍峨。 又行几步,二人来至那石柱脚下,朱元璋曲下双腿,使马皇后缓缓落地,道:“来,就陪朕背靠这神石,稳稳地坐着。此石虽出无稽崖,却演大荒变荣华。”言罢,二人缓缓弯下身来,背倚石柱坐定。 马皇后紧握朱元璋手臂,静静靠在其肩头,眼望月光相照,笑目道:“虽说中秋已过,可那月光却不逊满月明媚……” 朱元璋望去,心生感慨,借以苏东坡的《水调歌头》抒怀道:“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马皇后借下言抒发欲去之殇,道:“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 朱元璋紧紧将其搂进怀中,顺那词境道:“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马皇后泪眸含笑:“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 朱元璋却显悲怨:“不应有恨,何事常向别时圆?” 马皇后借以劝慰:“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朱元璋直抒胸臆:“但愿人长久!” “千里共……婵……娟……” 此情此景,足令人泪满襟怀。但听作者者一曲《明时月》: 『这一世阴晴圆缺,问世间谁人能解?回头看浮生若梦,从头越鬓发如雪。 长烟里豪情万丈,情深处沆浪千迭!到如今龙轩凤阙,唯不变当年明月。 转朱阁,举杯邀明月,月如钩,勾起情丝结。照无眠,对影花前月,月光下,一花一世界。 看人间,多少离合事,看悲欢,明明复灭灭。若不是金樽空对月,就是对月朝天阙、空悲切!』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另一头,朱标等人已从太庙取回那文殊宝锦。由朱允炆托在手中,忙不迭朝社稷坛方向而来。众人自出了阙左门,便横跨午门前御道朝直奔阙右门。 为救马皇后,宗亲们都将最后一丝希望寄于那宝锦之上了。想到这儿,年幼的朱允炆心急如焚,倒腾步子奔跑起来,直引得吕嫦安在后头连连呼唤其小心磕绊。 不料,当众人前脚刚过阙右门,朱允炆果然一跤跌倒在地,顷刻间摔得个扑通闷响,那文殊宝锦亦被抛出很远。此物落地时,他分明瞧见那锦中射出一道金光来,光束直冲霄汉。抬头望去,复见锦光所到之处,荧惑骤亮,流光飞溅,直射得南斗六星忽明忽暗。旋即,竟见一束红光自西而来,朝寿昌宫方向飞射而去,顷刻间消失无踪。直引得后头追来的一道紫光似是跟丢了猎物一般,在半空里晕转了片刻,最终朝皇宫西南方的官宅划去…… 那般异象,着实看呆了这六岁小儿,使他顾不得周身疼痛,伏在地上,直朝后头一行人等连声惊呼:“快看!宝锦发光了!宝锦发光了!” …… 此回未完,下回续说。 第〇二八回 寿昌宫碽妃产异子 徐公宅妙蔷中邪魔 书接上回。 话说,朱允炆手托文殊宝锦,刚过阙右门,竟一跤跌倒,又于宝锦落地的刹那目睹了一番异象,并为此而惊呼不已。 听闻他连声呼唤,吕嫦安与几个贴身的奴婢先人一步赶上前来,一面细问其伤势,一面将其搀扶起来。 “不叫你跑,你偏跑。快让母妃瞧瞧,可有伤到?” “孩儿没事。”朱允炆摇头回说,可那手上已被蹭破了皮,吕嫦安捏着帕子擦拭时,不觉嘶嘶叫疼。 “你这孩子,还说不痛?”有道是伤在儿身痛在娘心,吕嫦安满心疼惜溢于眉宇,转眼都化作了一股子怨恼,瞬间扎进了一旁的太监眼里,沉声骂了句“没用的东西!” 那太监窥眉怯目,不敢言语。却听朱允炆开了口:“母妃,莫怪崔渊,都是炆儿跑得太急了。”说着,又顿显满眼惊异的神色,“母妃,那宝锦发光了。” 吕嫦安瞥她一眼:“你这孩子,说的哪门子浑话?” 朱允炆寡着小脸儿辩解:“儿臣分明瞧见,那宝锦真的……” 吕嫦安未等他说完,就立马竖指按了他的嘴唇,草草张望一眼正朝这头匆匆赶来的朱标等人,转头又哄道:“不许胡说!我等皆未瞧见,定是你一时磕碰,看花了眼。” “可……”朱允炆分明有些急了。 可偏逢此刻,竟听社稷坛方向传来朱元璋一阵悲号,接着便是朱福一声哀唤:“皇后娘娘殡天了!” 听闻这一呼,众人顿如惊兽,顾不得眼前任何,一哄声呼天抢地,纷纷朝社稷坛涌去,任凭那块文殊宝锦被孤伶伶丢在阙右门旁,未出片刻便遭人趁火下了劫手,塞进了袖中…… 余下诸事,化繁为简。只说马皇后仙逝之后,举国披麻,八方凭吊。仅是这丧忌禁期就持续了整整百日,足可见这马氏于大明君臣与万民心中分量几何。 说话这一日正是八月三十一,马皇后仙逝头期。 东宫吕妃处所。 一早,宫婢雪鹤刚为吕嫦安梳好孝髻。 “记着,回头将本宫这些佩饰都收了罢。本宫要为母后颂经服孝三年。”吕嫦安这头说着,那头却从镜子里打量雪鹤的反应。 雪鹤未动声色,只顾照她吩咐收拾梳妆台上的金银首饰。 吕嫦安瞄着她暗舒一股子闷意。又存心问了句:“你说,本宫后头该如何是好?” 雪鹤打梳妆台上叩好一只装满首饰的紫金奁,转头将那物件抱在怀里,面无表情道:“娘娘无需粉饰,本色就好,雪鹤不过是个奴婢。” “你……” “这也是皇后娘娘的叮嘱。”她说着,附耳过来,“娘娘只管放开手脚去做便是。”说着,二人四目相对,吕嫦安渐显会意。 “娘娘。”霜鸾一面唤着,一面入了阁来。 吕嫦安略整心绪,转头问话:“小王爷可已动身?” “回娘娘,此刻已在前往亁清宫的路上。” 吕嫦安一声叹息,“可叹我儿,小小年纪竟能与我等成年之人一样劳顿,也不枉母后生前对他那般怜爱……” 雪鹤搭茬道:“自皇后娘娘仙逝这七日来,小王爷也一直茶饭不思,身子日见羸弱,况这宫中祭奠还要持续二十日方可完结,可否知会太医院使人随侍在侧?” 吕嫦安目现疼惜之色,却摇头回道:“皇上近来时常水米不进,只有儿孙陪他同受,方能彻动其心,予以进食。” “娘娘……” “放心,不会有何大碍的。太子日日守在几筵殿,不能回宫;这些时日,就让小王爷陪在皇上身边以慰其孤苦之心吧。” “是。” 吕嫦安感慨道:“话说回来,像父皇对母后这般盛情,确是古今难寻。做女人,此生能得夫君这般深爱,再是辛苦也值了。” 雪鹤道:“皇后娘娘一世仁德,恩泽天下。故而死后令人感念不忘,哪怕万世之后,也会名垂不朽。” 吕嫦安会心一笑,应和说:“是啊……是啊……母后仁德旷古烁今,实为我等女流表率。”言罢起身,“走吧,过会子,几筵殿那头还有百余命妇需本宫招呼。” 这主仆三人相继步出殿门,还未步下丹墀,就见宫门外有人吵嚷。 “让我进去,我有急事报请太子妃定夺。”说这话的正是寿昌宫碽妃的侍婢雨燕。 守门的太监耀武扬威道:“你个冷宫的贱婢,能有何事?太子妃是你想见就能见的?” “不知死活的东西!”雨燕一声喝骂,指向那太监面门就是一通斥问,“若是出了人命,只怕你全家性命也抵偿不了!快让我进去!” 那太监张开双臂,横在她面前,趾高气扬道:“嗳……你个该死的贱婢,今儿就不让你进去了,怎么着?” “你个狗奴才!”雨燕一时情急,竟朝那太监抽来一计耳光。 这太监未及躲闪,致使那巴掌正着额际。当即一面捂着面门呲牙咧嘴满口“贱人”地唾骂,一面欲作还手。 “崔渊,发生了何事?”吕嫦安近前问道。 那太监忙欠身施礼,“娘娘,这贱婢……” 雨燕冷不防将他扯向身后,施礼道:“奴婢见过太子妃。” 吕嫦安见她那般性子,上下打量一眼,棉里藏针地问道:“不知你是哪个殿阁的婢女?竟这般莽撞。” 雨燕欠首,回说:“奴婢雨燕,是碽妃娘娘的贴身侍婢。因有要事求见太子妃,一时情急,故此冲撞,万请太子妃恕罪。” 这“碽妃”二字听得吕嫦安双眼彻明。待其转眼朝崔渊递去一眼厉色后,又故作亲切,向雨燕伸手示意其平身道:“既有要事,速速禀来。” “回太子妃,碽妃娘娘怕是要早产,此刻母子性命堪忧。这宫中上下都在忙着为皇后娘娘服丧之事,奴婢求助无门……” 吕嫦安一听,当即朝崔渊怒骂:“该死的奴才!”直骂得崔渊怯怯退后。 “皇后娘娘临终前有所嘱咐,教奴婢凡遇后宫要事皆来请您裁夺。” “毋庸多言,快带本宫速往寿昌宫就是。”吕嫦安一面动身,一面朝自家侍婢吩咐,“雪鹤,你且速往几筵殿,诸事但请崔妃娘娘代为照应。”雪鹤得令速去。“霜鸾,你速去召集本宫侍婢,前往寿昌宫听候调遣。” “是。”霜鸾得令,转头奔向东宫殿阁。 此时,又见吕嫦安回头朝崔渊斥令:“不知死活的东西,愣在那儿做甚?速往太医院,传本宫旨意,请刘院判速派几名医术精湛的医女速往寿昌宫。” 崔渊怯怯领命。 “麻利着点儿!碽妃娘娘若有何闪失,本宫要你的命!” 这一声催使,直惊得崔渊奔命似地去了。 片刻过后,寿昌宫内人已集齐。 暖阁之内,众医女正为碽妃接生,宫中侍婢亦是忙得不可开交。 此时,吕嫦安一面随雨燕跨进宫院匆匆直奔堂门,一面追问:“碽妃娘娘几时出现的临产征兆?细细说来。” “回娘娘,是七日前夜里。” “这么说,正是皇后娘娘殡天当晚?” “正是。” “为何当时不来报与本宫?” “奴婢本是要报的,可是碽妃娘娘一再说还未到时日,便强忍腹痛不准奴婢来报。” “那时已有腹痛?可是膳食不当?抑或意外闪失?” “膳食并无不妥,亦无磕碰。只是……” “只是如何?” “当晚娘娘说她凭窗时忽见社稷坛方向有金光冲天,致使荧惑犯了南斗,随后便腹痛不止。不知可是一时惊悸所致?” 吕嫦安听闻一怔,当即停下步子,沉吟之间若有所思,随后又问:“那异象你可亲眼得见?” “当时奴婢虽在娘娘身边,却并未得见。可娘娘却说她分明瞧见了。” 吕嫦安听后略显踟蹰,思忖之间深舒出一口气来。 这档口,但听雨燕轻唤。于是,便回过神来说:“许是看花了眼,惊吓所致……今后有事定要及时报与本宫,倘若耽搁娘娘母子安危,本宫可要拿你是问。” “奴婢遵命。” 说话这吕嫦安进门后,诸事比马皇后生前所为更要周到三分。众人在其坐镇调遣之下忙活了整整几个时辰,正近未时,那胎儿总算是落了草。可碽妃却因气血虚耗殆尽而一时昏厥。 暖阁内,众医女施救之时,雨燕将那婴孩抱出暖阁来给吕嫦安过目。 “是男是女?”吕嫦安急问。 “回娘娘,是位皇子。”雨燕神色却未见十分欣喜,“只是……” 吕嫦安见那那般神情,问道:“只是如何?” “娘娘您看……”雨燕说着,便掀开这婴孩襁褓,以致其胸膛裸露出来。吕嫦安不看便罢,定睛看时,讶然一惊。竟见其胸前似有一道降红的勒痕,那痕迹初看似蟠龙绕身而来,细看时又似被藤索缚绑所制,且颈窝处尚有一块如似桃心叶子形状的朱砂记。 “这胎痕如此怪异,不知是福是祸……”吕嫦安不免暗中嘀咕,可说出口来却是“乃是脐带勒痕,毋庸大惊小怪。” 此时,暖阁内传来医女回报:“碽妃娘娘醒了。” 吕嫦安听闻,无心多作深思,却借机支走雨燕,道:“快去亁清宫报与皇上,就说碽妃娘娘已诞下皇子。”言毕,顺手将那孩子从雨燕臂弯揽入自己怀中。见雨燕出门而去,她又朝一旁的崔渊暗递了眼色,那崔渊便悄无声息地来到身旁俯耳听候吩咐。 吕嫦安低声道:“速往钦天监,查查七日前那夜天象如何。” 崔渊得令,速速而去。吕嫦安复看一眼那孩子身上胎痕,随后合好襁褓,转头有说有笑跨进暖阁…… 话说这日怪事无独有偶。 魏国公府西园,环碧山房,佛堂。 房内布置亦如宫中祭奠一般肃穆,到处素披白遮。 孙氏携其子徐增寿刚于佛堂前上香祭拜过。此时,正亲手为案上一尊文殊菩萨系上一领大红的披风。心中暗谢道:菩萨有眼,深恤妾身命苦。而今终使妾身得见天日……” 徐增寿不知其由,满目不解地问道:“娘亲,此时正值皇后娘娘丧忌之期,您却为何要为那菩萨披红?” 这孩子算是问个正着,只见孙氏面对菩萨定身沉吟半晌方才回过身来。乍瞧去,她虽是目含浅笑,却可清楚看出大病初愈之态。 且听她巧言解释道:“在为娘心中,皇后娘娘便如这菩萨之身。而今她老人家虽已荣归仙班,理当披红才是。” 徐增寿一知半解,只是懵懵懂懂应了个“哦”字。 却说此时,竟见那周嬷嬷慌慌张张跨进门来,进门便禀:“夫人,蔓儿小姐又在哭闹了。” 孙氏听闻一面欲出门去,一面嗔怪道:“这孩子,究竟哭得个哪门子丧?” 周嬷嬷应声道:“小姐这都闹腾七日了,终日尽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儿。以老身看,许是招了哪路子邪祟附身……” 孙氏低声斥道:“莫要胡说,何来的邪祟附身?都是被你们宠坏了。” 说话的工夫,二人已来到逐月楼外,但听闻里头传来器物落地之声,随之便是徐蔓儿的一通哭嚷:“送我入宫!送我入宫……” 孙氏听闻,腔火顿起,气冲冲跨进门去。抬眼望去,竟见徐蔓儿披头散发,紧抱楼中楹柱,早已哭成个泪人儿。三五个侍婢愁容相对,硬是对其束手无策。 那般模样更是引得徐增寿捧腹大笑,“娘,你快瞧她那模样……哈哈哈……” “住口!”孙氏喝道,随后又指向徐蔓儿,大喝:“给我过来!” “快送本仙进宫!我要入宫!” “你个黄毛小儿,进宫做甚?” “神木跑了,本仙要去把他捉拿回来!” “你……”听她那般痴话,孙氏有些慌了手脚。于是,复将满腔恨火一股脑全都发泄与几个侍婢身上,“都是你们这群烂舌头,平日闲得无事,尽给她讲些无稽的鬼话!” 几个侍婢听她这般责骂,当即跪地慌言慌语道:“小的不敢,小的不敢呐……” 孙氏指向徐蔓儿下了令:“把她给我弄到佛堂去!” 周嬷嬷道:“夫人,去佛堂做甚?” “瞧她那般疯癫模样,许是只有菩萨能使她清楚……把这孽障给我弄过来!” 谁知,徐蔓儿听她这样一说,把那楹柱抱得更紧了,扯起喉咙哭喊道:“我来寻神木,不跪那愚物!” 欲想看个透彻,后文自有交待。 第〇二九回 诡妇人哭丧表忠心 稚皇孙童言助才子 话说,马皇后薨逝二十一日后。 宫中大行袝礼,迎马皇后灵位配享太庙。自然又是一场浩大的法事。一时间,戟门内外,须弥上下,处处彰显一派敬天法祖之庄严。 丹墀之下,太子朱标奉引马皇后木主而来;后头有秦王朱樉、晋王朱棢、燕王朱棣、周王朱橚、楚王朱桢、齐王朱榑、潭王朱梓、鲁王朱檀,连同蜀王朱椿、湘王朱柏、豫王朱桂、十四皇子朱柍、十五皇子朱植、十六皇子朱栴等十数位未成年的皇子依序列队随行;其后是以太子妃吕嫦安为首的众王妃分别携各家世子及齿序次一等且年满三岁以上的皇孙共数十人;再往后是以朱元璋长女临安公主及其夫李褀为首的众公主及各家驸马、子女又数十人。 如此仪仗已是空前,两侧另有三公九卿携文武百官夹道叩迎。放眼望去,处处素绫垂奠,麻衣重孝。 又耳闻得丧乐挽歌伴作僧颂道赞此起彼伏,教人不得不生出十分恭敬、万分悲壮来。 须臾之间,朱标已率众皇子奉木主入了享殿。此时,朱元璋正于早已置好的灵坛前立身迎候。待行至其面前,朱标跪地,高擎木主,垂泪恸告:“儿臣今迎圣母英灵归享福居,恭请父皇携引归位。” 朱元璋亦是目涌悲痛之色,探手纳那木主于怀中。 此时,只闻大殿门口传来掌仪官唱诺:“圣母荣归,万方恭颂!” 一时间,大殿内外齐声和道:“圣母宏慈,英名永垂!恩泽四海,惠及万世!” 再说朱元璋,其闭目遮泪之间,将那木主缓缓置上灵坛,上上下下抚了又抚……末了,还是涌下泪来。添罢灯油,又奉了香烛,其由衷称诵一律来,以述其妻平生功德。书者将其题为《牡丹叹》: 『半世烽烟半世霾,火海刀山伴君来。 拼却明时年华尽,换得险处愁云开。 倾情无争闺中事,慈心有安天下才。 牡丹贵气人争羡,可知吾妻真胸怀!』 颂罢,又对那木主深情道:“这一生朕亏欠你的太多太多了。待朕百年,再拥你同穴而眠,酬还爱妻恩义……”这般心声,显得越发悲怆。 而此番衷肠,俱被在场者听个字字不落,而朱元璋之悲痛亦被那正在人堆里跪拜的朱棣窥个真切无余。 此时,但听殿门外,庆童宣读悼文旨意:“众卿听表。今值皇后马氏秀英袝祭之日,吾皇述曰——朕自幼父母先逝,手足相继随往。甚感孤苦之怆,倍受无傍之殇。幸蒙上苍怜恤,得遇贤妻马氏秀英相慕追随,三十载祸福与共,半生中患难相依。历水火而未易初心,遭灾疾而愈坚山盟。而今追忆,前有怀饼济朕之情、负朕伤体避祸之义,后更兼辅进忠言之贤、忧念万民之慈。其身怀蔡、卓之才,有超二窦之德。此为古今裙钗之表率、首当巾帼之大榜!为夫,得此贤妻乃家之大幸、生之大幸;为君,得此德后乃国之大幸、民之大幸!因此,自其薨逝至今,朕日日不得安寝,每每垂念,必是泣哉!惜哉!哀哉!痛哉!” 一时间,千人悲怀同应:“圣母恩泽,万民同戴!” 悼文又道:“今日,九月庚午,朕奉天赠谥马氏秀英为‘孝慈皇后’,祭告我朱明祖庭,迎马氏配享,以受万世敬仰。自此后,朕有生之年,誓不立后。此事拒议!钦此!” 此旨一出,墀下臣工个个面面相觑,顿无声息。 倒是那朱棣伏在人堆里,晃悠两眼乌珠,勾身引颈,先声大呼:“我母灵佑,社稷安泰!父皇宏慈,帝国万代!” 此言一出,顿挟得众皇室子孙纷纷学舌。继而,又引得无数朝官宫吏一通山呼海啸。 随后,又闻太常寺唱仪官,高宣:“附礼毕,吾皇移驾祧殿献牲祝祷!” 一时间,众皇子纷纷动身跪让,朱元璋在庆童搀引之下,朝那灵位三步一回头地向殿外踱去。其间,又朝人群里唤道:“炆儿何在?” 三步开外,朱允炆早已泣作泪人,对皇爷爷所唤置如未闻。倒是那吕嫦安,未动声色地轻扯了他袖边,忙代其回应道:“回父皇,炆儿在此。” 朱元璋见那孩子泪满清容,又湿了衫襟,不免越发潸然,目垂老泪,伸手唤道:“到皇爷爷这儿来……” 吕嫦安闻说,连忙扶了朱允炆,明言泣语,暗施推力将这孩送至了朱元璋身边。 朱元璋牵起允炆小手,故作感慨道:“满堂儿孙……今见此真,朕与皇后之心可慰矣……”言罢,自顾与那孩子提携而去。 此言一出,性浑的不知所以;窍通的缩颈不语;还有那心明眼亮又揣着十分诡谲的倒是越发悲啼。 但说那朱棣哭哭咧咧,伤悲得有气无力。又引得众位皇室子孙伏地悲啼,哀声不已。窃眉虎视间,窥见那祖孙二人跨出门槛,眉间渐显出一丝妒意来。 谁料,那朱元璋跨出殿门后,竟不知何故,忽地转过头来朝殿中祖位灵案之上眺望而去,眉心渐渐拧作一团,似是发觉有何不妥,又半晌没有言语。 那一瞬,惊得朱棣立马垂头缩颈,继作哀状。有道是“伺机窥觑眼前星,未觉身后有人盯。”殊不知,他这一丝细微的举止,早被七步外的吕嫦安尽收法眼。而这吕嫦安又怎么会想到,她那一眼,又被朱棣一旁另一皇子“周王朱橚”以眼角的余光捕捉个分明…… 四日后,奉朱元璋旨意,效法宋礼:凡五品以上武官和三品以上文官家中受封的妻室,必须身着素服集于乾清宫服号丧之礼。 大殿门外,丧幡高悬。自是千红一哭、万艳同悲。 别以为这“号丧”之礼不过就是来拼丁凑数,敷衍个过场罢了。殊不知,能上得了这等台面之人,个个都怀着通身的本事。市井里常言“妖多了自然斗法,神多了必弄鬼煞”,更兼这乾清内外俱是些素日里善使妖冶惑人,装神弄鬼之辈。众家妇人,老少齐跪,个个麻衫加身,孝布遮头,竟相攀比着哭得此起彼伏,昏昏惨惨。众生百态,无所遁形。 照例,此等盛况本无那孙氏立椎之地,毕竟其除了仅是个公卿下妻之外,当下还尚无任何身价可言。倒是这太子妃吕嫦安,为图来日早做了绸缪,特吩咐下面为其独破成规。 且说这孙氏跪于号丧者中,大有鸡群鹤立之态。虽说其仪容着装与众家妇人无异,身骨娇小亦无那般洪浑的腔底,单看那股子状如处子一般香泪沾襟的哀韵,再配上一副俨如坤道、姑子那等合掌诵祷之虔诚,必然是自抬个身价上青云,又压个旁人不见头。 近看时,又见她颈上不知何时揪出二指痧,眼皮儿不知何法攻得似雹瓜。那头是鬼哭神号鸟兽惊,这厢是垂泪不语草木动。反倒正应了诗文里那席妙语——此时无声胜有声。 此等哭法,在那些墨守成规之人看来,许是会担螓蜒点水之嫌;于一干不明就理之人眼中,亦会有标新立异之见;然在那位对坐之上领衔督礼的太子妃心里,却偏偏揣度出十分悲痛之态伴作万分忏悔的用心来。 这仪程前前后后聒噪了三个时辰,正进午时,终算见了烊头。 但见庆童打乾清门内现了身首,一过门槛便悠悠来至吕嫦安身旁,勾身附耳知会一番,见吕嫦安点头应允,便朝阶下众人昂然高宣道:“哭幡礼毕!请诸位良姊移步几筵殿沾福谢恩。” 这令一下,众妇人纷纷起身,欲随都知监前导太监离场。这档口,偏又听闻有人呼救:“夫人!夫人!诸位王妃,这夫人害了晕症……” 众人回头看时,吕嫦安、临安公主等皇家女眷已然步向那厢。却说那晕倒之人并非别个,正是孙氏。但见她牙关紧闭,面色如纸,倒显得一双红肿的眼皮儿越发出彩。 “让开。”吕嫦安近身后,蹲下身来,纳了孙氏头颈担于自家臂弯,又接连轻唤了两声“孙夫人”,旋即朝身后的崔渊吩咐道:“快去唤个医女来。顺脚于门外将孙夫人的随侍叫进来。” “是。”崔渊得令赶忙去了。 正说时,竟见燕王妃已到身旁,见孙氏那般模样,忙俯身急声轻唤:“姨娘……姨娘……”急中又问向吕嫦安,“长嫂,这可如何是好?” 吕嫦安见她这般情急,佯作安慰道:“妹妹莫急,此处自有嫂嫂安顿。你且先行几筵殿代为周全就是。” “这……”燕王妃似有顾虑,末了还是应了句“也罢,有劳长嫂费心。” “放心便是。快去吧。” 燕王妃听她如此回应,也只好匆匆去了。 随脚儿的工夫,周嬷嬷已匆匆到来,近前便欲作哭号,那口里刚吐出个“夫人”二字,便被吕嫦安一眼厉色塞了声门。此时方知,定是怕扰了殿内君王。 “本想着今日排场,你府上理应出个女眷露个头脸才是,却不想竟是这般田地。” “回太子妃,”周嬷嬷趁机哭诉道,“我家夫人身子向来康健,可自皇后娘娘殡天以来,她就终日悲泣哀祭,茶饭不思的。这到了还是……”那婆子说着,便抹起老泪来。 吕嫦安顺势赞叹:“倒也可怜她这颗孝心了。”说罢,又支使随侍的宫婢道,“快去瞧瞧,那医女如何还未来到。” 说来也巧,那宫婢刚去,就见朱福捧着一本奏章进了庭门。瞧见此处情形便跨近前来询问:“娘娘,不知出了何事?”话音落时,已将吕嫦安臂弯上那颗脑袋打量个全乎。于是,晃悠眼珠暗里略作观摩,又故作关切地朝两旁侍婢道,“怕是一时体虚所致晕厥,只需寻常小技即可使其苏醒,何苦劳烦娘娘陪这儿焦心?” “是何小技?”吕嫦安问。 朱福一面回禀,一面顾视孙氏情态,字字吐得干脆,“回娘娘,只需以钗锋刺其人中即可。”他话音刚落,分明瞧见那孙氏双睫一丝微颤。于是不免暗作一声嘲骂。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如何使得?” “娘娘觉此法不妥,但以拇指抠其人中也许亦有奇效。” “也好。”吕嫦安听闻此说,无奈硬下头皮,依照此法做了。可指尖刚触孙氏人中,竟分明感觉其嘴唇似有戒备地微绷起来。这一丝细微反应,顿使吕嫦安心生蹊跷,抬头看向朱福,却见朱福眼中隐现心照不宣之意。 一番巧弄,孙氏自然省了人事。但见她缓缓睁开双眼,深吸一口气,却未言语。此时,又听朱福朝吕嫦安欠身开口道:“得,孙夫人醒了。小的也该进去复旨了。” 吕嫦安点了头,朱福施了别礼。一手托了奏章,一手甩向后腰,扬长去了。 再说孙氏这头,即便是假戏,总该有个谢幕的时候。为求个好收场,她很适时宜地动了身子,朝吕嫦安纳头便拜。这吕嫦安何许人也?本就擅弄机关,自然深谙弄机之法。于是立马顺势忙做搀扶,佯作一副惺惺相惜之态,心中也早就盘营出容后交集的路数来。 另因正事所使,这吕嫦安并未容这对戏之人千恩万谢,忙使人将孙氏送回府去,好生调理。一席体恤忧怜之言更是不在话下。同时,又命侍婢取了人参养容丸一并送至府去。 再说此刻朱福入了乾清宫,一路捧那文书直奔仙楼。 这仙楼本是倚此宫后檐所置的二层书阁,其中路径略显曲折,欲上此楼,自然不免一番兜转。 话说他临近阁门时,正闻里头的朱元璋向庆童问话:“可是都已退去了?”那声音显得有些倦怠。 “是。这会儿,太子妃已携众命妇前往几筵殿去了。” “为何朕分明听似有人喧哗?” “回皇上,方才……那魏国公夫人害了晕厥,许是旁人一时情急而致聒噪。” 竟见原本靠在座椅上的朱元璋忽地朝前,问道:“魏国公夫人?那谢氏不是已经杖毙了?又何来的魏国公夫人?” “回皇上,本是徐将军下妻孙氏。” 朱元璋似有气恼,倦声喝道:“放肆……区区下妻,岂可入得这等排场?” “这……” “说。是何人擅破此规矩?” “回皇上,是……” “老东西,这是存心倒灶啊。”朱福知那老奴定是想存心挑出事来,于是正欲开口打断那话儿,却听得里头另有一语先声夺人。 “皇爷爷,是我母妃。”说这话的是朱允炆,此前就坐于朱元璋案侧工书《孝经》。 “是你母妃?” “是。母妃说,今日哭幡虽是妇人之事,但国本体大。况那魏国公身为三公之首,这等排场若无个人来打个招面,在那些明事儿的人眼里倒是无所谓有,无所谓无。”朱允炆打量了一眼庆童,接茬道,“可若在那些专好离间君臣之心的人嘴里,说不得又会弄出哪些是非来呢。凡事,大局为重。母妃说,便是皇祖母在世,也会这样做的。” 这话说得朱元璋噗嗤一声冷笑:“如此说来倒是朕昏聩喽?” 这孩子处变不惊,稳稳回道:“在孙儿心中,皇爷爷乃是世上男儿的榜样,万不可妄自菲薄,伤了我等男儿之心。”言至于此,他嘟哝小嘴,显得一副感同身受模样,“可单单您又是个重情之人,自皇祖母仙逝以来,日夜伤情以致诸事无法静下心来思度也是有的。” 朱元璋一听,开怀大笑:“你个小东西呀,真是爱煞朕了……”说话将其搂进怀中,在脸上贴了又贴。 在众人看来,此笑算是破了天荒。自马皇后仙逝以来,宫中上下就从未见他这样笑过。于是引得一干侍奴也纷纷笑了,连朱福在门外也听得含笑点头。倒是那庆童,被冷落在侧,满脸皮笑肉不笑的,又打胸中暗压出一丝晦气来。 随后,朱福趁那火候朝阁内开了口:“启禀皇上,太子政报烦请定夺。” “进来……” 朱福闻允跨进殿来,距离三步之外,那庆童先迎一步接了奏折。 朱元璋道:“朕不是说了吗?凡事太子代朕裁夺即可,何故一再来烦朕?” “回皇上,此事虽非紧要,然却关乎天下万千儒生舆论,况诸位臣工又对此处置之见一直僵持不下……太子毕竟暂为辅政,故有裁夺偏颇之虑,才请皇上示下。” 朱元璋面露败兴之色,扯过那奏折细看开来,却越看越觉喜也不是,怒也不是。直至最后,竟一把将那奏拍于案上,嘲骂道:“好个目中无人的东西!” “皇上……?”朱福轻唤,以等示下。 朱允炆又唤:“皇爷爷,您怎么了?” 朱元璋道:“陕西布政史司张允昭奏报,说是真宁有个名叫景清的儒生,于十年前正考和今岁恩科高中两次解元,却拒不进京参加会试。” 庆童呼应道:“这分明是在明目张胆地藐视圣恩呐。” 朱元璋问向朱福:“吏部与礼部是何见地?” “回皇上,礼部认为此人藐视国法体统,故此当诛,以儆效尤;吏部以为此人当属大才,为当世读书人之表率,倘若杀之恐会伤了天下儒生进取之心。” “反正都叫他们说了。太子作何态度?” “太子以为,此人不仅不可杀,反倒应与重用。” 朱元璋道:“仁慈有余,威震不足。”回头转向朱允炆,“小东西,你说呢?” 朱允炆略假思索,道:“那就把皇爷爷的威与我父王的仁合着用?” 他这一说,引得朱元璋和朱福双双目露惊喜。 “好手段。快说说,你想怎么个合用?”朱元璋笑问。 且不说朱元璋何等欣喜,仅凭这“你想”二字,就足使在场者看出这孩子来日风光了。 朱允炆眨巴眸子,搔搔脑门道:“孙儿想,那景儒士好不容易熬过十年寒窗,却拒不进取,要么真有旷世之才,要么确实目中无人。可无论他是这二者中哪一类人,只管招进京来且让他再熬个十年寒窗,十年之内不准他复考便是。” “这是为何?” “书上不是说吗?‘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孙儿日日苦读恁多书,却不及他千分之一的成绩,可那景儒士轻易得来却不珍惜……倒不如罚他十年禁考,叫他懂这个道理便是。如此一来,朝廷对此人的威也施了,对天下儒生的仁也尽了。岂不两全?” 朱元璋开怀大笑,“好啊!好啊!孺子了得!孺子了得!”夸赞之间,再次将其紧紧揽入怀中,亲昵之至。接连又是喜泪爽叹,“皇后啊……子孙有望喽……”随后又朝庆童道,“照此旨意,即刻召景清进京。” “是……” “叮嘱下去,不可伤辱于他。” “是。” “进京后,就叫他到应天府学去做个杂役,也免得十年光阴终朝空耗。” “遵旨。”庆童连连应声去拟旨。 此时,又见朱元璋朝朱福道:“回复去吧,转告太子,此事已被他儿子宣判了。” 朱福早已喜上眉梢,忙不迭应了诺,乐癫癫跑出门去。 他前脚刚走,就闻朱允闻附在朱元璋耳边低声道:“皇爷爷,若那景清进了京,孙儿可否前去一见呢?” 朱元璋笑问:“为何?” 朱允炆狡黠一笑,道:“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何况他有那等才学?” “小小年纪,就有爱才之心。皇爷爷准了……”说罢,紧贴其额头晃晃悠悠自语道,“祸根渐净,子孙有望,皇后啊,放心吧,朕总算可以安枕天下了……” 又数日,东宫暖阁。 吕嫦安才用过午膳,霜鸾正收拾碟盏,雪鹤手捧痰盂服侍其漱了口。抬头时,竟见崔渊匆匆进殿复命。 “回娘娘,东西都已送过去了。” 吕嫦安问:“那孙氏如何?” “依小的看,已无大碍。” “可曾见到燕王妃?” “见了。小的刚进门,燕王妃随脚就到了。” “如何应的?” “燕王妃说明日便准备回北平去了,临行前回府中顾看一眼家事。没想到,府上荣得娘娘垂爱眷顾,此去倒也放心了。临行前,还让小的代为谢恩呢……哦对了,娘娘,小的出门前竟见了一僧一道入了那府。” “一僧一道?可知何事?” “听府中婆子说,像是孙氏小女招了魔障哭闹了月余,这才请大士前去作法。” 吕嫦安点头,道:“小孩子家家,弱不经事,招魔染秽也是有的。”说着又问,“燕王可有同往?” “回娘娘,并未同往。” 吕嫦安自语道:“这就对了,许是这会子正在皇上宫里弄情哭别呢。”说罢,便朝霜鸾吩咐声“递过去吧。” 霜鸾得令,自一旁案上拎起一个食盒,递给了崔渊。 但听吕嫦安又作吩咐道:“寻个机会,把这个交给他。” “是。” “就说是碽妃娘娘亲手做的,都是他自幼偏好的吃食,请本宫代为转交。” 崔渊自语:“碽妃娘娘也是,自个身上掉下的肉,一转身连瞧都不肯去瞧她一眼。何苦呢?” “这是本宫命人做的。” 崔渊道:“连日来,这宫中大小事情都够娘娘受的了,竟还有心管他那等闲事。” “你知道什么?本宫是要借这吃食提醒他,时刻牢记出身,别动妄念。” “小的明白了。小的这就送去。”崔渊说罢,转身欲去。 又闻吕嫦安唤他道:“等等……记着转告他,就说碽妃那头,本宫自会常去代为照应,请他务必放心。” 崔渊听后,会心点头,悻悻去了…… 第〇三〇回 怒主下令众寻宝锦 藩王离京父送警言 乾清宫,仙楼。 这一日朱元璋正独坐案前,不知何故满眼怒气。 这时,庆童窃眉窃眼进了阁门。 “皇上……” “人可是到齐了?” 庆童未敢抬头,却窥向朱元璋的腿脚,回说:“都到了,已在下面候着了。” 朱元璋拍案起身,庆童溜溜迎上前去,欲行搀扶,却听他说:“不用,朕还没老到那个地步。”言罢,气乎乎跨出门去,直引得庆童盯梢似地跟在后头。 随后,二人相继迈下楼阶,在隐隐听见大殿里有人言语之时,他刻意提整衣襟,强压了心火,摆出一副难知的神色朝下迈去。 转过殿后团龙屏风时,朱元璋故弄声腔咳嗽一声。 顿时,殿内之人纷纷肃立,示以恭迎。 在场之人有:太子朱标、太子妃吕嫦安、皇孙朱允炆、法师宗泐。 见朱元璋现身,众人欲行施礼。 “免了。”朱元璋冷冷说道,自顾坐上龙椅。自上而下,巡视了一眼众家眉目之后,他终于开了尊口,“朕本不想召你等来的,但有股心火已在朕这心里闷了有些时日了。” 众人听闻不知所以,皇氏三人纷纷纳首;宗泐合掌敬候下言;庆童在侧暗窥众容。 见氛围异常凝重,宗泐还是先行开口:“请圣上明示。” 朱元璋长叹一声,换作无奈腔气,似如诉苦:“泐公啊,那文殊宝锦朕怕是无法物归原主了。” 宗泐虽是早有心理准备,可听他这样一说,也不免心中一震。 朱允炆问:“皇爷爷,文殊宝锦可是那奉在祖庭之物?” 宗泐早知朱元璋用心,当日借锦情形至今历历在目,今唤他前来,又说出那席话来,恐是逢场作戏,找个由头罢了。 朱元璋高瞻其态,对其心中所想早已揣测八九。但又恐高僧认定其早有贪宝之心,借故不还,遂忙周旋:“那经锦乃是佛家至宝,朕本想高奉太庙,沾几日荣光,以求佛法引登普渡,却不想……”言至于此,一通叹息。 此时,朱标问:“父皇,莫不是那宝锦已不知所踪?” 朱元璋厉目相向,斥责道:“还有脸说?若非你当日请那宝锦出太庙,何致于此?” 吕嫦安听闻此说,当即跪地:“父皇!太子当日也是救母后心切,才出此无奈之举啊!如说有何罪责,还望您都算在儿媳一人身上便是。” 朱元璋质问:“此事与你何干?” “当日儿媳也在场,若不是儿媳经管不周,定然不会出现这等闪失。”言罢,暗扯朱标袍角。 朱标会意,连忙跪地。 朱允炆见他父母二人这般情形,亦是跪地泣语:“皇爷爷!孙儿求您莫要罪罚我父王与母后,都是孙儿一人之过……” 朱元璋见他那副模样,顿感一丝心疼,无奈问:“小东西,此事又与你有何干系?还不快起来?” “不。皇爷爷,您不知,那日正是孙儿奉引的佛宝前去救的我祖母,可孙儿刚过阙右门,便失足跌倒,以致宝锦落地。那会子偏又听闻皇祖母薨逝,孙儿一时情急,只顾一心随父王和母妃朝社稷坛奔去,却忘记拾回此物……” 朱元璋眉头一皱,顿时起身,半作责备:“你这孩子……” 朱标夫妇大惊,庆童忙去搀扶。 见此情形,宗泐断定,那宝锦确已丢失,再作多言也是无益。况日前已然亲眼领教过这帝王真容,眼前又见这一家男女老少泣怒相对,又置自个儿这旁人于何地?来日又当何论? 于是,他忙上前相劝:“圣上!莫要动怒。说来,都是贫僧过错——若不是当日贫僧进言说那宝锦兴许能救皇后性命,何置陛下儿孙今日之不义呀?敢问圣上,孝子贤孙,何罪之有啊?” “泐公明见,教朕惭愧呀……”朱元璋听闻,缓缓步下陛阶,又朝殿外高宣,“来呀,快给泐公赐座。”话音落时,两张座椅已至面前,朱元璋亲来相扶,可宗泐却顾看朱标一家三口,不肯独坐。 朱元璋顿明其意,借坡下驴:“都平身吧。” 三人得令,相继平身。 朱元璋引宗泐落座,又吩咐奉茶。随后唤朱允炆近前:“炆儿,过来。”朱允炆靠近前来,朱元璋一手扶其臂弯,一手为其拭泪,又是一番细问,“皇爷爷问你,可要如实回答。” 朱允炆点头。朱元璋问:“你可还记得那时,都是哪些奴婢跟在你左右?” 他这一问,反倒使一旁的庆童一惊,一颗心顿时弹向了喉咙,慌忙勾身欠腹,暗窥那孩子。 “回皇爷爷话,当时夜色昏暗,况孙儿一时慌乱,并未留意……” 听他这一说,庆童终算是松了一口气。 朱元璋一声叹息,回头交待朱标夫妇:“你二人立刻给朕彻查,宫中奴婢,但凡当日在场者,务必逐一盘问。可是明白?” 二人忙回说:“父皇放心。” “必要时,自去唤锦衣卫来,给朕细细地搜!就算把这皇宫翻过来,也要寻回宝锦!” “儿臣领旨。” 宗泐忙道:“圣上,若因佛宝而伤人命,岂非佛祖之过呀?” “泐公放心。”朱元璋故作爽笑,明有所言,暗有所指,“太子比朕仁慈得多。”言毕,回头对朱标夫妇冷言,“速速去查。” “是。”二人纷纷向朱元璋和宗泐施了别礼,宗泐一一还礼后,二人方转身离去。 “泐公莫要多礼,但坐无无妨。炆儿,回仙楼读书去罢。”朱元璋让道,转头又吩咐庆童,“服侍小王爷上楼。” 庆童得令,立马十分精心,万分体贴地牵了朱允炆小手,二人同样施过别礼双双朝仙楼方向而去。 他俩转过锦屏,迈上台阶,庆童提醒其当心,可朱允炆却一面上楼,一面眨巴眸子问道:“庆公公,您老的手心为何湿凉的?” 这一问,突如其来。一时间,这庆童竟不知如何作答,忙不迭敷衍:“公……公公年岁大了,时有体虚之症,手脚时常渗汗。” “哦。可是……”朱允炆欲言又止。 庆童忙问:“可是如何?” “我皇爷爷比您还大两岁呢,他为何不似你这般呐?” 庆童暗压满心虚气,回说:“皇上乃是万岁之身,他老人家的年岁再大,那身骨也康健着呢……对了,小王爷难道真不记得丢失宝锦那会儿,究竟何人在侧?” “记得,我不说!” 这话顿时拧得那老奴心头一阵惊绞,慌忙蹲下身来,抠住其双肩追问:“你记得何人?” “庆公公,您抓疼本王了。”朱允炆撅起嘴巴道。 这一提醒,庆童方知自个儿乱了方寸,失了仪态,于是立马收整神色,皮笑肉不笑地问:“老奴一时情急,还望小王爷恕罪。” “无碍的。可是公公为何情急?” “您想啊,宫中失了佛宝,连皇上都怒了,老奴能不急吗?” “不就是一块大个儿的帕子?有什么了不得的?非要搅得宫中上下人心惶惶的?” “是是是。” “我不说,是因为那几个奴婢经常陪我玩耍。我了解他们,他们都很善良,肯定不会做出那种鸡鸣狗盗之事来的。况且,当时在场的人多得是,如果我说了,皇爷爷若找不到那物件,拿不准一怒之下还会伤了他们性命。你说呢?” “是是是,小王爷仁善,此乃仁爱之举……” “所以说,公公务必要替我保守秘密哟。你要是能替我守口如瓶,我也可以把你当成朋友。” “这……”庆童佯作犯难。 “你答不答应嘛?” 他故作迟疑了一会儿,又作一副迫不得已的诡态点了头。 这时,朱允炆露出了笑模样,伸出手指道:“那好,咱们拉钩钩。谁要食言谁是癞虾蟆。” 庆童一直顾虑万一哪日朱元璋一命呜呼,自家这司礼监秉笔大总管之名,只怕迟早都会因江山易主而落旁人之手。到那时,莫说贫贱,哪怕死活都是任人摆布的。更何况,在他心中,一直深埋着一个惊天的阴谋,正随着时间的推移缓缓酝酿着。不想今日,眼前这小子竟主动向他敞开了大门,道是天公作美,使他渐觉大梦越发美妙起来。 于是他又是挤眉弄眼,又是故弄着满脸褶子,抬手勾住那孩子小指,呵呵答道:“好。拉钩钩,谁要食言谁是癞虾蟆……” 只说,自那日起,锦衣卫奉命于皇宫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抄了个遍,也未见得这宝锦踪影。至于此物究竟落于何处?尚在何人之手?想必诸位看官早已明了,唯有那当局者身如台上一尺烛,未见足下方寸黑。 再说此时,大殿内,朱元璋与宗泐二人还在攀谈。 宗泐浅笑说:“恕贫僧失礼,尚有一言,不知圣上可能入耳?” 朱元璋笑道:“听大师这话,定是一席难以中听之言喽……无碍的,朕岂会不知那‘良药苦口’与‘忠言逆耳’之理?但说无妨。” “那宝锦再是神作,圣上也不该将其奉入祖庭啊……” 朱元璋听闻,瞬间一怔,追问道:“泐公何解?” “有道是‘佛居法坛、神坐道台’此谓各有其位。而今圣上却因一时兴起,将那佛宝奉入祖庙瞻仰,在贫僧看来,此举大为不妥呀……”他欲言又止。 朱元璋急问:“泐公既开尊口,只管说来一听,有何不妥?” 宗泐问:“圣上可信那因果之说?” 朱元璋一息长叹,道:“从前未信,如今老了,倒是越发信了。泐公既已开诚,望请布公。” 宗泐直言不讳:“当年圣上入我佛门而中道废戒,本就欠那时修行一个圆满。而近日,你偏误将那佛宝奉入祖庭,恐是有‘祖欠而后偿’之兆啊。” 朱元璋沉吟片刻,又问:“大师莫不是说,那佛宝怕是会引渡朕之儿孙中某一人剃度为僧,代朕还愿?” 宗泐点头,合掌念道:“阿弥陀佛。当年有求佛门处,还愿须把佛门入。若求明断来日事,惟向因果寻定数。” 这帝王耳闻得老僧诗颂,眼前竟忽地闪现出两年前那场惊梦之中,一少年救驾时手把云磬、劝退众鬼的身影来: 少年身立社稷坛下,朝众鬼劝道:“尔等退去吧!我已向佛祖祈旨,愿用我金尊大宝、九五荣华再换我王十八年春秋。” 他那神魂沉浸其中,许久未能自拔。倒是那宗泐问说:“圣上此时想的可是两年前那一场梦魇?” 朱元璋匆匆回过神来,当即紧抓宗泐双手,满眼苦不自胜,连声说:“泐公渡我,泐公渡我呀……” 宗泐轻拍其手,安抚道:“来日之事来日讨,莫把今日付烦恼。那儿一生对三宝,总比杀身好。” 朱元璋听此慧语,顿时大悟,忙起身欲行大礼拜谢,却被宗泐扶住:“使不得,使不得。贫僧自去,万望尊上以今日为期、苍生为念,方不负天命宏授、此生大任。” 朱元璋扶臂相送,赔礼:“日前宝锦一事,弟子实在汗颜。泐公放心,弟子定会寻回那佛宝,以补此过……” 宗泐再次轻拍其手,笑说:“宝锦一事莫要强求。此物曾先是在尊上梦中现身,而今又于现实中几番辗转……贫僧相信,此中自有缘法。说不准又会牵出多少交集来呐……” “话虽如此,可此物寻不回,怕是要泐公在那主人面前作难了。如是哪日来寻,弟子愿与全力补偿。” 宗泐笑说:“那人物如今不过三岁,还是个只知玩乐、无心金玉的年纪。” “这倒令弟子更加惭愧喽……” “莫要这么说。细想,尊上与那孩子也不失为有缘之人呐。” “甚是。” “这世上啊,有缘未必谋面,无缘何来牵连?若非同是局中人,纵是老死不碰弦。” 朱元璋爽性大笑:“乐公不光大智,更有大才呀!” “不过怡情小弄之吟,尊上过奖。” “是泐公过谦才是。” 二人不知不觉已行至亁清门外,立足作别前,朱元璋开了口:“弟子这里还有一事需劳烦泐公啊。” “皆是分内,何言劳烦?吩咐便是。” “您老也知,皇后自薨逝至今已两月有余。诸皇子服丧之期已满,明日朕便要打发他们回藩地去了。然服孝之行恪不可怠,朕想请泐公代朕于你天界寺中挑十位德修高上之僧,分与诸王随侍左右。一来可辅诸皇子为皇后诵经祈福,二来也可力导其心,善导其行。” 宗泐未假思索,回说:“这是扬法普渡的好事,贫僧定然全力促成。” “那就有劳泐公了?” “哎……不劳不劳……” “泐公好走。” “尊上留步。” 二人各施礼术作别后,各回各处。 只说,宗泐步下丹墀时,竟见姚广孝早已在三步之外等候。见宗泐前来,立马迎上前去搀扶。 宗泐道笑说:“方才皇上所言,你可听得清楚?” 姚广孝回道:“弟子并未听见何事。” 宗泐竟道:“道衍啊,这佛门第四戒就是不可妄语。” 姚广孝依旧硬着头皮装糊涂,“弟子不敢,还请师尊授教。” 宗泐一声叹息:“既非池中物,怎安莲台心?你的时机来了,当去自去。寻你前程非凡梦,还我门中真清净。” 那话,若换作旁人多半都会难以心安,可到了姚广孝这等既有修行,又有野心之人这儿,却不过如同鱼啃石头鸟啄钢,落个嘴破舌头伤。 此程,二人再未作任何言语。 却说这姚广孝自打一回天界寺,便匆匆打点行装,又连夜苦思出一纸蜜言,直至三更方美美睡去。 翌日辰时,虽是初冬天气,却依旧旭阳当空。奉先殿外,法坛高筑,声乐洪鸣。 众藩王、公主携家眷齐集殿下,以行离京前告拜之礼。 另有僧、道两家大德、侍者和文武百官分列左右。 姚广孝亦在其中,暗窥众王之态。 一时间,众人垂首而立,以敬哀礼。其间,宗泐手持金钵,从诸藩王及其家眷背后缓缓走过,行进间一一朝每人背上掸水洒净,以授佛金。 随后,宗泐登坛,坐定莲台。只听唱仪官高宣:“哀毕!众卿跪拜,恭闻圣谕。” 届时,洪音又起,但见大殿檐下,一众奴婢簇拥太子朱标鱼贯而来。 众皇子见殿上来者并非朱元璋而是朱标,皆感错愕。但闻年幼的潭王朱梓对齐王朱榑嘀咕:“七哥,为何不见父王?而是他来充大给兄长们送行?” 朱榑低声道:“说什么呐?人家本来就是老大。” 这档口,鲁王朱檀低声接茬道:“连我都能想到的碴子,两位哥哥竟想不到?” “怎讲?” “这不明摆着吗?都是父王的意思。这是在敲着锣地告诉咱,用不了多久,大位就是他的。” “你个尿窝小子,懂个什么?” 殊不知,那三人的话,早被前头的朱棣听得真真的。那耳朵拿着后头,眼睛却盯着前头,至于这心里头作何盘算,实难妄揣。 “都安分点儿。”朱棣旁边的周王朱橚低声喝道。引得朱檀直对他翻白眼,吐舌头。 这会儿,但见丹墀上头的朱标开了口:“诸位兄弟姊妹,今日由王兄代父皇为你等饯行,并在此转述父王口谕,望与恭听。” 众王大有交头结耳之势,倒是那朱棣与其他几位年长,且懂些事理的藩王率先跪地恭闻其详,一帮年幼的尚不知所以,但听朱福拿起腔气高宣“诸王跪闻圣谕”方使诸子女一一叩首。 且说此刻,朱元璋就隔着窗子端座在大殿之内,耳听门外种种,再次叹道:“仁慈有余,威震不足。仍需历练呐……”见一旁,朱允炆手撑下巴望着他,不觉一笑,拍拍那个小脑袋。 随后,又听朱标奉旨宣道:“自尔等母后仙逝,诸子女千里迢迢归服丧孝,恪尽至诚,朕心甚慰。而今服丧期满,诸子欲回藩地,朕却不忍相送。儿女大了,为父老了,如今越发见不得骨肉分离之觞。思来想去,特命太子代表此心。古来有云‘长兄如父’。从后,太子之言即为朕意,尔等必与恭闻!”言罢,朱标抬手,将那圣旨交与朱福手中。其形容也越发有了底气。 至此,朱棣率先大呼:“儿子谨遵父兄之命!”此言一出,众子皆从。 ……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〇三一回 野和尚出仕篡度牒 罪解元进京引传奇 书接上回。 话说诸藩王离京当日,太子朱标代朱元璋为众子饯行,并转达朱元璋口谕,以示告诫。独说朱棣听闻此言,似有不甘。 而殿外诸子的呼应之声,朱元璋听个一字不落,却一直闭目未作言语。 此时,但听朱标继续说道:“父王另有三言,兄代为转述。一者,诸王皆为我皇室脸面,治藩当以民为大,以法为天,以国为家。社稷大任为其首,父子情义次之,万不可养尊处优,荒时废务。若有为害一方者,朕定斩不饶,以慰天下!” 众子齐应:“儿臣谨遵父皇训诫!” “二者,凡朕予藩地者,皆示为尔等一席立椎养家之所。‘儿大分家’之说,民间古已有之。如今既得家业,当知感戴,安守本分方为正道。兄弟间往来当以手足之情为念,若因觊觎兄弟家业而生逆谋篡夺之心者,家法逐之,国法除之!” 诸王再应:“儿等不敢!” 众王千人一面,战战兢兢。唯见朱棣,暗盯朱标两脚,眉间似有不甘之状 至此,朱标再次转达朱元璋第三句诫言:“三者,自我大明建邦至今,父皇颇重教化兴邦之法。国邦欲想长盛不衰,须取儒、释、道三家大成,共导万民之信受。先有应天府学儒学馆应时而立,广育良才;后有僧录司、道录司广弘从善修心之义理;不久前,又得慧昙、宗泐二位大师不远万里,相继于西方取回《庄严宝王》、《真空明义》、《文殊》三经,此等皆属我大明之幸事。今日,父皇特着僧录司拔荐大成僧者五十,但凭诸王挑选随侍,并赐每王伴读内监一名。一来为辅佐诸王时常为母后诵经祈福,二来督导诸王修身养性,以承正气。” 诸王齐声再应:“儿臣谢父皇恩赐。” 届时,朱福高宣:“谕毕,平身!众僧奉度牒列仗,但请诸王验牒拔选。” 一时间,五十余僧者站成两列一字排开,个个手托度牒,等待相看。这些僧者,老少各半,高矮肥瘦各有差别。形容俊朗者可见八九,相貌平平者为数不少。然,多是慈眉善目,心如止水之状。唯那姚广孝,一双三角虎目,二道鹰翅浓眉,准头三分厉气,印堂十分神威。 僧者之多,远超藩王人数,而那藩王中以貌取人者大有人在。 如此一来,这选僧倒颇像是相面、选美,一时间,人人如同走马观花,挑肥拣瘦,嫌老弃丑。秦王挑了高的、晋王选了白的、周王唤了灵的、楚王提了静的、齐王引了壮的、潭王领了笑的、鲁王牵了小的……偏偏都到了姚广孝那里,一见他那般鬼煞之相,都是满脸晦气地避开了。 未出一刻工夫,十几个皇子多半遂了心意。唯那朱棣一路翻看僧者手中度牒,旋即顾看一眼,再寻下家。如此略过大概二三十僧,便来至姚广孝面前。单说他了无兴趣地摸过这和尚手中度牒翻开来看,竟顿时一怔。只见那牒中所书并非僧者名号、出身何门、师从何人,反倒是一首小诗入了法眼。诗中道: 『何山对古刹?何山月似钩? 法身捐白帽,戴与山王头。』 乍看,此令似是僧者咏物抒情之作,诗中古刹、新月、法身、山王皆属佛者绘境之物。诗文大意不过为:何处山前朝向古庙?何处山顶月似吴钩?捐了这僧人之身换作一顶白帽子,把它戴到心中最高的那座山头去。 但细细回味诗意,却别有洞天。前两言不过同用了一个“何”字依次略改了南朝陈徐陵的《出自蓟北门行》中一句“燕山对古刹”和唐朝李贺《咏马》中那句“燕山月似钩”。因此,这二言俱为明知故问,答案自然明了,皆乃“燕”字,正是朱棣封号。 这分明就是在暗示朱棣,面前这和尚就是奔他来的。诚心可见! 至于后两言,乍看似有山头罩雪之象。然其隐意,可惊天地。姑且不说这“白帽”有何特别,单说这“山王”,本是佛门用语,即为法象中最高之山。结合头二句,在姚广孝心里,这“山王”当然就是燕山了。更是暗指诸王如山,燕王当首。偏偏后两句又以哑谜中惯用的拆字之法,为这“王”戴上了一顶“白”帽子。诚心可见! 不难看出,这和尚盖世的才智和巧取的本事十分了得。居心可见! 朱棣又是何等精明之人?此中深意自然通达。于是缓缓抬头细看过去,竟见那和尚天仓上府满红光,螣蛇寿带笑微扬。鱼尾奸门威不露,左右悬壁平四方。 再说朱棣,看过此人,那神色更是满心惜爱映福堂,平空喜上左右厢。暗将达意汇通衢,豪气直冲兰台上。 二人四目相交须臾,朱棣自把那度牒装进袖袋,若无其事地去了,这姚广孝便相距三步跟随其后。 众王遴选僧毕。朱福又作唱仪,请诸王侍僧至法坛受领《庄严宝五》、《真空明义》、《文殊》经宝抄本,宗泐授法。 众人本以为,至此诸事应毕。却不料,随后奉先殿门瓮声而启,朱元璋携朱允炆步出殿来。后头又跟随礼部尚书刘仲质和十余个须髯皆白、手捧锦册的老儒,并相继于朱元璋身后一字排开。 那阵势直惊得众人纷纷伏地叩拜。 此时,但听礼部尚书刘仲质奉旨高宣:“诸皇子听训!奉天承运皇帝,训曰‘朕自奉天命授受,建邦至今已一十五载。十五年里,国邦渐兴,正如少年初成。国邦兴乃得益于天下归心,少年成则仰赖于父母恩德。人心尽失者必遭永世之唾弃,父母尽逆者必负千古之骂名。纵览古今,横观天下,唯外化人心内戴祖德者方可望大成。然试问古今天下,可见一人忘祖德负慈恩而得人心乎?因此,自古拔君举贤首看孝廉,袭位传家仁孝当先。朕立储君,一奉首重孝悌之圣训,二遵当立嫡长之成规,故得内外上下之同拥。诸儿可有异议乎?” 诸王畏首齐应:“儿臣谨遵父皇圣训。” 训文继续道:“若知圣训,当知朕望。有负朕望,必得朕弃。” 诸王个个噤若寒蝉,齐应:“儿臣不敢。” “而今朕既立太子,诸儿应知大统之谓何。皇后奠期,朕布此训,他日朕崩,此训亘存。若非太子一脉再无后继,他王宗裔绝无可继;若有背此警图谋豪夺者,纵得其位,亦不受皇族与天下公认。生若自立山头,死当自立坟头。即便厚颜近我门来招惹祖宗嫌弃,亦会尽遭后人刨坟掘墓!” 诸子悲啼,大呼:“儿臣万死不敢……”独见那朱棣最为不堪。 “今有朕亲书《大明皇储并藩宗世系族谱》着命礼部颁与诸王。在此,谱中另有三规布公天下:一者,自二世起,每系每代子孙之名皆依木、火、土、金、水五行之序为部首而取,只要五行不灭,大明王朝不止;二者,自三世起,每系后世子孙字辈皆须依序取用御赐明文,每系御赐二十字,又分五言四句,轮回取用,惟愿四海五湖,朕子孙无数;三者,此谱之中,各支系名前用字钧无雷同。凡世人皆可依字认宗,以辨藩王血脉,真皇正统!钦此。” 诸王纵有满心不平,也只能齐声叩谢隆恩。 这一席旨意,可谓是绞尽脑汁,煞费苦心。然而,却只看见了“五行相生”,忘了“五行相克”。到最后,就连后世烟花柳巷里也常有戏文笑谈: 『区区一族谱,字字心血煮,彻道出这君王老父多少辛苦?人常言,伴君如伴虎。焉知这虎生虎子也非福。勤敲山,猛挥斧,细看哪个虎崽胆敢抖身骨?奈何终老朽,有朝难威武。趁个威风在,铁笔擂天鼓。效法昔人百家姓,儿孙字辈下工夫。一字一烙印,留与世人数。谁承望,国破家亡时、虎落平阳处,尿腚小儿也竞比个谁姓朱来谁是主!』 只说随后诸王依序至丹墀之上,由诸位老臣为其颁发族谱,而后又饮了饯行酒,将近午时方才散去。 说,此番归程,朱棣除了有僧人姚广孝随往,还有一名伴读的小太监——马和…… 言转另一头。 又数日后,陕西真宁寨子村,景家宅院。 这院落虽不算阔绰,却也算是雅居之所。但见四围竹篱圈出一方小院,院内三间草庐,屋上正是炊烟袅袅,大有南阳诸葛家院之风。院前八尺园门,左右各书一联。联中道: 妙居福地,闲来怀抱群山景; 锦绣文章,乐时情荡满河清。 楣上横批:河山永住。 此时正进腊冬时节,眼见得群山罩雪,如入天宫。又兼个清风吹玉,别样意境。 只见草庐屋门轻启,竟跑出个灵巧的娃娃来。 那孩子身披一领银色的雪裘踏边儿连帽云锦小披风,脚穿明红帮子绣球玲珑舃。自打迈出门来,就如雀跃一般欢跑起来,那笑声好似银铃回响,又如天籁婉转。 前头还没住脚,后头就又追出个人来。 那人正是景清,一身的棉布长衣,头戴圆顶毡帽,脚蹬皁布靴。他一出门,便像个苍鹰一般张开双臂朝那孩子连呼带唤:“妙锦,爹来了……哈哈!” 妙锦闻声,回身见他那副古怪模样,掉头便跑,步子和笑声也越发欢实了。一面跑,还一面笑道:“爹,你快来追我呀……追我呀……” “坏丫头……你别跑……” 这一遭下来,父女俩便在雪地里兜起了圈子,嘻笑声不绝于耳。 忽地,那孩子脚下一滑,一头扑倒在雪地上,可声腔里却依旧还含混着笑气儿。这会儿,景清已赶到身边,一头在其身边扑倒,哈哈笑道:“这回可叫爹捉到你了。” 这一大一小两个人物躺在雪地上,仰望瑞雪飘零,脸上却洋溢出无限喜气。 “妙锦,来,陪爹咏一咏这雪?” “好呀。”妙锦点头,眨巴一双大眼睛,思忖片刻,眸子里渐现一丝黠气儿来,于是缓缓爬起身来,忽然朝景清头顶扬去,欢咏,“雪儿白,雪儿白,好似爹爹头上白。”声落时,撒腿又跑。 “好个坏丫头!”景清翻过身来,也捞起一捧雪来,在后边追边扬,接茬咏道:“雪儿飞,雪儿飞,白头爹爹骑马追。” “雪儿飘,雪儿飘!” 景清再次捞起一捧雪,接了下文:“那人变作白玉雕……”说完,两手一扬,一捧白雪飞撒而去——却不料,这一捧雪不偏不倚,正着萧氏面门。 见那情形,这父女二人双双停了脚,面面相觑,惊愕半晌。 他二人抬脚正欲溜之大吉,竟听萧氏喝道:“站住!”二人的脚悬在半空里,一时间不知进退。这时,又闻萧氏开口一通数落,“两个疯癫绛头,终日里就知漫天撒野!我看你们是越发没个章法了。”说罢,不知从何处抓个竹板来,一面在掌心里抽抽打打,一面又发号施令,“还不乖乖过来,家法伺候。” 二人听闻,撇起嘴巴,互看一眼。但见景清略挑了眉头示意,那妙锦瞬间领会。稍作屏息,二人放马便跑。 萧氏扑了个空头,在身后晦声晦气笑骂:“两个没心肺的冤家!望哪儿跑?饭菜都好了……” 却说这父女俩刚跑到院门处,竟被一群来者挡了出路。 抬眼看去,那干人个个具显威仪,十之八九都是陌生面孔,唯独熟识的便是个六旬老者——本族族长耿太公。 这等场面着实惊了那孩子心气儿,于是她立马抓过景清手掌,怯怯躲向其身后。 “诸位官爷,这便是本省解元景清。” 那为首的手把腰刀,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并未作何回应。 倒是那耿太公赶忙为其引见道:“景清,此乃皇上派来的锦衣特使,快来见礼。” 景清欲施礼,却听那为首的特使抬手说:“免了。景解元,听旨吧。” 此令一下,景家三口连同那耿太公一应跪地,伏首听旨。 旨中所言,俱是苦口衔刀,令人不寒而栗。“朕今闻‘真宁儒生景清两度乡试均拔头筹,却不知何故辞拒进京会试之行’倍感迷惑而无措。故特遣锦衣卫不远千里来护请尊驾进京,以向汝讨要个说法。钦此。”那人宣过圣旨,又再讽剌催促,“景圣人,请吧。” “这……”景清一语未完,便被提臂而起,欲行带离。 直惊得萧氏与妙锦忙扯其衣襟,并听那萧氏朝锦衣卫哭求道:“大人!我相公何罪之有啊?” “若问何罪,进京一审便知。”言毕朝手下施令道,“带走!” 萧氏奋力跑上前去,横臂相阻道:“不许带他走!” “你这悍妇,还不让开?” “你们若要带他走,就从我身上踏过去!” “不知死活的东西!”那为首的顿时目现厉怒,当即欲抽腰刀。 倒是耿太公见事不妙,立马上前苦口相劝:“官人息怒,官人息怒啊。景家内人,还不让开?” “不!素闻朝廷专养这些鹰犬,制造无数冤假错案。我相公这一去,叫人如何是好啊?” “娘子!住口!”景清喝道,因生怕惹恼锦衣卫,以致殃及满门,便慌忙央求起那为首的,“官人,我娘子素有失心疯魔之症,莫要与她计较。只管带我去了便是。” “相公!”萧氏咆哮。 景清含泪怒吼:“退下!照顾好妙锦……”转头又朝那孩子道,“妙锦,一定要听娘的话。” 妙锦哭泣点头,却不肯松手。硬是被景清甩开,大步自去,引颈长吟:“雪如星,驾西风,此去大路朝向东!” 妙锦泣语接道:“雪如沙,任风刮,一路遍开晶莹花。” 萧氏哀号,欲去追阻,硬是被耿太公拖将回来。 一时间,这母女二人抱头痛哭,不知所措,苦得耿太公不知如何是好。 景清被锦衣卫带走后,萧氏母女二人哀痛不已。直急得那耿太公一再摇头自语:“这景清也是,两度高中却拒不进京,而今却落得个自讨苦吃……” 萧氏抹了一把眼泪道:“太公,我要随他一起进京……” “你说什么?” “我说我要随他一起进京。” “哎呀……此去金陵,足有三千里路呐,况这寒冬腊月的,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就算丢了这条命,我也得去。” “一个妇人家,又带个孩子,使不得,使不得!” “如何使不得?小妇人一定到那金銮殿上为我相公讨个说法。” “哎呀……那景清本就是个一根筋的偏僻性子,偏又娶了你这么一个执拗婆娘……”言毕,那耿太公又是一声长叹。 “太公……” “也罢,也罢,老夫不拦你。”说罢转身,气呼呼道:“带那孩子打点好行装,我自去族里为你母女安排车马。” “谢太公。” 那老头儿背手而去,却摇头叹气哼起《叹世》中一席唱词:“笑他卧龙因甚起?不了终身计。贪甚青史名?弃却红尘利,寻一个稳便处闲坐地……” 此后,萧氏携女进京寻夫自然不在话下。而此卷《锦缘录》也于此处告结。 『前情细言二十万, 是非结果未与断。 欲知后来何人事, 且看大明妙锦传!』 第〇三二回 凄童血书痛揭贼谋 辣妇铜钗怒绝贼根 话说那萧氏携妙锦追赶押解景清进京的人马,一路兼程,不肯懈怠。却因途中风雪交加,苦行三日,这车马也不过刚驶出五郎关来。 此程饥餐渴饮,渐渐使人苦不堪言。萧氏母女暂得车轿以避风雪,尚无大碍,倒是轿外那驱车的小厮越发抱怨起来。无奈之下,萧氏命其暂寻个去处歇脚。正当苦无着落之时,竟见路边茂林深处正有炊烟升腾,三人一时欣喜在望,沿一道丈把宽的盘山小道逶迤行去。 车马驶进那路深处,终见一间低矮的茅舍坐落于四围木篱之内,那木篱看似年久失修,隔三差五,歪七竖八,已然破落不堪。又见东头篱角似有长鬃异兽猛扒篱木,时而立身状如黑罴,时而弓腰又似野豘。 见此状,那小厮立即揽住缰绳,顿使车马踌躇不前,并下意识自身旁摸过一把佩剑来。 这会子,轿内萧氏开了口,问:“耿家五哥,可是到了。” “我看咱还是另寻个去处罢了。” 这小厮虽是被唤作“五哥”,实则不过就是个十八九岁的毛头小伙子。 “为何?”萧氏一面问,一面从轿中探出头来。耿五哥指与她看时,这萧氏亦是目露惊色,顿时捂住胸口道:“惊煞了奴家心胆!那是何等禽兽?” 妙锦闻声,竟也好奇地探头出来,却被萧氏当即捂住双眸,责备道:“小孩子家,看个什么殃头?”说完,又将那孩子塞进轿去。随后,又转向耿五哥欲吩咐其掉转马头离去。 却不想,这档口,竟见那物立定身子,朝这头观望而来。见耿五纵马欲去,竟扬手与他招呼:“老乡,可是遇到难处?”那声音浑实粗犷,原是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听言语和声气,倒也觉着憨厚实诚。 萧氏定睛再看,道:“吓死奴家了,原以为是个吃人的东西,哪想竟是个汉子。”随即,又对耿五哥言语,“只管放马过去就是。” 而耿五哥却越发谨慎起来,放眼一番周遭情景,含含混混道:“我看……还是算了罢。” 萧氏听他这样一说,反倒嗤鼻嘲笑道:“大小七尺的爷们儿,胆子竟不及秤盒儿度量。” 耿五哥手掐马鞭,朝周遭一通比划:“你瞧这荒山野岭,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 话未说完,又被萧氏打断。但见她指向那茅屋和那人,打趣道:“那倒不是村店?只说你怯懦便是。歇也是你,行也是你。尿窝的小子……”这一席话,直引得妙锦在里头咯咯作笑。 耿五哥被她这一激,腔子里顿时涌出几分血气,急赤白脸辩解道:“去就去,若有何事,只说是大嫂子缘故。免得又着俺爷爷棍棒。”说罢,当即挥鞭驱驰而去。直惹得萧氏吆喝“慢着点儿。” 未出片刻,车马已来至那院落十步之外,先前于篱下招呼的汉子已然迎出院门来。却说那人: 身裹野罴黑棕袍,虎背熊腰八尺高。左脚低来右脚高,两手粗皴脸也糙。青皮眼罩箍左目,络腮胡子油卷毛。 天意有道:冤家路窄——那人,不是别个,正是两年前于盘蛇堰劫杀贾氏的凶徒聂无羿。只可惜,今日这三人,要么不知,要么不识。 再说这聂无羿别腿拖脚迎上前来,未开口时先抠了马嘴上的辔头,方才一面打量来者,一面咧嘴寒暄:“老乡许是风雪疾程迷了路途?” 见他那副窘困模样,耿五哥略舍了戒心,露了憨态。忙不迭跳下马车,拱手施礼道:“兄台见礼。小弟携家嫂及兄女欲往金陵。连日兼程,奈何天寒雪阻,车上妇幼难耐其苦。故特来借故舍歇个行脚,不知可否?” 聂无羿一面听耿五道来,一面趁机窥瞧车轿帘子。又闻对方那般说辞,心中已然拿定几分虚实。于是,忙作仗义之态,一面暖言热语道了声“寒窑陋舍,能得兄台及家小不弃,已感荣光,何必客套?”一面抬手往院里相迎。 稍顷,车马进了院子,住脚后,萧氏携妙锦下了车来,又朝聂无羿施了见礼,道:“无奈叨扰,还望海涵。”说罢,便忙牵了妙锦前来施礼,“锦儿,快来给伯伯问好。”谁知那孩子不见则罢,一见便怯生生躲到了萧氏身后去。 萧氏见孩子那般不情愿,忙周旋笑骂:“瞧你这点出息。”言毕,转头又朝谢无羿一通寒暄,“小女自幼未曾出来见过世面,失礼了。” 且说这聂无羿暗瞟了萧氏模样,虽非美人,行止倒也不俗。细盯过那孩子,又是个讨人生爱的可人儿。心中已然有了暗算。邪妄之处,渐渐想入非非。 “兄台,可有茅房?小弟想先行个方便。”耿五哥唤道。 这一唤,方使得聂无异的邪心暂归了正位,于是其忙朝院外一处林子引道:“粗陋之所,比不得深宅大院,兄弟自便就是。”言罢,转身在篱角处抱起一堆木板来。 萧氏这才明白,原来方才远瞧时只见他那扒篱之态绝非走了眼。看样子,他定是想把这篱板充作柴禾烧了。于是心中,便隐隐生出一点芥蒂来。 聂无羿抱了篱板起了身,见萧氏与那孩子略有几分不自在,心下私揣:许是有所畏惧。 于是便又在三步外放下篱板,故弄周全地道了声:“夫人先候片刻,小人自取些草料来替您将这马喂了。” “有劳。”萧氏示笑点头。聂无羿蹒跚去了。她自顾打量起那茅舍来,只见那屋上的窗子已用木板封锢住了,萧氏猜想:许是这隆冬时节怕山里风大,撕破残窗也未可知。 这时,只见那耿五哥颠颠悠悠跑了过来,忙道:“何劳兄台?小弟动手便是。” “这有何劳?”话音落时,那聂无羿已抱了一堆干草来,自觉热情洋溢,十分豪爽。可萧氏未动声色,将目光打聂无羿手上移向了取草之处——那原本是一堆柴草丘,此时仅剩些碎草屑子。 “只怕那一抱蓬草也不过是燃那木板的引柴罢了。八尺男儿,竟不知拆篱取火何等寒碜。若非好吃懒做之流,也定是个败家的根苗。”萧氏这般想着,便笑吟吟引他作答,“哥哥长年居于此处,可曾觉着孤苦?” 聂无羿本借背身喂马之机,预谋后来行事。萧氏这一问,顿使他一怔,正欲寻思如何作答,竟听耿五哥打碴子道:“大嫂子……” “啊……”萧氏故作恍然大悟,忙歉声歉气朝谢无羿道,“小妇人随性惯了,还望哥哥莫要见怪。” 聂无羿故作爽气,忙回头笑应道:“夫人哪里话?俺不过山野村夫,若拘泥言行,反倒觉着不够爽快。实不相瞒,先父本是这里扎根的猎户,自俺一出娘胎,就整日与这山中的狼虫鸟雀言语,年头久了,便也惯了。若说孤苦,也是有的。自打去岁我家娘子惹了暴疾亡故,竟也凄迷了月余。好在她为俺留下个始龀小子,终日有那活宝腻着,这才渐觉有些生趣。”言罢,他仰首一丝轻叹,故以三分洒脱强掩七分酸楚。 听他那话儿,萧氏不免心生一丝惭愧,心下暗想许是自个儿太过审慎,反倒动了小人之心。 这会子又听闻聂无羿开了口:“您瞧我,真是……”言语间摇头自惭,“失态,失态。”说完,忙抬手将这三人往屋内请。 萧氏承让,又忙知会耿五哥道:“快去车上把食盒取来。” “嗳……”耿五哥忙去照做,片刻,提那食盒跟上前来。 说话,四人已来至门口,聂无羿抬手掀了棉布帘子,萧氏引了妙锦先进门去,余下二人相继入内。萧氏本以为,这落魄猎房居所比不得夫人持家那般规整,竟不想进得屋来,倒也可分辩出几分居家的条理来。入眼的虽是一张破了漆皮的条案和几把掉碴的椅子,摆置倒也不失章法。 这本是个二进的格局,方寸的堂屋里,左手一门,依旧挂着棉布帘子,里头应是一间暖室。三人正顾看时,只闻聂无羿朝里间儿一面唤着“快出来,来客人了。”一面把客人向里头招呼,“屋内炉火正旺,更暖和些。” 三人举步望里去时,竟见一七八岁小儿搁里头掀了棉布帘子相迎,而三人进屋时,那孩子竟手扯帘角半遮小脸,只露出一双水汪汪的眸子打量来客。乍看竟是个模样标致的女儿,眉头自带五分羞怯,目光更显五分无辜。头上以红绫束了两髻总角,右耳窝里一颗香头大的朱砂痣分外抢眼。那神色想是惧生,却有些许期待;想是亲近,又似有些许犹疑…… 萧氏与妙锦正欲细瞧时,又闻那聂无羿抢前一步,阻断二人目光,朝那孩子惺惺唤道:“难熟的皮子,还不叫人?”说罢,随手打孩子手里扯了棉布帘子。回头又满脸堆笑朝萧氏三人呵呵一笑,“山里娃子,见不得生,见笑……”随后,又一面将萧氏等人望炕上让,一面招呼那孩子去提了茶壶来。 那孩子很听话,溜溜奔向屋北一个矮脚柜子,俯下身去一通翻找。但瞧那处,柜旁还有一只木笼,里头关着一只野猴儿。而那孩子自打开柜子起,就似是在犹豫何事。这时,但听聂无羿没好声气地催促道:“麻利着点!难不成连碟碗都不认得了?” 孩子听他那般叨促,忙从柜里揽了几只大碗来,转身匆匆朝炕头来。行进间,还不住窥向来客。 临近时,又见他于炕边炉子上提了一只铜壶。然而,当他转身时,竟有一只碗从怀中滑落下来,在脚边滚了一圈后,又撞向炉角,随即碰下块指甲大的碴子来。见那情形,妙锦忙蹦下炕来欲去帮他拾起,却不料聂无羿先她一步,拾了那碗,回头朝那孩子怒目道:“没把儿的耙子,连个茶碗都搂不住。”正说着,又一把夺过水壶,捎到炕上,转头又打那孩子怀里抠出茶碗来撂在炕上,回身揪了孩子领子喝道,“快去外头把木柴抱来。” 那般举动,直惊得妙锦立在一旁呆看。 “嗳,小孩子家家,怎能干得了那个?”耿五哥下了地,“我来便是。”说完便欲出门去代劳。 他还未到屋门处,却被聂无羿探手拦道:“嗳……来者是客,岂有劳驾之理?”说罢,指向那孩子面门道了声“还不快倒茶水?”言毕,自顾掀了帘子出去。 聂无羿对那孩子种种行止,尽使这三人略感不适。两个大人相视一眼,稍有会意。耿五哥朝那孩子一笑,自倒了茶水。又见萧氏抬眼倾听了帘外动静,抬手招呼他道:“那可人儿,快到这儿来,让我好好瞧瞧。”这话刚出口,就见那孩子小手被妙锦牵起,跟着妙锦犹犹豫豫地来到萧氏面前。 这会子细看,这孩子生得真真是个好胚子:明眸晃晃梨花泪,肤色莹莹似荷蕾。眉头三分西子恙,却把玲珑换凋蕊。唇似玛瑙细雕琢,鬓同蒹葭初长穗。三尺仙胎清骨瘦,百转风姿可像谁?可怜生是男儿身,奈何眼前女儿美。 萧氏一面牵那孩子小手,一面掫开食盒盖子,从里头捏出一碟点心来送于他吃。却不想,孩子看她那般亲切,竟未言语。抬手又将她身子朝旁边推去。 萧氏不明其意,便赶忙顺势挪开位子。随后,又见孩子抠开铺在炕上的席子边缘。萧氏望时,下面已露出炕缝来,再作细瞧,缝中竟探出一角白绢头。 那孩子耳朵拿着外面的动静,又以两指用力抠住绢角,瞬间便从泥缝里扯出一块似是带字的白丝帕子。转头,又不声不响地塞进了萧氏手里。 在场者面面相觑,全都搞不明白那孩子是何用意。正欲摊开帕子看个究竟时,忽听见外头有了动静。孩子便忙推萧氏双手,示意她尽快把帕子搁好。 萧氏会意,便连忙将帕子塞进袖袋去。回过头时,见妙锦正眨巴眼睛望向他二人发呆。萧氏忙抚了她的小脑袋,随手端过点心吩咐这丫头说:“锦儿,端了去,请小哥哥尝尝。” 妙锦自顾瞧了一眼萧氏袖管,回头又打量一番那孩子。见其目光同盯在萧氏袖子上,便去牵过他的手,相继靠到萧氏身旁去了。随后,妙锦则掏出自己的丝帕来,煞有介事地抹了抹自己的小手,又帮那孩子擦了又擦。然后,打碟子里轻轻捏起一块点心,朝那孩子嘴里送去。 那孩子怔了神儿,半晌没有开口。萧氏见状,笑盈盈地让道:“只管吃吧。” 说话间,聂无羿已怀抱篱板迈进屋来,并朝那孩子使令道:“跟着俺去林子里瞧瞧,应是有鸟兽伏了套子。”见那孩子溜溜过去,便抠着他肩膀朝耿、萧二人呵呵一笑,“今晚上,给诸位尝尝俺这山里的野味。” 萧氏早留心他那手劲儿和孩子神情,便忙呼应道:“莫要麻烦,我等已备了干粮。”说着,便抬手轻拍食盒盖子。 聂无羿见她这般推辞,略怔,转头又故作盛情款意:“哎……何来麻烦?夫人这寒糕冷食,哪比热热乎乎吃上一顿。俺这山里除了虽无好玩意儿拿来待客,可若连汤带肉的炖上一锅来,也不致因招待不周落个没脸不是?”说着,便拎过那孩子欲出门去。 这档口,萧氏朝那耿五哥暗递了眼色,耿五哥会了意,便一脚蹦下地来,唤道:“兄台!这等捉禽捕兽之事,岂能使个娃娃去做?小弟随你走一趟!”说罢,硬是将那孩子扯了回去。 聂无羿听他如此一说,含含混混一时没了应对,未等他再寻来由头,耿五哥就推他道:“嗳……去吧,去吧。”说着,一面向外走,一面勾肩搭背将他挟出门去。帘子落下瞬间,聂无羿又回头朝里头狠盯一眼,那孩子见了,便吓得畏畏缩缩,满目惊悸。 萧氏见状,忙不迭摸过炕沿上的佩剑追将出去,二人未出外屋门,她便掀起帘子唤道:“五哥,把这带着!” 耿五闻声,回头顾看一眼,笑说:“带它何用?”说着拍拍胸膛,“小小禽兽,能耐我何?”言罢,又瞧向聂无羿,尽显一番信誓旦旦之状。 萧氏见他未明其意,硬是赶上前去。“哪个不知你功夫了得?若是个獐子豺狼也就罢了,倘若贪上个大虫猛罴,看你还敢逞能?”说罢,硬是将宝剑塞了过去。 正值交接之时,萧氏暗捏了耿五腕子一把,耿五会意,嘻嘻哈哈笑道:“也好。有了这玩意儿,说不准过会子还真给嫂子拖个皮子回来。”说罢,转身随聂无羿出门去了。 且说萧氏隔着门缝见二人朝院门而去,忙又回了里屋来。一进门,便忙唤那孩子,询问道:“孩子,快过来。你叫什么名字。”这一问,那孩子竟哽咽起来,顿时令萧氏感到一丝不妙。又忙为其拭泪,“好孩子,别怕。你叫什么名儿?”而那孩子依旧哽咽不语。 这下可急坏了萧氏,更急得一旁的妙锦追问道:“娘,小哥哥怎么只会哭?难道他哑了不成?” “不许瞎说。”萧氏道,回头再看那孩子时,只见他正在朝妙锦摇头,还支吾开了口,“我会……说话……” “那我娘问你,你却只知道哭?”妙锦坐在炕沿上,欠身牵过他的手,“快别哭了,是我失礼了。”一面说,一面为他抹起泪水来。 透过泪花儿,那孩子倍觉眼前这小人儿甚是亲近。只说他:眉心一点胭脂红,恍若新莲出水容。两弯黛眉衔春色,更显珠辉春意浓。双睫忽闪无邪韵,玉鼻莹欲引螓蜓。丹唇皓齿皆明净,神若云中月下逢。古来世上难得见,九天梦里一仙童。 “小哥哥,快说吧,你叫什么名字?” 妙锦的话儿如银铃入耳,那孩子便抬袖抹了泪水,道:“我叫莺歌。” “莺歌儿?是会唱曲儿的黄莺吗?” “嗯。”莺歌点头,心里不由得赞叹这么小的女孩儿竟然懂的那么多。 “那你唱一个好吗?”见莺歌木讷地望着她,妙锦一手拉着他,一手竖起食指来,商量道:“就一个。” “嗯。”莺歌随后亮了嗓子。这不唱便罢,一唱起来,竟惊得妙锦张口瞠目。 却说腔韵乃是旦音,牌子乃是一曲变了格的《端正好》,词中道: 『梨花儿飞,梨花儿醉,梨花儿美。晓来谁霑梨花儿泪,莫笑梨花儿悲,莫嫌梨花儿心碎。』 一曲唱罢,两小儿双双落下泪来。 妙锦一面抹泪,一面又牵他手道:“小哥哥,你当真是个会唱歌的小黄莺。这曲子叫什么名儿?是跟谁学的?” “此曲名唤《流离子》,又作《梨花泪》。是我娘亲教的。” 妙锦撅着小嘴儿问:“那你娘亲呢?” 听这一问,莺歌儿竟越发悲泣起来。 但说自那孩子开腔一刻,萧氏顿觉一阵悲楚直刺心头,便不觉想起先前那孩子塞给她的帕子来。掏出看时,竟见上头本是字字血书,虽其中多是别字,然其所述却是触目惊心。 上头所言,大致译为:家父刘姓,讳时中,与家母黎氏皆为前元宫中乐人,后因乱世,为求避难,隐居于此。此虽寒荒之地,却也平安快活。父母二人年近四十,方生下我一根独苗。可三年前,家父于山中救回一腿目皆伤之徒,名唤聂无羿,并在家侍养数月,自此引狼入室。那人伤愈,非但不思报偿,却现狼蛇本性。其先杀我父,又霸我母。去岁母自缢身亡,又施虐与我。我不堪凌辱,曾试图出逃,结果被其捉回,割去下体……近来,这禽兽欲将我卖入燕北军中充作秀童,却一直苦于山高路远,无车马代步。因此,便一直痴想,哪日遇着个驾车马的行客在此歇脚,借机把来者反锁屋内,纵火烧死。我预先备写此书,一则但愿来者得见此言,避杀身之祸;二者,恳乞助我逃离火海。救命之恩,此身相报! “难怪那窗子都用木板锢封了……”看到此处,再细看那孩子悲苦模样,萧氏顿时恨从心起,怒上眉头。转念一想,耿五随那禽兽出去这会子尚未回来,更显惴惴不安。 暂稳心神,她略有了绸缪。当务之急,还是早作逃离的打算为好。 于是,她忙不迭为妙锦裹好衣装,又见那孩子穿得十分单薄,便对他吩咐道:“孩子,快取件厚实的袍子来。” 可莺歌却可怜巴巴盯着她,一再摇头,道:“他担心我会再次跑掉,早把娘亲为我备的冬衣烧了……” 萧氏一时气恨得流下泪来,骂道:“这个可恶的畜牲!”又打自个儿身上解下云缎披风,裹在莺歌身上。虽是太长,却也叫人顿觉些许安心。打定主意,萧氏立马从炕沿上抱起妙锦,转身时又一面牵起莺歌小手,匆匆夺门而去。 却说三人未出外室门时,忽听外头传来一阵惊马长嘶,那嘶声直惊得萧氏顿感一丝不妙。掀帘看时,竟无任何异样。于是,她低头嘱咐莺哥道:“一会儿子出去,你和妹妹只管先猫进车轿里去便是。记住,无论外头是何动静,都不要言语,更不要出来。可是记下?” 莺歌虽是不明萧氏如何盘营,倒也乖俐地点头。倒是妙锦张口问道:“娘,咱们是继续赶路吗?” 萧氏竖起食指,示意其不要说话。这孩子只管瞪着眼睛望着她,但听萧氏压住声气:“你们俩只管在车上静静坐着,娘在车外候着。过会子,你耿五叔和那人回来,好做周旋。” “嗯。”妙锦点了头。 随即,萧氏又是朝外一番看探,认定无事,便掀了帘子先行迈出门来,并令莺歌在后头跟上。三人来到院内,又朝周遭一番顾看,方匆匆溜向马车前来。 萧氏先是将妙锦放上了轿子,妙锦掀帘布入,随即里头却传来一声碰撞之声,接着便没了动静。 “你这孩子,留着点神。”萧氏朝里头低声说道。知是安然无恙,又回身扶了莺歌上轿。竟不料,莺歌入了帘内,竟是一声惊叫。待萧氏回过神来时,竟见聂无羿已把那孩子丢向轿内。接着,轿内相继传出两个孩子惊哭之声。 “不许哭!否则老子弄死你们!”聂无羿一手揽住缰绳,一手紧握鞭子杆,猛敲车辕,朝轿内厉声喝道,直吓得两个小儿抱作一团,不敢啼哭。 此时,又见他居高临下,朝萧氏满眼得意地狞笑:“夫人要走,如何不提前知会一声?在下也好为你饯行才是。” 萧氏忙朝四周张望竟不见耿五哥人影,心下暗想:恐是凶多吉少。 “莫要看了,那废物早被我结果了。这会子,许是正被狼掏虎食呢。”这畜牲说得饶有兴致,那副德行也显得越发得意起来。 萧氏一听,怒目喷火,指向他问:“你……你想做什么?”她自知,此刻虽已恨火攻心,奈何一时间无计可施。 “做什么?夫人焉能不知?在下在这鬼地方空耗了已近三年,一直苦于生计无着。因此,一直琢磨把那没把儿的榔头卖了,以为老子后半生谋个好营生。谁承望今日天公作美,竟得你等蠢货送上门来。既为老子备了车马,又白添个小丫头进来。这回好了,一个卖作秀童,一个送进窑子……有了这两棵摇钱树,老子下半生大可衣食无忧喽……”说罢,仰头狂笑。 “畜牲!你给我下来!”萧氏一面说,一面去拖他那条残脚,却被他仰身一蹬,纵施马鞭狠抽回去,以致萧氏落个仰面倒地,正撑起身骨时,只望见聂无羿手握鞭子,指向她喝道:“放老实点,惹恼了老子,我叫你们没一个好活!” 却说此刻,那禽兽正欲坐定,收缰纵马,却冷不防招来背后一计猛推,当即栽下车来。顿如黑罴坠崖,猛虎掉涧,瞬间碰个身拍雪崩起白烟,鼻青脸肿腚朝天。刹那辕倾马惊魂,欲探抓扶不着边! 这一跤,直惊得萧氏瞠目结舌。在其尚在惊愕之时,但见莺歌趴在车前伸手朝她呼唤:“夫人!快上车!” 听这一唤,萧氏忙爬起身来,朝车轿奔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爬上车去,却被聂无羿死死抱住左腿,生生拖下车来。随即,二人翻来覆去,一通撕打。直惊得两个孩子手把轿门,惊觉阵阵,凄哭惨惨。 很快,那畜牲便占了上风。只见他死死叩住萧氏一只腕子,半跪一侧,本欲骑在萧氏身上暴打,却被萧氏趁机翻身,猛地扯了耳朵,当即痛得龇牙咧嘴,鼻子眼睛拧作一团,照准萧氏胸口就是一拳,直击得萧氏呕出一口血来。 见此状,两个孩子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那畜牲趁机起身,再朝车轿而去,前脚尚未落地,又被萧氏拖倒在地,直惹得他又是一通撕打。正当萧氏已无还手之机,却不想那畜牲自个儿碰了马脚,竟使那马蹄子一抬一落,正踩在那条残腿上,顿时痛得他凄嘶惨叫,翻在一旁。 说时迟,那时快,但见萧氏趁机拔下铜钗,趁他正欲翻身爬起时胡乱扎去。 这一钗猛落下,正着那畜牲子孙袋,瞬间疼得她满地翻滚,一通哀号。 此时,萧氏已然没了气力,强撑身子上了马车,竟觉着胸口梗梗噎噎,有气难舒……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〇三三回 鬼门关邪魔死纠缠 环生道真人乐逍遥 书接上回。 但说萧氏强撑身子上了马车,竟觉着胸口梗梗噎噎,有气难舒。一时间,急得两小儿不知如何是好,只顾拥着她悲啼不止。 就在此刻,竟见耿五哥拖着条伤腿进一步一挨地进了院门。他一面走,一面不住拍打后脑,分明是一副神志未醒之状。 看样子,那脑袋应是着了棍棒。 见那救星走来,两个孩子朝他招手连声哭喊。少时,总算令他游魂归了神府。耿五哥定神细看,渐渐明白此处发生了何事。于是便加快步子,朝这头一蹾一踮地行来。 见他行动那般费力,莺歌抬手拍了马臀,那车子方荡荡悠悠驶向前去。片刻之后,这耿五哥总算是迎上前来,又经一番周折上了马车。定睛瞧去,他脚上那鞋子早已被鲜血浸得透湿一片。 见萧氏伤势不轻,又是一通连呼带唤:“大嫂子!大嫂子……你可千万不要有事啊,否则叫俺如何向景大哥和俺爷爷交待呀?” 他说着,便自责得落下泪来,直引得两个孩子又是一阵哭泣。 这会子,只听萧氏一通咳嗽,渐渐缓过气来,又强挺着那股子微弱的气息支使:“快走……” 耿五哥点头应声,又抹了泪眼,朝妙锦交待:“锦儿,快往里坐。”说完,又扶了萧氏,将其半拖半扶坐上轿凳,使其身靠轿壁,头靠轿门。妙锦与她同坐一侧,紧扶其臂弯,自腾出另一侧轿凳来,欲使莺歌与他们对坐。 有道是“穷山恶水行路难,奈何恶鬼死纠缠。” 耿五哥转身刚刚坐定,欲叫莺歌快进轿去。话未出口,竟又听莺歌一声惊叫。待他定睛瞧去时,聂无羿又将那小儿拖下车去。 “孩子!” “小哥哥!” 萧氏母女连声凄唤。耿五哥深知自身难保,便挥马鞭,车马飞快行驶开来。 “五哥,快救他……”萧氏虽是虚弱,却满目急不可待之色。 “大嫂子,你也不看看自家是何困境?再与那魔障纠缠下去,只怕咱就要葬在这鬼地方了。” “莫说这话……老天岂会让良善之人轻易枉死?” “天若有眼,又怎会让咱撞见那邪魔?” “听话……” “五叔,求求你,救救小哥哥吧……”妙锦起身,牵牵耿五哥衣襟。 “锦儿,非是五叔不想救,只是五叔这脚刚刚被那邪魔布下的兽夹所伤,只怕几根趾头都已废了……五叔也想救那孩子,可是……唉……”耿五哥说着,摇头一阵叹息,倍感无奈。 “无论如何,咱都得试一试。也不枉那孩子一腔期许,你说呢?” “这……”耿五哥又是一声叹息,随即朝身后无奈扬言,“得,两尊泥菩萨,坐稳了!”说完,当即掉转马头回来,又使车子疾驰回去。 说话此时,聂无羿正死死揪着莺歌儿头发,一步一挨地往回拖。那孩子哭得凄凄惨惨,令人锥心不已。 这会子,忽见那已去的车马突然奔驰回来,那畜牲顿时神魂紧绷,回臂一勾,死死勒住莺歌脖子。并朝那车上疯魔一般咆哮道:“再敢过来,老子就弄死他!” 耿五哥纵揽缰绳,车马踌躇不前,只得停在十步开外观望。 “放开那孩子!”萧氏打轿内探出身子来,努力提着一腔真气喊道。 聂无羿见是她在说话,更是火冒三丈,吼道:“该死的婆娘!老子早晚弄死你!” “少说废话!快放了那孩子!”耿五哥叫道。 此言一出,又招来聂无羿轻蔑一语:“没用的废物,就凭你,能耐我何?” 那话顿时激得耿五哥怒上心头,当即抓过佩剑欲去取他性命。 聂无羿见势不妙,又恐如此纠缠下去,定然寡不敌众。于是,立马喝道:“站住!你若向前一步,老子立马要他小命。”说着,手中猛一用劲,直痛得莺哥一阵凄吟。 众人定睛看去,竟见那畜牧手中正握着萧氏那柄铜钗,钗锋正刺莺哥颈窝。 那般举动,直惊得萧氏忙呼:“住手!莫要伤那孩子性命。”说罢,望着那孩子流下泪来。 “求求你,莫要伤害小哥哥……”妙锦哭求道。 “别管我……快走……”莺歌泪眸闪烁,摆手道。细看那面容,早已不见血色。 “小哥哥……” “臭丫头,闭嘴!”聂无羿血目圆瞪,大吼,“再不叫你娘快滚,老子就立马要他小命……”说罢,猛一用力,顿使那孩子颈上流出血来。 “住手!”车上三人齐呼。 聂无羿怒骂:“还不快滚!” “小哥哥……”妙锦悲唤。 “妹妹,快走啊,莫要管我。走……”莺歌泪如雨下,摆手催促,又道别言:“救命之恩,永生为报。快走……” “滚!快滚!”聂无羿越发疯魔起来。 耿五哥转头看向萧氏,萧氏无奈点头,脸色也越发苍白,便又回头顾看一眼莺哥,随即掉转马头。 车子望院外行时,妙锦打轿窗里探出头来,泣语喊道:“小哥哥……”。莺哥苦泪无言,缓缓摆手作别,望那车马渐行渐远。 稍顷,但听那轿内传来妙锦悲婉的歌声:梨花儿飞,梨花儿醉,梨花儿美。晓来谁霑梨花泪,莫笑梨花儿悲,莫嫌梨花儿心碎…… 且说,一行人等寻着来路,终于驶出茂林。此时,已是日没山外,暮色欲合。转看大路西头,五郎关恍若咫尺,又细想此去金陵,尚有两千多里要走,况自己与萧氏皆是负重伤在身,便动了折返之念。 “大嫂子,我看咱还是暂回真宁,可好?” “万万不可,我还要去救我相公……”轿内,萧氏怀抱早已哭睡的妙锦,回应道。 “可是,你我都已伤到这般田地,只怕未到金陵,就已……”耿五哥话欲出口,又觉太不吉利,便连“呸”三口,商量道“倒不如就此折返,先到上元观镇寻个馆再作打算。” “也罢……” 耿五哥收缰,自朝西去。又问道:“锦儿可是睡了?” “嗯,哭了这一路,也是累了。”言罢,忍不住一阵咳嗽,也惊了妙锦睡意。 妙锦一惊,缓缓抬起身来,泪眼问道:“娘,你可好些?” “好孩子,别担心,娘没事。”说罢,将她额头贴在自家腮上。 “娘,方才,锦儿看见小哥哥了。” “尽说疯话,你一直在娘怀里睡着,怎么会……” “真的。锦儿分明看见那恶伯伯掳了小哥哥后,偷了一乘挂着白幡的车驾跑了。” “莫要瞎说,小哥哥定会没事的。” 耿五一面驾车,一面道:“这孩子,许是被惊着了。入了关,安顿下来,需去嵩山寺找位法师来瞧瞧。” 妙锦道:“娘,我真没瞎说。那恶伯伯偷的正是一位白衣法师的车马。你们为何不相信锦儿嘛?” 萧氏心下认定这孩子所言,定是惊悸之下的胡话,看来她实在吓得不轻。于是,将其紧紧搂在怀中,应承道:“娘信,娘信……” 话说此时,萧氏竟觉车马住脚了。便朝轿外问:“为何停了?”谁知,耿五半晌未作回应。于是萧氏再问,“出了何事?” “大嫂子……你快看……”耿五一面揉着眼睛,朝远处望,一面满脸呆傻地朝轿内回应。 听他一说,萧氏缓缓掀了轿帘朝外望去,顿时,同感讶然。 这会儿,二人正见打五郎关处行来三乘车马。 虽是夜色初降,却也分明可见那马头上白绫束花,车盖顶头亦是一朵硕大的素花衔着白幔朝轿身垂遮下来,车盖前方檐角各垂一盏纸灯,而那车辕上,皆是高高竖起一杆白幡来。 乍瞧那景像,萧氏也觉难以置信。说是幻觉,却见得真切;道是真切,又觉许是被方才小儿之言所扰。 二人正在疑惑之时,竟闻打那白绫车驾中传来一中年轻僧人吟诵:“大道朝天两头空,君向西来我向东。莫说此道无交集,有道便有奇缘生。” 那言方罢,但听另有一老者声音,哈哈大笑,道:“妙!妙!妙!小和尚果是慧人慧语。老道我索性再赠一令如何?” “甚好,甚好。” “天有道,地有道,世路人心皆有道。神佛守个极乐道,直等良善来寻靠;鬼怪占个邪魔道,且把恶念心头绕。我说我有道,他说他有道,都争个有理有据有劲道,无法无天无老少。君且看,输的哭、赢的笑,这人鬼天地真热闹!” 话到此处,又听另一人哈哈大笑,道:“好好好!小僧再为真人作批一句可好?” “只管批来。” “该来的,推不掉;当还的,逃不掉。这正是欲知大道真玄妙,须向正道问公道!” “大道、正道、公道……好极!玄极!妙极!” “真人过奖。” 只见那车轿伴着二人说说笑笑渐渐行至耿五哥车马前。见其车马泊在道边,驱车的僧人也收缰勒马停下车子,朝他问道:“施主,可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耿五哥听问,忙回说:“正是。小弟携同兄嫂和侄女本欲去金陵,却不想半路竟遇了贼人……” “阿弥陀佛……可有伤到?” “实不相瞒,我与兄嫂俱被那凶徒所伤。” 轿内二人闻声,相继掀帘而出。 借着车盖角上的悬灯看时,只见前面是个和尚,头戴毗卢帽,身着海青袍。袈裟玉钩衔,青舃足上着。天庭真饱满,浓眉色如毫。地阁自方正,两耳垂珠桃。 再说身后那道人,甚为奇异。竟见他褴褛黑袍灰蒙蒙,烂头青鞋脚上蹬。腰系丝绦乱如蓬,头戴道冠簪似弓。半尺须眉皓如雪,一弯笑目童子睛。满面红光真清爽,心生和气骨生风。莫道神仙难得见,且看眼前百岁翁! 那僧先行下了车来,回身欲扶老道,却听他玩笑道:“莫扶,莫扶。贫道华年正盛,岂同风烛?”说着,声未落地,脚已落地。随即,与那僧人一前一后来到耿五哥面前。双方略施见礼。 “遇引,提盏灯笼来。”那僧唤道。 闻他使唤,方才驱车那小僧便匆匆提灯来见。 借那灯火瞧去,萧氏竟觉那僧者十分眼熟,于是探问道:“敢问师傅可是嵩山寺住持惠复法师?” “阿弥陀佛,正是贫僧。请问夫人您是……?” 萧氏撑着身子挪出轿来,回道:“奴家乃是真宁解元景清内人萧氏。” 听她一说,惠复法师顿觉讶然,赶忙施礼道:“原是景解元内夫人,失礼失礼了。却不知您这是……?” 萧氏叹息道:“一言难尽。”说罢又连忙拉着妙锦,吩咐,“锦儿,快来见过大师。” “小女见过诸位师长。” 妙锦正拜,但听惠复问道:“可是那妙锦小女?” “正是。” “这一转眼,都这么大了。”随即叹道:“妙女,妙缘哪……” 正说此处,但听那老道人在旁道:“我说你们呐真是啰嗦,眼下伤势要紧,寒暄的话容后再说吧。”他一面说,一面步上前来,朝耿五哥问话,“小伙女子,伤了何处?” 耿五哥指了脚伤,那老道便一面施力掐住其脚踝,一面为其脱下鞋袜来,动作十分利落。“瞧样子,应是被兽夹所伤?” “正是。道长,我这脚趾可是废了?”耿五哥可怜巴巴地问他。 见他那副模样,老道人哼声道:“废了!趁早割了便是。” “啊?”耿五哥听他一说,竟然欲作哭态,“以后娶了婆娘,恐怕要被嫌弃一辈子了……” “哈哈……小伙子,有志向。”老道笑道,“放心,老道我会帮你接上去的。”说罢,一面吩咐遇引取块白绫来,一面从袖里掏出一只小葫芦。随后便从里头倒出一堆漆黑的粉末,说话时已用白绫将那药末按在耿五哥伤口上,瞬间痛得他一声惨叫,哭哭泣泣问道:“老道长,您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啊?” 老道士笑呵呵回道:“专治没血性的妙药。” “道长,您就别拿我取笑了,这会子真的很痛。” “痛就说明你这脚趾头活过来了。”言毕,便为其做了包扎。 萧氏问道:“道长,他这脚当真能好?” 老道人拂去掌上药末,玩笑说:“放心。不出七日,保他欢蹦乱跳地找个婆娘去。” 这话引得妙锦咯咯笑出了声来。 “你瞧,连这小娃娃都笑你了。”说罢,暗施巧劲,朝耿五哥足三里处一击,又招他一声尖叫。 “好了,这会儿看看还疼不?” 耿五哥只顾着闭目哼声,听他这一问,才慢慢缓过神来感受脚伤痛处,随之又目现喜色:“唉……神了……当真不疼了。”这席话,也使在场之人个个面露喜色。纷纷夸老道士手法高超。 而老道人却转向萧氏问道:“方才听夫人说话时的气息,当是被重物撞击胸口所致?” 萧氏点头:“正是。” 老道人捊着银须道:“可曾吐过血了?” “娘那会子吐了好大一口血呢……”妙锦在一旁悲伤代答道。 “夫人伤势已入心脉,只怕凡医俗药即便可疗此伤,也定然会落下终身的病根。”说罢,又打怀里掏出一块丝绢。打开时,竟见里头有两片不知名的冰晶叶子,递去时,对萧氏叮嘱道:“此物取自昆仑山,名作‘桓零’。相传,乃是那山之上一株名为丹桓的神木遭遇情劫所落。老道我整整寻了它十年,竟有幸于两年前偶得这两片。夫人只管取了一片去。每日除用凡药之余,且在晚上入睡时,将其含在口中,不出三月,自会痊愈。” 萧氏听闻,忙推辞道:“如此稀奇之物,小女子实不敢收。” “嗳……莫要推辞。今日偶遇,当属有缘,夫人只管收下便是。” “可是……” “莫说可是,此物再是珍贵,可有人命贵重?然须谨记,此物一旦用之,绝不可再入他人之口。否则,定会要了那人性命。” “小女子谨记。” 萧氏取了“桓零”,欲下轿答礼,却被其按住肩头道,道:“且罢,且罢,贫道最受不得这些俗礼。至于那些缓解内伤的俗药,老道这里也有那么几服,但请这小和尚到车里取来便是。” 萧氏再谢,又被老道士回绝。只见他背过手去:“伤病之人,莫要拜谢,太不吉利。若听得多了,也会折我老道寿数。” “敢问道长尊号,小女子定然永世不忘救命之恩。” 惠复大师玩笑道:“景内人问了也是白问,道长是不会说的。他老人家在我嵩山寺都住了十几日了,贫僧都未知尊号呢。不过,依老道长方才所言和那等霹雳手段,贫僧倒也能猜出八九了。我等此生得见真人,实乃三生之幸啊……”说着,与那老道士对视一笑。 老道人忙抬手笑止道:“嗳……莫言,莫言,心明就是。老道平生厌囚劳,功名利禄懒观瞧。独向天地问长生,邋邋遢遢乐逍遥。” 听闻此言,大伙儿纷纷笑了。倒是妙锦,嘟哝小嘴儿:“道爷爷,不肯说出姓名倒也无妨,可是给自个儿取个浑号也成啊。就好像我和寨里的伙伴们玩耍时,大家互叫阿猫阿狗一样……” 谁知老道人听妙锦这样一说,竟哈哈大笑起来。 萧氏忙道:“锦儿,不得无礼!”转而又道,“小女年幼无礼,还望道长莫要见怪。” “童言无忌,方见天真。别看老道我这把年岁了,倒是最爱与这些娃娃混迹。”转头又问妙锦,“那依你说,贫道该取个什么浑号呢?” 妙锦眨眨双眼,略假思索道:“嗯……方才我听道爷爷说‘邋邋遢遢乐逍遥’,就叫‘邋遢’如何?” “锦儿……” “娘……是道爷爷让我说的嘛……” 那老道再次放声大笑,连声赞道:“好好好!果真是个不俗的浑名儿!”说着,朝她张开怀抱,“那你可否让我这邋遢道人抱抱呢?” 妙锦并未犹豫,滴溜进了老道怀中。 “锦儿……真是无礼。” 妙锦听闻,并未理睬,而是朝萧氏暗吐了舌头。 老道一面让那孩子坐在臂弯里,一面朝其他人笑道:“至于你们,如不喜得叫我这‘邋遢’的浑号,直管另叫别号便是。老道祖籍邵武,大可唤我‘邵道人’就好。” 众人皆点头笑应。 老道转而又问,“你等可是招了这山里的匪徒?” “正是。” “对待妇人竟能下得如此狠手,定是个难缠的蛇虫。” 妙锦一直忧念那莺歌死活,便泪眼矇眬道:“道爷爷,那恶伯伯不止伤了我娘和五叔,还劫持了一个小哥哥呢……我娘和五叔就是为救那小哥哥才伤的。那人把小哥哥的脖子都扎得流血了,这会子也不知是死是活……”说着,便越发悲伤起来。 惠复道:“阿弥陀佛,伤害妇虐孺之流,孽障孽障!” “既是孽障,还留他做甚!贫道平生最恨此等下作鼠辈,引贫道前去拿了他便是。”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〇三四回 贼施贼计贼盗僧马 善有善报善居佛门 书接上回。 正说那老道人听闻妙锦一番讲述,顿时义愤填膺,竟说欲去捉拿那聂无羿。 惠复自命遇引扶了萧氏下轿,入了自坐的四人暖轿,自己亲自驱车。耿五哥则入了原轿之内指引去路,由遇引驱使行在惠复车驾前头。 行进中,萧氏朝轿外问道:“敢问大师此去金陵所为何事?为何车驾竟是这等装裱?” 惠复回道:“皇后百日丧期将毕。圣上赦令,欲效仿前元天仪禅殿,于宫中兴建一座经宝朱楼,一者为使佛法永佑天朝,二者以为皇后英灵祝祷。故此,特责成京中僧录司放旨各省大小僧院,将各寺历代所藏佛经珍本送致天界寺甄别待用。车驾装裱亦属宫中之规。” “原来如此。” 惠复问:“景内人此去金陵可是为景解元之事?” 萧氏回说:“正是。却不想大师竟也得知此事?” 惠复叹道:“景解元之事只怕如今没有几人不知了。” 老道人说:“谁说的?老道我就未听闻。” 惠复说笑道:“您老乃是无心功名的老神仙,哪喜听得这等事来?” 老道人一面自顾与妙锦玩乐,一面对萧氏笑说:“这和尚倒挺懂我。” 因而,惠复又对萧氏说:“不过贫僧倒是以为,夫人大可不必忧虑。景解元此去金陵,多是有惊无险。” 萧氏忙问:“大师此言何解?” “昨日,那袁道友刚走,临行前正提及此事,说他早就料到景解元当有此一劫。” “不瞒大师和道长,一提那满口胡讪之人,小女子这气就不打一处来。若非受他妖言惑使,我相公又岂会两度高中解元而拒不进京会试?” “景内人错怪他了。那袁廷玉虽是口舌爽直,却也不失为一等术士。” 萧氏沉吟,又问:“那人何解,还望大师直言。” “他说当今圣上乃是重教惜才之人,岂会舍得处死景解元这等奇才?有道是‘真金不怕火炼’,而对景解元来说,圣上正是那试金之人。” 萧氏听闻,心里渐渐踏实下来,自语道:“但愿如此。”因而又问“那袁相士去了何处?” “昨日一早便搭车马,径自朝北平去了。” “何事?” “未得明言。只说是‘择木而栖’去了,他的木头在那里。哦,对了,临行前,他还特地嘱托贫僧如在金陵见到景解元,务必捎个话儿给他。贫僧倒不知何意,他只说景解元听后自会明白。” “大师大可直言便是。” “他说‘命各有数,天意难违。本想帮其扭转命局,却不想自己竟成了那命局促成之人。只怕先前所言,他日必有应验。望祈审时度事,务自珍重。惭愧。’” 此时,萧氏心中顿时想起当日袁珙对景清所言:三中三辞,恭从北主,否则必有灭族之祸。 那席话立即触了萧氏伤疾,竟生生呕出一口血来。 见她那般模样,妙锦顿时惊慌起来。老道人一面翻出丸药令她服下:“快将这救心丹服下去。看样子,应是被那小道何言触了心脉?几十年了,那袁珙小儿倒无丝毫长进。固有天姿,奈何功利?枉为道矣……” 惠复问道:“竟未想到,真人竟也见过此人?” “何止见过?乱跑舌头逐利走,惭言尚借僧者口。小器之士,不堪教化!” 话说此后,这一行人等便再无言语,只凭车驾一路兜着圈子驶向密林深处。 又过了些时候,车驾总算驶近茅屋。此时竟见那房内并无灯火,众人各有猜测,一者可能早已睡去;二者,许是怕萧氏等人早已报了官,怕人来拿,故此早已逃之夭夭。 然萧氏认定,聂无羿有那一类伤在身,况无车马代步,又拖拉个小儿,定然无法可逃。 此时,但见遇引又指向那烟囱,分明瞧见上头正冒出缕缕生烟来。 于是,为不惊动他,大伙儿早已熄了灯火。随即,诸僧一一扶携了伤者妇孺,步下车来,随那老道士一路包抄而去。 待至门前,那老道士如入无人之境一般,率先推门而入,惠复与遇引紧随其后。随后,只闻屋内一阵稀哩咣当之声,接着便没了动静。这时,只听老道士唤掌灯,其余人等方上灯进了门去。 不看则罢,定睛瞧去,竟见那炕角上竟蜷缩着一只猴子,正可怜巴巴地朝众人凄叫。 老道人道:“看来,应是跑了。”说着,便四处打量,见炉中柴火正旺,又顿觉有何不对,忽然又道,“坏了,定是中了那贼人奸计!”说着,便急忙冲出屋去。可是,到了外室,竟发现那门已被反锁。众人正在错愕之时,但听见院外惊马长嘶,车驾远去之声。 老道士一怒之下,将那门当即踹个四分五裂。出门时,竟见惠复先前所驾车马早已驶向山道深处。 于是几个和尚忙朝余下车驾飞奔去,欲驾车追寻。却听老道士喊道:“慢!” 众僧止步时,竟见老道士几步走上前去,顺手拾起一根木棍来,并朝院门口又行几步。此时方见,那门口摆了三个物件,只是因为夜色昏暗,看不清究竟何物。只说这老道士探棍朝上头一碰,立刻触了机关。顷刻间,接连作响。众人前去看时,竟见那原是三盘大个儿的兽夹。 此时,再次相望,那山道上既不见踪影,也听不见任何动静。 “算了,穷寇莫追。此地山道错踪,黑灯瞎火定然难寻。” 耿五歌愤怒骂道:“只可恨,那畜牲太过狡诈!” 惠复和尚合掌说:“阿弥陀佛。常言道‘善恶到头终有报’,那贼徒他日定是难逃天谴。” “只可惜,那孩子……”萧氏抹泪。 妙锦哭泣起来,问:“娘,小哥哥会不会死啊?” 萧氏哽咽答道:“上天保佑,那孩子一定会没事的……” “娘……”妙锦哭得越发难过起来。 萧氏忙蹲下身子,把她拥入怀中,安慰道:“好孩子。没事的,一定没事的。” 老道人望向夜幕深处,叹道:“身本无根树,却作苦海舟。原本回头是岸,偏向淖泥险处游。实可叹!泥足正深陷,迷津已没头!”叹罢,自顾沉吟片刻,又朝众人道,“依贫道看,今夜我等就在此处暂住一晚,明日天亮再作安排。” 惠复大师回应:“也好。毕竟景家内人和这后生皆负重伤,不宜再作劳顿。况那车上经书也需重新摆放,以便腾出空来,也好乘坐。”说罢,转头又问,“想必三位施主一直没有进食吧?” 耿五哥应说:“正是。与那畜牲耗了这么久,水米未进。” “遇引,到后头取些米和干菜来……” “是。” 且说这一行人等进屋后,草草做了些粥菜以解温饱。三更时分,方才睡去。 第二天一早,众人便又匆匆起来打火做了早饭。 茶饭毕,众位僧者又将两车经书塞塞挤挤装进一车之中,便准备再等一个时晨雾退之后动身。 这时,只闻老道人说:“你等且去,老道我就此停留。” 惠复问道:“真人何故于此?眼下车马不是问题。” “老道我这些年云游八方,每到一处皆是走走停停。欲走便走,想停即停,方能悠游百岁。今晨兴起,竟觉此处倒也不失为一块清闲乐土,于是想在此立地为观,乐居几年。” 萧氏担忧:“可是这深山老林的……” “唉……悠悠荡荡时时乐,山山水水处处家。”继而又玩笑道:“况此处盘结的煞气太重,就让老道我跟那些鬼魅妖魔好好聊聊,劝他们早日散了去。莫要再劝。” “也罢。还望真人保重。”惠复道。 “只管放心上路便是,老道如今虽已年过百岁了,可这身骨照你们这些后生也不差毫厘。” 耿五哥笑说:“那是,那是。爷爷通身的气力和本事,耿五算是领教了。等我把大嫂子送到金陵,便回来拜您老为师,也跟您云游四海去可否?” 老道人哈哈大笑,连连摆手:“免了,免了。老道可瞧不得你半路上满地打滚,哭着嚷着要婆娘啊……” 茅舍内顿时哄堂大笑。直羞得耿五哥臊臊答答直挠头。 随后,又见妙锦十分不舍地搂着老道脖子道:“道爷爷,锦儿还没跟您玩够呢。” 老道士更觉开怀,道:“没想到老道这副邋遢作派,你却不嫌弃。世上难得可人儿……”因而又说,“打今起,这茅舍就依你赐号,名为‘邋遢观’了。”又道,“今日你我爷孙有缘,贫道又孑然一身,毫无所赠。但送你一字如何?” 妙锦拍手,“好啊。” 老道士吩咐:“笔墨侍候,再扯三尺白绢来。”转头又问,“道爷爷问你?你长大之后,想成为何许人也?” “嗯……我想做个女官。” “做女官?可是为了钱财和威风?” “不是。我想那样就可以像我爹一样,有机会为天下百姓做很多好事了。” 片刻,笔墨绢皆已奉上,老道士提了笔,略假思索,问道:“贫道尚有三问,你若答得出,此字就归你了。可否?” 妙锦眨巴双眼,“看来这字也不是好得的。” “那是当然,老道这一字可是无价之宝啊。” “这么说,那三问的谜底就是这个字喽?” “正是。” “小女才疏学浅,若答不上来爷爷莫要笑我……” “不笑,不笑……”老道士说着,已眉开眼笑。 “那您只管问罢。” “好。”老道士捋了眉毛,道:“孔子说有一物可吞人,比它更厉害的东西则可以吞掉天下;孟子却反问世人此物该不该杀;而老子竟敢对此物论道说法。请问此为何物?” 此问一出,在场之人个个面面相觑。倒是这小娃娃双睫忽闪,未出片刻便答道:“是……虎?” 此答一出,众人个个疑惑不解。老道士却笑眼相问:“何解?” 妙锦则稳稳答道:“孔子说一物可吞天下,应指《礼记檀弓下》中‘苛政猛于虎’一文,说的是国家如果对百姓残暴,比吃人的老虎还可怕;孟子却反问世人,此物该不该杀,应指《孟子尽心下》中的‘冯妇打虎’一文,说的是冯妇本以杀虎为业,后来许诺不再杀生。可突然有一天,虎欲吃人,人要他杀虎,冯妇却不知如何是好;至于老子竟对此物论道说法,应指《老子说虎图》中所绘老子摸着老虎屁股给他讲道理。” 至此,众人俱是目瞪口呆,老道士哈哈大笑,连连夸赞:“奇女!奇女啊!”转而越发来了兴致,又问,“那你说该如何对待此物呢?” 妙锦拨拨下嘴唇,答道:“把三个问题的答案倒过来,就知如何对待了。” 老道人问道:“何解?” “对待大老虎,可以先警告它、教化它;如果他不听话,天下人自然明白它该不该杀;杀了这样的老虎,孔夫子也就犯不着拿它打比方了。” 老道士哈哈大笑,大赞特赞:“妙女!妙女呀!此乃女中相才!为政之人若能依此政道,天下乐哉!”言毕,蘸墨提笔,于那绢上一通飞书走笔,笔住之时,但见绢上乃是个“乕”字。后头落款处,题的乃是“邵道人”三个字。 随后,老道士又指向那字问道:“你可看出这字中玄机来?” 旁人打量半晌,皆未看出有何玄机。 “这里可藏着四个字?” “没错。说说,是哪四个字?” “富、甲、天、下。” 众人依她所说细细观瞧,果真是这四个字。 “好眼力!老道素来少问官场,多观民生。奈何官道所向必关民生。因此,民之苦必因官如虎,而这世上最大的老虎贪的就是这四个字。自古以来,王朝败落皆因‘官成虎患’,前元更是如此。爷爷我希望你将来若当真做了女官,定要以此字为警,绝不可做这大老虎。” 妙锦点头,“爷爷放心,锦儿定会铭记在心。” “好。爷爷相信你,他日定不会辜负爷爷所愿。今日也借你口中言,传我心中念。到了金陵,将爷爷今日之意转告你父,望他来日为官也应如此。” “爷爷放心,锦儿定会如实转告家父。” “甚好!”老道人一面抱那孩子下了地,一面吩咐萧氏收了此字,随后又道:“天开云雾散,身随天地转。心随正道去,百转心不乱。” 说罢,老道人亲自送众人上了车马,众人一一与之话别后自顾离去。 这一路上晓行夜宿自然不在话下,二十日后终算到了金陵天界寺。 听闻惠复携景清妻女来投,宗泐和来复等人纷纷前来相迎。 少时,便迎至斋堂。宗泐与来复依序坐了首座,萧氏携妙锦、耿五哥与惠复、遇引等人分坐了东西两厢宾位。 随后,又见慧聪与智聪为大伙酙了香茶, 但听宗泐道:“嵩山寺一别已近三载,一转眼这娃娃已出落得这般不俗。你夫妇二人可谓大造化呀!”说着又招手唤妙锦,“快过来,让我等好好瞧瞧。” 萧氏对妙锦引见:“锦儿,快去。你不是一问你的乳名是何人所起吗?今日那人就在眼前了。” 妙锦蹬蹬跑了过去,且在三步之外给宗泐施了跪礼:“小女拜见高僧爷爷……” 宗泐忙上前搀扶,连声说:“嗳……使不得,使不得呀。”说罢,又引那孩子入了身前,“可曾读书认字了?” “回高僧爷爷,小女不才,却也听凭家父所授,识得些许字,读了几本书。” 宗泐与来复听闻,相视一笑。但听来复又问:“读的都是哪些书啊?” 妙锦掰弄手指数道:“嗯……不过只是四书五经,还有一些诗词歌赋而已。” 此言一出,引得在场寺僧个个讶然。 来复道:“既是如此,贫僧可要考考你了。” “大师请说。” “何为仁?” 妙锦作答:“仁者,爱人也。” 来复又问:“何谓德?” 妙锦对答:“物之以生,则为德。” 来复点头,再问:“何谓智?” 妙锦笑答:“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智也。” 来复三问,分别出自《论语》、《庄子》二书,提问虽是简短,但凭其对答如流,足可见此女真才实学。于是来复心下略作思忖,又兜着圈子笑问:“你知道的真不少,看来应算是智者了。” “大师此言差矣,小女不过只知些肤浅的道理罢了,不知道的大道理还有很多很多,况又有学无止境之说,怎敢枉称智者?小女充其量,也只能算是‘窗格筛课本’罢了。” 众听闻,纷纷目露笑意,但听来复追问:“怎讲?” “书漏子。” 众人听闻,开怀大笑。 妙锦不明大家为何要笑,便一脸懵懂地问向宗泐:“高僧爷爷,你们为何笑?” 宗泐满目喜色道:“这话是谁对你说的?” “是家父。” “善哉!善哉!景解元果然不负众望啊。”因而,又对萧氏说,“此女能得你夫妇二人教养,更是生之大幸!” 萧氏顿首,回说:“大师过誉。” 这会子,但听妙锦对宗泐问道:“高僧爷爷,锦儿有一事,可否一问?” “哟,你个小人儿,何事想问,说来听听。” “听娘说,我这乳名乃是您当日手指一块漂亮的经锦所起,锦儿很想看看此物有多漂亮。” 她这一问,着实令宗泐犯了难,一时间竟不知如何作答,只得望向萧氏一声叹息。 萧氏看出,此中必有隐情,于是便忙唤妙锦:“锦儿,到娘这儿来。”随后,又朝一侧的慧聪开了口,“劳烦小师傅带她先去外头玩一会儿。” 慧聪会意,便前去牵了妙锦小手。妙锦未明其意,但听闻萧氏令她去玩儿,便转身朝堂上二人施了礼,出门去了。 但说那智聪见二人出了门,便也匆匆跟了去。 “景内人,贫僧实在惭愧呀……那经锦……” 萧氏忙接应:“可是那经锦已然丢失了?” 宗泐点头:“正是。” 萧氏忙劝慰道:“大师切莫自责,毕竟皆是无心之失。不过区区一锦,万勿介怀。再说此行,小女子并不是为寻那经锦而来,而是为求知我相公如何。” 宗泐满怀歉意,连声说:“那是,那是……” 这时只听来复在一旁代为回应:“景解元之事夫人放心便是。他刚到京来,季潭大师就特地做了关照。” 萧氏听闻,忙起身施礼致谢,“承蒙大师费心,小女子感激不尽。” 宗泐忙起身相扶,“景内人切莫要施此大礼,快快请起。贫僧实在是受之有愧呀……” “大师乃是小女救命恩人,引航之师,今又施与援手助我相公,此等大恩,何愧之有?但问大师,我相公眼下如何境况?” “皇上下了成命,已遣他入了应天府学充作杂役,以示惩戒。罚期十载,十载期满方可复举。” 萧氏听闻如此安排,便说:“也好,也好。总算是保住了一条性命。”转而又问,“不知可准前去探视?” “这倒不难,只是须于每月十五方可。”见萧氏渐渐心安,宗泐又问,“可是想长居金陵?” “不瞒大师,正有此意。” “此地毕竟是僧者清修之地,内人携小女住在寺中毕竟不太方便。不如这样,与这寺院一墙之隔便是皇家的多栽轩,这两年由于宫中司苑局经管不善,圣上下令暂交我寺打理。但请来复大师暂将你母女二人安置那里住下,一则方便出入,二则也可使内人有个不致空耗的营生。不知可好?” “如此甚好,倒是日后怕要常劳大师费心了。” “不劳烦,不劳烦。” 却说另一处,慧聪带了妙锦已到了寺中花园里赏玩。 二人正追逐之时,那智聪竟忽然现身,挡了妙锦去路。惊得妙锦忙住了脚,讶然仰望他。 但见那智聪扭捏作态,全然一副妖冶作派,问道:“小仙女,你这是要跟慧聪哥哥去哪儿呀?” “我……我不告诉你。”妙锦朝后退了两步。 “你要是不告诉我,我可就要找个大老鼠来吃你了。” 这时,智聪拦阻:“莫要吓唬他。小孩子哪能经得你这般胡闹?” “没事的慧聪哥哥,在乡下老鼠我见多了。那老鼠要是来了,说不定吃了哪个呐。”妙锦说罢,自顾躲向了慧聪后头,朝智聪吐起舌头来。 “这小丫头虽是顽劣,但也可爱。”说着向慧聪故弄情态暗示道,“有朝一日,也弄个来耍耍?” “你……”慧聪听闻,怒气翻腾,却又顾及那孩子感受,硬是把到了嘴边的话生生噎了回去。 这时,只见妙锦探头朝他问:“你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智聪听她一问,竟没羞臊地笑出声来,指指点点反问:“小仙女,你说呢?” “我看你倒像个魅人的姐姐,只是没头发……这样吧,你看我以后就叫你‘光头姐姐’可好?” 第〇三五回 祭先父兄妹怒相谤 寻遗孤母女话离伤 此篇鸿开,大传承起。 岁月,终不似青山如旧!顷刻间,挟去多少公候? 才荣叹、夫如周郎遇仲谋。一转身、正对将军坟头述风流! 提及此处,已是六年之后——洪武二十一年,二月初二。 今人皆知,这一日本是春龙节,民间俗称“龙抬头”。 殊不知,这一日也是大明王朝第一任魏国公徐达谢世后的第三个祭日。 说是这故事弄巧也好,还是冥冥之中似有定数也罢。总之,这将军死于春龙日,定有潜龙已抬头! 金陵城东紫金山,中山王墓地。正是曦霞初映,山岚设色。 前来祭奠之人比肩云集,光是府中家丁、婆子就有百人之多,尚不算宫中使者和徐达生前同僚和部下。但看人前,徐家儿女初长成,竞显风华与风情。 长女徐妙云,领衔儿女中。年方二十九,大有皇族风。云鬓垂金玉,玉面宛芙蓉。恍若昭君像,袅袅出锦屏。诸王粉黛中,唯此真凤容! 长子徐允恭,圣赐辉祖名。年方二十一,袭爵魏国公。身如红杉立,昂然气自宏。三分宋玉质,七分公瑾风。当世麒麟子,义勇震江东! 次子徐膺绪,举止气自英。年华一十七,初为尚宝卿。势如擎天树,面若霞影峰。目射傲然气,挥洒君子风。晋时卫瓘子,不及此后生! 四子徐增寿,儿郎渐有成。时年正勺舞,尚是附学生。唐鬼桑身动,黠气忽转睛。纵有白玉容,却难施铣工。可叹潘安美,偏好媾石崇! 二女徐妙清,岁与增寿同。待嫁豫王桂,成年当入宫。静有金粟颜,动有羞花情。虽是太真命,忧潜露华容。自从父母逝,此心类转蓬! 四女徐妙蔷,古今未见重。此时正龆年,待许安王楹。却说六年前,天降神蘼种。彻骨娇嗔气,缠蛮如刺红。风来眉峰皱,云去眼波横。百转仙葩韵,人叹鬼精明! 说话此时,诸子女一一从各自身后的家奴手里接过祭品,共同献与徐达墓前。回身又接过酒器,共又举杯朝那墓碑施了三拜。拜毕,洒酒敬祭。 这会儿,又闻管家徐棠宣声道:“众子女叩拜,以尽孝礼!” 此令一出,燕王妃又携诸位弟弟妹妹一面瞻仰此墓,一面退后三步,又是一通齐整的叩头礼拜。 诸子女拜毕,并未起身。且听徐棠又扬声说:“诸子女恭听夫人致《告慰家君书》。” 行令之音未落,只见那孙氏手托一本锦折,面带敬缅之态,缓缓来至墓前。住足跪地时,又擎起那锦折,望向徐达碑铭,一开口虽是满口空言。却也倾诉得感念不尽,泣泪涟涟。但听她告慰道:“夫君一去,而今已三载有余,令妻与诸儿女深感日夜怀思之苦。愚妻承蒙夫君不弃,临别之际但将儿女与家事委与愚妻担当。愚妻虽是不才,但日以继夜,从不敢懈怠。只愿他日愚妻魂归泉下,能对夫君和各房姐姐有个体面的交待。自夫君去后,得儿女孝悌,凡事体谅愚妻不易,故才使得家旺人睦,膝下康健有成。如今,又得圣上垂爱,先指恭儿袭了夫君尊爵;又拔绪儿出任上宝司卿;就连清儿与蔓儿两个小女,均已蒙圣上下旨,指与了二位皇子……种种殊荣,妻定携儿女永世感戴。更会秉持夫君忠义之心,死生图报圣上宏恩!妻孙氏特来承告,以慰夫君英灵。望我夫永佑大明疆土安泰,儿孙才俊倍出!”告罢,孙氏又探手,以那祭坛上的烛火引燃了锦折,将其化尽,以示升表。 这时,又听徐棠宣声:“祭毕!请夫人携诸子女答礼。” 半个时辰后,家外祭奠之人将去,燕王妃率先搀了孙氏,孙氏又携了蔓儿和增寿,与辉祖和膺绪分作三班,相继朝前来凭吊之答礼相送。又过了些时候,各路祭宾才算散去。 此时,燕王妃又唤了徐棠:“棠伯。” “在。”徐棠忙上前回应。 燕王妃吩咐道:“本宫与姨娘将带着众弟妹们前往天界寺上香,您老先携众家丁、侍婢回吧,只留几个跟班的小厮和婆子候着便是。” “是。”徐棠得令,转身自顾引了众家奴去了。 转头,燕王妃又唤了徐辉祖和膺绪两兄弟道:“辉祖、膺绪……” 二人相继来至面前,问:“长姐,何事吩咐?” “你二人先去前头瞧着他们备好车马。” “是,长姐。”二人应声后,大步离去。 燕王妃搂着孙氏臂弯,又各牵了蔓儿和增寿,远远跟在后头。身后,便是周嬷嬷和赖嬷嬷携着两个丫头随着。 单说这会儿,徐增寿跟在身旁,不知何故耷拉脸子,一副气呼呼的架式。 燕王妃瞧他那副作派,便问:“增寿,何事摆出这般丑相?” 孙氏听说,忙在其头上戳了一指,言语间以训代护地说:“我说你能不能让娘省点心?这档口也不知又使的哪门性子。”因而,又对燕王妃一通牢骚,“你这几个弟弟妹妹里头,数这执拗骨头最难提溜。” 燕王妃会心一笑,转头自对徐增寿问道:“还不跟长姐说说,为何摆那臭脸?” 徐增寿垂下头,一副丧气相嘟哝道:“长姐,你就别问了,我不想说。” 孙氏气上心头,气骂:“没规矩的东西,越发没了礼数了。” “娘,你就别骂他了。我知道他为何那副活不起的晦气相。”说这话的是徐蔓儿。此时,话音落时,目光正斜盯着徐增寿,眉间还带着几分明显的得意劲儿。 增寿气呼呼道:“闭嘴!哪儿都有你来下搅棍!” 听他那般口吻,徐蔓儿眼睛顿时一立,辣声辣气地反问:“娘和长姐都在这儿呢,你撑得哪门子底气叫我闭嘴?不就是刚刚娘在爹墓前告祭时,说尽了我和哥哥姐姐们的好话儿,单把你这没用的榔头撂进了炉膛去?”随即,又瞧向燕王妃和孙氏,一通调笑,“否则,又怎会落个心头火燎燎、眉头灰呛呛的?”说罢,一时笑得个前仰后合。 “你!看我不修理你这死丫头!”徐增寿火舌盈目吼道,当即便撸起袖子,欲去收拾她。 “增寿!”孙氏忙扯了他喝止。 这时,但见徐蔓儿躲在燕王妃身后,火上浇油地叫嚣:“你也就这股子能耐,有本事也像大哥和二哥那样,亮出点儿真货儿来,犯不着搁这儿跟我充李逵。” 增寿大吼:“你那又算什么本事?终日里尽巴望着靠嫁人逞得意。莫说那安王还是个未满七岁的小屁孩儿,就是个及了冠的小子,也不见得要你这样的泼货!” “住口!”孙氏吼着,抽冷子就是一巴掌。不为别的,就因这话儿牵三挂四,不仅骂了徐蔓儿,还捎带脚刮连了旁边的燕王妃和皇二十四子安王朱楹。 这一巴掌着实抽得不轻,直惊得三姊妹瞠目结舌。 “娘,你打我……你尽偏着她!”说罢,转身跑了。 “增寿……”燕王妃唤道,却也没唤回个影来。 孙氏气得头晕脑胀,恨火攻心。险些栽倒,幸被燕王妃扶住。这时,她又转头斥责蔓儿:“今儿幸亏是当着你们长姐的面儿,倘是换作外人,只怕魏国公府的脸面都被你们丢尽了。你们两个没有章法的冤孽,尽欺我这寡母力薄,整日里任性胡闹。若是你们爹爹在世,看你们谁敢嚣张?”骂到这儿,孙氏眼角探着燕王妃,竟流下泪来。 燕王妃忙劝道:“姨娘莫要动气。弟弟妹妹尚且年幼,偶尔扯皮搓火也是有的。若要真真与个他们置气,只怕这会子本宫早就被我那两个混世魔王撂进病窝里去了。”因而,转头又命蔓儿道:“还不快向娘亲认错?” 徐蔓儿一双黠目暗瞥了一眼跑远的徐增寿,很识时务地作了态:“娘亲莫气,是蔓儿错了。” “这就对了。往后,不许再拿增寿调侃。你可记下了?” “长姐,小妹记住了。” “其实增寿也是小有所成的,至少他现在已是府学的附生了。而今他年岁未到,他朝成了人,说不准那衔头远超你长兄和二哥也未可知呢。”燕王妃这话,明是说给蔓儿听,实则在给孙氏喂补宽心丸。 这话中用意,孙氏岂能不知?但有了她这话垫底儿,况又有来日为增寿提携之意,于是便轻拍燕王妃之手,口是心非地说:“还敢指望那混沌坯子成势?他不生事,污了父兄英名就算姨娘的福分了。” 燕王妃一笑,明说暗点地回应道:“姨娘倒会说笑。咱徐府上下,可见有谁是那等浑虫?孩子有错,改了便是。好歹还有我们这些哥哥姐姐帮着把持呢。” 孙氏故作欣慰地笑了:“那是,那是。这几年,幸借了你们姐弟几人的力,要不然,姨娘都不知如何撑过来呢。” 这一路,因为两个小的唧唧歪歪,自然也是走走停停,未行过半。 此时,燕王妃环顾了一眼左右,竟忽地发觉似是缺了何人,于是便问:“妙清哪儿去了?” 孙氏经她这一问,竟才发觉有了疏忽,于是不等燕王妃开口,便先拿了两个嬷嬷折柳子,又是一副急不可奈的作派,“素日里,常叮嘱你们把那孩子顾看好。这会子,人丢了竟没个知觉。还不快去找?” “夫人若光指望着这两个老蹄子,还不寻到猴年马月去?”说这话的正是妙清的侍婢鸢儿,此刻她打前头儿迎面走来。燕王妃和孙氏看时,她已来至跟前,略施了欠礼,又道:“二小姐将亲手给老爷做的物件落在了车上,特命小的前去取来。这会子,她正在原处等着呢。夫人和王妃只管慢慢走着,小的与二小姐随后就到。”说罢,匆匆离了去。直拐得周、赖两个婆子朝她暗瞟恨目。 燕王妃目光盯着鸢儿身影离去,因问:“这丫头倒有股子针尖儿似的灵利,可是妙清房里的?” 孙氏皮笑肉不笑地回说:“正是。乃是徐棠的独女。” “想不到棠伯那等憨闷之人,竟也能生出这么个脆生的丫头来。” “你有所不知,那本是徐棠捡来的弃儿。” “原来如此,难怪这行止毫无棠伯半点影子。” “可是呐,王妃竟不知那丫头却也是个天降的灾星,听说刚落胎包就把她娘克死了……”说这话的乃是赖婆子。 燕王妃耳朵拿着话,未作言语,脸上却现出莫明的笑意。孙氏瞧她那般情态,忙骂:“就你这婆子好扯那等闲话,何来的煞星?也不觉着晦气。” 燕王妃嘴微扬一丝笑意:“姨娘若当真晦气,早点打发了便是。凡事信则有,不信则无。虽我不信,但听这婆子叨促,便也觉着沾了浊气了。” 孙氏听出这话里有话,便忙赔笑回应:“莫听这碎嘴的婆子胡诌。”因而又转头斥责赖婆道,“素日里你们搓着堆儿地胡嚼啃,我也无心理睬,今日竟越发没了体面。”说罢,又转向燕王妃,“再说,清儿中意,用着也顺手了,各中好歹只有清儿说的公道不是?”方毕,又朝那婆子暗怼一眼。 那婆子瞧见,便也乖眉怯目地欠身答道:“夫人说的是。” 燕王妃立足道:“本宫已是出了门子的人,娘家琐事自有姨娘打理便是。而今父亲已去,本宫只望这府里能是一团和气,兄弟姊妹莫要疏远才是。然这老少长幼也应有个体统,主仆尊卑更要有个规矩。姨娘和善原就是出了名儿的,但这和善若没了章法,难说不会招那虱子跳蚤登头爬掻。姨娘若想把这偌大家业守住,把府中人物儿明辨个通透,但须记住一句话儿——来说是非者,必是是非人。”说罢,转向身后婆子丫头,目无表情地问道,“你等可也明白?” 众人忙欠身垂首回应:“是。” 为免孙氏尴尬,燕王妃又抚抚蔓儿后脑勺儿,对孙氏说:“因此,姨娘身上若能有这丫头身上几分辣气儿就好了。”说罢,提着帕子笑了。 孙氏见机,连说带笑地逢迎道:“我说着丫头怎么单单就和你这长姐投脾气,只怕这辣子都被你们姐妹拌了粥饭了。” 说罢,众人纷纷笑了。这会儿,已见妙清与鸢儿来了,并朝孙氏和燕王妃施了礼。见她眼皮儿红红的,孙氏立马一面牵过她的手,一面巧言作态地关问:“瞧这眸子红得,许是又哭了不成?”说着,又拈了帕子为其拭泪。 燕王妃见此情形,又牵过妙清另一手来,使她隔在自个儿与孙氏中间,和风细雨地安慰:“人说女大十八变,这三年未见,二妹妹那股子爽劲哪儿去了?人都说妹妹可比那杨玉环,而今竟也变成个西颦儿了?” 听她这一说,妙清竟靠在其肩头泣语:“长姐,我想爹娘了。” 妙清这一哭,顿勾得燕王妃心底一阵酸楚,搂着她肩膀一番抚慰:“长姐何曾不想啊?可毕竟爹娘已去,他们泉下也盼望着咱都好好地活着不是?”此时,她又顾着孙氏颜面,“话说回来,心里有个念想便是好的,却莫要伤怀过头毁了身子。毕竟这府上还有姨娘体贴,女兼着兄弟姊妹们相互照应,如此一来,倒也不觉着孤苦了。”一面又为她拭泪调侃,“听长姐的话儿,山野里风大,湿气也重。若是哭成个肿眼桃子,看那豫王还敢娶你。”说罢,咯咯笑起来。 “长姐,又取笑我。”妙清破涕而笑。直引得孙氏一干人等也如林中的鹧鸪一般咯咯陪笑起来。只有那鸢儿暗瞧孙氏与婆子们那般嘴脸,吞声咽气,面无表神。 这会儿,又见燕王妃各挽了妙清和蔓儿的手笑说:“你们瞧,这会子多好啊?哪日,若寻回那三妹妹,咱这徐家四美也就齐了……” 这话刚一出口,竟惊得孙氏一通咳嗽。周嬷嬷忙上前搀扶,却被孙氏暗推了一旁。 燕王妃问:“姨娘可是着了风寒?” “没事,没事。只是呛了口撞喉风罢了。”众人见她无事,便也渐渐放下心来。倒是这孙氏暗稳了心神,满目关切地问道:“你那三妹妹可是有了音信?” 燕王妃摇头叹息:“并无音信。” 孙氏故作兴叹:“既无音信,如何寻得?况又不知个死活……”说罢又是一声忧怜之叹。 “姨娘说的也是……”转念又道,“可是,父亲临终之时,自对本宫千叮咛万吩咐的,命本宫务必寻回那孩子。还说他分明梦见那孩子还活着,只被一个襁褓坠在悬崖边的一株神树上孤零零荡悠着。并一再强调说自四姨娘母女失踪后,他不知做过多少回这样的梦呢。于是本宫近日便着王府侍卫金钊带人,前往当年她母女还京可能经过的路途去寻了。” “若她母女二人当年当真无事,早该站在这儿了。况那五郎关本就是个贼匪草寇盘结的地界儿……” “姨娘怎知四姨娘是在五郎关遭的难?” 这横空一问,倒是突如其来。直噎得孙氏吞吞吐吐实难作答。心下苦思了半晌,才回答:“你难道不知,当年你父亲就曾着人前去寻过,听当地殓尸的人说,你四姨娘母女的车马和侍卫的尸首都是在那关口被发现的。可不就是在那遇的险?” “难怪……” 正说到此处,但见徐辉祖与徐增寿二人各驱着一匹马,后头又引了几乘车轿前来,又唤他们上车。 一行人等纷纷择了车驾入轿。只说这孙氏又与燕王妃一轿对坐。 马动车行,但闻孙氏主动问她:“不知那金侍卫此番寻她母女,可有音信?” 燕王妃摇头,说:“毫无所获。”孙氏听闻心下渐安了疑魂,却又听燕王妃说了下话,“不过,父亲临终前还将他亲手画的那株神树交与了本宫。说来也奇,那金侍卫按图索骥,还真给他找到了。” 孙氏生怕再露马脚,引她起疑,便忙目现惊喜地追问:“究竟道是何处?” “是在五郎关外一条栈道上,那树就长在一处名唤观音岩的峭壁之上。说是一株婆罗树。” “婆罗树?” “就是书上说的无忧树,也称鹤林。此树只在秦岭有生。” 孙氏自语:“倒也奇了……” 燕王妃理解之意自是此意非彼意,但应说:“可不是?如此一来,本宫倒也觉着父亲那梦绝非无稽幻象……” 孙氏一叹,违心道:“但愿如此。若是那孩子当真活着,如今也有蔓儿这么大了。不知这会子,流落何处,遭得何等苦罪呢……”说着,便啪嗒落下泪来,“或是落个良善人家自然没的说,可若掉进了火坑里,可叫你我此心何安呐?”至此,竟越发悲怆得不成个形状。 她这一哭,竟也引得燕王妃伤情不已,垂泪道:“姨娘说的正是,如这妹妹寻不回来,只怕本宫他朝泉下也难向父亲交待呢。只可怜我父临终之时,含着泪花子,一直没能闭上眼。” “但求上天开眼,指条明路,让咱知个音信也好啊……偏倒戏弄着咱砂里寻粟、海底捞针,何年何月才能相见呐。” “谁说不是?本宫也是一时没了法子,这才想着携同弟弟妹妹去那天界寺进香,但求精诚使然,彻动神佛指引明路啊……” 后言如何,但听下回续表。 第〇三六回 二姐姐途中说香魂 三妹妹佛前撞妙云 书接上回。 话说燕王妃正与孙氏谈及苦寻三妹之事,孙氏惺惺作态,哭作泪人。却不想,竟引得燕王妃道出前往天界寺进香的本意来。 一路上,二人又是一番推心置腹,那孙氏也不知又道了那已故的贾氏多少好处。 车马一路兜转,不知不觉已是日上中天。众人正觉乏味之时,竟忽见一阵清风吹进轿帘,又携来一缕馨香。只听另一轿内,徐蔓儿隔着轿帘子朝外问道:“周嬷嬷,哪里来的香气?好生袭人。” 周嬷嬷回应说:“回四小姐,那天界寺外的多栽轩不知何时种了那些个香魂。这会子,正含着雪团似的花苞儿朝人示好呢。” 徐蔓儿问:“香魂是何物?” “没想到这世上竟也有四小姐您不知道的。”周嬷嬷说道,竟与那赖嬷嬷咯咯地笑了起来。 蔓儿听她们一笑,没好腔气儿地说:“周嬷嬷,我看你真是上了年岁了,越发婆婆妈妈起来了。” 这会儿,只听对面的徐妙清说:“妹妹不知,这香魂就是大伙儿素日里,时常拿来泡茶的茉莉。” “原来是那玩意儿。可是我如何没有闻出个端地来?” 轿外,周嬷嬷说:“那茶里泡出的清气岂同这等气息?况这刚刚二月春龙时日,那花儿竟开成了海,香气只管扑天盖地地抖着,老身若是蒙上眼睛,也得捉摸些时候呢。” “说来也怪,那花开得是违了时令。可区区一个茉莉花,为何要叫这么个古怪名字?香魂?难道那花身早就死了不成?” 众人听她这一说,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又是一阵笑声。 这时,又听妙清解说:“妹妹年幼,不知这花名儿的由来也不奇怪。唐人范摅的《云溪友议》里说,在苏州有位美女,名叫胡瑞珍,家里原是个书香门第,自然也是个琴棋书画皆通的才女。后因安史之乱,举家逃出长安避祸,却不想半路里与家人失散,又被贼人掳了去。”刚说到此处,妙清提着帕子一阵咳嗽。 蔓儿追问:“后来怎样?” 妙清拭了嘴角,说:“后来,那贼人将她卖进了青楼做了歌妓,人唤真娘。” 蔓儿却说:“倒也不奇怪,那些野史杂闻的,尽爱弄这些个俗不可言的故事。” 这时,周嬷嬷问:“二小姐,那真娘后来如何?” “后来,这真娘被个名叫王荫祥的男子瞧上了,非要与她好,并且用尽了各种下流法子,可真娘就是不从。后来就悬了房梁自绝了。” “哟……真是可惜了。” 可蔓儿却晦气晦气说:“照你这么一说,不过就是个唱曲儿的下九流人物,也没见她香的好处在哪儿。” “姐姐还没说完呢。这真娘一死,那王荫祥悔青了肠子,自知愧对真娘。于是便在苏州的虎丘山上这她建起了一座花冢,坟头上栽满了茉莉花儿。” 徐蔓儿嗤鼻冷笑:“牵强附会之说,于是这花就叫了香魂?” “传说那茉莉本是没有香气的,可自打栽上那坟头,便有了今日这等香气。后人常说,许是那真娘魂魄附了那花,才生了清香。于是便纷纷唤此物名为‘香魂’了。” “说破大天儿去,虽不是那花木死了,却也竟是死个死鬼附了活物。况这二月天里,那鬼缠的东西就开了,想想都觉晦气!往后,再也不饮那茉莉花茶了。” 二人的对话,燕王妃听得清清楚楚,心下里暗揣:小小年纪,竟然这般冷漠刁钻。将来定是个欺人霸道的丫头。 她转睛时,正瞧见孙氏望她目露笑意。于是,便忙说道:“这故事本宫也是头一回听闻,倒也觉着偏僻。” 孙氏岂知燕王妃本心?便立马低声应和:“妙清这孩子素日里偏爱瞧些野闻逸史的,读到动情心,还时常泣泪不语。姨娘生怕她伤情,末了坏了身子,不知规劝了多少回。可那孩子就是……”说罢,无奈一叹。 “这可使不得。姨娘放心,这事儿本宫自会寻个由头说说她。” “这是最好不过了。总比我去说得好……” 燕王妃轻拍其手,微笑说:“姨娘难处,本宫明白。再过三年,清儿出了阁,姨娘也能轻松些。” 孙氏忙笑着回说:“一提这事,姨娘还真是一时半会儿无法消受呢。好歹那孩子我也经管六七年了,在姨娘心里,与蔓儿一样疼爱。若是出了阁,我这心里还真是舍不得……”说着,眼里又泛出泪花来。 正说着,只觉着车马停了。又听轿外传来徐辉祖的话:“长姐,天界寺到了。” 话音落时,已见徐辉祖掀了轿帘来引。瞧见孙氏那般模样,便借故转看别处,装作未曾瞧见。 众人相继下了车来。 燕王妃仰望那庙门时,又听徐膺绪问:“长姐,可需进去向季谭大师通报一声?” 燕王妃打了手势道:“莫要兴师动众。今日,我等只是寻常香客,拜罢就回去便是。”说罢,便命丫头婆子在外候着,兄妹六人并那孙氏进了庙门。 几人迈进门槛时,但看寺院内异常安静。转看时,正巧遇见慧聪。 慧聪上前施礼:“诸位贵主驾道,有失远迎。小僧这就去通禀季谭大师。” 燕王妃笑拦:“小师傅莫要这般客套。本宫今日只是前来上炷香火,片刻就走,万不可劳动大师。烦劳小师傅引路就是。” 慧聪闻令,忙将众人望大殿里引领。 却说孙氏早就认得慧聪,心下里也早就认定是其诱惑了家弟孙栾去当和尚。因而,瞧他那副背影时,气色里难免流露出一反感。又想朝他问及智聪,但转念一想自家弟弟那副龙阳丑态,万一唤了出来,定然会在诸儿女面前现眼。于是,也就作罢了。可她那般神情,却早被徐蔓儿拿在了眼里。 未出一盏茶的工夫,一行人等入了正殿——大雄宝殿。 随后,慧聪引了蒲团,众人分作前后两排拿掌作了祈愿。 只说此时,一家人所求又分三派。 燕王妃心中求的是“神佛指路,尽早找回三妹团聚。”辉祖、膺绪、妙清皆同此愿;增寿、蔓儿自是无心所求,只得暗睁双目,挑衅互怼;至于孙氏之愿自然与那姐弟四人相反,巴不得那贾氏母女二人一并死个干净。 此时,但闻慧聪手中的木鱼声悠悠而起,众人跪向大佛再作伏首请愿。 转瞬间,竟隐隐听闻后殿有人骂道:“你个死丫头,又偷来这里倒鬼。还不给我站住!”话音落时,又传来一通匆促的追赶之声。随后,竟见一个八九岁大的女孩儿怀中搂着个包袱,打那大佛后头奔了出来,来到佛前只顾着回头看,却不曾留意身旁竟跪着人,一转身的功夫,便撞在燕王妃身上,当即侧翻在香案之下。 那孩瞬间携个人仰马翻,一时还没缓过神来。众人也是一阵惊觉,那辉祖、膺绪三人忙上前去护住燕王妃。蔓儿也惊得一股脑扎进了孙氏身后。大伙儿定睛看时,竟见那女孩儿惊慌失措地揽过包袱,一面恭身欠首地朝众人赔礼,一面低下眉头怯怯地朝旁边挪着步子。 “不知死活的丫头,冲撞了王妃还想溜。”那增寿见她要溜,立马身起摚臂相阻。直吓得那孩子连连后退。却不料,此时又被身后一只手揪了衣领,又听那人骂道:“这回可叫我抓个正着,找你娘理论去。” “智聪……”慧聪提醒道。 “师兄,你不知这死丫头……”他话未出口,竟已瞧见佛坛下众人。目光落向孙氏脸上时,忙唤,“姐姐?” 孙氏见他那番形容,不觉皱起了眉头。燕王妃看她那副神色,又回头细看智聪和那孩子,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措辞。随后,与那孙氏又被辉祖、膺绪、妙清三人搀扶起了身。 “长姐,您没事吧?”辉祖忙问,回头又瞧着那孩子,一脸的不悦之气。 燕王妃摆手,一面道了声“不碍的。”一面又转向那女孩儿,气笑掺半道,“好个生猛的丫头。” “不知死活的东西,连王妃你都敢撞,看我不拆了你的骨头喂狗去!”徐增寿一面说,一面撸胳膊捥袖子冲上前来。 “增寿!不得无礼!”燕王妃忙喝令。 与此同时,慧聪也连忙拦了过去,连连赔罪:“小公子,切莫动怒。都是贫僧等的不是……” “师兄,这会子你竟然还替这死丫头说话……” 慧聪压着声气,抛去一句:“住口,回头再与你理论。” “大哥,这丫头这般无礼,撞倒了长姐,你还不教训他?”增寿指着那孩子面门道。 膺绪拉他一把,说:“住口。这哪有你说话的份儿?” 蔓儿火上浇油:“二哥,就你们这脓疮本事,还指望谁保家卫国呀?” 增寿道:“就是!” “你们两个骄狂的东西,还不住口?”孙氏暗瞄着燕王妃神色,朝两个孩子喝道,后头的话却大有指桑骂愧之意,“当这是什么地方?也敢在这儿胡闹?” 听她这一骂,那兄妹二人纷纷不服气地翻着白眼儿。 燕王妃明白孙氏之意,却拍拍她手,淡然一笑:“大伙儿莫要大惊小怪,本宫并无大碍。”转而又知会辉祖,“快代本宫去瞧瞧那孩子可有伤到。” 徐辉祖自去智聪身后引了那孩子,一面朝人前走,一面说:“小妹妹,莫怕,无碍的。” 那孩子随引,从容来至众人面前。行进间,一个劲地朝燕王妃赔礼:“小女无意冲撞,还请姐姐恕罪……” 单说那孙氏不瞧那孩子模样便罢,一瞧顿时瞠目结舌。作者特写《天仙子》二首描述此女形容,暂道其一: 月华濯水一双眸,洗去人心种种愁。 云容暖,云裳秀,云身幻枕碧云头。 玉齿莹莹丹朱口,玉袖缓缓绕指柔。 灵根生,灵淑秀,灵花不语灵心留。 看官猜得没错,此女正是妙锦,此时正是垂髻年岁。 “你……你……”孙氏指着那孩子颜面,竟半晌说不出话来。然其心下却分明打那孩子面容上认出七分已故的贾氏神韵来。 妙清问:“姨娘,您怎么了?” 徐增寿见状,朝那孩子嚷道:“瞧你把我娘气的,还不快跪下!” “增寿!不得无礼。你那公子之风都哪儿去了?”燕王妃压制道,转而又朝孙氏唤道:“姨娘……姨娘……?这孩子您可认得?” 孙氏经这一问,一时竟难作答,于是捂着胸口,硬下头皮,含泪说:“这孩子模样竟像我一个已故的妹妹……” “姐姐,你可是被这丫头冲撞糊涂了?你就我一个弟弟,哪儿来的妹妹呀?”智聪插嘴道。 孙氏一时气恼,却信口胡诌:“你个琉璃脑袋,那会子还没你呢。”说着,便假惺惺地朝妙锦招呼,“孩子,快过来,让我好好瞧瞧。” 妙锦望她有些不知所以,抽冷子又闻蔓儿唤道:“还不快过来,我娘唤你呢。” 这档口,燕王妃又牵了妙锦手来,满目和气说:“这孩子倒真真生个脱俗的模样,索性就让姨娘瞧瞧。” 孙氏强忍了心头恐惧,俯下身来细瞧妙锦,竟又掉下泪珠来。 妙锦望她那般情态,缓缓从怀里摸出丝帕来,一面为其拭泪,一面安慰说:“夫人莫要难过。人死不能复生,如是夫人为此伤情,您那妹妹又岂会安心呢?” 听这一说,孙氏无言作答,只是一个劲儿地强从那面皮里挤出一堆苦笑来,并点头回应。 “这孩子真挺懂事。细瞧去,竟有两分二妹妹的神色呢。”燕王妃一面说着,一面朝妙清含笑看去。妙清听闻,竟也面露微霞,眼含笑眸与妙锦互望了一眼。 这会儿,燕王妃又搭着妙锦肩膀问:“可你刚刚为何那般莽撞?” “我……” 她话未出口,就被智聪抢了话柄。只见他阴阳怪气地说:“这丫头时常偷溜进殿里来捣鬼。贫僧疑心她手脚不干净,于是便暗中盯着她。这不,正巧被我逮个正着。”他说着,便抖起了手中的包袱。 “智聪,休得胡说。锦儿不是那种孩子。” 智聪妇人一般,白他一眼,一通嘟哝:“你们都护着她。” “智聪哥哥,根本不是你说的那样儿。”妙锦满眼委屈。 “那你说是怎样?” “那包袱是我藏在大殿后头的。” “你藏的?难不成是你打外头偷来的?” “智聪!”慧聪顺手扯过那包袱,为妙锦开解,“这包袱确实是锦儿藏的,这事我早就知道。就连师傅也知道,只是大伙儿心照不暄罢了。” 智聪甩着两臂,直弄娇嗔气:“师兄,你在说什么呢?” 燕王妃早已瞧不惯她那般鬼态,打断那话,自问妙锦:“你叫锦儿是吗?” 妙锦点头,应了个“嗯”字。 “可是乳名儿?” 妙锦摇头:“不是的,姐姐。我的乳名叫妙锦,大伙都唤我锦儿。” “妙锦?好名字。”燕王妃一面赞道,一面转向孙氏笑说,“可巧了,倒与我们姐妹几个对上字号了。” 孙氏听她一说,皮笑肉不笑,并有作答。妙清笑着点了头,辉祖、膺绪也都目露笑意。只有蔓儿抱起双臂,暗与那增寿不屑一顾地撇了嘴巴。 “那你可否说跟姐姐说说,你为何要在这里藏东西?” “这……”妙锦迟疑着。 燕王妃笑说:“你可要如实作答,否则姐姐可不让你走。” 妙锦略有沉吟,又叹了一口气:“那好吧。我爹正在应天府学里服役,皇上下令十年之内,不准他出来,小女也只有每月十五才能跟娘去瞧他一眼。可是我总是忍不住想他,便想偷偷去看望。而那府学压根儿就不准女孩子进去……无奈我只好打扮成男孩模样,悄悄混进去了。” “这么说,你这包袱里装的可是男孩衣装?” 妙锦点头:“不瞒姐姐,正是。” “可你为何要将那衣物藏在这大殿里来?” “是怕我娘亲发现,定会责罚我的。” 燕王妃点头:“原来如此。” 这时,只听徐增寿说:“哦……我想起来了,难不成那被皇上下令,禁足在应天府学的罪解元景清……就是你爹?” 孙氏听闻“景清”二字,竟忽地想起此前智聪对她说的那席话。 当时说:法师宗泐在五郎关外观音岩下捡了这孩子,随后送与了真宁一对名为景清的夫妇养育…… 想到此处,孙氏顿觉头皮发麻,百感交集。万没想到,时隔八九年,这冤家终究还是寻上门来了。于是,便隔空朝智聪暗瞟了眼色。那智聪虽是未明何意,却也缓缓来到她这头。 这会儿,只听妙锦争辩说:“我爹不是罪人,我爹听是犯了过错而已。” “切……”徐增寿一声冷笑,“你问整个府学哪个不知,你父两中解元,却拒不进京参与会试,到了还是触怒了皇上,才把你爹抓进京来,打发到府学里充当杂役的?至于你,还敢乔装混进府学里去看他。我看你们父女都是目无王法之人。” “你……”妙锦急得掉下泪来。 “增寿,莫要信口开河。” “长姐,你说我信口开河?那府学岂是女流能进的?这丫头做的事,倘若让皇上知道了,不要他父女二人小命才怪。” “休要再说!”燕王妃斥了增寿,那孙氏又暗扯了他到一边去。此时,又听燕王妃问妙锦,“你去偷瞧你父,他可知道?”燕王妃暗里稍作用劲,捏了妙锦肩头。 妙锦不知何意,却又细看她眼神,随即作答:“我父并不知道。每次我去,都是躲在角落里悄悄望着他做事。锦儿也不想给父亲惹来麻烦。” 听他这般回答,燕王妃目露了笑意。转而又朝众人替她开解:“小孩子,不懂规矩,都是无心之失。犯不上太过认真。”回头又对妙锦叮嘱,“这回知道规矩了,以后可再不能莽撞了,知道吗?” 妙锦点头,应说:“是。”低眉间,她只见蒲团边上到掉落一串蓝田玉珠花,于是俯身拾来,递给燕王妃,“姐姐,您的珠花。都是小女的不是,险些令你失了这宝贝。” 燕王妃接过此物,竟将其戴上了妙锦额前,婉然一笑:“今日当是你我在这佛前偶遇,虽是冲撞,倒也不失为一桩缘分,这物件姐姐就送你了。” 却说此物非金非银,乃是三串并垂白玉珠,末端又各衔一颗红玉珠。自打戴上妙锦额前,便如玉荷垂露,冰梅沁雪。 妙锦推却:“老话儿说无功不受禄,何况是今日小女冲撞了姐姐呢?此物小女万不敢收。否则娘也会骂我的。” “真真是个天性纯善的孩子。回去就对你娘说你今儿在佛前撞了个好运姐姐。”说罢,转向孙氏,“姨娘,天也不早了,咱回吧。” 妙锦欠身施礼:“小女恭送姐姐。” “没事也早点回家,别四处乱跑,省着娘亲挂念。” 众人相视一笑,便出门去。 却说辉祖和妙清朝妙锦一笑作别。 蔓儿临出门前,却回头剜了她一眼。 徐增寿则晃晃悠悠跟在后头,临走前,凑近身旁一面盯着燕王妃背影,一面道:“死丫头。今儿,算你命大……”言毕,大步流星地跟出门去。 妙锦目送众人离去,直到他们出了庙门,方端起肩膀松了一口气。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后来赘言。 第〇三七回 邪僧捣鬼拨乱反正 贤妇教女不辨真假 书接上回。 话说妙锦目送徐氏一家出了庙门,终于松了一口气。 这会儿,又见智聪溜溜走上前来,拿住她的肩膀,“走,跟我见你娘去!” 妙锦顿觉肩头被捏得一阵生疼,赶忙苦求:“智聪哥哥,你捏疼我了。” 智聪一声冷笑:“敢情着你也知道疼?你那腿肚子都不知被你娘抽过多少回了,也没见你长个记性。” 妙锦撅嘴:“还不都是你勾的芡?” “嘿,你个死丫头。今儿我就再给你勾碗稠糊的。”说着便望殿外拖。 慧聪见状,连忙跨过来,挥起手中的鱼棰便敲在他后脑勺上。当即痛得他撒开手,连连叫疼。妙锦见机,赶忙躲向了慧聪身后。 智聪一脸的楚楚可怜,满目幽怨:“师兄,你也真舍得下手。” 慧聪斥责:“莫说那混话!你既知疼,何故痴心对个孩子不依不饶?” 智聪抻着脖子,气呼呼道:“我就是瞧不惯你们都护着她!” 慧聪指着他面门指责:“亏你还是个修行之人。闲日里面对满天诸佛,竟也不好好思量为何令人生厌!”言罢,转身出了门去。 他这一去,直引得智聪忙追上前去,一声声“师兄”的唤得幽怨难解。见慧聪并未理会,便觉自讨没趣,一面反复揉弄脑袋,一面似个痴了心的怨妇一般低声咕哝:“还不是因为你,否则谁愿终日晃个尿泡脑袋……”转身见妙锦正瞧着他,但气哼哼埋怨,“都怨你个死丫头。”说罢,自顾坐上门槛邪闷去了。 见他将自个儿搞得那般孤苦形状,妙锦回头拎起包袱,蹑手蹑脚来到智聪身边,低眉瞧时,竟见智聪搁那儿拔泪呢。因而便问:“智聪哥哥,你哭了?” “去,都怨你。”智聪将头扭向一边,不肯理她。 妙锦缓缓坐下来,安慰说:“其实,我觉着你挺可爱的。” “哼……你那舌头就会舔油壶。” “智聪哥哥,我说的都是真心话。” “那你说说,我哪儿可爱?” “嗯……”妙锦陷入了沉思,片刻又回说,“我娘说,智聪哥哥心直口快。” “切,干脆说我是个烟囱不就结了?” “我娘还说,你这人是个开心果儿呢。” “就是桃核脑袋呗?” 妙锦见他还是不开心,便以食指按着唇角,又想了一阵儿,突然灵心一动,笑盈盈地说:“你还是个花蝴蝶!” 这话果然奏效,智聪听了,当下转头道:“这词儿我倒是头回听说。怎么解?” “嗯……你看你每天飞来飞去的,多快活呀?特别是那日下晚,你围着灯幢子飞跑时,我就想说来着!”妙锦说得眉开眼笑。 谁知,后头那句话着实又在智聪头上浇了一盆冷水。只见他翻弄白眼,气哼哼道:“你干脆就说我是一只扑灯蛾子算了!”随即又将脑袋转向别处。 妙锦被他那话儿噎得无言以对,只得手撑下巴陪他叹气。此时,耳边竟又响起智聪的话来,便问:“你说为何大伙儿都那么喜欢你呢?不像我,打小就爷儿们不亲娘儿们不爱的。好不容易遇到了师兄,也是对我爱搭不理的……” 妙锦满目无邪,“可是,锦儿就很喜欢你呀……” 却不料智却晦声晦气甩来一句:“你喜欢我顶个屁用?” 妙锦眨巴眸子望着他,顿觉自讨了没趣儿。于是拎起包袱,灰呛呛地起了身,回头说:“智聪哥哥,我走了。以后闲时再来找你玩……” 智聪白眼道:“谁跟你玩?懒得理你。” 道一声这小庶儿实在可怜,虽生在豪门贵府,却被父兄皆轻贱;笑一声这小和尚真是可叹,认定个空门美眷,偏偏行色讨人嫌;骂一声这小邪虫好歹不分,是非不辨!徒有个解铃人并坐门前,奈何锦心妙曲对牛空弹! 话说妙锦自出寺门便提着包袱向寺东的多栽轩而去,一路上走走停停,挑枝嗅叶。忽而又听见有人唤她,转头望时见是萧氏正迎面来寻。于是便匆忙将手中包袱丢进了树丛里。随即又佯作无事,似个小喜鹊似的朝前迎去。 却不知,这一幕正被寺门西头的孙氏和周嬷嬷捕捉在眼里。一时间,这主仆二人勾眉睕目,好不自在。 但说此时,孙氏隔着帕子抚按胸口,全然一副做贼心虚之态。 “夫人,要不然我跟过去瞧瞧?”周婆子一面盯着梢,一面请示。 “犯不着费那脚劲。”孙氏一面说,一面望东指去,并问,“那去处可是皇家的多栽轩?” 周嬷嬷抻着老皮下垂的嗉子,探引葫芦脑袋细细张望两眼,转头回说:“夫人好记性,那丫头进的正是多栽轩。” 孙氏恶眉低语:“是就好。摸着了庙门,还怕逮不着和尚?” “夫人,您可确定就是那丫头?”周嬷嬷如何都不敢相信这等巧合。 “想来,应是错不了。那丫头眉眼跟贾氏就如一个模子里抠出来的。” “可是……”周婆子纠结满脸褶子,欲言又止。 “可是怎样?” 周嬷嬷吞吞吐吐:“老身是想说,夫人仅凭个相貌相似……万一弄错了人……” “何止如此?那聂无羿当年就是在五郎关设伏,而依家弟所说,那孩子就是在那关外的观音岩下捡的,时候和地界都对。再者……”孙氏又朝前后顾看一眼,“今儿燕王妃眼我讲,说老爷临死前交给她一幅画儿,说是依梦境所绘。” “画的何物?” “说是悬崖上的一棵古树,还说那孩子襁褓就衔在那棵树上。她派人照那画去寻了,那树果然就长在观音岩上。”孙氏说得目露惶恐。 周婆子听得瞠目结舌,硬是摽着口齿吞吐:“这……真真儿的是个邪门种子。”说着,便掂起手来,急得直叼促,“这……这可如何是好啊?” “怕个什么?一个黄毛丫头,还能叫她吃了不成?” “老身倒不是怕她如何。” “那是什么?” “老身是说,方才那女人,该不会就是贾氏吧?” “我说,您老许是惊糊涂了。那贾氏若是活着,不早就找回来了?那是个罪举子的婆娘,夫家姓景。” “这么说,那贾氏应是死了?” “依我看,必死无疑。” “那就好,那就好……夫人后头作何打算?要不再使唤个人……?”周嬷嬷比划着,意思是要斩草除根。 孙氏忙回应:“不到万不得已,断不可轻举妄动。要是派去的腿子被人拿了,指不定会引火烧身。况且那聂无羿至今未见死活,叫人始终难得安生……后头的事,一面先观瞧燕王妃那儿的动作,一面使人留心盯着这头儿,伺机而动吧。” “如今看来,眼下也只能如此了。老身回头就去吩咐个可信的腿子来盯着。” “不用,眼前儿就有现成的。”孙氏说着,已将眉目挑向了天界寺。 周婆子当下领会,“明白,老身这就进去将他寻来。”说着,便抬起脚,筛着胯骨去了。 再说另一头,多栽轩,园内班舍。 萧氏正坐在坐墩上,手里正掂量着此前燕王妃送与妙锦的玉珠坠,朝对面站立的妙锦厉目问:“老实交待,这珠坠是打哪儿弄来的?” 妙锦一脸无辜地说:“娘,锦儿没有说谎,这东西真是一位姐姐送的。” 萧氏眼神瞟着她,一面托那物件儿朝她比划,一面对她说:“这话儿说破大天儿去,娘也不信。那姐姐与你素不相识的,却为何要送你这么贵重的东西?莫不是……?”萧氏话到嘴边,又怕伤了孩子心,因此便生生咽了回去。 可妙锦早就猜出下话之意,问道:“娘,您该不是怀疑这珠坠是锦儿偷来的?” 萧氏一撇嘴巴,将眉眼朝别处一转,“娘可没说。” “您虽没说,可我猜您就是这个意思。”说着,转身走向床榻,并打枕边摸起一本书来,又朝萧氏抛来一句“您若不信,直管去问智聪和慧聪二位哥哥。反正本姑娘行得端,坐得正……躺得也安稳。”接着,便一头仰在榻上看起书来。 萧氏眼珠子一转,顿将话风一转问去:“原来,你又上庙里野去了。近日,我就瞧着隔三差五地往那跑,也不知你捣得哪门子精怪。”说着,便起身朝她故意提起腔门,“问就问,我这就去到那庙里叫智聪给我好好念叨念叨。”说着,便缓缓出了门去。 “坏了,娘这一去,智聪哥哥说不定又会乱嚼舌头。到时,我乔装混进府学的事儿,定然要露出汤水来……”妙锦这般想着,便“腾”地翻身下床,连跑带唤:“娘,您等等。” 妙锦追来时,萧氏已行至园中。她耳朵拿着妙锦的步子,又故意快走了两步,直引得妙锦追上前来,一面拉她一面央求:“娘,您就别去了,锦儿饿了。” 萧氏故作气恼,指着她额头说:“你少跟我这儿打碴子,可是你心虚胆怵了不成?” 妙锦松开她的胳膊,撅嘴道:“好好好。那珠坠是我捡来的成吗?” 她这一说,萧氏当即假气变作真火,正欲斥责于他,回头又见园丁役婢正在眼前来往,便又压下声来:“末了你还是说了谎话。”说着,便拎了她的胳膊,望园外走去。 妙锦执执拗拗被萧氏拉出门来。萧氏便俯身对她说:“娘自小到大,莫说这名金贵玉的,就是人家针头线脑的也从未碰过。你倒好……” 妙锦急了,立马抽出手来,抱起怀说:“士可杀,不可辱!没偷就是没偷!”说着,自顾撅起嘴巴不理她。 萧氏瞧她那模样,顿又哭笑不得,笑骂道:“唉……一个毛丫头,还‘士可杀,不可辱’。既然你跟娘卖斯文,那娘就送你句俗套子——没做亏心事,莫怕鬼敲门。”话刚出口又觉刮连了自个儿,于是便又改了口,“不对,是‘没做亏心事,莫怕人敲门!’”说完,一转身大步流星地去了。 妙锦原本还抱着膀子端着架儿,回头却见萧氏当真朝天界寺去了,便连呼带唤地追了过去。 这母女二人一路上拉拉扯扯,拖拖拽拽,没消一盏茶的工夫便来到了天界寺。欲进门时,正赶上寺中击起茶鼓。隔着门槛望去,又见各路僧者纷纷朝法堂而去。 因生怕扰了寺中佛事,萧氏迟疑片刻,还是决定离去。于是便拉着妙锦欲行返回,正巧回身时竟见那智聪刚送别孙氏回来。三个人相遇时,妙锦顿觉事情不妙,于是忙笑盈盈朝他寒暄买好。智聪抬头见萧氏也跟了来,手里还拿着那副珠坠,一时也猜出几分来意。表面上,便也煞有介事地还了礼。 “景内人可是有事讨教?”智聪明知故问,眼神里却不怀好意地瞧着妙锦。 妙锦生怕智聪那舌头翻覆弄人,却也暗以眼色拜托。 “莫要递那眼色!”萧氏低声喝向妙锦,转而又攥起珠坠,将手背向身后,朝智聪笑问,“智聪师傅,奴家想问问,先前这寺中可是来了一家贵人进香?” 智聪见萧氏刻意匿了珠坠,便猜出那萧氏定是疑心孩子偷了东西,因此前来对质。却又生怕所疑之事一旦做实,又觉母女面上难堪。 心下这般揣度,便顿使心尖上冒出一点坏水儿来。于是,便挠搔光头,又皱眉头,佯装糊涂问:“贵人?还是一家子?” “正是。”萧氏亡望他那般犯难的形容,心里已急不可待,便又和言催促道:“还请小师傅如实相告。” 智聪听言,又刻意作势窥瞧妙锦给萧氏看。 这会儿但听妙锦开了口:“智……” “不准你说话。” 妙锦话未出口,便被萧氏压了回去。待萧氏转向智聪时,智聪又故作会意妙锦苦楚,信口开了河:“小僧午后一直在禅房里打坐。因而,对于景内人所问之事,并不知晓。” “坏了,到了又被他施了绊子。”妙锦心里想着,转头看时,又瞧见萧氏正气冲冲地盯着她。那目光之尖锐,似是立马要从她身上剜下一块肉来。 这时,又见智聪满面和煦,明里乐善,暗里放箭地问:“不知景内人所问为何?可是疑心妙锦又闯了祸?”他一面说,一面步上前来,佯作夸赞,“这孩子如今长大了,也日见越发懂事了,那淘气的野气儿也没了,倒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萧氏听他这般美言,竟觉汗颜。因而,那面上也渐渐挂不住笑意,便僵作苦笑回说:“智聪师傅谬赞……”随后,略欠身施了别礼。手里却紧攥妙锦腕子,对她冷令一声“跟我回去!”说着,便欲抽身望回去。 这节骨眼儿上,却听妙锦嚷道:“智聪哥哥,你为何说谎来害我?” 智聪一听,却故作一脸的懵态,万分无辜嗔说:“嘿……你这孩子,贫僧替你说了好话儿,你反倒怪起我了?” 妙锦一面望拖着萧氏,一面冲他唤道:“你若当真为我好,就快对我娘说实话!” “快走!”萧氏生拖硬拽,不肯松手。妙锦泣泪相加,寸步不让。 可那智聪却故意朝萧氏扬声问道:“景内人,到底出了何事?真真是把小僧人弄糊涂了。” “小师傅莫管,这孩子不教训不成了。”听腔气,萧氏明显是在颤抖。 “智聪哥哥,你快说实话,救我呀!” 智聪瞧着妙锦那副可怜的模样,非但未有同情,反倒一丝坏笑。旋即,又赶忙追上前去,假意劝阻萧氏:“景内人,凡事好说,莫要动肝火。定是小僧说错了话儿,使您多心了。” “小师傅莫要再替她敷衍。”转头,自对妙锦喝令,“锦儿,还不快跟娘回去?” 妙锦哀求:“娘,锦儿真的没有说谎……” “你是否说了谎,你心最知。既然犯了错,就当甘心受罚。” “娘……”妙锦哭诉,“锦儿真的冤枉。”他央求着,回眸却见智聪在暗笑,便当即明白了何事,“智聪哥哥,你当真是存心害我!” “你……”智故作叹气,表面真心合什双手,一本正经地求情,“景内人,求您放过她这次吧。今日确实有金贵之人前来庙里进香。” 萧氏听闻,当下怔了神。因而问说:“小师傅方才不是说并未所见,这会子如何又反了口?” “这……”智聪故作为难,不知如何作答。 “许是你又来为她帮腔?” “景内人,你看这……”智聪甩手叹息,惺惺自苦,“这叫小僧如何是好啊?” “小师傅,你的好意奴家心领了。但这孩子必须得吃些苦头,方能长些记性。莫要护着她。”说着,又欲拖行妙锦。却不料,竟被妙锦趁势甩了手,一面哭泣一面冲着智聪嚷道:“你是个坏人!看我告诉方丈去!” “住口!不知好歹的东西!”妙锦那话刚落地,竟冷不防招来萧氏一计耳光。 “娘,你打我?”妙锦捂着火辣的脸蛋,委屈得心都碎了。 “景内人,你看这……” 萧氏顿觉失了手,草草看过自己那只正在发麻的手掌,抬头又望向妙锦,亦是心疼得落下泪来。正欲抻手去抱那孩子时,却见她怯怯退后,随即转身朝冶山下跑去。 “妙锦!”萧氏哭唤,再触旧疾,顿觉心头一阵剧痛,当即瘫倒在地…… 这正是: 欲寻真相问禅僧, 偏逢那僧是邪僧。 道是有冤冤难诉, 众朝佛门气不公! 第〇三八回 萧氏妙锦泪解冤屈 代姑鷝鴋痛说悲苦 书接上回。 正说到妙锦不堪冤屈,转身朝冶山下跑去。萧氏急火攻心,一时竟瘫倒在地。 却说妙锦刚离不远,竟听闻智聪忙扶着萧氏叫唤起来:“景家内人!你可莫要吓贫僧!这可如何是好啊?” 妙锦回身看时,但见萧氏手捂胸口瘫在地上,一副痛苦难当之状,便知她定是因一时气怒而触了旧疾,瞬间又将满心委屈丢向了九霄云外,忙不迭又朝萧氏哭喊着奔去。 “娘,您莫要生气,都是锦儿不好,都是锦儿不好……娘,锦儿错了……”妙锦怀抱萧氏痛哭认错。 那悲唤之声也着实搅了寺内佛事,直引得数十僧者倾巢而出。 众僧打一出寺门,迎面见的就是智聪那和尚。于是,便纷纷问他究竟出了何事。 智聪支吾半晌,却也没说实情,最终也只落个“那孩子气了她娘”。回身时,又自怯眉怯眼地暗瞄萧氏母女二人,躲躲闪闪退至一旁。 众僧顾不得多想,只顾围上前去援手搭救。一时间,这母女二人被僧者围个水泄不通,正当众僧眼睁睁目睹这母女之状不知所措之时,但见慧聪引宗泐来至此处,众僧才纷纷让出路来。 “景家内人,您这是……?”宗泐急切关问,接着又是一声叹息。 萧氏面色惨白,紧倒气息,欲作言语,都又心痛难耐。 妙锦在侧,早已哭作泪人,连连望向宗泐自责:“高僧爷爷,都是锦儿不好,都是锦儿不好……” 宗泐听罢,忙回头吩咐手下僧者:“速抬缚辇来。” 一帮小僧闻声,转身匆忙跑回寺内。这时,只见萧氏微抬右手,指向左边衣袖,更以一缕游丝之气对妙锦指引:“药……药……” 见她这一指,妙锦这才想起,母亲袖袋里尚有每日备服的“救心丹”。于是,便慌手毛脚地将那药取了出来,又匆忙为她送入口中。其间还不住抹着泪水,喃喃认错:“娘,您别生气了。都是锦儿不好,锦儿往后再也不气娘了……” 萧氏听闻,自顾闭目不去瞧她。少时,众僧已七手八脚地抬了缚辇来至面前。宗泐便吩咐将萧氏担在上头,速去山下问医。 这时,却见萧氏摇头摆手,示意毋庸劳废周折。随后回手指向多栽轩方向,宗泐会意,又再三询问,待认定其确无大碍,便又吩咐众僧暂且先将其抬回舍中静养。 此事,宗泐交待与慧聪前去张罗,便携众僧入了寺去。 却说那智聪素日对慧聪纠缠惯了,又兼着顾虑今日之事多少因他而起,生怕容了空子,使萧氏把那珠坠之事问出个原委来,以致自个儿又落进夹缝里招人奚落,于是便忙主动请缨前去帮忙打理。 为此,宗泐竟准了。 慧聪见他这等殷勤,也猜出他半个心思来。但出于为萧氏病情着想,便也没做言语。只管一面吩咐几个抬着缚辇的师兄弟举动轻缓些,一面以那正渗凉气的后背度量分寸。 这一路上,妙锦自是悲伤不已,可萧氏却闭了双眼不与瞧看,只是打那眼角里默然流下两行泪来。而智聪却一面偷瞄着这母女情态,一面暗窥师兄背影,似个猫儿似地赘在后头。 众人入了多栽轩园门,慧聪打班舍里寻了一大一小两位官婢帮忙照料。 这年长的官婢家姓代氏,人唤代姑姑,年岁与萧氏相仿;年幼的不过十一二岁,名唤鷝鴋。二人皆是打宫中司苑局遣来的罪奴。因萧氏母女已在这多栽轩住了六年有余,故此与这二人自然熟识得很。 但说,未进班舍,众僧便于屋外住了脚,将萧氏转交两位婢女搀扶。慧聪又做了细细的交待,方欲离去。 萧氏自顾对诸僧致了谢,临进屋前,竟手指石阶下方,对妙锦冷言说:“搁这儿跪着。”说话,又将手中珠坠丢与妙锦怀里,随后方缓缓进了屋去,闭了屋门。 “娘……”妙锦满眼的委屈,然又怕再多言语,加剧萧氏心疾。便甘认含冤受屈,依令跪了。 慧聪见了,便问:“锦儿,究竟是为何事?” 妙锦捧起珠坠,打量了一眼智聪,却故意扬声对慧聪说:“慧聪哥哥,烦你代劳将此物送还给那位姐姐吧。” 慧聪见妙锦对智聪那般眼神,便顿知定是他又在萧氏面前作了梗子,于是便也放声道:“燕王妃不是已将此物赠与了你吗?” 智聪自知先前行径已是无法掩盖,于是也忙抻着细柳脖子倒打一耙:“你这丫头,若是因这事,你何不早作言语?误导我钻了你的迷魂帐子不说,竟还把你娘亲气出了好歹。”其间,又假意叹息,“我当何事呢。”说着,又拉起慧聪臂弯,一通叫苦,“这知我的自然好说,倘若换作那不明就理的,岂不当我是故意挑唆?”话儿到此时,但将慧聪胳膊搂得更紧了。 他这一番阴阳怪气的言行,直引得余外两个小僧窥眉窃笑。 而慧聪猛抽了手臂,急赤白脸质问道:“方才做甚去了?” 智聪故作无辜之相,“那会子,我满脑子都在寻思为这丫头掩过儿开脱,谁曾想竟是这等原委。再说,我方才也道了实情,可景家内人非未置信,反倒怪我帮她敷衍……” “够了。”慧聪道,“谁知你安的哪门歪心。” “唉,师兄,你这话是成心想冤死我呀。不过好心成了坏事,偏在你这儿就落了个驴肝马肺的下场。”智聪一面辩解着,一面还抬手抹出一道泪沟子来。回头,又作出非把这事弄出个水落石出,以证清白之态。当即抬起脚冲上石阶,欲进门去拉那萧氏来对质。 却未想到,正欲叩门时,那扇门反倒自个儿开了。只见萧氏被代姑姑扶着,不等他开口就先朝妙锦唤了一句:“锦儿,跟娘进来。” 妙锦未敢起身,只是望着她流泪,“娘,锦儿知错了。” 萧氏眼含泪花,倍觉心疼与自责:“不怪你,都是娘的错。快到娘儿这来……” “景家内人,你说……”智聪刚开口,欲寻证言,反倒被萧氏搁话儿摽了舌头。 萧氏并未瞧他,目光只是一味盯在妙锦脸上,“有劳智聪师傅费心了,都怪奴家不明就理,以致小师傅受了奇冤……也害得我儿不明不白招来掌掴。” 智聪打这头得了便宜,便立马到慧聪那卖乖叫屈:“师兄,你可都听清了?不是我说你……” 慧聪没等他说完,便朝萧氏合掌话别:“内人好生静养,小僧等就此告退。”说罢,甩袖而去。 “师兄!师兄……”智聪扯开喉咙,一面呼唤,一面撒腿欲追过去。却忘了此时已在石阶上头,一脚踏了空涧,当即扑了个啪嚓。 这下摔得他连连叫苦,那厢惊得屋内三人随他愣眉怔眼。这档口,妙锦忙起身去扶。 “走开!”只见他突推一臂,硬是把妙锦栽倒在地。 “哎,你……”萧氏当即目现气急之色。鷝鴋见状,忙迈出门去,搀扶妙锦起来。 这时,又听智聪哭哭咧咧:“都是因为你。”怨罢,自顾撑起身来,一面咧开嘴巴号作个悲妇人,一面紧揉胯骨,拖拖耢耢地去了。 “这算什么人呐?”代姑姑一脸气不公。 妙锦被鷝鴋扶了起来,萧氏力撑身骨迈出门来,欲问妙锦是否伤到。话未出口,但听妙锦说:“娘,您慢着点儿,注意身子!”她顾不得何事,忙迎上前去搀扶。 “可有伤着?”萧氏忙不迭上下一通细看,其间又为其掸去身上尘土。 妙锦释然一笑,摇头回应:“娘,锦儿没事。” “你这孩子,都快把娘疼死了……”萧氏一把将她搂进怀里,不觉又落下泪来。 这会子,竟又听闻园门外传来那智聪的哭嚷,那声气儿似是失了夫婿一般,一句句“师兄”唤得如泣如诉,哀怨百转。 众人举目望时,代姑姑一声气骂:“何家养了这么个下流种子?” 鷝鴋着呶嘴巴,啐道:“就是。这几年,我睁眼儿也没瞧出个公母来。” 萧氏一声轻叹。 妙锦却为他开解说:“代姑姑、鷝鴋姐姐,其实智聪哥哥也挺可怜的。打小没了娘亲,家中兄弟姐妹又没个亲近的……孤苦惯了,难免有些偏僻性子。” 鷝鴋辣声辣气呛说:“我看你那好心怕是糊了糨子了。这几年,他那弯弯绕儿,我可见得多了。我劝你今后离那邪蛊远着点儿,保不齐哪日又扯出一根花花肠子来绊你一跤呢。” 却说随后,三人将萧氏搀进屋去。一番精心照料,更是不在话下。 不知不觉,已到晚饭时分。 妙锦刚刚洗过巾子,为榻上的萧氏抹脸擦手地服侍着。 此时,鷝鴋提着灯笼进了门,后头跟着代姑姑。但瞧她手中端来一只托盘,里头盛的是两碟小菜、一只陶罐、四只黑釉碗、四支榆木匙子。她一面朝里头来,一面笑盈盈地说:“本想着单送了你们娘儿俩的饭菜来,可鷝鴋偏嚷嚷说夫人这屋子舒适,索性就把俺们那份也端了来,巴望搁这儿凑个趣儿。”说罢,已将托盘撂桌上,一一往外摆。 萧氏笑应:“代姑姑,有劳了。” 鷝鴋在后头吹了灯笼,一面来帮妙锦搀扶萧氏,一面莺雀儿似的笑道:“夫人莫听姑姑打碴子。她但凡有事尽拿我打幌子。方才还一个劲地跟我念叨呢……” 说话间,萧氏已落了坐墩,笑问:“念叨什么?” “代姑姑说,整个多栽轩,多半都是粗笨爷们儿,独有个把女眷,偏又是些专爱滥嚼舌头的婆娘,比不得夫人和小姐这般慈悲体面。自见了夫人,便觉着好似家里人那般投缘。因此她还说……”鷝鴋说着,已掩嘴咯咯笑出了声来。 妙锦一面接过代姑姑手中的粥碗,递与萧氏,一面好奇地笑问:“鷝鴋姐姐,代姑姑说什么?” “他老人家说,巴不得甘为夫人做个蹄子使唤呢。”说罢,又仰面笑起来。 代姑姑在她太阳上一戳,笑骂:“死丫头,你笑个什么?掏了心窝子给你瞧,你反倒拿来取乐?” 萧氏忙作回应:“代姐姐,这可使不得。” 代姑姑手里分派着汤匙,嘴里却笑问:“如何使不得?夫人是嫌弃我们娘儿们不成?” 萧氏听闻,忙搭过她手,亲切地说:“妹妹并无那个意思。只是……” 代姑姑知她要说什么,于是掇了坐墩就近坐了,推心置腹地问:“哎呀,不就是景解元尚在劳役吗?” 萧氏点头:“正是。” “那又何妨?依我看,展翼飞黄那是迟早的事儿。” 萧氏一声叹息:“如若那般自然是好,可这来日之事,许又多舛也未可知。” 代姑姑劝慰说:“夫人莫要这般晦气。方才,东宫里来人还说这事呢。” “说什么?” “他们说,二皇孙素来仰慕景解元才学,一直叨促皇上,要拜景解元为师呢。” “当真如此?” “可不是吗?说是明日就要去府学里会他。这不,今日就使唤人来多栽轩择挑新鲜的茶果食材,打算明日赐食与他呢。” 听她这一说,萧氏疾患顿时好了大半。忙拉起她手,笑说:“代姑姑可莫要诓我。” 代姑姑笑说:“您问问鷝鴋,这多栽轩里百十来号人,我可曾诓过哪个?” 鷝鴋笑着打趣:“是,您尽诓我玩了。” 代姑姑笑骂:“去,就你个蛮丫头亲近些,不跟你逗壳子那还不闷死我呀?” 萧氏兴然:“好,好。”说着又掉下喜泪来,“总算是要见着天日了……” 妙锦欢欣道:“娘,这么说,以后锦儿就可以天天见着爹爹了?” 萧氏点了头,妙锦高兴得什么似的,竟然蹦跳起来,搁后头搂住萧氏,亲昵道喜:“恭喜萧夫人,很快就能和夫君团聚喽……” 萧氏笑说:“去,你这孩子又没个正形了。到时,看娘不将你素日里惹我之事一并跟你爹诉了,让他好好帮我出口气。” “我爹才没您那么凶呢。” 瞧母女二人这般欢喜,代姑姑和鷝鴋也相跟着笑了。 倒是这代姑姑略作思忖,截了话头,道:“他日那二皇孙苦继了大统,景解元可就堪称帝王师了。” 萧氏笑说:“那些都是次要,妹妹只希望一家人平平安安的就知足了。” “夫人说的正是。”代姑姑言罢,又不知该如何开口,便暗暗瞧向鷝鴋。 鷝鴋一双盈盈笑眼,望着她:“瞧姑姑那样,话到嘴边儿又不说了。今儿,咱就巴结这官夫人怎么了?反正我是不觉寒碜。” 代姑姑撇嘴:“你那面盆生得大,你说。” 鷝鴋一哼声:“我说就我说。” 这二人究竟在说何事?一时间,萧氏母女却如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 这时,只见鷝鴋赶忙掇了坐墩,凑近前来。“我和姑姑是想,若夫人发了迹,自然是高府豪门的,那会子定然少不得家丁婆子使唤……您看,到时能否请景解元跟二皇孙那儿求个情,将我二人要了去。就当您积德行善,拉把我们娘们儿这对苦命人一把……”她说着,竟然流下泪来。 这一举动,引得代姑姑也越发悲伤不已。 “代姑姑、鷝鴋姐姐,你们怎么哭了?”妙锦提出帕子去为鷝鴋拭泪。 而代姑姑则搭着萧氏双手,一面泣语,一面欲下跪礼哭求:“还求夫人发发善心,救我二人出这火坑啊……”她这一举动,直引得鷝鴋也扑通跪地,哀求起来。 萧氏忙扶她起来,唤道:“代姐姐、鷝鴋,快起来。莫要折杀我呀……” 二人但跪不起,同声央乞:“还请夫人搭救。” “你二人先请坐下来,咱们有话好说。”萧氏说罢,又转身吩咐妙锦,“锦儿,快搀鷝鴋姐姐起来说话。”说着,先扶了代姑姑坐定。“素日里见的只是姐姐与鷝鴋说说笑笑,本以为皆是无忧之人。却不想竟也打心里兜着怆包苦水……既已至此,何不道来听听。妹妹也好帮你们拿个主意。” 代姑姑听闻,更是老泪纵横。但听她细细道来:“夫人不知,我本是前中书省丞相胡惟庸之子胡犇乳母,父家姓林,名至孝,乃是胡府车马督管。十年前,上元节当日,那胡犇因闻那秣陵春坊新到个名唤甄斗儿的艳妓,便奔命似地催我夫驱车前往。谁知,半路上竟遇着两位官家公子也去争景儿,便一时起了争先斗衅之心,硬是怒催我夫快马加鞭赶超那两位公子车驾。我夫因深怕车马太快,于那闹市里冲撞行人,进而闯出祸来,便一直假势挥鞭,暗揽缰绳。谁知,那胡犇虽是醉眼,竟也觉察出个端的来。一怒之下,便将我夫踹下马车……”说到此处,代姑姑越发悲愤。 众人惊愕不已,妙锦追问:“那姑父可是送了性命。” 代姑姑摇头道:“幸亏我夫命大,落地时掉在了路边的棉缎摊子上头,因而尚无大碍。” 妙锦渐缓惊魂,道:“吓死我了,幸好没事。” 谁知,代姑姑却哭得更显冤屈,“倒是那不知死活的胡犇,自夺了鞭子,望死里抽那马儿,以致那马抓了狂似地飞奔,一路上不顾死活,逢人就撞……末了死伤了十余个老少行人不说,就连他自家性命也搭进了秦淮河……” 妙锦听得瞠目结舌,又听萧氏愤愤不平地骂道:“真是个见色亡命的冤孽!” 妙锦道:“那后来呢?” “后来……”代姑姑一再摇头,直抠帕子紧捂心口,痛不欲声。 这时,鷝鴋接茬说道:“后来,那死伤的路人家小纷纷抬着尸首到应天府告状。那胡惟庸本就死了儿子,偏又招来民怨,一时间悲恨相加,便将所有罪责统统推在了林家姑夫头上,硬是使人将他和代姑姑的刚满三岁的儿子一并拖了去,当街活活打死,以平众怒。” 妙锦落气泪相加:“真是可恨!” 代姑姑哽咽:“我夫儿临死前一直大骂他胡家老少不得好死,竟被他们把尸首拖去任由野狗啃食……”代姑姑扑向萧氏怀中,撕心裂肺,哀号不止。 萧氏一面拭泪,一面安慰:“而今看来,那奸相恶棍也是得了报应。” 鷝鴋抹着泪眸,恨言恨语:“可不是吗?那奸贼欺君谋逆,做尽了不知多少杀人放火的勾当呢。皇上虽有耻恨,却一直没寻到合适的时机拿他。可巧,此事一出,激惹了民愤,便于当日下了疾令拿他做法。一时间,胡府满门抄斩,九族俱诛……” 萧氏惊问:“如此说来,诛连无辜之人自然也不在少数?” “夫人说得是。当晚,那胡府上下,血流成河,里里外外都是哭号之声。” 妙锦有些怕了,便打一侧靠向了萧氏身上。萧氏又探过一只手来,一面抚其脑袋,一面掐了话头问:“但不知你二人如何逃脱的此劫?” 鷝鴋道:“当时,代姑姑听闻夫儿惨死之讯,便奔出府去寻找,四郊里寻了三天三夜,也未寻回夫儿尸身,便失魂落魄回了城来。也巧,正撞见了我。”此时,她已泪如泉涌,“那会子我才三岁,已记不清是被拐子从何处唬了来……遇见姑姑那晚,那拐子灌了马尿,一时酣睡,失了警惕。我便偷偷逃了出来。一路上跌跌撞撞,不知摸了几条街,爬了几条巷,末了冻昏在了金川门内的一处军仓栅子外头……” 妙锦自个儿哭着,却转身为鷝鴋拭起了泪花子。其间又问:“这么说,代姑姑就是在那里把你捡了回来?” 这时,代姑姑悲喜交加:“当时,我那魂儿都没了,只顾着疯疯癫癫地寻我夫儿。是当地的官兵发现了她,可巧偏见我痴言疯语地唤我儿,便误以为她就是我的孩儿,于是便将她塞给了我。”代姑姑抹了一把泪水,略显些许欣慰,目放晴光,“当时啊……我那神志早已浑噩不清,便抱了这孩子去了洪武门敲了登闻鼓,以为我夫讨个公道……” 欲知端的,且看下回分解。 第〇三九回 俏女儿乔装奔府学 假小子赶巧过家门 书接上回。 代姑姑正说到她当日寻夫儿归来,巧得鷝鴋。于是,便浑浑噩噩抱那孩子去洪武门敲了登闻鼓。 此时,妙锦问道:“登闻鼓是何物?” 代姑姑回说:“那本是一面一人高的震天法鼓,乃是皇上下令专为百姓直接面君鸣冤所设。” “看来,这皇上还是圣明的。”妙锦道,转头又问,“娘,您说呢?” 萧氏一双苦目,似笑非笑,未作言语。 这时,又听鷝鴋冷嘲热讽:“是圣明,但也免不了会犯糊涂。” “鷝鴋,莫要胡说。”代姑姑道。 鷝鴋满脸不服气,打趣说:“不是我胡说。他老人家若是没犯糊涂,妙锦她爹和咱又岂会落个这般田地?” 萧氏苦笑:“常言道‘人无完人’。皇上身为一国之主,日理万机,偶有何事思虑不到,也是情有可原的。” “夫人若这般自圆,鷝鴋倒也无话儿。只是当年皇上所下决断实在令人可气。姑姑当时抱着我面见了他老人家,并将满腹的冤屈一并倒与他听。”话到此处,鷝鴋竟效仿起老人腔调来,“可谁知,他老人家却冷着脸子说‘胡党家奴,本该同诛。姑念你等悲苦妇孺,故不追究。然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就着你二人到那司苑局为奴为婢去罢……’您说是否可气?” 萧氏沉吟半晌,抚慰说:“依我看,鷝鴋许是错解了他老人家用心。” 鷝鴋急问:“这话儿怎么讲?” 萧氏解说:“当日,若不是皇上这般处置,你与代姑姑这无依无傍的,又当如何存活?” 鷝鴋被这一问,一时没了言语。倒是代姑姑释然一笑说:“夫人说的是,我等若是早有您这般觉悟,也就不会苦闷这些年了。” 萧氏拍拍她的手,欣然说:“起初为了皇上对我夫君的处置,妹妹也甚觉苦闷气恼。但细细想来,当初他老人家决断,也不失有惜才庇护之心呢。否则,光是那朝臣上纲上线的教条,也足可使我夫死上几回了。世道人心,都当以良知品评。你们说,可是这个理儿?” 鷝鴋听后,则笑笑:“而今听了夫人这般见识,我算是开了眼了,这心胸也觉豁然了许多呢。”说着笑望一眼代姑姑,随即话风一转,笑吟吟地说了下话,“因此说,姑姑和我今儿是认对了主儿了。” 这话着实令萧氏犯了难,支吾半晌,竟不知如何言语。 这会子,但听代姑姑道:“今日所救,还望夫人成全。” “这……如是我夫来日果真如您所说,妹妹定会尽力。” 代姑姑立马起身,施礼:“有夫人这话儿,就够了。”萧氏忙拉她坐下,又听她说,“其实我倒无妨,毕竟也是身埋半截子黄土的烂柯帮了。倒是鷝鴋这孩子,大好的年岁,总不能在这儿困顿一辈子呀……” 萧氏点头,深表同情。 鷝鴋激动得牵起妙锦的手,“打今儿起,俺们娘们儿可就跟定二位主子了?” 萧氏笑应:“我等虽非江湖之人,但有今日这话,来日定会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代姑姑听闻,苦泪未干,又现喜泪,忙感激说:“夫人既是这么说,来日就算赴汤蹈火,俺们娘儿两个也会再所不辞。”说罢,自与萧氏搭手,相视一笑。 妙锦和鷝鴋见了,竟也欢喜得抱在一处。 这时,竟听闻门外有人唤道:“景家内人……” 萧氏听闻,扬声道:“可是慧聪师傅?” 那人答道:“正是。季谭法师命小僧给您和孩子送些丸药和吃食。” 鷝鴋笑眉笑气儿地答了话:“来了……” 随后之事,必是欢喜,无需赘言。 但说这一夜,萧氏有代姑姑和鷝鴋悉心照料,所犯旧疾很快有了好转。次日天明,便能行动如常了。 而这一日,妙锦却没安分。 自打昨日听说二皇孙欲去府学拜会家父,便打心里揣进个雀儿进去,一直惦记着趁机溜过去瞧瞧父亲的殊荣和气派。于是,便暗地里央求鷝鴋帮她在家里周旋,如愿后便借机跑了出去。 却说她出了园门,便悄悄溜进了前日私藏包裹的林子。在那里经过一番乔装打扮之后方又探出头来。 此时再看,倒是别有一种韵味。那本是: 黛眉水目玉兰颜,雪衣锦袂玉钩衔。 恍若琼花才幻身,风度翩翩美少年。 妙锦欲下凤山,必打天界寺门口经过。只说她临近此门时,甚是留心观瞧。判定无人看见,便蹑脚转了身,欲行溜之大吉。 却不料,就在此时,竟一头与一人撞个满怀。 “又想出去捣鬼?”那人分明压着声气。 妙锦抬头看时,竟见是慧聪,手里捧着一只青玉罐子。 “慧聪哥哥,你吓死我了。”妙锦掻掻耳朵道,又回头顾看了一眼,转身将慧聪推向一旁,借那树影隐了身影。因而,又笑嘻嘻地开口寒暄,“慧聪哥哥,你又去那滴水泉采水了?” 慧聪朝寺门看探了一眼,又低声笑说:“少跟我打碴子。你是不是又想溜去府学?” 妙锦眉眼儿里透出盈盈的笑意,点了头。 慧聪气中含笑,道:“你这丫头,真是的。早知你这么不省心,我就不把这衫子借你穿了。” 妙锦眨巴眸子,赶忙讨好:“慧聪哥哥,我去去就回。” 慧聪无奈叹气:“下不为例。” “好好好。慧聪哥哥你最好了。”妙锦扯他袖子笑着说,撒脚欲去时,慧聪又开口唤了个“嗳”字。于时她回头朝他会心一笑,如数家珍地回应,“我知道了——留心这衣衫,别弄破了,这可是当年你娘熬了一个月,亲手为你缝制的。这可是你唯一的念想……慧聪哥哥,你就放心吧。” 智聪欣然一笑:“你这丫头……路上当心,快去快回,小心又招你娘修理。” 妙锦笑而未语,只朝他摆摆手,自顾下山去了。 慧聪望她远去,仰头自语:“娘,瞧那精灵,可是有孩儿当年几分形状?”言罢,释然一叹,自入天界寺去。 却说,打一早慧聪出去,那智聪就一直猥猥琐琐跟了梢。方才二人所言,俱被隐匿于林中的他听得清清楚楚。故而,妙锦这一去,自然引了他的视线。何况那小邪货昨日又受了家姐孙氏嘱托,更是有任在身。 但见他探出脑袋,瞄着慧聪进了寺门,又回头望向妙锦背影,嫉言妒语地嘀咕:“素日那衫子爱得跟宝儿似的,何时竟与那死丫头穿了?”说着,便紧紧跟了过去。 如此一来,自是“前有雀儿蹦跶,后有猫儿瞄着”。 虽说从天界寺到应天府学路途再是不远,却也要走上几里路,其中更要经过不少街市桥梁。那孩子一路上欢欣雀跃,俱是抄了近路。途经南乾道,路过同馆和净觉寺,一路沿三山街向东而去。未出多少时候,又过镇淮桥,一通穿街过巷,竟不知不觉来到了大功坊下。 常听人说,当年那禹王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而这孩子自打能独来独往至今,已不知路过这家门多少回了,却也只是个过客而已。 此时,只见打头顶飞来一只佛法僧。那鸟儿虽只有巴掌大小,却生得通身的彩羽。自妙锦上空盘旋了几圈后,落在了牌额边的石沿上,直冲妙锦喳喳鸣叫。那动静虽不是悦耳动听,却好似在倾诉什么。 “小雀儿,怎么又是你呀?”这话听上去,感觉他们之间很熟识了。 那鸟儿依旧冲她鸣叫。 妙锦又问了话:“每次都能遇见你,难道说你家就在这儿吗?” 那鸟儿又叫了两声,竟飞下来自在妙锦头上盘旋,硬是把这孩子逗得笑出了声来。 旋即,她朝那佛法僧探出了手指,却未料到那小精灵通了人性一般,悠悠落在了上头,又引来妙锦清脆的笑语。 且说这会子,智聪远远猫在巷子里正瞄见这一幕。只见他反复揉了眼睛,似是刚睡醒似的,错愕自语道:“小妖女,真真是个小妖女!” 再细瞧时,又见那佛法僧在她手上轻啄两下,随后振翅朝东南飞了去。妙锦也跟着雀跃起来,一路向东追去。下到来到魏国公府门前时,那鸟儿竟落在了府门的檐角上,依旧是俯视着冲她鸣叫。 这一幕看得智聪瞠目结舌,旋即暗骂:“小妖女,真是不知死活。” 但听妙锦冲那小鸟仰头笑问:“难道这里是你家吗?”那鸟儿听闻,自顾用尖嘴啄了檐瓦。妙锦笑出了声,指着笑道,“吹牛皮,我还说这是我家呢。”说着已笑得前仰后合。 “何人在外喧哗?”这声音打门内传来。随后,偏门咿呀而启,只见徐棠打门内跨了出来。 妙锦自知扰了府中清静,便连忙朝他施礼:“小女……”话刚脱口,又立马改了口,“小生一时莽撞扰了府内清静,还望老伯包涵。” 徐棠见那孩子明些事理,便和颜问:“你是哪家的公子,大清早的就满街耍戏?” “我……”妙锦竟不知如何作答。 这会儿,偏听院内又有人唤:“棠伯,车轿可是备好了?” 徐棠闻声忙向内回应:“啊……早就备好了。” 此时,那门内之人探出头来,正是赖婆子。这会儿只顾着对徐棠说话:“那就赶紧叫他们在东门候着吧。夫人这会子已把四公子拖起来了,吃口早饭便过去。” “知道了。”徐棠一面回应完,一面又朝妙锦摆了手,笑道:“快家去吧,过会子街上人马一多,当心磕碰。” 妙锦朝他笑应:“是,老伯。”言毕打恭,转身朝东南方向去了。直引得那佛法僧一路追随了去。 但说徐棠望那背影,竟然皱起眉头来。随后又拍着脑门自问:“这孩子像谁呢?……” 见徐棠欲进门去,智聪便溜溜赶上前来。他一面盯着妙锦远去,一面又忙唤了徐棠。 徐棠见是这妖物,忙挤出三分笑态来,一面打恭一面寒暄:“哟,原来是夫人家弟。失礼,失礼。” 智聪趾高气扬,“我有要事见姐姐。” “即是如此,快快请进。”徐棠忙引路,智聪又自顾向东南瞧看了一眼,转头进了门去。至于他进府去,所说何事,容后再述。 只说妙锦刚出徐府东头的牌坊,又行不过半里,就见秦淮河流经的泮池北岸有一座高耸的三开牌坊——那里,便是应天府学。再望东几步的行脚,便是每季会试的贡院了。 妙锦见了,便兴致勃勃奔将过去。 当她到时,府学大门尚未开启,一时只能就近走上泮池上的一座三拱石桥上候着。 此桥时名“问道”,单说这桥头两边的石柱上各刻三字铭文,分别摘自孔仲尼和韩退之的至理名言,甚是耐人寻味。 左柱镌的是“学而思”,右边刻的是“勤为径”。此桥东边更有一桥相对,时名“正心”;那桥往东,便是贡院。这泮池南岸便是那王谢两大世家旧邸“乌衣巷”,以及一时香艳云集的青楼歌苑,时名“秣陵春坊”。至于再望南,便是那白鹭洲了。 此时,一河两岸,南北相照。使得妙锦再望府学门外的那牌楼时,顿觉无上神圣。但说那牌楼居中者高三丈有余,丹柱金瓦,翘角宽楣,上嵌匾额,书有“大正文枢”四字,乃是朱元璋御笔亲题。且牌下左右二柱各有一联: 『千古诗书传天下,字字皆为才学章法; 万世圣贤跻云上,时时共鉴德行造化。』 穿过那牌楼和北边的一座棂星门,便可见一座气势宏大的府院。四周各朱垣黛瓦,碧树掩映,更显庄重非凡。且说那府门面更是青瓦红门,翘檐吊角。三开五额,七阶六柱,门前左右各置一只石狮子,俱显威仪不屈。举目望去,中门上头“应天府学”四个大字犹如金龙出海,气冲九霄。而这门楹上头,同样更有一联,又是朱元章御笔亲题,联中道: 『胸无鸿鹄志,何以扶摇振青云? 腹有麒麟气,方能叱咤啸金尘!』 联中所现豪情霸气,直抵人心,竟也鼓舞得这小小女娃心潮翻涌。随即仰头看了日头,心中自语道:“估计也快开门了。” 这般想着,但闻院内传出一通课钟脆响。旋即,又见那府门咿呀而启。 妙锦欣然欲去,竟又听闻桥西北方向有人喧沸,于是便立马眺望而去。只见那头院墙外的下马石前已然泊了几十乘车轿。轿外各家车夫、仆人也有五六十人。 打那车上下来的不过都是些十来岁的小公子,个个皆是锦衣华服,前呼后拥的,大有攀比之势。也有的三三两两,搓帮聚伙儿,嘻笑打闹的。 未过片刻,又打西头元巷口行来一乘车轿。见那车轿,各家子弟均纷纷立向一侧,皆似有敬畏之态。马停车驻时,只见打轿内耸出个瘦挑的少年出来,自探出头时,便是一副趾高气扬的架式。 妙锦定睛细瞧,顿时讶然一惊——那人正是魏国公府四公子徐增寿。 “竟是那位哥哥。虽说不是冤家路窄,却也当小心行事才好。”妙锦这般想着,便赶忙下了桥,闪向府院南边的棂星门下去了。 再说那徐增寿,被一群小公子簇拥着,如似一帮小喽啰追随山大王一般摇摆而来。行进间,还纷纷议论着,欣欣然,不亦乐乎。 有的说:“昨儿个我得了个大将军,待会子下了课,咱比试一下如何?” 有的说:“今儿一早,宫里的内侍就来我家传旨了,家父又升迁了。” 还有的说:“这儒学馆真是没劲,每日里循规蹈矩的。” 更有的应声道:“就是,别个不说。就说那个杀千刀的‘黄花橛子’,就比不得家塾的先生好对付。” 徐增寿一声嗤笑:“那算个什么货色?都不够给家父和家兄**的。” 最没边儿竟然应说:“那是。莫说是**,就是吸痈舔痔咱都不用他。” 这话儿一出,众孺子哈哈大说。说笑间,已乌乌泱泱行至府学阶下。妙锦见时机已到,便溜溜倒尾随过去,隔着三五步,赶着他们脚跟儿进了门。守门的管事见了,却也一面笑施礼仪,一面在前头带了路。 进了院子,但见孔门八贤石塑分立行道两旁,西侧依次是闵损、冉求、冉雍、言偃;东侧则是冉耕、端木赐、宰予、孔悝。数十步外一座五丈高的二层金瓦朱楼伫立在前,上衔金匾,赫然写着“大成殿”三个大字。 这会子,殿外石阶之下,已聚集青壮儒生七八十人,他们都是经全国各州县拔荐入京,正经训育且待入国子监的预备贡生。个个头戴乌青儒巾,身着水蓝襕衫,腰系藏蓝丝绦,列队恭候,颇见体统。至于后头这些个衣装各异、行止缺规少教的顽劣皮子,相比之下就顿然被落进了尘埃里。 此时,又听那小人儿堆里有人咕哝:“日日来拜,真是扫兴。” 随之,便有人当了应声虫儿,“谁说不是?不就是孔二爷吗?还叫个什么圣人,老子才是圣人。” 还有人打趣儿:“吹去吧你。你也就当个‘狗剩儿’吧。”说着,引来众人一笑。 妙锦已非初次来到此地,自然也知其中的程序。当下便要行拜圣之礼了,若混进仪队里去,唯恐会被先生觉察。于是,便在前面的人快到地儿时,趁机躲向东边孔悝石像后头观瞧。 透过树叶的缝隙瞧去时,众子弟俱已列好了仪队。又闻三声钟鸣之时,但见大殿石阶上头行来一位须发花白的老儒。他头戴乌纱;身着交领蓝袍;前襟绣的是双鹤飞云补子;腰上系的是鸾带,上衔“文”字牙牌和印绶,脚蹬皁布靴子。样貌虽非俊朗,精神倒也矍铄。又说他浓眉巨目,睛如点漆;方口阔鼻,双耳垂桃。好一个大气老儒,好一身刚正身骨。 这老者名叫黄瑛,字玉田。现任应天府学提调官,更兼该府儒学馆经学教授。他后头还跟随四位中年文官,穿戴与之相近,皆是这府学里的训导。 阶下,除了儒学馆童生和各省府学新提预备贡生外,还有训导、训育、管事连同府院役使三十余人——景清就在此列之内。 妙锦瞧见,心想唤他,却生怕招来他人诟病,也便暗暗作罢了。 这时,但听的黄瑛身旁一训导官捧了花名册来,高声宣道:“各省新晋预备贡生应卯。”随后,便是上呼下应。其中不乏前文中谢氏提及的吉水神童解缙,以及后来一干名士、高官,唐震、许观、张显宗、张信、戴德彝等尽在其内。一番清点之后,又听那训导官高宣,“儒学馆童生应卯。”一时间,又是呼应连连。 随后,便是拜圣之礼。 礼令一下,石阶上众师先朝殿内打恭三拜,而后携众师生、院役跪拜。 话说,这妙锦虽隐于石像后头,但听了礼令,也随之施起大礼,其间行止更是有模有样。 拜谒完毕,训导官又宣:“诸生齐诵‘为人十正’!” 话落时,洪声如潮:“为人者当守十正——其一,仁正心;其二,义正观;其三,礼正身;其四,信正行;其五,忠正法;其六,孝正规;其七,悌正尊;其八,检正贵;其九,刚正威;其十,学正德!” “为学十训!” “为学者当记十训——其一,当立志;其二,须有恒;其三,知勤勉;其四,有专攻;其五,常下问;其六,耳目通;其七,应惜时;其八,必习诵;其九,多近思;其十,学鉴行!” 诵毕,众人打恭,妙锦也随之施礼。却不料竟疏忽了应该藏匿之事,躬身时,竟露出了头脸来。这一举动,被石阶上的助教官立即拿在了眼里。晨会将散,为不免影响正事,他只得先行对众学员作了吩咐。 “预备贡生照例至经学堂习经;儒学馆童生自入儒学馆受课!” 一时间,众学员列队散去。但听那训导官暗对黄瑛低语道:“提调大人,那孩子又来了。” 欲知端的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〇四〇回 妙女藏匿旁观家兄 顽童撩惹笑结金缘 书接上回。 正说到妙锦因一时疏忽,打藏身处露了头脸,正巧被府学助教发现,并暗中告与了教授黄瑛。 黄瑛听闻,却压着声气,低声回道:“赤子难得,勿惊勿扰。” “是。”训导官笑作回应,随后与诸同僚自西角门入了殿后的学宫。 但说此时,妙锦欲行跟随过去,却见景清提了一桶水朝这边而来,直引得后头两个十八九岁的小仆役忙赶上前来争相拉扯,几人恰在妙锦三五步外住了脚。 乍一打量,这二人虽说是肥瘦各异,却也一应的憨厚模样。 “景大哥,您提水是为何事?”其中一个枯瘦的小役问道。 景清憨厚一笑,答说:“春龙已过,那府门当与清洗才是。” 另一个骨肉敦实的仆役说:“这等小事,犯不着劳动您的身骨,俺们兄弟清洗便是。”他一面笑说,一面将那木桶提了过去,似头牛儿似的悠悠而去。 “嗳……”景清刚一开口,竟听那枯瘦的小役笑嘻嘻地开了口,“景大哥,就让俺们干吧。再用不上三五日,兄弟们的劳役就到限了。说句心肝上的话,俺和福墩儿对您还真真是个舍不得。” 景清拍拍他肩头,笑说:“寿凳兄弟,不管怎么说,你哥两个总算要落个自在了。” 寿凳一叹,挠头道:“虽是这么说,毕竟俺老子娘去得早,家业田产早被官府没了……这一出去,又不知该向何处寻个奔头。说句不怕您寒碜的话,当初若不是俺们惹了是非被发落到此,一时还真无处落脚。”说着,他又释然一笑,“话说回来,也算是俺们兄弟三生有幸,在这儿遇着了景大哥,这几年承蒙您如兄如父地关照着,这等恩情,真是无以为报。” “莫要如此说,夫子有言‘四海之内皆兄弟也’。此生得遇,当是我与你二人有缘,况我自幼又无个兄弟姊妹,有你二人相照,方知手足之义。为兄已知会你家嫂为二位兄弟备了些小钱,出去后谋个正经营生,踏实度日就是。” 听闻此言,寿凳已感激涕零,当即拱手跪拜:“长兄一家恩义,教我兄弟如何报还?” 景清忙将其扶起,“唉,莫要说等生分的话。等为兄役期一满,说不准咱兄弟还会再次聚首,到那时若能当家人一般亲近岂不更好?” 寿凳抹着泪花子,“承蒙大哥不弃,今生今世,我兄弟为您牵马坠镫万死莫辞了!”说着,忙不迭提起景清手腕,一面向府门走去,一面直朝福墩摆手招唤,“兄弟,快过来……” 那福墩听了,忙往这头赶。抬脚时,却一脚踢翻了木桶,险些翻下石阶。 景清忙疾步迎去,其间一再叮嘱:“兄弟小心,莫急,莫急……” 却说寿凳无意间回头,竟一眼瞧见了石像后的妙锦。正当其一个“嗳”字刚脱口时,竟见妙锦冲他笑眉笑眼地将食指竖向唇边,示意其莫要声张。随后又暗指学宫方向,欲行离去。 寿凳当即明白她是何意,便满目笑气地朝他暗打手势,示意她放心进去便是。 而这一幕也恰被福墩看个正着,为免妙锦被景清瞧见,他也忙借那股子激动之态,配合着周旋起来。 妙锦这一去,途中虽遇了几位师生和仆役,但都被她机警地避了过去。不消一盏茶的工夫,便顺着大成殿东边的碑廊,来到了殿后的学宫前。 这又是一道不俗的门面,高二丈有余,门分三楹,檐头铺的乃是硬山蝴蝶瓦,门额正中又悬了一块题为“学贯古今”的金匾,正门两侧围墙之外又筑了一丈多的小廊房与之相接。因这石阶下方一左一右又各置了一只抬手半座的石狮子,妙锦便以其中一只做了掩护,朝门内细瞧半晌,趁着院内杂役不留神时溜进了门去。 却说这院落之内更是别有洞天。 一套四合院落,正北便是一堂,名为“明德堂”。这便是每月朔望朝圣之后,学子们聚此聆听师训和上谕之地,亦是高奉学宫训教法规之所。 又说此堂东西各有两间厢房与之相围,东二间匾额依序为“志道”和“据德”;西二间分别为“依仁”和“游艺”。厢外各有一亭,左为鼓亭,右为钟亭。因为尊规尚法之地,故而此时,这院落竟显得异样严肃。 妙锦循着东厢的檐廊,以那钟亭和廊柱为掩溜向了院落的东北角门。入了院来,便显得轻松了许多。因为,这第二进院子便是生员们受教学习之所了。但见偌大个庭院里,正北方高耸着一座三层楼阁,如似皇宫画楼,前有抱厦,又如佛院宝阁,飞檐翘角。真是上有凌云气,下有镇宅势。抬眼望去,那楼头硬山瓦下亦有一匾,匾上书写的乃是“尊经阁”三个烁金大字。 此刻环顾,又见这高阁东西两厢各设一间三开的耳房,每房均有后门与后方的院落相通。二殿各有牌额,西为“经学堂”,本是预备贡生集训朱子经论之所;东为“儒学馆”,乃为官家童生子弟学习书经之地。 此时,但闻那儒学馆中已然传出朗朗诵读之音。妙锦寻声而去,便不由自主入了那门。 入门时,正望见一座朝西的二层书楼入得眼来,楼上牌额朱漆红字,书的乃是“弘文轩”三个大字。楼下丹柱长廊,石阶玉栏。那楼南北两侧粉墙黛瓦,偌大个院落俱是徽派“朝笏式”院垣,院墙东北角另有一月亮门。 围墙内处处假山奇石,新竹显翠。这头是冒泉翻涌,那头是玉桥漆亭。才闻得书声高诵,又听得燕雀争鸣。如此一来,着实令人陶醉不已。 说来也奇。这会儿,妙锦先前于途中所遇那只佛法僧,早已落在那楼阶下的一丛翠竹上,此刻正冲她鸣叫呢。 妙锦见了,喜笑颜开。便赶忙溜向那边,并以那竹丛掩了身子,于竹后假山旁的一个石墩上落了座。 妙锦刚坐定,但闻门内诵声已止。 正听见黄瑛洪声质问:“徐增寿!站起身来,回为师的话。” 随后,又听徐增寿慵懒地反问:“黄花……”话刚出口,竟引来众生诡笑。于是,又闻他当即改了口吻,那话中似有三分底气,却故意撑出十分趾高气扬来,“敢问教授大人,不知本公子又有何过失了?” “你本无过。” “既然无过,为何唤本公子起来?” “是为师之过。早知你这般嗜睡,为师今日特命人为你备了一张缚辇。” 妙锦透过竹影向门内看时,又见黄瑛朝一旁训导吩咐道:“来呀,给这位徐公子抬过去,好生服侍他安寝。”两位训导得令,但笑吟吟将那缚辇抬了过去。直引得徐增寿一脸懵相,众学子也是一通嘻笑。这时,只见黄瑛又朝他开了口,“请问徐公子,可否赏脸试试舒坦与否?” 妙锦隔空暗想:那哥哥若是明理,莫要上去为妙。 徐增寿一脚搭在自家案上,身子却靠着后头学案,并以一肘撑在那案头。对于黄瑛所问,他略显迟疑,转头又见身旁几个纨绔子弟眉眼里含着笑气儿怂恿,瘦驴拉硬屎一般抻着嗓门说:“好,那本公子今儿就舒坦舒坦。”说罢,一甩袖子,似个爷儿似地翻身上了缚辇。 瞬间,又引得众生一阵唏嘘。 黄瑛捋着胡须,居高临下,一笑说:“好。倒有些气派!但本官常闻,你父中山王和你长兄魏国公但凡在战场上负了伤,宁以刀枪为杖走回去,也绝不会役使他人来抬。却不知,为何到了贵公子这里,竟是这般豪气?” 徐增寿听得那话儿顿觉一丝羞愧,无奈又碍于在众目之下的颜面,一时已落个骑虎难下的窘境。暗里思量一番轻重后,竟硬着头皮,摆出一副目中无人的架式狡辩:“教授说的没错。但我父兄为朝廷出生入死,身为徐府子弟,享受这点优待也不为过吧?” 黄瑛一笑,点头说:“说的也是。但公子可知这缚辇为何物?” 徐增寿一声冷笑:“三岁孩子都晓得,不就是抬负伤者的物件嘛?” 黄瑛再问:“你可知,你父兄为何即使身负重伤,也拒不享用此物?” “这……”徐增寿竟被问得昏了头。白他一眼,“鬼才晓得。” 黄瑛故作一声叹息,摇头说:“是为师错了。看来师教不化,只能送回家教了……”言毕转头,又吩咐两位训导官,“好生将徐公子抬回府去,就说此子没他父兄那等硬骨头,从今后只能享用此物。” “是。”二人得令,俯身去抬。 徐增寿顿时翻身而起,一一指向师长鼻子大吼:“我看你们谁敢?”又骂黄瑛,“黄老头,你不过区区九品芝麻官,还真拿自个儿当盘烧饼了?” “放肆!”这话打门外传来。妙锦看时,顿觉讶然一惊。一时只顾朝门内观望,却未留心院中何时进了人来。 此刻,那人正立于学堂门外的石阶上,朝内呵斥。细瞧而去,非是别人,正是徐府长子,当今魏国公徐辉祖。 一见是他,徐增寿忙作矫情,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如泣如诉地奔了过去。 “站住!”徐辉祖冲他喝令。言罢,自顾朝黄瑛毕恭毕敬地施以见礼,并唤了声“老师”。 黄瑛见了,倒也不卑不亢揖手还礼。转头又吩咐训导先行照应,旋即自出门来,问道:“不知魏国公何故到此?” 徐辉祖低声回应:“圣上已驾临府学,此时已入尊经楼。” 黄莺讶然,欲与他同往,却被徐辉祖抬手示意先行而去,“尊师先去便是,学生随后就到。” 黄莺会意,回头顾看一眼门槛内的徐增寿,长舒一口气,又在徐辉祖臂膀上轻拍一下,拂袖去了。 目送黄莺离去,徐辉祖又朝门内训导施礼致歉,“失礼了。”那训导官含笑还礼,徐辉祖便朝徐增寿低声喝令,“出来。” 徐增寿执执拗拗,欲想倒打一耙,“大哥,他们……” “住口!父亲脸面,都让你丢尽了!”徐辉祖说着,一把将他拎出门外,当即在其脚弯处一脚,使其面朝门内而跪。随即指其面门,又道了声“老实在这反省,回头再收拾你!” 徐增寿哭哭咧咧,只唤了声“大哥”却又被徐辉祖的话堵了喉咙。 “未得先生许可,不准起来。否则,家法处置!”说罢,又向门内训导施礼,道了声“叨扰”,旋即拂袖而去。 徐增寿窥目恶视,纵有满腹恶毒想法,却也只能乖乖作罢。 但说这徐辉祖自下了石阶,刚行几步便住了脚。故以眼角余光打量了一眼院角的竹丛,当即瞥见妙锦正朝丛中躲避,一时略作盘桓,转而大步离去。 妙锦透过竹影,目送徐辉祖迈出门去,一番低语:“那哥哥一看就是个巨眼英豪,我若是能有这样一位兄长该是何等荣耀?”说着,又转头问向竹梢上的佛法僧,“小雀儿,你说呢?” 正是这一回头,着实惊得妙锦差点叫出声来。 却说她身后不知何时凑来一小童。那孩子只有七八岁模样,此时正背着手,探着脑袋在她身上嗅着什么。这突来回身,竟一头撞得那小家伙当即一个趔趄,险些栽进身后的池中去。幸得妙锦及时拉住他,那孩子便顺着那股子劲头,反扑向妙锦怀里。 此时细看,那孩子倒是生得甚是非凡。作者但作两首《醉佳人》描述其神形,在此暂述其一以绘其容: 『髻上箍金坠玉,霞容不染纤尘。 墨眉两游龙。目中黑白,碧海冰轮, 乍看双睫忽闪,黠气转精魂。 又见三分蒙昧,如罩巫山云。 观锦衣,便知出身,绝非凡门。 叹前世,情定昆仑,而今不识故人!』 话说此刻,二人动静着实招了徐增寿耳目作祟,只见他寻着响动,不住蛇拧着脖子朝这头观望。 妙锦自知男女有别,欲想将那孩子推向一旁,却不料竟被其搂住,一面竖起食指打了个“嘘”声,一面又将那指头指向了石阶,暗示那头徐增寿的形状。 妙锦会意,回头窥瞧了一眼,见徐增寿正朝这头瞄看,便连忙向石墩后头退缩。而那小男孩儿竟顺势搭她肩膀,坐在了她膝上。 妙锦怔目,一面将他推开,一面满目羞赧地低声问:“我说你是哪家的公子,小小年纪竟是这般无礼。” 那孩子故作臊答,转又憨然一笑,压着声气问:“你这哥哥,怎么像个女儿似的?” “我……”妙锦红了脸,转睛反问:“莫要瞎说,你搁哪儿看出我像女儿?”说罢,刻意抖抖衣袖,强装出三分阳刚之气,以证其身。 谁知,她那袖子一抖,引得那孩子越发没了规矩。 只见他抻脖探脑地凑上前来,似个小狗儿似的,打她衣袖上嗅了又嗅,其间还一个劲儿地自语:“没错,就是这股子香气,真好闻。”说着又打妙锦腰间摸过所佩戴的香袋来,一面细细瞧过那上头的优昙花,一面笑语,“咱们公子哥的是从不佩这种锈了花的囊子的。嗳,哥哥,这香囊里装的是什么花?真好闻。打小到大,我还是初次闻到这香气。”说着,又凑了上去。 妙锦见那小东西如此纠缠,又生怕他搅和得露出马脚来,于是便当即打腰间将香囊扯下来,塞给他,一脸无奈道:“你若稀罕,拿去便是。”那孩子得了香囊,如获至宝。捧在手里闻了又闻,正欲开口时,竟被妙锦拿话儿别了舌头。 只见她朝一侧挪了身子,让出半边坐墩来,又在上头拍了拍,低声命令:“老实坐那儿,不准说话。” “哦。”那孩子点了头,自捧那香包乖乖挨她坐了。 妙锦终于得空,转头望向学堂,一番侧耳细听。可那孩子闻过香包,似是觉着有何不对,于是又鼻子凑向妙锦肩头细闻。 妙锦一面向学堂望,一面拂拂肩头,却碰道了那孩子鼻子。于是便又回过头来,晦声晦气地质问他:“我说,你怎么像个狗儿似的?那囊子不是给你了吗?如何还要这般轻佻?” “那香气不止是在这囊子里透出来的。” “不是囊里透出的,那是哪儿来的?” 那孩子指指她,说:“是你身上的。” 妙锦急赤白脸地指他鼻子道:“你这小混混……” 却未想到,那孩子竟顺势在他指尖细细嗅了一番:“对了,就是这种香气。我好像在哪儿闻到过,却又想不起来。”他一面挠头细想,一面嘟哝小嘴儿,“对了!是在昆仑山上!”他显得异样激动。 “嘘……”妙锦瞧他那副模样,又气又怜,有一搭,无一睬地打趣,“难不成你是在昆仑山上栽下来的?” 那顽童故意迎合她,笑说:“哥哥说的没错,我就是在那山上栽下来的。” 妙锦拍拍他肩膀,笑说:“就你这小身板儿,栽下来倒也容易。就不知你是如何上去的。” “我本就生在那里呀。” “瞎说。” 那孩子歪着脑袋,眨巴两下眸子,喃喃自语:“那是在梦里。” 妙锦无奈一叹,笑说:“我看你说的就是梦话。今儿遇见你,我算打青天白日里撞了个难缠的小鬼。” 欲知端的,下回分解。 第〇四一回 儒学馆儿女对真意 尊经阁师徒求公道 书接上回。 话说妙锦自打溜进儒学馆,先是瞧见徐增寿滋事,被黄瑛拿来作法不说,又恰被徐辉祖撞个正着,一时间罚其跪于学堂门外自省。自辉祖离去,便又不知何时凑上来个七八岁的顽童与她纠缠。 二人自打开口言语,便也生出许多乐子来。 却说妙锦因那孩子一直未能安分下来,便故作冷脸,对他说:“若是你再不安静些,我可要发怒了。” “哦。”那孩子神色里似是有些畏惧,可行止却令人匪夷所思。 但见他故作乖巧地靠向妙锦肩头,又顺势搂起她臂弯,嗅了又嗅。当即惹得妙锦十分气恼,忙抽出手臂来斥责:“你这泼皮,快走开!” “哦。”那孩子满脸可怜兮兮的模样,慢吞吞起身欲行离去。 “嗳,你回来。”妙锦急忙唤他。 那孩子听他一只唤,顿时显得十分高兴。因而转身朝他兴冲冲地问:“何事?” “奔后头走,被人瞧见,我就死定了。”妙锦说着,朝他作了揖,“拜托。” “哦。”那孩子顿感失落。然而,倒还算听话,得了令便垂头丧气地去了。可没出现两步,又转回身来,唤道:“小哥哥。” “又怎么了?”妙锦拧着眉头问。 那孩子将手中所捧的香囊递到她面前,“这个还你。” “你留着吧,送你了。”妙锦巴不得早点打发他离开。 那孩子咕哝道:“男人之间,从来不送这物件儿。再说了,无功不受禄的……” “真是啰嗦。”妙锦心中暗想,便伸手接过香囊,一面绾在腰间,一面交待,“早点回家吧。别四处乱跑,免得你爹娘着急。” “哦……”那孩子点头应下,便满心失意地从后头去了。 却说那徐增寿一直盯着这头动静,心中暗想:不知是谁猫在那里作祟,等你露了头脸,看本公子拿你作法。如此一来,也好有个周旋的由头。 他这样想着,竟分明瞧见那孩子从竹林后头露出头脸来,全然一副失落的模样,抄近朝东北角的月亮门去了。 “训导官!”徐增寿一面唤,一面忙不迭起了身。 “何事?”训导官居出了门,问道。 但看那人年岁不过二十有余。身高八尺,行止洒脱。面如冠玉,形如刀刻。竖心眉,丹凤眼,岳鼻山颊,朱唇皓齿。通身男儿气,上下君子风。 此人名唤黄子清,乃是那府学教授黄瑛次子,时任太常寺卿黄子澄胞弟。 徐增寿见他步下阶来,便指向月亮门,告状说:“刚刚有一人影从林子后头闪出去了。” 那训导官望了一眼月亮门,又转头朝竹林处望了一眼,心中暗想:许是那偷学的孩子被他瞧见了,定是想以借此揭发,以避他兄长的责罚。 他这般想着,便当即周旋说:“哪来的人影?定是你看花了眼。” 徐增寿急赤白脸,“我肯定没看错。应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就是打那出去的。”他一面说,一面指向竹林,并急急朝那走去。 他那举动惊得妙锦慌忙向后抽身,心中不免暗骂:坏小子,真要被你害死了。 此时,黄子清已然瞧见林中露出的半边袂角,便忙唤徐增寿道:“好了!许是个猫狗鸟雀也未可知。” “不是!我分明瞧见是个黄毛小子。” 徐增寿嚷得面红耳赤,不肯作罢。 却不料,这会儿正从月亮门外,传来两声猫儿春叫,一时便怔了神。 殊不知,这动静就是刚才那小儿学叫的,目的就是为妙锦解围。 “你看,为师说得没错吧?这院中鸟雀多,难免时常招些猫儿前来捕食,定是你看走了眼。抑或是你想就此为幌子,避逃责罚不成?” 这一语,不偏不倚,正中徐增寿心尖儿。只见他连连勾脖子欠身,拍腿叫屈:“真乃天下奇冤呐!我真是比那窦娥姑娘还冤呐,只怕这葫芦案告到应天府去也说不清了……” “夠了!你少跟我这儿班门弄斧打碴子。就你那点小算盘,这府学师长哪个不知?”黄子清故作气恼,却眉中含笑,望里招呼他说:“莫再啰嗦,回去上课!” “回……”徐增寿话刚出口,方才缓过神来,于是瞪起眼睛明知故问,“您方才说的什么?” “我叫你回去上课。” 这话,已然使他忘了刚才那档子事儿。于是,便一面朝黄子清迎上去,一面得了便宜卖着乖,问说:“那……过会子谁向我长兄去交待?” “你说呢?” “这可是您叫我进去的?” “你还想搁这儿接茬跪着不成?” “这……” 黄子清手挥戒尺,抽冷子朝他屁股上抽去,催促道:“快进去吧。” 这一下,本是不痛不痒。却招来徐增寿一通数落。只见他揉揉屁股,朝黄子清指指点点:“本公子定会告你殴辱学中子弟。” 黄子清听闻,当即再挥戒尺,似笑非笑地说:“看来,今日还真得打你个面目全非才行,免得到时枉受了冤屈。” “唉……还是免了。不劳您动手,本公子亲自来。”徐增寿说罢,猛将自家屁股拍出个响来,一溜烟进了门去。顿时引得满舍学子哄堂大笑。 黄子清一声叹息,气笑相加,骂说:“孬物,还算你识些时务。”说着,又暗向竹林顾看一眼,朝妙锦抛下一句“那贪经羡学的猫儿哟,你可要藏好了,若是被人拿了,本官就无能为力了。”言罢,背手而去。 这话听得妙锦连忙窃眉勾首,倍觉侥幸。 话说另一头。 正院尊经阁内,正堂。 此时,朱元璋刚刚巡视过阁中所藏经史子集,在黄瑛作引领、庆童服侍、朱标和朱允炆相随之下,走下阁梯。 这会儿的朱元璋已然又添了许多华发,但是精彩却不减当年;朱标显得越发清瘦了,依旧毕恭毕敬;倒是那朱允炆,如今已年近一十二岁,非但长高了许多,而且风度也越发儒雅起来。乍看时,只见他:眉若春山自葱茏,目如煦日春意浓。面似春雪含梅色,身作悠然送春风。 几人步下楼来,朱元璋不免对黄瑛慷慨盛赞:“好啊……好啊!黄爱卿,这学院经你一番打理,当真不负天下第一府学的美誉了。”说罢,于堂上主位落了座,朱标和朱允炆也择了东位依序坐了。 黄瑛立于堂下,揖手说:“圣上谬赞,老臣这腐儒之身受之有愧呀。这府学能得今日之盛,全是仰赖天恩重教,化育之德。怎可使得老臣独邀其功?” 朱元璋开怀一笑,摆手说:“使得,使得。黄爱卿莫要过谦,若非咱君臣志同而道合,又怎会创下这等盛况?咱这府学气象可不比国子监逊色呀。”说着,便转头看向东厢子孙。 朱标忙回应:“父皇说的是。” 朱允炆说:“素闻皇爷爷说黄教授一家父子三人,俱为当世博学之士。您老长子黄子澄现为太常寺卿,其文采本王早有受教。次子黄子清,听说现为府学训导,其德行才学更是令人钦佩。如此一来,倒像是那‘三苏’来我大明历世广渡学子呢” 朱元璋听闻大笑,在场者纷纷笑应。倒是那黄瑛受宠若惊,忙揖手回应:“小王爷过奖,老臣父子怎可与‘三苏’争荣?实在是愧之敢当。” 朱元璋朝西厢抬手让座:“爱卿莫要站着说话。快坐,快坐。”黄瑛谢恩就座,又听他问,“如何?这府学子弟可是好教化?” 黄瑛道:“不瞒圣上。这经学堂的预备贡生倒是好说,毕竟皆是寒门子弟,素知进取不易,因此倒也无须太过费心。只是这儒学馆的后生,多是少不更事,又个个都是公卿贵胄子弟,多有纨绔骄纵之行……”说着,他摇头一声笑叹,“故而,若想琢磨出几个大器来,倒是要废些肝火和周折。” 朱元璋顺了一口茶,抬头说:“要不说‘穷人儿女早当家’呀。爱卿不说,朕也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那些小子,躺在老子爷的功名上打秋千、啃骨头必是不在少数。既入府学,便是这里的学子,如是有错,先教后罚。教而不化,当罚则罚。凡事规矩为大,毋庸顾虑哪家颜面。” “是。” “对待朕膝下这些儿孙,朕也常嘱咐师傅从严治教。固此,他们向来都不曾有半点骄纵之行。区区几个官家子弟,如何修理不得?既然巴望着子承父业,就必须削了那些败家的枝叶。爱卿说可是这个理?” “皇上圣明。” “自古有言‘养不教,父之过’,又兼有‘慈母多败儿’之说,这话虽是为过,但也过不到哪儿去。无论何时,人都是逃不出这个‘理’字的。若把儿孙教育到不仁不化的田地,多是父母失德。因此,今日朕倒也想借此机会,从这些顽童身上,瞧瞧他们家教如何。” “臣有一言,还请皇上莫要怪罪。” “但说无妨。” “子女者,有的生性如父,有的行事如母,两不相如者也大有人在。若是单单以子窥父,还请皇上慎重为好。” 朱元璋摆手一笑,“嗳……爱卿莫要多虑。此举虽是管中窥豹,却也可见一斑呐。不论他是如父还是如母,抑或是哪个都不如,都可为鉴照之。出仕为官者,连个家小都管不明白,朕还有何信心委以治国?爱卿放心,其中尺寸,朕自会拿捏。” 黄瑛点头笑应。 这档口,竟见方才与妙锦在儒学馆竹林后纠缠的男童进了门来。 朱元璋一见那孩子,立马喜笑颜开,“哟,朕的念儿回来了。” “父皇。”那孩子一面回应,一面望里面去。 这其间,朱允炆忙迎上来,拉他手问:“皇叔,您去哪儿玩了?” 那孩子笑呵呵,说:“我方才去儒学馆那儿了。”转身黄瑛正瞧他,便打恭施礼,“老先生就是府学的提调官黄教授吧?本王失敬。” 他这一拜,顿使黄瑛喜得跟个什么似的。连忙揖手还礼,“下官初见小王,失敬失敬。”说着,转头与朱元璋笑眼相望。 朱元璋见儿子那般彬彬有礼,再一想果不负刚刚自个儿那翻高谈阔论,便喜得乐出了声来。忙为黄瑛引见说:“小儿便是安王朱楹。” 原来,那孩子正是碽妃当年早产的孩儿——朱元璋的第二十二个皇子,安王朱楹。 黄瑛笑应:“小王爷天姿聪颖,这么小的年纪就知情达理,皇上厚福啊。但恕老臣愚钝,竟不知方才皇上为何唤了别号?” 朱元璋哈哈大笑,却对朱楹说:“念儿,你来告诉黄教授如何?” “嗯。”朱楹点头。转头牵过黄瑛手臂,一面请他入了座,一面与他隔了茶桌坐了。随后,双睫忽闪地问:“黄教授可知本王于众兄弟中齿序为何?” “如老臣未记错,您应是皇上的第二十二个皇子。” “黄教授好记性。”朱楹笑赞,“既是如此,那先生就当猜出个端的来了。” “这……”黄瑛迟疑,又看了一眼朱元璋,“下官实在不敢妄揣。” 但听朱元璋笑说:“嗳……这小子是要考考你这先生的才学呀。爱卿莫要推辞,只管一猜,但说无妨。” “这……”黄瑛撵着胡须,思忖片刻,作了答,“老臣猜想,王爷齿序乃是二十二,这二十,若以一字代替,便是个‘廿’字,与‘思念’之‘念’同为一音;而这‘二’又与‘儿’同是一韵之字……故而,这二十二,便承载了皇上对王爷的疼爱之意,被唤作‘念儿’……” 朱元璋拍手叫绝:“好啊,好啊!黄先生真不愧为这府学之长啊。” “下官妄揣,还望海涵。” 朱楹却奉了茶盏,说:“黄先生果真好智慧!本王就拜您为师了。” 黄瑛一怔,“哟……这可使不得,使不得。下官这糟老头儿,只怕会辱没了王爷眷顾啊。”说着便瞧向朱元璋。 朱元璋忙笑作周旋:“念儿,朕可是早就任命了黄教授为这府学提调。你若这般,岂不是夺了朕的贤士?” 朱楹眨巴眸子,笑说:“父皇,无碍的。打明儿个,儿臣来这府学念书不就成了?” “这……”众人面面相觑。 朱楹忙跑过去央求:“父皇,拜托您就成全儿臣心愿吧。” 朱元璋盘营半晌,最终还是没能拗过那孩子可怜见的,于是便回应:“也罢,朕准了。” 一时喜得朱楹欢呼雀跃。 “皇上,这……”黄瑛顿觉为难。 “难得小儿这般敬慕,爱卿莫要推辞。”朱元璋说着,便又对朱楹交待,“念儿,既然拜了师傅,还不行快拜师之礼?” “是。”朱楹会意,忙转身朝黄瑛跪拜,一时惊得黄瑛手足无措,忙欲搀扶。 朱元璋笑阻:“爱卿自顾稳坐,既为王师,当受此礼。朕今日和太子、皇孙就为你师徒做个见证。” 朱标父子也相继含笑回应。黄瑛只得怀揣了兔子坐定,先后领受了那孩子三叩、三揖,又与之敬茶。 朱楹说:“先生,徒儿今日未曾准备红包和投师帖,明日再为您补上。” 朱元璋听闻,忽又开怀大笑,指指点点说:“这小东西,倒是什么都懂。” 黄瑛意外喜得爱徒,竟也一面爽笑,一面抚着朱楹肩头,回说:“毋庸费心,王爷盛情,为师心领了。” 说着,一面牵他小手回了座。 可谁知朱楹屁股还没坐稳,便忙着问:“对了先生,学生正有一事想要请教。” “王爷请说。” “这儒学馆收的可都是些官家子弟?” 黄瑛看过一眼朱元璋,又回解答:“据为师所知,目前仅是这儒学馆特行此例。因其创办之初衷就是为教化京官子弟。” “这么说,非是官家出身便不能来此读书了?” “这……”黄瑛一时难以作答,便将求解之人引向了朱元璋,“这还要请示皇上才是。” 朱元璋渐觉这孩子怀揣了算盘,便问:“念儿,你想说什么?” “父皇,儿臣觉得这似乎有失公允。” 朱元璋一怔,问:“为何这样说?” “父皇既下旨开办这儒学馆,便示为国家之举。既是国家之举,就不应有官民之分。否则,若因此而令民众觉着不公,倒不如不开的好。” 在场者听闻此言,顿时讶然一惊。倒是朱允炆暗朝朱楹竖起了拇指,二人会心一笑。 这一幕恰被朱元璋瞧个正着,因而便问向朱允炆:“炆儿,你可也是这样想的?” 朱允炆忙起身,拱手回说:“回禀皇爷爷,正是。” “太子何意?”朱元璋又问朱标。 朱标亦起身回应:“回父皇,儿臣也觉王弟这席话虽为童言,然却不失为公正之论。” 朱元璋故作冷脸给他们看,转头问向黄瑛:“黄爱卿,看来朕只能向你这从教之师寻个公论了。” 黄瑛回应倒十分干脆:“老臣附议。” 谁知,朱元璋听闻,当即开怀大笑:“好,好啊!大明有尔等皇族与臣子,后世无忧矣!”说着起身,“朕纳谏了。此事,就交由太子和黄爱卿去办。”朱标和黄瑛领了旨,又听他道,“这儒学馆虽可纳平民子弟,然必须有名额之限——这样吧,就暂与官家子弟人数对等,可算公道?”他说这话时目光竟落在了朱楹脸上。 朱楹满目灿然,拍起手来,“太好了!父皇圣明!” 谁知,朱元璋见他那般兴奋不已,竟故作阴沉之色,突然问去:“念儿。你凭空与朕讨论公道,必是事出有因,还不给朕如实道来?” “这……”朱楹略显迟疑。 “快说……” “哦。”朱楹眨巴眼睛,环视一眼众人,“可是,儿臣若说了实话,父皇可不许生气。” “那就要看是何事了。” “儿臣以为,是好事。” “既然是好事,说来给朕和大伙儿听听。” 朱楹眉飞色舞,娓娓道来:“方才,儿臣逐着一只浑身满是彩羽的小雀儿进了儒学馆……” 朱元璋故压眉头,“莫要跟朕耍滑,直说便是。” “哦。”朱楹嘟起小嘴儿,点头说,“在那儿,儿臣遇见一位小哥哥正影在竹丛后头偷听先生讲学呢,看行止应不是那馆中的学生。” 黄瑛听罢,心中顿时一惊:那孩子到底被撞见了…… 朱元璋问:“莫不是哪个顽劣子弟荒学废业溜出去玩耍了?” 朱楹摇头:“定然不是,他听得很是认真呢。若不是方才儿臣学作猫叫,替他解围,他这会子早就被个臭公子拖去邀功作法了。” 这会儿,黄瑛忙掐了话头:“皇上,那孩子确非府学子弟。” “哦?”朱元璋似有不解,又问:“这么说,爱卿早已知道此事?” “正是。”黄瑛点头道:“早在几个月前,老臣就发觉那孩子行迹了,可一直无动声色。” “为何?” “此乃凿壁偷光一类赤子啊。” 这话听得朱元璋满目感动之色。当即冲着黄瑛和朱楹笑说:“原来方才你师徒二人向朕讨求公道,竟都是因那赤子所起呀?” 黄瑛与朱楹听罢,双双点头笑应。 “好!好啊!听你二人这般描述,朕倒想亲眼去瞧瞧那孩子了。” 欲知后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〇四二回 青磬初露文武义气 朱楹再展德才仁厚 书接上回。 此时,儒学馆,学堂内正是书声朗朗,诵的乃是《论为学八则》。正诵到其中“笃交际之义”一言:“诸生敬业乐群,自以取友为尚。当求益友、畏友以匡己所不逮……” 门外竹林内,妙锦听得甚为着迷,并与之低声同诵。 诵毕,只闻黄子清唤道:“仲旼,你来解说一下,‘诸生敬业乐群,自以取友为尚’是为何意?” 此时,但见堂内一个样貌憨厚,年岁不过十岁的学生起身回答说:“老师。学生以为,此言应是说‘每个人应把眼下该做之事尽心做好,同时还应多交朋友,而交友应以提升自身的德行修养为目的。’老师,不知学生解的可对?” 黄子清拍拍其肩膀,笑赞:“很好!请坐。”转而又走向另一个十三四岁、眉弯目笑的少年面前道,“胡濙,你来说说‘当求益友、畏友以匡己所不逮。’又是何意?” 胡濙回说:“学生以为,这话是在告诫我等,选择朋友的标准有二,一是对自身有益无害,二是德行受人爱戴,且能与之砥砺互勉。” “很好。”黄子清示意其落了座,又朝诸生问话,“但不知,哪位知道这言中所指‘益友’之‘益’应在何处?” 抬头望去,满堂少年,个个满脸懵态。只有西南角上一八九岁的小童似有所知,却是一脸不屑之态。 黄子清隔着三步之外,便瞧向他故作激言:“大伙儿都不知晓,想必那整日里武枪弄棒的小子也无须再问了。” 那小童听闻,腾地站起身来,抻着喉咙问:“老师真是目中无人!为何无须问我?” 此时,再看这男孩儿,虽是一身纨绔装扮,却可见十分硬气。作者曾作两首《青门引》描绘此子形状,在此暂述其一: 『一双卧蚕眉。明睛似隐风雷。 鼻若玉峰面如岚,冰雪皓齿,绛唇耀晶辉。 日角珠庭皆中正,印堂射衔威。 正叹英华难得,不知桀骜可像谁!』 却说黄子清打量他那般气色,不免暗压笑意,故作冷峻说:“无礼的小子,问了你也不知,为师何必多此一举?” 那小子反问:“老师尚未提问与我,怎可妄下定论?” 黄子清笑了,指指点点地说:“好个枪棒舌头。既然你这般自信,为师之问,你可敢招架?” 那小子拍拍胸脯,傲然回答:“我金闻磬男儿大丈夫,有何不敢?老师说只管提问便是。” 这时,徐增寿在旁插了嘴,嘲讽道:“就他还男儿大丈夫?真是笑死个人了!”说着,引得众学子哄堂大笑。 金闻磬朝众人一吼:“住口!我再不济,也比那些只知生啃老子娘骨头的蛆虫强!” “好个不入流的鹰犬崽子!”徐增寿骂着,便撸胳膊绾袖地站起身来,“你说谁是蛆虫?” 金闻磬横眉竖眼,挺起一身硬气的骨头,冲他骂道:“当然是说那入流的鹰犬崽子喽!” “你!”徐增寿火冒三丈,吼道:“今儿我非给你点颜色瞧瞧不可!” “休得放肆!”黄子清指向徐增寿面门,“难不成,你还想到外头跪着去?” “老师不公!” “就是……就是……”一干纨绔子弟纷纷响应。 黄子清喝斥:“你等以众欺寡,以大欺小可是公平?”此言一出,众学子个个满面不服之色。他继而又说,“身在府学,若问公道,只依‘三观’而论——观德行、观学识、观进取。尔等学识、进取已逊于人,难道连德行也要败于人下不成?” 徐增寿不服气地问:“敢问老师,我等学识何曾逊于他人?” 黄子清静然一笑,回说:“尔等既不认同为师之见,那就回答为师方才所问!所谓‘益友’,‘益’在何处?” 这一问,顿时噎得徐增寿半晌无语。 黄子清大喝:“男儿大丈夫,痛快些!” 至此,众学子个个垂首不语。独有徐增寿强抻脖子,支支吾吾回说:“吃……喝……玩乐,有福同享;生……老……病死……有难同当!” 黄子清闻此,未与明示。而是暗压一腔无奈,自顾摇头。随后,突然转头指向方才那一干纨绔子大喝,“你们,都陪徐增寿跪着去!” 那些子弟当即气急败坏,异口同声地反问:“凭个什么?” 谁知,黄子清并未理睬他们,而是顿将矛头指向徐增寿,喝问:“徐增寿!可是看清楚?这就是你所说的‘有难同当’?” 徐增寿顿时哑口无言。旋即,环望众学子,个个垂首,对他避而不视。 “愚物,回去!”黄子清怒喝道,着实惊得徐增寿一个激灵。末了,还是灰溜溜归了坐席。 这时,但见黄子清又对金闻磬开了口:“青磬,该到你了。说吧,所谓‘益友’,‘益’在何处?” 至此,这小儿出身已然明了。前文曾有提及,他本是朱棣门下侍卫金钊之子,大名金闻磬,乳名青磬。 面对那师方才言行,这少年不觉对他肃然起敬。于是,恭然揖手致意,稳稳道来:“夫子曾言‘益者三友,且损者三友’。” “何解?” “夫子说,人生在世,有益的朋友有三种,有害的朋友也有三类。” “何谓‘益者三友’?” “友直、友谅、友多闻——益矣。” “好!细解与我等一听。” “友直,即为正直、坦率;友谅,即为诚信、宽仁;友多闻,则为上进、博学。” “何谓‘损者三友’?” “便嬖、善柔、便侫——损矣。” “很好!但劳详解。” “攻于谄媚、见风使舵者是为‘便嬖’;人前抬举、背后拆台者是为‘善柔’;表作恭维、内怀奸诈者是为“便侫”。” “好极!然为师再送你一友如何?” “学生愿闻其详。” “人生尚有一挚友,如影随行,世人唤他为‘己’。此友应怀‘自谦、自勉、自省’之心方能助我等以成大器,你意如何?” 金闻磬揖手再拜:“学生受教。” 黄子清含笑点头,抬袖礼让:“且坐。”言毕,又转头问向众学子,“方才答对,你等可听明白?” 众学子齐应:“学生受教。” 黄子清背手教导:“我等若想成为世人敬重之人,当知‘操舍’二字。所谓‘操’,即为‘坚守’;所谓‘舍’,即为‘摒弃’。所操之物,为真义、为美德、为善心;所舍之弊,为虚伪、为陋习、为恶念。唯有如此,方可望成为人杰之士。在此,为师尚有一言,名为《审操舍之几》,请诸位随为师诵念。”随后高言,“天君泰然,百体从令,故心为一身之主。”众学子俱是引吭随诵。“心苟不存,则言行交际之端,伦理事物之接,皆漫无主持,安能推行尽利?” 众生随诵:“心苟不存,则言行交际之端,伦理事物……”至此,却因话语过长顿忘下文而支吾不前。 “……之接,皆漫无主持,安能推行尽利?”此诵打门外传来,正是妙锦之声。引得学堂内众学子个个错愕相望,不知所以。 倒是那徐增寿瞬间得了把柄,腾地起身,冲黄子清着嚷嚷:“我说那竹林后头有人偷听,你偏不信!”说着,便飞也似地奔出门去,一溜烟扎进竹丛后头。 此时,妙锦尚陶醉于那文意之中,痴痴叨念。面对徐增寿的从天而降,着实惊了神魂。 “好啊,原来是你个死丫头。昨个儿放你一马,没想到今日你倒送上门了。”说着,便一把揪起妙锦胳膊往外拖去,“这回你死定了!” 妙锦见是他,顿如惊弓之鸟,努力挣脱。并央求道:“哥哥,求求你放过我吧。” “哥哥?谁是你哥哥?你个贱民,也配唤我哥哥?”他这般说着,手上的蛮劲儿随之又大几成,“少废话,给我出来吧!”随即,又转头朝学堂内大喊,“大伙儿快来瞧!本公子拿住一个小贼!” 他这一唤,直引得一干纨绔子弟一窝蜂似地涌出门来,没消喘息的工夫,便将妙锦团团围住。直惊得妙锦低眉怯目,不敢直视。 “哟,这是哪家的公子呀?生得这般俊俏?”有人说着,直望她脸上摸去。妙锦忙不迭闪躲,却被众男童推推搡搡,纠缠起来。 徐增寿冲他们一脸坏笑,低声教唆:“你们竟没看出来吧?她可是个女儿身呢!” 更有甚者听他一说,手脚越发下流起来。其间,挤眉弄眼,故作痴傻:“是吗?我可不信!” 另一人忙附和:“我也不信。要不么咱们剥光她这身行套验验如何?”说着,引用得众男童一通哄笑,并纷纷上了手脚。 “离我远点!”妙锦惊慌躲闪。 “哟……这还害羞了?”众顽童哈哈大笑。 “住手!”这时,黄子清已拎了戒尺赶上前来,抽冷子抽得几个子弟一通惊叫。随之,又见他以那尺子一一指向他们面门喝训,“这府学的颜面都被你们丢尽了!” 几个挨打的公子哥儿一面揉着生疼的屁股,一面叽叽歪歪叫嚷:“老师,放着个来路不明的小贼你不修理,干嘛教训我们呀?” “就是!” “住口!”黄子清喝令,“放开她!” 徐增寿好不容易揪住了妄为的由头,岂有松手之理?只见他冲黄子清反问:“本公子抓了小贼,老师却要纵虎归山,是何道理?” 黄子清冷脸,说:“此事,学中自有公道,你且放开这孩子再说。” 徐增寿听闻嗤笑:“捉贼拿盗,我等官家子弟自是义不容辞。这事儿,只怕您是狗肉锅里炖鲤子——多余吧?” “无礼的家伙!”黄子清道,“就算拿她,也轮不到你。还不放开?” 徐增寿顿将腿脚一踜蹬,拿腔拿势,反口叼道:“不放。我看是老师和提调大人拿了人家好处,存心护短吧?” “休要信口雌黄!”黄子清指他鼻子喝道。 徐增寿见自个已占了上风,便咬得更狠了,言语也越发不着边际。“我信口雌黄?此前我就说这竹丛后头有人藏匿,你却阻挠我前来察看。莫不是早已与贼同谋?到时平分好处?” “你!”黄子清的手明显在颤抖,“看来为师今日必须得叫你吃些苦头才是。” 徐增寿见他那般无奈之态,气焰越发嚣张起来,趾高气扬地叫嚷:“你少搁我这儿‘为师为师’的。本公子唤你父子一声老师那是瞧得起你们!芝麻大的九品小官儿,也配在本公子面前充大?” “你……”黄子清怒不可遏,抬手欲抽其耳光。 “老师,莫要脏了您的手!”说这话的乃是金闻磬。话音落时,只见他抽冷子飞来一脚,生生将徐增寿踹个趔趄,那劲头直㧐得妙锦险些随之栽倒。幸好在这档口,被他从中护住。 “兄弟,你没事吧?”金闻磬搂住妙锦腰身关问。 妙锦顿时泪眼含羞,忙推开他,怯怯退后两步。 “好啊,你那蹄子敢踹本公子?”徐增寿气急败坏地冲上前来,“小爷我今儿就要你的命!” “住手!”黄子清大喝,一把擒住徐增寿。 徐增寿自然不服,大吼:“你没见他偷袭我吗?我看你们是合起伙儿来欺负我呀!” 黄子清手挥戒尺说:“你二人都有错,一律重罚!”说着一面拉过妙锦掩在身后,一面厉目转看金闻磬,“青磬,你可知错?” 青磬揖手道:“学生知错。” “为师就罚你面壁七日,如何?” “学生甘愿受罚。”金闻磬说罢,转身自去门旁。步上石阶后,回头笑望一眼妙锦,自顾面壁站了。 黄子清又问:“徐增寿,你可知错?” “本公子何错之有?”徐增寿斜眼道。 “你错就错在明明有错,而不认错!” 这话打众人后方传来。大伙儿回头瞧看时,只见朱楹已来至面前。但说此时,朱元璋一行人已行至东北角的月亮门处,其余人等欲上前去时,却被朱元璋冷冷一笑,抬手示意止了步子。 朱楹行至人前,先朝黄子清揖手见了礼:“晚生见过师长。” “是他?”妙锦望向他,却不明来路,忙朝他的皱眉摆手,示意其赶紧离开。朱楹朝她一笑,并未言语。 “搁哪儿跑来你个小东西,多管闲事。” 朱楹一笑:“别管我打哪儿来。你不是喜欢仗势欺人吗?今儿我就是来欺你的。” “嘿!你个不知死活的家伙,看我修理你。”徐增寿说着,便撸起袖子,朝他而来。 “大胆!”此时望去,只见徐辉祖打正门大步而来,还未等徐增寿缓过神来,便于脚弯处又着一脚,扑通一脚跪倒在地。 “大哥!”徐增寿回头嚷道,“他们合起伙儿来欺负我,你要为兄弟报仇啊。”说着,竟哭作个妇人模样。 “住口!”徐辉祖指其面门道,“不成器的东西!”旋即又朝朱楹拱手,“安王在上,家弟有眼不识泰山,望乞治罪。” 这“安王”二字,着实惊得众子弟瞠目结舌,旋即慌忙伏地叩首。 黄子清欲施礼时,却被其捧手笑止:“黄训导,切勿多礼。” 再说妙锦,听得那般称谓,再看眼前景象,不免一阵愕然。心中暗想:原来他是皇上的儿子。完了,这回真是死定了。 这时,却见朱楹朝她投来两眼莫名的笑意,转身又朝徐辉祖说:“魏国公言重。常言道‘不知者不罪’。然,家弟却连师长和礼仪规矩也不识得,这可就说不过去了。” 徐辉祖再拜:“安王所言极是,还请安王降罪。” “家弟既入府学,理当依府学之规处置。” “是。”徐辉祖一面应承,一面斥责徐增寿,“还不快快谢恩?” 徐增寿却向朱楹叩首,巧言辩解:“安王明鉴,小的为这府学拿了贼子……” 朱楹斥责:“莫要狡辩。从始至终,本王瞧得真真的。自打一早进了这儒学馆,你便带头勾惹出种种事端来。这府学自有教授、训导和役使们辖理,你身为学中子弟,连同自家德行操守都未理清,哪里轮到你来充大?” “我……” “据本王所知,你原是西院那经学堂撇出来的附生,是也不是?” “这……”徐增寿顿感汗颜,支吾道。 “痛快回话,是也不是?” “是……” “这府学的附生乃是三级举子中最末一等。按我朝治学之规,若岁考落地亦或不求上进,早该发落到各地衙门充作差役了。诸位师长尚能把你调入这儒学馆来再造德行,已是给了你莫大的颜面。而今你非但不思感戴,还想占山为王、道反天罡……看来,得让你吃些苦头才行。” 徐增寿听闻,慌忙叩头:“小的知错,小的知错。”言罢,话风一转,又是一番顾己而言他。但见他忽然指向妙锦,“可是,那罪人的丫头借其父在这府学服役之便,乔装混进门来,难道就不该治罪?” 他这一言,吓得妙锦直向黄子清身后躲闪。 “住口。”徐辉祖低声喝令。 朱楹错愕,指向妙锦问道:“你说她是个女孩儿?” “正是。” “我说她怎是那般娇羞之态。”朱楹一面细瞧而去,一面暗中思量。再看石阶之上,那金闻磬也正朝妙锦投来惊异之色。一时间,竟惹得那一上一下两个男儿不知如何自处。 这时,但听庆童高宣:“皇上驾到。” 此言一出,众人慌忙叩拜,朱楹早已迎过前去。唯有妙锦孤零零立于人群中央,不知如何是好。 众人问了安。朱元璋吩咐:“都平身吧。” 众人齐应:“谢皇上。” “辉祖。”朱元璋唤道。 “臣在。”徐辉祖上前应了诺。 “俗话说,长兄如父。而今你父已逝,你可知该如何做法?” “依照臣之家法,当笞挞三十。” “大哥……”徐增寿陡然一惊,暗中斜眼瞧向徐辉祖,低声苦叫。 朱元璋见他那般模样,漠然说:“太轻了。依朕看,连同这违反学规之惩一并由你执行吧。” “微臣领命。” 徐增寿扑通跪地,连声哀求:“皇上饶命,皇上饶命啊……求您看在家父面上,饶过小的这一回吧……” 朱元璋喝说:“正因看在你父颜面,更要严惩于你。下去!” 此令一下,徐辉祖当即拎其衣领,欲行离去。徐增寿已吓得悲号不堪。 “等等!”这时妙锦急忙开了口。但见她转朝朱元璋叩首,“皇上伯伯,求您饶恕那哥哥这一次吧。” 见妙锦突然叩求,朱元璋不免一怔。冷语道:“你个女孩子家,不安闺阁。今日乔装擅闯府学,本该重罚,何来的情面替他求饶?” 妙锦硬着头皮回说:“皇上说的是。然若非小女擅闯此地,怎会引得那哥哥破乱章法?进而使得师长难做?凡事皆应寻因而问责,今日之事既因小女所起,理应由小女一人担当。” 此言一出,直引得朱元璋顿生怜爱之心。旋即转看一旁众年长之人,暗投笑意。 却说,徐增寿顿觉那话儿有理。于是,便急忙抻着脖子嚷道:“是啊,皇上!” “住口!没骨气的东西。”徐辉祖低声喝道。 朱元璋气恼怒视徐增寿一眼,转而假作嗔怒问向妙锦:“你当真愿一人担此责罚?” “是。” 听她回应这般坚决,朱元璋竟缓缓蹲下身来相问:“朕问你,你可知我大明律令有言‘妻女有罪,夫父抵偿’?” “这……”妙锦沉吟片刻,“法虽如此,但自古有言‘一人做事一人当’。而今若因小女之罪责惩家父,岂非致小女不孝?如若这般,小女宁愿一死。” 此言引得朱元璋满目怔然,转而面露异样欣喜。 “皇上!”这档口,徐增寿抻着脖子喊道,“此女家父本就是个罪人!” “罪人?可知是何人?” “她父便是那罪解元景清!” 此言听得众人心中一震,个个面露惊讶之色。 朱元璋双目圆瞪,问:“你说什么?”随即又朝徐辉祖施令,“放开他回话。” 徐辉祖一松手,徐增寿便立马扑向朱元璋脚边,巴望说:“皇上,此女家父便是那罪解元景清!” “当真如此?” “皇上若不信,大可拉那景清前来对质!” 欲知后来是何情形,敬请候闻下回细述。 第四十三回 妙女面圣才挑府学 罪父获释痛施家法 书接上回。 尊经阁门外,丹墀下。 诸学子分班列队,从前至后,依序为经学堂预备贡生,儒学馆童生。大的循规蹈矩,颇见体统;小的装模作样,煞有介事。 这时,只见院门处,徐辉祖正引着景清望这边匆匆而来,引得人堆后头几个顽劣皮子交头结耳,一通私语。 “嗳嗳,快看!” 一人指引,一人应声调侃。 “那人可是罪解元景清?” 又一人嗤鼻冷笑耍花腔:“可不是嘛,瞧他那副寒酸样儿。” 徐增寿自觉揭发有功,不免得意忘形。因此,明里斜瞟景清,暗里添油加醋:“你们不知,那死丫头就是他的种儿。” 这话又引来一群应声虫争相嚼舌打牙祭。 “也难怪,老的不知死活,小的焉知深浅?” “就是。贱民岂能生出贵种?” “这回有好戏看喽……” “这戏定然好看,就是说不准哪个会丢人现眼呐……”青磬目视堂门,冷冷抛来这话。 徐增寿横眉相向:“小畜牲,你几个意思?” 青磬并未正眼瞧他,哼声暗怼:“泥猪少爷,小爷儿的意思多了,自个儿琢磨去。” “你……”徐增寿恨得咬牙切齿,怒啐一口,“老子早晚收拾你。” 这口唾沫不偏不倚,正糊在一个小应声虫脚背上。怎奈他迫于徐增寿淫威,只得明眼谄笑,暗中叫苦。 说话的工夫,徐辉祖和景清已至丹墀之下。 二人欲入门晋见,却见庆童悄没声地拦了道。 “魏国公,圣上有令,但请景解元在外候着便是。” 徐辉祖转看景清一眼。二人会意,恭敬朝庆童揖手,退至阁门一侧而立。 阁内。 诸王室与师者依序坐定,独妙锦则跪于堂下听候发落。 “黄爱卿。” “老臣在。” “此女擅闯府学,扰乱府学秩序。该当如何发落,随你裁夺便是。” “这……”黄瑛一听,略显犯难,“但请圣上示下。” “嗳……爱卿莫要有何顾虑。”朱元璋眉目之中,暗含一丝令人难以猜解的笑意,“朕不过是个座上宾客,闲来无事,只当旁听。” 黄瑛望其神色,渐显会意。因而含笑纳首:“是。若有不周,还望圣上海涵。” 朱元璋朝他摆手一笑,却将眼神盯向妙锦,故意摆出三分威仪,“但朕有一言在先。” “请圣上明示。” “常言道‘养不教,父之过。’因此,此女如是定罪,其父景清难逃其咎,理应罪加一等。”朱元璋盯着妙锦脑袋,字字掷地有声。 妙锦听闻,当即一惊。正欲开口,却听朱允炆与朱楹纷纷先声夺人。 “皇爷爷!” “父皇!” “嗯……?”朱元璋虎目施威,“朕方才所言,你二人可是全当了耳旁风?” 朱楹尚有不甘,忙开口唤了声“父皇”又被朱元璋截了下话。 “念儿。你今日既已拜黄教授为师,便是这府学生员。”说着,抬手指向门外,“到外头与诸位同学一并候着去。” “哦……”朱楹嘟哝小嘴儿,垂首而去。举步中,暗向黄瑛央告一句“还望老师秉持公道……”说罢,又向妙锦一声轻叹,一步三回头地跨出门去。 “炆儿。”朱元璋唤向正在一旁思忖的朱允炆。朱允炆忙纳首回应。 朱元璋问:“你要拜的师傅此时也在门外,你可知该如何做?” 朱允炆当即领会其意,朝妙锦一再摇头,随即也出了门去与朱楹在丹墀下静立。 阁外,景清听闻,虽是未动声色,可心中却若有所思。徐辉祖听闻,不自觉盯向人堆里的徐增寿。而徐增寿本在得意之中,忽见长兄气势,立马如同老鼠见了猫似地垂下头去。 “黄爱卿,朕已为你肃清干扰,秉公而断便是。”朱元璋暗遣笑意,悠然捏过杯盏,品起香茶来。 此时,黄瑛对于朱元璋的用意早已是心知肚明。今日之事,无论如何裁决都是次要。关键是:一要给眼前这个小女一个说话的机会;二要给门外诸生一个端正态度的告诫。 黄瑛想到此处,刻意摆出一脸严肃。 “丫头,起身回话。” 妙锦垂首,当即回应:“小女不能。” “哦?”黄瑛心中暗喜,捋着胡须问,“照实回答,是不敢,还是不能?” 妙锦的回答清晰而恳切:“小女不能。” 朱元璋悠然品茶,心中更喜三分。 黄瑛问:“为何?” “小女乔装擅闯府学,扰乱学中规矩在先,为家父招来麻烦在后,忠孝体统皆因小女所破,身犯二错,故而不能。” “嗯。”黄瑛点头,“倒有些自知之明。这么说,你已知罪喽?” 却不料,妙锦回答十分果决:“回提调大人,小女知错,却不知身犯何罪?” 这一言,顿使在场者个个目现惊异之色。朱元璋与黄瑛面面相觑;景清垂首,暗捏一手冷汗;徐辉祖、黄子清闭目沉思,心中暗赞;朱楹和朱允炆四目相对,目露隐忧;徐增寿和一众顽劣皮子隔岸观火,交头暗笑;青磬紧咬嘴唇,对徐增寿目射恨意;其余众学子个个举目向阁内张望,一则看的是皇帝神色,二则是要把这大胆的女孩儿看个究竟。 这时,但见朱元璋捏起杯盏,一面细品香茗,一面细品起眼前这个不满十岁的女孩儿来:小小寒门女娃,倒有几分将门风骨。 黄瑛暗中欣喜,明作刁难:“可本官怎么觉着你犯了罪呢?” 妙锦一听,当即扬起头来,直言回应:“小女犯的是错,而不是罪。大人若执意下此定论,小女倒觉着大人有罪了。” 这一声回应,直引得门外众人瞠目结舌。景清一时情急,欲动身入门请罪,却被徐辉祖示笑相阻。 黄瑛一声朗笑:“你拒不伏罪,反指本官有罪。可有凭据?” “有!” “哦?说来一听。” 妙锦掷地有声:“小女的凭据乃是《大明律》!” 朱元璋当即一怔,心下叫好:好个女娃!这是要一证定音,力转乾坤啊! 至此,黄瑛已按捺不住满心喜爱,追问:“想不到,你个丫头竟也知道《大明律》?” “《大明律》本是大明宪法,身为大明子民,老少应知。” 朱元璋听闻,顿时喜上眉梢。黄瑛则更近一步问话。 “好!那就先说说,你凭哪条认定自己无罪?” “律有万语千言,无一条所言求学有罪。” 黄瑛笑了,却未就此让步:“可你这求学之法却十分不当。” “小女明白。因此说,小女犯的是错,而不是罪。恳请大人视过错惩罚小女一人,莫要依罪责牵连家父。” “好个睿智的孝女!”朱元璋心中连连赞叹,不由细细端详,越看越觉喜爱。 说话间,黄瑛已来至妙锦面前。刻意摆出一副居高临下的架式,俯视相问:“不妨再说说,如是本官偏要认定你有罪,我会犯下何罪呀?” 妙锦举目相望:“当视情节轻重而定。” “细细说来听听,如何视情节轻重而定?” 妙锦不假思索,回说:“轻者,可断渎职之罪;重者,或有枉顾国法,草菅人命之罪。” 黄瑛开怀大笑,转而又问:“看来,你把这《大明律》看得很是透彻?” “小女不才,自幼得家父言传身教,除读书认字之外,便是勤习法典,故而略知皮毛。” “小小女娃,偏爱法典又是何故?” “大人此言差矣。人人知法,才是法之大幸。举国守法,更是国之大幸。何况……” “何况怎样?” “何况小女志愿,有朝一日想做个为国执法的女官!” 他这一声,说得清脆而喜悦,却引来门外众学子哄声大笑。一时间,又是众议纷纷。 “真是自不量力。” “就是,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 “一个女儿家,不安闺阁,真是可笑至极。” 景清听闻妙锦所言,也是气得两手发抖,一时无法按捺情绪。倒是徐辉祖在侧攥住其臂腕,低声劝慰:“景解元莫要动气,家有此女,当以为荣。”说罢,扬头对阶下诸生咳声示令。 诸学子闻声,立马垂目欠腹,屏息而立。 这时,又听黄瑛问道:“你可听见他人作何反应?” “嗯。”妙锦抿嘴,一声叹息。 黄瑛追问:“可还想做个执法的女官?” “既为众人和乐,何惧眼前非议?” “好个爽气的丫头!”这话顿使朱元璋爽性起身,举步间自与黄瑛相视一笑。“家有此女,乃父母之荣!国有此女,乃男儿之幸!” 这话一出口,阁外诸生一片哗然。 青磬转看徐增寿,纵拳示威;徐增寿斜眼相向,恨上眉心;朱楹与朱允炆眉开眼笑,喜不自胜;徐辉祖和黄子清昂首瞻天,笑解风声;只有景清,纵观百态,更添焦愁。 “圣上……”黄瑛揖首一声轻叹。 在这老儒看来,朱元璋的话未免说过了头。 朱元璋爽性笑问:“黄爱卿,可是觉着朕的话有失分寸?” 黄瑛纳首不语,以示默认。 朱元璋望之一笑,探手示意:“爱卿莫要掬礼。”言罢,转身自对门外众人放言,“你等应知,欲担天下大任者,心中只需装着一个字,那便是‘人’!所谓‘人’,无关贵贱,莫分男女。身份尊贵却轻贱贫苦,此乃贵者疏于德,反为天下之大贫!男子才德逊于女子,此乃男儿疏于志,当为男儿之大耻!夫子有言‘见贤思齐’,何曾说过应视男女差别对待?” “皇上!”徐增寿满心不服,突然举手发问。 徐辉祖立马喝斥:“增寿,休得无礼!” 徐增寿理直气壮:“长兄,一个野丫头都可在此高谈阔论,我堂堂男儿为何不可?” “你!”徐辉祖一时气恼,欲去拿他。 朱元彰摆手:“嗳……魏国公莫阻,让他说。” 徐辉祖退避一侧,徐增寿斜着眉眼摇摆而来:“敢问皇上,夫子还说过,‘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当作何解?” ……本回未完,且待下文…… 第〇四四回 妙女面圣震惊府学 明君惜才破改陈规(下) 书接上回。 徐增寿这一问,众人讶然瞠目,鸦雀无声。 朱元璋反倒哈哈大笑,指指点点道:“好个顽劣皮子。”继而解说,“此乃夫子不贤,当内自省也。” 徐增寿搔头自语:“夫子也有不贤?” “古语有言‘人无完人,金无足赤。’即便是圣人,也难免不足。” “既然圣人也有不足,后人学他何用?” “放肆!”徐辉祖迎头喝斥。 “辉祖莫恼。这小子所问故然刁钻,却是恰到好处。”他说着,一转身提起妙锦臂腕,“丫头,这一问,就由你来作答。”妙锦眨巴眸子仰望这帝王,而这帝王却将他目光引向门外,“你与他们无异,皆为一心向学之人。今日只当切磋,但说无妨。” “圣上……”此刻,景清拱手欲进言劝阻。 “景清,朕这里还有一笔旧账未与你了结。至于如何清算,就要看这丫头了。”朱元璋说着,目光再次转向妙锦,脸色也由阴转晴,“丫头,凡事,自有朕与师长公断,只管大胆回他就是。” “哦。”妙锦望了一眼景清,景清叹气未作理睬。 妙锦缓缓跨出阁门,步下丹墀。朱元璋与黄瑛见他那般彬彬有礼,点头会心一笑。随后,互引对方跨出门来,居高临下,背手观瞻。 妙锦来至众人面前,先向众人揖手见礼:“锦儿拙见,还望诸位哥哥指教。” 待朱楹与朱允炆引诸生还礼,妙锦又向徐增寿问礼,唤了声“小哥哥……” 徐增寿并未正眼瞧他,一甩袖子,嗤之以鼻:“谁是你哥哥?痛快回我便是!圣人也有不足,后人学他何用?” 这时,朱楹在侧为他鼓气:“锦姐姐,莫惧他。” 妙锦煦然一笑,娓娓道来:“锦儿以为,这‘学习’二字,就是取人之长,补己之短。正如夫子所言‘三人行必有我师,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而夫子之善,为仁、为礼、为众益、为真知、为求索……在他身上,优点远多于不足。因此,千百年来,世人求学首先会以他为范。” 此言一出,一旁观阵的师长和经学堂预备贡生个个含笑点头。 徐增寿一见众人反应,心里更添三分不服。因而断章取义:“夫子说‘三人行,必有我师’,岂不是说人人都可为师?” 妙锦莞尔一笑,慢条斯理回说:“没错。但看学习的人如何对待和取舍。以善为师,多为良士;以恶为师,多为暴徒。百鸟朝凤,追随的是美好;东施效颦,学来的却是丑态。” “好!”朱楹听到妙处,忍不住拍手叫起好来,青磬则在人堆里雀跃起来,直朝他纵指喝彩。一时间,前呼后应,引得众经学子弟也随之笑口称赞。在场师长也是个个笑眼相映。 徐增寿见状更添满心晦气。 妙锦对他颔首,缓缓退至阶下,转身又朝长者施礼。抬头时,却见景清冷眼相向,一股闷气正在胸中起伏不定。 “好一个智慧的丫头。”朱元璋爽赞不已。随即又唤了一声“黄爱卿……” “老臣在。” “这丫头乔装擅入府学一事,可下定论了。” “是。”黄瑛笑应,回身自对妙锦拿起腔调,“丫头,听候宣判吧。” 妙锦闻声伏地听宣,景清在侧伏首。 “你今日乔装擅入府学,实属年幼莽撞之过,概不依罪论处。责成父母带回管束,下不为例。” “哦……”听他如此一说,妙锦顿觉今后若想再入府学,只怕是没了指望,因此渐显一丝失望。 “锦儿,还不快谢恩?”景清暗怼妙锦一眼,率先伏地叩首,“小女疏于管束,都是小民之过。多谢吾皇宽仁。” 可朱元璋听他这一说却以冷言相对:“景清,毋庸给朕扣这通天的冠冕,朕可没那么宽仁。当年你渺视体统,两中解元而拒不进京参加会试,这笔旧账朕还没跟你清算呐。此女犯的是错,而你犯的可是罪。” 众人一听,个个沉默不语,顿时笼罩一重重紧张的气氛。这档口,唯有徐增寿哼声一笑,顿觉十分得意。 景清当即缩首告罪:“小民知罪,但请圣上责罚。” 妙锦、朱楹、朱允炆三人见状,已按捺不住情急,争相欲与求情。 “长辈之事,你等小儿休要插嘴。”朱元璋阴目沉眉,转而又对景清唤话,“景清……” “小民在。” “你身为读书之人,虽有大才却甘为苟且,身负国家厚望却不思报偿。今日,面对这满院后生,可知是何表率?” 这席质问,一语中的,直戳景清下怀。他当即泣语:“小民汗颜!小民知罪!” “实话告诉你,当年若不是太子和皇孙为你求情,或许就没有今日之缘喽……你当年所犯之罪赎清在即,可今日,朕反倒觉得你还有一罪当偿啊……” 徐增寿听闻这话,两眼死死盯向妙锦,心下暗喜:我就说嘛,皇上可没那么仁慈。死丫头,今天你父女俩死定了。 这时,景清回应:“小民教女无方,以致其私闯府学,破乱章法。还请皇上降罪。” 朱元璋听他这一说,当即仰头大笑:“景清啊景清……你只说对了一半。”他说着,纵手直指妙锦,“以你之才,能把此女教化得这般了得。若不是你当年一时糊涂,被罚六年劳役,只怕此女远不止今日这等造诣。身为人父,你耽误了一位巾帼良才!你自己说,这是不是罪过?” 听到这里,众人先是一怔,忽而恍然大悟。 这帝王的智慧,顿时令人眼前一亮。于是,年长者便你看看我,我瞧瞧你,纷纷渐展笑眼。 乍听这话,景清顿感受宠若惊,连连叩首,直呼“小民惶恐。” “你无需惶恐。”朱元璋再次卖起关子,“你死罪已免,活罪难逃。朕就罚你暂为东宫侍读,辅助太子督导炆王爷日常学业吧。明年春闱过后再拟官职。” 一时间,妙锦破涕为笑;朱楹叔侄捧手笑映;徐辉祖、黄瑛、黄子清目露轻松一笑;青磬一时兴奋,直在人群中纵拳欢呼“皇上圣明!”,顿时又引得诸生学舌呼应;倒是徐增寿,似是睡过了头一般,眼睁睁望着瞬息万变的局面,半晌没能缓过神来。 “小民愧对隆恩,小民愧对隆恩呐……”景清感激涕零,一再叩首。 “嗳……朕最受不得这套,平身吧!”朱元璋说着,已转向阶下众学子,“你们也都平身吧。”接着,又唤妙锦,“丫头,到朕这儿来。” 妙锦听唤,缓缓步上石阶,一面走,一面怯怯顾看景清。而景清对他依旧是冷颜相向。旋即,耳边又响起朱元璋的话。 只见,朱元璋搭着妙锦肩膀,问道:“朕来问你,‘我为众人和乐,何惧眼前非议’这话出自何人之口?” 妙锦经他这一问,略显迟疑地指着自个儿鼻子尖:“回皇上伯伯,是小女……” “好,好啊……”朱元璋听她这一说,慈眉之间涌出三分豪气,“朕再问你,你的志愿为何?” “小女想做一个为国执法的女官。”妙锦说得异样欢喜。话音落时,再望景清,景清竟更添愁气。 朱元璋于妙锦肩头轻拍两下,面向阶下众子弟问道:“尔等可听清楚?” 诸学生齐应:“是。” “小小女娃,胸中亦有此等气魄。你等男儿岂能愧居人后?” 众子弟俯首再应:“吾皇圣训,我等受教。” “尔等须知,人生在世,最怕胸无大志。少年无志则胸无点墨,壮年无志则难成大事,平生无志则枉活一世!” “吾皇圣言,我等谨记于心!” “这孩子的话令朕想起一位故人呐。此人便是已故的开国上将,中山王徐达。朕还记得,我等少年之时也曾论及志向,当年情形至今历历在目。那时朕立志有朝一日定要诛除鞑虏,光复中原。徐达则手持麦桔,登高一呼‘我要做一个为国开疆的大将军’!” 阶下诸子弟听得津津有味。朱元璋与徐辉祖热泪盈眶,徐增寿倍觉荣耀,更显傲然。 “眼前这小女之言,与徐将军如出一辙。稚子之志,皆非为己。此为大志!”朱元璋举步之间,又是一通调侃,“那时,我等志向也曾被人嘲笑,说是蚍蜉撼大树——自不量力;蝼蚁搬大象——有气无力……” 众学子纷纷笑语。 朱元璋笑得更是从容:“云云种种,不胜枚举。而我二人当时回应的就是这‘我为众人和乐,何惧眼前非议’!今朝还看,虽是少年骨气,也不乏天地胸怀!” 众子弟齐呼:“万岁!万岁!” 朱元璋摆手一笑:“朕今日一时兴起,不免多言。但尔等须明白,父辈打下的江山,终究要由你们来守!莫要躺在老子功劳簿上啃骨头,此为能者之耻,强者之辱!” 众学子叩首齐应:“吾皇教诲,我辈永生不忘!” “好!”朱元璋心满意足地点了头,又唤庆童,“拟旨。” 此言一出,阶上众年长者纷纷伏首听旨。 “放旨各省、州、县府衙及学府。一、自大明建邦至今,首重兴教育人,如今已兴建各级学府一千三百余所。从即日起,各级府子弟四季衣装、一日三餐均由各省、州、县财政供给。然,应知:国家重教,民当尊师。师者应无论子弟出身贵贱,一律同等对待。如各级学府有官家子弟仗势欺师扰学,一经坐实,即刻废籍除名,永不录取。辱国犯上、伤人性命者,其父兄同罪。” 此言一出,徐辉祖当即看向徐增寿,徐增寿一时心虚,含恨垂首。 “二、为普及国法,坚实国本,各级府学除教授经史子集之外,须将《大明律》、《大诰》纳入课程之内,每季须与考核。” 言到此处,景清瞥向了妙锦,而妙锦正听得入神。 “三、为广育良才,促使学中子弟砥砺互勉,竞争进取。一个月后,应天府学儒学馆将面向贫民子弟招录生员,择优录取,每年限额六十人。” 黄瑛父子听闻此处,相继目露喜色。朱楹叔侄二人更是喜目相对。 朱元璋的话本已到了尾声,但回头时正望见妙锦在侧听旨,于是便又补了一句:“记着,这六十人中,限女孩三十人。于府学另择堂院单独授学。” 此言掷地,如同巨石击水,顿时激起轩然大波。 只见景清与黄瑛当即异口同声反对:“皇上,三思呀!” 朱元璋虎目相向。 景清忙作答对:“皇上,此举万万使不得。” “是啊皇上,万万使不得呀!”黄瑛也来央告。 朱元璋质问:“有何不可?” 景清道:“自古府学,乃为男儿受教之所。” 黄瑛道:“是啊,女子因然可以读书识字,私塾即可,万不可僭越这大雅之堂啊……” “是啊皇上,请您收回成命,莫要破乱祖宗体统啊……”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〇四五回 兄妹双双苦受家法 姐弟匆匆密谋毒计(上) 书接上回。 正说到对于朱元璋下令在儒学馆增设女学一事,皇命一下,景清与黄瑛当即表示反对。二人的理由不过是:府学自古以来,乃男子修身立学的大雅之堂,女子入学有违礼制。 对此,朱元璋并未立即表态。而是略作思忖,俯下身去,先请他二人平身。 谁知黄瑛与景清同样执拗地缩首拒绝:“请皇上收回成命。” 朱元璋两手悬在半空里,顿添晦气。沉言笑骂一句“一对腐儒”,随即阴情难辨地放令,“痛快给朕起来说话,大丈夫当以理服人,何必矫情对事?” 这话看似玩笑,却当即呛得二人灰头土脸,勾勾欠欠站起身来。 而此时,朱楹则悄没声地溜至阶前,扯扯妙锦袖子,硬是将她拉到阶下子弟队前站立。妙锦不知所以,但听他低声说:“姐姐莫怕,此事父皇自有公断。” “此事毕竟因我而起……” “可现在已变成了君臣的事儿,你何必充当肉饼馅儿?” 妙锦正欲开口,却发现石阶上,景清正横眉望来,便顿显几分胆怯。朱楹瞧见,便立马牵起朱允炆往妙锦前面挪了一步,硬是将她掩在身后。随后,淡定自若地背过手去,挺起胸脯来。 再望阶上,朱元璋已问向黄瑛之子黄子清:“你父之见,你可赞同?” “这……”黄子清目视黄瑛,略显为难。 朱元璋冷令:“此乃公事,非比家务。怎么想的就怎么说。” “是。”黄子清刻意避开了黄瑛的目光,也避开了朱元璋视线,而是拱手望向天空,“回皇上,小吏以为,此事当问天意。” “哦?”朱元璋似笑非笑,“你倒是给朕说说,如何问天意?” 黄子清细细道来:“所谓天意,有用则立,无用则废。革陈除弊,适存劣汰。” 黄瑛怒斥:“黄子清,休要信口开河!” “黄瑛,莫耍老子作派,让他把话说完。” 这时,黄子清继续进言:“小吏以为,吾皇举措乃前瞻之见,家父与景解元之所以劝阻则出于后顾之忧……” 他言至于此,朱元璋已听出言外之意。故而目露笑态,指指点点:“好你个黄子清啊,中庸之道在你这儿用得可算登峰造极呀!”他说着,又问徐辉祖,“魏国公是何见解?” 徐辉祖回应丝丝入扣:“回皇上,古来女子智慧不可小视。嫘祖始创缫丝,炎黄盛装华美于万代;薜洪度改进造纸术,从此诗书画卷再放异彩;孙权之妻赵氏首创《九州五岳图》,更使天下英雄眼界大开……还看古今,女中贤能者数不胜数!臣言仅于此,但请吾皇圣裁。” “好啊!后生可畏呀!”朱元璋一面爽赞,一面转向黄瑛,“黄爱卿,他们两位后生一个为爱卿之子,一个为爱卿门徒,其见地和眼界果真高人一等。” “老臣汗颜。” “嗳,不可妄自菲薄。两位皆为博学之士,对规矩体统有所坚持,且不失为忠义耿直。就凭这三点,就够他们这些后生学一辈子了。这治学之事,有你等把持,朕才放心。”朱元璋说着,已望向黄子清,二人目光相交,神色会心,“依朕看,该做的还是要做。至于如何做,就由咱们这些老者在后头坐镇,让这些初生牛犊在前冲锋陷阵岂不两全?” 朱元璋这话,一来,在众子弟面前给二人叩了一顶高帽子;二来,则使对立双方都有台阶可下。黄、景二人纵然有一万个反对,却也深知“识时务者为俊杰”与“见好当收”这样的道理。况在黄子清一席中庸论道,徐辉祖一番据理而论之下,再多的争辩也是苍白无力。于是,二人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顺势呼应着黄子清和徐辉祖打恭领命。 见此结果,朱元璋顿现笑容:“女学一事,就交府学全权操办。” “是。”黄瑛领命。 至于授课之师,朕自会于宫中挑选德才兼备的女史担任,子清协理日常治学事务。” 黄子清领命:“小吏遵旨。” “记住,务必严格考核,择优录取。” 黄氏父子二人齐应:“遵旨。” “景清。” “小民在。” “今后每季,就由你协同太子前来查验学业进展。” “小民遵旨。” 此时,朱楹叔侄二人听闻,眉开眼笑,双双回头望向妙锦。妙锦虽是激动不已,却碍于景清气色,未敢名状。 这时,又闻朱元璋面向台下诸子弟训言:“千年礼制,终需斧正。今开女学,乃为砥砺尔等进取。若他朝尔等学业败于女子,更当勤于自省。你等可是明白?” 众人齐应:“吾皇圣训,我等定会铭记!” “好!各回处所去吧。” 众子弟一席叩拜,依序列队散去。 队伍中,徐增寿自对妙锦睕睕瞟瞟,嫉恨已入骨髓。青磬则悠然自得,朝妙锦目送笑意。 众人散去后,只见太子朱标引着宗泐入了院来。 “泐公……”朱元璋爽笑相迎,二人不免一通寒暄。 其间一番引见,众人互施见礼,宗泐自然得见妙锦妆扮,便顿时猜出几分原委。只是暂时未作明言。 随后,朱元璋令朱标于府学主持设宴赐食。自己则在宗泐的陪同下,欲往紫金山玩珠峰——马皇后就安葬于该峰之下的孝陵内。自她仙逝至今,每隔些时日,朱元璋都会在宗泐陪同之下去顾看一眼。 二人往出走时,宗泐借机说了心中所想:“尊上,贫僧若未猜错,那景清之女可是乔装擅闯府学,被拿了正着?” 朱元璋笑问:“想必泐公与此女早已熟识?” “岂只熟识啊?此女便是那‘文殊宝锦’的主人。” 朱元璋听闻,当即怔色相望,庆童更显讶然一惊。 “大师说,那孩子就是宝锦的主人?”朱元璋问。 “正是。”宗泐点头一笑,“尊上,这便是缘法呀。” 朱元璋一声叹息,笑说:“是啊……这孩子终究还是寻上门来了。” 宗泐摆手一笑,“实不相瞒,此女本是当年贫僧于西行途中所捡遗孤,后因机缘巧合,送于景清夫妇养育。当年贫僧得遇此女之时,她就被那宝锦包裹着,悬在山半山腰的一株古树上。” “真是没想到,此女竟是这般来头……朕就说嘛,那孩子言谈全无半点景清作派。反倒令朕想到了徐达风骨……”朱元璋说到此处,忽然目露惊异之色,随即转头向后方召唤,“辉祖!” 徐辉祖听唤,远远赶过来,“请皇上吩咐。” “可还记得当年你父之妾贾氏归途遭歹一事?” 徐辉祖未假思索,回说:“臣记得。”他说着,摇头一声叹息,“只可惜,九年来,四姨娘和小妹一直杳无音信。以致家父抱憾而终……” “皇上!皇上!”这节骨眼上,只见东宫太监崔渊连呼带唤地从外面跑来。 “何事?” “刘惠妃娘娘难产,母子垂危!” 朱元璋大惊,问:“此时何人在侧照应?” “回皇上,是太子妃。可惠妃娘娘状况危急,我家娘娘也是束手无策……” 朱元璋听闻赶忙望外走:“泐公,来日再陪朕同往玩珠峰!” 宗泐恭送:“人命关天,尊驾自去便是。”眼见众人匆匆而去,宗泐合掌一声叹息,“阿弥陀佛,佛祖保佑……”说罢,缓缓自去。 却说这时,竟打一旁的月亮门里,鬼鬼祟祟地探出一人头脸。那人不是别个,正是徐增寿。原来,这小子对于方才景家父女得势一事心有不甘。一回儒学馆,便以解手的由头溜出来窥看,正巧听闻三人议论贾氏母女一事。 遥见那一行人等步出院门,这小子眨巴眼睛一番思忖,心里又不知蹿腾出多少幺蛾子。 再说朱标赐食款待景清直到午后。宴散之后,朱标特地遣人送景清父女回多栽轩暂作打理,并亲择后日二月初五为吉日,迎接景清一家迁居下赐宅邸。 只说萧氏得见获释,自是万分欢喜,前日疾症也顿时好了大半。 夫妻二人相见,原本应是道不尽万千浓情。可萧氏却分明瞧见夫君冷着脸子,满心的不悦。何况此时,景清的手紧紧抓着妙锦腕子,而妙锦又是一身男儿妆扮,满眼怯怯的神情,便知定是那孩子在外头惹了事端。 一家人相见,本应分外喜庆。却不料眼见竟是三分眼红,七分愁怨。 萧氏本欲上前调和,却被景清冷冷抛在身后不知如何自处。眼见景清拉着妙锦进了班舍,她欲开口问个究竟,怎奈此时,房门已然紧闭。 “相公,到底出了何事?有话好说。”萧氏隔门向屋内呼唤。 “莫要多言!都是你管教不严,以致这丫头到处惹是生非……” “相公!相公……” 无论萧氏如何拍门呼唤,景清就是不与理睬,反倒招来了代姑姑与鷝鴋匆匆来问究竟。 代姑姑问:“夫人,出了何事?” “锦儿在外惹了祸,他爹……”萧氏指向门内,无奈摇头。 “景解元获释了?” 萧氏点头。 代姑姑与鷝鴋听闻,目露欢喜,转而又一脸忧色地问:“夫人可知,到底发生了何事?” 萧氏摇头,满脸苦色,紧捂胸口悲泣道:“这一大一小的,没一个让人省心的。我这辈子,真是欠他们的……” “夫人身有疾症,莫要动气。”代姑姑安慰着萧氏,又对屋内的景清劝解,“景解元,有话好说,莫要动气。” 鷝鴋也开口助阵:“就是啊,景大人。锦儿是个好孩子,凡事好说,何必动气呀?” 这时,屋内终于传出了景清的话:“你等休要再劝!” ……本回未完,且看下文续说…… 第〇四六回 兄妹双双苦受家法 姐弟匆匆密谋毒计(中) 接上文。 无论门外三人如何劝说,景清就是闭门不予理睬。妙锦则站在坐墩旁垂首窥瞧景清神情,闷闷不语。 “爹问你,今日之事你可知错?”景清目如寒霜。 妙锦嘟哝道:“父亲莫气,锦儿已知错了。” 在妙锦心里,从小到大,父亲最是可亲可敬。无论她如何顽劣,父亲也从未动过她一根指头。可眼前父亲目光,着实令她胆寒。即使她不明白自己究竟错在何处,可光凭那两眼气色,便可知自己所为已触犯了父亲的底线。 景清闭目,力压心火:“你可知错在何处?” “锦儿……锦儿不该乔装擅闯府学。”妙锦以为,承认到这一点,就该了事了。 景清追问:“仅此而已?” “嗯……”妙锦努力回想,反思错在哪里,“锦儿不该……” “不该如何?” “不该……”她实在想不出来。 “既不自知,何必搜刮枯肠?” 景清冷眼相望,自在茶盘里捏过一只茶杯来。妙锦见状,便赶忙顺势提起茶壶为他斟茶。壶住杯满,景清盯她一眼,便自顾捏起茶盏呷了一口。 看他的神情,水应是很烫。妙锦立马在桌上摸过帕子递过去。 然而,她万没料到,景清并未接纳帕子。而是盯着他问:“可愿受罚?” “锦儿甘愿受罚。” “把手伸出来。” “哦。”妙锦倒很听话。立马从桌子另一侧摸过一把戒尺,递至景清手中,“娘平日里惩罚锦儿就用这个。”她说着,已向景清摊开掌心。 景清见她那副模样,心中更添三分气恼。目光似刀子一般,在她脸上剐过。随手将戒尺丢在桌上,反倒提起茶壶,欲往她手心倾倒。 妙锦大惊失色,面如土灰。但见父亲恨目相向,也只能含泪闭目将脸转向别处,可那手掌竟未收回分毫。 景清见状,更是恼火。于是,便将茶水倾倒而下,当即传来妙锦哽哽咽咽悲泣之声。 半壶茶水在她掌上淋漓坠地,妙锦哽咽顿止,眉头也渐渐舒展,苦色尽散,竟显惊异之色。睁眼看时,只见景清猛地一撂茶壶,抓起杯子一饮而进——原来,那本是一壶早已凉透的茶水。 妙锦心下正欲为父亲仁慈而窃喜,却听景清将茶杯重重一墩,手指门外喝令道:“外面跪着去!” “父亲……?”妙锦不知所以。 景清并未瞧她,手臂僵直地纵在半空里,喝道:“跪着去!” 门外。 萧氏三人正欲叩门央求,屋门咿呀开启,只见妙锦撅着嘴巴跨出门来。 “娘……”妙锦泪光盈盈,楚楚可怜。 “锦儿!到底发生了何事?”萧氏赶忙迎上前去,虽是这样问话,目光却上上下下把妙锦全身检看了个遍。随后,暗朝屋内瞄看一眼,转头低声询问她,“可是挨了打?” 妙锦为使萧氏放心,连连摇头回应。 “那就好……那就好……”萧氏手捂胸口,喜泪相骂,“死丫头,为娘这心都快蹦出来了。” 代姑姑和鷝鴋笑目相望,也随之松了一口气。 这时,只听屋内传来景清喝令:“叫她在外面跪着!不到子时,不准起来!”他说着,透过半敞的轩窗望了一眼天色。再过个把时辰,将至晚饭时分。 “相……”萧氏一声称呼刚到舌尖,就被妙锦拦住了。 “娘……”她说着,暗向萧氏摇头递以眼色,暗示她不必再给父亲添堵。“都是锦儿不好,锦儿甘愿受罚。”言罢,一撩衣襕,从容跪地。 代姑姑与鷝鴋面面相觑,旋即低声交待:“去寻个蒲团来。” 妙锦却道:“姑姑,不必劳烦。这是锦儿该受的。” 萧氏望着女儿,自在额角轻戳一指,骂道:“老少一对执拗骨头,迟早被你们气死。” …… 言转另一头,魏国公府,逐月楼。 徐增寿正放学归来。一进府门就哭天抢地往孙氏处所奔来。 “娘!娘!”他气喘吁吁,满头大汗,一进正堂就是一番慌乱的张望,那情形像是恨不得寻个地缝钻进去。 孙氏闻声,赶忙从阁内迎出来,后面还跟着徐蔓儿与周嬷嬷。 “报丧的冤家,何事叫嚷?” 徐增寿一招面便似得了救星,立马扑过去,摇手晃臂一通央告:“娘快救我,娘快救我!” 见他这一副死爹哭娘的窘态,孙氏忙作细问:“到底出了何事?” “我……我……”徐增寿自觉各中因由,三言两语无法说清,急得缩首跺脚,信口开河,“长兄他要杀我!他要杀我!” 孙氏一怔,斥道:“休得胡说!”他说着,怯怯向门外张望而去,“你长兄在哪儿呢?平白无故的,杀你做甚?” “我我……他……”徐增寿急得额上青筋暴起,哭哭咧咧朝外指去,“他就在后头,说话就要进府了!” 孙氏急不可耐:“你倒是说呀!可是在外头惹是生非了?” 徐蔓儿冷眼一瞟,哼声道:“娘,这还用说吗?你瞧他那副鬼态——尿窝的耗子。” 孙氏横眉斥责:“死丫头,休得胡说。寿儿再不济,也是你兄长。” 徐蔓儿不服气地回应:“也不看看他,哪有个兄长的样儿?能啖不能咽的主儿,打小那屎尿就往裤子里憋。” “你!”徐增寿恼羞成怒,握拳相向。 孙氏喝斥:“都给我住口!不叫人省心的东西!” “哼!”徐蔓儿?目斜眉,抱臂一瞟。 “夫人!夫人!不好了!”这呼唤打门外传来。来者是赖婆子,此时正颤悠满身赘肉,累得气喘如牛。她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扶着门框堆在门槛上报说“国公他正掐着家法……引着二公子和二……二小姐望这儿来呢!” “娘!快救我!快救我!”徐增寿一听,顿如惊弓之鸟,扑扑棱棱欲往暖阁里钻去。 “站住!”孙氏一把揪住他腕子,“没用的东西,凡事自有娘在。” “娘,我该怎么办?” “是啊夫人,这可如何是好啊?”两个婆子也是火烧了屁股一般连声追问。 “急什么!难道他还真能杀了兄弟不成?”孙氏一声质问,略作盘算,随后吩咐,“一切看我眼色行事。快去搬个条案来。” “这……”二人瞠目,不知所以。 “快去!放到门外!” “哦,是是是……”周嬷嬷一听,率先行动起来,其间还不住朝赖婆子催促,“还不麻利着点儿。”赖嬷嬷听闻,硬是拖着裤裆蹭过了门槛。 此事两个头,再引另一端。 此时,园门外行道上,徐辉祖正手持家法藤杖,大步流星地望逐月楼方向而来。妙清和徐膺绪接踵追赶上来。 “大哥,四弟年幼,尚不经事。您就看在姨娘面上网开一面吧。”妙清搂住他手臂劝阻。 “二妹莫要再劝,这个不争气的东西,父亲颜面都被他丢尽了!”徐辉祖说着一甩手,“今天,必须叫他吃点苦头。”言罢,气势汹汹而去。 “大哥!大哥!”妙清千呼万唤,徐辉祖依旧未与理睬。无奈,妙清只得转向徐膺绪,“二哥,你快求求大哥呀!你与四弟一奶同胞,怎可坐视?” 徐膺绪望着徐辉祖的背影,无奈一叹:“就因我与四弟为一母所生,此事才更不应护短才是。”他说着,已举步追随而去。 “二哥!”妙清紧追慢赶,累得汗水淋漓。 “二妹莫劝。常言道,长兄如父。如今这偌大个家业,全凭大哥支撑,实属不易。” “理倒是这个理,可是……” “再说四弟素日里太过骄纵,到处惹是生非,是时候吃些苦头了。同为手足,理当向理不向亲。”徐膺绪言毕,已大步流星追随徐辉祖而去。 “二哥,二哥……”妙清已急出两眼泪花。这时,徐棠与鸢儿父女二人已赶上前来,情急之下,妙清一把抓住徐棠的手,央告起来,“棠伯,府中属您资辈最老,快去劝劝大哥吧!” “这……”徐棠皱眉一声叹息。 这档口,只听鸢儿说道:“二小姐,何必理会那事?四少爷跋扈惯了,再不管迟早会生出事来。” “可是……” “哎呀!放心,死不了人的。”鸢儿一面说,一面给他暗递眼色。妙清不明其意,又听鸢儿说了下话,“他们母子都不是省油的灯。” “死丫头,休得胡说。”徐棠在一旁喝道。 “爹……不信,您老就瞧着。大少爷火气是不小,可三夫人说不准早就备好了避火罩呢。” 妙清嗔言嗔语:“鸢儿姐姐……” 鸢儿安抚道:“当务之急,稳稳地看着。等你出了阁,省着再与他们娘们儿嗑疮包……” 二人正说着,又见鹬儿迎上前来,徐棠一声咳嗽,故意给他二人提了个醒,随即匆匆去了。 鹬儿心智本不逊鸢儿毫厘。听闻徐棠这一声咳嗽,她只作莞尔一笑。 鸢儿见了,横眉朝她一瞟,拉起妙清的手念殃道:“二小姐快走,这儿的蚊蝇连眼睛都会叮人。”她说着,拽着妙清去了。 妙清不住回头望着鹬儿被孤单撇在后头,心里很不是滋味。 鹬儿明白,鸢儿那话儿皆是因其姑母赖氏所起。怎奈,这颗真心满怀诚意,怕是到死也不会被他们明了。她这样想着,深深叹出一口愁气来。 片刻过后,徐辉祖已来至北园门外,徐膺绪与妙清等人也相继赶来。 徐棠上来相劝:“大少爷,消消气。区区家事,切莫大动肝火。” “棠伯,莫要再劝。”徐辉祖说着,一转身径自跨进院门,众人也连成串地追进门去。 大伙儿前脚刚进院来,当即被逐月楼堂门外的排场震惊了神魂…… ……未完,待续……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