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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城的故事
普利策:一百年前的故事
提起新闻业,大概没有人不知道普利策其人。想起普利策的故事,我总是会有一些和新闻业相关的七七八八的感想。
普利策是一个典型的新闻人,或者说是一个天生的冒险者。很多风险投资者都具备他这样的性格。我相信这样的人从精神构造上就和常人不一样。他们天生的就在内心涌动着超常的冒险欲望、异乎寻常地追求一个奇异人生。普利策也是如此,他从小就像一只飞蛾,渴望扑向一团炽烈光亮,哪怕明知这光亮就是一团火,一头撞上去就会瞬间焚毁,他也会死活不顾地一定要撞上去。
这可不是什么文学比喻,这是普利策人生出场一开始就亮出来的选择。虽然青春期的少年或多或少会有类似冲动,所谓不管“干什么”,总要“干点什么”。所以,顺便说句题外话,这也是判断一个政治家是否正派的标准:正派的政治家会坚决始终面对成年人说话。而不正派的政治家煽动民众时往往会先从青春期的孩子入手。普利策1847年出生在匈牙利,他和正常的青春期孩子还是不同,少年普利策早早独立。而且刚一独立,他就在固执地寻找一个炮火连天的战场。至于这仗为什么要打、打的是谁,他根本不在乎。
于是,普利策先是要求加入奥地利军队,后来又要求加入即将开赴墨西哥战场的法军,然后渡海要求参加英军,以便前往英国殖民地印度。可是,这些军队都一一拒绝了这个送上门来的“炮灰”——他太不像一块当兵的料了。少年普利策身高一米九,却瘦弱得像根竹竿,还是个近视眼。
终于到了1863年,适逢美国南北战争进行到最尴尬的时刻。战争的规模、伤亡和拖延的时间,都远远超过了林肯总统的预期和民众能够忍耐的程度,联邦一方的北军一向采用的志愿募兵已经行不通,初试抽签征兵,就在纽约引起大暴乱。于是联邦政府转而向欧洲高价招收雇佣兵。一批寻找雇佣兵的二道贩子,被抽成的利益吸引应运而生。他们立即扑向欧洲,在大街小巷乱串,猎取任何一个愿意步上遥远的美国战场的对象。1864年底,一个美国兵贩子和十七岁的普利策相遇,双方一拍即合。
聪明过人的普利策,在旅途中就摸清了来龙去脉。在接近美国的时候,他跳入冰冷的海水,抢在兵贩子之前赶到纽约,领走了那笔可观的雇佣兵费用。幸而这个几近疯狂的少年,没有就此战死在这场对他来说毫不相干的战争中。不到一年,战争结束,在这块完全陌生的新大陆上,谋个饭碗成为普利策的当务之急。真巧,不甘平庸的普利策遇到新闻界。他先进入德语的侨民报纸,随着英语长进,又逐步转到英语报纸。这真是天赐良机,那是和平时期他能够找到的最具刺激性的行当了。
在那个年代的美国,新闻界是另一个厮杀声不断的战场,大量具有普利策性格的人投身其中。他们要在激烈竞争中,找出最具刺激性的轰动新闻——这不单是商业利益和报纸的销量在驱动,还因为这就是这个行业本身的职业属性。记者们一个个跟侦探一样在刺探和抢夺新闻,大报主编们水平的高低,是天天随着报纸的出版而揭晓的,新闻界很自然地就集合起一批中流砥柱。普利策是从一线记者干起的。他一天工作十六个小时,是个拉也拉不住的工作狂。
普利策加入这一行正是时候,那时美国新闻业在蓬蓬勃勃发展,却还没有规范。因此,读他的故事也真像是在读一部美国新闻史。
新闻业不是人们刻意制造出来的,它来自人对本能需求的满足。它像一颗埋在非常适合生长的土壤里的种子,一旦发芽,就会迅速生长起来。人们组成社会,自然要了解自己身边发生的事情,报纸在英语里就叫“新闻纸”,是完全鲜活、真实的社会动态。报纸一旦不能反映社会真实,一旦被外力扭曲,它就失去生命和灵魂了。
美国报纸一开始是有强烈的政治倾向性的。这种倾向倒还不是来自政府的控制,而是来自竞争中的两党政治的需要。最初的美国政治基本上还是精英政治,而报纸也因印刷技术上的原因,价格奇贵,无法普及,活像是精英们的论坛。随着印刷技术的突破,报纸从精英层走向大众。南北战争中,人们对战争新闻的需求,也对新闻业猛推了一把。很快,新闻独成一业,红红火火,上到达官贵人,下到市井小民,谁也离不开报纸了。普利策恰在这个时候,参加了进去。
随着政治党派的自然产生,报纸也跟着有了强烈的党派性,有此党的声音,也有彼党的声音,吵得不亦乐乎。有时,一个党派的新闻还只肯给自己一派的报纸。瘦弱的普利策做记者却是拼命三郎,虽然是共和党报纸的记者,他却什么新闻都积极争取。有一次,他破门而入,竟把阻挡他进入民主党会场的看门人打翻在地,成功写出了民主党秘密会议的新闻报道。
假如说,美国这块土地是一群天使居住的地方,那么它的故事带来的经验就一文不值。两百多年来,这里是一个“联合国”。世界各地有各种问题的人,在这里聚到了一起。当时移民来美国的人,多半在家乡的状态和少年普利策一样潦倒,不少人的性格是和普利策一样敢于闯荡甚至铤而走险。虽然并非每个人都有普利策的好运气,可是在兜里没钱,却都要吃饭这一点是没有区别的。因此,假如说美国历史上的大城市,曾是一个犯罪率高、黑帮盛行、盗贼满地、骗子投机无处不在的地方,实在是一点也不叫人奇怪。移民们把世界各地的黑暗,都扯下一片,随身带了来。而警察体系的成长速度,常常跟不上天天在港口一大船一大船下来的移民增长速度。
社会的黑暗面,也自然会进入政治上层。幸而,依据宪法美国始终保障了自然发展的新闻界。当时,一个好记者的招牌首先是正直、反腐败。所以冲锋陷阵工作、生死不顾的一流记者普利策很快出名。更稀奇的是,年方二十一岁的普利策竟然因此当选为密苏里州参议员。大概只有美国这样人人都是移民、不讲资 5386." >历的国家,才会出现这样的事情。在1870年1月上任的时候,他离法定的参议员年龄还差了整整四岁。他自己当然心里有数,可是仍一声不吭,走进议会大厅就在里面坐下来。居然也没有人提起他的“非法年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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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利策
记者和议员的双重身份,更使普利策始终站在揭露反对腐败行为的最前端。在那个年代的美国,说新闻业是个战场,一点不算是夸大。精神病院的黑幕、政党和财团的金钱交易、保险公司的欺诈、警方的残忍行为等等,无一不在报纸的揭露和抨击之中。有一次,普利策揭露了一个承包商的黑幕,那个像拳击运动员一样身材的承包商,当众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论打架,细长身材的普利策不可能是他的对手。据说,在激怒之中,他回去提了一把枪来,半路告诉别人说:“要出新闻了!”最后,他们先是扭成一团,后来又有枪响,双方都受了伤。究竟发生了什么,两人的说辞不同,谁也搞不清楚。幸好没有出人命,事情也就不了了之。此后人人知道,普利策走到哪里,口袋里都会揣着一把枪。
新闻业站在揭露腐败的前沿,其实并不需要做任何刻意安排,不需要报社老板做动员,因为那应该是新闻业的本性。只要不加以干扰,新闻业自然就是这个样子。普利策那种把新闻当作生命,甚至有些夸大的战斗性,都是优秀记者的基本特点。只要任其自然发展,这个行当就会自然地聚集起这样一批人来,以暴露社会阴暗面、发掘腐蚀社会的违法行为为目标。因为在这里面,优秀的新闻人能找到自己的人生使命感,也因为他们知道读者在那里等着,这是他们存在的意义。人们常常把记者叫做无冕之王。因为唯有记者六亲不认,天底下正在发生的一切故事,都是他们在负责追踪的“新闻”。区区平民,只要当上记者,皇上也在他的监察之下。
美国新闻业的自由经济特性,给普利策这样出类拔萃的新闻人,提供了可观的发展机会。为了留住报纸的灵魂人物,他工作的《邮报》老板,决定给年方二十五岁的普利策以报纸的一部分股权,这使得普利策很快成为一个富人。他后来卖掉自己的股份,在三十一岁的时候?99lib?,买下了自己的报纸。
二
1878年,普利策的手里掌握了一份他自己的报纸。一开始,他对新闻业就颇有自己的反省。在报纸党派性还很强的时代,他提出自己的报纸要“为民众服务,不为任何政党牟利”,报纸“不是政府的支持者,而是批评者”。身为共和党人,他宣称自己的报纸不是“共和党的喉舌”,而是要“说出事实”、“要摒弃民众偏见和党派偏见”。
这让我想起后来的《华盛顿邮报》创办人尤金·梅耶,他在买下自己的报纸的时候,也发表了他经过反省后确立的办报原则:
报纸的第一使命,是报道尽可能接近事实真相;作为新闻的传播者,报纸要如绅士一样正派;
报纸要对读者和普通民众负责,而不是对报社老板的私利负责;为了公众利益,报社要准备为坚持真实报道而牺牲自己的利益;
报纸将不与任何特殊利益结盟,在报道公共事务和公众人物的时候,要公平、自由和健全。
这番原则的公布是在1935年3月5日,表明尤金·梅耶要走独立、中性的道路。可是直到那个时候,很多人都还在怀疑,尤金·梅耶本人是一个具有强烈党派倾向的共和党人,怎么可能办出一份独立的报纸来。可见直到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报纸的党派性还是很普遍的。而普利策提出类似原则,是在尤金·梅耶的整整五十七年前。
新闻业的社会监督功能,使它似乎顶着一个金色冠冕,让人觉得它就是领受了神圣使命来到人间,就是一个天然正确的社会角色。可是,身在“此山中”的普利策,深知并不那么简单。新闻业也是一个由人组成、由人在运作的系统。它也在聚集和反映出人的弱点。
不单单像普利策这样的新闻从业者是有弱点的,也不单商业运作会对这些弱点推波助澜。就本质上来说,新闻业本身就是建立在人的弱点上的,所以才会有这样的老话,叫做“狗咬人不是新闻,人咬狗才是新闻”。人都有好奇、猎奇的心理,人的创造性就来源于此。可是,当这种好奇心失去分寸、大众心理集合膨胀,也会带来令人吃惊的负面后果。
人最难了解和面对的,大概就是自己了。任何一个新闻人都知道,越是地震、海啸、火山爆发这样的灾难,也就具有越大的“新闻性”。然而,“新闻轰炸”几天之后,人们的心理会迅速疲劳,再连续报道,民众就不会再感兴趣。因为它不再是“具有新闻性”的“新闻”。面对悲惨的事件,人们确实具备、也总是愿意相信自己的同情心和关怀他人的意愿,可是人们往往不愿意面对的是:每个人的良知都有局限。人有优点和弱点,善和恶,那是一枚钱币的两面,新闻业是传达善恶兼备之人性的最典型的地方。假如没有这点认识,新闻业很难有彻底的反省。
新闻从业人员很容易失去必要的界限,在狂热事业心的驱动下,他们可能过度利用大众心理中的弱点,使得新闻业的弱点和大众的弱点叠加起来,令新闻业走向歧途。走过头的报纸,就叫作一张“不负责任”的报纸。而什么是报纸的社会责任,以什么方式具体履行它的社会责任,这是整个新闻界在发展中逐渐反省的问题。普利策、尤金·梅耶式的思考,正是美国新闻界的良知,在商业大潮中的逐步觉醒。
那是一个非常艰难的过程。因为市场在推动,政治风云漫卷,与同行对手又在激烈竞争。尽管普利策开始思考报纸的责任,许多问题还是无可避免地发生,他的报纸此后还是曾被政党利用,成为他们的喉舌。虽然在事后,他痛悔不已。
在普利策的时代,报界的商业竞争也都出现过抄新闻和伪造新闻的小动作。探得一条重要新闻,要花大力气,还要花钱。尤其当时的交通通讯还很不发达,要报道国际新闻,实在很吃力。而“制造新闻”却很难查证。普利策的《快邮报》新闻曾经常被其他报纸抄袭,弄得他很恼火,结果他设了一个圈套,刊登了一个阿富汗反英暴动的所谓电报新闻稿。经常抄袭他们的《圣路易斯星报》也发表同样文章。普利策马上发表声明,这是自己故意伪造、用来打击抄袭者的假新闻。《星报》名誉严重受损,不久就倒闭了。
可是普利策自己的报纸也不能免俗。1895年,普利策当时已经成为报业巨头,他手下的《世界报》和另一个报业巨头赫斯特的《日报》,进入白热化竞争,双方的编辑简直像肉搏一样拼上了。这时,双方都有抄袭对方的情况。结果,《日报》抢先设计了一个圈套,刊登了一篇完全虚假的伪造报道,情节特别感人。这样的游戏其实很危险,假如对方并不上钩,还可能揭露你伪造新闻。但普利策的编辑果然上当,改头换面剽窃了这个新闻故事,还捏造了自己为开发古巴新闻派出的专船。紧张地等候着鱼儿上钩的《日报藏书网》报社里,编辑们一片欢声雷动,马上公开他们的假新闻计策,猛烈攻击《世界报》的诚信。普利策只好自吞苦果。最令人气结的是,《日报》编辑在伪造的时候,还有意把新闻故事主角的名字起作“我们剽窃新闻”这句话的谐音。
这还不是最糟糕的事情。普利策和赫斯特竞争的高潮,也是美国报业发展的高潮。当美国和西班牙的美洲殖民地之间形势紧张,这两家大报几乎是身不由己地、为了报纸的“新闻效果”而开始煽动民众。这时,美国军舰“缅因号”,突然在属于西班牙殖民地的古巴哈瓦那港口爆炸。竞争中的普利策和赫斯特,为了比赛新闻的“耸动”,在报上推出种种煽动性的猜测,甚至两个报纸都发表了伪造的“缅因号”舰长给海军部长的电报,称爆炸“并非事故”。双方的报纸发行量都因此猛升和暴涨。美国民众果然被激怒,民众的情绪又反过来推动报纸甚至推动国会宣战。
我想,普利策和他的手下编辑并非战争狂人,可是他们曾是新闻狂人。这个行业竞争激烈,还挑战着体力、智力、快速反应能力、判断力等等,这是具有拼杀刺激的行业。美国新闻业很自然就集合起一批如普利策这样能力超强、在精神状态上热情过度、正义感过强,甚至精神处于临界状态的人。他们在推动着新闻巨轮,巨轮也在推动着他们,越滚越快。到了一定的地步,他们已经完全身不由己。他们既主动地穷追猛打社会的黑暗腐败,也被动地被新闻的社会轰动效应推动而飞速旋转。他们为正义奋不顾身,而虚荣和幻觉有时又把他们推向非正义。有时候,他们自己也分辨不清:当他们开始怀疑自己,他们也一定在竭力说服自己相信,自己只是在百分百地维护职业荣誉。人性的两面,都被这个特殊的行业,骤然放大了。
疯狂的天性,巨大的压力、佐以自身矛盾的冲突,足以令人错乱。最典型的是普利策的《世界晚报》的执行主编,他深深陷入自己炒起来的新闻界战争热潮,不能自拔。一天傍晚,报纸已经送去印刷厂,他突然冲上楼大喊,战争!战争!我们必须出一份号外!接下来,他颇为冷静地交代了号外的安排,巨大的“战争”二字横跨了整个头版。事后,同事们才发现他已经精神失常,再赶紧派人冲到街头,从报贩手里赶紧抢回那些“战争宣言”。
普利策手下的主编、编辑和一线记者们,可以数出一大把是以程度不同的精神失常甚至自杀结束职业生涯的,包括他的也成为报业名人的弟弟。十九世纪后期美国新闻界的急剧发展和膨胀,其速度足以冲昏任何正常的头脑。何况当时选择加入这个行当的人,多少有着异乎常人的激情。
普利策在三十九岁就爆发严重的精神方面的疾病。他的眼睛此后逐步失明。普利策变得无法接受噪音。哪怕是轻微的、常人根本感觉不到的声音,他也完全不能忍受。
难以否认的是,那一片混乱,却是新闻界自然发展的必经之路。
一片混乱之中,仍然有头脑清醒的新闻人。当时的《晚邮报》主编古德金,严厉谴责普利策和赫斯特都在“严重歪曲事实,蓄意捏造故事,煽动民众”。《世界报》的疯狂,维持了四个月。四个月后普利策清醒过来。可是,已经晚了。如古德金所预言的那样,这两大报纸在美西战争中的表现,作为“美国新闻史上最无耻的行为”被记录下来。
三
三十九岁以后的普利策,有二十二年是在远距离控制他的《世界报》。有很多年,他只能住在一艘隔音包裹严密的游艇上,漂荡在海上,以远离尘世无时不在的噪音,眼前一片黑暗。他的精神状态是不稳定的,好在这个时候他已经是一个巨富。他的财富能够减轻他的痛苦。他能够有能力支付和保障一个非常特殊的生活状态,以高薪聘用最好的秘书班子。他对轻微的噪音都不能忍受,却很喜欢听音乐。于是,永远有人在随时准备为他演奏。他依然思维敏捷、有一副最佳新闻老板的头脑。《世界报》由他的主编们在具体运作,他只顾掌控大方向。每天早上,他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让他的秘书给他读新闻:他的报纸的新闻、别的报纸的新闻。在最关键的时刻,他从来没有离开“他的战场”。他没有生活,他只有报纸。
普利策本人就是一个矛盾体。他真诚地出于正义感、出于对穷人的同情,猛烈地抨击富人的奢侈生活。可是,报纸的商业运作,也很早就使普利策成了一个极富裕的报界大亨。从本质上,他其实和许多的富人一样,在做着善事,也在过着奢侈的生活,也经常挥霍无度。他通过自己报纸的运作,在为社会寻求公义,关心着那些他所不认识的社会大众们,却常常并不那么关心自己的孩子和亲人,对手下的人经常粗暴无礼。社会批判和社会关怀,变得悲壮和抽象,成为一个人实现自我价值的“崇高理想”,而不完全是人性善良的自然延伸。矛盾本身体现着真实的人性和人生。假如诚实地面对自己,几乎每个人多多少少,都是如此。人们只是更愿意表现、甚至夸张地展示自己的某一面,而不由自主地在忽略回避自己人性中的另一面罢了。所谓人性,不论善恶,只是人的属性,本不为奇。
新闻业恰是一个最典型地表达人性矛盾与冲突的行业。它在凸显伸张社会正义的同时,并不能自然避免它的种种缺陷。它的虚荣和夸张、它过度的猎奇、它受大众弱点的操纵。这就是新闻业的个性。看待新闻业,就像看待人一样。你不能企求人成为天使,你也不能期待把新闻业彻底改造成为温文尔雅的天使行业。事实证明,任何一个社会试图扼杀新闻业先天的追猎本性,都是危险的,都会因此失去了社会自然产生和发展出来的自净功能。
在普利策接受《世界报》七年半的时候,搬进纽约新的报社大楼。《世界报》当时骄傲地在报上列举了他们的成就,其中包括:揭露了精神病院的黑幕使之得到改进;促使改善了宾夕法尼亚州矿工的工作条件;促使纽约州不再按照一项中世纪法律而关押欠债者;揭露一名共和党参议员操纵总统竞选;击败了大公司老板提出的取消星期六休息半天的法律提案;揭露希尔顿将慈善院改建为大旅馆的过程;揭露贝尔通信公司的欺诈;迫使纽约市敲诈勒索的典狱长被解雇;揭露阻止了路易斯安那州一家彩票公司一千万美元的欺诈;使得一个只被富人使用的花园向公众开放;赞助和组织读者捐款,设立为穷人服务的免费医疗所,等等。普利策提出对婴儿牛奶品质严格管理、促进牛奶达到穷人也能接受的低价,在他努力了二十年后,美国才意识到这是政府的责任,才成立了食品药物管理局。普利策经营他的《世界报》长达二十八年,这样的努力从来也没有停止过。
普利策作为一个杰出的新闻人,他和他的报纸,始终在揭露社会阴暗、政府黑幕,在奸商、政府官员、政府公职人员的劣迹后面紧追不舍。自己却不但安然无恙,还在迅速发展壮大。1908年,普利策已经六十一岁,他的主编怀疑西奥多·罗斯福总统的政府在操作巴拿马运河开发的时候,有贪渎行为,于是在报纸上提出质疑。结果,尽管《世界报》的这一行动,普利策事先并不知情,但他本人和他手下的总编和一名编辑,还是被盛怒之下的罗斯福总统起诉诽谤罪,告上法庭。由于这个案子,开始了整个新闻界对巴拿马运河操作的调查,种种疑点在暴露出来。
这项起诉持续了将近两年,直到罗斯福总统下台,新上任的总统塔夫特仍然坚持继续这一起诉。在《世界报》主编发出这一质疑的时候,手头只有蛛丝马迹而并没有确凿的证据。因此,当时普利策和他周围的人,都不知道最后法院是否会判他有罪。这时的普利策,已经是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年,大家相信,根据他的健康状况,只要是一进监狱,他毫无疑问会马上死去。普利策内心其实也很紧张,可是,循着他的办报理念,他又坚持要求他的《世界报》继续对当任的塔夫特总统的政府作出犀利的批评。
这个案子最后成为整个美国新闻界与政府的对抗。因为对新闻界来说,假如一张报纸批评政府,政府就可以动用国家力量来起诉报纸,如果定了“诽谤罪”的话,报纸以后还怎么生存?最后法院宣判普利策无罪。普利策松了一口气,总算他不必死在大牢里了。可是,他高兴没有多久,就有消息传来,刚刚在非洲打猎杀了狮子的西奥多·罗斯福,卷土重来。罗斯福咽不下这口气,上诉到联邦最高法院。
1911年的新年里,美国联邦最高法院一致裁决,驳回了西奥多·罗斯福的上诉,这场官司终于落下帷幕。
普利策自己并不满意。他认为,由于关键文件被销毁,巴拿马运河操作一案的内幕最终没有完全揭开。普利策认为,假如案情揭开,还能够证明自己的报纸报道属实,根本不存在诽谤问题。可是,对整个美国新闻界来说,法院在审理的时候,认为不论报道是否属实,罗斯福起诉的依据的基本推测就是错的,就是说,不能认为这样质疑的报道,就是“损害了美国的尊严”。这种思维方式,使得这个案子对新闻界的意义尤为重要。
十个月后,六十四岁的普利策去世了,茫茫大海上,他孤独的游艇缓缓降下半旗。
四
普利策的过人之处在于,他对新闻业是有反省的,他或许是从自己的负面教训中意识到,没有自我反省意识的新闻业也是危险的。远在他去世之前,他就已经开始建议美国成立一所新闻学院。1904年5月,普利策在为《北美评论》(
North Ameri Review)撰写的一篇文章中提到:“我们的共和国将与媒体共存亡。维护社会公德,需要拥有训练有素、是非分明、有勇气为正义献身的智能型报人,以及有能力、公正、具有民众精神的媒体。否则,民众、政府会变得虚伪而可笑。一个愤世嫉俗、唯利是图,或蛊惑民心的媒体,最终会制造出一样卑劣的民众。塑造共和国未来的力量,掌握在未来的新闻记者手中。”
普利策在遗嘱中,将两百万美元捐赠给哥伦比亚大学,用以建立一所新闻学院。其中五十万设立今天闻名世界的普利策新闻奖。普利策说,他认为新闻业应该进步和得到提高,他说:“这是一个崇高的职业,一个因其对人民心灵和道德产生影响的、无比重要的职业。我希望能够协助吸引正直能干的年轻人加入这个行列,同时也帮助那些已经从业的人们,让他们能得到最高水准的道德和智力培训。”在普利策眼中,新闻业是一个需要不断认真研究的学问,也是一个需要不断反省的严肃行业。
从传播本身来说,在普利策的时代,还没有经过卫星瞬间传送的广播电视这样强有力的媒体。从社会环境来说,也没有今天这样的局势。今天的媒体假如要煽动民众的话,具有岂止当年的普利策们千百倍的调动力。新闻正在日日面临新的课题。
今天的美国民众在更多依靠一个自由开放的新闻系统,来抵御媒体可能的煽动。他们尽量从不同来源获取信息,以判断新闻报道的真伪,而成熟的行业竞争和淘汰,是新闻业质量的保证。每一个大大小小的报纸,都是一个独立的分支,它们相互之间达到一个制约和平衡。来自外部的监督,不是政府而是读者。读者每人手里有一份选择的权利,假如你的报纸消息经常是虚假的,民众就弃你而去,买别人的报纸去了。
1917年,普利策新闻奖第一次颁发。也就在那一年,俄国爆发十月革命。这个新国家由种种理想化的观念出发,试图由国家力量改造新闻出版业,只有被认为是“好的思想、好的言论、好的新闻”才发表。从实践来看,这样的新闻业却是死气沉沉,失去了新闻出版业的灵魂。而社会也失去一个最重要的监督。新闻业被强势操纵,也就同时放大了它可能的煽动能力。新闻业有它天生的弱点,假如由强力来掌控的话,其结果只能是两种弱点的叠加。
写到这里,我惊讶地发现,今天恰好是普利策去世的日子。他在1911年10月29日去世,那是整整九十四年之前。他的经验教训已经是一百年前的故事了。
承认人有弱点,而且承认人的弱点不可能完全消除,这看上去是一件很小的事情,可是,这样的立论起点,给西方文化对制度建立之必要,提供了最早的警醒和持续不断的努力,也把个人和社会,放在一个不断反省的氛围中。新闻业只是其中一个典型例子。普利策以自己磕磕绊绊的新闻生涯,在提醒人们这个简单的道理。
林奇堡:私刑的发源地
2000年元旦,我们告别纽约南下,顺路去新泽西州访友。与这些朋友是神交已久,首次见面,却相谈甚欢。最后聊到下一个目的地,我们说,要去弗吉尼亚州的林奇堡。
这是一个多年来在扰动我们的地方。我们经常长途旅行,多次在州际公路遇到几条岔路的指示牌,上面写着“通往林奇堡”。美国的许多小镇,是由人名命名的,此人通常是小镇的奠基者。林奇也是个普通人名。可我们在第一次读到这个路牌时,不由自主地相互对视了一下,彼此从对方眼中都读出一点惊诧和异样。因为,林奇(lynch)在英语中也是一个十分凶险的词,它的意思是:民众私刑。这地方怎么就赫然以此为名?
这次在我们计划北上行程的时候,就不约而同地想到,给林奇堡留下一点时间。离开朋友的家,我们顺序上了78和81号两条州际公路。开出新泽西后,在一个小时不到的时间里,就穿越了马里兰和西弗吉尼亚两个州,当然,都是只擦过一个边角。然后就是漫漫地行驶在弗吉尼亚了。
我们试过,从几条不同的高速公路穿行这个州。感觉还是81号州际公路两旁的景观最“弗吉尼亚”。冬天,一丛丛疏朗而枝干遒劲的橡树之间,是一片片纯净蓝天下的山区牧场。山坡重叠地画着一条条柔和的弧线,恰到好处地点缀着牛群。时而会出现一座老屋,虽然大多是楼房,却显出主人当年的拮据。房基占地面积很小,能省的装饰都省了。就这么细细瘦瘦,一幢又一幢,孤零零地,油漆斑驳地,站在山坡上,站在广袤的牧场中间。
这次我们进入弗吉尼亚有些晚了,不久天就渐渐地黑了。在莱克辛顿我们转上60号公路,那是一条小公路。我们决定住下。60号公路再向东南不久,就应该是直达林奇堡的501号公路了。
我们是第二天清晨才拐上501号公路的。这段路的一多半盘旋在山区,这是阿巴拉其山脉的一个支脉。顺着山顶有知名的蓝岭景观大道,而501只是纵向穿越而过。山路的峭崖下,流淌着魅力无穷的詹姆斯河。一条铁路忽左忽右,与河道紧紧相随。这条河一直将我们领向林奇堡,林奇堡就坐落在詹姆斯河边的高坡上。
今天的林奇堡,已经是个不小的小山城了。林奇是个姓氏,林奇也果然是这个城市的奠基人。可是,我们经过细细追究,才发现事情至少涉及父子两代的三个林奇。
最早来到这里的查尔斯·林奇,是一个爱尔兰男孩。那还是美国独立战争爆发前四十年。他和大量贫穷的欧洲移民一样,渴望新大陆的机会,却付不起旅费。所以,十六岁的林奇,学别人的样,自愿卖身为奴,以抵一张来美洲的船票。以劳力抵债,这是欧洲当时的流行做法,也是北美洲初 671f." >期奴隶的一个来源。下船后,船长将他卖给了詹姆斯河边的一个烟草庄园主。没有想到的是,两年以后,林奇才十八岁,就时来运转。他的主人不仅喜欢他,而且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了他。一个奴隶一转身就成了庄园继承人。此后,他逐步在当地参政,成为地方贤达。他和妻子生了两个孩子,大儿子小查尔斯·林奇和二儿子约翰·林奇。
林奇家的两个儿子,看来都很有出息。约翰·林奇在詹姆斯河上经营起摆渡,渐渐发迹,成为当地数得上的富裕户;他的哥哥小查尔斯·林奇也凭着自己的品德学识,不仅在教会任职,还在当地政界参议。两个人显然都对这个后来以他们姓氏命名的林奇堡,做出了重要贡献。假如没有一场战争和后面的故事,他们可能就被当地居民列为城市奠基人尊奉了。可是,今天我们来到林奇堡,人们却很不愿意提到小查尔斯的名字,而总是把弟弟约翰推在前面。甚至问起林奇堡的命名来源,都有点吞吞吐吐、语焉不详。
继续探寻下去,我们发现两兄弟的性格好像很不相同,弟弟约翰·林奇始终循规蹈矩,活动范围限于商界,一点点积累财富,一步步稳稳地攀升,没有什么出格之举。哥哥小查尔斯·林奇却活跃得多,个性很是鲜明。他随父亲的引导,步入当地政界,甚至在1776年,就是
美国发表《独立宣言》的那年,参加了弗吉尼亚的制宪会议。那时,他无疑是个观点明确的独立派。
林奇这个家庭随着他们的母亲的信仰,都是基督教教友派的成员。教友派是一个相当温和的教派。他们最出名的标志就是和平主义。也就是说,他们是绝对不参与战争行为的。可是,他们确实遇上了一场战争。那就是美国独立战争。
战争打乱了一切常规。人们的思想和行为都在发生冲突。在政治立场的选择上,这个新兴小镇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站在争取独立的美国一边;而在行动上,作为教友派的镇民,却不能参战支持美国,似乎命中注定是旁观者。在一些记载中,描述小查尔斯坚守教规,只参与了战时的地方自治,而没有介入战争。可是,在他的故乡林奇堡,人们考证出,小查尔斯最后成为教友派信仰的一个背叛者,不仅活跃于战时地方自治,也参与了独立战争。其证明之一是,小查尔斯因此被教会开除。所以,这大概是可信的。
在战争之前,这里有一定之规。弗吉尼亚是十三个英属美洲殖民地中最秩序井然的一个,差不多全盘照搬了英国的体制和法典。在首府威廉斯堡,几乎存在着后来美国制度的雏形。难怪后来制定美国宪法的时候,主力大多来自这块土地,而且驾轻就熟。可见,在独立战争之前,对于如何处理刑事案件,已经有很成熟的一套司法制度,有很严格的司法程序。大家也已经习惯于在“规矩”之中生活。
林奇堡在当时还是个小镇,没有法庭。在战争之前,根据当时的规定,他们必须把嫌犯送往殖民地首府所在地威廉斯堡。在那里,嫌犯按照既定的司法程序,接受法庭审判。虽然许多小镇都远离威廉斯堡,林奇堡就远在二百英里之外,但是,习惯于遵守契约的弗吉尼亚人,还是按照规定,在当时交通还很不方便的情况下,一次次地长途押送嫌犯去首府。
可是,打仗了。战争给这样执行已久的制度带来了两方面的冲击。一方面是刑事犯罪剧增。因为局面混乱,是大盗们的天赐良机。再者,普通的刑事案件也被政治立场放大。比如反对独立的一派,就经常袭击对立派村镇,盗取马匹出售给英军,所谓政治化盗贼大增。另一方面,前往威廉斯堡押送嫌犯的迢迢路程,由于战争变得困难重重。尤其是政治化盗贼,都是成帮结伙,押送的嫌犯屡屡被同伙劫走。
就在这个时候,小查尔斯·林奇的个人性格和素质,使他站出来,开创了美国民主制度历史中的一个先例。他向镇议会提出,与其送出去的嫌犯被屡送屡劫,还不如自设“人民法庭”,就地审判,就地惩处,不仅免了诸多麻烦,还使罪犯难以逃脱。这个建议显然很合当时义愤填膺的民意,因此,在镇议会上一致通过。
林奇堡的“人民法庭”就这样建立起来。后来,这样“自行执法”的形式,就被称为“林奇法”。那是1778年,距离美国独立战争的结束还有近五年。“林奇法”一开创,处于战时的弗吉尼亚四周村镇,就开始效法和蔓延。于是,在成熟的英国体制中孕育着的美国,就在独立的过程中,极其偶然地有了法国革命风格的插入。
林奇堡的“人民法庭”,看上去是一个无可挑剔的战时措施。至于小查尔斯·林奇,当时已经退出议会,担
藏书网任地方战时自治军的上校。他被议会一致推为“人民法庭”庭长,另有三名自治军的官员担任法官。法庭就设在庭长家的后院。至今并没有历史资料可以证明,他在任职期间是一个过分滥权的人。
小查尔斯·林奇主持的“人民法庭”执法的时期,大致就是独立战争剩下的四至五年之间。这个“法庭”现在看来还是相当克制。审理过程中,原告、被告和证人都必须上法庭;被告不仅有权为自己辩护,也可以提出自己的证人出庭作证;被告还有权向威廉斯堡的法院上诉。凡是被判无罪的,当庭释放,并且可以获得法庭的道歉。那么,被判有罪者如何处置呢?一开始,他们对罪犯的惩处,限于所谓“旧约摩西律”。就是脱去犯人的上衣,鞭打三十九下,随即释放。随着英军攻入弗吉尼亚,政治化盗贼的犯罪开始加剧,他们经常抢劫独立军的军火军粮,再向英军出售。于是,“人民法庭”的惩处也开始加重,判决的处罚改为拘禁一至五年。这个法庭没有发出过更重的判决,更没有判过死刑。
几年的时间一晃就过去了。独立战争结束后,弗吉尼亚立即恢复了战前的秩序,“人民法庭”寿终正寝。这个州后来和其他地方一样,有了依据美国宪法建立的独立司法制度。当时,不论在当地还是在美国其他地方,人们都没有注意这段小小的插曲。小查尔斯·林奇的生活当然也没有因为这段经历有所改变。他依然是一个完全正面的形象。他在当地和弟弟约翰·林奇一起受到尊敬和爱戴。战争结束不久,1786年10月29日,六十岁的小查尔斯·林奇去世,埋葬在他自己家的烟草田间。墓碑上的碑文是:“爱国、热情的模范公民小查尔斯·林奇上校之墓”。每年夏天,宽大的烟草叶像波浪般在墓前随风摇荡。
战争结束了,小查尔斯·林奇也已经平静去世。他照理会和父亲老查尔斯一样,作为一个社会贤达留在“地方志”上,被家乡的后人怀念。这个故事也就结束了。可是,谁也没有想到,从这个历史人物出发,林奇演化成一个普通的英语单词,不仅风行美国南方,而且跨越国界,被整个英语世界所熟知。林奇(lynch,lyng)成为一个很揪心的词:民众私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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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刑
人们很少想到,有一些东西看上去非常脆弱,却是不能轻易去打破的。对契约的敬畏之心大概就是其中之一了。
“人民法庭”的依据是民主理念中“民众自治”、“多数统治”的原则。但是,维护社会公正的司法建制仅仅基于这样的原则是不够的。为了建立公正独立的法庭,司法建制必须具有牢靠的合法性。这种合法性来源于,第一,公民契约,即在自然法原则上的宪法基础;第二,必须按照严格的预定的程序产生。没有这样的合法性的“法庭”,即使在当时当地被公认为是公正的,但是一开先例,终有一天难免“多数的暴政”。对于民众激情的过度赞美是危险的。“人民”和“暴民”之间,并没有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在失控的人群中,“人民法庭”随意蹂躏和消灭一个生命的情况,就很容易发生。聚集的人群在心理上一旦放任自己,就容易在处置罪犯的借口下,忽略个体生命,放大自己的权力。程序自然会迅速简化,刑罚必然就日趋严峻。而契约规定的严格的司法程序正是对草菅人命的有效约束。
曾经有过一个扭转的机会。在独立战争结束后,一些在林奇堡服过刑的人,前往弗吉尼亚州政府,控告小查尔斯·林奇“自组法庭,擅行私刑”的违法行为。这些上告的人基本上都是当年的保皇派。不知是弗吉尼亚的新政府有点“派性”,还是小查尔斯·林奇的“人民法庭”在战时也无可厚非,总之,州政府并没有支持这些事实上被侵犯了公民权的上告者。州政府的判决虽然言辞温和地承认,小查尔斯·林奇的“临时措施并不 5b8c." >完全与法律相符”,但是,“在非常时期”,这样的做法“还是可以容忍的”。于是,在初生的美国,“民众私刑”的违法行为,没有及时被法律制裁。民主制度的一个隐患,即“民众罪行”,没有被及时遏止。
弗吉尼亚以小查尔斯·林奇开端的“民众私刑”,在独立战争结束后没有终止,反而流传到南方近邻,在那里渐渐蔓延。“民众私刑”虽没有在全美国像瘟疫般流行,却在几个落后的南方州频频发生。这种状况曾长期存在,成为美国历史上的一大污点。高度的区域自治原则,也使得这些南方落后地区容易纵容“民众私刑”,外界却无法强行干预。在一定意义上,美国是个相当于小联合国的联邦,各州拥有自己的宪法和主权。在很长时期,其他州无法以人权为由,对另一州进行干涉。在这几个落后的南方州,民众私刑又曾和种族歧视相结合,一度成为对黑人的迫害手段。从1882年到1962年的八十年间,美国有四千七百三十六人遭到民众私刑,其中三千四百四十二名为黑人,一千二百九十四名为白人。六分之五的私刑事件,发生在几个落后的南方州。从二十世纪开始,民众私刑迅速减少,在1900年后的两年里,还有二百一十四起民众私刑,而整个五十年代的十年中,只有六起发生。
随着民众私刑的蔓延,林奇堡对小查
尔斯的态度显得越来越暧昧。林奇堡有一个老法院的建筑,今天是这个城市的历史博物馆。我们在那里寻觅小查尔斯·林奇和这段历史,却只找到简单捎带的一笔。在简短的解说词中,家乡人多少有点为小查尔斯·林奇叫屈:“尽管当时他执法十分公正,但是,他的名字后来还是不幸和‘私刑’这个词连在一起。”可是仔细想想,小查尔斯其实没什么太大的委屈。也许他确实没有恶意。可是,他所做的,就是在美国初生的时刻,带头突破了这块土地上传统的对契约的敬畏之心。他给堤坝掘开了一个致命的缺口。民众私刑(lyng)虽然基本集中于几个州内,却被今天的美国人反省为“国家罪行”。
我们走出老法院改建的博物馆,对面竖立着一尊南军纪念碑。碑后是陡峭直下的台阶。与博物馆相邻的是一个教堂
。在南方小城市中,这座教堂算是相当“宏伟”了。正是周末做礼拜的时间。吸引我们进去的是伴着震耳欲聋现代乐器的、热情奔放的摇滚圣歌——这是一座黑人基督教卫理公会的教堂。
我们站在门边,看着沉醉在音乐中尽情摇摆的人们。刚进来的黑人,都微笑着和我们打招呼。站了一会儿,转身出来。门外的黑人牧师对我们说:上帝保佑你们。
这是今天的林奇堡留给我们的最后印象。我们重新上路,把牧师的祝福一路带回了家。
迟到四十年的道歉
星期六的清晨,路过小镇自动贩报机。机器里卖的都是当地小报,内容主要是这个县的乡村和小镇的地方新闻。我们住在这里多年,却几乎从来不读这些地方小报。可是今天,就像上帝伸出手指,戳了一下我的脑门,我在匆匆走过贩报机的时候,朝展示头条新闻的玻璃门扫了一眼。于是,在走出超市的时候,破天荒地买了一张县报。
头版有一张小小的黑白照片,一寸半长,一寸宽,照片上的人我们很熟悉。虽然从未谋面,可是在一本介绍美国种族演进的书中,我们曾经提到过他。他叫勒姆尔·培尼,是美国军队的一
名中校军官。
今天,培尼中校成为我们这个县主流报纸上的头条新闻。报上还有一个通知:这个星期日,2004年7月11日,是发生在我们麦迪逊县的培尼事件四十周年的纪念日。在我们家附近的一个教堂里将举行一个纪念音乐会。我们似乎是期待已久,却仍然感到十分惊讶。只有住在这里,你才能感受到,这个事件,对这个县的民众是多么沉重的一个历史负担。而今天麦迪逊县对培尼军官的纪念,见证着这个县的民众内心发生了多么深刻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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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报头版
四十年前的现在,是美国历史上气氛紧张的一个夏日,紧张的根源就在几个极端南方州。在培尼事件发生的九天前,美国的《民权法》在1964年生效。这个法案正式宣布结束了历经八十年的种族分离。大家都明白,虽说这是联邦法,可是它首先是针对几个南方州的。全世界都熟知美国曾经有过种族隔离制度,其实在美国五十个州中,只有少数南方州实行过种族隔离。
在这漫长的八十年里,南方本身也在往前走。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是南方变化的当口,从要求教育质量的平等开始,黑人终于在联邦最高法院取得一步步的胜利。一部分南方州相继解除了种族分离。在这个过程中,最顽固的所谓南方深腹地:密
西西比州和阿拉巴马州,都因此发生了一定程度的民众动荡。
我们所居住的佐治亚州,
99lib.也有过种族分离制度,在变革的关键时刻,却并没有出现像阿拉巴马、密西西比那样大的民众动荡,黑白学生的合校也在逐渐完成。其主要原因,是这个州的领导人明智地作出了顺应历史潮流的决定。本来,这个州也许就可以逐渐过渡,平稳越过这个历史关头了。可是培尼事件突然改变了佐治亚州的历史。
任何一种立场,最怕的是极端分子。南方各州当时处于紧张状态,主要是极少数KKK极端分子,如同今天的恐怖分子一般,你根本无法预期他们会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做出什么事情来。正因为如此,很少的人就能够造成大的恐怖,尤其感到恐怖的是黑人。
培尼军官是个黑人,却不是当地人。他的家是在首都华盛顿。翻开培尼军官的履历,那是一个非常杰出的美国公民。他是“二战”老兵,也是一个教育家。从太平洋战场回国以后,培尼军官是华盛顿地区学校的助理主管,管着五个学校。他领导着童子军,还是预备役的军官。1964年的这个夏天,他离开北方的家,去到南方的贝宁堡就是为了参加定期的预备役军训。军训在7月10日结束,他和两名战友听说南方现在对黑人不那么安全,就决定在夜间行车,希望在穿越南方的时候不引人注意。就在经过离我们家三十英里的雅典市的时候,他们在佐治亚大学正门,那个著名的黑色铸铁小拱门前,略作停留。那是7月11日清晨三点,原来的驾车人实在困了,培尼军官就上去把他换下来。他们还看了地图,决定抄近路,顺72号公路,再拐上了172号公路。
那个凌晨,空空荡荡的雅典市街头慢慢驶过另一辆车,那是住在该市的三名KKK极端分子,他们晃在街头,是自命有维持“秩序”的任务。约翰逊总统在九天前签署了1964年《民权法》,这使得他们怒火中烧。这段时间,他们风闻北方的民权工作者要来南方开展活动,因此,当他们在雅典市看到一辆由黑人开的华盛顿车牌的车子,就认定这是“约翰逊(总统)的小子们”来了,决定要“教训教训”他们。于是,三个白人驾车尾随着三个驾车赶路的黑人,直到驶入夜雾弥漫的荒野中。172号公路是一条乡村小路,清晨更是渺无人迹。三个KKK分子的车最后在逆向道超车,赶到驾车的培尼军官左面。其中两个人开枪,多发子弹射入车窗,驾车的培尼军官当场被打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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培尼中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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培尼中校的车
车中幸存的两人被枪声惊醒,一开始还以为是炸了轮胎。之后才发现自己身上都喷上了血,疾驶中的车子完全失控。他们好不容易接过车,刹在一座大桥边,只差一点点,他们就冲进河里去了。这条河叫做“宽河”,桥头竖着我们居住的麦迪逊县的界牌。车子刚刚卡入这个县的边界线。麦迪逊县因此卷入一场旋涡。
一个联邦黑人军官在南方被无辜谋杀,又是在新的《民权法》通过仅仅九天的时候,被普遍认为是挑战《民权法》的第一个案子,全国震动。大家心里都明白,对于这样一个有争议的法律,纸上的条文是一回事,它真正是否有效,要经过执行的考验。联邦调查局派下了几十个探员。当时的佐治亚州行政领导人也下令彻查,并向全国表示,发生这样的事情,只是个别人的行为,我们州并不容忍谋杀。可是,事情的进展却最终把整个麦迪逊县,甚至把佐治亚州都笼罩在几十年不散的阴影中。
这样的案子,最有效的破案方式就是悬赏征集举报。因为作案者是在社会底层,对于知情者来说,赏金是他们一生都无法梦想到的一笔巨款。在得到线索后,联邦探员约谈了为两名谋杀者开车、却没有开枪的兰奇,他最终讲出了整个事情的经过,并且供出了两名开枪者梅耶和西姆斯。兰奇成了最重要的目击证人。另外一个重要证人,是在雅典市开修车行的葛斯塔,他是两名嫌犯的朋友,出事之后,他们亲口告诉他,谋杀培尼军官的案子是他们开的枪。
破案似乎很顺利,因此,这个案子的刑事审判在案发一个多月就开审了。
按照规定,案子在案发地审判。这个默默无闻的南方小县的县城,突然因开审一个全国大案而一夜出名。离我们家只有三英里的小镇上,近百名记者从全国各地蜂拥而来,把小镇中心最漂亮的一栋古老红砖楼房,团团围住。那栋建筑物是县法院。现在,法庭已经在几年前搬离,红楼还站在老地方,今天走进去,还可以看到原来法庭的布局依旧,陪审员的木椅子已经摇摇欲坠了。站在积着尘土的空旷大厅里,真是很难想象,四十年前这间普通的屋子,曾经是全美国关注的中心。
看上去,这只是一个凶杀案,可是在当时,大家都明白,这是一个KKK的谋杀案件。也就是说,在当时的南方,大家预料,这会是一个特别的、“政治气氛浓厚”的刑事审判。
法官斯凯尔顿是一个参加过“二战”的军官,还是一个前检察官。是一个公认的“非常好、也非常杰出的绅士”。在开审前,在他写的二十七页对大陪审团的要求中,特地写了要求陪审员放下偏见的条文:“本法庭保护进入法庭的所有公民的权利。不论他是穷是富,不论他的身份地位如何,不论他是黑人还是白人,是红种人还是黄种人。”法官要求陪审员放弃一切偏见,“平静地”权衡证据,作出判断。可是,在斯凯尔顿法官对大陪审团讲话的时候,他也似乎是在向一个庞大的听众群演说,他表达了一些政治见解。甚至阐述了自己对新的《民权法》的反对意见,主要是在《民权法》中,为了保护弱势群体,干预了业主历来拥有的一些权利,这在有着悠久自由经济传统的美国,是特别引发争议的。他认为这样的立法,“将是葬送这个国家自由的一个开端”。斯凯尔顿法官对陪审员的讲话很不寻常。似乎预示了,政治观念、政治立场,始终无可避免地成为这场刑事审判的背景。
在今天,麦迪逊县的后一代,已经无法想象,怎么可能发生如此荒唐的谋杀。那天晚上相遇的那三个白人和三个黑人,他们非亲非故,无冤无仇,谋杀也没有任何金钱利益的动机。在今天,新一代的麦迪逊人,回头去看,都说这是世界上最“莫名其妙”的谋杀。可是,被告的辩护律师赫德森是当地人,正如他在今天所说,这三个白人是KKK极端分子,在四十年前,“不仅他们的思维方式如此,还有很多人也是这样的,虽然是错的,至今仍然是错的,可是在那个时候,他们就是这个样子”。
开审是在1964年的8月,检察官请出的第一轮证人是和培尼军官同车的两个预备役军人。他们讲述了那个恐怖夜晚的经历,可是,事发时,他们两人都还在睡梦之中,惊醒后全力试图控制车子,在黑夜中能看到的也很有限,因此,从“目击犯罪”的角度来说,证词不能“扣住”罪犯。
检方的主要证人是为枪手们开车的兰奇。由于兰奇也是涉案者,在开审之前,已经在监狱里待了几个星期。在开审前,兰奇临到上阵的最后关头,突然拒绝出来作证。他宣称自己在牢里待了三十天,失眠、精神上受到侵扰,情绪低落到极点,因此现在他可能不负责任地作证和签字,所以不能出庭。证人葛斯塔也采取了同样的态度。
经过检辩双方的反复争辩,最后兰奇和葛斯塔在调查阶段对联邦探员的交代,还是被法官斯凯尔顿同意呈堂。在美国宪法中,规定被告有权面对自己的证人。证人要当场宣誓说实话。可是,依据佐治亚州当时的一条法律,法官有权决定,这样的书面证词是否可以呈堂。这条容许“未经誓言证词”的法律,后来被判定是违宪而废除,这是后话了。可是,法官斯凯尔顿也同意两名被告:梅耶和西姆斯,在法庭上不接受双方律师询问,只发表一个自己和凶杀无关的声明。大概是对第一个决定的平衡吧。
这样,兰奇和葛斯塔虽然没有出庭作证,可是当时宣读的他们的交代证言,是合法的证据。
在结辩的时候,州检察官对陪审员们说,他认为兰奇和葛斯塔对联邦探员的交代,是压倒性的证据。他称被告是“冷血谋杀者”,他试图唤起陪审员们对这个黑人的恻隐之心。检察官告诉他们,培尼军官和他们是一样的人,也会感觉痛苦,也渴望生活。培尼军官对自己生命的珍视,和被告一样,和陪审员们一样,也和检察官一样。“绅士们,请拿出勇气,做一个正确的抉择。”“让我们向世界宣告,他们从佐治亚州的雅典市跑到我们县里来杀人,我们麦迪逊县是反对的。向全世界宣告,这是错的。”州检察官提出要求判处被告死刑。
辩护律师赫德森的辩护焦点,是强调,他认为证人兰奇的证词是“被强迫提供的”,还指出心理医生证明兰奇有精神方面的问题。可是,另一名辩护律师达西,几乎把辩护集中在挑起种族话题。他的结辩带有极大的煽动性,甚至提到联邦政府意图陷害南方白人的谣言。他还对陪审员们说:“别让人家说,我们麦迪逊县的陪审团是在把电椅变成一个祭坛,用我们人类成员的新鲜纯净的肉体,去满足那些愤怒暴徒们野蛮未开化的、充满报复心的欲望。”甚至多次提醒:“你们是白人的陪审团。”
是的,十二名陪审员全部是当地的白人,如果放到今天,也就是我们的邻居们。据说,他们之中至少有三分之二是KKK成员或者是KKK的同情者。不到四个小时,陪审团就作出了“被告无罪”的裁决。
由于此案发生在1964年《民权法》生效后的第九天,所以虽然对谋杀罪的起诉失败了,但有了这个法,联邦政府就能够以违反联邦《民权法》的名义再次起诉。对雅典市这两名嫌犯侵犯民权的再次起诉,是在案发将近两年之后。
在1966年6月的这次联邦审判中,还是借用了麦迪逊县的同一个法院大楼,同样还是当地的白人陪审员。这一次,梅耶和西姆斯,被定罪,分别判处十年的刑期。
在培尼案的谋杀罪审判中,证人拒绝作证,在当时是可以预料到的,当地白人民众普遍有种族歧视观念,证人必然会感受民众的压力。即使证据充分,陪审团作出“被告无罪”的裁决,也仍然是可以预料的。在陪审团开脱证据确凿的谋杀罪的背后,是四十年前当地南方白人的一个很普遍的立场:他们不认为一个黑人的生命和一个白人的生命是等同的。这个立场是一种隐隐约约的观念,平时他们不必作出声明和表态张扬,他们甚至可能都没有清楚地问过自己。这个问题在日常生活中似乎并未出现,即使在四十年前,因极端反对种族平等而要出去杀人,还是极为罕见的事情。绝大多数的南方白人民众勤勤恳恳劳动,他们是善良的,也是守法的。他们有种族偏见,看不起黑人,可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就要去谋杀。相反,南方以治安良好出名,一向标榜“法律和秩序”。此案的两名凶手都是有些问题的人,其中的西姆斯,甚至在等候《民权法》审判的时候,就因开枪打伤自己的妻子,已经坐在牢里了。
可是四十年前的那个夏天,这桩谋杀案尖锐地把问题挑开了:白人杀了黑人,你同意依法判处白人死刑吗?假如同样的证据证明是黑人杀了白人,你还会裁定被告无罪吗?法庭上的十二名陪审员是随机抽样而来的普通麦迪逊公民,他们被看作是麦迪逊县的、佐治亚州的甚至是南方这几个州的白人民众的象征。于是平时只是隐隐约约存在的这种对生命价值的不平等看待,这种对大多数人来说,几乎是一个个人隐私式的观念,终于在1964年的夏天,被毫无遮拦地公之于世。
没有一个人、一个地区,是愿意轻松面对自己的恶行、面对自己铸成的不可挽救的大错的。时间越久,事实就越清楚:培尼中校被杀,正义却没有伸张,责任在麦迪逊所有的人身上。四十年来,背负这个历史重负,感受最沉重的,也就是这个麦迪逊县。在一本本历史书中,都清清楚楚地记载着,在1964年夏天,是麦迪逊县的陪审团,在法庭上判定杀人的被告无罪。
随着时间流逝,老一代的麦迪逊人不愿意提起培尼案,新一代的人在渐渐忘记。美国历来非常注重在历史遗址立一块小小的纪念牌的。可是,在麦迪逊县的培尼遇难地,却什么都没有。
我们几次在开车经过宽河大桥的时候,不由自主谈到培尼中校被杀案,我们问自己:“为什么这儿还没有竖起一块培尼中校遇难地的纪念牌?”我们也这样回答自己:“也许,麦迪逊县还没有等到卸下历史负担的那一天。”
当我们拿到这张报纸时,我们知道,这个县走出历史阴影,以新的面貌站起来的时刻终于到来。
四十年以后,一位南方口音、名叫坎达拉的雅典市白人女子,阅读了这个故事。她的丈夫正在竞选今年雅典市的市政委员,这个家庭是当地主流社会的一员。她读到,杀死培尼中校的凶手,和她一样,同是雅典市的居民,其中一个还活着。她还读到,培尼中校不仅和她的父亲一样,是“二战”老兵,还是一个热爱家庭的丈夫和三个孩子的父亲。培尼中校被杀的时候,他的孩子们分别是五岁、十岁和十三岁。坎达拉还读到,培尼中校的女儿琳达说,她清楚地记得,她的妈妈对她说,自己的感觉是那么奇怪,为什么丈夫没有倒在“二战”期间和日本人作战的菲律宾战场,却会在和平时期,倒在了自己国家的土地上。而培尼中校最小的儿子,当时才五岁。和父亲同名的小培尼,今天是一个飞行员,他说,“我们一直都明白,那里的人们并不都赞同KKK,我们是对KKK感到愤怒,而并不怨恨那里的白人”。
坎达拉被震动了。她问了几个当地的年轻人,他们却不知道这段故事。于是她对自己说,这是我们这个地方的一个污点,我们应该把它洗去。终有人要站出来,去为历史做些什么,也许,这个人就是我。因此,在我们买回来的这张报纸上,我们读到,当天在麦迪逊县,离培尼中校遇害处最近的一个黑人教堂里,坎达拉将举办培尼中校的纪念音乐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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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人教堂
我们去了。和我们的邻居乡亲一起,满满的一教堂人,几乎挤得坐不下。三分之一是黑人,三分之二是白人,还有我们两个亚裔。有一位白人老人,已经那样地衰弱,几乎在轮椅上都坐不稳了,推着轮椅的是几乎同样衰老的白人老太太。他们缓慢艰难地走向大门,年轻人连忙上去相扶。两位老人面容认真虔诚,令人震动。音乐会请来了白人的乐队,也请来了黑人的乐队。有节奏感很强的黑人教堂歌曲,也有最土气的美国白人乡村乐队。这里的黑人教堂歌曲仍然保留着几百年前黑人从非洲家乡带来的风格,时而节奏强烈,声震屋宇,时而悠远伤感,慑人心魄。他们是南方最保守的浸信会成员,在上帝都可能觉得太刺激耳膜的强烈乐声中,他们迷醉地一遍遍重复歌颂着“哈利路亚”。
白人大多穿着保守,举止拘谨。一开始,大概还不习惯黑人教堂的风格,还是默默安静地坐着。黑人牧师招呼他们:“一起唱起来跳起来啊,别忘了这可是教堂!”可是,白人的教堂多为庄严肃穆的风格,走进教堂,他们比平时的自己更安静。在这个时候,上来了一个穿着粉红外衣,又矮又胖的黑人老太太,我以为她一定是走错了才上台的。可是她一开口,歌声饱满纯净,一下子感染了所有的人。她在台上边唱边舞,时而高亢,时而低吟,她似乎是随心所欲地边说边唱,像是一个女神,又像一个女巫。她也不需要预先写好的歌词,她的歌词就是她和在场所有人的对话,也是和上帝的对话。她一遍一遍地重复,似乎可以无穷无尽,所有人却都像中了邪一样,随着她唱起来,一遍又一遍。很多人也坐不住了,站起来手舞足蹈。直到所有的人都成为她的和声部。她从台上唱到台下,到最后似乎只是在哼哼唧唧地跟自己说话,人群却完全被她迷住了,歌声变得狂热,似乎要冲出屋顶去。直到她最后举起双手表示结束,人群一起爆发出欢呼和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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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人教堂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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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黑人教堂里歌唱
当地黑人儿童的圣歌合唱团朝气蓬勃,充满着活力。这种风格的童声合唱团,在美国的几乎所有黑人教堂里都有,他们有非常鲜明的黑人文化特色。四十年前,培尼中校必须在夜间才敢穿越南方,而且他最终也没能活着穿越出去。这个教堂的黑人牧师说,他当时还小,消息传来,他的父母吓得不知如何是好,慌张得像鸵鸟一样,用油漆把窗子都刷上了漆。而今天,在他的教堂里,麦迪逊的黑人孩子们放声歌唱,目光纯净,充满了自信。我回转头,向身后的一名白人妇女微笑了一下,她也笑了,眼中却泪光闪闪。
就如同当年麦迪逊县十二名陪审员的背后,是南方白人普遍的种族歧视立场;四十年后的今天,麦迪逊县纪念音乐会的背后已是一个新生的美国南方。
四十年过去了。乡亲们聚在一起,把他们久久背负的歉疚说出来。他们认为,今天南方的变化,不是黑人胜利了,而是所有的人都胜利了,我们都走出了褊狭,超越了自己的局限和族裔的樊篱。
我们排在耐心的队伍里,等待在一本纪念册上签下自己的名字和地址。这个纪念册将送给培尼中校的孩子们,这是新一代的麦迪逊人,向培尼中校的家庭,为他们的父辈作出一个迟到了四十年的道歉。我们在英语姓名之后,还签上了中文,让他们知道,在今天种族融合的新生的麦迪逊县里,还包括了我们这样的外来亚裔。
麦迪逊县的白人首席法官来了。还有一位其貌不扬的矮个黑人,是佐治亚州最高法院的大法官,特地从亚特兰大赶来。他告诉大家说,四十年前,他只有十七岁。培尼案的消息传来,父亲把他和正在空军服役的哥哥叫到一起,对他们说,培尼中校被杀死了,
正义却没有得到伸张,我们应当从这样的事件中吸取教训。我们不能诉诸仇恨,我们要懂得如何寻求公正。他的父亲经营保险业,以前希望他能够继承父业。可是就在那一天,他决心进法学院做一名法官。他说,没有培尼中校,就不会有我的今天。
这次纪念音乐会上得到的捐款,将用于在培尼中校被害处竖立一块纪念铜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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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灵顿国家公墓里的培尼中校墓碑
我们走出来,在夕阳之下,回望这个谦卑的乡村教堂,想起坎达拉在音乐会上说过的那句话:
我们今天聚在一起,不仅是在见证麦迪逊县的历史,我们是在创造历史。
早春的门罗
我们常走佐治亚州的78号公路。每次去看朋友弗兰西斯,总要走这一段。路边一个小镇的牌子让我们很留意。它在我们即将离开78号公路的前一个出口,看到它就知道快要拐下去了,等于是个预告。再有,小镇的名字在中译时还很有趣,你可以翻作“门罗”,那是一个著名美国总统的名字,也可以翻作“梦露”,那是影星玛丽莲·梦露的名字。在英语里,就都是它,“Monroe”。
一、门罗的一个集会
进了镇,看了标志牌才知道,这个小镇是在十九世纪二十年代门罗总统的时代建立的。所以,随着当任总统的名字叫了门罗。
门罗镇在亚特兰大以东四十英里,带我们早春时分来到小镇的,竟是一个六十年前的谋杀案。1946年7月25日,在门罗镇附近一个叫做摩尔滩(Moore's Ford)的河滩边,一群白人KKK暴徒,私刑谋杀了四个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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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罗小镇
2005年4月2日,是个星期六。前一天从广播中听到,今天上午门罗的黑人教堂有个“摩尔滩事件”的纪念集会,随后游行去摩尔滩,在那里有一个追思仪式。早晨起来,是个初春特有的大风天,屋前的竹林全都弯着腰。前一天晚上我们已经决定要去,现在听着把房子吹得嘎嘎直响的大风,我们还是上了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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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人教堂
网上有个非营利性组织“摩尔滩纪念协会”的网站。作为专题网站,它对事件本身的介绍实在太简要,一共十来句话,没有任何细节。
在车上,我们聊着说,也难怪,六十年前的事情了,细节自然都消失了。再说,我们以前熟悉的几个KKK谋杀案,都是发生在六十年代民权运动的高潮中。当时,全美国都高度亢奋,注视着转折关口中的几个南方州。出一点事,就是国家级大案。而这个案子发生得实在太早,又是在偏远的南方小镇。默默无闻,想来也可以理解。
网站上没有死难者照片,却有一个白人小孩。照片的注解是,他是目睹惨案发生 7684." >的证人。小孩给我留下很深印象,因为这孩子笑得很甜,目光单纯。他的名字很好记:克林顿·亚当斯。
我们特地早一些去,先在小镇上走走。虽然是大风天,可是很晴朗。在阵风的间隙,阳光下的门罗非常温馨。土里土气的小店铺一家接一家,密密地排在一起,还是传统的形式。看来,小镇还没有被现代化的连锁商场击溃,两百年的文化积淀还在那里。我们一向很喜欢逛小镇,走在小街上,闲闲地看,总是让自己很放松。
可是没过多久,在那个黑人教堂的集会上我们才知道,很多年来,小镇曾经在轻松外表下,藏着很深的凶险。
在集会上主讲的,是个黑人州议员。他戴着眼镜,演讲很能够吸引听众。我注意到,很特别的是,他的胸前戴了一枚马丁·路德·金的像章。他讲述了自己的门罗故事。六十年代,他还是个年轻的民权运动者。有一次他到门罗来活动,当地接待他的一个黑人对他说,以后你要来这个小镇,先给我们一个电话,我们多去些人,去半路接你。接着告诉他,二十年前,这里有过一个“摩尔滩事件”。在黑人社区,恐惧还隐隐地留在那里。那个黑人对他说,我们不希望你也成为这样的牺牲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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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人州议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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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林顿·亚当斯
这是那个州议员第一次听到这个案子,虽然事隔二十年,他站在门罗的土地上,还是很受惊。因为在六十年代的民权运动中,在一些KKK活动猖獗的地区,他这样的活动者,处境可能突然变得很危险。
他还介绍说,直到1981年,门罗的黑人争取民权的游行,还有过和一些KKK成员对峙的情况,场面非常紧张。他指指坐在我们旁边一个叫做鲍伯的黑人说,当时鲍伯被KKK绑架了六小时,我们都以为他已经被杀掉了。
这基本上是一个黑人的聚会。也来了不少白人,其中将近一半是记者。州议员谈到,他们一直在收集证据,他说,我们还缺少许多细节。接着,他举了一些例子。就在这时,坐在我们后面两排的一个白人妇女举起手来说,我父亲作了口述记录,回忆他目击的“摩尔滩事件”。你提到的这些细节,里面都有。
州议员问:“你父亲叫什么名字?”
她回答说:“克林顿·亚当斯。”
“那个小孩
99lib?!”我忍不住轻轻叫出声来。就是那个小孩,那个甜甜的、目光单纯的白人孩子。
那妇女自我介绍说,自己是亚当斯的大女儿,叫辛迪。她住在佛罗里达,晚上开了一夜的车,就是为了赶来支持这个集会,也为了看看“摩尔滩”。她指着身边的一个老年妇女说,这是我父亲的姐姐。
在游行中,亚当斯的姐姐坐车,我们一直和辛迪走在一起,好奇地问东问西。
二、六十年前的门罗
我们被亚当斯的故事深深打动,他的门罗故事,把我们带往美国南方更深的底层。
克林顿·亚当斯生长在一个穷苦的白人家庭。1946年,他整整十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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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林顿·亚当斯的姐姐和女儿
那个时候,美国南方的贫困农民,甚至比殖民时代更没有出路。因为在殖民时代,甚至在建国初期,地多人少,移民都可以无偿分配到土地。可是,在1946年,耕地的兼并已经基本完成。一些人因种种原因,卖掉土地,变得赤贫,另一些农庄主富裕起来。南方出现了大量没有自己住所的流动佃农,有黑人,也有白人。那时,罗斯福总统的“新政”早已经开始,可是,对穷人施行福利的政策,还只是一个概念,一个在逐步推行中的政策,远远没有抵达真正贫困的农村底层。在联邦制的美国,当时联邦政府的权力很小,各地的差距非常大。
亚当斯家这样的南方白人民众,和黑人一起干活,和黑人做邻居,他们之间有着很深的感情和友谊。1946年是“二战”刚刚结束的时候。黑人乔治参军在澳洲和北非服役了五年,刚刚荣誉退役。亚当斯一向喜欢乔治,把他当作自己最好的朋友。在乔治退役回家的路上,是亚当斯伴他一起回家的。乔治在路上好欢喜,告诉亚当斯,他能为国家效忠,感到很骄傲。
亚当斯的父亲一年到头辛勤劳作,永远也挣不够养家的钱。在亚当斯周围,穷人比比皆是。亚当斯的好朋友艾默生,也是家徒四壁。艾默生的父亲脾气暴躁,一发脾气就把他打个半死。他们这样十岁的孩子,都得干活,只能抽空上学。结果断断续续,连认字都没有学会。
就在那年冬天,1946年2月的一个晚上,亚当斯的父亲对生活完全厌倦和绝望,上吊自杀。第二天早上,听到绝望的尖叫声,第一个跑来帮忙的,就是黑人邻居乔治·多尔西。在这段日子里,乔治给了他们很多帮助,一家人才渐渐渡过难关。此后,亚当斯和姐姐,都必须挑起生活的重担,“像骡子一样地干活”。
1946年7月25日,亚当斯和艾默生,准备一起去摩尔滩放牛。
前几天,附近出了件事。黑人罗杰听说一个白人农夫和他的妻子有染,两人大吵起来,罗杰在盛怒中用口袋里的小刀刺伤了对方,被警察抓走,在监狱里候审。就在亚当斯、艾默生向河边走去的时候,他们不知道,在城里,庄园主哈里逊借口地里要人干活,付了六百美元,为罗杰办了取保候审。罗杰是乔治的妹夫,哈里逊去监狱前,特地叫上了乔治夫妇俩和乔治的妹妹,要他们一起去。
两个孩子亚当斯和艾默生牵着牛,终于来到摩尔滩。这是阿巴拉契河的河滩。这条河是门罗镇所属的沃尔顿县和邻县的界河。它是这个行政区的边缘。就是在今天,通往摩尔滩的小路还是很冷僻,路的两边有了一些零星的大宅子,一家一家却相距很远,看得出都是近年新盖的。在游行去那里的路上,走了一个小时也没见有几辆车从身边驶过。至于摩尔滩,今天还是个不见人烟的地方。可以想见六十年前这里是多么荒僻。
将近黄昏,孩子们要回家了。就在这时,他们听见有车子开来,车上发出几乎不像是人声的惨叫。两个孩子吓得本能地趴在草丛中,让高高的草丛盖住自己。亚当斯看到的情景,令他伤心欲绝。一群KKK,大约有十几个人,绑架了他的黑人好朋友乔治·多尔西。旁边还有他的妻子梅、妹妹多萝茜和妹夫罗杰。这些KKK大多是门罗人,亚当斯都认识。他眼睁睁看着四个黑人被捆绑着殴打,最后一个KKK拔出手枪,开枪击倒了他们。然后这些人一哄而上,用手枪和长枪,向四个受害者射出了几百发子弹,凶手中间也有哈里逊。后来验尸时发现,仅其中一个受害者身上就有六十八个弹孔。令亚当斯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在凶手们的车子旁边,还停着一辆警察的巡道车。
在凶手终于离开之后,他们爬出草丛,战战兢兢地走到现场。亚当斯已经认不出他的好朋友了。鲜血还在汩汩地流淌,他们的脸都已经被打碎。两个孩子又惊又吓,跌跌撞撞地回家。半道上,亚当斯取了自己的马。在他独自回家的路上,他遇到其中一个凶手。那人把自己的拖拉机拦在通往摩尔滩的小路上,阻挡万一过来的车辆。此刻,他是去取回自己的拖拉机。亚当斯和他打了照面。十岁的孩子根本无法掩饰自己一脸的惊恐,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和他打招呼,而是像见了魔鬼一样,疯了似的骑马回家找妈妈。
四个死难的黑人:乔治·多尔西(Gee Dorsey)二十八岁,妻子梅(Mae)二十四岁,妹妹多萝茜(Dorothy)二十岁,妹夫罗杰·麦尔肯(Roger Mal)二十四岁,多萝茜是孕妇,正怀着七个月的孩子。
虽是南方偏远小镇,可是和我们想象的并不一样,事情发生之后,立即震动了全国。这个佐治亚小镇的案件令杜鲁门总统震怒,他立即下令联邦调查局彻查。他希望罪犯被定罪、受到惩罚。
杜鲁门总统出生在一个历史上的蓄奴州,在他生长的环境中,种族主义很普遍,他出生的时候,废奴不过才二十年,而他的长辈们就曾经拥有奴隶。因此历史学家们说,杜鲁门总统假如是一个种族主义者,也应该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可是杜鲁门从当上参议员开始,就表现出对黑人民权的极大关注。他坚决主张和支持“反私刑立法”,反对种族主义。就在1946年,“二战”刚刚结束,杜鲁门总统建立了民权委员会,调查全国民权状况尤其是黑人状况。这个委员会后来提交了著名的《1947年民权报告》。也就在“摩尔滩事件”发生的二十三天前,国会刚刚通过了反种族歧视的《1946年民权法》。
可以说,这是后来六十年代风起云涌的黑人民权运动的最初起点。可是正因为是起点,在几个极端南方州,捍卫黑人民权的环境还远没有成熟。美国的州是自治的,联邦管不着。
KKK的兴起,是因为南北战争后,南方民众对北方入侵不满。可是,在KKK走向恐怖暴力之后,南方的白人民众也开始反感,他们大多有种族偏见,却并不赞成恐怖活动。越来越多的人远离了KKK。可是,恐怖活动的特点就是:人数很少的恐怖组织,也足以威慑一个地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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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罗镇法院
经过大规模调查,案子进入了起诉前的“大陪审团阶段”。有个黑人孩子在大陪审团作证说,事发那天,他听见一些人在准备私刑用的绳子,还有说有笑。虽然他只是间接证人,但事后他还是被KKK绑架,打得只剩一口气。稍微恢复过来后,他立即逃往亚特兰大,从此隐姓埋名。
当时参与调查的,还有佐治亚州的州调查局。当时的南方地方官员,和联邦官员很不一样。亚当斯家就在案发地附近,事后不久,一个州调查局的人就和当地警察霍华德,一起来到亚当斯家,问他妈妈有没有听到什么。亚当斯一直在为自己的好朋友乔治不平,他按捺不住,从一边冲过来说:“我知道是谁干的!”接着,他一五一十地叙述了经过。
警察霍华德是亚当斯一家的熟人。年初亚当斯父亲自尽以后,乔治奔去镇上给警察局打电话,就是霍华德来处理的,他看到亚当斯很伤心,就和他谈了很久安慰他。小男孩感觉他很亲近。这时霍华德默不作声。待亚当斯讲完,他在一边招招手:“孩子,你过来。”
霍华德说的话,亚当斯一辈子也不会忘记。他把手放在亚当斯的肩上,对他说:“让我告诉你一个小秘密,你不要告诉任何人。我能够做的,只是把你看见的那几个人抓起来,可是我不可能把所有这伙人都关进监狱。我不能抓的那些人,可能回过来杀了你、你妈妈和你的兄弟姐妹。你的一家处在危险中,现在我要求你,忘记自己看到了什么,永远也不要讲出来。”
恐怖最终阻挡了所有的证人,很可能也阻挡了大陪审团。他们也许和亚当斯一样,并非缺少良知和勇气,可是他们要保护自己和家人的生命。刑事案件的起诉权归在州一级。联邦只能参与调查,没有起诉的权力。寻求公正的努力,最终还是失败了。
案子到了大陪审团前,却没有被起诉。整个邻近地区,包括我们家现在住的地方,黑人社区从此留在一片深重的恐怖中。在四个受难者的葬礼上,一些亲友不敢出席,来的人都一言不发,不敢对谋杀事件有任何表示。受难者们被匆匆安葬,渐渐地,没有人再记得他们的墓地在哪里。
这就是六十年前的佐治亚州,这就是六十年前的小镇门罗。
三、逃亡的一生
1946年7月25日,在暮色中那个惊恐万状的马背上的十岁孩子,一点没有想到,“摩尔滩事件”将永远改变他的一生。
如此恐怖的童年经验和强烈刺激,使亚当斯开始经常做噩梦,几十年都无法停止。
不仅如此。不久,一个KKK的庄园主来要他们一家成为他的佃户。“只要你们在我这里,我就保证,你们不会因为这小孩子‘看到的事情’出麻烦。”这是他们家得到的第一个威胁。一家人从此在那里辛苦地干,拿很少的钱。妈妈劝他一定要忍,为了那个潜在的危险。亚当斯自己也懂了。不懂也得懂,那些凶手们,他经常都能够在附近碰到。四目相对的时候,真是“此时无声胜有声”。
一个喜欢亚当斯的黑人拖拉机手,教会了他开拖拉机。几年后亚当斯想,他们应该忘掉他了。他试着离开那家农庄,用他的技术挣更多的钱。可是很快两个当地警察就来找他,转告说,假如他不回去,那个庄园主说了,“不能保证他们一家的安全”。他只好回去。
整整八年过去了,就在亚当斯刚满十八岁的时候,警察霍华德找到他,对他意味深长地说,我看你还是参军去吧。就这样,亚当斯参军走了。在外面两年,亚当斯有了完全不同的生活经验。1956年退役回家后,年轻的亚当斯想,十年来他一直保持了沉默,不管怎么说,那些可怕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大家都把它忘掉算了。那些KKK也不应该为十年前他看到些什么,再找他的麻烦。可是他又错了。
刚刚到家,两个警察就又来找他,对他说,你在附近这么晃着,总是叫一些人感到紧张。你最好还是离开吧。
于是,二十岁的亚当斯离开了门罗。可是,“摩尔滩事件”却没有离开亚当斯。
从此,亚当斯开始了他逃亡的一生。不论他到哪里,总是不久,就会有KKK身份的警告跟来,威胁着要他离开。
离开门罗的那一年,亚当斯遇见了他后来的妻子玛约丽。玛约丽刚刚离婚,还带着刚满一岁的女孩。这个女孩就是辛迪。辛迪对我们说,对她来说,父亲就是亚当斯。“他是多么好的爸爸!”辛迪回忆说,小时候只知道他们家永远在搬家。她还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有一次半夜了,妈妈把她推醒。父母匆匆地把能够装上车的东西塞满一车,家里还扔下好多东西,就这么逃一样地离开了。
童年时代的恐怖经验,给亚当斯带来真实的恐惧。亚当斯从小是个有责任感的孩子。他曾对自己发誓要守着秘密,他觉得有责任保护母亲和兄弟姐妹的安全,现在他更要保护自己的妻子和孩子。
辛迪说,妈妈后来告诉她,从一开始她就凭直觉知道,亚当斯有什么“大事”瞒着她。他经常夜半从噩梦中惊醒,惊呼出声。问起来,他总是不肯说。当然,还有他们莫名其妙的频繁搬家。有一次玛约丽忍不住问,我们难道就不能定居下来吗?亚当斯脱口而出说:“只要他们还是那个样子,我们就定不下来。”玛约丽没有再问。最后,在又一次连夜逃亡之后,亚当斯终于把自己的童年故事告诉了妻子。
连辛迪一起,他们有了六个孩子。可是因为不停地流动,哪怕有了一个好工作也保不住。他们就一直是贫穷的。穷得有时候只能住在车子里。可是他们有一个和睦的家,孩子们都是好孩子。也幸亏美国在变化,南方也在变化。至少,穷人的孩子可以免费读到高中了。当然,因为始终在迁徙中,孩子们不能有固定的学校、老师和同学,不能和小朋友有稳定的友谊。非常的童年经历,令亚当斯的孩子们深受伤害。
也许别人会想,南方在六十年代以后已经有了根本的改变,KKK已经被民众所唾弃,即使在门罗,KKK也从一个“显文化”,逐渐退出舞台,亚当斯为什么还要逃亡?但作为一个当事人,亚当斯看得很清楚。对于KKK来说,大形势越是明朗,他们被起诉、定罪的可能性就越大。他们对亚当斯的存在就越不放心。亚当斯一家也就越危险。他心里很明白,他面对的是一群亡命之徒。他们的残忍,他十岁的时候就已经看到了。
就这样,几十年来亚当斯的一家先是在本州的各个城市奔走,希望离门罗、离妈妈的家不要太远,后来他们不得不离开佐治亚,开始在各个不同的州,不断搬家、不断逃离。
辛迪对我们说:“我们一家也是摩尔滩事件的受害者。只是我们受害的方式不同罢了。”
四、一个人的战争
在如此艰难的人生中,亚当斯从一个孩子变成年轻人、中年人,接近老年。他不仅在做着噩梦,不仅在KKK的逼迫下逃亡,他也在思考虽一年年远去、却跟随了他一生的“摩尔滩事件”。在他刚刚长大的时候,他只想忘却。那是太悲惨的事情,他承受不了这样的精神重负,本能地想卸去负担。可是他忘不了。
他几十年在夜晚的噩梦中煎熬。后来有了自己的家庭、孩子以后,他开始更深体会到乔治的妈妈突然失去两个孩子、家庭被毁灭的悲惨。亚当斯开始有了成年人的思考。他对正义不能伸张、暴徒没有被绳之以法感到愤怒。他还对妻子说,他始终内疚,觉得自己眼睁睁看着乔治被杀,自己只是躲在一边,什么也没有做。他恨自己怎么如此懦弱,没有站出来阻挡暴行,救下他的大朋友。这种悔恨的心情,越来越强烈。妻子安慰他说,你没有责任,你只有十岁。你站出来也一样救不了乔治。可是玛约丽知道,亚当斯在内心里,是一个传统道德观念很强、对自己的品质要求很高的人。回想“
摩尔滩事件”,他总是非常自责,总觉得自己见死不救,是生命中的羞耻。
那是一个人内心惊心动魄的战争。亚当斯既感到恐惧,要承担保护家人的责任,又被自己的良知和正义感所深深>..折磨。几十年来,他苦苦挣扎。“摩尔滩事件”已经过去几十年,乔治死的时候留下一个两岁孩子,被人远远地领养走了。没有人再重提旧事。除了暴徒们,惨案真正的目击者只有亚当斯和艾默生。
艾默生还很年轻的时候就死了。艾默生的死讯传来,亚当斯感到分外沉痛,他明白自己是“摩尔滩事件”唯一的历史见证人了。
亚当斯有一次回门罗看妈妈,路过凶手之一哈里逊的家。哈里逊正坐在门口的椅子上。亚当斯突然忍不住,决定走过去,作几分钟直接的对话。亚当斯站在哈里逊面前,直直地问道,你们KKK干吗老盯着我?哈里逊冷笑着说,这么些年,难道有谁动了你吗?亚当斯回答说,没有,可是无论我走到哪里,你们总是在盯着威胁我。哈里逊接着说,只要继续闭紧你的嘴,就没人会来动你。
就在这一瞬间,亚当斯决定向凶手质问那个始终令他不解的问题,他知道罗杰是在吵架时刺伤了一个白人。“可是,你们为什么要杀死乔治?!他是我看到过的最善良的人。我父亲死后,他给了我们家那么多帮助。他是个好人!”
这么些年来,以往的凶手们和这个证人之间,维持着一种奇怪的威胁和被威胁的关系。哈里逊没有想到,亚当斯会面对面地突然对谋杀直接提问。可是,也许这么多年来,他认为已经能够把亚当斯捏在手心里。所以他傲慢地回答说:“他在参军前倒是个还不错的黑鬼。可是,当兵回来以后,他以为自己可以和我们一样了。”
亚当斯扭头就走。他终于证实,乔治死得那么惨——他没有做错任何事情,没有伤害任何人。他被残杀仅仅因为他的皮肤是黑色的。多年的伤痛变成愤怒。他觉得他长久的秘密要冲出胸膛。可是想到可能给家人带来的危险,他又压下了自己的冲动。
1989年,亚当斯一家搬到了佛罗里达。多年的逃亡使他身心疲惫。他们带大了六个孩子,日子还是过得紧巴巴。亚当斯没有文化,干的是最吃力的体力活儿。可他总是尽心尽力尽养家的责任。
不幸的是那年11月9日,亚当斯在一场意外的工伤中,失去了一条腿,也失去了劳动能力。失去一条腿,对任何一个人来说,都是一个重大的打击,也是生命的一个转折。亚当斯躺在病床上,伤口慢慢愈合。回想死神擦身而过,他相信,假如当时不是上帝用一双手扶住他的肩膀,他早已经随死神而去了。躺在床上,亚当斯痛定思痛,回顾自己的一生。他终于意识到,虽然自己还不算很老,可是也许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突然离开这个世界。他问自己,他还有什么事情必须去做?他还亏欠着什么、还有什么令自己这一生深感遗憾?
那时的美国,劳动保险制度已经完善。在养病期间,律师为了争取最大的保险补偿,谈话中问及他的个人历史,追问着一个个问题。他避开“摩尔滩事件”,可是逃亡的一生,就像重新又经历了一
遍,改变他人生的那个事件鲜活地出现在他脑子里,久远的记忆在猛烈撞击着他,那种痛苦、不甘、愤怒、悔恨,对正义的渴望,都强烈地纠合在一起,堵在胸口。突然,他明白了,他几十年来埋藏在心底的见证,不可阻挡地要站出来,站到阳光下。
亚当斯最终获得了一笔赔偿。这笔钱足够他不工作也能生活得非常好了。这时他已经暗暗下了一个决心。他告诉吃惊的妻子,说他要买房子。有生以来,亚当斯夫妇第一次拥有了一栋自己的房子。在这自己的小屋里,他把妻子和所有的孩子召集到一起。亚当斯说,他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他们。
我还记得在大风中,辛迪金色的长发被吹得飞舞起来。在走向摩尔滩的游行队伍里,她给我们讲父亲的故事。讲到这里她笑了,说:“我们全家不停搬家的那些岁月,突然来到我面前。尽管爸爸妈妈一直对我们编造各种搬家的理由,这个时候我看着父亲严肃的脸,仿佛恍然大悟,我对自己说,上帝!爸爸别是个杀了人的逃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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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迪和她的姑姑
接着,辛迪看着远处,站下来,点了一支烟。她的目光变得凝重起来。她说,这是我第一次听到父亲的故事。我为这些黑人难过,我愿意支付任何代价,让正义得到伸张。我为那个十岁的小男孩难过,也为他的一生感到难过。他是一个多么好的人!回想我们家的多年经历,我更感到愤怒,这是什么事!杀人犯安安稳稳,我们家却一直在逃亡。
亚当斯告诉全家,他决定公开他的证词。他要走向公众,他愿意接受媒体的采访,他将向联邦调查局和司法机构作证。他不再逃亡,他将站住,回转身来,面对对手。这会给全家人带来什么样的危险,他不知道。他必须事先把自己的决定告诉他们。他爱他们,可是他必须站出来,别无选择。
辛迪和他所有的孩子们,都认真地说,爸爸,我们支持你。玛约丽深知亚当斯几十年来对乔治的内疚,此刻她只说了一句:我相信,乔治一定会为你今天的选择感到骄傲!
亚当斯说,在他的内心里,正义和良善终于战胜了对邪恶威胁的恐惧。他觉得上帝终于把他内心中最好的那些东西,引导出来了。
亚当斯终于找回了在“摩尔滩事件”之前的那个自己。那个自然的、心底和目光都一样纯净的男孩。
五、一个人的勇气可以复活历史
亚当斯走进了联邦调查局。
媒体神通广大,很快就透露了联邦调查局可能重新开始调查此案的消息,并且找亚当斯采访。亚当斯在电视台,公开了他所看到的全部“摩尔滩事件”真相。
亚当斯立即受到各种?威胁。例如死去的哈里逊有一个儿子,正关在监狱里。他马上从监牢里送出话来:只要出狱,就会来找他算账。亚当斯没有退却。
已经是温暖的春天了。可是,这一天特别冷。我们在冷风中默默行进,来到摩尔滩。河滩上的老桥已经消失,在边上架了一座新桥。站在桥上,辛迪紧紧地拉着她的姑姑,也就是亚当斯的姐姐。看上去,辛迪有些紧张,她还是第一次来到这里。后来,她下到河滩去。看着她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河滩金黄色的茅草中,我们没有跟着下去。我们想,这当是她一个人去体验父亲当年感受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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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滩
在桥头,亚当斯的姐姐指着辛迪下去的方向,对我们说,惨案发生的第二天,她和妈妈一起来过这里,遇难者已经被抬走,还一地是血。她捡起一颗被打下来的牙。妈妈吓得让她赶紧扔了。旁边的树上全是弹孔。
亚当斯面对全美国,他不仅为惨案本身作证,他还细细地回忆他记忆中的朋友。亚当斯说,这四个受难者不是四个名字,他们是活生生的人。他讲述童年的好朋友乔治。他讲到自己的父亲去世后,乔治怎么天天来帮助他妈妈干重活。有一天,乔治帮他们家劈了一大堆柴火,妈妈一定留他吃饭。乔治端了自己的盘子,就跑到外面坐在柴火堆上吃,怎么也劝不进来。十岁的亚当斯和妈妈都深感抱歉,亚当斯一直记到今天。他说,1946年门罗的黑人们,理所当然就认为,他不应该和白人邻居平起平坐,哪怕他们是那么要好的朋友。可是出国当兵五年回来的乔治,见过了世界,眼界开阔了。他不自觉地已经和当地的黑人有那么一点不一样。他已经一眼看透那些KKK的愚蠢和傲慢,他的眼神里一定有了那么一点过去没有的自尊。可是,就是为了那么一点不同的感觉,他就被KKK杀死了。他死后,证人受威胁,正义迟迟得不到伸张。亚当斯告诉大家,这就是那个时代的门罗和南方。
亚当斯千方百计,找到并且公布了四个死难者中三个人的照片。乔治的照片大概是从军队的登记中找到的。虽然陈旧的照片已经模模糊糊,还是可以清楚地看到,年轻的乔治穿着神气的美军军装,开心地笑着。
亚当斯为自己的黑人朋友寻求正义所作出的努力,感动和激励了门罗附近的人们,他们成立了这个“摩尔滩纪念协会”。在摩尔滩附近的路口,他们建立了历史纪念地的说明标志牌。还为四名受难者建立了一个永久的纪念碑。那是刻着受难者姓名的石碑和一个安魂的十字架。他们找到了其中三名受难者的墓地,其中包括乔治·多尔西的墓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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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地标志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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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死难者安魂
1999年的老兵节,美军为乔治举行了隆重的军人安葬仪式。以纪念这位“二战”老兵。他从战场上回来只有九个月,就被暴徒杀害了。
在六十年代民权运动高潮中,发生了一些著名的谋杀案,都是所谓的“仇恨犯罪”。一些黑人和民权工作者在南方遇害。当年由于类似的原因,一些刑事罪没有能成功起诉。这几年,这些案子在各个州重新开始调查,甚至有一些案子成功地起诉、定罪。虽然四十年过去了,这些当年的年轻罪犯现在都是老人了。可是在这里,谋杀就是谋杀。杀人是个人行为,任何政治气候的原因,都不能成为个人凌虐、谋杀他人的借口。对谋杀罪的起诉没有时效的限制。
“摩尔滩事件”比一般民权案子都要早二十年,当年的凶手们没有受到法律制裁。证人证据在流失。现在事隔六十年,重新起诉就更为困难,仅仅一个人的目击证词是不够的。但是在民权组织和佐治亚州一些政治家的推动下,在2001年,佐治亚州议会全体通过决议,由州长签署,州调查局对“摩尔滩事件”重新开始调查。
现在,这个案子的状态是开放调查、尚未解决。起诉正在推动之中。当年的暴徒们虽然大多已经死去,但有两名涉嫌者仍然活着。今天的集会和游行,就是推动此案起诉的一个表达:寻求司法公正不是复仇,是为死难者伸张正义。假如罪恶不予追究,它带来的恐惧永远不会真正消除。只要还有一个罪犯活着,这样的努力就不会放弃。
前一天刚刚下过大雨,阿巴拉契河水在湍急地冲向下游。辛迪从摩尔滩上来,显得脸色苍白。我们回到桥上,所有的人手拉着手,一起站在风中祈祷,为死难者安魂。我们闭上眼睛,微微低下头。
大风拂过,我的眼前,出现了穿着军装的黑人士兵乔治,他一只手搭着军用包,高兴地笑着,往家走去;另一只手里,牵着一个十岁的白人小男孩。一段完全被湮没的历史,那四个受害者就因为这个孩子生长起来的勇气,从黑暗中这样走出来了。
他们将留在阳光里,再也不会回到黑暗中。门罗和南方一代代的孩子们,将继承他们以苦难留下的精神遗产,会有一个全新的生活。
国会大厦里的游魂
每个国家都有让自己尴尬的历史,美国也不例外。
美国建国的时候,就是个很奇怪而尴尬的国家。论政府构架,现代而先进,两百多年过去了,还运作得好好的。可是,要论国家状态,却原始而落后,证据也有一大堆。建国时没有火车汽车,没有电灯电报;虽有新闻自由的法律,却没有新闻业;直到美国第十八个总统,才有幸在白宫打上电话。
美国和别的国家,更是没法放在一起比较。美国制宪时候的1787年,当 65f6." >时最大的城市是费城,人口才四万。你一定要奇怪,那么纽约呢
?纽约当时比费城还小,只有三万三千居民。波士顿更是只有一万八千人。这就是美国建国初期几个最大的都市了。只要作个比较,你就可以知道美国在世界上的“地位”了。当时,巴黎有六十万人口,伦敦有九十五万人口。根据今天专家的考证,当时的北京的人口大致是一百万,面积据说比刚刚扩建的伦敦城还要大,是十八世纪世界上最大的城市。当时中国正值乾隆年间,文明古国正值“盛世”。所以,当时的欧洲人当然看不起美国。
可是建国了,总要有个首都。美国首都的建造,颇费了一番周折。费城和纽约都在争着当首都。它们小归小,总是美国的数一数二的“大都市”。它们还各有各的理由:费城是1776年《独立宣言》和1787年《美国宪法》的诞生地,而纽约是建国后美国政府的所在地。就在举棋不定的时候,第一届政府发生政治危机。1790年,华盛顿的财政部长汉密尔顿要改革,受到弗吉尼亚州一批政治家的反对,僵持不下,就作了一个好像很不恰当的交易:这些政治家不再反对他的财政改革,可是,美国首都要放在当时的弗吉尼亚州。这就是美国定都的故事。
华盛顿总统虽然是弗吉尼亚人,凭他一贯的作风,对定都的事情态度中立。虽然首都最后定在他的家乡附近,华盛顿总统却是唯一一个没有在新首都上过班的总统,虽然,后来大家用了他的名字命名首都。
华盛顿市并不属于弗吉尼亚州,而是一个独立的、叫做哥伦比亚的特区,可是,说什么也没有想到的,正是由于首都的地理位置选在当时的弗吉尼亚州境内,却让美国人蒙上了永久的羞耻。
今天的首都华盛顿,当时>藏书网还是一片荒原。直到建设了十年之后的1800年,在亚当斯总统的传记里还有这样的记录,“这里根本还没有形成一个城市,不如说这儿还是个简陋村庄。城里还有大片的树桩、收割后的茬地和沼泽。没有学校,连教堂也没有”。这是在森林里面,用原始方法,硬开出来的一个方圆十英里的特区。劳力奇缺,于是建都工程的负责人,开始向周围的农场主付出租金租用劳力。是的,我没有写错,是租用而不是雇用。
弗吉尼亚州是在美国的南北交接处,本身是蓄奴的南方州。所以和费城、纽
99lib?t>约不同的是,华盛顿附近的弗吉尼亚州和马里兰州,都还是蓄奴州。因此非常自然地,当地农场主拿了租金后,送来干活的是他们的奴隶。南方的奴隶制,是美国当时原始落后的另一个证据。
美国南北的差距非常大,1800年,生长在北方的约翰·亚当斯总统来到建设了一半的首都华盛顿,这是他第一次来到“南方”。奴隶劳作的现实,令他非常不快,亚当斯夫人在信中写道,“在我们那里,两名吃苦耐劳的新英格兰人一天就能干完这十二个人(指奴隶)的活儿”。她不是责怪奴隶,而是说,奴隶主令“这些奴隶吃不饱穿不暖……他们的主人却在边上闲逛,虽然他能吹嘘的财产,只是一个奴隶”,她因为白宫附近有奴隶在干活,感到十分忧虑。
这就是美国的历史包袱。它是十三个独立殖民地凑起来的联合体,就像今天正在筹备中的欧盟。在联合的时候,讲好各州基本保留原来的主权,自己的事情多半是自己管,联邦无权干涉。所以,联邦总统对南方奴隶制,看着再不舒服,一时也无可奈何。
两百多年前,美国南方的奴隶劳动,是“正常”的景观。在他们的参与下,在砂岩上堆起了国会山,巍峨的国会大厦盖了起来。过了八十年,南方的奴隶制终于被根除。又过去一百四十年,今天的华盛顿已经是一个现代化的大都市。当年的国会大厦还屹立在那里,民众的代表、包括黑人们的代表,在那里进进出出。历史的一页已经翻了过去,当年国会山下的奴隶劳动,也完全被大家忘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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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会大厦
几年前,一些历史研究人员在美国财政部翻阅文件,突然发现了财政部当年向奴隶主支付奴隶“租金”的文件。尘封的历史又被重新打开,经过几年的研究,确认有四百多名奴隶,曾经参与了美国国会大厦的建设。今天想为自己国家自豪的美国人,自然感到很羞耻也很尴尬。
可是,怎么对待自己的尴尬历史?国家不是抽象的机器,它是由人组成的,而人都是有弱点的。人总是希望展示自己美好的一面,有意无意地掩盖自己尴尬的历史。国家也一样,一些国家在指责别人忘记历史的时候,甚至不会想到自己也会存在同样的问题。正视自己的尴尬历史,才是万分困难的、对自己本身人性弱点的超越。
今年五月的最后一天,在华盛顿,美国国会的两大党领袖,一起宣布了一项决定。国会要专门成立一个小组,研究这段历史,查出全部实情,并且对奴隶们建造国会大厦作出的贡献,提出国家的纪念方式。
人们常常传说,一些含冤而亡的灵魂,会不肯离开他们生前待过的地方。美国国会大厦的大厅里,也许两百多年来也一直飘荡着奴隶们的游魂。两百多年过去了,美国民众在逐渐建立自信之后,一直在一桩桩地清理那些令自己难堪的历史旧案。只有清理,才能得到一个终结。当国会山竖起纪念碑的那一日,那两百多年前的奴隶之魂才能够安息,美国也才能因此卸下自己的一个历史重负。
然后,才可能真正开始一段新的历程。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