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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洋辫帅张勋:北洋兵戈之七》
第一章 改邪才能走正道
1秧田里的风波
1868年。仲夏。
江西奉新县的虬岭地区,业经许多日子没有落雨了,新插下田的秧苗,一片一片的枯萎,掠过地面的风也是干燥的。望着湛蓝的天空,许多庄稼人都在长嘘短叹!
此刻,从赤田村走出一个毛头孩子,赤背光脚,腰间挂一件破烂的裤头,草绳系一只烂竹篓挎在肚皮前,手中拿一根竹棍,蓬头垢面朝一片秧田走去。肚皮挺着,脸仰上天,脚步迈得疾速,像是有、十分紧迫的事要做。
他叫顺生者(张勋26岁以前的名字,虽然还有名叫系瓒,可村上人谁也不叫,早被人忘记了),是村上最顽劣的孩子,去年刚把后娘气死,成了无人敢收养的孤儿。望着他的背影,村上人不屑一顾地叹道:“浪子,又到什哩地方去作孽!”
顺生者顶着烈日,从大道上下来,迈过田头埂,便大步流星地朝一片秧田冲过去。
这片秧田是岗咀头村老翰林许振初家的。许家殷富,牛强马壮,田广地肥,又有自家的河塘。秧田旱了,自然有水车往田中车水;田里有水了,苗壮秧青,一派葱郁。常言说得好:有水便有鱼。许家秧田里的鱼虾,引得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孤儿顺页生者心痒。故而,背着篓、拿着杆赶来摸鱼捉虾。
顺生者来到秧田中,把竹篓放在田埂上,手拿杆儿便跃进了秧田。
顺生者野惯了,平时无事还生非,何曾做事情守规矩。进得秧田,不管秧苗、垅溪,大脚小步只管糟蹋:刚刚复苏的秧苗被他踩入泥底,拦水的溪埂被他踩得沟沟壑壑。眨眼工夫,稻田中便一片片墙倒屋塌,像临了一场严重的雹灾。
许家的稻田里,近几天业经发现了好多片秧苗被这样毁坏了。主人十分气怒,决心抓住坏秧的坏蛋。于是,便交待了长工头老熊去暗地里的守护。
老熊,50岁的人了,在许家当长工也有20多年了。为人忠厚,干活勤快,甚得翰林一家人的器重,l0年前便委他做了长工头。秧苗被人糟蹋的事他也听说了,心里怪纳闷的:“难道说是东家的仇人坏的?不会呀!翰林的人缘还可以,小辈们多是女孩子,唯一的一位少爷许希甫,正在馆里读书,是个典型的书呆子,他不会得罪人。再说,一片一片的毁秧苗,即便是报复,也算不了大仇。”老长工接受了任务,对东家说:“我去看护看护。”又说:“怕不是什么大事。”熊长工躲在一个河沟边,正在吸烟嘹望,忽见一个半大孩子钻进稻田,大跳大跃,发疯般地窜来窜去,把秧苗坏了许多。他从河沟跳出来,一边朝秧田跑去,一边大声吆喝:“你在做什哩?小坏蛋!顺生者正兴致勃勃找鱼寻虾,踩倒秧苗的同时,他也弄了一身泥水,早已成了一个泥人。听得有人喊叫,心中一惊,连逃跑也忘了。老长工冲上去,一抓把他揪了过来,大声骂道:“坏东西,你家不吃米?秧苗都踩坏了,怎么长稻?你瞧瞧,田塍也都坏了,水沟也坏了,你家就不作田了吗?作孽不作孽?
顺生者自知做错了事,任凭老长工叫骂,只是垂头不语,那光亮的额头,渐渐冒出了汗水,两只泥猴般的小手,只顾在沾满泥水的短裤上抓捏。此..刻,熊长工倒是萌起了爱惜之情。他瞅瞅他,觉得这孩子眉眼、脸膛都长得端正,只是体瘦,面污,像个小乞丐。便换了换和蔼的口气,问:“你叫什哩名字?
“我叫顺生者。”他仍然垂着头,半天才说。“你是哪个村的?姓甚?”
“赤田村,姓张。”“你爸叫甚名字?”“我爸早死了,叫张衍任。”
“你娘呢?”
“前娘后娘都死了。”
老长工心中一惊,脸也沉了下来——原来赤田村张家发生的事,早已名扬八方。老长工心想:“难道他就是把后娘气死的那个小……小……人人唾的孩子?”他觉得他又可气又可怜。老长工朝他走过去,用手为他擦抹脸上的污泥,又问:“你有哥哥姐姐吗?,“有哥哥,比我大一岁;还有个弟弟,两岁了。他们都过继给人家了。”
“为甚不把你过继给人家?”
顺生者垂下头,半天才说:“人家都不要我。”“谁抚养你哩?”
“自己养自己。”
“能养活自己吗?”
“赚到就吃,赚不到就去讨。”顺生者仰起脸,望着站在他面前的老长工,说:“有什办法,无爸无娘,无田无地,我是一个孤儿。”顺生者这么一说,老长工更加同情了。他抚了抚他的头,说:“你这么大了,总是这样混下去也不是办法。现在河塘里有鱼有虾,冷天没有鱼虾怎么办?这么大的人了,去讨饭,好手好脚也不光彩。他指了指被糟蹋的秧苗又说:“你到处抓鱼摸虾,把人家的秧苗、田塍、水沟都弄坏了。干死了禾,人家会讨厌你的,有的人还会打你。何不帮人家去放牛,赚固定的饭吃,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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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生者虽然顽劣,总也是十几岁了,心里也有了天地。早先,伯伯、叔叔都不愿收养他时,他就着实地痛苦了些日子。他曾经扪心问过自己:“难道说我就会像人说的,闯不出路来,必成为流氓赤膊鬼吗?我得争气,活得像人!”一年来,确实也难为了他,孤苦伶仃一个人,天天抓鱼摸虾,偷瓜摘果。有一顿,无一餐,饱一餐,饿一顿,东游西荡,怎么了?听了老长工的话,忙说:“大叔,放牛好是好,就是没人家要。”
“如果有人家要,你愿不愿干?”“愿干。只要有饭吃,我就愿干。”“能吃苦吗?”
“能。”
“能听话吗?”“能。”
老长工看他答应得很诚心,很顺当,便一边夸奖几句,一边又说:“好,就这样说定了。我回去问问东家,过两天你还到这里来,东家若是答应了,我就带你去,东家不答应呢,我也回你个话。”
顺生者感激地点点头,又内疚地望望被他踩坏的秧田。老长工说:“你走吧。倒了的秧,我扶扶就行了。别忘了,过两天再来。”顺生者这才收拾了篓杆,胆怯怯地走了。
两天后,他真的又来到这片稻田。
老长工望见他,老远就笑着对他招手。见了面,就说:“顺生者,算你幸运,东家答应了,你就到他们家去吧。”又说:“东家姓许,是做官的人家。如今当家的老爷是翰林,有学问的人,你可得丢去恶习,好好学好,正儿八经地做人,说不定日后会有个出人头地的日子,到那时,也才像个堂堂的汉子。”
顺生者答应道:“大叔的话我听明白了,我一定会记住。大叔,以后我听你的,你就算是我爸。”
2他气死了后娘
赤田村的张家也算是一门望族。据说,张家是北宋时由河北清河县迁来,到张勋——顺生者这一辈,业经四十二代了,是系字辈。所以,顺生者大名系瓒。张家素有“清河世家”之称。赤田张家的第一代祖宗叫张琼,与宋朝的开国皇帝赵匡胤同为五代后周周世宗战将,曾在战争中救过赵匡胤的命。赵当了皇帝之后,便封张琼为殿前都虞候,成了赵皇帝的心腹骁将。后来被权臣陷害,被囚于狱中。张琼为明心迹,撞墙而死。赵获悉后很后悔,遂封琼子为官。张家小子不受,便携带家小和父亲遗骨南渡,迁到赤田隐居起来。这都是张氏宗谱上记载的,并不见正史。其实也无需细考,谁家四十多代前的祖宗当皇帝老儿也好,四十几代以后的孙儿门不一定受惠。如今只能说顺生者的祖上能说清的,他的祖父叫张大吉,号昆一,是个以种田为主兼做豆腐干的劳动者,为人到也耿直忠厚,还会两套武功。张大吉身下有三个儿子,长子张衍恩,次子张衍任,三子张衍杞,都是种田的,顺生者张勋,是次子张衍任的儿子。一家三代,种着20多亩田,也算村上的中等户。谁料到了1861年,竟遭了祸事——
那一年,太平天国韦昌辉的队伍进驻奉新,路过赤田村时,想筹点粮款。村上人不明这支队伍的底细,吓得躲的躲、藏的藏,早已家家闭门,户户无人了,村上剩下的老的老,小的,都是些无法管事的。队伍到了张家,竟找到了张大吉。原来这位张大吉自恃有两套功夫,觉得吃不了亏,更加上想护家中的财产,所以他不躲藏。太平军问他:“村上的人哪里去了?”
张大吉说:“各家有各家的事,我怎么知道他们哪里去了?”“村上谁家是富户?你带我们去找。”
“我不知道谁家富。我也不带路去找。”
“这么说你就是富户。”几个兵口气变硬了。“把你的粮食交出来吧,再拿一千银。不然,我们不答应。”
张大吉性躁,又有武功,哪里吃下这样讹诈,便挺着胸说:“你们是兵还是匪?要是匪就抢吧,屋里钱粮甚都有。要是兵,你们就滚开!我不喜欢这样的土匪兵。”
说骂之间,激恼了当兵的,他们抡起大枪就朝张大吉打过来。张大吉本来就讨厌这群兵,怎肯任其发疯。顺手摸起木棍跟他们对打。双方相斗有时,终因兵众张寡,被砍伤了唇部,流血过多,不久便死了。
张大吉死后,三个儿子无法再在一起,便分居开来,一家分了八亩田。
次子张衍任领着妻子魏氏和两个儿子系新、系瓒(即张勋),一家四口,日子还算过得去。谁知分居的当年,祸从天降,魏氏竟暴病身亡,日子也开始了萧条。两年后,父亲继娶温家村温氏为续室。家有不幸,祸不单行,张衍任续娶之后只有2年,也一病去了,留下温氏和魏氏所生的13岁长子系新、l2岁次子系瓒,以及温氏腹中待出生的小生命。那时候的日子也就更加艰难了。
本来温氏续到张家时,张家的日子又有回转。顺生者11岁时,还被送进学堂去读书。张衍任病故了,不久温氏又生了一个男孩(即张勋的弟弟张系球),一家四口的生活又拮据起来。顺生者便辍学在家了。哪知这个顺生者竟是这样一个不争气的孩子:顽皮,任性,胆子大、脾气躁,好斗好胜,好出风头,再加上身个大,臂力强,很快便成了村中的孩子王,人人皱眉的野孩子。他常常领着成群的孩子,抓鱼摸虾,捉迷藏、跳房子,横行闹事,打架斗殴。赤田村被他们闹得日夜不得平安。
顺生者不仅与同龄的孩子相比个头大,还比他们智谋多,无论是要行兵布阵,还是孔明捉曹操,孩子们总得听他的指挥,他是主帅,是军师,又是草头王。一天,他指挥着l6个孩子将他八抬八托,竟前呼后拥的称王称霸起来。这事被他的叔父衍杞看见了,黑起脸来骂道:“混账东西,你耍什哩熊呢?瞧瞧村上还有人当你是人吗?连老子娘都殁了,啥好日子,还不觉死?!”
顺生者从孩子们抬他的棍棒上跳下来,冲着老叔耍了个鬼脸,挺着脖说:“谁不把我当人他就不是人!有一天我当了官,我连他个乡亲也不认。”
老叔气了。“你能当大官?!你能当大官赖猴子都坐八抬了!日后不定要拉着打狗棒吃于家呢。”
“老叔你等着瞧吧,张家坟地再冒烟,一定是我顺生者烧的。”老叔气得拍着屁股走了,走了老远还说:“只怕九族都要跟着你杀头哩。”
叔父的吵骂无济于事,顺生者还是胡闹混耍。这些天,不当“主帅”了,把孩子们分成两队,对阵耍起打仗了,他们见泥打泥仗,见沙打沙仗,见水打水仗,见石打石仗,闹得村中鸡狗不安。有时是打玩取闹的,有时是恼了真拼,打得头破血流,哭嚎叫骂,家家大人出来息事,还是不得安宁。顺生者先是指挥别的孩子打闹,打闹不过瘾,自己下手。一次,他拿个石头块参了战,瞎眼一扔,正击中一个小男孩的脑勺,小孩立即倒地,呱呱大哭。大人来了,一见孩子头上流了血,声张起来:“顺生者打死孩子了,头打烂了!”一边喊,一边冲进他的家中,对着温氏继母说:“这儿子不是你生的可是你养的。你养儿子为啥不教他学好,如今把我家孩子头也打烂了。你们养伤吧,以后有了三长两短,我跟你家没完!”
温氏明知顺生者不是个安分的孩子,又见这小孩满头是血,歉疚地先赔不是,好话说了千言万语,又忙着煮了鸡蛋送到人家家中。总算把人家的火气按下了,这才把顺生者叫到面前。
“我问你,你干了什么好事?”温氏怒极了,说着扬起了巴掌,照着屁股,“啪啪啪!”一连打了几下。又说:“你打仗生事去吧,这里不是你的家,中午这顿饭我就不准你吃!”
顺生者哪里是听训的孩子,他瞪着眼对继母说:“后婆哩,我不要你管我。你凭什管我哩,你是啥人?”
温氏一气,通身发抖,瘫在地上再也说不出话。
顺生者这还不满足,他觉得后娘要管他,以后不知要挨多少打骂,便心生一计,先把自己的脸皮抓破,弄得满面血流,跑到伯父张衍恩家中,躺在地上大叫起来:“后婆要打死我了,我不能活了。后婆狠心!大妈救救我呀!我没有命了!”
张衍恩和妻子听得侄子在屋外哭喊,急忙走出来。一见侄子通身泥土,满面血流,心里早已又急又气了,何况这侄子又没爹没亲妈,觉得真是受了后妈的委屈,大伯张衍恩,怒瞪着双目,直望温氏的房屋,虽未张口指责,却十分气怒。大伯母却沉不住气了,躬身拉起侄子,一边为他擦抹血水,一边说:“顺生者,莫哭,大妈为你出气,我不许那婆子虐待你。走,咱们找那婆子算帐去!”
大妈领着顺生者走进他的家,未见人便大声吆喝起来:“他婶,你出来。出来睁眼看看,看看这孩子的血肉……”
温氏忙从屋里走出,正想说明顺生者如何顽皮,打伤了邻家孩子的头。未开口即被嫂子堵住口。“你不用辩,孩子有不对可以教他,怎么能动手就往死里打?!你也养儿子了,你儿子也是肉身子,你能那样打他吗?做后娘不能心忒狠,要手掌手背一样看。真不想要这孩子了,就明打发去,卖也好,推下井也好,不能这样恶他……
温氏是老实人,听得大嫂这么谴责,早已急昏了头脑;又见顺生者那么做假激大妈,心中又恼,竟是一句言语也说不去。便转身回屋,躺到床上痛哭起来。
大妈吵骂半日,气也消了,这才领着侄儿去洗。面上的血污洗去了,却见并不是什么重击的伤,只是小小的伤了一点皮;再想想这个不争气的侄儿,知道自己过火了,有点后悔。想待消消气,再向温氏赔个不事。温氏哭了半天,越觉后娘难做,自是十分委屈。一气之下,溜出屋外,竞跳进一个石灰塘里淹死了。
家中小事出了人命,温氏娘家自不能善罢甘休,男女上百口人一起涌到张家,打起人命来。吓得张衍恩和妻子跑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温家不好如何顺生者,因为他还是个孩子,只好把气怒冲在家产上。于是,把他们的八亩田以及破旧家什全卖光,买棺木,买衣裳,大吃大喝,闹腾得净光才算了事。死人的事完了,家也完了,三个孩子成了孤儿。经过族上人议商,老大张系新,过继给堂叔张衍寿为嗣子,老三张系球由大伯张衍恩抚养,唯独老二顺生者张系瓒,却谁也不愿收养,生怕他惹是生非,只好任他流荡……
3走上正道,真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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岗咀头的许家,共兄弟二人。老大许振初,是个翰林,没有出外做官,只在家中守着田土,教养子侄;老二许振神(仙屏),在江宁府做着布政使,这是一家远近有名的书香门第。
那一天,顺生者跟着老长工来到许府。到门外,他便愣住了——原来这许家府第,是一片十分威严的深宅大院,整个院子全是灰砖灰瓦,高高的门楼,洞黑的大门,两只石狮蹲在门外,活的一般。赤田村没有这样的深宅大院,顺生者不知这样的高门楼里是怎样一片天地,怕进去了有什么不祥。老长工拍拍他的肩,说:“走吧,别怕。有我呢。”
顺生者这才胆怯地往里走。进了大门,绕过影壁墙,眼前豁然一片亮堂,竟是四边有对称瓦房的一个宽敞院落。东西厢房门外,各有一棵高大蔽天的梧桐树,以致院中有些阴森感。他朝房里瞧瞧,并不见有人,却见有些囤囤萝萝。老长工对他说,“以后你就在这前院跟着叔叔伯伯们干杂活儿吧。该干什么,叔叔伯伯们会叫你的,你得听话。”顺生者点头答应。老长工压低了声音又说:“要记住,不叫去千万不能到后院去。后院是不许随便进出的。那里住的是东家老爷、奶奶、还有少爷、小姐。记住了吗?”
顺生者点点头。本来他并不注意后院,老长工这么一说,他却兴趣了。侧着脑往里一瞅,只见又是洞洞黑一片,唯能分清的,是前后院相隔的那个穿洞房,竟是一座两层的楼,像个树桩般地立在院中。顺生者有些心跳地想:“这就是我的新……安身处?!”又想:“这片地方太可怕了,还许我撒野吗?我可得安分些!”
进许府的那年,顺生者十五岁。那是同治七年(公元l868年),戊辰。顺生者也已经长成人了,高高的身个,大大的圆脸膛,胳臂腿都是一派能够出大力的胎子。只是初来乍到,脸上总不免呈现出腼腆和紧张。老长工交待了一番在许府的规矩,介绍了几位常靠近的男工女佣,又给他安排了一个躺身的地方,还送给他一条破被子,两件裤衫,这才说:“顺生者,你总算有了安稳窝。往后,就看你自己闯荡了。”停了片刻,又说:“这里虽说院大府深,有钱有财有势,可也有一大群和你一样的穷人。许家的人咱们不说长短,这一大群穷人,可都是心眼极好的人,往后你就知道了,他们会像爹妈一样照料你。你呢,也得吃口馒头赌口气,往日的性子改改,走正道。不就是心眼儿平和点,不惜力气多干点活吗。勤快些,不惹事,人人都会喜欢你的。”老长工交待着,顺生者不住的点头说“是——”。老长工见他这样虚心听话,心里便多了几分高兴。又说:“这样吧,从明儿起,你就赶着犊儿到坡田里去放牧。活不重,只是管着它们别到处跑,别坏了庄稼。”
顺生者住进许府,有了安乐窝,有了饱饭吃,还有那么多叔叔、伯伯、婶婶、大妈不给他冷眼看,他一下子觉得天地都温暖起来。当天夜里躺到铺上,翻来复去睡不着觉,便瞪眼瞅着洞黑的房顶自问:“顺生者,你都十五岁了,身个也不小了,总干些惹人骂的事,到以后赤田村不能回,岗咀头没有人要,你去何处?难道去当强盗?”他回溯他走过来的路,回溯他气死了的后母,叔伯们谁家也不敢收留他的孤零遭遇,他哭了。“从今夜起,我在许家重新走路,走正道,一定让他们看看我不是个坏孩子!”
常言说得好,浪子回头金不换。顺生者回头了,他要成为好人。放牛,扫地、挑水、冲茶、捡拾柴禾,什么活他都抢着干,谁的话他都认真听。不几日,许府的长工,佣人,个个都喜欢他了,渐渐地把他当成自己的儿子对待,照顾他吃穿,照顾他干活休息,并且给了他许许多多夸赞。也该着顺生者出头有日,在许府两个月,竟然认识了和他年龄不相上下的小少爷许希甫。
许家有自己的学馆,在深宅大院,由一位叫刘毓贤的老先生守着,除了许希甫一个男孩之外,还有几位小姐妹,读书之外却也十分孤寂。许少爷先是早晚出来找顺生者玩玩,后来便领他到后院学堂里去。三来两往,成了不可分的伙伴。不久,他又向他的伯父许振初提出,要让顺生者做他的书僮,来家塾伴读。
许振初皱着眉,一边想一边说:“顺生者,什么人?来了个放牛的,我怎么不知道?”
这时,那位收容顺生者的长工头凑上来,把当初的收容情况又说了一遍,许振初方才想起。忙叫老长工把顺生者叫到面前。这位许家当家一看,觉得他很清秀,也活泼,又听长工们对他的夸奖,倒对这位新来的小牧僮有了很好的印象。
原来这位少爷许希甫,是老二许振神的独生儿子。许振稀在外地做官,儿子教养事便托给了守家的兄长翰林许振初。许振初十分喜爱这个侄儿,也就顺口答应下来,并对顺生者说:“陪着少爷读书,只须好好侍候。万不可调唆他干邪事。另外,家塾刘先生也是位长者了,同样要好好侍候。做事差错了,我可不答应。”
顺生者到学馆之后,许希甫便领着他拜见了老师刘毓贤。这位刘先生也是一位名儒,安义人,在许家坐馆多年,深受尊崇,又见顺生者也是眉清目秀的后生,交谈几句还觉知理,便高兴地点着头说:“你就伴着少东家读书吧。看你也挺机灵的,能跟着读点书,岂不更好。”
顺生者连连点头,并说:“谢谢先生,我一定听你的话,照顾好少爷,也服侍好刘先生。”
刘毓贤教了大半生书,养成善教爱才之心,教书之外,很注意观察这个书僮。一经注意,便觉他有许多长处:心灵手勤,侍候人很有眼色;少爷读书、背书时卡了螺丝(忘记了,在先生面前背不出),他便从旁帮两句腔。这样,先生更喜爱他,没有书便帮他买,还帮他添置些纸笔墨砚,把他正式当成了义教学生。顺生者又重新获得了读书的机会。这样过了三四年,他在许府不仅身个长高了,本领也长进了。不幸的是,同时也染上了赌钱的恶习。
俗话说得好:“心似平原跑马——易改难收!”顷生者起先是晚上跟着长工、佣人们看赌,后来便下水试着玩玩。不想越赌胆子越大了,有一次赌得大输,竞把几年的积蓄全输光了,还欠了许多账。赢家觉得他是少爷面前的贴身人,一定有许多钱,便逼着讨债。顺生者原本是个浪荡孩子,收敛了几年,恶习还是不断根的,混进赌场,走了下道,已是撒野的复活。如今欠账难躲,便又故伎重演:竟然胆大地将东家几件贵重的衣物偷出还了赌债。一些衣物也就罢了,谁知其中有一件御赐的花瓶,被许家视若珍宝的也被偷出还债。这一下惹出了麻烦。许家这件珍宝,府中上下人人皆知,谁收到手也不敢留。于是,慌慌张张,议论纷纷,竟被东家发觉了。许振初是位治家极严的人,马上把顺生者找来,怒冲冲地训斥道:“把你当成有出息的人养教起来,原来你恶性不改,竟偷到我头上来了,连御赐的珍物也敢偷,这还了得!再过几年,你岂不是要外通强盗,把我抢了个倾家!?我养不住你了,你还回你赤田村吧。”
顺生者跪在地求饶,表示“绝不再犯”,东家还是怒气不消。最后,还是刘先生出来说和,又由少爷拿出一部分体己钱将花瓶赎回,才算了事。可是,自此之后,许家对他就不像以前那样信任了。了事的那天夜里,刘毓贤先生把顺生者拉到自己屋里,以老爹的情怀对他作了许多劝说和开导,告诉他应该怎么做人,应该如何待事;还告诉他人生的意义。末后说:“顺生者,你也是个苦孩子,从小就没有了爹妈的疼爱,没走正道,那是有情可原的。‘玉不琢,不成器’,谁生下来就是圣人?可总不能不长进呀!许家待你不薄,尤其是少东家。这次为了赎回那个御花瓶,少东家把自己的积存差不’多全拿出来了。往后,你可得千万千万走正道呀!”又说:“你也是看见的,许家算得大户人家了,还做着外官,家里人谁敢越规?连少爷也处处规规矩矩。我希望你有一天从许家出去,能成为一个好人,成为一个堂堂正正的人。”
刘先生的苦口婆心,大大感动了顺生者,他觉得刘先生的话句句都暖着自己的心。他跪倒在刘先生膝下,抽泣着说:“刘先生,你的话都是老爹一般的话。我的老爹没来及对我说,今天从你这里听到了。我一定记在心里,好好地做人。今后再发现我走邪道,请先生再别把我当人看待。”
刘先生扶起他,又劝勉了几句,这才把他送出来。
顺生者回到房中,躺在铺上左思右想,痛心地哭了。整整哭了一夜……
不久,许翰林决定,让刘先生带着侄儿希甫到南昌府里许家公馆去读书。顺生者仍然以书僮伴少东家去了南昌。
这一年,顺生者21岁。
4南昌城里遇知“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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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昌,赣江下游的一座古城,汉时为郡治,隋属洪州,明清才设南昌府。是江西省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再加上有百花洲、青云浦等名胜古迹,早已成了江南最繁华的城市。
顺生者跟着少爷和刘先生来到南昌府,住进许公馆。只觉得这公馆的宅院又不同于乡下岗咀头村的许府,却也不敢仔细打量。他一再告诫自己:“务要改邪归正,多干事,少言语,不干那些不三不四的勾当,洗洗自己往日的臭名声,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
许家公馆,是南昌府有名的半官半宅的府第。二进二出的宅院,平时只有几位闲客和几个佣人住着。每年许氏二兄弟只在这里议商家、官事情、宴请官商人物或做寿、喜宴、丧葬等大事在这里聚会几次。许希甫随老师来这里,是为了清静,可以安心读书;再就是让这位少公子有机会多接触些社会贤达、官场人物,练一练以后入仕的能耐。这个用意是由翰林告诉刘先生的,少爷和顺生者都无从知道。所以,一个安心地去读《四书》、《五经》,一个老老实实地去做该做的杂务事——岁月又转入了平静、安逸之中。这样,许家公馆也就一时无事可说了。
如今,让我们说一个“局外人”——一个在街坊上洗衣裳、做针线穷熬日月的孤寡老人李妈。
许公馆附近,有一条无名小巷。说是小巷,也属象征。其实,只住着几家搭着草庵、苦力混穷的贫苦黎民。李妈便是一家。她是清节堂的洗衣人。清节堂,是一所孤儿寡妇的收养单位。
李妈,60出头的人了,矮短身材,有点儿驼背,花白的散发蒙着半边布满皱纹的脸膛,颠着辣椒儿似的小脚,不分冬夏地坐在巷头边一个水井旁洗衣服。夜晚便坐在孤灯下做针线。她没有亲人了,身边只有一个9岁的没了爹娘的外孙女。这女孩虽然也是副瘦弱的身子,眉眼长得倒受看,圆圆的脸膛、圆圆的眼睛,墨黑的头发,脑后垂一条长长地辫子。这外孙女姓曹,大名小名连在一起只有一个字,叫“琴”——这就是后来被皇上诰封为“一品夫人”的张勋的原配——。小曹琴很勤快,外婆洗洗补补,她便挎着竹篮子外出拾破拣烂,回家烧火做饭。婆孙俩相依为命,倒也安逸。
李妈常到许公馆来洗送衣服。公馆门里有间管事房,房中墙角边有一张长凳子,隔一天长凳上便放几件要洗浆的衣服。李妈进来,有人便打声招呼,人忙便不声响地把衣服拾到竹篮里,转身便走;衣服洗好了,还是这样,规规矩矩放回原处,转身便走。李妈给许公馆洗衣服不讲价、不收钱,只在月末或季末由管事人打总给。一个苦老婆子,堂堂公馆还会亏待她。每次收钱她都笑得眉头呈菊,连声说:“这么多,这么多!”
有一次,李妈挎着洗好的衣服来到管事房,看到一个陌生的年轻人,便笑嘻嘻地说:“小哥哥,你也是来这里办事的?”
顺生者望望李妈,说:“你是大伙说的李妈,对吗?”李妈点点头,说:“你……”
“我叫顺生者,是新来的少爷身边的书僮。以后你就认识了。”“呀!你就是那个书僮?”李妈揉揉眼,说:“也是个苦孩子?99lib?。这样吧,以后换下的衣服就放这里吧,李妈我给你洗。”
“不啦,李妈,我自己能洗。”
“哪有男孩子洗衣服的?”李妈说:“还是交给我,费不了多大事。”
那以后,顺生者真把换下的衣服交给了李妈,李妈也认真地为他洗浆。一来二往,都是穷人,日渐一日的就亲和起来。这李妈是个心地善良的人,知道顺生者是个苦孩子,便有心像关心自己的孩子一样关心他,每次来公馆取送衣服,总要见着顺生者,问寒问暖地谈阵子,并且还常常带着针线,把他的脏烂衣服给缝补缝补。顺生者心里热,每当李妈为他做什么活计,他便偎在身旁,一口一声地“李妈,李妈”叫个不停,还常常把少爷吃剩的鱼肉,或少爷给他吃的东西或他舍不得吃留下来的好食品送给李妈。说来也算有缘,李妈总觉顺生者像自己的亲儿子一般,有时没有衣服取送,她也到公馆来见见他,唠唠叨叨地问长问短。顺生者呢,也总爱见见李妈,有时还跑到小巷子里的清节堂或草庵子去看李妈,帮她做点儿笨重的活计。这样来往之后,自然便跟曹琴熟悉了,有时李妈不在家,他们便坐在一起唠叨什么,像一对兄妹似的亲亲热热。李妈是个有心人,见着他们亲亲热热,自己心里也热。人穷更怕无依靠,往日,她常常为婆孙俩的孤独伤心难过。现在,心里不难过了,猛然间便感到欣喜起来。
有一天,顺生者又来到草庵,坐在李妈面前跟李妈谈心。李妈装作无意地问道:“小哥哥,听说你爹妈都不在了,是吗?”
“是。”顺生者说:“连后妈也死了。”“真是一个苦命的人呀!”
“往天苦,现在不苦了。”
“为啥?”李妈明显地有点失神。
“在公馆里,有少爷、有刘先生,他们都十分疼爱我。”顺生者说:“外边还有你,像亲妈一样疼爱我;还有这位小琴妹妹,也愿意和我说话谈心。都很亲热的,我还苦什么呀!”
李妈乐哈哈地点着头。又问:“你喜欢琴妹妹吗?”“喜欢。”顺生者忙答。
“她小,还不懂事。”
“懂事。比我懂事多了。”顺生者此时很激动,竟不知该再说什么,停了一阵才说“我比她还大五六岁的时候,还把后母气得自去寻死呢。”
李妈听他说过“气死后妈”的事。今天她不想勾起那个难堪的往事。忙说:“别说那些陈年古董的事了。既然你很喜欢小琴,我想跟你商量一件事,你说行吗?”
“李妈,你说吧。要我干什么都行,别说商量的话。”“不要做什么事,只要你答应一件事。”
“你说的事,我都可以答应。”
李妈陡然忧伤起来。她拉起衣衿,抹抹眼睛,又轻轻地叹声气,才说:“我这个外孙女,跟你一样是个苦孩子,从小就没爹没妈,跟着我糠一把、菜一把的活下来。穷日子也磨炼了她,炼得她心眼好,会干活。我也到黄土埋到脖的人了,不知哪一天就不行。留下一个女娃,无依无靠怪可怜的。我想把她嫁给你。就想叫你答应这件事。你说能答应吗?”
顺生者心里一惊,脸上顿觉热辣起来——他没有思想准备。二十多岁的人了,虽然青春期早到,他却不敢想媳妇的事,自己的一张嘴尚无处放,连个遮风雨的草庵子也没有,过了今儿不知明的人,凭啥想女人?除了做梦之外,他连正眼也不敢看女人。今天,这位善良的老妈妈把女人送到他身边,他怎能不惊,怎能不喜!可是,他毕竟是寄人篱下,上无片瓦、下无席地,收人家的女娃往哪里放呀?!他眉头锁了展,展了锁,头垂着,两手不自然地揉搓着,半天才说:“李妈,我是无家无亲人的独身人,我无本领养活琴妹呀!”李妈摇着头说:“独身怕啥子,屋里有了女人就不独身了。别说穷,小琴从娘肚里出来就穷。穷人就不要家了吗?穷人也得娶妻生子,也得传宗接代。我就不能想,张家到你这一代就断了香火!“李妈,只要你不怕琴妹跟我受苦,我就,我……”
李妈笑了。
顺生者这几年学乖巧了,一见李妈笑,忙改口称“外婆”。又说:“我是个伴读的书僮,无钱无物无住房。等我……”
李妈忙说:“不急。小琴年纪小,完婚的事放几年不晚。
顺生者说:“请外婆放心,我以后一定好好干,干出点名堂,光光彩彩地娶琴妹。”
李妈一块石头落了地。又说:“小琴还跟我,我能养活她。日后你们成家时,我也不会亏待她,你只管好好地干你的。”
正说话间,曹琴从外边回来了。她挎着的竹篮子里,满满地拾了一篮菜叶。外婆冲他笑笑,说:“琴呀,你看谁在屋里?”
曹琴放下篮子,匆匆走进草庵。“啊,是顺生哥!
外婆一本正经地说:“往后就别这么叫了。昨儿同你说的话我已对顺生者说了,他答应了。以后……以后……”以后怎么称呼,李妈也没有主见。吞吐了半大,只说:”是一家人了,吓看办?凭你——
李妈的话刚说一半,曹琴早扭身跑出去,躲了起来——显然,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她是知道了。不知该喜还是该忧?小曹琴躲到一个僻处,心却跳得十分紧张,她想收也收不下。
5他要去闯荡世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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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答应了曹琴的婚事之后,顺生者便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沉默少语,行动迟缓,连头总是低垂着,仿佛有重大的心事压在头顶。顺生者毕竟是二十好几的人,坎坎坷坷地生活给了他苦头,给了他教训,也给了他做人的开导。现在,他就要有个家了,有女人,有负担;有孩子,有负担。“堂堂正正的男人,总不能让岁月压死!”他又想:“李妈是个苦命人,小琴也是个苦命人。两个苦命的女人,一老一小,该是世界上最苦的人。现在,人家把希望放在我身上了,我总不能让人家继续苦下去。再让人家苦,李妈还好说,那不贻误了小琴妹妹的终身!”
从岗嘴头许府到南昌城许公馆,顺生者都是老老实实、一声不响干活吃饭的,没有向少爷和先生提出任何要求。没有家,没有牵扯,有什么要求呢?现在,他在苦苦地思索中,觉得该向少爷提些请求或帮助?请求什么呢?他又想不准。要房子吗?来收养这苦命的婆孙二人。不行,现在八字还少一撇,要不得。要东西帮这婆孙二人吗?不行,那不是人家许家的任务,一切都得靠自己。“男子汉不能兴家立业养女人,那还算人吗?”他想去闯荡自己的家和业。可是,到哪里去闯荡呢?闯荡什么呢?顺生者为此事忧愁了许多天。后来,他壮着胆子,把心事告诉了刘毓贤先生。
刘先生先是心中大喜,觉得“这才是男子汉气派,敢到外边世界闯”,然后又锁着眉帮他想门路。“生意买卖不是你干的,也没有那么多资本。还去干什么呢?干什么都不易。凭着你这副体型身个,最好去军营里闯荡。你又机灵好学,准能闯一条宽路。”
顺生者也觉得自己是当兵的“料”,想去当兵。“我去当兵吧。我能混好。”
当天晚上,刘先生把这事对少爷许希甫说了,并且表明自己的想法:“二十好几的人,总不能老是做书僮,少东家你就帮他帮到底吧。许府官场上的路广,军中也有许多亲朋,无论大东家还是二东家,能出个面,推荐一下,也算许家给他一个厚恩。”又说:“此人天赋还好,扶 5411." >向正道,说不定会成为有用的栋梁;任他瞎去混,走了下道,啥坏事都可能干得出。别管怎么说,也是在许府过了许多年的人,还是帮他走正道。”
许希甫极尊敬老师,当然会言听计从。再说,他和顺生者一直是情投意合,更愿帮这个忙。便对老师说:“先生放心,我去对伯父说明,他一定会推荐的。”
隔了两天,翰林许振初来公馆会客,少公子瞅个空把这事对他说了。翰林爽快地说:“这是一件好事,顺生者也成人了,总不能让人家当一辈子书僮。此人虽也干了不正当的事——他没有忘记偷御花瓶的事——,但在咱们家里,还是出了大力、干过许多事的。这样,南昌府台衙内是我的门生,如今也是有了官职的军人,我写封信推荐,明儿让他去就是了。”停了片时又说:“按照咱们的家规,下人出走时,都要厚赠点儿,你多给他点钱。再问问他还有什么事要咱办的,尽量帮他办好。听说最近他也订了亲了,咱们也该表示一下。”
许希甫都答应了。并且一件件告诉了刘先生。刘先生当晚便告诉了顺生者。“这就好了,只要东家出面,你一定会有个好去处。
屈指算来,顺生者进许府已经十年多了,一旦要离开,他却心里挺不好受。晚上,他走到许希甫书房里,默默地把已经收拾好的书和文房四宝又重新收拾一遍。然后坐在许希甫面前,很想说点什么,却又沉默不语。许希甫也想对他说些话,二人相伴十多年了,有着深厚的情感,早已消失了主仆之分,能不惜别!可是,他也说不出话。直到夜很深很深时,他们才分手,许希甫破例地送他到他的住屋门外。
顺生者进屋时,发现刘先生正在等他。忙说:“刘先生,你还没睡觉?”
“没有。”刘先生说:“明儿你就要走了,我猛觉得有许多话要跟你说。所以,就到你这里来了。”
“谢谢刘先生,”顺生者说:“我也和你一样,也想说许多话。”二人对面坐下,却又默不作声。唯有窗台上点燃的那支蜡,燃放着枣核般地火苗,有时发出低微的“噼——啪”声。沉默许久,还是刘先生先开了口:“顺生者,你是最适合当兵的人,到外边闯闯,混得好,将来可能是个将才。好好干,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我相信你会走好。”
“刘先生,这多年你对我帮助教育太多了,我永远不会忘了你。只要我能混好,我一定报答你。”
“报答什么?”刘先生摇摇头。”只要不误了人家子弟,我这教书人就心满意足了,哪曾想着图报。你虽然不是我的正式学生,我可是把你看成义教的学生,有时比对少爷还费力。为啥?你不同,没有条件读书,肚里没文化底儿,不多费心不成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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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又谈了好久,刘先生也觉困乏了,明早还得早起讲学。他要告辞。不过,刘先生站起身,却又坐了下来,像是想起了大事似的:“顺生者,我也是个穷苦先生,没啥好赠你的,思来想去……”还没等刘先生把话说完,顺生者早插上话了。“刘先生,你可千万不要送我什么东西。吃粮当兵去了,队伍上什么都有,用不着咱们自己带。”
“不是这个意思。”刘先生说:“我想送你一个最有纪念意义的礼物!”
“什么礼物我也不要!”
“这个你得要。”刘先生说:“你去当兵了,不能再叫‘顺生者,了。原先起的系瓒那个名字也不好听,又没有叫传开。我给你取个名字吧。”
“好好,求先生还求不得呢。”顺生者高兴了。
“当兵要好好干,要勇敢保家卫国,建立功勋。今后,你就叫张勋吧”
“好好,这名字好!顺生者说:“我谢谢先生,现在就改叫张勋。
从那以后,张勋便成了他的名字,越叫越响,响到在中国近代史上绝无人敢遗漏的名字!
张勋决定去当兵之后,便急匆匆地走进无名巷、走进那座低矮的草屋,向他的岳外婆和未婚妻曹琴去告别。
李妈早听说他要当兵了,十分热情,备了荤素两样菜,又打了半碗酒,面对面坐在张勋一旁,表情有些儿喜忧交错地谈着家常话。无非是些“好好照顾自己”,“多捎信来,免得惦记”,“注意热冷添换衣服”等等。张勋都一一答应了。李妈又说:“你我咱娘儿俩都是苦命人,小琴跟你一样苦。你吃粮当兵去了,千万千万别忘了咱这苦命人。我连连做梦,梦着我和小琴跟着你出去了,你当了大官,骑上高头大马,俺婆孙俩都坐着大花轿,要多光彩有多光彩,李妈说激动了,浑浊的眸子流出了两行泪汨的泪水。她又拉起褂衿子去擦抹。“那只是梦。我也不想有什么光彩。往后日子混好了小琴有个落脚处,我一把老骨头埋哪里不行!”说着,又去抹泪。
张勋也有些凄楚地说:“外婆,你的话我都记住了。我能混好,一定能。混好了,头一件事就是把外婆接到我身边去,把小琴妹妹接过去,咱一家人永不分离。”又说:“到那时候,世界上什么好吃我买什么给你们吃;什么好穿我买什么给你们穿;什么地方好玩我就把你们领到什么地方去玩。地主老官们享过的福咱都享,让你婆孙俩扬扬眉,吐吐气,挺起腰杆做人!”
李妈的泪水又旺了,苍老的面颊上划出深深的两条溪。“会有那一天,我信。我知道你是个有出息的人。你藏书网说的这些都会办到,会办得到。”说着,把酒碗推到张勋面前,又把筷子用袖子擦擦递过去。“算外婆给你送行,喝吧,喝了就吃菜。”
张勋端起碗没有喝,捧到李妈面前,说:“外婆,我借你的酒先敬你:一敬你千辛万苦养大了琴妹妹,把她给我了,我谢谢你;二敬你像娘一样关心我,使我这个孤儿又受到了亲娘的温暖;再就是向外婆拜托一件大事……”
“什么大事?只管说。千万别说‘拜托’不‘拜托’的话。”
“琴妹妹还小,俺也不能成家。我去当兵了,也不许带女人。外婆还得再苦几年,还得把琴妹妹拉扯大。”说着,把酒碗递给李妈,然后“扑嗵”跪倒在李妈面前。
李妈听得张勋如此说,已经喜得眉开眼笑,一见张勋跪在面前了,又有些儿惊。接过手中的碗,说:“快别跪,快别跪!外婆我喝,喝了这酒!”
李妈喝了酒,把外孙女小曹叫到面前,说:“琴呀,你过来。咱穷家破户,不必守那老规矩了。你已是张勋的人,早晚得吃一锅里饭。他要去吃粮当兵了,你们成家还得二年,这一走,就不是往天似的天天能见了,有什么该说的话,你们就开开心心地说说,都别羞口。我去给你们做饭。“说罢,便走了出去。临出屋又说:“小琴,那碗里是酒,让顺生者——如今改有大名了,叫张勋了,让张勋哥哥多喝几口。”
曹琴是刚刚十二岁的女娃,对于家还是云雾般地想象;更还没到思索男人的年龄的时候。早时外婆对她讲了。她认为嫁人还是童话般地渺茫。而今,竞面对面的同男人说起告别的体己话,小琴实在惊恐得不知该如何说?站立在张勋面前,只觉脸热。她把头垂下,一声不响。
张勋虽然二十四五岁了,谈爱说情的事却从不曾有过。在此刻,他也有点慌张。俩人沉默了许久,还是张不开口。后来,大约是曹琴想起了外婆让她“劝酒”的嘱咐,便低垂着头,端起酒碗,走到张勋面前。脸也不敢看地对他说:“哥哥,你……你……你喝吧!”张勋双手去接,却见曹琴脸涨红、额冒汗,眼睛微微地闭着,一绺墨发垂在耳边。那羞怯劲儿令他心中一热——他把酒碗接过放下,竟身不由己的伸开双臂,一下子把她搂在怀中……
第二章 从当旗牌兵开始
6当了一名旗牌兵
张勋拿着东家许振初的推荐信,到南昌府当了一个旗牌兵。也就是后来人们常说的侍卫兵。这一年是光绪5年(公元l879年),张勋26岁。
大清王朝自1636年(丙子)太宗崇德元年始改国号以来,业经243年了,不仅康(熙)乾(隆)盛世已远,嘉(庆)道(光)时期的升平也不复再现了,咸丰、同治更是每况愈下。到了光绪,朝野上下无人不觉日落西山。“大清的气数尽了!”
张勋在江西南昌府当兵的时候,那个本来也执不了政的光绪皇帝,又赶上流年不利,头前年便是倾国性的旱连着涝,春夏多半年无雨,秋临又阴雨连绵,连长城脚根的永定河也决了口。光绪5年,更是水旱连接,再加上地震、蝗灾,举国上下早已凄凉一片,十户九贫了。于是,匪祸四起,盗寇揭竿,百姓炭涂,毙尸遍野。
南昌府还算幸运,没有多大的灾害,人们还算有饭吃,有田可作。有太平日子可过了,官也好、兵也好,也总是平平庸庸,得过且过。
太平官好当,太平兵却不好当:没有腾达的机会。张勋在南昌府当两年旗牌兵,依然是个旗牌兵。人也快到30岁了,“三十而立”!他怎么立?到哪里去立呢?他有些儿着急了。
一天,他偷偷地走出衙门,先到小巷里的茅草屋去看了看曹琴和外祖婆,然后便偷偷地走进许公馆——他想找到刘先生和少爷许希甫,请他们帮他另攀高枝。
许希甫原本同张勋就情意相投,十分亲密。如今,他们又不常见面了,何况张勋也不是佣人而是官府里堂堂一兵了。所以,他对他十分客气,香茶一杯,对面坐下,推心置腹地谈起相互爱谈的话。“少爷……”张勋看到应酬完了,想谈心事。话刚出口,许希甫便摇手。
“以后千万别这样称呼。”许希甫说:“咱们得算同窗好友,万不可分主俾。有话只管直说。”
“好好,”张勋点着头,但又说:“咱们俩人对面可以,在许府或许公馆,我是绝不敢造次的,得规规矩矩。”
许希甫还是摇头。
“我直对你说吧,有件事还得求你帮助。”“说吧,啥事?”
“当兵也快3年了还是个兵。你看……”
“嗯!我明白。”许希甫微微锁了锁眉,又说:“南昌府台的这个衙内,也不是个正人君子,靠他也不多靠得住。”他又思索阵子,说:“南昌地方,还有什么去处会更好呢?”
“离开南昌也可以。”张勋说:“好在我是只身一条,无牵无挂。”“那曹……”
“你说曹琴祖孙二人?”“是啊!”
“不怕,我们还不知道哪年哪月哪日才能完婚。再说,我混不好,也无法结婚。这两年我走远点,她们也会乐意。”
许希甫听张勋这么一说,先是轻松地一笑,然后说:“这样吧,我父亲有个朋友,叫潘鼎新,如今是湖南的巡抚。人很好,我见过,又十分尊敬我父亲。介绍你去湖南怎么样?”
“好是好,”张勋说:“只是,老爷在外地做官,不知何时才能介绍?再说,还不知老爷乐意办这件事不乐意?”张勋尚未见过这位在外地做官的许家老二,怕只是空口说说。
许希甫淡淡地笑了。”这你就放心吧,我以父亲的名义写封信,你拿着去湖南。不成呢,回到南昌来,再干旗牌兵,以后瞅机会;成了呢,在湖南有个好地方,以后我对父亲说一声,也不是大不了的事。”
张勋觉得这也是个两全其美的事,便点头答应了。许希甫取来文房仿模着父亲的笔迹,便给湖南巡抚潘鼎新写了一封盛情的信,无非是说些思念的话,末后提出“有一位至亲好友,想到兵营谋点差事,务盼多多关照。”信写好,又拿出自己的钱给张勋做路费。“你去吧,我想没有问题的。”
“这钱我不要。”张勋说:“我还有钱。我最近两天就动身。”
“钱不能不要。”许希甫说:“就算你有路费了,这钱算我帮你安家的。你拿给曹琴她们吧。你这一走,若是事成了,不知几时能回来,也惦记她们。留点钱家中,心里边实在。”
张勋说了几句感激的话,还是把钱收下了。
张勋走进无名小巷,见了李妈,叙说了一遍要去湖南的事情,然后说:“外婆,我去湖南,一定会比这里好。这里府台的衙内,是个空架子官场,没有油水,湖南人家是巡抚,管着偌大的地盘,领着众多兵马。潘大人又是许府许振神的好友,那里是个有宽路的地方。只是我这一走,便很少有功夫来照顾你和琴妹妹了。心里不好受。”李妈不知道湖南在哪里,也说不清巡抚是多大的一个官,只觉得路一定很远很远。人走远了,老婆子心里一下空落起来,她想留下他,不让他走。“哪里不是饱饱肚子有衣穿,何必走那么远呢?”转念又想:“不能留他,人家总是在许府里长了见识的,又在衙门里过了两年,说不定就是个大官的坯子。扯人家的腿、不让人家走算啥?不是毁了人家的前程了吗?”想到这里,李妈笑了。
“去吧,去湖南就去湖南。只是,跟官不自由了,不知多久才能回来看看俺娘儿俩?”
张勋说:“外婆放心,不管走多远,我的心都在您身边。只要有空,我准回来。”又说:“在那边混好了,我就先把你和琴妹妹接过去,咱们好好地安个家,团团圆圆地过日子。”
李妈又揉眼。没有流泪,笑了。
曹琴过来了。她已不是像往日那么腼腆害羞了,只偎在外婆身旁,默默地听。最后才低声说:“要出远门了,衣服被子都得洗浆一下,明儿送来吧,我洗。”
张勋走到她面前,说:“琴妹,你不要挂心了,衣服被子都是才洗过的,不脏。再说,到了湖南,有了新差事,衣服、被子都会新发给。”说着,从衣袋里拿出许少爷馈赠的银元,递给曹琴。又说:“这些钱,你留下,添补你和外婆的生活。到冬天,就添几件棉衣,再添条新被子,不能总是那么寒薄。”
李妈和曹琴都说:“不,不要。日子过得去。你出门在外,处处、有用项,没钱不行,还是你带在身上。
张勋这才把许家少爷的深情厚赠说了一遍,然后说:“许家这钱,就是留咱安家的,不给你们给谁?我身上有钱,够用。”
李妈还想再谦让,曹琴已把钱收下,“外婆,别推让了,这钱咱收下。添衣服不添衣服事小,往后日子还长呢,说不定会有想不到事,不得用钱?手里有,心里不慌。”
“孙女想得周到,“李妈说:“张勋呀,这钱算我为你先存着。日后有事,就捎信来要,我再给你。
“那就不必了,你娘俩只管用。琴妹也大了,总得有件出门的衣裳。”
一说“出门”,李妈又揉眼。伤感的叹一声,说:“出门,上哪里去?晚上躺下,苦娘俩,白日站在太阳下,连影儿才四口人。除了你,天底下哪有亲人?!”
曹琴一见外婆忧伤了,忙用话叉开。“天不早了,快做点吃的吧。”
李妈笑了,仿佛想99lib?起了大事,忙又说:“张勋呀!你要去湖南了,一走不知多久才能回?抽个空,回赤田村看看,也算向家人告别。张勋一听说“赤田村”,心里就不舒服。爹妈都死了,后妈也死了,叔伯们谁都不收留他,是把他逼出来的。“我不回去,那里没亲人。”
“不是还有叔、伯吗?”“全死了。”
“还有兄弟。”
“早不知下落了。”
“那……”李妈善良,遇事只往好处想,觉得普天下都是一片阳光。
“外婆,以后别提赤田村了。这条巷子是我的家,你和琴妹是我的亲人。我永远不忘这条巷,不忘你娘俩。”
7借着好风上青云
1880年,冬。
几场早临的寒流,使湘赣之间 7684." >的气温较往常低了好几度,枝头的黄叶使那些落叶乔木显得苍老,枯萎了。
张勋换了便装,背着李妈、曹琴为他准备的小包裹,离开南昌,匆匆朝长沙走去。水路,旱路交替,不日,便进了长沙城。他无心观赏这座业经有二千五六百年历史的古城,一心只想投进潘巡抚潘鼎新的衙门。
潘鼎新,行伍出身,在官场上混迹了快二十年了,走着一条还算平坦的路子。近些年来,结识了许多文官、文士,总想装点一下“门面”,常常假诗文;由于官运亨通,心胸也开阔了,又想广招天下英雄和名士。一天,正在衙门闲坐,有人报“一位江西友人来访”,他顺口答应一声,“请客厅相见。”当张勋被领到他面前时,见是一位相貌堂堂的人,却并不认识。神情有点儿愕然。
张勋机灵,见此情形,一边取开包裹拿信,一边说:“南昌府许公馆许振秫老爷让我来拜见潘大人,请大人……”
潘鼎新一听是他的好友那里来的,忙接过信,一边拆一边说:“请,请坐吧!我那位仙屏(许振秫字仙屏)大兄一向还好?眨眼工夫,就是几年不见了。”
张勋道了“谢谢”,又说:“许老爷很好,让我问候潘大人。”
潘鼎新乍见张勋一表人才,已是喜欢上了,又听他谈吐不凡,更为喜爱。笑眯眯地看完信,说:“你在许府十多年了,算是许府的老人了,怎么忍心离开许府。”
张勋立起身,说:“许府历来待下人宽厚,总想让下人朝高枝攀。再说,老爷十分敬仰大人,常在小人面前称道,动了小人的心,小人也想跟着大人腾达一番。”
几句话,说得潘鼎新心花怒放。“到底是从名门出来的人,心地不一般。那好吧,你就在这里吧,先给你个百总(相当于连长)当当,往后有机会了,只要你能好好干,我会关照你的。”说着,便向随从作了交待。
张勋一到长沙就弄了个百总干,自然满心欢喜,忙表示感谢,并说:“请大人多教诲,张勋一定好好干。”
常言说得好,武士只有驰骋疆场才能见得威风。张勋到长沙,当了百总,正是和平岁月。没有仗打,领兵的人便见不得出息。一晃二年,还是个百总。不过,这二年,张勋也小有积蓄,人也到了毛30岁,便不能不思索娶妻成家的事。征得巡抚大人的应允,便写了封信给南昌的李妈,请她们婆孙二人来长沙,他要同曹琴成亲。这一年,曹琴已是16岁的大姑娘,长得个儿高高,脸膛俊秀,李妈也早把这事吊在心头。一见张勋信到,便对外孙女说?:“琴呀咱娘儿俩的苦日子总算到头了。张勋有信,叫咱们去长沙。你也收拾收拾吧,咱早走。”
曹琴一听要去长沙成亲,心里一惊——她没有精神准备,虽然情窦早开了,但觉张勋在外当兵,没有定窝,总得有个安身处才能成家。再说,嫁人是件大事,自己总得有件新衣裳。她没有。原身打原身,多寒碜。
李妈是过来人,心中有数。便笑着说:“琴呀!别怕,做新娘子的嫁衣,外婆早为你准备好了。能让你原身衣掌走吗?不能。”她又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说:“家中有了男人,才像个家。往后,咱也能直起腰走路了。再说,听说张勋在长沙还混了个官儿,我心里更乐”
“外婆,”曹琴说:“张勋凭当什么官,我看他还是个书僮。人只可一老本实地做人,做官能是一辈子的事?成家之后,他能回来才好呢!”
外婆笑着,摇着头,只管匆匆忙忙去收拾衣物。两天后,便搭乘一只货船去了长沙。
张勋毕竟只是个百总,没多大影响,成亲的事情也只好草草办过,又向巡抚请了三天假,领着这婆孙俩在长沙转游一番。
长沙城古,文化悠久,光是诸如“月亮山新石器时代遗址”、“汉代北津城遗址”、“定王台遗址”、“明城垣”、“铜官窑址”等等古迹,就不下二十多处,再加上各种挖掘的、没有挖掘的古墓葬,多不胜数。这一些,张勋无兴趣,他不懂。长沙人引为自豪的什么“潇湘夜雨”、“洞庭秋月”、“平沙落雁”、“烟寺晚钟”、“远浦归帆”等潇湘八景,他也缺乏欣赏能力,所以都不去。他只拣好看、好玩的地方去逛逛。那自然是去“深涧幽谷,奇石盘道,泉水清绕、古木参天”的岳麓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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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天晴气爽,微风送凉,他们徒步上山,边走边看,虽然说不清“妙在何处,典出何迹”,但望着那奇峰怪石,奇花异草、又听着潺潺地流溪,总觉到了神仙的家乡。最后,他们来到岳麓山东麓被称为宋代四大书院的“岳麓书院”休息吃饭——岳麓书院与河南嵩阳书院、庐山白鹿书院、河南应天书院齐名,是一片文人雅士向往的地方,里边除了藏书,讲学之外,还有供祀。张勋不管这些。他们胡乱吃了点东西,歇了歇,然后又穿过青枫峡,上了爱晚亭,举目四眺了山脚下的田园村舍,也就累坏了。于是,急急返回。累虽累了,竟乐得李妈和曹琴合不上嘴地笑,三番五次地说:“跟着女婿开了眼界!”
张勋官小,妻子不能跟随。李妈领着曹琴在长沙住了几天,肚也饱了,眼也饱了,成亲的大事也办了,这才想着“返回南昌去。”张勋觉得不过意,一定要陪送她们回南昌。适巧,这年是许公馆的二东家许振袢六十寿辰,要回南昌过寿,张勋便有了借口,对潘鼎新说:“想回南昌给老爷贺寿。”
许是潘的好友。好友做寿,本当亲往。怎奈军务在身脱不开,便备了些寿礼,让张勋公私兼顾,回一趟南昌。
“你去吧,对许仙屏大兄说我公务脱不开身,薄礼不成敬意。 “我一定把大人的厚意转达。”张勋说:“事办完了,我就立即回来。”
潘巡抚说:“不慌。新婚燕尔,还要把家安置一下。什么时候办妥帖了,再回来。”
张勋领着外婆,媳妇回到南昌,把原来的茅草房又修理一番,添置了些用器,然后备了一份厚礼到许府去祝寿。
许振神长期在外做官,跟亲邻和家人都有些疏远了。故而,此番做寿不在城里公馆,竟放在故里岗嘴头村,藉以疏通关系,增厚情感。
岗嘴头村是个只有几十户人家的村庄,许家院子占了一半。院中扎彩,院外搭棚,宾客盈门,高朋满座。整个村庄都热腾起来。张勋领着曹琴,一进岗嘴头村,便小有惊动:虬陕来看呀!守牛者顺生者讨了一个俊守牛婆,来了!
张勋来到岗嘴头村来时,名声并不好,何况后来又偷了许府的御花瓶,人们都以为他是个浪荡汉子。今天,领着媳妇,带着厚礼来给东家贺寿,自然别是一番风光。许府看到张勋今日模样,自然欢喜,也感到是自己家风好,把他熏染好的。管事的忙派人出去,把那些说风凉话的男女臭骂了一顿,把张勋接到待客厅。
许振袜虽然官气颇足,今日是他的大寿喜期,又是在岗嘴头村故里,正想沽名钓蕾。所以,特地到客厅来见张勋。张勋虽在许府做佣十多年,许振秫却还是第一次见他。他一见张勋这个魁伟的身材,圆厚的脸膛和那双有神的眼睛,就知道是一个好军人,心里先喜。忙走上去,跟他说话。
张勋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又想行跪拜礼。许振棉不允,连说“自家人、自家人!”张勋说:“勋在许府多年,承蒙诸多教诲。勋有今天,全赖老爷们的厚爱。今天老爷千秋大寿,勋和贱内敬祝老爷健康、长寿!这大礼是不可违的。”说着,便拉着曹琴,夫妻双双还是给许振祚磕了个头。
许振袜现任着广东巡抚,是位守边重臣,总想显示自己的风度,免不了问一些张勋在长沙的情况,问一些他对国事的态度,最后谈到湖南巡抚潘鼎新。
“那是一位老诚持重的干练将领。国家有事时,皇上会重用他的。”许振神说:“你去长沙,随他做事了,这是你的幸运。”
张勋含含糊糊地说:“说起这事,我得感谢老爷你的栽培。”于是,又把当年拿着许公馆的信去长沙事说了一遍。
许希甫已将此事在往日的信上对老爹说明了,所以,许振袜并不感到意外。只淡淡地笑着说:“小事,不值一提。”又说:“人往高处走,只要有高处,可走,我许家对谁都是乐于帮助的。”许振神沉思了一下,又说:“当今,世界形势很不好;咱们中国形势也不好。法国人侵略越南,越南是中国的近邻,战火烧到中国地上来了。现在,中法实际上已经打起仗了。我估计,潘巡抚可能要去广西边防打仗。到那时,你最好也去广西。”
张勋升官心切,总觉机会难寻。如今听说广西有仗打,便不想放过这个机会。忙说:“这事还得请老爷帮助,再向潘大人转知一下。”
许振袜点点头。随即找来文房四宝,给潘鼎新写了封信。信上除了表示感谢他的寿仪之外,便简略地说了广西吃紧情况,“如老弟调往广西前线,务请将舍下之新友张勋带往,以给他报效朝廷之机,亦好建功立业。”
信写好了,又问张勋:“如今你已成家、娶妻了,日子如何?要不要我帮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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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勋忙说:“不必了,不必了。多谢大人的关心。小的日子还过得去。”
许振袜也就点头作罢。
8冲锋陷阵立奇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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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形势,总是乱哄哄的。一些自称的强国,睁大着眼睛,想把别的国家变成他们的殖民地。法兰西帝国就是这样。
1858年起,法国借着“传教士被杀”,联合西班牙,发动对越南的侵略战争,迫使越南阮氏王朝签订了第一次《西贡条约》,将南圻东部边和、嘉定、定祥三省和昆仑岛割让给法国。接着,法国又占领了南圻西三省。从那以后,法国接二连三侵略越南。到l882年,法军再次入侵越南,次年进攻顺化,迫使越南又同他们签订了第一次《顺化条约》,第二次《顺化条约》。从此,越南沦为法国殖民地。法国人侵占越南还不满足,继续北犯。于是,挑起了中法战争。果然像许振秫分析的那样,中法之战一起,广西形势恶化,朝廷调遣了潘鼎新往广西治军,由他督办两广军务、广西巡抚。潘鼎新自然想起了好友许振秫之托,把张勋带往广西。
这是l884年。
张勋到了广西前线,即决心创功报效朝廷。5月的观音山大战,8月的船头大战,张勋都是作战英勇,奋不顾身大败敌人,屡立战功,很快便升任了千总(类似营长)。到了这年11月,经潘鼎新和两广总督张之洞,帮办军务、广西提督苏元春等人的会衔奏保,上谕免补外把千总,以守备尽先补用并加都司衔,赏戴花翎。次年3月,张勋领兵克复了越南文渊州谅山省长庆府和谅江府,声威大震。复经张之洞、苏元春护理,广西巡抚李秉衡会衔奏保,8月奉上谕免补守备督司,以游击尽先补用;又奉苏元春之命管带广武右军各营,驻扎广西边防。从此,张勋成了苏元春属下的一个称得起亲信的“守备”官。
说来也是巧合,潘鼎新向苏元春介绍张勋时,提及是“江西许仙屏所荐”,原来苏、许还是金兰兄弟,这就更加信得过了。不久,便以参将尽先补用并加副将衔。
张勋的地位高了,身上钱多了,安家的心也更迫切了——近40岁的人了,能不想有个家?家,对张勋说来,太渺茫了。亲娘死的时候,他才8岁,对于世界还是懵懵懂懂的;后娘娶进家,他便对“家”产生了恐怖和仇视;十二岁爹死了,他便再不敢想家了。在许府和许公馆,他虽然生活在温暖之中,那毕竟是人家的“家”,他只是人家“家”中的一个无足轻重的佣人。“御花瓶事件”发生之后,他下意识地产生了就要失去“家”的恐惧,隐隐约约感到家的温馨。他对家有了最实际感时,还是清节堂李妈在草屋里告诉他要把外孙女嫁给他之后。那一天,他从草庵子回到许公馆,躺到铺上第一件想的事并不是媳妇——他觉得她还是一个女娃,成为媳妇的日子还远呢——,而是家。“我要有家了!是自己的家,是一个有男人、有女人的家!”这几年来,他奋勇作战,创立功勋;他克勤克俭,积累钱财,都是为了能有自己温暖的家。“快四十岁了,还漂荡着,连个儿子也没有,难道张家到了我这一支就绝后了吗?”他想起了传宗接代,想起了身后。
自从在清节堂认识了曹琴,他便同她十分相亲,后来十分相爱。都是穷苦的孤零孩子,语言都会是亲的,“同样命运,门当户对”,惺惺还惜惺惺呢!屈指算来,长沙成亲也有十年了。十年来只把她们放在南昌,放在那条又脏又小的无名巷中,张勋感到有很大内疚。“不能再等了,一定把曹琴接来,成立自己的家!我要给她幸福,给她温暖,给她……”
不久,张勋便把曹琴接到广西,建立了自己的的家庭。这一年,张勋39岁,曹琴26岁。
中法战争结束之后,中国又一度呈现着风平浪静形势,当官的做着升平官,当兵的过着马放南山的安逸日子。张勋驻守边防,有家有室又有官,也算混出人模人样了。就在此时,张勋却萌生了一个很大的企想:“凭着我的能耐,凭着我的成功,我的官职是不是太小了?我还得升腾一番!”
有人说,世界上最难填平的沟壑,就是人的俗望。做流浪儿,当守牛官时,张勋只盼着有一片安稳的立足地,一口有三顿饭吃。现在不同了,有了守备之职,还加副将衔,他成了显赫的人物,有上爬的资本了。
张勋在边防五年,深得顶头上司苏元春的信赖,他自己也丰富了混迹官场的本领,怎样向上爬?他约略懂得了其中的奥妙——他要抓住那个炙手可热的广西提督苏元春。
苏元春,也是个贪财不厌的人。在广西十年,抓了一个庞大可观的家业,因而,也引来不少非议,他正想找一个“清白人”为他遮风挡雨。找来找去,找到了张勋。便把他秘密地叫到内宅,似含似露地作了“托付”。
“张勋哪,你来广西几年了,我有许多地方待你不周。心里总不是滋味。今儿,咱们关起门来,作为一家人,好好谈谈心。”苏元春副诚恳厚道的姿态。
“苏大人!”张勋有点紧慌张了,忙站起身,局促不安地说:“张勋来到广西,处处承蒙大人关照,小人的官职一升再升,全凭大人的保举,小人感恩还感不尽。大人你……”
苏元春谦虚地摇摇手。“你坐下,坐下。你也不必说感恩的话。咱们同是皇上的臣子,要说感恩,自然是皇恩雨露,没齿不忘。话又得说回,咱们这同朝为官的,就算是同船共渡,福兮祸兮,命运相连,总要求得一个携手相顾。你说是不是呀?”
张勋官场上的阅历浅,苏元春想干什么,他猜不透。该怎么回答?他拿不定主意。他只点着头,连声说着“是是,对对!”
苏元春老奸巨滑,看得出张勋单纯、朴实。便说:“张勋,说真话,我对你印象甚好。几次保举,又把你留在身边,是想让你挑挑重担,同时也为我分担一些忧愁。”
“忧愁?”张勋心里一惊。“大人你也有忧愁?”
“有。怎么能没有?”苏元春说:“官场上的难题多得很:官大了,要伴君——伴君如伴虎。这一点,我还不虑,一时间我还入不了阁。可是,这同僚之间,也险恶得很,跟商人投机取巧无大分别。”
“这……”张勋糊涂。
“就说我吧,”苏元春揉了揉额头,捋了捋半脱的头发,把胸前那只假发辫轻轻地穿过肩送到脑后。说:“我在广西有些年了,实际上,也是省吃俭用,日积月累,积了少许家资。有人就眼红了,说三道四。为这事,我没少费心。不知怎么的,今天同你谈心,原本不想说这个,竟提了起来。你也不是外人,索性拜托你一下吧……”张勋恍然明白了。忙说:“大人千万别说拜托,有事请大人只管吩咐,就是赴汤蹈火,张勋也在所不惜。”
“还没有那么严重。”苏元春说:“我只想把手中积累的钱财,分一部分到你那里,你为我保存一下,万一有个什么不测,就得拜托你为我挡一下,我也好有个退路。”他深深地叹息一声,又说:“人之天性呀!这还不是为了儿孙后代。咱们为官一任,末后儿孙们落了个沿街乞讨,即在阴曹地府,也不瞑目呀!”
张勋说:“苏大人,这好办。你安排吧,我一定照办。无论多少,保证万无一失!”
苏元春放心了,把自己大部分积存很快都移到张勋名下。张勋是新升小官,没有人猜疑他贪脏受贿。于是,苏元春有了安全感。其实,苏元春的贪脏事,早已满城风雨。只是他在位上,没有人能搞倒他。不久,苏元春调往湖北,问题便出来了。御使向朝廷弹劾了一本,列了众多事实,证明“苏元春有大量贪脏枉法行为,民怨沸起,务请查办”。
此时,是老佛爷慈禧理政。国情早已每况愈下,这女皇并不承认是自己过错,只迁怒于臣下。一见御使弹劾苏元春的本章,便大怒道:“立即彻查!果如所奏,严惩不贷!”
老佛爷发了话,紫禁城地动山摇!可是,雷声响后,并没有马上下雨。这紫禁城也不是平静的地方,光是宫中,也就纷乱如麻了,大臣们都在勾心斗角,派谁去查苏元春呢?一时也定不下来。结果,是急事缓办。
苏元春朝中有人,慈禧盛怒的信息早报到他耳中。这一吓,非同小可,几乎连站立的能耐也没有了。苏元春毕竟润通官场之道,他明白遇事发愁是愁不脱的,得找关系缓解。缓解之途,自然是靠银子往上上!银子他不缺,问题是派谁去花?思来想去,只有张勋最合适。于是,派一个急差,把张勋从广西请到湖北。
张勋到湖北,苏元春把他请到密室,盛宴席前,便明明白白地说出了自己的景况,说出了请他来的目的——
“这是关系我身家性命的大事,除你之外,谁也救不了我!”“大人,该怎么办?你只管说。”“现在是老佛爷盛怒,托任何大臣都不行。我看只有通过关系,让老佛爷息怒。”
“那……”
“老佛爷面前,最吃得开的,是太监李莲英。”苏元春说:“我想让你到北京去,不惜一切代价,抓住李莲英,让他在老佛爷面前说句话,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这……”
“你不必顾虑,”苏元春说:“钱我这里有,尽你带,用多少拿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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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听说“钱可尽用”,张勋早已动心。他有经验,人身上有了钱便有了精神;人身上有了钱,再笨拙的人也会路路通。“钱能通神么!”不过,今番是通的皇太后的亲信这个神,“能通得了吗?,张勋还在犹豫。
苏元春救命要紧,不能惜钱财,他立马儿把现有的金条、银块端出一盘,放在张勋面前,又拿出两张银票,说:“现有的若是不够用,随时可以到前门外的银号去兑换;再不够了,就写快信来,我着人给你送去。”
使尽本领去花钱,张勋觉得这个差事很美。何况,他也梦想着能到京中去闯闯,“说不定还会闯出一条更宽、更广的通天道。”他笑了。
“苏大人,请你放心,这件事包在我身上了。我会完成的,你在家里等好讯息吧!”他又说:“我不回广西了,明天就动身。”
“广西那里,我会为你安排好的。”苏元春说:“你只管一心在北京干你的。”他望了望张勋,又说:“这可是一个万分重要的大事,我相信你会完成。完成这件事,就算你立了奇功,我绝不会亏待你。”
9张守备风流北京城
张勋匆匆忙忙赶到北京,没有立即找住处,只借着故儿打听总管大太临李莲英的府宅。他是走李莲英的门子来的,他得想法靠近他,以便投靠他。不多久,他便探明李莲英住在北长街的一片很庞大的宅院。于是,他就出了高价,在太监宅旁租了一家上等客房住下,身边带的贵重东西存放好,这才躺在床上思索对李莲英如何下手。
这是光绪l9年(公元l893年)。
这一年,京郊大旱,禾苗枯焦,颗粒无收,农民缺粮断炊,饿殍遍野。京城内外,传言四起,都说是“慈禧太后得罪老天了,应该对天请罪。”也有人说是“总管大太监李莲英恶贯满盈,激怒了老天,老天要伐罪了。
太监极权,是近来朝政的一大憋病。在李莲英之前,总管太监安得海在慈禧面前便是红极一时的人物,朝中大臣无不痛恨,连恭亲王奕诉也咬牙切齿。唯独慈禧视为掌上明珠。1869年,清宫内廷为同治皇帝准备大婚,正觉得江南进贡的衣料粗糙时,安德海自告奋勇,说“粤东绣工精美”,要去采购。慈禧答应了,但惧于祖训——清廷有制:太监不能私出宫中40里——只让他带一二个随员密行。谁知安德海胆大妄为,竟带一大批人,出东直门迳往通州,乘坐有龙旗的大船,沿途招摇。所过州县,大肆勒索受贿。过沧州到山东,碰到一个不买账的巡抚丁宝桢,他一面假意热情挽留,一面派人飞驰京中报于恭王府转奏东宫慈安太后。慈安觉得有违朝制,罪不可赦。当即行文丁宝桢“严密拿捕,就地正法”。当慈禧知道此事之后,安德海早已人头落地。
慈禧失去了安德海,失魂落魄,不得不把“寄托”放在李莲英身上。于是,李莲英成了宫中红极一时人物。
张勋到北京之后,首先买通了北长街上的头面人物,继而买通了李莲英的守门佣人和管事先生。渐渐地人们都似是而非的明白,“有一位外任官爷,想通过总管太监买通老佛爷,弄个京官做做。”这也算宫中寻常事了,没有人敢计较。
就在这时候,京中发生一件有关李莲英的大事,弄得朝野上下,宫廷内外,一片哗然——
天津洋人支持的《国闻报》上登出了一篇署名沈北山的的短文,题目是:《中国近事一则》,其文为:
李莲英在朝,上倚慈恩,下植党羽,权震天下,威胁万民,包藏祸心,伺机必发……当今我朝家法森严,岂能令阉宦小人参与政事?防微杜渐,无秦、汉、明季之患。而今李莲英以一宦人,举足轻重,被其弹劫、罢官、含冤而杀身者,不知凡几。风闻该太监积蓄金银财宝达数百万之巨,若不贪污受贿,如此巨金由何而来?李莲英惹天下之公愤,招中外之流言,上损我慈圣之盛名,下启臣民之口实,罪不容诛。而最可畏者,今日隐患伏于宫禁之间,异日必祸及至尊之侧。李莲英之所恃而无恐者,为太后;而所其不快者,是皇上也。近年以来,上有大臣,下至仆从,奔走李莲英之门者,络绎不绝。凡能辗转设法与李莲英互通声气者,无不因而发家致富。今日若不杀李莲英以做其余党,则将来皇上之安危实在不可知也。涓涓不塞,将成江河。水之涓涓犹可塞也,及至江河,一旦决口,不可遏止。李莲英结党结帮,盘踞宫廷,患生肘腋。现在奸党满朝,内外一气,倘视若无目睹,危难立至。李莲英不过一区区阉宦小人,朝廷有何顾惜?望朝廷除恶务尽,不俟终日……
张勋找到这张报纸,反反复复地读了几遍,也有懂得的,也有不懂得的,总算知道是骂李莲英的。心里一急:“这个门子还能投吗?”他问自己。
他无法答。
可是,苏元春的银钱他已经花了许多,舍去这个“门子”又去寻谁呢?他思索了一天,决定不改门路,“还是得靠这个大柱子!”一天,张勋正在太监府门外转游,忽然看见一个彪形汉子骂咧咧地朝院中闯去,连门卫也恭恭敬敬地陪着小心。张勋以为他就是李莲英呢,便走上前去打问。
门卫是花过张勋的钱的,自然不会相瞒,忙对他说:“他哪里是总管太监?他是总管太监的乾儿子,小霸天!”又说:“原本姓胡,叫胡春山。认总管太监为义父后,便改姓李了。不过,人们并不称的名字,只叫他山大叔。
“今儿他骂咧咧地,怎么啦?”张勋问。
“此人就是这个德性,赌场输了,妓院缺钱进不去了,就来这里闹。总管太监宠他,别人只好孝敬他。”停了停,又说:“是个花钱如流水的东西,谁也填不满的深坑。”
张勋都一一记下了。回到住处,躺在床上隔窗瞅着李莲英的大“衙门”,一边犯了思索:“我得在这个人身上打主意!”
张勋在床上瞅了半天,终于看见了“小霸天”又从里边趔趄趄地出来。虽然不叫不骂了,那脸却还是死一般地沉郁。张勋猜想他“一定是没有如愿。”于是,他急忙下床走出来,随在他身后,走出北长街,绕过放宫北墙,便来到景山前。张勋瞅瞅近处人稀,便紧步走上去,拦住“小霸天”,拱起手,恭恭敬敬地喊了声“山大叔!”
小霸天拾眼一看,不认识。便问:“你是什么人?拦我干什么?”
张勋笑了。本人是外任小官,广西守备,张勋。此番进京,可以说是专为拜见山大叔而来,今日总算如愿。”
“拜见我?”小霸天愣了一下。
张勋又说:“这里不是谈话之处。山大叔你拣个地方,咱们好好谈谈。”
原来这几天小霸天赌嫖拉了一个大窟窿,正愁着无法补上,在总管太监府上又没有得满足,愁着无去处呢。一见张勋这般模样,就知道是来孝敬一番的。忙说:“谈谈?谈什么?我正愁着日子没法过呢。哪有那心肠。”
张勋笑了。“山大叔,不就是几十两银子吗?走,小人先给你补上。这总可以了吧?”
“你补?几十两?”小霸天不相信。
张勋从腰间拿出一个布袋,转手交给小霸天。“数数看,够用不够用?”
小霸天接过布袋,在手中一颠,笑了。“用不了这么多。”“剩下就装身上,留作别的用。”
小霸天把银子装在身上,精神也来了。笑嘻嘻地说:“张守备,今日初见,你就这么慷慨,够朋友。今儿哪里也不去了,咱们去喝一场花酒,趁酒兴好好谈谈。”
张勋跟着小霸天来到京城中较有名的妓院——暖馨阁。小霸天点了两位“名角”,张勋押上银子,老鸨备了酒宴,小妮们梳妆打扮,安排一个僻静雅室,他们便风流起来。张勋有心事,酒不敢多,浪不敢过,处处表现出拘谨。同时,也反复告诫自己:“今日是初次,绝不谈任何要求,只交朋友。”那小霸天也是个贪财的老手了,他也闭口不问张勋有何所求——问早了,钱路不是断了吗?故而,他们只管花天酒地,调情斗爱。直到日落西山,小霸天已十分酒意、筋疲力歇了,他们才离开暖馨阁。临别,张勋又朝小霸天腰里狠狠地塞了一把。
小霸天语无伦次地说:“张守备,不,张大哥,咱们有今日这一场,就算是金兰兄弟了,后会有期。我知道你的住处了,改日去登门叩谢!”
“谢什么,有什么好谢?”张勋掺扶着他。
就这样,张勋陪着小霸天,从赌场到妓院,从妓院到烟馆,夜以继日,花天酒地。一连混了十多天,二人的关系也就非同小可了。那日他们从赌场出来,小霸天赢了个得意的数目,破天荒地要请张勋喝酒,张勋也乐得近乎。于是,二人进了酒馆。三杯下肚,小霸王开了口:“张大哥,我知道你有大事进京,早天不好开口。对吗?”张勋点点头。
“这也难怪,当时咱兄弟交情不深。”小霸天说:“现在不同了,你该说了。凭多大事,我都替你周旋。”
“好,既然山大叔……”
“打住!”小霸天忙说了“你怎么又喊我山大叔,呢?叫兄弟!知道么。”
“是,兄弟。”张勋说:“咱哥俩到这样亲热了,我也不再瞒你了——”于是,把湖北巡抚苏元春之托从头至尾和盘托出,又说:“我可是跟苏大人有些年了,最知道他。人可是个极其忠实厚道的,对皇上、对总管太监,尤其是对老佛爷,都是一心一意。在广西、湖北,也都办了许多好事,黎民百姓,有口皆碑。只是得罪了个别人,才被参了一本。听说老佛爷很生气。这不,苏大人就想走走总管太监的门子,请总管太监在老佛爷面前美言几句,给开脱一下。”张勋望望小霸天,又说:“苏大人说,这事在京城,除了总管太监,再无人有这种能力。故而……”小霸天淡淡一笑,仰面干了一杯酒。说:“我不管你们家苏大人是好人还是坏人,也不管苏大人是真贪赃还是假贪赃。我只问你一句话:这位苏大人能出多大个价?”
“这个……”张勋说:“山兄弟,你先说说,动一动总管太监在老佛爷面前说一句有用的话,得多大个价?”
小霸天一听这口气,愣了一下,心想:“这位巡抚罪恶不小呀!”他想了想说:“论说钱,我爸——是他干爸——家中的金银财宝,可是堆积如山,粪土似的,并不在乎。只是想看看对他的‘忠心’如何?”
“是的,是的。”张勋说:“苏大人一再表明,京中人值得他敬仰的,除了老佛爷便是总管太监老爷。为总管太监老爷,即便倾家,苏大人也甘心情愿。”京中从王公大臣起,均称李莲英为“老爷”。张勋知道这规矩。
这样吧,咱弟兄不是外人,我给你出个码,你斟量一下,不妨同苏大人通个气。要是行呢?回我一声,我去同爸说一声。他答应了,东西自然是你当面交他。”
“你说吧,我可以作主。”
小霸天把声音压低,终于开了个价码。不想,竞把张勋吓呆了......
10李莲英只言价万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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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天津小报上发表文章大骂李莲英的沈北山,是户部侍郎英年家中的教师,是一个忧国忧民的知识分子。他的文章写好后,本来是托英年转递朝廷的。英年阅后拒绝转递。沈又托总理衙门内的一位朋友张部郎转递。张看后说:“这样的奏折让我转递,你不想活,也想叫我的脑袋搬家?”沈无奈,只得跑到天津去找洋人支持的报纸发表。
此文一发表,博得国人共鸣,一时轰动京城。醇亲王奕环看后说:“这份上书说得好,李莲英恶贯满盈,太后宠他实在过分,看怎么收拾?”于是,派人.
将报纸送到宫中。
慈禧太后阅后大怒,下旨缉拿沈北山。沈北山在洋人的庇护下终于走脱了。慈禧无可奈何,只好对李莲英说:“不用怕,有我呢。天大的事,只管往我身上推。”
自此,李莲英的手伸得更长。
张勋回到住处,一直愁眉不展。“两万银子不是大事,那两件古董,到哪里去办呢?”
原来在小霸天的“价码”中,有这样两件东西十分珍贵:一件是唐人张萱的名画《虢国夫人春游图》,一件是明代的瓷器三彩济公座像。
——其实,小霸天根本就不懂古董,也不知这两件东西贵在何处。只是早时有个古董商到李莲英家作客,闲谈中打听这两件东西,说是“有人愿出连城之价求购”,并诗诗文文地介绍了这两件东西之影响在说那张画上还有宋代大诗人苏轼的题诗,有“佳人自鞋玉花骢,骢如惊燕踏飞龙”等句,是一件无价之宝。至于那件三彩济公座像,说它是明代出品,一说是造型奇特,这个济公像,从左侧看为悲,从右侧看为喜,从正面看为傻,令人叹为观止。小霸天只想弄来向他的干爸爸献献殷勤,什么价值连城不连城,他不懂。
张勋也是古董外行,他原想到古旧市上可以信手拈来呢,谁知打听了两天,那些古董商无不向他摇头咋舌!他这才知道“难办”。于是,又摆了个花酒场,把小霸天请来,好言好语想推辞掉。“其实,并不是怕花钱,只是这件东西世上却没有,买不到。请兄弟……”
小霸天马上变脸摇首。“张大哥,这可就不够朋友了。小孩子还懂得‘没有米逮不来雀’,一个巡抚的身家性命难道不抵两件旧玩艺?”他饮了一杯酒,又缓了缓口气说:“这也难怪,货也不敢卖给你。这样吧,明儿你拿三万银子,我去替你办。”
张勋虽觉“太啉人”,但也没办法,只得答应。第二天,便给小霸天送去一张银票。
小霸天的狐朋狗友多,本领通天。几人一商量,便在琉璃厂古董市上买了两件膺品——好在李莲英也是外行,不一定认得出——,剩下的银子都吞了。
天津报纸骂了李莲英之后,李莲英着实提心吊胆了许多日子。慈禧给他吃了“定心丸”,李莲英的心还是定不实。
这一天,他正坐在室里郁郁发闷,小霸天突然闯进来。李莲英缓缓地仰起面,无精打采地闪了闪目,说:“小山子,你怎么许多天不来了?又去做什么了?”
“爸,”小霸天偎到他身边,说:“这几天,我在替你接待一位外任官的差人。”
“哪里的外任官,怎么是替我接待?”
“是这样……”小霸天把苏元春的事简单说一下,又说说张勋如何为主人尽心。
李莲英半闭着眼,说:“苏元春,我怎么不知道这个人?”“原本是广西的巡抚,现在湖北仍任这个职。”
“巡抚?”李莲英摇摇头。“京城里的王公大臣我都无心肠瞅他们一眼,巡抚算个屁!中国的巡抚比荒野里的兔子还多,管他们那些事干啥?”
小霸天呆了。果真李莲英不出面,他用了张勋的钱怎么交待呢?但又不能太勉强。便说:“爸,其实我也不想问什么巡抚的事。这种人没有一个好东西,为官一方,坑害一方。可是,他的这位叫张勋的守备部下,为主人这么尽心,抛家丢眷,弃官不做,千里迢迢到京中为主人寻门路,这精神太感人了!”
“这个苏元春也不像话,当初有肚量贪脏枉法,今天就应该有胆量出来顶。叫一个部将出头露面,真是个孬种!”李莲英呷了一口茶,又说:“既然揽下了这个烂摊子,我也不能不出面了。只是……?
倒也难为了这位守备。”
小霸天忙说:“爸,我是这样想。只要你见了张勋,你一定会很满意。”说着,又把嘴贴在李莲英耳边,告诉他早日那位古董商提到的两件宝物也在礼中。“爸,我看张勋这个人很会办事。”
李莲英笑了。“那好吧,你明儿午前把张勋领来见见我。不过,你不要把话说得满,那两件物品我得送给老佛爷去过目。老佛爷喜欢了,我才能开口。若是老佛爷连眼皮也不翻,这事便只好作罢。”“这……”小霸天害怕了。那两件东西是他做的假,稍有知识的人便会看穿。这不是要落“欺君之罪”么!但是,事到如今,也只好硬着头皮顶下去。
其实,李莲英说是“送给老佛爷去过目”,也是一句托词。大内什么样的珍宝没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慈禧稀罕一张什么画,一只什么瓷器?就连总管太监李莲英,也并不把这件区区小事放在眼中。在当前,诱他注目的不是银子钱、珠宝,而是人心。“报纸上不是骂我吗?京中不是有人要杀我吗?外任官出了事还得来找我。我李莲英还比你们强!”
第二天,风和日丽,一片明媚。
早饭之后,张勋换了件干净衣服,抱着小霸天为他备办的两件“珍宝”,又拿出晋见礼银,这才跟着小霸天朝李莲英宅中走去。张勋是从偏远僻乡来的,这些年虽然也出入衙门,那都是地方小衙门。来北京这多天,打从大衙门口走过,但并未进任何一处——人家不许他进。今日一进总管太监的住宅,心中陡陡然一惊:“乖乖,这么威严一处宅院!”
进门是五级文石做成的台阶,石捆的门槛,门板为红木,中书唐人联句:
若道平分四时气南枝为底发春偏进得门来,一片照壁;绕去,便是一洞天院落,青砖灰瓦,翘檐叠脊。
张勋顾不得细看,跟着小霸天穿过中庭,来到一座壮观的客厅,层轩广庭,宏敞精丽,四壁全用竹木雕花;厅中桌椅,一片殷红闪光!八仙桌边坐着一个暄胖的官儿——张勋猜想。他大约就是总管太监李莲英了。果然,站未定,小霸天就介绍说:“这就是我爸,赶快见礼!”
张勋眉头一皱——他不知道该怎样向总管太监行礼。但又不能不行。他忙深深一鞠躬,只说一句糊糊涂涂的话:“老爷你老人家安康!”
李莲英抬眼一看,见是一位很有风度、人才相貌都不错的人,心里先是一喜。然后说:“免了吧。你就是从广西、湖北来的……”“小人张勋,广西一个小小守备。”
“嗯,”李莲英站起身来,慢声拉语说:“你那个苏巡抚也太不像话,怎么能把事情闹到这个地步?你倒是个好人,为主分忧,算是肝脑涂地。要不是你有这个精神,我才不管这样的扯淡事呢。”张勋忙说:“我家巡抚大人,最崇拜的就是李老爷,说李老爷正直,待外官亲厚。所以......
李莲英淡淡一笑,心中暗想:“全是屁话,他不犯案,从未想到过我!”他摇手阻止张勋。“听说你还带来点东西。我可看不上眼。我这里的东西都无价。你带来了,我也不好让你再带回去。明儿我到宫内赏给孩子们就罢了。”
“多谢李老爷。”张勋说:“苏大人的事……”
放心吧,”李莲英说:“我趁着老佛爷喜欢的时候,给他美言几句也就完了。”
张勋忙着站起,告别出来。
张勋退出客厅的时候,李莲英又叫住他。“你慢走一步,我有话说。”
张勋站立,转过身来。“李老爷……”
“苏巡抚的事,你就算办完了,可以回复他一下,让他安心做他的官。只是以后别再那么贪得无厌。旧病复发,可是无药可治了。”李莲英说:“我想你就别再回去了,留在京中如何?以后我会关照你的。”
张勋忙打躬。“多谢老爷大恩。”
几天之后,李莲英趁着给慈禧梳头的时候,对她说了苏元春的事。慈禧仰面看看他,半天才说:“知道了。”然后又说:“把那个折子——即弹劾苏元春的折子——抽出来,退回去就算了。”
一场“通天”的大案,就此完了。不曾想到,张勋竟因此攀上了高枝,在京中大内有了立足的地方。
第三章 恩赏一件黄马褂
11投毅军奔赴东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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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历史,几乎就是一部战争历史,外夷入侵,国与国开战;内患蜂起,你争我夺。战争总是带来灾难,带来毁灭。等到战争双方都伤残累累,元气丧尽时,方才平静几日。不久,又会烽火再起。历史——战争,战争——灾难!
公元l894年,甲午,也就是李莲英留张勋的那一年,战火又从中国的邻国燃到中国的本土。
那一年,中国的东邻朝鲜发生了农民反对封建统治和外国侵略的起义。全罗道古阜郡农民在东学党接主(地方首领)金璋准领导下举行起义。他们的口号是:“尽灭权贵”、“逐灭洋倭”。随之,南部、中部各道劳动者纷起响应。他们占领郡城,建立革命政权,逼得李氏王朝同意农民提出的“平分土地”等l2条件,缔结了所谓《全州和约》,诱骗农民军撤出全州。到这年年底,起义军即被镇压下去。
日本帝国是朝鲜的近邻,久有侵吞朝鲜的野心,乘着朝鲜内战,便发动了侵朝战争。战火一起,日本军队同时向中国的海陆军发起挑战,引起了中日“甲午战争”。
张勋在李莲英府中住下,一时尚无事做,他便想回广西去看看曹琴——这二年,他虽然把曹琴带出来了,但总还是天各一方。他被湖北巡抚苏元春叫去的时候,他知道曹琴已经怀了孕,他多么希望有个儿子呀40岁的人了,还不见后代,他心里急呀!离家的那一天,他恋恋不舍地对曹琴说:“琴妹,我真不想离开你,我多想见见咱们的儿子呀!”
曹琴尽管也盼着丈夫能留在身边,照顾自己分娩。但她还是说:“你有公务,苏大人找你,一定有急事。办公务当紧。公务办完了,你早日回来就是了。”
“那你……”
“我不怕,阿婆会照顾我的。”
如今,他已离家半年多了,孩子出生了没有?安全不安全?他心里放不下。但又觉李莲英这个门子难投。人家花大钱还投不上,他竟留下他了,他舍不得失去这个机会。
昨天,一个痛心的消息从广西传来:曹琴生了一个儿子,未满月即夭折了。张勋痛心疾首,望着南天深深地长叹,情绪一下子忧伤起来。正在此时,李莲英派人来叫他。他匆匆赶到会客厅。李莲英坐着不动,昂着脸儿说:“张勋哪,你坐吧。”
“李老爷……”
“我有事找你。”李莲英说:“住这些日子,闷不闷呀?”
张勋想趁机把家中事情说说,想回广西看看。尚未开口,李莲荚义说:“不是我不着急,我是想为你找个好地方。我这个人,就这个性子,帮人总想帮个好。如果你在北京还不如在广西,我留下你不是白费心了么。”他望望张勋,又说:“如今有好地方去了。我有个下人叫宋庆,在东北统领毅军,干得十分不错。你到他那里去吧,他不会亏待你。”他只说让张勋去投毅军,并没有说明东北战事紧。张勋忙站起身来,说:“多蒙李老爷厚爱,我一定服从安排。”“那好,你准备准备,明儿我着小山子为你送行。”李莲英说:“宫中要是没有事呢,我也陪陪你。”
“多谢老爷了。”
“有什么好谢的,”李莲英说:“你在我身边过一天,也是从我府中出去的人。无论你到哪里,无论你当了什么官,总不至于忘了这里吧?一家人,谢什么。”
“老爷厚爱,张勋没齿难忘!”三天后,张勋匆匆赶往东北。毅军统领宋庆,也是靠着李莲英的大柱子爬上去的,东北又是
一片油水极厚的地方,早已是官、银双丰收,正想着好好地报答李莲英一番。不想,李莲英要用着他了,又是极易办的事。于是,他看了李莲英的信,又打量一番张勋这副模样,心中暗喜:“果然是一表将才!”放下信,点着头笑了。
“张守备,你在李老爷府上住些日子了,公公还好吗?
“好好!”张勋也迎合着说:“老爷闲谈时,便常谈到将军,称道将军,是朝廷的栋梁,能替朝廷办大事。”
“多亏李老爷提携!”
“李老爷还说,日后有机会了,一定在老佛爷面前保举将军,老佛爷准会重用将军的。”
“皇恩雨露,我一定尽忠尽职!”
宋庆把毅军的情况作了简单的介绍之后,方才提到业经激烈开展的中日之战。
“中日战起,东北首当其冲,我们这支部队算是最前沿了。你来得正好,可以为国家效力了!”
张勋这才明白,李莲英是把他送到东北来打仗的。先是一惊,渐渐由惊而喜——在广西,就是因为中法战争,张勋才腾达的;而今到东北,又要投入中日战争了,他岂不又逢到良机了么!忙说:“倭寇入侵,只有狠狠地教训他们!让他们知道中国人不是好惹的,我们大清朝不是好欺侮的!”
宋庆见张勋不仅人才一表,而且襟怀、谈吐都不一般,更加上是总管太监、京中第一大红人李莲英推荐,便想好好用他,给个“过得去”的官儿。
“张守备,宋庆站起身来,说:“早先你在广西,训练过骑兵没有呀?”
训练过。张勋说:“不过,总还是以步兵为主的。”
既然训练过骑兵,那就好办了。”宋庆说“那么,你就去任骑兵先锋吧。毅军的骑兵,可称得起是主力,都是有真功夫的。好管理,打仗也勇敢,他们会跟你创立大功的。”
一夜之间,张勋成了毅军中的骑兵首领,他对宋庆、对李莲英都十分感激。暗下图报的决心,但口头上仍说:“承蒙大人高抬了,只怕张勋没这么大本领领好骑兵。”
宋庆说:“我相信你能领好。”
大清王朝对这一场中日甲午之战,本来是胜利的信心很足的。小日本那么一点点,隔着大海,哪就过来了?何况,李鸿章办北洋水师也许多年了,朝廷还设立了海军衙门,八年前编成的北洋舰队已经有二十二艘战舰,其中世界上最先进的铁甲舰就有九艘,海军还是经过英、德国家专家训练的,难道对付不了小日本?
谁知,大战伊始,中国陆海军在平壤战役和黄海海战中就受到极大挫折。又碰上个混蛋的北洋大臣李鸿章,竞以“避免战争,为理由下令“避战”。光绪二十年(1894年)lO月,日军分陆海两路进攻中国东北,很快便占领了九连城、安东(今丹东);11月又攻陷大连、旅顺等地;次年(1895年)2月,日军攻占威海卫军港,北洋舰队全军覆没。3月,日军侵占牛庄、营口、田庄台。
张勋率骑兵首先遇敌,开战之后,他便向宋庆建议:“先踞虎儿山、扼鸭绿江之险,而后伺机进攻敌人。宋庆有点独断,竟不纳张勋的意见,致一开战,便处处被动。
甲午之战,中国军队和人民都是英勇抗敌的。由于清朝政府的腐败,中国方面遭到了失败。最后,清政府派李鸿章和日本签订了粤括“承认朝鲜安全自主”、“割让台湾全岛及所有的附属各岛、彭湖列岛和辽东半岛给日本”,“赔偿日本军费二万万两”、“开放沙市、重庆、苏州、杭州为商埠”……等八条的可耻的《马关条约》,开启了由资本主义入侵中国发展到帝国主义入侵中国的新阶段,加深了中国的半殖民化和民族危机。
甲午失败,辽东半岛失去了自主权,张勋的骑兵自然也不可在东北保卫家国了,张勋想走。他是总管太监李莲英的人,他要回北京去,还去攀总管太监这个高枝。他决定偷偷离开——因为怕明着走宋庆不答应。不想,正是他做着偷偷准备时,宋庆竟发觉了。一怒之下,宋庆决定要杀了他。“失败的是腐朽的政府,我的队伍还没散板!背着我想溜,我饶不了你。”
宋庆带着两个贴身亲兵,怒气冲冲去找张勋。可是,走在路上,他却改变了主意:“张勋毕竟是总管太监李莲英推举来的人,再坏,也得看李莲英三分情。何况,《马关条约》只是一项失败的卖国条约,还不是国灭了,朝换了,老佛爷仍在执政。我杀了张勋,岂不连自己的退路也杀断了?”当他全副武装一脚踏进骑兵先锋张勋的营房时,张勋也大吃一惊——他知道来者不善,忙做好应战的准备。
宋庆进了屋,先脱下军帽,又解下大刀和护身的短枪,然后说:“先锋官,你太不仗义了,要离开东北也得先招呼一声呀!”
张勋一见宋庆开门见山地来了,也不示弱。说:“辽东半岛既然业经无主权了,队伍还不知道去从,连你的路在何处也说不清。招呼打不打,其实一样!”
“这正是我说的你不仗义!”宋庆说:“别管仗打得如何?咱们毕竟在一个旗号下混了些时日,大小我也是你的官长。你来时可是拿着总管太监的信找的我。你不声不响走了,总管太监日后找我要人,活的我交不出,死的连个坟头也没有……这事就不用再说了,就算你要离队走,你也得让我郑重其事的为你送送行,诚诚实实地馈赠一番,日后凭咱兄弟们混到何等地步,总得是个朋友!你不声不响走,不是太瞧不起我,也丢光了咱们的情谊了吗?”
“这……”张勋心里一阵紧跳。“是啊!我这不是胡闹吗?偷出军营,是该杀头的!我……我……”他红涨着脸说:“宋大人,请你处罚我吧,我知罪。”
“好,你跟我走吧。”宋庆说:“营房里备好了宴席,我为你饯行!回头,再送你一份薄礼!” “这……”张勋不知该去还是不该去。
正是他犹豫不决时,宋庆亲切地挽着他的手,走出骑兵营房。——不想如此一别,宋张竞结下了深情厚谊。日后,张勋很着力地拉了宋庆一把。
12奋力捕杀义和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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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勋的仕途并不平坦,从东北返回北京,无所事事,李莲英虽然给他弄了个“御前侍卫”的名字,也仅仅是为吃粮拿银而已。回京的当年,应饮差大臣岑春煊的招募往山东统领新军,这到是一个千载难逢的腾达机会。谁知这位钦差大人到了山东之后,竞与山东巡抚李秉衡合作不好,渐渐发展到冰火不能相容。一怒之下,岑春煊弃职而去。张勋刚接手的新军在“主帅”弃职的情况下,自然不可能再发展下去,张勋只好把部队遣散,自己回到天津闲居起来。
世界上的许多事,总包含着奇巧。有时因奇巧会使山穷水尽的人猛然间峰回路转,柳暗花明;也有时因奇巧会使曙光在望的人猛然间陷入绝境,一厥不振!
就在张勋闲居天津的时候,天津正在发生着在中国近代史上一件重大的事情。因为这件事,给了张勋峰回路转的机会,使他这只困惑的苍鹰又翱翔起来,而且从此鹏程万里——
河南项城人袁世凯(也就是后来的北洋军阀首领),早年投靠淮军吴长庆,捐得一个同知衔,后来曾经被派到朝鲜任驻朝通商大臣。甲午战争之后,袁世凯以道员衔奉旨在天津小站训练“新建陆军”。
袁世凯此人,出身于大绅士家庭,父亲袁保中虽没有做过官,却是项城县一大财霸。到了袁世凯这一代,袁氏家族便抱定了浓浓的“官霸”思想,想让他做一个能够光宗耀祖的官。袁世凯一入官场,便积极钻营,努力上爬。袁世凯到天津训练新军时,又打了私主意:网罗人才,培养自己的势力,以便夺得更大的权力。
袁世凯得知张勋在天津闲居,又动了“爱才”之念:“一个守备、骑兵先锋、御前侍卫,又是总管太监的亲信,这可是个颇有神通的人物,将后上上下下都有可赖之处。”于是,他便装简从,亲自登门“拜将”。
那一天,张勋正在闷坐,忽听有人叩门。忙起身开门,但却见此人陌生。
“请问,你可是江西张先锋张勋大人?”“尊官是……”张勋迟疑着。
袁世凯的随员代答:“这是现任道员、钦命小站练军总管袁世凯袁大人。”袁世凯忙拱起手,说:“下官项城袁世凯,久慕先锋大名,得知阁下亦居天津,特来拜谒。”
“不敢,不敢。”张勋略知袁世凯一二,听人说他在朝鲜有一番作为,治军也颇有独到处,还是北洋大臣李鸿章的崇将。如今,又领着钦命在此练军,自然是一个不寻常的人。忙说:“张勋外任小职,虽早闻大人大名,只是不敢冒昧造访。大人驾临,小人实不敢当。”“先锋不必谦虚,江西反法,辽东抗寇,谁人不知先锋大名。”袁世凯表现得十分谦谨。“再说,你又是总管太监李公公面前的近人,袁某得见先锋,也是极幸之事。
张勋在津门闲居,既无随从,又缺优厚的生活条件,他只得用清茶待客。好在袁世凯正是求贤若渴,又知张勋比他年长四岁,声望也不在他以下,便并不计较这些,只是推心畅谈,但求思想一致,能够为其所用。
“论年庚,先锋得算我的兄长。”袁世凯端起张勋递给他的一杯茶,说:“小站练兵,刚刚起步,总觉困难重重,尤感将才匮乏。不怕兄长屈尊,我想请兄长能够和我一道去训练新军。
张勋正是闲居发闷,愁着无处作为,今见袁世凯来求,自然是满口答应。“只怕张勋德才浅薄,有失众望。”
“兄长就别谦让了,”袁世凯说:“能去小站,便是袁某求之不得的了。”
张勋真的到小站去了,袁世凯委任他为副将衔中军官兼工程队帮带,从此驻军天津。在天津练军和驻军几年,袁世凯没有亏待他,除了委他上述职务之外,又先后提升他头等先锋官,士佚营备补兼行营中军事。光绪25年(1899年)武卫右军训练三年期满,经大学士荣文忠、北洋大臣裕禄会奏请俟补参将后,以副将升用。张勋成了袁世凯军中举足轻重的将领。
张勋步步高升的时候,中国土地上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大变化中日甲午战争之后,帝国主义加紧侵夺中国沿海军港并深入内地掠夺路矿权益,划分势力范围,企图瓜分中国。
中国清政府腐败,中国老百姓却不甘忍受帝国主义侵略。山东、河北等地的民间结社义和拳同白莲教、八卦教联合,以设拳厂、练拳术方式组织一起,开展反帝运动。后来,山东曹州的大刀会,德州的朱红灯领导的义和拳也入了伙,便改名为义和团。反帝运动轰轰烈烈地开展起来。这场运动渐渐地扩展到华北、东北各省和京津地区。
义和团是反帝国主义的,清政府是怕帝国主义、亲帝国主义的。于是,便任命袁世凯为山东巡抚,前去消灭。袁世凯受命山东巡抚,任务是去消灭义和团。赴任之前,他把张勋叫到面前,一边宣布委任他为武卫右军先锋兼巡防后路各营管带,率队随往山东,一边交待说:“现在国难当头,义和团给国家惹了祸,洋人恼怒了,向朝廷发出警告,若不派兵消灭义和团,外国人将要对中国用兵。此番去山东,正是我们为朝廷效力的时机。咱们要尽忠尽职,报效朝廷。朝廷自然不会亏待咱们。”
张勋忙说:“勋绝不辜负朝廷和袁大人给的重任!到了山东,我一定身先士卒,马到成功!”
张勋作为袁世凯武卫右军的先锋部队,率领巡防后路各营疾速赶到山东。
这是l900年5月。张勋47岁。
山东境内,揭竿而起的义和团运动,正在如火如荼地开展起来,尤以沿海一带,风起云涌,势不可挡!然而,这个声势浩大的,由黎民百姓自发组织起来的反帝队伍,毕竟缺乏有素训练,没有形成自己的指挥核心和完善的行动纲领,热潮只能像飘浮天空的彩云一样,虽然滚滚浮动,却很难形成势力。
47岁的张勋从在南昌府当旗牌兵算起,业经有22年的军营生活,从南方到北方,对法国兵对日本兵,业经打了许多仗,并且打得很不错。由他率领经过正规训练的军队去打那一群群老百姓组织起来的队伍,当然是胜券在握。不过,张勋到山东之后,没有急着发兵开战——他获得的第一份资料是:义和团的成员,几乎村村庄庄都有,有多有少,有男有女。这样散居的“敌人怎么开战呢?思索之后,张勋决定化妆后率领一些亲兵深入到义和团闹得凶的地方去摸底,侦探一下“敌人”的虚实,做到“知彼”之后再用兵。
山东这一仗,张勋是把它当成自己仕途转折的一仗来打的。往日,在湖南、广西随潘鼎新、苏元春也好,在东北随宋庆也好,那些人都只是地方的头领;一年前,他追随了岑春煊这个钦差大臣,实指望可以升腾一番。殊料这个钦差又那么不争气,竞斗不过一个巡抚而去职了——这些人都不是靠山。现在,投上袁世凯了,他虽然也是一个巡抚,但是,凭着他在小站奉命训练新军这件事,张勋便知道他不是一般地“外官”,而是有实力的钦命。他要为他效力,为他干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事情,令他高兴。张勋也曾衡量过,他知道袁世凯的影响并不比李莲英大。可是,李莲英算什么呢?充其量是一个总管太监,就像一株藤枝似的,凭着大树高枝它可以爬得比大树还高;但是,大树不让它攀了,它自己连寸高也爬不上去。何况,李莲英早已臭名昭著,天津那张小报骂得还不够淋漓尽致了吗?袁世凯毕竟是堂堂正正的官儿,是被朝廷信赖的官儿。
张勋经过一番认真地侦察,摸清了义和团比较集中的地方,也是义和团的首脑人物所在的地方海丰、流钟、阳信、滨州、蒲台和利津等处。于是,便把自己的巡防后路各营进行统一布阵,突击行动,一处一处地包剿起来。
义和团反对的是洋人,是侵略者。虽然他们也同时反对中国的腐败官僚,但是,他们自从由义和拳、大刀会等归一的为义和团之后,还是有一个十分明白的口号的叫“扶清灭洋”。中日甲午战争之后,紧接着八国联军入侵,义和团在保卫京津的廊坊和紫竹林战斗中,英勇奋战,迫使侵略者多次退却。他们觉得朝廷应该奖赏他们,鼓励他们继续战斗呢!怎么能想到朝廷会派兵消灭他们?一个是奉旨围剿,一个是一心防外。结果,张勋所攻的义和团据点,兵败如山,一处一处被秋风扫落叶般地摧毁——可怜那一群群满腔爱国热忱的男男女女,在毫无“内防”的情况下,被自己要“扶”的“清”王朝的官兵杀死的杀死、杀伤的杀伤,一败涂地。剩下三五散兵游卒。只好仓促逃往河北等地。
张勋获得全胜之后,凯旋复命。袁世凯亲自出城十里去迎他。他握紧张勋的手,说:“仗打得好,打得好!朝廷之心腹大患,被阁下一举解除。我一定飞马保奏,为你请赏!”
“谢谢袁大人高抬。”张勋说:“一群毛寇,不堪一击。皇上养兵,为的就是灭寇;我等受朝廷皇恩雨露,怎敢不全心报效,更何敢求赏?”
袁世凯洋洋大度地说:“我朝圣明,赏罚有度,皇上是不会亏待你们的。”随后又说:“刻奉北洋大臣李鸿章急令,说了一些义和团余党已窜至河北,让我‘派兵追剿’。我想,那都是你的手下败兵,你一出马,他们即会闻风遁走。你就速速赶往河北,继续消灭义和团吧。”
张勋马不停蹄又带着他的巡防后路各营,匆匆开赴河北。
13护驾回銮动凤颜
捕灭义和团有功,袁世凯升任了直隶总督,移居保定。
张勋在捕灭义和团之战中,当算首功,甚得袁世凯宠爱,他在河北时,袁已加升他为统带武卫右军右翼步队第一营。次年(1901年),复经袁世凯以叠次“剿匪”尤为出力,奏请免补副将,以提督总兵论名简放,并赏给勇号。奉殊圈出“壮”字,随袁世凯住保定。这是张勋首次享到皇恩,心情万分激动。暗下决心,效忠皇上到底!别看清王朝镇压自己的黎民百姓——义和团那么狠心而又有办法,可是对付洋人,他门却只有服服贴贴、屈膝投降。
帝国主义为了镇压中国的义和团运动,阴谋瓜分中国,借口清政府“排外”。于是,英、美、德、法、俄、日、意、奥八个帝国主义国家联合大举进犯中国——这就是史家称的“八国联军”。八国联军入侵,大清王朝无力抵抗。1900年6月17日联军攻占了大沽炮台;7月14日攻陷天津;8月2日集结两万人自天津沿运河两岸进发,14 日攻陷北京。掠夺财物,杀害百姓:肆意残蹋中国主权。
清王朝没有办法,一面派奕勖和李鸿章为全权大臣向帝国主义乞和;一面由慈禧太后,光绪皇帝带领亲贵大臣逃往西安——八国联军攻陷北京的第二天,即8月15日,慈禧、光绪、隆裕、瑾妃及大阿哥领着王公大臣、御前侍卫、太监、宫女六十余人及随员、侍从匆匆逃出皇宫、逃出西直门,如丧家犬一般奔西北走去。这是外出逃乱,慈禧连大轿也没有来得及备,只好坐上神机营管理大臣桂祥(慈禧胞弟)的殊轮紫疆之大鞍骡车。什么威风都扫地了。就这样,他们出居庸关,经大同、经太原,历时四十一天于10月26日到达西安。此时,正值陕西地区大旱三载,五谷颗粒无收,长安市上民多菜色,饿莩载道,慈禧还要各州府县大进贡品,大刮民膏。1901年(辛丑)9月7日清政府与英、美、俄、德等十一个帝国主义国家在北京签订了一个卖国的《辛丑议定书》(亦叫《辛丑各国和约》),共十一款、附件十九件,其中包括赔款银4亿5千万两;将东交民巷划为使馆界;拆毁大沽炮台及京师至海通道之各炮台,外国军队驻扎北京及从北京至山海关沿线十二个重要地区;永远禁止中国人民成立或参加与诸国“仇敌”的各种组织;清政府承认“纵信义和团的错误,向帝国主义各国道歉等等。这样,从政治、经济、军事各方面都扩大和加深了帝国主义对中国的侵略,并表明清政府已完全成为帝国主义统治中国的工具。
西安一逃,老佛爷慈禧仿佛衰老多了。一年前她仓促出京的时候,容色犹好,65岁的人了,看上去如40许的人,衣蓝布大衫,挽“旗头座”式发髻,粉面红润,鬓角连皱纹也少见。西安一年,她犹如另外一个人,连眼睛都下陷无神了——有人说“是《辛丑条约》丑的,国家蒙了这么大的耻辱,她能不愧?能不愁?”可是,这些人太善良了,他们想错了,她根本就不是把那个条约放在心上。国家兴亡还能把她怎么样?只要她的宝座不倒,作儿皇帝有什么不好?慈禧最忧伤、最烦恼的,是她觉得国人反抗她,连大臣王公也反对她。她在陕西巡抚衔门驻跸的一年中,左思右想,她觉得大内之中的人也在反她。她在来西安途中,过蒲州府时,她便忽降谕旨,革去了庄亲王载勋的爵位;到西安之后,又降旨“赐帛”(亲王犯死罪不斩首,而为“赐帛”。即用白绫勒死)。嗣后又降旨革去端郡王载漪之王爵及辅国公载润之公爵,并发往新疆充军,永不减免;还降旨革去协办大学士、吏部尚书刚毅、刑部尚书赵舒翘之职;并传旨将在北京的礼部尚书启秀、刑部左侍郎徐永煜均革职正法她躺在“龙床”上,背着身子让李莲英为她轻轻地捶着,还是余怒不消地唠叨:“小李子呀!你说人为什么都那么坏?我不曾亏待过任何人,可是,人人都在亏待我。他们盼着我死,我不死他们就要对我下毒手。我得先下手,把他们一个一个都处死!
李莲英一边轻捶背,一边应着“是是!“对对!”
《辛丑条约》既定,北京没有战事了,慈禧决定由西安回銮。
封口是1901年10月,西北高原,天高气爽,蓝天万里。两宫分乘八人抬大轿,舆夫穿红绸驾衣,系仿照北枣銮仪卫之款式裁制,轿前有御前大臣及侍卫并肩而行,再前为大群武装部队,并以二十四面黄龙旗开路。大道上均垫黄土,两旁有护驾军队站道。慈禧坐在大轿里,原以为恩泽于民,百姓会恋恋难舍,倾城出动呢。当她顺着帘洞左顾右盼时,大街上除少数几个趋炎附势之士绅之外,街巷一派冷清,连三二位闲人也没把她放在眼里。慈禧又感到“天底下的黎民太坏了!”
慈禧一行出长安东门,当日至临潼县,两宫去华清池温泉休沐;次日至华阴县,天色又晚,隔日两宫赴华山山麓之玉泉院上香;第四日起东出潼关,以后入河南境,过函谷关、宿陕州,河南巡抚松寿来迎。松寿满人,善逢迎,沿途发动群众,动员官吏竞相款待,甚得慈禧欢心。后在洛阳驻跸三日,又在河南省城开封住半月,并在开封做了66岁寿庆;而后过卫辉(今汲县)、彰德(今安阳)至磁州。到此,自陕护送御驾之各省军队、官员即将所负任务移交给直隶总督袁世凯及其军队。时为11月中旬,天气渐寒,大地萎枯,阵阵北雁正哀鸣着朝南方飞去,慈禧顿觉通身寒栗!
袁世凯青云直上,做了直隶总督。正是春风得意之时,又奉旨护驾回銮,可见朝廷对他十分器重,心里甚为激动。感到这是为朝廷效力的千载难逢之机,便匆忙挑选精兵强将,组成护驾亲军。与此同时,把张勋叫到面前,交待了此次护驾任务之后,说:“护驾马步各军,由你节制。你是为朝廷立过大功的人,此番护驾,任务尤重,你要务必尽力尽职,不得有丝毫马虎!”
张勋连连点头,应着“是是!”
好吧,”袁世凯说:“赶快率领队伍,赶往磁州。不日,两宫即可到达。”
张勋马不停蹄率领队伍奔磁州飞驰而去。
磁州,是直隶最西南边沿的一个小地方,旧属赵地,如今归治于邯郸,是个比较贫困的地方。城中房屋破烂,城垣大部残破无形。张勋的队伍不敢进城,知道城里能够挤出的房子都是留给两宫及随员的,他只在城边露营守候。
此时北风渐烈,云低天暗,微雨杂着雪粒偷偷飘向大地,气温也猛然间落了许多。张勋的队伍虽生长于北方,但对其突然袭来的寒冷并未做准备。所以,一个个团缩成球,颤颤发抖!及至第三天,才知銮驾早已入城,今日起驾继续北行。
这几天来,张勋就反复琢磨着“该如何完成这次护驾任务?”他,毕竟只是一个从地方走出来的小官,孤陋寡闻,宫中之礼制识得甚少。该怎样才能令龙颜大欢?他丝毫不知。他去问袁世凯,袁世凯也未曾做过护驾工作。他想设着法儿进城一趟,去见见李莲英,李莲英一定会告诉他该如何做。可是,两宫和万岁爷是在行途之中,警惕特高,没有旨意,任何地方官员不得靠近。他又怕冒龙颜,邀功不成而获罪。现在,在焦急中他有些悔恨自己:“当初在总管太监府内,为什么不认真讨教一番呢?”
张勋毕竟有他的精明处,他想:此番是护驾,护就要形影不离,轿前轿后;对朝廷最讲究的,是一个“忠”字。好吧,我就形影不离地为老佛爷尽忠!
慈禧从磁州起驾时,依然是乘的八抬大轿。随员亦旧,唯护送的军队都换成直隶张勋的了。张勋有心地,善交游,又会大把大把地花钱。起驾第一天,他便首先把自己的坐骑丢掉,徒步随在两宫轿前轿后,寸步不离。他不是指派队伍,便是关照王公大臣。一时给随驾人员送烟茶,一时向王公们问寒暖,一时又跑到驾前交待舆夫“碎步慢行”。张勋已经是免补副将,以提督总兵记名简放,并且受过殊笔圈赏的官儿,有顶带在头上的,如此不辞劳苦,驾前驾后徒步效忠,不仅王公大臣们看在眼里,心中敬佩,两宫及皇上也心有所喜。
第一天,圣驾行至顺德府(今河北邢台),慈禧在轿内忽然发现了张勋,她心里一动:“此人几天来天天如此勤奋,举止可嘉!慈禧正是心情忧伤,感到孤独的时候,她革了许多人的职。但是,留在她身边的,她仍然觉得他们不忠,他们可能要害她。她决定回京之后还得革职处置一批人。现在,她发现张勋了,一个对她如此忠心的人,长途跋涉,北风凛烈,他连马也不骑,终日轿前轿后,多令人安慰呀!
顺德府小憩,慈禧即着人把张勋叫到面前。
“我问问你,你是哪家的队伍?你叫什么名字?什么职?”
张勋双膝跪倒,连喊两声“老佛爷吉祥”,这才说:“臣直隶总督袁世凯袁大人的属下,副将张勋。
慈禧笑了。“袁世凯的武卫右军是照着德国式操典训练的,不行跪拜礼,只吹号、举枪行军礼。你怎么跪下了?”
“奴才今日是保护圣驾,不敢有违祖制。”张勋还是长跪不起。
“你是哪里人呀?”
“回老佛爷,臣是江西奉新人。”
“嗯,慈禧仿佛想起了什么,但又想得不确切。顿了一下,又说:“我很喜欢你,你是个忠臣。”
“谢老佛爷夸奖。”张勋说:“臣深蒙皇恩,怎敢不忠。朝廷有用臣处,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好,好!慈禧摆摆手。”你去吧,回到京城之后,我再找你。”张勋磕了头,爬起来,倒退着离开慈禧。
慈禧闭起眼睛,乐滋滋地想:“到底还是有忠臣的,张勋便是一个。”
14武卫千员守端门
一场巨大的“八国联军”入侵之难,总算以丧权辱国、巨大赔款割地而暂时平息下来。逃往西安的两宫太后、光绪皇帝回到北京之后,该垂帘的还是垂帘,该做傀儡的还是傀儡。白银4亿5千万两赔款就4亿5千万两吧,39年还清本息折合不才是9亿8千万两吗!老佛爷没当回事,她只淡淡地一笑,好像中国有的是银子,外国人愿拿只管来拿,至于开辟通商港埠,外国兵驻扎中国,随你们怎么去。中国地大物博,少一点半星又会怎么样?慈禧对这些事不放在心上。她从西安回来,拿着李鸿章交给她的《辛丑条约》的原本,连看都不看,顺手便放在案上。
“我知道了,你回吧。”
“喳!”李鸿章深深搭了一躬,一步步退出来。
慈禧望着那个已经朽得挺不直腰的、再有几天就到80岁的老臣,不知是该“疼他还是该“恨”他——李鸿章为大清王朝出过不少力,不用说他灭了太平军,镇压了捻军,就是他开办的近代军事工业、洋务事业,设立江南制造局、轮船招商局、开平煤矿及至建立北洋海军,都是轰轰烈烈的事业!所以,先帝封他为两江总督、钦差大臣、直隶总督、北洋大臣。80岁了还不告老,多好的大臣呀!可是,慈禧却又喜欢不起来,觉得这个人太崇洋媚外。他算什么东西?后半生总是卖国,与英国签订的《烟台条约》(1876年)、与法国签订的《中法新约》(1885年)、与日本签订的《马关条约》(1894年)、与俄国签订的《中俄密约》(1896年),以及这一次与八国联军签订的《辛丑条约》。哪一个卖国条约不是他李鸿章签的字……”慈禧想到这些,觉得真该杀了这个李鸿章。可是,她又不杀他。为什么呢?谁知道?慈禧总有慈禧的“主心骨,吧。
李鸿章退出去之后,慈禧还是把那件墨迹未干的《辛丑条约》翻开来看。可是,总看不入目,纸上的无论中文还是外文,总在乱跳,就像酷暑天腐肉上叮的苍蝇被人恫吓了一般,乱哄哄直飞。慈禧毕竟也是六十五六岁的人了,用的心力过多,有点憔悴心衰了。何况,这条约的草本她在西安时便看到了,也看懂了。据她身边的人说,当时她是很生气的。她拍着桌子怒骂:“这个条约一签订,我大清还有脸在世界站立吗?”怒归怒,不答应是不行的。她闭着目,养了半天神,心里暗自嘀咕:“无力再战了战不过人家。赔款不是39年才还清吗,我活不到那时候了,凭谁去还吧!”她还是传出“圣旨”,授命李鸿章签了字……
这一切都是昨天的事。昨天的事既成事实了,慈禧便不想再翻腾它。她想想点儿畅快的事,高兴高兴。什么事能使她高兴呢?她想起了张勋——
“小李子,你过来。”慈禧仰在专为她制的太师椅子上,半闭着
眼,两手扶在椅子的扶手上。“老佛爷,李子在。”李莲英哈腰点首,满脸带笑。
“我问你,那一天在磁州,那么尽心护驾的一个人叫什么来着?”
老佛爷问的,是不是那个连马也不骑,步行随銮的那个小官儿?”
“是的。”
他叫张勋。李莲英说:“是直隶总督袁世凯袁大人面前的一个副将,以提督记名简放,节制着马步各营。”
“嗯——,他现在在哪里了?”“还在京中,未曾离去。”
慈禧轻轻地点点头。“难得呀!常言说得好,国难识忠臣!”外国人把咱欺辱到那个样子,许多老臣都疏远咱们了。一个小小的副将,就能那么忠心耿耿,我看他就是一个好人。”
“老佛爷说得对。”
“你去把那个张勋找来,我想见见他。”
“喳!”李莲英答应着,却不走。“那张勋……”李莲英想秉明张勋只是个低品级的小官,不能随便入宫。
慈禧摇摇手。“你也世故了。他不能入宫,我叫他入,他不就能入了吗!”
“喳!”李莲英这才退出。
护驾回銮之后,张勋便没有回保定去,仍留在京城。这是得到袁世凯允许的。
那一天,两宫太后和光绪皇帝回到紫禁城,袁世凯返回直隶总督衙门,本想带着张勋回去。他组织的马步各营精锐部队都在张勋领导下了,他得有“看家”的主力。可是,袁世凯知道老佛爷已经喜欢了这支部队和张勋,他把他们留在京城也算最好的“尽忠”了。所以,他把张勋叫到面前,撇开自己的尽忠内心,却大咧咧地对他说:“张勋哪,此番护驾,你做得很好。看得出,两宫太后和皇上都十分满意。现在,你就带着队伍暂住京中吧,说不定宫中还会有要事找你。”
“这都是大人的栽培。”张勋很谦虚地说:“没有大人的厚爱,我那有机会能够走近两宫太后身旁呢!”
袁世凯心中乐滋滋的。但还是说:“是你自己会做。我把你派到老佛爷身边了,你做事令老佛爷不高兴,不是也不行吗。”
张勋依然以护驾亲兵住在京中。他不知道袁世凯是利用他在老佛爷面前取宠,他只觉得袁世凯给了他靠近天颜的机会。他十分感激袁世凯。“张勋我日后能够有所腾达,那全是袁大人的大恩大德,我将用最大的行动报答袁大人。”
48岁的张勋,称得起深润官场了:“人要发迹,必有靠山。靠山多大,就会有多大的升腾!”回头看看他从26岁在南昌府衙内当旗牌兵起这二十二年走过的路,他觉得潘鼎新、苏元春都不如袁世凯影响大;而袁世凯比起慈禧,却又是“孙子”一般地的小人物。要有大发展,必须靠慈禧这样的人。他想起了李莲英,“一个太监,充其量是个阉官,是个大奴才!为什么连王公大臣都要对他毕恭毕敬呢?还不是他身后有慈禧,慈禧是个一手遮天的人物!”自从护驾回京,张勋就为自己能为慈禧效劳沾沾自喜,做梦都梦见慈禧召见他了,说了许多开心的话。最后,眯着眼睛赏了他一个心满意足的官。
就在这时候,李莲英传出“圣谕”,说“老佛爷命你进宫!”张勋心头一喜,忙应答着,匆匆换件衣服,朝宫中走去。张勋是第一次进紫禁城,他该好好地看看这座令他望眼欲穿
的地方。不过,今天他没有时间了,他匆匆往前走的时候,他的目光都不敢旁顾一点,他怕跟不上李莲英掉了队。失去这个机会,不仅有违圣命,自己前途也会黯然无光。
李莲英对张勋还是前情不忘的。西安归来,他便在老佛爷面前替他说了不少好话,说他“对主子有一股真心实意的忠”,引得慈禧心花怒放,赏了一句“跟你一样”的话。现在,慈禧青睐张勋了,李莲英也想送个“顺水人情”,便首先表明自己在老佛爷面前如何替他说了好话,如何建议老佛爷器重他,最后还说:“这次机会难得,许多巡抚来京候旨数月还不一定能见老佛爷一面。像你,就更困难了。”又说:“你也在官场上不少年了,什么事都懂一些。今日进宫,千万千万得想着说话。”
李莲英连褒带贬一席话,张勋早明白七八成了,忙说:“我明白,我明白。张勋有今天,全凭李老爷你提携。今日见老佛爷,该怎么说,怎么做?还得请李老爷指教。”
李莲英笑了。“嗯,是得指点一二。老佛爷这个人,说怪也怪,说好也好,就得你能琢磨透她的脾气。我实对你说吧,跟她说话,头等大事是得先看他的眼色,瞅瞅她喜欢什么?然后顺着她的喜好往下说。只要他喜欢,那怕全是假话谎话,你尽管说,说得越多越好;若是不喜欢时,那怕都是真话好话,可千万别说。还有,只要她说出的话,你就马上说‘是,是!。对,对!’说老佛爷圣明!’能记住吗?”张勋连连点头,说:“能,能!”
张勋进到宫中,双膝跪倒慈禧面前,连连高呼:“老佛爷万寿无疆!老佛爷吉祥!”
慈禧正在玩味一件珠宝,听得有人在呼叫,这才微微仰面,闪目。
“你是张勋吗?”
“奴才是张勋,小小的副将张勋。”“起来吧。”
“谢老佛爷。”张勋立起身,垂首一旁,不敢抬头。
“你是哪里人氏哪?”慈禧早天曾这样问过。她忘了。
“禀老佛爷,小人江西奉新。”张勋垂首说:“据祖宗说,我的原籍是河北清县。”
“家里还有什么人?”
张勋心里一惊——他怕慈禧追问他的那段浪荡童年。忙说:“父母均不在多年了,妻子现在广西。”
慈禧“嗯”了一声,又说:“你对我忠心是真还是假?
“奴才对老佛爷一片忠心,毫无半丝假意,可以对天表白!”张勋有些慌张了,他觉得慈禧这样发问,是发觉了他什么虚假。忙又说:“张勋能有今天,全靠皇恩浩荡。没有老佛爷和朝廷的雨露恩泽,张勋连家也不会有。张勋有生之日,一定对老佛爷和大清朝尽忠到底,死不变心!”
“好了,好了,这一点我相信。”慈禧想起了他磁州护銮时的精心,又说:“听说你现在在袁世凯那里效劳,是个什么官职?
“副将,节制马步各营。”
“你就不必再回直隶了,给你一千武卫军,你就宿卫端门吧。”“喳!奴才一定极尽忠心,守好端门。
张勋在回话的时候,还在站立。李莲英觉得错了慈禧的话是‘圣旨’,接圣旨得跪倒。他忙凑到张勋身边,闷声闷气地说了一个字,“跪”
张勋恍然大悟,向前跨一步,来到慈禧面前,“扑嗵”跪地,头触着地砖,又说:“谢老佛爷恩典,张勋一定极尽忠心!”
“回吧!”慈禧轻轻地拂了拂手。
张勋连连叩头,然后立身,一步一步退出了宫室。
15恩赏一件黄马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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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世凯是大清王朝一个很有特色的人物,他享受了许多汉族大臣无法得到的优厚待遇。山东镇压义和团运动之后,他升任直隶总督;李鸿章临死之前(1901年)向朝廷推荐,他很快任了北洋大臣。慈禧喜欢袁世凯。袁世凯做北洋大臣不久,又升任政务处参预政务大臣,练兵大臣,练兵处会办等要职。袁世凯不辱圣命,自1905年起,借着“改革军制”之机,他把北洋军扩编为六镇,从此成为北洋军的当然领袖。不久,又成了军机大臣……
张勋是袁世凯的得力干将,袁世凯的“水涨”了,张勋自然也就“船高”了。现在,袁世凯是北洋大臣,张勋的一千武卫军虽为宿卫端门,却是属于袁世凯管辖。次年(1902年)3月,张勋便获得一次殊荣:袁世凯奏派“节制马步各军随扈恭谒东陵”。那又是一次在慈禧面前表现的好机会!张勋像当初护驾回銮一样,在两宫驾旁形影不离,步步紧跟。自然获得了慈禧的欢心。
一天,慈禧心血来潮,竟把张勋召到面前,聊起家常。问张勋的身世,问张勋的经历,问张勋的喜好……想到那便问到那。那态度、那语气,都显得那么慈祥可亲——她比张勋大20岁,可她总以老祖宗的神气对待他。张勋很感激她,“有这样的老祖宗,也得几世人烧香求佛!,,所以,只要她所问的,他都一一作了回答,并且在回答时不时用眼角窥视着慈禧的神态。李莲英对他说过,“回老佛爷的话时,得看准老佛爷的面色,得拣她高兴的说。”张勋机灵,慈禧面上的“温度”他能猜测得极准。因此,他的话句句受慈禧喜爱。。·老佛爷,恕奴才口快,奴才有个心愿,总想向老佛爷倾吐。我不知老佛爷能不能让我吐出来?”
“怎么不能?”慈禧淡淡地一笑。“今天让你来,就是想听听你的话。想说什么,你只管说。”
“喳!”张勋忙跪倒。“那奴才就直说了。”“嗯!”
“奴才生来就有个怪病,”张勋说:“跟着谁时,就把谁当成亲生爹娘,除了为他尽忠,讨他喜欢之外,别的什么都忘了……”
“我看出了。”慈禧说:“听说你当初进京,就是为着那个苏元春冒死的。”
张勋有点慌张,不知该怎么回话。
慈禧说:“那个人也真坏透顶了,要不是李莲英——嗯,后我才知道,还是你卖的力,我真想杀了他!”
“我替苏大人再谢老佛爷的深恩大德!”
“替什么?谢你就谢。我才不愿给那号人施恩呢!”
“奴才谢老佛爷!”张勋又说:“奴才来到老佛爷面前,就觉得天下只有老佛爷您一个人。为了老佛爷,奴才肝脑涂地,都在所不惜!”
慈禧展了展眉,笑了。“张勋呀!”“奴才在!”
“你还不知道我的脾气吧?”慈禧认真了。?“谁要是使我一时不痛快,我一定要使他一生一世不痛快!反过来说,谁要对我忠心到底,我也会让他享不尽的荣华。你听懂了吗?”
“奴才听懂了。”张勋说:“至于奴才有没有‘享不尽的荣华’?奴才从不敢想。奴才想的,只是一个心眼让老佛爷高兴。为这事,奴才早把生死都置之度外了。”
张勋不愧是察颜观色、逢迎得到的角色,几句话,说得慈禧凤颜大动。忙说:“你能这样做,我不亏待你。回京之后,我会关照你的。你去吧。”
“喳!”张勋磕了个响头。退着出来。
到了这年8月,慈禧果然发了一道懿旨,补授张勋为“四川建昌镇总兵。”
张勋感激涕零,急忙进宫谢恩。他跪在慈禧面前,竞一时不知该怎么说才好。只顾一个连一个磕响头。
慈禧一见张勋进宫“谢恩”,心里“噔”了一下:“这样尽忠的一个臣子,他要离开京城、到遥远的地方去了?张勋走了,谁还会像他这样尽忠呢?”可是,懿旨已发出,金日玉言,不能说了不算数。想了阵子,她说:“张勋,你起来吧。”
“谢老佛爷!”..张勋慢慢地爬起来。
“建昌镇那个总兵,还是你的。”慈禧说:“你仍留宿卫,暂缓赴任。”
张勋忙又跪倒。“谢老佛爷!”
“你去吧。什么时候赴任?我会告诉你。”
张勋心满意足地退了出来——补授总兵,固然是青云一层,可是,张勋怕离开京城、离开慈禧,日久便被忘了。莫说总兵,巡抚、总督多如牛毛,那就想着一个总兵他了?现在,总兵职既得、又留京中,好事都让张勋摊着了,他自然高兴。
张勋留在京中,一直受着清廷的特殊倚重。到了光绪三十二(1906年),日俄战后,袁世凯奉旨“须派知兵大员,接收地面”,他便派张勋前往东北。临去东北之前,袁世凯把张勋找到面前,很有感慨地对他说;“京中靠近龙颜,自然有靠近龙颜的好处,有了作为,老佛爷会一目了然。一个日谕,便会直上青云。不过,朝廷面前,天子脚下,毕竟能人济济,又都是顶戴显赫的人,哪就显得着你了;何况,朝廷面前办事又不那么容易,正所谓‘伴君如伴虎,!外任官有外任官的好处,天高皇帝远,自由性大些,早晚有功容易惊动天
子。所以,我劝你此去东北,要好好安下心来,办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求一个好的前程。”
张勋连连点头。“谢大人的教诲,张勋都记住了。这次去东北,我一定奋力建功立业,让大人满意,让老佛爷满意。”
张勋到了东北,接收了因日俄战争被俄国人占去的中国土地,又清剿了当地的土匪,很有了一番作为。不久,徐世昌出任东三省总督,从赵尔巽手中接任时,得知张勋一些情况,加上在京中获知“张勋是慈禧喜爱的人物”,有意献点“殷勤”,便专折奏准,派张勋为行营翼长(相当于师长),节制东三省巡防备军,并钦承慈禧懿旨,赏头品顶戴。张勋转战辽北各地,当地土匪渐次肃清;他又率部至吉林之宁古塔、蜂密山,黑龙江之绥化及东清铁路沿线、牡丹江流域剿匪,均获大胜,不仅净化了地方治安,还解救出大批被掳男妇及俄国商民、日本百姓。徐世昌甚喜,连报朝廷。
张勋得志了:l908年55岁时,“上谕补授云南提督”,但即谕“仍留奉直带兵,毋遽赴任”。同时,“加恩赏穿黄马褂”;当年8月,又奉上谕“调补甘肃提督”,仍未赴任。
张勋时来运转之后,什么好事都想不到的临到头上了——
73岁的慈禧太后,大约是费神太大了,进入戊申年(1908年)之后,总觉得心力都衰了。朝政懒得问,大臣不想见,连李莲英在她面前也失宠了。早几天,不知李莲英在她?面前说错了一句什么话,气得她连说三句“该死!”李莲英跪倒地上,当真地痛哭流涕——老佛爷的话是“圣旨”,她让李莲英死李莲英不敢不死。可是,这个为她鞠躬尽瘁了大半生的阉官,一句戏言便赐死了,尽管往日他看着别人“蒙恩”,是那样的“从容”,临到他,他却从容不起来。过了一阵子,大约是慈禧回过神来了,故意问一句:“小李子,我刚刚说了一句什么话来这?”
“老佛爷说了一句……”他不敢实说。
“不是叫你‘跪安’(退下)吗,你还跪在那里干什么?”
“喳!”李莲英这才死里逃生退出来。从此,慈禧不传话,连李莲英也不敢挨近。
眼下已是新秋,宫中的菊花早已金黄灿灿。慈禧早上喝了一碗新收的昆明湖的莲子汤,心里觉得清爽多了。她坐在新扑进宫中的第一脉阳光下,有气无力地叫一声:“小李子!”
“喳!”李莲英一边走来,一边应:“奴才在。”“颐和园里的菊花也都开了吧?”慈禧问。“禀老佛爷,这几天开得正鲜艳!”
“你传话出去,我要去颐和园赏菊。”“喳!”
“还有,”慈禧又说:“让万寿宫的戏班子演几出好戏。”“喳!”
“还有……”慈禧收住了话题,闭起眼睛养起神来。
李莲英半跪的姿势,动也不敢动,两眼望着满面灰气的主子,等待她交待“还有”什么事?
慈禧大约是神不由己了,竟是好半天不说话。李莲英也就好半天泥塑一般半跪在那里;
“你看让谁入座呀?(即陪同看戏)”慈禧终于开了口。
“老佛爷你看呢?”李莲英这才活动了一下身子,轻松一下。“任凭那一位王公、大臣,老佛爷你选定,奴才我去传。”
慈禧狠狠地摇头又摇手。“那个张勋到哪里去了?”
“回老佛爷,”李莲英还是半跪着。“张勋调补甘肃提督,并未到任,现在仍在东北。”
“那就立即传他,明天到京,陪我……”“喳!”
——不想由于慈禧一句呓语,张勋竟获得了直上青云的良机。
第四章 他在南河沿安了家
16圣眷至隆颐和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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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城西北大约10公里的地方,有一座名园,叫颐和园。据说从明代就开始了建园。清朝乾隆年IE(1750年)大兴土木,建成了清漪园,被称为北京著名的“三山(万寿山、玉泉山、香山)五园(畅春园、圆明园、清漪园、静明园,静宜园)”之一,是个风景十分秀丽的地方,英法联军入侵的时候遭到破坏。l888年(光绪l4年)慈禧挪用海军军费把她重建起来,改名为颐和园。后来又遭八国联军的破坏,慈禧还是不惜花费大量银两,把她再修好,作为自己静养休息的地方。颐和园分万寿山、昆明湖两大部分。万寿山的乐寿堂边上建一座德和园大戏台,专供慈禧看戏。
现在,慈禧又想到这里来看戏了,戏班子的人忙活着准备戏,管理人员忙活着打扫卫生,太监、宫女、卫队结队成群来到这里。张勋从东北连夜返回北京,一大早便匆匆来到颐和园,等候慈禧召见。
颐和园的金秋,别是一番风光,填满长廊的金菊,争芳斗艳;万寿山坡的枫叶,映红半天,碧澄的昆明湖,残荷恋水;所有的亭台殿阁,均在幽静中而显得多姿!德和园,那长方形的庭院,作为主楼的大戏楼,早被侍人洒扫洁净,并且洒上一层淡淡的香水;轻风拂动,重檐三层的翘角,敲击着“叮咚咚”的铜铃响,呈现出欢快!
德和园大戏楼是和承德避署山庄的清音阁、北京故宫的畅音阁合称“中国三大戏台”的,而以德和园大戏台为最大,高二十一米,分上中下三层,底层舞台宽十七米,上下之间有天地井通连,顶部有绞车牵引,可表现升天、下凡、入地等情节。为了布景须要,舞台底部还有一口深水井和5个方形水池,可以喷射水景。南部毗连的两层,为扮戏楼,即后台。面阔七间的颐和殿,便是专供慈禧看戏的地方;被赏看戏的王公大臣只能在戏台东西两侧的廊子里。李莲英搀扶着慈禧来到颐和殿,把她扶坐在凤座上,转身要去安排“开戏”,慈禧叫住了他。
“小李子!”“奴才在。”
“张勋来了吗?”
“回老佛爷,张勋午夜便到京了。”
“怎么不见他?”慈禧很认真。”
传他进来。”“喳得起复仇部队的猛攻。伧促之间作的应战防线,一层层被突破,守孝陵卫的统领王有宏战死,张人骏、铁良见形势不妙,经请日本领事馆帮助逃往上海,张勋感到山穷水尽了。
张勋急报北京内阁总理大臣袁世凯,说:“革命军势力已成燎原,南京已成孤城,兵力单薄,弹丸之地难以踞守,请速增援。”袁世凯的回电也很快。说:“北方可调用的队伍,现在全部调往武汉前线,无力再增援南京。南京死守无益,可以相机放弃,保全实力,扼守徐淮。”
无可奈何,张勋不得不退出南京,北上徐州——他要在那里为大清王朝设一道防线。
第五章 徐州是久留之地吗?
21徐州是久留之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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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秋的徐州,虽然天高气爽、风凉宜人,但那纷飞的黄叶总给人以萧疏感。许多人穿上夹长衫了,冬烘们连毡帽也上了头;穿城而过的废黄河,露出了坎坎坷坷的土丘;云龙山巅的树林开始卸下绿妆;那座雄风早失的霸王楼,却并不显见更苍老——徐州人竟是佩服项羽那个非凡的气概而却冷落了老乡刘邦!
败出南京的张勋,以“鸠占鹊巢”的手段住进了徐州道台府,但却一直心慌意乱——
他觉得他不该失去南京,不能失去南京。“我十几个营难道守不住一个南京城!?”他恨徐绍桢:“如果不是他倒向革命党,我怎么会一败涂地?”可是,南京毕竟是失去了。
他恨袁世凯。“皇家的兵都归你管了,难道皇家就只有援武汉的那几营兵?你为何不调别处兵援我?你就不知道南京的重要吗?”骂也好,怒也好,袁世凯不派援兵却是事实。此刻的张勋只有恨袁世凯。
他睁藏书网眼望望天空,徐州的天空好像特别空旷。空旷得令张勋心虚——其实,他心虚的不是徐州的天空,而是徐州这块地盘。“我是江南提督,徐州在江北700里,我的‘江南’在哪里呀?”
张勋不了解徐州的历史,但他却知道徐州有个九里山。因为他曾经梦想着要当“力拔山兮气盖世”的项羽,偏偏又听人讲了一个“十面埋伏”的故事。一想起九里山,似乎就连带上了乌江,连带上了垓下。“我也到九里山下了,难道革命党也会给我来个‘十面埋伏’,逼得我去投乌江?”故而,他对徐州不怀好意。
他想离开徐州。
可是,离开徐州哪里去呢?南下,无力南下了;再向北,败到徐州,已经是他“江南提督”失职了,再向北,逃到京城,不是去送死吗?
无可奈何花落去!张勋不得不在徐州暂住下。
更令他不安的是,此次败出,地盘失去,朝廷会怎么看待,给不给查办?他心里却七上八下的不定。
苏锡麟到徐州来了。他是在南京败退时奉张勋命率领自己的骑兵营保护张勋的眷属转移的。此时的张勋,不仅大妾邵雯的身份已经公开,并且又娶了二妾傅筱翠——河北梆子戏团的一个名演员。曹琴虽然大吵大闹了一场,终因自己不能生育,更加张勋也是快60岁的人了,早为无儿无女心焦,她也只得默认下来,并且尽心和她们相处好。张勋到浦Vl任职时便把家眷全带到南京。所以,才有这项败走的护送。
张勋见苏锡麟回来了,知道护送事办妥贴了,便不再细问。苏锡麟还是说了个详细——无非是路线怎么走的,几日到什么地方,哪些官员迎送,最后说:“太太不愿回北京,她要在天津住下。大姨太和二姨太回北京去了。”
“天津?”张勋天津有一处房子,那只是留作他自己休息的,他不想让曹琴住。
“太太说她想清静过几天,以后什么地方也不想去了。”“世故!”
“太太是个好人。”
“不谈她 4eec." >们了。”张勋摇摇头。又问:“你去北京了吗?”“我正要向你禀报这件事。”
“怎么说?”
“我向袁(世凯)大人说明了咱们的打算,他对于‘驻扎徐州、保护铁路、严防革命军北上’的安排极满意。”
“你没提出请求?”
“提出了。”苏锡麟说:“请补充兵额及战马千匹,‘曼利夏,步枪一万枝,子弹四万发,大炮二十尊,炮弹两万发,以充军实。袁大人一一批准,并照准江防军扩编为40营。令我们速去具领弹械,招募兵士,扩编军队。”
张勋深深地舒了一口气,舒心地笑了。张勋运气好:
9月30日,上谕补授江苏巡抚;
10月,署两江总督,南洋大臣,世袭二等轻车都尉。
12月,由直隶抽调10营军队,由山东抽调4营军队派赴徐州,归张勋统辖指挥。
张勋得以扩编,张勋得以饷械充足,张勋又得以外军的增补,声势大振,兵马大振,一时间,他成了东中国半拉天的主宰者!
张勋做梦了:他站立在九里山头,帅旗一挥,地动山摇,他的浩浩荡荡大军滚滚南下,越过淮河,越过长江,直指广州。孙中山完蛋了,中国的土地又都插上了龙旗!他爬向一个高高的山头,仰天大笑:“我说过么,徐州不是我久留之地,我不会久困徐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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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楚霸王算什么?算小人。韩信一个十面埋伏就无处存身了。我张勋比他强,我飞出徐州,我得有天下——少说也是东半天下!”张勋幸灾乐祸的时候,又添了一件喜事,原来的两江总督张人骏因“临阵脱逃”被革职了。张勋笑了:“怪不得,上谕要我署两江总督,南京果真是我的了!”
不过,张勋并没有挥师南下,他的队伍还是驻在徐州,而徐州人并不欢迎他——
徐州,兵争之地;徐州,地薄民贫。连年兵祸,早已民不聊生,这多年来,绿林蜂起,义民暴动,他们求生存、求自由。南方的革命党,武昌的大起义,大大鼓舞了他们,他们大多归心正果,响应革命军。张勋败退徐州的时候,徐州四乡已经形成了以孙抢泉、黄心田、褚玉凤,惠百奇等人为首的数干之众的大队伍,他们攻城夺县,抗击张勋的江防军。张勋的江防军渐渐地在四乡没处存身,缩回城中。徐州城小,不堪负荷,张勋便组织自己的亲兵,出城围剿。
赵义的农民和改邪归正的绿林军,毕竟缺乏训练,没有作战经验,经不起张勋江防军的攻击。不久,便一股一股地被消灭。可惜,徐属各地多年奋起的农民起义军,一朝消失在张勋之手。张勋以消灭这些无辜农民为荣,要报请朝廷邀功,谁知朝廷又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诏改共和。
如同一个晴天霹雳,把张勋击得晕头昏脑!
他先是两眼发直,继而呼吸不匀,继而通身发软,继而身不由已地瘫在椅子上……
张勋得到的“诏立共和”,不是他想象的进谏的那种共和。那是在皇恩照耀下的共和,而今是没有皇上的共和。中国没有皇上了,他们这群忠臣良将怎么办?
“我拼命厮夺的是有皇上的变革政治!实行共和了,要出总统了,谁来当总统?谁能当总统?”他不相信有人能担当皇上的职务。张勋感到天塌了,中国要大乱了,他哭了:“太后呀,你糊涂了。你怎么能把皇权交给那些乱党贼子呢?大清基业容易吗?老祖皇帝入关容易吗?老佛爷也是个女人,她还能支撑到死,你怎么就不能支撑呢?”
他又想到载沣。“你是摄政王,你是受老佛爷重托的。太后、皇上,寡母,幼子,一切都靠你了,你怎么不挺起腰杆呢?你怎么不为大清想想呢?还是王爷,难道你不是爱新觉罗氏?你不怕八旗子孙骂你出卖祖宗?”
他骂完摄政王又骂袁世凯:“你是军机大臣,你是总理大臣,皇上把如此大任交给你一个汉人,待你不薄呀!当年变法维新时,你对老佛爷是怎样忠心的?今天你怎么啦?噢,我明白了,你坐上大总统宝座了,你叛清了,你是秦桧,你是乱臣贼子……”
张勋发怒了,他不能接受这个现实,他不能做大清王朝的叛逆。他把文案叫来:“立即为我写奏折……不,不是奏折。”因为他忽然想到皇上逊位了,执政的是大总统,是袁世凯。“我怎么能给袁世凯递奏折呢?”他对文案说:“写辞呈,我不干了,我要解甲归农!”张勋的辞呈用最快的速度送到北京,送到袁世凯手里。
袁世凯的回复也很及时,以“维持大局为重”,劝张务必留任。并告:“不久,将会明白一切。”
张勋拿着袁世凯的复电,反复思索,虽再三交待“再呈辞呈”,但那IZl气已不是开初那么坚决了。
晚上,他的部将张文生、苏锡麟、还有他自选的心腹、秘书长万绳杖都到他面前,以恳求的口气述说利害,劝他“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张文生还说:“大帅若果真解甲归农了,倒是一件静事,我们也不怕大帅没有安稳日子过。可是,你亲手培养的这支军队,无数将士,他们将何归?你怎么忍心舍弃他们?”
张勋动摇了。他不能不动摇,他手下有40营兵员,他有名正言顺的诸多堂皇桂冠,他可以有一片天地。若是真的解甲了,部队解散了,以后想拉也拉不起了。那时候,岂不真永远“归田”,老死赤田村了!张勋又想想这些年走过的路,想想赤田村当年的不人不鬼形象,他也觉得归田不是上策。
“我也不是想丢下你们大家自己去安静,形势太逼人了,我咽不下这口气,我不能做保二朝的逆臣……”
万绳杖是文人,他借古喻今说:“大帅一片忠心,皇天可鉴。可是,大丈夫应有远见,不必只顾一时一地之利害。当年越王勾践失国被俘,在吴国受苦十年,能够卧薪尝胆,后来不是兴复了越国,重整军队,一举消灭了吴国么。人家勾践才是大英雄!”
张勋叹声气,终于点了头。“听从各位的高见,我不去了。”他又说:“从今天起,江防各营均改名为武卫前军,咱们就在徐州,好好地练咱们的军队!”
22辫子啊!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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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世凯当了临时大总统之后,他唯一办成的“改革”,就是剪辫子。虽然是被迫干的。
清王朝的官例是:只要是男性,必须在脑后留一条发辫。没有发辫的人,民是逆民,官是叛官,谁人都可以送官治罪。现在是共和,政治了,共和是开化,是进步,不剪辫子怎么行!袁世凯迫于压力,不得不在北京带头剪去了辫子。
张勋消息灵通,他知道剪辫子的事袁世凯必然会派人来徐州强迫他。他暗暗愤恨地想:“我就是不剪辫子!”
不几日,袁世凯果然派他的心腹文案阮忠枢到徐州来了。
阮忠枢是在张勋、袁世凯之间久作走动的人物,彼此很熟。张勋把他请到客厅,不得不作一番热情。寒喧之后,张勋竟先开了口。“斗公(阮忠枢,字斗胆),你来做甚?俺已经知道了。你是让俺剪辫子,对不对?”
“大帅英明,”阮忠枢忙起身,打了一个躬,说:“这也是潮流所趋,大总统实在是出于无可奈何。”
张勋淡淡地一笑。“这么说,当初的《辛丑条约》也是无可奈何了。”
“不、不!”阮忠枢忙说:“这是两码事,是两码事。”
“那好吧,斗公你跟我来。”说罢,领着阮忠枢来到另一处小房子。
有人推开房门,立见一口白茬棺材。“斗公,看见了吧。”张勋用手指了指。“大帅,”阮忠枢不明其意。“这是什么意思?”
“剪辫子的事,我早有准备。“张勋走进房内,用手拍着棺材盖,说:“请99lib?
你转告袁大总统,张勋我可死而不可从!”
“是,是,是!”阮忠枢额上冒着冷汗退了出来。
剪辫子的命令下到徐州,徐州的黎民百姓都是欢欣鼓舞的,唯独张勋,十分不高兴。打发走了阮忠枢,他坐在原道台官府的密室,反复望着袁世凯十万火急送来的“命令”,皱着眉在嘀咕:“辫子,辫”子与你有何关系?你夺了皇位,夺了革命党的大权还不满足,一定还得把所有的男人的头都‘过一刀’,你不太狠毒了吗!?”
张勋是对天发过誓的,他“一臣不保二主”,天再变他不变,无论是清帝诏退,还是诏共和,无论是在南京还是在徐州,他都是长辫拖地,花翎顶带,长袍马褂加身;他的队伍,依然是拖着长辫子,穿着朝式的黄色号衣,袖口镶着三道红边,脚穿皂靴,原封不动地保持着清朝管制。
张勋留辫子,是从娃娃时起。不过,他总是留不住,常常让孩子们用刀子给他刮去;直到他在许家秧田惹了祸,熊作头捉住了他,才使他首次知道辫子的“份量”。熊作头对他说:“瞧你这模样,脑袋光秃秃的,没有一根长毛,谁见了也得说你是个小痞子,不是好人。”
张勋心惊了:“原来辫子是分辨好人坏人的!?痞子肯定不是好人,痞子都不留辫子。”
以后熊作头把他带进了许府,给了他做好人的条件,他便下了决心:“从今天起,我不做痞子,不做坏人,要做好人,我要留辫子,留得长长的。”
到了26岁,他要去南昌府当旗牌兵了,那位老学究刘先生为他起了名字,又谆谆地告诫他许多做人和官场上的规矩,其中便有“辫子”的重要意义。
“官场有官场上的规矩,走路、说话、穿衣戴帽,都是见身份、显学问的。唯独不能轻瞧的是辫子。你懂得辫子的重大意义吗?那可是老祖皇爷留传下来的。不信?没有辫子你进考场试试,一准把你轰出来;圣祖皇帝康熙爷,选大臣、赏花翎顶带,见辫子短的,立刻就降三级!若是脑后没有辫子,推出去就斩首了……”
刘先生的话虽然没说清楚大清王朝为什么要留辫子?可是,留辫子的作用重大他是说清楚了。留辫子能升官,不留辫子会杀头。从那之后,张勋便惜命般地爱辫子,几十年如一日。他对自己队伍的论功行赏,升官加级,也以辫子长短而作为一个重要依据。现在要剪辫子,要彻底叛清了,张勋发怒起来。“袁项城(袁世凯河南项城人,以籍贯代称,叫项城)要彻底叛清了!乱臣,乱臣!我不能与他同流合污,我绝不剪辫子。不剪,不剪……”
他坐在一面大镜子前,脱下那顶乌龟壳似的顶带,把垂在背后的那条业经开始脱落的发辫移到胸前,双手抚摸着,从上到下,几乎是数着那层层交织挽扣的插花环;当他的双手捋到辫尾,捋到那束紫红羊毛头绳扎的花结时,他猛然把它松开,继而挺起身来,把所有插花环挽扣都松散开,那长辫变成了一幅黑色的绸缎,飘洒在胸前。他用力把它甩到脑后,甩成一绺丝绒团,绒团又散开,倾刻间把他的头脸全蒙了起来。他疯了,他发怒了,他一边狠狠地甩着乱发,一边大声呼叫:
“我不剪辫子,我不剪辫子!我永远不剪辫子!不剪!不剪”张勋把他的部将都找到面前,他拿出共和临时总统给他的剪辫子的“命令”,唾液四溅地说:“你们听着;袁大总统要我们通通把辫子剪了,说是适应潮流。甚潮流?反叛!我们不干……”说着,把手高高地扬起,把那张纸头撕成碎片,一边朝空中扔去,扔成一片飞雪;一边说:“去它奶奶的吧,我们定武军就是不剪辫子!不剪!”大约是张勋太愤怒了,或者是太激动了,喊着、叫着,他竟抱着头、抱着自己松散的黑发大声号啕起来:
“老佛爷呀,老祖宗呀!你的在天之灵还有灵吗?你看看你的臣子都变成什么样子了?一个一个都叛了你!连辫子也不留了,还叫全中国的男子都剪了。你杀了他几巴,不可留他们!
“老佛爷呀,老祖宗呀!我张勋不剪辫子。就是不剪!有人想叫我剪辫子,就看他有没有能耐先砍了我的头。我不剪辫子,我的,定武军通通不剪辫子!我一定忠于大清王朝,忠于你老人家到底!我就不信,不信中国再不能打龙旗了!能,中国一定能打龙旗……
哭喊一阵子之后,他揉了揉满脸纵横交织的泪水,又擦了一把鼻涕,静了静神,然后说:“你们都听着,往下传我的口谕:
一,凡我定武军将士,一律不改服式,一律不剪辫子;
二,有敢擅自剪辫子者,杀;
三,定武军将士亲属凡剪辫子者,一律不准来队看亲,并不准将士返里看亲;
四,凡剪辫子之军,皆非我同党,不准与共谋。……
张勋是这支军队的小皇上,军令如山倒,定武军的所有将士没有一个人敢剪辫子的。所以,在清王朝覆灭之后,中国这支军队成了独一的“辫子军”,张勋成了有名的“辫帅”,“辫子将军”。
辫子军成了当时的一支特殊军队,成了一支无法无天的军队徐州的商店内,辫子兵贼眼瞅瞅,见好东西便拿。商主讨钱,他们把辫子一甩,大声叫骂:“妈的,老子的辫子就是票!”
辫子军在徐州进戏园,园主要票,他们也是把辫子一甩,大声叫骂:“妈的,老子的辫子就是票!”
辫子军在徐州横行霸道,没有人敢反抗。
定武军不剪辫子,张勋感到很自豪:“大清总算还没有灭绝!只要有我张勋在,我永远不背叛朝廷!”不过,张勋确确实实感到了孤立。他没有友军,没有志同道合的同僚,连袁世凯似乎也不再理睬他。几天前,也就是他下令不准剪辫子之后,他给小皇上规规矩矩写了个“永表忠心”的奏折——他有资格“专折奏事”,那是老佛爷恩准的——,他派人在北京,要通过袁世凯转奏。他不知道皇上在什么地方,不转没有办法。袁世凯看了一眼,提笔批了“荒唐”两个字,便原折退回。气得张勋吹着胡子大骂袁世凯:“有一天就会让你知道谁‘荒唐’!”
北京上奏无门,徐州民怨沸腾,张勋每日坐卧不安,他住的道台衙门,朝朝夜夜大门左右并排四架机枪,子弹上膛。仿佛不知哪一刻便有人攻进来。设或有一天他想出去走走,总是先净大街,禁绝人行,街巷两头还得设上双岗双哨。即使无事坐在内庭,也是威风凛凛,气势汹汹:头戴大红顶暖式帽子,帽后插一支羽翎,帽底下拖一根长长的辫子;噘着八字胡,身着蓝色前后带花边的大袍子,胸前挂一串“朝珠”,脚穿黑色长统靴子,活像一尊泥菩萨。
自从倡起“共和”之后,张勋就朝服不离身了。好像再不穿就没有机会穿了。剪辫子事情倡导之后,他更是朝服不离身,辫子特别爱惜。以致他身边的所有人,不分文武,一律辫子长坠,朝服整齐,仿佛大清朝只有徐州这一片了。
“老佛爷呀。老祖宗呀!我张勋永远忠于您,永远忠于大清王朝!”
23一个玩世不恭的人
戒备森严的徐州道台衙门,常见一位着长衫、方块帽的中年男子无拘无束进进出出。有时岗哨还对他规规矩矩地敬个礼;领岗的头儿和主管老总,只要照着面,便总会对他点头哈腰,给他一个笑脸,还得问一声“大爷好!”
此人40多岁,细长身腰,细长脸膛,深眼窝、高鼻梁;眼睛虽然不算小,就是终天半眯着,对任何东西都是窥视,并且一闪即过;行动迟缓,有时还把脚上那双半旧的布鞋趿拉着;帽沿下露出的黑发以及脑后垂着的辫子,终日蓬乱荒芜。这种邋遢样子,令人作呕,为什么会如此受人崇敬?
此人姓刘,名叫羹唐,江西安义一个偏僻乡村的浪荡农民。没有名气,少数人了解他,也是冷眼相待。为什么突然在徐州风光起来?这倒是要提提一件旧事,一位旧人——
各位可能记得,我们前文曾多次提到的许府中的一位守馆的刘先生刘毓贤,这位浪当农民便是刘先生的公子。张勋在刘先生那里受到莫大教益,学了文化,学了做人的道理,刘先生还给他起了一个吉利名字,刘先生特别替他免了一场灾难——偷御花瓶的事不是刘先生周旋,他张勋那一劫就不会平平安安地过去。张勋对孔孟之训了知不多,他却懂得得恩必报。早年在广西、在湖北,只要回江西,总忘不了去看望刘先生,自从到了北京,就没有那个时间了。一瞬十几二十年过去了,张勋官居提督,到了南京,虽然戎马偬倥,竟是十分想念起那位刘先生来了。于是,写信或派上专人赶往安义,要把刘先生接来南京,享几天清福。忙得那位安义县的县太爷四处打听了好多天,才算找到刘先生的住处。然而,那位老先生早已仙逝了。
刘先生不在了,县太爷唯恐拍马不及,差人也怕交不了差,于是,便想把刘先生的儿子请到南京。
刘羹唐,也曾随着家父读过许多书,够得上安义县一位小才子,只是秉性孤傲,不入官场,靠着老子一生辛苦积下的一点田产过着浪荡生活。他疾恶愤俗,玩世不恭,成了安义县一方的逸民。但却从不办坏事,不与坏人为伍。这一天,刘羹唐正与几位失意文友在县城文庙中的“一香阁”品茶论诗,忽有人告诉他“县太爷请!”刘羹唐只淡淡地一笑,摇摇头。“只怕那芝麻官睡昏了头了吧!”
话未停音,县官已到面前。先自作了介绍,然后说:“江南提督张勋张大人,务请先生北上金陵,想同先生长话叙旧。”
刘羹唐眨眼想了想,说:“噢,我明白了,顺生者当了大官了。”但他还是摇摇头,说:“我和他无深交,不去。”
县官一见他如此清高,心中发怒。但又不便发作,怕日后他得官了,会比他大,会报复他。忙说:“既然张大人派上差来了,请刘先生务必赏光,也是满足张大人思友之心。”
同坐的一位文友也劝刘羹唐说:“金陵乃六朝古都,历史悠久,名胜众多,又有秦淮十里花街,莫愁一湖清泉,何不藉此风流一番!”
这话倒是动了刘羹唐的心。站起身,拍拍屁股,又朝文友们拱拱手,作了道别。”好,我就到十里秦淮去风流一番,说不定还会碰到董小宛或者李香君呢!”
县官的安排,刘羹唐跟着张勋派的人由水路北上金陵。一路倒也平安无事,无话可说。不几日到了江宁地面。
安义县官有报,张勋知道恩师已死,把老先生的公子请来了,心里倒也高兴。忙派参谋长万绳杖到码头去迎接,自己换了礼服在家等待。
船抵码头,刘羹唐看见了一片整齐官兵是迎他的,还有一个头儿冠带齐楚地东张西望,心里早不耐烦了:“摆甚官架子?”想着,在人们慌乱不觉中,他早从船上跳下来,溜了。当上差见着万绳枝时,却再也找不到千辛万苦请来的高客——刘羹唐一身庄稼人的装束,人瘦轻快,早猴子般地钻入人群,哪里分得清楚。万绳杭虽派人四处追问,可惜谁也不曾见过他用5里找得到。只好扫兴回来,向张勋作了报告。气得张勋大骂“笨蛋!一个个都是笨蛋!”然后下令:“派出大批队伍,一定找到他!”
正是张勋着急的时候,有人报:“门外江西一朋友求见。”张勋猜想可能是刘先生的儿子乍到南京,眼神不济,走失了,今上门来找。忙出来迎接。
刘羹唐急走几步,来到面前,报了名字。张勋这才轻松地一笑。“怪我接迎不周,使你受惊了。我又派出许多队伍去找你呢!”说着,把他领到客厅,又忙让人献茶。
刘羹唐端着茶杯,笑了“我没有受惊,是我看不惯那场面,自己溜的。”
“这……”张勋一惊:“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在南京城,找个和尚道人或平民百姓那些人,是够为难的。要说找个提督,比在破棉袄里摸虱子还容易!”
“刘老先生是我张某人的大恩人,我怎么敢轻待你呢!”张勋说:“我是想用隆重的形式,欢迎阁下到来!”
刘羹唐见张勋一身官场衣服,又这么足的官气,早已不舒服了。听了他如是说,便半开玩笑半讥讽地说:“我是一个草民下士,大帅摆那么大的场面来接待我,我一来是消受不起,同时我也认为你并不是‘礼贤下士’,只不过是抖抖你的威风罢了!”
张勋虽觉他出言不逊,但念及老先生的旧情并不责怪他,而且还是盛情款待。
南京一败,张勋来到徐州。刘羹唐没有来得及返江西,江南又在兵荒马乱,只好暂时随来徐州,每日只是游游转转,住得甚觉无聊。张勋身边的随员和兵士,虽然说不清这位“平民”跟大帅的关系,总觉不是一般人,不敢等闲待之。
那一日,张勋心情比较平静,特意备办了几样徐州的名菜,把刘羹唐请到小客厅,俩人对面坐下,守着酒杯,关起门来谈心。张勋说:“当初刘老先生待我如儿子,我终生不忘。今日,咱以兄弟之情,好好谈谈心里话。我比你大几岁,你就叫我大哥,我叫你小弟弟。”“好,我叫你顺生哥。”
“这……”好久没有人敢这样叫他了,知道他这个乳名的人极少,乍听起来,到是一惊。不过,片刻他又平静了。“好,就这样称呼。只是,别在旁人面前这样称呼。”
“好。“刘羹唐答应着,喝了一杯酒,才问:“顺生哥,你把我从江西大老远找来,只怕不是单单为了招待我一场吧?有甚话,你只管直说。”
张勋也喝了一杯酒,颇为动情的说:“我顺生者的身世你是清楚的,没爹没妈,流浪儿一个,只有刘老先生才是我亲人。如今我好了,我做梦都想把老人家接到身边,好好孝顺他老人家几天。不想,他老人家不给我尽孝的机会,竟先走了。”说着,竞流出了两行泪水。
刘羹唐说:“顺生哥,你也别难过,人嘛,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哪里是自己想来就来,想去就去了呢?过去就过去了,有甚办法?”“兄弟,老先生是去了,我不能亏待你。我想问你一句话;你愿意留在我身边吗?”
“甚事?”
“当然是做官,或领兵。”刘羹唐狠狠地摇摇头。“甚哩?”张勋急着问。“我不是做官的料子。”刘羹唐说。“再说,我也不想做官。”
“为甚不想?”
“做官为甚?” 。
“这……?”张勋懵了——想当初,他可明白地回答:“为发财,为出人头地。”如今不行了,这么说太低调了。
“说不上来吧?”刘羹唐说:“做官是丑事,不能说。”“甚丑事?”张勋问。
“吃黎民,穿黎民,还得害黎民。不丑?”“这咋说?”
刘羹唐说:“天底下不太平,就是因为官多了。有朝一日官都死净了,黎民百姓便会过太平日子!,,
“……”张勋瞪了他一眼。
“你瞪甚?”刘羹唐说:“难道我说的不是?”“……”张勋又瞪了他一眼。
刘羹唐轻蔑地笑了。“你得相信事实。你为黎民办甚事哩?打仗,夺地盘,死的人哪一个不是黎民的儿子?多少人家因为打仗没了儿子?你想了吗?”
“别说了,别说了。你不懂,你所以不宜做官。”“我从来不想做官!”
张勋深深地叹了一声气,便不再说话。
刘羹唐说:“我来了许多日子,也想走了。明儿我走吧。”“路上不好走,还是住几天再说吧。”
“我已经找到搭伴的了。”刘羹唐说:“是几个做买卖的人,可以同行。”
第二天,张勋拿出一张六千元的银票给刘羹唐,说:“这点钱你拿着,添补点什么。大事也办不成。晚些时平和了,我再派人去安义,给你把房屋重盖一下,买几亩田,再给老人家营造一处像样的坟墓,着人看着,逢年逢节也好祭奠!”
“不必了吧。人死如灯灭,不要破费了。”“这不关你的事。我会办的。”
“钱我也不要。”刘羹唐说:“我回去,找个馆守守,教几个孩子读书,也就行了。”
“钱你拿着。是哥给的,为甚不拿?”
刘羹唐想了想,觉得张勋的钱也不是血汗钱,不是祖上的遗产,不拿也白搭;索性拿回去,周济几家穷人也好。于是,便收下了,“好,我拿着,兴许有用处。”
刘羹唐走了,给张勋留下一片叹息!
后来,张勋不食诺言,果然到安义县为刘先生建造土库,购置田地,还修了坟墓,表示报恩。这是后事,就不多提了。
24讨袁,只能议议而已
1912年,夏。
位于山东省东南部的古九州之一的兖州,平静的生活因张勋辫子军的占领,一夜之间便变得荒乱起来。张勋在徐州没有停住脚——本来他就不想在徐州扎根,又加上南军(革命军)竟欲北上,他在徐州无法蹲下了,他想北占济南,经营根据地,以便东通青岛,向德国购入军火。可是,济南目下是督军靳云鹏的天下,靳不欢迎张勋,他只好暂住兖州,再议进退。
这是兖州城郊的一个介乎地主庄园的宅院,青砖砌起的高墙,圩墙圈成一座城堡,城堡内是一片纯青的瓦房,虽然房子显见破落,外表却依然威严。张勋到来之前,是被一伙半官半匪的队伍占着,如今是张勋的武卫军指挥部。
坐在高墙里的张勋,心情乱得像一团乱麻。他没有家了。3个月前他在徐州时,便觉得地盘与他的职务不相称了。而今,又从徐州北上了几百里,眼看便到了黄河,索性改叫“黄河总督”不完了!谁给改呢?朝廷并没有设黄河总督呀!想想流浪的岁月,想想今天的处境——他对兖州又失去了信心。他来到兖州之后,才知道这里既不能养兵(地薄土荒),又不能利战(一片平原,无险可守),连流寇落荒都不到的地方。他想走,但已无退处……
“中国咋会到这种地步?大清朝咋会到这种地步?”
思来想去,他把这种现状统统归罪于袁世凯。“堂堂的大清国,怕什么革命党,不就是几个毛猴喊喊日号吗?比起义和团怎么样?比起太平天国怎么样?不是一个一个都被消灭了吗。你跟革命党议的什么和?你热衷的什么共和?”张勋把一肚子怒气都迁于袁世凯身上。“你到底露出了狐狸尾巴,你是想夺大清朝的权,你想当什么总统……”张勋怒火塞胸,他拍着桌子,大声喊叫:“我要兴师,我要讨伐袁世凯!讨伐……”
张勋要讨伐袁世凯了。当时,在中国要讨伐袁世凯的,还大有人在。于是,兖州、青岛、济南之间,出现了这么多人走动、密谈、联络、碰杯,他们有:
寄身青岛的皇胄溥伟;
曾任山西提学使的翰林刘廷琛;邮传部左丞、甲辰进士陈毅;曾任督察院御使,癸卯翰林温肃;
张勋的代表王宝田;
冯国璋的幕僚胡嗣瑗……
他们气味相投,一拍即合,很快达成了“讨袁协议”,并推选张勋为首领,由广西人、壬辰进士、李鸿章的幕僚予式枚(字晦若)起草檄文,约定于1913年春发动声势浩大的讨袁运动。
张勋这才轻松地舒了一口气,他仿佛看到了即将在东方冉冉升起的旭日——“中国又要重新统一于龙旗之下了!”
张勋终于睡了一个痛快觉。他太困乏了,离开南京之后他便一天也不得安宁。现在他可以安宁地躺下了。然而,他却躺不下,一个人又在他心头跳出:徐世昌。
徐世昌在东三省总督任上时,蓼是张勋的顶头上司,对张勋有大恩。那个节制东三省巡防各军的荇营翼长职就是徐世昌保举的。张勋不忘大恩。他在兖州刚住下,徐世昌便匆匆赶来。张勋同他尚未来得及叙旧,便发生了隔阂。
原来徐世昌是奉袁世凯之命来兖州同张勋商量“裁撤两江总督、改授镶红旗汉军督统”之事的。张勋一闻此事,便不耐烦地说:“你是我的恩公,我对你是无话不说的。当初授我两江要职时,我便坚辞,并迭请解甲归农。袁大人硬是不允,我也只好勉就。如今江南一败,不得不北上。两江之职实已无存。袁大人想怎么裁撤,一切我都遵命。能让我真的归农,我将对袁大人三叩首呢!
徐世昌一看抵牛了,忙说:“此事也只是同你·议商,而已,并未决定。”他又说:“你我相知多年,此番来兖,公事外还得向阁下道声‘恭喜’呢!”
“家国都如此了,还有何喜?
“日前去府上探望,闻知卞夫人添一千金,还不大喜!张勋闻知自己有了女儿,自然欣喜十分。忙问:“是真?“我已当面贺过喜了。”
“谢谢老大人的厚意。
徐世昌见张勋对袁世凯情绪颇深,知道事难进展,便匆匆告辞。张勋反袁已定,也不想久留他,故而虚假应酬几句。临别,徐世昌问张勋“有何语?”
张勋表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态度:“君臣之义不敢忘,袁公之知不忍负!”
59岁的张勋,由于身边无子女,早已心病重重。收了大妾邵雯,不生,又收了二妾傅筱翠,还不见生,这才又收了三妾卞小毛。曹夫人既已默认破了门,便任他去了,任收几妾,从不多言。如今一妾一毛率先生出一个女儿,总算给张勋平添了一些安慰。曹夫人着人送信前方,又因张勋匆忙转移,信未送到。徐世昌把信传来了,张勋十分欣喜。本想跑回北京,亲自抱抱自己的女儿,怎奈军务紧急,无法脱身,只好急忙差人,带上给小毛的厚赠和给女儿的见面礼去北京。这都是张勋的家事,不必赘述。
张勋顾不得家事,他有重任在肩,要反袁世凯。可是,就在于式枚的檄文稿拟好不久,山东省内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山东全省进行布防,济南去兖州的铁路被切断,山东主力军队田中玉的第五师进入战斗准备,目标便对准兖州。张勋惊慌了:“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我的密谋被人透露出去了?”
——一点不假,于式枚的檄文稿被田中玉骗到手了。田中玉是袁世凯的心腹,檄文到手之后,他便连夜派人去北京,交给袁世凯。袁世凯对张勋是有警惕的,但他并没有想到张勋会组织这么多人讨伐他,尤其是其中还包括了刚刚任职直隶民政长(即省长)的冯国璋。“好啊,你们都要谋反了!我就是那么好反的吗?”
袁世凯想发兵讨伐。可是,他又觉得为时太早,甚至小题大做:这些人毕竟是我的同僚,相煎太急了,岂不给革命党帮了忙。”这么一想,他改变了主张。首先给冯国璋一个高帽子戴上,佯装不知他参预此谋,只要他“做好防堵,以保京师安全”,另方面通知山东,做出积极反应——这才出现全省布防,铁路中断的事情。
袁世凯先发制人,密派内务部总长田文烈、总统府秘书阮忠枢会同山东省民政长(省长)周自齐一同赴兖州。
这里,还得说一段插曲。
张勋的谋伐袁世凯一事,不光被田中玉探了密,南京的革命党黄兴也知道了。黄兴即派一位能言善辩的说客张鸿遏赶往兖州。
张鸿遏一副文人打扮,长衫、礼帽,戴一副金边眼镜。一见张勋:便着实地称颂了人一一番,然后说:“张大帅有意讨袁,实是大义秉然甚为黄总长钦佩(南京临时政府成立时,黄兴为陆军总长),并愿大力相助。”
张勋一见革命党派人来找他,心中便有老大的不高兴,听说黄兴要“大力相助”,更加气愤。“我有甚‘秉然’之举?袁世凯是我同僚,我有甚意讨他?关你们何事?”
张沤遏见张勋不承认反袁这件事,先是一惊,觉得消息“不可靠”,怕张勋一怒杀了他;慢慢想想,觉得张勋是在假装正经“大清朝的忠臣,都会弄一副假面具戴上。骨子里不一定是那么事。”于是又说:“张大帅如果不要黄总长什么相助,我们自然不会勉强。不过,人们到想和向张大帅借点方便。”
“甚方便?”张勋问。
“可否借给我们一条道,以便我们北上。”
“不借!”
“张大帅,革命军的势力你也是知道的,北伐人们不会中止。”
“那好么,你们从人兖州打过去了,算我无能,敞路给偿们。告诉你们黄总长,除了打,路我是不借的!”
张鸿遏也不示弱。我也说句大胆地话:“革命党的北伐,是一定会成功的!”
赶走了南京的代表,迎来了袁世凯的“钦差”,张勋心里警惕起来:“这个时候,他们赶来做甚?
阮忠枢已是张勋的老熟人,又似乎是这次兖州之行的“首席代表”。进入高墙大院之后,他十分活跃,显得同张勋十分亲近。
“大帅”他总是以尊敬的口吻这样称呼张勋。“大总统人前面后常说,将来做他顶梁柱的,非你莫属。以后无论国家何去何从,大总统身边唯一不可少的,当是你。”
“斗公,咱们算是老相识了,”张勋不想同他转弯子说话,他想赶快打发走他们。“大总统让三位来兖州,必有重大任务,你们就直说了吧。”
田文烈揉了一下喧胖的下巴,笑笑说:“来看看大帅,有没有需要我为你效劳的地方?”
“不敢、不敢。”张勋对他拱了拱手。
周自齐说:“大帅莅临山东,早该前来拜望。今天来迟,还请大帅恕罪。”
张勋望了望这位山东的行政官长,暗自笑了。“你不是来看望我的,山东全省布防,你防的就是我。你是来刺探虚实还差不多。”但他还是不动声色地说:“给山东黎民添麻烦了,向民政长大人谢罪。”
阮忠枢老奸巨滑,张勋那副凌人之势,他感到了情绪对立之重,若是(对他反袁问题)开门见山解劝,怕顶牛不好收场。想了想,转个方向说道:“大帅,实不瞒你,有件事大总统心里不安,务必想同你说开,免得节外生枝,伤了和气……”
不待他说完,张勋便寒起脸来。”我和大总统没有什么节里节外的事。我张某人从不干问心有愧的事。”
大帅你误会了不是?阮忠枢说:“天下谁人不知你张大帅是袁大总统的亲兄弟!天变地变,你们的亲密关系也不会变。我说的节外生枝,是一些下流小辈,无中生有,中伤害人!”停了停,他又说:“比如,最近京中就有流言,说大帅已经联络了青岛的某某,直隶的某某,天津的某某,要共同反大总统;并且又说,已经由广西某进士草拟了檄文,急待发表等等……”
张勋本来还很平静,一听阮忠枢含而不露地揭开“秘事”中惊了。啊?袁世凯全知道了。怪不得山东作了布防,形势不妙呀!”但他表面却还假装镇静。
阮忠枢又说:“流言蜚语。纯属流言蜚语!大总统绝不信其真。小人之口,不可不防!大总统让在下速来兖州面见大帅,并说:正如大帅不知此事,切不可再提;若大帅已知此事,切不可放在心上。大总统不介意,盼大帅也万不可在意。,大总统还说,他已派人去彻查,发现流言制造人,一定送请大帅处理。”
张勋明白了,此事有人出卖了,袁世凯已做了准备,不可再举了。于是,也随和着说:“纯属谣言。我张某人与大总统隔阂再大,也绝不会起来反他。你告诉大总统,我不相信有此事,我不会干此事。”
——张勋实在是没有绝对把握反掉袁,何况,他的军械、薪饷还得袁世凯给。所以,讨袁之事便销声匿迹,不再重提。
25重整旗鼓下金陵
不知是水土的关系还是精神的作用,张勋在砖墙围裹的院子里病了,病得几天不起床。他的身边随侍把军中的郎中叫来,诊了诊,又没有断定是什么病。兖州城小,并无良医,随侍跑到孔子的府上把曲阜的“圣医”孔祥吾请来。
这位圣医一副龙钟老态,耳目都失去了大半功能。坐在张勋床前,静了静神,要张勋伸出一只手。张勋对孔圣人尊崇得五体投地,对于圣医,自然别眼相待。一边伸手,一边说:“这几天,只觉头晕目眩,四肢无力,什么东西也不想吃,只怕是……
孔祥吾听不见,但他从仅有的视线中却看出了张勋在叙说病情。忙摇着头,说:“请大帅不必自述。你患的是什么病,情理上自然一现无余,待我切切便知道了。
张勋敛口点头,佩服圣医高明。
孔祥吾闭着眼睛,屏住呼吸,苍老的指头压在张勋的手脖上,寸关尺——尺关寸地按了半天,轻舒了一口气,笑了。
“大帅的病不重,只需一剂汤药即可痊愈。”“请圣医开来。”
孔祥吾从自己马褡里取出文房四宝,背过脸去,颤颤微微地写了阵子,又规规矩矩地卷成卷,封好。然后说:“明早展方,依方办事即可。”又说:“切不可自作主张。”
张勋想问详情,圣医早背身站起,颤颤走出,再不一语。
第二天,张勋急忙令人将药方打开,上边并不是药名,却是两句诗。张勋搭眼瞅瞅,都还认得,是这样两句:
下国卧龙空寤主,中原得鹿不因人。字认得,是什么意思?他却猜不透。他把参谋长万绳杖找来,把字
拿给他看。
万绳杖对文墨虽精,却不懂药方。眯着眼看了半天说:“大约是说用点‘龙’骨、‘鹿’茸之类的药,服了就好了吧。”
“什么龙骨、鹿茸?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张勋发怒道:“速去曲阜,把那个孔什么医给我拿下!”
就在这时候,人报:北京十万火急急电!”张勋接过电报,锁着眉看起来——由于事急,他顾不得抓医生了……
张勋拒绝了黄兴“借路”的要求,黄兴便派冷通冷御秋率革命军北上。革命军越过淮河,抵达徐州,马不停蹄又北上利国峄、韩庄,打进了山东省。
鲁南是第五师田中玉的阵地,田中玉急派旅长方玉普前往御敌。那知方旅是一支乌合之众,不堪一击,不到韩庄即被围困。田告急北京,袁世凯电令张勋“率队支援”。
张勋拿着电报,呆了——
“支援?方玉普是田中玉的人,田中玉是袁世凯人。袁世凯……”张勋一想到袁世凯,气就不打一处来,“我不讨伐他就算讲交情了,我去援他,不干!”他把电报扔到一边,又躺倒床上。“他躺了半天,觉得不妥。
“山东果然被革命党占领了,我向哪里去?再向北,向北京?那岂不是等于去北京请罪。”张勋懂得,外任官不经诏进京,那是有“谋反”罪的,何况率领队伍进京!不向北向哪里去呢?回南京,做梦吗?”想到这里,他猛然间感到他和袁世凯“是一块土上的人,休戚相关,存亡与共!”
张勋不再犹豫,即命张文生“率队前往支援!”
张勋的援军开到韩庄之后,分阵布开,向革命军冲杀过去。被困的方玉普部一见援军到了,士气大振,便由内向外反攻。内外夹击,革命军又无后援,渐渐不支,即退兵徐州,固守城防。
方玉普部脱险了,张勋为袁世凯立了一大功。可是,张文生对此事却产生了迷惑。
那一天,他从前线回到兖州,汇报完了前方情况之后,对张勋说:“大帅,咱们怎么该去救方玉普呢?
张勋望了望他,反问一句:“咱们怎么不该救方玉普呢?
“你知道吗,”张文生说:“当初向袁世凯报密说咱们声讨他的,不是别人,就是方玉普的师长田中玉。是他设计诳骗了咱们的檄文稿,才使袁世凯先下手的。”
张勋笑了。“连袁世凯我都不反了,并且听从了他的命令,何况透露消息的田中玉!”“这为什么?”
张勋摇着头,说:“你不懂,你不懂。”
张文生仍然投给他一双不解的目光。
袁世凯固然不是好人,”张勋说:“可是,袁世凯同革命党相比,我们的头号敌人还应该是国民党而不是袁世凯!”
张文生不再言语了。他没有“相比”过,所以他没有分出“头号”、“二号”。张勋“相比”了,张勋分出了,所以在关键时刻张勋能毫不犹豫地出兵援方而不是“借路”给革命党的黄兴。
张勋援方取胜的消息报到北京,大总统袁世凯本来该笑的脸上却没有一丝乐意,反而紧紧地锁起了眉头。
54岁的袁世凯,从革命党手中夺了大总统位子之后,一夜间就变得多疑起来。他觉得身边的许多人脸膛都变了,眼不是眼,鼻不是鼻,都是些獠牙青面。对张勋,他更疑忌:“他还有这么强的兵力,竟可以打败革命党?他害怕了,他想“能打败革命党的张勋肯定也能打倒我袁世凯!’她想起了张勋不剪辫子,想起了于式枚为张勋起草的讨伐他的那个檄文,“张勋是个不可不防的人。”
袁世凯又把徐世昌找到面前,亲切地呼着他的雅号,重提收回张勋两江总督和南洋大臣两颗印信的问题。
比袁世凯大四岁的徐世昌,微锁眉宇思索阵子,说:“张勋新打败了革命党,正在兴奋之极,现在去收印,是不是会……”徐世昌想起了不久前的兖州之行,想起了张勋那副孤傲而略带杀气的面孔,他感到此事困难。
袁世凯自有袁世凯的用意。望着徐世昌这副慎微的样子,又说:“张勋太自用了,说不定新政要毁在他手里。”
徐世昌明白,袁世凯说的“新政”就是他的总统大权。徐世昌还是微微一笑,说:“此事容卜五(徐世昌字卜五)再思索一番,然后再定如何?”
袁世凯虽急不可待,但徐世昌顾虑重重,他也只好点头应允。徐世昌,也算得老奸巨滑了,无论他在过去的署兵部左侍郎,还是东三省总督、邮传部尚书兼津浦铁路督办大臣,还是现在袁政府中的军咨大臣,他都谨小慎微,讲究个八面光的办事。如今,听从袁世凯之命再去兖州收印,事难办成,还会得罪张勋;不听从袁的命令,又会伤了和袁的感情,他左右为难起来。
徐世昌毕竟是饱经风霜的人,又有一个名正言顺的进士功底,能够在山重水复的境界走入柳暗花明。进退维谷了一夜,他想到冯国璋。“只有把他搬出来了,袁项城是能听进他的话的。不过,徐世昌还是又为自己留一步退路,他没有直接去找冯国璋,而是先找到冯国璋的幕僚胡嗣瑗,以坦诚之态对他说明袁世凯要收张勋印的事。然后说:“初公(胡嗣瑗,字晴初),项城此念,似偏激了些。你我同僚,辫帅也是与项城相处二十年了,诸事还是以和为贵。何况,目下百废待兴,有一膀臂总比树一敌人好。我为此事颇不安呀! “项城太刚愎自用了。”胡嗣瑗点着头,说:“不知阁下有什么具体想法?”
“这些年来,我头上虽顶着‘军咨大臣,的帽子,却早避居青岛了。”徐世昌说:“若不是考虑诸多关系,我也不想多管闲事。俗话说得好: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谁让咱们是同僚,还有一个为社稷的共同心愿呢。所以,我想请初公能在华甫公(冯国璋、字华甫)面前多美言几句,请华甫公去劝劝项城,对张勋还是高抬贵手。何况,韩庄之役张部实在为他立了功劳。”
胡嗣瑗是甲辰科进士,徐世昌是壬午科进士。胡比徐晚了二十多年,他自应十分尊敬他,何况,袁、张目下还是属于“兄弟阋墙白之事,自然应该和解。他对徐世昌说:“阁下之见,甚为妥当。我马上即将尊意转告华再。”
胡嗣瑗将徐世昌之托转告冯国璋,冯国璋本来就心向张勋,自然不同意袁的收印举动。便急忙去见袁世凯,总算把袁世凯说服了,暂不收印。可是,袁世凯还是余怒不消地说:“印可以不收,饷械接济是必须中断的。”
冯国璋笑了:“何必如此斤斤计较呢?大不了国库入一笔账。养下一支亲军,难道他还会不听指挥?说真话,革命军逼紧韩庄,不是张勋出兵,局面不知如何呢。我看一切照旧,饷械不减。”
“他要再叛我呢?”袁世凯心有余悸。
“好办。冯国璋说:“何时反叛,何时除之!有什么可怕的?”袁世凯默不作声。
辛亥革命成功之后,新建立的民国,自然是孙中山先生为大总统。虽然冠上“临时”二字,那不过是等待一个“法律程序”。可是,中国特殊呀!新兴起的革命党,毕竟还是偏居一隅;清廷逊位了,三百年积下的体制,三百年收拢的忠臣孝子,他们还没绝种,一大批军队还在那些余孽手中。为了澄清国内战云,为了使生灵免遭涂炭之祸,孙先生毅然以辞去临时大总统之职为代价,实现南北议和。谁知那个北洋渠魁袁世凯当了大总统之后竟翻脸大肆消灭革命党,破坏约法,暗杀“责任内阁制”的积极宣传者、农林总长宋教仁,并与外国勾结,诛除异己。孙中山不得不进行“二次革命”。这便引起南北再战。
一场并没有揭开的纠葛过去之后,张勋蒙在鼓里也还安静。到了这年(1913年)7月,袁世凯终于下达了命令,要张勋和冯国璋一同南下攻打黄兴。
袁世凯派出的南下军总司令是冯国璋,意为夺城之后,任冯为江苏督军。总司令部下共分三路大军:冯国璋为第一军,由天津向浦口;段芝贵为第二军,由湖北向江西;张勋为第三军,由江淮直驱南京。
张勋对于南进,起初并不热心,生怕南下不成,连家底也倾了。后来得知由他直取南京,他动心了:“南京,地形险要,肥肉一块,得南京我便有坚固根据地了。”决,定,他召集了会议,什么话不说,先对部下许愿:
“打进南京城,放假三天。无论官兵,想干甚就干甚,财产、女人,任意!”
俗话说得好,重奖之下,必有勇夫!辫子军本来军纪极乱,更加上多时流荡,薪饷不足,早已军不成军了。现在,主帅许下可以抢南京的愿,立即便来了兴致,纷纷表示“奋勇打仗,收回南京!
张勋7月发兵,先克徐州,赶走冷通;8月曲台儿庄沿运河南下,得淮安,直趋扬(州)镇(江),一鼓作气打到金陵城下。
南京是张勋的老阵地,地形十分熟悉,军队布防他也熟悉。兵临城下之后,他首先占领了紫金山,继而进攻天宝城。得手之后,他便改变了战术。9月1日,用地道轰开城墙,打进南京去。
张勋又得了南京城。他兴冲冲走下紫金山,威武武走进玄武门。当他又跨进两江总督署大门时,他仰天笑了:“南京,我又回来了!”
第六章 他要在九里上树纛旗
26浩劫降到了南京城
六朝古都南京。
尚未脱去酷热的南京,本来是平静的,平静得像一个贪睡的婴儿,没有谁忍心去骚动她。
紫金山,郁郁葱葱;扬子江,滚滚东流;玄武湖上,花舟悠荡;鸡鸣寺里,钟声袅袅……欢呼民国政府成立的热烈气氛还笼罩在每一个庭院,可是,一场巨大的灾难已经降到这座城市——
辫子军从闯进南京城的第一刻起,便“端着”手中的枪炮,朝着银行、朝着商店、向着一座座高墙大院,朝着一家家普通的房舍冲了过去:金银抢去,布匹抢去,衣物抢去,凡值钱的东西通通抢去东西抢足了,抢女人:把女人堵进屋里,把女人按在床上,把女人摔倒在光天化日之下,野兽般地摧残,使南京城撕去了一切掩羞的面纱,变成一片恐怖,遍地泪血!
张勋有言在先,打进南京去,“自由三天”,包括女人在内,想要什么只管随心所欲。
正阳门内一家绸布庄,绸缎和金柜全被抢劫一空了,后来的辫子军再闯进来,已无物可取。他们逼着掌柜的“挖地下浮财”。掌柜的告诉他们“无浮财”,辫子军抡枪即打,而后还是强行刨地。结果刨遍房屋内外,还是分文不见。辫子军大怒,把掌柜的打翻在地,扬长而去。
仪凤门内一家珠宝店,珠宝被抢光了,又去强奸老板的女儿。老板怒不可遏,先是讲理,后来便抡起大棒拼打。结果,被辫子军打死。
玄武门内两个摆地摊的小商贩,钱物被抢去了,小商贩追上去讲理:
“你们是兵还是匪?为什么光天白日抢劫钱财?”
“我们是天兵,是长辫子的天兵!天下都是我们的了,想拿什么就拿什么!”
南京城,一时间天昏地黑,乌云压城,人人感到恐惧万分。几位有识之士甚觉意外,觉得“张勋的队伍不会干这种事”。于是,就推选一位名叫洪太雷的老士绅去拜见张勋,请求明令制止。
洪太雷举人出身,冷于仕途,早成了逸民。如今年过古稀,两鬓花白,仗着一身正气,匆匆去见张勋。
“总督大人,南京城毁了!”洪太雷到张勋面前,深深打躬,连连乞求。“请张大帅救救南京黎民吧!”
张勋不回避,承认是他的辫子军干的。但是,他却说:“我是有言在先的:打进南京城,放假三天。因此,三天内他们全是自由的,不归我管。三天后再办坏事,我一律查办。现在,还不到三天,所以,我对他们不能用军纪。”
“大帅,这样做,会毁了你的名誉的。”洪太雷说:“你是有身份有影响的人。”
“我更需要兵!”张勋发怒了。“你懂吗?我需要兵。需要死心塌地为我卖命的人!”
“那你就不要黎民百姓?!”
“要!等到我的兵多了,兵强了,我还要天下呢!现在不是时候。现在是要兵的时候!”
洪太雷叹息着,摇晃着身子走了。辫子兵依然在南京抢劫、奸淫。
攻打南京之战,袁世凯与张勋、冯国璋、段芝贵之间似乎有了默契,“先入关者王之”。故而,他们三人都怀着“抢江苏督军”之职而卖力。张勋破城时,冯国璋的第一军因铁路阻滞,此刻才到芦席营,而段芝贵还在上游,仅有雷震春的--11,部队伍来宁会战。这样,张勋便稳定要做江苏督军了。
冯国璋到达浦口之后,张勋赶去迎他。二人一见面,冯便说:“大帅此次攻城,劳苦功高,自应担起督苏之任。”
张勋不谦虚,乃点头不语。
冯国璋让胡嗣瑗草拟电报给袁世凯,说明此次攻南京“张勋攻坚夺隘,劳苦功高,且居南京较久,与南人相得”,保举张为江苏督军,并表示自愿让贤北归。
袁世凯得到南京消息,觉得大局已定,只好改变原计划,授张勋一位,江苏督军。
南京城仍在遭劫。
世上最难填平的,大约莫过人心。
辫子军进南京,不到三日,无论官兵,早已都是腰缠万贯的豪富了!可是,仍不满足。中国人被抢光了,他们就去抢外国人那里抢,一群辫子兵在五台山下发现三个大腹便便的洋人带着鼓鼓囊囊的大皮箱,认定里边有贵重东西,便冲上去抢夺。
那三人一见此状,便叽哩哇啦叫了起来。
辫子兵一听不是中国人,更觉有财可夺。便骂咧咧地说:“妈的,哇啦什么?老子是辫子兵,要的是银钱,拿过来!”
辫子兵去抢,洋人就跑。其中一个会说中国话的人说:“我们是大日本帝国的驻华官员,你们不得无理!”
辫子兵哪里懂得外交上的规矩,满眼是钱。他们冲着日本人说:“日本人怎么样?老子就是要抢日本人!以后还要把日本人赶出去呢!”
争辩不行,动起手来。辫子兵满街窜,无事还要生非,一见到同伙抢东西殴斗,于是,蜂拥而上,将三个日本人打翻在地,把皮箱抢去了。
三个日本人回到领事馆,把遭劫事一说,领事便火冒三尺,立即发出照会,派人到总督署要求公开赔礼,赔偿损失,捉拿打人凶手。
张勋正是头脑昏昏,哪里理会一个领事馆的什么照会。于是,将照会原封退还,并且说了句“中国人只要不跑到日本国去抢东西,谁的都可抢!”
日本人不答应,他们联合英、美帝国主义驻华机关,向袁世凯提出抗议,要求袁世凯加倍赔赏损失之外,还要令张勋到领事当面赔礼,并一定撤换江苏督军。
袁世凯正在做着争取东西方帝国主义支持,最后夺取中国大权的工作,早把各帝国主义国家视为上帝,奉承唯恐不周,哪里经得住抗议!更加上袁世凯把江苏督军这一职务给张勋时就不是情愿的,这样,更可趁机再拿下他。袁世凯只同身边几个人打个招呼,便向张勋发了命令——
正是张勋陶醉在胜利之中,袁世凯的特使到了。讲明了外交上的利害关系,张勋这才大吃一惊。
特使说:“弄不好,会惹出国际争端,连总统也不好办。”
张勋知道外国人的厉害,当年八国联军进北京,连慈禧也不得不外逃,到头来还得签约受制。他问:“这怎么办呢?”
“只怕你得亲自去日本领事馆道歉了。”特使说:“还要赔偿损失,惩办肇事者。”
“惩办……?”张勋觉得赔礼、赔损失都好办,惩办肇事者不好办——怎么惩办?这是他允诺的,还不得惩办自己。
特使说:“你带着抢来的日本人的东西,到日本领事馆去说几句好话,惩办不惩办肇事者,还不是凭你。”
张勋没有办法,只好照办。
一场赔礼道歉,总算把日本人的气平息下来。可是,张勋却觉得大丢其人。从日本领事馆回来,把自己的大门一关,他就大骂:“龟儿子,小日本,我饶不了你们这口气我非出不可!”
然而,气怎么出?张勋并没有想清楚。
又过了两个月,到了1913年12月,袁世凯便把张勋头上那顶“江苏督军”帽子摘下来,戴在了冯国璋头上,却给了张勋一个“长江巡阅使”的头衔,令他“移军太平”。
这一决定,要比张勋去日本领事馆赔礼还震惊:他锁着眉,自言自语:“巡阅使?巡阅使?要我把南京让出来!?”
张勋把他的文武膀臂都叫到面前,摆出袁世凯的决定,而后说:“你们看,咱们该咋着办?”
大家了知情况之后,都不作声——不是看不透,而是看透了不敢说。袁世凯的用意很明白,这一着是分散张的兵力,把他仅有的部队摆在长江中下游,使他力不集中,想惹事也惹不起。如果说穿了这一点,还不知张勋跟袁世凯今天到底是亲是疏?何况在袁世凯的决定中,还另加一顶“安徽督军”的帽子给张勋;若是不说穿,听之任之,移军太平,只怕这支辫子兵再无力量。所以,大家都沉默着,等待张勋拿主张。
张勋望望大家,笑了。“你们的心我明白,怕我上了袁大总统的当。是不是?”
人们微笑,点头。
“不会。我不会上他的当。”“那怎么办呢?”人们问。“好办。”张勋说:“好鸟还找个高枝栖呢。我去什么太平,我去
巡阅甚?我北上徐州!”’
“上徐州?!”大家心里一愣:张勋怕徐州,怕在徐州再碰到“十面埋伏”,他成了第二个项羽。“今天为什么又要去徐州呢?”
“怕甚?!”张勋坦然地说:“徐州有东西、南北两条铁路交叉,就像我身上插了四个翅膀,我以后想往哪里飞便往哪里飞!
大家笑了。
张勋又说:“徐州不光有项羽,还有刘邦。难道说日后就不许咱发腾发腾的吗?”
1914年1月,61岁的张勋率领他的辫子军北上徐州——从此,徐州成了张勋的大本营。
27辫帅逼死了铜山县长
三年前刚刚筑成的津浦铁路和八年前修好的陇海铁路,在兵争之地徐州交会,使古城徐州真正的变成了“五省通衢”
徐州醒了。徐州欢腾了。然而,徐州也困惑了。
辫子军是由火车从南京运抵徐州的。小而简陋的火车站,立即拥挤、紊乱起来,从街巷到店铺,倾刻成了辫子兵的天下。他们甩动着背上的辫子,见人抓人,见车抓车,见了毛驴也不放过。惊恐的人们稍为镇静之后,猛然发现了新奇:辫子军从火车上带下来的东西并不都是枪炮子弹,而绝大部分是箱箱柜柜,大小包包,粗细捆捆,还有桌椅板凳,衣物家具,文物字画,连花盆、金鱼缸也有,更为奇怪的是,还有南京大商店的招牌(因为是铜或镏金制品)。人们惊讶了:“他们运这些东西干啥?打仗经商?”不久,人们明白了,原来那都是在南京抢劫来的。手是,徐州人担心了:有一天,辫子军也会对徐州大洗劫的吧!
徐州的市民惊恐也好,咒骂也好,张勋无动于衷。他分不出心来,连续的流荡生活,连续的意外事情,都令他心慌意乱而又心灰意冷。
张勋不想离开南京。他想在南京把它掠空之后,重新把它扶植起来,让南京人提起他张勋会“微笑”。他做不到了,袁世凯把他的“宝座”又转给了冯国璋,他在南京落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强盗”美名。
一年前,即1913年,袁世凯逼着两宫移居颐和园。张勋从兖州跑到北京,搬出对清室的优待条款质问袁世凯:“为什么要这样做?”袁世凯没有办法解释,只好维持原样。不久,景皇后升遐(死了),张勋除了在兖州躬率绅商将士哭灵如礼之外,还一切照显皇后制令黎民百姓成服,他还去北京强求袁世凯宣布太后的脉案。袁世凯软软地把他拒之门外,理也不理,气得张勋哭着离开北京。最令他恼火而又感到羞愧的,当然是离开南京前夕向日本人的道歉,尤其是当他走进日本领事馆跨进那个所谓的客厅时,日本领事像个判官,正堂稳坐,屁股都不动一动。张勋心里大怒:“我堂堂江苏督军,朝廷命官,你小小日本领事装什么威风!”怒归怒,还得依照外交仪式向日本人交出道歉照会,交还抢去的箱子……张勋没有想到他会在六十岁以后能够有这样不顺的路?驻进徐州,他要认真思索一番,思索出一条路子——该怎样在徐州走的路子?
张勋把门闭上,躺在床上,想冷静地动动脑子。这许多时候以来,由于颠颠簸簸,他消瘦了,抬手在腮帮上抚摸一下,仿佛像触着一块木片;放下手,胳臂似乎也细了,那个新从南京抢来的碧玉镯竟然轻易地脱落了。张勋听一位学究讲过,镯还是一种古兵器。“将军把兵器竟掉了,岂不是不祥之兆!”他躬身把玉镯拾起来,竞朝着墙角扔了过去——它粉身碎骨了。
张勋思想最乱的时候,常常大骂袁世凯:“你是朝臣中汉人的总代表,你咋不为汉人争口气呢?你应该领着汉人做一代忠臣良将,名垂青史!你怎么能领着头儿叛朝廷呢?!”骂了一阵,他又对袁世凯怀起了感激——
袁世凯待张勋还是不薄的,远的不说,近一年来,袁世凯就不断给张勋封官嘉奖,前些时他由兖州南下,刚到徐州,袁世凯就给了他一项“陆军上将”的帽子,还另加一个江北镇抚使;他在离开南京北去徐州之前,袁世凯制设将军府,便堂而皇之的授张勋为定武上将军,改武卫前军为定武军,仍然兼着长江巡阅使。没有这些封爵,看你张勋威武得起来?”
徐州落了入春以来的第一场细雨。这场细雨,淅淅沥沥地落了两昼夜,把个蒙上厚厚尘沙的城市洗涤一新!
早晨,雨停了,云也散了。湛蓝的天空,显得十分空旷而清新。张勋起床之后,用冷水洗了一把脸,便走出住室,站在庭院中的那棵梧桐树下,活动活动关节,做了两次深呼吸,这才举目远眺——目光所及,只有城南那座秀丽的云龙山:幼松郁郁葱葱,一片碧波;绿荫中露一座翘檐建筑,冲天而起,刺破长空,洗涤后的灰瓦映着朝霞,散射出淡蓝色的光茫,似乎在轻轻飘浮……“这片地方好美呀!”张勋心里一动。
前一次他来徐州,心慌意乱,顾不得赏花观景;这一次,虽然心情并不十分平静,但总可以透一口气,给他一点轻松,他也梦想着有一片可以自由呼吸的天地,让思绪从争斗与枪弹中走出来——虽然,他并没有欣赏美景的雅兴,附庸一二他还是乐为的。当他回到室内的时候,一件小事又使他不安:让谁陪同去赏景呢?
张勋是行伍出身,崇武轻文。近年他虽然感到身边最缺的是一支大笔,因此他常在某种场合丢丑,但他总在情感上重不起文。他太迷信武力了!他心中的亲信有两个人:一个是“足智多谋”的参谋7长万绳杖,但他觉得此人过于阴阳怪气了,奸诈多于诚实,不可重用;另一个是定武军司令张文生,但此人太武了,冲锋陷阵有余而智谋韬略不足,是一个上不了“大雅之堂”的人。因而,这两人都不足以陪他去赏景。他想找一个徐州的学究,为他说说徐州。然而,他在徐州却没有一个相识的人,更莫说信得过的;反而,他却知道徐州人对他却怀有并不美好的印象,他的辫子兵给徐州人带来了相当的灾难,徐州人不能谅解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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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张勋思绪烦乱的时候,人报“铜山县民政长(县长)王少华求见。”
“王少华?”张勋心里一沉。他好像了解此人,但又忘了。总之,印象并不好。但是,徐州城就座落在铜山县内,属铜山县辖,王少华既是一县之长,不能不见。于是,嗡声闷气地说了一个“请!”
王少华来到张勋面前,落落大方地一站,张勋到是心里一惊。凭他的想象,地方一个县官,应该是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连行动也迟迟缓缓。原来站在他面前的,竟是一位年轻秀士:他细高身条,白皙脸膛、浓眉大眼,一脸青春的朝气,着一件浅灰长衫,手中扣顶市上少见的呢子礼帽。“这不是革命党吗!?”张勋并不十分清楚革命党人的装扮,他是这样猜想。由于这样想了,心里便徒然产生了反感——他恨革命党。他与革命党誓不两立。
“你是县里的民政长?”张勋说:“民政长,就是县长,对吗?”
“铜山县尚无正式的民政长,”王少华说:“是县里的民众推举我为代理民政长。”
“噢,你找我甚事?”张勋连坐也不让,轻蔑地转过身。“不是我找你,是你的部下把我找来的。”
“找你?”张勋莫明其妙。一个随从进来。
“禀大帅:我们定武军驻进徐州,给养住房都十分困难。找县里解决,他又推三阻四,故而把他找来了。”
“我知道了。”张勋还是轻蔑地说:“大军驻徐州,是民众之福,也是朝廷——不,也是总统有令。供给住房自然应由地方政府的官佐解决。你怎么不尽职呢?”
“战乱兵燹,徐州早已十室九空了。”王少华心静气平,侃侃而谈:“大帅对徐州是了解的。不是我不尽职,实在是黎民太苦,拿不出东西。”
“这么说,兵就不要活了?”
“兵自然应由国家供养。”王少华说:“徐州虽然地贫山荒,皇粮国税还是分文不少的。对国家已经尽了黎民的职责。故而,再要民出,岂不成了横征暴敛了。作为地方一官,我请求大帅还是收回成命,不要加重黎民的负担。”
张勋把眼瞪起来,一时语塞。
王少华又说:“大帅,定武军此番来徐州,军纪甚差,抢掠民财,打骂百姓,屡有发生;连我维持治安的地方兵丁也常受所辱。我还要请大帅能够体察民怨,明令惩治不法分子,以树军威……”
张勋哪里听得进这些劝导,“这简直是革命党在对他伐罪!”他“腾——”地跳起来,大声反责:“我不要听你这些!我也不问你交不交皇粮国税?我到徐州了,徐州就得我说了算。我军所要的给养物品,分毫不许少,必须按时送到。你滚吧,办不好我饶不了你!”说罢、狠狠地挥了一下手。
几个辫子兵,推推搡搡把王少华推出去。
王少华,本地人,徐州最早的同盟会会员,曾任铜山县自治研究所所长。辛亥革命后,铜山县自治政府成立,他任交际长、视学,领导创办了铜山县大彭市第六小学,自任校长。革命军被迫撤退,自治政府解散,他依然不离徐州,领导民众,维持社会治安,并由民众推举代理民政长。是一位思想进步、不畏强权的好人,当年只有35岁。
王少华被张勋所辱,又见抗争无益,回到县署即坠楼自杀!消息传出,全城震惊,民众纷纷集会,表示哀掉,并暗恨辫子军——民众自发起来,为王少华送丧,并把县署这条街改名为“少华街”,延续至今。此是后话,一提而过。
王少华坠楼死了,张勋的横惩暴敛依然没有减轻。辫子军给徐州带来了深重灾难……
28京城远非昔日情
民国初建,未能巩固;帝制推翻,死灰未泯。孙中山的二次革命又不顺利,只好暂退南方;以袁世凯为首的北洋派系虽然各怀鬼胎,一时尚未撕破脸面,还维持着“和睦”状态,国中暂时出现了平静气候。
夺了总统大位的袁世凯,对于中国暂时的平静尤其敏感,他甚至认定“从此便天下太平了!”
袁世凯此人是中国近代最大的野心家,天津练新军、升任直隶按察使时,他才33岁,就想霸有中国的军权;“戊戌变法”失败之后,升任山东巡抚,成了清王朝的宠儿;夺有大总统高位后,他便又做起了皇帝梦。
袁世凯毕竟是蒙受着皇恩雨露上青云的,他知皇权的威力,深知朝廷的崇高。当他每天向着“老佛爷”、向着“陛下”长跪三呼的时候,他就想:“为什么只有爱新觉罗氏才有此殊荣,我袁世凯就不能有吗?”现在,袁世凯有条件了,他做起了皇帝梦!
在徐州住定的张勋,未几便匆匆又去了北京。他没有先去向袁世凯叩谢“授定武上将”之恩,而是偷偷摸摸地跑进宫中,去拜见那个只有九岁的早已失宠的小皇帝溥仪。
京城的8月,依然碧绿环绕,暑气尚浓;冷清清的紫禁城,只有红墙金瓦还显示它曾有过的威严,昔日那山呼海应的气势却消失了;留下来看守殿阁的旧宫人也没精打彩,像零落的秋叶,蔫萎无神.;一扇扇红色的大门关闭着;一条条石铺的神道,长满着荒草。走进这片地方,张勋立刻感到一股飕飕的冷气。“难道大清王朝的气数真就尽了吗?”他狠狠地摇摇头,然而,那失落的感觉,却丝毫不变。
张勋不仅背上拖着一条长长的发辫,身上还是花翎顶带,虽然孑身一条,仍然感到这片神圣的地方只有这副模样才足以神气,才称得体统!
溥仪在一间很小的宫室里等待着张勋,没有更多的随从了,只有他的一位老师陈宝琛在他身边。
张勋走进来,甩了一下马蹄袖,双膝跪倒,头触地面,悲痛地呼一声“万岁,万岁爷!”呼声未落,即泣不成声。
这是张勋第一次单独见溥仪。
九岁的傅仪,并没有过多地施展过自己的威仪,逊位之后,深居内宫,早已把世外天地都忘了,更何曾单独见什么人,接受什么朝拜,他早吓得把眼睛闭上,扎到老师怀里。
张勋抽泣一阵之后,又说:“我皇冲龄,遭此大劫,这是国家不幸,黎民不幸,是我等奴才之罪。还望我皇宽宏大度,奴才……”溥仪还是埋起头,两手抱住陈宝琛的腿,连连晃脑袋。
陈宝琛一边轻轻地拍着溥仪的后背,一边对张勋说:“张大人,请起来说话吧。如今时刻,也讲究不了那么多大#LT。请起来,请起来。”
张勋涕泪滚滚,泣不成声。“皇上这般年龄,就遭此劫难,我等为人臣子、做奴才的简直无面目再见世人!奴才这几年远离朝廷,本想为巩固一片黄天后土,奠定天下,谁知力不从心,眼看着皇上遭劫,饮恨疾首。自当请求圣裁。若皇上还觉奴才有一片忠心不忍赐裁,我一定再创时机,为皇上效力,力扶皇上再登大位……”
陈宝琛摇着头,微微一笑。“张大人,这可是一件惊天地、撼鬼灵的大事,切不可轻举妄动。”
“有什么可怕?”张勋说:“为大清基业,纵然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
“我不是这个意思。”陈宝琛说:“为皇上重登大位,自然是我们做臣子的天职。可是,这也要一个时机呀!时机不到,空有一腔热血,白白牺牲,又有何用呢?张大人,此事还得从长计议,万不可操之过急。”
张勋也觉得这事不那么简单容易,他只想在小皇上面前表表决心而已。所以,陈宝琛一劝说,他也就点头应“是。”而后又说:“陈大人常在皇上身边,应多劝慰皇上,安心静养。普天之下,仍然是皇上的。效忠皇上的奴才,大有人在。皇上万万不可消沉。”
又谈了些别的,张勋匆匆离开。
张勋走出那个小小的宫室,他方才感到这片昔日神圣得令人连头也不敢抬的地方,今天变得如此冷清了!他感到悲伤,感到凄凉,感到天地都昏暗起来。走到乾清宫前,张勋驻足站立,望着紧闭的门楣,望着刻有汉满两种文字的“乾清宫”匾额,他愣神了。好像要寻找什么,又好像要叙说什么?但最后,他只是对着关闭的门楣长长一揖,而后跪倒,头触着地砖……
在这片七十二万平方米、有九千余间屋宇的世界上最大的古建筑中,乾清宫是一片最神圣而又最悲惨的地方,它始建于明永乐十八年(1420年),是作为帝王理政的殿堂。到了明崇祯十七年(1644年),李白成率起义军打进北京,那位崇祯皇帝便是由这里逃出,出神武门自缢于景山的。清王朝自康熙起,这里即为皇帝居住地和处理政务处;还是皇帝继承人的决定的地方。皇帝批阅奏折、选派官吏、召见臣僚都在这里。那一年,张勋护驾回銮,慈禧恩准召见他就在这里。当他被宣进殿,一眼望见正面挂着的“正大光明”巨匾时,他简直觉得自己升天了。从那之后,张勋就觉得乾清宫是中国的太阳,它的光芒永远照耀着中华河山。曾几何时,今天竞变得如此冷清,如此发不出光芒来了!张勋跪地半天,才没精打彩地爬起,流着泪花自言自语:“我决不让我皇再重演出神武门命毙景山那场悲剧!我一定会重新打开这座大门,让正大光明,的光芒普照天下!”
张勋没有有回南河沿那个旧宅,也没有去新落成的西城太平仓小楼——那里是他用了两年时间新建起的府第,袁世凯授于他上将军,他有资格造将军府——,他竟匆匆忙忙地去见袁世凯。袁世凯是在中南海一个幽静的居室接见张勋的。这里,明显地制造一种亲密气氛——不要随从,不设桌案,不分宾主,袁世凯平时穿的元帅服也脱了,便装脱帽,只是脑后不再垂辫子;新理的额头,呈现着略见灰乌的亮光。张勋到来之前,袁世凯已立在门内等候。一见张到,忙迎出去,并且行了一个“兄弟”礼。这使张勋极为不安,竟呆立不知如何应酬。
张勋虽然比袁世凯年长五岁,可是昔日他总是以“长官”,“恩公”视之,从不敢丝毫越轨。今见袁世凯把他当成“大哥”了,怎么不受宠大惊呢!
“这……这……”张勋吞吐着。
“这是我的居室,是家。”袁世凯笑着说:“自然应该‘家不叙常礼’。你年长,是老大哥。”
“不敢当,不敢当!”
二人走进室内,茶是备好的,袁世凯只需捧一下,便一边寒暄,一边落座。在这之前,关于改帝制的问题,袁世凯曾有电报征求张勋的意见,今日见面,当然要先从此事说起。袁世凯端起茶杯,说:“关于改制问题,实属不得已而为之。各方意见均趋一致,函电催办又急在燃眉。把我推到此位子上来了,又怎好太驳各方意见。故而,只好电呈老大哥,还想听听老大哥的意见,或去或从,绝不敢独断专行。”说话的时候,袁世凯表现出一副虚心、虔诚、无可奈何的样子。
张勋对袁,早怀不满;论及袁改帝制,更是深恶痛绝,认为是篡朝,是换代。他要痛骂他一场,跟他决裂。今见袁世凯吐出一番无可奈何的话,竟产生了同情感。忙坦诚地表示了自己的意见:“改制之事,万不可为。你我都是深深受恩于皇帝的,叛清便成为千古罪人!何况皇上健在,当该以天日待之;他逊位了,是我们的罪孽;如今,若是重新立帝,改元换号,只怕民心不容,天理不容!”
袁世凯一见张勋反对改帝制如此决绝,知道事难回转。便又说:“国事纷乱,总该有人出来支撑。何况,世界也处在风云突变之际,国家岂能无主?”
张勋忙说:“‘主,不是健在吗!名正言顺扶起,你还去管理你的总理大臣府,天下不是又可以太平了吗!”
袁世凯的脸膛寒了。他语缓意坚地说:“逊位之帝,那是无论如何不能再扶起了。世界潮流趋向民主、趋向共和。少帝是革命党赶下台的,我们和革命党议和有章,怎么能重扶幼帝?”
“幼帝既不能扶,何以重新再兴帝制?”张勋进逼了。“维持现状,你还当你的共和总统有何不可?”停了一下,又说:“只要没有人推翻你,你可以当下去。”
话不投机,气氛紧张。张勋推了推茶杯,起身告辞。
袁世凯也没有出迎时的热情了,只欠了欠身,便算送行了。
张勋走出中南海,抬头头天空,深深地叹了声气:“北京,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29徐州不乏有识之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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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勋从北京回到徐州的时候,正值中秋佳节。天高气爽,云淡风轻。他想清静地过几天,排除一些冗杂的事情。‘‘天下事太乱了,不是我一个武夫能管得了的,我只管我自己能管的事吧。”他自己该管什么事呢?却又说不清楚。
正是他心神想定又定不了的时候,有人报“江西二位许先生求见!”
“江西许先生?!”张勋一惊:“东家有人来了!”岗嘴头的许家,是张勋的大恩人,主子,张勋从不敢忘。若不是这几年流荡不定,他早就会去岗嘴头答谢去了。现在,许府有人求见,张勋不敢怠慢,不是“传进”,而是出府迎接。
张勋走到门外,见是一个年轻人立在那里,到也眉目清秀,气宇不凡。那青年一见张勋——他不认识张勋,只见他脑后条辫子,嘴边留有胡鬃,行动有人随侍,而又是迈着官步走出的,故而估计是他——,疾忙搭了一躬,说:“小人岗嘴头许希武,特来拜见张大人,向张大人请安。”
张勋不认识他——他不可能认识他,张勋23岁离开岗嘴头去南昌时,世界上还没有这个人呢——,但听是岗嘴头人,自然同样欢迎。”既是许府来的人,都是东家,不必行礼,快快进府。
许希武随张勋进入客厅,有人献上香茶,而后攀谈起来。原来这位许希武是当年张勋伴读的公子许希甫的一位远房族弟,又是刘先生刘毓贤的内表侄。听得他的表兄刘羹唐对张勋的称道,知道这位做了大官的同乡尚不忘桑梓,也是在家处境艰难,特赶来求点事做做。
说来也惭愧得很,许希武为难的说:“在下空读了十年圣贤书,竟无处可用。恳请张大人能提携一二,有个存身之处。”
既是许公子族弟,也是我张某人的半个主人万不可再呼大人咱们便兄弟相称好了。”张勋不忘当年,不忘许府。
不敢,不敢。许希武说:“中国乃礼仪之邦,大礼是不可违的。”
好吧,你先在徐州住几天,休息休息,待我找个好的地方,再把你送去。”
许希武连忙表示谢意,便随侍从去了住处。
张勋虽读书不多,但家乡的观念颇浓,热衷地方公益事业,乐于慷慨捐助。他发迹之后,先后在北京,天津购房置了两处“江西会馆”,安顿在京津两地做客和行旅的同乡;还在南昌府学前购置了崇礼堂房产,辟为“奉新同乡会”,为奉新在南昌求学的贫苦学生提供食宿;又在南昌惠民门外河岸修建了码头,大大方便了奉新、靖安两县来往南昌的船舶;他的原籍赤田村张家,原来大多是破旧草房,他出资大部为之建成青砖结构楼房,并购置学田、学产,扶助族中贫寒子弟读书;张勋还出资在奉新县城南门和西门外各建石桥一座,方便交通;奉新至长头坡百华里的石子路,也是张勋出资修建。张勋常告家人:“忠节不能移,桑梓不能忘!”
前次,刘羹唐被他请到南京、徐州,虽对张半戏半嘲,张还是重报师情。而今,许府有人来了,他很高兴,他要重报主恩。他派人盛情款待许希武,多次亲陪许希武看戏。最后,对许希武说:“徐州地处淮北,土薄人贫,秩序也不好,我不想留你在此。送你去南京如何?”
许希武说:“只要有存身处,哪里都可以,不敢苛求。”
“不苛求,是你的事,我得好好安排你。”张勋忙命人给现任江苏督军冯国璋写信,说“我有一位高才学弟,要到江南谋事,务请妥为安排。”又说:“最好去一较平和,富庶之县任知事。
许希武一听要把他送到江南当县长,忙说:小弟才疏学浅,实不敢担此大任!”
张勋笑了。“什么才疏学浅,叫你去当县长你只管去当!我念几天书?我不是可以管着一大群县长吗,有什么不可?
——许希武果然在江南当了县长。据后人查实:张勋做长江巡阅使期间,岗嘴头许家子弟有六人出任江苏县长之职。
张勋有好几个名字,都是到了北京之后起的,并且颇有讲究。除了我们上文提到的刘毓贤为他起的一个“勋,,字之外(也算这位老先生有点先见之明,当初他想寄托于张勋“报效国家、建功立业,的希望,他都真的做到了:张勋为大清王朝打仗有功、保驾有功,屡屡受勋),他还有一串字:少轩、玉质、胜三、松寿。少轩,取意少壮得志,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玉质,品质高尚,洁白如玉;胜三,他兄弟三人,唯他成名,光宗耀祖;松寿,如松柏长青。这些名字,除了“少轩”常用于亲密间社交场面,其余多不见用。张勋自己竞时不时地拿出来玩味,内心总不由产生出清高和不凡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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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字之外,张勋身边还养了一些“清客”:吃闲饭,说帮腔话。此类人多半为前清遗老,如四川进士宋芸子即是,此人在徐州曾大出风头,大干坏事——
宗芸子,年已花甲,细长身条;胡子一把,黄里带白;脸盘消瘦,皱纹密布;一年四季均着长衫,除与张勋密谈之外,很少在大庭广众面前亮相,为大多数人所不知。此人奸狡多诈,能言善辩,为张勋幕后主要人物。张勋再到徐州时,宋芸子即随来徐州。王少华之死,宋芸子大惊,他觉察到“徐州不乏‘可杀不可辱,之士!他忙钻进张劝的卧室,心慌意乱地说:“轩公,徐州这片地方万不可小视,王少华辈骨头不软。”
“学究(张勋尊称宋芸子为“学究”)意见如何?”“应威德并举,以收拢人心。”
“怎么样并举?”张勋是不润德政的。“要为徐州办点好事。”
“办甚好事?”
“咱们从南京来时,不是运来两部大机器吗,据说那东西可以发电,是德国人造的。用它在徐州办一个发电厂不行吗,还可以捞一把钱。”
张勋想了想,说:“好。放那里不用也是一堆废铁。”停了停,又说:“能发出电吗?谁会摆弄它?万一发了不电,不惹笑话吗。”“不会。”宋芸子说:“这个大机器是全新的,只要请来懂行的人,一定能办好,能发电。”
于是,张勋便堂而皇之的大喊大叫“为徐州办好事,给徐州送电光!”
——这事还真办成功了,用这两台大机器在徐州东城内办的电灯厂,竞开创了徐州电灯照明的历史!
张勋在徐州布下罗网,他要彻底消灭徐州的革命党人,他把他们称作“乱党”。什么乱党?稍有触犯他的,辫子军看着不顺眼的,还有串通辫子兵假报私仇陷害的,通通是乱党,一律镇压。张勋到徐州后,即组织了“执法营务处”,受理所谓“乱党”案。然而,最令张勋头疼的,是在徐州杀了那么多“乱党”,竟找不出一个为首的分子。
一天,他在密室闷坐,又想起了这件事。“打蛇还要打头。打不着蛇头蛇还会复活!”他把宋芸子找来,表明这个心事,又说:“咱们要在徐州长住下去了,得有长远打算。对乱党分子必须斩草除根。要不然,就像你说的,叫什么‘卧榻……
“卧榻之下,岂容他人鼻鼾!”
“对对,是这个意思。我明白。”张勋说:“你得拿主意,咱得除根。”
宋芸子虽足不出户,却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更加上有个“机灵”脑瓜,碰事三推两测,总会拿出点“办法”。他眨着眼睛想了想,说:“这里有一所省立第七师范学校,是个高人聚居的地方,乱党肯定藏于此。要把眼放在这里。”
张勋说:“派人盯住,发现了便杀!”“不行。”
“怎……”
“死一个王少华已无法收拾,得换法儿。”
“换甚法?”张勋说:“那里都是识文写字的人,精得很。”
“那就文办法。”宋芸子把毛蓬蓬的嘴巴贴在张勋耳边嘀咕了一阵子,淡淡一笑。“这办法如何?”
“好,好!甚好!”张勋说:“我就派你到那里去讲学。咱得把话说明:讲学是假,探查乱党党首是真。事办成了,我会重重赏你。宋芸子摇摇头,笑了。“能为轩公效力,才不愧对轩公‘行有车,食有鱼’的厚爱。”
不久,宋芸子便以“国学大师”之耀眼头衔进入徐州省立第七师范学校,而这个学校很快便成了没有“乱党”的乱党窝了。
30我要在九里山上树纛旗
张勋是率七十营辫子兵进住徐州的。因为他又兼着徐州镇守使,所以,他的兵便遍住徐(州)海(州)各地。徐州城四周,多不过五六千辫子兵。张勋常常因为自己的兵马少而发愁。“项羽当年多少兵守徐州?”他问过身边的人,但没有人具体告诉他,因为谁也说不清楚。不过,有一点张勋好像是问清楚了,项羽败退到乌江之前,他身边尚有八干江东子弟。“八干也比五六干多呀!”他想扩兵——可他却又无军械、无补给;他想收拢地方武装——可地方武装早随革命军走了。张勋只好眉头不展,久久发愁。
那一天,为了检查火车站旁的营房,张勋竟爬上了一座小山头。举首四眺,到也空旷无际。他问身边的定武军司令张文生“是什么山?”张文生笑了。
“说起这个小山,可大有名气呢!”
“能比九里山名声还大?”张勋对九里山念念不忘。“大,大多哩!”
“甚原因?”
“你听说过‘四面楚歌’的故事吗?”张文生问。
眨眨眼睛,张勋想起来了。“是不是张良吹箫、瓦解了楚兵那件事?”
“对。”张文生说:“这就是当年吹箫的那个山,叫子房山。”他见张勋并不理解,又说:“这名字当然是后人起的。因为张良有个号,叫子房,所以此山叫子房山。”
张勋轻轻地摇摇头。“吹箫也能打胜仗?我却不大信。怕又是一些文人嚼舌根,瞎编烂造的吧?”
“不,史书上确有记载。”“史书不是编造的?”“……”张文生愣了——这个略有点文墨的将领,对史并不熟
悉。因为他是徐属沛县人,沛县又是汉高祖刘邦的故乡。张文生常因有这样的老乡自豪,楚汉之争的事便关心的多了点。今见张勋如此贬渎历史。知道他也实是对史无知。愣了半天,只说了句令张勋猜度不透的话。“姑且说之、姑且听之!”
张勋并不是对历史一概不信。要完全不信,他也不会对“十面埋伏”的故事总记在心上了。这天晚上他躺在床上,就反反复复地想“四百楚歌”的事。“这军心……军心……军心涣散了,果然要吃败仗吗?”张勋领兵有些年了,自从他到长沙跟潘鼎新当百总起,算来整整三十年了,他也打过大大小小许多仗,有胜有负。扪心自问,这军心真有些作用:士气旺了,啥坚也能克;孬种兵,听不得枪响便举白旗!他相信吹箫能吹败项羽的兵。半夜里他去找张文生。“我明白了,士气跟枪炮一样起作用。”
“有时候比枪炮作用还大。”张文生怕张勋信得不真,又举例说:“比如咱们二下南京,若不是在兖州就说攻下南京,放假三天’,大家劲头咋会那么高涨?士气高了,势如破竹,很快便拿下了南京。”
张勋不接话了。他心里明白,那是一种强盗办法弄得士气高涨的。高涨了,他心里也不安,尤其是那次向日本人道歉,他真是丢尽了脸,他永远忘了那个耻辱。
“不谈这些了。”张勋沉默有时,才说:“你明儿在徐州找个通事的先生,让他来给咱们讲讲古,尤其是讲讲战争。”
张文生点点头,但还是说:“徐州是战略要地,也是文化古城。是不是也把历来的文人、文明也讲讲?”
“讲,讲。”张勋说:“讲好了,咱还要给他个一官半职呢。”
张勋终于登上了徐州北郊著名的九里山。不过,他不要本地人张文生陪同,却拉了个文助手万绳杖。
九里山,东西蜿蜓,九里之长,故得名。此山因战争而扬名:楚汉之争,汉将韩信搞了“十面埋伏”,一举吃掉了项羽的主力,一个“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英雄,竞挥泪别了爱妾虞姬投乌江而亡。名气之外,九里山也是_座美丽的山,它有象、团、宝等著名峰巅,还有大小孤山、龟山、看花山、杨家山等支脉;连绵起伏,青黛逶迤。张勋是从九里山东端马场湖畔上山的。前天,一位徐州老朽告诉了他关于九里山的许多故事,他对马场湖的印象特别好,认为那是一片“绝处逢生”的地方——马场湖,是一片神奇的山洼,当年楚军被困九里山时,粮尽援绝,尤其缺水,饥渴难忍。正是束手无策之际,项羽的乌骓马忽然四蹄腾起,跑起圆场,群马紧紧相随。马蹄之下竟然踏出清澈的甘泉,且泉涌波涛,聚成小湖,解了项羽之渴。因而,这片地方便叫马场湖。
“这个项羽也无能,”张勋说:“既然在九里山脱险了,就大干一场吧,怎么又去投乌江呢?”
万绳杭觉得张勋提的问题太大了,三言两语说不明白。故而,只搪塞了他一下:“战争胜负,原因很多。项羽大约是勇大于谋,功亏一篑的吧?”
“好好,咱们不谈这些。”张勋一边登山一边说:“你知道我把你拉到九里山上来做甚吗?”
万绳杖眨眨眼睛,说:“是不是想拾点旧刀枪?”“拾那做甚?”
万绳杖笑了。“我读一首诗给你听听:九里山前摆战场,牧童拾得旧刀枪;顺风吹起乌江水,好似虞姬别霸王。你不是来拾旧刀枪的?”
张勋有点呆了——他好像听人念过这首诗,啥意思,他不懂。今天站在九里山上,好像什么都懂了。只是他对第二句猛然产生了反感——张勋是做过牧童的。当初一到许翰林家便是放牛,“守牛者”被人叫了许久。这句诗好像是有意嘲弄他一般。所以,他狠狠地瞪了万绳杖一眼,说:“不拾。拾那做甚?”
万绳杖此时也猛然有所悟,忙改口说:“此语不过是诗人有感而发,说明九里山这片战场而今虽已成了荒草萋萋的牧场还可拾到刀枪。”停了停,又说:“大帅今日登山之意,当然不会是怀旧,不会是只为凭吊一下这片古战场。”
“那你说为甚?”
万绳杖是了解张勋的。这几年,他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都是为着恢复清朝、扶起幼帝,实现自己的孤忠。他知道,时机成熟那一天,他会首先同他商量。今日,张勋把他单独拉到九里山上,是不是想在这荒漠的山巅,同他磋商藏书网这件事?可是,万绳杖精明,他不愿去撕开这层纸,却环顾左右而谈他。
“九里山下的楚汉之争,无论谁胜,创立的都是一种霸业。大帅当初决定不就长江巡阅而北上九里山,其壮志雄心已显!今天,当然是借九里山之雄,来论英雄大业的。”
“你说对了一半。”张勋一笑。“霸业早已奠定了,现在不牢了,被人夺去了,我想做的只是复还它。”他叹声气,又说:“大清霸业两百好几十年,怎么能说灭就灭了呢?气数不尽呀!只是忠臣太少了,太少了。”
万绳杖一见张勋把这层纸捅破了,也壮壮胆子说:“我也觉得大清气数未尽。就当今中国的国情来论,并没有什么人的办法会比朝制更好。孙中山倡民主、倡共和,国中有几人知道什么是民主,什么是共和?有谁能给黎民百姓比朝廷更大的恩泽?!……”
万绳杖说的,全是张勋平时想的。张勋拉住万绳杖的手,说:“真是英雄所见……”
“略同!”
“看起来,我想对了。我一定要复辟朝廷,要把幼主扶上龙座。你助我一臂之力吧!”
“我助你无用。”万绳杖说:“本来咱们就是一个心眼,一股力量,一家人。不是什么助不助的事。
“那该咋办?”张勋有点着急。
“当务之机,我看是争取同盟军。”万绳税说:“要向各省督军联络,跟他们合作,大多数省都愿意干了,才能成功。
“他们会愿意干的。”张勋说:“都是朝廷重臣,皇恩浩荡,谁又能忘呢。现在,主要的是去串通他们。”
“要争取时机,但又不能着急。”
他们漫步在山坡上,交谈着复辟事。不觉间,已来到白云洞外。白云洞又口黄池穴,在九里山主峰左侧,是被《太平寰宇记》称赞为“潜通琅琊、王屋二山”的。传说是当年项军挖的栈道。张勋在洞口朝里望望,黑咕隆咚,一片阴森。他们只在洞外那块还算平滑的大石坎上坐下来。再眺山前,竟是一片平川,古城便座落在平川之上。张勋叹道:“大军踞此山上,灭城只在大旗一摆。九里山,好地方!”
二人坐下有时,忽然发现旁边有一块竖起的小石碑。碑体残破,石面斑驳,文字也大多模糊不清了。万绳杖走上去,观看了好久,才辨出是一首七绝:
天空野烧连垓下,落日苍烟接沛中;惟有磨旗踪迹异,年年常见白云封。看了诗,他忽然惊呼一声:“难道这就是汉将樊哙矗立纛旗之处?万绳杖查阅过资料,知道九里山白云洞外有一块磨旗石,传说是汉将樊哙树大旗、调兵遣将用的。汉军见军旗摇动方向,即知攻击何方。树旗大石遗留至今,成了古迹。万绳械把这个典故叙说一遍之后,说:“看起来,一个统一的旗帜非常重要。”
张勋连连点头。然后说:“我也要在九里山上树一面大旗,摇动起来,调动八方,最后实现复辟!”
徐州,果然成了复辟的大本营。
第七章 在徐州建祠堂
31潮流,你的定武军挡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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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建成一年的徐州江苏省立第七师范学校,本来是以徐属县最高学府的身姿受人崇敬的,到今年(1914年)春天,忽然成了一片最恐怖的地方,一位最受人敬仰的老师周祥骏被张勋的执法营抓去了;张勋还派了大批辫子兵把学校团团包围。为什么?谁也说不清楚。
“周老师是宋芸子的学生,宋芸子是张勋的幕僚,张勋不会抓他!?”
人们太善良了,周老师就是那个宋芸子出卖的——
宋芸子以学者讲学身份走进徐州省立第七师学校,身上有个进士功底,又有一副龙钟老态、谦虚面孔和善于辞令的口齿,人们自然感到他身上多了一层正直和儒气,还以敬仰的目光。
一日,宋芸子向老师们讲解南唐后主李煜的《相见欢·林花谢了春红》,超脱了前人的定论,着意在“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句,阐明李煜的国亡家破,是由于外力的打击,继而表明自己对八国联军入侵之痛恨。听者无不对这位失意进士的凛然大气所打动。讲课后,周祥骏怀着崇敬之心去拜访他。
“宋先生,我十分敬仰你的博识,很想得到你的辅正。”说着,便拿出自己的新近诗作向宋芸子求教。
——周祥骏,又名周仲穆,自号更生,江苏睢宁人,清贡生。原在本县昭义书院讲学,在反对封建礼教方面,颇有独到见解;1909年去上海入宪政讲习所,认识柳亚子、高纯剑等名士,遂入南社。1910年被徐属8县公推到南京学务公所充当议绅。辛亥革命后,他在南京看到清提督张勋顽固备战、对抗民军,便冒险脱身来到镇江,上书镇江都督林庆达和镇军第一镇统制柏文蔚,说明南京势险及自己的见解:“一日不入我版图,则长江上下游不能联为一气,而北伐之师无期”。请他们立即“征集重兵,直揭金陵”。深得林、柏赞同,立聘周为第一镇军顾问,张勋二次革命失败后周祥骏回徐州,潜在省立第七师范,热心教育,以寄胸怀。今见宋芸子还不失中国人的骨气,便拿他当了知己,拜他为师,呈诗求教。
宋芸子拿过周祥骏的诗作,认真打量,他忽然发现了这样两首:
全球争吼自由钟,男女平等第一重;试上舞台开慧眼,也应懒饰旧时容。一闻道诸华振女权,约同姊妹着先鞭;此行且慢生憎色,待挟污泥万朵莲。宋芸子一见这诗,如获至宝。“完完全全的革命党口气!革命
党就在第七师范学校!”但他还是不露声色地说:“好诗,好诗。历来好诗好词,均应是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说着,将诗奉还给周祥骏。
告别了周祥骏,宋芸子匆匆转回道台衙门,钻进了密室,对张勋如此这般地汇报了一遍,张勋又惊又喜:“徐州果然有革命党?革命党就在第七师范学校?周祥骏就是?”
宋芸子连连答应“是,是,是。”“诗你拿来了?”张勋又问。“没有。”宋芸子摇摇头。“口说无凭……”
“我不能打草惊蛇呀!”宋芸子不愧是老奸巨滑。”我若把诗拿回来,周祥骏岂不怀疑了;他怀疑了,岂不要跑!人跑了,哪里去抓乱党?”他又说:“现在就派人去抓周祥骏。人抓到手了,还怕没有诗,没有证据?”
“对对,对对!”张勋立即派人去抓周祥骏,并随之抄了周祥骏的住处。
辫子军把周祥骏抓来,把周祥骏的诗作也都抄来了。张勋甚为高兴,一方面派人去查实周祥骏是“何许人?”一方面让宋芸子为他分析周祥骏的诗“坏在何处?”这样,日夜兼程忙了几天,张勋心里有“数”了——中国的语言文字奇妙得很,常常是仁者见仁bbr>.99lib?仁者有理,智者见智智者也有理,再附上大权,纵然你学富五车,也别想争辩明白。这就是俗话说的: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正是张勋要处置周祥骏,消灭“乱党”的时候,徐州掀起了一股强大的“挽救周祥骏”的风潮。先是各界人士集会、请愿,随后便游行抗议,城中的绅士、巨贾也选派代表到衙门求情。一时间,徐州城乡民心沸腾,呼声震天!张勋吃惊了:“一个小小的教书匠,为何有这么大的影响?”他无法理解。他知道,像他这样大的人物,还没有这样的声望。他想“遂人心愿”,放了周祥骏,以换取人心。他听人说过,光绪皇帝的老师曾对皇帝说过一句极重要的话:“得人心者得天下,失人心者失天下!”“我张勋要在徐州扎根,我不能伤害了徐州黎民百姓的心!”一想要放周祥骏,忽然想到了革命党;想到革命党就想到了大清王朝,想到了他的主子……“不能放!对革命党绝不能宽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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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时,北京国务院现任秘书长、陆军部次长的徐树铮派人送来急信,说明周祥骏不是坏人,是他的朋友、是一位才子,要张勋放了他,最好重用他。
徐树铮,一个炙手可热的人物,段祺瑞的心腹,足智多谋的“小扇子”,连袁世凯都敬他三分,惧他三分。张勋早想巴结他,只是投身无门。现在,徐树铮上门来了,张勋自然该给他个面子。不过,张勋太恨革命党了,他恨不得斩尽杀绝。现在,他得对周祥骏再三思之。“果然改邪归正,为我所用,我自然对他宽大为 6000." >怀。要是他顽固到底,我饶不了他。”
争权夺利的大潮之中,一个文人雅士的性命是不值钱的,尤其是那些有骨气、有见解、不入俗的文人雅士。
经过几天准备,张勋决定亲审周祥骏,并且“以礼相待”。
那一天,初夏的骄阳刚刚洒进徐州的道台衙门,张勋便命人从大牢里把周祥骏“请”出来,请到毫无杀气却有香茶待客的客厅。陪同张勋的,是他的参谋长万绳杖。他们都是便装简从,且给周祥骏留了个“客座”。周祥骏进门时,张勋欠了欠身,万绳杖站起让坐。“周先生,委曲你了,实在抱歉。”万绳杖显然是在做着调解人,和事佬。“张大帅是个十分爱才的人,听说你是徐州一方的名流,便想和你推心置腹的交个朋友,所以才把你请到客厅。”
周祥骏不对张勋抱幻想。他知道他和张勋不同道,是无法为谋的。只淡淡一笑,便落落大方地坐在为他准备的椅子上。
客厅并不平静,没有待客的协和和欢乐气氛。三双神态各异的目光,在闪电式的交会之后,都深锁“闺中”了;而三个面孔却表达着复杂、焦灼、只有自己才明白的情感。张勋耐不得冷静,他以凌人之Vl气先开了腔:“周先生,你很有文气,诗写得很好;听说你也很有才干,曾被林督林达庆聘为第一镇军顾问。我很敬仰你,不知你能不能做我定武军的顾问?”
“张大帅身边人才济济,不缺我这样的文人。”周祥骏淡淡一笑。
“北京的国务秘书长徐树铮先生有信推荐你,你认识他?”张勋问。
“徐树铮萧县人,算是我的同乡,我很敬仰他的才学。”周祥骏说:“不过,我和他并无交往,更未求他什么关照。”
“我是个武人,不善勾心斗角,我只想问问你:你的诗文,你过去做的事我可以都不计较,你愿意为我出力吗?”
“我的诗文,我的作为都是光明磊落的,无须求什么计较或不计较。至于能不能为大帅出力,我还得看看值得不值得?想想我自己愿意不愿意?”
“你说我在求你?”张勋暴跳了。他“腾”地站起,喷着唾沫说:“你现在犯在我手下了,是乱党。要杀你,只需我说句话。你要明白。”
“我明白,”周祥骏说:“我也不在求你。不过,我可以预言,你所说的‘乱党’是杀不尽的!不光杀不了,他们最后必然彻底推翻你所保护的封建王朝,建立一个崭新的民主共和天地!”
“你反了?你反了??”张勋大叫。
“这是潮流!”周祥骏说:“你挡不住。你的定武军挡不住!”
“现在我就杀了你。”张勋说:“叫你永远看不到民主,看不到共和!”
“你能看到,”周祥骏说:“当你看到共和诞生之日,要记住,那就是你和你们的王朝彻底灭亡之时!”
“拉出去,把头砍了!”周祥骏淡淡一笑,坦然外走,口中朗朗有声地诵道:崭新履窝下兰墀,
半洗姬公旧礼仪;慎重千金忙进步,神州始筑太平基!周祥骏被张勋杀害于徐州武安门外了,时年47岁。
32徐州要建张勋祠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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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勋杀了周祥骏,激起了徐州百姓的更大激愤。连连数日,群情愤怒,诅咒震天。张勋一不做,二不休,竟派大兵将第七师范学校团团包围。
徐属县的最高学府,顷刻惊惶万状:师生们纷纷躲躲藏藏,
四处逃散。但学校四周辫子军岗哨森严,谁也逃不出去,他们只好挤在几个偏僻的教室,等待命运安排。几个勇敢的师生,冲着窗外大呼“冤枉”,但抬头望望学校院墙上架起的机枪、大炮,却又立刻收敛。
徐州城惊慌了:杀教师、围学校,这是为什么?徐州人陷入了恐怖之中。
这是一所建成不到一年的学校,生活设施极不完备,不仅食宿无法自理,连供水都十分困难。数百师生困在校中,怎不牵扯数百个家庭!人们奔走呼救,投亲托友,妄图给被困人员一线生机。然而,辫子军大多是江南人,军中的头Lfi]又多与徐州人无牵无挂,真是叫天不应,呼地不灵。徐州城被黑云笼罩住了。
负责围困第七师范学校的指挥是张文生,接受任务的当晚他就颇为不安:“徐州有这么多革命党吗?学生还都是孩子,他们怎么会成了革命党?”
张文生是沛县人,是徐属这片沃土养大的他,他趟没有泯灭那丝乡土之情。他命令部队包围学校的时候,随时附了弋道口头命令:“没有我的口谕,任何人不准开枪动刀。有敢违令的,斩!”这道命令,无疑给第七师范的师生们设了一道保险墙了围校是从杀害周祥骏的当天(即1914年5月6日)夜晚开始的。次日黎明,张文生走进学校,在一个简陋的小房子里,他见到一位白苍苍的老师,那位老先生向他跪倒,悲痛地说:“老朽平生不向任何人低头j这次向你下跪,不是求我自己的苟安,是求你们宽容徐州八县的年轻子弟。要知道,徐州的未来,全在他们身上。杀了他们,就等于杀了徐州的明天。老朽老了,一切都过来了,如果要在七师找一个‘乱党’头领,我就是,你把我交给张大帅吧,杀头我不寒脸,只求你们放了那些年轻人。”
说着,泣不成声,躺倒在地。
张文生把他拉起,扶到座上,然后对他说:“老人家,我知道年轻人是冤枉的,他们是清白的。我也是徐州人,我何尝不想保护我们的子弟!老人家请放心,我一定在张大帅面前尽力争取,争取不加害这些年轻人。”
老教师又伏身跪倒。“我代表年轻人谢谢你了。谢谢你。”
张文生走出学校,心情极不平静。杀周祥骏时,他就在头脑里打了一个大大的问号:“周祥骏,满腔热忱,何罪之有?!”
他去找张勋。
未等他开口,张勋便余恨未消地说:第七师范是乱党,的机关总部,老师、学生全是‘乱党’分子。不交出为首的,一人都不能放过!”
“大帅,”张文生说:“‘乱党’首要分子是周祥骏,业经伏法了。我们就不必这样兴师动众了吧。”
“斩草要除根!”张勋依然怒气冲冲。
“大帅,。达个学校的学生,都是徐属八县青年子弟的精华,是经过精心选拔来这里学习的。也可能有极个别人不好,都把他们一视看坏,恐怕不够策略。”
“老师中绝没有好人!”
“我是本地人,”张文生说:“深知该校情况,该校教职员也是从各方面择优聘来的。我敢说,他们绝不是乱党。”
“你知道他们?”
“请大帅放心。对于这些老师,我可以以身家性命担保!”
张文生是张勋的膀臂,定武军司令,又是新任命的徐州镇守使,是个举足轻重的人,他的意见张勋不能不认真思索。再说,张勋尚不知要在徐州住多久,果然民心大失,将来怎么立足?他思索半天,还是说了句“让我再想想。”
张文生了解张勋,张勋做错了事即便他认识了,也不会挺起腰杆承认,至多说一句让我再想想。”让我再想想,说明事情有退步的希望。张文生便点头退了出来。
不过,张文生也明白:张勋是个喜怒无常的人,朝三暮四,说变卦就卦,还得抓紧了结才好。
此时,徐州绅士正组织请愿团,要进京请愿。据说,这些人的代表是豪绅段少沧和沈依人。张文生把这二人找来,问了问情况,然后对他们说:“进京请愿,固然不失为一策。可是,你们想想,历朝历代,有几个越级请愿能够得到圆满的结果?轻则,说几句好话,打发打发;重则,加个‘煽动闹事’的罪名,关押几个。我是关心你们,才这样对你们说。”
张文生不忘桑梓,几句肺腑之言,段、沈二人点头称是——他们也算一方名士了,“官官相护”这个词他们还是懂得。
“据张司令这么说,这事无办法了?”
“办法还是有的。不然,我就不请二位来了。”“请张司令明示。”
“最近,张大帅正在思索这样一件事——”张文生透露了张勋一个秘密:张勋来徐州之后,猛然间热衷于沽名钓誉起来,他暗自求得袁世凯同意,要在徐州为自己建立一座“祠堂”,来标榜自己的“丰功伟绩”。但又要假面子,一时尚不知如何张口,尚不知部下作何反映,徐州人氏作何反映?张文生说:“二位何不换个法儿,代表徐州民众向大帅提意为他建祠堂,颂扬他爱徐州百姓,取得他好感。围困学校事自然便消除了。”
段、沈二人猛醒,觉得此为良策。但转念又想:军阀人物,多无信任,乐意接受建生祠了,不解学校之围怎么办?于是,说:“张司令,大帅和贵军虽两度莅徐,徐州人民对贵军还是了知甚少。说实话,不怕你老乡见怪,贵军所为,徐州百姓是略有微词的,尤其是本次杀教师、围学校。要让他们出面为大帅建生祠,只怕应者寥寥,那岂不弄巧成拙了。我们想,是不是请大帅先高抬贵手,了却七师之事。我们也好藉此大造舆论,以谢大帅‘恩德,为由,发动百姓为大帅建祠堂。”
张文生虽觉此意是作为交换条件,但又觉合情合理。便点头答应。“二位先回去;待我禀明大帅,大帅答应了,我再请二位来,咱们一道去见大帅。”
围困徐州省立第七师范学校之后,张勋似乎出了胸中一股闷气。在他面临的诸多大事中,这实在算一件小事。现在,张勋最感震惊的,该是北京,是袁世凯紧锣密鼓的筹划改制称帝。前天,有人从北京.99lib.传来消息,说袁世凯已经传出话说:“宣统满族,业已让位,果要皇帝,自属汉族。”皇帝不要满族而要汉族,岂不是袁项城想当皇帝的自白吗!又有消息传来,袁世凯不只说说而已,而且已经解散了国会,并以约法会议改造新约法。清室遗老劳乃宣、刘廷琛、宋育仁等上书,说“恢复帝制,自应宣统复辟”。袁世凯竞派人查禁,还要处置他们。另外,袁世凯连同段祺瑞、冯国璋、王士珍三人会谈。世人皆知,此三人乃北洋三杰,是袁世凯的肱股,袁要称帝,自应由此三人支撑。
张勋烦恼了,帝制是必复的,他极赞成劳乃宣等人的意见:“恢复帝制,自应宣统复辟”。不用宣统还能用谁呢?袁项城说“自属汉族”,纯属一派胡言。他张勋绝不答应。然而,张勋毕竟只是偏居一个小小的徐州,并且全中国只有他一家还留有辫子了,怎样去左右京城,怎样去影响袁世凯?他都感到是他力不从心的事。前天,他想去南京见冯国璋,冯国璋在反袁称帝问题上是同他一致的。不过,他没有去。他听说袁世凯早他一步找冯了,冯又是他的“三杰”之一,他怕找了无用。他想去北京找段祺瑞,他觉得段祺瑞也不会答应袁世凯称帝。不过,他也没有去。他本来可以通过徐树铮能贴近段祺瑞的。可是,徐树铮向他投来的“秋波”(请宽待周祥骏)被他拒绝了,杀了周祥骏便得罪了徐树铮;得罪了徐树铮便断了段祺瑞这条路……
冲锋打仗,张勋从来都觉得是一件轻松愉快的事。而政治斗争,总搅得他力不从心:太难了,太难了!
张勋来徐州之后总觉得疲劳、困惑,精神也极为不振,想办的事几乎无一件办成。前一段他想“重文”,想有一位好文案。他派人去江西,去岗嘴头,请他陪读的少爷许希甫,恭恭敬敬地拜他为“文案总办”。这位许府的公子明处以“不润官场、冷于仕途”,暗处却抱着“不在奴才面前听命”的清高,把张勋给拒绝了。弄得张勋干憋气。“我待许家不薄呀?”
张文生把和徐州豪绅代表会见时谈的关于为张勋建祠堂的事对他说了,并且一再表明“这样做,对大帅名声甚好。徐州人既然如此敬崇大帅了,大帅是不是也应主动有所表示?”
“怎么表示?”张勋装糊涂。
“徐州省立第七师范学校……”“拿建祠堂来和我讨价还价!”“话也不能这样说,“张文生折中了。“以爱护徐州年轻人,解除对七师的包围,是大帅对徐州人的恩典;徐州人出面为大帅建祠堂,那是徐州人对大帅的报答。即便有讨价还价之疑,也名正言顺,冠冕堂皇。千秋万代,是大帅在徐州的名声。”
张勋眯着眼睛想想,觉得这事合算,比自己张扬着为自己树碑立传好。便说:“那就这样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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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州省立第七师范学校之围,总算以建张勋祠堂为条件解围了。当日,张文生发了撤兵令,,晚上就把段少沧、沈依人找来,对他们说:“大帅总算答应了,我已下令撤兵,你们也得实实在在做好建祠堂这件事。”
段少沧点着头说:“是是是,是是。”顿了顿,又说:“建祠地点么,当然还得请大帅亲自确定,地方可以按需要安排。只是这建祠所需银两……”
“当然由地方出。”张文生不含糊地说。
段、沈二人立即目呆——他们只是豪绅,自己出银,多少均可;要在地方摊派、那却不是他们力所能及的事。张文生看得明白,便说:“这事,自然不需二位费神。二位只需向各方说明,到时候应个场面就行了。我已受命出任徐州镇守使,我会有办法的。”
段、沈这才轻松地点头。
第二天,张文生又领着段少沧、沈依人二人去见张勋。段、沈二人说了些对张勋的奉承话,表明徐州人民对他的称赞,说在徐州为他建祠堂是“民心所求的事!”张勋也假惺惺地说了些徐州人民纯朴诚厚、勤劳勇敢的表扬话,并对为他建祠堂破费表示“不安”。最后说:“我也是穷村破家长大的,知道劳苦人民的疾苦,不忍给百姓增加税赋,但又不敢违背徐州黎民的厚爱。今后,我一定多为徐州百姓办好事,使徐州百姓都能吃饱穿暖,安居乐业。”
33广州行丐,求其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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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4年到l915年之间,中国忽然出现了两个“天心”,一年是北京——这里在积极醒酿着重新出现一个王朝,即以袁世凯为主的新的帝制派。袁世凯不愿再忍耐了,他要登基了,要做皇帝,连名称、礼仪、诏书、阁僚都安排好了。只待“吉日”,便诏示天下。另一个天心是徐州——这里也在积极酝酿,是酝酿着复辟一个王朝,即以张勋为主的复辟派。张勋也不愿再忍耐了:堂堂中华,怎能日久无主?他要把逊位的小皇帝复辟起来,让他重登大宝,成为中国的轴心。
袁世凯坚信他会成为中国的真龙天子。
张勋坚信他会把倾覆的中国王朝复活起来。
许多天来,张勋频频派出专使,和能够与他同谋的各派势力联络、密议。
中国的复辟派并非张氏一族,有武装复辟派。它的代表人物是升允,字吉甫,蒙古镶黄旗人,出身蒙古王公贵族,曾任陕甘总督;辛亥光复后被清政府任命为陕西巡抚。他早就纠集满蒙王公、八旗残部以及反动道会门,拼凑起“勤王军”,成为复辟派的重要武装。升允的代表对张勋表示:“满蒙王族有巨大武装供大帅调遗,会从中国辽阔的北部地区为大帅呼应!”
另一派是王公贵族派,他们的代表人物是:满清慕亲王溥伟、肃亲王善耆。这些贵胄早已失去当年的权势和威风,一个避居青岛,一个避居大连。他们积极投靠帝国主义,矢志复辟。善耆曾派代表与沙俄签订密约,由沙俄出兵张家口,奉皇上复辟,“将来尽可许以重酬。”善耆还同日本财阀大仓喜八郎密议,日本人支持复辟成功之后可以把东北三省的“土地、山林、牧场、矿产、住宅、水利,,等作为担保。善耆也对复辟狂张勋有所许诺:“必请外援,助你成功!”复辟的另一族势力是以康有为,劳乃宣为代表的官僚、遗老派;康有为早已是闻名于世的保皇党,辛亥之后,摇唇鼓舌,叽骂共和,鼓吹帝制,为复辟清朝制造舆论有大功劳;劳乃宣清朝学部副大臣,极力复辟,奔走游说。他们已经通过各种途径与张勋勾搭,并且明白地告诉张勋:“日本政府已明确表示,请宣统重新出来执政。德国政府愿以德华银行资本本协助清朝复辟,并以武力接济。”张勋十分兴奋,他看到了他不是孤军奋战,他有友军,有外援,他可以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张勋也有心神不安的地方,他担心南方,他知道南方没有他的同盟军,而且有革命党。张勋决定亲自去南方一趟,一来去拜望他的老主子,现在广东
做巡抚的许振神,二来也探知一下那里人对复辟的态度。
张勋带领随从到达广州的时候,他猛然间迟疑起来:是以奴才、家童的身份去见许振袜,还是以长江巡阅使的身份去见许振神?
在江西,在岗嘴头村。张勋是见过许振祚的。那是许振神回家做六十大寿,张勋在南昌府衙内当兵,是领着新夫人曹琴去的许府,是地地道道的佣人向主子拜寿。而今不同了,奴才的身份比主子高了,还能再以奴才身份吗?那岂不有失朝廷礼仪?在徐州动身的时候,张勋是做了准备的,他备了厚厚的一份礼品,其中包括两件徐州出土的汉代陶器和铜鼎,还有徐州的名特产“樊哙狗肉”、“桂花楂糕”以及微山湖的鸡头米,海州的大对虾,并且认乎其真地写了一份“履历手本”。他竟忘了向名人“讨教”用什么身份了。思索许久,张勋还是决定以长江巡阅使身份去见广东巡抚。他带着随从,来到巡抚衙门,递过手本,仆人匆匆进去通报。
许振袜是个科班出身的巡抚,居官广东,也算是偏居一隅,跟流放差不多。要不,巡抚这官也不能一做就是三十多年。如今,人也到了90高龄,虽然耳目尚无大疾,毕竟老了。可是,他却偏偏不告老还乡,就等着朝廷最后“发落”,朝廷却又偏偏顾不得他了。因而,许振袢也就做着自由官;孙中山在广州闹得轰轰烈烈,大反清朝,却能够同清朝的巡抚“和平共处”。许振袜为人正直,深润仁义礼智信,抱定一个“做老好人”的宗旨,闭门处优。今天忽见张勋有手本送来,且已光临门外,心里先是一喜——总算他乡遇故知吧。但立刻又不悦起来——“张勋毕竟是我许家奴才,怎么能以官身来拜会我呢?还有礼法吗?成何体统?”许振神连礼单加手本一起扔下去,大怒道:“张勋什么东西,敢来我面前摆官架子!”
巡抚是把话这样说了,仆人却无法如实转告,门外明明等候的是一位巡阅使。也算仆人精明,忙收拾一下地下的礼单、手本,原样放好,走出门来,不冷不热地说了句“老爷刚刚出去了。
张勋机灵,一见此情,知道许振神见怪了,心中一惊——许振袜在张勋心中是有绝对威严的,他不敢顶撞他,又不敢打道了徐州。思索有时,立即自身走进许府宅门,向管事的借了身当差的便衣换上,也不用手本,自己竞走了进去。
张勋来到许振神面前,跪倒地下,连连叩头,说:“小人张勋,顺生者,特来给老大人请安。”
许振秫一见张勋这样进来了,并且行此大礼。顿觉自己“过了。“无论往日如何,今天人家也是朝廷命官。有身份的,这样恭顺,念念不忘故主,也算大礼做到了!”马上回嗔咋喜,双手将张勋扶起,说:“你我都是朝廷命官,何必如此01央-快坐下谈话,坐下谈话。张勋又谦让阵子,这才入座。
相互问候之后,许振袜说:“京中甚乱,北方甚乱,我甚是惦记你的安危。许多年来,总想回江西故里安度晚年,朝廷不允,只好在这里滥竽充数了。”
“老大人德高望重,久居边城,朝廷自然多赖。再说,又有谁能够应酬得了这片局面呢?”张勋极力奉承老主人。“连年战乱,绪不安,久想来给老大人请安,总是无法成行……”
“我知道你脱不开身。“许振神说:“这些年也难为你了。那个袁世凯也真是……”许振神想品评一番朝政的,但又收敛住了。因为他尚不知张勋是个什么样的角色。
张勋一见此情,忙从脑后把辫子扯过来(似乎想表明“我是忠心拥戴皇上的”),叹了声气,说:“老大人,不瞒你说,我是不赞成袁项城这样做的。听说,他最近在北京词,改制,自己要当皇上。这不是篡朝么?从老佛爷起,朝廷待他不薄呀!干不该、万不该,你袁项城不该……”
“不得人心呀!”许振袜也是忠臣,他不愿他保的主子倒台。“不是有人反对他吗?”
“禀老大人,”张勋忙欠欠身,说:“我就为此事南来的,特来向老大人请教。”张勋忙把他知道的武装复辟派、贵族复辟派、遗老文臣复辟派的情况一一作了介绍。又说:“让我看,袁氏是成不了大事的,中国还得是朝廷的中国,还得还政给宣统。我想求老大人一件事,果然复辟的日子到了,老大人能凭着你的德望在南方呼应一下,支持一下。”
许振袜说:“据我所知,南方各省均在酝酿独立。到时不知怎么说?”
“独立那是暂时的。”张勋说:“最终总得统一。那就是看看统一到谁的名下?”
“你来了,你的心事我明白了。“许振神慢条斯理地说:“你莫逼着我如何,让我再细想想,与同僚们商量一下。广州不是徐州,广州更不是北京,不能轻举妄动。”
一听这话,张勋冷了。“什么不能轻举妄动,什么“广州不是徐州,还不是你明哲保身,多为自己着想。”张勋是这样想的,但口中不能这样说。他笑笑,说:“老大人想的,自然是万全之策,张勋哪能逼老大人呢?此番南来,我只是想向老大人禀明情况,聆听老大人高见。何去何从?还要看以后形势。”
许振秫盛情款待了张勋,没有把他看成下人,并且还向自己的幕僚们推崇了张勋一番。
张勋觉得南方支持他复辟的力量不大,过了几天,便匆匆返回徐州。
34建生祠,留“美”名——!?
经过八个月的施工,一座雕梁画栋、曲经迥廊,俨如皇宫的“张勋祠堂”在徐州建成了。这是一片城中的最佳景!东望苏东坡的黄楼,南眺楚霸王的戏马台,北依霸王楼,西看钟鼓厦,占地十余亩,亭台楼阁俱全。祠堂正门,分东西两辕门,东辕门横额书“江南保障”四字,西辕门横额书“淮邦砥柱”四字,正门书“奉新张公生祠”。祠堂门内是一个大庭院,可以停放车轿,通过朱红小桥前进,可以登上大殿阁台丹墀,桥下小溪,流水潺潺与四周水池相通。大殿有五个大间,三面全是朱红万寿字格,两边挂着为张勋歌功颂德的匾额。大殿南有朱红九曲桥,西南有暖阁、凉亭;北有奎星阁,阁侧有大龙碑,记载张勋“德政”及建祠缘由、经过;此外,水池中还造一画舫,供张勋休息、品茶。
张勋对于这个建筑十分满意。落成那一天,张勋前前后后、里里外外仔细观看了一遍,脸上总是笑嘻嘻的,对身旁所有的人此刻也都十分和善起来。当他来到大殿正厅的时候,见正面还是一片空落,便问主持这项建筑的张文生:“这里没有东西,太空了吧?”张文生说:“正等着大帅安排。”说着,让人把新制作的袁世凯赠送的大匾抬来。“想把这匾放在正中,不知大帅以为如何?”张勋想了想,虽然对袁世凯有隔阂,但袁世凯毕竟是当今最大的官了,自然要挂在正中。他便点点头。
张文生着人挂上,紫红木制,镏金镶边,搭上红绸,中间四个凸起的金字:“褒鄂英姿”,显得十分壮观。尤其是匾中还盖上了最权威的大方印:“荣典之玺”。这无疑是对张勋的崇高赞誉。张勋点头笑了。
张文生说:“大匾下,要放大帅的半身肖像,两旁自然少了不对联,那就要大帅亲书了。”
张勋脸沉下了,“怎么书?”枪他可以扛一捆,字他却难得题。张文生笑了。“自然只是署大帅的名字。”又说:“前日,请人以你的名义撰的联,也已制好,请你再过过目。”说着,将红木制的对联搬出。那上边写的是:
我不知何者立功,何者树德,只缘余孽未清,奋戟连年,聊尽军人本职;
古亦有生而铸金,生而勒石,试想美名难副,登堂强醉,多惭父老恩情。
因为撰稿人业经告知了文字意思,尽管张勋记不大清楚了,意思他没忘——自擂又自谦罢了。他便又点点头。张文生让人挂上。大殿内有了正面的匾,肖像,盈联装饰,陡然庄严起来。
大殿之内,还有许多捧场的对联,张文生也都一一读给张勋听了,又作了解释,无非是些歌功颂德,说说套话,张勋都点头答应了。唯其对张文生送给他的对联,张勋感到特别满意,他站在联下,久久不离。那联文是:
此地当淮海四战之冲,自经斩棘锄荆,仗大帅威名,今成乐土;
在下执鞭镫十年以外,不忘感恩知遇,仰益州画像,我亦苍生。
张勋拍拍张文生的肩,说:“你不忘知遇之恩,我也不忘知遇之情。只是,我可从来未敢让你执鞭镫呀说真的,早晚讨教个字,问个词的,还得找你呢。那也是算执鞭镫,吧?”
“那只不过是‘早晚’而己。你是大帅,我总得仗你威名。
“一字之师也是师。”张勋变得谦和、大度了。我就忌恨那些样样都觉得比别人能的人。有一样能还差不多,别样都得听人家的。,,“大帅不愧有大帅胸怀!”
“甚胸怀?瞎吹!”张勋说:“这些事连睁眼瞎的庄稼佬也明白。只是有人地位高了,自觉甚都高明,忘了诚实罢了。”
张勋这番宏论,引得随从一片赞扬。有人暗自欣喜:“我们的大帅今天‘放下屠刀’了。”
徐州城为张勋建造了这样气派的一座祠堂,可苦了徐州城乡黎民百姓。这些银钱全是地方政府按田亩摊派的,名日“建祠附加税”,规定每亩田附加银2分,大县按3.6万顷地(百亩为顷)、中县按2.4万顷地、小县按1.8万顷地,如数征收。徐州8县,共征田亩18万顷,征银3.6万两。那晓得,张勋派了一个叫李二柱的“精明,人经办,这李二柱不仅心黑,又是一把“铁算盘”,他以银两折银元、以银元折制钱的换算方法征收,折来换去,最后到他手里的,竟是3.6万两的几倍!张勋祠堂建好之后,这位李总管在徐州傅新阁西自建了一座私宅——大公馆,共十一个完整而又宽大的院落,全部走廊相连,雨天可以毫无顾忌的不打伞走遍全院,是当时徐州城内独一无二、最大最好的公馆,就连现任着国务院秘书长、陆军部次。长的徐树铮在徐州的公馆也逊色三分。那几年,兵祸早把徐州折腾得十室九空、哀鸿遍野了,又连水、旱、蝗灾、疾病连连——睢宁县大雨,平地积水4尺,民多外流;伤寒病流行,死数万人;沛县大旱并蝗祸,而后爆发回归热病,全县百分八十人口感染;共它一些地区又遭雹灾,草屋摧毁十之八九……徐州半数百姓无衣无食,生命奄奄一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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祠堂建成之后,张勋欣喜了许多天,他觉得这是一生中办成的最有意义的一件大事。“想我顺生者当年在赤田,谁能瞧得起,连我老爹亲兄弟都不愿收留我。弄得我流浪村头,弄得我惹祸遭灾,弄得我低三下四跟人家当守牛仔。不想,我今天竞成一方的霸王,成了朝廷的重臣!”他望着挂在祠堂正厅袁世凯送给他的“褒鄂英姿”四个大字,心里涌起一股热流——有人给他解释过这四个字,说是唐太宗李世民封赠尉迟恭为鄂国公的故事。张勋虽然对袁世凯自比李世民有点反感,这块匾却表明不同寻常的身价,“荣典之玺”那块印,更表明了崇高。放牛娃出身的张勋,还是感到了无尚光荣:“我张勋毕竟不一般!”
兴奋了几天之后,张勋又觉得还不满足;“我这不是自我陶醉吗,祠堂建得再好,大不了震动徐州,徐州在中国毕竟是一片小得无足轻重的地方,谁看得见,谁知其情?”张勋锁起了眉。
有身份的人总想把自己的事办得能够轰动一时。这样的事并不难。即便造假,也会轰轰烈烈。张勋办了自己的祠堂能够在国中震动一番,想了好几个门路,诸如:在祠堂开一个督军会,研究当前大事呀!成立定武军总司令部庆祝呀!或者庆祝袁世凯给他“巡阅使”的封爵呀!但是,他又都觉得“不行”。张勋明白,他要开督军会,还没有这么大影响,能听他召唤的督军没有几人;至于说改名定武’军,封为巡阅使,那都是司空见惯的事,各省至多发来一纸“贺电”应酬,谁会风尘41"4}、地到徐州来呢?思来想去,张勋终于别出心裁想出一个名目:为自己做六十大寿!
张勋祠堂落成这年,张勋整整六十二岁了。六十二岁做六十岁寿,怎么说呢?“说什么?”张勋不讲究。“只要能造成一个轰轰烈烈的影响,谁还会查我出生年月、生辰八字去吗?于是,调动助手,排列名单、印制“请柬”,拟发“电报”,上至废帝宣统,清朝遗老,袁世凯、徐世昌、黎元洪,下至各省的督军、省长、道尹、镇守使等等。函电连连发出,徐州又急急火火准备接待,并且派员到上海、南京请来几班剧团助兴。
张勋紧锣密鼓在徐州建祠和准备祝寿的时候,袁世凯在北京正紧张地准备称帝。
袁世凯迫不可待了。这些年,他做着许多准备,就是为了这一天:当初,摄政王载沣罢免他军机大臣、外务部尚书时,他便愤恨地想:“有一天,我全罢免了你们”果然,只隔了一年,辛亥起义,朝廷无人可用了,仍然把他“请”了出来。袁世凯第一件事就是为了权,他要有政权,有军权。他果然当上了内阁总理大臣。
袁世凯当了总理大臣之后,便出众兵向革命党要挟议和,一方面威胁孙中山让位,一方面挟制清帝退位。结果,他获取了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位子,在北京建立了地主买办联合专政的北洋军阀政权。
袁世凯是中国最大的野心家,夺了大总统之后,便派人杀害了宣传革命党的宋教仁,并在取得“善后大借款”后,发动了内战,镇压孙中山领导的革命军,解散国会,篡改约法,实现独裁专政。1915年5月,接受日本人提出的企图灭亡中国的《二十一条件》,成了中国最大的卖国贼。
现在,一切都按袁氏的美梦成真了,他要当皇帝了,他要把年号从l916年起改为“洪宪元年”。
袁世凯想当皇帝,袁世凯没有忘记和他同朝的老臣。他派人到徐州去,向张勋做了许多解释,想让张勋明白他“改帝制是适应了,潮流,是迎合民意,是受命于天”。同时,许诺给张勋给个“一等公”的显赫的桂冠……
张勋面对着袁世凯的封爵,冷冷地笑了。他对袁世凯的“钦
差”说:“请你禀报袁大人,过去,我曾对袁大人的代表说过两句话,就是:‘君臣之义不敢忘,袁公之知不忍负。袁公不负朝廷,勋安敢负袁公,如是而已’;第二句是改帝制之事,‘可死不可从。现在,我再说一句:袁大人果真要当皇帝了,我必告老务农!但有一语,请袁大人一定以优待清室、保卫旧君为上。”
打发走了袁世凯的代表,张勋怒冲冲地说:“袁项城果真要当皇帝,我必反之!”
徐州,依然在表面平静中滚动着惊雷,张勋在自己准备庆贺六十大寿的同时,在徐州大肆镇压“乱党”:他是长江巡阅使,上海到重庆沿江各岸都驻有他的辫子兵,他们的主要任务便是缉拿“乱党”分子。拿到了便送来徐州,徐州朝朝有因“乱党”罪名刑人于市,许多人被无辜地杀害,一派恐怖气息……
35他在豪宅纳第四位妾
祝寿,没有给张勋带来欢快。他原来想着会有众多头面人物来徐州,他可以不是会议地召集一次会议,向他们宣传自己的(复辟)观点,争取他们同情、支持,到复辟之日,能够成为他的赞同者、支持者,同盟军。谁知许多人员发来一封“说尽好话”的贺电,至多派个代表送上一份不薄的寿礼。匆匆赶到徐州为他增添热闹气氛的,大多是他管辖范围内的小官。不过,一时间,徐州古城竟是热闹非凡起来——官驿住满了宾客,饭店大多被包下来,街巷张挂着祝寿的牌匾,来来往往的车马,出出进进的辫子兵,谁能知道内情有多大来去?老百姓只是惊恐地吐舌,暗自叫苦:“不知又要增加多少什么附加税?”
张勋祝寿既无“官事”可谈我们也只好放过,不想瞎诌滥编些奇闻。祝寿“盛会”上倒是演出一件风流韵事,不得不重笔涂抹一番那一天晚上,张勋陪着几位督军去金城戏院看戏。演出的是专程从上海请来的京剧团。
张勋原本是不热戏、不近“梨园”的,做了京官之后,为显示身份,也不得不附庸风雅。不久,他又纳了一位河北梆子名伶傅筱翠为二妾,耳濡目染,竟也略知一二梨园趣事和古今几出名折,早晚还可哼几句南腔北调全不归的“乱弹”。那天晚上,开台是演了一出贺寿的套子戏,并无人在意。演完了,出来个跳加官,张起一幅贺寿的红绸,上面露出一行金色大字:“敬祝张大帅健康、长寿!”看戏的人起立,拍了阵子巴掌。寿祝过了,接下来,便演了一出压台戏 href='2161/im'>《牡丹亭》。
上海京剧团里一位名旦,叫王克琴,是名极一时的红角,字清韵厚,姿秀舞美,自然由她扮演杜丽娘。那王克琴一出场,一闪眸、一甩袖,台下便鼓掌震耳。接着,也许是观众中有人故意捧场,这位王克琴的举手投足都博得雷鸣掌声。满堂喝彩。
张勋高兴了,他觉得那些掌声、欢呼都是对他来的,他得享受。他瞪着眼,目不转睛地望着舞台。这一认真,他的心动了:“这位‘杜丽娘’长得这么俊秀!”张勋暗暗叹了声气——他不由自主地和他的妻妾对比起来。此时的张勋,身边除了原配夫人曹琴之外,已经又纳了大妾邵雯、二妾傅攸翠和三妾卞小毛,并且已经为他生了三男三女。可是,比来比去,妻妾中竟无一人能抵得上这位小旦。真是:“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正是张勋看得如醉似迷的时候,忽听得她唱道: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
赏心乐事谁家院。朝朝暮暮,
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得这韶光贱。
唱声刚落,张勋便站起身来,一边拍巴掌,一边连声叫好:“好啊!好啊!,,喊了半天,还是站立不动。还是张文生拉了他一下,他才坐下。但眼神和精神却依然倾在台上。又听得她唱道:
遍青山啼红了杜鹃,荼蘼外烟丝醉软。牡丹虽好,
他春归怎占得先。阋凝盼,
生生燕语明如翦,莺声留的园。
张勋耐不住了,他不仅站起身来热烈鼓掌,而且还率领身边的人匆匆走上舞台,向她们表示感谢。
“演得好。好极了!谢谢你们!”
他来到王克琴面前,偏着脑袋对她说:“王老板……”“大帅厚爱了。”王克琴说:“我唱得不好。”
“好,好!张勋说:“你唱的、做的、舞的,都是我平生看过、听过最好的。散了场子,我在花园饭店请客,你们一定要去,尤其是你!夜深了,座落在钟鼓楼侧的花园饭店,酒楼间猛然灯火通明,还有吵杂声声的乐鼓;人影移动,欢声笑语—>—长江巡阅使,这个徐州最大的官在这里设宴,又主要是为了一群梨园子弟,这不能说不是徐州的一个奇闻。上海京剧团的男男女女自然是受宠若惊,那些军、政界的头面人物虽然觉得同“戏子”共进晚餐有失身份,但张勋带了头,张勋这个自称“徐州太上皇”的人都不顾及体面,别人何必呢!于是,人人都为今晚的能够入场应景感到荣幸。
张勋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应酬了几句之后,他便退入一个密室,然后让人去请王克琴。
那时候,社会风气讲究个身份,身为大帅的一个官僚请一个唱戏的名伶吃饭,已经是抬举她了,现在又单独请茶,那真是“殊荣”。掌班的老板忙着为王克琴打扮一番,交待几句,便陪着送过来。谁知只到密室门外,便被侍卫挡了驾。“只请王姑娘一人进见,余人请退!”
老板只好又叮嘱几句,转回身去。王克琴被领进密室。
这是一间十分幽静的小房子,中间放一张紫檀木的八仙桌,四边放四把太师椅,桌上摆满食品和酒,杯筷放得规规矩矩;房子的大窗户用一幅紫丝绒遮着,窗下放一张小床,床上被褥都是绸缎绫罗;小房的壁上挂一张工笔重彩的《仕女春睡图》,图下小方桌上放一把月琴,再侧则是一个小巧的梳妆台,上边放满了画妆品。
王克琴胆怯地走进来,心里嘀咕:“这是一片什么地方?大帅让我自己进来做什么?”
张勋一见王克琴进来了,忙起身去迎。“欢迎王小姐,欢迎王小姐!”
王克琴忙鞠躬,问了声:“大帅吉祥!”
张勋笑了。“大帅不讲究‘吉祥’不‘吉祥’,那是宫里的事。今天请你来,你就是我张勋的客人,再别叙常礼,请上坐!”
“小人不敢。”王克琴有点拘谨。
张勋伸过手去,连拉带推,把王克琴推上客座。王克琴有些心跳,面红了,她低下了头——
王克琴,十九岁,细高身条,鸭蛋儿脸膛,一双特别大的眼睛;脑后垂着一条又粗又黑又长的辫子,辫尾扎一朵粉红绸的蝴蝶花,额前一绺刘海,半掩着两条浓眉。大约是刚刚卸妆的关系,面上还留有淡淡的脂粉痕,显得格外清雅。她穿一件墨绿绸的旗袍,由于设计新派,腰身紧瘦,胸前鼓起了两朵牡丹峰,双峰映着略呈红润的脸蛋儿,愈发显得她分外秀雅。在舞台上,她那婀娜的身姿、委婉的唱腔和那动人的眼神,张勋早已魂飞魄散了。现在见她又是一副闺秀模样,更是心猿意马,按捺不住。他端起一杯酒来到王克琴面前,说:“王小姐,这杯酒算我张勋敬你。你为我的寿日增添了光彩,我表示敬谢!”
“张大人,我不会喝酒。”王克琴站起身,说:“张大人的心意我领了。”
张勋忘情了,他放下酒杯,说:“你领我的心意了?怎么领?说说看。”
“我……我……谢谢大帅。”王克琴从腋下抽下手绢,掩起羞红的面。
张勋早已欲火纵身,难以自制。趁着王克琴掩面的时刻,他扑了过去,双手紧紧抱住她的腰,把脸便贴了过去。
王克琴惊恐万状,退也退不动,推也推不出,她只狠狠地扭动着头,试图避开他毛蓬蓬的嘴巴。哪里可能呢。张勋饿虎扑食般地在她腮上、眉边、唇旁,脖颈狠狠地啃着,一只手搂着腰,一只手抓住峰起的乳房,口中“乖乖儿”地叫个不停:“晚上一见着你,我就没有魂了,真恨不得钻到你……”
“大帅,大帅……”王克琴忙搪塞。“我是个戏子,我是个下流人,我不能玷污了大帅的名声。”
“不怕,不怕!”张勋说:“我还是个流浪儿,是个放牛仔,是人家的家童呢。我不问这些,我只想要你。你答应我我就高兴了。”说着,把王克琴推倒床上,又啃又摸了半天,方才去扯她的衣服……
王克琴只是一个小小的弱女子,一个低下的戏子;张勋是个率领千军万马、官高位显的庞然大物,她怎能抵挡得住他,只得半瘫在床上,任凭张勋摆布。
一阵疯狂之后,张勋从床上爬起来,不住地喘粗气。
王克琴一边穿衣,一边抽泣。“我怎么见人?怎么再回班子去?怎么……”
“别怕,”张勋说:“我马上传出话去,你不回班子去了,留我这里了。”
“留你这里?”王克琴害怕了,她听师傅说戏时讲过,有些强盗强奸了人家闺女之后就杀人灭口。她怕张勋杀了她。“大帅,我求求你,千万千万不能杀我。我家中还有病爹老母,他们无依无靠呀!”
“傻孩子,别胡想了,”张勋说:“疼我还不知该怎么疼你,怎么会杀你呢?我告诉你吧,我收下你了!收下你做我的第四房姨太太。”
“做第四房姨太太?!”王克琴惊讶了。“你已经有一妻三妾了?”“你别怕。有了你,她们谁也不能在我身边。我只要你自己。往后,我的兵营大印也全交给你了!”
当夜,张勋让人给上海京剧团的掌班的老板传话:“王克琴留在军营中了,做大帅的姨太太。演完戏你们就回上海吧。”
后来,张勋只重重地赏了戏班子许多钱,便把人家一个顶梁的演员抢了过来。然而,张勋早已不是当初在南昌府小巷子中见到曹琴那样,爱一而终,永不变心。他不仅丢下了曹琴,也渐渐冷落了邵雯,冷落了傅筱翠,冷落了卞小毛,独宠王克琴的岁月也不几,便又收下了邵雯的使女吕茶香作为自己的第五妾。就赖这一妻五妾,张勋一生竞得九子五女。此事无关大局,且是后话,一提而了。
徐州为张勋做寿的罗鼓尚未收场,北京传来消息:袁世凯终于改制登基了,他做了洪宪皇帝!
张勋呆了,愤怒了。他不知道这将是一场什么样的风雨?而他自己该不该也来一场风和雨?
第八章 我看咱们再观望几天
36袁世凯在北京当了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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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冬的徐州城,一场积雪未消,又降大雪一场。气温总在零度以下,顺着故黄河从西北吹来的风,像裹着无数芒针刺人脸上,火燎样疼。这个在赣江下游长大的张勋,早已耐不得寒冷而多天不敢出屋了。徐州这片地方也奇怪得很,虽然属于黄河流域的寒带,无论城乡百姓,却从无烧炕习惯,天冷了,乡下人便在屋里烧一堆烂柴草,城里人多生一个煤炉,只是把门窗严严闭起。这里,满屋熏烟呛鼻,空气十分稀薄,张勋感到憋闷难忍。所以,这多天来,他总显得烦躁不安地在室内走来走去,眉头紧锁满面愁容,跟谁也不说一句话。
一天夜里,新装上的电灯走火了,衙门里的一间草屋被燃烧。火光四散,噼啪炸响。守夜的兵丁不知火从何来,便乱喊乱叫起来:“不好了,失火了!火上来了!”
由于多日的焦灼不安,张勋已是神智恍惚。深夜听得人声呐喊,误以为革命党打进来了,连忙爬起,拉着新纳的小妾王克琴就往外跑。急急匆匆,钻进了快哉亭,还在粗粗喘息——神稍定,方才发现他和王克琴还都只穿着单薄的睡衣,赤着脚板,连头发都乱蓬蓬的。
快哉亭,是徐州一片清雅闲散的地方。原为唐代徐州刺使薛能的“阳春亭”,早废。宋时李邦持节徐州重修,苏轼是李的好友,知徐州时为之题“快哉亭”额,并书联:q陕哉快哉果然快哉!”便成为人们晨练的好去处。张勋携妾夜投快哉亭,有人还疑为是苟且之徒呢,众声喊打,闹哄半日。及至东方日出,方知是辫子元帅躲此避难。于是,人们广为流传:“张勋杀了周祥骏,周祥骏当了土地神,特来放火烧他的。”一时间,满城风雨。
使张勋尤为不安地是,北京传来的消息,袁世凯果然登基称帝了——
北京。
中南海的居仁堂,原本是个并不庄严的地方,最光彩时,它不过是妃嫔们的宴舞厅,宦儿们的赌场。1915年的最末几日,居仁堂居然风流极了:大厅正中,摆放着龙案龙座,但两旁却无仪仗,只有袁世凯平日贴身的几个卫兵。大厅内,想在新皇帝面前争庞的文武官员来得很早,很齐。他们有的朝服纱帽,有的长袍马褂,有的武装整齐,还有的西装革履,更有些便装光头的汉子。他们在这里将要举行一个“旷世盛典”——为袁世凯登基做皇帝。
上午九时过后,袁世凯才来到大厅。
袁世凯没有按照历代皇帝登基惯例穿龙袍、戴皇冠,而是身着大元帅服,但却又光着脑袋——袁世凯有元帅帽,那是一顶极讲究,很气派的帽子:顶部饰有叠羽,比起最早的花翎顶子高多了。只是,据他的贴身人士说,这顶帽子颜色不正,绿色较重,所以他不戴。
袁世凯在大厅站稳,目光呆滞,对任何人都没有表情,只木雕般地立在那里。
担任大典司礼官的是“皇义子”段芝贵。他朝大厅中间走走,笔直站立,目光扫视一下人群,便大声宣道:“皇上有令,大礼从简,只需三鞠躬,一切从免。”
不知是人心慌乱,还是司礼官“宣诏”含糊不清,大厅里竟顷刻大乱起来,有的人行三跪九叩大礼,有的人撅起屁股深深地鞠躬,还有的人在胸前双手合十;穿西服的撞着穿朝服人的头,穿马褂的踩着穿便服的人脚;穿朝服的尚未扯起袍衿,穿西装的已经碰落了他的纱帽;穿朝服的瑟不得尊严,竞“哎哟,哎哟——”地直叫起来。袁世凯虽然有做皇帝的决心和准备,但却缺乏做皇帝的实践。当他被人推拥到龙案前龙座上时,他竞十分不自然起来。一副五短的身材,挺也挺不直,屈也屈不弯,目光也有些游移不定,面色显得十分紧张,时而通身摇晃。平时,袁世凯有一件无时不离身的东西——手杖,藤制,镶有铁包头,他是用它来点缀,有时用来防身的,或是用来起招示用的(人们听到“梆梆梆”的触地声,便知是袁世凯到了)。今天,手杖不见了不知是他忙中忘了还是怕失皇帝尊严?
袁世凯焦急不安了半天,强作精神朝人群望了望,猛然,感到少了点什么。少什么呢?他想想,明白了:“为什么他们都不呼万岁?”当初,他宣誓就任临时大总统时,还有人高呼“万岁,呢!后来他又想想,原来自己还没有履行宣誓。他忙从衣袋里取出老文案阮忠枢为他起草的先叫“诏示全国”,后改为“通令全国”的诏书,挺挺胸,清清嗓门,高声朗读起来:
君主立宪,乃国民一致所求……承受帝位,改元洪宪!
“通令”完了,站立在大厅里的人们一时惊慌万状起来:“如此不伦不类之通令,该呼万岁呢,还是该叫好呢?”无人敢带头,更无人随应,居仁堂竞一片死寂。
袁世凯的皇帝并没有因为礼仪问题而不当。当了,当定了。张勋没有去北京中南海的居仁堂。但是,居仁堂的这一幕“闹剧”当天晚上他便知道了。知道得详详细细。他只没精打彩地瘫在椅子上,久久地垂头叹息,却一言不发——
袁世凯想当皇帝,张勋是极不赞成的。譬认为他“不是龙种”。现有个正宗龙种在那里,谁当皇帝谁都是叛逆。可是,袁世凯现在真的当上皇帝了,宣誓了,改元了,登上宝座了。张勋却又犹豫起来:“袁世凯毕竟是中国一位有影响的人物,连老佛爷、皇上都赖他不少,托他大任;何况,皇上年幼,不润政事。让袁大人……”张勋不是大清的庸臣,尽管他有敬仰袁世凯的地方,让袁世凯去篡皇位,他是不能接受的。“你袁世凯当个摄政王也可以,大政还不是你掌管吗?为什么非要自己当皇上不可呢?留一个皇上,你当责任内阁总理大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会一呼百应呀!”
现在的问题是:袁世凯当皇帝了,他张勋是拥戴他,还是反对他?他一时拿不定主意。
夜深了。刮起了西北风。风卷着雪粒,雪粒洒在地面,洒在房顶,发出“沙沙”的响声。
徐州城的冬夜,十分寂静;不知是雪压还是辫子军的恐怖,连那个朽得几乎走不动的、只有深夜才上市的卖饼老汉有气无力的“油炸干——热烧饼——”的叫卖声也消匿了。张勋推门走出来,立在院中,抬头望望天空,天空朗晴了。天幕显得格外蓝,星星显得十分晶亮,空气却冷得令人不敢伸脖。他小时候听说书人说过,军事家常常凭着天象看吉凶;政治家凭着天象论成败。他想看看天象,看看能不能从天象的异样中捉摸点什么。他仰面对着天空看了许久,觉得星星和往天一样,零零碎碎洒满天,天际无边缘,什么样是吉,什么样是凶?他不懂。他连什么星座也不知道,能看懂什么?他还觉得会像地面上的狂风骤雨一样呢:来了,轰轰烈烈,去了,还是轰轰烈烈。他扫兴地叹声气,“天上有什么变化呢?”他摇着头转回屋里。他忽然又走出来。他想起来了,人说皇上是人王地主,在天上是有座位的。出现新皇上了,天空便会出现一颗特别明亮的星。“也许袁世凯是真龙天子,天空会有他一颗亮星。”他仰起头来,重新看天——可是,天上那么多星星,有大有小,有亮有暗,哪一颗是原有的亮星、哪一颗是新生的亮星?他分不出来。他没有分辨的能力。他只好再回屋里。
万绳械匆匆忙忙闯进来。一进门,便焦急地说:“大帅,大帅,北京的事情你知道了吗?太出乎预料了。”
张勋让他坐下,又递给他一杯茶。“知道了,我正要找你呢。”万绳械新近由参谋长改任秘书长了,张勋有意想让他的定武军“文”化点,改变改变南京大抢劫落下的臭名,他觉得万绳税有点文化,有点智谋,懂点策略,不至于净干炮筒子的事。万绳杖也想更换一下门庭,落个不丑的形象。故而,便主动向张勋献些“主意”。万绳杖坐下便说:“项城终于露出真面目了。我看,咱们也不必……”万绳杖自觉很了解张勋,知道他满头脑全是“复辟”。一说袁世凯当皇帝了,他准会暴跳如雷,立即讨伐。可是,当他把话说明,窥视一下张勋的表情时,张勋却是一副坦然相。万绳杖心里一沉:
“难道大帅改变了主意?”万绳杖极熟悉官场,有些人在“彼”种场合信誓旦旦,在“此”种场合却又会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今天是金兰兄弟,明天誓不两立。袁世凯当了皇帝了,张勋会不会靠他这个大柱子?万绳杖唇边的话又收了回去,他注视着张勋的面色,等待他说话。
张勋淡淡地笑着,说:“项城这样做,肯定是不得人心的。南方的革命党首先不会答应,他们会籍口再次北上;西南各省会火上加油,马上都会独立,说不定要开展一场大规模的反袁运动。这样,南中国便失去了。北京拥戴他的,也不会死心塌地。他会自取灭亡的。”
张勋说了半天,就是不说自己。万绳税明白了:张勋是在保存势力。寻机渔人得利!
“大帅,”秘书长说:“今后形势无论如何变化,徐州都会首当其冲,我们应该有个对策,以免到时候被动。”
张勋点点头,说:“我想找你就是这件事。请你多动动脑子,也把眼光放远点,观察一下其他方面的活动。” “你说的是……”万绳弑没听明白“其他”是指的谁?
张勋说:“比如说,北方的合肥(段祺瑞合肥人,故称合肥),曹老三(曹锟排行老三,故称老三),南方的冯华甫(冯国璋,号华甫)他们是怎么想的?咱们再商量。”
万绳械不再多言,焦急而来,焦急即去。
秘书长走了之后,张勋却陷入了焦急中:“怎么办?这个局面该怎么办?”
37赫然谏书“四不忍”
袁世凯在北京登基称帝的时候,江西奉新竞碰上百年不遇的大水灾,赤地百里,稼禾尽吞,房舍倒塌过半,许多人无家可归。消息传到徐州,张勋猛然添了几分忧伤。他立即给他的堂弟张芝珊发了一个“速来徐州”的急电报。这位堂弟还以为他在徐州“败事”了呢,马不停蹄地来到他面前。
“家乡被水淹了?”张勋问。
“淹了。”张芝珊回。
“为甚不派人来说说?”
“这......”张芝珊没法回答。
——张芝珊是张勋委托的族中代理人,家乡办些慈善、公益的事全由他出面;张勋在家乡买有大片田产,还在县城南十公里处建有一片庄园,共有一千五百亩田地,通通都由张芝珊总管着。家乡的河、港、桥,路整修、新建,都从庄园的收入支付。入不敷出时,张芝珊便向天津报告,由夫人曹琴随时汇款解决。张勋愿意出钱,在地方上尽力办些公益事,张芝珊何乐而不为。乡亲们13碑称赞之外,还在奉新城南为他建了一座“报德祠”,以表示对张勋的感谢99lib?。奉新大水,张芝珊所以没有及时汇报,一来是庄园收入尚存些许,可以应酬眼前;二来是张芝珊知道张勋近期心情不好,徐州形势也不稳定,怕给他添心思。现在,张勋把话说明了,张芝珊才说:“二哥,你的事还不够乱的,徐州地方有乱党,袁总统又当了皇帝,听说你还想回北京……家里不能替你分心,我已不安,咋敢再向你汇报水灾的事。”
张勋听着,觉得这位堂弟还算会办事,能体贴人,心里很满意。但还是说:“大事再多,该怎办怎办;乡亲们遭灾了,该管的也得.管。”又说:“庄稼欠收,农民无靠,你咋办的?”
“已经从庄园里开库放了些粮“怎么放的?”
“来者都有份,一次十天口根。”
“不妥。”张勋说:“你咋竟忘了,有些庄稼人是硬汉子,不上门,饿死迎风站!他们不上门就不给他口粮了?为甚只给十天的?给到明年收麦不是更好吗!”
“一时没这么多粮。”
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张勋望了堂弟一眼,说:“粮不够为甚不对我说?为甚不向天津要?”
这……张芝珊吞吐了。这一点他做得不够,只好点头认错 你赶快去南京,那里年景好,稻谷丰收,多购些江苏的粮食。我再请副总统冯国璋给你派车送去江西。按我说的,口粮分够。”“好好,我这就去。”
还有张勋想了想,又说:“庄稼欠收了,不光是没了口粮,还没有稻谷种子。没种子咋种田?你在江苏一定要选购一些好种子。无锡、苏州都是产好稻的地方,在那里多买些种子。种子可以按田亩分,够种的就行了。给少了不够,给多了也用不完。你能记住吗?”“能能。二哥你放心,我一定都办好。”
张勋拿出一张银票,又拿些银元给堂弟做路费。说:“你别在徐州停了,赶快去江南购粮。我这里再给你写一封信,到南京之后你去见见冯国璋。”
张芝珊只bbr>在徐州住了一宿,便匆匆去了南京。张勋送走了堂弟,轻轻地舒了一口气。
袁世凯登基的第三日,已是国内反潮轰轰烈烈,尤以滇、黔,声势最大;渐次波及全国。就在这时候,袁世凯忽然收到张勋派专人送来的书函。他还以为是“孝忠”信呢。拆开一览,原来是一封信不敢言的“谏书”!赫然写道:
一,纵容长子,谋复帝制,密电岂能戡乱?国本因而动摇,不忍一。
二,赣、宁乱后,元气亏损,无开诚布公之治,辟奸妄尝试之fl,贪图尊荣,孤注国家,不忍二。
三,云南不靖,兄弟阅墙,寡人之妻,孤人之子,生灵堕于涂炭,地方夷为灰烬,国家养兵,反而自祸,不忍三。
四,宣统名号,依然存在,忘自称尊,惭负隆裕,生不齿于人世,殁受诛于《春秋》,不忍四。
这封书实在够辣的!但是,袁世凯不计较张勋的指责,并且命佑命功臣、老文案阮忠枢携带封爵和礼品专程赶往徐州。
张勋一见阮到,迎面便说:“斗公,你又来做甚?”阮忠枢笑笑,说:“来向大帅贺喜。”
“我有甚喜?”
“大帅新纳名姝,连招呼也不打一声,幸亏我耳聪。知道了,怎能不来!”
“只怕你不会有那种闲情PE?”张勋说:“京城大事惊天,你会风风火火地来徐州喝我一杯喜酒?是来传旨的PE?”
阮忠枢这才把袁世凯给张勋的“一等公”封爵另加一套江西景德镇特制的有“洪宪”年号的瓷器送给张勋,又替袁世凯说了许多对张勋“惦记”、“慰及”的话,然后说:“长江一带多亏大帅镇慑,才有今日之太平。”
张勋知道这位说客要“入港”了,便也单刀直入地说:“长江一带,本来是太平无事的。只是,外有革命党作乱,内有袁项城称帝,内外一起乱,长江怎能太平得了?”
“项城也是一心治理国家,谋求国泰民安的呀!”阮忠枢要尽说客之能事了。
“莫提袁项城要国泰民安的事了。”张勋摇着头说:“他是深受清恩的重臣,竟然能够投入革命党,赞成共和,逼着故帝退位,这已经是一大错;此次重行帝制,更叫人不谅。现成的宣统皇帝在宫中,何不请他出来,再坐龙廷?他竟自己做了皇帝。”
阮忠枢强词说:“这也是民意呀,项城不能辞。何况,大帅也是曾经推举过的。”
“我何曾推举他当皇帝了?”张勋急了。“当初,项城封封密电,要我念及旧情,支持他主政;再加上我的身边人多次劝说,我不过发出过‘拥戴’他主政的电报而已。并未表明拥护他帝制。”他见阮忠枢有些惊讶,又说:“我已有‘四不忍’呈进去,让项城自去反省。别的,我什么也不说了,他的封爵我绝不受;所赠亦请斗公原封带回。”
阮忠枢还有任务:滇黔势急,袁世凯想调苏皖鄂湘之兵南征,张勋当然亦在其数。所以,这位说客还是说:“云贵变事,大帅总不能袖手旁观吧?”
“他们变他们的,我整我的军队,保我的地方。余事不关我。”“云贵事该怎么办?”
“我只管我的徐州,”张勋说:“云贵事是项城的事,该怎么办?项城拿主意。”
阮忠枢一见张勋较起劲来了,知道事情不好办,便想通过“讹诈”手段,来敲他一下。“大帅,项城的本意,也并非非调你的军队不可,他已想出了另一策。只怕果真那样了,与大帅并不利。”
“任他去吧。”张勋给他一个莫不关心的态度。”各人扫各人门前的雪。”
“项城要设长江上游巡阅使,请问大帅意见如何?”
张勋心中一惊。但面上还是佯装没事。
“斗公,你若觉得话都说完了,我也不留你。你去回报项城,长江上游巡阅使,他要设立,尽由他去设,我老张不多嘴。若要抽调军队,也请你回明,我的兵士,素不服他人节制,调往他处,恐难服从。”
阮忠枢这才看到真的山穷水尽了,寒喧阵子,终于告辞。
——据说,阮忠枢回京之后,袁世凯终于还是组织了10万人的大军派到川湘。只因战线太长,兵力分散,云、贵之军势勇,阻也无益,更何谈歼而灭之。
送走了阮忠枢,张勋依然思绪紊乱:中国毕竟又出现了一个皇帝。朝改了,帝换了,一朝天子一朝臣,父子兄弟为权都会拼得你死我活,何况同党。张勋不能不思考他的去从问题
张勋在徐海地区有70营辫子兵,大约两万人。把这些兵放在一片地方,称得镇慑一方;拿这些兵和全国的武装对比,那只不过九牛一毛而已,作乱也乱不起来。服从袁世凯,把定武军改成御林军,张勋自然是国家栋梁,袁世凯给他封赏就不低——一等公——。可是,那不是张勋自愿,张勋坚持的是对清王朝的“忠”字,是“一臣不保二主”!果然坚持下去,势必成了袁皇帝的对头,袁皇帝果然当下去了,他能容得了他?他能答应把徐州变成一个独立的张氏王国,让张勋平平安安地在徐州坐下来?张勋明白,那是梦,是绝对不可能的。
张勋退入密室,连燕尔新婚也顾不得,只好自己独自思考,要拿出一个决策,一个明明白白的去从方案……
38我看,咱们再观望几天
“究竟是拥袁称帝还是反袁称帝?”几天来,张勋像着魔一般反复自问,但却作不了主。
张勋同袁世凯的关系太不一般了,自袁督练新军收纳张勋为头等先锋官起,二十余年来,他张勋的每个台阶都赖袁鼎力相助:山东镇压义和团,节制协办各营堵筑黄河漫堤,奉迎二宫西幸回銮、随扈恭谒东陵、剿办北马匪,赴奉接收日俄战后地面,随护皇后梓宫奉安及守陵,以及后来的会办长江防守、准专折奏事,等等,几乎全是袁世凯之力。“没有袁公之力,何有我张某今日!”他不能反袁,也不该反袁、不敢反袁!
然而,张勋毕竟是做的大清王朝的官,只有“皇恩浩荡”,连袁世凯也是受着皇封的。他张勋又觉得应该报效朝廷,而不应该报效袁世凯。如今,袁世凯叛了朝廷,他是朝廷的叛逆,张勋应该反袁世凯!
……除了愚忠之外,张勋实在太缺乏深谋远虑,缺乏决断的果敢和勇气了。
他把张文生找到面前,他想听听他的意见。
“今天咱们把门关上,推心置腹地谈心事,”张勋说:“咱们的去从就在这一次了,谁也别绕圈子……”他把自己许多天的想法,诚诚实实地说了一遍。
张文生看到了张勋的真诚,体察了张勋的苦衷,也觉察到这个苦衷对定武军的命运关联。作为张勋的最得力干将,张文生应该毫不犹豫地表明自己的看法——是拥袁还是反袁?
不过,张文生此刻的思绪比张勋还要乱,他只无可奈何地望了张勋眼,轻轻地叹了一声,又无可奈何地垂下头,沉默起来。
张勋是定武军的统帅,官称“张大帅”;张文生是定武军的总司令,统领军队。而张文生又是钦命的“徐海镇守使”,统管着徐(州)海(州)地区l2个县的行政区,算是军政统领。这些官职,无一不是袁世凯委任的。张文生对袁世凯是怀着深恩大德的。他是武人,他知道手下的兵越多越好,身上的官越大越好。谁满足了他这些,他就跟谁来,为谁效忠。什么共和,什么帝制?他想都不好仔细想!“国家命运那是皇上、是总统的事。什么制度当兵的都是一样任务:捍卫疆土!”
张勋见张文生不言语,只管沉默,有点焦急了。“哎呀呀,你要说说自己的意见呀!闷甚哩?”张文生仰起面,迟疑着。
“大帅,你说呢?”“我是要你说!”“我?”
“嗯。”
“容我想想。”
“想甚?我又不会定你罪、杀你头。”“说徐州,说定武军如何?”
“哎呀呀,你咋变得不爽快了?不说不说,算了,你走吧。”“大帅,不是我不说,难说呀……”
“不难说我还找你!”
“我看,咱们再观望几天。”张文生毕竟还是说明了观点。“要是全国各省都随着云、贵大闹起来,拧成一股绳,反袁势力汹不可挡,项城没法收拾,必退位。那时,咱们再进。若云、贵成不了气候,洪宪皇帝坐下去了,咱没有公开反他,治罪也治不着咱。到那时,凭咱定武军这支队伍,进退都有余地。何况,项城同大帅不是一般关系。你看呢?
张勋默不作声——说什么呢?张文生的话道出了他的内心思再找一条更通畅的路程,哪时有!“狡兔还有三窟”,也得给自己留一条退路!
袁世凯生于1859年,是戊申属猴的。当皇帝必无洪宪是1915 年,已卯,属兔年。有人说,“袁世凯应该事先给自己卜一卦,算算他这‘猴’在‘兔’年是吉是凶?这不,皇帝一当,中国就乱了,在不吉利。
袁世凯登基之后,中国是大乱了:首反的是云贵,声讨而外,发誊进京;继而,从南到北,由广东、广西起,两湖、江西、浙江、四川,先后宣布独立。完好的一个国家,眨眼间便支离破碎了。不过,要说袁世凯登基前忘了“问卜”,那却不是事实。他不仅问了,而且还请的一位誉满京城的卜家。这位卜家在中南海静养了几日,择个佳期,摆设香案,漱口净手,长跪求天,竟得一首七言绝句:
劝君莫惜金缕衣,
劝君惜取少处时!
花开堪折直须折,
莫待无花空折枝
卜家双手捧着,笑容满面地说:“恭喜大老爷,贺喜大老爷!”
“我有何喜?袁世凯故来静地问。
“这就不是小民能说清楚的了。”卜人说:“小民只请大老爷记住一句话;想为的事,务心要果断去办,‘莫待无花空折枝!,说罢,便起身告辞。
袁世凯闷在屋里思索许久,终于点头自言知语:“是的,‘花开堪折直须折’,该我当皇帝了,不当会有负上苍的。”现在,花是折了,天下也大乱了,袁世凯犯愁了——
袁世凯当了皇帝,国人反对已使他焦头烂额;在他的宫院之中,也燃起了大火,儿子们争继位,妻妾们争名份,女儿们争财产,吵吵闹闹,不得安宁……袁世凯无可奈何,只好把老友徐世昌请来问计。
“老友你可来了!”袁世凯说:“菊人(徐世昌字菊人)老哥,你我患难故交,今复惠然能来,足见盛情。事到如今,只有你才可以为我想个法儿了。”说着,又把当前情形重述一遍。
对于袁世凯当皇帝,徐世昌是不赞成的。故而他早已躲到天津安闲去了。袁世凯派大公子把他请来,他本不想说三道四了,今见袁如此狼狈,竟产生了同情。便说:“世人所见,似可暂放一下,我倒有一言想动问一声,既然形势如此激烈,你得有主张,究竟仍行帝制呢,还是取消帝制?”
袁世凯想了想,说:“只要天下太平,我倒无可不可。”“总统如果随缘,平乱似并不难。但必须请一人出来。”“谁?”袁世凯问。
“段芝泉。”徐世昌说:“他是北洋武人领袖,有影响,即便压也压得了。”
“你说段祺瑞?”袁世凯摇摇头。“我派人去天津找他了,他不给面见。”
——段祺瑞也是不主张袁世凯称帝的,故而躲进天津不出门。徐世昌说:“我了解他,他是不赞成帝制才不出面问事,如把帝制取消,我看他是会转变的。”
袁世凯忙说:“这事只好请老友代劳了。烦老友返回天津一趟,说我拜托他了。”
徐世昌走后,袁世凯无可奈何地叹息道:“罢、罢、罢,帝制已不得人心,我就把帝制取消吧。”
袁世凯愿意取消帝制了,段祺瑞自然也乐意重新出山。他随徐.世昌来到北京。经过一番商量准备,终于在1916年3月22日颁布取消帝制命令,废止洪宪年号,改称中华民国五年。
袁世凯的一场八十三天帝制梦,昙花一现便成了泡影。
袁世凯不当皇帝了,但他仍要保持大总统位子。他任命徐世昌为国务卿,段祺瑞为参谋总长,一文一武,开始理治紊乱的局面。他们首先以调和北南关系的面目,先联合副总统黎元洪,再以恳切之词电致蔡锷、唐继尧、陆荣廷诸人,宣布“帝制取消,务望公等先戢干戈,共图善后”。
取消帝制的消息传到徐州,张勋正是举棋不定之际,他不知道该喜该忧,不知道该不该给徐世昌、段祺瑞发个回电?回个什么样的电报?
他匆忙把张文生、万绳杖都找来,共同商量一个决定意见。
“现在袁项城宣布不当皇帝了,徐菊人、段合肥又都重新启用。他们倡议戢干戈、理善后。咱们该怎办?二位说说看。”
张文生望了望万绳枝,没有说话。万绳械望了望张文生,也没有说话。张勋望望他们,也不再说话。
其实,这三人都心照不宣:袁世凯当皇帝,他们不赞成;袁世凯不当皇帝,他们也不赞成。这支部队是以张勋为首的,张勋和他的部队通通不剪辫子,这就表明他们要干什么?张勋要复辟大清皇帝!
“我们可不可以趁着袁项城退位开进北京去?”张文生持着试探的口气说。
张勋挺了挺胸脯,仿佛要下进军令。可是,他却把脸转向万绳杖——这是定武军的最高级会议了。长期以来,这支军队是以张勋为核心、张、万二人副之的,仅次于这两个人的还有一人,是白宝山。他是定武军第四路统领、刚被任命为海州镇守使(被人称为“海州王”的)正守护着徐州东大门——海州。这位统领当过张勋的卫兵,多年在北京为张勋守护私宅,张勋任江防各军会办到南京时才把他带出。待张勋如父,言听计从。所以,张勋只需同张、万会商大事,便可决定,不必再找白宝山了。
万绳杖知道张文生的话并非出自内心,所以,他到是坦诚地摇了摇头。“只怕为时尚早吧。”
张勋眨眨眼,赞同地点点头。
“袁项城仅仅是退位,”万绳杖说:“他的军、政架子毫毛未损。要去北京,就得战败他,不易。何况他的退位通电也只说‘取消帝制’,他还是大总统。”
“国人不会同意他再坐在高位上的。“张文生说。
“这倒是我们应该明白的。”万绳杖说:“我的意思,咱们再观望一个时期,看看有什么变化再说。”
张勋无可奈何,只叹息说:“也好,免得匆忙行动,出了差错。”……袁世凯不当皇帝之后,张勋在徐州仿佛不知道,或知道了仿佛与他毫无关系。
39兴化寺问谜谜更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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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风景秀丽的徐州云龙山,早披上了碧绿的盛妆。然而,游人却依然稀少——兵荒马乱,徐州贫困了;青黄不接,人们为糊口而焦灼,谁有心肠游山。
一日,当朝阳把第一道金光洒在曲曲的山径石级上时,两个青衣便装的汉子从云龙山的东坡缓步登上。他们在山腰的“会馆”停下步,折转身来,眺望了一下山下。大约是黄河故道和故道旁的庵棚茅舍都太凄凉的缘故,这二人只扫视了--IIl曼,便收回目光,转身继续攀登。
盘盘旋旋,他们终于来到一处悬崖边的古朴山门前。细瘦身条的汉子站下脚,抬头望望,见月门上书有“兴化禅寺”四字,便轻轻地说一声“到了。”另一个颇有些福相的年岁略长点儿的汉子仰面望望,重复了一声“到了。”而后,他们便踏着石级,扶着石栏,走进那座双檐彩绘的庭院,来到巍峨壮观的大雄宝殿前。瘦身条购了两柱松香,对着殿前的烛台燃着,然后和年岁略长的汉子走进大殿去,香入炉,退身立定,深深一揖,而后跪在蒲团上……
这是一座奇特的大殿,正面供奉释迦牟尼半身像,像依山崖雕刻而成,高约十二米,方面大耳,阖眸微笑,环手趺坐,慈祥端庄,是一座别具风格的佛殿。石佛两侧崖壁,雕有许许多多形像各异小佛;石佛身背,则是依山而雕成的山峰。瀑布、洞穴,龛山为宇,削峰成相,四壁陡峭,天然成趣,阿罗、天龙女错落岩窦之间。是一座独具风貌的大殿。由于近期香火冷落,大殿内外,悄然冷清,只在石佛前有位鬓发苍白的老僧,正合目打坐,手中轻轻的转动着佛珠,口中默诵着经文。二位香客的到来,老僧只用眼角瞥了一下,心中陡然一惊:“啊——”然后又闭上了眼睛。
二人跪拜一毕,站起身来,走到僧人面前,朝香案上放了20枚银元,又在一卷黄表纸装成的册簿上写了“阿弥驼佛”四个字。然后,瘦个儿开了口:“动问长老,我们想求一签,可以吗?”
和尚眼睛仍闭,轻声回道:“佛门空空,无可惠赠。”“我们只想问个吉凶,并无所索。”
“吉凶善恶,都是自为。问问自己便会最清楚。”
瘦个儿不耐烦了。“既然都是自为,宝刹何必设签预呢?”和尚淡淡一笑。“那只是为碌碌平民解忧指路,像二位……”“你怎么知道我们不是‘碌碌平民,呢?”
“先生果然要卜,贫僧自然不拦阻。只怕问不出如意的结果。”和尚说着,便将一个竹签筒拿过来,双手捧着,在面前轻轻地转动一下,放在案上,说:“先生,请。”
瘦个儿对年岁略长者视了一眼,又往后退了半步;年岁略长者伸出手,在签筒上先合了合十,然后虔诚的抽出一只,双手捧着,交给和尚。
和尚接过签,对二人打量一下,然后轻轻地揭开,连看也不看一眼,便交给年岁长的求签人。“请先生自己过目。”
那人接在手中,认真一瞧,原来是这样两句话:
下国卧龙空寝主,中原得鹿不因人。他心里一惊,“这两句话好像在什么地方看见过。”在什么地方?他
记不清了。什么意思?他也记不清了。“请长老给批解一下如何?”
“先生能自解的,不必贫僧多嘴。”“我实不自解,请长老……”
“到时候,先生自会明白。”说罢,和尚便闭目坐下,双手合十,再不说话。
徐州的云龙山兴化寺,是一座有悠久历史的寺院了,大殿内的坐佛头像为北魏石刻,唐玄宗开元年间已有关于该寺的文字记载。千多年来,废兴几度,香火总算延续不断,声誉也大振天下。如今的,主持僧叫妙悟,就是坐殿的那位白胡子,90多岁,是个饱经沧桑的僧人。他静坐大殿参禅时,忽见有二人进来,令他惊讶的是,来人不仅气宇颇不俗,尤为特殊的是脑后均拖了一条长长的辫子。他知道这是张勋定武军的人士。老僧想:“辫子军到我禅院来何事?难道黎民中已被劫光,现在到禅院打劫来了?”
当他又见二人进大殿、上香拜佛,他知道不是打劫,而是来寻签问卜的。“难道此人是辫帅张勋?”妙悟没见过张勋,不认识他。可是,从那求出的签上,他感到了“是!”
果然不错:那位年长者便是辫帅张勋,瘦身条者是他的秘书长万绳税——万公雨。
张勋心神不定了许多天,他决定到兴化寺求卜问问。但得签之后,对签语又迷惑不解,不知所云,而且曾似相识,和尚又闭口不答。他们只好悻悻走出大殿。在院中,张勋问万绳杖:“公雨,这和尚怎么这样阴阳怪气的?”
“也许他修成正果了,失去人情味。”
“那签上的两句话是什么意思?”张勋纳闷。“好像很面熟,又记不得在哪里见过了。”
“好像是两句古诗,一时记不清是谁的了。至于是什么意思?只怕单从字面上无法解释清楚。回去查查看。”顿了片刻,又说:“大帅不常读诗,怎么会对此两句眼熟呢?”
“是眼熟。让我想想。我能想起来。”张勋坐在一片石台上,陷入了沉思。
张勋尚未想出,万绳杖却恍然大悟。
张大帅,我想起来了,这两句诗我见过,是你拿给我看的。想起来了,想起来了。”
“快说,在什么地方?张勋急着问。
“还记得当年大帅在兖州患病那回事吧,有人从曲阜请来一位圣医,那位圣医为你开的处方便是这两句话。”
“对对对,一点不错。”张勋恍然大悟,一拍巴掌,抖身站起。“我记起来了,那个老东西叫孔祥吾。他若不是圣人的后代,当时我真想一刀就宰了他。”
“什么意思呢?”万绳械锁起眉。“为什么今天和尚的签里又出来这两句话?”
“当时我就问你是甚意思?你说用点龙骨,鹿茸之类药物’,我就觉得是胡说。让你查查,以后你也忘了。”
“是的,我也忘了。”万绳杖说:“匆忙南下,南下又北上;再加上大帅的病并不重,就丢到脑后去了。”
“这次回去查清楚。别再忘了。”张勋还是锁着眉:“药方和签为啥能一样?一个兖州、一个徐州,怎么会巧合得一模一样?”
二人沉默了半天,张勋说:“走,咱们回大殿,还得问问那个老家伙。说不好就杀了他!”
“问可以问,千万不能杀和尚。”万绳杖说:“说不定他真的了知些天机,只是咱们凡胎,说不出玄妙罢了。”
二人走回大殿,妙悟仍在闭目诵经。张勋先开口“老和尚,我们20块大洋求你的签,你总得把签文告诉我们。你只管明说,死活都不怕。”
和尚毫无表情,仿佛他根本就没有听见,依然诵他的经。万绳杖换了口气,谦和地说:
“长老,今日来到宝刹,我们是怀着十分虔诚的心的,并且确有心事,恳求长老指点迷津。”
“签语已明,何须老僧赘述。”
“长老,”万绳杖说:“不瞒你说,这两句话我们曾经见过,只是悟不明其意。故恳请长老……”
“既然言者谆谆,更当闻者足戒!”
万绳杭再问,老和尚业已入静发出轻微的鼻鼾声。
张勋是怀着一个大大的谜团登上云龙山走进兴化寺的,老方丈没有为他指点迷津,并且又背上一个重重的包袱。他只得叹着气怒冲冲地出来。
大殿侧拾级而上,抵山巅,便是招鹤亭、放鹤亭——这是当年苏轼为徐州太守时十分欣赏的地方,他的好友逸民张天翼在此养鹤,朝放暮招,怡然自乐,苏轼为他的亭子题额,并且认乎其真地写了篇宏文《放鹤亭记》。从此,此处成了云龙山上最佳景观之一。张勋和万绳杖来到招鹤亭,在石栏上坐下,尚未收怒,便听得坡下朗朗有声:
……春夏之交,草木际天,秋冬雪月,千里一色;风雨晦明之间,俯仰百变。山人有二鹤,甚训而善飞。旦则望西山之缺而放焉,纵其所如,或立于陂田,或翔于云表,暮则素东山而归……
声韵清嘹,字字入耳。张勋觉得颇有些像当年在许府听老先生刘毓贤朗书之声。他问万绳杖:“这是什么文章?
“大约是苏东坡的《放鹤亭记》吧。”万绳杭说:“徐州人十分尊敬苏东坡。”
“苏东坡什么人?”
“宋朝的一位徐州太守。”
“宋朝的太守,现代人还不忘?!”
“那是一位好太守。”万绳杖说:“好官老百姓会永记。”“咱们也做好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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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勋走下招鹤亭,来到山坡,却见一个龙钟老态的人,仰面朝天,四肢伸展正在晒太阳。这老人衣着褴褛,身下铺一件烂棉袍,露出的棉絮成团成团在乱石间随风滚动。张勋叹声气,驻足不前了。万绳械举目望望,四周无人。知道刚刚那朗诵声是老汉发出的,便凑上去问:“你是做什么的?”
“我是做官的。”老人依然是音韵有节。“做官的?什么官?”
“大帅!”
“什么大帅?”
“领兵大帅!”老人抖身坐起,乐哈哈地说:“你知道吗?t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我就是那个‘不教胡马度阴山,的t龙城飞将’!哈哈,哈哈!”
万绳杖见他疯疯癫癫,便不再答话,转身回来。那老汉重新躺下身子,又朗朗诵道:
繁华事散逐香尘,
流水无情草自春。
蒜东风怨啼鸟,
落花犹是坠楼人。
张勋十分扫兴,他本来想偷闲寻点愉悦,那知处处都是云雾弥漫:和尚的两句签已经够烦恼的了,这个疯癫老汉的胡吟乱道又使他心.99lib?神恍乱。他匆匆从山巅走下,发誓“再不上云龙山”。
40落花时节又逢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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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张勋在徐州进退维谷、郁郁发闷之际,广东南海人康有为突然来到徐州,像一针强心剂,立刻焕发了张勋的精神,他激动地抱住他的双肩、眼中含着泪花,连声呼唤:“南海先生,南海先生!”59岁的康有为,虽然还是第一次见到张勋,但他觉得神交已久,相知甚深。他拉着他的双手臂,连声叫“绍帅,绍帅!”
张勋把康有为安排在徐州最高级的住处——花园饭店,并且立即加岗添哨,几乎把这个地方封锁起来,而他自己也搬过来,“一定要同南海先生好好谈谈。”
康有为,中国近代史上一个颇有声名的人物,进士出身,授工部主事。目睹日本帝国主义对中国的侵略和因朝政多弊,曾七次上‘书光绪皇帝,要求变法。最有影响的,要算是l895年的第二次的上书,他竟能联络赴京会试的l300余名举人署名,要求政府拒签和约。这便是有名的 href='/article/3769.htm'>《公车上书》。同时,康有为不遗余力地组织强学会、圣学会、保国会;办报纸,极力宣扬改良主义。终于打动了光绪皇帝,于l898年发动了变法维新运动。由于策略失当,触恼太后,慈禧先下手为强,变法被镇压下去了,康有为逃往海外。结果造成了他个人“维新百日,出亡十六年,遍游四洲,经三十一国,行六十万里”的悲惨结局。后来,又因组织保皇党而出名。
维新变法也好,保皇党也好,康有为可以说是一位清王朝的大忠臣,时刻不忘巩固皇权,不忘皇恩雨露。对民主革命恨之入骨。然而,民主毕竟是世界潮流,无论这位康“勇士”早期如何强调“变——是天道”,是“物之理”,如何提倡“托古改革”。但他的自我吹捧思想——即“一姓能顺天时时自变,则一姓虽万世存可也”的思想,最终只不过把皇权保下来。如果说当初还有1300名举子附和他,到他坚定了“庸俗进化论”之后,连他的学生、同党梁启超也和他分道扬镳了。
中国出现了共和,出现了总统,出现了孙中山、袁世凯,使康有为一度极为悲观。他真想与他所保的“皇”共亡。可是,那个昙花一现的幼主却并没有因为“国破”而身亡,人还在,总存在希望。当他获悉中国这片地大物博、文明悠久的土地上还有人不剪辫子,而且是一支强大有力的军队,康有为兴奋了,他看到希望,找到同志,不再孤独了。他要找张勋棚5怕在天涯海斛……
张勋对于康有为,虽然缺乏了解,更不曾研究过他的什么思想。但是,有一点,张勋对康有为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那就是他是保皇党的首领,他要保皇。“康有为若能同我共同复辟,复辟便会必然成功。”张勋曾经派人寻找过康有为。没有找到。而今,康有为亲自来了,张勋的愿望实现了,他更加坚定了复辟的信心。
康有为到徐州的这一天,张勋把徐州最高级的厨师请到,做了一桌最丰盛的宴席为他接风。
宴会之前,万绳杖插个空儿把张勋拉到一间密室,心神不安地说:“大帅,康南海此番来徐州,你知道他的目的吗?”
张勋不假思索地说:“那还用问,和咱一个心眼。”“不见得吧?”
“你怎么知道?”
“康南海这些年冷于政治了。”万绳杖说:“这几年,他一直精心组织孔教会,到处游说,定孔教为国教。说不定他只会对咱们讲几句‘子日’而已。”
“不一定吧?他是著名的保皇党,难道说他不同意复辟?”张勋相信康有为。相信他是他的同党。“不必疑心,康南海不是只会空口说白话的人。”
“我看,不先探探他的口气。不能对他推心置腹。”“放心吧,我明白。”
欢迎康有为的宴会十分隆重,张勋即席说尽了敬仰的词语,然后频频把盏敬酒,康有为欣喜兴奋,每每干杯以谢。酒过三巡,万绳杖以主人身份先说了话:“南海先生乃中国文圣,识多见广,思绪敏捷,且又遍游世界,何不为我们谈谈救国大计。”
“雨公过奖了。”康有为起身点头,然后说:“这也是多年常谈的话题了。当初,敝人组织‘保国会’时,曾说过这样一段话:人人有亡天下之责,人人有救天下之权。救亡之法无他,只有发愤图强而已’;‘苟吾四万万人皆发愤,洋人岂敢正视。话虽然这样说了,却极难这样做!”
“我赞成南海先生的话。”张勋说:“中国的图强,必须全中国人都发愤。”
“救亡图存,是全中国老百姓的事。”康有为又说:“但是,中国的救亡图存,又必须坚持君主立宪这个本纲。否则……”
有人急忙插话说:“现在,清帝被推翻了,人人均在谈革命,谈共和,不知南海先生意见如何?”
康有为对提话人点头微笑,而后说:“我国民智未开,骤行共和,必致内争。墨西哥之90年内乱,法兰西83年内争,是皆前车之鉴。国已凋敝如再割据内讧,其如生民何?当今急务,不在政体之君宪抑共和,而在救亡图存,避免内争,休养生息,徐致富强,以防列强之瓜分耳。”张勋愣了。心想:“你这个保皇党,刚刚还说:‘君主立宪’才能‘救亡图存’,怎么又说‘不在政体之君宪抑共和’呢?这算什么话?”张勋是个武人,喜欢直来直去。这么想了,马上把一副不耐烦的目光投给康有为。
康有为笑了。他接下去又说:“中国的君主政体是有悠久历史的,有极宝贵的经验,但也有不足处,需要革新。我早年说过:一路哭何如一家哭,欲保生民于水火,于内乱、于流血,莫若变政维新’。把不完备的君主制完备起来,用完备的政治救亡图存,国富民强,岂不更好!”
张勋的谜团解除了,他兴奋起来,趁着康有为的话题,他大谈自己的想法。“……到今天,革命党也好,袁总统袁皇帝也好,除了争战、除了流血,除了给黎民百姓带来灾难,谁看见什么好处了?君主制、皇上有什么不好?正如南海先生说的,君主制有点小毛病,改改就行了。把那么悠久的君主制废掉,换新的,谁能保证新的就是好的?我看不一定好。我们还是老话,就是不剪辫子,不背朝廷!还得扶,扶起朝廷……”
盛宴散了,张勋、万绳杖陪着康有为走进一个小客厅,他们又谈起复辟的事。
康有为没有留辫子,脑袋光光,胡子浓浓,皙白的脸膛,细高的身条,着一件长衫,一副十足的学者派头。和张勋坐在一起,反差尤为明显。不过,从神情到谈吐,他们二人却又那样情投意合。张勋对他说:“我是个粗人,可是我看得明白:治理中国这样大的一个国家,除了皇上,还没能谁有这样大的本领!”他提到孙中山,提到袁世凯,提到段祺瑞、冯国璋、黎元洪,他都淡淡笑着摇头。“都是人臣,而不是人主!”4
坐在一旁的康有为,听着张勋的肺腑之言,不住地点头称是。但却并不插话。万绳杖很焦急,他主要想听康有为对当前形势的看法。谈话间,万拿出早年康的一首七律“请教”。这诗的全文是:圣统已为刘秀纂,
政家并受李斯殃,大同道隐礼经在,未济占成易说亡。良史莫如两司马传经只有一公羊,群龙无首谁知吉?自有乾元大统长。“想请南海先生能明示一二。”万绳杭说。康有为接诗看了看,已经记不得是什么时候写的了,但诗意他
是记忆犹新的。他还是淡淡地一笑,说:“诗固然言志,但也有即兴之作。一时突发激情,信口吟来,却并不都是言志。”他望望万绳杭,似乎想看看他的回应。
万绳杖只应酬般地点点头。
“这首诗还是可以算‘言志’了的。“康有为说:“从 href='/article/3769.htm'>《公车上书》到光绪帝接受变法,中国应该说是‘君以风气闭塞,大夫则不通世事,。连中国的礼法也多束之高阁了。变法是失败了,但变法的精神却引起许多有识之士的器重,这便是变法的成功……”99lib?t>
“别把话说这么远了。”张勋不想探讨学问,他只想同这个著名的保皇党谈谈复辟的事情。“我想请教一下南海先生,复辟这事,该不该做?”
康有为没有立即回答,他说:“绍帅,这些年,我略探讨了易卜之书,你先来占一占如何?”
一听说占卜,张勋便想起了兴化寺那个扫兴的求签。忙说:“罢哩,罢哩!那都是瞎胡弄人的事,不可信。”
“不可不信。”康有为说:“凡能有长久生命力的东西,都有它的可贵处。否则,不是早已灭亡了吗。”
张勋一听也有道理。便说:“咱们身边也没有占卜的东西呀!”“我这里有。”康有为说着,便从身上拿出一个布包包。摊开来,里边有许多纸团团。“你随便摸一个吧。”
“要祷告什么吗?”
“不用。只要把自己所求默默地在心里念着就行了。”
张勋暗自祷告:“我要复辟,我要扶起小皇上。”伸手拣了一个纸团递给康有为。
康有为拆开来,仔细一下打量,原来是一句唐诗:
落花时节又逢君
“好,好!康有为说:“又逢君,你胜利了。”“能胜利?”
“逢君岂不是胜利!”“啥时候?”
“落花时节。”“落花……?”“你再占一次吧。求求落花是什么时候?”
张勋静静神,又从纸团中抽一个。康有为再次展开,见又是一句唐诗:江城五月落梅花康有为轻言轻语:“旧时以农历为准,五月即西历的六七月之间。大帅,六月末七月初都是吉期。”
张勋微微把眼睛闭上,心里打起了算——
康有为到徐州,已是六月过半,几天之后便入七月。今年显然不行,何况各种准备尚未进行。他说:“眼下,丙辰已过半,看来是不行了。只有等待丁已的‘落梅花’期了。”
康有为点头,说:“丁已也算是迫不及待了,有许多事要做准备。那就选择丁已。”
“你就在徐州住下吧,也好一同做些准备。”张勋盛情挽留康有为。
万绳械也说:“举此大事,正需要你们俩的文武结合。南海先生就别走了。”
康有为笑着点头说:“我也想步步当年苏胡子(苏轼》的后尘,‘乐其风土,将去不忍’,‘买田于泗水之上而老焉’!”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