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毕业后,结婚前》
第一部分
壹
我叫夏天。二十六岁,作家。此刻,却是冬天。
风起来的时候,我正在路上走着,带了点略微和缓的心情。脚步并不怎么快,但觉得冷,冷到必须把脸埋进一条两米长的围巾里,上面或许还有几颗没来得及风干的眼泪。我很想加速前进,却走得越来越慢。打一个街角的弯,便在风里却步。这条狭长小街的两旁,站满了卖盆竹的小摊贩。盆竹用红丝带扎好,有欣欣向荣的彩头,应了年关的景。他们还搭卖一些玫瑰。当然,今天这些花骨朵的价格和昨天相比,有天壤之别,因为已经是二月十五日,情人节的第二天。
我挑了一大把粉色的珍珠梅,付钱的时候顺便打开了手机。有几条短信,全是未接电话的通知,其中一条是顾姳的。几个小时前,她穿了件烟灰色的羊绒大衣,里面衬一袭浅绿色长羊毛荷叶领开衫,并戴着一副GUCCI的太阳眼镜,站在“时光”咖啡馆门口等我。她头发很长,在尚很灿烂的阳光里显得艳人,从小就习以为常的艳人。
“时光”咖啡馆开在襄阳路的南端,里里外外才二十来平米的地方,一到下午便坐满了人,一半老外,一半文艺男女青年,搭配些轻快调子的古巴音乐,常常显得欢快、杂乱而闹哄哄。平时,我和顾姳都很喜欢它的卡布基诺和布朗尼蛋糕,但今天又觉得这其实并不是个谈私话的好地方,于是转身出门去想寻他处坐下说话,却突然被人叫住了:“夏天!”
我转过身去,粗略地在人堆里扫视,没有发现声音的来源,但知道那是男人的声音。
我捏了捏顾姳的胳膊,脸上还留了点呆滞的痕迹,僵着脸,眼神孱弱涣散,茫然地问道:“谁叫我?”
话音刚落,有个穿黑色西装、花衬衫的男人在角落里举起了手。定睛一看,是英昊。
三年前,英昊是《今日早报》“城市生活”版面的负责人,打扮非常“朋克”,喜欢破旧牛仔裤和浅褐色的有框眼镜,常常是耳朵里塞一副耳机双手抄在口袋里便疲沓沓地来上班了。他也会发出一些尖锐的笑声,那种笑声很像我在北京认识的那些玩摇滚的男人。可今天,英昊不仅身份有所变化,打扮也变了,即便连笑容和笑声也都完全不同。他看上去很干净,一把长发扎在脑后,干净得有些出乎我的意料。要知道,在过去我的概念里,“朋克装”男人是“不修边幅”的代名词。而此刻,换了种打扮的英昊,递给顾姳的名片抬头也换了,上面印着几个油光小字:xx时尚杂志执行主编。
我说:“听说你要结婚了呀。”说这话的时候,话里有好几层意思。我想英昊听懂了。他显得有些无所适从,半天才迸出两个字:“是的。”而后是些寒暄客套的假话,官场得很。今天忽然发现这个男人在语言表达的方式上愈发亲近了他的堂哥英飒,只是显得有那么点不自然和局促,好像这些本不该他用的措辞堂皇地被用了,自己心里也发虚。
走出“时光”的时候,我仔细回想了一下,上一次见到英昊已经是一年前。那时候他还没有留长发,我们在一间五星级酒店的餐厅里遇见。当时他具体穿了些什么,我已无明显记忆,但收拾得肯定不如今天精心,所以这猛然一见才会如此地心生意外。但其实,因为艾贝蒂的缘故,“英昊”这个名字一直都还在我的生活里打转,耳边常常响起,好像很熟络。虽然真遇见了人,隔了那许久之后,又难免心觉生疏。
从“时光”里退出身来,我和顾姳寻得一间相对宽敞安静的酒馆。坐到角落里,她想听我说话,可我只是一味地掉眼泪,叙述得断断续续。而顾姳则坐在对面气得咬牙切齿,恨不得立即出去找几个小混混来把戴方克打一顿。
“他真是个混蛋!”顾姳说。因为情绪激动,声音没有控制好,几个邻桌的老外转过头来看我们,服务生也站在吧台里一边佯装擦杯子,一边时不时地瞟来狐疑的目光。在他们看来,我是一个多羞愤而失意的女人呢?是的,此刻我看上去一定是个失意的、伤心的、恍然大悟的女人。
每次要临到介绍自己的身份、职业时,对于“作家”这两个字,我总有些忌惮,所以会习惯地用“坐家”的解释来替自己解嘲。又生怕别人多问几句,探究下去,比如抛来“你写什么的?言情?武打”,“用身体写作吗”……不知是纠正好,还是干脆笑笑过去。而我的确“不务正业”许久,整整两年里只字未出,薄书未著,却还领着某机构的固定写作工资。有一个小蓝本,标明了作家身份划归于该机构。
这两年的每一天,我都会想到一个决心:明天就要开始写新小说。那时候,我的同居男友戴方克也时常会鼓励我。但他的那些鼓励都是口头上的,实际行动却南辕北辙,因为戴方克对于女朋友的要求是:照顾、陪伴和牵挂,前面还要加一个副词“每时每刻”。除此之外,他更善于制造一些“小插曲”来搅乱我们的生活,那些都和另外的女人们有关。后来我常会问自己,究竟是他太疏忽还是我过于警觉,才使得日子总在风平浪静一小段时间后,又云起澜涌?半年前,最后一次,我忍无可忍,选择将他赶了出去。
可赶出去并不代表一种结束,虽然在形式上来看,我渴望结束。
“戴方克这混蛋到底给你吃了什么药啊!”顾姳伸出一根手指来戳我的额头。手指很白。这种恨其不争的问责两年来我听得太多,全当了耳旁风。有人怒斥我软弱,可对于怒斥的人,我却强硬得很,一转头又接受了戴方克的眼泪、忏悔以及保证。一副我去撞南墙了,谁也别拦我的姿态。
今天清晨,我被一条署名为“戴GF”的短信吵醒,内容很利落,希望我不要再介入她和戴方克的感情生活,因为既然分手了,就请撤得干净些。这时,我才想起昨晚情人节之夜,我和那两个闺中密友毕绿、艾贝蒂在KTV喝酒唱歌时,的确是趁着酒醉发了一条空白短信给戴方克。这样的事在清醒时不会做,但仰赖酒精,很多不会做的事都一一去做了。其实,喝酒也不过是个借口,一切决定支撑得很累时,会想暂时卸下理智松掉防备去肆意妄为一下,即便心里很清楚,到最后总还要回到清醒的早晨。可我没想到,这条空白短信在第二天给我带来了戴方克已经在半年前和这个“戴GF”同居的消息,并且,它还令这位“戴GF”以一种高姿态向我表明了身份。
“你觉得意外吗?”顾姳有点冷笑。
我撇着嘴,低头,轻轻点了一下。
“What’s wrong with you!”她终于开始冒英文了。每次只要一发急,顾姳跳出的第一句话必然是英语。“What a big surprise!”她气得用调羹猛敲桌面。
就在这时,她的老公乔枫来电话了。我低着头,不响,只是流眼泪。其实很多时候,我都觉得自己并不是个善于表达情绪的人,而流眼泪仿佛只不过是个习惯性的动作。过去,每当发现戴方克有些风吹草动时,除了流眼泪,我没有其他的表达方式。所以这一整天,我只是重复着发呆和流眼泪。当顾姳给乔枫打电话的时候,忽然之间,我想到了“难过”这两个字。我问自己“你难过吗”这样的问题,又觉得也许并不是很难过,因为令人落泪和呆滞的情绪有很多,比如屈辱、震惊、慌张……细细寻思,这次却唯独少了难过。也许是曾经难过了太多回,消耗完了。也许这结果也算合情合理,毕竟我们是分了手。于是我删去分手后戴方克发来的所有留恋、挽回、忏悔、承诺的短信,一直延续到上一周。他一直都是个惧怕孤独和没有安全感的人,所以总怕自己没有退路。
那么也许,有一段时间里那个女人是戴方克的退路,但后来,慢慢地,我变成了退路。当然,当他发现我不再像过去那般心软,不再理睬他的短信和电话时,我这个退路也就失去了意义。而他早已提着行李箱,从一个女人的身边去了另一个女人身边。
末了,顾姳挂了电话,一字一句加了重音说道:“From one woman to another. It is his lifestyle!”
婉拒了顾姳提出的一起吃晚饭的邀请,我步行回家。阳光慢慢地收进乌云里,像一个急速消失的漩涡。风从漩涡口透出来,开始夹杂了湿润的雨水,拍打在脸上很阴冷。我将珍珠梅贴牢身体顶风走着,口袋里的手机突然不停地响,便试图腾出一只手去接电话。
是毕绿。她和艾贝蒂正在家里做饭,想盛邀我这个前夜与她们共醉的女人前往共进春节前的“姐妹团圆饭”。我也拒绝了。拒绝的理由是:累了,外面又太冷。心里其实觉得什么东西都不想吃,也不愿让她们在情绪里看出端倪。我往往自以为受伤后最好的恢复疗法是,躲起来。
再看一下手机,还有一个未接电话是楚鸿的。昨晚是他送我回来,在楼下我们又一次借了酒劲拥抱。我好像还哭了,哭得很大声,现在却什么都记不清了。临上楼前,他约我今天一起吃晚饭。当时我好像答应了。
电话打过去,楚鸿正在家里修图。我说有点累,约会取消。
回到家,我养的一只小猫还在阁楼上孜孜不倦地叫春。她快八个月了,名叫coco,和那个住丽兹酒店的名女人同名。可我实在没有任何气力去抱它哄它,缩进被子,鞋一蹬,打了一个冷战就睡着了。头还在痛,但如此迅速而苟且地入眠对于一个严重失眠者来说,未尝不是件好事。我想大约是因为哭得累了。
贰
我坐在一张大圆桌前,司仪还在台上兴奋难耐地喊着。英昊和他的新娘水晓君像两杆木头杵着,脸上带着复杂而分辨不清的笑容。艾贝蒂不屑去看,只管闷头自己吃。她觉得这间酒楼的菜挺好的,一边吃一边数着里面可能的调味料。这个女人天生有一条好舌头,不仅试菜的时候很厉害,接吻和做其他事的时候也很厉害。她是一份销量很高的时尚周刊美食版编辑,联系不同的餐馆去免费吃喝是她的工作,而那些餐馆也都巴巴地期盼着她的到来。
在“时光”遇到英昊后的第三天,我收到了一张他的婚柬。婚柬是浅蓝色的,倒也算是脱了俗。可艾贝蒂对他们的婚礼不以为然,觉得俗气。这是对整场婚姻的评价,因为奉子成婚。
毕绿也在吃,但她是重庆人,吃不惯这本帮的婚宴,便左顾右盼找服务员,想问他们要一碟辣椒酱。这时候台上忽然起了一阵骚动,原来新娘昏倒了。水晓君倒下去的时候还压爆了几只气球,响声和惊叫声交织成一片。艾贝蒂放下筷子,幸灾乐祸地张望着。当英昊抱着新娘走过她身边时,艾贝蒂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唉,我还没接绣球呢!”毕绿说。她要的辣椒酱也没有上来。
水晓君因为怀孕,婚礼时又累着了,有点先兆性流产。她被送进医院时医生要求她住院观察一周,看看胎儿的动向再说。但这几天恰好过春节,水家人都觉得是新婚,在医院里过年不吉利,就竭力说服了英昊带老婆回北京安胎。在MSN上,艾贝蒂戏称英昊如今已沦为“男仆”。她心里有一股气,偶尔还会在上面与之调情一两句。她希望已经是英昊老婆的水晓君看见了才好,看见了天下才热闹,不然为何要她这一路退让下来,要她丢掉了男友、爱情还有新男友?这不公平!
回到家,毕绿和艾贝蒂各自收拾了行李。她们给我打来电话,要我确定不跟她们其中任何一位回家过年。在这个电话来之前,我的爸妈也打来了一个电话,要我确定是否真的不跟他们参加居委会组织的新春家庭旅行团去厦门了。两个电话我都确定了,不。
除了顾姳外,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情人节第二天发生的事,包括毕绿和艾贝蒂。只是我发现这几天来,家务活做起来格外省力,很快就能洗完所有的碗,洗了一遍觉得可能不干净,就再洗一遍。但当把碗洗薄了,地拖烂了后,又觉得很茫然,发呆,脑袋里一片空白。于是我把那条两米长的围巾拆了重打,买来一本编织书学其他的花样。晚上睡不着的时候便喝些啤酒,其实心里清楚地知道即便喝多了也不可能再失控到去找戴方克,但还是不允许自己喝多,怕喝多了胃难受。我已经虐待了自己的胃二十六年,几个月前刚进过医院打点滴,一个人坐在通风并不良好的输液室里,才想明白一件事:人应该对自己好一点,尤其是对自己的身体。
年三十晚,是楚鸿陪我过的。
原本我并不知道他会留在上海过年。我的打算里,是想一个人烧点简单的菜,下一碗“卷纸面”吃,然后把买来的烟花抱去弄堂口放。很多年没有亲手放烟花了,却一直都很喜欢烟火的气味,觉得它刺激神经,很性感也很诱人。小时候,一次表妹小芹放烟花,烟花炸了,炸掉她头上的一枚发卡。那年小芹的哭声和舅妈的尖叫声特别刺耳,也骇人,从此后我便不敢自己亲手放烟花了。
过去看过一部写杰奎琳的片子,叫 href='1288/im'>《她比烟花寂寞》。看的时候觉得烟花这个比喻真好,因为还有什么能敌得过烟花燃尽后的怅然寂寞?再热闹,再绚烂,到最后,仍不过寂寞尔尔。可又为什么有那么多人,仍然因为热闹因为绚烂,宁愿选择暂且忽略以后可能到来的寂寞?这个问题若要我来答,我只能说,还是因为寂寞。
在我寂寞的时候,我想只有烟花才能陪衬最好的孤独。它热闹一下,绚烂一下,也许会像我想要的未来。但至于未来能不能如此,我无从知晓。
面已经放进锅里煮的时候,楚鸿在楼下按了门铃。他来之前,没有预先打个电话。我穿过一条长长的公用厨房走廊,鼻子里满是饭菜的香。上海的老房子就是这样,无论哪家烧点什么菜,所有人就都闻到了。以前觉得这气味很烦人,尤其住在二楼的老太太喜欢用牛奶煮东西吃,满楼道都是奶味,有点令人作呕。今天,忽然觉得这种杂陈的气味让人心里湿润,温暖,迫切地想要。
打开门,先递上来的是一瓶红酒,楚鸿的脸跟在后面。
“你没回去啊?”我有点惊讶,原本他说今天上午坐长途车回苏北老家的。
“嗯。那长途车是私营的,突然就说不加这?99lib.一趟车了,让我们分散着搭另外几趟车。我不乐意,就干脆打了个电话回家说不回了。正好可以来你这儿搭伙,不是白吃哦,我带了瓶酒来。”楚鸿脸上还有明显的路尘气,嗓子也有些干,咳嗽了几下。
我觉得背脊有一道暖流涌上来,很高兴,却又说不出这种暖流里还有没有残留的爱。也许有,也许没有。
我和楚鸿分手已经三年。
因为楚鸿的到来,我们又扎堆去最近的大卖场添菜,买了只乌骨鸡,一些白菜、冻水饺和牛排。我利索地在厨房里做起来。楚鸿想帮忙,我却只交给他看汤火的任务。四年前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还不过是个什么菜都不会做的丫头,而他菜做得好。去他家吃饭的时候,一直都是他在厨房里忙。小时候,我的父亲也是个很能做菜的男人。他说看一个男人爱不爱这个女人,就看他愿不愿意为她做一顿饭。可是长大后,我把这句话记反了,觉得要对一个男人表达爱,表达一辈子的期许,就要亲手为他做一顿饭。所以我一直都不肯学做菜,是怕学会了手痒,忘记了父亲的话。
叁
年初一下午醒过来的时候,头还有点痛。窗帘里透进来一点昏暗的光线,外面正在下雨。楚鸿在沙发上躺着,身上搭了件羽绒衣,看起来睡得很恬静。他长得比较白皙,性格也温和,很少发脾气。地板上是两只还残了底的红酒杯。我想起昨晚我们好像说了很多,但几乎都是我在说,楚鸿默默地听。这两年来他都是如此,不予评论。有时我哭了,他就伸手摸摸我的头,自己叹一口气。
我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弯腰去收拾地板。酒杯互相碰撞的声音惊醒了他,他显得有点局促,直着腰板坐起来,说:“醒了?我来收——”说到这,手机响了。楚鸿皱着眉头,另一只手去抚自己的脸,用变了调的中文对着话筒说:“等一等。”然后把手机递给我,“他的英文我听不懂。”
来电话的是个意大利男人,某奢侈品牌的策划经理,之前已经通过楚鸿的朋友做过介绍。他想约楚鸿见一面,并拍一套该品牌的时装片放到旗舰店的明信片上。意大利男人用了“interview”这个单词来形容见面,我便很沽名钓誉地替楚鸿说话:“He is famous!”然后把日子往后推了好几天,才敲定了一个约见的日期,地点在泰康路田子坊。挂了电话,我告诉楚鸿是田子坊的时候,两个人都有点不自然地笑了。
楚鸿年初二坐火车去了苏州。他现在的女友维欧拉?黄是苏州人。之所以要用洋名来称呼她,是因为好像没有人知道她的中文名,或者,所有人都忽略了。这就好比艾贝蒂的本名是谢堇,艾贝蒂只是她在杂志上的编辑署名,可叫的人多了,谢堇是谁,大家就不敏感了。艾贝蒂,艾贝蒂,这个名字叫起来也很好记。
两个晚上,楚鸿都没有陪我去放烟花。我不想让他陪着。也许这么灿烂又终将黯淡的事,并不适合我们共同去做。初二晚上天一黑,我一个人抱着烟花去了弄堂口。弄堂口,早已有很多孩子熙熙攘攘地围住一圈“小陀螺”烟花。他们用爸爸们的香烟去刺导火线。刚刺到一点,立即捂着耳朵“咿呀”地跑开。过很久,那些“小陀螺”们窜了起来,转着圈,打了一个又一个弯,变换着七八种颜色。空气里已经弥漫了火药味,我最爱的气味。
我掏出一支中南海5号来点,吸得火星有些明昧时也去燃我的导火线。那是一类很平静的烟花,立定在一处纹丝不动,燃尽了,就黑黑的一张口,冒着烟气。烟气袅腾升空,融进夜里,融进很多其他地方的孤寂热闹中。陆续地,一些高空烟花也升了起来,突突突地刺向一幕墨蓝,然后炸得粉身碎骨,用尸体迎合地面人们的欢呼。
那么,它们会有感觉吗?有灵魂吗?能觉得这么灿烂一次即便粉身碎骨也值得吗?
放完了所有的烟花,我把手插进口袋里,一整盒新拆封的中南海5号少了几支。戒烟有两年了吧。过去最喜欢抽的其实是平装廉价“甲天下”,也抽中南海、红双喜、白万……烤烟型或混合型,都无妨。可后来怎么突然戒了呢?哦,又是因为戴方克,他不喜欢女孩子抽烟。如果我抽,他不拒绝,但也要跟着抽,然后发出剧烈的咳嗽声。总之我抽一支,他也必跟一支,直到我完全戒烟。
以前我和毕绿说,自己对香烟的依赖,更多是心理上的,一旦空落落,抽几口会让心情变得踏实。所以后来不抽了,每天心里都是惶惶地,没有太平过。把戴方克赶出我们家的前一晚,我一个人坐在阳台上抽烟。那一夜,平静生活又因为他的一次撒谎而令人心力交瘁。面对他的蛮横,我吞下所有想要爆发出来的愤怒,生生地,一口一口吞了,随着每一记深吸入肺里的烟尘。那晚,月亮很圆,圆得让人觉得实在把夜照得太亮,也用这冷光把我的心晒凉了。
今晚,我不禁抬起头,想再看看月亮,它却深入云层,时而亮一些时而完全就隐没了。也许它也能知道,这心,再经不起任何的晾晒。
“老实交待,在干什么?”毕绿在电话里尖声问道。她总是这样,一惊一乍。像辣椒籽般炸进锅里,噼噼啪啪地,非熏出点眼泪不可。
“刚抽了支烟,现在把coco从阁楼上抱下来。它可能发情完毕了,现在格外安静。”我回答,然后抛过去自己的问题,“汝又在做甚?”这是我们偶尔很喜欢用的文言格式,听起来文绉绉的,却又带了戏谑之心。
“我在北京呢。”她说。说完又胡乱着说些去看故宫长城雍福宫之类的事,完全不着边际。
“你是不是又去找他了?”我问。这个他指的是英飒,英昊的堂哥。
“嗯。”她回答。然后是长长的沉默。
一个热情女子陷入沉默,往往是因为两种情况:一、她累了;二、她受伤了。此刻的毕绿,属于第一种。她和我年龄相仿,而英飒足足大了她十五岁。他的生日在二月底,所以这五年来,她和他保持着两地情婚外恋关系的同时,也雷打不动地准时在这一天飞去北京。有时候,他能找借口抽空陪她,有时候不能,甚至有时,只一张飞机票让快递送来,外加一朵玫瑰。第一年,她是哭着上飞机的。那时候,她刚知道原来在北京英飒有妻子和一双儿女。第二年,她是在英飒的搂抱下上的飞机。那时候,他们的感情刚刚进入稳定阶段还很甜蜜。第三年,英飒因为开会不能送机,但他在会议中间抽空走了出来,给毕绿打电话告别。第四年,他在快递机票的同时加了一朵玫瑰。但毕绿说,看到玫瑰的那刻她有点慌张,因为英飒从来没有送过她任何花。她要求过,可他却说花这种礼物太浮于人事。所以,当那一刻她突然看到玫瑰,就已经觉得很多感觉开始急转直下了。也许,是那朵玫瑰里含了许多英飒的内疚之情。毕竟,四年了。而这个第五年呢?她一个字都没有提。
毕绿回到上海的时候明显消瘦了一大圈,脸色也蜡黄,经常会莫名地发呆。她来我这儿,有时候抱着枕头在沙发上假寐。我唤她,一抬头,是张泪流满面的脸。这个时候我挺想把自己和戴方克最后的事告诉她,所谓以己之痛抚彼之伤。但每次面对面坐着,看着,又不知从何开始。也许,她需要的以及我需要的,都只是沉默。
城市里过年回去的人,在陆陆续续地返城,楼下水果店里的小妹,外卖店里的老板娘,工地上蹲在马路旁端饭盒的民工……而那些外出旅游的人们,也在大包小包地神采奕奕归来。只是因为经过了年关,每个人心里都有种说不出的期待。期待什么呢?一切新的开始。
肆
艾贝蒂也从山西老家回来了。她注意到了毕绿的异样,没敢直接问她,而是给我先打了电话。据说挂完电话,她就拉着毕绿找了间酒吧扔飞镖。也就是在那里,毕绿遇上了华夫先生,一个意大利男人。很多日子后,毕绿说了一句老话:走出一段感情的最好方式,是开始另一段感情。
华夫先生就是那个在田子坊约见楚鸿的人。在他和毕绿遇见之前,我已经作为“著名摄影师”楚鸿的助手,与之打了一个星期的交道。他个子不算高,有点南美血统,鬈发是深褐色的,笑起来脸颊上两道酒窝线,看起来挺迷人的。只可惜他英文不太好,有时候说到关键处,必须要用上肢体语言。最后,楚鸿接到了这个报酬丰厚的活。合同签完后,他约刚到上海的华夫去酒吧小坐。因为黄小姐已经回来了,我觉得自己并不方便跟去。事实上,楚鸿和那个苏州姑娘恋爱后,我和她始终没有正面见过,只从一些朋友的嘴里,听得大约的模样。
就这样,去酒吧喝酒玩闹的艾贝蒂和毕绿遇上了楚鸿、华夫和维欧拉?黄。
在酒吧里,华夫和毕绿已经打得火热。毕绿原本就是一家意大利出版集团驻沪翻译编辑,所以意大利语自然不在话下。艾贝蒂很好奇他们在说什么,可毕绿出了酒吧门,便跟着华夫钻进了他的出租车,还将脑袋伸出窗口对着她说了句意大利语:“再见!”有些喝多了。
艾贝蒂觉得担心,伸手拦住了那辆出租。她打开门问毕绿:“没事吧?”
毕绿又用中文重复了一遍:“再见。”便关上门缩进华夫的怀里,走了。
独自一人回家的艾贝蒂显得很失落。她给我打电话,说要来借宿。我正开了个长篇小说的头,坐在阁楼里很显节奏地打字,一抬头,挂钟已经是凌晨两点。窗口外,恒隆的顶灯已经灭去,只在云层那处显出一围大概的轮廓。我站起来开窗,想把香烟气味散去些。这夜的空气,真好闻。
艾贝蒂在楼下按门铃的时候,还在打手机。我去开门,她冲着手机吼了声:“你去死吧!”然后直接掐断。我闻到她身上一股浅淡的酒味。伸手去拉她,手腕很热。我们脱光了睡在一张床上,说点情事,大部分都是她在说,我在听。她是我们三人里相貌身材最标致的,丰胸细腰和肥臀,个子又很高,所以从小就很得男人的宠。也许就因为这样,她身上常会有些对男人无谓的鄙夷。她的很多次爱情都像“来即来,去也去”的流水,停不住。可惟独和那个英昊,前前后后纠缠至今,已有四年。这四年里,艾贝蒂一直没断过其他男朋友,而英昊也一直有一个相恋并同居了七年的女友。最初,在艾贝蒂看来,她和英昊在一起,是迟早的事。后来,艾贝蒂要求英昊必须分手。到了现在,她说,其实英昊和所有男人一样,假。
自从英昊结婚后,艾贝蒂便再也没见过他。他没有打电话来,她也没有打电话去。方才在楼下,她掏出手机来拨了英昊的手机,服务台小姐说:“你好,联通秘书。”所以,艾贝蒂的那句“你去死吧”本来是想扔给英昊的,却莫名其妙骂了秘书小姐。
现在艾贝蒂暂时单身。她今晚有些失落是因为在飞镖酒吧华夫由头至尾所有的注意力都在毕绿身上。她还是第一次被男人如此忽略。
她闻到我身上的烟味,问:“你又开始抽烟了?”我刚想回答,可她自己却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一直以来,我都觉得所有哀伤的气氛并不适合艾贝蒂,因为她总是热烈的。和她,我不容易交心。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声叹息,让我对此刻的艾贝蒂有了点惺惺相惜的意味。一闭眼,我又流泪了。
在黑夜里哭,是很多女人都做过的事,绝大多数都为了男人。这种哭在一个人的时候可以很大声,甚至是撕心裂肺的哭喊。可如果还有别人在,那么安静地落眼泪会让自己觉得更哀伤。而有的时候,哭的目的除了发泄,还有感动自己的意思在里面。当然,爱也是。爱情中的两个人在一起,心甘情愿地为对方做一些傻事。其实更多时候,感动的人,是自己。
第二天一大早,艾贝蒂的电话便响了,先是英昊的。联通秘书是机械人,还是把那一句“你去死吧”转给了英昊。英昊在电话里叹气,叹气声之大,连我在一边睡着也能听见。而艾贝蒂一句话都没有应,片刻后掐断了。第二个电话是毕绿的。她已经回家,见艾贝蒂不在,有些担心。二十分钟后,毕绿来了。她有我家的钥匙,噔噔噔,上楼的脚步很快乐。
能从一段耗尽精力的感情中走出来,是归于平静。而如果能从这段耗尽精力的感情里走出来,并且开始另一段即便是明暗未卜的感情,那么,首先让自己快乐吧。
艾贝蒂对毕绿的昨晚很好奇。我们坐在沙发上喝一九九八年的普洱,聊天。无论在艾贝蒂或者毕绿看来,昨晚的这一段小插曲能不能成为毕绿的新感情,都还只是个疑问,但毕绿对于华夫在床上的细节很有好感。他们做爱到一半的时候,华夫扶着她的腰,用意大利语说了句:“感谢上帝将你带到我的身边。”对此,艾贝蒂却不以为然。她将这种意大利人的浪漫归结于“天生而随性”,因为前后她曾有过两个意大利男友。
我们的聊天通常都是以各种八卦和新闻为开端的。没有人非常不开心的时候,不会说自己的事。也许对于八卦和新闻,我们都能心觉轻松。而这些八卦和新闻,或多或少都还在和《今日早报》有关。四年前,我们相遇在这间报社。这种相遇令人很愉快,也很长久。还有和楚鸿的,英昊的,以及戴方克的,也许那算不上多愉快,却也很痴缠。
说得正开心的时候,我的手机响了。四个月前,和戴方克分开后,我换了手机号,并且只告诉了相熟的几个人。这四个月来的大部分时间,新手机都很安静,绝少会有电话或者短信进来。只在这次年关时,有一些祝福的短信。可面对这些短信,我一概都没有回复,这也成为了一种习惯。也许对于人情世故,我经常表现得有些漠然。艾贝蒂正在说她最近去试吃过的一爿云南烧烤店,说:“等下我们洗个澡就去吧。”我低头看手机,又是那个“戴GF”的短信,她要约我见面。
几天来,这个姑娘隔三差五便会发来短信,或者打来电话,目的只有一个,见面,聊天。她想知道更多关于戴方克的事。在那个情人节的第二天,我给戴方克打过一个电话。我问他“戴GF”是否属实。他承认了。至于为何既然他已经和别人同居了还不断往我的旧手机上发一些挽回和忏悔的短信,我没有问。我只是问他还有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那边却传来一声声的叹息和啜泣。我火了,这是两年来第一次,我那么毫无保留地冲他发了一通火。
我说:“你叹息什么,哭什么?我又没有怪你骂你,你凭什么哭?所有残忍的事情,你都在我身上做过一遍,从头到尾。现在你应该笑,应该高兴,应该来点总结陈词!”这一段话很长,我却字字句句流利地蹦出来。只是话说完,自己也哭了。挂断电话后,我呆呆地坐着,望着电视机屏幕里模糊的自己,呆了。
我没有回那个所谓“戴GF”的短信,照旧关掉了手机。洗漱穿戴好后,我和毕绿、艾贝蒂去了天山路的云南烧烤店。去的路上,我想起两个月前去云南旅行的路上,我不停地在回忆这四年来的生活,觉得这些年身边的这纷扰的人与事,常常都还是热烈的,满怀欣喜或者悲伤。
其实,在那之前,生活给我的感觉一直都很浅淡。有时候我回忆过去,会不禁发出这样的疑问:哦,是这样的吗?当然,偶尔我也会为过去伤怀,可这种伤怀也是浅淡的。但这一次,对于四年来的生活回忆,却浓重得像一幅丙烯画。我很想做一场精彩的生活表白,却又有点力不从心,毫无头绪。该从哪里说起呢?哦,也许应该是《今日早报》。
伍
那是一个夏天,我刚从学校毕业。因为读书时已经写了好几本爱情小说,卖得也不错,所以很快我就领到了某机构发来的入会邀请。那个夏天,我还在不同的城市里做一些签售,在偌大的机场里等每一架飞机带我去不同的城市。除此之外,我照旧延续着给一些杂志和报纸做自由撰稿人的生活,而《今日早报》就在那个夏天创刊。
第一次见到毕绿,是在一次新书研讨会上。那是出版社为我们好几个年轻作家开的研讨会。毕绿是当时《今日早报》文化版的记者。来的时候她一头金黄长发,一把扎在脑后,个子不高,很瘦,面色惨白。后来她说那天其实是例假来了,正痛经痛得要死要活,却因为房租还没有着落,只好为那三百元的车马费来书城签到。那时她刚从重庆来到上海,住在一个石库门房子的底楼,洗手间和厨房都在门外。
毕绿很厌烦那样潮湿的黄梅天。后来她问我:“当天闻到她衣服上经久不散的霉味了吗?”
我说:“没有啊。那天下面那么多记者,我只记得你了。你走的时候还顺手拿走了一本我的签名书。”
那场研讨会开得索然无味。和所有无聊的会议一样,有发言、评论、提问、回答,以及总结陈词,然后是鼓掌、拍照、签售,最后是稀拉的读者和图书编辑。我有些累了。因为是初夏,书城外还在下着黄梅雨,滴滴答答,落不干净。轮到我发言的时候,我正在心里想,那个黄头发女孩长得挺像徐若瑄的,可惜脸色太惨白了,配这一头金黄发,很像个长年吸毒的女人。想到这儿,主持人突然唤我的名字:“夏天,夏天。”我才反应过来,心里抽自己一下,觉得刚才用的比喻过于恶毒。坐在我身旁的另一位女作家是瞿颖宁。我们在很多场合里都遇见过。这一场研讨会,她几乎所有的注意力都在台下,因为她的男友,摄影师顾骜正在台下来回地为我们拍照。所以很久以后,当从毕绿口中得知其实那天楚鸿也在会场时,我有些诧异,因为一丁点都记不得了。
会议结束后,我和瞿颖宁还有顾骜一起在比萨店吃了饭。瞿颖宁是个高个纤瘦的女子,头发很长,直到腰际。顾骜的头发也不短,一把扎在脑后。因为他是东北人,说起话来就像连珠炮似的。
顾骜首先对毕绿发表了意见,他说:“你们注意到了吗?刚才有个女记者白得吓死人。怎么那么白?后来我注意了一下,她的名字还叫‘碧绿’。又白又绿的,要不是走路来的,我还以为遇到了女鬼。”
瞿颖宁从自己的咖啡杯里取出调羹敲他的小碟子:“你给我积点口德!”
我便忍不住地笑。瞿颖宁不是写小说的,她主要写旅行散记,图片则是由顾骜一路跟拍,夫妻搭档得很好。她与我说起最近去曼谷的经历,在考山路,他们凌晨三点找旅店,最后竟然在一间旅店的门口看见一个白衣女人。那是四月份,曼谷已经很热了,可那个女人穿一件白色的长袖小袄,看上去根本不像是泰国人。他们一个转身,女人又不见了。后来听旅店的老板娘说,过去在旅店门口的确有个穿白色长袖小袄的女人经常徘徊,但好几个月前,她已经割腕自杀在考山路的最南端。听到这些,他们都吓得浑身打颤。
顾骜在桌子那面故作恐怖地说:“伊的脸也是这么白!”也许正因为这么一场对话,让我对毕绿有了很深的印象,以至于两周后,在接到《今日早报》的约稿电话去泰康路田子坊采访某艺术家时,一见到毕绿我便马上能叫出她的名字。
向我约稿的人是王股,也是个写小说的,当时去了《今日早报》的艺术版做编辑。我们曾在几次饭局上遇到过。他个子很高,瘦,走起路来仙风道骨,说话有时候半天也说不清几个字。我很好奇,他怎么跑去做了编辑。
他在电话里说:“田子坊啊,xxx号,某某某艺术家的工作室。再给你一个电话,是摄影师的……”
就这样,我去了田子坊。田子坊和这座城市的很多角落一样,在当时最新的设计理念下,围起一个属于小众却面向大众的群落。在某某艺术家的工作室门口,首先,我看见了毕绿。她正靠着墙壁在和楚鸿说话,一边说一边抽着烟。这天她穿了件橘色小白点的短袖衬衫,一条水洗皱牛仔裤,也许还擦了胭脂,看上去脸色很好。我朝他们一边走过去一边给摄影师打电话。就这样,楚鸿的电话响了。
毕绿听得响声,转身来向我招手:“夏天!”
我也如许久不见的朋友般,回答道:“你好,毕绿。”
就是在那一天,我正式对楚鸿有了印象。之前,毕绿恰好和楚鸿搭档采访一对美国来的作家夫妇,完事后发现接下来的采访都在田子坊,便一起来了,在工作室门口说话等作者。
整个采访过程很顺利。艺术家给我们看了最近他去泰国拍的几本画册。他还画油画,工作室的一层是个小型的展览厅,偶尔也会办一些时尚的派对。我问了几个自己感兴趣的话题,由他随便说,然后用随身的MP3录下音来,以备回去采写时有个参照。临走时,他送给我和楚鸿两人各一本画册,是在泰国苏梅岛拍的。我很惊异于那种沙滩的美,和艳丽光芒下的裸体日光浴。热带海滨总能给予人无限的性感想象。
和楚鸿走出田子坊时,我们又遇到了毕绿。她刚结束临街的一个陶器店里的采访,时间已是傍晚。楚鸿提议一起吃饭,三人便去了复兴路的小龙虾店。那是我和他的第一顿饭。
后来,在王股的安排下,我作为自由撰稿人常会去《今日早报》参加一些选题会,然后帮着做一部分采访,攒一些零碎钱交房租。那时候我还在读一个社科院的写作研究生课程。课很松,有时去郊区的一所疗养院封闭写作,但大部分时间,我都住在市区。只是当时的家和现在的相隔大约五十米,是一个开在二楼半的小亭子间。外面看上去有点简陋,因为连门都是塑料的,只用一把大铁锁锁住。而十四平米的卧室里,放一张小双人床,一个小衣柜,一张书桌,一台电视机和一张沙发,就差不多撑满了。但好在浴室是在卧室旁、塑料门内的,因此也算是“一门关死”的居住格局,比较方便。至于厨房灶头,除了烧开水外,只是给我在找不到打火机的时候点烟用的。
那个夏天,我始终都将一个双肩背的蓝色大牛仔包隔搁在地板上,因为一到周末,出版社便会安排各种城市的签售。常常到周五中午,我就从衣橱里取出一些简单的替换衣服,然后就和不同的人走了,有时候是和瞿颖宁,有时候是和出版社的发行,有时候是和策划,也有时候是一个人。对方书店的组织者在机场举一块“接夏天”的牌子,看上去还挺滑稽的。
其实,我出生在秋天,农历八月十二,中秋之前。很多人问过我名字的来历,我也问父母,可他们的回答毫无新意:“好记呗。”
嗯,是挺好记的。
王股是一个很适合用“古道仙风”四个字来形容的人。他本是昆明人,有个远房表叔在上海。后来,这个远方表叔还做了艾贝蒂和毕绿的房东。很多年以后,我再去回想王股的时候,会觉得这个人的身世和背景好像从一开始就是模糊的。大家只知道他从昆明来,有些对“草”的小瘾,常不吃饭,爱听一些佛教音乐。更重要的是,他喜欢燃沉香。这使得每次只要有他出席的饭局,都会弥漫着一阵棋楠香,经久不散。
那一年,他代表《今日早报》的“十一”文化专题组向我约稿。也正是因为这个专题,我和毕绿的生活突然之间有了一次紧密的交集。这种交集虽属偶然,却要比我们各自的爱情更持久。
毕绿在电话里约我去静安寺的屋企汤馆吃饭,想聊一聊怎么分工做这个专题。因为她的那部分任务是采访,所以事先想与我沟通主文中会涉及到哪些人物,以便早日作出安排。于是,在一个夏天即过,秋天未来的日子里,我和毕绿一起吃了饭。这顿饭,一定程度上也改变了我们俩今后各自的生活。
往往人和人的相遇,你去认真地想,会觉得很奇怪;可不认真回想,又觉过得真是惘然。
那天,毕绿穿了件黑色的中袖T-shirt,下身是一条棉白裙。她早到了,坐在一个角落的位置里低头看手机。
我走过去,叫她:“毕绿。”
她抬起头,脸上很勉强地给了一个微笑,回答:“来了。”像是延顺着的敷衍。
“今天真热。”我说,试图和缓一下凝结的气氛。
因为从家里步行而来,身体有些发汗。除了清淡的汤和一些粤菜外,我还点了杯红豆冰,用细长的麦管啜着喝,像蚊子吸人血般。
毕绿看着餐桌上的菜,大约是觉得还算爽怡,便说:“这秋天里,菜还是不要过为浓重好。”一边说一边掏出早就准备好的大纲来给我看,条理分明地向我表达这个专题究竟要做什么和怎么做,然后征询我的想法。
我听着,咽下一口红豆冰,瞬间凉到心底,消了火。刚想开口与她说话,她的手机又响了,短信。和刚才一个人坐在座位上一样,毕绿低头去看手机,沉默,肃脸。看完后,脸色更差。她站起来跟我抱歉,说要去洗手间。就这样,一离开就是半小时。
其间,我很想去洗手间看看她是怎么了,却又怕唐突,只好百无聊赖地坐在窗口边等,顺便给楚鸿打了一个电话。他正在拍一个二流明星,化妆师在给明星上妆。他说:“我还能和你说一会儿话。”那是我们刚开始频繁接触的时候,彼此之间保持了恰到好处的距离。
于是我的心境和毕绿的心情,在那天,其实相差得很远。
等到毕绿回座后,她的眼睛明显肿了。因为脸色白,眼眶和鼻子的红看上去过于明显,像两块皮肤过敏的痕迹。我显得有些尴尬,不知道应该怎么开口发话,也不知道该不该表现出已经看到了眼泪的痕迹,只好杵坐着,用麦管去吸杯子里仅剩的最后一点红豆,除了沉默还是沉默。
许久,毕绿才开口道:“不好意思。”她说不好意思的时候,抬起头来,除了眼睑上还有些红肿外,脸色微微恢复了些。
我摇头,一边说没关系,一边仔细地看她。傍晚过后那最后一点阳光从窗口打进来,笼住了刚哭完的她,好像极力地要给去一点温暖与抚慰。我们继续之前的专题话题,没多久就整理勾画完毕。买单的时候她突然问我,愿不愿意去她家坐会儿。
“我把你的小说读完了,觉得挺好看的。”她又说。
毕绿那时候的家,沿着静安寺往东走,走过大张旗鼓的各种奢侈品牌店后,拐入一条幽深的弄堂。昏暗的弄堂,有些挤,门口还坐着卖香烟的中年男人。他们身上总散发着一股陈年烟气,说起话来嗓门很大,有时候还带着粗话、黑话,偶尔加一声声咽喉不适的咳嗽。
我问毕绿:“你来上海多久了?”
她说:“快一年了。”
我说:“嗯,那你住在这么样的地方,算是能最大程度地贴近上海看一眼,感受一下。其实这才是上海,而那些高楼里的,写字楼里的,不是。”
毕业后,我就不顾家里人的反对一个人搬出来住了。因为从小就住新楼,所以本能地,对于弄堂对于木地板和昏暗楼道,我有一种迷恋。因此即便一开始租住的小屋有多小多简陋,心里总还是觉得那毕竟是自己的家。这让大学刚毕业的我有了深刻的独立感。人总是在还没完全长大的时候,渴望成长和独立,对未来充满好奇心和力量。可真的长大了,才会去感慨,原来长大需要付出很多代价。
我坐在毕绿家中的草绿沙发上。她一个人蹲在天井里干刷拖鞋。因为住的是老房子底楼,很接地气,潮湿,所以毕绿鞋柜里的草编拖鞋上,发了一层小绒毛。
她倒很乐观,说:“我去刷一下,你先坐。”然后把自己的拖鞋换给我,就光着脚丫蹲在天井的水门汀上刷刷刷地刷拖鞋。看着她的背影,我忽然觉得心里有点难过,是心疼这一种的瘦与弱小。可很后来,我才发现,其实毕绿是我所遇见过的女孩中,内心最为坚强的一个。
就在那一天,毕绿将她与英飒的事如悉说给我听。说的时候一旦哽咽,便停下来,努力让自己平静如常。整个叙述中,我没有插嘴也没有打断,只在需要应和的时候点点头或者柔软地看她一眼。
“你一定很奇怪,刚才我为什么会哭。那个给我发短信的人,叫英飒,他是英昊——城市生活版的主任——的堂哥。英飒是一间北京公司驻上海分公司的负责人,我们认识有一年多了。一年前,我还在重庆读书,他恰好来重庆出差,我们遇上。说不清楚是谁先招惹谁的,但那时候,我并不知道他在北京有老婆和孩子,不然也不会义无反顾地跑来上海。
“来上海后,英飒将我安排进了他堂弟英昊的报社,也就是《今日早报》。可就在报纸筹备阶段,突然有一天他对我说,要回北京办事。因为英飒的生日在二月底,所以那一天我想给英飒一个惊喜,便自己买了飞机票去北京。谁知道在公司的楼下,我看见他身边站着一个女人和两个孩子,他们两人各自手中拉着一个孩子,眉目中早已是老夫老妻的模样。而英飒在马路对面一见着我就愣住了。很快,他拉着老婆和孩子钻进了车,一点犹豫都没有便将车开走了。而我,只能呆呆地愣在原地,傻眼了。过去,英飒说他妻子很早便因为忍受不了他工作忙和长期的两地分居,和他协议离了婚。他们没有孩子,他也始终都没有再婚。对于这些,我没有怀疑过,因为觉得如果他想骗我,大可以不告诉我离婚这件事。直到亲眼见到的那一刻,我才问自己,面前的这些又是什么?是我涉世未深,还是根本太蠢?
“后来,我疯狂地打英飒的电话。关机,关机,一直都是关机。我给他发短信,没有回音。直到半夜三点,他才到我住的酒店来找我。来的时候,整个人看上去很疲倦。他一句解释的话都没有,只是抱住我,紧紧地,好像要用尽全力。那是第一次我觉得,原来爱,可以令人如此丧失理智。明明知道他已经骗了你,还在骗你,却仍要不顾一切地去爱……”
毕绿将脸埋在一块植绒毛巾里,不想让我看到她的眼泪。
是谁说的,女人之间的友情,其实是用一个又一个秘密去交换的。那时候的毕绿还多年轻,容貌青葱。我想如果我们俩都能有一面镜子,去照一照当时的自己,又会生出多少感概?但毕绿是那样的女子,纤瘦,却在很小的时候就经历了人世无常,所以她坚韧,坚韧得在旁人看来有些顽固和自以为是。她的脾气时而暴烈时而忧伤,却正因为如此,年轻而热烈的身体才会吸引得住英飒整整五年。虽然到最后,英飒还是逃脱不了所有已婚男人对年轻少女的劫,一切黯然收场。
楚鸿平和地叙述着自己。我不响,听着。这是唯一一次,他说,我听。仓库外一直都还在下雨,风大得直震窗框,咯吱咯吱,好像随时要把它们卸下,瞬间吞噬掉这一对男女。说到最后,楚鸿也哭了。他的哭声很奇怪,是呜咽。半长的刘海遮住了自己的眼睛,只低头缩进双手中,想把所有情绪都藏好,却收不住哭声。我伸手去拉他,想安抚他的情绪,可他突然之间在沙发上桎梏住我,俯下头来吻。这一系列动作很迅速,让我连片刻思考的时间都不曾有。我愣住了,由他吻,由他搂,由他褪光我所有的衣服。
我们像是两条干涸的海鱼,饥渴,冷。他打开所有的Jinbei灯,照在我们身体上取暖,世界白花花的一片。仓库北面的天窗终于抵不住狂风,卸落下来,玻璃散了一地。风肆无忌惮地闯进来,想分开我们,可我们谁都没有去理会。我也迷乱了,只感觉得到他嘴里有清醇的毛尖气息。我不停地吮吸,这气息混在唾液里是一种催情激素。
那一晚,我们做了很多次。有时候是他要我,有时候是我要他。这种做爱方式让人觉得绝望,真是绝望。我闻得见Jinbei灯烘照时间过久而散发出的机械味,是金属发热后会有的气味。它们真是最好的取暖工具。如果没有这四盏灯,我想也许我们没有筋疲力尽于爱欲,也会僵死在寒冷里。
那之后好几年,我在新浪上看见过一条新闻,说是意大利考古学家在意大利北部曼图亚(Mantua)工业城瓦达洛一处新石器时代遗址,挖出一对至少有五千年的人类骨骸。这两具骨骸发现时呈面对面双手、双腿弯曲交叠拥抱状。躺在左边的是男性,背部脊椎部位刺有一根箭。女的则是在头部侧边被射了一箭。他们相互拥抱的姿态,成为永恒的拥抱。考古学家们分析,这两人之所以呈现这种姿势,一个原因是男的被杀,女的跟着殉情,期许来世做伴。
那么,如果那晚,我和楚鸿死在仓库里,也许来日发现我们的人,会摸到两具尚存体温的尸体,还交叠在一起,也能成为永恒。有时候,我会因为这种遐想而觉得沮丧,觉得也许早日终结,便是更好的开始。可无论是哪一种终结,说起来都很容易,下定决心要去做也容易。可做起来,和做成功,就很困难,很困难。
最后,我和楚鸿都累了。我们开始笑,发疯般地笑。我从没有听见他那么笑过。我们平躺在沙发床上,除了风和细小的雨水,一点遮盖物都没有。Jinbei灯的光线很刺眼,我睁不开眼,只觉得那光芒打在眼皮上还是灼热的。
楚鸿说:“我给你拍照吧。”于是他站起来装相机。我也有些疯了,跟着他一起疯。我们像是最初那两个不谙情事的伊甸主,只凭了好奇与感觉在相互捉摸与试探。那一夜,从凌晨到天亮,我们俩都疯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走了。走的时候楚鸿还在睡。平日里他都是警觉惊醒的人,可这一次,他好像丝毫都没觉察到我的离开。外面还在下雨,比我来的时候更冷。我将另一只手插进口袋里,失落地走。至于是在失落什么,我不知道。也许是失落,经过这一晚,我们终将彻底地结束;也许是失落,为何那许多次的做爱里我能感受到的只是情欲欢涨,而感觉不到丝毫的爱?
也许,我离开的时候楚鸿已经醒了,可他不知道如何把我留下来,也不知道应不应该把我留下来,所以选择了纹丝不动,由我自己离开。走出工厂区的大门时,我哭了,像是一个刚被强暴过的女人般,含着屈辱与绝望。这种绝望从前一夜延续到天亮。现在有时候会想,倘若当时,楚鸿追出来,把我留下,我们的故事会不会从此改写呢?可他没有,所以我也永远不会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生活有时候可以解答你的很多问题,有时候,却一个都解答不了。因为在它解答前,很多人已经自己做了选择。
那一夜后,我开始帮助楚鸿一起筹备他的摄影棚,像一个标准的助手和好友。除了我们没有人知道那晚发生过的事,或许连他自己也不记得了。毕绿和艾贝蒂这时刚刚认识,她们俩为那一对堂兄弟惺惺相惜,成天粘在一起,也罔顾了我这个人的存在。又或者,毕绿是觉得,我拿着楚鸿的地址去找他,就应该会有一个美好的重新开始。
一直到楚鸿的摄影棚兼工作室开张,办了个小型的圈内人酒会,毕绿才知道我和楚鸿算是正式分了手。那晚我穿了条黑色的短款小礼裙,还有八厘米高跟鞋,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毕绿是和艾贝蒂一起来的。她将艾贝蒂介绍给我:“夏天,这是谢堇,艾贝蒂,《时尚周刊》美食版的记者。”那时的艾贝蒂已经是艾贝蒂了。她和小俞分手后没多久便换了工作。虽然在毕绿看来,她的换工作里多少都有点威胁的成分在。
作为工作室的主人,楚鸿穿了一套烟灰色的休闲西装。那是我唯一一次看见他穿西装,平时他最爱穿的是夹克和牛仔裤。今晚的他把半长头发挑一小把扎在脑后,看上去很像年轻时的山口洋介。毕绿咯咯咯地取笑他:“还挺像那么回事。”
英昊、瞿颖宁、顾骜也来了。他们互相都认识。这个圈子其实很小。艾贝蒂看见英昊,转身刚要走,英昊便疾步上来拉住她,把她拖去另一边说话。顾骜和楚鸿站在一起一边喝啤酒一边聊摄影棚的事。他问关于场地、租金、装修和器材的投入资金问题,以及最近在拍些什么。瞿颖宁和毕绿开始攀谈。我则在等顾姳的到来。那时候,顾姳刚从美国回来,在一间文化经纪公司里做艺术总监。从小,我们两家是邻居,所以几乎从我懂事起就跟在顾姳身后走出走进地玩了。这次把她叫来一起参加楚鸿工作室的开幕酒,也是为了介绍她给楚鸿认识。毕竟,顾姳在美国很多年,对于美国一些专门收中国当代艺术品的藏家很熟悉。
顾姳来的时候,手里挽着老公乔枫。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乔枫。他比顾姳大二十岁,是一位画家。顾姳在美国做艺术代理的时候认识了他。很快,乔枫便和楚鸿、顾骜等人打成一片,他是壮族人,热情开放,也很豪爽,笑声总是最大声的,在三号仓库里来回游荡。
我靠在小型吧台边看英昊和艾贝蒂。他们两个人站着,英昊在说些什么,艾贝蒂却不看他。我喝一口手中的香槟,坐到沙发上,想起那一晚我和楚鸿曾在上面发生过的一切,觉得好像隔了很久,像是上一辈子里的记忆,不小心在过生死桥的时候没有喝足孟婆汤而留到了今世。楚鸿再也没有提起那一晚的事,我也没有,好像彼此之前有一种无形的默契在。
那就这样吧。做朋友。
开幕酒会后,艾贝蒂跟着英昊又去了江苏路上的玲珑饭店。据说那是李鸿章侄子当年在上海的官邸,解放后被收归国有,现在开起了一间家庭式旅馆,叫玲珑饭店。因为离报社很远,所以他们每次约在这里开房,都觉得很放心。其实这两个人心里也都明白,报社里很多人已经看出来他们俩之间的关系。有时候艾贝蒂和英昊在MSN上闹不开心了,午饭时英昊招呼大家一起去吃饭,唯独艾贝蒂一脸铁灰装作没听见,自己起身就走了,留下英昊一个人愣在那儿。曾经不止一次,英昊对艾贝蒂说:“好歹我也是个领导啊,你这样影响多不好。”可艾贝蒂只斜他一眼,满脸不屑。
一年前,杭州归来,艾贝蒂和英昊曾有一长段时间里不怎么说话。他们俩都觉得尴尬,艾贝蒂甚至想不起来那晚的细节,也不确定他们是不是有过什么。她照旧做她的美食记者,和大小餐厅、美食以及体重抗争。一日,她参加完某健康食品的发布会后拎了台电子秤回办公室,那是对方送记者的礼物。于是一办公室的男男女女都纷纷来“过磅验货”。艾贝蒂守着自己的秤说:“再这么踩,我要收费啦!”英昊觉得好奇,也跟在大家身后凑热闹。本来他就不比这些刚毕业的记者们大多少岁,再加上原来在北京玩的是摇滚,一直都很随性,没有架子,很多人也爱跟他玩。他上秤,七十五公斤。艾贝蒂低头看看,自言自语地说:“挺标准的啊!”说完抬起头,发现英昊也正好在看自己,就不由得心里一阵慌乱,脸也红了。英昊身后有同事赶急着喊:“来来来,我也称称。”便把他从秤上拉了下来。
英昊隔着人堆看艾贝蒂,觉得心里痒。他自己也承认,最初对于艾贝蒂的冲动是完全出自生理的,可渐渐地这种需要变成了感情。毕竟,男人也不全然是动物。
最后艾贝蒂自己上了秤,一站,就哇哇地叫,说:“惨了惨了,都快过一百二十了。”她噗地从秤上跳下来,一屁股坐到座椅上,开始拨电话,约朋友立即马上下班后去健身!同事们“切”地起哄着从她身边散开,英昊却在座位上笑了。他笑的时候,艾贝蒂恰好去看他。这天,他穿了件格子呢的衬衫,头发新剪过。就在那一瞬间,某种奇妙的情愫开始滋长。艾贝蒂觉得许久都没有过的慌张和心跳,这一刻,又重新回来了。
读大学的时候,艾贝蒂和小俞也算是一见钟情。他们在学生会干事的选拔会上遇见,艾贝蒂恰好坐在小俞身边。他们互相看了看名牌,打了下招呼便算是认识了。很快,这两个人就在众目睽睽之下牵手,成为当时新一届学生会里引人注目的焦点。可也许正是因为读书时曾经那么绚烂过夺目过,所以毕业后,小俞身上的发光点逐渐黯淡,让艾贝蒂开始质疑起自己是否真的有那么爱他。他们就好比是一棵树上的两段枝杈,在底端时靠得很近,甚至融为一体,可生长上去,却离得越来越远。
那一晚,艾贝蒂在家就拒绝了小俞的求欢。她说累了,其实心里很明白,是没兴趣。她瞪着眼睛望天花板,想起隔着人堆英昊的眼神,心里很痒。入睡后,在梦里,她看到了那晚的情形:英昊俯在她身体上啄她,一小口一小口。她有点晕,却也很热烈地回应着。一梦醒来,艾贝蒂觉得很想再和英昊上一次床。
如果一夜情只是纯粹偶然下的生理冲动,那么一夜情后产生的情愫,可能会是一种比单纯生理或者单纯心理还要来得汹涌的爱,更何况这种情愫在艾贝蒂和英昊身上都必须压抑。但越是压抑,他们俩在MSN上的聊天次数越是频繁起来,偶尔彼此之间也会说些调情的话,说过之后又久久不能释怀。
这一年的圣诞派对上,艾贝蒂和英昊都故意喝多了,最后由英昊负责送艾贝蒂回家。他们俩上了车,连想都没想就直接去了玲珑饭店。英昊付房费的时候手都在颤抖,艾贝蒂则靠在大堂的沙发上呆坐。她心噗噗噗直跳,脑袋里什么都还来不及想,只是很想快点进房,结束这一切。
房门一关,他们便以最快的速度直入主题。英昊猛烈冲击她身体的时候,艾贝蒂喊得很大声。她觉得这一刻“谢堇”是谁,已经不再重要。他们甚至连避孕套都忘了戴。
完事后,英昊靠在床沿边抽烟。他伸手去揽艾贝蒂,长舒了一口气。
艾贝蒂用“美妙”来形容他们这第一次偷情。但一回到家,方才的“美妙”就立即变成了沉重的负罪感。她怕见到小俞。
小俞料算到了艾贝蒂会喝多,已经准备了一碗醒酒茶在小火上煨着等她回来,自己则坐在电脑前打游戏。和大学时一样,他最喜欢玩“魔兽”,只是现在空闲时间不比过去了,只能在周末和假期里偶尔操刀试试。玩了好几个小时,已经是凌晨四点。醒酒茶加了无数次的水,艾贝蒂的手机又总是关机,他就有点疑心了。四点半的时候,艾贝蒂回来了,果然有些小醉,说喝多了手机又没电还和同事们去唱了歌。于是小俞没多问下去,端给她醒酒茶喝几口,就睡了。可睡觉的时候,他闻到艾贝蒂头发上的洗发水香气。再仔细地看看,这是明显洗过澡了。第二天,小俞在他们的电脑上登陆了艾贝蒂的MSN,并把聊天记录保存到一个隐藏文件夹里。他知道他们之间一定还有另外一个人。
和英昊去玲珑饭店的次数一多起来,艾贝蒂就觉得他们应该调整一下现在的关系了。她很直接了当地问英昊,接下来准备怎么办。英昊说自己肯定会分手的,因为他和女友在性格上有很大的出入,他也不够喜欢她。和她在一起,感动多于感情。
他又问艾贝蒂:“你呢?”
艾贝蒂说:“我早就想好了要和小俞分开,只等这一期房租结束。”
可是艾贝蒂没想到,还没等到三个月后,小俞就发现了端倪。他在聊天记录里看到了艾贝蒂和英昊说的话,以及约会见面的地?址。小俞忍住怒火,给艾贝蒂打了个电话,让她马上回家,他说他有些话要说。
本来艾贝蒂应该是有负罪感的,应该服软,可是小俞暴怒且强悍的态度让她也强硬起来,干脆一古脑地把自己和英昊的事情都说了。说完,小俞愣了片刻,一个巴掌直接甩了过去。当晚他就整理完所有衣物离开了,离开的时候从脖子里扯下一根项链来丢在艾贝蒂脸上,扬长而去。艾贝蒂望着链子。那是他们在一起第一年情人节时她送给小俞的,一块名牌上面写着:“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就这样,她瘫坐在床上,望着空荡荡的衣橱和洗手间,愣住了。她没有想到,分手原来是这样的。
因为小俞离开得过于迅速,艾贝蒂有些猝不及防。她本来想等一段时间的,也可以看看英昊那边有没有动静再说,可谁料想现在一切对她而言,都很被动。其实每个人都有自私的一面,出于本能都会为自己多考虑,替自己留一条退路。
可惜,艾贝蒂的退路被她自己一不留神,截断了。
第二部分
壹
楚鸿工作室的开幕酒会后不久,我便开始重新找房。
上海那么大,房产中介也很多,但我很不喜欢那些年轻着的外地来沪者中介。虽然他们走起路来很快,可说的话里十句有五句是假的,另外五句是夸大的。如果你问他们这房子到某某地铁口要多久,他们回答:“五分钟!”但这是车程,如果走路往往就要走上将近二十分钟,而且要过三条马路,等四个红灯;如果你问他们这房子大不大,他们回答:“蛮大的!”那么,房间的确不小,却堆满了房东的杂物且不肯搬走……而这些人在上海滩已经混迹了一段时日,学得一句叫做“清爽”的话。你问他这房间装修如何啊,他答:“清爽!”可想而知,等你紧赶慢赶地跟着他的脚步来到房屋面前时,装修、家具、电器,只能用“败落”来形容。更可气的是,他们有时候还会说:“这蛮有味道的呀!”
这些中介们往往并不是自己手上有房源的,他们需要通过网络来联系另一些真正的房产中介,那些人手中才握有房主的房源。成交后,租客缴百分之三十五的房租,房东缴百分之三十五的房租,两种中介便各拿一半,互不拖欠倒也合作有序。有时候,中介们会耍一些手段,先带你去看两三处十分糟糕的房子,然后跟你抱怨,你能出的房租太少了,这样价位的房租租不到好房子的!再然后三百、五百、八百地替你往上调整房租,最后你看看虽然的确价格高一些,但房子有了明显的改善,便想想算了租下了。可其实,原本并不用多出这点房租的,是中介在里面捣了鬼。那么那些同等价位的好房子都去哪了呢?全让他们租给那些原本想租更低一些价位的租客了。
在看了几处只能用“糟糕”来形容的房子后,我有些丧气了。毕绿提议让我和她还有艾贝蒂一起住,但我一个人惯了,没答应。最后,在几乎要绝望的时候,顾姳让我试试那些开在小马路上的小中介公司。他们通常都是上海人自己开的,可信度比较高,而且拥有街坊邻居的稳定房源,要比那些所谓的“连锁中介”靠谱得多。于是,在一位上海老太太的帮助下,我找到了一处性价比很高的房子,就在原来住的地方往北走五十米。只看了一眼,我就付了订金,然后开始筹措搬家的事。
到了要真的离开那个小亭子间的时候,我心里自然地生出一些留恋来。那些窗台上纠结的爬山虎,那些一到半夜就在墙壁缝隙里穿梭忙碌的老鼠,还有厨房灶头上放着的那把因为大意烧穿了底的铝壶……还有,回忆。
摄影棚投入使用后,楚鸿明显比过去更忙了,顾姳也给他介绍了好几个广告客户的单子,几乎每天都在摄影棚里拍上一整天。我没有告诉他要搬家的事。事实上,我们连电话都很少通了,只偶尔一起吃个饭,然后各回各家。选好搬家的日子后,我开始有些烦恼小屋里的一张海报。那是那年夏天,我去兰州签售时书店替我喷制的,1.5×2两米开幅,挂满了一面墙。上面的我还是直头发,很长,垂在肩膀上,穿一条白底小黑点的吊带裙,笑。看着镜头笑。当然,摄影师便是楚鸿。当时把海报固定上去的时候,楚鸿费了不少劲,贴牢了墙面。可现在要搬家了,这海报却怎么都撕不下来。我一着急,哗,海报裂了。
搬场工人将我的家整个位移五十米的时候,我正把一个1.5×2米的自己塞进楼下垃圾桶里。塞进去后觉得心里很难受,便掏出手机来给楚鸿打过去。谁知道他一接电话便说,他在拍照,等下再说,掐断了。
这个时候我知道,不能再这么依赖一个男人,尤其当他不再是你的男朋友时。
那晚十一点多的时候,我听到楼下有垃圾车的声响。那个夏天,被带走了。楚鸿回拨我的电话,接连打了好几个,我都没有接。因为我知道,和楚鸿的那个夏天,一去再也不会回来。
就在这一年,毕绿和英飒的感情是最好的。英飒的个子并不高,却在年届不惑时还保持了良好的体形。他在公司时一年四季都穿西装,走路端直,说话稳重。在旁人眼里,即便是一个笑容都拿捏了分寸。可面对毕绿时,英飒却是另一副模样。他喜欢穿宽松的便服赤脚在家里到处乱走,喜欢吃早饭的时候听毕绿读报纸上的新闻给他听。他也会快速地说话,甚至结巴。而吃饱了,就地四仰八叉躺倒在沙发上。这个时候,毕绿心里会觉得很窝心。原来这样一个男人,在家里是这样的。他不再是那些谈判桌上不可接近的人物,也不是无数会议上发号施令的老板,他就是一个男人,一个她能够亲近,能够碰触到的男人。对他,她不是小女生的无限崇拜,也不是年轻女子的向往爱慕,而是作为一个女人想要和他紧贴着生活。所以一周里有三四天时间,毕绿是住在英飒的公寓里的。他们像所有夫妻那样周末上菜场买菜,做饭,然后看电影,散步,做爱。只是,每当英飒妻子和孩子们来电话时,毕绿都必须回避。
英飒的理由是,不希望毕绿难过。可毕绿心里很清楚,他是不希望妻子听见他身边还有其他的声音。英飒也很了解毕绿,一旦脾气上来,谁都拉不住,那么又有谁能担保,她不会在自己讲电话到一半的时候,突然扑过来对着话筒喊一声“亲爱的”?这种风险,他担不起。
所以,如果毕绿在家,英飒通常会把固定电话拔掉。他宁可拿着手机到走廊上打。有时候英飒想,这种生活还真他妈的累,两面都要防着,两边都怕得罪了,生气了,还得照顾孩子的想法。何苦呢?可对于妻子,他真是一点感情都没有了,甚至即便是亲情,也因为长期的两地分居而淡化了。想起这个女人,他只能把她同“孩子他妈”联系到一起。她长什么样呢?头发是什么颜色?穿多大的胸罩?做爱最喜欢哪种姿势?他都忘了。他们在电话里说得最多的,也是孩子。但他不会离婚,这点从和毕绿在一起时,英飒就清楚地知道。因为离婚就意味着他前半生辛苦赚下的钱,拼下的人生要拱手让人,孩子也多半会判给母亲。即便判给他,他有时间和精力去管去带吗?他又能够保证后来的妻子会对两个孩子好吗?而换一个妻子,五年,十年,十五年后,会不会和今天是一样的局面呢?如果是那样的轮回,他又何苦去离婚?只是这种心思,他最多是在心里想想。面对毕绿,英飒仍一方面重点申明和妻子感情的破裂,另一方面还要告诉她,自己一定会离婚。
刚开始在重庆时,毕绿并没有想过要和英飒有多久的往来。他们偶然在老火锅店里遇见,恰巧邻桌坐着,又那么巧两桌的酒水单错了,服务员连忙两边打招呼。他们便点头微笑示意,算是问好。离开时英飒问毕绿要了电话,再然后,一切都很自然地发生了。晚饭、酒吧、宾馆,然后是英飒的离开和无数长途电话里累积起来的感情。当时谁都没想过后来一切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可到了今天,毕绿觉得自己一脚踏了进去,拔不出来,她没有办法只好走一步看一步,可每走一步都觉得自己陷在淤泥里就更深一点。她劝诫自己不去想英飒离婚的问题,反正他妻子和孩子都在北京,离自己远着呢。
这天,毕绿在英飒家中看见一份礼物,上面写着他妻子的名字:汪然。她打开一看,是枚海棠花的白水晶胸针。毕绿看着,心里很酸,想发脾气,却又忍住了,只站起来顺手就将礼物飞出了窗外。她知道英飒一定还会去买新的,可她不管不顾了,反正这些东西现在不能出现在自己的视线里。其他的,她可以自欺欺人,当做没有。那么,对于那个叫做汪然的女人而言,是不是像毕绿这样的角色她早就心知肚明,只是故意忍着不捅破呢?因为管得了这一个毕绿,还会有下一个毕绿,她又何苦去管?只要现在不出现在自己视线里,挑衅妻子的地位,其他的,她也可以自欺欺人,当做没有。
是的,当做没有。生活中,又有多少女人,把“当做没有”作为自己的信条来自欺欺人?如此去想,那句“女人天生需要怜悯”的话也不无道理,因为她们不光会被男人骗,心甘情愿地被男人骗,还要为了男人来自己骗自己。而这一切,都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贰
在顾姳的安排下,我又和Peter见了一面。Peter是一个标准的美国西部男人的长相,却穿了西装。不止一次,私下里我都和顾姳打趣,他要是换套牛仔服,再骑一匹马,应该就是西部牛仔啦!顾姳敲我的脑袋:“他可是曼哈顿文化圈里小有名气的代理商。因为这几年中国小说、电影在美国卖得都不错,所以他才打算在中国找几个还不算太红的青年女作家,引一些版本过去。”
Peter仍然重复了那些话。十年,我还是犹豫,没有很快地答应下来。那天我们坐在太仓路的“星巴克”里聊天,我找了个借口告诉他,因为身份关系已经在某机构,所以有这样的签约动作,还得要报批一下。Peter耸耸肩,表示无所谓,他可以等。
后来,戴方克说,那天他在“星巴克”里已经看到了我。
戴方克的出现,纯属偶然。我和Peter见完面后,因为赶着去和毕绿、艾贝蒂吃饭,走得很匆忙。到了饭店,想给她们打电话,一掏口袋才发现手机没了,只好先跑到路边的公用电话亭里给自己的手机打电话。对方是个男人。
“对不起,我想我手机掉了。是你捡到的吗?”我问,心里有点忐忑,分不清对方是小偷还是好心人。
“嗯。刚才你把它落在‘星巴克’了。”他说。
“哦。”我心有些着落,又问,“那你可以把它还给我吗?”
“可以,不过你得请我吃饭。”对面开始调戏了。
就这样,我和戴方克开始了第一次见面。也许那个时候,我就该预知到,这个男人身上有他随性的放纵。
我们的第一次见面地点还是在原来丢手机的地方。我和他约定好相互会穿衣服的颜色,然后在无数把巨大的遮阳伞下寻找。那也是一个夏天,我穿了一件黑白条纹的T-shirt,一条黑色短裙。他则穿了一件蓝色衬衫,一条浅褐色沙滩裤,戴一副墨镜,远远地看过去,挺英俊的。原本在电话里那么被调戏,我是想赶紧拿了手机,请这个人吃顿感谢饭,随便他想吃什么,然后走人,谢谢,拜拜。可我承认,见了面后,自己心里动了点不一样的情愫,像是梅雨过后,长在毕绿家草编脱鞋上的霉菌,小小的,一丛丛的,毛茸茸的。心很痒。他谈吐温和,不似电话里那么轻佻,皮肤颜色健康,剃一个干净的板寸头,说话时两只手小幅度地比划。我们随便聊着,知道他是做咨询师的,每次一有项目便要出差,一个月,甚至几个月。
那次见面后,很快我们就在一起了。那也是我和楚鸿毫无联系的几个月。毕绿说得没错,走出一段感情的最好方法是,开始另一段感情。我和戴方克像所有热恋中的男女般,每天打很多电话,发很多短信。我们吃饭,逛街,看电影,做爱。我享受着他说出来的每句甜言蜜语,也享受着被人依赖的满足感。和楚鸿完全不同,戴方克的表达是热烈的。虽然很多人都说,过于热烈的爱,往往消逝得也快,可当时,我并没有相信。
现在去回想,也许那些热烈的也不至于是欺骗,因为在爱中,能让女人跟理智扯上关系的太少太少。不然就不会有我,有毕绿,有艾贝蒂。可为何,大部分男人可以爱得很理智呢?他们即便说再多的情话,心里仍有另外一个声音在告诫自己,别太认真。那是和戴方克彻底分手后,乔枫对我说的话。他说在男人的世界里,感情远远不是全部。即便当他们热爱着一个女人时,这种热爱也是有条件的。
戴方克正在洗澡的时候,瞿颖宁在楼下按门铃了。她将一长束头发扎起来,穿简单的一条长袖裙,站在我家门口,说顾骜不见了。
瞿颖宁和顾骜也是同居的,三年。在这个圈子里,有太多宁愿选择同居而放弃婚姻的男女。也许,那是因为未来对他们而言,太没有保障,也因为在这个圈子里有时冒异端的繁乱,性、爱、情、欲,甚至是一些激素影响下的游戏,才让所有人都会觉得安定是一种奢望。因为瞿颖宁和顾骜还算是简单的两个人之间的关系,所以我不止一次地问她,为什么还不结婚。她给我的回答是,还没有想好。
在很多旁人看来,瞿颖宁和顾骜是不般配的,因为一高一矮,站在一起差不多的个;一个不爱说话,一个废话特别多;一个喜欢外出旅行,一个喜欢在家做菜……但他们还在很努力地相互调整,比如瞿颖宁从认识顾骜后开始不穿高跟鞋了;在他说话的时候,她听;外出旅行也和他一起;他喜欢在家做菜,她就专心地吃,然后赞美。这些改变,在顾骜身上也有。可昨天,顾骜提出要结婚了,并且要买房子。问瞿颖宁的意见时,被她果断地拒绝了。拒绝的时候,瞿颖宁自己也吓了一跳,她没想到自己会那么坚决,也没想到当听到顾骜在描述他们的婚姻生活时,她会那么害怕,心生恐惧。那一晚,她和顾骜都没有睡着。
今天瞿颖宁去出版社签了下一本书的合约后回家,打开门才发现,顾骜留了一封信,然后搬走了所有的衣物。这下,她慌了。
因为楼上有戴方克在,我让瞿颖宁等我一下,然后上楼换衣,并告诉戴方克自己先睡。
他显得有些不高兴:“都晚上十点了,你怎么还出去?”
我也不高兴:“都跟你说了是朋友出了点事,我要陪她聊天。”便由他去嘟囔,噔噔噔地自己下楼,拉瞿颖宁去时光咖啡馆。
有时候,戴方克常会说我不够安生,不爱待在家里,特别是在他出差的日子里。可我自己却总觉得,最好的恋爱关系其实应该是:在一起的时候,好像不在一起;不在一起的时候,好像在一起。也就是即便两个人住在一起了,还能在同一个空间里各自做些事,不互相干扰;而当两人分开了距离后,也还能因为心中有爱而贴得牢,塞得满,不至于疏离。可这在我们两个人之间,很难。因为戴方克的生活长久以来都在出差与归返中轮回。他的每一次到来和离开对他而言都是新鲜的,需要分享和陪伴。
瞿颖宁的脸上明显有呆滞的痕迹。她是慌了,乱了,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顾骜的手机一直不通。
她问我:“你说,同居其实挺好的,为什么一定要结婚呢?结婚以后麻烦的事情一定还要多。他家里一定会逼我生小孩,可我不想要小孩。小孩是说要就要的吗?我们要对他负责任,要教他做人,不是给他饭吃就好了。养小孩又不是养猫!”
我点头,表示同意。
“可顾骜他本来就是个念家的人。别看他平时嘻嘻哈哈地说个没完,他其实是很想有个安定生活,很有家庭观念的。”我尝试着帮她分析,“也许事情并没有那么糟。他那么做,只是想你紧张一下。当然了,也表达一下自己的愤怒。毕竟一个男人提出结婚被女人拒绝了,面子上挂不住,更何况他还是个东北男人。”
我笑。瞿颖宁也跟着笑。
那一晚,我们在“时光”坐到了凌晨两点。当我回到家时,戴方克也不见了。他留了一张字条,简单的几个字:我不想一个人睡,先走了。晚安。
我给他拨去电话,已经转到了秘书台。于是我又发了条短信,说晚安。开了热水放满浴缸,我想泡一个澡。不知道为什么,那一晚,我的不安感如此强烈,以至于很后来想起这个日子还是清晰的。泡澡的时候我想念戴方克,可又觉得我们之间好像隔了什么,不是那么亲近,哪怕平日里他说出来的甜言蜜语总很得我的欢心。
第二天醒来,阳光很好,透进屋子来灿烂得很。我站去阳台上刷牙,一低头,戴方克已经在楼下。于是,我们的一次不开心,又在那么戏剧的场景下被抚平。我想自己是一个渴望平静生活又同时需要戏剧场面人生的人,所以才会爱戴方克到那么深。这种爱后来甚至让人迷失了自己,也在一种臆想里的未来中久久徘徊不愿离开。
叁
顾骜和瞿颖宁和好了。当瞿颖宁在莫太168连锁酒店里见到顾骜的时候,哭了。
她安静地替顾骜整理好东西,把脑袋埋在他的胸口,说:“回家吧。”
这句话出口,顾骜也哭了。他说:“你都不想和我有个家,我还回去干吗?”
瞿颖宁抬头看他,说:“那就去看房子吧。”
就这样,他们开始筹备婚礼。
瞿颖宁坐在我家的沙发上,每说一句话都要叹一次气。
我不明白,说:“你都想好了要结婚,还叹气干吗?”
她半天不吭声,又叹一口气才说:“我放不下顾骜是真的,可要跟他结婚,我怕。我觉得自己有婚姻恐惧症。你看我爸还有我妈,在我七八岁的时候就离婚了。小时候我多么渴望像别家的孩子那样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顿饭。可我呢,回到家,迎接我的,只有他们无尽的争吵和打骂。他们互相打完了还不算,只要我有什么地方做得让他们看不顺眼了,那瞿颖宁就是一只瞿氏出气筒。别的孩子一放学都盼着回家,可我却怕。我怕回家。
“你以为我很想过现在这样的流浪旅行生活吗?如果不是遇到顾骜,在上海我停不下来。没有一个地方是我的家。我爸爸再婚了,他现在有一个小儿子。我的妈妈一直没有再婚,可她却接二连三地从舞厅里带男人回来。我受不了,所以只能出去,去不同的地方看世界。世界原来很大,不仅仅只有一个家那么点地方。这是我长大后才明白的。”
她看向我,又说:“你也是写书的,虽然我们两个人写的东西并不同,但我想,我们有各自敏感的共同点,虽然那有时候其实并不是好事。唉。”瞿颖宁又叹了一口气,“曾经你在一本书里说,敏感的人,很难和另一个人好好地生活,但她却能够好好地爱一场。这点我很同意。爱和生活,爱和婚姻是两码事。如果你能够把爱爱得粉身碎骨,也就不能和别人稀松平常地生活了。因为沾了生活,一切都会不可避免地俗气起来。”说完,她自己颤抖了一下。“俗气”这两个字像是一根针,扎进了身体。
我很讶异于瞿颖宁看过我的书。每次我们如果搭档签售或者开研讨会,都会礼貌地送对方一本书。但我一直都以为我送她的书就如同她送我的书那般被摆在书架上,再也不会被抽下来阅读。可我又觉得她也许是误解了我的意思。
“我并不同意爱得深的人,不能和另一个人过平静的生活。关键还是要看你自己怎么看。如果你对婚姻从一开始就报以悲观的态度,那么,你的婚姻一定会朝悲观的方向发展,因为我和你都是善于把所想所看所经历变成现实的。”我解释道。但自己也知道,这样的解释对于我来说可能有用,但对于她很难。一个童年有过深刻记忆的人,终会给将来的人生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
楚鸿是这样,毕绿是这样,瞿颖宁也是。
所以我也许应该庆幸,自己的童年完整而无波澜。虽然,那让我少了一些体验与感触,但我知道生活中不是什么事情都非得去尝试的。不是吗?而这种体验不仅仅是在童年,也许很多人,在一生中都没有惊涛骇浪的体验,却又能把稀松平常的生活过得很美满。
无风无浪的美满。
大芳是我的大学室友,本名不叫大芳,之所以管她叫大芳是因为她长得人高马大。大学时她还扎过两根粗辫子,像一首歌里的小芳。大学毕业后,她在某机关做一份内刊,算是公务员,但因为还属机密单位,因此和老同学来往得很少。一天,她打来电话说,要结婚了,问我地址,要寄请柬来。
婚礼上,看得出大芳为了穿婚纱好看减肥了不少,也算是丰乳肥臀有了曲线。她的性格很乐天,原先读书时成天嘻嘻哈哈的,所有人都很喜欢她。那时候,因为家离学校近,我并不常在学校里面住,但和大芳的感情却一直都很好。
大芳以前在学校里喜欢过高年级的男生,是个唱京剧的能手。大芳也喜欢京剧,他们俩在京剧社里相遇。可那个男生有女朋友,所以她只能把这种喜欢放在心里。大芳是那种在感情上想得要比做得多的人,被动。好几次,在学校里遇见那个男生和他的女朋友,她都默默地走开了。不开心一阵子,过后又像个没事人了。这种性格,曾经一度还让我挺羡慕的,因为能够拿得起,放得下。可后来某一天,我才猛然觉得,大芳之所以能那样,是因为她从来没有拿起过。所谓不得到,也就无谓失去。
大芳的老公是她工作后相亲认识的,算是初恋。老公以前还谈过两个女朋友,都吹了。大芳对这些不大在乎。她觉得谁能没有过去呢,她也有,只是她的过去要“清白”些。
看见我和戴方克来,她摇着脑袋说:“夏天啊,你男朋友挺帅的啊!”
我笑笑,戴方克更是得意地立即伸手搂我。
婚礼的节奏紧张而有序。听大芳的爸爸致结婚词的时候,我还有些动容,想要落泪。记得我们大学快要毕业时,所有人都在学校里紧张地拍照,只有大芳坐在寝室里不说话。我问她怎么啦,她说觉得大学四年浪费了,没有恋爱。
我便敲她的脑门,笑她:“傻姑娘,那你可以把你的初恋留给你的老公,那多好呀!好多人想做都做不到呢。”
就这样,据说大芳在和她老公第一次相亲见面时,就把我和她说过的话对他说了。男方觉得她很实在,没多久便开始谈婚论嫁。
回来的路上,我对戴方克说,其实大芳身上有她很特别的地方。比如小时候,当老师问我们长大后要做什么,几乎所有女孩子报出的答案不是舞蹈家、画家,就是电影明星、歌唱家,稍微志向高一点,还会报出科学家、外交官之类的答案,只有大芳,大芳说她从小立志要做的就是相声演员来着。她爱听京剧和评弹,这些都是为了以后做相声演员做的准备。戴方克听我这么说,哈哈大笑。我说当初我们在寝室里夜谈,大芳这么说,我们也是哈哈大笑的。但现在想想,她真是很特别的一个姑娘。
接着我又说,大学时大芳还给大家带来不少欢乐的时光,闹过不少笑话。比如喝酒,她酒量特别不行,却只要一喝就很贪杯,而且还会说不少浑话。一次,她喝多了,举着面镜子对着镜子笑。
我问她:“大芳,你在笑什么呀?”
她歪着语调回答我,对着我笑。我也对着她笑。
还有一次,她对着我看了半天,说:“夏天啊,我发现你变了。”
见她喝多了,我没理她。边上的同学又起哄问她,夏天怎么变啦。
大芳回答:“她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变得……喜欢……晃!”
戴方克立即抓牢我的肩膀笑得不行,说:“你别说了啊,再说我就笑死了。”
因为喝了酒,我要求他背我。那时已经过了秋天,夜里很冷。我们慢慢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我在他耳边说一些以前读书时好玩的事。
我说:“你知道吗?那时候同学都觉得我老成,觉得我和她们不一样,所以很多话说不到一起去。只有大芳,她愿意跟我说一些知心话。她说:‘夏天啊,我看你以后一定得找一个比你大很多的男人,不然没法镇住你。’”
“哦?那我能镇住你吗?”戴方克问。
我不响,只在他耳边脖颈间哈一口热气咯咯地笑。就在那一瞬间,我想,究竟什么才是幸福呢?
我想,像大芳这样的女孩子,一辈子爱一次,嫁一次,是多幸福的事!因为爱容不得比较,人也容不得。有时候你比较得多了,反而容易迷失自己,不知道什么才是自己想要的。所以简单一点的生活,有它安身立命的好处。
一天毕绿突然来找我。她来的时候显得有些慌张,可这种慌张里遮藏不住期待已久的喜悦。
“汪然一定知道我和英飒的事了。”她说,说完整个瘫倒在我的床上,望着天花板,半天,才又说一句,“夏天,你的天花板好高啊!”
我差点被她气死,说:“我还以为你有多彷徨难过呢,望着天花板不说话。”
她坐起身来,侧过来躺倒,一只手撑着脑袋,问我觉得英飒接下来会怎么办。我想了想,给不出答案。或者说,给不出她想要的答案。
在算准了英飒和汪然会在一起的时间里,毕绿发了条短信给他:亲爱的,我爱你,是你永远的宝宝!短信发出去,她觉得汪然一定会看见,因为这天是汪然的生日,英飒特地回的北京。当然,在他找不到那枚海棠花白水晶胸针后,他又买了一瓶宝格丽限量版的香水作为礼物。
毕绿觉得她和英飒的事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她必须要让他作出选择,因为已经够了。她忍的,吞的,已经够了。可事情却并没有她想得那么简单。汪然没能看到那条短信,因为一回到北京,英飒就把手机给关了。他的手机有密码,汪然想看也看不到。第二天,他在去机场的路上开机,收到了那条短信。他知道毕绿多半是故意的,却也没怪她,因为也许任何女孩都会这样。谁让这是他英飒的软肋呢。既然不能和老婆离婚还和别人有染,就活该他两头骗着,累死。
不过回到上海后,毕绿却没有放过他。回来后,她翻天覆地地和英飒大吵了一架。她哭,哭得很伤心,一边哭一边说话,说到后来几度呼吸上不来晕厥过去。英飒看着也很动容伤心。他紧紧地搂住毕绿,说:“你的难过我都明白。给我时间,但你要给我时间。”说完,自己也在心里忍不住骂,觉得真是畜牲啊,明明就是不能离也不会离,却还要这样说。可不这么说,他该怎么说呢?说我不能离吗?这话说出去,伤了毕绿他舍不得,是真心诚意地舍不得。
英飒和妻子汪然之间有一个约定,是从他们在大学里谈恋爱时就说好的,其他节日都可以不过,但中秋、新年和彼此的生日一定要在一起过。十多年来,他们也是这么做的。可自从几年前有了毕绿,英飒一直都在竭力地说服妻子每年自己生日时,就不回北京了。他这么说这么做,也是怕毕绿这么每年都飞来北京,终有一天会被汪然发现。
其实到了现在,英飒也知道即便往后每年生日都和毕绿一起过,只要他有事回北京,毕绿都会越来越耐不住性子,会有些发疯,有些着魔。到后来,说不定不需要什么生日的理由,就直接买张机票飞过去了,等在通州他家的小别墅门口。
有时候毕绿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觉得很陌生。她那么多次的歇斯底里,那么多次的反复纠结,全是因为一个男人。她在等他离婚,等他像他承诺的那般带她一起走进民政局,带她在北京的阳光下散步。可在心里,还是有另外一个声音时刻都在提醒毕绿,英飒在骗人!她心想,如果他在骗人,又为什么不能直接了当地告诉自己,就说不能离?不能离那我们就分手,我没必要再那么等下去。但转念一想,如果英飒真的这么说了呢?她能那么潇洒地离开吗?
毕绿问自己,问不出答案。
就在瞿颖宁和顾骜筹办婚礼的时候,我在大街上遇到了顾骜。遇见的时候我们俩都被对方吓了一跳,或者说是我被吓了一跳,而顾骜是被惊吓到了,因为他的身边还站着另一个女孩子。
顾骜没有跟我打招呼,拉着那个女孩的手很快地就走了。女孩子看上去年纪很小,还在读书的样子,一脸愁闷。
事后,他给我打过一个电话。他说:“今天看到的事能不能不跟瞿颖宁说?”
我说:“能,但你要给我一个解释。那女孩是谁?”
其实原本别人的事,我不应该多插嘴,但瞿颖宁的心思我是明白的。她不乐意结婚,是怕结婚后会像父母那样不幸福,所以我不能看着顾骜还没结婚就在外面有个“第三者”,却由着瞿颖宁走上父母的路。那样实在于心不忍。
顾骜给不出答案。他只说:“我跟她说清楚了,以后不会再拉拉扯扯,不会做对不起瞿颖宁的事。”但这事,最后还是让瞿颖宁知道了。她之所以知道,不是我说的,而是那个女孩子直接找上了他们家。她告诉瞿颖宁,自己已经和顾骜好了有大半年,希望她能退出,成全他们。瞿颖宁把女孩子请进家来,把顾骜从暗房里叫出来,让他当着女孩子的面说话。最后,顾骜对那女孩子说对不起。女孩子走后,他又对着瞿颖宁说对不起。瞿颖宁给了他一巴掌,第二天却从家里取出户口簿,和他去民政局领证登记了。
我很诧异。我说:“你不是说害怕婚姻的失败吗?那么这是从一开始就存在欺骗的婚姻啊,你不怕吗?”
她看了我一眼,开始点烟,手在抖,说:“都已经到这份上了,难道分手。分手就无疑把顾骜往那个女人身边推。我不知道将来如何,但是现在,现在我放不了手。”说着,瞿颖宁哭了。这是我记忆里第一次看见她流眼泪。
她靠在“时光”的窗台上,看街上的人漫无目的地走,然后转过脸来又问我:“夏天,你说这世界上,有多少人是真的幸福的呢?无风无雨无凄苦的幸福?”
我摇头。有风有雨有凄苦,并不代表不幸福,因为幸福是在一个人心里的。
对每个女人而言,千万别在分手的时候道,没有幸福了,因为幸福是你随身的行李,而男人,只是一间房子。有时候你遇见一个男人,一所好房子,便搬了进去,住下。房子可能不大,却将你的行李装得满满的,幸福感很强。可倘若有一天,这个男人对你说抱歉,这间房子不能再给你住下去了的时候,原因一定很多。这些原因,如果从他嘴巴里说出来,那你千万要去忘记,因为那些可能是你做得不好的原因,其实只是借口。你就权当是租约到期了,必须搬走。这时请不要说过激的话,也不要闹得不可开交。你唯一该做的,就是收起自己的行李,像刚来的时候那样干净地走,离开。但千万别落了任何东西在这间房子里,因为那都是幸福,你有责任带着它们。它们留下来的话,只会被下一个主人丢弃。你忍心看见自己的幸福被人弃之若履吗?所以无论如何,对女人而言,幸福不会没有了,只是暂时你将它们收在了行李箱里。等遇到另一所合适的房子时,打开行李箱,你一定会欣喜地感慨,呀,幸福都还在。
瞿颖宁的婚礼上,那女孩子送来了六只大花圈,很悚人。她穿着新娘晚装,站在众宾客面前,沉默。顾骜则有些暴跳如雷,他支使餐厅的工作人员赶紧将花圈搬走。我在餐桌底下拉着瞿颖宁的手,用了点力,想安慰她一下。可她回过神来,对我只是微笑。我想,在她心里很清楚,这场女人和女人之间的战争,她赢了,虽然代价看起来有些荒唐。
最后,汤姆还是走了。走之前,艾贝蒂都不愿意见他。汤姆几乎天天去艾贝蒂的杂志社等她午饭,来她们家楼下等她出来说话。可她不见,她气得要死。但每次,我们出去,她的话题渐渐地由英昊开始转向汤姆。到汤姆快要上飞机前,干脆不谈英昊了,只说汤姆。
汤姆走之前一晚,给艾贝蒂发了一条短信,告诉她明天自己的航班,希望她能来送他,见他。后来,艾贝蒂去了。毕绿说她是早就准备好要去了,因为晚上三点,她还看见艾贝蒂房间里的灯亮着。这一晚,艾贝蒂根本睡不着。
到了机场,汤姆看见将近一个月没见的艾贝蒂,哭了。他抱着艾贝蒂,说:“相信我,相信我。我爱你。”
艾贝蒂也很动容,可她礼貌地推开汤姆,挽着他的手去办理che,送他入关。站在关口前,艾贝蒂吻了汤姆。吻的时候她觉得喉咙口有东西哽咽住,心脏跳得很累。她想哭,很想哭,却忽然不知道怎么才能哭。最后,他们站在隔一面玻璃的关里关外,看着对方。艾贝蒂觉得汤姆渐渐地远去,如烟。她想伸手抓,却再也抓不住了。
回来后,艾贝蒂躲在房里大哭了一场,扔东西。但毕绿说她理智尚存,因为只扔不会碎的。
戴方克去长沙出差了,这个工程项目需要一个月的驻地时间。我便也离开市区,去郊区的疗养院做封闭。可这一个月里,除了看书和去河边采一些芦苇杆,我仍是一无所出。所以,有时候我又会想,是不是任何人都喜欢找借口,来解释一个除非自己去低头认错才能解释得通的事实?就好像我自己。其实两年来写作的停滞根本不关戴方克的事,写不出就写不出了,即便是因为这个人牵肠挂肚,那也是自己心甘情愿的,怪谁呢?在感情中,亦是。可大部分人都不愿意承认是自己错了,自己没用,或者自己变心了,自己混蛋,而更愿意去寻这个或那个理由,甚至在对方身上找借口,来缓解自己心理上的内疚,自我催眠一下,心想,哦,原来是这样的,我还不至于那么坏,我是无奈,更何况别人身上还有错。
因为放假了,疗养院里留下的作家很少,只有零星的几个。看门的大叔去附近农田拾了两条小狗来,成天转在脚跟边哈个没完。住在我隔壁的是一位中年女作家,她脸色一直都不太好,还经常披着一件大袄去食堂打菜,绝少出房门,也绝少和别人交流,唯一爱做的事,便是把吃剩下来的肉,分给两条小狗。所以它们只要一看见她的房门开了,便会撒腿跑过去。每周,她大约只有两三天住在疗养院里,往返市区都有车子接送。后来才听说,这个人就是《今日早报》主编的妻子,每周其他的几天,她都要去医院检查。
在疗养院的日子里,我和戴方克仍每天保持着紧密的联系,说些亲昵情话。有时候猛然想起,会觉得自己也和几年前不同了,变了,变得会去说一些心里其实并不是这么想,却知道说出来一定会让对方开心的话。但即便如此,大部分场合,我都那么去做了,去说了。哪怕心里其实很想关上手机,和外界暂时地失去联系,放空自己。
突然,有一天早晨醒来,我去疗养院后的河边晒太阳,手机落进了河里。我显得很高兴,似乎预谋了很久的离群索居生活终于慢悠悠地降临了。看着它渐渐下沉,直到看不见,我的心松去很多,显得很轻垮。初升阳光的金圈一盘盘打在湖面上,风一起,便散作一大把的碎币,几乎就能听到它们清脆的声响。后来的半个月里,我没有给戴方克打过一个电话。自己也很难解释这种行为,就是害怕听见他的声音,看见他的样子。对未来,无穷地恐惧。
也许,每个人都会这样,突然地,想从一种关系里挣脱出来。可我和大部分人一样,挣脱了一下,发现并没有什么好的或可期待的,便又在对于过去的种种怀念里,又心甘情愿地束缚回去,想安生地重新过回原来的生活。但要注意,并不是所有人在挣脱了一下后,都能回得去的。所以后来,如果要劝诫身边的朋友,我往往会问她(他):你想清楚了吗?
要想清楚的,是你对这段感情的控制力,和对与你共处这段感情的人的判断力,他(她)是什么样的人,爱你多少,又能够捱住多少寂寞与冷落。
戴方克回来后,并没有问过我那半个月的行踪。对于他那半个月在长沙的生活,他也遮盖得很好。可我还是以女人的直觉发现了异端,而这种怀疑,首先是从一张便利的小票开始的。
自从我们同居后,为了更好地照顾起居,我请了一位姜阿姨来做钟点工。她是四川人,个子不高,手脚却很麻利,也能做出比较地道的本帮菜。姜阿姨有一个好习惯,每次洗衣服前都会把衣服裤子里里外外掏个干净,然后放在一个塑料小碟上让我自己整理。正因为这个习惯,戴方克回来后的第二天,我就在那个塑料小碟上看到了长沙某便利店的小票,上面有一个日期,是戴方克出差的日子;还有三件物品,两盒杏仁露露,一盒三枚装的杜雷斯。
看见这张小票的时候,戴方克正好打来电话。他像往常那样,问我晚上怎么吃,在哪吃,几点。我没有理他,直接掐断了家里的电话,关了手机。呆呆地看着,愣住了。
愣住的时候,心里好像有很多话,想要去问,也有很多话想要问自己,却坐得纹丝不动。姜阿姨走后,关上铁门,我哭了。这是第一次,我用眼泪来表达对戴方克的失望,也由此开始了我们长达一年之久的拉锯战。这场战争中,从一开始我就输了,输在太爱他,又不肯全盘委屈自己,也输在过于敏感的神经线上。一直到最后,我才不得不承认,瞿颖宁说我小说里写的那句话,原来是真的。
人总是在慢慢成长的过程中发现一些道理,但发现的时候,早就让残酷的现实实践了一回,遍体鳞伤。
小票事件让戴方克开始了第一次的哭泣与忏悔。看着他,我还是很呆滞。他说我那半个月,杳无音信,他的工程又出现了问题,客户也在拼命地刁难他的团队。他很想找人诉苦,可……也许在过去,无论是英飒、英昊还是顾骜,两性里的背叛都不让我觉得有多意外,但这次,这次的事情是发生在自己身上。
我问戴方克:“你爱我吗?”他低着头,只是拼命地捶自己的脑袋,像个做错事的孩子,点头,狠狠地点头。现在回想,我竟有些后悔当时将这小票事件告诉了毕绿与艾贝蒂,因为她们第一时间就跳出来大骂了戴方克一顿。戴方克还嘴了,龃龉得不可开交。
最后,在毕绿、艾贝蒂和戴方克之间,我选择了戴方克。我对毕绿和艾贝蒂说:“先回去吧,我的事情我自己处理。”
毕绿显得很伤心,艾贝蒂则有些生气。她们来我家原本是陪我安慰我的,恰好碰见戴方克回来才起了冲突。可现在我撵她们走,我说自己的事情自己处理,在她们听来,这话里的意思就是,用不着你们多管闲事。
戴方克的母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从小他都是由父亲一个人带着长大的。戴方克的父亲是严父,小时候只要一调皮,便会挨打,所以一直以来他都是个渴望深陷温柔乡的人,讨厌所有的严厉与约束。他喜欢女人,喜欢无拘无束,可内心,又很向往家庭的安定,是个非常自我矛盾的人。而三十岁之前的戴方克,因为长相瘦小,在人群里并不起眼。二十九岁那年,他换了一间咨询公司,职位一路做到了项目副总监,人也开始微微发胖起来,却分散着落得刚好,整个人英俊体面了起来。很多大学里的老同学在路上遇见他,都不敢认了。“是瘦猴?”他们怯生生地问一句。而戴方克自己,则对这些惊羡的目光,和公司里年轻女子们的爱慕,心觉受用。他的自信天平在三十岁那年彻底地重新添置了砝码。也许正因为如此,戴方克内心从来不曾真正安定过。他永远都沉溺在被很多人女人关注歆慕的喜悦里。如果有一天,当他发现,世界上只有一个人爱他,宠他,愿意和他在一起时,不安感会吞噬掉他所有的自信。
戴方克在外留宿了两夜。他回到家的时候下巴已经长出了青胡茬,蜷成一团,坐在房间的角落里,像一个楚楚可怜的孩子。有时候我怀疑,像我这样的女子,如果没有遇见戴方克,也许该是个被男友捧在手心里呵护的姑娘。可偏偏,我爱上了一个年长我许多,内心却像孩子那样惧怕孤独与疏远的男人,所以对他,我的另一面过早地被激发了,那便是母性。
我原谅了戴方克,他主动写下保证书,上面说,再犯就裸奔。看到保证书的时候,我笑了。其实表面上来看,原谅一个人很容易,在心里大部分时间原谅也很容易。可难就难在,怎样去遗忘这件事,因为大部分女人的记忆力都太好了,所以她们心里存了芥蒂后,要去抚平就很困难。这于我,也一样。
我们如往常那般,他上班,我坐去电脑前写作,但大部分都是给杂志的专栏和报纸的约稿。我很少接《今日早报》的采访来做了,只在家里买一些书,想用阅读来打发时间。戴方克每天必定会打两个电话来,一是午饭时间,会告诉我在和谁吃饭,二是下班时间,会告诉我几点回家。因为我的父母来过我住的地方,所以我一直都没有告诉他们,现在房子里多了一个男人,也再也没让他们来看过我,只按时每周末回家吃一顿饭,说说最近的情况,留下一些钱,然后回来。这时候才发现,原来想要独立,是必须付出代价的。你不可能再一有什么事就和他们说了,因为他们老了,需要的是好消息,而不是抱怨哭诉或者一个颓废丧劲的女儿。
后来,戴方克又照常去出差了。刚开始,他会很警觉地每天在电话里汇报行踪,并且反复允诺答应过的事情一定会做到。我口头上告诉他不必这样,不必如悉汇报,但心里却又很迫切很想知道,他在另一座城市的每一天里到底在干什么,和什么样的人在一起。只是这种想,我压抑在了心里,告诉自己,他如果不说,我也不问。因为既然说好了要相信,就要说到做到。我给毕绿和艾贝蒂打电话,想约她们出来,但她俩好像还在生我的气,说有些事,这阵子都没空。挂了电话,我也有点生气,小女孩的生气。想起念中学的时候,有几个要好的女朋友,一旦对方生自己的气,自己也会故意不理她们,存了心地疏远。那时候还不懂得去爱男孩子,成天只纠缠在小女孩的感情里了,简单,却又很复杂。
面对毕绿和艾贝蒂的冷落,我给顾姳打电话。我说:“戴方克出差去了,想找你吃饭。”
她说:“那你来我家玩吧。乔枫正好回美国了,我妈妈也在。妈妈说我们两家搬开后,很多年没有见过你了。”
我说:“好呀,那我过去。”
挂了电话,我想找一件体面又合时宜的衣服出来穿。对着镜子比划的时候,看到这一个自己。心想,在顾妈妈的记忆里,我应该还是那个剃着游泳头,胳肢窝里挂了个泳圈,躲在他们家门楣处的夏家“阿囡”吧。在暑假快要结束的时候,每天下午都冲着他们的客堂间叫一声:“姳姳姐姐,游泳去伐?”
肆
顾姳的家在西郊的一个别墅区里,是一栋并不算大的town house。因为学艺术出身,又在美国做了这么多年的艺术经纪,她的家装修得非常西化,而且简洁实用,曾经上过不少时尚杂志的家居版。顾妈妈很早就坐在客厅里等了,听见外面出租车停车的声音,首先跑出来开了门。我一边付钱,一边对着她招手。我用上海话说:“顾姆妈,侬好。”她穿了件洋红色的羊毛衫,站在门口的台阶上笑,冲我点头。等我下车后,走过来拉我的手。手很温热。她像小时候那样摸摸我的脑袋,说:“小姑娘长大了。”而顾姳就站在门口替我拿拖鞋。
顾妈妈问了我家里的事,问我父亲现在是不是还在原来的食品厂里工作。我说早不工作了,提早退休,现在专心在家里养鱼。又问我母亲是不是还在原来的玩具厂里上班。我说也不做了,她现在在读一个老年大学,专门学习画一些山水虫鸟……将家里情况问了一遍后,她又开始问我,比如,在哪里上班啊。我说我不上班,我在家里。
她说:“哦,你结婚了?家庭主妇?”
我摇摇头:“没有,我在家里写作。”
她又问:“你有男朋友吗?没有的话,我给你介绍。我那些小姊妹的儿子们可都一个个是光棍,三十好几了,有车有房呢!”
说到这里,顾姳“哎哟”一声推开顾妈妈,说:“妈,你烦不烦啊!你自己看会儿电视吧,我带天天去我房里参观。”
在顾姳房里,她递给我一罐汽水,说:“快点谢谢我,救你出困境。”
我说:“谢你什么呀?你妈妈要给我介绍金龟婿呢,你还坏了我的好事。”
她斜眼看了我一下,问:“你和戴方克怎么了?”
我摇摇头:“没怎么,他就是出差了。”
我并不想再多复述一遍我和戴方克的事,因为那会让人很累。一些事情既然想好了要去忘记,重复叙述只会加深记忆,而且我怕为了这事,和顾姳会像和毕绿、艾贝蒂那样不开心,所以选择了沉默。
吃晚饭的时候,顾姳的儿子乔奇善下楼了。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乔奇善。他长得很白,高个,瘦瘦的,戴一副眼镜,看见顾姳、顾妈妈和我,也不说话,不打招呼,只和他们家的保姆说了声盛一碗饭,然后坐下,自顾自地吃了起来。
顾姳有点生气,但忍住了,只停下筷子来说:“Gee,你没有看见在座的还有其他人吗?起码的礼貌,你懂不懂?”
乔奇善装作没听见,继续端着饭碗专心地吃着。
“你……”顾姳刚想开口再说什么,乔奇善突然啪地丢下饭碗,径自上楼回房去了。房门关得很大声。
顾姳气得有点颤抖,但忍住了,继续夹菜,往顾妈妈碗里夹一块,又往我碗里夹一块。我不吭声,不知道怎么去说,说点什么。
倒是顾妈妈开口了,她说:“姳姳啊,人家都说后妈难当,你就让着点他吧,别计较。”
这话不说还不要紧,一说顾姳立即火了,她说:“我怎么没让着他?我是饿着他还是冻着他了?我把他当祖宗供着,家里什么事情都不要他来操心。他倒好,二十岁的人了,连一点起码的礼貌都不懂!”
乔枫是顾姳到美国后的第五任男友。他们认识后没多久,就同居了。那时候乔奇善还跟着他母亲,一个日本女人一起生活。每周乔枫就去看一次儿子,带他出来玩,吃东西。从一开始乔奇善就对顾姳很排斥,但这也是顾姳早就猜想到的。
乔枫大顾姳二十岁。他们刚好的时候,乔奇善才十一岁,是个眼睛很大,圆圆胖胖的孩子。顾姳从心底里很喜欢这个小男孩,因为好看。她看见小孩清澈的眼睛,瞳孔那么黑圆,就觉得很心疼,想拉一拉孩子的手,可乔奇善无论如何都不肯让她碰一下。他总是躲在爸爸的身后看她,也不笑,不说话。乔枫和妻子在乔奇善还没有满周岁的时候就离婚了,后来他也尝试着相处过几个女朋友,有中国人,也有美国人,可她们都接受不了乔奇善的性格,甚至于到后来,还有些害怕他,因为渐渐地,她们发现乔奇善清澈的眼睛里,有冷漠。这种在天真孩童眼睛里透露出来的冷漠,比成年人的更令人骇怕。当时在美国已经二十多年的乔枫一直都在画画。他的画卖得不好不坏,刚够自己一个人生活。顾姳的公司当时新签了乔枫,派由顾姳全权代理。就这样,他们认识了,并且恋爱了。
在乔枫之前,顾姳在美国有一个犹他州人的男友,据说长了一双宝石蓝色的眼睛和深褐色头发,很像长大成人后的哈利?波特。当时顾姳刚到美国,还在读硕士学位,换过好几个男朋友,那个男孩子是她的同学。他们像所有学艺术的年轻恋人那般看画展、弹吉他,一起画画。她还记得一次吵架要闹分手,第二天一开门,却发现那个男孩子守在门口一夜,裹了件单薄的风衣,怀里是一把吉他。看见她,他便弹了一首Johnny Cash的《cause I love you》,唱得顾姳眼泪汪汪。有时候,放假了,他们还自己开车去海滨,在无人的沙滩上做爱,由潮水一浪又一浪地卷来,扑进鼻子里,是咸的。可热恋过去了,文化和认识上的差异,像退潮后的沙滩,一片狼藉。顾姳一直都说自己不好,她觉得和那些男孩们热烈的爱,像一团团纱布围困住自己,找不到出口的方向。
最后,是顾姳先出轨了。她在工作后爱上了乔枫。那个男孩子知道后还曾经来找过乔枫,要求和他决斗。可乔枫却像一个爸爸般,告诉那个男孩子他的路还很长,如果在这个时候为了一个女人犯了错,以后会后悔的。
“那他就走了?”我问顾姳。
她点点头,说自己就一直躲在乔枫的房间里不肯出来。当时是真的害怕,真的不知道怎么去面对他。
“那个男孩子走了。很多年以后,我在犹他州见过他。在一次画展上,他带着他的女朋友,看见我和乔枫礼貌地打了招呼。但我最好的想法是,永远都不要再见他,因为羞愧。我觉得自己在处理这件事情上,无情而懦弱,不知所谓。”顾姳说。
其实,不仅仅男人在面对旧爱新欢的时候会表现得无奈而软弱,女人也会。是人,都会。
三年前,顾姳和乔枫决定回国。走之前,乔枫通过美国律师,将孩子的抚养权要了回来。打官司之前,他问了顾姳的意见。顾姳说都可以,既然她自己不愿意再生孩子,那么有个孩子的家会比较完整。
“其实我同不同意,乔枫都已经想好了,他问我只是尊重我,也是走个过场。如果我不同意,那么,我们的婚姻一定会出现一条大裂缝。”顾姳说。可她自己也很清楚,乔奇善并不能充当一剂她和乔枫婚姻的粘合剂,并且,很可能因为他的性格,这条原本只是细浅的裂缝,会经过时间,越来越深,越来越大。但这一切都是将来的可能,人没有必要为将来的可能去过多地担心。
“不是吗?”顾姳这么问一句,好像是在跟我说话,又好像是告诉自己。
顾妈妈和保姆在楼下收拾碗筷,我和顾姳坐在她房间里说话。我靠在顾姳房间里的贵妃榻上,隔壁乔奇善的屋子里传来轰隆隆的摇滚乐声。他还喜欢在房间里打篮球,震得地板嘭嘭嘭地响。我看着顾姳,忽然很难想象,像她这么一个外表看起来强势的女人,也会曾经在年轻的时候有过对感情懦弱的时候,而且还为了爱为了婚姻做出了让步。
但,两个人在一起,不可能完完全全地合拍。为了合拍和生活稳定,学会去让步,是一种能力。它有时候比起爱——这种能力,还要关键。
在汤姆离开中国后半年,艾贝蒂又和英昊在一起了。只是这时候的在一起,表面上看来,好像回到了过去,却又有了本质性的全然不同。
艾贝蒂不再执拗于英昊究竟会不会与水晓君分手,也许她是心里越来越清楚地知道:问了,也是白问;逼,还不如不逼。自己摆好了心态,开心就在一起,不开心,就拜拜。何必你欠我一个承诺,我还你一个等待呢?可这种想法.只有在刚开始的时候才能奏效,起到说服自己走回头路的目的。最初,艾贝蒂能那么想,是因为她心里还装着汤姆。汤姆也隔三岔五地从南非发来e-mail,里面字字句句都透露着深情。可渐渐地,汤姆的e-mail少了,艾贝蒂和英昊的来往多了。一切都好像绕过了汤姆这一段,又回到了过去。
一段日子里,艾贝蒂会经常想起小俞。她常在我们面前说起以前在大学里和小俞的事情,说那时候他们都没有钱,就去面馆花三块五毛钱吃一碗牛肉拉面。还有快毕业的时候,小俞在操场上踢球,因为平日里他最烦操场北侧的那个大喇叭,想一脚狠狠地踢过去,看它以后还吵大家睡觉不!可刚一拔脚,艾贝蒂尖叫了,叫声大得让她自己都吓了一大跳。当时是心慌啊,怕小俞这一脚出去,踢坏了操场上的喇叭,也很有可能踢掉了自己的文凭和学位。要知道,有多少快要毕业的学生,就因为想着念着快要毕业了,做了点出格的事情,挨处分,弄得连学位都丢了。而那一声尖叫,也足可已想见当初她对小俞的感情。只是这感情,到后来,怎么就慢慢地没有了呢?
毕绿要换工作了。换工作前,她做东,请我们一起去吃“豆捞”。那时候上海刚出现“豆捞”店,开在离报社不远的地方,每天都要排很长的队伍。我们好不容易等到一张桌子,刚坐下,就发现了英昊和水晓君。过去,在公开场合,英昊很少会带着自己的女朋友出来,更不用说是在报社附近。艾贝蒂是第一个看见的,她站起来,慢慢地走向英昊,脸上带着温和而又极具深意的笑容。毕绿像看热闹,牢牢地盯着英昊的脸看。我则想站起来跟过去将她拉回来。可这一切发生得太快,没几步路,艾贝蒂就站到了英昊的面前。
“英主任,好久不见!”艾贝蒂打招呼,不等英昊回话,又侧过身去对着英昊的女朋友说,“你就是某某某吧?久仰久仰。”这三个某某某,艾贝蒂是真的就那么说了,因为她一时忘记了水晓君的名字,也是故意说出来惹刺的。
“水晓君。”英昊立即接口道。
我快步走到艾贝蒂身边,朝那个叫水晓君的女孩子点头笑笑。在艾贝蒂的后腰处轻轻地捏了一把,然后帮着打圆场:“毕绿辞职了,我们来陪她吃散工饭。”
和英昊聊了几句后,我就拉着艾贝蒂回自己的桌。那一顿饭,艾贝蒂吃得都很沉默。我偷看了英昊几眼,他们吃得也异常冷静与缄默。
谁都没有想到,那次见面过后,英昊果真向女朋友提出了分手。
看别人的事,别人的情,别人的恨,往往因为抽身其外,会觉得并没多么复杂,就一眼仿佛便能看穿。好比我看艾贝蒂,一直以来,我都觉得像英昊这样的男人,是不会轻而易举地和女朋友分手的。更何况,他们曾经有过那么多患难与共的故事,哪怕可能在英昊心里,这些患难与共并不是双方面热爱的。但这次,英昊的决定却完全出乎意料之外,所有人的意料,包括艾贝蒂。
英昊给艾贝蒂打完电话后,她愣住了,呆呆走进毕绿的房间里。毕绿正在写辞职申请,手边还有一罐刚才在澳门豆捞没有吃完的芭乐汁。艾贝蒂只说了一句“英昊说他跟那个水晓君说分手了”,然后又自己愣愣地走回房。在她心里,从重新和英昊又扯上关系那一天起,她都提醒自己,不要再去幻想他会跟女朋友分手,不要再去等。如果有什么好男人,比如像汤姆这样的,就赶紧脱身。想着这么过每一天,每一天倒也还能甘之如饴。想英昊了,想和人做爱了,便约着去玲珑饭店,做完走人,拜拜。
第二天,英昊提着行李过来了。他告诉艾贝蒂,其实那天,他带水晓君出去吃饭,就是想要跟她提分手的事,没想到恰好遇见了我们仨。这次艾贝蒂重新回到他身边,让他有了失而复得的喜悦,也加深了一种依赖。也许正因为曾经失去过,他才会记起很多艾贝蒂的好,比如艾贝蒂说话爽直,有什么说什么,和他聊得来,都喜欢打牌,喜欢运动,还喜欢做爱,充满激情地做。可他女朋友呢,她偏静,只喜欢看碟看漫画,在床上也不太热情。这种不热情是天生的,骨子里的不热情,怎么装也装不会。
英昊问艾贝蒂:“我能在你这儿借宿一段时间吗?”却没想到被艾贝蒂一口回绝了。
艾贝蒂带着英昊到离家不远处的一个小饭店开了间房,让他安顿下来,并且告诉他,除非分干净了,否则他们的关系,还跟原来一样,是偷情,不是恋爱,更不用说同居。
“你说他想从一个家搬去另一个家就搬去了啊,他他妈的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吧?”艾贝蒂这么对我说。
我点头,同意。
“可他这么来‘投奔’你,你将其拒之门外,好像过于残忍了吧?”我看向她,说。
“其实,他说的原因我不信。说水晓君不热烈,人家不热烈能为了他私奔来上海?”今天的艾贝蒂神情和过去完全不同,简直可以用神采奕奕来形容。
现在的她,终于在和英昊的拉锯战中占得了上风,她期待已久的上风。
毕绿把这事第一时间就跟英飒说了。她说的时候带了点自己的意思在里面。这已经是她跟英飒在一起的第四年,她也等了足足四年。现在的毕绿早已不是三年前刚到上海时的毕绿,她有了自己的朋友、社交圈、工作圈和人脉关系。如果不是因为坚持着一份爱,她实在想不出有什么理由让自己再这么无端地把青春耗费下去。其实换工作,是她动的第一步。被动太久了,她需要一点主动的权利。
英飒对于英昊闹分手的事情也很诧异,后来才知道,是水家人闹逼婚发的端。那个水晓君在得知英昊要离开自己时,选择了自杀。她割脉,但不是躺在家里,而是选择在居住小区的中心花园里。可想而知,保安很快就发现了她,将她送去医院。水家的人也第一时间赶来了上海。在医院里,英昊被结结实实地揍了一顿。水晓君也在病床上哭得天昏地暗。第三天,水家一行人把水晓君带回北京了,并且警告英昊以后走着瞧。
就这样,仅仅一周的时间,英昊便结束了旅馆寄居的生活。他回到和水晓君同居过的地方,一开门进去,傻眼了。房间里是一片狼藉,能砸的几乎都砸坏了,不能砸的也被泼上了食用油。水家的人,把恨发泄到了极点。
英昊将行李放下,反锁了门,一个人慢慢地整理房间,把该丢的全都丢了,该洗的也彻底地清洗一遍。墙上还有他和水晓君一起的宝丽莱相片,上面的人笑得挺开心。忽然之间,他觉得整个生活失重了,艾贝蒂如今的态度又让他看不懂。以后该怎么办?这事情到这儿是结束了吗?他心里,完全没底。
快过年了,毕绿打算把外公外婆接来上海过年。他们两个老人家自出生起,就没有出过四川省。毕绿觉得,是该让他们享福的时候了。可一到年关,那些讨债的又开始猖獗起来,他们学港台警匪片里那样,挂一把铜锁在铁门上,以示再不还钱可能还要锁链条泼汽油。艾贝蒂一打开房门,被这情形吓了一跳。
“铜锁春深锁二乔啊?”她招呼毕绿来看。
毕绿一看,有些心烦了。这外公外婆都是年纪大的人,这样可怎么受得了?于是,她给房东王伯打电话,跟他说已经被讨债的骚扰得不行,必须要他自己回来处理。
王伯在电话里打太极,说正在越南沉香厂里标香呢,标得下这一块黑棋楠的话,他下辈子就不用愁了。艾贝蒂抢过电话来发了狠话,她说王伯你就别装了,你再不回来处理这事儿,我们下个月起就不缴房租!
“黑棋楠,他以为黑棋楠是给他那样的人标的吗?十来万的赌债都还不了,要躲出去,还有钱去标黑棋楠?放屁!”艾贝蒂气坏了,从冰箱里掏出一枚血红的西红柿来啃。
在大学里,艾贝蒂选修过品香课程。她知道一公斤黑棋楠的价格,差不多五十万美金呢。王伯能标,谁信!况且这东西,因为有短暂的迷幻作用,是能随便就带入境的吗?正说到这里,家里的电话又响了。是英昊。
毕绿把电话递给艾贝蒂,她却摇摇头,张着嘴巴变化口形,告诉毕绿说自己不在。
毕绿说:“英昊啊,艾贝蒂刚才出去了,好像是去什么地中海餐厅拍片子。我等她回来后让她给你回电吧。手机?噢,她手机可能没电了,所以关机。”挂断电话,毕绿撅着嘴斜眼看艾贝蒂。
“你干吗要去躲英昊?”她问。
艾贝蒂不响,继续啃一口西红柿,径自往屋里走。这西红柿太酸了。
艾贝蒂之所以躲着英昊,是觉得他有时候显得太窝囊。这种窝囊甚至于动摇了她爱他的决心。艾贝蒂是那种喜欢说一不二的人。她自己有一套强悍的标准理论和行为模式,不管错与对,都是鲜明的,要清清楚楚坦坦荡荡。刚开始和英昊在一起,她自己也有些犹豫,那是因为小俞。后来小俞走了,她没有立即逼迫英昊分手,是因为她心里也知道分手对一个女孩子意味什么,尤其是他们还同居了那么多年。可爱都是自私的,艾贝蒂的爱,更是占有。她不会像一些女孩那样矫情,觉得爱是放手,是要让对方幸福。在她的理论世界里,爱就是要让两个人幸福,如果只一个人幸福,那也不算是爱。
可这个道理,英昊不懂。在汤姆之后,艾贝蒂尝试着交往过不少男人,有餐厅老板、摄影师,甚至是男模。但她觉得自己已经没有精力和耐心去和一个陌生男人从完全不相识,到了解,再到喜欢,到相互融洽。或者说,还没有哪个男人有足够的吸引力,让她那么沉下心来与之交往。通常,她都是直奔主题而去的,先上床,上完床后再看感觉。有一些男人,床上的感觉不错,可一到白天,开口一说话,阳光下一散步,就好像是夜鬼立即露了原形。而有一些男人,床上的感觉就不行。做爱的当口,艾贝蒂真想一把把他们从身体抽走,让其立即滚蛋。有一次,在昏沉的酒精里,宾馆房间的灯光也很暧昧,那样的灯光中,艾贝蒂恍惚在身体上的这个男人背后看到了小俞。他靠墙站着,一脸轻蔑的微笑看着她。一闭眼,艾贝蒂流泪了。
在接连很多天找不到艾贝蒂的情况下,英昊决定上门来等。他坐电梯上来的时候恰好遇见那几个讨债的小混混,他们正往艾贝蒂家门口的墙壁上喷漆。英昊见状和他们吵了起来,吵到后来,动手了。毕绿在屋里听得外面嘿哈的打架声,吵得震天,心里很害怕,从猫眼里望出去,发现竟然是英昊在挨打,便立即尖声叫艾贝蒂出来。艾贝蒂往猫眼里一看,那还得了,马上拉开了铁门,冲了出去。
“再打我就报警了!”她几乎是整个人扑了上去,盖在英昊身上。
那里面原本就有点喜欢艾贝蒂的小混混首先住了手,其他人也愣了下来,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按电梯下楼。电梯门关起来的时候,里面有一个还对着英昊挑衅地竖起了中指。
英昊回神过来一看,发现原来艾贝蒂在家,他马上明白了这几天找不到她的原因。刚才在楼下,他还打了电话上来问,毕绿说她去什么地中海餐厅拍片了。现在全都明白了。英昊直起腰来,一把推开艾贝蒂,摆出一副你少管闲事的姿态,自己从地上捡起已经碎掉一张镜片的眼镜。擦着眉骨上疼痛的地方,出血了;又伸出舌尖来舔舔嘴角,痛。他大喘一口气,飞快地走过去按电梯钮,想要离开。一下两下三下,然后几乎是用拍打的,使劲地揍那个小圆点,再然后大吼了一声。这一声让艾贝蒂和毕绿都惊出了一身冷汗。但电梯还没有来。
有隔壁邻居开门出来看,望一眼,骂了句十三点,又关门回去。英昊转过身来看艾贝蒂。他喘着气,胸口似有一把熊熊烈火燃烧着。他再次看了看电梯,还徘徊在三四楼之间,于是便自己朝楼梯房走去,噔噔噔地跑下了楼。
艾贝蒂和毕绿对望着。她觉得后背因为刚才挨了小混混的一拳还有些痛。电梯上来的时候,她将地上啃到一半的西红柿踢开,追了下去。在马路上,英昊走得很快。艾贝蒂喊他:“英昊!英昊!”可他不理她。她跳上去抱他的腰,却被他猛力地甩开。英昊拦下一辆出租车,上车前回过头来对她说:“那就算了吧!”然后扬长而去。
第二天,英昊买了张机票回北京过年去了。
戴方克在放假前两天的早晨给了我一个惊喜。他把两份机票和两本护照叠在一起放在床头柜上,早晨一醒来我就看见了。打开护照,上面有一个泰国的签证,机票是年初二晚上去去曼谷的,还有从曼谷转机去苏梅岛的票。我显得很兴奋,伸手在被窝里挠他。
我说:“你快点醒一醒呀,圣诞老人有时差,礼物送晚了!”
他一抬头,其实早醒了,笑得也很灿烂,俯身上来亲我,说:“亲爱的,希望你这个新年能快乐。”
就是在这样的许多次感动里,对于戴方克和他表现出来的爱,我显得越来越无能为力。未来是怎样的?他伸手拉我,我就跟着走了,却从没有想过倘若有一天,这个男人的手不再伸向自己时,那我的未来,又将在何处。
除夕那天晚上,戴方克回常州了。我回父母家,舅舅舅妈还有表妹也在。
饭桌上,我问母亲:“还记得顾姆妈吗?”她说:“当然记得。当年,她还很喜欢你呢。”
我这才把这些年和顾姳持续不断联络的事告诉她。她显得很兴奋,立即给顾妈妈去了个电话。两个十年没见的老邻居在电话里约着初四去顾姳家的town house拜年。
对于顾姳一家,我的表妹小芹显然已经没什么记忆了。顾姳走的时候,她才十岁大,现在早已出落成标致可人的青春少女。
她插话问我:“顾姳是谁呀,顾姆妈又是谁?”
母亲停下手中的碗筷说:“初四反正你表姐不在上海,我带你一起去玩好了。”
我看看小芹,她脸蛋红扑扑的99lib?,真是好看。
第三部分
壹
艾贝蒂在从山西回来的火车上,认识了一个新男人阿伟。他在上海当兵,消防兵。艾贝蒂用“性感”二字来形容他。的确,这个叫做阿伟的男人,体格非常挺拔健硕,五官也很英俊。他和我的表妹小芹同岁,也就是比艾贝蒂还要小八岁。
阿伟的文笔不错,有时还会给艾贝蒂手写信,写得字迹很工整,粘了邮票,从市郊的基地里寄出来。起初艾贝蒂没想过很认真地交往,但阿伟身上透着点城外孩子的天真和执著,一度深深打动过艾贝蒂。更重要的是,在过完年后不久,英昊回来了。他不仅是一个人回来,还带着水晓君。
毕绿从英飒那里得知,英昊一回到北京,水晓君就在水家人的陪同下去了英家。无论是英家还是水家,在皇城根下可都是有头有脸的家族。水家人觉得英昊这事情做得太不地道,他们说:“我们已经知道了,这臭小子在上海和别的女人打得火热,这才要和我们晓君分手。”原本,水晓君的父母是不同意他们俩在一起的,但是女儿脾气犟,也没办法。可现在这事情一出,他们反倒站到了同一条战线上,哪有你说不要就不要的道理!
英昊对这局面觉得头疼。他回北京来的路上想过要不要去找一下水晓君。他想去找她,只是想知道她现在过得好不好,伤口有没有复原。至于其它的,分手还是复合,他连想都没有想过。在上海的时候,他之所以下决心要和水晓君说分手,是因为水家长辈的一个电话。打电话的是水晓君的伯父,他告诉英昊,已经在北京替他们订了酒店,赶紧回来把婚礼办了,否则……说话的时候,还带了威胁语气。看来,水家人已经认了这事,反正不同意他们也都同居了这么久,眼看水晓君也到了二十八岁,这婚再不结,就太不像话了。但偏偏,英昊骨子里是不想安定下来结婚的。他觉得男人结了婚,这一辈子就要这么定了,完全被束缚住,即便想要挣脱开去寻找自由和快乐,也会落得和英飒一样的下场。况且,现在的他还不那么爱水晓君。
而那天,英昊提着行李去找艾贝蒂,其实也并不是就想要和她好,和她恋爱,和她同居。他只是在突然很想见艾贝蒂,很想在自己混乱且无助的时候,能和艾贝蒂像过去那样两个人开开心心地靠在一起说话。可他们又多久没有开开心心地了呢?以前抛去他因为还有水晓君这个同居女友的事,会惹得他和艾贝蒂之间不开心之外,其他时候他们至少都还是热烈且欣喜的。但这一次,这一次是从什么时候起,他们不再那么开心了,两个人都心事重重的?好像就是从艾贝蒂有了南非男友过后。
看着水家大大小小五六个人,英昊觉得简直快要被逼疯了。他后悔回北京了,可北京毕竟是他的家。他连这个家都回不得了吗?看着水晓君,她明显瘦了两圈,穿一件干净的卡其色羽绒衫,一围天蓝色羊毛围巾,怯懦地坐在家人中间。他忽然记起很多年以前的水晓君,那个在三里屯跟着他走了好几公里夜路的女孩。那时候的她,表情不是怯懦的,而是勇敢,义无反顾。可此刻,英昊真的很想时光能够倒流,回到当时。如果再回去一次,他一定会坚决地推开这个姑娘,告诉她,不值得。
是啊,不值得。
在英昊为水家和水晓君的事情晕头转向的时候,毕绿也给英飒出了个大难题。她在英飒四十岁生日的那天,又去了北京。这次,她不再甘心于呆在英飒为她安排的酒店里等他和妻子孩子聚餐完毕后再来找她,而是直接去了赛特饭店二楼的粤菜馆。在那里,正举办着英飒的四十岁生日宴。那天,她特地穿了条洋红色的羊绒裙,新剪了一排齐刘海,在饭店门口深呼吸,然后冷静地走了进去。
生日宴请了有大约七八桌人,因为人多繁闹,谁都没有多加留意毕绿。她径自走向主桌,英飒正在和一个许久不见的大学同学聊将来孩子出国留学的事情,他被毕绿吓了一大跳,条件反射般地从座位上腾地站了起来,一双眼直愣愣地盯着毕绿。
毕绿倒很冷静,走过去,伸出手来说:“英总,生日快乐。”然后低下头去,向英飒的妻子点头示意,再摸摸小儿子的脸蛋说,“小朋友,你真是可爱。”
这是毕绿第一次近距离地看到汪然。她保养得很好,皮肤还很透明,只是发式和穿着都老套了些,也中规中矩地没什么亮睛之处。她正在替小儿子舀一小碟清炒虾仁,一只一只地喂他。英飒接过毕绿的手,捏在手心里用了狠力。
他说:“谢谢。你怎么来了?你老公老吴呢,没和你一起来吗?”然后一只手顺着指向最靠门口的一桌,说,“那边坐吧,那边都是同事。”说着,带毕绿走离了主桌。
走出几步后,毕绿又回头看汪然。汪然也在看她。她觉得心像一只没有充足气的气球,被什么扎了一下,然后慢慢放空。她又回过头来看英飒。他步伐有力而坚决。
老吴?老吴是谁?她觉得这一切都太好笑了。
生日宴后的第二天,毕绿收到了英飒的机票和玫瑰花。那一刻她知道,这一切终将有个结束。几天后,英飒给毕绿打电话说,正在北京去机场的高速上。他没有提生日宴那天的事,也没有怪责毕绿。他像过去很多次快要从北京回上海那样,对毕绿说:“宝宝,我很想你。”可这一次,毕绿哭了。
毕绿的哭,不是因为感动,也不是因为难过,而是生气,愤怒。在电话里,她骂了虚伪、卑鄙和骗子,还有很多很多其他的,曾经英飒对她承诺过的话。英飒在电话里听着,不吭声,由着她骂。骂完了,两个人都陷入沉默。
艾贝蒂从浴室取出一面梳妆镜来,对着毕绿照。她说:“你看看你呀,你看看,脸色惨白,神情木得要死。你干吗,为了一个男人装吸毒犯啊?”
毕绿不响,她接过镜子来看自己。里面的那个人是她自己,可她却不认识了。
在和小俞分手将近三年后,突然有一天,艾贝蒂和他在香港广场门口遇见了。其实有很多次,艾贝蒂都会偷偷地想,曾经那么贴近生活的两个人,分了手,明明知道对方也在这座城市里生活,却一次都没有遇见过。她不由心里问,他现在还好吗?可再转念一想,他或许不想见到自己吧。于是,又暗自感怀一番。她也曾经想象过,如果在大街上、商场中、餐厅里或者其他的地方,比如电影院、公园、游轮、飞机,在那样的地方和小俞不期而遇,该怎么办?她会是什么样的反应,他又会是什么样的反应?这是刚分手一年里,她经常会想到的问题,可后来慢慢地,经过时间和生活,他们并没有遇见过,艾贝蒂也明白,生活里哪来的那么多不期而遇?于是,这种假想,也慢慢地淡忘了。直到这一天,她真的在香港广场门口遇见了小俞。
隔很远,艾贝蒂就看到了小俞。他比过去更要俊朗了,少了份大男孩的阳光,却多了男人的气韵。艾贝蒂刚烫了一个大波浪,在春天和煦的阳光微风里,显得很自信。
她朝他走过去,说:“好久不见。”
小俞有点惊讶,但马上就回过神来,礼貌地回道:“你好,真巧。”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艾贝蒂,又露出令人熟悉又陌生的微笑,打趣地说道:“比以前更有女人味了。”
艾贝蒂觉得自己脸红了。这种脸红好像是小俞走的那晚掴的那记巴掌又起了作用。她觉得脸颊一阵辣痛,就那么站着,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隔了一会儿,她想开口问小俞现在在哪工作,电话是多少,可刚一开口,香港广场里蹦出来一个女孩子,挽上了小俞的胳膊。
“乔安娜,这是谢堇,我的大学同学。”小俞给女朋友介绍道。
艾贝蒂看向小俞,从他的眼神里明白了他的意思,于是也礼貌地自我介绍道:“你好,可以叫我艾贝蒂。”
“哦?艾贝蒂,是《时尚周刊》那个专门写美食专栏的艾贝蒂吗?”小俞的女朋友兴奋地问。
艾贝蒂点点头:“那只是工作而已,我是一个美食编辑。”
乔安娜又绕着艾贝蒂问这问那,问她附近有什么好餐馆可以推荐一下。今天是她和小俞恋爱一周年的纪念日,本来就说要去找间好餐馆纪念一下的。艾贝蒂粗粗地想了想,便推荐了附近的一间日本餐厅给他们。走的时候,她没有问小俞留电话,也没有留自己的电话给小俞,甚至于,她连头都没有回。香港广场的商场里传来一首歌,叫做《相见不如怀念》。
从阳朔回来后,戴方克在泰国就已经露出端倪的另一场“背叛”终于完全浮出水面。当我看见小碟盘上的上海国际饭店的开房单时,突然觉得原本紧紧绷着的心,沉落了。好像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终于是看到了,而不是在每天猜想。有时候,我也会对自己说一些自欺欺人的话,比如,如果不看见这些,那我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反正不知道就是没有,不是吗?可他却又偏偏要如此粗心大意,抑或者,并不是粗心大意,而是他根本没在乎过,根本没把这事情当做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需要遮遮掩掩,他觉得不!当然,也许我应该感谢戴方克的粗心与疏忽,这才让我的直觉和敏感都一一得到了印证。
戴方克承认和那个女人开房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上次瞿颖宁来找我的那晚,他也是跑出去和她幽会。我愤恨了,暴跳如雷。这是有史以来记忆中,我第一次发这么大的火。我扑了上去,一口咬住他的肩膀,眼泪直流。他也不喊痛,不还手,只一只手搂住我的腰,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可又要我怎么去原谅,怎么再去原谅?
其实长沙小票事件后,戴方克陆续地向我坦白过几次那之前他做过的“错事”。作为女人,这些事情单独列出来每一件都应该是巨大的伤害,无法被原谅。可我原谅了,并且原谅的同时还给他找借口,找理由,比如从小的家庭环境,比如咨询师长期出差的工作性质,比如我也许长得还不够有多标致,性格不够有多迷人,让他也觉得不够安定……总之,后来回想,那就是一场自我堕落的开始,拼命拼命地把自己往低里压,还真心期待,能够“低到尘埃里去,然后心里欢喜地,从尘埃里开出花来”。这实在只能用荒唐二字形容。
其实,如果遇见的人对了,低一些,卑微一些也未尝不可;可如果这个人本来就是错的,你越是低,越是卑微,到最后,越会被踩得粉身碎骨。但,又有多少人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个人是对的,还是错的呢?如果不是需要时间来教会每一个人什么叫做爱,什么叫做值得,那生活的意义又是什么?
在戴方克为自己竭力辩解时,抛出了“我没有把女人带回家”的“邀功”言语后,我彻底怒了,将他赶了出去,并把他的所有衣物整理在三个杂物箱内,按照他留的暂住地址叫了一个便利快递。快递取走杂物箱后,我给他打了一个电话,叮嘱他注意查收。电话里,戴方克又像一个做错事遭受处罚的孩子那样,哭了。说真的,那一瞬间,我仍有一些动摇。可想到真的已经太多次了,太多次的谎言,太多次的背叛,我累了,不想再活在这种摇摇欲坠的信任里。所以我没有多吭声,直接掐断了电话,并关机。
当我把将戴方克赶出家的事告诉顾姳时,她显得很开心,拍手。拍完手后,又皱起眉来和我说另外一件事:她发现乔奇善好像和小芹谈恋爱了。
第一个发现这事的,是乔枫。一次,他忘记敲门,就直接进了乔奇善的卧室,看见儿子恰好在打电话。乔奇善听到房门开了,紧张地立即回头,然后一边一手捂着话筒,一边说:“Dad, out!”乔枫觉得有些奇怪,回房和顾姳说,儿子可能谈恋爱了。顾姳这才想起会不会是小芹,因为上次小芹和夏家姆妈一起来给顾妈妈拜年时,向来不怎么搭理人的乔奇善突然变得非常温和而友善。顾姳让他下楼来和客人打招呼,他来了,打完招呼,本来按照平时的习惯他就应该回房了,可他却和小芹坐在餐厅里看电视,一边看一边还嘻嘻哈哈地说话。过不了多久,小芹还去了乔奇善房间里听CD。当时大人们都在说话,没注意到什么,由着他们去了。但后来想想,好像的确就是从那时候起,乔奇善开始经常一个人窝在房间里煲电话。
因为从小生长在美国,乔奇善对于私人空间的保护很注重。他房间里的那根电话线也是单独拉的,专属于他自己的一个号。那个号码原本是给乔枫的前妻打电话找儿子的,现在却变成了他谈恋爱的重要方式。顾姳来找我,就是想让我去问一下小芹,是不是在和乔奇善打电话,是不是恋爱了。
小芹小我六岁。现在人们说三岁隔一代,那么,我和小芹这个表妹就隔了两代人。她小时候胆子很小,暑假寄养在我家,每到下午四五点就会哭着喊妈妈。而就是那么个小女孩,突然间,我发现,她二十岁了,也到了可以恋爱的年纪。是啊,二十岁的年纪,对于恋爱来说,是多好的年纪,而这又是多么脆弱的年纪。
在我的身边,和我差不多大的女孩子,在二十岁时有的爱情,能撑到最后的少之又少。有一些撑过了高中、大学,却没能撑过工作这一关。毕业后的世界天翻地覆了。真的,是天翻地覆。有多少男孩女孩,在毕业后,在工作后,突然发现自己想的,要的,和过去不一样了。这时候身边一直陪伴着的这个人,也突然就不再是能够伴之继续一路下去的人,比如艾贝蒂和小俞。
所以,我问小芹:“你想清楚了吗?喜欢乔奇善吗?你是单纯地喜欢,还是想到过以后?”
小芹眨巴眨巴眼睛看我,她说:“表姐,喜欢一个人就一定要想以后吗?我是很喜欢乔奇善啊,可我没想过以后怎样。我只知道现在,此刻,我和他在一起很开心!”
在电话里,我把小芹的话转述给顾姳。顾姳一听,有点忧心忡忡。她说:“乔奇善的亲生母亲一直想让他大学毕业后去美国继续读硕士,然后留在美国工作,所以小芹和他的未来,几乎就是渺茫的。二十岁啊,别说是二十岁了,人家三十岁,都结婚了,男人出国去读书,离婚的一大把。更何况是二十岁。二十岁的变数有多大?”
我听着,在电话这头叹气。可我没办法去说服小芹,而且也觉得没有必要去说服,因为每个人的路都是自己选择去走的。在她还没有走之前,谁都没权力去粗暴地告诉她将来会如何,因为如果不经过这一个弯,她不会看见未来的风景怎样。
我只告诉小芹,:“现在的你,从传统意义上来说,还是完整的。当然,我并不是个处女强调主义者,但毕竟你从小受到的是中式传统教育,而他,是吃汉堡包喝可乐长大的,所以请你如果想要改变自己的一种称谓,从女孩到女人的话,一定要想清楚,这么给出去,以后回想起,你会不会后悔,会不会说不值得,会不会等到你要给一个能够托付终身的男人时,很多爱很多第一次,已经没有了。”
小芹坐在自己房间里的电脑前,摘下耳机来和我说话。她已经像个大人了。她说:“表姐,你的意思我都明白的,但我觉得既然要去爱,就不能回头,也不要提前担心。如果今后,我遇到了一个可以娶我的男人,我不会多回头看一眼过去,因为过去的,已经过去。而现在,我也不想去预瞻未来,因为未来会怎样,谁都不知道。乔奇善他是不是会回美国,他自己也说不准。可如果我们两个人的感情不好,即便他留在了中国,也还是照样会分手。不是吗?”
我点头,对这一段回话显得很服气。我伸手去摸她的脑袋,说:“小芹你果然长大了呀。”
她便又红了脸看我,说:“表姐,你藏书网好像最近不太开心?”
我摇摇头,挤了一个微笑出来:“没有。”
也许,你可以很坦诚地向一个年长的人表达内心悲伤,却很难在一个比自己小很多的人面前显示出软弱的一面,因为你想展示给他(她)的,也许是最坚强的那个自己,哪怕这个自己背后,早已经是脆弱腐坏不堪。
贰
艾贝蒂给我打电话,问我对于猫这种动物有没有兴趣。她有个朋友家的波斯猫生了一窝,想找人领养。“有个东西陪陪自己也好,你看看你,一个人住,又刚分手,现在去生小孩也来不及啦,但你可以买只小动物来跟它玩。”艾贝蒂说。于是,我便跟着她和毕绿去了。
只花了半个小时功夫,我便从一窝五只的小猫咪里挑出了一只蓝白相间的波斯猫,母的。她才两个月大,眼睛滚圆,从前肢胳肢窝下一把提起它,还会抬起后脚挠挠你的手背,眨溜溜眼睛,很调皮。我为她取名叫er,小名coco,因为我和戴方克第一次正式约会吃晚饭的餐厅叫er。但这个原因我没有告诉艾贝蒂或者毕绿,否则一定招致一顿臭骂。有时候我想,她们中的任何一个遇到情伤,还至少有一个人在骂,一个人在劝慰,而我呢,我只有人骂,无人劝慰。所以我偶尔还是会找楚鸿一起吃饭聊天,即便是在我和戴方克谈恋爱的时候也会有这样的“约会”。我想我只是需要有个人能安静地聆听,而不是责骂。
戴方克知道我和楚鸿的过去。对于楚鸿,他很介意。这点我能够理解。可又不知道为什么,如果要我完全和楚鸿失去联系,完全地将之驱逐出我的生活,我又不愿意。虽然百事我有九十九件依了戴方克,但楚鸿的事上,我一直都很固执。
将coco抱回家后,房间里果然开始生气勃勃。它总爱玩一些障碍性赛跑,从沙发上跳到床上,再从床上“飞”去浴室门口。我开始学习抛弃与之相伴了十几年的日记,和猫咪说话。大部分时间里,它都显得很无辜,趴在我身上,肚子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
艾贝蒂和毕绿也领了一只奶黄色的波斯猫。她俩都有童年养猫的经验,细细的手指里抱着那只软绵绵的小东西,专心致志地替它洗澡、剪指甲、挖耳朵,还说些绵软的抚慰之话,似对所爱的男人,又似对婴孩。我看着,也学着。虽然大部分人都觉得猫不如狗,不够贴心,不够忠诚,且极有可能一转眼就溜逃出门,与猫私奔,回来大腹便便不知羞耻。可我想,也许只有养过猫的人才知道,猫对主人的贴心与忠诚,是需要用同样的时间和同样的贴心与忠诚去交换的。所以猫和单身独居的女人,很像。会爱,懂爱,却拿捏了分寸,不轻易交予他人。
在完成了研究生课程论文的答辩后,我把coco寄养在顾姳家,买了一张去大理的机票,和正在那里旅行写作的瞿颖宁、顾骜会合。临走前,我和楚鸿吃了饭。他塞给我一只小布袋子,里面装满了药,并且叮嘱我要好好照顾自己。第二天,打车去机场前,我在家门口的便利店里,用公用电话给戴方克打了一个电话。沉默,很长时间的沉默。他不知道是谁,一直在“喂”。我屏住呼吸,眼泪却怎么都止不住。我随身带着新换了的手机,把旧号码留在了家中。我想,这一场旅行,也许能让我们有个彻底的了断。
可我没有想到,那个时候,他已经和另一个女人同居了。那是我们分开后半个月。
后来顾姳坐在“时光”咖啡馆里说她一点都不意外,像戴方克这样的男人,最耐不住的便是冷落与孤独。你要他一个人生活,不如干脆要了他的命。“他的生活方式一直都是从一个女人到另一个女人。每个人都一样,继续不下去了,便换一个,这叫恋爱病!”这些话,如果在过去我可能并不会赞同并心生感触。也许是对自己太高估了,总觉得我们的感情其实很深,绝不可能为他人所替代。
“你说你们的感情深,其实都只是在你自己心里深。怎么深呢?没有经过战争,没有经过生死,这种种感情无非都是些男男女女情情爱爱之事。他能和你发生,也能和其他的女人发生,根本没有区别。”顾姳浇了一大盆冷水下来。我却觉得这些话好,瞬间令人清醒。是啊,那些过去无非都是些老式的桥段。去细想,只是怅然。
在飞往昆明的飞机上,我耳边还响着戴方克的那几句“喂”,急促的,不明所以。最后,他好像猜到是我,问:“是夏天吗?”
我挂断了电话。
在大理,王股和他的朋友们带着我和瞿颖宁、顾骜去苍山上露营。晚上的苍山很冷。旅馆里有几条黑狗,成天摇着尾巴到处撒尿划地盘。我们围着火炉吃草莓,说话。王股看起来和前几年相比,显得更瘦了。我劝他不要再抽“草”了,他不听,还在烟盒上颤抖着将一片片叶子碾碎,用卷烟纸卷起来,和他的那些朋友们轮流交换着吸。问他最近在忙什么,他只是眼神迷离地答一句:“捞钱。”
和丽江相比,大理更适合居住和扎堆玩。很多去过北京做北漂的艺术家,最后都选择了古城作为落脚点,因为这里房租便宜,生活散淡。好玩的人,来了一拨,走了,又会再来一拨。我和王股说着后来《今日早报》里发生过的事,大都是从毕绿那儿“批发”来的。我说最早的那些编辑现在差不多都走光了,《今日早报》也上了正轨,不用没日没夜地做版改稿了。他则在袅烟中,陷入一种药性沉思,目光仍是涣散的:“哦,我听说了。《今日早报》?上海?遥远,遥远的地方……”
一日,顾骜单独出去拍片,回来时说在古城中心的邮局门口看见了《今日早报》的主编。他一个人,手里提着袋新鲜的山楂,正在柜台处领一份《今日早报》。看得出,应该已经在古城待了有些时日,已经开始通过邮局订《今日早报》。可惜后来,我一直都没能遇见他。听王股说,他在大理和那位主编吃过一顿饭。主编已经请了长假,说要带着妻子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日子里,去所有她想要去的地方。大理,是他们来了后觉得不想再离开的地方。
听着,瞿颖宁显得有些动容。她坐在我的房间里和我聊天,说如果顾骜能够像那位主编对自己的妻子那般不离不弃,那她这辈子赌的最大一把注,赢了。
瞿颖宁结婚后,和顾骜的生活并没有发生多大的改变,还和原来同居时一样,只是现在吵架,不能轻易说分手了。她也从这种婚姻生活里得到了点小女人的“好处”,那便是顾骜钱包里所有的钱,都交给了她。
“男人没有钱,就好像女人毁了容,出去见不得人。”她说。
在她心里,结婚前那一段小插曲,似乎并没有留下多大的痕迹。她又很肯定地告诉我,在女人原谅男人之后,女人心里是不是留下痕迹,关键还是要看这个男人怎么做,能做到怎样。如果他真的改了,这种转变,敏感如女人,都能感受得到,更何况是她。
我听着,不置可否。关于我的事,瞿颖宁并不知道,但我承认,这一夜她对我说的话,很大程度上替我减轻了负担。过去,我常以为忘不掉那些伤害,是自己的问题,是自己过于敏感且小心眼。但现在,我也可以推给戴方克一些责任了,因为他根本没有改过。那些我无法接受的事,是他血液里固有的东西,不可能去改变。他永远都不可能变成一个心中存爱而享受孤独的男人。他的生活要精彩,要丰富,被女人的爱慕簇拥。
在苍山上,我给戴方克写了很多信,却都寄回了自己家。也许我并不真的那么迫切地想要让他读到,又或许,是因为日记本没有随身带在身边,我只能对着信纸倾诉。隔了十万八千里,除了戴方克外,我还很记挂那只叫做er的小猫咪,因为它是我和戴方克开始的见证。
当然,有了开始,你也未必能够猜到结局。这是小芹告诉我的话。
我和王股说起他的远方表叔。我说:“那个人怎么欠了这么多人钱,还总有小混混上来找麻烦?”
他朝火堆里丢了一根柴,摇摇头,说:“很快就过去了。”火光印在他的脸上,摇曳着。
忽然间我觉得面前的这个王股,变得陌生而疏离了。他似乎将自己包得很紧,是那种睡着了也随时会惊醒的人。他已经有两三年没写新小说了。当年那个在饭馆里走起路来古道仙风,喜爱在酒桌上吟诗的王股,不见了。
送我回昆明时,王股在车上突然说:“不想回大理了,因为有些路既然走了,就不能回头。”
我以为他开玩笑,回了一句毕绿说过的话:“这条路走不走得回来,关键还看你自己。”
快到昆明的时候,大巴上在播一条新闻:苍山着火了。火势看上去很汹涌。王股自言自语道:“火真好,烧一烧,什么都成为灰烬。”那时候我不明白他的话,后来才知道,如果可能,王股大约是很想让自己的过去也烧死在苍山上。藏书网
从云南回上海后,我去顾姳家领回了coco。一到家,看到这段日子里戴方克往旧手机上发过的短信,很多句话让我看着也有些动容,鼻子一酸想要流泪,可我忍住了不再回他,也是想让一切都能尽快地平息下来,变成过去。但这种平息到后来却突然因为情人节那天的一条短信,浪击千层,也让我在瞬间丧失了自我抵御的能力。于是,最后一潮伤害如海啸般袭来,直接吞噬掉我和原本辛苦搭建起来的坚强。
我终于不得不承认自己在戴方克的心里,不过是个女人的符号。他轻巧地越了过去。也许开始时并不想完全失去,就像孩子玩腻了一个玩具,却不愿意拱手让人,即便是自己不要了,也非得藏着收着,说不定哪天又心血来潮了呢。可当我的短信暴露在那个女人的视线里时,他应该已经安定下来的同居生活,被搅乱了。本能地,他一定像当初那样也对那个女人忏悔了,表露了深切的爱,然后二取一地做出了对自己影响最小的选择。既然我这里早已是“不可能”的代名词,他又何苦为了这“不可能”去影响现在刚开始正值甜蜜的爱呢?况且,在我面前,他戴方克很难再挺起胸膛将自己表露得和外表那样正直与体面,因为他是个怎样的人,有怎样的习性,我心里比谁都清楚。所以我想,除了身体和新鲜外,戴方克也是想给自己保全一种体面的尊严。至于爱不爱的问题,在他的逻辑里,次之又次。
贰
楚鸿在顾姳的安排下参加过几届美方举办的摄影展,拿了不大不小的几个奖。他的作品也开始被国内的一些画廊和买家注意,价格每天都在往上走。可为了维持生计,楚鸿的摄影棚兼工作室主要还是接一些商业片来拍,比如华夫公司的这次。
华夫公司请来的外模是两个巴西女人,身材好得让女人不忍多看,可惜她们不会说英文。楚鸿手里举着摄影机,一边手舞足蹈,一边要化妆师注意补妆。本来,我是来帮忙做翻译的,但巴西语我连一个单词都不会,也只好站在那儿用阴阳怪气的英文来帮楚鸿做一些简单的翻译。她们虽不会说英文,但简单的几个单词还是能听懂,比如left、dht。
我对毕绿说:“你去问问你们华夫,他请来的是什么模特,起码的英文都不会,要怎么在这行混?”
毕绿咬了我耳朵:“早问过了,据说这是他们大老板的两只金丝雀,原来在巴西做业余模特的,现在早不干了,只负责床上运动。这次大老板心情好,想让她们来拍这套时装片。”
楚鸿听得我们在背后窃窃私语,停下手里的机器,回头严肃地对我说:“说悄悄话去那边。”
我识趣地闭了嘴,看一眼毕绿。毕绿则在他背后做了个夸张的鬼脸,惹得那两个巴西女人和华夫偷偷地笑。
这距离她和华夫的第一次相遇,已经过了整整一个月。
也许一个月能改变的事情,真的很多,能抽走心里纠葛的牵挂也是轻而易举的。这对于毕绿而言,同样。她再没有开口提过英飒这个人,我们也再没有问过,只是有时候突然想起,会觉得不怎么习惯。毕竟,这个名字曾经几乎每时每刻都会成为毕绿落泪的发端。而这一刻,她不再在乎了。她所有微笑和开心的理由,都是因为华夫。那么,戴方克也是那样的吧。当他不会再因为我和过去而有所动容,当他所有微笑和开心的理由,都是因为那个“戴GF”,那么,我又有什么理由可以去多苛责他呢?
人应该对自己好一点,放弃一种暗淡悲伤的生活,去选择快乐。
因为快乐不是别人给的,是自己选择的。
其实在英昊决定结婚时,艾贝蒂对于这个男人,早已经不再是最初的感情。他们分了合,合了分,再分,再合。按照她自己的话,全都是见不得光的。和一个未婚男人恋爱,也见不得光,这让艾贝蒂觉得过去那四年,很晦气。她几乎利用节假日去了上海周边所有能烧香的地方拜佛烧香,比如灵隐寺、普陀山、苏州花朝庙。每次,拜佛的同时,她还会求一支签,解姻缘。可每次求出来的结果大相径庭,弄得她自己也有点晕。
在艾贝蒂对英昊的联通秘书小姐丢出去那一句“你去死吧”后的第三天,她开始了长达半年的相亲生活。这种高频率的相亲,让她自己应接不暇,又精疲力竭。可艾贝蒂还是很兴奋,她不希望自己停下来,也没真心期待过这种相亲能给自己找到姻缘,她只是想看一看现在还没有人要的男人们,究竟是怎样的。后来,她竟然发现相亲的男人里也不乏长相英俊,家底深厚的,有不少还真心诚意地想娶个老婆回家好好过日子的。可为什么城市里会有那么多找不到男人的女人呢?他们和她们相互存在着有那么多,却就偏偏遇不上?对于相亲的男人们,艾贝蒂都没有感觉。按照她自己的话,她麻木了,忽然不懂得什么是爱,什么是动心,什么是牵挂。她心里空落落的,什么人都没有。最后一次,艾贝蒂在咖啡馆里相亲的对象,竟然是小俞。
替艾贝蒂张罗相亲事宜的,是她同事的表姑妈。那位中年妇女几乎每周都会安排一个年龄相当、事业相当的男人给艾贝蒂约会。一开始,艾贝蒂还认真地听她说说对方的情况,到后来,她干脆不听了,只记住一个约会的时间、地点和对方的电话号码,便像走过场般赴约了。所以当她发现相亲对象是小俞时,觉得异常尴尬。但小俞却要坦然很多,显然,来这儿之前,他就知道对方是艾贝蒂。
“你好吗这几年?”小俞先开了口。上次在香港广场匆匆遇见后,他们没有留下任何的联系方式。其实如果真心要找,小俞也是能够通过朋友或者同学联络上艾贝蒂的,可他觉得没有必要。况且,那时候他一直是个有女朋友的人。但差不多半年前,小俞和前任女友分手了,因为觉得那个女孩并不是个适合婚姻的人。现在的他要实际很多,和四年前不同,不再是个为了一时欢乐而盲目和女孩子在一起的人。他想结婚,真心诚意地想结婚,所以才会绕过很多弯,开始以最为原始而朴实的相亲来结识女朋友。
艾贝蒂点了杯柚子蜂蜜茶,这是她读大学时最喜欢喝的。但现在,比起柚子茶,她其实更喜欢卡布奇诺。下意识点它,好像只是为了在此刻应景应情。眼前的小俞比起上一次见,要憔悴许多。也许只有身处恋爱中的男女,其身体面目才会有不一样的光彩。艾贝蒂向后仰了一下,叹了口气,回答:“还不错。”
他们的整场会面、谈话,都在平和中度过。小俞并没有对过去的事恨之入骨,反而重新检讨了自己一番。他说那时候工作不理想,自己也不够上进,一有空就打游戏,所以输给别人是应该的。
艾贝蒂摇头:“不是输给别人。你没有错也没有输,反而是因祸得福。离开我这样的女人,噢,不,祸害,是赢……”
我和毕绿、艾贝蒂走在夜里。已是近夏,我们很想去找家“安徽料理”(无证排档)吃,却路过了避风塘。我想起三年前也是在这家避风塘的露天室里,我兴冲冲地踩着双小高跟凉鞋,和毕绿、艾贝蒂聚会的样子。那时候我告诉她们,自己刚认识了一个捡到我手机的男人,名叫戴方克。那之后没多久,戴方克便成为我的男友。再过一段日子,他所做的一些事,又让他成为她俩在我面前开口必数落的男人。就因为这样,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刻意疏远了毕绿和艾贝蒂,不是因为感情浅了,而是怕靠得太近终有一天会因为戴方克的缘故坏了这友情。但她们很大度,在我任何需要人陪伴的时刻,总会第一时间打车而来。
我立定住,看了看三年前我们坐过的那间露天室。里面现在也坐满了人,高兴地说着话。天气非常好,很湿润,柔软。毕绿眼尖,看见了大堂里正在和女朋友吃饭的楚鸿,一 628a." >把拽着我的胳膊往里拖。“楚鸿!”艾贝蒂走上去打招呼,毕绿则拉着我跟在身后。
看得出,维欧拉?黄并不太喜欢看到我们。她沉着脸看看楚鸿,再看一眼我,好似有很多话想说。一旁的毕绿和艾贝蒂则兴奋得像是两个做了件可以偷着乐坏事的小孩,满脸隐藏不住的笑,寻了大开心。但她们也不至于过火,看见远处有一张空桌,便马上说“慢吃”,拉着我去落座。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楚鸿的女朋友。
我们点了避风塘的椒盐富贵虾、虾饺皇、菠萝油和一些汤河粉。
“肉不肉麻啊,你们俩几个小时里就这样在进行自我批评?”毕绿问艾贝蒂。她是在说前几天艾贝蒂和小俞相亲的事。艾贝蒂柱着两根筷子在桌上笃笃地敲,不回答,只笑,笑得很无奈。见过小俞后,很快她就打电话给那位同事的表姑妈,告诉她相亲的事情先不忙了,可她也并没有和小俞或者任何一个男人在一起,她只是觉得够了。后来,小俞向艾贝蒂提出过复合的意思,但被她拒绝了。
艾贝蒂觉得,即便小俞现在已经能够坦然地面对那次背叛,并且既往不咎,她艾贝蒂也不再是以前的谢堇了。况且,如果再和小俞在一起,那这一辈子,她就要活在一种背叛过后的赎罪里。她忘不掉自己以前做过的,也不相信小俞能够完全释怀。过去的事实证明,他们并不合适。最初因为外表的相互吸引和年轻的热情,时间久了,都淡了,所有矛盾后来也一一显现。她不会笨到再去证明一遍已经证明过的事。
“分手的理由有很多种,但和好的理由却只有一个,那就是原来导致分手的那个理由,现在不存在了,或者说,当初的那个矛盾已经解决了。可我和他并没有。表面看来,当初分手是因为英昊的出现,但我心里知道,即便没有这个英昊,也会有另一个英昊。”艾贝蒂说。
当然,如果那时候小俞没有发现英昊的事,他们会不会分手现在很难说。可是既然已经分了,并且还分了这么久,那再回头有什么意义?未来的路很长,都走不完,老惦记那些走过的路干吗呢?
华夫向毕绿求婚了。在钱柜,他突然掏出一只红丝绒小盒子递到毕绿面前,用意大利语问她:“愿意吗?”当时在场的很多人都惊呆了,一来是因为他们从相识到现在才半年多,二来大家都没有准备。来这个地方唱歌,只是为了敲一记楚鸿的竹杠,他刚拿到华夫公司服装片的报酬。可谁都没有想到,这场凌晨一点才开始的“飙歌会”后来会变成华夫的求婚仪式。
毕绿在我家,显得很焦灼。她一会儿上阁楼来看看我写的新长篇进度如何了,一会儿自己捏着手机看,唉声叹气。我放下手里的电脑,抱着coco下阁楼。
我说:“你干吗这么紧张,不就是结婚吗?你不是一直都很想的吗?”话一说出去,才感觉不妥,因为在毕绿听来,这明显还有其他意思在里面。
毕绿看了我一眼。我摇头说:“我不是那个意思。”她从我的手里接过coco,抱在胸口轻轻地拍打,好像在哄一个孩子入睡。
我问她要喝什么,她说红酒。
我冲她瞪眼:“还想骗我喝酒!你酒量好,喝再多都没事,我喝一点就出事了。想起那个情人节,心里仍不由得发怵。”
“出了什么事?”毕绿放下怀里的coco,让它自己去猫爬架上玩。和戴方克的最后一次谈话已经过去了大半年,我却仍没能在毕绿和艾贝蒂面前对这件事的终结坦诚。也许在她们看来,这场孽缘的终结,实在有些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但往往,事情会让你觉得意外,只是因为你还不够了解。
我和戴方克的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与顾姳的谈话后。我们约在一个过去常会去的酒吧里,他把家里的钥匙还给我。记得很早之前,我对戴方克说过,对于女人而言,钥匙就是一种身份的象征。两个人能拥有同一把钥匙,回同一个家,应该视为某种承诺。可在他和毕绿与艾贝蒂闹僵后,戴方克总爱以她们为例子来与我辩驳。他说:“你怎么就能接受自己的朋友婚外恋、情外恋,却把我赶出去,对我这么残酷冷漠?”对于这样的短信和电话,我通常是沉默。这时才知道,在戴方克的心里,从没有觉得这么做是不对的,是不好的,他只是后悔事情没能遮掩好,让我发现了去。那么,我想,如果我是个愚钝点不那么敏感的女子,也许在他的甜言蜜语和我们虚幻的幸福之下,我能活得很开心。
戴方克明显瘦了,穿一件深蓝色的毛衣坐在我面前,说到动情处,又哭了。他怪责我当初撵他走,也怪责我对其拼命挽回无动于衷。我很想忍住不哭,很想标榜了姿态,收回钥匙就走人。可那一刻,我却坐住了,看着他,也闭起眼睛来流泪。我说:“事到如今,你都藏书网和她同居了,我还能说什么,你又还需要说什么?如果上辈子是我夏天欠你的,那么这辈子,这两年,要还的都已经还够了……”
这些对白,原本我听人说,会觉得很矫情。什么上辈子这辈子下辈子的,人活一世,也没有谁该欠谁的。可临到自己身上,我还是这么说了。也许只有这样,才能让我找到一个借口去宽慰自己的懦弱与愚蠢。是啊,除了说是命,又还能多说什么?
我和毕绿坐在沙发上喝酒。如果不是她来,我都忘记了家里还有两瓶很好的皮艾蒙特红酒。那是上次顾姳和乔枫去法国旅行时带回来送我的。红酒的气味很香,入口也不酸。我们坐着,相互看。我笑,她叹气,却是幸福地叹气。其实我知道对于毕绿而言,现在的很多慌张都显得有些庸人自扰,又或许,因为受过一次沉重的伤,她对于男人,对于婚姻,会有不自觉的恐惧。
“你说,如果我结婚了,很多年以后,会不会变成另一个汪然?”毕绿问道。
她的头发更长了,垂在耳边。这一年她没有再去染那个标志性的金黄色,而保持了原来的纯黑,这让她看起来恭良许多。
我摇头:“按照你的性格,你成不了汪然。”
她看我,说:“其实汪然不笨,甚至可以说,很聪明,但聪明得有些病态。”
这个时候,我才知道,第五年英飒的生日,毕绿在北京究竟发生了什么。
那次,汪然约了毕绿出来见面。她开着车带毕绿逛了一圈北京城,一边开一边和毕绿说着她跟英飒的过去。他们也是大学同学,当时汪然是学校的学生会主席,英飒不过是个体育社的社长。青涩男孩还没有长开,她却早已是楚楚动人。毕业后,他们结婚了。刚开始汪然赚钱要比英飒多,但为了孩子,她还是辞职做起了全职太太。而英飒也从公司的小职员一路做到参股董事,事业上顺风顺水。
“大部分男人有钱了,身边如果还只有一个女人,他们都会不甘心。”汪然把车停在自己家门口,说。从十年前她第一次发现英飒在外面还有别的女人起,她就决定了开始装傻。其实五年前毕绿第一次在英飒公司楼下站着时,汪然就看到她了。那么窄一条马路,有个小女孩愣愣地站在对面呆呆地望着自己,她怎么会没有感觉呢?英飒半夜三点,从家里偷偷地开车出去,她又怎么可能睡得着呢?
“但我累了,也不想不愿意去管了。只要他还把这里当成一个家,对两个孩子好,没忘了本分。”汪然打开房门,让毕绿进来,可毕绿不愿意。
她问汪然:“你这是什么意思?”
汪然却笑了,说:“你还年轻。我知道上次在生日宴上英飒已经在你和我之间表了态,你觉得不甘心。可我想告诉你,你了解的英飒不会比我深。他是一个怎样的男人,我心里比你更清楚。我这一辈子跟了他,现在要后悔已经来不及了。但话说回来,除去男人的通病——喜新厌旧,英飒是一个很招女孩喜欢的男人。但我知道对于一个年轻女孩而言,‘专一’是她们放在感情里第一位的,所以如果是这样,你应该去找一个能够满足你这种要求的男孩,而不是英飒这样的男人。”
原本毕绿和英飒已经有很长时间不联系也不见面了,毕绿心里对于他有爱,也有怨。那次在生日宴上,的确英飒已经在婚姻和情人之间表了态,什么更重要,什么是在台面上该说的话,做的事,他都已经说了做了有了立场。也正是那些将毕绿伤害得很深。可她还是有惯性的,在第五年英飒生日时,又去了北京。她没有告诉英飒,却住进了同一家饭店。就这样,汪然知道了,这才有她主动找毕绿的事。
末了,汪然掏出一些照片来给她看,那上面是一个个英飒,和很多个不同的女人,其中当然也包括了毕绿。汪然告诉毕绿,其实这一年英飒在上海又有了另一个情人,这次连生日他都没有回北京过,而是和那个情人去了香港。说着,她指了指照片上的人,给毕绿看,是个更年轻漂亮的女孩,短发,斜挎了一只背包,被英飒搂得很紧。十年来,通过私家侦探,英飒在哪里做过些什么,她汪然心里一清二楚。
看着那些照片,毕绿愣住了。她觉得很可怕。眼前这些照片上的男人很可怕,而且可恶;可眼前的这个女人也很可怕,还很可怜。回上海的飞机上,毕绿做了一个梦,她梦见自己回到了重庆。在那间老火锅店里,英飒向她索要电话号码时,她拒绝了。
拒绝了。
肆
游戏机房的不期而遇后,戴方克又给我发过几次短信。从小芹口中我得知,他已经和那个“戴GF”分了手。但这是否属实,我已经不能确定,至少是戴方克自己这么和那个叫米小舒的女孩说的。由始至终,我都没有去见过那位“戴GF”,也没有把戴方克过去的事情告诉她。其实也许,如果我只是个局外人,会有心存一善的好意去做提醒。可身处在这样一个位置,我的任何话,都可能被视为是嫉妒或者泄愤。那样,我又何必去多费口舌?而在心底,也许还有一个见不得光的报复私心吧,觉得既然你可以用那种寻衅的语气来对待我,那么,这条弯路,就该你走的吧。
最后,我回了八个字给戴方克:若得真情,哀矜勿喜。
但他看不看得懂,就不知道了。
当我在Peter的合同上签下“夏天”两个字后,顾姳给我打了个电话,说她和乔枫一起约我吃饭。吃饭的地方在我家附近的一间餐馆,那原是我和楚鸿经常会去的小饭馆,后来改建过,扩成四个门面的大饭店。老板娘却还是原来的那位。
见着我来,老板娘显得很熟络,拉着我站在收银台边说了很多话,比如,怎么这么久不见了,那个楚鸿也是的,好像都快一年没来了。我说他现在是大摄影师了,忙着呢。刚说完一回头,就看见楚鸿和顾姳乔枫一起走进来。顾姳说正好下午和楚鸿一起见一个美国的客户,所以便和他顺道一起过来了。自从上次在避风塘见过后,我们有好几个月都没有任何联络了,只听顾姳偶尔说起他的近况,好像刚获了一个青年摄影家的奖。他将头发留长了,和顾骜一样,扎了一把辫子在脑后。我觉得这样不如过年时的他好看了,却也没有多加评论。我们俩同时脱口而出:“你好。”
又是一句“你好”,又是同样的地方。
楚鸿说他打算搬摄影棚了。已经在莫干山路看中了一间仓库,也有一百多平米,搬过来后拍片和做事情会方便很多。
顾姳替他补充:“更重要的是,莫干山路有它在上海艺术圈里特殊的地位。”
我明白她的意思,以后如果有人想要收楚鸿的作品,去莫干山路的确要比去那个市郊仪表厂来得更像那么回事。
但乔枫在一旁发话,说:“什么地位不地位的,关键是要自己拍好片子。其他的,都是假的,是虚名,全是你们这样的经纪人弄出来的噱头。骗谁呢。”
顾姳张着滚圆的眼睛瞪他:“没有我们,你能有今天的别墅住?骗谁呢。”
我告诉顾姳,已经和Peter签了约,他把合约的年限从十年改为六年。
她显得很高兴,对我说:“早就该这样了。你也别再浪费时间了,快点整理吧。”
饭吃到一半,楚鸿的电话响了。电话那头,维欧拉?黄好像正在生气。他举着手里的电话,从座位上站起来,朝窗外张望。
他说:“你在哪?我怎么没看见你?”说着,那边电话便掐断了,于是他只好匆匆先告辞。
刚才碍于有楚鸿在,顾姳没有说乔奇善的事。现在见楚鸿离开去哄女朋友了,便将椅子拉得离我近些,说:“夏天,小芹应该跟你说了吧,Gee明年春天就要回美国了。他现在这样的年纪,也不可能结婚,所以小芹和他……”
乔枫打断了顾姳的话,说:“小孩的事情让他们自己去处理吧,没必要瞎操心。”
顾姳有些动气,说:“你知道什么!我们顾家和他们夏家是几十年的老邻居了。这事情要是弄坏了,小芹伤心不算,还会伤害到我们两家的感情。所以我早说了,这事情在还来得及控制的时候,就应该像掐火苗一般,掐了它。”
想起小芹那晚的眼泪和迷茫,一时之间,我也不知道当初做那样的决定放任她和乔奇善自由发展,是对还是错。因为如果明知道未来的障碍巨大,可能带来的伤害也巨大,那么,作为看过很多分分合合的人,是不是应该及早提醒?就像顾姳说的那样,在爱情火苗还没蹿起来的时候,掐了它。
艾贝蒂开始读GRE和托福的课程了。她打算出国去留学。
做战地记者,一直都是艾贝蒂的梦想,也是她当初报考新闻系的初衷。在台历上,艾贝蒂写下每次考核的时间和分数,觉得很满意。生活一旦有了这个目标与寄托,一切都会不同起来。她和汤姆又联系上了,知道他在南非已经结婚生子。汤姆说很对不起,没有守约。艾贝蒂却显得很宽容,她说可以谅解,毕竟时间和距离是爱情的最大障碍。汤姆给她看儿子的照片,皮肤很白眼睛碧蓝的一个婴孩。艾贝蒂看着,觉得心生出喜爱来。忽然就在这一天,她发现,对于过去,对于爱情曾给她带来的伤害,她竟然能放下了。每到周末,她坐车去原来的大学自习。坐在熟悉的教室里,看年轻新鲜的学生们,她觉得生活虽然很残酷,却也让她在经过后,变得命运丰厚起来。她看见草坪上热恋相拥的大学生情侣,看见毛主席像后偷偷接吻的中学生,都觉得仿佛回到了过去。那些灿烂的、青春的岁月里,她也做过如此痴狂之事。只是现在,那些都成为了回忆。
英昊带着水晓君回北京养胎后,再也没有来上海。艾贝蒂知道,在英昊的MSN上,她的名字被改成了王富贵,这是后来英昊自己告诉她的。他们已经能像老朋友那样相互开玩笑。王富贵啊王富贵,有时候,艾贝蒂会这么想,这个英昊如今在她面前半点掩饰都不需要有了,是最赤裸裸的一个人,一个男人,一个已婚男人。虽然现在她有点看不起他,但是那么浅淡地聊天,这两个人却不再有任何感情上的纠葛。
庄子说,哀莫大于心死。可鲁迅后来又说,哀莫大于心不死。艾贝蒂同意后者,她觉得只是因为不死心,才会心生出悲哀来。而自己对于英昊的心,早死了。
伍
毕绿并没有跟英飒走远。原本英飒想带她去自己的公寓,可她拒绝了。
她问英飒:“你想做什么?”
英飒说:“不做什么,我只是想和你说会儿话。”
“那车停路边,就在车上说吧。”毕绿说。
英飒将车停下来,转过身来问毕绿:“想清楚了?”他告诉毕绿,自己刚知道汪然找过她。
“你是知道的,对汪然,我只剩下亲情。我心里是爱你的。很爱。”
毕绿笑了,冷笑。她没有告诉他汪然给她看过的照片,但对于这一句“爱你的,很爱”,她觉得恶心,是真的出自于内心的恶心。路灯透着车窗玻璃打进来,照射在英飒的脸上。毕绿这一天才发现,英飒老了。他眼角早已有很多皱纹,发际线也高了。过去,在床上,英飒时常会显现出来的力不从心,在这一刻又重新跃上了记忆。当时,毕绿心疼他,觉得是因为生活压力大,才过早地压垮了这个男人的身体。可现在,她觉得自己当初就应该放肆地去取笑他,省得他还在其它地方寻花问柳丢人现眼。最后,毕绿什么都没有说。
她下车,对着英飒说:“再见。”同时心里默念,再也不要见。
她恨英飒,是真的恨。虽然人们说,没有爱就没有恨。可在毕绿心里,这个男人让她看到了人性最丑陋的一面。他爱不爱她,她心里也早已有了答案。因为无论这爱是什么,有多深,他最爱的,永远是他自己。对于这样的人,毕绿的确是爱不起了,但她却有千万条理由去憎恶。
大芳来找我的时候,肚子已经有些微隆。
她并不知道戴方克的事,一进门就问:“你那英俊男朋友呢?”
我摇摇头:“跟人跑了。”
因为是孕妇,我觉得她不应该久留这个养猫之地,便带着她去了“时光”咖啡馆。
我问大芳:“你最近好吗?还在原来的‘单位’吗?”
她点头,说来找我是想问我要一个蔡大夫的电话,以便日后可以去调理一下身子。接着,大芳又感慨结婚真是不容易啊,一点一滴的小事情都容易吵架,真没劲……谈话到后来,她又突然问道:“夏天,你认不认识王股这个人?”
因为做机关的内刊,大芳最近看到一篇报道云南和越南边境线上走私沉香的文章,里面正在通缉的人,就叫王股。据说以前还是写小说的,甚至在上海的文艺圈小有名气。她觉得我可能认识,便随口问了问。这时我才突然想起那时候艾贝蒂说的,房东王伯在越南标香的事,还有王股随我一起离开大理去到昆明时车上说的话。
回家后,我给艾贝蒂打了个电话,问他房东最近有没有和她们联系。她想了半天说好像有一段时间没联系了。我说那他们得赶紧整理一下东西,这房子估计住不久了。刚说到这,检察院就带着搜查令来敲门了。突然之间,毕绿和艾贝蒂变得无家可归。
有时候,“人祸”也会和“天灾”一样,令人猝不及防。
艾贝蒂提着箱子来我这儿借宿,毕绿则去了华夫家。艾贝蒂的随身行李里最重的是几本英文字典和语法书。她快要临考了,我便把阁楼腾出来给她复习。夜里,有时候我们聊天。有时候特别想毕绿,便一个电话把她也叫来。这时无论多晚,华夫都会亲自将她送来,然后自己离开;我们聊完天后,无论多晚,他又会照常从被窝里爬起来打车过来接毕绿回家。看得出,华夫很爱毕绿,也愿意给她自由与信任。而也许对于毕绿来说,也恰是因为有过去的那些经历,让她现在更加懂得珍惜华夫。临走时,我把送给过戴方克的八个字又转送给了毕绿:若得真情,哀矜勿喜。
毕绿说:“这八个字,真好。”
也许只有真正懂得什么是真情的人,才能明白这八个字的含义。
一个月后,王股死了。尸体被发现的时候,肌体组织已经开始腐烂。在大理,他从抽“草”开始慢慢染上了毒瘾。为了抵消这巨额的毒品消费,他和在泰国躲债的王伯联手做一些走私沉香的生意。可最近一次,一块黑棋楠在过边境线时被没收,这使得他和王伯,成为黑白两道都在通缉的人物。于是,王股干脆把酒吧顶了,带着自己在院子里种的那些“草”,上路了。在王股死后不久,王伯在广西自首。也许到最后他才觉得,虽然监牢会令人丧失自由,却是最安全的地方。艾贝蒂和毕绿都没有再见过王伯。案子结束后,她们被允许回到原来居住的地方整理自己的物品。两个人都站在客厅落地窗玻璃前许久。她们看了看对方,也看了看玻璃里模糊的自己,觉得生命何其脆弱。而一个人浮于这生世,走错一步,要再回头,又有多困难。但毕绿仍记得那个同学小红姐姐对自己说过的话,她说这条路走不走得回来,还是要看你自己。
在心里,毕绿很感激这一句话。无论是在重庆歌舞厅登台,还是后来和英飒纠葛的五年,她都庆幸自己还是走回来了。
艾贝蒂走进自己的卧室,将所有衣物都打包整理好。她已经在不远的地方重新找了个房子,单间的,十五平米大小。租约签了半年,半年后,她应该就去英国雷丁读新闻硕士了。艾贝蒂想起当初自己搬进来时的情形,她和毕绿两个人,对未来还充满了期待,哪怕这种期待令人觉得很渺茫,可那也该是最好的时光吧。现在的她,对未来也有期待,只是这些期待已经不再是热情的憧憬,而是冷静的规划。她觉得,是时候该规划一下自己的未来——只和她自己有关的未来了。毕业这么多年,艾贝蒂已经从一个热热闹闹的女大学生变为年逾三十的风韵女子。她的身体上,经过爱,经过恨,也经过怨与原谅。她仍记得最初对于英昊的渴求,心痒痒的,也记得小俞离开前那晚留下的巴掌。她觉得那些都是命数,是该她那么一道又一道地当做劫数去跨越。她又想起汤姆临走时,他们隔着玻璃窗对望的情形。
一切都如烟,不留神,便散了。
瞿颖宁怀孕了。可她来找我的时候,是咨询该怎么瞒过顾骜而去把孩子做了。其实对于婚姻,她一直都还没想好。没想好要做人妻子,没想好要做人母,可这婚不结也结了,但这孩子,一定不能要。
“我跟顾骜说要去长春签售三天,到时候我住你这儿吧。留我三天。”瞿颖宁摸着肚子说。
我看她,说:“你真这么残忍?这可是自己的孩子啊,而且顾骜好歹也是他爸爸吧?有知情权。”
瞿颖宁接过我手里的热水,捧在面前,浅啜了一口:“告诉他,告诉他我就准备在家待产吧,再也别想出去旅行了。有了孩子,有了孩子后,成天就围着它转了,还怎么去写书,去拍片?不写书不拍片,那我就不是瞿颖宁了。我不要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死在婚姻里。”她一口气将这些话说完。
“那你干吗要结婚?当初结婚的时候,不就知道一定会走这接下来的一步吗?生小孩,然后改变你们两个原来的生活方式。”我问瞿颖宁。
她放下手里的杯子,抬头看我,一字一句地回答:“因为我在捍卫自己的生活。”
在瞿颖宁心里,和顾骜同居生活这六年,“她的”和“他的”早已经分不清楚。她对这段感情所付出的,也早已不能再用感情来衡量。现在的她,有一种本能的自我保护意识,而这种“自我”里,包括了她和顾骜两个人。她绝不允许任何人前来破坏他们的生活。当初,顾骜要求结婚,她不同意,是有自己的考虑;可后来因为有另一个女人出现,威胁到了他们已经出现裂缝的感情时,她让步了,像一个消防员那样拿着灭火器扑掉了一朵新蹿起来的,但不至于烧毁一切的火苗。那次扑火,让她觉得很及时。可扑掉了外面烧进来的火,她却忘记了他们之间存在的最大矛盾——孩子问题。
顾骜的父母都在东北,是典型的老一辈人思想。他们盼着儿子结婚,然后自己能够抱上孙子。对于瞿颖宁,他们有自己不满意的地方,比如太瘦,看上去就不好生养。但在婚礼那天,当顾家人看到那六只大花圈和新娘新郎脸上的表情时,心里便明白了大半。他们知道儿子亏待这姑娘了,所以结婚一年来,她肚子没什么动静,他们也只是在顾骜耳边唠叨一下。毕竟顾骜和瞿颖宁都已经是三十多岁的人了,再不生,将来谁给他们养老?
父母的那些话,顾骜没有和瞿颖宁说过,他觉得说了也白说。现在上海的房价一天比一天贵,让他自己也觉得目前也还没有条件迎接孩子的来临。毕竟,过去这六年来,他们的生活太飘荡,这种飘荡不是用一张结婚证就能立马安稳下来的。
瞿颖宁从手术室走出来的时候,路走得有些斜。她伸手来抓我的胳膊,说好像喝了酒。我笑,去扶她的腰。
她说:“这孩子就这样没了?一点感觉都没有啊。无痛人流真不好,没有真实感。”
我说:“你没有真实感,我有。下次见到顾骜,我都要找个地方躲起来,没脸见了。”
瞿颖宁便呵呵笑,说:“你知道吗?前几天我还在网上看到一条新闻,说某份给小学生考试的卷子上有一道填空题:______的人流。标准答案应该是熙熙攘攘啊,川流不息啊,可一个小学生答了‘无痛的人流’,老师还给他判了错。哈。你说现在的小孩啊,比起我们读小学那会儿,可真是懂得多得多了。”
回到家,我安顿瞿颖宁睡下。因为麻醉药剂还没有完全退去,她昏昏沉沉地睡了。我便按照姜阿姨在电话里的指示,在厨房里为她熬老母鸡汤。看着笃笃滚的汤,我想起大芳,她现在一定十分珍惜呵护肚子里的孩子。原来人和人,从还没出生起,命数就注定是不同的。一些生命在还没来到人世前,便被打散了。医学发达的同时,也会有瞿颖宁这样的妈妈不禁感慨:噢,就这样没了吗?在她们看来,那些还没具形的孩子们,在离开自己身体时,没有丝毫真实感可言。
几个月以后,水晓君生了个女孩,消息是毕绿原来在《今日早报》的同事告诉她的。据说水晓君因为身子弱,剖腹产的时候大出血,一度吓坏了水家和英家两家人。最后还好,有惊无险。毕绿没有把这个消息转述给艾贝蒂,因为她觉得,没有这个必要。
艾贝蒂的GRE考得很好,她如愿获得了雷丁大学的新闻硕士offer。当她开始动手整理行李时,才发现从读大学起,来到这座城市已经整整十年。十年是什么意思呢,那首歌里不是说“十年之前,我不认识你,你不属于我吗”?现在,马上就要离开,上海这座城市又可曾真正地属于过她艾贝蒂?
小俞给艾贝蒂打电话的时候,艾贝蒂正在英国大使馆门口排队等签证。他从老同学那知道艾贝蒂要去英国的事,在电话里说:“走之前一起吃顿饭吧。”
艾贝蒂说:“好。”
后来,他们去大学边的一个面馆见面。那是读书时他们很爱去吃饭的地方。照旧,艾贝蒂和小俞一起要了碗三块五毛钱的牛肉拉面,很开心地吃着。隔着热腾腾的蒸汽,艾贝蒂恍惚就回到了读书时。她很想像过去那般掏出一张纸巾来递给小俞,擦一擦他嘴角上的咖喱汤汁。这个时候,在熟悉的地方,她忽然觉得曾经也有过那么一瞬间,这座城市是属于她的。
瞿颖宁术后恢复得很好,至少连顾骜都没有看出端倪。因为心里对顾骜有愧疚,她终于决定两个人一起买房。他们四处去看一些新开的楼盘或者二手房。看的时候,瞿颖宁也心情激动,像个孩子般和顾骜两个人站在客厅、卧房和阳台上比划,这里这里,那里那里,以后要做什么用,放什么东西,怎么装修。小时候,对于家,瞿颖宁有过莫名的恐惧,这令长大后她离开家时,对那个家连起码的依恋之情都没有。在一座生于斯长于斯的城市里,她过了六年的无根漂泊生活,没有房子,也就没有家。但现在回想,她会觉得幸好还有顾骜一直在身边,而所谓的家,其实就是有一个爱你的人,在等你。为此,她将不惜一切地捍卫两个人的生活。当然,孩子的问题迟早是要解决的,或者说,妥协。可在这个问题还没有那么糟糕,还没有蹿出火苗子前,瞿颖宁宁愿选择忽略。
一稿:二○○七年二月二十六日
二稿:二○○七年三月十二日
定稿:二○○七年四月七日
后记:其实当时不惘然
这几天上海一直都在下雨,想雨停了,必也就彻底开春了。
细细去算,距离写《钢轨上的爱情》已经三年,当年很多围绕着那本小说发生的事,却依旧清晰。我很喜欢时间的感觉,但往往是要过去后很久,回想起来才能有亲近的感觉。就好像是一场片段联结的电影,快或慢地回放一遍,就心生出感慨:噢,是这样的吗?
很多,我们都忘记了,如果不去用文字记录下来,也许再也不会轻易想起。
所以三年后,我写了这本书。它的完成,让我在文字里对一些事情有了回忆的快感和欣喜。当然,你不能把它真的看作是生活,虽然它最初的名字叫《生活表白》。后来,为了方便好记,才有了《毕业后 结婚前》这个名字。其实我觉得这个名字也挺好,很直白。
我的编辑孟凡明先生说,毕业后结婚前的日子,是遭遇战,每天都会有猛烈的事情冲击你的生活、爱情、信仰,于是天翻地覆了,有人割弃,有人支撑,有人辛苦却甘之如饴。而他接着又说,结婚以后,是阵地战,任何矛盾与纠葛虽然并不热烈,却也能慢慢地颠覆,是一种细水长流的侵蚀。这个比喻我觉得很好,所以记在后记里,以免忘记。
这几年,没有正式的写作的同时,我在生活中和很多人、事、物交错着碰面,听别人说他们的故事,也经历着自己的。正因为生活太强悍,以至于这一次,我的小说完全摈弃了以往好求新异结局的惯例,只想如一汪水,照出生活它本来的模样。无论是夏天、毕绿,还是艾贝蒂,都是我钟情的女子。她们的生活里有我的,我的生活里也有她们的。看见她们悲或者喜,我也就不自然地流露出自己的偏心。也许这种偏心更像是私心,是细微末节里对于过去的遗恨或赏析。嗯,那样的话,也挺好的。写的时候,我常这么对自己说。
李商隐在《锦瑟》里叹: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这话读书的时候,我很迷恋,总觉得感情就是那样的,追忆时倒有了迷迷糊糊的不确定。可如今,当我离开校园很久,也不再是那个站在地下藏书室里能看一下午书的女孩,和感情有关的,反倒是觉得用“其实当时不惘然”来形容更贴切。因为真实地经过后,又怎会惘然呢?虽然那些故事不再是自己的,反倒成了别人的,你回忆着,看着,心里却是清朗明白。
在我的生活中,顾姳小姐的原型最近告诉我一句话。她说:“When you are young, there is no mistake, but experiment. ”这也是我想转达给每一位看完这本小说的读者的。生活之所以精彩,是因为你经过了,而在年轻时能有一些经历,哪怕惊涛骇浪,波折重重,也足以成为日后的财富。我非常感激生活中出现过的每一个人,亲人、朋友、同学,抑或爱人,他们带着自己并不算华丽的故事来到我身边,与我相濡以沫。走或者留,至今我仍满心着欢喜。
而这个故事,虽然看似告一段落,却并不会结束,因为生活永远都在继续着。她们如是。
苏德
二○○七年四月于上海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