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杀手小皇妃》 第一章 楔子 刈州城外?链月山 阴云蔽月,夜风凄凄。 少女昂首背对着段冥,似是在望着黑云寸寸侧移。而他亦只是无言,凝眸望向她瘦削的青色背影,心里默然盼着风再急些拨开层层阴云,快些将那清朗月色,倾泼于这山顶莽原灰黄色的片片枯草之上。 “旗主……”他终究耐不住性子,轻声划破那充盈两耳的静谧山风的阵阵低吟。而她却并无所动,仍旧面向茫茫天野,似是未曾听到段冥的呼唤。 “求您了……”他唤的愈发急切,“就当是为了罡风旗千余兄弟,就当是为了……为了属下。” 温灵似乎终于有所动容,她微微侧过身子,却仍未与他四目相触,只留一个绝美的侧颜剪影,感受不到温度,亦体会不得悲欢。 “我意已决,这是最后的机会。”她的声音一如她的容貌,如寒光兵刃般清冽。混杂了初秋夜里所特有的薄如绢绡,寒如剑霜的凉风,愈发显得此情寥落,此景萧索。 “可是属下实在不安啊!教主说您若能办好此事,便放您离开尾教。属下实在疑惑,到底是怎样凶险的任务,才会让教主以自由相许!属下惶恐,旗主届时只身一人,只怕——” “我苦苦等了十二年,为的就是他这句话。你觉得,我会没有做好万全的准备吗?” 天边片片云朵墨色愈浓,段冥凝噎蹙眉望着温灵居高的剪影,只觉得愈发看不清楚。夜风吹动着原野枯草沙沙作响,似乎也不愿让这常年岑寂无人问津的山顶失去久违的声响。 “十二年…我又何尝不是跟了您十年……”段冥不能确定温灵是否能在这呼啸风声中听到自己的呢喃。终于,他似是放弃了什么倔强坚持的心事,沉重的垂下头去。 是啊,十年。 十年往事,此刻历历涌现心中。这十年艰辛岁月的每一日,他都不敢遗失,与她的每一次出生入死,抑或每个平静日子的点点滴滴。她于他,是师徒之情,亦是救命之恩。而教主于她,无论是情份上,还是相处的年月,都比自己有多无少。 所以,当她告知自己这个消息,他完完全全可以理解,更没有权利多问一句。甚至发自内心的,对她的坦白有一丝无力的感激。剩下的,就是那残存的,一点点微不足道的不甘。 仅此而已。 轻微的脚步声打破了少年繁重冗杂的思绪,他下意识的后退半步,抬头一看,却是温灵回过了身,正注视着自己,缓步走近。 “你一直是我最骄傲的弟子,段冥,也是最得力的帮手。” 她驻步于离他异常接近的距离。近到让他猛然想起,多年前,她把着自己瘦小手臂,一招一式教习武功的年岁。而当年的自己,竟然没有发现,她原来有一双这样美丽如星辰的眼睛,美到自己忘记了言语,忘记了尘世所有忧愁苦难。 “你对我,我自是懂的。” 他从未听过她用如此轻柔温存的语气对自己说话。他热血翻涌,惊诧而贪婪的睁大眼睛细数此刻她眼中独独对自己的真心倾付,闪睫似乎都成了浪费。“所以你也会懂得,他交代的事,我一定会做好。不光为他,也为自己。” 月色完完全全被今晚厚重的阴云遮蔽,他渐渐望不清她的眼睛,心似乎也一分分凉下去……也对。她的心里,自然事事都是把他想在前头。即便她明了自己心事,于决定亦不能撼动分毫。 “可…可是,您留下我…我们,往后,又能何去何从呢……?”他听出自己声音里抑制不住的一丝哽咽,这无疑是极大的不成体统。可是此刻,他全无心思遮掩,而她,也没有半句训斥呵责。 “他早有了退隐之心。此事成后,尾教便再无须于这江湖搅弄风云。不单是我,你等罡风旗众,也可就此抽身恩怨,安身立命。” “——事成之后事成之后,你只说事成之后,却从不肯说,这事为何事,何以得成!又叫人如何心安!”段冥激声道,“罡风旗由我主理多年,有什么任务他也该给我才对。即便此次任务凶险,我武艺不精,难当大任。可又为何不能叫我们一起去,非要你一人独行?旗主,教主的心思深不可测,段冥真的百思不得其解,我真的有很不好的预感,我怕你会——” “我会成功的!”温灵陡然打断,语气已不复适才温柔宁和。“无论是什么事,无论多难多险,只要他一句话,我都一定可以做到的!” 尖利话音才落,莽原上又卷起阵阵冷冽寒风,阴云时聚时散。明暗不定的月色映在温灵绷紧的脸上,让人看不清她到底是急是怒。段冥哑声立在原地,如断线的木头人偶,任由风吹起衣袂,吹散头发,吹落泪水。唯余她铿锵决绝的字字句句,回响在脑海,久久无法吹散。 良久,他才终于再度开口:“可是,我做不到……” 在温灵重新抬起的目光中,段冥看见了与自己同样溢出眼眶的泪水。那些晶莹的滴在土石上的泪,似乎渗入地表,顺着枯草冗杂的根系,流进了自己一向葬入至深土地的心。滴滴冷静了冲入头脑的热血。 十年,整整十年,他从未见过她流泪。 在他的记忆里,她的脸上永远寻不到一丝温热,愠怒悲喜,从不能从她清明如镜的眼眸中感受分毫。唯独望向那个人的时候,他才能看到她那一向抿紧的绯色双唇,被紊乱的呼吸冲出一个欲望的缺口。 而此刻,她正对着自己,留下她珍贵罕见的泪水。他再一次睁大双眼,望得痴了…而她似乎察觉到自己的泪水对他有着不可言说的魔力,不由青丝一闪,背过身去。再转回来,已不见了眼角的晶莹。而手中青光一闪,凛然握着一把赤身长剑。 是訇襄剑。 段冥对它再熟不过——那是初遇时她便配在腰间的剑,十年来无一日离手。而与他此刻背上的侓慛剑,正是一雄一雌一双上古奇剑。一剑出鞘便是破势难当,若有双剑合璧更是威力无穷。十年来,他与她苦练尾教秘术,终究不负苦辛,成为江湖颇有名头的尾教罡风旗“红香绿翠”两位旗主。 不错,温灵是罡风旗唯一的旗主,而他段冥却是尾教五旗唯一的一位副旗主。能在卧虎藏龙的尾教爬上如此特别的地位,他心里明白,其实都是温灵一手促成的。是她以旗主之位相胁,逼着教主为她破例,设立副旗主之位。但即便有了这个先例,他却也一直是这“天下第一教”,唯一的第六位旗主。 至今,他都不清楚当年她为什么要如此大费周章让教主把自己分给她做帮手。论心智,他愚善踟蹰;论资质,他更是平庸无奇。怎么都算不上是罡风旗旗主副手的最佳人选。 在后来的许多日子里,他虽不敢亲口向温灵发问,却也不止一次想过个中缘由。然而也只是毫无头绪,最后给自己一个她对自己格外照顾,所以有意庇护的理由。如此想着,还能在每次受她严训后,聊以**。 然而,她对自己是否真的有心,也都是过去的事了。此刻的她,心里眼里只是她的教主,甚至可以为他不顾罡风旗何去何从,也不管她自己的生死祸福…… “段冥,你已经跟了我十年。这些年里,我虽不能…虽来不及将所知一切告知你,教给你。可你为人处事素来用心,早已成了我不可或缺的膀臂,论功绩,你对罡风旗的贡献不比我少。唯有将事情交托给你,我才能真正放手……”温灵微微一顿,似是深思熟虑,“你我虽未练成灵犀九式第九式,前八式于你行走江湖,保全自身却也绰绰有余。如今我要去了,这訇襄剑唯有亲自交到你的手中,我才能了无牵挂。你我十年来杀孽太重,即便将来尾教散了,想必也会有仇家寻你上门。以后双剑在手,风雨江湖,你也可以保全自己了。” 他固然惊得言语不得,许久未移寸步,多年于教内养成的信条却也在敦促他,不要让温灵举剑的双手在半空滞留过长的时间。虽有万般抗拒纠结,他也终究躬身接过那赤色宝剑,感伤道,“红香绿翠,本是一对。往后岁月,我却要独携双剑,再使不得灵犀合璧的绝顶剑法了吗……” 段冥惨然扬起嘴角,已是满心凄楚。他最后一次望向温灵,“你我,当真再无以后了吗?” 她无言。却毫无闪躲的迎向他不复炽热的双眼,两个人凝着彼此,心中却再无惺惺默契,灵犀之思。 冷风骤起,终于吹散了阴云。皎洁的纯白月光顷刻洒在这空旷寂寥的链月山山顶,段冥低头,拔出寸许手中温灵的配剑,却见一道极阴寒凛冽的锋芒,霎时间映在温灵的面容之上。 段冥望着,心知今夜以后,若想再见这副发光一般的容颜已是遥遥无期。不由愈发神伤,黯然流泪,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第二章 关于陆知宇的回忆 我几乎是在手机铃声骤然响起的同时被惊醒,然而身体却沉重得有些动弹不得。我企图用不予理会的方式告诉电话那头的对方此刻并没有接通电话和他说话的心情,可在双方对峙了一分钟那头被挂掉之后,刺耳得令人发指的铃声几乎又在下一秒继续固执的响起。 我怨毒的从喉底发出一声类似野兽发怒的低吼,心中的不耐烦却被畏惧和慌张的情绪逐渐取代——我认识的人里,被挂掉了电话,又能以这样惊人的速度拨回来的,只有那么一个。 神经似乎仍然麻木,我用尚未完全恢复知觉的手没有目标的在床上所能触及的范围内疯狂探索。听觉被超高分贝的逆天铃声催命一般催至正常,我吃力的循着声响滚到床边。果然在地上看到了亮得刺眼的手机屏幕。我拼命眯起眼睛调整视网膜的焦距,终于看清了来电信息 ——果然是她。 “喂…”我按了免提,像躲避蟑螂一样迅速的抽回手指。“水晴……” “我说姐姐你在哪儿啊!怎么这会儿才接电话啊!”电话那头霎时传来音调更甚于刚才来电铃声的超高音女声,没能及时捂上耳朵的我痛苦的皱起了五官。“你不接电话不要紧,你也不看看现在几点了!大家伙都杵在这等你算怎么回事啊!” “什么…”还来不及组织语言问清楚,迅速醒转的头脑就已经记起了所有事情。 “什么什么!你还来问我!”在她一浪高过一浪的音浪中,我懊悔不已的捂紧耳朵扫了一眼时钟——10:17。果然是睡过了头…… “去看陨石啊!你已经晚了快半个小时了!” 一个打挺从床上翻下身来,我再无倦意。在水晴滔滔不绝的怒骂中,我放柔语气麻利的道了个歉,同时抓过衣架上的一条裤子艰难的蹬了进去。 “小礼已经喊了五次饿了…他倒是无所谓,你说你让客人等着算怎么回事啊……”电话那头的水晴还没有停下,即便手机放在卧室,在洗手间扎头发的我依然字字听得清楚异常。“说好十点的,你可真是掉链子……” “你告诉大伙别着急,我半点肯定到校门口。”我压下心里对水晴口中客人身份的好奇,回身拿过手机放轻了声音。“金碧那儿不是有零食吗,你让小礼先垫垫。”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管他,先打扮好你自己吧。”水晴的声音也终于缓和了一点,“要是在往常,就我们几个也就随你了,连归萤,今天你必须给我注意形象。多拾掇会儿不要紧,别乱糟糟的就给我过来了…” “你到底在说什么啊…”我绑起头发,一边捋着额前毛糙的碎发一边问道,“我现在怎么会有心情打扮……” “我知道,亲爱的,我知道你才被那个渣男甩——”水晴及时在我对她怒喝之前放缓了语气,“——和他分手。但是正因为没有了他,你才应该努力过好自己的生活嘛。当然了,我也在尽我最大努力去帮助我的好姐妹,所以才给你安排了今天…啊,那那个我先就不和你说了啊,总之你快点…啊不是,慢慢来…但也别太慢了——反正…拿出你最好的状态!迎接元气满满的一天!连归萤你最棒啦加油加油我们等你哦!” 在我一头雾水的追问中,电话那头早已传来均匀而恼人的嘟嘟声。 这不是什么稀奇事,每次水晴背着我打什么鬼主意的时候,总能做到不会被我抓到现形。虽然平时的她嘴巴大又八卦,但是在“尽力帮助好姐妹”的时候,她总是计划周密详尽,说话滴水不漏。然后在实现计划的一刻,或是让人恨的哭笑不得,或是把人雷的外焦里嫩。 这些计划中最令人难以忘怀的是大一那年,她把楚河介绍给她不知道怎么认识的艺术学院院花,还千方百计把楚河骗到咖啡厅,想要给两个人安排一次偶遇般的浪漫邂逅。结果不谙世事的楚河不但没有等到传说中的院花,还招来了那位院花所有女性朋友的联合绞杀。 最后难以孤身控制局面的水晴终于举了白旗,慌张的打通了卓影,金碧和我的求助电话。当我们匆匆赶到的时候,可怜的楚河一向英俊冷酷的脸上,那犹如良家少女被一群彪形大汉轮番玷污,生无可恋的表情真的是令人终身难忘。 对于像楚河,金碧,卓影和小礼这样的单身朋友,水晴的体贴关照无疑是令人动容的。可是对早有美满爱情的我,她也从不曾有一刻放过。 比如把我和他的手机密码改成对方的生日。结果却被天性耿直而又毫不知情的卓影发觉手机异常时视作刑事犯罪惊动了校警的事。 还有强行要我在圣诞节亲手织一条围巾送给他,买了一寝室花花绿绿的毛线,最后搞得金碧哮喘发作进了急诊的事……我甚至有点庆幸,能在水晴的热情助攻下,我和他还能顽强的牵手走过整整一年……也算是件奇事了。 不可否认,我心里是没有完全忘掉陆知宇的。或者,开诚布公的讲,是一丝一毫都忘不了。 毕竟那是我人生二十年最幸福快乐的时光中,一度认定要执手到地老天荒的男人。倒不是因为他通过了认证级红娘裴水晴女士的层层考验,而是他让我真真切切体会到了爱情的滋味。 那是之前懵懂年岁从未有过的感受。踏实而永不冷却的温暖,放纵却有恃无恐的甜蜜,付出和给予之间惹人探寻的平衡,霸道和征服碰撞而生的暧昧……缘分是老天给的,我至今都无法解释我们一年前的相知从何而起,甚至已经记不真切相遇那天是怎样的情景…… 似乎只是一个再平淡不过的秋日,林荫道下匆匆而行一个再平凡不过的擦肩,秋风撩过鬓角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回眸。之后,四目相接后的一切,就再和平凡没有一点关系了。一切都是那么的按部就班——他就是出现了,唐突却又恰到好处的出现在我原本平淡的生活里。 我一次也没有怀疑过,理所应当的享受着他带给我的每一次无与伦比的爱情体验。我只是没有想到,这无数个第一次里,会包括这第一次痛苦的分手。 与其说是分手,倒不如说被甩更贴切一些。我一向不是一个贪心的人,我可以接受这美好得不真切的爱情有它短暂的期限。真正令我不能释怀的是,它的消失就像它的降临一样,毫无征兆,也没有原因。一条语气冷漠的见面短信,一个没有由来的不祥预感,一段言简意赅的留学通知,一张没有温度的国际航班机票…… 从得知他要离开的消息到他完完全全从我的生活中抽离,只有不到一个星期的时间。可是留给我消化这一个星期发生的一切的时间,却有足足一个月。 一个月里,我反反复复回忆着这一年来的点点滴滴。我想不通的不是留学,不是分手——毕竟优秀如他,我本来也抓不牢,配不上。真正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为什么一个人的态度可以瞬间由热变冷。难道他对我的感情原本也是这么脆弱,虚无。 没道理啊…我是他的爱人,我亲身感受过他对我所有的爱,那么真切,那么炽热的感情,怎么会在短短一个星期里,就失去了全部原有的温度…… 猛然从繁杂的思绪中抽离出来,我失神的望向空荡荡的家——这是我和他在学校附近合租的房子,自从搬进来就没有过一刻像如今这样的岑寂。餐桌上凌乱的摆着十多罐昨夜我一个人喝剩下的啤酒,若是他在,一定会在第二天我醒来前把家里收拾的干干净净,然后在桌子上摆好我最喜欢的油条豆浆。 到了周末,朋友们会到家里聚餐。饭后,金碧,水晴和我会躲进卧室,金碧锁了门,大家就听着水晴八卦一周以来所有她新认识的帅哥美女。而楚河,小礼,卓影和他就会待在客厅里,放着电影喝着啤酒,两个男生和卓影交流着小礼永远听不懂的话题,这时候,我们就会把小礼拉进房间,强迫他以男生的眼光,帮我们挑选难以取舍的衣服和口红…… 那些日子,真的很美好。 是因为太美好吗?时间过得好快。那样美好的记忆,似乎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我有点恼火的晃了晃头,强迫自己别再去想过去有他的日子。我并不曾失去我的朋友,此刻他们就在校门口等着我,我们约好了一起去城郊勘察上个月坠落的陨石。 没错,我还有他们。 想到这里,不觉振奋了精神。我走向镜子前,看了看自己的样子——头发被胡乱扎成一个马尾,皮肤因为宿醉和饮食不规律变得有点粗糙,眼袋微微发肿,许久没洗的衣服也有些褶皱……不过没时间打理了,大家已经等了很久,他们其实也从来不会在意我的梳妆打扮,至于水晴口中的那位“客人”,此刻我也没什么心情应酬。 检查过水电,我就出门飞奔向校门口的大家。 第三章 初遇莫云侠 到校门口的时候我看了看手机,刚好十点半。老远就看见小礼向我挥舞双臂,金碧顺着小礼的目光也望了过来,立即笑逐颜开。似乎说了句什么,引得所有的人都望向我的方向。 不知道为什么,见了他们,一个月积攒在胸腔的颓败感顿时消散不见。我舒展笑容,感到前所未有的畅快。用同样热情的挥手回应着大家,并加快了脚步。水晴似乎察觉了什么,眯着眼睛向我迎来。我立刻反应过来自己并没有按她所说悉心打扮,不由得渐渐褪去了微笑,心虚的慢下脚步…… “你在干什么…!”她一把掐住我的腰将我拦下,把大家挡在她的身后,“我是怎么跟你说的,你当平时上课呐!” “这不着急嘛,何况又没有外人…”我挤出乖巧的笑容觑着她,用安抚的语气说,“倒是你啊裴老师,你今天怎么这么美呀!” 我并不是奉承,水晴今天显然是用心拾掇过的,头发扎成了最称她小巧脸颊的包子头,均匀的粉底上打了薄薄一层杏色腮红,纤长卷翘的睫毛上是线条柔和的浅灰平眉。天蓝色的落肩短毛衣下搭了一条牛仔短裙,显得比平时更加鬼马可爱。 “扯我干嘛,我又不是今天的主角…”水晴压抑着被夸奖后内心的愉悦,声音也不像刚才那么尖锐。“人家看你失恋,这么久都走不出来,好心好意介绍帅哥给你,你倒好,还不领情,穿得这么随意……” “又什么帅哥啊,我说裴水晴你累不累啊你,你不累我都替你累。”我有点窝火,却也不得不压低语气以防被大家听到。“这才刚一个多月,换了你,你会有这种心情吗,你能不能放过我啊!” “哎,连归萤你有没有良心啊,我这不也都是为你好吗!”被我掐了一把,水晴才会意把声音压低。“再说了,我可告诉你。这一回啊,还真不是我给你找的,是人家学长主动送上门,指名道姓要认识你的。” “你胡说什么啊…”我横了她一眼,“我跟你讲裴水晴,你现在说话真是越来越离谱,怎么可能会有男生主动——” “——怎么没可能!”水晴急着打断我,“这一次可真是,桃花要开你逃都逃不掉,我跟你讲,这位学长可真的是注意你很久了,我绝对没插手过。说来也真是有缘,我当时正在艺院,要去常教授办公室补交作业,没想到路过美术室,就看见他一个人站在里面出神,我瞧着奇怪,就停下看看,没想到他居然在看——” “你们在说我吗?” 我和水晴同时一惊,下意识的转过身去——说话的是一个男生,一身黑色丝绸质地风衣,身材颀长,虽没有楚河篮球队长一米九的傲人身高,少说也有一米八五。虽然高挑,却并不突兀。他理着精干的短发,戴着玳瑁色边框的眼镜。透过纤尘不染的透明镜片,我看见他褐色的明澈眼眸正微笑着盯着我。 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突然组织不起语言,只是呆呆的看着他,他有着一双我见过最漂亮的眼睛,深邃而柔和,纤长又不犀利。他黑而直的眉毛,英挺的鼻子,薄薄向上抿起暗红色的唇,似乎所有的器官都为了这轮廓精致的脸庞长成了最完美的形状…… “我吓到你了吗?” 在水晴的狠掐下猛然回过神来,我才注意到他已经微微凝起了眉心,可是嘴角却勾得愈发上翘,似乎有些心疼,又有些促狭。 我怔怔回头看了看水晴,她正挤眉弄眼的盯着我,仿佛我刚刚做出了什么很不得体的举动。再回头看看大家,似乎所有人都注意到了我那只出现了一瞬间的神态反常,此刻都正疑惑的盯着我的脸。 很显然,他们都没有像我一样惊叹这个男生俊美绝伦的样貌,仿佛只有我一个发现了这张面孔摄人心魄的美。可能是因为大家的反应,也可能是他此刻说不清是关怀还是嘲讽的眼神。我突然觉得心跳乱了节奏,一阵阵潮红从心口泵出,脸颊也有些发烫起来。 “呃…啊,归萤啊,还没给你介绍呢,这位就是我跟你说的那位学长,他——” “——我叫莫云侠,初次见面,有些唐突,真是不好意思。”他好像是在和我道歉,可是眼睛没有一刻从我脸上移开,嘴角的笑意也不曾随着他温和的语言有半分减退。 “连归萤……”我听见自己轻轻吐出这三个字,眼睛却像是被他的面容抓住了一样,无论如何无法移开。 “你是不是不太舒服啊?”他轻声笑着,眼角挤出三道同样弧度的浅纹,却并没有影响到他完美的容貌,反而恰到好处的增添了几分成熟的韵味。“水晴应该多少和你提过我了,怎么好像还是很惊讶呢?” “不是…我没有!”我终于缓过神来,低头冲着他的皮靴靴头眨了眨眼,“你好……没听说,天文社加了新人。” “我不是你们社团的。”他笑得更开了,对正悄悄往后退开的水晴眨了眨眼,“是你的朋友邀请我和你们一起去陨石坑做考察。听说你也会来,我就跟着一起来了。没和你这个副社长说,是不是有什么不方便啊?” “哪有什么不方便!我们巴不得有客人和我们一起呢!”水晴眉开眼笑的凑了上来,“天文社人这么少,就楚河一个,啊还有小礼…就两个男生,很多时候都会人手不够。学长愿意来帮忙,大家也能交个朋友,这样多好啊,是不是?” 她看我不声不响,只好转向其他人。楚河抱着胸靠在车上,饶有兴味的望了望小礼,小礼一脸茫然,往金碧身边凑了凑。金碧微微红了脸,有点埋怨的瞟了一眼水晴,无奈的开了口。 “小礼啊,你不是饿了吗,要不我们再回学校买点吃的吧……” “啊——?我,确实是——” “——算了,我们带了足够的食物。”卓影终于发话,“已经照原计划晚了半个多小时,再推迟下去,到目的地郊区恐怕就要天黑了。要是没什么别的事,我们就尽快出发吧。” 小礼涨红了脸,被金碧拉着上了面包车。水晴缓了尴尬,继续张罗了起来,大家按她的指示陆续动身。我的头还是有点发晕,也跟着大家往车上挤。匆忙间,却感觉一只大手拉住了我的胳膊,我回头一望,撞见了楚河狡黠的目光。 “你对他有感觉。” 不是问句,只是简单的一句陈述。我有点恼火,皱着眉头瞪向他明亮的大眼睛。他却依然撇着嘴,轻轻挑了挑他浓密的眉毛,帅气而促狭。 “搞什么,连你也这样…”我无力的低下头,不愿意和他争辩,“你们都被水晴带坏了!” “哈哈,水晴那个傻子没看出来,我们可都瞧见了。”楚河笑逐颜开。露出阳光顽皮的笑容,“——你的眼睛,离不开他。” 我的脸顿时烫了起来,楚河似乎对我的反应十分满意,摸了摸我的头发,笑呵呵的爬上了驾驶座。我不愿意被其他人看见我此刻的样子,索性转过头去,面向校门。蓝天白云下,纹理清晰的大理石座上笔风遒劲的镌刻着学校的名字。我没由来的想到,不知道此刻阳光下朱砂色的巨大字体和自己的脸,哪个会更红一些。 第四章 隐文:句芒夜会 漠东青龙山?句芒谷 千百年来,青龙山被漠国代代国君封为禁山。凡漠国子民,生人一律不得进山,死者则葬于山中。由山脚至山巅,循生前家族官阶地位依次而葬。 而设禁的原因,却并不是山岩荒秃坚利,山路奇陡难行,也不是山中有无数魂灵安葬,神圣不可侵犯。青龙山千年来被漠国国君下令全国禁入的真正缘由,却要从一种名为壅心草的植株说起。 传闻数千年前,漠国始祖便是发源于这青龙山脉。 上古时有天火降临世间,烧尽飞禽走兽,焚尽谷粟米粮。将原本岁物丰美,万绿葱茏的青龙山脉烧得寸草不生,山石凸现。漠国始祖不得果腹,饥荒疫症,几近灭族。漠人民风古朴,信仰虔诚,破釜沉舟下召集全族方术异士,歃血设坛祭天神朱雀。果见第二日青龙山灰褐色的岩皮之上,长出无数青嫩仙草。 漠人大喜,深感天恩,全族以此草为食。服食仙草之后,只觉吐纳轻松,气血大通,原来仙草竟有强身健体,延年益寿的奇效。漠国举国大振,从此山下迁移,开垦荒原,土木兴兵,百年内成为一统中原南疆的强大帝国。 然而才刚走上复兴之路的漠人,却发现服食过仙草开疆扩土的一代人老去病故之时,尸身竟会在心脏停跳的同时化为飞灰飘散,遁于无形。听闻此讯的漠王大为惊骇,深感当年先祖暴殄仙草不敬神灵,引发天怒。遂令举国再不得入青龙山,并赐仙草“壅心”之名,以示禁忌。 在此之后,漠人励精图治,齐心强国,却再未有一人踏足青龙山半步。 转眼千年,漠国已是南疆疆土最大的国家。其山川城池,物产丰美,渐渐引得北疆各部蛮夷觊觎。不过数年,已成群狼环伺之势。漠国人口虽多,千年来却只重视诗文赋艺,发展农桑土木,疏于操练兵防,边境防护。如今引得它国忌惮,分而攻之,竟然节节败退,不堪一击。 漠王恍然悔悟,下令全国饲马铸铁,加赋征兵,却已是后知后觉,为时晚矣。眼见国力骤减顷颓,城池连连失守,危难之时,有方士鼓动权臣进谏漠王重开青龙山,勒令兵士将领服用壅心草,以此大幅增强兵力,以解燃眉之急。迫于情势,漠王犹豫再三之下终于决定背弃先祖遗训,千年后再度开山取草,交由方士制成丸药,发于所有士兵服下。 果不其然,此法立竿见影,溃散的漠兵一夜之间变得龙精虎猛,势不可挡。 在漠国人海战术的强攻之下,众蛮夷纷纷落荒败北,自此再不敢进犯。然而,重得安定的漠国君主却仍然心有余悸,只恐大战再起。朝堂之上,群臣激辩三日三夜。第四日清晨,诏书颁布天下—— 一则漠国战后国力空虚,人才凋零。须培育文士之余,兼之发展军力。男必投身习武从文,女亦钻营医艺耕织,举国勤勉,不养闲人。二则仰上古遗风,青龙圣山应重新封山,依旧尊为禁山,国人身后迁葬山中,受天神神恩,佑后世子孙。但漠人须复食壅心丸旧俗,每年定期由朝廷按人口发放,以强国本。 诏书即下,举国哗然。百姓人人皆道那壅心丸虽能催生肌肤,却也食人魂魄,是天神朱雀对漠国先祖的警示。战时迫于家国安危,兵士不得不用。如今万里臣服,太平盛世,断断不可再用此为祸世间的妖物。 即便百姓物议如沸,奈何官府依法行事,若有抗旨一律镇压。皇室公亲,朝臣武将又大力推行,身先士卒毅然服草。久而久之,一场不大不小官民之争也自然而然的平息下去,草草数笔载入大漠通史,随岁月洪流而去,再无后人考究…… 沧海桑田,云过千年。 今夜的青龙山巍峨依旧。山中植物的匮乏加之千年的禁令,使得青龙山鸟兽绝迹,唯余夜风中陡峭岩壁上几株萌黄色小草瑟瑟摇动。 不知什么时候,山顶竟被天雷劈出一道沟壑,鬼斧神工竟越裂越大,宽可筑村,深至地表。也不知是何人,何时,用何种方法下入谷中,在这空旷谷底居隐,开荒搭房,挖池耕地。虽与世隔绝,却也清幽宁静,自给自足。 若说是完完全全孤身一人,此刻却也有了不速之客来访——清冷如霜的月光下,万丈山岩的两壁上每隔丈许便有一道长约一人的深口,似乎来人以步步嵌石之法,以巨大兵刃打入岩身,阶阶而下,直至谷底。青龙山岩得日月精华滋养伫立万年不倒,岩质早已坚固得犹如钢铁一般。足见来人内力深厚,世间少有,其兵刃神威破势,锋若金刚。 一阵清风卷起,谷底兰香萦溢。白衣老者身量奇轻,蜻蜓点水一般从岩壁轻巧旋身,落地而下,无声无痕。他只略望了望这生平第一次见到的谷底奇观——不过栅栏小院,树下茅屋,池塘游鱼,兰茵飘香而已。与他之前所想,似乎大有不同。 他凝神垂首片刻,会心一笑,平缓了急促的气息,轻轻掸落衣上灰尘,寸步不移拱手施礼,白衣翩跹一言不发的在月光下融成了谷中一片光影浮动。 茅屋内,纸窗映出的人影似乎随着烛火摇曳,微有晃动。又一阵夜风,窗内烛影突然闪烁瞬即湮灭,风住之时,屋内主人已翩然而出,却未带动竹门半分响动。身法之快如暗夜疾风,虽不见其人,影已随风至。此等神技,纵是老者一生浸淫江湖,见遍奇术神功,亦是相顾愕然,叹为观止。 他却并不敢直视主人,暗暗压下惊愕,随着黑云寸寸遮住月光,将自己的身躯一分分向下躬去。 主人不过将眼睛从老者身上扫过,便举头望向峡谷上头一痕狭小的天际。 她轻挥衣袖,却见黑云立时消散,清冷月色再度撒入谷底,亦撒在二人身上。 老者悄声抬眼,却见主人原长了一副普通妇人面孔,正定定望着半轮明月,似有出神。通身布衣,亦不过寻常农家人装扮。然则,却不失俊朗风姿,神仙仪态,自有一派清冷不可侵犯的气韵。老者愈看愈痴,口中不觉唤道:“青龙神君……” 那妇人收回目光,再度望向老者,目光微亮,绽出一个极祥和宁静的笑容,亦答道,“仇翁。” “神君安好,扰了神君清修,小老儿…实在惭愧。”老者再度一揖,愈发俯下身去。 妇人笑得宁和,却未搭言。只是再度昂首,望向岩壁上一排破口,目光由上到下,停至距谷底地面十丈之高最近的破口,上面嵌着一柄巨大的紫铜双头长柄淬金偃月刀,大刀一头深深嵌在岩壁中,而另一头大刀锋侧却链着百炼钢索,索链极长,链至另一侧岩壁,链到尽头竟有另一把一模一样的双头大刀,两柄大刀牢牢嵌在壁上,绷得中间钢索笔直不动,横于谷中。 妇人微微颔首,却始终未有一言。 “神君恕罪!只怪小老儿技艺不精,破坏了神君居所。”老者言语中尽是羞愧之意,“若是容儿,想来…必不至此。” “容姑娘的轻功,的确当世无双。她多年来来往这句芒谷,为你我二人传递消息,每次都不见有半分气息不稳,就连衣裙都蹭不到一丝尘污。只是江湖代出人才,容姑娘又是仇翁从小一手栽培,年华正盛,青出于蓝,您又何必自惭自谦呢。” 妇人似乎察觉到了老者心事,语气放得愈发轻柔,“只是今日,却又为何不见了她,而是您老亲自前来呢?” 老者似是被问中心事,言语一滞,已是止不住的发抖。良久才重新平复了心绪,“这也是小老儿今日漏夜叨扰神君的原因,容儿她…被教主带走了……” “什么——”妇人一惊,语气微沉。“此事当真吗?” “已经两个月了……” “平白无故,朱雀怎会突然有这么大的动作…”妇人沉吟片刻,再度望向老者,声线一如神态,轻柔慈和,“可是她为你我奔走之事露了破绽,让朱雀起了疑心?” “怎会呢?教主常年游历,不在教中。句芒谷被神君设下结界,根本无迹可查。容儿轻功又好,往返句芒谷与陵光山时间从不超过一日。这其间的消息传递又是她亲身而为,从不假手她飞岩旗旗众……” 老者极力压抑慌乱焦急神色,望向妇人的老迈双眼却又充满了乞求,“小老儿苦思不得…实在是无路可行,这才冒昧前来,请神君出手相助,救那孩子一命!” “仇翁言重,你我已是百年深交,放眼世间,我身居谷底五百年,又能得几位如您一般的友人呢?何况容姑娘被朱雀带走,且不论她是仇翁情如亲女一般的关门弟子,单说这几年她奔波涉险,在朱雀眼皮子底下为我传递消息。我心中,实在感激钦佩。如今她身处险境,想必多半与我有关,我又怎会置之度外,不管不顾呢?” 老者望着妇人泛着涟涟波光的明澈双眼,无端平复了心绪。仿佛在那双澄明如星的眸间,蕴含着无尽使人心安的神奇力量。 “仇翁莫要着急,我们先理清头绪。毕竟容姑娘在尾教身居高位,事务繁重,一言一行都影响颇大,何况一连两月不见踪影。朱雀冒着飞岩旗群龙无首的风险带走了她,那就必是紧要的大事。在他看来的紧要之事,必定与江湖武林,南北朝堂有关。仇翁不妨静心想想,最近尾教可有什么动作?而这外界天下,又是否有任何细微变动呢?” 月色如霜,谷中萦溢着甜沁沁的兰草幽香,教人心气平静。两人都安静下来,细细思索着每个细枝末节的线索……有风盈谷,拂过上空百炼钢索之时,发出萧萧瑟瑟的低鸣。 第五章 隐文:镇江往事 “我原没想到这一层……”老者突然开口,微微呢喃道。妇人恍了神色,定定望向了他。 “仇翁,你说什么……?”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当时我只觉得蹊跷。可是事不关我旗,所以并不曾深究。如今想来,竟想是有着什么联系。”老者微微眯起眼睛,似是陷入了深沉的回忆中,“神君是否还记得,十二年前镇江大户素氏一族灭门案?” “素氏灭门案……”妇人沉吟,“自然记得,那是尾教二百年创教以来第一次公然在朝廷管辖内大规模行凶。自那以后,尾教愈发猖獗,并开始逐渐向南北两朝渗透势力。当时,北衷初初建国,自是不能与尾教势力抗衡,想必这也是尾教选择在衷国境内的镇江犯案的缘由。而历经千年风雨的南漠,却也因与北衷苦战十数年,大损国力,竟也只能由尾教此等江湖门派趁虚而入。如今十二年过去了。南北两朝休养生息,划界相安,国力渐渐恢复。奈何尾教势力早已深植两朝内部,盘根错节,无从瓦解。如今尾教在朝堂政权中的势力,已经达到了随意杀害达官大将而无可阻挡的地步。小至征兵赋税,大至官员调任,竟要获得一个江湖门派的默认许可方能行事……” “神君所言甚是。十数年间尾教发展如此迅猛,以致如今吞遍江湖各个大小门派,在南北两朝也有如此不可撼动的根基。究其缘由,这素氏灭门案便是这一切的开始。只是那震惊一时的案子虽为世人所知,当中的具体细节,清楚的人却是寥寥无几。当年容儿尚是垂髫小儿,我只能通过信鹰,将时局大事简略告知神君。所以只怕就连您也不知当年的惨状。” 老者颤抖着深深吸一口气,微微闭上了双眼。 “——十二年前,赤炎,罡风两旗旗主同时收到教主指令,屠尽北衷镇江丝绸商素氏满门。此事本与我无关,可是在两旗旗主动身后一个时辰,教主便又对我下了密诏,立即动身尾随二人赶往镇江。并赐锦囊一枚,要我在抵达素家大宅时再行解开,依照锦囊中的指令行事。我当时便觉蹊跷,到底是什么样的大事,教主要两位旗主前去处置还不够,竟还要追加一个辟水旗旗主。可即便疑惑重重,我也只能立即奉命动身。当我到了镇江素家大宅,当时所见的景象,真是令我此生难忘……” 老者紧闭的眼皮轻轻颤动,似是回忆着最残酷不堪不愿回首的往事,“素家大宅烧着熊熊大火,在黑夜里映红了镇江半边天空。素家是丝绸大户,常年以贩卖出口绸缎为生,在镇江极富声望。家中人口茂盛,家丁奴仆,绣女纺工无数,已经尽数死在大火和两位旗主剑下。然而最令我惊愕的不是眼前无数尸体,而是两位旗主,他们…他们……” 老者的声音越说到后面越轻,越颤,直到最后似乎再不堪承受往事之痛。垂下头去,不再言语。妇人微凝了眉头,眼中无限怜惜不忍,却也知是无可安慰,只能由他自己整理心绪,继续说下去。 “他们……如何?” “他们都身受重伤,拔剑相向…以死相拼。” 老者深深吸一口气,“当时的罡风旗主名叫白刹羽,江湖人称羽翮天王,是以内功稳健如山,可运疾风名震江湖的高手。而赤炎旗主却不过是位刚刚上任不久的小姑娘,来历本事,连我也不十分清楚。却见那孩子一招一式,无不凌厉迅猛,丝毫不输白铩羽的青穗牵机剑,甚至招招杀机,占了上乘。我看得惊住,却不忘教主命令,解开锦囊查看任务。却见锦囊内纸条只写有八个字——水引火盛,焚破逆风。” 妇人陡然变色,睁大的双眼里是溢出的震惊,“你是说,朱雀要你助那赤炎旗少女,一起猎杀罡风旗的羽翮天王?” “不错。尾教一向规条分明,戒律森严。五大旗主都直接听命于教主,不得私交。我虽并不熟识白刹羽,却也知此人手下统辖罡风一旗死士遍布天下,为尾教将江湖朝堂情报搜集至陵光山尾教总坛,其人更是武功极强,处事老辣狠决,是位极得教主圣心的教中老人,从未听说有叛教之事。教主又从何而得一位武功如此老辣的小姑娘,去杀自己多年的得力手下呢?” “那么,你……” “我纵然心中万般疑惑,却也必须执行教令……我躲在暗处,静观战局。却见那个小姑娘虽然功夫狠绝,却并无过多的实战经验。加之无神兵利器抗衡牵机剑,百招拆下却也渐渐落了下风。我迫不得已,唯有出手,趁白铩羽连出青穗猛攻下围出空,放了淬毒暗器。白刹羽中招,当即慢了身手,一时气血翻涌破了自己的御风术。那姑娘立即察觉,一剑刺喉……毙了白刹羽。” 老者噤了声,谷中一时重回死寂。唯余二人心绪翻涌,久久不能平复……. 第六章 隐文:朱雀之局 “后来呢?” “后来…后来那姑娘割下他的头颅,随我一同回了陵光山复命。一路上她面无表情,一言不发,竟是个心中只有冷漠和杀戮的猎手。我心中无端生惧,亦不曾与之交流。回到总坛,教主却对她十分嘉许,甚至将尾教多年不曾开刃的神兵金匮剑赠予了她。自此,赤炎旗旗主声威大振,教中人无不忌惮敬服。至于罡风旗失了一旗之主,毫不知情的旗众也在恐慌情绪蔓延开之前得到了新的旗主。也是位姑娘,却是比赤炎旗那位更加年幼,似乎还不足十岁……” “此事我当年也有所耳闻。原以为罡风旗临时被塞了这样一位幼主,旗众必会躁动作乱。可是事实却似乎是,尾教并未传出半分不平之声,反而很快重回正轨,仿佛一切从未发生一般。” “不错。那个孩子虽然年幼,却极得教主庇佑偏宠。罡风旗亦一度地位直升,人数权势凌驾其余四旗。甚至在十年前,又破例加设了一位副旗主。罡风旗风光无限,直至如今。然而这风光却并未惠泽白老旗主的遗孤。教中人心向背,纷纷对他欺辱凌虐,恨不得杀之献给新旗主做人情求封讨赏。我便是在十一年前收留了那个可怜的孩子,让他随我做一名最普通的辟水旗旗众,固然不似他父亲在时威武风光,却也能保得残命,了此余生。” “仇翁慈悲。”妇人唏嘘,“可是您的故事讲完了,除了朱雀杀害自己手下的原因,我却仍有其他不明之处。一则尾教蛰伏百年,朱雀一朝想立威江湖,何以偏偏挑镇江素家开刀?二则这十数年前的公案,同如今容姑娘之事又有何关联呢?” “也许并无关联,却有相似之处。”老者语气冰冷,透着森森的绝望,“神君所问,亦是我多年疑惑。后来的许多年里,我曾多次请容儿派镇江当地飞岩旗死士探听当年素家底细,却始终一无所获。素家祖上没有一个朝廷权臣,江湖隐士。世世代代在当地做丝绸生意,是最普通是商户人家。我怎么想,都想不通教主选择他们的原因……不过,也许他以为容儿知晓内情。” “他…?谁?朱雀吗?” “是当年那个孩子,白刹羽的遗孤。” 老者猛然抬头,用诡异的眼神望向妇人。“多年来,我为了让那孩子不再被罡风旗的人发现,让他做的是我辟水旗最下等的死士,最闲散的工夫。只是我同他有过几次交集,那孩子…心思颇重。似乎一直不曾释怀他父亲的事。我虽觉不妥,却也无可作为,只有放任自流。可是前些日子,机缘巧合之下我向旗众问起,却发现他已多日不见踪影。推算起来,与容儿被带走的时间十分吻合。” “你是怀疑,朱雀想挑起当年秘事,同时带走了当年被害人的遗孤,和当今世上对素家之事最了解的容姑娘?” “是…只是当年的真相,教主本人最为清楚——不,是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啊!他如今又为何故弄玄虚,把下一代人牵扯进来呢!如果他们是去查案子,我自然放心。可是只怕这一切都是教主设下的迷局,利用白家遗孤的仇恨杀容儿灭口!若真是如此,那容儿毫不知情,岂非时刻有杀身之祸——” “——不会的,仇翁,你先冷静下来!”妇人及时遏制老者逐渐蔓延吞噬全身的恐惧。 “你冷静下来,好好想想,倘若朱雀的最终目的只是搅弄是非,引二人相残。大可自己动手,岂不干净痛快。何必处心积虑,布下这一盘漏洞百出的棋局。何况就算白家遗孤对容姑娘生怨,两人真的交起手来,以他辟水旗一介死士的功夫,又怎么会占得身为旗主的容姑娘半点便宜?朱雀其人心思缜密,必定不会有此纰漏。可见,他这次的动作,并不是像十二年前一般,以灭口为目的。仇翁与其担心,不如再细细想想,此事,是否还有其他线索,或者…另有旁人牵扯……?” 黑云一寸寸遮住月色,一寸寸掩盖谷顶两壁狭窄的星空。谷中的兰香没了清风拂散,氤氲一团,甜的有些腻人。老者苦心思索,搜寻着心里藏在晦暗角落,几近被遗忘,被忽略的每个小事……脑中霎时一怔,一个迷糊的娇小青衣身影在脑中一闪而过。 “…温氏女。” “——什么?” “罡风旗……”老者似乎没有听见妇人的询问,仍旧轻声在口中喃喃。 摄人的不安瞬即席卷全身,那个女孩,那个永远跟在教主身边身穿青衣的诡异女孩。此事也与她有关吗…她千万不要牵涉其中,容儿断断接触不得那个人,那个,身上带着无尽黑暗,仇恨的女孩…… “仇翁…仇翁!你怎么了?”老者被妇人的连声呼唤从难以自拔的恐惧中惊醒。他失神的抬头迎向妇人疑惑的双眼,心里生出无限凄凉。 “神君…神君,求你,帮帮我,帮我救她。” 妇人微微一怔,百年来她从未见过久经风雨,早已淡泊世事的仇仙云如此慌乱失神。不禁再次暗想这一次朱雀到底意欲何为。五百年了,自从五百年前她与白虎玄武来到这个世界与他正面遭遇,一番恶战之后,就再未见过那个危险的,野心勃勃的男人。 无论是什么事,一定是这个时空的又一场天地浩劫…… “你放心。” 仇仙云仰起爬满皱纹的脸,看到了风卷云过,月光下澈的青龙的面孔。她笃定的笑着,眼睛映射出星辰一般明亮的光芒,令人无端心里生出丝丝安恬。 “自五百年前我降临这个世间以来,无时无刻不想着带朱雀重回天阙。如今他再兴风浪…仇翁,我希望你记住,这不光是你的事,也是他与我,与整个天下的事。我以天神之名起誓,必保容姑娘毫发无损,保这天下风雨无澜。”青龙回身,再度向他报以安然一笑,“还有,今日往后,唤我孟章便可。” 仇仙云吃力的大睁着浑浊的双眼,痴定定望着孟章愈发明亮的双眸,仿佛多看一刻悬着的心便下坠一分,直至重回心房。 他突然意识到,她是一名天神,是宇宙乾坤的守护者之一,她拥有自己永远无法想象的力量。得到了她的许诺,自己的所有盲目奔走,胡乱猜度也都成了不值一提的徒劳。而于他而言真正能做的,就是回到尾教继续做好他的辟水旗旗主,相信她。 相信她,可以守护整个天下。 第七章 尴尬的旅行 这绝对是噩梦般的一次旅途。 对于水晴提前调整了座次的事情我当然是毫不知情的。对于这辆由小礼父亲赠予天文社用于外出任务的面包车我的印象一直相当不错,它有着越野车一般最高配的性能,还有着刚好我们一行人够坐的三排座位。 一般情况下,都是楚河驾驶,卓影副位导航,金碧水晴和我三个在团队里相对能力比较划水的就坐在第二排侃大山。而第三排则用于堆放不能随便丢在后箱,比较珍贵精密的天文仪器和应急粮包和急救包等物什。堆满了这么多行装,也仅仅能再容一人坐而已。 当然,保护这些东西以防行车事故带来损伤也是小礼能派的上最大的用场了。 对于这样的安排,小礼并没有任何怨言,反而会因此觉得自己在天文社扮演着极其重要的角色,所以欣然接受。而其他人自然也是没有异议的。 而今天,小礼竟然被安排到了副驾驶,第二排是卓影,金碧和水晴三个身材瘦弱的女孩。 而最后一排的我,左边挤着一直摞到车顶被绳子束好才不会倒塌的大堆硬邦邦冷冰冰的仪器,右边则是…… “怎么,太挤了吗?” 莫云侠察觉到我瞟着他紧贴着我的大腿,艰难的向一边挪了挪,确实在空间受限,只是徒劳。他望向我,略带歉意的笑了笑,“不好意思。看来这趟回去,我也该减减肥了。” “没有…我没事……”我急忙答道,脸上微微有点发烫。“你的身材,挺好的…嗯,特别好……” 我忍着从尾椎蔓延至颈的酸麻,把头压的愈发低了。他问了一句是吗,轻轻牵了牵嘴角,露出一个我一旦直视就会心跳再度失控的明媚笑容。 我不是恭维,莫云侠的身材真的很好。至少在这半个小时车程并不十分难行的高速路段里汽车令人称奇的十数次剧烈颠簸中,我每次不小心触到他胸部,腹部和大腿等等不同的几个部位,都感受到了饱满坚实的肌肉。 而在每次这样令人不适的触碰之后,我都强忍着违背自己脑子里构思他衬衫下□□轮廓的天性立即小声道歉。在前排水清扭转一百八十度的大嘴冲着我的尖锐笑声中,他也会微笑着回复一声没关系。 而这一路的水晴也表现出异常的兴奋活跃。除了不时回头对着尴尬的挤作一团的我们报以渗人一笑,其余的时间她几乎都在及其刻意的拔高了声调,分别和其余四个人寻找话题谈天侃地。 大家除了小礼不明就里,对晴姐突然的关心十分受宠若惊努力的把握机会搭着腔外,都表现的略微有些尴尬。可是这何尝磋磨得了裴大姐的兴致,依旧我行我素,高谈阔论。 最尴尬的人无疑是我。除了要看着贴心闺蜜的表演时内心翻出无数个白眼,还要提防莫云侠每一个突然间抛出来的话题。这需要我立刻整理情绪理智思考如何回复再不失礼貌热情的表达出来。 谢天谢地的是,莫云侠的情商很高,似乎可以洞察我的心思。从问题不断变得浅显轻松,到最后干脆自己也噤了声,装作对水晴和小礼的无底线尬聊颇有兴趣,放过了水深火热的我。 “哈哈哈!要我说你就应该跟你爸说说再给咱们换个大点的车。没看我们天文社的人可越来越多了,你再不多做点贡献卓影回头可要考虑把你踢出去啦!” 水晴不顾面红耳赤的小礼,再次回头,笑容还没从脸上褪尽,“哎我说归萤,你状态不对啊今天!平时出来玩都能说爱闹的,怎么把我们客人冷一边了。你瞧你当副社长的不说话,人家帅哥学长都不怎么高兴了!” 我盯着她强行压下一万句回嘴的话,憋红了脸挤出一个扭曲的笑,“我这不是得好好看东西吗,这要一个不留神绳子开了往前一倒,再把你给砸了怎么办。” 水晴还要再说,莫云侠礼貌的替我解了围。表示听她们的聊天很有趣,并不会觉得无聊。水晴连声替我道歉,似乎对于我的待客态度十分不满。莫云侠不愿过多寒暄,几句话轻巧把话题引到了这次外出任务的事宜上,整个车厢内令人窒息的尴尬气氛才减退了几分。 “一个月以前,我看到报导说有流星碎片陨落在我们市的郊区。像这样能够近距离观测天体碎片的机会,即便是我们天文社也是极难碰到的。没人只对图书馆就能学到的书本知识感兴趣,所以你也看到我们社团,除了我们几位社长部长,一位干事都没有——” 卓影不妨被水晴猛推一把,有点恼火的晃了晃头。 “所以在国家地质局,天文局和各路媒体层层勘察后,我们才迫不及待的想要看一看真正的天体是什么样子。哪怕人家为了取样化验已经拿走了大部分的资源,我们也抱着强烈的好奇心和求知欲来碰一碰运气。就算一点痕迹也留不下了,我们也权当周末休息,露营聚会了。事实是,我们也没有哪次是真的出来做调查,只不过美其名曰,让新生以为我们社团——” “我们社团还是很专业的!你看那些,那些望远镜,质谱仪,帐篷,烧烤架……”水晴难掩慌张的把话接过来,有点没头没尾,“你之前说觉得归萤不错是吧,其实我们四个同专业的女生我俩算是最渣渣的啦!卓影,不用说了,专业龙头,天文社长,就没有她不懂的东西。金碧,你别看小姑娘有点腼腆啊,将来是要当医生的!我们出来有个跌跌碰碰都是她处理包扎的。还有,她爸爸可是我们学校的教授呢!常教授你知道吧,一代宗师桃李天下啊!还有…还有贺生礼,小礼…小礼也没啥可介绍,要介绍还不如给你介绍介绍他那个壕爹呢……还有我们楚河,一表人才,又会开车,每次出来玩所有大大小小的活几乎都是他干!上知天文下晓地理,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啊!” “我学视传的。”楚河透过后视镜向莫云侠眨了眨眼睛,两个男生点头一笑。 “我,我是管理学院的,工商管理专业…”小礼见水晴没有介绍,自己学着楚河补了一句。莫云侠看着他,也礼貌的笑着点了点头。 “我倒是第一次了解到大家这些,不过说到常教授就太亲切了。我们哲学系大二的时候,很多课都是常教授上的,真的是一位博文广识又品行高尚的老师。说起来,也怪不得金碧学妹这么有气质了。” “哈哈是啊,我们金碧可好啦!”水晴不顾金碧羞红了脸,“不过学长,你这么夸金碧可不太合适啊,我们归萤要是吃醋了可怎么办,哈哈哈哈!” 我并没有再同水晴辩解。而是仰起头望向莫云侠。他正将眼睛眯成一个迷人的弧度,笑着和水晴开玩笑。虽然没有注意到我的凝望,却也留给我一个弧度优美,轮廓硬朗的下颌剪影。 还是第一次知道他的专业,哲学系……这个专业倒是让我有些意外。看他穿衣打扮,言谈举止,原本以为会是一个艺术学院美术设计那种气质非凡的专业学长,又或者是机械学院双商奇高的优质理工男。这个哲学专业…倒也真是让人眼前一亮,充满兴味。 “楚河,前面是出高速了吗?”金碧缓了害羞,轻声发问。她的声音轻柔干净,显得水晴的笑声有些尖利突兀。我趁莫云侠没有察觉我的注视赶紧回转了头,也和金碧一起望向后视镜里楚河的眼睛。 “嗯,快了。下高速就是郊区了。不过这一边路不是很平,看卓影的导航还要好一阵子才能到。”楚河答道,“大家要是累了就先闭眼睛休息休息吧,免得一会儿颠起来没得睡了。” “哎…可是——” “——可是什么啊。”卓影及时打断水晴,“照我们的速度,最快也要下午四点才能到地图显示的陨石坑。中间又没有服务站,不在车上养足精神怎么行呢。我一早就起来收拾东西,现在也确实有点困了。你还有什么想说的等下午我们到了地方再说也不迟,现在还是安安静静睡一会儿吧。你看小礼,一直没精打采的,肯定也是乏了,是不是啊小礼?” “——啊?我啊,我还好啊,就是…早上没吃多少,这会儿有点——” “——饿了就先吃点压缩饼干。不想在车上吃就睡一会儿,睡着了就不饿了。” 我看着水晴说不出话的样子,心里暗暗发笑。我们几个里面也就只有卓影治得了她,无论对错都能把话说得让人反驳不得,是卓影独有的天赋。 水晴见无人响应,也慢慢安静了下来。我也想换个舒服姿势小睡一会儿,可是才稍微动了动,双腿就传来犹如万千蚂蚁啃噬一样的酸麻。 莫云侠将我有些痛苦的表情尽收眼底,他极力将他修长的腿缩在一起,给我留出多余的空间,又把左手搭在了椅背,却十分绅士的避免碰到我的肩膀。我因为避免碰到他一直紧贴着摞得高高的设备的身躯一时有了难得的宽松,立即传来血液流通至肩颈的舒适感觉。 第八章 车祸 “睡一会吧,没关系的。”他似乎读懂我的不忍,抢先嘘声说道。 我避着他的眼睛,却能感受到耳后打着他的气息,极凉极轻,轻到除我们两个之外不会有别人听见。 我知道我如果再谦让难免惊动大家,只有模糊的嘟囔了一声谢谢,靠在有些硌人的仪器棱角上,疲倦的闭上了眼睛。 也许是休息不足的缘故,或是莫云侠身上不属于任何香水的独特的令人闻之安闲的气息。闭眼的一瞬间,我的心绪立即变的沉静。我任由所有情绪轻轻飘飘的淡去,身体恢复舒适的感官一分分变得迟钝,模糊……直至虚无,飘散。 睡得实在香甜。 恢复意识时,眼皮仍然慵懒得不愿翻开。头脑并没有以往在车上睡着醒后的晕胀,反而是舒服的沉重感,靠在一个角度正好软硬合宜的地方。 初秋时节,每次醒后身体都会微微有些凉沁沁的颤抖,而这个地方却似乎拥有热度,是和体温贴合的绝佳温度。仿佛一旦挪身,凉风就会立刻灌进来,不复这惬意的温存。 心脏平稳的跳动中,突然微微缩皱了一下。 我,难道是躺在了他的身上吗…? 不会错,这令人依赖的温热,这使人心安的味道,与记忆里睡时依靠的冰冷坚硬仪器完全不同的触感,还有这温热□□下隐隐传来的心跳律动…… 我的脸烧红了起来,不再那样专心致志享受这份舒适了。 然而又怕尴尬,怕睁眼碰到水晴狂热的眼神,怕他察觉我醒来对我清爽一笑时我也会不由自主对他报以微笑过于暧昧。我只是尴尬的保持着这个姿势,任由自己的心跳声越来越大,只能暗暗乞求不要被他察觉,乞求大家也同样在熟睡,没有看到我倒在莫云侠怀中的旖旎画面。 车似乎还行进在路上,就是路况似乎越来越糟,车身时不时会有轻微的晃动。 我竖起耳朵,恍惚听到了不规律的鼾声,应该是小礼的。那其他人呢?是不是也同样睡得正沉? 头顶平稳的气息突然变得有些沉重,似乎是莫云侠察觉了什么,低下头望向了躺在他腋间一动不动的我。我赶紧屏息敛气,装作还在熟睡。剧烈的心跳中,我似乎感觉到他在上面正微微发笑。然而他只是轻轻抚了抚我眉间碎发,再度抬起了头。 “天气预报没说有雨啊,怎么天阴成这样…”卓影的声音幽幽传来,有些焦躁不安。 “唔…这边我们是第一次来,路也糟的可以。”男声,很远,是楚河。 “开大灯吧,慢慢走。我再看看天气预报。” “……怎么说?” “等一下……” “——怎么样啊?” “这里信号好差,什么都加载不出。” “这天越来越暗,肯定憋着场大雨啊。前面的路…前面越来越不好走了,开大灯也看不清。” “你慢点,我再试试…” “不行,可见度太低了。要不我们先停一会儿吧?” “就快了,到了再说吧。” “前面已经快没路了啊……” “那就到没路的时候再停,我们再步行到位。” “看地图没显示这片是山地啊…” “这不对,这里…和一个月前的报导现场不一样。”车从我醒来的时候时不时轻轻发晃,到现在越来越频繁,越来越剧烈的颠簸,卓影一向平稳的声音也随着这颠簸变得断断续续。“我的手机什么都加载不出来,金碧,金碧你醒醒,把你的手机借给我,我想看一下呃——啊!” 猝不及防,适才尚且还不算太颠簸的车突然剧烈一刹,然后车尾恐怖的猛然向上翘起一大截。 所有人被同时惊醒,我也再不能装睡,惊叫着被惯性甩出座位。眼看头就要撞到顶棚,却被莫云侠的手一把拉了回来。 “大家坐好!”我在水晴和小礼的尖叫声中听见了楚河的大吼,“——车会翻的!” 说时迟那时快,莫云侠突然一把拉住我的肩膀,两人猛的向后一坐——车身立刻止了坠势。我飞快的反应过来车头一定是掉进了山沟,所以车尾才会向上猛翘。 我向车外扫了一眼。窗外的天空已是阴云密布,我们似乎已经开到了没有马路的山林野区,所见之处尽是枯木野草。来不及再看,莫云侠已经环住我的腰,起身再次向后猛坐。 ——这一次真的起了作用,车尾急速下坠,还来不及叫出声来,已经猛然着地。我听到全车人在这狭小空间里的惊恐叫喊,胃里翻江倒海的想吐,一定是车尾落地过猛震伤的某个内脏。才要坐起身来,却听见前面水晴刮耳的惊叫—— “归萤!包袱要倒!” 我下意识的仰头望向高高摞起的笨重仪器。却见原本捆牢的绳索不知什么时候松散开来,而摞在所有仪器最上面的银色医药箱摇摇欲坠的落下,正向我的额头砸来。 “小心!”水晴的惊叫似乎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我已经吓得呆了,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脑子里只想得到自己满脸是血的画面,闭紧双眼闷声大叫—— “啊——” 什么都没有发生。车霎时间停止了轰隆和震动,大家的惊叫也一瞬间全部停止,恢复诡异的平静。我心有余悸,缓缓睁开眼睛。却见眼前被遮挡得漆黑一片,是医药箱吗,不,那是…是莫云侠的胳膊。 此刻的他,已经吃痛的弯下了腰,大概是钻心的痛楚让他面目扭曲,为了不让我看到,他深深把头埋在座位上。手臂还保留着为我挡下重击的姿势,紧绷而颤抖。 我有一瞬的茫然,扭头看见了脚边的医药箱,除了散落在外的药片补剂,还有一瓶酒精和两只巨大的供氧瓶滚落出来。我的头脑这才清醒过来,寒冷的恐惧感淹没了整颗心脏。这个医药箱本就笨重,又是从高空落下,莫云侠情急之下空手挡下,伤势之重可以想见。 “你怎么样!”我猛的坐起,却无意触到了他的手肘。他痛苦的缩回手臂,却只是闷声低呼。大滴的汗珠顺着他额头皮肤细腻的纹理滴落在坐垫上,整个人都蜷成了一团。 “啊!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你没事吧,要不要紧——我该怎么做,对不起…我要怎么才能帮到你……” “大家快下车,找个平整的地方让他躺下!”我听见金碧颤声说道。 “下车…能下车吗……楚河!车停稳了吗!”卓影已不知何时掉了她的眼镜。有些近视的她此刻皱眉眯着眼睛,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让自己的情绪尽快平稳下来。 “稳了!大家快下去吧——不过金碧,小礼也受伤了!”我顺着楚河的声音望去,只见他正捂着小礼的额头,推门下车的手上沾满了血。 大家立即慌乱的下了车,一圈人向半脸鲜血的小礼围了过去。我夹在莫云侠和行李中间,他不先下车我是出不去的。我不敢再轻易碰他,更不能催他赶快起身。只能挪了挪屁股,俯身去捡散落一地的医药箱。 “别动!”莫云侠突然用另一只手抓住我的胳膊。我吃惊的望向他爬满血丝的眼睛,他向我身后瞟了瞟,我茫然望去,却见已经散开的行李堆已经摇摇欲坠,我每一次弯腰都会带起这座大山可怕的晃动。 我回望莫云侠,不知道为什么情急之下竟然湿了眼眶,却无暇去擦,只有紧紧握住他抓着我的手,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别怕,给我点时间。我的腿没受伤,下得了车。”我盯着他强挤出来却温暖依旧的笑容,仍然说不出话。 他的声音显然蕴满了痛楚,显得虚浮无力。却也听得出刻意的压抑,极力让人觉得轻松。 泪水无知无觉的从我的眼眶溢出,想说什么,到了嘴边却只有一声古怪的抽噎。他呼吸一滞,似乎一惊,随即竟然噗嗤一声笑了。我望向他的眼睛,却看见那笑意是分明的愉悦和满足,并没有半点假装。 “别哭了,有我呢。” 他的声音平静而轻柔,就像在呵护着一个受到惊吓的婴孩。我只是痴定定的望着他,心里似乎有什么冰冷的东西在融化,洇成涓涓细流,顺着眼眶,一滴滴落在他紧抓着我的手上。 第九章 隐文:温灵之死 刈州城外?链月山 身穿黑斗篷的男人望了望尚是漆黑一片的东方天际。不过再有半个时辰,最多一个时辰,太阳就会从那地平线缓缓爬起。 新的一日,新的黎明……也许这是一个对他十分重要的日子,一个他已经等了许久的日子。 他似乎有些躁动的狂热,就连周身的空气都蒸腾出了滚滚热浪。丝毫没有理会到距离他丈许远的身穿缁青色罩纱素服的少女已经再不堪重伤,闷声跪地,气息奄奄。却用最后一丝力气用两臂撑着地面,不让自己面容伏地。 他说过,即便临敌战败,也不能像根寒风里被折了根茎的小草,倒在地上任人宰割。那是对于一名武者极大的耻辱。 她这样想着,心中的坚毅又多了几分,拄着坚冷大地的手腕似乎也有了气力。她尝试着挺直身躯,然后体面的,装作可以忍受的站起来。 也许被看在眼里,他也会满意的笑一笑,为自己感到骄傲吧。 微一用力,肩胛的伤再度撕裂一般的痛起来,适才凝固的血痂被汩汩鲜血冲开,顺着大臂流下,洇融了地面的霜皮。她强忍着不让自己叫出声音,却终于不堪剧痛发出一声微弱的低吟。 果然,男人似乎被惊醒了美好的沉浸向往,缓缓回转身体,面向少女。然而,他的面孔却仍深深藏在宽大的兜帽之下,只留下一片神秘诡异的漆黑。 其实,十八年来,她也从未见过他的面容。 可是此刻,她却隐隐感受到了他暗涌的愠怒。这是她自小跟在他身侧寸步不离日久天长自然习得的本领,捕捉空气里每一丝异动,感受他沉默的情绪。她愈发不敢抬头,亦无力言语,只能颤抖着拼尽力气,倔强支撑着自己的身体。 “东西呢?” 他的声音比风吟还尖利,比地霜更冰冷。不像是从兜帽下的口中传出,却似来自四面八方,天地万物。由极远之处顺风入耳,令人闻之胆寒。少女瑟瑟一缩,不由紧闭了双眼。 “教主,属下无能,大意轻敌……”她气息微弱,字斟句酌,生怕一字出错。“未能…未能将召灵歌,带出侯府。” “你说什么?”男人的声音愈发森冷,仿佛地狱鬼魅,幽幽刺骨。“灵儿,我没有听明白。” 温灵乍听自己名字,不由一惊,气血攻心,肩伤渗血愈浓。她痛苦的腾出一手按住伤口,另一手却不堪重压,只能用整个小臂撑住地面,支起上身,仰头望向兜帽中心的一团黑暗。 “教主…教主切勿动怒。只因灵儿心急,以为那蠡侯府内只有机关守卫……却不曾想,竟还有高手护持,其兵刃奇巧,身法诡异,实在…实在闻所未闻。这才吃了大亏。还望主上恕罪!” “唔……”黑袍男人俯下闲闲昂起的脖颈,似乎在看着温灵肩上被左手勉力按压却仍有鲜血不断渗出的伤口。他信步而行,缓缓绕着伏在地上颤抖的身躯审视——如肩胛一样的伤口,她的周身不下十处。只是不如肩伤严重,深可见骨。 “的确,是吃了不小的亏。只是任凭对方武艺再精,灵儿,你是这天下唯一贴身追随我行走江湖的人。这些年来也算勤勉,就算四旗旗主联起手来也不见得能伤你半分。如何今日,竟被蠡侯的狗…咬了尾巴。” “教主!教主…灵儿并无教主所授武艺绝学不如侯府中人的意思。当时与我遭遇的共有三人,都是女子。前两人率先动手,虽兵刃古怪,出招繁乱,却也纠缠不得我太久。只是那最后一人出手,招式精绝,内力纯绵,一时大逆战局,数招得手……” 温灵乱了心神,气息愈急。一时絮絮而言,不知所云。“——她们实在路数古怪,出身可疑。还请教主为属下疗伤,待属下做足准备再探侯府,绝不容尾教之外还有奇人——” “訇襄剑呢?”黑袍男子闲闲打断,显是不厌其烦,并未入耳。温灵有一瞬的木然,仿佛血液突然凝固。她最怕他问到的事情,到底还是被察觉了,她身受重伤不要紧,只要他原谅了自己的失误,弹指间便可为自己治愈所有伤口。 只是,她处心积虑,不遗余力想要守护的——是他的安危。 “属下交给了段冥。” 温灵绝望的闭上双眼,选择了如实交代:“可是此事与他无关,他毫不知情!是属下自作主张…只因您答应过属下,这一次事成,您就许我自由,容我余生伴您左右!既然如此,什么訇襄剑,什么副旗主,于我而言都不再重要了啊!” “是吗?不过你对那个不重要的人,似乎很是关切啊……”男子的声音越来越小,却似钢针字字刺入心脏。“想必如今伤在你身,他也一定感同身受,痛彻心扉吧。” “教主!灵儿求您了教主!帮帮我,帮我把伤医好吧!灵儿会片刻不误,重整旗鼓再入蠡侯府,为您夺回召灵歌的——我可以召回段冥,要回宝剑。也可以命他助阵,必定势在必得!求您了教主…救救我,再给我一次机会吧……” 男人止了脚步,正停在温灵眼前。俯首沉吟,似乎是看着一只濒死的小动物,饶有兴味,却无动于衷。 “我对那个小贼没有兴趣。当初既许了你訇襄侓慛,便也许了你自行处置的权利。只是,灵儿,是否我给了你太多的关照和特权,才让你觉得…那些无关的人和事,更重于我交给你的任务呢?” “我绝无此意!”温灵惊声分辩,声音里蕴着无尽的恐惧和悲恸。“我的心里,最重要的一直都只有你!我死心塌地跟了你一辈子,为了你灭绝亲情人性,甚至不惜背弃段冥和罡风旗众。我出生入死,只为帮你达成夙愿!我已经放弃了所有,已经做出了最大努力,怎么你就是看不到呢!” 凄厉的哭喊震彻山巅,也似乎划破了宁谧的夜空。 天色似乎亮起一分,又一分。朱雀略有痴怔,随即猛地转身望去。只见东方地平线上,鱼肚白的太阳已经从刈州皇城冒出了小头。心头遽然一阵狂喜,他又感受到身体里滚动翻涌的炽热火焰——终于等到了,这一天已经等了两千年。那是他两千年的夙愿,如今,终有得偿一朝了。 再度回身,已经整理好心绪。他不再向她流露半分情感,亦懒得半句多言。 养了她整整十二年,今时今日,却已经再无价值。 “灵儿。你终究是我此生,最重要的人。” 她有些错愕,有些失神。吃力的抬起头来。熹微黎明尚且黯淡的晨光中,她的视线已经模糊。不过她仍然感觉得到,他已经褪去了适才的冰冷愠怒,原谅了她任务失败的羞耻,重回了那个缄默寡言,如父如师的教主。 有温暖的喜悦涌上心头,温灵再支撑不住,任由自己倒在地上。寒霜已经化作了晨露,滴滴粘在链月山顶丛丛枯草上,有沁人的芬芳。她的内心已再无紧张惊惧。真是难熬的一天,此生从未受过这样重的伤,从未无拘无束的倒在柔软的草丛里,从未这样酣畅淋漓的同他诉说心里的话…… 是幻觉吗?他似乎正朝自己走来,他的步伐,一向是那样轻,轻的带不起一丝尘土。靴尖已移至眼前,他缓缓蹲下,俯瞰着她。那一瞬,她似乎生平第一次看见了他的眼眸。 或许是失血过多造成的幻觉,在那幽暗深邃的瞳孔尽头,她竟看到一团赤色的火焰,妖冶诡异的燃烧着。仿佛自己的灵魂,也随着那焰花翩翩舞动……他的手,竟搭在自己的额头,那是说不出的感受,触时冰凉,随后却越来越烫,似有热浪,在他的掌下汹涌翻腾。 “朱雀……” 一语未完,他抵在额心的手掌遽然发烫,温灵还来不及惊叫出声,熊熊烈火已经从他的手掌瞬间蔓延全身。火舌舔舐身体的炽热盖过所有伤痕的痛楚,她最后一次睁开双眼,看到整个世界被殷红吞噬,已是一片火海。 一片她穷尽一生,追寻的炼狱天堂。 第十章 误入荒山 身体一阵刺痛,我不由闭眼瑟缩,微微转过身去。 “好了——”金碧抹了抹额上的汗珠,长长舒了一口气,随即利落的将莫云侠的手肘包扎严实。“还好你身体健壮,只是脱臼。我先帮你正了骨,回头回学校再找校医开点药就没事了。” “谢谢,多亏你了。”莫云侠诚恳的向金碧点了点头,金碧有些羞涩,清新一笑,起身去查看刚刚处理了伤口的小礼。我立刻坐上她刚才的位置,向莫云侠递了一杯水。他似乎有些虚脱,只是冲我眨了眨眼以示感谢,随即用完好的手接过水杯一饮而尽。 “你也真是太傻了,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的铁皮箱子,怎么能用手去挡呢?”我接过空杯,盯着他被密密匝匝的绷带紧紧缠护住的手肘,心里说不出的愧疚难受。“还好走运,伤的不算太重。要是真的筋断了骨折了,就真的不知道怎么办好了。” “我一向都挺走运的。何况,用我的手换你的头,难道不值吗?”莫云侠笑得有些狡黠,我数不清这是第几次挑战看他的笑容不脸红失败了。有点懊丧的背过身去,假装在看正在查看车子受损情况的卓影和楚河。小礼在距离我们不远的另一块大石头上躺着,头上包着一大块纱布。不知是伤得太重还是哭的太凶,一直嚷着头晕。水晴和金碧正软硬兼施,使出浑身解数劝他振作。 我环顾四周——我们似乎已经进入了郊外林区的腹地,近处枯草凋黄,是视野开阔的莽原,远处延绵不绝,是一片低矮的山体。 我回头看看来路,那是一片参差错落的杉木林,在秋日傍晚的余晖下显得有些阴森。树木由近及远越来越矮,原来我们已经在群山之中某座山的半山腰,真不知道楚河是怎么把车开到这里的,在这种未开化的野山里驾驶,换了谁都迟早会出事,而且时间只会比他更早。 “我们去看看吧。”我回头望去,莫云侠已经起了身。他用没有吊起的右手轻推着我的腰,我便随着他一起向楚河走去。 虽然有些难堪,却不得不想着他也算我的救命恩人,实在不好在这种小事情上也表现得过于疏远。楚河看我们走近,却也没有闲心打趣。他已经脱了外套,沁出大片汗水的毛衣上沾满了黑色的污垢,他丢开扳手,用手抹了抹额头的汗,手指滑过之处便是三道黑黢黢的污痕。 “搞不定了,两个前轮都爆了,备胎却只有一个。”他喘着粗气,眉心拧成一个川字,颓丧的靠在布满划痕的车身上,“这个大坑估计是一个月以前来的人挖的,用来丢弃被清理的树木躯干,里面全是砍出尖头儿的树段,轮胎轧上去肯定是会爆的。他们应该也没想过还会有人开车找到这里,所以也就草草一铺,敷衍了事。” “那…我们离目的地还有多远啊?”我满腹忧虑,心里想的是天已经快下雨了,一定要在目的地附近扎好帐篷让莫云侠和小礼有休息的地方。 “先别管目的地了,我们现在想回去都是大问题。”卓影从车厢里爬出来,把包背在胸前,里面是她的各种精密测量仪器。“车坏了,我们自己是回不去的。根据我的记录,来时距离我们最近的服务站就是下高速的那座,如果步行,起码要四十个小时。” “不行啊…..”水晴不知什么时候凑过来,紧张的听着大家的谈话,“小礼站都站不稳,怎么跟我们翻山越岭的走啊!” “我觉得也是,我们有伤员不说,行李也太多了,走路回去实在不太现实。”我也跟着水晴把顾虑说了出来,“能不能打119请求应急救援呢……” “当然已经打过了,可是打不通。”卓影显得有些焦躁,她从包里抓出自己的手机,“我已经用楚河和我自己的电话试过很多次了,可是这里根本没有信号,是超出服务的区域。” 我大吃一惊,几乎和水晴同时掏出手机检查。卓影说的没错,我们所有人的手机左上角此刻都空无一物,只显示着小小的令人绝望的“无服务”三个字。金碧和小礼似乎也意识到事情不对,互相搀扶着走了过来。满怀希望的检查了自己的手机,结果都是令人沮丧的绝望。 “不光手机,我已经试过了我们所有能够发射或接收无线电的设备,全部都失灵了。”卓影的声音低的有些刺耳,让人心烦意乱,难以接受。 “收音机呢?” “不行。” “112呢?” “不行。我已经说过了,这里根本没有基站信号,任何电子讯息都不能正常发送,你明不明白!”卓影气急败坏,又似乎有些心烦意乱的困惑。“可是…这怎么可能呢?” “的确不可能。”一直安静的莫云侠突然开口,定定的望着卓影。“现在全球都覆盖着GSM,远在喜马拉雅山脉的珠穆朗玛峰都可以拨打手机电话。这里不过刚出市区,又不是地下,怎么可能完全与世隔绝?现在能解释我们面临的问题的,只有两种可能。” “你是说……”楚河沉吟,将一直深埋在湿漉漉长发下的眼睛望向莫云侠。“天气?” “没错,阴云所带的正负电荷虽不足以影响基站信号。可是在这种偏僻郊区的原始山林里,也能勉强算做一种解释。而另一种猜测,很有可能是——” “陨石。” 顺着这森然的两个字,我们大家一齐望向接话的卓影。她的身体毫无波澜,然而瞳孔却似乎在瑟瑟颤抖。没由来的,一股恶寒遽然席卷心头,似乎围绕在众人身边的空气都停止了流动…… “未知,可以诞育奇迹。”莫云侠的语速很慢,轻飘飘的萦绕耳畔。“也可以制造绝境。” 没人说话。的确,这太怪异了。没有任何符合逻辑的推理可以解释在这山野发生的一切。我不觉望向天空,仍是乌蒙蒙的灰色,大朵的黑云压得低低的,连成一片,遮住阳光。明明只是初秋的午后,却好像已经到了傍晚时分。 “可是,怎么可能呢……”卓影仍不死心,径自凝眉喃喃,“一个月以前**就来过了,全网络也都看得到媒体的同步报导。他们清理现场的痕迹还在,就证明他们当初的取景现场,也是这里啊!” “我也是顺着车辙才一路开到这里,上坡太陡才没注意到大坑。”楚河点点头,表示同意卓影的想法,“停车后第一时间我也检查了周遭,前面草木密集,再没有车队通过了。” “所以如果我们的位置就是媒体报导的现场,也从没听说他们当时遇到过这种情况啊。”卓影望向水晴,继续道,“而且,不知道你们其他人有没有看过时讯部发到群里的那篇报道,这里的环境……似乎——” “——你也发现了,是不是!”水晴的气息有些急促,身为时讯部的部长兼唯一成员,卓影口中的视频当然是水晴准备的,“我就一直想说,可一直没机会——这里的环境,和视频资料里的根本完全不同啊!” “不同?”金碧忍不住发问,我略略缓了心虚,也许那些群里的视频链接,除了相关负责推送的水晴和身为主席团社长的卓影之外也不会有别人再看了。 “是啊!差别简直太大了啊!”水晴白了金碧一眼,似乎她口中的差别显而易见。“我给你们看截图——” 水晴掏出手机,大家向她聚拢过去——只见她翻出的图片是一张记者实地报导的新闻截图,下方标题是“巨大流星碎片陨落黎安市远郊无人区”,内容大致是一位记者站在一片茂密山林之间,正描述着事发地的环境。整个画面并没有什么引人注目的异常之处。 “我看出来了!”紧挨着水晴的小礼突然兴奋的大叫,“我们所在的位置是一片荒山,他们去的现场是一片绿油油的森林!” 第十一章 诡事与争执 我下意识的回身——果然,四下枯黄一片,别说树木,就连山腰莽原的野草也都尽数萎黄。再回头看水晴手机里的视频截图,记者身后的背景虽然有些景深虚化,却仍可以看出茂盛分明的翠绿草木。 “怎么会这样……”我惊得声音有些颤抖,“会不会是入了秋…草木自然枯死啊?” “不会。”金碧蹲在地上,手里已经折了一根枯草。“这些植物风吹日晒,已经没有半点水分,有些茎秆都顺着风向折断了,显然已经干枯了一段时间。而且虽说这一个月入了秋,温度却并没有大幅度明显的骤降。就算这山腰的植物耐寒性很差,也应该是刚开始有一部分的枯萎,怎么会满地的荒草,全部都死掉了呢?” “可是,这不可能啊——我也是看着地图,跟着导航才找到这座山的。就连上山以后的路,也是跟着一个月以前他们留下来的行车痕迹慢慢走的,沿途根本看不见其他能行车的路啊!”楚河急道,“又有卓影一路看护,又怎么可能走错了地方呢?” “你没有走错。”莫云侠肯定的说,我循着声音望去,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绕到了车的另一侧,背对着我们,顺着我们一路上山的路线向下俯瞰着。“大家过来看一看。” 众人都没有说话,回过头望向彼此,不明就里的眨着眼皮。 我突然反应过来,可能莫云侠对大家而言都还尚且只是一个陌生人,如今一同遇险,当然一时间还不能适应他的关心。 想到这里,我立刻抬脚走向他,并拉过了水晴——大家或许还不适应,但我和水晴却或多或少对他已经有了一些了解。莫云侠不是一个爱卖弄的人,他只是有着高于常人的学识和观察力。虽然自己受了伤,但此刻他心里唯一所想的,只会是全心帮助大家一起离开这里。 果然,其他人看我和水晴迈步,也都陆续跟了过去。大家站成一排,一同顺着他的目光望向山下。 “莫云侠,你让大家看什——”话没有说完,声音已经在喉间凝固。我不由看向其他人,却见所有人此刻脸上都挂着同样惊诧错愕的表情。 “真是见了鬼了……”水晴的声音尖细而虚弱,更像是一声古怪的抽噎。 眼前的景观当真令人称奇。滚滚乌云之下,远处是延绵不绝的郊区群山,逶迤错落,墨绿一片。目光由远及近,直至我们所处山体的山脚,仍是葱茏繁茂的杉木丛林,而就在山脚到山腰这段距离,树木竟逐渐由墨绿直至薄青,再到苔青,再到生壁,直至茶色暗黄,山吹一片。仿佛一道巨大画笔,从下到上缓缓涂开,渐变过渡。 目光扫过,我再看到自己脚下一方黄土,不由向后一缩,身体没由来有些瘫软,扶住了水晴,再说不出话来。 “只有这座山,不…只有我们脚下这片地方。草木都枯死了……”楚河的声音被风轻轻送进耳朵,有些不真切的虚幻。 “这只能证明,和植物枯死一样无法解释的信号消失的真正原因,和这些云并没有关系。而是如卓影所说,是那个外星而来的石头。”我很吃惊的发现莫云侠的声音里并没有流露出半分胆怯。他依然保持着镇静和敏锐,全然不顾自己的伤势和所处之境。 “楚河,你没有找错位置。相反,你已经把我们带到了那块石头陨落的中心位置。你们看——” 这一次大家不约而同朝着莫云侠所指山上的方向望去。 视线虽然有些受阻,但顶峰依然清晰可见,是同其他山头一样的墨绿色。而山峰至下,也和山下所见景象一样,由上至下,从绿到黄。只是略有不同的是,不像山下几步远的位置还见得到一星半点的绿叶,由顶峰蔓延向下的绿色在距离我们尚且很远的岩坡就消失了。 “如果陨石真的是信号受阻和草木枯萎的原因,那么以枯叶范围做直径,根据圆内由绿变黄向里扩散的规律,基本就可以确定陨石就处在圆心的位置了。” “这么说,我们现在还不算在最中心的位置。”我顺着莫云侠的推断分析,缓步绕过车子,指向愈发阴暗的天空下莽原地势较高的另一头。“还需要再往山上走一段路,才能有机会看到陨石坑——” “——够了!”卓影突然大喊着打断我的话,有些愤怒的看着我,“够了!陨石坑的事情先放一放吧!是真是假还需要考证。现在最重要的,难道不是先保证大家的安全吗?我觉得我们先把东西留下,大家一起下山寻找支援,赶快离开这个鬼地方,这才是我们应该做的,不是吗?” “可是…这里荒山野岭,下了山也是林区,难道要沿着公路,一直走到服务站吗?”水晴似乎有些胆怯,只是求助似的看着我,不敢直视卓影的眼睛。 “我没说要走回去,我只是说先下山!”卓影变得不耐烦,似乎觉得水晴的话愚蠢至极。“姑且当学长的推论是真的,如果是这样,那只要我们走到树木完全变绿的地方就可以求助了啊!看距离,也没有很远吧!只要得到了帮助,我们就可以回到学校,就可以给小礼他们治病了啊!我们——” “——卓影你先冷静一点!”金碧突然打断道,目光严肃的盯着焦躁的卓影。她异于平常严肃的声音令我微微有些吃惊,我觑着卓影,她似乎也吃惊不小,有些木然的看着金碧。 “也请你理智一点,我们现在的问题就在伤员身上。既然已经知道只要离开枯树范围就能得救,倒不如先在这里安顿下来。既能及时让大家得到缓冲,让伤员不必劳动,又不会耽误我们这次出行的任务。何必急于一时呢?” “你当然不着急!你又不是天文社的社长,肩上又没有确保大家人身安全的责任,你当然可以任由大家受伤,这样就显出你的本事了,对吗!” 卓影的眼睛憋出了红血丝,已然回过神来,恶狠狠的盯着金碧大吼,“今天自从下午天色就那么诡异,估计天黑了我们也不能扎好帐篷安顿下来!更何况这里不是近郊风景区,是没有半点安全保障的原始山林!如果今天在这里过夜,你想过会有多少危险吗!” “正是因为我们所处的环境和天气,才更不能贸然下山!”金碧的声音愈发低沉,冷静的没有一丝温度。“你想一想,相比我们现在身处的这片寸草不生的荒原,外面的密林有蛇虫,有野兽,又能安全到哪去呢!如果我们现在下山,依照小礼的情况到了山脚绝对已经天黑了。等待救援又要一段不知道多长的时间,我们不就是在没有任何防护工具的情况下暴露了自己吗!” “——那也可以先让楚河先去看看情况,至少可以第一时间联系到外面啊!” “我们现在唯一的优势就是人多,并且没有分散开来!就算楚河同意只身涉险,他也能赶在天黑前下山并回到这里。你又怎么能保证他一个人可以应付你口中所有的危险!” 金碧毫不示弱,目光逼视着一分分气馁下去的卓影。“留下来,最坏的结果也只是明天才能获救,这也是在莫云侠的推想是正确的前提下。可是现在贸然下山争取最快的到救援,难道不就是在拿你所说的大家的人身安全做赌注吗?更何况,你又如何确保这个推想的真实性。一旦发现山下和这里的状况一样,你想过会有怎么样的后果吗!” 一片寂然。震惊于平日安静随和的金碧在关键时刻竟然如此冷静果敢说服卓影的人不止我一个。大家都定定看着她此刻冰冷的面孔,甚至有一丝惧怕的敬服。 “我…可是——我必须保护大家……”卓影终于低下头去,独自轻声喃喃,身体仍然止不住的颤抖。“我必须做点什么啊……我能感觉,这里…这个地方很不安全,我有预感,真的!” 卓影抬起头来,眼睛里早已蓄起的泪再也控制不住,大滴大滴顺着她布满惊恐的脸颊落下。 她用近似乞求的眼神望向我们,一个接一个,可是却没能得到任何回应,她的神色越来越绝望,那是从未出现在她一向平整镇静的脸上的惊慌痛苦。令人看了十分心疼,却又无可安慰——一只大手搭在她颤栗不已的肩头,卓影微微一惊,随即顺着那只手臂迎到了楚河和煦如春阳一般的温暖目光。 “别担心,我们知道你都是为大家着想。”他笑着,语气和他的笑容一样轻柔安恬,使人感到踏实。“没人会怪你。大家只是担心,怕你一时冲动,做出将来会后悔的决定。毕竟在我们心里,一直都是把你当成主心骨的。这种时候,我们最依赖的就是你的冷静和睿智啊,卓影,你明白吗?” 卓影看着楚河闪闪发光的眼睛,再也控制不住,直扑到他的怀里,放声大哭起来。大家一定和我一样,从没看过卓影这么崩溃。所有人都不由呆住了,一时间一句话都没有。空气随着暗沉的天色逐渐凝固,只剩卓影断断续续低低的抽噎。 第十二章 表白 “对不起…卓影。”金碧的声音幽幽传来,已经不复刚才的冷冽,反而有些愧疚的虚软。 “就像楚河说的,我绝没有质疑你的意思。你的敏锐是我一直都没有的,我很理解你对大家安危的重视,也明白这就是你这么慌乱的原因。只是也希望你明白,我只想说出我看到的事实,并且站在医者的角度,告诉你安置小礼和莫云侠的最佳方案。” “对不起……”卓影将埋在楚河胸膛的脸抬起,红着眼睛望向金碧,缓步走去将她抱住。“对不起金碧,也对不起大家。我今天真太过分了……我已经整理好了情绪,不会再胡乱说话,也不会意气用事了。谢谢大家…谢谢大家愿意理解我。” “哎呀好啦好啦…争执过后也互相道过歉了,不就没事了吗!我们又不会真的怪你。”水晴赶紧打了圆场,笑眯眯的抱起卓影的另一只手。“现在大家都冷静下来了,还是好好想想到底怎么做吧。再不决定,天真的要黑啦!” 我这才发现,正如水晴所言,适才还有丝丝缕缕的阳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全部被大片的乌云遮住。天空闷出蒙蒙青灰,仿佛下一刻就要完全暗下去。 “这样吧,我们分工。”楚河振奋的拍了拍手,环顾着我们每一个人。“小礼的伤需要静养,需要照顾。金碧,就由你来照顾好小礼。莫云侠的话——” “我来照顾他。”我立即接道,显得稍微有些唐突,只好硬着头皮对着楚河支吾解释。“他虽然没有小礼伤的那么重,但是伤在手臂,难免不方便。加上又是因为我受的伤……” 我越说越不自在,总觉得身后的莫云侠正在以一种奇怪的暧昧眼神看着我。楚河爽朗一笑,表示理解。随即将话岔开,缓了我的尴尬。 “那么水晴,你就跟我走,我们再往上走一段在最接近陨石坑的位置尽快把帐篷扎起来,免得入夜了大家没有休息的地方。至于卓影…你现在…….” “我也和你们一起吧。”卓影抽了抽鼻子,坚定的看着楚河。“我好多了,相信我。” “OK,那我们开始行动。你们四个就留在这边,我们先往前面走走,找个平坦干净的地方。有事的话,随时叫我们就好了。”楚河对着我和金碧嘱咐道。我们立刻点了点头,楚河随即转身回到车里,扛起两个装着帐篷的巨大行李包,和卓影水晴向着荒原地势高的一头走去了。 “我们找个地方坐一会儿吧。”莫云侠看了眼小礼,捅破留下四人的沉默。金碧晃了晃神,立刻答应一声,扶着小礼向一旁的大石头走去。莫云侠转头看向我,微微笑着,“我们也走吧。” 我哦了一声,也随着他的背影跟了上去。却见他大步流星,步履稳健,根本不需要我的照顾。我不免有些脸红,只是沉默的在他坐下后,选了个离他不近不远的位置跟着坐下,并无言语。 金碧似乎察觉了气氛的尴尬,一时不知该找些什么话题。空气里一时间一片寂然,只有小礼吃痛的低呼不时飘来。 “小礼啊…你要不要活动一下啊。”金碧似乎发现了自己和小礼的多余,假意微笑的暗示着,“要不我们去看看楚河他们吧,你不是最爱看搭帐篷了吗?” “啊?我什么时候喜欢看搭帐篷了……”小礼有些摸不着头脑的茫然,“金碧姐,我头好晕,我不想动…哎——” “——哎呀走吧,走一走有好处的。”金碧不耐烦的一把将小礼拽起来,不由分说架着他往莽原另一头走去,“归萤啊,我带小礼走走,莫云侠就交给你了好吧!” “啊…好,不过小礼……真的没问题吗?” “萤姐我——” “他能有什么问题啊,”金碧笑得过于灿烂,甚至有几分水晴的风采,瞬即掩盖了小礼局促的呼号。“何况有我陪着呢…那你们慢慢聊,我们先走了啊!” 我目瞪口呆的看着金碧以惊人的力气拖曳着踉踉跄跄的小礼,追随着楚河一行人脚步向枯黄深处走去。 “Toughdayforhim.”我回过头望向莫云侠,他也收回了落在小礼身上的怜悯目光。饶有兴味的看着有些疑惑的我,“看你们的样子,平时她应该不是这样的吧,金碧。” “呃…是啊,金碧平时很安静的,从来都不会和人争执。” “她的父亲常教授也是这样,平时上课温文尔雅。但是讲到了一些存有不公的时事历史,就会变得言辞激烈,直言意见。”莫云侠谈及恩师,面带敬色,“金碧,也算是书香世家了。” “金碧的确是很好的女孩。别看表面上总是怯生生的,但是相处久了才能发现,她是很坚强的一个人。不像水晴……每天大喊大叫的,遇到事就没了主意……” “那你呢?你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我转头望去,迎到了莫云侠乌黑的眸子。他不知什么时候摘了眼镜,没有了镜片的折射,一双深邃的眼睛愈发显得直探人心,望而不可移目。长长的睫毛根根分明,浓密的眉毛衬得目光格外真挚。 “我不知道。”我回过头来,盯着自己的鞋尖。“可能我们四个女孩里,就我最普通了吧。” “是吗?” “不是吗?水晴热情开朗,交际广泛,是我们班里最受欢迎的女孩。金碧表面羞怯,内里坚强,家教涵养和心理素质比很多男生都强。卓影更不用说了,虽然是学霸,但是一点都不高冷,我们所有人都离不开她。只有我…身上没有半点光彩,一直都是最平凡的那个。” “你不是平凡,”莫云侠的声音轻柔的像一团云朵,萦绕在头顶不远的上方。“你只是,太悲伤了。” “你……你说什么?” “陆知宇,这是他的名字吗?” 骤然听到这个名字,我的心脏不由紧缩了一下,随即传来隐隐痛楚。原来,无论独自一人,还是朋友环身,我都忘不掉他,忘不掉内心深处最隐秘的痛。就像此刻天边的黑云,危难时或许无暇顾及,能够暂时忘记。可是当回过神来再度望向天空,还是会惊惧的发现它非但没有飘散,反而凝得愈发低垂。 而你,除了站在原地,等待冰冷的暴雨在最后一刻砸在身上,没有其他任何拒绝接受命运的办法。 “水晴和你说的?” 天边没由来的白光一闪,随即轰隆隆的传来一阵雷声闷响。 大雨将至。 “她只说,他对你很好。” 笑意不经意间由唇边蔓延,却未能延伸至眼角。 不知是对甜蜜往事的沉浸,还是对苦涩现实的讽刺。也许曾经的自己,在那个人的怀抱里挥霍过太多奢侈的爱,以致忽略了这份爱也许也有限度,已经不足以细水长流,陪伴我到接近永恒的以后。 又是一年秋雨季,然而撑伞等着我的那个男人,已经不存在于我的生命。 “你也觉得他太宠我,才把我宠得这么娇气,是吗?” “他对你好没有错,你的依赖也是理所当然的。”莫云侠的声音依旧无澜,似乎并未察觉山雨降至。“错只错在,他的离开,太不体面。” “体面…?”我转向莫云侠,声音里蕴着迷惑的气恼。的确,作为一个初识的陌生人,他于我与陆知宇关系的评断,未免有些侵犯性的自大。“你对我们知道多少?” “并不多。”莫云侠似乎察觉到了我微妙的愠怒,也回转头来,对我报以笑容。“而且大部分所知,还是从今天和你相处的一分一秒而得。” “今天?” “今天是你们分开以后,你第一次和你的朋友们见面吧。”莫云侠眼神抚过我凌乱的头发,无端令人有些羞愧。“情人们分开总会伤感。可是归萤,一个月了,你的情绪还没有一点起色。是吗?” 莫名的寒意由脚底向胸口蔓延,我不禁瑟瑟,微微有些发抖。莫云侠只作不曾察觉,低下头去,笑意愈浓。 “他走得很突然,突然到你措手不及,突然到…即便已经过去许久,你都无法释怀……是不是?” “你想说什么?” “我觉得,你不必像现在这样。” “你觉得,我应该尽快忘记过去,尽快适应孤独吗?” “不,我是觉得,你不必像现在这样,逼迫自己去忘记和适应。”莫云侠低沉的嗓音里隐隐透出一丝痴惘的坚定,“你的美丽,你的脆弱和痛苦,都值得被精心守护。不避讳的讲,这也是我今天到这来的真正原因。” 即便一天时间相处下来,我已经了解了莫云侠直爽明快甚至到了唐突程度的性格。只是骤然听了这样露骨的一句,到底不能适应,不免还是会暗自心惊。我不知如何回答,他也停了话头,只是静静看着我脸上的红晕一分分蔓至脖颈。 两下无言,一时空气倒安静了下来。 第十二章 莫云侠的画 “为什么……”许久,却只想到了这一句。 “什么为什么?”他轻巧抛回。 “你并不了解我,莫云侠。” “我只是第一次出现在你的眼前。不熟识,不代表不了解。” “那你到底是怎么了解我的?”我凝着眉头望向他,“我是说,最开始,你是怎么认识我的。” 这一次,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再度将他棕黑的眸子,沉默的撂在我困惑的脸上。 他的眼睛是那样好看,好看到让我生出一种奇怪的想法,只觉得我的脸不配他长时间的注视。唯一能稍稍回报的,只有以同样专注而真挚的目光迎回去——他的眉头似乎也微微皱着,看着那寸平滑的皮肤逐渐拧成一个苦涩的川字,心中只生出一种渴望,只想立即将手掌抚上去,抚平那萦满他满腔心绪的沟壑。 他最终还是没有开口,只是低头伸手向口袋探去,随即摸出了手机,沉默埋头搜寻着什么。 “本来没想过给你看这个。不过对于你的问题,这好像是唯一的答案了。” 我满心疑惑的接过他递来的手机,凝神看去,触目所见之处,心中疑惑瞬时化成千丝万缕的浓雾,凝在眼前,凝在心头,也凝在脑子里,令人头晕眼花,心速陡升。就连最基本的思考能力,似乎也有了一瞬的停滞,万千头绪,全都搅进那混沌的迷雾中了。 莫云侠的手机中,正显示着一副古画。画作秀雅清淡,是一幅美人丹青。 我虽不懂画,却见那画笔触细腻,色彩已经有了不轻的褪淡,而牛皮质地的画纸更是已经皲裂残破。想来已是年代极远的上古画作。然而骇人的是,画上美女气质淡逸灵动,服饰奢华繁美。眉眼之间,俨然竟是一笔一画,照着我的样子精心画就,惟妙惟肖,分毫不差。 “这…怎么可能。” “你也觉得很不可能,是不是?”我只是紧紧盯着画中酷似自己的女子挪不开眼睛,莫云侠的话便像幽幽天边而来,虚幻缥缈,却又字字听的真切。 “你要是问我这幅画的来历,我也答不上来。只是从小自记事起,家里就有了它。那时候年纪小,也不懂什么古董贵重,只当一件玩意,挂在我的房间里。我虽然不知道这是什么朝代的画,也不清楚画中的人是谁,却深深的记得,这个天仙一样美丽的姑娘,陪伴了我数不清的日日夜夜。她已经成为我的朋友,我的亲人,我单调生活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后来我渐渐长大,冥冥中竟然觉得,我和这幅古画有着某种不可言表的缘分,甚至到了痴狂的地步。于是我的家人拿走了它,他们觉得我陷得太深,觉得我再沉迷下去就会疯掉。” “你确实疯了…”我听见自己同样缥缈虚无的声音,眼睛却仍无法从画中女子的脸上离开。 她的脸颊丰润,画师一笔无往不复,便于一线之中勾出了超然气韵。虽然与我酷似,细看之下却是比我美了太多太多。泛黄褪色的画纸上,她的神态怅惘,眸子底下犹如黑洞,让人不由陷入她无穷无尽,道不清画不来的愁苦怨恨,深陷其中,再不能自拔。 “我也疯了……” “你也看出了,她的魔力,是不是!”莫云侠的声音底下是抑制不住的渴望,“即便不能亲眼所见,你也感受得到,是不是?大学的这几年,陪着我的只是这张照片。然而照片不是实体,承载不了我的情感寄托。渐渐地,我变得患得患失,欲求不满。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把自己孤立在人群之外,试图以哲学的角度冥想出我和她的关系,无论何时何地,前世今生。直到,在某一天的学校里,归萤,我看到了你。” 我抬头望向他,彼此喘息着交换了对方眼睛里汹涌的万千情绪。我甚至可以想象得到,莫云侠捧着手机,没日没夜的对着这张照片苦思冥想的画面。也可以想到,在某个熙熙攘攘的课间,他蓦然看到人群中的我,或抱着资料步履匆匆,或挽着水晴有说有笑。 而他,站在人群中央,睁圆了他俊美的眼眸,被震惊和兴奋的情绪淹没,立在原处动弹不得…… “也许现在你该明白,我对你的感情从何而起。这一切,就像是上天的安排……”莫云侠轻柔的声音在耳畔萦绕,“若不是你被陆知宇抱在怀里,也许当时我就会冲上去,冲到你面前,告诉你今天告诉你的一切。” 我无言,只是定定看着他。的确,以莫云侠的性格,即便当年看到了我,大概也会驻足,站在远处看着自己朝思暮想多年那张脸对着别的男人笑得幸福洋溢,然后沉默着选择得体的不予打扰。 我实在没有想到,他的故事会是这样,这样离奇,离奇到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一定不会相信。这样疯狂,疯狂到我根本找不到理由,给他多年汹涌而隐忍的感情一个委婉的推辞。 “莫云侠……” “归萤,你不必立刻给我回应。”莫云侠抢声道,“这么多年,守候早已经成为我生命中的一部分。我不急于得到你的感动,我想要的是在你真真正正忘记了他的时候,能够看到我,接受我。毕竟于你而言,这不过是认识我的第一天。我愿意等,等到你忘记了那个人,准备生命中的下一段感情。到了那个时候,我会再一次正式的出现在你面前,许给你最真诚的诺言……” “——莫云侠。” 所有声音戛然而止。他有些错愕的失神,不知所措于我唐突的打断。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去,即便我与他的距离不过寸许,我也已经看不太清他黯淡的脸色。那双一向坚定直视前方的眼睛,此刻竟然有些闪烁的颤抖。他随即反应过来自己的失态,机械的把嘴角咧成一个合适的角度,映在我毫无热度的眼中,却只有更多虚弱的无措。 “我不能接受你。” 天边一道白光闪过,随即轰隆隆又一声闷雷。莫云侠的笑容胶凝在他轮廓英朗的脸庞,眼中适才燃烧的火热,分明随着黑云寸寸压低,一分分暗了下去。 莫云侠英俊的面庞如同瞬间凝起一层薄薄的冰,随即被他仓促的笑骤然打破。 “归萤,你说什么?” 我垂首许久,终究鼓足勇气迎向他的目光。 “你很好,好得挑不出一点缺点。可是我……我的问题却还没有解决。”我看着他的眉心的沟壑一分分深下去,搜肠刮肚的想着最柔和的词句,“我不该说让你伤心的话,可是我也不愿意骗你,这样对你对我,都是委屈。” “可是,我不会让你受委屈的啊!我——” “——我知道,”我即刻接道,生怕眼前这个等了我一年之久的男人再被我伤到半分,“听过了你的故事,我对你的心意已经没有一点怀疑。莫云侠,我们或许的确很有缘分,就算我们的开始只是因为我和那画中人相貌的相似,但是这么久以来的等候和守护,我知道你既然能一直不离不弃,一定是对我已经超出了外表的迷恋。” “既然你都知道…为什么还是不能接受呢?”他黯淡了神色,语气也不复刚才那般热烈,“难道对我,你真的没有一点感觉吗…?” “我不知道……”我微微语塞,心底有薄薄一层模糊的怔惘,“我真的不知道我的拒绝对你是好还是坏,但是我知道,如果今天我答应了你,那才是对你的欺骗和不公。莫云侠,我说过,你很好,和你相处虽然只有一天时间,我却可以肯定今后的日子也会像今天一样舒服,你的修养很好,你的言谈也让人觉得亲切,你的脸…我多看几秒都会觉得心跳加速。” 我的脸烫得有些发疼,再望向他的眼睛,已经分不太清那双眸子里含着多少情绪,似乎,是炙热的期待和希望,又似乎,是冰冷的迷惘和挫败。他不肯舒展深深蹙起的的眉心,一言不发,只等着我继续说下去。 “或许,我只是放不下。” 煞白的闪电瞬间划破令人窒闷的黑暗,映出他眼中转瞬即逝的黯然。 “你是说,他吗?” “是。” 雷声滚滚,越压越低。 “莫云侠,你很懂我。可是你不懂他,所以你不会懂他残留在我心里的东西。”我低下头,看着自己沾满污泥的鞋尖,“那无关爱情,那是一种习惯,流淌在血液的习惯。以前,每次想到他心里都是甜的,所以我习惯于把他的样子刻在脑海里。可是现在,该忘的还没有忘掉,我又怎么能真真正正接受你呢?” 脖颈间传来冰凉的触感,我把目光移向莫云侠黑亮的靴头,有晶亮的雨滴洒落,一滴,两滴,洇湿成浑浊的泥水缓缓滑到地上。 “你的意思是,你需要时间,是吗?” 我再度抬头,雨滴打湿了莫云侠的眼镜的镜框,他却浑不在意,透过模糊的镜片定定看着我的双眼。 “也许吧,我不知道。”凉意来袭,我把双手环抱在胸前,“莫云侠,你真的是一个很好的人,只是我……” “做朋友吧,好吗?” “你…什么?” “我明白你的意思,我的确不应该打算在你认识我的第一天就让你接受我,就像你说的,那对谁都不公平。”他咧嘴一笑,雨水便顺着他的脸颊滑落下来。“我不会逼你做决定。可是,也请你给我一个留在你身边的机会,给我时间让你慢慢了解我的全部,好吗?” 第十三章 隐文:颐云斋 刈州城西市?蠡府内苑 日光西斜,已是黄昏时分。 许是连绵多日的阴雨终于放晴,今日链月山边竟斜倚着片片火烧云,映得巍峨的刈州皇城愈发黄金满地,锦绣繁华。就连西市街坊盈盈万家也纷纷挂起点点灯火,集市的人渐渐多起来,少年伴佳人,黄发戏垂髫。说不尽的岁静民和,怡然自乐。 而这**肃穆的蠡侯府,便是喧嚣的平民西市里唯一一幢官家大宅。即便是放在雕栏玉砌,寸土寸金的东市,也当属富丽堂皇之最。金灿灿的夕阳之下,此刻府院的静谧与外街的人声鼎沸实在有些格格不入。 然而即便如此,也没有人会觉得奇怪,蠡侯虽权倾朝野,替皇家统领着禁军万人。可是侯府里原本日夜不断的兵士操练之声,却已是许久不曾响起。而这其中缘由,自不是西市平民百姓能够知晓。就仿若集市的喧嚣与侯府的岑寂,一边是家常过日子的恬淡安闲,一边是朝堂为人臣的权更宠迭。自是相别云泥,不可同日而语了。 侯府内苑相比尚有禁军守卫出入的外苑便显得愈发死气沉沉。虽已时至黄昏,向来勤勉于政务的蠡侯却仍尚未归府。庭院廊阁,一片静谧,时有下人并排而过,却也谨守本分,匆匆无言。 却见此刻遍洒黄金夕阳的甬道之上,一名身形瘦削的戎装男子正徐徐而行,虽孤身垂首,面上却意气风发,难掩得意神色。 向前望去,却已到了蠡侯书房颐云斋的角门。他停住脚步,隔着门童向院里望去,唯见一片宁静,并无旁人。 “拜见宵遥将军。”两个门童拱手施礼,一脸谄媚。 宵遥新官上任不过数日,平日身在军营,纪律严明,虽升了侯府禁卫军副将,却也鲜少有人拜贺。如今在这王府内苑乍然听了下人如此称唤自己,不免心花怒放,却又不肯露了得意,勉强敛了神色,低低“哦”了一声。 “宵副将常日在外院奔忙,小的们却在内苑侍候,这整日不得相见,还未恭喜将军升官大喜。”门童龇牙作揖不断,“还不知您此番来侯爷书房,有何贵干呢?” “温将军遣我来取侯爷一书公文,尔等无需多问。”宵遥从腰间取下将军令牌,自觉神气无比,腔调愈发端得方正。“让开。” “是——那不妨碍宵副将公务,小的就在外面,您有什么需要知会一句便是。”门童开了门,一左一右躬下腰去。宵遥顿了片刻,收回令牌,这才掸了掸袖,昂首大步跨进院阁。 进院一眼望去,便是满目奇观异景。 宵遥不禁看得呆了,世上竟有如此精巧别致的庭院,外围是一圈潇潇翠竹,一弯溪涧玉石子铺就的小径直通内里修剪得平平整整的草坪。虽是秋末,草坪里还植着几株兰草,幽香盈盈熏笼着假山奇石。微微侧目,竟看到迎面聘婷婀娜走来两只仙鹤,神情闲适,乍见了生人也并无惧色,只略扑闪两下翅膀,又闲闲踱向了假山后侧。 宵遥不敢停滞,强自敛了心神,直直走入书房。开门而入,却见屋内也是一室的珠玉玲珑。迎面海棠木云纹座椅上方挂着一方匾额,题的是“万世奇功”四字。西厢掀开青黛色兰纹纱帐,只是只是简简单单一方睡榻,榻前搭着件灰鼠皮雁翎氅衣,方桌上笼了淡淡檀香。 宵遥径直走向东厢,终见了温将军口中的红梨木福寿云纹的高大书架子,此处虽已没了檀香,却能依稀闻见一股更加浓重的甜甜梨木香,混杂着书页气息,丝丝缕缕沁人心脾。 书架子自上到下,或薄或厚的藏书不下千本。宵遥不假思索,上前翻找起来。只记得将军嘱咐,他此次要拿的信笺藏在一本名为“瀛洲奇录”的书中,找到之后绝不得私看,火速上交。 他心里想着,手上动作愈发麻利。这好歹是升任副将后将军交派给他的第一份差事,务必办得干脆妥当,才能得将军欢心,来日才有机会,在侯爷跟前效力…… 转眼一炷香时辰已过,正当不耐烦之时,他终于翻到了那本“瀛洲奇录”,不免精神一振,随即起身欲回军营复命。 正欲出门,转念邪思顿起,缓缓掏出信笺,心中暗忖:我自小入侯府大营,论资历原比那温召高出许多,可自那贼子入府,事事压我一头。他不过几年便封了将军,我在他手下摸爬滚打这许久才晋了个区区副将,说到底,还不是鞍前马后为他办事。倒不如趁此机会越过他去,自己先看过密信,为侯爷办了差事,若能自此得侯爷青眼,自然青云直上。即便自己办不了这信笺中所提之事,想来温将军也发现不了。 既然如此,此时不看更待何时? 宵遥越想越起兴,看过左右,却哪有半人身影。于是蹑手蹑脚拆开牛皮纸封,定睛看去—— “蠡侯亲启:江湖探子来报,四皇**幄已集结江湖势力,欲助三皇**帷谋太子之位。双方将于九月初一刈州城桃销楼碰头议事。为保太子储位,请王爷早做防范,务必阻止来人入京,如有必要,杀之勿论。” 宵遥心头大惊,手上一软,信笺便飘飘然落在地上。然而他深陷惊惧之中,一时也并未留意——三皇子四皇子平日亲厚,固然走得近些。可是二人素来仁孝,名声甚好,又怎会集结势力,谋夺储位呢。 转念一想,如若两位皇子真有夺嫡之心,又会集结什么样的江湖人士为之谋此大事? 江湖这些年来风雨突变,各大门派已经被不知何时崛起的尾教尽数吞并。难道四皇子当真已经得到了尾教中人的帮助,实力强大到要侯府禁卫军首领将军温召出马才能将之阻杀? 宵遥想到此处,不由一凛,低头一看,却见手中信笺已飘落地上。他弯下腰去,正欲拾起,刚瞥见“尾教”“辟水旗”等字眼,心头暗惊之时,突然后颈被重重一击,牙关咬紧,还欲回头,却已扑倒向前,不省人事。 “好个赤胆忠心的奴才。” “看他的样子呆呆笨笨,却不想有这样的心思。” 兰衣女子回头望向紫衣女子,扑扇扑扇的眨了眨眼,莞尔一笑:“到底,还是主子思虑周全。” 紫衣女子蹙着眉头,有些为难的晃了神。她缓缓蹲下身去,抽出宵遥手中信笺,反复读了数遍。起身时袖中银光一闪,却是已然抽出一柄薄如蝉翼的锋刃。 “…姐姐?”兰衣女子感受到隐隐杀气,轻轻眯起了眼睛。 紫衣女子并未回应自己的妹妹,她依旧把眉心蹙成一道浅浅的沟壑,抿紧了薄薄的朱色唇瓣,那张妩媚面庞上,便是那两瓣诉不尽人世旖旎的双唇最是风情万种。 她缓缓抬眼,望向与她生了一张几近相同的面孔的妹妹,那略显稚嫩的双眼最像自己,却比自己清澈纯净,自是妹妹涉世不深,未蒙尘垢的缘故了。 “我们没有选择,他已经看到了。” “可是主子早有示意,对他不可动手啊……”兰衣女子的气息微促,片片红晕便晕在两颊。仿若清水百合,望着冰清玉洁,却也勾人罪欲,更引万念邪思。 “可是,此人如此机心……”紫衣女子口中喃喃,却渐渐弱了声气。她实在猜不出主子的意图。从小到大,他为训练自己和妹妹已经数不清杀死了多少人,何以如今独独吩咐留这个男人一命? 如此欲盖弥彰,会否又是他给她们的一次试炼?抑或是自己多想,提前知会了她姐妹二人前来只为阻止他泄露了侯府的机密? 她不禁抬眼望向那双同自己一样的眸子,像是水镜,漾漾映出的是更甚自己的困顿和为难…… 主子,你的心思,到底是怎样呢? 紫衣女子踟蹰着收回锋刃,万缕思绪如霞影重重,沉沉浮浮,始终透不出一缕阳光。沉吟间,却见她身后兰衣女子已经不知何时悄然移步上前,敛了目色涟漪,一张俏脸冷成寒冰,袖中已滑出一柄同样森寒的锋刃,不由分说,以奇快身法抢步而上直刺宵遥天灵盖—— “——妹妹!” 刀锋已至宵遥额心寸许,一道银光霹雳而过,未见其影,只听兵刃相击的清脆声响,定睛再看,那锋刃已然断成两截,呤呤落在宵遥身旁不远处的地毯上。 “靘花,你——你没事吧!”紫衣女子惊得花容失色,赶忙去扶被剑气震开的妹妹。怒目转首,目光的冰棱瞬时化尽,绵绵氤成幽幽荡荡的恐惧。 “不长进的东西。” 姐妹二人闻得此言,俱是心头一紧。不敢多言,忙不迭相扶着盈盈拜将下去,异口同声颤声敬道:“师姐。” 却见门口不知何时已然立着半边黑影,映着殷红霞色,平添鬼魅之气。缓缓移步,却见一个眉眼及其标致阴柔,面上覆着乌纱的缁衣女子款款进了大门。她步履极轻,仿若无形,翩翩跨过了宵遥倒下的身体,停在恭谨拜倒的二人身前。 “羽毛没长齐,胆子倒大得很…..” “师姐恕罪!靘花不是有心动手的,”紫衣女子声音里隐隐透出不可言喻的恐惧,“她只是看我左右为难,猜不出主子的心思,才会一时糊涂,替我出手。她只是想替我受罚啊!” 缁衣女子将自己师妹的恐惧尽收眼底,却也只是微微仰了脸,乌青色的面纱下愈发映出脸颊小巧精致的轮廓。其实,若是只看眉眼,她也是极美的,令人对她面纱下的容颜无限遐思。至少,也要美过她的紫衣师妹,甚至,不逊于净若芙蕖的靘花。 只是,她的眼睛总是不带半点温度,像一条毒蛇的尖瞳,不由让人不寒而栗的联想,或许那轻薄的面纱之下,也藏着一只妖魅的可怕面孔。 “…你想怎样?” 紫衣女子一惊,不可置信的看着妹妹——她正抬着头,以沉静目光对着缁衣女子眯起的双眼,仿佛不谙世事,并无一丝畏惧。 “你虽然和你的姐姐一样蠢笨,但是,却有她没有的东西。”缁衣女子缓缓说着,仿佛在那乌蒙蒙的面纱下吐着猩红的信子。忽而一闪而过的,眼底浮现出一丝笑影。“靘花,你够狠。” 紫衣女子一颗心本已提到喉头,忽听了这一句,不由望向自己的妹妹。靘花的眸子逐渐胶凝出浑浊的懵懂,自然,她是不懂的。在主子手下许多年,她一直存着最初稚子的至纯心性,她不懂畏惧,所以万事狠得下心。 而相比之下,自己为了妹妹在主子手下不受摧残凌虐,守护住她弥足珍贵的这份无惧,无疑已经失去了太多太多。无瑕的身躯,圣洁的童贞,主子的青眼,还有纯粹的心境…… 师姐所言有差,妹妹并非比自己多了什么,而是比自己少了太多痛苦,那些足以抹杀掉所有美好的痛苦。 她一早明白,主子最初就是这样的打算,他不光要她失去完璧的身体,在污秽的血水从自己身体每个隐晦角落流出之后,他已经夺走了她的意念。 而被剥夺所有之后,她的一切便都是他的赋予,成为了他最忠诚的奴隶,可以为了他付出自己的所有。 而妹妹,自己遍体鳞伤也要拼死守护的妹妹,无疑是和自己背道而驰的另一个极端。不懂恐惧,不懂痛苦,不懂顾虑,也不懂怜悯。没有珍视的东西,自然也不懂得拿命去守护。 她是一个毫无思想,可以任由他支配的完美杀戮机器。 想到这里,她恍惚间突然明白,也许一开始,主子就只想培养姐妹二人之中的一个。而另一个,只是为了花朵绽放甘被剪去的衬叶,最终落在泥土里,接受腐败消亡的命运。 那么自己,到底是在守护她,还是在拼尽性命之后,成就了主子另一个一如自己的奴隶? “师姐谬赞,只是靘花所知,都是姐姐所教。”靘花垂下头去,语气沉静无澜,“既然是派我姐妹二人共同执行任务,那我便与姐姐同心同愿,共同进退——” 话音未落,雷霆一掌已劈头而来。靘花不防,那掌便结结实实正中脸颊,打得她翻倒在地。 “靘花——啊!”紫衣女子一声惊叫,未及扶住妹妹,自己脸上也生生受了一掌。火烧一般的痛感瞬间蔓延,刺得眼睛也热辣辣的无法睁开。她无暇理会温热的液体滴滴滑落手上,摸索着爬向自己的妹妹,抱着那柔软颤抖的小小身体,再不肯放手。 “师姐……!” “好一双同心同愿的姐妹。”缁衣女子的声音透着冰凌一般的恶寒,“不过你们给我记住,从十五年前把你们从死人堆里捡出来,到这些年喂给你们的一水一饭,教给你们的每招每式,这一切,都是主子的恩赐。如今本事学得稀松,心倒一齐往歪了长。幽镜,你该教你妹妹管好这条舌头,再敢乱嚼,我也该即刻拔了,送还主子才干净。” “师姐教训的是,”幽镜按下妹妹直挺的脖子,连声认错道,“自是靘花一时糊涂说错了话,还请师姐看在多年同门份上,网开一面,饶恕我们吧!” “她是鲁莽无知,你却是愚不可及!主子若想给你们磨刀,又何必叫你们来此,这里可是刈州皇城,蠡侯府内苑!个中原委,你便当真半点不能知觉吗?” “主子只叫跟紧宵遥,试他是否不怀二心忠于蠡侯。”靘花不顾姐姐按压,直起腰板回嘴道,“如今他心怀不轨,擅截密函。我姐妹二人也只能将其击倒再行处置,我出手也不过是因为不愿姐姐犯难。可是主子若早有盘算何不一早告知,又何必多此一举,话说了半分又让人猜——” “——靘花!你住口!”幽镜颤声再度按下靘花,对着缁衣女子低首道,“师姐,这次实在是我姐妹二人没办好差事。还请师姐明示,主子到底是什么心思,我二人定竭尽全力,将功补过。” 靘花扭了几扭,终究被幽镜冷厉的目光瞪了下去,软软垂下头去不再言语。缁衣女子抿紧双唇,森寒目光如冰刃一般缓缓划过二人面颊。正欲开口,却听身后窸窣,转头望去,却是宵遥颤动着身体,幽幽将要醒转。 “恶犬就是恶犬,改不了贪婪本性。禁卫军的温大将军不明白这一点,早晚会被反咬一口。既然他愚昧,何不由你们收服了这条恶犬,让他为主子所用?”缁衣女子的目光摄人心魄,勾得幽镜一颗心跳得愈发急促紊乱。 “师姐的意思是……” “我说过了,宵遥是条恶犬,既是恶犬,自然只有更恶的人才能将其驯服……话说自皇帝登基十数年,这蠡侯府沐浴皇恩,也太平得够久了。” 缁衣女子冷冷望着幽镜遽然收缩的瞳孔,眼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如今太阳也落了,是时候让这刈州皇城…尝尝秋夜里风云变幻,寒雨凄凄的滋味了。” 衣袂一挥,缁衣女子的身影已然消失不见。正如她来时一般身法如风,无声无息。靘花连忙起身,跨过宵遥的身体跑到门口。只见外面天色已晚,道道残阳如炩炩火星映着微光,却终究不能照亮这一院风景。 黑暗像晕开的泼墨一般拢着院内寂寂灯火,却还哪里见得到半个人的身影。 “姐姐……?” 她回转过头,却见到了幽镜寂若死灰的面庞,犹如凝着无限迷乱,只怔怔望着宵遥扭动的身躯。她不明所以,不知姐姐到底因为什么而如此惊惧,一时结了舌头,竟挪动不得,再不知说些什么。 第十四章 雨夜噩耗 雨越下越大,睁着眼睛仰视莫云侠的脸变得有些困难。 他的笑容在雨水的冲刷下没有丝毫减退,反而多了些笃定的信心。 没由来的,我的心底涌起莫名的暖意,似乎连被雨水打湿的身体也停止了颤抖。莫云侠的话很有诱惑力,的确,我是孤独的。也许现在让他走进我的生活,对于我尽快摆脱低颓的状态会有很大的帮助。 说不定,还会成为我濒临破碎的心下一站的幸福和归宿。 “可是这对你太不公平了。我,我凭什么这样吊着你呢?”我有些颓丧的心烦意乱,不由得扬高了声调。“要我践踏你对我的感情,我不想,也做不到。” “我明白你的顾虑。归萤,你其实真的不必给自己这样的压力。也许我的等待于你而言是一种践踏,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在如今这种无论你接受或拒绝都是不公平的情况下,我们还有更好的选择吗?” 他舒展了眉心的沟壑,把手轻轻搭在了我的肩上。“就当成全我这些年的心愿。只是朋友,别想得太复杂,好吗?” “可是——” 远方传来水晴和楚河的呼唤,我们回头望去,只见莽原的另一头,三个人站在四个迷彩色的帐篷前,正向我和莫云侠挥手示意。 “看来他们已经都收拾妥当了。”莫云侠回头看了看天,随即脱下风衣披在我的头上,“别可是了,忘掉一个人需要和他相识的数倍时间,我们的路还长呢。眼下还是先回到帐篷里,想想怎么挨过这场大雨吧。” 他不由分说拉起我的手,向着水晴他们的方向快速奔去。我心下轻松,有仿若阴云憋得太久终于降下瓢泼大雨的畅快。可是临近大家时看到水晴一脸压抑不住的兴奋和好奇,还是不由涨红了脸,轻轻挣脱了莫云侠的手。 “说什么这么入神,下雨了也不快点回来。”卓影给我们递过两把雨伞,眼睛尚有适才哭过的些微红肿,“小礼也是,说是一直坐着头疼,非拉着金碧让她带着往山上逛逛,都这会儿了还没下来,也不知道是不是出了事……” “有金碧陪着,不会出事的。”楚河温言劝道,“说不定两个人找到了陨石坑,正在保护现场,免得受大雨破坏呢。” “他们什么都没带,能做什么保护措施呢…我觉得还是去找找的好,水晴…水晴?”卓影惊醒了双眼盯在我和莫云侠身上猥琐意淫的水晴,“——你发什么呆啊…要不你去山上看看,把他们接回来啊。” “哎呀你慌什么啊,小礼受了伤,金碧不还在吗…何况这山都秃了,也没有毒蛇猛兽什么的,你怕什么?”水晴草草应付道,不顾卓影白眼又转向我和莫云侠,笑得暧昧,“倒是你们俩,嘀嘀咕咕那么半天说什么呢,是不是,有什么新进展啊——” “——你胡说什么,”我抢白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说这个,裴水晴我跟你讲,今天要不是你自作主张请云侠来,人家不至于跟我们一起困在这里,你什么时候能改改你这毛病……” “呦!还云侠啊——叫的这么亲热哦,哈哈我看不是我自作主张,是有人动心了才是真的——” “——谁在尖叫?” 水晴被遽然喝止,一脸的惊疑不定。所有人一时都有些意外,不由一齐望向突然发声的莫云侠。却见他的脸色发青,一双眯起的眼睛正游移着望向山上。 “是金碧!” 心头猛的一惊,所有人的目光又随着大叫出声的楚河望向了山上。我屏住呼吸,细细听着,越下越急的雨声中,似乎有女孩的惊声尖叫着向山下奔来。 的确是金碧。 尚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已经见到金碧的身影从山腰飞奔而下。 风雨中,金碧被浇湿的面孔因为某种恐惧扭曲成诡异的表情,她全身沾满了泥垢污血,裤子破出很多零碎小洞,仿佛被什么东西拖曳在粗糙坚硬的山石地上。她的叫声充满惊惧,紊乱急促的呼吸已经不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语。 “金碧!” “楚河!” 金碧一跃,被绊倒在距离我们不远的枯草丛里。所有人俱是一惊,丢掉雨伞连忙奔到她的身边。 楚河和莫云侠跑的最快,左右扶起了金碧还在挣扎扭曲的肢体。水晴扑跪在金碧身前,捧起她的脸连声询问着什么,只是淹没在金碧剧烈的哭喊声和滂沱的雨声里完全听不清楚。卓影和我猛的刹住脚步,立在原地说不出话,却是惊得呆了。 “——水晴,水晴!你先不要问她,让金碧缓一缓神!”莫云侠声如洪钟,镇住了慌乱不已的水晴,“楚河,我们先把她送回帐篷里——” 话音刚落,还不及扶起金碧颤抖不已的身体,只见她猛的一抽,挣脱了两个男生的手。坐在地上抱住楚河的腿大哭大叫,只是她的气息急促,嗓子也早已喊得失了声,却是听不出在说什么了。 “金碧……金碧你冷静一点!”楚河跪下去抱紧了金碧剧烈颤抖的肩头“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怎么弄得这么狼狈!你受伤了吗!” 金碧深深呼吸几口,到底还是哭个不住,说不出话来。水晴也不敢多问,只是一下下顺着金碧的心口,试图安抚她失控的情绪。卓影缓过神来,也跪了过去,握住金碧满是血污的手—— “金碧,你先平复一下,告诉我,你们是撞见了什么危险吗?山上有野兽吗,还是你们遇到了其他什么人?” 金碧被卓影紧紧握住双手,似乎缓过些许,却仍是大口抽噎不止。她试图说话,最终却仍是徒劳的摇了摇头。 “你们…是找到陨石了吗?”莫云侠轻声问道。 金碧回头望向他,目光呆滞了片刻。随即又是呜呜咽咽,紧闭了眼睛点了点头。 “金碧,小礼呢?”楚河的声音更加微弱,仿佛即刻要淹没在大雨中。 金碧有一瞬的凝噎,而后又爆发出嚎啕不止的哭泣,她原本秀气的面孔扭曲成可怖的畸形,脸上的污泥被雨水和泪水冲出道道印记。她反握住卓影的双手,目光蕴着无限的恐惧和绝望。 “小礼…小礼被吸进去,我救不了他——他被……被那个东西吸进去了!”金碧猛的一颤,一头栽倒在卓影怀里。“小礼他死了!” 一道闪电乍然照亮每个人灰白色的的面孔,随即是死亡一般的黑暗。 空气里只有金碧撕心裂肺的哭声。惊雷霹雳而下,震得耳膜隐隐发痛。我的心跳仿佛漏了一拍,周身被雨水冲刷的每一寸皮肤传来冰冷而刺痛的触感,麻木了感官,再没有了知觉。 。 “就是这里。”前方带路的金碧突然收住脚步,手电筒的强光向后面晃来。我一个站不稳险将摔倒,好歹被身后的莫云侠一把拉住了手臂。金碧并未察觉,转而收回手电,颤抖的光束重新照回前方,“就在这个山洞里,那个怪湖……小礼他——” 她的情绪再度濒临崩溃,把头埋进卓影的肩上啜泣不已。 天已经完全黑了下去,大雨中山腰的能见度极低。莫云侠小心的搀着我走上前和大家并排而立,楚河也开了手电照向了山洞的洞口,这才看清——原来是一个山坡岩壁上一个不小的洞穴。洞口直径约有两米,边缘有平整碎石和新土翻出的痕迹,显然是之前国家考察队伍遗留下来的痕迹。 “金碧说陨石在山洞里,想来这个洞穴应该是之前国家的考察队伍为了方便现场勘查自己挖出来的。”卓影在不远处颤声分析道。由于山林中雨夜的寒冷,大家又赶着来救小礼没空换下淋湿的薄衣服,此刻只能一个紧贴着一个挨在一起,靠着彼此的体温相互取暖。 我不由抬头望向把外套脱下给我的莫云侠,他一只手为我们俩撑着雨伞,一只手不知什么时候搂住了我的肩膀。此刻他正观察着洞穴平整的岩壁和一旁翻出的碎石新土,微微点头对卓影的分析表示认同。 “那就不用带路了。”楚河把雨伞收起,丢在一旁,“金碧,让我走在最前头,我们快进洞去吧。” 大家纷纷收起雨伞,莫云侠移开胳膊的瞬间,我的后背仿佛冷风直贯,不由微微瑟缩起来。水晴过来拉起我的手,与我交换了一个惊疑不定的眼神,却也默默无语,由莫云侠断后,一齐进了洞中。 第十五章 噬人的陨石 入洞便是阴风森森,漆黑一片。 一束光照进去,也望不到岩道的尽头,脚下尽是大大小小的石块,很不好走。好歹有水晴互相搀扶,加上后面的莫云侠替我们照路才不至摔倒。楚河心心念念小礼的安危,愈发不肯放缓了步伐。水晴起初还扶着岩壁,后来不小心被坚硬锋利的岩石划伤了手,也只能不声不响,疾步跟着队伍往前走下去。 “金碧,你刚才说的慌张,我也没太听明白。你是说小礼失足掉进了什么怪湖里吗?”前面的卓影扶着金碧,气喘吁吁的问道。“这好好的,他怎么会失足呢?” “都怪我,都是我的错……”金碧听到小礼的名字,再度呜呜咽咽的抽泣起来,“他要我扶着他的,他说他实在头晕的厉害。我当他是娇气,就让他自己去找地方休息,他这才会掉进那个东西里的!都是我不好,是我害了小礼,是我害死了他!” “你先别急,小礼是会水的,就算受了伤也一定不至于会被淹死。”卓影一下下抚着金碧的背,语气却也不免有些犹疑的心虚,“只是你不是说也拉住他了吗,怎么没拉上来呢?” “是啊!我们都吓坏了,我赶忙去拉住了他,可是不行……真的不行!我拉不上来他,他是被那个怪湖吸住的,我根本拉不上来他啊!” “什么意思,什么叫被吸住,你是说湖里有什么东西拖住了他吗?有鳄鱼吗?” “不是,不是的!那个湖里什么都没有,没有东西拉住小礼,就是湖水,是湖水拉住了小礼!” “什么…什么意思……你是说,湖水有漩涡吗……?” “不是的!什么都没有!那个怪湖…什么都没有,没有鳄鱼,没有漩涡…也没有水!那不是水!是别的…什么东西…银色的…力气大得吓人——把小礼拉进去了!” “你在说什么啊……”卓影疑道,“你不是说那是一片湖泊吗,怎么会没有水,没有水小礼怎么会——” “——卓影你就别问了。”楚河突然打断道,声音里蕴着明显的埋怨,“你看金碧现在这个样子,你又能问出什么?她们一定是经历了什么可怕的事情,可能是人为的,可能是超自然的!你叫金碧怎么解释呢?等我们到了,自己的眼睛看见了,不就什么都清楚了!” 卓影还想说些什么,却被水晴及时拉住了袖子,这才勉强噤声。 越往前走,岩道便越低越窄,直到最后只能容下一人勉强而过。我没有水晴并排,不由回头再看一眼一言不发只专心为我照路的莫云侠,却已是低头侧身,艰难异常了。 岩道的坡度越起越陡,爬得我出了一身的汗却愈发感到湿寒。气氛在大家陆续变得粗重的呼吸声中似乎有些微妙的变化,可是却没有一个人肯再度开口。 我心里不禁想着,刚才头上有伤的小礼和一向体力欠佳的金碧两个人走过这个诡异的山洞时会是什么心情,而他们是否又有预感,可怕的危险正如沉睡的凶兽一般磨着巨大的血色獠牙,悄然在洞里等待着他们的到来。 “到了,我们到了!” 沉思间,走在最前的楚河突然兴奋的叫道。我猛然抬头,却见一路漆黑的前方有了一簇狭小的银白色亮光。来不及想这奇怪的光从何而来,大家俱是心头一喜,加快了脚下的速度。 走出岩道的一刻,心头是压抑憋闷许久再见光明的豁然开朗。可是再看山洞里的情景,心情却瞬间再度凉了下去。 这是一个极大的圆形山洞,圆的甚至有些令人不可置信。 这里的空间约有二百平方米,寸草不生,空无一物,显得格外空旷诡异。四周的岩壁截然不同于通向此处的人工岩道,平整得仿佛有人精心打磨过一般。我把手放在这平滑湿冷的岩壁上,感觉自己仿佛身处于一个巨大的圆形陶瓷花瓶中—— “你们看!” 所有人顺着水晴手指的方向望向上空。只见山洞上方百米处有一个小小的缺口,也是近乎完美的圆形。隐隐透进淡淡月光,仍有雨水顺着上方的缺口落进洞中,却已是淅淅沥沥,小了许多了。 我顺着那束雨水缓缓下望,直至地面。目光所及,心头遽然一紧,恶寒的惊愕瞬间席卷而来,冻住了周身每一寸血肉。 “这是……什么鬼东西。” 水晴身子一斜,颤抖着扶住了我的肩膀,我努力抵抗着双腿的瘫软,不敢移开无法聚焦的视线——山洞地面的最中心,赫然盈着一汪银色的液体。雨水从上空滴滴落在那虚薄的液体上泛着诡异的银白涟漪,迎着月色折射出耀眼的盈盈波光。 “这是…”我听见楚河虚弱无力的声音幽幽传来,“——是水银吗?” 没有人有答案。他的问题就像抛入深井的石子一般在这个怪异的圆形山洞里回荡几声,随即重回一片死寂。 “小礼,小礼他就是掉进这片怪湖…”金碧颤抖着啜泣道,“然后突然…一束光,他就被吸进去了。” 我们听着金碧含糊不清的描述,愈发觉得有些混乱。我转身去看最博文广识的卓影,只见她也是与我一样的神情,深深皱着眉头,有些恐惧的盯着眼前这片平生从未见过的液体物质。 沉吟间,却见莫云侠突然上前,动作极轻的脱下披在我身上的外套,迅速的掷入那片银白湖泊中。 “——云侠,你干什么……” 惊愕瞬间扼住了喉咙——只见那被抛到湖中的外套起初并没有下沉,只是泛起圈圈平静的波纹。可涟漪间却瞬间涌起无数密密麻麻的银白丝线,那件可怜的黑色外套便如断翅的风筝一般被重重包裹着无力的陷入那银白湖水之中。 而就在银色的湖泊即将重回平静的前一刻,一道及其明亮的白色光柱遽然由湖面而起,笔直的射向正上空的山洞缺口。 而后,一切重回黑暗,重回寂静。 所有人一时都惊得说不出话来,唯有金碧断断续续的抽噎声越来越大。我心中不由暗暗想到,单是亲眼见到这样可怕的景象就足以摧毁一个人的心智,更别提金碧经历的是目睹自己最好的朋友像这样被生生吞噬…… 她能够做到从这个地狱一般的山洞跑出来求助外面的我们,已经很了不起了。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水晴的声音听起来微微失神,“你们谁能解释一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如果我没猜错,这个山洞应该就是陨石降落的地方。” 大家齐齐把目光投向卓影,她的神色已经恢复了一如往常的深沉和笃定,只是呼吸因为刚才的惊愕而微微急促,她垂头闭起了双眼,胸脯有些抑制不住的不规律起伏。 “你是说,小礼的意外和陨石有关?”莫云侠疑道。 “我还不能确定,只是你们不觉得这一切都太过巧合了吗?”卓影抬起头来,锐利的目光散发着森森寒气。“楚河,你还记不记得?之前我们在外面推测过,枯木圈的中心就是陨石的降落位置,这也是我们选择在莽原的另一侧搭帐篷的原因,为的就是尽量离这枯木圈的中心近一些。” 楚河点了点头,沉默抱胸咬紧了牙。 “其实金碧带我们来这里的路上我就在想,如果不是得到了具体精准的坐标数据,国家的考察队不会贸然钻山取洞。直到进来这里,我看到了眼前的一切,才肯定了自己的推测。”卓影仰头注视着山洞上方的圆形缺口,“很多山体都会因为地壳运动和自身原因形成内在的空洞,而在外由于自然或人为的因素出现破口也不足为奇。可是你们看,这个山洞缺口的形状是近乎标准的圆形,位置也几乎在笔直的正上方。包括这里的地形,岩质…你们不觉得这一切都太神奇了吗?如果不是人工开山,那么只有这一种解释——这根本不是什么山洞,而是天体落在山上,由于巨大的能量和冲量被轰出来的巨大陨石坑!” 我不由再度环视这个古怪的洞穴,的确,经卓影这么一说,一切似乎都有了一个合乎逻辑的解释。山洞形态异常的浑圆,岩壁质感异常的平滑,都是陨石着陆爆炸的自然形成。可是洞底这汪奇异的银白色物质…… “如果说我们真的就在陨石坑的里面,那么陨石呢?”我盯着眼前这片泛着诡异白光的湖泊,心中疑影重重。“难道就是这些奇怪的水…?” 显然这也是大家心□□同的疑问,就连卓影也沉默着抿紧了双唇。 “其实,你们有没有想过…”楚河突然开口,声音有些古怪的迟疑。 “什么?” “或许,这不是水?” 第十六章 穿越时空 “不是水?”水晴的脸上映着流动的粼粼波光,显得毫无血色。“你这话什么意思?” “不是,我是说——不是液体…当然也不是固体。”楚河略微迟钝的解释着,“而是一种,本来属于外太空,而并不存在于地球自然状态下的物质,脱离三种物态之外,……你们,能懂我的意思吗?” “温度不同,压强不同,气体环境组成成分也不同…完全脱离原始环境的天体……”卓影缓缓眯起眼睛,若有所思的点着头,“缓慢而复杂的物态变化……原本处于固体形态的陨石,化作了拥有金属光泽的流体,是大气,是地球……” “——够了!你们分析完了没有!”所有人的思绪一瞬间被惊破,大家不约而同的望向突然爆发的金碧,“我不在乎什么陨石坑大山洞,也不想了解什么流体新物态!我只想知道,我们怎么才能把小礼救回来!他已经被这鬼东西吸进去快半个小时了!” 心口的恶寒陡然加剧了许多,仿佛血液也凝固成了冰晶,寸寸刮过血管磋磨着脆弱的心室。 小礼,我们的小礼还生死不明。我们浪费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有可能是他奄奄一息挣扎着渴望生存的生命的最后一刻。而我们,除了围在这银色湖泊眼睁睁看着这宝贵的时间滴答流逝,似乎也没有别的办法。 “让我下去,”楚河突然向那湖岸大步走去,“不能让小礼就这么等着我们,我去看看这湖底到底有什么鬼东西!” “楚河,你干什么!你疯了!” 卓影刺耳而尖锐的叫喊中,莫云侠已经抢身上前,一把抱住了楚河的腰,拼命的往后拉去。水晴和我一时缓过神来,也立刻上前扑住了楚河奋力扭动的身躯。 “你们放开!我们在这里干等着有什么用!越迟小礼安全的希望就越小!如果他就溺在这湖底,过了三十分钟就真的永远救不回来了!” “楚河你冷静点,这不是普通的湖水,你下去根本就是送死啊!” “我不管——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小礼死!” 一声皮肉相击的沉闷声响,楚河被打得失了平衡,踉踉跄跄栽倒一旁。莫云侠一把拉起险些退到湖边的我,喘息间,只见卓影定定立在楚河身前,愤怒的看着他一时被打得有些痴怔的脸,双手抑制不住的剧烈颤抖。 “小礼是你的兄弟,你关心他。可是你也是我们的兄弟,是我们几个人剩下唯一的男生!你一句救命就要跳下去,剩下我们几个的命谁来救!”卓影嘶哑的嗓音压得极低,仿佛一根绳索勒紧了楚河周身,“莫云侠的风衣你也看到了,这么浅的湖,小礼远不是沉下去那么简单。你这一跳,我们的安危不说,你自己的命也不想要了吗!” “不然你要我怎么办!走出山去找人帮忙吗!”楚河坐在地上大吼道,“又有谁能帮我们把小礼救出来!你冷静,你有办法,我就陪着你站在这想到天亮,小礼就能被你想回来吗!” 卓影仿佛被扼住了喉咙,一张脸胀成了猪肝色,映着惨白的波光显得格外可怖。一时空气里除了金碧独自蜷缩在角落里颤抖的啜泣声响,只剩一片令人绝望的死寂。 我的身体传来一阵疲累的酸痛,大脑似乎对于这短短一小时里发生的一切拒不消化,隐隐告诉着我这一切不过是个可怕而真实的梦境。毕竟,就在昨天的这个时候,我还躺在家里温暖柔软的床上沉沉的睡着。 而此刻,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所有人无疑都已经遭遇了及其严重的变故。 而最可怕的,是你希望此刻只是梦境,却根本无从醒来。 “小礼有没有死谁都不知道,可是我觉得,他还有可能会回来。” 沉默,莫云侠的声音就这样一分分静了下去。卓影皱着眉头,后知后觉的白了一眼莫云侠—— “你在说什么?人如果真的死了,又怎么可能回得来?” “那就要看这块陨石了。” “云侠,你这话什么意思?”我按了按还要回嘴的卓影,对这个为了我才卷进今晚的困局的男生放缓了语气。“你是觉得这陨石还有什么别的古怪吗?” “这太明显了,只是你们乱了方寸,才会忽略了这一点。”莫云侠对我点了点头,又转向一脸困惑的卓影,“你们想一想,除了物态变化,我们就没看到这块陨石其他不能解释的现象吗?” “你是说…”我冥思苦想,心头骤然一亮,“——那束光线?” “陨石的物态变化或许还有科学依据可以解释,但是当有物体投入湖中直线反射向天空的光束却是不折不扣的超自然现象。而这种现象,我只在图书馆的科幻读物里有过了解。”莫云侠环视着众人惊愕的神情,一字一句咬的极清,“卓影,或许你也听过,引力场方程,爱因斯坦-罗森桥。” 我满腹疑惑,转头望向卓影时还撞见了水晴同样一头雾水的眼神。 “什么……” “虫洞!”卓影陡然抬高了音量,睁得滚圆的眼睛里是几乎溢出的震惊。“这陨石是…这是暗物质!” “卓影,你们在说什么?”水晴有些弱弱的打断道,“什么虫洞,什么暗物质啊?这和小礼的下落有什么关系吗?” “——就是时空洞,连接两个时空的通道!这太不可思议了……”卓影凸着眼球,有些近乎疯狂的激动和亢奋,“未知的巨大冲力使星体脱离轨道…落在地球的碎片…正能量和负质量的排斥效应…所以这隧道会在地球上也保持着连通状态!原来是这样…一切都说得通了!” 我似懂非懂,来不及细想,作为哲学学生的莫云侠怎么会对天文物理有这么多的了解,努力从卓影颠三倒四的言语中捕捉到可以理解的信息。 “这块陨石就是暗物质,就是通往镜像宇宙的钥匙!天呐…这居然是真的,我一直以为这只是假想的谬论!可是现如今它就在我眼前,这不属于构成天体的任何一种已知物质,居然是真实存在的!”卓影的目光狂热而激亢,仿佛浑然忘记了小礼身处险境,“它在陨落的最初并没有形态变化,所以之前的所有考察队都没有察觉到异常,只当是块普通的陨石!可是随着时间慢慢过去,它也恢复了原本的奇妙形态,作为时空连接媒介应有的形态,碰巧被我们发现了!” “你说,小礼穿越了吗……?”金碧的声音从月光照不到的阴暗角落传来,隐隐透出瑟缩的恐惧。 “大概是这个意思,不过也不能肯定是大家认知里的那种穿越。”莫云侠压过水晴和楚河连连追问卓影的嘈杂声音,细细向大家解释道,“以科学的角度讲,穿越并非如影视剧作中展现的那种单纯时间上的二维偏移。虫洞连接的是宇宙间的遥远区域,没有规律可循。更多的时候,我们认为穿越者的旅行终端远在平行宇宙,甚至是婴儿宇宙,那里很可能没有生命,没有文明,没有人类生存所需的大气环境。如若…如若真有亿万分之一,由地球文明而始,穿越回地球文明某一时间的可能,那就是小礼的万幸了。” “这…怎么可能……”水晴身子一软,瘫坐在了地上。 莫云侠的最后一句仿佛寒冷的冰水浇在我此刻脆弱的心头。他的解释很清晰——无论有多么的难以置信,匪夷所思,小礼确实是已经被传输到了某个未知的时空。无可追踪,生死不明。 没有人能够接受这个说法,可是事实冷冰冰的摆在眼前,根本没有丝毫否定和反驳的余地。 “可是,你刚才为什么说小礼还有回来的可能?”莫云侠缓了痴怔,瞪着莫云侠语气冰冷,“你有救他回来的办法吗!” “——你疯了吗,他刚才那么说只是为了让你镇静下来。”卓影冷冰冰的回道,“不错,虫洞既然能实现两个时空的彼此连接,理论上那一个时空也会有回来的端口。可是我们连那一边是什么环境都不知道,又怎么确定小礼能活着找到那个端口呢?” 我望向莫云侠,他也只是令人灰心的用抱歉的目光看着我。角落里,金碧古怪的抽动了一下,像是无法控制颤抖的啜泣。瞬而止了响动,回归平静。 “的确希望渺茫…不过也实在说不准。”莫云侠苦着脸悄声说,“不说环境,镜面时空的时间概念也是不同的。比如我们地球从小礼出事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四十分钟,而那一边没准只是一微秒的工夫,小礼说不定也有的救…只是我们对那个时空一无所知,短时间根本推算不出方位和时间的换算进率,所以……” 说到最后,莫云侠也只是一声轻轻的叹息。 雨早已停下,楚河也清醒了头脑,怔怔呆在原地。我和水晴看着目光游离在山洞每个角落的卓影,不知说些什么。 心头仿佛有无数虫蚁啮咬蠕动,无法形容的焦躁难过。山洞一片死寂,安静得似乎听得到时间滴滴答答顺着月光涓涓流淌的声响。突然,一阵骚动的窸窣从山洞边缘的阴暗角落传来,来不及回头,卓影满是惊恐的尖叫已经充斥了耳膜—— “金碧!” 一切发生得太快,回头只见金碧已经抢步冲上前跃上了银白色犹如镜面的湖面。 水晴不及多想,几乎是下意识的扑上前去拉住了已经跌在波纹骤起湖面上的金碧的一只脚。比恐惧蔓延至全身每一个毛孔速度更快的是缠绕住金碧周身像蛇一样的银白丝线。大约是金碧的冲力太大,那些美丽而诡异的丝线几乎只在一秒之内就把金碧勒得动弹不得。而更加可怕的是,未及大家做出反应,丝线竟涌出湖面爬上了湖水外围的水晴紧紧拉住金碧脚踝的手臂。 我的心跳似乎有瞬息的停滞,喉头仿佛被冰冻住一般无法发出与卓影和水晴一样的尖叫。所有的血液涌向大脑,我就这样眼睁睁看着我最好的两个朋友的身体被卷入一束如日光一样强的巨大光束,呼啸而起,直直贯通了山洞顶端的破口—— “水晴!” 光柱瞬间湮灭,整个空空的山洞只剩下我迟钝的呐喊回响悠悠荡荡。 随即重回一片寂静; 大概地狱,便是如此一般的寂静。 第十七章 卓影番外:楚河的决定 黎安市郊?自然保护区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 良久诡异的死寂之后,终于,归萤发出一声凄厉惨绝的尖叫,绝望的跪坐在地上。莫云侠随即同她一并跪下,紧紧抱住她的身体,似乎很怕她也如金碧一般,一个想不开纵身跃入那可怕的虫洞入口。 虫洞入口,脑子里一想到这个词汇,便随之涌起一股可怖的恶寒。看着那波光潋滟的湖水,仿佛是一只刚刚美餐一顿,此刻正惬意安闲的舔着獠牙的巨兽。 我不禁倒退几步。扫一眼众人,只有楚河注意到了我不易察觉的微小动作,痴痴怔怔有些失神的盯着我看。那疑惑的目光让人有些森然,我迅速整理好情绪,微颤下巴以盈满泪水的目光回望向他,他似乎有所打动,收回了那古怪的凝视。我松了口气,心中的想法愈发笃定。 离开这个鬼地方。 越快越好。 “归萤,你怎么样,你振作一点啊!”莫云侠把下巴紧紧贴住归萤发丝凌乱的头,眼睛里竟也泛着悲恸而坚忍的泪光。“看着我,归萤,你看着我啊!” 他捧起归萤被泪水冲刷得失去血色的面孔,把她紧紧抱在怀里。归萤并没有抗拒的意思,只是任由自己的泪水打湿莫云侠薄薄的衬衫,哭得说不出话来。 肩膀突然传来闷热的触感,我抬起头,果然看见泪流满面的楚河正紧紧环抱着我的肩膀,仿佛也怕我做出如金碧一样冲动而可怕的傻事。他有力的臂膀施加在我身上过大的力量令人有些微微不适,然而此刻任何挣脱的动作无疑都是不合时宜的,我只好放松了肩膀,往他微微发颤的身上轻轻靠去。 “归萤,你一定要振作…”莫云侠轻抚着归萤的背,语气放得愈发温柔,“水晴金碧已经和小礼一样被这东西吸了进去,你一定不能再出事啊!” “我要去救她们…莫云侠,让我下去救她们!”归萤已经哭伤了嗓子,艰难而嘶哑的喃喃道,“没有人能帮我们了!你让我下去,下去和她们一起,求你了,好不好,我求你了!” 莫云侠心疼得说不出话,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抉择,只是迟疑的为她轻轻擦拭着滴滴而下的泪水。我抓住机会,轻轻扭了扭身体挣脱了楚河的环抱,上前紧紧抱住归萤虚弱的身体。 “归萤!你说什么傻话啊!”我坚定的盯住她哭得迷离的眼睛,“六个人现在已经损失了三个,你还想白白把自己牺牲掉吗!你有没有想过你再跳进去,天文社只剩楚河和我处境会有多危险!你有没有想过…莫云侠,他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找到了你,你就要犯傻犯浑把人家独自抛弃在这荒山野岭吗!” 归萤因过度悲恸而扭曲的面孔微微平整,目光终于聚焦在我的脸上,似乎将我的话听进去了一些。我立刻趁着她片刻的清醒将她从地上扶起,莫云侠的神色有片刻的凝滞,随即也自己站起身来,紧贴着站在归萤身后,一步也不肯退后。 “那…我们应该怎么办…...?”归萤抓紧了我扶着她的小臂,抽噎着向我投来乞求一般的绝望目光。“你说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啊,卓影,你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懂得,你一定有救回他们的办法…水晴,还有金碧和小礼,他们…一定不能不管他们啊!卓影你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对不对啊!” 我微微语塞,转身望向楚河,却见楚河似乎并没有和我一起规劝归萤的意思,反而用和归萤同样的乞求目光望着我,等待着我说出将小礼他们营救出来的办法。我的心脏不觉轻轻抽动了一下,无限为难的叹了口气。 “归萤,你还是清醒一点吧,此时此刻,单凭我们根本什么问题都解决不了。我们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立刻从这山区出去,去找最近的民居,让他们帮我们联系能救援我们的警察!我们对这个虫洞一无所知,只有让**知道了今晚发生的事情,他们请来了这方面的专家,水晴他们才有一丝得救的希望啊——” “——不!”归萤猛地甩开我的手退后几步,幸而有莫云侠将她抱住才没有跌倒。她晶莹的目光在我和楚河之间游移,蕴着溢于言表的恳求和不甘。“我们现在在这里…多耽误一分,水晴他们的危险就多一分!如果今晚真的找得到救援,我们也不会在这里搭帐篷了啊!如果找不到,水晴他们就真的救不回来了啊!” “——那你想怎么样!连归萤,我求你冷静一点好不好啊!”我即刻打住她的推断,皱着眉头逼视着她的眼睛,“我和楚河也跟你一样着急,可是再着急,我们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呀!你也该往好处想想,莫云侠也说过,说不定水晴他们只是进了镜面宇宙,只要找到钥匙就能自己回到我们身边呢!你连他们的生死都还不知道,难道就要犯险把自己也搭进去吗!” “我不管!我不管他们的生死!”归萤歇斯底里的尖叫着,似乎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如果他们还活着,那只有去找到他们,大家在一起才能更快的解决困境啊!难道明知道他们水深火热,我们还要在这里坐以待毙吗!就算…就算他们死了……我——” “——他们不会死的。” 我有一瞬的错愕,归萤似乎也惊讶于这突然的打断,与我一齐望向楚河的方向。 “一定不会死的。”楚河突然对归萤绽开他一贯温暖如春阳的明媚笑容,坚定的向前走了几步,“就算真的死了,我们也要去找他们,和他们死在一块。” 我震惊到无以复加,一时竟组织不起合适的言语。转向归萤,却见她原本哭得惨白的脸上竟似乎有了几分血色,慢慢绽出了一个安恬而信任的微笑。而她身后的莫云侠不但没有一点抗拒和半分言语,居然还面带钦佩和赞许,眼睛放着光向楚河微微点了点头。 “咱们要死一起死。” “——你们疯了!”我失控的尖叫一声,这才引回三个人的注意。“这些暗物质难道可以蛊惑人心吗?你们能不能理智一点!你明知道归萤在意水晴的安危,楚河,你还在这煽什么风啊!这把火要是真的烧起来,我们可谁都活不了了!” “卓影,我没疯,也没有煽风点火。没有人蛊惑我,我现在清醒得很。”楚河坚定的看着我,字字铿锵如铁,“你应该明白,关心水晴的不止归萤一个,我也见不得小礼或金碧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遇险。自从上了这座山,发生的每一件事于我而言都像噩梦一样,我多希望这不是真的,多希望这一切真的只是一场梦,一觉醒来大家都还好好的在一起!可是…可是这所有的事偏偏都真真切切的发生了啊!你要我抛下小礼他们,下山救自己的命,我做不到!我楚河就是死了,也不愿意背弃自己的朋友苟且偷生!” 楚河的话仿佛冰凌,一字一句扎在我的心里。我压抑着周身泛起的阵阵恶寒,颤抖着上前,无力的抱住了他的胳膊。 “楚河…楚河,我知道……我知道小礼他们出事,你心里难受,因为你一直以来都是我们之中最重感情的那一个。可是楚河,我求你冷静一点,你好好想一想,你追随小礼,你也去跳那个虫洞,这就能帮到他们吗?是不是…是不是应该跟我离开这里,跟我下山,才是能为他们做的最大帮助——” “卓影,你不用再说了。”楚河摇了摇头,轻轻挣开了我的双手。“是非利害,我想得清清楚楚。我知道,我这次押进去的是我的命,可是,为了我三个最好朋友的命,我愿意赌这一次。至少,我不需要开着小礼爸爸的车回到学校,亲口告诉常教授,我是如何眼睁睁看着他的女儿消失,却想不出一个能救她回来的办法……” 一旁的归萤瑟缩着一歪,被莫云侠扶住了身体。显然她也想到了回去之后,面对水晴父母的为难和羞赧。水晴一家一直对她很好,她自然无法接受,亲口告知水晴父母他们的女儿所遭遇的不测。 心头没由来泛起强烈的酸楚,一个念头悄然萌发,是否,作为天文社社长的我也该同归萤和楚河一起,义无反顾的去追寻自己落难的朋友…… 不,不行!几乎只在瞬间,这个念头便被理性扼杀——我要保持理智,所有人都已经丧失掉的理智。就算只剩我一个人在坚持,我也不能任由自己被脆弱和同情蒙蔽。 只有离开这里,找寻救援,才能把损害降到最低,才是解救大家的最明智,最稳妥的方法。 唯一的方法。 心中的信念愈发坚定,我感觉得到自己的情绪正慢慢恢复平静。呼吸趋于平稳,气息从嘴里呼出时也不再像刚才那样带着虚浮的颤抖。 “作为黎安大学天文社第十三届社长,和你们的朋友,我最后一次恳求。”我后退数步,听到自己的声音低沉而不带一丝温度的冷静。“归萤,楚河,我求你们,和我回去吧。” “卓影……”归萤止了哭泣,把头垂得越来越低,“对不起,我没得选择。就像我不强求你随我一起跳下去,希望你也能原谅我此刻的决定。如果我们今天真的命丧于此,请你告诉我们的父母,我们的离开,是为了我们朋友。” 说到这里,她抬头望向了楚河,两个人看着彼此,交换了一个温暖而安恬的笑。楚河回过头来,并未直视我的双眼,低低垂下的眼皮微微有些发颤,难掩无法宣之于口晦涩而黯淡的落寞和失望。最后,他用袖口抹了抹脸上的污垢,终究没有再说些什么。 “楚河,你也不改变自己的主意吗?”我的眼里闪着一层薄薄的泪,看不真切他迎向我的面容。“你真的要我一个人下山,一个人穿过这片山脉去找救援吗?” “出去以后,找到了人,来救我们。”他长长呼出一口气,向我咧出一个略带傻气的笑容。“卓影,这么多年,你一直都是我们最信任的人。我……相信你。” 第十八章 卓影番外:暗袭者 像微弱的火种,骤然暴露在倾盆大雨之下,心里似乎有某种殷切而固执的期望,随着他将落的话音无声的浇熄湮灭。 身体除了眼皮似乎都石化般的僵住了,每一眨动,都看见楚河一分分的转过身去,直到最后,留下一个冰冷而坚定的背影。归萤似乎察觉了什么,猛的回转身体,抱住了身后一直不曾说话的莫云侠的手臂。 “云侠,对不起,我要走了……你——” “别傻了。”莫云侠的语气轻柔而宠溺,他静静的笑着,仿佛连眼角的每一丝皱纹都凝着深沉而笃定的爱意。“我知道水晴对你有多重要,你的决定,我没意见。” “你不怪我?”她再度轻轻抽泣。 “傻丫头。”他只是一笑,声音放得愈发柔和。 “对不起,云侠,你的心意我到底还是辜负了。虽然我们才刚刚相识,但是不知怎么的,我总有种感觉,觉得你是我已经认识了很久很久的老朋友……”归萤垂下头去,用手一把一把的擦着流不完的泪水。“看来我来不及报答你了,临走之前,还要请你帮忙——卓影,她是我剩下唯一的朋友了…我不能让她再出事,所以请你保护她,千万不要让她再遇到什么危险,直到你们回到学校,好吗?” 我迎着他们的目光,略略有些不自在。许久,莫云侠才收回了凝视,并将归萤的脸孔抱进自己的胸膛。 “归萤,你可以要我为你做任何事,我都会义无反顾的为你完成。可是…”他的语气骤然不再缓和,冷冰冰的不容反驳,“你的请求我不能答应你。你难道以为,我会任由你把自己置入险境而置之度外吗?” 同我一样,把头深深埋在莫云侠胸膛之下的归萤也一时有些惊愕。她缓缓抬头迎向莫云侠炽热的目光,久久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的意思是……?” 莫云侠无言,只是笑得愈发深沉,轻轻点了点头。 “不行,不行!你不能这样!”归萤条件发射一般推开了莫云侠,惊得声音微微发颤,“这件事与你无关,把你搅进来已经是我的错,你不能再和我一起以身犯险!” “归萤,如果你真的明白我的心意,就该知道我既然出现在你面前,就已经做好了为你付出一切的准备。”莫云侠抢身上前两步,语气是不容置疑的笃定,“在你做出选择的同时,你就该知道我也同样有我自己的选择啊!” “莫云侠,你的心思相信归萤都明白,可是你这个选择的确太不明智了。”楚河也忍不住劝道,“我替大家谢谢你的好意,真的。可是,你实在没有必要搭上自己和我们一起冒这个险。你是个聪明人,相信不用我说,你自己也懂得这其中的利害。” “我当然懂得,我考虑的很清楚。楚河,卓影不愿意下去救人,你都能选择尊重。难道我的想法你就不能尊重了吗?” “这不一样!卓影有她的责任!”归萤抢白道,“她留下来,这样即便我们都遭遇了不测至少还有人知道,至少还有人能活下来回去把所有事情告诉我们的家人。可是你不同,你做选择的时候只想到了我,你有没有想过你自己以后的人生?” “归萤,你知道我的!我的心里只有——” “——那卓影呢?谁来保证她的安全!”归萤几乎已经喊破了喉咙,“还有,还有你的父母,你的家人呢!你想过他们没有啊!” “归萤……” “莫云侠,我明白你对我的心意,我真的明白!可是…我不想你因为这份心意丢了自己的性命!如果是这样,我会永远良心不安的!”归萤已经失去了独自站立的力气,扶着莫云侠胳膊的双手抖得剧烈异常,“水晴是我最好的朋友,如果今天我不亲自去找她回来,明天我也没有脸面去见她的父母。这是我的责任,是我身上背负的人命!可是你不一样,从头到尾这件事都和你没有半点关系,难道你要把你的命也负在我身上吗!” 莫云侠的表情木然,眼睛里的坚定一分分黯淡了下去。归萤紧紧抓着他力松劲泄的手臂,炯炯无言的目光诉说着无尽乞求。良久,莫云侠终于垂下眼睑,吸了吸鼻子,微微点了点头。 “我想陪在你身旁,无论身处何处。可是,我也不愿成为你的负累。”他一字一句说的极轻,有晶晶亮的泪滴悬在他的睫尖,颤抖许久却始终倔强得不肯坠下。“所以,我答应你,归萤。” 归萤无言,皱缩的下巴止不住的颤抖。良久,她终于破涕为笑,再度拥向莫云侠的怀抱。 “替我照顾好卓影。” “照顾好你自己……,等我回来。” 他们徐徐分开抱紧彼此的胳膊。归萤的目光虽然还没能从莫云侠的脸上移开,脚下却一步步向楚河退去。她身后的楚河缓缓转过头来,用复杂的目光望向了我。 “告诉我爸妈,别让他们太伤心。”他突然绽开一个无比明媚温暖的笑容,“我们相信你。” “坚持住,找到了人我立刻回来找你们。” 他点了点头,似乎对我的回答十分满意。归萤向我跑来,不由分说紧紧抱住了我。一股甜丝丝的香气从她高高挽起的长发散发开来,那两年来每天都闻得到,无比熟悉令人惬意的香气。 没由来的剧烈绞痛,遽然由心头传至全身。 没有听到本以为会有的呢喃,她头也不回的转身而去,拉过楚河的手。两个人径直向那泛着鬼魅般的银色湖面走去,莫云侠瞬而无声的抽搐了一下,似乎本能的想要冲上去抱住归萤。却终究勉强压抑下去,立在原地攥紧了拳头。 不约而同,他们回过头来,仿佛最后一次般注视着我的面孔。银白色的粼粼湖波映在两个人的眼睛里,泛出晶亮闪烁的光。那心底的绞痛,随即加剧到不可忍受的程度。 一瞬,奔向他们的念头充溢而出。然而双脚,终究还是理智的保持住了应有的静止。 楚河,归萤,对不起。或许我应该和你们一起。但是,只有留下来,才是唯一能拯救大家的选择。 请你们,一定要等我,等我向你们证明,我是对的。 到时候,我们一个都不会少,我们的伟大发现会被外界所知,我们会得到无上的荣耀和地位…… 眼前的身影倏然高高跃起,慢镜头一般的向那片银白湖面坠去。粼粼波光投射出两个人迷幻而炫目的剪影,如梦中幻象,美丽而怪异。随即千万银丝陡然升空缠住两人失重的身躯,忽而,巨大的刺眼光束卷起飓风,呼啸而起。 我的全部感官似乎有一瞬不堪重压的丧失,再度睁开双眼,强光和飓风已然消逝,山洞恢复了死一样的寂静。 不远处,莫云侠背对着我,面向那余波未息的湖面一动不动,像一尊失落已久的石像,毫无声息,亦无温度。 “…莫云侠?” 他徐徐转向我,对视的瞬间,我的心头遽然紧紧一缩。我并未看清他的眼睛——他站得离那湖面太近,惨白的光从他看不清神色的双眼折射而出,令人难以忍受的恶寒…… 分不清楚,刺骨的冰刃,灼心的厉焰…… “你…”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沙哑而古怪,“从一开始就根本没想和我一起走,是吗?” 没有回答,他依旧石像一般的立在原地。湖面归于平静,他眼中的光芒也一分分黯淡下去,却是如死亡一般,只剩下无尽仿佛摄人心魄的绝望黑暗。 “莫云侠……” 依旧没有回答。似乎连他的胸口都失去了象征着希望和生命的起伏。 心口被某种冰冷的东西紧紧攫住,是恐惧。超越心脏湃动的速度,周身的所有血液瞬间燃烧一般的灼热,我的筋肉猛地抽搐一下,双脚再不听使唤,失控一般转向山洞边缘的出口狂奔而去。 他疯了,他疯了!他的灵魂也随着归萤被那个虫洞吸进去了! 我没时间管他,对,绝不能逗留,一刻也不能!我必须快点离开,所有人的命都在我手上,我必须马上下山,和外界取得联系。我要告诉警察大家遭遇的事情,我要告诉**,他们遗漏下来未能发现的惊世陨石——不,不是陨石,而是外太空而来的暗物质,人类有史以来在地球上发现的第一个连通外层空间的虫洞,而我,是唯一一个幸存下来的发现者,是全世界第一个发现虫洞的人! 狂躁的亢奋在心里急速膨胀,仿佛这黑暗的隧道一样燥热而压抑,久久跑不到光明的出口。 身上浮出一层汗水,衣服黏腻的贴在身上,说不出的憋闷难受。出去的路似乎比进来时长了好多,下坡难行,我的体力渐渐不支,沉闷的呼吸愈发粗重,我到底停下了脚步,靠在粗糙坚硬的岩壁上大口大口的吸进潮热的空气。 忽然,黑暗中的前路似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我下意识的捂住自己的嘴,汗毛一根根倒竖而起,竖耳听去,那脚步声越来越清晰,在幽长狭小的隧道传出令人窒息的回响。 什么人,怎么会在黑夜出现在这荒山野岭的山洞? 根本不及多想,我即刻掉转方向往山洞里跑去——几乎只是在迈开步子的同时,一只冰冷的大手遽然拥住我的身体,另一只手捂紧我的口鼻。浑身的血液似乎有一瞬的倒流,我猛吸一口气,却发现吸入胸腔的稀薄气体竟然有着某种古怪的刺激气味。不及分辨,一阵强烈而可怖的困意已经顺着血管迅速涌上头脑。 我绝望的惊叫,声音却被紧紧扼在喉头发不出来。大惊之下,我蓄力向身后踩去,正中那人脚背。我抓住力松劲泄的一瞬挣脱束缚,向前跑去,却发现双脚已经没有丝毫气力,只一步便扑倒在了地上,头昏脑涨,天旋地转。 “莫…莫云侠!” 没有回应。我已经跑出太远的距离,而即便用尽全力也喊不出多大的声响。全身因为无以复加的恐惧不可控制的抽搐着,我吃力而徒劳的回过头去,眼前却只是一片混沌的黑暗。 风声呼啸,我已没有分辨闪躲的力气。头被飞脚踢中,一声闷响,结结实实的撞在另一侧岩壁上。 天地飞速旋转,我再也支撑不住,重重倒下。倒在地上的一侧脸颊传来一阵空洞的冰冷,而另一侧却是流淌不止的黏腻温热。冷和热缓缓交融在一起,融化了天,融化了地,融化了我失去知觉的身体,直至重归黑暗,重归一片混沌的虚无。 第十九章 链月山下 虚无。 意识和感官缓缓恢复,身下冰冷的触感逐渐变得难以忍受,略微想要移动,却只有钻心的**从全身各处隐隐传来。我的心陡然一动,眼皮瞬而一颤,却又被强烈的光线刺得紧紧闭上。 我还活着……? 不错,我还活着。比意识和感官恢复的更快的是澎湃着涌进脑海的记忆和情绪。荒山…大雨…黑夜…洞穴…陨石…生死不明的小礼,纵身跃进虫洞的金碧,奋不顾身想救金碧的水晴,还有万念俱灰随之而来的楚河和我。 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所有人都失去了理智,做出了最愚蠢,最错误的决定……被噬心刻骨的羞愧支配的金碧,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坏的水晴,被冰冷残酷的现实击溃的楚河。 还有,我。 眉头一皱,是潮湿的粗糙。我这才迟钝的意识到,自己正身处虫洞另一头的镜面时空。想到这里,竟然不太敢睁开已经恢复知觉的双眼。只怕看到印象中科幻电影里荒凉广袤或灰或黄的陌生星球。 然而,感官的回馈似乎是熟悉而亲切的。我还活着,证明这里的环境中有生命必需的氧气。而脸上潮湿的触觉,则似乎是来源于某种冰凉的液体。我用力吸了吸鼻子,盈溢胸腔的气体甚至有些令人惊喜的芬芳。 心中无限祈祷,我睁开了已经处在黑暗中太久的双眼—— 晨光熹微,露凝荒草。 有不可抑制的狂喜瞬间冲醒了头脑和身体。我用力起身,剧烈无比的痛楚瞬间从左肩传来。我听见自己用极其沙哑的声音低呼了一声,似乎已经有一百年不曾颤动声带,这声音竟有些古怪的陌生。 这一痛非同小可,彻底唤醒了我周身的每一块肌肉,我抽搐着将身体蜷缩成团,双手死死掐住大腿以求分散痛楚。 良久,那剧烈得足以冲溃理智的剧痛才被适应,一跳一跳的缓了下去。我小心的避免左肩再次受力,极度艰难的撑起上身坐了起来。视线没有了荒草的遮挡,一时有些不能适应的刺眼。 定睛再度眺望,却见周遭视野开阔,荒草凄凄。远方群山延绵,青黄参半,俨然正是昨夜才到的郊外山区。 心中不免再度一喜,挣扎着垂首便要起身——一袭墨绿猝不及防映入眼帘,我呆呆愣住不下一分钟,才意识到那是一条长裙,不知何时取代了原本的裤子正套在自己身上。我回神在看上装,虽被血迹洇染了大半,却仍然可以辨出是同裙装一样的墨绿衣料。 这身行头的式样见所未见,倒有几分水晴和金碧上次拍艺术照所穿的道具汉服的样子。可是这样合身精致,却绝对不是普通的道具服装可比。 我…穿越到了别人身上吗? 这个念头生出不过一瞬便被理智及时遏制。我不禁苦笑,自嘲平时看了太多的影视杂书,才生出这么个荒谬幼稚的想法。 一定是谁在恶作剧,是…一定是卓影及时找来了救援,惊动了媒体,引得某个荒唐的综艺节目大做文章,愚弄我们几个惊魂未定的当事人。 然而转念一想,发现虫洞这么严肃的事情,**又怎么会任由娱乐产业乱入?又有哪个综艺节目会任由当事人身受重伤不予处理,继续上演这些滑稽荒谬,幼稚可笑的戏码? 还有,大家…又在哪里? “水晴…小礼……?” 虽然虚弱,却也是这山中唯一的声响。然而随风飘散而去,却久久不得半句回响。我愣了半晌,迟迟回不过神,这里分明就是昨夜的荒山,连枯草都是一样的气息。只是按照卓影和云侠的推断,此时我明明应该身处宇宙另一面的某个时空,为什么会回到事发的起点? 还有,我的声音,肩上的伤,还有这身古怪的衣服,又都是怎么回事? 脑子里的疑惑像凝固了的团团污浊而窒闷的迷瘴,吹不散抹不开,让人无端心绪烦乱。 我用力甩了甩头,明确了此时此刻最紧要的事情——找到大家。不错,无论发生了什么,先和大家聚头,确定了彼此无事才能安心,才能集思广益一起想出解决问题的办法。站起身来,行走几步,我发现自己的鞋子竟然也被换掉了,现在我的脚上穿的是一双式样古典的棕黑色长筒短毛靴子。虽然有些破旧磨损,却远比我来时穿的那双帆布鞋柔韧许多,走起路来弹软轻巧,灵便如风。 我的心中不免暗暗纳罕,却也无暇多想,只一心寻到我们昨晚搭帐篷的位置,大家若陆续醒转,想必也一定会回到这里集合。 然而,我独自上下左右在这山腰附近徘徊了许久,也没有找到我们帐篷,甚至也寻不到小礼的车,哪怕是形似昨晚的那片莽原。 我不免有些灰心,甚至似乎有了一些疲惫的晕眩,行在这崎岖难行的山路上便愈发艰难。到了后来,竟晕晕的险将摔倒下去。我停下虚浮紊乱而漫无目的的脚步,深呼吸定了定心神,想要整理心绪,却没由来的想到了陆知宇的样子。 这个幻影出现在脑子里不过瞬息,便被我急急压抑了下去。我有些羞愧的恼火,暗骂自己时至今日内心深处还在依赖着那个人。现在,没有人在我身边,他不在,水晴不在,莫云侠也不在。我必须迅速清醒过来,想出对策解救自己和大家。 下山。对,继续在这茫茫大山上乱转,只怕还来不及找到大家,我就会因为失血过多体力不支而失去意识。眼前只有一条路,就是先下山寻求救援,即便是野生保护区,也至少会有巡查的森警吧。只要我能和外界取得联系,那么大家无论在哪里,就都会得到获救的机会。 而且,也只有下了山,才能解开我心里的疑团…… 我到底,是不是还在黎安的市郊。 下山的路并不好走。太阳一分分升至正空,缓缓在这山上的丛丛枯草间蒸腾出闷热而甜腻的气息。脚下虽然还不觉得有多疲累,我的伤口却因为过多的颠簸有了开裂的势头。 汗水洇湿而下,肩胛便传来阵阵剧痛难忍的蛰痛。每痛一下,隐隐涌入头脑的眩晕便多一分。起初到不觉得如何,可却随着心跳的加速愈演愈烈,直至最后竟到了看路都重影模糊的程度。少不得拾了树上落下的残枝拄着,咬住牙踉跄摸索着一步一步走下去。 时间一分一秒过得极慢,我被换了衣服,自然也丢失了手机。起初还能估计着时间,最后仅存的那点耐心也被一寸寸移上天空正中的太阳消磨殆尽。脚上早被晨霜化的露水打湿,愈发虚浮的迈不起步子,意识渐渐消退下去,就连肩上的剧痛似乎也在一分分麻木。 就在以为自己就要再度晕厥的最后一刻,我的脚终于重新踩到了松软的沙土平地。心中一喜,我抬起头来,赫然看到眼前一片巨大的清澈湖泊。想来是群山外环的缘故,这片峡谷竟吹不进一丝风来。辽阔的湖面一眼难望边际,却是平静得拂不起一痕涟漪。 我无心赏景,或许是路上贪睡,在我的记忆中,昨天进山的路上并没有见到这片湖泊。我十分懊丧,心中的疑团不但没有被解开,反而又添了一重。而那份不安却是越来越重,除了身体的痛觉持续刺激着意识保持清醒,这一个上午并没有半点实质性的进展。没有找到大家不说,山下原本应有的公路还变成了一个大湖,种种事实击碎了我幻想自己仍然身处地球的侥幸。那么如果我真的在镜面时空,就证明这身衣服也并不是恶作剧,而是我确确实实穿越到了这个时空的某个女孩身上,并且还是一个相对古代的时空中的一个身负重伤的女孩。 不愿接受。虽说已是摆在眼前的事实,理智却仍在顽强的抗拒。虽是抗拒,却也徒劳。此刻我孤身在这荒山,没有人能够告诉我这里是哪里,发生了什么,或者,我到底还是不是我…… 我,还是我吗? 我踉跄的跑到湖岸边跪下,向湖水探过头去——虽然已经做好了看见另一张完全陌生的脸的准备,但是当看清了湖面上怔怔与我对望的那张面庞时,我还是不由惊得呆了。湖面上的那副面孔与我的样子并无太大的差别,可是头上却高髻紧挽,零星簪花。那极度相似的眉眼间,却蕴着我已然逝去的少女时代的纯真与羞涩,她的眼睛灵动而明澈,皮肤上沾着已经凝固的血液,愈发显出一种虚弱而病态的白。许是过于激动,此刻她的双颊上泛起杏子色的潮红,呼吸微促,加之一袭素色衣裙,不由让人想起莫云侠昨天给我看过的那副丹青。 都说,美人如画。如今,却是美人从画中跳出,活生生立在了眼前。 心绪湍急,我晕眩的闭起眼睛,下意识深深呼吸数口。神奇的是,吐纳之间,身体之中似乎有一团游走的真气直升而起,瞬间冲上脑门,清醒了神志。我惊奇不已,连忙如法炮制,继续运气。果然一时神清气爽,连带着沉重虚乏的身体也松快了不少。我心下困惑不已,不知道这一切该作何解释。正默默沉思,忽听一阵骚乱,不知从何处传入耳中。我瞬间警醒,起身环顾四周,却并未发现有任何异动。然而那嘈嘈切切的声响却分明愈发逼近,我闭目凝神,依稀分辨出似乎有人在某座山后骑马奔驰,正全速向这峡谷而来。心中惊诧,我怎么会有如此敏锐的听力,又如何分辨得出那从未听过的马蹄声响?然而恐慌扰乱了心神,逼人不得多思,来者身份不明,为求万全,还是应该先躲在暗处观察清楚才是——不错,要找一个能暂时藏身的地方。我四下张望,却见峡谷内平坦空旷,只有丛丛野草,虽已枯黄,叶子却又宽又密,长可及腰,倒勉强算是个藏得住的所在。 第二十章 白马将军 我抬腿奔向最隐蔽最靠近山脚的那丛长草。吃惊地发现自己如脚下生风,速度竟十分惊人。跑到距离草丛不到一丈远处,更是一跃而起,稳稳落在杂草正中。这一套动作娴熟老练,行云流水,固然不是我有意为之,却像是深深扎根的肢体记忆,在面临危难的时刻便自然而然激发而起。 虽然吃惊不小,却也无暇多想。 左肩的伤口因为过大的动作再度传来尖锐的痛楚,我一手撑住地面以防倒下,一手捂住嘴巴以免吃痛出声,静静观察着外面的一切。 果然,不过片刻便有浩浩荡荡大队人马驰骋而来。虽距离太远瞧不真切,却也大致看得出前前后后数百名兵士都是铁甲戎装。为首身骑白马的男人大约是个将军模样,头戴锃明钢盔,一袭繁复银甲,通身贵气,说不出的威武昂藏,器宇不凡。 他在湖边我适才驻足的地方勒住缰绳,一行人便也忙不迭纷纷停下,唯一身骑棕马瘦小的男子从人群之中挤出来,他的坐骑虽不比将军名贵,却在衣着上同其余士兵略做了区别,想是位有些名头的士官。他下马上前几步,看了看眼前的湖水,撩起前韨俯身跪在白马身侧。 “禀告将军,末将昨夜便是追到此处,眼看着那女贼使了轻功,逃上链月山的。” 奇怪,纵使谷中清净,兵士缄默,然而那人距我不下百米,我又是如何听得到他的声音呢…… “链月山……”那白马将军开口语气闲闲,声音却异常清晰,传得极远。“当真吗?” “末将不敢欺瞒将军。” “她进了山,你就不曾追上去?”白马将军斜眼觑着俯身拜倒的士官,似乎有些轻蔑。“宵遥,这倒不像你的做派。” “末将不敢。”那个名叫宵遥的士官略略慌张,身体便拜得更低,“末将虽希望能助将军擒拿女贼,却也知侯爷有令,凡蠡侯府人一概不得入链月山半步。末将身为侯府禁卫军副将,自然不敢违抗侯爷的命令。” “副将……你这个副将到底是侯爷亲封的,可是体面的很。”白马将军轻嗤一声,逼视着宵遥的目光却愈发凌厉,“本将军只当你有恃无恐,不顺服我便罢,连侯爷的话也敢违抗。” “将军说笑了,末将新官上任,诸多事务还不甚熟悉,哪里能不顺服将军呢…”宵遥抬起头来,看着白马将军的眼睛却已毫无惧色,“更何况,若无将军您的举荐,末将又哪里能得侯爷的青眼呢?” “你眼里若有本将军,昨夜又怎会无令擅自出府营追捕那个女贼?”白马将军语气愈发阴森,“在你心里,对着侯爷谄媚邀功便比本将军的军令还重吗?” “将军言重了。只是昨夜事出突然,末将只一心念着侯爷早前的嘱咐,凡事温将军若有顾及不到的,让末将在旁指点一二。”宵遥语气古怪,似笑非笑的直视着白马将军,“何况昨夜情势危急,将军您都被那女贼击晕了,末将看您奋不顾身,身先士卒,这才敢效仿着您,权衡再三,出营捉贼的。” “荒唐!本将军昨夜孤身与那女贼周旋之时你不曾带兵增援,偏偏挑了我和她两败俱伤之时独自出动。宵遥,你到底安的什么心!”那温将军直直瞪视着自己的副将,显是已经怒到了极处。“还有,侯爷又何时给过你什么嘱咐?本将军追随侯爷多年,守卫侯府,从无半分错失,何须你一个区区副将来指点!” “早知您不相信末将……无论如何,末将仍要好心提醒将军一句,您今日能在这同末将说这些,还是因为末将昨夜寻到了那女贼的行踪,侯爷得知后让末将领着您带人来此搜寻。与其在此无休无止的同末将争论昨夜之事,倒不如早早寻到那个胆大包天的贼人回去复命是要紧。”宵遥神色倨傲,虽是跪姿,却愈发挺直了腰板。 “但如若将军非要追究,末将也大可在此回清楚了。侯府素有规定,外苑士兵无召绝不得私闯内苑。您是唐唐禁卫军主将,自然有权进入内苑捉贼。可是末将卑微,却没有这样的权力。将军若硬要怪责末将昨夜未曾入府增援,末将也无话可说,只能恪守本分,争取在权限之内为侯爷尽忠,这才追到了这里,为侯爷擒得女贼留下一丝线索。敢问将军一句,如若再遇到像昨夜这样的情势,末将到底是应该不顾侯府规矩进内苑保护您呢,还是应该身先士卒,尽全力替侯爷分忧呢?” 温将军一张脸胀成了猪肝色,一时竟被噎得吐不出半句言语。骑在马上的腰肢失了稳当,有些仓皇的摇晃。 他目光四处游移,竟有那么一瞬似乎望向了我藏身的草丛。 我的心陡然提到了嗓子眼,捂住嘴巴的手按得愈发密不透风。窒息而缓慢的数秒过去,他似乎是认定自己只是看错,终于重新将目光移回到宵遥身上。心脏砰砰乱跳,我扫了扫肩上反复开裂的伤口,这才迟钝的意识到,他们口中的女贼,或许同我有着什么关系。 或者说,同这个身受重伤的女孩,有着什么关系…… “本将军的安危算什么…自然该是万事以侯爷为先……” “将军英明。” “只是宵遥,你也该明白。你是侯爷的家军,侯爷的奴才,便也是我的副将,我的奴才。我素来不齿背弃旧主,急功近利之人。我不喜欢,侯爷也不会喜欢。”温将军并没有放低了语气,却已经再没有适才的雷霆之势。“做人如若心存妄念,忘了自己一步步是怎么爬上来的,那便太自私,太下作了。” “将军这是哪里的话,那女贼武功轻功俱是十分了得,若非中了您的金环镖之毒,末将又哪里能追到这里呢?末将得立此功,自然也有将军的协作之劳。”宵遥的声音尖锐刺耳,令人闻之不悦,“说到底,末将是侯爷的奴才,将军却也是侯爷的奴才。您跟我相辅相成,却也不算在昨夜之事上完全无用。想来出发前侯爷对您如此严词申饬,实在未免过于苛责,还望将军您莫要心灰气馁,早早振作了精神同末将捕获贼人是要紧。” 温将军愈发气得说不出话来。他紧紧咬着牙,似有无限憎恶,却苦于那副将句句以侯爷压着,想要弹压却也无从下手,唯有在众目睽睽之下任他得意忘形。 一时,他的目光似乎又往我的方向投来,却又蕴着无法言明的窘迫和为难,不像是发现了我的样子。 我咬住手指,抵御着强烈来袭的眩晕感。心里愈发清楚,自己极有可能是他们口中中了温将军毒镖的女贼。不由越想越怕,却又无所遁形,只有一心企盼那将军嘴上功夫厉害些,同自己的副将继续辩下去,为我争取时间,想出脱身之法…… “那么敢问将军,是否要派人搜山呢?” 我心下一紧,到底还是避不过了吗…… “大胆……你明知链月山为侯爷所禁,侯府中人不得擅闯,岂能为了一个小小刺客大肆搜山!”温将军喝道,“宵遥,你的差事如今当得是愈发好了,居然胆敢藐视侯爷的禁令!” 事情或许还有转机…… “末将不敢。只是出发前侯爷说的很清楚,务必将那贼人带回侯府交由他老人家亲自审问。”宵遥不紧不慢道,“将军若不派兵上山搜查,又如何能抓到人呢?” “那也不成!侯爷虽要抓人,禁山令却是十数年从无人违逆的。你入府营时间尚早,如何明白这其中的利害!” “末将自是不明白的。倒烦请将军给个明白,除了搜山,您还有什么擒贼良策呢?” “良策自然可以另想。或在山下警告,或回府禀告侯爷请求皇上出兵,再不济,这链月山一片荒莽,我们派人围住山脚,谅那女贼再有本事也终有熬不过饥寒自行下山的一日,难道还能在这山上过一辈子不成!” “将军的法子固然可行,却实在太过费时费力。如若真的要向皇上借兵,这来来回回数日过去,只怕那女贼早已养好了伤势逃出山去了。至于围山…”宵遥狡黠一笑,“末将却是想在了前头,一早便替将军传了军令,交代府兵去办了。想来此刻将军同末将说笑,那一头的山脚府兵已经集结完毕,扎营警备了。” “你…!好个蠡侯府禁卫军的宵副将,当真替本将军打点得周全……”温将军咬牙切齿,仿佛恨不得立时三刻拔剑刺进宵遥的胸膛。“只是你擅传军令,可曾向本将军问过一字半句?传令之前,又是否想过府兵都来了链月山,留侯爷独自在府中,届时再有歹人盗窃行刺,侯爷守护不足,却又如何使得!” “将军息怒…末将调兵原是昨夜之事,当时您被贼人打晕,正被抬回府营医治。末将追踪归来,实在拿不定主意,这才请示了侯爷。也是侯爷批准了末将所请,才能在这事发后的第二日便妥善了布置啊。” “你——好,原来又是侯爷的首肯…本将军便不与你追究。只是你献策之时,侯爷又是否说过,准许你派人大肆搜山了呢?” “这…”宵遥弱了声气,第一次露出心虚之色。“事急从权,想来侯爷不会反对……” “大胆!既然侯爷不曾明言,又是谁给你的狗胆在此大放厥词,公然抗令行此悖逆之事!”温将军声如洪钟,一分分压下了宵遥的气焰。“禁山令是十二年前侯爷亲自颁布,当年还是由本将军晓谕侯府众人。你区区一个副将,竟敢公然违抗侯爷与我的命令吗!” 我心中忐忑,暗自祈祷那温将军的气势再强些,最好处置了那个一直意欲搜山的副将。 从二人谈话中不难听出,那个宵遥绝非善类。只是谅他再如何巧舌如簧,诡计多端,也断断不会想到他一心抓回去向他的侯爷邀功的女贼此刻正躲在距离他们大队人马不过百米的草丛之中,将他们的筹谋一字不落的听在耳里。 良久,那宵遥终于极不情愿的俯身摆下,轻唤了一句不敢。之后二人便再无交锋,一分分尴尬的安静了下去。 “将军!”突然,我听到宵遥狂喜的叫声。却见他膝行上前,一手抓住了温将军的靴子,眼睛却直直盯着另一只手所指的地面,因为过于激动不可控制的全身颤抖。“将军,你看那地上,有未干的血迹!” 所有的事情似乎都发生在那一瞬间。温将军惊讶的飞身下马,还不及走到那血迹旁细看。他与他副将的目光便瞬间被我一时惊慌单膝倒地的声音吸引过来。 我的心脏遽然一紧,血液似乎有一瞬的激流,随即肩上便传来血痂崩裂撕心裂肺的痛楚。我下意识的捂住嘴巴,吃痛的低哼却早已从唇齿溢出。我万分惊恐的看到百米外的温将军定定的望着我的方向,似乎有些不可置信的错愕。而那宵遥的表情虽然看不真切,他的身体却因突见猎物一般的狂热颤抖的十分明显。 我想要站起身来,却绝望的发现自己的腿因为恐惧已经失去了知觉,随即便是一阵要命的眩晕,顺着血流直冲脑门…… 所有人似乎都有一瞬的迟钝。 我看见远处的将军和副将极其机械古怪的扭头望向彼此的脸。脑子里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却见那宵遥突然拔剑起身,如离弦之箭向我飞奔而来。他的身法很快,脚下带起呼啸而起的风。我无力的跪坐在枯草上,已经吓得傻了,只怔怔的看着他如猎豹一般的狰狞面孔飞速贴近。 而比他速度更快的便是瞬间麻痹了周身的眩晕。惊恐,绝望,虚弱,痛楚,瞬间从我的身上抽离而去。在闭上眼睛不省人事的最后一刻,我似乎听到有人狂怒的嘶吼,疾风拂面,一道森寒冷厉的银光在眼前铮铮闪过,我后脑着地,再没有了知觉…… 第二十一章 搭救 “归萤…归萤?归萤你醒醒啊,我们真的没时间了,我求你快点醒过来好不好!” 上下眼皮仿佛粘连一般,固执的不肯睁开。我能感觉自己的身体被人剧烈的摇晃着,心里无端生出不耐的厌烦。 “归萤!快醒醒啊!你再不醒过来我们就都要没命了!” 我的身体猛一抽搐,直直坐了起来。惨白的光线实在太强,刺得人看不清楚周遭的一切。我眯着眼睛,只觉得身处一片无瑕的纯白之中。没有泥土,没有雨水,没有枯草,没有山脉。 也没有绝望和痛苦。 “归萤,你醒了吗……快跟我走啊!” 我循声望去,顿时惊得倒吸一口冷气——污浊的血渍染透了衣裤,道道又长又深的伤口密集的覆盖在周身的每一寸皮肤上。莫云侠跪倒在地,那些翻出血红模糊筋肉的伤口上便抖落下块块凝固的血泥肉渣。 一眼望不到边际,天地一片纯净无尘的,宛若天堂的炼狱。 似有一股无形的力量,牢牢禁锢住了我意欲冲向他的身体。我想要尖叫,想要怒吼,然而声音仿佛蒸发在了喉间,只留下我绝望而夸张的大张着嘴,任由喉咙因徒劳的嘶吼传来撕裂的痛楚。 “归萤,你快跑……我走不了了,你别管我,你赶快跑啊!” 莫云侠的眼睛睁得滚圆,他满脸都是黑红凝固的血,颤抖着眼白中心的棕色瞳仁,死死盯住动弹不得的我。那些伤口上翻开的血肉似乎蒸腾着腥臭的黑色气体,鲜血仍然汩汩的从全身上下流个不止,流在白得刺眼的地上,仿佛一朵妖曵诡异盛放而开的血色莲花。 “归萤,你必须…快点离开,马上……”他不可遏止的翻起了眼白,竭尽全力用被撕开的喉舌吐出嘶哑可怕的声音,“大家都已经死了,死了!……你必须…快点离开!” “莫云侠!是谁把你伤成这样,是谁杀了大家?” 没有声音,只有喉头再度传来剧烈的,刀割一般的痛。 “快…走。”他终于闭起紫黑色爬满青筋的眼皮,面孔朝地,伏倒在了那朵红莲的莲心。 “莫云侠,不要,不要离开我!” 徒劳。 狂风遽然而起,无数泛着银白色光芒的丝线瞬间从冰冷的空气中析出,化作千万利刃卷入那飓风的风眼,向着那朵开得绝美的莲花呼啸而去。我失控的尖叫,发疯一般的挣扎扭曲,那束缚的力量似乎愈发强大,勒得我几乎窒息。 而不远处,莫云侠的躯体被飓风卷起升空,皮肉被万千锋刃刮得粉碎。 血色瞬间染透飞速流转的空气,如同一条通身血红的巨***狂躁的扭动着躯干。恐惧和愤怒灼烧着我周身的每一寸皮肤,由内到外的喷薄出炙热的火焰。 那条卷起莫云侠碎成渣屑的骨肉的血红巨蛇瞬而变得暴怒,呼啸着似乎要掀起天空。它的躯体越卷越粗,直到我的所有感官濒临崩溃的最后一刻,毁天灭地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爆炸开来,将莫云侠黏腻腥苦的血浆肉沫崩散在这片纯白世界的每个角落。 岑寂重回到这片血色的地狱,只留下氤氲不散的腥臭,那是死亡和痛苦的气味。 所有的禁锢似乎在那一瞬间消失了。我迟疑而颤抖的迈出步子,环视着满世界的鲜血。温热黏腻的液体从额间滑下,粘黏了整张面孔,亦迷糊了我痴惘的视线。我缓缓抬手,抹下一痕那令人悚然的黏腻,伸至眼前,定睛望去。 肝胆俱裂,魂飞魄散。 粘黏在我的脸上,乃至我的周身的黏腻,正是被撕成渣屑,染红了整个世界的,莫云侠的血肉。 …… “姑娘,姑娘——你怎么了,你清醒一点啊!” 身体瞬间失重,坠落到了某个温暖柔软的地方。我感受不到自己的身体,却听得到耳边纷乱急切的聒噪。 “怎么回事?” “回侯爷,姑娘适才惨叫不止,想是深陷梦魇,奴婢拿温水泼过,现下已经好些了。” 一声沉沉的叹气,似乎蕴着无限心安。尾音略略颤抖,却似乎又含着些许晦涩的怜惜……汗水沁透了衣服,说不出的黏腻难受。我耐不住好奇,冷不防睁开了双眼。 “…侯爷,姑娘睁眼了!您快来看啊,姑娘她醒过来了!” 我的视线仍旧模糊,只觉眼前浓金重彩,一片繁华锦绣。 定睛望去,却是一位面容极和蔼的华服老者正挤到一位侍女模样的圆脸女孩身旁,两个人都正盯着我看,俱是一脸欢欣。 我对于这过于亲昵的距离感到有些不适,略微向后挪了挪身子。不想却如千钧重拳齐落一般,周身遽然传来撕心裂肺的剧烈痛楚。 “不要乱动,你受了很重的伤。才换过药,若伤口裂开来可是要吃苦头的。” 老者语气透着诚恳的在意,蹙的满头皱纹横上添竖,似乎对痛得龇牙咧嘴的我十分心疼。他将手中的檀木珠串递到侍女手中,随手端过一盏药汤。却见我满脸的惊疑不定,不由苦笑叹息,只好搁下药盏,只替我略略掖了掖被角。 “浊月,这药凉了,替姑娘换一盏来。”那妙龄侍女应了一声,起身端过药盏丢丢秀秀的去了。老者回转过头,见我仍呆若木鸡的直直盯着他,不觉愈发觉得好笑,玩味的拾起檀木珠串在手中一圈圈捻个不止。“适才睡着闹得火热,两个人压住了手脚嘴里还咿咿呀呀个不止。怎么如今人醒了,反倒愈发矜慎起来了呢?” 我微微愕然,潮红便由耳边向脸颊蔓延。刚刚的梦境太过可怕,可想而知尚且不能接受现实的我在昏睡中是如何剧烈的反应。 我小心觑着老者,只见他面相十分祥和。灰黑杂白的发丝在脑后由墨玉簪挽成髻子,光亮柔顺,一丝不乱。雅青色绸底缀绣金线双喜的长衫愈发衬得颈上一抹赤金镶翡翠的项圈华贵典雅。 虽有通身珠玉华彩,他的眉宇间却并无半分富家王侯的桀骜轻慢。此刻闲闲啜饮着白玉杯中的碧绿茶汤,愈发显得有几分看遍世间繁华浮沉,见惯天下海枯山平的雅人深致,超脱淡然之态。 “你是谁?” 话不过脑,结果就是脱口而出这最冰冷生疏的三个字。 我暗悔自己不明事理,这话必然伤了身为救命恩人的老者的感情。可是他似乎并无过多不满,不过将那茶汤滞在口边一瞬,随即长眉一挑,闪了闪睫,又恢复了适才平静宁和的情态。 “北衷蠡侯。你如今就躺在本侯的侯府中。”茶汤映在他浑浊的目光中微微闪烁,他抬起头来对我慈祥一笑。“你…当真不识本侯吗?” “不认识,我不是这里的人。” 又是冲动,话音才落我便意识到自己这话没头没尾,实在让人听不明白,只有尴尬的住了口躺回床上。而蠡侯却似乎极有兴致,转身将珠串和茶杯放回了桌面上。 “怎么,你是漠国人吗?”他背手俯身,露出腰间的黑缎缠丝含珠腰带。“你叫什么?怎么会来刈州的?随行可有旁人?这伤又是出自何人之手?” 这一连串的问题问得我实在一头雾水。 北衷,漠国…是这里的两个国家的名字吗?刈州又是哪里? 这个蠡侯一定是之前白马将军他们口中的侯爷,那他又为什么没有关押审问我,反而如此优渥厚待?难道我并不是那夜潜入他府邸盗取宝物的女贼?如果真是这样,我又该不该将我的遭遇对他和盘托出,他又会不会全部相信?会不会因为我的话过于荒唐反而对我起了疑心? 疑团实在太多,我不敢多言,只好先捡无关紧要的答了,其余的就随机应变再行解释吧…… “我叫连归萤,我…不知道这是哪里,也不知道是怎么到这里来的。我…我好像是失忆了,很多事都想不起来了……”我强掩心虚,声音因为紧张有些虚弱的颤抖。“不过,我记得和我一起来的朋友!一共有…有四位,两男两女。男生叫楚河,贺生礼,女生叫常金碧,裴水晴!您见过他们吗?侯爷,除我之外您还找到了其他什么人吗?” “没有…”蠡侯眯着眼睛,神情复杂的注视着我缓缓摇了摇头,似乎觉得我的神志尚未清醒。“链月山是本侯一早亲自下令禁入的山,便是刈州平民素日也无敢踏足。本侯的家将在山脚寻到了一个你已非寻常事,哪里还会另有他人呢?” “也不一定是在那座山上,您最近有没有听说这里有人无缘无故的失忆,或者像疯了一样说一些奇怪的话!有…这样的人吗?” 蠡侯的笑容略淡了几分,站在床边来回踱步,显然完全不能理解我的意思。 我不由得大感失望,一颗心仿佛跌入谷底。可转念一想,自己没有死在那个宵遥剑下已是万幸,实在不该多求其他。 最要紧的,还是要保全此刻的自己。 第二十二章 蠡侯 “侯爷见谅,我身受重伤,醒来到现在还有些糊涂,刚才的话请您别放在心上。” “你的伤我自是知道的。”蠡侯点了点头,再度绽开慈祥安抚的笑容。“除了剑伤,你还被链月山上的毒蛇咬了,所以才会一直四肢无力,头昏脑涨。幸而毒性不大,解药喂下去,相信这两日便可大好了。” 毒蛇咬伤?这我倒不知道…我一直以为自己当时在宵遥剑下晕倒是因为中了他口中白马将军的毒镖所致。但如果事实并非如此,我就应该只是碰巧倒在山上,而不是他们一直在找的女贼了。 那么,“我”,这个身受重伤的姑娘,当时又为什么会在链月山上呢? “多谢侯爷救助。只是我记得…当时我在山上被您的家军发现,他们本要将我就地处决的。”我小心的觑着侯爷,字斟句酌的以防说错了话。“怎么我会平安无事,反而被您救回了府里呢?” “说到这个,你倒真是要感谢我们的温将军。是他觉得他的手下不辨身份,不由分说便要处置你过于草率,便挡下了刺向你的剑。见你昏迷无法问话,才把你带回侯府。”蠡侯闲闲道,“说来温将军一向御下严格,连这次犯事的那个副将也遭了他的惩治。于你这件事上,倒办得颇为得宜。” “是吗…只是,自我入府侯爷就对我倍加呵护,直到我醒来也不曾有过半句诘问,”我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您又是如何确定,我并非是您要找的人呢?” “对于我要找的人,你知道多少?” “我…全然不知。”我坦然道。这话并非全然是真,只是对于被我附身的这个女孩,我倒是的的确确毫不知情的。 “那个女贼,夜闯侯府意欲盗取当今圣上赐予本侯的绝密珍宝,杀我禁卫军无数兵士。你一个连梦呓都在啜泣乞求的小丫头,又如何会是那样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蠡侯再度坐回我的床边,笑得温柔宁和。“你还是别多想了,本侯收留了你就算是有缘,自会送佛送到西。再有别的什么,也等你养好了伤我们再谈不迟。” “侯爷,您当真——” 外间一阵急而不乱的脚步声,却是刚才的小侍女端着一盏蒸腾着热气的汤药小心走了进来。蠡侯嘱咐她赶紧服侍我喝下,汤匙已到嘴边,我知道此刻再说什么也都是不合时宜的,说不定还会引得蠡侯怀疑。只有顺服喝药,暂且作罢。 “浊月,知会府中上下,连姑娘是…南漠远道而来的贵客,半分怠慢不得。你素来稳妥,又会些拳脚,此后便跟着姑娘贴身伺候吧。”侯爷转向我道,“每日辰时申时,大夫瞧你两次;想吃什么玩什么吩咐下头就是;新衣本侯已经命府里的绣娘赶制了,想来过两日便能送到…你看还有什么不周全的,今日趁本侯在,一应替你交代下去?” “不必不必,怎能劳侯爷如此费心。”我连连摇头道,“救命之恩已经难以报答,侯爷实在不必为我劳动府中上下……” “好,你一时想不到也是有的,往后一一添置了便是。”他起身道,“本侯身上还有些琐事,改日再来瞧你。” 侯爷微笑抬手示意我不必起身相送,又切切嘱咐了浊月数句,这才再度拿起檀木佛珠,转身掀帘大步流星的去了。浊月直至脚步声消逝在院外才灵巧起身,对我莞尔一笑,再度端起药盏坐在床边。 “连姑娘好福气,我们侯爷虽然一向宽仁悯下,但是对姑娘的关照却是独独一份的呢。”她舀了一勺汤药,轻轻在嘴边吹着道,“您不知道,前天温将军送您回来的时候,侯爷见您满身是伤的样子可着实心疼坏了。忙请了西市最好的大夫,见您入了夜还没醒,又连夜差人往东市去请了宫里的御医。就连您喝的这药啊,都是整个刈州皇城最好的呢。” 我有些愕然,一时怔怔不知说些什么,良久才回过神道:“我已经睡了两天吗…只是,浊月,侯爷对我这般无微不至,难道……” 浊月有些懵懂,随即眼珠机灵一转笑道:“姑娘想到哪里去了,咱们侯爷终身未娶,最是个不近女色的正人君子。何况他老人家已经年过七十…对您是绝无绮念的。”她把汤药送进我口中,手上的力道极稳,又拿帕子轻轻擦了,方才嘘声道,“我倒是悄悄听府里的人传,温将军救您回来当夜侯爷同他谈了许久,有下人听得房里说了什么…缘分啊,旧识之类的话。想来或许是温将军对您有什么,这才力求了侯爷对您格外关照也未可知啊?” 浊月笑得促狭,我愈发摸不着头脑。那位温将军我是见过的,那日他虽一直着意于弹压自己的手下,却也看得出只是不想被人抢了功劳的缘故,又怎么会对我一个陌生人有心维护呢?何况我若真的是那夜侯府的女贼,温将军同我交过手,该是对我的身形伤势最为熟悉,又怎么会没有察觉呢? 或许当真是我多想,他们口中的女贼从始至终都不是我吧…… “浊月,侯爷在朝的官职很高吗…可还有子女亲眷在府中啊?” “姑娘就算是漠人,也不该没听过咱们侯爷吧!”浊月惊奇道,“咱们侯爷可是开国大将之首,当今圣上的结拜兄弟,大衷唯一的异姓侯。十二年前圣上自北而下直攻到离寒才同漠国划界相安,这其间可少不了侯爷筹谋的功劳。至于亲眷,侯爷初定国时就曾对圣上立誓,此生不娶,毕生以守护衷国为己任。至今十余年来未违背誓言,又何谈子女亲眷呢?” “哦…那浊月,对于漠国,你又知道多少呢?” “侯爷倒是同我提过您受伤失忆之事,只是您连自己的母国都不记得了吗…”浊月奇怪的觑着我道,“奴婢一介小小侍女,并未去过漠国,于家国大事上也实在不甚明白。奴婢只听人说过,那漠国地处南境,历史悠久。在咱们大衷未曾称霸北方之时,是天下国土最广,国力最盛的国家。只是漠人尚文,虽通礼乐农桑医药占卜,在军力上却是同咱们差了许多的。奴婢心想,漠国男子一定个个弱质彬彬,十个里也抓不出一个能扛枪举剑的。否则,说句不好听的,当年咱们宫氏一族也不过一介蛮夷,也不会在短短数年内吞并了北地数国,同他们漠国形成南北两朝分庭抗礼之势。” 浊月戛然而止,似乎自悔妄议国事,又或许意识到侯爷说过我是漠人,只低头心虚的吹着汤药。我亦沉吟不语,努力记下适才她话里的所有信息。我如今身处的是北衷国都刈州的蠡侯府,这府邸的主人是当朝数一数二的权臣蠡侯。这位年过七十的老侯爷极受衷国皇帝的重视,早在十二年前衷国建国之时便被委以重任,自此孑然一身,只一心辅弼皇帝,共襄盛世。而大衷唯一的敌国,漠国,却并非是一个崇尚武力的国度。我突然想到,水晴他们有没有可能会落到遥远的南方,落到那个古老却同样陌生的国家。如果有这种可能,倒勉强算是件好事——毕竟如浊月所言,那里民风淳朴,就算他们没有我这般为贵人所救的运气,在外面也总不至于被当做异类隔绝排斥。毕竟,来日我或许可以央求蠡侯在衷国整片国土上张榜寻人,但若是他们人在异国,却也只能暂且先熟悉环境,各自周全了自己的性命…… “浊月,那最近…衷漠两国可有战事吗——” 浊月似乎被吓了一跳,迅速捂住了我急欲发问的嘴。回头透过半开的窗望了望院里,确认无人才松了手,睁圆一双大眼睛认真道:“姑娘莫要妄言,如今两国交好,互通经贸,天下一片安宁太平,这些话您同奴婢玩笑不要紧,在侯爷面前可万万提不得啊!” 我虽尚且有些糊涂,却见浊月神色郑重,一张稚气未脱的脸板得森寒。唯有先含糊的点了点头,心里却万分存疑。倘若衷漠两国真如浊月所言一般关系和缓,她又何必这般忌讳。不让我向侯爷提起,自是怕引得侯爷愁思的缘故。那么如今两国又到底是怎样的关系,侯爷只当我是漠国来客,这又会不会让他对我生出提防戒备? 又会不会,他救我回府的原因就是对我的身份存疑,想要以此亲近,探听虚实? 若是这样,我的话他自是不信的。那么他这般厚待,来日发现我是真的对漠国一无所知,对大衷毫无价值,又会不会对我弃如敝屣,愤而杀之? 第二十三章 笑语闲 “浊月,侯爷他……” “姑娘。”浊月语气深沉,忽而抬头,一脸诚挚,似乎看清了我适才所想。她再度端过勺子,目光澄澈如盛满的药汤,恬然道,“外头的那些事,原不必姑娘操心。您只先养好了身子,这也是侯爷的心愿。他,很盼着您好。” 我望着这个女孩的眼睛,心中无端生出丝丝缕缕暖暖的宁静。似乎什么事此刻都变得不再绝望,不再亟不可待。 我扬了扬嘴角,接过她手中的药盏一饮而尽,转头躺回樱红色绸绣九瓣芙蓉的灯芯草枕上,最后看了眼楠木承尘盖上的山峦凌云纹。苦涩药汤顺着喉舌流入胃腹,我感受着这温热顺滑的舒适,安闲的闭起了双眼。 在侯府住下的第五日黄昏,前来诊脉的耿御医告知浊月我体内的残毒已清,不必再用解毒的汤药了。而在我周身遍布的大小伤口也已经全部结痂,就连肩上那深可见骨的口子也不必缝合,渐渐有了自行愈合的势头。 御医连连称奇,数次赞叹我的体质奇异,伤口愈合的速度超出常人三四倍不止。这中间自有侯爷悉心照拂,每日珍奇药材内服外敷用下去的功劳,然而这样喜人的速度实在惊世骇俗,若非身怀百年内力的奇人高手,也唯有奇迹二字可以勉强解释了。 “姑娘这些日子天天躺在床上,着实憋闷坏了。如今御医都松了口,奴婢扶您院子里散散心去吧!” 浊月才送走了御医,清脆的笑声便从外间远远传至暖阁。 我兴奋不已,看见她娇小的身影绕过夏夜海棠屏风,披着满身金色霞光向我走来。我坐起身子,由她小心搀着掀开了琉璃珠帘,这才第一次看见了自己住了整整五日的房舍的外厅。 明明仅是数步之遥,我却偏偏只能终日偎在暖阁的床榻,动弹不得。 越过装饰精简古朴的外厅,我的脸上终于迎到了院子里遍洒一地的明灿夕阳。入秋已深,院子里正中的方坪上植着错落几百株菊花,此刻映着晚霞,愈发衬得整片花圃精致艳丽,好似笼着一圈斑驳的金色光晕。右首的偏房前,是一片葡萄藤架起的长廊。如今剪净了葡萄,唯余枯黄的葡萄叶片片落在廊内的石桌石凳上。 浊月铺了个软垫,便搀我在那廊内坐下。正贪婪的呼吸着这黄昏小院里的清新空气,只见规规矩矩一行人垂首入院,却是送晚膳的来了。为首的家丁对我施了一礼,笑道: “连姑娘有礼。小人们奉侯爷命为姑娘送来今日晚膳。豆腐皮包子两屉,鲜笋银鱼汤一例,清蒸三黄鸡一例,玫瑰卤山药一例,风腌羊小排一例,芡汁煨猪手一例,再就是热腾腾的青虾冬瓜菌菇煲一锅。” 他说一样,身后的下人便在石桌上摆上一样。一眼望去满目琳琅,尽是海味山珍,却并无不宜我养伤的油腻辛辣之物。 我正心下感慨侯爷用心精细,却又听那家丁道:“咱们侯爷说了,今日他老人家得空,料想姑娘这几日在屋子里养的腻歪了,所以命小的们在院子里布菜,晚些时候便来陪姑娘一起用晚膳。” “侯爷来瞧姑娘原也不是什么奇事,怎的派了你们这么些人伺候?”浊月看着那家丁身后两大排手中捧着各式各样箱笼容器的下人俏皮道,“敢是今日还另有他人同侯爷一起来瞧姑娘,怕这些菜不够,又令备下了第二桌第三桌不成?” “浊月姑娘说笑了,咱们侯爷对连姑娘宝贝的如亲闺女一般,哪里舍得外人瞧了去呢?”那家丁被浊月逗得笑个不止,欢声道,“这些啊,是侯爷估摸着姑娘能走动了,虽还不能活动如常,往后却也要在这屋子里院子里溜达解闷的。这不,特命小的们库房里寻了最精巧别致的摆件,重新装点装点这院子,也好让姑娘瞧个新鲜。” “侯爷这又何必呢?”我心里不好意思,连声推却道,“前两日才送了十数套华衣美服,如今又赐这些东西,我在这蠡府养着已是侯爷大恩,又哪能再受他老人家这般恩惠呢?” “姑娘客气了,这蠡府素日鲜少有客,难得侯爷对您一见如故,这些又算得什么呢?”家丁笑得极殷切,道,“也是他老人家的远见,算到姑娘今日下床,这还命小的送来了给您替换的被褥床单。另外这天气一天凉过一天,侯爷怕您受寒,还提前给您送来了取暖用的火炉煤炭。都是上用内造的,尽着姑娘使——你们快别立着了,趁侯爷没到赶紧进屋置办好了,待会儿莫要耽误了主子们用晚膳!” 身后的下人听得指令,应声鱼贯进了屋子,不过片刻便各自麻利收拾妥当出来。那家丁又反复细细问了几次,确认我再无其他需求,方恭恭敬敬的退了出去。 浊月从屋里出来,取了件银狐皮小袄小心披在我身上,甜甜笑道:“奴婢原也不觉得咱们的屋子简素,如今看过才知这玲珑有致是什么意思。姑娘住着这样又暖和又漂亮的屋子,一定心情愉悦,伤势好得更快!” “很点眼吗?”我不安的问。 “那倒不会。虽说焕然一新,一眼看去还是姑娘家的闺房,绝无半点奢靡之气。”浊月略敛了笑意,笃定道,“侯爷做事一向极有分寸。姑娘怕恩遇过度惹人闲话,可外人闲话又哪里重要得过您的清誉呢?侯爷懂得您的顾虑,要奴婢说,您只安心便是。” “话是这样说…只是浊月,侯爷又为何对我一个陌生女子如此恩遇呢?”我纳罕道,“若今日换了你是我,你便能安心领受这份不合常理的照顾吗?” “奴婢不是姑娘,不懂得姑娘的心思….”浊月嘟着樱唇,舒展了因困惑而微微蹙起的眉头,“但倘若换了奴婢是侯爷,想必也会对姑娘悉心照顾的!” “这是为什么?” “因为…受人所托啊!”浊月促狭的咬重了口气道,“流言越传越开,如今蠡府中人都道当日链月山下温将军英雄救美,对您一见钟情,这才将您救回府中托侯爷悉心照顾呢!” “好你个坏丫头!”我一把抡了个空,苦于身上有伤起身不便,由着浊月笑得花枝乱颤逃了开去,“什么好话,旁人不明是非闲嚼舌就算了,你也当乐子拿来说嘴!看我今天怎么教训了你——” “姑娘羞什么呀!”浊月咯咯笑着左闪右躲,不肯服软道,“奴婢与温将军也曾有过数面之缘,也算是一表人才,器宇不凡,倒同姑娘有几分夫妻相呢!倘若能结善缘,也算是佳偶天成,想来侯爷也会十分乐意啊!” “还胡说,你——哎呦!” “姑娘!您怎么了?”浊月见我一个抬手抻了伤口疼得躬下了腰,忙不迭跑过来扶住我的手道,“都是奴婢不好,您碰到伤口了吗?要不要紧啊!” “不妨事…不妨事……”我咬牙道,“你这坏丫头,这会儿倒知道来心疼我。刚才见你撒欢倒不见半点害臊,若再有下次,当心我向侯爷告你的黑状——” “——谁要向我告状啊?” 乍然闻声,我和浊月俱是一惊。放眼向院门口望去,却见侯爷身着一袭家常竹叶青缎绣软烟纹氅衣,正一脸笑意大步流星向我们走来。 “拜见侯爷——” 将将拜倒下去的手臂被侯爷一把扶起。他虽年岁已老,手上力道却未见稀松。我由他搀着动作轻缓的坐回到石凳上,又略理了理有些凌乱的小袄。浊月麻利的为侯爷的石凳上铺了一个同我一样的软垫,这才有些羞涩的立在我身后,规规矩矩的不再言语。 “主仆两个适才说了什么这般开心?”侯爷打趣的觑着浊月一分分红起来的双颊道,“莫不是什么闺阁私语,要不怎的我一来反倒拘束起来了?” “左不过是些外头的闲话,侯爷不必当真的……”我接过浊月盛好的鲜笋汤,摆在侯爷跟前道,“浊月也是看我成日不出这院子着实憋闷的慌,才说了两句逗我开心的。” “是吗…只是外头的闲话大多不中听,想来你听了也未必开心吧……”侯爷往手上呼口气搓了搓,语意闲闲道,“知道你无聊,我一早进侯府库房挑了几件珍奇玩意儿给你装饰屋子,虽说数量不多,到底也是历年官员进献和宫里头赏下的,你看过可还喜欢吗?” 第二十四章 太子的丑事 心头骤起一阵暖意。 不知何时,侯爷同我谈天已不会再用自矜身份的“本侯”二字,平易近人之余,愈发像一位素昧谋面的远房长辈。虽然与我不是同一年龄,甚至不属于同一时空,却总能摸清我的好恶,及时察觉我心里最隐晦的顾虑。 在这相处的短短五天里,我已经彻底放下了拘谨和焦虑,能够安心住在这里一心想着养好自己的身体。这其中自然不乏侯爷每日晨昏定省般的探视和宽解。 而我与他,说来奇怪,就像忘年知交,总能志趣相投,聊得畅快合性。我已心中明确,他对我的好绝非出自任何心怀不轨的目的。然而心中唯一一个他无法为我消除的顾虑,便恰恰是他对我无条件的给予和关怀。 “不愧是您亲自挑选,连浊月都赞不绝口呢。”我分别给我们的碟中夹了些菜,诚恳道,“只是侯爷当真不必为我做这些的。您的心意我早已明白,一向也没有推辞,只是如今已有风传。我一介平民实不打紧,您在朝廷身居要职,可莫要被有心人听了去坏了名声啊。” “不妨事。我与皇上相知十数年,我的德行他岂有不知的。”侯爷淡然一笑,眼角的淡纹皱得愈深,“人活到这把年纪已是无欲无求,只要皇上不信,便有小人嚼舌,却也由着他们吧。” 我还欲再说什么,但见侯爷淡然自若,各式菜肴似乎用得极香,便也不好再深说下去,以免坏了他的兴致。 听浊月说,侯爷虽然每天早晚都会来这小院与我闲话片刻,但却并非单单如我所见一般清闲安逸。往往都是晨间瞧过了我便急急穿戴了上朝去,而晚间问过了安也要回到书房处理数不尽的棘手政务。 我心里想着,也必是如此。身为大衷国的第一大臣,侯爷的肩上一定承着常人无法想象的巨大压力,他又是个极重责任,不肯坐吃山空的性子,只怕这每日里与我闲话家常的片刻,于他而言就是唯一的慰藉和放松了。 我瞧着他渐渐缓了筷子,似乎意兴阑珊。眼角虽还笑纹未褪,目光中却还哪有半分欢乐的影子。随即便叫浊月取了酒来,亲手为他斟了一杯。 “侯爷面有愁容,想是今日前朝出了什么事吗?”我端起杯盏递到他跟前道,“在归萤面前,大可涮涮肚肠,吐个痛快。” 侯爷搁下筷子,许久才微微苦笑,接过酒杯一饮而尽道,“在你面前,自然百无禁忌。只是事关前朝,同你讲了也不过徒增你的烦忧,于事情上也不会有什么助益啊……” “既是事关前朝,我又有什么可烦忧呢?即便不能助益,至少能让侯爷松快松快也是好的。”我假意笑道,“不然就是事关机密,不得与外人多言,若是如此,倒也罢了。” “鬼丫头,难道我还怕你泄漏了出去不成,又不是什么大事……”侯爷笑道,随即又换了惨淡面容,“是皇储的事。当今圣上膝下子嗣单薄,唯有五子。二皇**幛早年夭折,与他一母所出的五皇**幡又樗栎顽劣,这五子之中,出宫开府,成年娶亲,能为圣上分忧的仅有三子而已。” “侯爷…是替皇上惋惜子嗣凋零,无人可堪继承大统之任吗?” “这话放肆…”侯爷有一瞬的惊慌,随即微眯了眼睛向我摇头道,“圣上早立大皇**帱为储君,何来无人继承大统之说……” “哦…”我尴尬的点了点头,又道,“再不然就是皇上缅怀二皇子,又或者,对自己的小儿子恨铁不成钢?” “宫幛那孩子的确天资过人,只是身体过于孱弱,定国不久便殇逝了。至于他的弟弟…”侯爷有一瞬的无言,随即长叹一声道,“许是恂妃娘娘失子痛心,对五皇子疏于管教,才让那孩子变成如今这副模样……只是他的秉性圣上早已熟知,早年也一度亲自带在身边教导。奈何朽木难雕,人已长到如今这般岁数,只能任他做个闲散皇子,将来指了亲过他的富贵日子罢了。” “不是这两位…”我喃喃不解道,“您又说事关皇储,难道是另外三位的事吗?” “哎……”侯爷再度一声长叹,显是说到了关窍,自斟一杯干了道,“没本事的安安分分便罢了,就怕这有本事的不安分啊——三皇**帷文韬武略,一向能为圣上分忧。这几年里又于漠国之事上大建奇功,锋芒尽现。他又素喜结交,满朝的文武大臣半数与他交好,就连一向不怎么在朝政上用心的四皇**幄也有心追随依附。势结而大,实在不能不令人忌惮。” “原来如此,侯爷是怕那三皇子锋芒太厉,会引得朝野拥戴,动摇了太子的国本之位?” “宫帷固然得力,可是太子却一向得皇上优容器重,他自己不叫人寻了错失,又有谁能动摇他的位子呢?” “侯爷这话什么意思…?” “宫帱那孩子,资质平庸也就罢了,偏偏心性又日渐嬉靡。”侯爷重重摇了摇头,哀其不争忧心道,“上个月入宫请安,硬是要向皇上请旨册一个府中宠妾为太子妃。任性妄为,言行无状,着实不成个体统!” “这…太子倒是个性情中人。”我红了脸尴尬道,“那皇上,同意了吗?” “皇上自然是不悦的!你说那太子也是,不想想自己身份何等尊贵,将来皇上指了婚,什么权臣贵女异国公主得不到,非要抬举一个全无半点家世的侍妾……”侯爷连连顿足,痛心疾首道,“皇上本是不允,他又是那般的在众人面前撒娇撒痴,毫无身为储君的威仪。皇上不忍见他失了面子,又怕被宫人传出去笑话,这才压抑怒火,勉强应允。” “皇上答应啦!”我惊得失声,略略坐稳道,“太子…得皇上这般恩宠,也实在是夫复何求了……” “你倒肯替他满足,他却是愈发的变本加厉呵!”侯爷急得连连咳嗽,原本红润的面庞也苍白的有些老态。他漱下一口汤水,推开浊月捋顺他心口的手继续道,“昨日本是皇上钦定的娶亲吉日,原以为咱们这位太子爷终于得偿所愿能安生几日,却不想今日一早又进了宫跪到御前,说昨夜高兴喝多了酒,一觉醒来发现新太子妃不见了踪影!清晨遍寻了太子府不得,又来请皇上恩准派我蠡侯府禁卫军全城寻人呢!” “什么!”我惊得险些掉了下巴,失声道,“新娘子跑了?这…怎么会这样呢,她不是太子的侍妾吗,怎么会在自己的好日子抛下这荣华富贵跑了呢?会不会…会不会是有人绑架,想要借此要挟太子呢?” “太子也是这样向皇上进言,可是事情过于荒诞,又有谁会信呢?”侯爷满面愁容道,“试想,又有谁人想得到唐唐大衷太子竟为一个女子如此神魂颠倒,不要脸面到这般田地。就算挟持之说是真,又为何到了此刻都不见贼人露面,向太子提出换人条件?” “又会不会是那人压根没有条件,只是熟知太子秉性,想让他在皇上面前出丑,失了皇上的欢心呢?” “你的说法也并非全无可能。只是最有嫌疑的人为了不让自己首当其冲,早已出手应对。”侯爷长长叹了口气,饮下一杯酒道,“三皇子听闻此事,一早便来找过我,自请清查府邸。连素日与他走得近的朝臣们也联名派人来府营请兵搜查自家宅院。兹事体大,我又怕把事情报上去惹得圣心愈发烦乱。少不得自己做了这个恶人,得罪了这朝堂一半的大臣……” “什么——您真的派兵了吗?”我不安道,“可是皇上尚不知情,他又是否允了太子之请呢?” “我的禁卫军前脚清查完毕,三皇子后脚便已入宫自陈清白。圣上的疑心原也不在别处,既然他的蠡侯已经替他做了决定,自然也不必让皇家脸面再失一次。于是便安抚了太子,又斥了我无旨擅动之罪,这事也就这么罢了。” “怎么会这样…”我愤愤不平道,“皇上知道三皇子的心思,便不知侯爷您的苦心吗?他们皇家自己的丑事,到头来还要归咎一个外人,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归萤,别再说了。”侯爷轻轻闭眼,苦笑一声道,“俗话说伴君如伴虎,咱们的圣上已经是一位很明智的君主了。他一心想的是保全他儿子的颜面,所以即便知道此事与我无关,也少不得拿我开了这一刀。毕竟只是申饬,没有责罚。已是顾全我这个老头子了。” 第二十五章 深夜飞镖 我还欲再说,却见侯爷缓缓摇了摇头,显是不欲再谈下去。我也只好按捺下心中翻涌而起的不平,为侯爷重新斟满一杯酒。 没有办法,这是衷国的刈州,是一个皇权至上的世界,许多事不能按之前的价值观评断。我能够做的,也只是学习侯爷身上的淡泊和隐忍,压抑对太子昏聩无能的鄙夷,忍耐对三皇子损人利己的不满。 然后,牢牢记下自己的使命,为找回朋友,回归那个属于我们的没有剥削的公平世界而献出自己最后一份气力。 我手上不停为侯爷斟酒,口里已经将话题轻巧转移。漫漫聊着我在地球上的所见所闻——这一向是侯爷最为喜闻乐见的。虽然他已年逾七十,是一位不折不扣的老者。可是他的思想见闻却如他红润透亮如五十许人的面庞一般令人称奇。 大到民俗文明,衣食风貌;小到学科社团,生活琐事。只要是之前从未听闻的,他总会像一个求知探索的年轻学者一般,竖起耳朵专心致志的听个不够。 我每每说完,他也都会有所回馈,或是感叹文明民主,科技神奇,或是对无法理解之处存疑发问,据理力争。我们喜欢在同一件事上比对中国和衷国的不同,比如为国家选拔人才的考试制度,侯爷听过后便十分赞同,还数次感叹如果大衷也能接受女子读书入仕,那么我也可以在朝为官,同他一起效忠皇上了。 “礼部!再不济也是户部,哈哈…”侯爷酒醉大笑道,“以你的学识才干,尚书令只怕也当得!” “侯爷这样抬举,那就却之不恭啦!”我附和道,“他日入朝为官,还请侯爷多多照应呢。” “入朝为官…入朝为官有什么稀罕,没得一生负累。”侯爷拄着太阳穴喃喃道,“你原是个有功夫的,何不做了我的家军,替我统帅千万兵士,岂不更加神气?” 我陡然一惊,只当他将我认作那夜入侵侯府的女贼,下意识问道:“侯爷怎么知道我会武功呢?您…之前便认识我吗?” “哪里需要认识…只瞧你的伤好的那样快,又怎么会不是练家子呢?”侯爷嘟囔着,已是醉意朦胧,“呵呵,你呀,归萤,你的故事,怕是多着呢……” “我的故事,我的故事我自己都不记得,侯爷又知道多少呢…”我小心觑着侯爷,见他默不作声继续道,“这些天来,您一直对我这么好,也是因为想知道我的故事吗?” “想知道…这世间的事纷乱成谜,想知道,却又哪里说得清呢……”颤抖的胳膊仿佛吃不住劲儿,侯爷的头一分分歪了下去。“归萤,我不在意你的故事,我只在意,你不要再同我生分,同我疏远了便好。” “那到底是为什么,侯爷,您到底为什么这样在意我呢?” 一滴浑浊的泪,意外的顺着侯爷苍老的眼角缓缓滑下,滴在了那尚盛着一半美酒的杯盏中。两滴,三滴,无声的破裂,消融在清冽的酒里。 “因为,看见了你,我便想起了她…归萤……”侯爷哽咽的颤抖了声线,无端让人心生怜惜。“我的女儿。” “什么…?”不曾料想的答案,微微失神的错愕。 “她已经离我而去三十年…归萤,三十年。”侯爷伏在冰冷的石桌上,身体颤抖得仿佛一个受伤的孩童,他的眼泪仍在一滴滴落下,他的声音已经有了年久风化般的沙哑。“你的坚强,你的执着,你的聪慧,你的乖巧,都像极了她……归萤,当真,像极了她。” 有一阵莫名的酸楚涌上心头。 我从未看见侯爷在我面前这般失态,浊月一时也慌了神色,似乎她在蠡府这么久也从未想过一向稳如泰山一般支撑着侯府,支撑着大衷的蠡侯原来也会醉酒,也会流泪。我解开自己的小袄,披在侯爷的背上。 他紧闭着双眼,抽泣的愈发无助。 一瞬间,我仿佛有了一种从未体验过得感受,我的父亲在我出生前就意外去世,这么多年都是我妈一个人把我养大。因此,于父爱上,我一向是模糊而懵懂的。这实在是一种复杂又陌生的情绪,看着侯爷把自己埋在那一方小小的银狐皮小袄下,鬓发被秋天的晚风吹得凌乱,我的心中无端生出一种类似愧疚和痛惜的情感。 二十多年,我不曾有过父亲的关爱。那么整整三十年,侯爷又是在每个忆起故女的夜里如何辗转反侧,痛彻心扉的呢? “不是说,是因为温将军吗……” “温召?呵…”侯爷含糊应着,已是口齿不清。“我宁愿你以为是他的缘故,归萤……至少你不会多嫌了我这个老头子,怨我当你是旁人…你,不是旁人……” “侯爷……” 想要安慰,却不知从何慰起。没有人知道侯爷原来有过家庭,有过一个深深疼爱的女儿。我不能发问,也无权感慨。许久,唯有将一只颤抖的手,无言的搭在他同样颤抖的肩上。 天边,夜色渐浓。 云端,月光清明。 我躺在新换过的温暖干爽的被褥里,望着头上承尘默默无言。炭盆里香炭噼啪作响,蜡烛柔和的光线照的一室微波荡漾,说不尽的旖旎柔情。我吸了吸鼻子,一股清新的药膏气息便萦溢的满腔。珠帘玲玲而动,我侧目望去,却是浊月悄声走了进来。 “送回去了。奴婢亲眼看着下人给侯爷喂了醒酒汤,现下已经睡熟了。” “那就好,今夜的确喝了太多。”我看着浊月过来为我掖了掖被角,轻声悔道,“也是我不好,侯爷都那么大年纪了,还由着他喝了那么多…” “多饮些也好,侯爷心里一直憋闷,也只能在姑娘跟前倒倒苦水。”浊月替我放下床帘,转身拿起火棍拨了拨炭盆里的灰白炭灰。“如今他老人家舒坦了,您心里一直存着的疑影也有了着落,倒也算是两全……” “从前是我疑心太过,总不能相信侯爷对我毫无目的。”我凝眉道,“如今…知道了事实,实在是觉得辜负了他老人家的心意。” “哪里就是辜负呢,您也一直是真心感激侯爷的。”浊月拿起香炉熏着帷帐道,“如今都说开了,姑娘往后也不必再理会府里的流言,只一心养好了伤,莫要再像以往那般客套便是。” “我哪里还好意思客套,侯爷待我如亲女,我再诸多客套,岂不成了矫情?可又实在没法子报答,唯有接受他老人家的心意,两下心安罢了。” “正是这话,”浊月忙完手头上的活计,回到床边向我笑道,“您可万万不要再多想了。” “知道…这一天你也忙坏了,浊月,快下去休息吧。” “是,那姑娘也早些安置了吧,奴婢先行告退。” 我微笑着看她向我施了一礼,随即吹熄蜡烛退了出去。房间里重归至一片静谧的黑暗,许久,月色透过纸窗隐隐透进缕缕银白的光束,粒粒轻尘在那光束中轻盈旋舞,伴着袅袅升起的沁沁暖烟显得格外安恬。 我想着久未相见的朋友,又想着仿若故识的侯爷,他们的面孔忽而笑意宁和,忽而愁容惨淡。心头的万千思绪幽幽荡荡,一分分伴着香烟缭绕,渐渐残褪了下去。 倏地一声划破静谧的尖利声响,我警觉的跳起身来。周身适才上过药膏的伤口随即传来剧烈的痛楚,我龇牙咧嘴的滚下了床,却见一支金镖插在新铺的百花穿蝶地毯之上。 抬头望去,果见窗纸破出一寸利落的缺口,我拔起飞镖,踉跄起身,却不见有人闻声赶来,显是将这金镖掷入我房间内的人内力纯厚,手法娴熟。其力道之精准不但掷镖轻巧,还能控制声响不为屋外人察觉。 我细细观察,却见镖尾系着一方小小的纸条。心下大惊,我三步并两步走到窗边,透过那寸缺口向外望去,只见月光晴朗,庭院寂寂,哪里还有半个人的身影。我解下纸条缓缓摊开,映着月色细细端详,只见那方狭小的纸条上字体方正,端然写有八个醒目的小字: “蠡府危险,速速离开。” 第二十六章 隐文:宵遥 刈州城西市?蠡府外苑兵营 今夜的阴云压得极低,凉风吹了许久,亦望不见半寸月光。 禁卫军大营宵禁之令立下四年有余,此刻正值子午更替之时,自然没有一兵半卒胆敢擅自出营。 不堪的往事历历在目,所有人都清清楚楚的记得,当年蠡侯念及离寒之战衷兵人少,意欲调出自己的禁卫军为国尽忠。却在夜间操练之时遭遇了三皇**帷的突袭盘查,只因事前未及禀告皇上,便被强行扣上了一个私养兵马,居心叵测的罪名。 皇上虽知侯爷并无谋逆之心未曾定罪,却再不许蠡侯府的禁卫军出于任何目的以任何形式进行任何规模的操练。也是自从那一年开始,自建国以来便叱咤衷廷,一人之下的蠡侯第一次同皇上的关系生出了细微的裂痕,虽然权位依旧,然则再不复昔日万人艳羡的君恩宠信。 而韬光养晦了二十余年的三皇**帷,却因这夜封禁卫军之变初露锋芒,自此渐得圣心,结人拢权,更在去年离寒战事吃紧之时被皇上封为和谈使者远赴边境。 那一年漠国突袭离寒,衷兵措手不及,加之兵力单薄险些全军覆没。意气风发的漠王自诩守信重义,留下一名活口奔回国都刈州告知离寒军情,一时朝野震荡,人人惶恐。 是足智多谋的三皇子,及时为愁苦不堪的皇上献上计策,以自己为饵亲去和谈,而暗中带上蠡府训练有素的精奇神兵,趁漠王不备施以突袭。 果然,以为大衷折兵受创的漠王掉以轻心,在三皇子签下割让离寒字据的那一刻,身怀轻功,一身赤胆的蠡府禁卫军大将温召飞梁而下,以迅雷之势挟持了漠王,签下永不再侵犯离寒边境的条约,并迫使漠国退兵五百里。最后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竟留下漠王一人,一步一步走回了漠国国境。 回到漠都铃安之后,不复年轻的漠王气怒交加,悲愤伤肝,竟自此卧病不起,缠绵病榻良久,终在一年之前含恨而终,撒手人寰。 吹散了漠王尸骨飞灰的风,亦吹落了南境举国百姓的泪。北有大衷镇压剥削,西有蛮夷趁火打劫,骤失龙头的漠国一时陷入空前的混乱,直至漠王少不更事的独子登上王位,才勉强渐渐得以平息。 风雪交加的黑暗时代,千里以北的衷国却是一片歌舞升平,盛世欢腾。凯旋而归的三皇子得到皇上宫门亲迎的无上殊荣,当日便被封为太子之下唯一的亲王,一时炙手可热,风光无两。 然而,派出最最精良神兵,同样出力不少的蠡府却并未得到皇上任何嘉奖。就连危急时刻挟持了漠王的温召将军,也只是赏了黄金千两,连皇上的面都不曾见到。便如局外人一般,寂寂归府,黯淡如旧。 从那之后,直至今夜,照进蠡府大营的月光,便似乎蒙了尘辱,再未明朗过。 “你深夜把本侯唤来,就为了说这些胡话吗?” 放下帘布,踱回床边。不知是不满月亮藏在云下久久不出,还是不耐胡话听了半晌絮絮不通。侯爷将一贯爱惜的檀木珠串重重一搁,眉头便紧紧皱锁再不肯松开。 “侯爷明鉴!末将句句属实,绝无一字虚言啊!”俯身直剌剌卧在榻上的宵遥情急一动,腰下的板伤便传来剧烈的痛楚。他疼得龇牙咧嘴,仍努力伸长了脖子惨然道,“侯爷细想,末将的话若是假的,那温召又岂会恼羞成怒便急急处置了末将呢——” “你还不悔过!当日若没有温将军及时挡下,一条无辜人命便白白葬送在你的剑下!” “她无辜?侯爷,您听见的,末将适才禀告过您,那女子分明就是那夜侵入侯府的女贼啊!”宵遥辩道,急得满头汗如雨下。“分明是那温召与她互相勾连,沆瀣一气,二人里应外合,心怀不轨。温召眼见强取不得,才施计将她打入侯府,伺机再盗您的至宝啊!” “混账!你可知你现在在说什么吗?”侯爷将桌案重重一拍,怒目道,“温将军乃是这蠡府禁卫军的头领,岂容你这般恶意污陷!宵遥,自你擅入内苑私见本侯那一日起,你便一口咬定本侯的温将军早年入府另有图谋。此言本是无稽,但本侯见你信誓旦旦以命担保,才权且没有处置了你,反而一路保你升至副将之位。而你呢,不但久久寻不出真凭实据,证明自己的指控,如今还颠倒黑白,攀咬旁人。依本侯看,你根本打从一开始就是信口雌黄,哄骗本侯助你的青云之路——” “侯爷!您莫要再被恶人蒙蔽了!您想想,温召武功何等高强,那夜却声称被贼人击晕,而身上还没有半分伤痕;而末将查过那女子的药案,发现她中的分明就是温召的金环镖之毒!如此证据确凿,她不但不招认,还说出失忆这样荒谬的谎言,您怎么能相信她的话呢!” “金环之毒…也有可能来自链月山上的金环蛇。”侯爷无端缓了声气,却仍不肯松口,“以此为证,未免牵强……” “好,即便侯爷觉得这是巧合,那么她的伤呢?这您原比末将清楚,那样严重的伤势,那女贼却眼看着便要痊愈了!这般精健的内家功夫,放眼全天下又有几人?侯爷,这些您看在眼里,便当真没有过半分疑心吗!” “你…你竟敢肆意窥探侯府内苑……” “侯爷恕罪!为求真相,末将不得不多留些心。将这样一个内力惊人,机心深沉的女子送到侯爷身边,温召居心着实阴毒。”宵遥觑着侯爷一分分弱下去的神情,愈发说得浓墨重彩。“那日那女贼便是倒在前一夜末将跟丢她的链月山下,衣着身形无不吻合。末将见了大惊,忙要将其正法,眼见得手却被温召仓皇拦下。末将不服遂与之争辩,他却遮遮掩掩,说什么是侯爷要的人,须得带回府里再行处置……” “这…温将军此言非虚,确是本侯的命令…….” “即便是侯爷的命令,末将念及此女武功深不可测,惟恐押送途中再度逃脱,所以进言先行挑了她的手筋脚筋,那温召却神色愈发慌乱,百般说辞仍是不肯处置。若说他二人没有猫腻,末将实在不信!”宵遥见侯爷仍是怔怔说不出话,心下暗喜,追问道,“侯爷,末将敢问一句,这几日末将被处以军法,不在温召身侧,他可有向您询问那女贼在府内的境况?” 侯爷的眉心倏地一跳,不由略略向后退了几步,抓起珠串在手中却浑然忘了拨动。宵遥看在眼里,心中胜算又添了三成。温召虽处置了自己,却也同时露了马脚。只要在侯爷心里留下了疑影,一分分查下去,总会露出破绽。 而届时大厦倾倒,自己无疑是接任蠡侯府首领将军之位的不二人选。 “温召…他自幼入府,由我亲自教养……”侯爷声气极弱,犹疑不定道,“怎么会…他有什么理由?” “侯爷!一个人欲行恶事何须理由,这么多年您便当真能看清了他的心吗?末将听闻,那温召是当年大衷攻占了刈州城时侯爷收留的孤童。当年初国才灭,刈州势力庞杂,时局动荡,您又岂能查得清楚他的来历!您又如何保证他不是初国余孽,不是南漠乘乱打入北方的细作!这样一个底细不清的人,利益面前怎会不生谋逆之心!”宵遥的眼里映着烛火闪烁,伏在榻前气喘吁吁支着身躯,仿佛一条黑暗中的毒蛇。“侯爷,容末将问一句,他们要偷的秘物,可是当今圣上交给侯爷保管的,当年的大初镇国之宝,《召灵歌》吗?” 仿佛一桶冰水自天灵盖直直泼下,周身陡然一阵钻心的恶寒。侯爷的目光瞬间变得凌厉,刺得宵遥扬起的头上生生逼出一层薄薄的冷汗,一时竟骇得失去了言语的能力。良久,才见侯爷略略缓了神色,眯着眼睛泠然昂首,将手上的珠串缓缓捻了半圈。 “是谁同你说过《召灵歌》的事?” 第二十七章 隐文:水晴的求助 简简一句,却蕴着无限森寒。仿佛其间隐蔽着万千机锋,只待自己一句不慎,便万箭齐发将自己打成靶筛。 “回…回禀侯爷,末将是…是从前听温召提起过,才揣测您——” “——混账!”猝不及防的雷霆之怒,只吼得宵遥双手一软倒在榻上。他抬头望去,却是生平第一次见到侯爷横眉倒竖,一张面孔板的青紫,仿佛恨不得立时生吞活人一般瞪着自己。“好个奸贼!居心叵测暗查我侯府大将军的来历不说,连皇上的秘宝都这般了如指掌,你可知此物何等机密,世间除皇上与本侯之外只怕再无人知晓!纵然温将军入府多年忠心耿耿,本侯又何曾对他提过只言片语!你谎话连篇,如今自将揭穿,依本侯看,你才是那个潜入侯府,别有用心之人!” “侯爷!侯爷明鉴…属下,属下不敢欺瞒侯爷啊!实在是…”宵遥汗湿重衣,只觉一颗心七上八下将将要跳出喉咙。急急思忖一番仍觉明说不妥,颤声心虚道,“实在是属下一时忘了是听何人所言,不及细想才说错了话啊!只是…只是即便此事不是温召告知末将,他也决计心知侯爷不少秘密,侯爷,您留这样一个人在您的府营,内苑里又养着他的细作贼人,末将着实怕您届时会吃了他们的大亏啊——” “——你还敢妄言!”侯爷一巴掌掴下,他虽年岁已老却也劲力不消,直扇得宵遥脸上如烈焰炙烤一般。“温将军自小清清白白入我侯府,为国更是立下不世之功!连姑娘虽身怀内力不假,却是实实在在的失了记忆。她在府里的第一日本侯就指派了行家看顾她的行走坐卧一言一行,是做戏图谋的险恶贼人还是忘记武功的良家少女,这许久以来,你便比本侯看得还真切吗!” “不可能…这不可能啊侯爷!只要懂武,内力再高的人,步态也不能完全仿作常人啊……”宵遥支起上身颤抖着拉住侯爷的衣角,一脸不可置信道,“侯爷,您派去监视连氏的人是否可信,会不会也是温召和她的——” 话未说完,脸上又劈下重重一掌。宵遥未曾防备,狠狠摔回了榻里。一时只觉眼冒金星,天旋地转,再说不出完整一句话来。 “当真是疯魔了,如你所言,除你之外本侯身边便再无可信之人了吗!”侯爷掸了掸被宵遥抓皱的衣衫,怒极反笑道,“本侯也是老糊涂,竟听你魔障胡言这许多日子,一度对温将军生了疑心,你也该庆幸他御下宽仁,若是换做本侯,绝计不会区区五十杖便轻饶了你!” “侯爷,侯爷!您不能不信末将啊!”宵遥惊惧到了极处,竟嚎啕大哭起来。“那温召自您封末将为禁卫军副将以来便对末将百般忌惮,万般弹压!末将已得您宠信,家中又除了一个幼弟再无旁人需要供养,试问能有多大野心,又有什么理由诬陷旁人啊!” “一个人想要作恶,还需要什么理由。你才教给本侯的道理,怎么这么快自己便忘了吗?”侯爷再无耐心,转身径直走到营帐门前,立住脚步头也不回道,“禁卫军副将…你狭隘阴险,不敬主将,如何担得起副将之职?自明日起,你自行向温将军请辞,滚出蠡府大营,再也不要让本侯看见你这张可憎面孔!” 蠡侯掀帘出帐,大步而去。许久才听得身后帐内传来凄厉哀嚎,不由心生烦闷,脚下愈发走得风声呼呼。 此刻他的心里不是温召,不是归萤,甚至不是适才帐里宵遥那张尖瘦扭曲的脸孔。乌云蔽月,夜风寒凛,他的思绪飘忽不定,瞬而飘回十二年前的那个同样月色惨淡的夜晚。那一年,他还是他,可刈州却并不是如今的刈州。这里不是大衷的国都,而是当年身为漠国附属小国的初国的皇城。 那一夜,他亲自率兵入宫斩杀了初国国君,并为如今圣上献上了初国的镇国之宝《召灵歌》。传闻这是上古天神朱雀遗留在北初的至宝,有着为初国后人实现心愿的神力。然而初国数千年来一直黯淡不见显赫,就连国君都在铁蹄踏入刈州之时命丧自己剑下。 当年皇上捧着那小小一方金盒,独自在血锈未干的初宫里琢磨了一天一夜。终究在第二天清晨索然无味的踏出殿门,将那所谓的天神之宝随手交付给了身为灭初大将的自己。之所以不将那荒唐的东西丢弃,不过是忌惮传说它能为初国温氏实现心愿罢了。 而初朝不过漠边小国,皇城之内几乎家家姓温,就连当年流离刈州街头几乎饿死被自己救下的少年亦是如此。这也是这么多年过去温召他成人成材,忠心耿耿却始终不曾知晓这件温氏镇国之宝的存在并且就在侯府的原因。 毕竟,他姓温。毕竟,他那为侯府,为大衷鞠躬尽瘁的身躯里仍然留着前初遗民的血。这就意味着此生即便本事再强,建功再多,他也不会成为大衷王朝千古留名的将领,不会在这片最是忌讳温姓的刈州土地上建功立业,封侯拜相。 惋惜,实在惋惜。 然而惋惜之余,更多的却是惊惧,是后怕。即便身为蠡侯,他还会怕;正因他是蠡侯,他才更会害怕。他怕那一夜《召灵歌》如若当真被那女贼盗走,皇上对他这个蠡侯多年的信任还能不能保住;温召的命还能不能保住;这个建立不久,初初尝到富足太平滋味的国家的安定还能不能保住? 一阵阴风,蠡侯瑟缩了略显单薄的身体。不敢想象,实在不敢想象。幸亏没有得手,幸亏这府里还有忠于自己得力的人…… “拜见侯爷!” 冷不防身后一声利落夸张的喊叫,着实惊得不小。蠡侯转过身来,只觉身上被这两个愣头兵吼出一层薄薄冷汗,不由心下愈发烦躁,不耐道:“何事大呼小叫,不晓得你们将军规矩重,要是破了宵禁仔细军杖处置!” “侯爷恕罪,侯爷恕罪!”两个小兵忙不迭跪下求饶,似是怕极了的样子。“小的原不是大营里的兵,平日不过在侯府大门当差。不知府营有规矩,求侯爷饶恕啊!” “罢了,快些起来。宵遥那般哭天抢地都没惊动的巡逻兵,没得再叫你们求了来…”侯爷素不喜自己府中兵士家丁言行猥衰,见了这两个守门兵这般软语讨饶便愈发有气。“既是门童,这大半夜不好好守门当差,却来这大营里乱转什么?” “回侯爷的话,小的原也知道不该擅离职守。只是那悍妇实在难缠,一味的撒泼耍赖…”守门兵一脸苦相,却又絮絮没个条理。“这是实在无法,才想着来请温将军给拿个主意啊!” “什么悍妇,你说仔细些,”侯爷没好气道,“话都回不明白,还想请示什么!” “是了…是一个乞婆模样的妇人,呃…浑身的腌臜臭气,脸黑得瞧不清模样,令人好不讨厌…”那守门兵受了重话,愈发慌得结巴,“入夜便在府门纠缠,口里的话小的也听不清个数,好像要找什么人,什么…鬼影儿的,直到现在也不肯离开。” “什么人啊鬼的,一个疯婆罢了,或寻了人家,或给点饭食打发了便是。这种小事也要温将军拿主意,怕不是要把人家累死。”侯爷眉头紧皱,愈发嗔怪不止,“那疯婆在府外头乱晃,你们便来大营里乱晃,敢情你们也傻了不成!” “小的不傻!不傻的!只不过是都没来过这外苑大营,也寻不着个问路的,才转到了这里。”守门兵涨红了脸急急分辩道,“哎,那侯爷又有什么要紧事,都这个时辰了还没安置,身边也不带个人——” “——没规矩,本侯何时何地有何事还要特地告知你们吗!干好自己的差事就是了,旁的莫要多问!”侯爷斥道,“那疯婆可报了姓名,或者还有什么别的话吗?” “她说话颠三倒怪,别的倒也实在听不出什么…”那守门兵挠头道,“哦,小的记得她说过,好像叫什么……裴水晴的。” “裴…没听过。”侯爷略一沉吟,随即继续道,“你们快些回去打发了,无事少来叨扰温将军,自己当差机灵着点!” “是了是了!”守门兵如逢大赦,欢欣道,“侯爷您也当心着点,小的这就回去了!” “还有,管住嘴巴,今夜那疯婆的事别乱嚷,见到本侯的事也不许声张。”侯爷压低了声音唬道,“侯府人多,清净是最要紧的。倘若本侯来日在外头听了什么闲话,你们可仔细着!” “是是是,小的们本就是把门儿的,如何会把不住自己这张嘴呢。”守门兵赔笑道,“您只把心搁肚子里,小的先行一步。” 侯爷目送着两人身影急急去了,方才轻轻叹了口气。他再度仰首,却见月亮依旧藏得老深,映出黑云一圈银白色的光影。不知是被宵遥的话坏了心情,还是觉得那个疯婆事有蹊跷。他轻轻晃了晃头,始终觉得胸腔有些窒闷。不愿多想,便继续向前,踏着秋夜的凉风往内苑去了。 第二十八章 遇刺 从入府的第十日开始直到今天,我已经在侯府内苑的花园连放了七日的风筝。 从一开始的行动不便,只能坐在小亭里由浊月代劳;直至近几日能够自行拉线,亲眼看着那画有天文社社徽的巨大风筝的背景由一片湛蓝慢慢过渡到令人心灰的昏黄。不错,这是如今我唯一能做的事情,一是身体尚未痊愈,实在不能出府亲自去寻找大家;二是听得早年夜封禁卫军之事,侯爷如今在朝堂并不顺遂,三皇子虎视眈眈,皇上有心分权,只待抓住蠡府再有半分越矩的把柄便要对侯爷不利。 我自然不能自私不义,再向他提出在全衷国境内张榜寻人的请求。所以唯有将那风筝放高些,再高些…祈求哪怕我的朋友们中有一个人此刻恰巧在这刈州城内,恰巧抬头仰望天空,恰巧看清了那只有我们看得懂的图腾,也能知道我的位置,知道我还活着,并且未有一刻放弃了与他们团聚重回家园的心愿。 然而,只是徒劳。 或许是我的风筝做得不够大,图案不够清晰;又或许除我之外根本没人落在了这个城都。每晚打发了浊月去府门询问是否有人上门,得到的都是令人沮丧的否定,昨夜再去问,轮值的守门人竟还生了厌烦,索性躲了开去,寻不见人了。 “姑娘别生气,下人们不知原委,不当回事也是有的。”浊月收了风筝回来,搀起我温声劝道,“其实,您何不回了侯爷,叫他老人家传话替您留意着,这样他们便不敢惫懒敷衍,岂不更为妥帖?” “你的话固然不错,可我终日在这侯府赋闲养伤,白吃白喝,全无半点用处。侯爷又公务缠身,忙活外头的事已是心力交瘁。他事事为我想得周全,我又怎能那样没良心,那样没眼色,再给他老人家徒增烦忧呢?” “到底是姑娘太懂事了……”浊月扶着我走在回小院的桃林小径,轻声叹道,“也是,什么事但凡您提了,侯爷没有不上心的。如今姑娘为了寻找您的亲友愁思不已,侯爷若是知道了,必定比您还着急上火呢。” “正是这样,所以才不能告诉他。”我停下脚步,转头对浊月郑重道,“浊月,我知道你是侯府的人,服侍着我也是侯爷的意思。只是你也知道,此事迷乱棘手,又只关乎我一人。所以你千万要替我守住秘密,不要对侯爷说了去才好啊。” “姑娘放心,浊月是侯府的奴婢,也是姑娘的奴婢。您所思所虑,奴婢岂有不知,断断不会对外泄露半句的。”浊月亦停了步子,笃定的对我微笑道,“侯爷的确一早叫我日日向他汇报您的情况,却也只是伤势健康,日常饮食一类的琐事。其他事情上,奴婢再不会多说一句,引得您与侯爷两下不安生的。” 残阳如血,点点星子已在天边璀璨,此刻相较浊月一双圆滚滚的杏眼闪着的诚挚笑影,却也不由一分分黯淡下去。我心生暖意,拍了拍她搀着我的手,便继续向彼端桃林深处走去。 “姑娘且慢!” 我吓了一跳,随即被浊月突然警备拦起的手臂挡在身后。想要发问,但见浊月早已换了严肃神色,躬下身体屏息缓缓扫视着左右两侧。只好将手轻轻搭在她拦起的胳膊上,四下张望,然而除了满目残枯的黄叶,这片素来鲜有人至的林地哪有半点声息。 “有杀气……”浊月忽而从靴里拔出一柄短刃,头也不回冷峻道,“姑娘且在奴婢身后,这里四下隐蔽,来人极有可能于暗处偷袭。”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浊月如此紧张。我恍惚记起侯爷提过她是懂功夫的,难道侯爷一早便预料我在府里会遇到危险,需要有习武之人贴身守护以防不测? “来者报上名来,别躲在暗处鬼鬼祟祟!”浊月喝道,“要知道这是刈州蠡府,天子脚下!若要做些什么,先数数自己头上有几个脑袋!” 无人应答。 一阵冷风拂过,吹得枯林窸窣作响。浊月露出些许慌乱神色,脚下局促的不知对着哪一头。我想喊人求助,却瞬间意识到自己身处内苑花园的桃木林中,整个侯府最隐蔽僻静之处。来人显是明了我与浊月回院必要经过此处,便特地选了我们行至这片林子最中心之时加以伏击。 风声愈紧,我屏住呼吸不敢言语,心弦犹如绷紧的风筝线几近断裂。惊惧间,我突然不受控制的闭上双眼,摒除外界的一瞬间,我的听觉突然变得极度敏锐,似乎连每一丝风的走向都能够分辨得一清二楚。 这一切的动作和感官都是那样诡异的熟悉,仿佛做过千百遍已经打入潜意识一般。来不及讶异自己这奇异的能力,倏地一阵骚乱由远及近传入耳中。浊月手中半人多高的风筝被我一把撩起,脚下几乎是同一时间下意识的跃出丈许—— “右面!” 浊月被我的提醒一惊,转身却已来不及闪避。一只箭簇呼啸而来,正射在被我一把撩在浊月身前的风筝钢骨之上,叮呤一声打落在地。我将未落地,第二支箭却已逼至身侧数寸。 身体尚在空中无法闪避,正当我紧闭双眼,准备生生受了这一箭之时,却见浊月一声怒吼飞身而起,不顾一切向我扑来——血花飞溅,我惊叫着扶起与我一同跌落在地的浊月,只见她鲜血淋漓的小臂已被飞箭贯穿,咬紧了牙关闭目颤抖不止。 “浊月!浊月你怎么样!”我早已惊得魂飞天外,身上却半分不乱的一把拉起重伤负痛的浊月,“我们快跑!” 然而还未迈出一步,便听到林中远处又一支箭已经离弦。我再度向后跃出,却见箭簇已经紧随而来,深深刺入我上一秒脚踩的卵石小径上。我一壁拉着浊月转身向后狂奔,一壁嘴里连声大喊,一时间却又哪里跑得出这桃木林,自然也不可能有人听得到我的呼救。 身后风声呼啸不断如箭雨急下,突然一声金属相击的巨响夹杂期间传入耳中,我不由霎时停下了脚步,蓦然向后望去—— “姑娘!你在干什么——” 浊月的惊叫声瞬而被又一同样的尖利声响淹没。这一下我看得真切,分明是一根利箭在将将射中跑在我身后的浊月的太阳穴时却被残阳下一闪而过的金黄光影寸劲弹开。 这一惊非同小可,我随即再度拔腿拉起浊月向花园内飞奔,嘴上呼号愈发凄厉。恍惚间,终于听到巡逻花园的蠡府府兵此起彼伏的喊起刺客。见到前方光明一片,却已奔至桃林出口,我精神一振,手腕突然用力,一把将浊月甩出了这危险的林地。 “姑娘!” 电光火石间,我看到浊月摔下的身后已有府兵全速赶来。 身体因为甩出浊月的后力向后仰去,我脚下轻旋,却见一支飞箭已然逼至眼前。没有思考的时间,那一瞬我顺服了几欲冲破身体的□□习惯,发疯一般的伸手挡去——原以为一只手就此断送,我居然惊奇的看见笔直朝我而来的箭头突然一弯,似乎被凌厉的掌风散了力道,竟歪向一旁擦过我的右臂,射入在了另一侧一棵桃木的树干上。 “连姑娘!” 被府兵前呼后拥稳稳扶住,我终于看见了桃林外血红一片的天空。仰头起身,却见适才如雨点一般又急又密的暗箭似乎在我跳出林子的一瞬间停止了,只留下一行小径上密密麻麻斜射而立的箭尾。秋风刮过枯枝凄凄如泣,仿佛死神翩跹而过,但闻其声却不见其影。 “快去追!”我抱起浊月对所有人厉声喊道,“决不能让人逃走!” 第二十九章 哀怒 回到小院之时已然入夜,繁星明亮,却仍旧照不清从花园回来的路。 浊月行至半路便昏厥了过去,而我的头也眩晕的厉害,磕磕绊绊一路由人搀扶直到床上。府医早已得了消息守在房中,急急替我看过臂上的擦伤便取了陶罐吸出污血,又喂我服下许多大大小小的药丸方才舒了口气。 侯爷便是在府医拟好方子命下人抓药煎下时,皱紧了眉头匆匆掀帘而入的。 “这才安好了几日,伤得可严重吗!大夫?” “回禀侯爷,姑娘今天傍晚突遇刺客,血逆惊风,旧伤崩裂,情况着实不太好…”府医冷汗涔涔道,“——加之又受了箭伤……” “又受伤了?”侯爷惊怒交加,陡然扬起声调道,“很严重吗!你不中用,来人,快去请耿御医来——” “侯爷不要劳师动众…”我虚弱劝道,“不过是擦伤了些皮肉,不打紧的……” “归萤,原来你醒着,如何,头晕吗?那些伤口疼得厉害吗?”侯爷抢身坐在我床前,转身一脸急切道,“你来说,连姑娘到底怎么了?” “回禀侯爷,连姑娘没有直接中箭,故而伤势无碍。不过经臣查看,那箭上却是淬了剧毒的,姑娘被擦伤,自然感染了些许毒性……”府医觑着侯爷神色惊变,立即补充道,“不过臣已经及时帮姑娘把毒血吸出,幸而未及心脉,有惊无险,并无大碍。” “混账!什么人心思如此歹毒,胆敢潜入侯府,还意欲狠下杀手!”侯爷怒不可遏,将手中的檀木珠串捏得咯咯作响道,“禁卫军何在!凶徒近日接连入侵,你们是怎么为本侯守卫侯府的!” “侯爷息怒!”外头轮值的府兵闻声即刻跪下道,“是卑职等守卫侯府不周,温将军听闻了此事,此刻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 “侯爷…”侯爷还欲再骂,但见我拉住了他的衣角,转而握住了我虚弱冰冷的手。我的眩晕还未减缓,只觉身体里的血液仿若凝固一般,半晌方艰难道,“……浊,浊月。” “你放心,她的伤虽比你重些,却也有府医及时医治了。她素来体健,想来不会有事的。”侯爷安慰过我,转而垂下头愤愤道,“那丫头也着实是无用,原以为她会些功夫,便能护你周全。如今遇到刺客,却是派不上半点用处!” “侯爷…您错了,今日若无浊月拼命守护,为我挡下致命一箭,只怕…只怕我——” “好了好了,你身子尚虚,就不要急着为她分辩了。”侯爷将手轻放在我的额头,心疼道,“这样烫,必是受了惊吓的缘故。我若真处置了浊月,一时间,你身边倒连个知冷知热侍疾的都没有了。” “侯爷……” “我知道——”侯爷安抚的将我急于支起的上身按回床上,“那丫头我暂且留着,只是她一人不周全,往后还须得再加派些人手,在你身边伺候——” “——回禀侯爷,温将军已到。”一个府兵进门跪地道,“此刻正跪在院子里请罪,侯爷…要见吗?” 不知是话被打断还是不满禁卫军防卫失当,侯爷似乎有些气恼的沉沉呼出一口气,低低唤了一声进来。 那府兵得令而出,不过片刻便再度掀帘而入,却见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个身材高大,通身甲胄的健硕男子。 第一次与温召这样近的距离,然而我却躺在榻上,又有床帘阻隔视线,模模糊糊瞧不真切他的样子。温召进了暖阁便跪在炭盆边上,略向帘内扫了一眼,便拱手低下头去,再没有一句言语。 “刺客可抓到了?” 侯爷不过简短一句,那温召便似乎受了极大的申饬一般,似有万分忍辱般重重磕下头去,沉声道:“末将不力,得到消息后便立即着人全府搜查,然而为时已晚,教那凶徒…逃脱了。” “逃了?” “请侯爷降罪。” 空气有一瞬的凝滞,温召磕下的头似有千斤,垂在地上执拗的不肯抬起,侯爷缓缓眯起眼睛,咬住的牙关与攥紧的珠串此起彼伏发出尖锐刺耳的声响。满屋子的府医药童,侍婢府兵见侯爷与大将军俱是缄默不语,哪里敢放出半点声气,只有屏息敛气立在原处,似乎都恨不得立时三刻化作了木石才好。 一声清脆的爆响,随即是噼噼啪啪仿佛小珠子落地般的声音。我转头望去,却是侯爷手上攥得太紧,串珠的玉线被檀木磨裂,珠子便一颗颗落将下来。 “侯爷息怒!”一颗珠子滚到温召眼前,他惶恐的迎向侯爷不可捉摸的目光,“今夜之事纯属末将之责,还请侯爷严加责罚,万勿气坏了您自己的身子啊!” “温召,自今夜起,加派守卫内苑的人手,尤其是连姑娘的院落。”侯爷颤抖着闭起双眼,似乎做出什么极重要的决定,随即睁眼决绝道,“自明日起,大营禁卫军全线戒备,蠡府恢复旧年日夜团练操演的惯例。” 一言既出,无人不惊。 所有人都不可置信的看着侯爷平静如死水一般的面孔,惊得不知该作何反应。还是温召最先反应过来,连声重重磕下头去。 “侯爷三思啊!蠡府禁卫军忠勇依旧,今夜之事都是末将排布不周!”温召颤声求道,“不让咱们练兵,那是旧年的圣旨,您万万不要因为恼了末将开罪皇上啊!” “忠勇…兵将失了锐气,剩下一腔忠勇又有何用?温召,今夜之事,加之早前盗宝之事,都不是你的错…原是这些年我一味退而求存,以为他们会就此罢手。”侯爷一字一句说的极轻,却字字入心,引人悲怆,“可是偏偏有人不肯放过,盗窃不成,如今还动起了杀人害命的心思…权势恩宠从来不是本侯所求,可若是他们以为我蠡府已经弱势到可以随意欺凌,便当真是打错了算盘!练兵之事我自会向皇上禀明,你只管办下去便是。” “侯爷——” “夜已深,温将军男儿之身久留于此怕是多有不便。”侯爷的口吻毋庸置疑,“明日你还要亲自操练禁卫军,诸事繁杂,若是没别的事还是早些回大营安置吧!” 话已至此,温召心知不可再劝,只好再度拜下,问了安之后起身离去了。众人何等机敏,见侯爷支走了大将军,也纷纷请安告辞。适才挤满了人的暖阁瞬而安静下来,只有松香炭不时爆出点点火星的细微声响。 侯爷无话,只是拿起我的手握住不放。 我虽晕眩未褪,心里却十分明白侯爷此刻所想。我素无仇家,这次遇袭,最大的可能就是冲着侯爷来的,如今朝野半数臣子倾向三皇**帷,作为宫帱一流官爵最大的人物,侯爷无疑首当其冲,最是招人忌惮。近日侯府又是这般的不太平,却叫这个已经年过古稀的老人,如何不悲怆心死。 “归萤,对不住……” 良久,这句话似乎在我的脑海挥散不去一般萦绕纠结。我心疼的看着侯爷额间苍老的褶皱,却无论如何想不到一句安慰的话。只有勉力将那相握的手,握得紧些,再紧些…… 接下来的半月里,原本清净的小院便陆陆续续添了许多的家丁和侍女。 浊月将活计一件件安排下去,自己也得了空闲,整日守在床边同我说话解闷。 饶是这般,我仍然觉得这日子过得愈发拘束,不得半刻松泛。侯爷恢复了一开始宫里御医每日两次的请脉,汤水药膳更是每日流水般的送到床前。我被剥夺了走出这小院的权利,平日里唯一的消遣,就是午后出了屋子在院子的太阳底下看着侯爷每日换着花样送进来的戏班杂耍团,咿咿呀呀的,还没有每日遥遥传来的士兵操练声好听。 而我,自是无福到外苑大营亲眼一观千万将士严阵而列的盛景的。 听浊月说,就连这院外每日也有数十队府兵日夜轮番不间断的巡逻守卫。小到饮食汤药,炭火衣物;大到出入奴仆,御医艺人,都要经过严格的检查。侯爷此次显是极度重视,再容不得有半分马虎。 这种种安排下来倒是周全,却难为了我终日困在房里,连重新做好的风筝都不能再拿去花园放起。日日养尊处优下来,我也渐渐习惯了作为一个衷国官宦人家内阁女子的起居生活。比如钗环发式,衣着用料,看着浊月为我收拾也能学得一二。 倒是女工这一块上,我叫下人寻了最珍奇上好的镇江软金蚕丝,日日在手上琢磨个不够。 消遣之余,我也会同浊月回忆当日遇刺的点点滴滴。那日情形实在过于凶险,我们都不及细细记下所有的蛛丝马迹。 然而我绝对忘不掉转身望去的那一幕——金光一闪,飞箭在射中浊月的前一秒被气流寸劲打落,分明是还有高人在暗中窥伺,在最危急的一刻出手相救。 然而事情过于蹊跷,刺客到底如何知道了我的存在,他的目的到底是侯爷还是我?又有谁的功夫如此高强,可以不用实体暗器相击便震散了飞箭的力道?而那人又是为什么只挡下了射向浊月的箭? 难道是知道我身怀武功,故意将我留在险境,意欲激发潜在我体内不知如何运行的内力? 想不明白,亦无从查起。浊月见我苦思冥想,手臂上吊着石膏绷带仍每每对我柔声安慰。我心知她是好意,伤势比我重那许多仍在出言劝解,少不得强展笑颜,振作了精神,暂且将那些理不清楚的悬案放在一边,不再多想。 第三十章 温召 侯爷来的愈发勤快,但不知是失了一贯把在手里的珠串,还是前朝情势实在紧张的缘故,我发现他一日比一日的心不在焉,愁容惨淡。虽然心疼,我却明白这些事情,实在不是我一介平民能够替他分忧的,故也无从劝慰。 不过两下对望,希望能够消解些许彼此的愁思罢了。 这一日午后,听闻太**帱久寻太子妃不得气郁成疾,侯爷得了皇命便去太子府上探视慰问去了。我独坐院内看着民间的把戏艺人战战兢兢的为我表演着乏味的戏法,着实无聊至极。便叫浊月打赏他出去,并往外苑走一趟去知会府中管事,叫他往后不必费心费力,为我安排这些节目。 一行人走后院子里终于安静下来,我躺在摇椅上享受着这难得的清净安逸,空气不湿不燥,温度清爽宜人,天碧云洁,阳光明媚,纵使万般愁思,此刻也烟消云散。 我闭起眼睛,正想象着自己是在与水晴他们坐在学校的秋千上闲聊取笑,却听见院子外面一阵骚动,放眼望去,却见看守院门的府兵正齐步离开。环佩叮当,居然是温召穿着一身常服,大步流星走了进来。 阳光下,他一袭天水碧素绸风毛边的长衫格外精神爽朗,衬得其人也比平日多了几分倜傥情致。然而走得近了,却见他的神色并不像他的衣裳一般明媚。一双浓眉蹙成八字,衬得本就硬朗粗犷的一张面孔愈发呆板严肃。 他脚步极快,几乎已经到了我身前仍未止步,我不由慌了神色,匆匆从摇椅上站起身来。 “温将军?你有什么事吗——” “——进去说话。” 简短撂下一句,我尚未醒过神来,温召却并未在我身侧驻足,反而一阵风径直走进了房间。他反手就要关门,却见我痴痴怔怔并未跟上,不知所措的盯着他呆立在原地,不由也有些惊愕,以同样的目光与我对视了片刻。 “你在做什么,进来啊!” 我回过神来,一时有些狐疑,想想他又实在没有伤害我的理由,反而在某种意义上救过我的性命。只好哦了一声,硬着头皮跟了进去。 “温将军何事——” “——怎么回事,你怎么还没有离开?” 我再度呆在原地,盯着一见我进门便急急关上了房门的温召,不知他到底在说什么。 温召气喘吁吁,似乎对我有着十分的埋怨和不解。然而见我只是怔怔盯着他看,眼中跳动的焦急也一分分过渡向了胶着的疑惑。 “灵儿你怎么了,你说话啊,”温召突然上前拢住我的肩膀,无限惊疑的摇了摇道,“你是不是真的受了重伤,还是尾教又交给了你什么凶险的任务,让你必须留在这里?” “……温将军,你在说什么?” 温召眼中流淌的疑惑遽然凝固,我从未这样近距离的看清他的样貌,竟有那么一瞬觉得这张面孔似乎有些熟悉的相似。他半张着干涩的嘴唇,眉毛一分分扬成夸张的弧度。良久,他轻吸一口气,颤声问道:“妹妹,你叫我什么?” 这下换做我呆若木鸡了。 妹妹?他居然叫我妹妹?我在这个世界只认识侯爷和浊月,又是何时有了这样一个哥哥? “哥哥……?” 话说出口的一瞬,万千回忆闪电流光般突然在脑海中闪过。那么真切,却又分明不属于我。 我猛然回神意识到,温召口中的妹妹或许并非是我,而是我所寄宿的这个身体原本的拥有者,那个倒在链月山上一身墨绿衣裳遍体鳞伤的女孩。 “哎!灵儿,你怎么了,为什么哥哥觉得你今天似乎有些异常…?” 灵儿,这是她的名字吗? “你…是……哥哥?” “当然了!灵儿你在说什么,你不要吓哥哥啊!”温召似乎真的有些急了,眼睛里竟蓄起闪烁的湿润,“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是我的金环镖吗…还是前几天的毒箭……是不是什么东西伤了你,伤了你的心智,才让你说话这般颠三倒四?” 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要告诉他吗?要告诉他现在在他眼前的人并不是他的妹妹,而是来自遥远的星球的另一个人的灵魂? 不行,当然不行,这个说法实在荒唐,他根本理解不了。可是我又确确实实不是他的灵儿,若是隐瞒,又能够隐瞒几时呢……? “哥…灵儿,是我…我失忆了……” 又是沉默,我定定的望着错愕,恐惧,痛惜和抗拒在温召蓄满泪水的眼睛里交错闪现。 良久,他松开紧紧抱住我肩膀的双手,睫毛一闪,泪水便倏地落成了两行。 “什么?” “哥,我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脑子飞速急转,吞吞吐吐的试图组织起符合逻辑,又能让温召接受的语言,“自从那天在链月山上醒来,绝大部分的事情,我都记不清楚了……” “怎么会这样…灵儿,”温召痛道,“失忆,这不是你哄骗侯爷留你在这府中的幌子吗,怎么竟是真的吗?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我…不,哥,我还记得你。”我压抑着心底泛起对眼前这个高大健硕的男人的怜悯,编造着让他减轻痛苦的语言,“我还记得你是我的兄长。记得,你一直对我很好……” “那夜你在府中被江湖高人重创,险些逃不出去,我便护了你一程,未免自己被怀疑还让你受了金环镖之毒。”温召满脸愧悔道,“如今想来哥哥当真是后悔,原以为你知道链月山上的徐长卿可解金环毒,即便后有宵遥那贼子紧追,上了山便也可以自行医治,谁知你竟……” “什么…?”我在温召连声悔叹中追问道,“哥,你说的是哪一夜的事?” “还能有哪一夜,自然是上月你来侯府盗宝之事啊!”温召未曾察觉到我的震惊,继续道,“那日链月山下,我一早察觉到你就在草丛后,当时心中便疑惑不解,你内力高强,怎会那般控制不住自己的气息。可是无暇多想,宵遥胡搅蛮缠,我只好为你拖延时间,可是你却一直迟迟不走,直到被他发现……” 我愕然——温召是蠡府禁卫军大将,而温灵,竟是那夜前来蠡府盗宝的女贼吗? “呃…当时我确是受了重伤,而且不知道山上有能解毒的药草……”我略微尴尬,勉强应付道,“所以,哥,那夜的金镖也是你掷进我房间的吗?” “当然了!抓你回府当真是吓坏我了,原想着以你的本事只要醒过来便可轻易脱身,谁能料到你竟在府中安住了下来。而宵遥又是那般煽风点火,万幸侯爷始终全无半点疑心。”温召的语气中有难掩的惊魂未定,“那几日哥哥着实是如坐针毡,生怕你被侯爷查出身份。我不能擅入内苑,只能寻了个时机偷溜进来,想着提醒你快些脱身。可是我再如何想,都只以为是尾教有令让你留下,却又哪里想得到你的情况会是这般……” “尾教…?”我满心不解道,“哥,我还是不明白……” “灵儿,你是忘记了你尾教罡风旗旗主的身份了吗?你——” “——不,哥,我是说,既然我们是兄妹,我又并未被侯爷察觉是那夜盗宝女贼的身份,你又是唐唐蠡府禁卫军的大将军,为何不索性向侯爷坦白了我们的关系,这样岂不坦荡痛快,两下清白?” 我最后的话音轻轻未落,温召的面孔已经覆上一层阴冷的冰。 我心下纳罕,他自与我说第一句话时就情绪激动,如何谈到此节竟这般忌讳。我定定注视着他,却见他的脸色愈发难看,甚至有些森寒的可怖。我一时被吓得有些痴怔,木然不知该说些什么。 “哥?” “没什么,我只是害怕侯爷疑心,所以一直不敢直言罢了。”温召沉默良久方才展颜道,“温姓本就是前朝国姓,衷人忌讳得很。你哥就是因为姓温,才一直寂寂无闻,熬了这许多年,还只是一个侯府的家将。何况你一早告诉侯爷你叫连…连归萤,如今若再改口告诉侯爷你叫温灵,难免是要惹人猜忌的。” “可是即便如此,侯爷一向豁达明理,又怎么会真的对我疑心呢——” “——灵儿,此事就不要再说了。”温召急急打断道,语气是明显的不耐和决绝,“当年入府时我曾对侯爷说自己是前初百姓家的孤儿,才有幸得他老人家收养栽培。如今改口坦白你我的关系,实在有损侯爷对你我的信任。听哥哥的,这件事不必声张,你我知晓就是。” 我懵懂的点了点头,却见温召笑眯的双眼里似乎缓缓爬出了狰狞的血丝。 我望着他一如我漆黑的瞳仁,只莫名觉得那黑暗慢慢变得寒冷而深邃,蔓延着将我拉进那没有尽头的彼端,耳畔似乎响起纷乱的嘈杂,仿佛是战乱的兵刃炮火,又像是妇孺的绝望哭嚎。细细分辨,却又无论如何分辨不清。只余留下温召的双眼,而我则似乎身处其中,再不能得见光明。 第三十一章 隐文:绝地反击 刈州城西市?旧市口 宵遥行至旧市口的末巷,终于惴惴停下了脚步。 十余年来,作为刈州城百姓人人心知肚明的禁地,这里始终不曾有一人踏足。毕竟,就是在这个地方,前初温姓遗民被批量斩头的尸身被垒成散发着腥臭气味的小山,而后一把火被烧成灰烬。 比之不知何故被蠡侯下令禁入的链月山,这个冤魂无数,地处城内西市角落的旧市口无疑更加为刈州百姓所惧怕。 “你来迟了。” 仿若心脏突然被人紧紧攥住,宵遥头皮一麻。仓皇回身,却见原是一个娉婷婀娜的妙龄女子,目光妩媚,一袭紫纱,不知何时立在了自己身后。 “幽静姑娘…”宵遥长舒一口气,转而颤声笑道,“你当真…当真是吓坏我了,即便要一个隐秘无人的地方,又何必选在这里碰头呢……” “——说吧。”幽镜并不接话,一张惨白的脸上没有半分表情。“为什么会失手?” 宵遥的目光略微一滞,良久不语,望了望四下久无人居,阴森破败的房舍,方苦着脸道:“姑娘,并非小的办事不力,实在是那连氏身法矫捷,她身边的丫头又过于碍事——” “——连两个小丫头都动不了,当初又何必自告奋勇。”幽镜语意闲闲,似乎并未听到宵遥的辩白。“难为我还当初费工夫助你潜入内苑…宵遥,这样的结果,主子听了,一定会很失望的。” “幽镜姑娘!求你听我解释啊,当日小的真的已经将她二人诱入陷阱,本来一定会得手的!”宵遥慌了神色,急急辩道,“但是小的发现,放出的箭只要将中命门,就会被一股不知何处飞来的剑气挡下,真的!那剑气凌厉成型,金黄刺目,着实闻所未闻!可见当日那林子里除了她们主仆两个,一定还有硬手在暗中潜藏护持!” 幽镜心下一惊,面上却仍旧不露神色。 成型飞出的金黄剑气…这不是宵遥能够编造得出的谎言,他或许不曾听过,自己却是一早有所耳闻的。 只是她想不到,当今世上已经有人内力深厚到如此程度,足以驾驭那把上古奇剑了吗? 惊讶之余,更多的是困惑和忌惮。连氏即便再难缠,相信凭自己和妹妹的本事也足能对付,只是,若有尾教掺和进来,事情就一定会变得棘手很多。 说不准,又会惊动了她…… 不,绝不能再让师姐插手。主子已经对自己的能力有所怀疑,妹妹又尚不立事,连氏的事情若是办不好,只怕主子面前,便再无她姐妹二人立足之地了。 “我不听借口,”幽镜再度昂首,对着眼前的男人冷然道,“机会已经给过你了,是你自己不得力,如今讨不得主子的欢心,不但丢了你在蠡侯府的官职,只怕连你弟弟的性命都保不住了……” “姑娘!幽静姑娘饶命啊!”宵遥乍听了自己的弟弟,便仿若被抽去了魂魄一般软软跪了下去。“远儿于此事上毫不知情,从头到尾亦未曾牵涉。都是小的大意轻敌,才没能为主子杀了连氏,还请姑娘垂怜,再给小的一次机会,小的…小的一定亲自为主子献上连氏的人头!还请姑娘容禀,宵遥愿将功折罪,请主子千万不要动我弟弟啊!” 幽镜冷眼看着宵遥跪在自己脚下连声哀求,心中愈发笃定——没有人比她更懂得手足之情在一个人心中的分量。以此为胁,宵遥自然百依百顺,无不听从。有他这般豁出性命,自己便也多了一分成事的把握。 “罢了,赶尽杀绝原非我意。你之前在蠡侯跟前也一向说得上话,只是这一次半路杀出个温大将军,这才败得一塌糊涂。”幽镜眼波流转,看着宵遥重拾希望的双眼幽幽道,“主子素来宽仁,你想将功折罪,原也不是没有机会。只是你也须得明白,上一次你刺杀失败,还是靘花助你逃脱。如今侯府全线戒严,再想潜入绝非易事。你有心再为主子效命,我们自当成全,只是机会难得,宵遥,这一次,你是不是应该好好珍惜,不留遗憾呢?” 心中烦闷纠结,仿佛十数年的风霜雨雪也洗刷不净的,这旧市口弥漫的阴鸷腐臭。 宵遥伏在地上,垂首颤抖的望着石板地面上自己攥得关节发白,青筋暴起的双手。他不敢抬头,只怕望见那紫色兜帽里那张精致魅惑如狐狸一般的绝美面庞。 他知道她们想从自己身上得到什么,那本也是他的奢望,是他此生都力所不能及的遥远目标。 他也曾被欲望唆使,急于达到那自己无可控制的高度,只是挣扎倾轧过后,他又是摔得那样体无完肤,败得那样惨不忍睹。 他原以为她们是懂得的,是有心帮助自己爬到那权势财富的高峰的。 然而事到如今,他也看得明白,她们只不过是想借自己蠡府兵将的身份得到她们想要的一切。 只是当初他被权势蒙蔽,一心想要越过温召,得到蠡侯的信任,得到禁卫军的大将军之位,没能意识到她们教给自己攀附蠡侯的方法虽可速成,却也给自己的前路埋下无尽的危险隐患。 他是知道的,如今自己的价值已尽,她们或许还会索性杀了自己灭口。只是之所以不能离开,全因自己的弟弟还在她们手中,她们那个神秘的主子算计得那般深沉,料想自己总有一日会把事情想清楚,有了退缩逃命的想法,所以一早挟持了他的弟弟,他那唯一的弟弟。 自小相依为命,他是他唯一的牵挂,自然不能弃之不顾。而为了保全他的性命,他也只能任由她们挥霍自己的性命,压榨出自己所剩仅有的那一点点价值。 “小的明白。”良久,宵遥终于再度抬头,他眼神涣散,仿佛浑然忘记了一切的顾虑牵挂。“这一次,我必会将连归萤和温召两个人的人头,亲手奉上。” 他抬眼望去,却见幽镜最后自己绽出一个极其明媚美艳的笑容,似乎对自己的答复十分满意。随即衣袂一拂,转身向那茫茫雾中走去。 日出晞晖,却似乎怎么也照不透旧市口这片死城笼罩不散的浊雾。远方似有鸟雀轻啼,听在耳中却又是那般的嘲哳聒噪。 是啊,快入冬了,天一日日的冷下去,那些不及逃亡南方的鸟,也只能等待寒夜里死神悄然展开的怀抱。 而自己,或许就是那其中最为坦然洞悉,却又痛苦绝望的一只。 第三十二章 兄妹相认 “那么灵儿,你到底打算什么时候离开这里?” 这个问题问的有些突然,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便不假思索问道:“哥,你为什么一直要我离开呢?” “什么…”温召似乎也有些被我问的有些发懵,一时有些口吃起来,“这话奇了,蠡府又不是咱们的家,你难道想在这里住一辈子不成?” “那倒没有…只是如今我这个样子,除了这里也不知道可以去哪儿。”我轻声道,“哥,你不是说我们的父母早亡吗,既然这样,我出了侯府又能去哪呢?” 温召又是一怔,这次不像刚才,却是真的触到了心事。 我的话不假,这确是温召刚刚所说我们兄妹的身世——初国的平民百姓,那一年父母在战乱中亡故,为了生活他跟了当时身为灭初大将的蠡侯,而我则远走江湖,在江湖首屈一指的尾教学了一身功夫。 多年来我们虽不至隔绝音讯,然而生活所迫,各自奔忙,却也实在没有太多相处的时间。本就无家可归,我又暂还没有找到和尾教取得联系的方法,如今更平白被刺客盯上。既然如此,除了权且在侯爷的庇护下安稳度日,天下之大,我又能去往何方呢? “那也不必靠着侯爷。”温召缓了神色继续道,“你我兄妹虽自幼没了爹娘,却还有一个至亲的姨母。当年大初覆灭刈州屠城之时,便是她护我们兄妹二人保住性命的。如今她在东市开着这刈州皇城最大的酒楼。依哥哥的,灵儿,你既什么都不记得了,索性也不必再回那个乌烟瘴气的尾教。倒不如先去姨母那里安顿下来,回头等你的记忆慢慢恢复了,咱们再作打算也不迟啊!” “姨母…”我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只得沉声真诚道,“哥,或许之前的我的确和很多人有不可分割的关系和羁绊,那些情分我自然不敢背弃。只是我希望你能够理解,自我失忆以来,是侯爷对我处处照顾,恩遇厚待。他是如今的温灵唯一的朋友,即便我知道了自己的身份,再留在侯府已经于理不合。但也请你容我些时日,好好与侯爷作别,才不枉他老人家这些日子以来的心血付出啊啊……” 温召略微蹙眉,似还有什么话要说,沉吟片刻,终究没再出言反对。 他有些焦虑的回身扒着门缝扫了一眼院子,转而向我继续道:“哥哥明白,你向来独立果决,许多事原不用我替你操心…再留几天也好,我瞧得出来,侯爷对你是真心疼惜,你的伤想要早日痊愈也少不得府里的供应…总之,这件事你自己把握分寸,未免遭人怀疑,哥哥今日不能久留,我出去便会把你的事情告诉姨母,也好让她早做准备。” 原以为温召会有异议,如今见他不但没有半分催促,还这般的理解宽容。 意外之余,我不禁思绪翩然——到底昔日的温灵是一个怎样的女孩,原以为她小小年纪,孤身重伤倒在链月山下,我只当这个姑娘的身世是如何的坎坷波折。如今渐渐了解,不但发现她身怀绝世武功,在江湖上还有着这般复杂隐秘的身份。 尾教,那是一个什么样的教派? 恍惚记得之前浊月闲话时似乎提到过,那是如今武林唯一的江湖门派,势力庞大繁杂,甚至还渗透到了衷漠两朝。而温灵,听温召所言,她还是教中的一个旗主,旗主是什么…如果是个极重要的身份,为何迟迟不见教中之人前来寻我;而若说并不重要,那一个末流之辈的内力武功便如此了得,教中的掌权者又该是怎样深不可测的旷世高手…… 不光是尾教,还有温这个姓氏。 温召才说当年初国城都被侯爷侵占,普通的温姓人家已被尽数屠杀,那位姨母又是如何的神通广大,竟然在如此乱世护住了我们两个温氏稚童的性命……事后又是怎么想的,不光把温召平安送进了蠡府,还将温灵一个柔弱女子送进了凶险的尾教? 听温召的意思他和温灵也许久未见了,那么之前的温灵又是怎样的一个人,竟让身为兄长的温召,习惯性的对她如此言听计从? 甚至,如果我的感觉没有错,还有一丝难掩的敬畏……? “灵儿…灵儿?你怎么了?”温召的呼唤打破了我的沉思,“什么事想得这般入神,哥哥的话你可听见了,你的侍婢守卫们马上就会回来,我不能再逗留了。你什么时候准备出去了,把这个拿给这院子的守门兵看一眼就好。”温召将一块紫铜令牌塞在我的手里,继续道,“你要记住,侯爷虽然待你很好,但他毕竟是这大衷的蠡侯,有太多面都是你看不见的。所以你感恩之余,心里也要有些分寸,不可推心置腹,事事与他坦白啊!” “我明白,你放心,今日的事你知我知,我不会告诉侯爷我们的关系的。”我清舒了一口气,对温召绽出一个极明媚的笑容,“只是你也要记得,如今我在侯府的名字是连归萤,可不要对外人说漏了去啊!” “鬼丫头,这会子倒谨慎起来,”温召嗔笑道,“好了,既然无事,哥哥就先走一步,你一个人在内苑,一定万事当心!” 温召最后上前几步,抱住我的瞬间,我竟然觉得无比心安,仿佛这些天一直绷紧的心弦终于放松了下来。他并没有佩戴香囊,身上却自有一股仿佛阳光熹微晨露蒸腾的气息。粗糙而温暖。 他的手轻轻拂过我的脸颊,留恋几许,终究缓步退开,转身打开了一直紧闭的房门。 “哥,等一下——” 午后柔和而朦胧的阳光下,温召回转的面孔映成一个硬朗的轮廓剪影。他的眼中并无疑惑,只有慢慢盈着,几欲溢出的关切和怜爱。 “——我今年,多大了啊?” “那年腊月初五衷军攻入刈州,我们仓乱中逃出生天的时候,你才只有五岁。”温召沉沉笑着,似是回忆着最遥远的往事。“如今,再有两个多月便是你十七岁的生辰了。” 虽然早有预感,从温召口中听得还是有一瞬的惊愕。 十七岁,原来温灵只有十七岁。 她最最纯真的豆蔻年华,便是尽数献给了刀剑影寒的莽莽江湖吗? 她到底经历过怎样的风霜雨雪,才破茧练就了如今这般深厚的内力武学…… 而我,到底该借着她的身体一辈子以寻找自己的朋友为夙愿,还是尝试着融入她的生命,继续做她兄长的妹妹,做她尾教的旗主呢? 阳光微漾,门口已不见了温召的身影。我缓缓抚摸着手中温召所给的紫铜令牌上刻着的“温”字,由着那块金属上所残留的温召的体温,丝丝透过指间,蔓延至彷徨翻涌的冰冷心潮。 第三十三章 立冬家宴 后来的几天里,我一直保持着与温召相认那日的欢欣愉悦。 前朝似乎有些动荡,侯爷在府里的时间很少,能够来这小院陪我闲话玩笑的时间也愈发珍奇。免了每日供我消遣的节目,浊月本以为我会憋闷难受,然而见我日日精神抖擞,笑容不褪,也终于能够放下心来仔细养伤。 侯爷见我安分,便渐渐撤去了大半守卫院落的府兵。日常除了饭食来往供应,便只有绣房流水价送进来的珍奇丝线,供我每日伏在案上摆弄个不止。 这一日,我的伤势基本大好。便换了件侯爷赏的撒花桃红缎织百枝腊梅的长袄,捧着手炉随浊月往侯爷素日起居的颐云斋去了。因是清晨,一路甬道清爽无人,到了颐云斋的门口方才见有下人鱼贯而出,手里各自拎着空盆空篓垂首而去。 “呀,今日是怎么了,贵客临门,是我失礼了!”侯爷远远在屋里见了我,眉开眼笑便搓着手出来迎接,“你来的倒巧,真好今日立冬,府中各院供了炭火,才算暖和一些。往后也不必我日日往你院子里去避寒,你也大可往我这书房散散心了。” “回姑娘,咱们院里的炭火,是侯爷破例按着日子提前一个月赏赐下来的。”浊月见我不解,笑着解释道,“咱们侯爷素来简素,府中不到立冬,各院是断断用不得炭火的。也难为他老人家七旬高龄,每日还冻得直往咱们院子里钻呢!” “你这丫头,好不啰嗦!”侯爷被浊月逗得越发哈哈笑个不止,接过下人递来的毛帽戴上道,“平日你便是这般饶舌给你主子听,换了我也是要烦的。怪不得今日这样冷还要出门来寻我,敢是躲你这条长舌头呢!” “侯爷说笑了,浊月不过是逗我开心罢了。”我满心感激道,“若不是今日碰巧看见颐云斋里上炭盆,您的良苦用心,我竟还懵然不知。” “哪里就称得上是什么用心了呢。大衷地处北国,入冬便冷的厉害,自不比南漠气候宜人。”侯爷由着下人穿了朝服道,“如今你安心养伤,眼看着在入冬前便能痊愈了,好歹也算是没有吃太多苦头。” “这不也是您细心看护的结果吗……”我看着侯爷袍子上的仙鹤云纹,不由微微蹙眉道,“这才什么时辰,侯爷便要上朝了吗?” “是了,本想差人去告诉你的,见你来一时竟欢喜得忘了,”侯爷笑容可掬道,“今日立冬,皇上在宫里举办了迎冬宴会,在这之前太子殿下会先行做东宴请群臣,诸事繁杂,少不得我这个太傅帮着打点一二。” “原来如此…”我暗暗有些失望,随即笑脸依旧道,“外头的宴席是外头的,我也有想献给侯爷的心意。今晚小院里包饺子,还请侯爷早些回来。” 侯爷正对镜佩戴朝冠,听我这句不由转过头来,瞪大了眼睛惊喜道:“包饺子…你竟有这样的兴致,既然如此,今晚从宫里回来,我便不往太子府上去了,我们一起吃饺子,安安静静的过这立冬才好。” “一切旦凭侯爷安排。”我福了一福道,“侯爷既肯赏脸,我便叫浊月去膳房布置了。” 侯爷抚掌而笑,似乎十分受用。商榷了片刻,我便目送了侯爷出府,搀着浊月回小院去了。 下人提前得了消息,早撤了房中的香炉,拼了两张长桌以备我们使用。浊月从膳房回来,身后又是一溜的厨娘。手里提着牛肉,羊肉,猪后腿,鲜虾,螃蟹,鲅鱼,墨鱼,海肠,山菇,彩椒,韭菜,白菜,茄子,萝卜,西葫芦,野山芹等各色食材。一样样摞在案子上,直堆得眼花缭乱,无可下手。 “不过是包顿饺子,这是要把整个侯府的晚膳都一并带出来吗……” “姑娘可是要反悔了?”浊月见我惊掉了下巴,笑得直不起腰来,“话是您许下的,侯爷的意思却是不想从简,今日啊,非得把各色各样的饺子都尝过了才罢。您也不用害怕,好歹这些人都是会留下给您打下手的,若是嫌累,奴婢给您搬个榻子,您在一旁躺着也成,横竖不缺人手,您便安心给咱们摇旗指挥吧!” 廊下的厨娘听浊月这般玩笑,也都渐渐不再拘谨。大家各自分工,便挽起袖子各自忙活了起来。 这才发现这饺子宴美其名曰是我发起,做起活计来却根本轮不上我插手。我的小院难得这么多人,大家热热闹闹的忙活起来,倒也开怀。我的伤虽然已经痊愈,浊月仍是不肯我劳动,惟恐一个不小心再有什么意外。不过到了晌午,她便连声催我进暖阁歇息,而自己顺了半碗厨娘烹好剥了壳的虾仁,亦蹑手蹑脚的跟了进来。 “好啊,原来是拿我当幌子,”我咽了口茶,指着浊月手里捧着的虾仁道,“根本就是你自己想偷闲——” “——姑娘站了半晌也累了,”浊月不由分说将两只硕大肥美的虾塞进我的嘴里,提高嗓门盖住我的声音道,“外头有侯府最好的厨娘们照应,您就安心歇息片刻吧……” 不知这虾子是怎么烧的,竟然这般鲜嫩可口。我一时想生气也不由得心花怒放,只有鼓起腮帮,嘴里用力咀嚼着瞪了浊月一眼。 “姑娘,其实奴婢这几日,一直有些话想对您说。”浊月放下空碗,旋身站到我身后替我捶着肩道,“自从上次我们在花园遇刺以来,这些日子您都仿佛有些不同了,您能告诉奴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微微吃惊,想不到浊月会问出这样的话,一时也不知如何回答,只得漱了口茶,良久方道:“你这鬼丫头,脑子里又在想什么,你倒是说说,我有什么不同了?” “奴婢也说不好…”浊月迟疑,手上缓了力道。“总觉得这几日您不像之前那般心事重重,总是好像下定决心,等待时机要做什么事情的样子。至于是什么事情,奴婢自是不知…还有,近日您对侯爷的态度愈发亲昵,之前虽也热络感激,却远不似如今这般全无拘束……姑娘,您告诉奴婢,可是奴婢伺候的不好,您已经准备离开侯府了吗?” 转过身去,只见浊月垂首望着我的眼睛已经泛起泪光点点。 我心下一惊,慌了神色,连忙拉过她的手在我身旁坐下,轻轻抚着她的背道:“叫你平日里多心,这是你自己猜的,还是从哪里听来的胡话…?你们真心待我,我的伤势又未大好,哪里立时三刻就要离府了呢?” “是吗…”浊月下巴一颤,眼泪再也蓄不住,抽噎着从怀中抽出一个严实包起的帕子放在我手中,“那您告诉奴婢,这是什么东西?” 我一头雾水,手上有些机械的将那帕子展开。目光所及,身上遽然如浸冰桶一般汗毛倒起:“浊月!你怎么——” 浊月抽泣不已,颤抖着将帕子里金镖底下的纸条缓缓展开,将那写有“蠡府危险,速速离开”八个字的一面,正对着我摆在了桌上。 第三十四章 浊月的心事 我惊得说不出话来。 当日不知这信笺是何人所写,便一直小心放在妆奁小屉子里不曾销毁。我只当浊月素日嘻嘻哈哈,粗枝大叶,却又哪里想得到,她在我身上竟是这般留心。 “什么时候发现的?” “好多天了…奴婢日日伺候姑娘梳妆打扮,您每一个柜匣里装了什么,自然一清二楚。”浊月声泪俱下道,“奴婢知道这是别人的字迹,可是…可是奴婢不知道,写这条子给您的是什么人,与奴婢朝夕相处的您,又是什么人?” 我失神的看着眼前的少女向我投来被泪水模糊却又情真荡漾的目光,心里无声的滋长出酸涩的愧疚和心疼。 在我心中,浊月一直是那么明媚,那么快乐,即便身处最危难的境地,我也从未见到她流过一滴眼泪。她似乎生来就是乐观的,永远向着阳光的。我如今才懂得,原来见惯了阳光之后的阴雨是那样的令人心碎,而给她带来乌云的,却恰恰是她心中耿耿所向的太阳。 “浊月……” “奴婢真的想了很久。可是奴婢不明白,奴婢真的想不明白……”浊月的双手冰凉,却仍然颤抖着紧紧握住我无力的胳膊。“奴婢不敢去告诉侯爷,奴婢知道,这或许已经不是我一个小小婢女应该触碰的真相。可是姑娘,这一个月以来,奴婢日日侍奉在您左右,奴婢对您是十分了解的啊!您善待下人,感恩侯爷,您不是那种会对侯爷说谎,对侯府不利的人啊!可是您又总是有这么多秘密,有这么多奴婢读不懂的心事…奴婢真的很困惑,奴婢真的很想找您问个清楚啊!” 我一把将浊月搂在怀中,轻轻抚慰着她颤抖的身体。 桂香清幽,那是这个女孩发丝间独有的气息。 晨起掀帘时,午间推拿时,黄昏散步时,睡前笼香时…我竟然不知何时对这个味道有了一种类似依赖的迷恋。这是这一个月以来我孤身在这侯府,象征着我的快乐和希望不曾湮灭的味道。 然而如今品来,心中却只能泛起酸涩凄楚的离别伤感。 “浊月,有些事情,别说你不清楚,我自己又何尝清楚。”我惨淡道,“我只知道,我有我的宿命,我有本该属于我的家园。而在家园之外,你和侯爷就是我唯一的亲人。我并不能为你们做些什么,只有尽量的保留,或者说,尽量的不保留。不是不想,我是真的不知道如何告诉你们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所以,我只能保留。而不保留的,就是我对你们真实的感情。只有这样,我才能慰藉,才能对你们的付出感到那么一点点心安……” “我不懂,我还是不懂…姑娘,我只想知道,您对我,对侯爷是否真心实意,全无半句谎言?”浊月直起身子,再度用恳求的目光望向我,“这张字条,您是否知道是何人所写,您又是否打算按着这上面的话,某一日突然就要离开这里?” “我…我怎么会离开呢?”我忍痛对浊月说谎道,“我刚刚不是说过吗,我在这刈州城,除了侯爷和你连个说得上话的人都没有。这么好的侯府不住,我又能跑去哪呢?” 浊月一时微微痴怔,似乎对我的话有些不可置信。 我努力绽出笑容,让自己的样子看起来欢喜一些,可信一些。我知道浊月的忠心,然而我更记得那日温召的嘱咐,我不能将我和他的关系告诉任何人,哪怕是最纯真的浊月。而出府一事又事涉温召,所以即便不忍,也少不得狠下心来,对浊月隐瞒实情。 “奴婢幼时便被家中姐姐卖入侯府,一直不曾有幸服侍过什么好主子。姑娘,遇见了您是奴婢此生唯一的幸事。”浊月止了泪水,甜甜扬起嘴角,“除了奴婢的姐姐,世上便是您待奴婢最好。您是奴婢在侯府正经服侍的第一位主子,奴婢多么希望,您也会是奴婢此生服侍的最后一位,唯一一位!” 我无语凝噎——再多说什么也只会是残忍的谎言。 我不日便要离开,又如何能对这个真心待我的女孩许下半句力不能及的诺言呢?想到此处,心中愈发酸楚,我再度将浊月揽在怀里,温柔的抚着她单薄的背脊。桂花的清香丝丝缕缕沁入心脾,我意识到,往后余生,自己或许都再不能像此刻这般贪婪而满足的感受这香气带来的安恬了。 “浊月,你是个好姑娘。答应我,从今天起,你要学会保护自己,再也不要让人伤害了你,欺负了你……” 如此絮絮安抚浊月半晌,一转眼发现已是日落时分。 有香气隐隐飘来,我和浊月手拉着手走出暖阁,却见外间厨娘们早已将五颜六色的饺子悉数包好,整整齐齐摆在屉上只待下锅。东首的小厨房起了灶,莼菜银鱼汤眼见出锅,鲜醇的香味萦溢了整个小院。 我一一谢过,吩咐大伙只留三十个饺子待侯爷晚间回来用,其余全部煮了送至外苑大营,并叫个机灵的替我向温将军传话问安。 众人陆续散了,浊月便在外间烧了炭盆与我一同等待侯爷。然而等了将近两个时辰,仍未见有人来院里传话。我有些焦急,便推门往院门口望去,却见外头繁星点点,已然入夜。一个身穿甲胄的府兵突然进来,一路小跑,到了我跟前便直直跪了下去。 “请连姑娘安!” “起来吧…”我疑惑道,“是侯爷回府了,前头派你来传话的吗?” “回姑娘,卑职是禁卫军温将军的手下,特奉将军之命前来替将军谢过姑娘。”那府兵答道,“将军还让卑职告诉姑娘,您的心意他明白了。后日他轮值得空,便会来给姑娘回礼。” 心脏猛地一颤。后日…这么快吗? 不及深思,但见身旁浊月的一脸不解,我只好缓了神色,略略回了一声“将军客气。”那府兵得令,便再度垂首,起身告辞了。 “姑娘…那温将军怎么对您这般客气,”浊月奇道,“不过一顿晚膳,他又能回您什么——” “——侯爷!” 浊月一惊,顺着我的眼睛向院门口望去。果见侯爷步态摇晃,身影一闪进了院门。我们连忙迎了上去,走近了才见侯爷身后还有一名小厮扶着他的腰,见了我便苦着脸道:“连姑娘。侯爷今日喝多了酒,小的本要送他老人家回颐云斋,可是——” “——回什么颐云斋,本侯说了几次,今晚连姑娘设宴…”侯爷脚下一晃,接着仿若无事道,“设宴与我同过立冬,本侯饮了些酒又能怎样,偏你大惊小怪,着实叫人扫兴!” “侯爷!”我一壁上前扶住侯爷的胳膊往房里走,一壁转头蹙眉向那小厮道,“侯爷素日沉稳,今天在宫里怎么喝了这么多酒?” “回连姑娘的话,今日宫里皇上设了立冬宴不假,可是侯爷想着和您有约,进酒极少,一早便向皇上请辞回府了,皇上虽不太乐意,到底也没有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说什么重话……” “侯爷得罪了皇上…?”我心生愧疚,勉强继续问道,“可是侯爷不是到底也没有喝酒吗?” “是啊!在宫里是没喝多少,可是侯爷才出了宫,偏生被…被太子殿下拦下了,”那小厮一脸为难道,“咱们这位太子爷也着实是个没成算的,硬拉着侯爷去他府上饮酒。侯爷百般推辞不得,想着应酬几句也就回来了,谁成想太子因着前些日子丢了太子妃,被皇上申饬的事气郁烦闷,正想找人陪酒的。见侯爷一心想走,便愈发蛮横,还说侯爷看见东宫失势,眼里没有他这个太子。侯爷无法,硬是陪了许久,太子才肯放人——” “岂有此理!”我愤然道,“素日就听过不少那个太子的荒诞行径,被他的亲爹骂过还不知悔改,反而愈发变本加厉,侯爷不是他幼时的太傅吗,如何他便这般全无心肝,竟然——” “——归萤!休要胡言…”侯爷虽有些迷糊,醉里却仍然保持谨慎,“太子岂是咱们可以随意指摘的…殿下一向同我亲厚,今日又实在伤心,这才…才……” 侯爷的话没说完,身子一弯便要呕吐。我拍着侯爷的背,又急急吩咐浊月回屋布置,让那小厮吩咐小厨房煮一碗醒酒汤来。一步一步极其缓慢,终于将侯爷搀进了房间。 第三十五章 托付 “侯爷,您往后也该求皇上好好管教管教宫帱。不为别的,就为今日他做下的事——”我看侯爷在椅子上坐稳了,方气喘吁吁坐下道,“您都七十岁了,他再如何为他的女人伤心难过,难道就不想想您是否受得住他那样猛灌吗?” “别说了…”侯爷徐徐抬手,似乎吐过以后神志也清醒了一些。“这么多年,那孩子我是知道的。就算告到皇上跟前,他这辈子也就那个样子了。与其恨铁不成钢,倒不如让皇上少操些心……” “我是心疼您……”我看着浊月拿着帕子轻轻为侯爷擦拭嘴角,轻声道,“您事事以他们父子为先,可是他们又何曾想过您的委屈……” “为君上者,自不必事事顾及旁人。”侯爷轻轻按着自己的太阳穴,挥手示意浊月不必再忙。“我出身卑贱,能爬到今天的位置,已然很满足了。” 心中不忍,却仍无从宽慰。 良久,侯爷方才睁开有些红肿的双眼,看见我定定望着他,便淡淡一笑,露出脸上被岁月刻下的道道皱纹。下人送上了热好的饺子和菜肴,浊月端着醒酒汤立在那里,见我和侯爷凝视彼此俱是无言,便觉有些尴尬,微微潮红了脸颊。 “浊月,这里不用人伺候,你带着她们先下去吧。” 浊月有一瞬的痴怔,见我神色定笃,便只得搁下汤碗,领着众人关门下去了。侯爷放眼望去,但见满桌菜色琳琅,热气腾腾,也不由愁思暂缓,心花怒放。 我起身旋步往暖阁里去,久久方才出来重新入席,将一串檀木珠串搁在侯爷案前,侯爷乍见了爱物,加之酒意未褪,一时竟说不出话,只望着我开怀大笑起来。 “那日侯爷情急之下损了自己的珠串。我于心不忍,过后便亲自将檀木珠子一个个拾了回来,想着原是侯爷用惯的东西,无论如何也要修复了才是。” “是了,我还道我那绿檀珠戴了许久才得表面浑然乌黑,你便是一时得了黑檀制成珠子,又哪里能得这般幽香,这般光泽呢!”侯爷十分欢欣,像个孩童一般,将那珠串握在手心把玩个不止,“只是难为你还把散了满地的珠子一颗颗捡回来,用心串好,来日若再有损坏,我可不知道要心疼得怎么样呢…….” “不会再坏了,”我展颜笑道,“这一次我在玉线里分别加了马尾毛,貂皮丝,牦牛筋,月银线,雪蛛网和镇江所产的金蚕丝,将各种材料在水中泡三日,再在阳光下晒三日。匀力搓至极细,再将六股密密打络成结,在近百根里挑出十根最整齐匀净的,再一圈一圈套在玉线上。我和浊月试了几次,坚固得很。便是侯爷手劲再大,只怕也磨不破了。” “怪道!怪道你这些日子躲在房间里不出来,原是做这磨人的活计!”侯爷惊叹道,“更难为的是这心思,若换了旁人再想不出的!” “到底是府上富足,要什么一找都有。浊月的手又极巧,没有她也必是不成的。”我夹了个墨鱼黑皮海肠韭菜馅儿的饺子放在侯爷碗里,“您再尝尝这海鲜饺子,是我们家乡的风味儿,心思只是小巧,要紧的是侯爷喜欢。” 侯爷瞧了新鲜,似乎很是好奇,一口咬下汤汁溢出,品了许久方吐了一个“鲜”字。 我忍俊不禁,鲜少见侯爷这样无忧无虑的样子,或许在我面前已经很注意不露愁苦神色,然而是真是假我又如何瞧不出来呢?我也许永远都不会知道在这侯府之外是如何的波谲云诡,我只想让我眼前的这个老者回到府中,看见我之后的每一个笑容都是真正发自内心的。 毕竟,今生缘浅,去日可期。 “侯爷,归萤还有一事相求。” 侯爷停了动作,脸上笑容尚未褪去。许是见我神色不似往常,他放下碗筷,顿了顿方道:“这是什么话,你我之间,何来求字……”侯爷挽起袖子,躬身向前注视着我。“自在府里醒来的第一日曾不慎脱口而出,之后的日子你便只字未提。归萤,你可是为了你同行失散的朋友一直耿耿于怀吗?如果是这样,我现在就可以命温召带兵出府寻人,整个刈州,或是整个衷国!归萤,只要你一句话!” “——侯爷!不是这样的。”我抢白道,“我知道您一心帮我,可是如今我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帮自己,试问又如何来求您呢。何况当日因我遇刺,您尚未请旨便私自解了禁卫军的禁令,如今又因为与我有约,辞了宫里皇上的宴会。我也明白您愿意倾尽全力为我实现愿望,所以我也希望您能够明白我不愿再做您的负累的心情……” “这是什么话。归萤,皇上的事你不必多心,我们虽是君臣,却也有着数十年忠诚坚定的感情。这种小事不会影响我在朝中的位置。听我的,这种事情,咱们往后就不要再提了。”侯爷拿起放在我肩上的手,再度闲闲扒着碗里的菜道,“不过既然不是关于你朋友的事,又有什么事值得你如此郑重呢?” “今日归萤所请,不为自己,只求侯爷做主,待我身上伤势大好便赎了浊月为奴之身。”我诚恳道,“我知道,这偌大的侯府有数不清的下人侍女,我也不可能一个个顾得周全。侯爷,我只求一个浊月,她聪明伶俐,豆蔻年华,请您别再让她做这府中的侍女了,好不好?” “我当什么要紧事,原来是这一桩啊。”侯爷红着脸笑道,“你放心,上次浊月护你不周之事我不会再追究了。这一个月来她照顾你细心周到,功不可没。大不了来日我看朝中哪个正直清廉的大员,给那丫头指了做干爹,再留在侯府读书习字,与你作伴。如此这般不但身份显贵,来日若得贵婿提亲,终生有靠,岂不是天大的福气!” “若是这般,自然最好!”我欣喜道,“侯爷既早有此心,我也不必牵挂,旦凭您安排就是。” “牵挂……归萤,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侯爷听得不对,转头向我蹙眉道,“好端端的,怎么说得好像立时三刻就会与她分开了一样……?” 我有些怔憧,随即一笑,又往侯爷的碗中夹了几样精美小菜,道:“哪里就要分开了,原是我一时说错了话,侯爷不必往心里去。” “我知道,这府中的薄衾软枕,锦绣浮华一向入不得你的眼,唯一个浊月丫头,最是珍视爱重。只是我今日说的都是后话,她才十三四的年纪,哪里便要离府远嫁了呢?”侯爷好言相慰道,“即便将来她出去了,我老头子身子骨尚算硬朗,便不能再照应你十年吗!” 我噗嗤一笑,一滴眼泪却突然落在盏中,声音是那么大,大的让人心惊。 我缓缓抬头,迎头是侯爷三分错愕七分心疼的目光。心中一阵酸楚,我再控制不住,任由泪水如雨而下。 “孩子,怎么了?” 我答不出话,只能颤抖着下巴看那一滴滴泪水滑落。侯爷缓缓起身绕到我的身后,将双手轻轻搭在我的肩上,柔声道,“怎么了?” 是心痛,不可忍受的心痛。 我恍惚意识到这是来到这个世界以来我第一次哭泣。上一次,还有莫云侠温暖的拥抱,还有水晴舒心的宽解。我发现自己仍然好希望这一切都不曾发生,小礼没有遭遇不测,大家没有随之而来。我们仍然还在学校每天上着乏味的课,期待着周末快些到来在我的家里例行小聚。 我不怕痛苦,我不怕困境,我只怕孤独,我只怕当面临困境时周围没有一个人守在身边。 “我在呢。” 那一瞬,我竟然恍惚的把侯爷当成了自己的朋友。 是啊,如果不是他,这里就是我噩梦的开始,我可能会永永远远的困在这里,或者在某一天彻底失去希望,亲手结束自己的生命。然而我不能依赖他,因为我知道自己会永远渴望回归,那么对于这个世界所有的留恋有朝一日都会变成刺向我心脏的利刃。 我只能闪躲,只能抗拒。 “侯爷,遇见你的时候,是我生命里最黑暗的日子。是你让我对这里有了类似家一样的感觉。你让我觉得自己是安全的,是有人守护的。有的时候,我很想在这里扎根,在这里继续过完自己的生命。可是我不能,侯爷,我的生命并不属于我自己,我必须去寻找那些曾经生死与共的朋友,必须知道他们的生死祸福,我的生命只有和他们在一起才能完整。所以,对不起,侯爷,对不起。如果有机会,请一定让我,请一定允许我报答你的情分。” “归萤,你知道为什么一直以来,我都毫无保留,毫无条件的对你好吗?” “我…因为,因为您的女儿,因为我让您想起了您的女儿,对吗?” “这只是一部分。”声音从耳畔幽幽传来,让人莫名感到些许战栗的寒冷。“你知道我是如何爬到大衷蠡侯的位子上的吗?” 我想回头,却感到侯爷把手搭在了自己的脸上。他的手很软,没有一片老茧。然而那一条条的褶皱又似乎透着无尽的冰冷,透过皮肤,蔓延至心口最隐晦的角落。 第三十六章 大衷往事 “那是四十二年之前,我还是初国刈州城里一个最普通不过的农户。那一年城中生了瘟疫,我的父母亡故,哥哥姐姐也染上了疫症。我没钱为他们医治,只有自己爬到链月山巅采集草药。可是由于饥饿体弱,我不慎落入山谷,摔得不省人事。醒来之时,我发现自己被两个异族兵士捆住,我想要解释,可是却什么都不记得了,他们见我言行可疑,不由分说便给我上了枷锁,押着我回了他们的大营——杛椤一族。也就是,如今住在这刈州皇城里的宫氏一族。” “是皇上!当年把您从链月山上掳走的是皇上吗?链月山……”我的心遽然一缩,“我明白了,您是因为我和您一样,都是在链月山上被人发现,您想到了当年自己的处境,所以对我优容厚待吗?” “当年皇上不过还是黄口小儿。杛椤族的王,是他的父亲杛椤契。在链月山上被发现,不是我优待你的原因,那只是是我在封侯拜相之后,下令蠡府之人禁入此山的原因。我不愿再有人在那座不祥的山上发生意外,更不愿意有人触碰我的回忆,触碰我最不堪回首的往事。我无法控制整个刈州城的百姓,我只能禁止自己府中之人对那里敬而远之。可是事实却是,即便没有人再敢踏足,那座山还是那般的邪祟晦气。你在链月山被我的府兵发现,满身伤痕,失去记忆,竟然一如四十二年前的我!”侯爷语气陡然急促,按在我肩上的手似乎也不经意加重了力道。“可是我没有你幸运。看着自己背篓里的药草,我记起了我的家人,我的兄弟姐妹!在杛椤大营囚禁的日子里,我没有一刻不想着他们,没有一刻不祈求上苍,祈求他们能发现自己的兄弟为了给他们采药治病不慎落入敌营。我身为奴仆,又是异族,受尽杛椤人的欺侮折磨,那些年支撑着我的,不过是我的同胞终有一日会来救我的希望念想,可是我等啊,盼啊,却始终没有盼到前来解救我的初兵。” “原来,您不是衷人,而是…初人吗?” “初人…我倒希望自己不是初人!就因为我是初人,我在杛椤大营做的是最低贱劳苦的活计。我被赶进马厩,伺候杛椤人战马的吃喝粪尿。这样地狱一般的生活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一天,命运有了翻盘的机会。我饲养的幼马被杛椤小王子桓辛选中,小王子在狩狝时脱颖而出,得到了父王的青眼,却也被他的兄弟忌惮。他们派杀手来杀王子的马,是我用自己的身体,挡下了刺向小马的箭。他们自以为得手而去,我却拼命爬去了王子的营帐,王子知道了来龙去脉后十分生气,可却没有立刻发作。他看中我的忠心,将我留在了他的身边。我亦钦佩他的隐忍,自此一心效忠。多年后,小王子长成了雄姿英发的少年,我在内助他斗败自己的兄弟,在外依靠谋略帮他屡挫敌军。后来,杛椤契去世,桓辛成为了杛椤族的王。而我这个杛椤大营的异族人也不再需要屈居人下,终于成为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将军。短短数年里,我东征西讨,襄助杛椤成为了北方最强大的国家。可是我的夙愿并不在别处,我只想回到我的刈州,那个距离链月山,距离一切开始的那座山最近的都城。于是我劝服了大王征讨刈州,哪怕惹得南境最强大的漠国忌惮也在所不惜。我不怕打仗,我会不惜一切代价,征服那座曾经背弃我的都城。” 我的心颤抖得越来越厉害,然而侯爷似乎有所感知,施加在我肩膀上的力道也随之而增,直到我的旧伤传来隐隐火辣的痛楚。 我意识到,或许温召和温灵的父母亲人,就是因为侯爷这深沉的执念而无辜丧命的。温召当日不肯坦白他幼时苦心孤诣潜入侯府的意图,如今看来,倒是愈发清晰明朗了。 “…后来呢?” “后来,我成功了。我带兵攻入了刈州,亲手斩杀了初国的国君。大王对我嘉奖有加,其实…呵,他只是发现自己已经骑虎难下罢了。占领初国,南漠便失去了唯一的屏障,漠人怕兵强马壮的杛椤人有一统天下的野心,便抢先出手,于离寒与我们开战。可是试问整个杛椤除了一个我,又有何人有能力抵御南漠服用过壅心草的百万雄师呢?大王低声软语的求我守住杛椤,可是他却不知道我的心愿已经达成,再也不想带兵打仗。” 侯爷突然咯咯笑了起来,似乎对往事心怀无尽嘲讽不屑,“罢了,毕竟君臣数十年,我又岂会将他置于险境而不顾。我答应帮他与漠人谈和,他心花怒放,也依我所求,将杛椤姓改成了漠人和我所习惯的‘宫’姓,在西市我原来的家为我建起了这气派的蠡侯府,甚至将国号,也定为由我命名的‘衷’。” “衷…大衷的国号是您起的。”我惊道,“这个国号,同我的故乡国家,很像。” “初亏衷盈,皆由心生。这一路走来,我任由自己被野心熏染,被仇恨蒙蔽。升官加爵,欲望滋长…可是我的心里,却始终是空的。归萤,我的心,始终是孤独的。”侯爷抬起手来放在自己的心口,我回过身去,却只看见了他高高扬起的脖颈。烛光一跳,两行浑浊的泪痕便悄声而下,顺着侯爷松弛苍老的颈纹滑入衣襟。 “归萤,你知道…我有多后悔吗?” 留在我肩上的另一只手颤抖的愈发厉害,我起身回头,只见一缕月光正透过门缝映在侯爷泪痕交错的脸上。那一痕银白仿佛透着无尽的哀凉落寞,直把那一寸被泪水冲刷得清晰分明的皱纹映得仿若死亡一般岑寂。 “侯爷…这不是您的错……” “一切或许并非因我而起,可是这中间我,又是如何一步步把自己推向不可救赎的深渊的呢?”睫光一闪,侯爷骤然的凝视让我有些不知所措。“归萤,我自己这条路从没有半点选择,可是他们呢…当年的初王,当今的圣上,还有无数因我一念之差失去性命家园的百姓,我让他们无路可走,我让他们与自己的初心背道而驰。你知道我有多后悔吗?我并不像你一样,对我如今在朝堂的处境愤愤不平,因为我很清楚,天道轮回,我总会得到报应!可是归萤,你不一样,看到了你,我就像看到了四十二年前那孤独的自己。我想帮你,我想帮你回到自己的家,我不想让你走上和我一样的路,忘记了初心,满心的仇恨…我不想你变成那样,我不想啊!” 话音未落,我已经扑进了侯爷的怀抱。 或许这样的举动对于他来说实在过于亲昵,一时间侯爷仿佛冰冻一般失去了所有的言语和动作。我紧紧环着他的腰,由着自己的泪水渗进他已经被酒水打湿的衣裳。酒气氤氲,我的脑子似乎停止了思考。眼前闪现着别人的记忆,屈辱和绝望,隐忍和仇怨,战乱和权力,痛快和悔恨…… 那是侯爷的记忆。 “姑娘,亥时了,颐云斋打发人来请侯爷回去呢——” 我下意识的向后跳开,错愕的望向被突然打开的房门。 只见门外月光倾泻,映出浊月细长瘦削的剪影,她的面孔背着光,模模糊糊看不真切,黑暗中只有一双眼睛瞪得老大,身上虽如石化一般,眼白因为惊吓颤抖得异常剧烈。有凉风阵阵吹入,炭盆里火星缭绕,侯爷醉眼迷蒙,背对着门口的身体瑟瑟一缩,脚下便如踩了浮棉一般,晕晃晃有些踉跄起来。 第三十七章 临行怅惘 这一夜过得实在糟糕。 许是冷风扑了身子,酒劲一时发散出来。还未及浊月和我缓过神来,侯爷便双脚一软,向后倒坐在了椅子上。 我一时慌张没了主意,还是浊月机灵,叫了下人将不省人事的侯爷背回了颐云斋。 那一头折腾了半宿好歹安顿了下来,暖阁里我与浊月,倒是头一次觉得主仆两个在一块这般尴尬。 我看着她独自收拾了外厅,又照例进暖阁来伺候我洗漱安寝,这中间许久都仿如哑了舌头一般,始终没有开口问我关于她推门撞见的一字半句。 而我还不如浊月,一张脸涨得又红又烫,想抬头瞧瞧她的眼神都没有勇气。最后还是她轻唤了一句“姑娘安置,奴婢告退”时才抓住机会掀帘应了一声,可却到底没有看清楚她的神色,只在她吹了蜡烛绕过屏风时,映着月光依稀瞧见了那急急而去,衣袂飘飞的背影。 一夜无眠。 翌日清晨,浊月唤我起床时已经一改昨日欲盖弥彰的尴尬神色,换上了一如往昔的亲热明媚。我大大松了一口气,暗谢浊月给了这个台阶,主仆两个谈笑如常,热络依旧,仿若昨夜之事从未发生一般。 装扮过后,浊月便搀着我往颐云斋去探望侯爷,却见大门紧闭,出来回话的下人一脸愧疚,告诉我们侯爷昨夜扑了冷风,加之年迈不胜酒力,却是染了风寒了。 我自然担心不已,不由分说便要进屋探视,却感到身旁的浊月手上似乎有一瞬的抽搐,这才猛然意识到经过昨夜的事,自己再和侯爷过分亲昵,难免让她多心。纠结一番,到底还是规规矩矩请过了安,得体的扶过浊月的手回了小院。 “浊月…”回到自己房中,我到底还是按捺不住,“其实昨夜之事——” “——昨夜是奴婢一时冒失开了房门,才让侯爷染上风寒。”浊月关上了门,又拿火钳扒着烧得通红的松香炭道,“此事原不是姑娘的过失,您清白坦荡,实在无须同奴婢解释什么的。” “可是…”我仍有些犹疑,“你真的没有误会什么吗?” “姑娘,奴婢跟了您这么久,对您的品行最是清楚。更别说侯爷身为三朝老臣,礼贤守正,那是全天下人看在眼里的。您若是因昨夜的小事以为奴婢疑心了您二位的清白,便当真是小瞧了奴婢了。” 浊月将重新灌好的手炉塞进我手中,安恬笃定的咧开了嘴角。“各院里才分下炭火,咱们这儿倒短缺了。碰巧侯爷卧病打点不到,奴婢带人去府中库房抬些回来,顺便再取些铁线钢板,笔墨帆布。趁着初冬晨午间尚算晴暖,咱们重新做个风筝,好歹再放它半月,也多些机会寻到您的朋友不是!” 我略微一怔,随即暖意涌上心头,展颜连声答应下来。浊月亦对我报以甜甜一笑,福了一福便推门出院了。 心中温暖踏实,或许这就是这一个多月以来,蠡府让我有了家的感觉的原因吧。即便对我的身份有存疑;对我的言行有误解,他们都会永远无条件的选择信任。昨夜虽然难免有些尴尬,但却不得不说是受益良多,我没想到小小年纪的浊月会是这般的通达事理,善解人意。 而我更没有想到临别前夕还能够听侯爷娓娓倾诉往昔记忆,那些埋在他心中四十余年承尘蒙垢却又耿耿不能忘怀的点点滴滴。 人生得此知己,夫复何求。 知己…想到这两个字,心中不免又是一阵酸涩。 之前的自己,何尝不是三生有幸,身边围绕着那么多的知己好友。只是当时沉浸在失去恋情的萎靡之中,不懂得珍惜他们的关怀,也来不及认清对他们的依赖。 守候之所以美好,是因为终有一日那个人蓦然回首,失意化作温暖,悲伤化作动容,执子之手,彼此相依。 也许,对于莫云侠来说我就是那个来不及被他的守候温暖动容的女孩。 可是即便如此,他仍然是我找法子回归最大的动力和责任。因为对于小礼,大家或许已经尽了所能做出的所有努力。可是对于云侠,那一日我做出的每一个决定无一不是自私而残酷不可原谅的。我应该回去,当然不敢奢求他保留对我的心意,但是至少,我应该回到他的面前,真挚诚恳的再对他说一句对不起。 默默守护的日子,还有苦苦寻找的日子…那是我欠他的。 “替我跑一趟,把这个交给外苑大营的温召温将军,告诉他一切妥当,虽然侯爷卧病,也不耽误他明日行程。”我略微思忖,低声补充道,“别太张扬,免得惊扰了旁人。” 守门的府兵接过紫铜令牌转身而去。我忐忑不安的守在院门口,不到一刻便见另一个禁卫军装扮的兵士从那甬道转角跑过来,见了我只略揖了一揖,便近身凑到了我的耳畔。 “姑娘的话将军收到了,不必明日,今晚就请姑娘收拾妥当,将军会在府中花园桃林与您碰头。”那禁卫军声气极低,“给您传话的府兵还算机灵,将军已留他在大营当差了,稍后便会有人轮替为您守院,姑娘安心便是。” 有些犯糊涂——出府不去府门,为何要去桃林碰头? 虽然惊疑,却也没有多问。温召这般老成谨慎,连来往传话的府兵都处理得不留痕迹,固然不会安排失当。我回到房中,学着浊月素日的样子拨弄了两下炭盆里烧得灰白的残炭,掀帘回到暖阁,反反复复看了看柜中华衣美服,并妆奁屉子里琳琅满目的钗环首饰,竟不知该带走哪一件。 我素喜青兰碧色,侯爷知道后便存了心思,送到我院里的首饰衣物便大多投其所好,橄榄孔雀堇青玺,石榴翡翠常磐玉…一眼望去碧青一片,当真神清气爽。 我有些怅然,倒不是因为不舍这些华物,只是念及它们都是侯爷所赏,无一不费尽心思。此番离去,侯爷断不肯轻易放人,加之事涉温召,故而只能不辞而别。 侯爷如今病着,醒来却要承受自己如亲女般真心疼惜的忘年知己漠然离开的痛苦。 想到此节,不觉愈发心酸惭愧,将将落泪之时,只听外间开门声响,却是浊月从库房回来了。我少不得吸了吸鼻子,强做一副欢喜神色迎出去,看着她支使下人将制作风筝的一应材料放在案上,再往将将熄灭的炭盆里添柴加炭。如此忙活了一番,直到房间温度再度缓缓暖起方才空闲下来。 “果然姑娘寻友心切,东西才拿回来便迫不及待要动手了。”浊月接过我手中的铁线,站在一旁继续理着道,“也是,侯爷虽然年迈,但是身体一直健朗,极少患病。如今难得染了回风寒,朝政都不能打理了。如此卧床安养,姑娘倒也得了空闲。这风筝若不趁这两天赶紧做好,来日侯爷大好又日日来咱们小院,只怕就再没机会飞上天去了!” “碎嘴,好不讨厌!当真是咱们的老话,站着说话不腰疼,你便不怕闪了舌头?”我作势去拧浊月的嘴,笑着将她按在椅子上坐下。“来日许了婆家,谅你洞房花烛之夜还敢和你夫君这么伶牙俐齿的?” “姑娘多嫌了我便罢,何苦又说这些浑话来排揎我!”浊月到底小女孩家心思单纯,听了这话脸上便漾起圈圈红晕,嘟着嘴巴只盯着手中越理越乱的线。“奴婢自问无福,没有出阁嫁人的好命,安心伺候姑娘直到终老便罢了。倒是您,素日谈吐也不自矜,没得叫下人闲话,失了高贵的身份。” “哦?”我看浊月羞赧,只好收了促狭神色道,“你倒是说说,我说过什么叫他们听了去,还在府中生了闲话?” “别的倒没什么…”浊月有些为难,脸上红晕久久不褪,“只是侯爷素日待您亲厚,自然不免有不明事理的小人在背地里乱嚼舌头……” “有这等事?浊月,你说清楚一些,”听得涉及侯爷名声,我一时不免有些沉不住气,“他们都说了些什么,说的很难听吗?” “难听倒不至于,只是毕竟侯爷数十年不娶,您又是年华正好的姑娘……”浊月字斟句酌,生怕我听了刺心,“外面的人心思脏,便编撰出一些供人取乐的风流韵事。不过说到底,也只有那些末等书生,才有这样的低俗趣味,那些真正有风骨的文豪骚客是不屑传谣的——” “什么风流韵事,唐唐大衷蠡侯,身份何等尊贵,也是他们可以随意编排的吗!”我的心陡然传来一股恶寒,隐隐觉得事情似乎比表面上看到的更加复杂,“浊月,你可曾留心,那些素日在侯府乱嚼舌根的人可与府外的人有什么往来吗?” “姑娘别多心,事涉您与侯爷清誉,温将军已经在侯府内外清查了。”浊月看出了我的心思,连忙安抚道,“侯爷历经三朝,单凭这种流言是绝对不会对他老人家在朝中或在皇上心中的地位有分毫撼动的。据前头的消息说,您的事情并未在朝中掀起过多的风浪,无外乎市井少清净,坊间多是非罢了。” “坊间…就算是坊间,到底也是对侯爷的清誉有损啊……”我无力的叹了口气,转而想到自己即将离开,事情总算不至不可收拾,心中才多少有了些许慰藉。“罢了,也怨不得旁人,到底事情因我而起,非得在我这了结了,才算完呢……” 第三十八章 最后的嘱咐 “姑娘这是何意?”浊月困惑的看着我道,“清者自清,脏水是他们泼到您身上的,难道您还能亲自去东西市的街头巷尾,和那些浑人一个个掰扯清楚吗?” “浑人自不必理会,但是我适才的话却并不是浑话。”我嘴角一扬,对浊月眉飞色舞道,“侯爷一早与我商议过的,待我诸事料理妥当,便要为你赎身,再亲自为你介绍一个朝中显赫家境殷实的大员为干爹。届时有了好名分,自然就会有好夫婿上门求亲啊!” “才正经了多一会儿,您又来打趣我!”浊月气得在凳子上跳脚,“我才不要什么好名分好夫婿,侯爷待我恩重如山,我一辈子便是这侯府的人,又岂能忘了根本!倒是姑娘近日愈发奇怪,想是多嫌了奴婢,想着法子赶奴婢走呢!” “这是哪里的话,我也是想着姑娘家都想有个好归宿,便求侯爷赏个恩典罢了。”我见浊月像是有些真恼,少不得软语劝道,“好了好了,原是我的不是,没有顾及你的感受。其实侯爷虽这么说了,将来真有那么一天,也要你点了头才行啊。何况你如今年纪尚小,哪里立时三刻便要出府了呢?” “还说出府!就算姑娘舍得奴婢,奴婢也舍不得姑娘和侯府啊!”浊月站起身来,脸色愈发红得发烫。“姑娘您不明白,这为奴为婢的辛苦,本不在身份上。主子是天,主子若是个不好相与的,奴婢身份再尊贵又能如何!奴婢无福,却也惜福,说无福,是因为奴婢没能托生个好人家,就算将来大了,拜父择婿,那也是要折寿数的。至于惜福,侯爷怜悯恤下,奴婢自问能入侯府,实在三生有幸,而自从姑娘来了以后,奴婢的日子过得更是愈发有了盼头。跟了您这样的主子,奴婢愿意伺候一辈子!这句话奴婢之前说过,现在也不会改口,就算到了将来奴婢成年,三十四十人老珠黄,奴婢也照样愿意伺候姑娘,照样可以把这句话说一辈子!” 我一时有些怔住,扳着钢条的手颤抖不止。 浊月的脸上红一块白一块,一双眼睛睁得滚圆闪烁着泪光注视着我。看着她又急又怒又舍不得真的对我生气的样子,我无端想起了和水晴在一起的时光。 水情就是这样,她总有能力一边说着为了我好一边做出让我气恼不已的事情,然而生气过后,我又总是不由自主的想起她的好,意识到无论表达的方式是对是错,她都是毫无疑问真真正正爱护着我的。 想到这里,心里不免又是一阵酸楚,或许我现在正在成为第二个水晴,我最大的错误,并不是私自为浊月做出自以为对她好的决定,而是在日常的点点滴滴中,潜移默化的在这个女孩心中种下了依赖我的种子。 “浊月,我明白你的心思。或许我和侯爷私自决定你的将来确实欠妥,但那是因为,我们都觉得你值得拥有更好的生活。”我再度将浊月拉回身旁坐下,平心静气的抚着她起伏剧烈的背脊道,“其实,你应该很了解我的性子,荣华富贵我并不看重,所以我想给你的也并不是尊贵的身份和优渥的生活,我只是希望你能拥有自己选择未来的路的机会。在这个皇权社会,对一个奴仆而言,她所能得到的最大幸福,也许就是主子的信任和厚待。可是浊月,你知道吗,当你把自己的人生寄托在别人对你的怜悯和恩恤上的时候,你就已经失去了独自认清前路方向的能力。你对侯府,包括对我的依赖,其实都并不牢靠,它们都不足以支撑你一辈子的幸福和快乐啊!” “姑娘…您的话奴婢不明白。”浊月似懂非懂道,“自小被姐姐带大,奴婢便依靠着姐姐。后来奴婢被卖进侯府,奴婢便依靠着侯爷……奴婢只是个女子,没念过书,所以没出息也没本事。您说的什么依赖奴婢不懂得,奴婢只知道这些都是自己的念想,只有每日想着你们,向着你们,奴婢才有盼头,才有生活下去的意义啊!” “那么浊月,我这样问。如果有一天,蠡府倒了,我和侯爷都死了,你家乡的姐姐也寻不着了,你要怎么办呢?” “你们…”浊月对我瞪大的眼睛有一瞬的失神,随即她嗤笑一声,轻轻的摇了摇脑袋,“不会的,姑娘唬奴婢呢,这怎么可能……” “我说如果,如果有一天这些事都发生了呢?” 浊月见我神色严肃,脸上的讪笑也渐渐褪了下去。她手上一圈圈搅着裙带,良久方抬起头,展颜轻松道:“若真有这么一天,奴婢便索性也抹了脖子,下地府继续伺候姑娘便是。横竖侯府散了,殉主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我死你就跟着死,这不是依赖是什么?”我抓住浊月的肩膀摇了摇认真道,“浊月你要记住,一个人在任何时候,都不能为了任何其他人做任何伤害自己的事,殉主什么的,更是想都不要再想。你虽然是奴婢,但也是一个独立鲜活的生命,你的父母生下了你,可不是叫你随随便便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的!” “奴婢的父母生下了奴婢…可奴婢如今不还是一个奴婢,就算他们舍不得,又能怎样呢?”浊月语气轻巧得让人心疼,“还有您,姑娘,您还不是每日为了您的朋友忧思伤神,那您对他们又是不是依赖呢?” “当然不是,朋友之间的感情是信任,是牵挂,但绝对不是依赖。”我凝视着浊月的眼睛,语气沉肃道,“朋友是彼此好好活下去的支撑和勇气,而不是放弃生活希望的原因和借口。这就是我想说的,浊月,我不希望我们是主仆关系,我更希望你把我当成你的朋友。朋友有时会摩擦,或许还会有分离,但是只要想到自己的朋友,就总会有朝着前方努力走下去的勇气。” “好好好,”浊月嘴巴一咧,笑得灿烂道,“奴婢自小就没什么朋友,奴婢只知道想到了姑娘,奴婢就有走下去的勇气!” 如此絮絮半晌,转眼已经入夜。 我有些气馁的不甘,浊月似乎永远无法理解我的意思,或许在她的世界里,自己已经不再是自己生命的主角,根深蒂固的观念让我感受到了不可撼动的疲劳和无奈。浊月亦似乎有些听得絮烦,最后半是认真半是讨饶的向我许下了无论以后发生什么事都不会轻易伤害自己的诺言。 如此,我也知再无余地,也只好放她去把炭盆挪进暖阁。纵使万般抗拒,时间的脚步总是走得那样迅速而不可阻挡。安寝时分,浊月又拖又拽的将我推回了暖阁。她照例有说有笑的替我卸妆宽衣,见我始终郁郁难欢,还安抚似的捏了捏我的肩膀。 “姑娘怎么这样看着奴婢?”浊月透过镜子向我做了个鬼脸,又转身去吹案上的蜡烛。“放心吧,今天您的话奴婢都记下了,既然承诺了您,奴婢是断断不会违背的。” “你记得就好,永远都不要忘了。”我掩抑着心中愁苦道,“今晚蜡烛别全熄了,留一盏给我吧。” 浊月有些惊讶,随即再度对我甜甜一笑:“是。那姑娘若没其他吩咐就快些安置吧,奴婢告退。” 她最后环视了房间一圈,确认并无不妥,便向外间走去。到了门口掀开珠帘,似乎感觉到了异样的目光,回头望向仍然木木坐在妆台前的我。她的眼睛眯成两条窄窄的缝,其间闪烁的澄澈笑影便倾泻而出:“快睡吧,明日见!” 嘴角的笑还没有牵起到应有的角度,浊月的身影便在屏风后一闪而去了。 烛影微曳,一片岑寂。 我在妆台前呆坐了很久很久。 以为会有千般万般的不舍,没想到真的到了这一刻,我的心里竟然是这般的岑寂无澜。 环视四周,这里的炭火永远那么暖,这里的床铺永远那么软,在这方舒适的小天地里,我竟然已经住下了一个月的时间。 一个月,好长啊…… 可为什么一想起来,重伤在侯府苏醒的情景是那样清晰,好像就在昨天一样。 一个月了,我早已在不知不觉间熟悉了这个地方的每一块砖石,每一件摆设。我适应了这个世界的文明,学会了在这个世界生活的能力。不知道在这一个月里,水晴她们又是怎样的一番光景呢? 幸好遇见温召。 没有他,或许我会沉溺于侯府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富足日子,或许我寻找大家的决心会被渐渐消磨妥协。如今有了出府的理由和途径,我终于可以一心一意寻找大家的下落了。 没错,这不是意味着终结的结束,而是象征着启程的开始。 想到这里,心里不由又是一阵亢奋。我看了看窗外,月亮已经移至中天。料想已是下人睡去,府兵松懈的时辰,我起身转向衣柜,掏出一件璃宽茶素锦风领大氅,那是侯爷送我的第一件氅衣,颜色又暗沉素雅,最适合今夜上身。 未免留下证据给温召带来麻烦,我又将妆奁屉子里的金镖掏出来藏在袖口。 展开宣纸,却不知从何写起。思忖良久,我终究还是将沾了墨的毛笔搁下——今夜既然已是诀别,便也不必让侯爷在往后的时光追思牵挂。 吹熄蜡烛,行至外间,我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富丽雅致的小屋,踟蹰再三,终于悄声开门,含泪而去。 第三十九章 狙杀 从小院到花园这一路异常通畅,竟未碰见一个府兵,这自然是温召事前安排好的。 我蹑手蹑脚走进桃林深处,纵使今夜月色晴朗,这片林地中的簇蔟枯枝也着实挡人视线。 许是对于曾经在这里遭遇的事情心有余悸,在小径来回转了两圈仍寻不见温召的时候我的心脏开始噗噗乱跳,就连雾气似乎都丝丝沁入氅衣贴着皮肤,令人产生一种森冷的不适。我再受不住这种死寂的折磨,尽量压低了颤抖的声音向黑暗中唤道: “温召!哥!你在哪里啊?” 如此向各个方向唤了良久,四下依旧是静悄悄的一片。 月下虬枝影迷踪,却又哪里有半个人的身影? 我把心一横,正欲踏出石子小径向左手边林子里探去,突然一只大手在身后照着我的肩膀拍了一下,我惊得几乎跳起,回身才把嘴张开,却被温召的另一只手飞快的牢牢捂住。 “嘘……还嫌你喊得声音不够大,不怕惊动了外面巡逻的吗!” 温召见我抖得愈发虚弱,这才慢慢松开了手。我的心脏跳动失去了原有的频率,身上更是早已沁出了一层冷汗。夜风吹起霜雾,便是一阵难以忍受的恶寒。 “哥,你怎么…你……” “什么事耽搁了这么久,我本来想着再过一刻你若还不来我就回大营了。” 温召抓起我的手,不由分说拉着我往林子里钻,“幸好我一早布置了下去,今夜各路守卫都岔开了你的院子。不过也算是歪打正着,这个时间城里巡夜的官兵应该也渐渐松懈下来了,否则从西市到东市这么远的距离,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走起来也着实妨碍。” “哥…姨母的酒楼在哪啊?”温召的步子迈的极大,我踉踉跄跄的闪避着不时支在眼前的树枝道,“那里距离侯府很远吗,我一个人找不找得到啊?” “刈州城内城方圆百里,蠡府在西市之末,桃销楼在东市头里,其间距离自然不近。不过以你的脚程,相信不出一炷香也就到了。”温召走在前头脚下生风,头也不回低声道,“至于位置嘛…东市里四道桃花街,那是整个刈州最繁华的所在,你一定找得见的。” “东市,桃销楼…”我听着温召语气急促敷衍,心里愈发没底。“哥,要不然…你跟我一起回去吧!” “那怎么成,我偷溜出大营这许久已是不妥,若再出府被人发现麻烦就大了!”温召回头皱着眉头看了我一眼,脚下步子却不见丝毫减缓,“何况我的轻功与你相差甚远,届时被官兵发现,岂非害苦了你!” “可是…哥,我现在——” “——我们到了!” 温召猛然停下步子,我倒吸一口冷气,小腹隐隐传来岔气的阵痛。 抬眼望去,却见前方已不见了枯树,俨然是一小块平整空旷的土地。这块空地面积不大,似乎已是桃林尽头。前方立着一座精致古朴的假山,假山后身却是侯府深红色的高大围墙。 “灵儿,你听着,我们时间紧迫,你必须记住我现在说的每一句话。” 温召回身抓住我的双肩,语气沉笃严肃道:“哥哥技艺不精,实在不能陪你一起上路。不过此刻夜深,料想城中的巡逻也不会太森严。你记住,你要去的地方是刈州城最大的酒楼,叫做桃销楼。你要找的是咱们的姨母,她叫花绛棠。我已经给她递过消息你今夜回去,想来她自会派人接应。我现在要告诉你的是全程路线,你仔细记好,出去之后向左过桥,进入外十三大道,往北直走便是环宫河,沿着环宫河向东一路直走,你就会看见一条宽十八丈的大街,那就是刈州最中心的主街,长宁街。穿过长宁街再往前就是东市了,你数着经过的路口数,数到第四条停下往南看,就可以看到咱们桃销楼的前楼了。” “桃销楼,花绛棠,外十三道,环宫河,然后向西…不,向东,长宁大街,第四条道口……”我有些绝望的看着月光下眼眶深凹眉头紧锁注视着我的温召,声音里没由来的带了些哭腔,“哥,我要是记不住怎么办……?” “胡闹!你即便如今失了记忆,又不是失了心智,以你的聪慧,区区几条路又怎么会记不住呢!”温召晃了晃我的肩膀,语气甚至有了几分责备的意味,“这种时候你就别再跟哥哥开玩笑了,要是换了花姨,非得叫你吓着不可。” “我不是…”我嘴里发出一声类似哀求的嗟吟,再度抬头望向假山后丈许高的围墙,“哥,还有这墙也实在太高了,我怎么翻得出去呢……” “谁要你翻墙了,傻妹妹。”温召轻嗤一声,望着面前的假山道,“这山是中空的,地上有一道暗门,可以直通府外的河道。” “唔…”我有些为难的扫了一眼月光下突兀嶙峋的岩石,“你是怎么知道这里有暗门的?” “这是早年我自己挖的暗道,我如何会不知道…”温召不耐烦道,“好了,有话以后我去桃销楼看你时再说,现在你赶快脱身才是最要紧的。” “——哥,”我旋身挣脱开温召将我推向假山的手,“我就这样一走了之,侯爷会不会很伤心呢?” “如果今天你我被府兵抓了现行,侯爷杀了我们都不为过…”温召一壁推着我一壁絮絮嘟囔道,“你有工夫担心他,不如担心担心你自己吧!” “我说真的,哥,我今天走了以后你能不能为我好生看顾着侯爷,好歹帮我在旁劝慰两句——” “——嘘,别说话!” “哥!我求你了,我知道你不想我和侯爷有太多牵扯,可是他的的确确救过——” “——噤声!” 我被这突然的厉声呼喝惊住了喉舌,月光之下,只见温召紧闭着眼睛,一张面孔板得森寒。 夜风拂起,他的耳朵随之一动,转而缓缓转身,向身后迷雾萦绕的枯枝桃林举起了自己的佩剑。 “你不出府安身立命,半夜跟踪我们到这里是想找死吗?” 没有回应。雾气在清冷月光下氤氲成连绵一片,伴着凉风刮过枝干的嗖嗖异动,更添了几分诡异气息。我缓缓靠近温召,抚过他后背冰冷坚实的甲胄,低低唤了一声: “…哥?” 雷霆乍惊,一支箭忽地从迷雾正中向我呼啸飞来,温召手腕一抖,手中剑鞘一振而脱,月色映出一道冷冽的银光,我的眼睛一晃,那蓄力十足的飞箭便被剑鞘寸劲弹开。 未及落地,温召急速出手,两束金光便掷回到那迷雾深处,却听叮呤清脆两声,一个人影骤然飞跃而出,高举一柄铁钩向我砍来。月光之下,那人的面孔苍白而狰狞,一双深深凹陷的眼睛闪烁着噬人魔鬼一般的恐怖神色。 是宵遥。 第四十章 离府 温召一声低吼,纵身一跃以银环剑接住了宵遥的铁钩。 两人落在距我不过十数步之外,招式交错便缠斗起来。 我惊得挪动不得,却见温召脚下疾旋,一身甲胄晃做一团飘逸光影,虽只一人,却已对宵遥形成环围之势,他倏地向左跃出,虚出一剑,那宵遥身法灵动不足,急忙转体护住左臂,下盘便生生受了回手一剑,他一时站立不住,撑住上身便跪了下去。 “奸贼!早知你们兄妹蛇鼠一窝,当日链月山下我便该杀了这个贱人!”宵遥暴喝一声,对我怒眦相视道,“只恨那蠡侯老儿受你二人蛊惑,居然逐我出府!今日我便取你二人首级,以泄我心头之恨!” “果然是你,离间我与侯爷在先,事败又诬陷我的妹妹,看来五十棍还不够让你长了记性!”温召举剑冷笑道,“早知你有不臣之心,宵遥,当日链月山下,我有本事挡下你的剑,今日我便同样有本事杀了你这个狂徒!” 宵遥又一狂啸,猛地从地上弹起身来,温召猝不及防,下腰一闪而过。 宵遥抓住时机,旋步飞腿踢出,正中温召下腹。我惊恐的看见宵遥居然没有趁势再出杀招,而是向我抬手露出捆在小臂上的细弩,将将瞄准发射,却见温召一跃而起,斜身将剑舞做圈圈银环,如浪里寻花逼至宵遥身侧,嗡一声响,却是银环搅住了铁钩。 二人僵持不下,俨然拼上了硬功。 月光下宵遥狰狞如野兽的面孔遽然青筋暴起,竟一把将温召甩飞数步。然而温召身法何等轻捷,落地便再度引身刺来,却见这回他手上动作极快,剑剑直刺宵遥命门死穴。 一个躲闪不及,那银环剑便正正刺进宵遥脾脏。血花飞溅,温召手上加力,那剑便又入肉两分。 胜败落定前刻,却见那宵遥遽然通身变得青紫,肌肉竟一块块急速爆裂膨胀开来。温召一时惊得呆住,不防便被宵遥再度一脚踢开。 他再想起身,却已经被宵遥突变的样貌骇得失了气力,软软躺在了地上。而那宵遥此刻却如失了心智一般,疯狂乱挥着铁钩便扑向温召。 铮的一声,只见二人持剑相挟,各自手上都抖得剧烈异常。我不可置信的看到脾脏适才被温召豁穿,此刻却丝毫不见虚弱的宵遥手上的力气竟然变得这样大,转眼钩尖已经逼至温召喉头。后者脸色惨白,全力相抗,奈何力道着实悬殊,只能任由那钩尖一分分削进自己的颈窝。 一道血痕倏地流下,我被这鲜艳的红色惊回了神志,慌乱万分的在全身上下疯狂摸索—— “灵儿!” “——啊!” 缓缓睁眼,只见宵遥的后脑上深深插着我扎进去的金镖,已经成了一个血人,倒在一脸惊惧尚未褪去的温召身上。 我的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膝盖一软扑通跪在地上。远方隐隐传来府兵嘈杂的喊声,我不及多想,一把将宵遥的尸体从温召身上推开。伸手去拉,才发现温召脸色煞白,却已经僵在原地,动弹不得了。 “怎么…他怎么会……?” “哥!你怎么样,伤得重吗?”我拼命拉扯着温召沉重虚软的身体道,“你快起来啊,现在不是想宵遥的时候,我们惊动了府兵,必须马上离开这里!” 温召似乎被我的话惊醒,他一个打挺站起身来,一手捂着自己仍在汩汩流血的脖颈,一手一把将我拉起。转身跑到假山的洞口向我道:“灵儿,记得我告诉你的话吧,快走吧,现在就走——” “哥,我不能把你自己留在这里啊!”我听见外面府兵的脚步声越来越清晰,似乎已经进了桃林正在地毯搜查,“宵遥的尸体你怎么处理,还有侯爷,你怎么向侯爷交代——” “我没事,小伤而已,”温召扫了一眼一旁血肉模糊的宵遥,转头向我急道,“你快走,我有其他的小路回到大营,不会被任何人发现我来过这里。宵遥的尸体先留在这...总之我的事情你不用管,先出去了再说!” “哥…哥!”我躲着温召的推搡颤声道,“你不要骗我,你真的能全身而退吗!” “当然,我什么时候骗过你!”温召匆匆扒开杂草拉开密门道,“快,听哥哥的话,别管我,快走吧!” “可是你的伤…”我已经被温召推进了密道,死死撑着密门不让他关上,“侯爷追究起来势必会发现的啊!” “你不必担心,这我随便编个谎糊弄过去便是。”温召快速起身抽出宵遥手中的铁钩塞到我手里道,“这个帮哥哥带走,就是你能帮的最大的忙了。别再啰嗦了,再不走就真的来不及了!” 心中还有万般牵挂,可是我知道如果我再不离开,不但自己走不成,就连温召也会因为我浪费了太多时间无法在被发现之前回到大营。 权衡之下,我终于道了声“再会”,看着温召将我头顶的铁门重重关上。 屏息再听,却只能听见窸窸窣窣铺盖杂草的声音,兵刃刺穿皮肉的声音,温召飞奔而去的声音,还有远处越来越近府兵脚步的声音。 不得不承认我实在没有温灵的神通记忆,本就只记了个大概,半路又杀出个宵遥,我几乎将温召嘱咐过的行程忘了个干净。 虽然没有温灵的好记性,万幸继承了她的好本事。加之之前在天文社多次野外露营的经验,我出了河道便认准了东方的方向疾奔而去。 其实哪里需要我的辨认,只消瞧着那一头的天光被地上的霓虹灯火映照的如同白昼,再细细看清哪一处的灯火最是璀璨耀目,便可轻易锁定那刈州第一大酒楼桃销楼的位置。 值得一提的是,温灵的身体再一次没有辜负我的期望——我的速度一如我想象中迅急如风,而且良久不觉丝毫疲累。 除了到环宫河时为温召丢弃宵遥的铁钩;经过长宁街藏在巷里等候迎面而来的巡逻兵路过;以及一路以来由于我的疑心三番两次驻足向后眺望是否有人跟踪,不过半炷香时间,我便几乎是一路畅通无阻的来到了桃销楼巨大的金字招牌之下。 果然是同城不同景,若说一路走来的西市像是入了夜便静谧安宁的乡村小镇,那么这东市便可以比作现代万家璀璨的一线城市了。 一路走来虽见奢华气派的官家大宅幢幢栉临,却只有到了里四道口,才知道什么叫太平盛世的纸醉金迷,灯红酒绿。 不同于肃穆辉煌的东市官宅,桃花街上尽是雕栏玉砌的酒馆戏院,在这入夜静谧的刈州皇城里,远远便可闻得一片歌舞欢腾。各家或是高山流水的丝竹弦乐,或是嬉笑怒骂的靡靡之音,无不宾客盈门,热闹非凡。 看着眼前这条街上最富丽堂皇的桃销楼,我的心里竟无端想起了侯爷,他是历经三朝的衷国老臣,到了这个年纪本应颐养天年,潇洒度日。可是却依旧每日兢兢业业,为了朝政,为了我疲于奔命。 而同为大衷臣子,又有多少人此刻便流连在这东市的桃花街之上,或美人入怀,或品酒听琴,浑然将为臣之责抛之脑后,将朝政一概推给一个一天清福都未享过的七旬老人? “敢问,您是连姑娘吗?” 骤然从迷离纷乱的思绪中抽离,我看见一个堂倌模样的小厮躬身立在我面前,正一脸殷切对我笑着。 “是,我是…你是谁?” “得嘞,终于把您给盼来了!小的是主母派来正门特地迎候连姑娘的。”那小厮笑道,“外头冷,您站在这风口做什么,快随小人进来吧,主母等您等得可是急坏了呢!” 我身上一凛,这才觉得身上又冷又僵,便赶忙随着那小厮上了台阶。 一进楼门,便是一室暖融融的美酒胭脂香迎面扑来。身上立时三刻松泛了许多,我放眼望去,却见这楼内竟是这般的宽敞气派,富丽奢华。 雕花汉白玉地砖的大堂宽可容纳千人,散座依次排开,正中心簇拥着一朵巨大的十瓣鎏金莲花舞台。两位万千风情的乐伎正抱着琵琶翩翩起舞,引得台下千百酒宾看客连声叫好。各大桌上都有倌人陪酒取笑,时有小厮传菜上酒穿插其间,虽纷乱嘈杂,却也井然不乱,各得其乐。 “姑娘仔细脚下,请随小的上楼。” 我将目光从一室的锦绣旖旎上移开,却见自己不觉间已被小厮引至大堂角落,面前是一排缀绣金线的百花穿蝶华毯铺就的楼梯,往上便是二楼。 我顺着画有夜光粉彩飞天仙女壁画向上看去,却见这楼竟然高至六层,耸然瞧不清楚穹顶上隐隐约约投下光束的七彩琉璃罩上的繁复纹案。 我随着那小厮顺着旋梯一直上到四楼,方才往西首一转,竟是一道红漆绿瓦的十八柱天桥,直直通至后面又一幢同样华美伟岸的大楼。 与前楼不同,这一幢却没有了适才的纷乱嘈杂,反之却是清雅朴素的古琴伴着檀香白茶之气幽幽传来。穿过中楼又是一道天桥,这才是桃销楼最最尊贵私隐的后楼所在了。 我随小厮再上了两层,直至六层顶楼,顺着倩纱窗往来时经过的最前一幢大楼望去,华彩璀璨依旧,却已是闻不见繁花酒肉胭脂气,艳曲嬉容丝竹声了。 “姑娘辛苦,便是这里了。”那小厮拐弯抹角引着我行至这六楼的最末一趟长廊,终于停下脚步向我躬了躬身,转而面向那糊着厚重明纸的楠木大门低低唤道,“妈妈,姑娘带到了。” “这便到了?”屋内烛影微微闪动,伴着窸窣书页翻动声响传来一个极风情妩媚的高亢女声,“快请进来!” 想是我的这位花姨母规矩极严,那小厮虽在门外,听得吩咐先是规规矩矩行了一礼,再轻轻推开房门,向我道了一声“请”,方才躬身退下了。我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走廊拐角,再回头望向门内烛火摇曳的深处,无端便觉得有些紧张。只有深深吸了一口气,便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第四十一章 花姨 “——灵儿,你可是回来了!”还不及回身关上房门,我的手便被一把拉起,不由分说拽进了房间。“当真想死花姨了!” 心中猜想了千百遍与这位花姨相见的场景,预料到了她身为亲人与温灵久别重逢的喜悦。可是如今遽然便是这么一下,倒还真是有些意外。 我踉踉跄跄顺着那尖锐笑声望去,迎面却是一位容色极有韵味的中年妇人。 她唇间涂着艳丽的口脂,脖颈以上裸露在外略微松垂的皮肤施着一层轻薄白皙的豆蔻汁珍珠粉。一双狭长的丹凤美目媚眼如丝,簪了满头的金玉钗环映着烛光熠熠生辉,衬得她此刻对着我的笑容愈发娇妍明丽,百媚横生。 “花姨……” “哎!”听我一句轻唤,花姨笑得更加春风满面,一双染着蔻丹的手拉住我便不再放开。 “我的宝贝灵儿,我的心肝呦!当日你把你教中旗主的信物交给我,半句嘱咐没有便走了,这一走就是一个多月,还是召儿前些日子派人来告诉我你潜进了蠡侯府中,我私心想着,那蠡侯叱咤朝廷十数年,哪里会是好相与的,你该是为教中办事才冒险接近,可又为何一早将你罡风旗的信物交托与我?哎呦,当真是左思右想,不得其解,你可知花姨这心里有多挂念你吗!” 我一时有些接不上话,花姨却哪里肯放过,将我一只手放在掌心揉来搓去,面上笑得愈发殷切:“温召还嘱咐我说你在侯府改了名头,叫什么…连归萤?我也不明白你的用意,还记了好一顿工夫…来,快让姨看看,重伤初愈,蠡府供应可还周全;可瘦了;恢复的可还利索?” “——花姨,咱们日后还有的是时间,先不说这些个……”我轻轻挣开花姨的爱抚,努力对着面前这位对温灵无限疼惜的艳妇装出一副热络亲密的样子,“只是,您说我一个月以前来过这里吗,您当真不记得我那时同您说过什么?” “召儿说你失了记忆我还不信,如今看来怕是当真伤着了呀!”花姨一脸怜惜的看着我相较于她,显得十分简陋寒酸的鬓发,微微敛色,转身回到长桌前从屉子里取出一个拳头大的木盒,将我唤至跟前道,“灵儿,当日你将这宝贝交给我的时候,确是一字半句都没有留下。如今你再自己看一看,看看能否记起什么?” 我接过花姨递来的木盒,心怀惴惴缓缓打开。 映着微弱的烛火,我竟一时没能辨出那是什么——盒中之物不过拇指大小,通体乳白,形状怪异,细细辨认,倒像是一块某种动物的骨头。 我小心将它取出,在手中掂了掂,却比一般的骨头重了许多。我心下疑惑,手上不自觉加重了几分力道,却惊奇的发现那骨头在我紧攥之下竟然有一瞬的微微发热,仿佛散发出丝丝缕缕的暖流,流经手掌直至心窝。待我松手再欲一探究竟,却已不复适才的神奇景象。 “没有,我什么都记不起来。” “哦…记不起来便算了,往后总能慢慢记起的。”花姨的神色略微黯淡,“当日你将这宝贝交给我的时候虽未提及原因,却也千叮万嘱叫我好生保管,说将来没准派的上大用场的。可是我琢磨了许久也没琢磨明白这宝贝到底有什么好处,如今你既平安归来,便物归原主了吧。” 我及时敛了惊讶神色,点了点头,将这块骨头收在了袖里。 花姨一直盯在身上的慈爱目光仿佛能融化了人,叫人好生不好意思。我理了理衣襟掩饰了尴尬,随即向花姨真诚道:“对了,花姨。今夜温召助我出府,途中竟然遭遇了他手下副将宵遥的伏击。那副将似乎一直有心僭越,可是今也却不知怎的,像是着了魔障一般,被温召刺中了要害竟然都不死,反而血肉激生,内力大增,当真是古怪极了!” “有这等事!”花姨一凛,忧心忡忡道,“那你们可都安然无恙,那贼子可处置干净了?” “您放心,我没事,哥也只受了些轻伤。”我连忙安慰道,“那副将已经死了,哥也销毁了证据,想来不会有事。” “那就好,召儿处事一向谨慎,不然也不会在侯府立足十余年都未被察觉真实身份。”花姨神色有一瞬的闪烁,随即再度凝起了眉心,“一早听说那个宵遥狼子野心,为求上位,使尽了鬼蜮伎俩。有他在一天,召儿在侯府的处境便凶险一分。如今他自己送上门来,死了也好,一了百了。只是你适才说他神志失常,血肉激生,中剑不死…这却又是什么缘故呢?” “看他当时的样子,似乎是在怒火攻心加之受了剑伤之后才有了变化。不像学了什么功夫,倒像是…打了兴奋剂的样子……”我低声喃喃,“您说,他会不会是吃了什么猛补的药,那种,服下后就会让人功力激增的药呢?” “功力激增…我倒是听说南境有一种壅心丸,是古时漠国以秘法炼制,借以富国强民的神药。只是传闻说那药只有长期服用才会起效,断不会如你所说一时被激出药力。何况那宵遥又没有神通本领,在这刈州城里根本弄不到这种药丸。”花姨眯着眼睛缓缓道,“只是此事背后,若真还有漠人参与指使,那这中间便说不上有多复杂了……” 我有些失神的盯着花姨烛光下精致小巧的面容,却见她的眼眸突然一闪,察觉到了我的注视,随即绽开一个明艳无比的微笑,再度拉过我的手亲热道:“是了,便是天大的事,横竖不会是冲着你和召儿兄妹两个来的,你如今到家了,召儿上头又有蠡侯庇护,咱们权且安心过好自己的日子便是。你瞧我,这见你回来一时高兴糊涂了,竟忘了已经夜深,也该早些送你回去安置了——外头有人么!” 大门再度被推开,我这才记起如今已是后夜时分。来到桃销楼乍见了灯红酒绿,歌舞不休,竟生了还在白天的错觉。 一个年纪长些的男子躬身进来,花姨握过我的手,轻巧一个旋身将我挡在身后,脸上便在那一瞬换上了冷峻神色,哪里还瞧得见半分适才对我的慈爱欢笑。 “前头如何了?” “回妈妈的话,现下已是寅时一刻,大爷们意兴阑珊,都陆续随着姑娘们回房休息了。还有几个撑着席的,弹琵琶舞水袖的姑娘们实在撑不住,现已换了一茬清倌儿陪坐,倒还像样。” “没骨头的丫头子,专会取巧躲懒的赔钱货!”花姨没好气的嘟囔道,“便是我素日太好性,一个个年纪还不算长,倒愈发娇气得像是官家小姐们的样子。还好咱们重金买了今年的花魁,只是那一位也是个有架子的,坐着轿子颠不得晃不得,从离寒到刈州千里迢迢,哼,还不一定是哪年光景呢!” “妈妈消气吧。小的听南方来的客官席上说嘴,咱们这回买的这位牡丹状元,堪称国色,着实是位百年难遇的天仙美人。便是矜贵些原也不值什么,只要来日进了桃销楼,还不是妈妈您的摇钱树吗!”那男子巧言拍马道,“即便这一位来得迟些,前两个月咱们不还从西域人手里买了个宝贝吗,虽没有牡丹状元的名头响亮,听说也是位艳冠天山的绝代佳人。一路快马送来,想来便是这几日了,届时桃销楼囊尽百花,您还怕守不住这天下第一楼的美名吗!” “油嘴,偏你这猴儿替我算得妥当。”花姨到底受不住吹捧,脸上也一分分得意起来。“罢了,生意的事等新姑娘们到了再说吧,前头我先去照应着。这位温…连姑娘你应该是见过的,说是我花绛棠的干闺女还要亲些。你先带她回房歇下,再吩咐楼里上下,万万怠慢不得,若我听得姑娘在楼里住得有半点不舒心,仔细你们的筋皮儿!” 那男子听得吩咐忙连声应过,花姨回转过身,竟又一瞬换回了慈爱神色,对我温言道:“好灵儿,姨还有些杂务,就先前头去了。今儿也晚了,咱们娘俩有话明儿得空了再聊,快回房好好眠一眠吧!” 我知道不该推辞客套,只有应了下来。 花姨抿唇一笑,转身映出一身潋滟繁彩的锦绣光华,娇俏身影便消失在了房门之外。 我呆呆立在原地,心中无端涌起一股不可名状的暖意——不同于侯爷初识便恩遇有加的唐突,这位花姨对我的关怀积淀于温灵十七年的成长岁月。所以,同样是无条件的爱,相比之下花姨的亲热更能令我适应。 或许是不再涉及此身清誉和朝堂地位;又或许是温灵的眼睛留下来的记忆,面对着这个娇妍的妇人,我总会莫名的觉得放松和愉悦。而这份感觉,实在是我在供应齐全的侯府整整一个月以来一直求之而不可得的。 “姑娘,请移步吧。” 我长舒一口气,一夜的奔波劳累似乎在这一瞬化去大半。心绪舒畅,我步履轻快的跟上了前头引路的男子。转念一想,如今的刈州,甚至整个衷国,于我而言再不是负累和囚笼,而是宽广无拘,充满希望的自由天地了。 第四十二章 福临 我用了几乎整整一天的时间,才迟钝的弄清楚桃销楼的真实属性。 回想当时自己因信了温召所言“刈州第一大酒楼”的名头,便真的单纯的以为这里不过只是一家气派些的寻常酒肆,当真是天真的有些蠢钝。 且不论我的真实年龄,便是换作真正的温灵,听了昨夜花姨与她手下管事的谈话,也该一早心中清楚,这所谓第一大酒楼,自然不会单单做酒肉筵席这一种生意。 倒并非是因为昨夜听见了什么奇怪的声音。其实相反,花姨为我安排的后楼五层的厢房极为雅致清净,倩纱窗下便可以见到院子里那棵年过百岁,遒劲古朴的桃花树。 之所以能够知道这里原是秦楼楚馆,还是晨间起床时,察觉到间间客房均房门紧闭,院子里亦是寂寂无人,这才多嘴问了打水的小厮一句。还是他告诉我,后楼之所以白日清净,一是因为地处桃销楼最末,宁静清雅,宛若仙境,只有少数客官住得起这里一楼那排上好的天字房。 而二楼往上直至五楼,原是楼里一众相公倌人休息的绣阁。这些年轻貌美的男孩女孩们每天入了夜或要献艺陪桌,或要接客出局,辛苦忙碌直至天明方可歇息,这才成全了这小院在“刈州第一楼”中难得的清净安宁。 午后花姨便抽空来瞧过我,嘘寒问暖之余,更是备了一桌子的珍馐美馔,并各色琳琅满目的衣料玩物。其奢华精致,竟不逊于之前我在侯府时的吃穿用度。花姨一壁将那一桌菜色一样一样添在我的碗里,一壁前后左右对我端详个不够。 “平日只听前头大爷们道那蠡侯清廉为公,今日我才算亲眼见了。”她掐着一把与年龄不符的尖细嗓音啧啧道,“灵儿,告诉花姨,你在他们府里这些日子到底吃了多少苦头?便是往昔你漂泊江湖,奔波一年也回不来一趟,也不曾见清减成这个样子啊!” 听了这话,才到嘴边的一句“饱了”也只好并着一大口饭再咽回去。 知道花姨不会相信,所以我也无谓辩驳自己在侯府的待遇曾是那般的富足优渥。 到底是温灵的体质奇异,我不止一次的暗自称奇,勉强用自己能够接受的说法解释,或许是她身体的代谢极快,所以在重伤神速痊愈的同时,每日任凭吃下再多的奇珍补品也不会发胖。 如此絮絮半晌,在我再三表示一应周全之后,花姨才终于千般不舍万般犹豫的随着接连数次催促她回去理事的小厮匆匆去了。 想是这偌大的酒楼诸事皆由一人打理,花姨的辛苦劳碌似乎并不亚于辅弼君主的侯爷。 还是在她离去半个时辰之后,前头才有人敲响了我的房门。原是昨夜三言两语便讨了花姨欢心的堂倌,在她身边一向得脸的下手,名唤福临的。见我开门便殷勤一笑,背手拧着身后的两个下人躬身拜了下去。 “姑娘,晌午妈妈一时忙着忘了打点。刚想起来便特地叫小的再来寻了姑娘。”福临指了指身后二人,唯唯诺诺道,“这是妈妈派来专门给您跑腿做活的下人,往后您在咱们楼里长住,大约也是用得着的。” 我抬眼望去,见福临身后的下人原是一男一女,女孩子倒还周正,却见那个男孩体态瘦削,身形小巧,竟还是个孩童模样。小小的脑袋瓜缩到了颈窝,屏息敛气的不敢言语。 我见他如此畏缩颤抖,便可想见他平日在楼里是如何被其他小厮排挤欺压。一时心中怜惜,便不由皱了眉头。福临何等乖觉,但见我神色不悦,立刻上前伸手搡了那男孩一把。 “甘来!姑娘面前,你做这副丧门样子做什么!”福临转身向我,一脸凶神恶煞顿时换作无限阿谀,“姑娘您别见怪,这小子素日便是这副没骨头的样子,妈妈原也说他虽然不成体统,但到底还不算傻透了腔。来日他侍奉您若是有什么不周到的,您尽管打尽管骂没关系!若再不称心,您只管交给小的,小的保准给您调——” “——行了,我也没说什么。”我不喜福临的嘴脸,便板起了面孔道,“倒是这孩子看着也就八九岁的样子,如何就来咱们这做伺候人的活儿了?” “姑娘说的是啊!小的原也想不明白,咱们楼里如何挑不出个机灵的,偏指了这傻小子到您跟前,没得给您添堵不是!”福临挤眉弄眼附和道,“原是妈妈的意思,怕年纪大的小子不干净惹您嫌弃,非得年纪轻些的,不通人事的才能近身伺候。其实要小的说啊,还是换个知冷知热利索体面些的才好呢,如今您既然也是这个意思,便大可吩咐一声,小的这就叫二三十个清秀机灵的上来,给您慢慢选!” 我懒得去看福临,只把眼睛停在那男孩身上。 自进门以来,他便一直惴惴不敢抬头,我不愿多想福临一早给他立过怎样的规矩,只是倘若听任那刁奴的意思将他退了,他回去之后还不知道会经受怎样的惩罚嘲讽,往后在桃销楼岂非更加直不起腰来。 然而心中又实在顾虑颇多——我迟早是会离开的,不可能永远庇护着他,我不愿这世上再多一个浊月,对一个无法依赖的主子倾付真心。浊月尚且成熟懂事,加之身在侯府,得侯爷许诺关照也算终身有靠。可是这个孩子…… “你回去告诉花姨,这两个我都不留——也不劳烦你再为我费心择选他人。”我及时压住福临再欲奉承的神色,昂首冷然继续道,“我一个人独来独往惯了,不喜有人整日相随。既然每日梳妆洗漱,沏茶传膳已有专人伺候,也就不必再留人在身边了。” “可是,姑娘…”福临苦着脸道,“小的也是领了妈妈的差事,为您打点身边的一切不方便,您这一个也不留,小的实在没法交差啊……” “为我打点?好,那就传我的意思,把这男孩子提到后楼我这一层,负责每日门窗走廊的打理清扫。”我转首向福临幽幽道,“这回可以交差了吧?” “这…姑娘,甘来原是后厨洗抹布倒泔桶的,既然您不收,那自然是要回原岗做事。您有所不知,咱们楼里下人虽多,却也是个个分工明确的。您这一时要调他来后楼…小的也实在为难,何况这五楼如今就您和几个有头脸的姑娘住着,也着实用不着独独派人清扫啊…” “福大哥才说为我打点,如今我只说了一条你便诸多说辞,实在免不得叫人寒心啊。”我看着福临慢慢沁出一头晶亮的汗珠,语意闲闲道,“花姨平日里看重你,事事叫你替她打理。可是如今我回来了,生意上倒是也能在她老人家一旁帮衬一二。这说起来,福大哥倒能得了清闲,依我看,竟不如由您替了这孩子后厨的活计,也免得再费心安排人手。您说,我这法子如何?” 如此一说,福临哪里还敢回嘴,双膝一软便拜倒下去,只说自己一时糊涂,往后断不敢再做我的主,连连求我收回成命。 而那男孩似乎受宠若惊,明明欢喜却又不敢表现出来,只有抬起一双明澈的大眼睛,激动的朝着我眨了又眨。 我心下暗喜,早已缓了适才的气恼不忿;又念及福临跟在花姨身边多年,原是有脸面的。我不愿在桃销楼的第一日便摆足架子,更无意让花姨失了体面。于是只略微弹压数句,便吩咐他们下去了。 第四十三章 英雄救美 这一厢过后已是黄昏。 自入冬以来天便愈发短了。我百无聊赖,推窗去看外面的景色,却见天边残阳如血,红色的太阳躲在一片绵延青山之后,已是只剩下一寸微亮的小头。 我恍然想到,远方城外那片山脉应该就是我落在这个世界的第一天,被温召在宵遥剑下所救的链月山吧。 时间过得真是快啊,重伤初醒,惊讶的发现自己换了身体的记忆仿佛还在昨天,转眼我在这刈州城里已经生活了一个多月了。刈州城,我放眼远眺,虽说在这里生活了一个月,我却从没有好好看过这座恢弘的都城。 便是那夜横穿半城,奈何心绪纷乱,脚步匆忙,却也不曾留心赏景。 不得不说,这刈州城实在是美轮美奂,堪比之前我在任何影视剧作中的拍摄布景。远方西市鳞次栉比,在夕阳下映出壮丽凄美的轮廓。沉肃的蠡府鹤立鸡群,在那一水的低矮平房中便显得格外扎眼。 而近看东市更是遍地琼楼玉宇,大大小小俱是飞檐斗拱,好不气派。而眼前桃销楼两幢前楼近水楼台,愈发显得金碧辉煌,雕梁画栋。我垂首再往近看,却见院子里华灯初上,穿堂风幽幽拂过,老桃树便随着丝丝缕缕的酒香轻摇枝叶。 许是桃销楼地气暖润的缘故,不同于蠡府花园内那片枯败的桃林,这棵根深叶茂的老桃树的叶子竟还都不曾尽数枯落,青黄参半的枝叶随风拂动,在这喧嚣世俗的青楼中很有几分淡泊闲适,无欲无求的超然意味。 我耐不住性子,隐隐听见前头的声音渐渐热闹起来,便索性出门四处逛去。 不比在蠡府的日子时时谨小慎微,处处恪守规矩。在这逍遥快活的桃销楼里,我就像入海游鱼一般畅行无阻。想是花姨一早有过嘱咐,无论我行到哪里都没有下人多问一句。只有在我主动开口时,他们才会微笑着行过一礼,再知无不言的为我解答所有的疑惑。 在他们口中,我大致对这里有了些许了解。桃销楼大大小小共有客房八百间,后楼为天字,中楼为地字,前楼为人字。 除客房外,前楼还有堂客饮酒作宴的散座雅间,中楼设了恩客寻欢取乐的春巢暖穴,后楼则是花姨私隐办公的财库账房。而卧房,库房,厨房等便一并设在三幢大楼两侧的围楼庑房中,各楼相互连通,来往极是方便。 我心情愉悦,先去前楼听乐伎唱支小曲;又往厨房问跑堂讨些小食;再进跷室求师傅推拿按摩,晃晃悠悠直至两个多时辰才在中楼顶层被下人仓促拦下。我瞬间会意,便羞赧万分的回头去了。 映着月光在后院老桃树下井口旁的石凳上品了半杯桃花酒,我醉意上涌,身上生起三分凉意。抖擞抖擞精神,我便意兴阑珊想要回房休息。 进了后楼,才要扶着木头扶手爬上楼去,却突然听左手边一间客房传来一声清脆响亮的瓷器砸碎的声响,随即便是模模糊糊几句男人的怒骂。我停下脚步,一时被这鲜少出现在后楼的响动惊住片刻。 转念一想,入了夜花姨必定在前头忙着招待客人,后楼除了下人又一向少有人至。此刻若真碰见了什么无理取闹的住客在这里撒泼撒痴,可不是要靠我这个亲比干女儿的侄女出面摆平。 仗着几分酒意,我便回身行至声音传出的房门前,才欲扣门,里头却又将一只酒杯砸的粉碎。 “什么天下第一楼,我呸!叫几个姑娘作陪,还要劳动爷去前头爬楼,拿什么规矩做推辞——”里头的男人像是酩酊大醉,又咣咣拍了几下桌子,“拿了爷的赏钱,一个个还不是滚得痛快!这会子想是嫌银子不够,回来路上又不痛快了?告诉你们,爷府里有的是美人,原是到这腌臜地界野路子换个口味,你们真当你们这破窑子是个台面了!” 这样的污言秽语,听在耳里不免有气。可却到底有些拿不准主意,我并没有花姨舌灿莲花的好本事,一向最不会的就是周旋劝息,曲意逢迎。只怕若真的插了手摆不平不说,反倒给花姨惹了祸事。 心中正自犹疑不定,却听里头的嫖客胡打海摔,再度破口大骂起来:“泥腿子们!知道爷爷是什么身份吗?别说几个姑娘,只要爷爷开了口,便是你们管事的花婆子怕也只有端茶送水的份!今天爷爷赏脸,你们这般怠慢,当真不怕爷爷来日叫人一把火烧了你们这孬窝——” 我正压抑怒火,却见眼前房门豁地大开,不免一时吓了一跳,忙向后退了半步。 却见开门的果然是一个烂醉如泥的酒鬼。他面相剽悍,体格笨重,一张浑圆胀红的大脸下叠了下巴一层又一层,此刻醉意迷蒙,一身腥膻。乍见了我竟无半分惊疑,一双贼溜溜的小眼睛将我从头打量到脚,又从脚瞟扫到头,略是一怔,便颤着肥厚的双肩奸笑起来。 “不怪是天下第一楼,果真是有些名堂的…”那嫖客色眯眯盯着我笑个不止道,“藏着这么美的倌人,可不是轻易不敢见人吗!罢,既然来了,也不枉爷爷这一晚的苦等——” 那嫖客作势便要来拉扯我的肩膀,我大惊失色,下意识向后扭身一闪躲了开去,适才的朦胧酒意早被直直窜起的怒火冲的烟消云散。想要回嘴,却到底顾念着花姨,又看眼前之人虽品貌不佳,却是通身的珠玉华彩,贵气逼人径自不逊侯爷素日在府中的便装,家大势大可以想见。 颤栗许久,到底勉强软下声气道:“客官您误会了,我不是这楼里的人,不过碰巧经过您的客房罢了。时辰不早,您要是再没别的事情便早些安置吧,也省得嚷的整个院子不安生……” “笑话!他们什么身份,哪里管得到爷爷头上!美人儿,你也不用理会别人,今晚咱俩有什么体己话,好好在房里说便是——”那嫖客见我再度甩开他拉过来的手,非但不怒,竟嗤嗤笑了起来,“——有性子,便是你这种新鲜水灵的清倌才惹人喜欢。花婆子也算识相,既然今夜将你留给了爷爷,你也不用诸多顾忌,只管同爷逍遥快活便是——” “——客官自重,我已经说过我不是这里的伎女,你还纠缠什么!”我大惊旋身躲过那嫖客拥过来的身体,愈发怒得不可遏制,“——怪道他们收了你的银子也不愿意带女孩儿来陪你,这般泼皮无赖,桃销楼不接你的生意也罢!” “臭娘们儿!还来劲了是不是!别以为你生了副好面孔便硬了骨头!”那嫖客受了重话,扯着嗓子喊得愈发洪亮,“清白又怎么,你这样的爷爷见得多了,一个个还不是抢破脑袋爬爷爷的床——见了钱什么贞洁烈女放不下姿态,你那张鸟嘴还有爷爷裆里的银子硬不成——” 动作发生得太快,我将要喷出眼眶的怒火遽然被惊惧冰冻。只见那嫖客嘴里尚未骂完,一掌便被我身后推出的大手打翻出去。 那掌实在霹雳迅猛,却见那嫖客肥壮的身躯在空中连滚了三圈方伴着一声巨响飞扑在他房中的桌案上,砸的是桌崩盘碎,一塌糊涂。 我迟钝的将自己的目光从他满是碎瓷汤水的身上转回身后,触目所及仿若清风拂面,却是一位通身兰缟,长身玉立的清秀少年,此刻正缓缓收回右掌,昂首对着那早已如落汤螃蟹般的嫖客怒眦欲裂。 “你嘴里吐的可是人话么?这般恶臭熏天。” 第四十四章 段冥 那少年虽然语气清冷如涓涓细流,却又仿若泰山压顶,字字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我惊得呆住,竟一时无法将目光从他脸上离开。却见他双颊润腴,眉清目秀,俨然一副稚气初脱的清俊相貌,与适才那愠怒沉厚的语气着实有些违和。 他似是无意一般将手中一把裹着粗麻的剑在身前晃了几晃,那才要起身发作的嫖客便弱了几分声气,仿佛一时有些怕了,只在原地扭曲着一张丑陋面孔滚个不止。 “混账东西,野驴养的不知天高地厚的杂种崽子!你可知…可知爷爷是什么身份,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然胆敢——” “——我没有兴趣知道你是谁。”那少年打断道,“不过如果今日你有兴致,我倒可以让你知道知道我们是谁。” 我们?他是说他和我吗? 我一时有些痴怔,却见那嫖客听了这一句到底心虚,连忙连滚带爬的站起身来,却仍然捂着肚子直不起腰。一双豪猪般的小眼睛怨毒的一来一回瞪视着我们,似乎恨不得用目光在我们身上戳出两个透明窟窿。 “好小子,毛没长全的德行,逞能出头的功夫倒学的不差!”嫖客咬着槽牙恨恨道,“今日算你命大,爷爷出门身旁不曾带个把兄弟。否则…否则非捆了你扒皮抽筋不可!” “哦?这么说我倒好奇,你家里出了多少银子为你雇保买凶?既然这么硬气,今日又如何碰巧独自出门了?”那少年笑道,“怕是瞒着家里出来鬼混,吃了亏回去也不敢声张吧?若是如此,今夜我便绑了你在刈州城挨家挨户的认领一番。看看到底是哪家大员的公子,也好叫你的兄弟快些出来,给你报了今日的仇才好啊!” 我有些想笑,转念一想终究不甚得宜,到底勉强压了下去。 却见那嫖客想是被少年说中了心事,一张脸顿时胀成了猪肝色,立在原地咬牙切齿了许久也吭不出声。而少年似乎仍没有放过的意思,与我并排而立,把这小小的厢房门口堵得严丝合缝,一步也不肯相让。 “好…今日算我倒霉,栽在你这贼小子身上,爷爷认了!”嫖客也察觉到自己处境尴尬,到底还是不情不愿的弱下几分声气。“不过爷爷顶天立地,今日之辱断断不能作罢!你若真是个好汉,好歹给爷爷报上名头,他日爷爷养好了身子,必得找你千倍讨回!” “好汉?我但凡是个好汉哪里还会留你在此聒噪,不过是怕脏了我的剑罢了。”那少年目光一闪,随即犀利道,“不过今日你想走却也不难,只须向这姑娘磕个响头,再仔仔细细赔礼道歉便是。” “你!好个下作的贼子!”那嫖客脸色由红变紫,竭力压抑着怒火道。“大丈夫可杀不可辱,你的心肠也未免太歹毒了些!” “少侠,算了…”我也有些难堪,转头向那少年诚恳道,“原是我今日——” “——今日若不道歉,你便休想出这个门。” 少年语气并不十分肃穆,却自有一派决绝不可商量的逼人气势。 我被打断话头,那嫖客也被唬得不敢吭声,一时扭捏着宽肥的身子支吾不语,但见面前一双清冷凌厉目光,到底还是怕得厉害。 良久,终于狠狠啐了一口,颤抖着向我弯下膝盖,似是蒙受着奇耻大辱一般垂头咬牙道:“今日原是我酒意上头,一时糊涂冒犯了姑娘。还请你宽宏大量,饶了这遭吧。” 无端面上发烫,浑身便有些不自在起来。 我再度扭头回顾,却见那少年亦将一双明澈目光迎向了我,早已不见了适才的犀利冷漠。 见我抿嘴不语,他便微微点了点头,再度向那嫖客回过头去,嘴唇微启,冷冷挤出一个“滚”字。 那嫖客听闻此言如逢大赦,连忙艰难起身。少年与我一同向后让出半步,他便来不及整理衣冠,狼狈斜身去了。 我看着空荡荡的屋子里一地的狼藉污秽,脸上烫的愈发厉害,径自有些不敢抬头直视少年的脸孔,一时甚至连一句感谢都不知如何说出口来。 “这边请。” 我猛的抬头,却见少年抬了抬手,径自背身往前走去。 他停至不远处一间客房前打开房门,便回头定定向我凝望,似乎对于我并未跟上有些困惑。我终于迟钝的迈开步子,走进房间经过他时还略微鞠了一躬。 环顾四周,想来这间爽朗整洁的单间便是他所住的客房。虽然简素质朴,却也有天字房应有的典雅别致。再想他缊袍敝衣的打扮,原来大隐于市,想必也是位有身家的公子,便不由暗暗吃惊,心生敬慕。 “今日之事多谢少侠出手相助,他日定当——” “——属下救护不周,还请旗主降罪!” 我几乎是在转身的瞬间看见那少年噗通一声单膝跪倒下去,不由大吃一惊,连忙上前去扶他的胳膊,可是没想到他的底盘竟如此稳健,谅我如何拉扯都是纹丝不动。 “少侠?少侠!你这是干什么——”我一壁徒劳的拉着少年的胳膊一壁慌张道,“原该是我向你行礼答谢的,怎么你倒拜起我来了…你快起来,快起来啊!” “属下不敢,请旗主息怒!”少年听了我的话不但没有起身,反而一脸惊惧的连连叩拜下去,“属下实在不知道您会在这桃销楼,也不曾想过会有狂徒胆敢冒犯您。让您受了如此屈辱,属下合该千刀万剐,还请旗主责罚!” 拉扯间,我突然想起温召与花姨曾对我提起过温灵有过什么尾教的旗主身份,似乎是…罡风旗。 不错,我恍然大悟,这少年必是温灵旧日的手下,不知事情原委才会将我认作了她。我心下为难,但见那少年口里仍旧请罪不止,不由愈发乱了心智。 “我不是温灵!” 悔意未及话音落地便攫住了心口。少年顿时定在原地,一双抬起注视着我的大眼睛闪烁着困惑的光芒,似乎对自己听见的话不可置信。 良久,我才重新整理好了情绪,躲避着他的目光踌躇道:“不是,我的意思是,我是你的旗主,温灵…只是,怎么说呢…..” “旗主…?” 我正搜肠刮肚冥思苦想着怎样编造一套不显得古怪离奇的谎言,蓦然却又瞥见了少年那双晶亮闪动的眼睛,我略微一怔,便无端想起了莫云侠,那个有着我此生所见到的最漂亮,最摄人心魄的眼睛的男人。 与莫云侠静若深海的眼睛不同,这个少年的眸子却似山林间涓涓流淌的明澈溪涧,灵动如水,无言间便胜似千言万语。 我艰难的从他的脸上将目光收回,缓缓叹了一口气,无端便再没有了编造隐瞒的欲望。那是某种不可言说的感觉,冥冥中似乎在告诉我,对他,不能欺骗。 “我不是温灵,我叫连归萤。”我声气极弱却字字清楚道,“你可能不会相信,在你面前的的确是温灵的身体,可是此刻这身体中的灵魂,却并不是她。” 岑寂。我们彼此无言,四目相对了良久。 如梦似幻的,当晶莹的泪水真的从少年的眼眶中落下时,我才迟钝的意识到那并不是错觉的光影或水雾。我弯腰去扶,这一次他没有抵抗。相反的,他的力气好像已经不知何时从他的身体中抽了出去,只是安静的,木然的,由着我将他肌肉坚实的背脊板直。 “旗主…我是段冥啊。”少年的声线轻细柔和,像是此刻他面颊上将断未断的泪痕。 “您…不记得我了吗?” 第四十五章 重新开始 段冥。 这并不是一个我所熟悉的名字。然而在这两个字从他口中唤出的一瞬,我的心口没由来遽然传来一阵真实而尖锐的抽痛。 这实在古怪,似乎有某个深埋的记忆一瞬间冲破了头脑,身体便代替情绪难过起来。 温灵,段冥。 他们两个,一定有着什么不可磨灭的过往吧…… “段冥,你的名字很好听。”我轻声道,“可是对不起,我已经不记得了。” “他到底对你做了什么…?” “什么?谁?段冥,你在说什么?” 无言,得到的回应只是更多滴滴滚落的眼泪。 这种感觉愈发明显,那是一种抽丝剥茧般晦涩而迟缓的痛楚。仿佛一切都被放慢,血流,脉搏,心跳,时间…… 一切都以一种缓慢怪异的速度消失湮灭,这个世界上只剩下段冥那双秋水泛滥的眼眸,还有冲破耳膜的锐利痛楚。 “我不知道你和温灵是什么关系,但是段冥,我相信她还会回来的。”我沉重而吃力的呼吸着道,“所以在此之前,不要难过了,好吗?我不想看你哭的样子,或许,我们可以放弃过去,重新开始建立新的关系,只要你愿意,好吗?” 心跳的一瞬间,那窒息的痛楚似乎从我的心口移了出去。 我坚定的看着段冥的双眼,那双满是疑惑,泪痕依旧的眼睛。良久,像是被我眼中的阳光驱散了乌云,他止住了哭泣,随即缓缓站起身来,略微松弛了脸上紧缩的肌肉。 “重新…开始?” “是啊,重新开始!”我见段冥神色稍霁,自己的心情似乎也有些欢快起来,“虽然我没有温灵的记忆,可今后的日子却还是要以她的身份继续过下去。所以,无论我们之前是怎样的关系,我希望你可以重新认识我,重新帮我回到温灵的生活,好吗?” 段冥的眼睛眨了又眨,良久方才勉强明白了我的意思。他的目光闪动,似乎是试探的雀跃,又像是隐晦的胆怯。长而浓密的睫毛颤抖得有些热切,却已不似方才那般泪珠断线了。 “旗主,您真的…?” “——叫我归萤就好。” 段冥的脸泛起潮红,仿佛对我直呼其名是一件多么大逆不道的事情。他有些局促,来来回回不安的踱了几步,转首觑着我迟疑道:“依您所言,属下往后在您面前,该当如何自处呢?” “我们做朋友不好吗?” “属下不敢!” “这有什么不敢的,我向你保证,即便将来找回了温灵的记忆也不会和你翻脸的。”我轻巧道,“或者你是怕将来我从她身上脱离出去,那你也大可像往昔与她那样与我相处,总之随你自己开心就好。只要,你们之前…不是男女关系,便好。” “属下不敢!您就别再打趣属下了!”段冥惶恐道,“这些年来您待属下恩重如山,如姊如师。属下又岂敢对您心存妄念!” “没有就最好了!”我开怀道,“你也别拘着了,从今往后你我关系上还是上下属,但是情分上只当朋友相处。你不必再自称属下,对我也不必一口一个敬语,这样的称谓太过疏远,我不喜欢的。” 段冥浅浅蹙着眉头,似乎还有什么话要说。然而我的话于他而言似乎就像命令一般不容反驳,良久,他还是吐了口气,低低对我应了一声“是”。 “归萤…”他眨了眨眼掩饰着改口的别扭,“你…当真没有骗我吗?” “我说的都是真的。”我诚恳道,“看你的样子,怎么温灵之前待你很刻薄吗?” “——没有,没有。她…你之前待我也很好。”他到底有些不敢实话交待,支支吾吾的没有气力。良久,他终于再度抬眼直视向我,适才的悲伤柔情已然换作笃定的坚毅,他的眉心并未展开,嘴角却缓缓咧开了一个令人见了便如和煦春风温暖拂面的微笑。“你放心。” 我并不懂得段冥这句话的意思,只是沉浸在他美好的笑颜中。 段冥的长相是介于楚河与小礼之间的平衡,是一种大自然将硬朗英挺和稚嫩饱满完美糅合的杰作。虽然清秀,他的神色中却有些太多与容颜不相符的笃定和信念。 凝视着这样的一张脸,我哪里还能保持逻辑思考的能力。此刻听他轻轻吐出柔绵软糯的三个字,头脑便有些晕晕的发飘,只能含糊痴怔的跟着点头。 “今夜你受了惊吓,也该好好休息休息了。”段冥微笑道,“天色已晚,我送你回房去吧。” “不必,我的房间就在楼上,自己上去便好。”我恍然回神道,“倒是你,怎么会住在桃销楼呢?” “说来话长,我原也是不得已…这个还是明日再说吧。”段冥草草道,“早闻这楼上并不是寻常住客可以上的,之前倒是听你说起过这里的鸨母是你的亲故,怎么这些日子你也一直住在这里吗?” “这个,也是说来话长。还是明日在与你说吧。”我微微心酸,一笑敷衍过去道,“好了,今日的确有些晚了,我不耽误你休息,咱们明日再见吧。” 我与段冥对着彼此微笑着点了点头,便出门上楼去了。这一路神情恍惚,思绪繁杂,直到在五楼的梯口与正端着盛满脏水的巨大木桶的甘来撞了个满怀才遽然醒过神来。那孩子冲撞了我十分惊慌,噗通跪在地上便连连叩首:“姑娘饶命!小的该死!是小的不当心惊扰了姑娘,还请姑娘恕罪!” “你有什么罪,地上凉,快些起来。”我拉着甘来瘦弱的胳膊一把拉起,对着他温声细语道,“都这个时辰了,怎么才做完活吗?” “是…小的手脚粗苯,还请姑娘见谅。”甘来本就尚是童声,惊惧之下声线愈发颤抖得惹人心疼。“原是早些时候楼下的客房脏了,福大爷便叫小的去收拾,一来二去才耽误了工夫,请姑娘恕罪!” “都说过不是你的错,我不会罚你的。”我心思一动,随即存疑道,“不过我不是指了你专门负责我这一层每日的清扫吗,福临为什么又叫你去收拾一楼的客房,他是不是又欺负你了?” “不是的,只因那位客官来时就是小的接待,所以出了事,自然也该是由小的善后。” “这便奇了,客官原有专门的堂倌接待,怎么轮到你帮他们干活了?” “回姑娘的话,今天入夜时分小的本要上楼来干活的,谁知才进后院便撞见了福大爷。大爷告诉我前头哥哥们都忙着,一楼里间有位客官便由我先代为照应。谁知那位客官要找楼里的姐姐们作陪,小的推辞不过,被塞了一手的银票便去中楼传人了。”甘来声气极弱,不通人事的脸上尽是令人心疼的畏惧和不解。 “谁知前头的哥哥替姑娘们收了赏钱,就一直把我晾在那里。我不敢回去,还是半个时辰以后福大爷拉我回了客房,说我没办好差事惹恼了客官,还在中楼躲懒偷闲。我奉命将那客官砸的一片狼藉的厢房收拾好再上楼清扫,这才延迟到了这个时辰,小的当真不是有心懈怠的!” 第四十六章 温灵的安排 我心下恍然,身上便生出一阵恶寒。 没想到那福临竟然这般不肯放过甘来,费尽心思摆出这样一个局来为难这个毫无心机的孩子。若非甘来一时害怕没有回去,只怕已经被福临借那个乖张暴戾的嫖客之手处置了。 说到底,甘来区区童工何以被他一个大总管如此忌惮,福临真正的目的只怕是察觉我对他不满,急于销毁甘来这个他在楼里作威作福欺压下人的人证,以防我来日将他告到花姨面前,自己的地位不保罢了。 只是,对一个孩子下手,他又如何狠得下心肠? “没事了,甘来,今日的事对谁都不要提起,早些回去休息吧。”我轻轻拂过甘来凌乱潮湿的鬓发,将声线放得极轻极柔。“反正银票已经被他们收了上去,也不曾留下什么把柄,这件事我自会替你做主,你放心就是。” 甘来疑惑的向我眨了眨眼睛,并不懂得自己受了什么委屈。但见我言语轻缓,神色宁和,知道自己并不会受到处罚,也渐渐缓了紧张情绪,对我感激的再三拜过,方才拎着那几乎同他上身一样高的木桶下楼去了。 这一夜睡得并不安稳,梦中尽是变幻无穷的面孔,一会儿是段冥诚挚的泪眼;一会儿是甘来畏缩的神色;一会儿是花姨殷切的端详;一会儿是福临狡黠的奸笑…… 还有温召,还有侯爷和浊月。 晨起梳洗过后,我便下楼去寻段冥。谁知敲门许久,里间仍没有半点动静。 我心下存疑,心想他即便在犯懒贪睡,任我这般叫门也该醒了。于是索性推门而入,但见房间空空如也,床铺亦叠的整整齐齐,却哪还有半个人的身影。 “你来啦,”身后忽然传来一个清绵温暖的声音,“可吃过饭了?” 我转身回望,正撞见段冥明媚的笑容映在透过半开纱窗漏进的熹微晨光之下熠熠生辉。他背后背着那柄裹着麻布的长剑,挽起的发丝湿漉未干,一滴滴清水便透过披风落在他里面唯一一件洗的发灰的亵衣上。 “小厮没有给你送梳洗的热水吗,入冬晨起这么冷,就穿着一点就出去洗头发岂非要着风寒的?” “不碍事,我素日洗惯了的。”他挠了挠头笑着简短应道,“衣服昨夜都洗了,挂在院子里还未干透。倒是被你见着我这副样子,实在是有些失礼了。” 段冥并不是客套,他的脸泛起片片樱桃色的晕红,似乎在我面前衣冠不整是一件极羞赧失礼的事情。他略显局促的收拾着本就并无杂物的房间,却奈何实在没有替换的外衣穿上,只好再三将那披风拉起,试图遮住里面单薄的亵衣。 “你很宝贝这把剑吗?”我有意岔开话头道,“梳洗这一会儿工夫也要背在身上。” “是啊,很宝贝的。”他缓了尴尬,将剑解下放在桌上道,“我自己的剑放在房间里倒还放心。只是这一把…你一定不记得了,是你给我的訇襄剑啊。” “我给你的?”我险些惊得从凳子上跳起,“什么时候?” “四十七天前,城西链月山顶上。”段冥的语气沉笃而慨然,“那日你与我诀别,将这訇襄剑托付于我。本以为此生再难相见,如今既然两下安好,我也可以将它归还于你了。” “给我…?”我一时有些难以接受,随即想起了前两日花姨交给我的那件宝贝,便从袖中摸出来放在桌上道,“记得花姨说,一个多月以前温灵也曾将这东西托付给她。如今我失了记忆,不记得温灵当日的用意,想是极重要的宝贝,便日日放在身上。你瞧瞧,可认得这是什么东西吗?” “我当然认得,这是你罡风旗旗主的信物,石蟒骨啊!”段冥拿起那骨头攥在掌心,激动的声音都有些发颤。“这是上古蟒王尸骸最末一节尾骨的化石,蕴着无穷无尽的风属内力。这世上唯有你随教主修炼多年,内力深厚可以驾驭。若是换了旁人轻易使用,修炼风属的尚可勉强保命,否则必是会遭到反噬的!” “这么邪乎…?”我有些后怕的盯着那块小小的骨头道,“那你倒说说它有什么用处,当时我把它留给花姨又是什么用意呢?” “它的用处可大了!只要将其像这样攥在手心,以内力激出蟒王的灵力,便可以探知附近同样风属内力的人。据说若是以自身真气注入,石蟒骨还有探毒解毒的神效。” 段冥放下石蟒骨,略微黯淡了神色继续道,“只是寻常人的内力不足,贸然注气入骨,很可能会被吸尽真气,内力全失。所以即便在你身边这么久,我也未曾见过你用它施展如此奇术。至于为什么交给你的姨母…石蟒骨纵是上古神物,但除尾教几位旗主之外也并无他人知晓,而于身无内力之人而言更是没有半分用处,所以个中缘由,只怕只有当时的你知道了。” “那么段冥,当日我又是为什么把这宝剑托付给你呢?” “当日你受教主之命,去为他完成一桩极重要的任务。教主还对你允诺,事成之后便许你自由,许你离开尾教。我虽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任务,却可以想见必是凶险无比,所以你才会提前交代,并将你挚爱的訇襄剑交付与我。” 各怀心事,我们都沉默了下来。 段冥不知道当日温灵到底奉了尾教教主怎样的命令,我却是可以推知一二的。入府后侯爷虽从来未曾提起过,当日链月山下温召和宵遥却也谈及温灵当夜潜入侯府意欲盗宝之事。然而为何盗宝,盗取何宝,却是不得而知了。 从温灵当日的惨状以及侯府中人的表现来看,她并未成功将宝物盗出。那么尾教的教主事后又为何不曾追究,迟迟没有将温灵召回呢? “段冥,这些日子,教主可有传唤过我吗?” “没有,我虽然自重伤以来一直在这刈州桃销楼内养病,却也时时和陵光山总坛保持联系,并未听说教主对你我有过召唤。”段冥认真道,“不过那日你到底是怎么了,我跟随你这十年来历经多少绝地险境,也从未见你受过那样重的伤啊!” “什么…怎么你知道我受伤的是吗?”我不解道,“你也受了伤吗?是何人所为?” 段冥轻轻叹了口气,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他扒开桌上包剑的麻布,将剑锋微微抽出数寸。只见赤芒乍现,在阳光下立即映出一道极凛厉的寒光。段冥将手指轻搭在剑锋上,昂首扫了我一眼,倏地将手指划了出去—— “——你做什么!” 话音未落,一阵尖利的刺痛遽然从我的手指传来。 我连忙抬手去看,却见自己的左手无名指的指腹无端出现了一条浅浅的血痕。 我吃惊的去看段冥,却见他被划伤的手指也正是左手的无名指。我错愕到无以复加,只哑口在我们手上几乎一模一样的伤口上看来看去。 段冥见我惊讶,却只是云淡风轻。将剑锋收回鞘中盖好裹布,起身去往床边闲闲走去了。 第四十七章 互融 “这叫‘互融’,是尾教的秘术之一。二人浸入药池,互割血脉,以伤口相覆,使血液流入彼此体内,从此心跳同频,血流同速,一体有损,两身生痕。” 段冥取过一方素帕将自己的手指勒住,又细细替我上了药。“多年前你曾向教主请求为我二人施术,自此,我们的血液心脉就是相互连通的。所以当日你身受重伤,我的身上便也会出现相同的伤口,自然也就知道了你的情况。” “世上竟有这样的法术,当真闻所未闻…”我迟疑着道,“可是当日我求教主将你我互融,除了能在我们身处险境时第一时间彼此感知,又有什么实质的好处呢?” “当然有好处,”段冥处理好我手上的伤口,方坐下不假思索道,“互融的人会拥有两个人叠加的内力,当一个人受了伤,伤口也会以正常两倍的速度愈合。也就是说,当你身处险境无法自救时,只要我可以运气疗伤,服药修养,那么你也不至于丢了性命。” “怪不得…当日我受了那么重的伤还能在链月山上醒转,想必也是得你及时救治的缘故了!”我恍然大悟道,“而我在侯府的时候伤口愈合的那般神速,自然也是你我二人合力修养的结果了!” “是啊,那夜我正想返回陵光山总坛,身上便突然一处处裂开了口子。当时情急之下也只好在这刈州供应最齐全的桃销楼安顿下来,虽不知你身处何地,至少权且能为你疗伤保命。事后但见你的花姨仿若无事,便知你的事情并未告知旁人知晓。”段冥唏嘘道,“当时我便惊骇,只道世上还有何人能伤你至此。哪里想得到会是因为……” “——不。温灵受伤并非我的缘故。”我打断道,“我是在链月山上才恢复的意识,而当时温灵已经伤痕累累了。所以可以推知,她那夜奉教主之命潜入蠡侯府中盗宝,必定碰上了武功在她之上的高手。” “蠡府…?盗宝…?”段冥犹疑道,“原来教主当日交给你的任务便是这个吗?那么又是谁身怀这等旷世武功,竟能将你逼至如此境地……” “这个一时实在无法查清,还是先不要想了。倒是咱们的伤——”我突然起身解下段冥的披风道,“我倒不信,难道就真的能一模一样?” “做什么——不要!” 段冥一时躲闪不及,亵衣已经一分分滑落下去。 赤条条的躯体乍然暴露在我眼前,羞涩却瞬间被惊愕一分分掩盖下去——段冥左肩饱满白嫩的肌肉上赫然横着一道长比手掌,宽至寸许的疤痕,虽然已经完全愈合,两侧齐整的缝线痕迹仍然清晰可见。 我向下扫视,肋间,脐下,腹股等处都有或深或浅的疤痕。而这些,在我身上分明都是没有的。 “怎么会这样!你不是说咱们的身体是相通的吗?”我看着段冥仓皇的将衣服再度穿起,胀红了脸不敢同我对视。“我在侯府日夜涂换的药膏都添加了能够消除疤痕的药材,怎么你的身上还是——” “——我们连通的不是身体,只是血脉。侯府的药材固然可以保证你的肌肤平整依旧,可却也只能作用到表皮,实在没有深及血脉的效力。”段冥装作浑不在意的语气道,“就好比你紧张时,我的心跳不会随之加快;我被打一巴掌你也不会感觉到疼。互融是依靠血脉连通用来强身保命的,并不能作用到肌肉,皮肤,感官,神经等其他体征上。” “这算什么…”我想着段冥身上触目惊心的疤痕,愈发不忿道,“这么说以后我在外面无论受了什么伤,你都要替我受着一半的苦楚?这互融之术这般霸道,可有什么解开的法子吗?” “两身相融,各为一半。一身既陨,两半俱灭。哪里还有什么解法…”段冥苦笑道,“除非将一人的血全放出来,注回到另一人身体里,倒也算是个舍一保一的法子。只是这天下之大,又怎么可能做得到这般呢?你还是别动这些古怪的念头了,有时间解这闷葫芦,我说倒不如把你的功夫捡回来是要紧。” “功夫?”我疑道,“那不都随着温灵的记忆去了吗,却又如何捡的起来?” “我教你啊!”段冥眉开眼笑道,“你教了我十年的功夫,如今,我倒有机会教还给你,岂不两讫?” “这个主意好!你不知道,前些日子在侯府数次遇险,我都恨不得施展功夫出来自保。只恨实在无胆,不敢豁出去与人家硬拼——” “——没有功夫的时候自然是自保为上,”段冥肃然道,“只是那侯府中人待你很不周全吗,怎么会数次遇险呢?” “说来话长,蠡侯待我极好,只是蠡府也并不是完全风平浪静。”我惨淡道,“官场上的明争暗斗,即便不愿牵扯也免不得一身污垢。” “是了,近年教主接连下令向北朝各大权臣府邸打入耳目。连太子与三皇子府上都已经成功安插了我们罡风旗的人,唯独那蠡府滴水不漏,径自无从下手。”段冥眯着眼睛道,“可见那蠡侯绝非善类,能在衷廷屹立三朝不倒,自有他过人的手腕。” 我沉吟不语,和花姨一样,段冥口中的侯爷实在与我所熟识的侯爷不甚一样。 他们从未亲身接触过那个孤独而赤诚的老者,所以他们对他的印象自然也全凭自己的臆想与江湖的风传。前有温召在蠡府潜伏十年有余;后有宵遥为博上位搅弄风云,蠡府哪里就如段冥所说那般讳莫如深? 只是我亦无谓与他们辩解,一来他们未必会信;二来这其间实在复杂,多此一举也是全无意义罢了。 正欲开口,却听房门被轻轻叩响。我与段冥对视一眼,一同起身移步门口。段冥打开房门,却见来人是楼里的一个面善小厮,似是在花姨跟前见过。 “哎呦,原来姑娘在这儿呢,可叫小的们一通好找啊!”那小厮见了我便拊掌笑道,“主母头午忙完了给您送燕窝,却见您不在房中,等了许久也未见您回去,一时慌了神,便打发小的们满楼的找啊…您这是……?” “哦,无事。既然花姨急了,我便随你回去吧。”我顺着小厮探询的目光望向段冥道,“我还有些事,晚点再来找你。” 作别段冥,我随小厮上到五楼。 心中暗自想着见到花姨该如何将她手下福临失德之事婉言告知,推开房门,只见花姨正坐在桌前闲闲啜饮着茶水。 顺着她耀目生辉的绛紫镶金丝洒花纹对襟长衫向屋内望去,却见阳光下一个高大壮实的戎装男子缓缓转身,见了我便开花一般灿烂笑了起来。 “哥!”我无限惊喜的呼道,“你怎么来了?” 温召见我一脸惊奇欣喜的样子,同花姨交换了个眼色,两人俱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呆呆立在暖香簇拥的门下,神思恍惚飘回那个寒冷惊情的夜晚。 思绪中的血腥气息盖过屋子里笼起氤氲的紫油迦南香,宵遥狰狞可怖的面孔在脑海闪回,风刀霜剑,却似乎已是前世千百年前的事情了。 第四十八章 兄妹重聚 “你怎么来了?你的伤势如何?这些天侯府可还安生?侯爷的病可大好了?他知道我逃出来的事了吗?” 温召由着我一把将他拉在桌前坐下,苦笑着等到我的情绪稍微平息一些,又与花姨相视一笑,方沉声答道:“你别急,侯府一切都好,我的伤无事,侯爷的病也无事。只是他老人家知道了你不辞而别的事情之后心情一度急转直下,变得有些喜怒无常。但毕竟没有太多人知道你的事,所以到底没有闹得太开,不过借着这场风寒停了两日上朝,整日躲在你的小院里不肯见人罢了。也幸亏如此,那夜的事才会这么顺利的平息下来。” “已经平息了吗?可是那夜宵遥的尸身就留在花园的桃林里,侯府怎么会无风无浪?”我忧心忡忡道,“而且你在宵遥被杀当晚受伤,又伤在那样明显的位置,侯爷便当真不曾起疑吗?” “当然会起疑。这样巧合的事,想瞒也是瞒不住的。”温召轻抚着自己脖颈上若隐若现露出的一小块白布幽幽道,“既然瞒不住,我便索性先嚷起来,告诉侯爷那夜是宵遥鬼鬼祟祟在内苑将你掳走,而我将其击毙时你已被移出府外,再匆匆赶回外苑治伤求援,早已经是追赶不及的了。他向来对我不服,被发现时尸身上还戴着细弩,与那日你被行刺遭遇的兵刃如出一辙。如此一来,便是坐实了他一直意欲对你不轨的意图了。” 我锁眉沉吟,温召此番说辞表面上乍一听虽然还算合理,可是侯爷来日回神细思,一定会发现此中不通之处。 一来我的小院守卫严格,宵遥又怎会轻易得手将我掳至桃林? 二来侯府巡夜兵士一向排布严格,温召作为禁卫军大将军又怎会深夜出现在内苑偏僻的桃林又碰巧发现了行凶作案的宵遥? 三来当夜情急,宵遥被击毙惊动巡夜府兵之后我和温召都匆匆逃离了现场。倘若真如他向侯爷所言,被府兵发现的时候应该是立即回应求援,又怎么会是自行离开回到大营呢?即便是以伤势紧急为由,是否又有些过于牵强呢…… “灵儿…”我突然被花姨尖锐的呼声拉出沉沉忧思,“想什么这样出神,召儿好容易抽出空子来瞧你,也不同你哥哥多说几句?” “哦…哥,说起来,今天你怎么得空出府来桃销楼呢?” “哪里就得空了,”温召笑道,“原是侯爷这几日卧病不曾上朝,宫中以几位皇子为首的大臣们便纷纷送上了请安礼帖。侯爷素来不愿假惺惺的同他们假装热络,不过面子上到底还是得过得去的。今日便吩咐了我来东市各大臣家送上回礼,不巧近日入冬天寒,一些老臣包括太子殿下都发了些症候,闭门养病倒省了我当面致谢的工夫。问候过得了清闲,叫其他人先回府交差,我便自己来楼里看你了。这说起来也是托你的福,平日无暇不曾出府,我也是许久不曾见过花姨了呢!” “我的儿,楼里一切都好,无需你心里记挂。”花姨拉过温召的手亲热道,“姨这把老骨头虽年岁渐长,到底还算康健硬朗。你在府中当差本就辛劳,只管照顾好自己,灵儿安安心心交给姨便是。” “花姨,您是我兄妹二人唯一的亲人,是温家的主心骨,灵儿在你这里我自是没有不放心的。”温召回握着花姨的手诚挚道,“只是难为您年过花甲,还要辛苦操持这样大的一个酒楼,着实让我这个做晚辈的心疼啊……” 望着花姨感动得几欲落泪的面容,我暗暗将自己的惊愕压抑下去——原来花姨已经六十多岁了吗? 许是因为常年在这烟花逍遥地的恣意快活,花姨那略微松弛的面容虽已爬上了几条浅纹,上过胭脂妆粉后,谈笑风生仍是明艳光华依旧宛如四十许人。若非此番听温召偶然提及,我仍自以为花姨真的是温氏兄妹的亲戚。只是她若已经年过花甲,做温召父亲的姨娘只怕都是绰绰有余,又如何会成为我们的花姨了呢…… “好了,姨前头还有些事情,就不扰你兄妹俩说体己话了。”花姨笑道,“召儿,今儿好容易回来一趟,可得留下来好好陪花姨吃顿饭再走啊!” 温召笑着应了一声,花姨起身叫来小厮,吩咐厨房好生预备,再度对我和温召暖融融的笑了笑,便旋身出门去了。 “哥,快同我讲讲,侯爷到底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且悲且怒,消沉萎靡,左不过一如你想的样子罢了。”温召闲闲饮了口茶,望着神色焦急的我缓缓道,“灵儿,你便当真这般放不下他吗?” “侯爷于我有救命之恩,我自然满心感激牵挂。”我认真道,“只可惜我身份尴尬,否则也不会用这样的方式离开侯府了。” “正是如此。灵儿,你要记住,即便侯爷与你情深义重,你们也不该再过多纠葛。”温召拉过我的手道,“你有你的身份,有你自己的人生。你是温家的女儿,是尾教的旗主,这才是你该牢记的。” “说起尾教,我倒有些不明白了。哥,我已经可以确定当日去侯府盗宝是受了尾教教主之命,如今任务失败,教中为何又迟迟未曾有半句传召问询呢?” “尾教中人行事一向最是神秘,便是你以旗主之位身居教中这许多年,也不曾对我这个哥哥和花姨透露过半点风声。此中关节,只怕也只有你们教主和失忆前的你自己知道了。”温召沉声道,“不过既然你已经不记得这些前尘往事,尾教那边也未有追究之意,依哥哥说你也不必多想,索性把事情撂下,最好他们此后永远不再找上你才好呢。” 我沉吟不语,温召的意思我明白,作为兄长,他最关心的自然还是温灵的性命安危。只是他不知道的是就在前一天我已经遇见了段冥,那个少年就是一个枢纽,将我和尾教牢牢连接,不可打破。 而另一方面,我自己其实也并不想从这个江湖第一大门派抽离出来,不为别的,只希望能借这一旗之主的身份,方便来日探知水晴等人的情况。而这个心思完全与温灵无关,自然也就不必同她的兄长温召谈起了。 第四十九章 死讯 “对了,哥,你才说侯爷卧病,诸皇子都送礼慰问,只是我记得侯爷一直拥立太子,怎的还要打点三皇子等人吗?” “你对前朝之争到底还是不了解的。灵儿,这里头的水深着呢。”温召呷着茶缓声道,“当今陛下膝下不过只有四位皇子。五殿下尚未成年,一向不涉朝堂,自然不懂得对侯爷拉拢示好。能对太子殿下和侯爷构成鼎足之胁的,不过只有那帷幄二子。说起来这两位殿下也着实难缠,一个是大权在握意气风发的贵子,一个是左右逢源看似清白的闲王,近年来不声不响勾连了多少侯爷昔年的势力。便是面上风平浪静,内里却早已势如水火。侯爷着了他们多少闷招,都苦于抓不住尾巴,不能主动撕破脸面。如今还要成全他们的贤名,哼……” “听你这么说,三皇子和四皇子当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难为侯爷为衷廷戎马一生,老来还要因为他们殚精竭虑。”我蹙眉道,“还好陛下仿佛对太子尚算亲厚容忍,侯爷倒也算是在朝堂有一个牢固的靠山。” “什么靠山啊!”温召啐了一口道,“如果有的选,我倒希望侯爷是宫帷一党了!你就说,今日侯爷派我往东市送回礼,各家大员无不毕恭毕敬,偏生在太子府吃了闭门羹,以小小风寒为说辞便推却了侯爷一番好意。虽说侯爷他老人家性子好,一向受惯了殿下的古怪脾性,可外人瞧见了却叫怎么一回事呢,这不是白白叫宫帷党看笑话吗!这下好,有了咱们太子爷做例,以往就有心归顺三皇子的几个大臣干脆也不买账——反正太子都给侯爷没脸,没得乐得向三皇子买个好罢了!” “这个太子怎么这般不懂事!”我不满道,“当真是仗着皇上宠幸,便如此肆无忌惮糟蹋侯爷对他的心思吗?” “侯爷对他的心思是糟蹋不完了,可其他大臣的眼光何等敏锐。”温召冷笑道,“眼见宫帱扶不起来,侯爷在朝中是愈发的孤掌难鸣。只怕来日这刈州的天,没准也会变了风向。倒也曾有门客劝谏侯爷选奉明主。只可惜他老人家太过注重那些虚无缥缈的伦理道义,直言誓死守卫嫡子储位……” “古板!愚忠!”我恨道,“侯爷精明一世,如何这一处偏就看不通透呢!” “人这一辈子总得有点念想。便是心知肚明错了方向,也非得走到无路走到黑,撞个头破血流才能甘心吧。”温召叹道,“要不说什么命数呢,或许侯爷此生的劫难,便是在宫帱身上了。” 如此感叹,已是两下无言。 寂寂几许,便有下人送上精致华美的菜肴。原是我见了温召一时高兴,竟絮絮兴起聊到了午时。 花姨忙完再度入席,倒也减缓了我和温召的沉肃气氛。三人动起筷子,又是一派欢声笑语,暖意融融。 饭毕,不及花姨准备好养伤的补品药膏,温召便急着回侯府复命,只说不能耽误太久,免得惹人起疑。 我忙回阁中在妆奁屉子里抽出一张信笺塞到温召手中,道:“哥,我知道你我身份隐秘,我不能通过你向侯爷传信。只是侯府中还有一人,却得由你代我多加照顾。你该是见过,之前一直与我形影不离的小侍女,名叫浊月的。那孩子身世可怜,对我又一直依赖。如今我骤然离府,她必定神伤万分。这封信请你代为转交,至少能让她心中安稳几分,也是好的。” 温召的脸色随着我每说出一句话便黯淡下去一分,直到等我说完变成一种不可捉摸的青灰色。 良久,似是下定决心一般,他艰难的抬起头小心觑着我的神色缓声道:“灵儿,我不曾对你讲起。侯爷是在你离开当晚凌晨从大营得到的消息。而当时那个叫浊月的丫头尚未起床,并不知道你已经失踪的事情。侯爷深恨她不曾好生看顾你的安危,以致被宵遥掳出府去。雷霆震怒之下,便下令,将她杖毙了……” 仿若一桶火油从天灵盖直直泼下,随后心底升起一团噬人的火焰遽然燃遍周身。我被这突如其来的痛楚生生逼得动弹不得,只觉这一身的血肉已非自己所有。 花姨及时扶住我将要倒下的身躯,轻声软语的安慰却完全飘不进我几欲炸裂的脑子——浊月死了,被侯爷赐死了。为什么会这样,他明明答应过我要替我好好照顾她的,是因为我吗? 因为我的离开,因为温召编造的宵遥将我从她身边掳走的谎言,可是怎么会呢,侯爷是那么恩恤慈悲的一个老者,又曾答应过我为浊月打点后半生,他怎么会做出这种冷血暴戾的事情…… 浊月,那样一个鲜活明媚的女孩,就因为我的离开,和侯爷的震怒,就这样被永远剥夺了生的权利? 我记不太清温召是什么时候走的,恍惚听见他万分不放心与花姨谈了许久方才离去,似乎对告知我浊月的死讯十分懊悔。 花姨放下手头所有的事情在房间陪着失了魂灵一般的我,直到夜幕降临时,福临不知第几次来催促后终于叹息离去。我的头昏昏胀胀,什么事都想不起来,只记得回忆中浊月那张饱满稚嫩的笑脸。 脑子仍然迟迟不能接受这可怕的噩耗,我不敢相信侯爷怎么会迁怒于无辜的浊月,甚至将那个纯真的女孩杀死了呢?这实在与我素日相识的侯爷大不相同,想到这里,我的心便又是一阵绞痛。 是啊,侯爷,我一直视若知交视若亲人的侯爷,我又对他了解多少呢?他曾以霹雳手段为大衷打下锦绣江山,也曾毫不留情的诛杀了前刈州初国的国君…或许我只看见的,只是他最单薄的一面罢了。 我甚至,还不知道他的名字…… 第五十章 尾教五旗 浑浑噩噩过了一夜,辰时为我送上梳洗用具和早膳的小厮告诉我,今天是桃销楼迎西域而来的新倌人入楼的日子,花姨忙着下午接待相公们竞标的梳拢宴,便不能来陪我了。 我兴味索然,低低应过,但见今日的早膳确是照前两日略丰盛些许,想是花姨知道我心情郁结,为着不能来陪我必有愧疚,心下不免对她又多了几分依赖的感激。 正自沉吟,却听院中忽然传来一声鹰啸,我推窗望去,却见一只健硕巨大的矛隼正在各层倌人推窗探头好奇的目光下迅疾笔直的飞出院楼向西边链月山的方向展翅飞去。 我目光下移,却见段冥正在院中桃树下对我仰头笑着。他仍是单单穿着那件亵衣,一头沐露未干的青丝挽在头上,似是才梳洗过的模样。 “早!” 熹微晨光透过微黄的树叶斑驳倾洒在段冥线条柔和的脸颊上,愈发显出少年勃勃蓬发的无限生机。 几个伎女乍见了院子里这晨起梳洗的俊俏少年正抬头向楼上喊话,一时玩心顿起,便此起彼伏的呼喝嬉笑起来。段冥何曾见过这样的场面,两颊腾的便烧得通红,慌乱的拾起井边的木盆便要往楼里走。 “段冥。”我及时叫住他匆忙的步子,压抑着想要嘲弄的心情正经道,“等我下去。” 我转身移步,踏出房门,下楼时还迎上了拖着笨重木盆上来晨扫的甘来。那孩子显是已经放下了之前的疏远畏惧,眯起大眼睛亲切热络的对我问了句安。我一时见了这样明媚纯真的笑容,心情不由也好转了些许。温柔平易的回过一句,便步履轻巧的下到了院子里。 阳光下,却见段冥局促的端着木盆立在原地,似乎是被我刚才无意说出的命令拘了手脚,将一张通红面孔压得极低,以躲避楼上那些女孩的诨语挑逗。我无奈的一笑,大步上前捧住他的脸抬高嗓门道:“这么冷的天儿,你怎么又只穿一件便出来了!若是真嫌下人伺候不周,往后我亲自为你梳洗便是!” 段冥一双眼睛睁得滚圆,脸上的热浪一浪接着一浪传至我的手心,被我捏成一团皱巴巴的小洞的嘴支支吾吾吐出几句听不清楚的低吟。 而楼上的伎女见我如此言行,便只当我也是这楼里的倌人,而段冥则是我房中的恩客,一时失了兴致,纷纷无精打采关窗回房休息了。段冥虽仍不懂得我的用意,但见我替他解了围,便轻轻挣脱开我的双手向后退了两步。 “谢谢你……” “刚刚似乎有只大隼,”我摇着头岔开话题道,“才从院子里飞出去,你可瞧见了?” “你说游勇吗?它是我们向陵光山传递消息的信使啊。”段冥缓了尴尬,语气轻松道,“说来奇怪,近日总坛一直不曾派人向你我通传新的任务,似乎知道我们才重伤初愈,知道了你失去记忆的事情一样。虽说他们不问,我也得定期向上面汇报我们的情况,你之前一向都是这样的。” 我含糊应了一声。对于温灵的事,此刻我实在没什么心情探询。随即直入正题道:“段冥,你教我功夫吧。” “什么?现在吗?”段冥有些无措道,“今早起来,似乎瞧着桃销楼在准备什么宴会,这院子也一直来来回回过人不断,怎么你不用帮着准备吗?” “不用。”我简短应道,“听说是迎接新姑娘,许是有些头脸的吧,我也不知道。怎么,他们在前头玩乐还会打扰我们吗?” “那倒不是,只是我原以为你会想再休养两天,没想到这雷厉风行的性子倒仍是和以前一样。”段冥笑道,“不过你突然提起,我立时三刻反倒不知该寻个什么地方呢……” “刈州城内熙熙攘攘,出城又太不方便,就在这院子里不就好了吗?” “你说这里啊…?”段冥环顾四周,又仰头看了看楼上一排排紧闭的窗户迟疑道,“这里合适吗?” “没什么不合适的。花姨一早应允我在这桃销楼畅通任行,这里又碍不着他们的事,还有什么不合适的。”我轻松道,“只消轻点动静,不扰了楼上的倌人们休息便是。” “啊…好,既然如此,那就…那今天就先从些简单的常识讲起。”段冥仍自有些局促道,“先说说尾教吧。你我身居罡风旗,自幼修习的自然是风属内力。不同于阴阳五行,尾教的五旗分别为赤炎旗,辟水旗,罡风旗,惊雷旗和飞岩旗。五旗各修其法,各司其职。其中以负责锻造兵刃,制药淬毒的赤炎旗和负责守卫总坛,招募教徒的惊雷旗实力最强,势力最广。而飞岩旗便负责向南北两朝渗透死士,蛰伏在各处探听消息;辟水旗则为信使,为天下各处的飞岩旗众向总坛筛选,核实和传递消息。” “那我们的罡风旗呢?” “罡风旗与其余四旗相比略有不同,我们手下的死士数量最少,能力却都出类拔萃。罡风旗与四旗没有任何协作关系,只受教主的直接调遣。一直以来,我们接到的任务大都是行刺朝中对我教意图不轨的官员,或者屠杀江湖上对我教构成威胁的其余门派。”段冥有些遮掩着道,“后来,我入教做了你的副旗主,而你则随着年龄增长与教主走得愈发亲近…渐渐的,我们的旗众陆续被调往其余四旗,接到的任务也越来越少,几乎我一个人就可以完成。而你…却似乎成为了教主唯一贴身的侍从,鲜少在罡风旗中露脸了……” “这样啊…”我沉沉道,“段冥,温灵和教主两个人之间,可有些什么吗?” “这话可不敢乱说!”段冥忙掩住我的嘴严肃道,“我们尾教的规矩,从教主到旗主乃至最末流的死士,都不能对任何人生出男女之情。若有违背,咱们罡风旗便是代教主清肃教众的行刑者。” “原来如此…如你所说,温灵便断断不会以身试法与那教主互生情愫。”我松了一口气,又玩味的看着段冥睁得滚圆略显稚气的大眼睛道,“那么如你所说,我和你便都是冷心冷血,没有感情的杀手吗?” “教中规矩,自该如此。”段冥为难辩道,“不过自我当年入教以来你明里暗里便对我百般照顾,后来更是悉心传我武艺,拉我坐上这副旗主之位。此恩此情,我是断断不敢有一日忘却的!” “好了,同你玩笑而已,不用这么紧张。”我笑道,“人非草木,试问谁还没有个亲人朋友。否则一个人孤零零在这世上,又有什么意思了?” “我本就是个孤儿,自小在沅岸小村无亲无故,以偷盗为生。十年前,还是你在他们的棍棒下救了我的性命……”段冥垂下一张紫胀面孔道,“在尾教这些年来,我虽也算混出了个样子,却并不曾结交过半个朋友。我的生命中只有你,我虽不敢将你称作朋友,却把你视作我唯一的,最要紧的师父。这世上我虽无亲无友,可是有你在,我便十分快活,十分知足了!” “我们现在不就是朋友吗…”我不料段冥竟是这般身世,怜悯之余只好放缓了语气道,“也怪我,好端端如何就扯到这个,没得勾起你的伤心事——好了好了,都过去了,你的话还没讲完,我还想听下去呢……” “是啊,都过去了。”不知是真的纾解了心情还是必须要听从我的命令,段冥抽了抽鼻子继续牵起嘴角道,“其实单说我们罡风旗特别也不对,尾教五旗卧虎藏龙,分工严明,又有哪一旗是可以取代的了。单说其余四位旗主,便是各自神通,人中龙凤。” “他们都是怎样的人呢?” “说来惭愧,我入教时日尚不算长久,竟然未曾有机会面见过他们中的任何一人。”段冥羞赧道,“只是教中历来规矩如此。五旗除协同为教主做事之外一概不许有过多牵扯,便是五位旗主也鲜少有碰面的机会。也许上一次五旗齐聚,还是十二年前飞岩旗老旗主羽翮天王叛教被杀,新旗主接任即位之时吧。只是我十年前才入尾教,自然是无幸见过几位前辈的了。” 十二年前……仿佛记得花姨闲话时说过,温灵便是十二年前初国覆灭时被收入尾教,或许曾见过五旗旗主。只是当年她不过只是一个六岁的孩童,如今又已不复记忆,自然没能为我留下任何有关尾教的记忆了。 “不过我虽说不曾见过,之前却也多多少少从你口中听过他们的威名。”段冥继续道,“五旗之中,资历老成当推辟水旗的仇仙云仇老前辈,听说他老人家自尾教创教之初便为教主效命,江湖人称龙潭仙云。想是百年来为教主在各国的龙潭虎穴传递消息,却如仙云过境一般不留半分痕迹的缘故吧。而若论武艺精绝,恐怕惊雷旗江湖人称惊天赤夔的惊天石前辈当属第一了。传闻这位惊前辈身长九尺,魁梧如山,有霹雷拔山,裂地撼天之势。其神兵辛元八棱锤更是蕴含无穷雷电,中招者如五雷轰顶,便是内力强些的当场不死,数日后也会真元乱冲,血脉爆裂而亡。这些多年来尾教之所以在江湖掀起腥风血雨仍在陵光山屹立不倒,其间自是惊前辈功不可没了。” 第五十一章 恚容 “那么另外两位呢?”我见段冥停下,连忙追问道,“你说的实力最强的赤炎旗,还有那位十二年前上位的飞岩旗旗主呢?” “她们我却是知之甚少了,便是昔日的你也极少提及这两位旗主。”段冥凝眉道,“只仿佛记得她们与你一样,都是女儿身,不过能力却都极强。据说当年你尚未继任罡风旗旗主之时,便是那赤炎旗旗主代你诛杀了叛教的羽翮天王白铩羽。而当年新的飞岩旗旗主继任时亦不过十岁,也是位少年早慧的小姑娘。她虽是女儿身,这些年来却将江湖各大门派,甚至南北两朝的情报悉数探听得一清二楚,使我教始终立于不败之地,可见其人神通广大。” “都这么厉害…”我心虚道,“那我这个罡风旗旗主岂非最是无能。” “怎么能这么说!以天赋资质论,你若非出类拔萃,教主岂会在你不过是个小小孩童时便将你封为罡风旗旗主,带在身边亲自教养;以智谋武功论,你一向冰雪聪明,处事果敢,而罡风旗在教中负责的又是最艰辛危险的刺杀任务,你的功夫自不会比其余四旗旗主差。”段冥急道,“况且自我成为你的副手之后,你我有幸得教主赠红香绿翠宝剑和灵犀九式的绝学。数年下来早已将剑法练得炉火纯青,又哪里来的无能一说呢?” “红香绿翠?灵犀九式?”我颇有兴致的问道,“那是什么,很厉害的功夫吗?” “红香绿翠指的是訇襄剑和侓慛剑两把神兵,传闻为天神玄武遗留人间的四大神兵之二。因是谐音,又是一柄为赤铁加生锡所铸,一柄为青钢佐重铅所铸,二剑一红一绿,成色冷艳,故得美名红香绿翠。而灵犀九式则是尾教的无上秘术,使此剑法者需为一男一女,彼此心意相通,默契无比,排空脑子里除对方以外的一切繁杂。出招时各自为彼此守住要害破绽,使攻势如风如电,无懈可击。虽无太多凌厉的杀招,练到极致却也足可保证身不染尘,毫发无损。” “这么厉害…”我且叹且疑道,“只是段冥,你与温灵…真的能够做到你说的彼此心中只有对方吗?” 听我如此一问,段冥的耳根再度泛起潮红。他纠结许久方轻声嗫嚅道:“若想做到完全通心谈何容易,只怕非得把对方当做此生唯一方能成事。灵犀九式层层深入,一式比一式对练习者的通心程度要求得高。便是昔日你与教主,也只能练到第七式而已……” “第七式,温灵同教主也练过这功夫吗?”我讶异道,“那同你又练到了何种境界,这中间可有什么名堂吗?” “当初便是因着你与未曾同教主将灵犀九式练到极致,他才姑且同意你提拔我到罡风旗的副旗主的位置。只是事实并未如教主所愿,你同我虽有师徒关系,却无男女情分。加之我资质愚钝,苦练十年至今,不过也只练到了第六式,心印在御而已。其实这套功夫的招式极为简单,只要练此剑招之人心意通明,便可悟得法门。不过……”段冥有些赧然,随即含糊道,“不过虽然我们只练到第六式,以此道行已经足以在这江湖安身自保了。若是你我同使红香绿翠,来者便是教中其余四位旗主任意一位,相信也可与之一搏了。” “真的吗…”我有些不可置信的惊喜,“那段冥,咱们什么时候能开始练这功夫?” “急不得,习武须得夯实底子,便是你曾是叱咤武林的绝顶高手,也总要先学会如何调运自己身体里的内力才好。”段冥笑得沉笃,“我且先让你知道自己的底子多厚实,再将招式传你不迟——” 段冥的话音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喧闹掩盖。我不耐烦的向声源望去,只见之前一直半闭的中楼后门不知何时被尽数大打开来。 却见福临领着一群小厮丫头簇拥着八个轿夫稳稳抬起的金粉花辇,穿过中楼大堂停至后院的桃花树下。 段冥将我拉至井下,而那些下人们却浑然未曾注意到我,径自满脸堆笑着齐齐注视着辇帘缓缓撩开。 微风轻抚,只见一位容色极为娇妍精致的妙人娉娉婷婷下了轿辇,斑驳的阳光洒在她如白玉凝脂般的面颊上,刺得那一双丹凤媚眼略微眯起,仿若弱柳扶风,似怨含嗔,而她的美却如她阳光下白皙得几欲氤出一圈五彩光晕的肌肤一般丝毫不逊,分分寸寸逼得人无法移目,不留丝毫掩饰的余地。 “容姐儿,这便到了。” 旁边有眼色的小厮连忙撑起花伞,那妙人方舒展开眉心的浅浅沟壑,从一袭胭粉缀绣月银丝线的江绸流苏袔中伸出一只纤纤玉手搭在一旁丫头的小臂上。懒懒将脖颈昂成一弯隽秀的弧度,扫视着零星从后楼探出好奇的,青丝杂乱的伎女们的脑袋。樱桃小口闲闲一撇,说不出的嫌恶冷淡便溢于言表。 她收回目光,腰枝一拧坐在轿子的竖杠上,福临向众人使了个眼色,丫头中便推出一个年龄小些的凑上来战战兢兢拿绢子为那妙人按着鼻翼的妆粉。 “什么天下第一楼,怎的这般寒酸?”只听那妙人操着陌生的口音娇滴滴怨着,细弱的声线一如其美艳而尖酸的样貌。“你们主母花那样重的价钱大老远将本姑娘从西域请来,如今到了也不见她露面迎接,难道还要我同那些腌臜婆娘住在一处不成?” “容姐儿息怒,妈妈既将您从西边请了来,自然没有不疼您的理儿。”福临上前点头哈腰道,“原是因前头正为您备着晚间的盛宴,又想着您一路辛苦,这才不曾出面,没得又惹您一番寒暄辛苦。至于您的房间,妈妈也早有安排,一早将其余人等撵了下去,将五楼东边一溜半排六七间屋子收拾出来给您住着。布置摆设都是极好的,您若想添些什么再着人问过妈妈,必定麻溜儿的给您即刻添置了。” 我听得此言,心中不免生出些许不豫。这想必就是早时小厮所说今日入桃销楼的新倌人了。 初来乍到还不曾学了规矩,便自恃美貌这般矫情作态,排揎起花姨和楼里的女孩起来。偏生又遇上福临这个一贯欺软怕硬的刁奴,哪里还有不被千依百顺万般讨好的道理。 五楼除我以外不过几个年岁资历长些的清雅名伎住在东首,她们虽然是楼里的老人,却也因年岁渐长而慢慢失去了那些朝秦暮楚惯了的恩客。福临此番将她们赶到污糟糟的楼下,以此讨好这位奇货可居的新倌人,倘若花姨知情,不知她又是否会纵容这刁奴这般对待那些往昔曾为桃销楼付出最宝贵的青春岁月的红倌人呢? 却见那妙人秋水流转,似是万千勉强一般懒懒应了一声,便拉过小丫头的手重新站了起来,众人见此情景,便欢天喜地簇拥上去引着她往后楼大门去了。 “好大的排场,”我冷笑着对段冥低声道,“看来我又多了位好邻居了。” 似是听见了我的话一般,那妙人头上珠翠一闪,瞬间在百步之外向我投来打量的目光。段冥在我身后一凛,我心中虽一时也有些讶异,面上到底维持着波澜不惊,不卑不亢以同样审度的冰冷目光与之相对。 我与段冥处在院门边上的井口,她远在百步外的桃花树下是不可能听见我的话的,这样想着,不由又减了几分心虚,目光随着她越行越近的脚步愈发冷厉。行至近处,我更加瞧得清楚她那妙丽妖曵如曼陀罗般的姣好面容,着实衬得她一直紧盯在我身上的目光愈发森寒。 “呦,是姑娘啊!”行至后楼廊下,福临顺着那妙人的目光也终于看到了我,随即咧嘴笑道,“今儿头午日头倒暖和,小的却也得嘱咐您一句,今日是楼里给新倌人摆梳拢宴的日子,您若无事最好还是不要出来,免得回头叫哪家公子看上了又惹得一通麻烦——哎,您身边这位公子瞧着倒是面生,敢问是——” “——哎呦!” 我与福临俱是一惊,赶忙向一阵骚乱的院门口看去。 却见那适才眼睛一直盯着我不放的妙人此刻已经倒在地上摔得钗松鬓散,身旁泱泱慌作一团的丫头小厮中仿佛挣扎着一个乍眼的缊衣身影,定睛看去,却不是甘来是谁,只见矮小瘦削的甘来亦伏在地上,推搡拥挤中正自艰难的扶起一旁泼了一地脏水的木桶。 彼头众人已将那妙人搀起,却见她杏目圆睁,胀红了一张面孔咬牙低头看着自己原本明艳华贵的一袭罗衫此刻被污水浑洇了一片,气得浑身乱颤,哪里还有半分适才的闲适得意之色。 “狗崽子!你竟敢冲撞姑娘!”福临缓过神来,忙狰狞了面孔叫骂起来,“你可知这是——” “——小杂种!” 第五十二章 搭救 事情发生的太快,还不及我喊出声来,却见那妙人一步抢身上前一掌掴了上去。甘来身板何等瘦弱,一扭便闷声栽在了地上。众人屏息敛气,俱是惊得呆了,便是福临也不曾料想,木然立在一旁不知作何反应。 “有爹生没娘养的下作东西!”那妙人继续红着脸尖声骂道,“难得今日是本姑娘的好日子,受了一通的窝囊气也便罢了,临进门还被你这蹄子冲撞!你可知这身江绸料子多宝贝,便是十条你的贱命怕也赔不来这一匹——” “——够了!” 我及时赶至跟前伸手一推,拦下了那妙人又欲踹向甘来的一脚。 却见她踉跄几步,亏得被身后的小厮一把扶稳才没有再次摔倒。惊怒交加的眼神再次向我扫来,我不过冷冷白了一眼,回头看去,却见段冥轻巧一把将那本欲上前押住甘来的福临掀翻在地。 甘来才从刚刚那一巴掌中缓过神来,大约脸上痛的火辣,抽抽噎噎已然在段冥的怀中埋头哭了起来。 “贱人!你又是什么东西!竟然胆敢推我!你可知道我是什么身份!我是你们老鸨亲自请到刈州的西域花魁姬萨容!”那姬萨容原本一张白皙精致的面容此刻红得仿佛立时便要沁出血来,她猫眼一般的棕黄瞳仁颤抖着移向我身后被段冥紧紧护在怀中的甘来,五官再度狰狞的扭曲了起来,“——你还敢哭!你冲撞了本姑娘还敢哭!看我不撕了你那张——” “——你住手!”我将姬萨容挣扎着扑向甘来的身体再度狠狠推了回去,抬眼厉声对着她身后早已魂飞天外的丫头小厮喝道,“都不认得我了吗!还不把她拉住!” 众人听我此言俱是一凛,赶忙回神七手八脚伸手上前。姬萨容不由大惊,尖声徒劳的挣扎扭曲自己纤细的身体:“你们做什么…快放开我!你们都疯了吗!她是哪个贱货!可知桃销楼除了花绛棠便是我最大,你们做什么听她的不听我的!” “容姐儿,且放尊重些吧,这位连姑娘是主母最宝贝的侄女,并非楼里的倌人啊!” 姬萨容在众人七嘴八舌的嘘声劝告中渐渐安分下来,唯留一双略带惊惧的怨毒目光紧紧盯在我的脸上。 福临连滚带爬的跪在我们中间,两边磕头连声求我二人息怒。 余光斜扫,我看见楼上探头出来看热闹的女孩越来越多,心中便愈发有底。眼前这个女人但凡聪明些便该知道,今日她作为楼里的倌人初来乍到,事情闹大于她并无半分好处,便是惊动了前头花姨,也绝没有她的好果子吃。 “起开!”姬萨容没好气的一脚踢开横在我们中间的福临,拨开眼前的乱发对我冷冷一笑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小东家,怪道这般硬气。只是谅你身份尊贵,这个小杂种这般冲撞对我不敬我出手教训也要你来插手吗!” “姬姑娘言重了。”我高声压过姬萨容的蛮叫沉肃道,“甘来原是专门负责你所住五楼的清扫擦洗,孩子家气力小,端着那样笨重的水桶上上下下难免吃力。况且刚才明明是你一直盯着我看,不留神前路才撞到了这个孩子。你脏了衣服,他也摔得不轻,如何就算做他一人的过失了呢!” “不是他的过失难道是我的过失吗!我一时不留神他也瞎了眼睛吗!”姬萨容怒道无以复加,却到底忌惮我的身份,只得掐尖了嗓子阴阳怪气道,“年纪轻干不好活就别出来惹人晦气,既然卖身做了奴才,难道还要主子看他脸色躲着他走不成!” “便是甘来真有错失,你打也打过骂也骂过还要怎样?”我不卑不亢道,“今日原是姑娘初来乍到的好日子,又何必苦苦纠缠不放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 “痛快?若要我痛快非得剁了那小奴才一双爪子不可!”姬萨容骂道,“你既知道他犯了错,便也该知道我这个做主子的有权利罚他。这样的好日子被他这污秽奴才冲撞,非得见了血才能祛了晦气!” “——你不要欺人太甚!不过是一个孩子,便这般不能放过吗!”段冥突然抢身上前,怒目对着姬萨容颤声道,“你一口一个奴才,说到底,你也不过同他一样是这楼里的人,何苦嘴上这般不能饶人呢!” “你又是什么东西?也配同我说话!”姬萨容的目光在段冥和我之间探寻片刻,忽的绽开一个尖酸恶毒的笑容,“难不成是花绛棠的上门侄女婿,小夫妻两个这般同我过不去,敢是和这个小奴才沾着些亲戚吧!” “——你!” 只见那姬萨容不过露了一瞬慌张神色,见恼怒的段冥被我牢牢拉住便即刻换了适才的促狭神色,一张樱桃小口仍不忘添油加醋:“呦,这位哥哥眉眼间细看着和那小奴才还真有几分相似。我若真的说中了,这厢倒要好好赔个不是,中原话讲大水冲了龙王庙,今日是我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小叔子。还请二位念我远道而来不识礼数,竟饶了这遭吧!只是连姑娘,既然已经结了亲,好歹也该给你夫家些脸面,便是花姨家业再大,你也不能让小叔子在你们楼里做这等粗鄙的活计不是!” “姬姑娘误会了。”我极力压抑着怒火道,“我与这位公子和甘来并没是你所想的那种关系,即便这孩子与我无亲无故,今日我既出了头便要管到底。我不愿再与你纠缠下去,这孩子我也不会交给你,你若不服只管去找花姨,也让她见识见识她重金从西域买来的这朵玫瑰花有多少芒刺!” 听我提及花姨,姬萨容到底心有忌惮。她微微颤了颤卷翘的睫毛,脸色如吞了颗枣子一般泛起阵阵乌青,眼锋凌厉一转,再度投在段冥身旁的甘来身上。 只见那孩子对上姬萨容的目光便如见了凶神恶煞一般瑟缩着再度哭了起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把头埋在段冥的大腿上抽噎不止。我见不得他这样哭,身影一闪便将姬萨容几欲噬人的目光挡在身下。她再度昂首盯住我的脸,一双棕黄瞳孔衬得急剧收缩的瞳仁十分明显。 良久,如泄了气一般,她扭了扭脖子再度把手往身后一伸,见搭过手来的却是一个小厮连忙厌恶的将手收回水袖中,又略显尴尬的转头看了看死死盯住她的段冥和我。 “不用姑娘吩咐,原是这厢一直腾不开手耽搁了,甘来的事我自会尽快找时间向花姨回过。”我冷冷扫了一眼跪在一旁瑟缩的福临道,“说起来她老人家既将姑娘的下处安排在五楼,便足见对你的重视。往后我们一层住着,还请姑娘万事担待,莫要辜负了花姨对你的厚望才是。福临,我便将姑娘交给你了。万万可得好生伺候着,别一个不当心惹得人家动了肝火,再赏下一耳刮子,届时你在这桃销楼几年的体面,竟也要不得了。” 福临立即诺诺磕头满口应下。姬萨容一时气滞,一张俏脸胀的愈发青紫,良久方跺脚哼了一声,甩开袖子重新将手搭在丫头手上。 我因浊月之事一直气郁,径自冷然懒怠让步,到底是段冥一手牵着惊魂未定的甘来,一手将我从门口拉了开去。 姬萨容略理了理鬓发,便仿若无事一般甩着身段风情万种的去了。待众人纷纷上楼,我才转身蹲下抱住甘来瘦削的肩膀,却见他满是泪痕的一张小脸已然红彤彤的肿起半边,虽然疼得厉害仍自怯怯不敢哭出声来。 段冥亦垂头俯视,眼中尽是无限的爱怜痛惜,拉着甘来小手的一张大手愈发攥得微微发颤。 “这女人未免太过恶毒,对孩子也下这么重的手…”我轻抚着甘来的头发且怜且怒道,“到底是我思虑不周,原是当日见你在福临手下受他欺辱,才自作主张将你调到五楼,想着你在我眼前便不会再受欺负,活计也多少能比以前轻松一些。如今看来……竟是怪我了。” “姑娘您别这么说,都是甘来不中用,给您惹了事。”甘来垂下小小的头望着手中紧紧抱着的脏木桶,眼泪啪嗒啪嗒便落在布满红疮的小手上,“您已经对甘来很好了,甘来心里都明白的,只是…只是……” “只是这样的年纪便要你在这种地方做工,实在未免太过分了。”段冥蹲下身来,用单薄的衣服小心擦拭着甘来脸上的泪痕道,“你没有父母吗?没有兄弟姐妹吗?叫你一个孩子出来谋生,他们竟也舍得?” “我有娘亲,就住在刈州南头不远的益阳小村。”甘来晃了晃头道,“去年爹爹去世,娘亲哭瞎了眼睛,自那以后身上就病痛不断。家里没有银子给娘亲医病,我便骗她说去村郊捡谷子,来刈州黑市将自己卖给了福总管。福总管每个月都会帮我把我的月钱托人寄回家里,可是他总是嫌我没有力气,嫌我笨手笨脚,总不留饭给我吃,说错了话便要打我……” 第五十三章 甘来 “畜牲!”我倒吸一口冷气道,“平日看福临以为他不过自恃花姨宠信略得意些,却不想背后竟是这样一个禽兽不如的东西!居然敢去黑市雇买童工,花姨支给他的银子还不知被他吞了多少!只是你受了这样的委屈,怎么不去告诉花姨呢!” “不能去的!”甘来大力的摇着头,眼泪鼻涕甩得到处都是,“以来主母每天那样忙,以我的身份是见不到她的。二来不只是我,总管手下的其他哥哥也好不到哪里去。只是他们每月都会向总管使些银子,待遇便可宽厚些许。我却是没银子给他的,我每月下了月钱都马上寄回益阳老家,哪里留得半文下来宽裕自己呢…” “傻孩子,便是你们都怕了他,才助长他这般气焰到如今!外面的人只道这刈州第一楼寸土寸金,连下人也个个锦衣玉食,恨不得争破了头也要进来,哪成想花姨这样大的家业,竟被福临这个蛀虫败絮其中!”我愤然道,“只是甘来,即便你不拿钱给他,每个月他帮你寄银子回家时也定会抹去大半,说不准早已厌烦,索性断了往你家里的供养呢!” “那倒不会,我曾向村里心善的邻居嘱托,我娘亲在家若出什么事或短了银子便即刻来刈州告诉我。自我离家以后,益阳便从未有过动静。我就知道,娘亲的日子过得极好。便是在这受再多苦楚,我也是心甘情愿的了。” 我不知该再说些什么,余光扫去,却见段冥颤着下巴,已然湿了眼眶。 我这才恍然记起,他也曾向我提及自己的童年,仿佛是在村子里以偷盗度日。如今听得甘来背井离乡,卖身养母的故事,自会感同身受,勾起万千回忆了。 “甘来,姐姐之前没能保护好你,都是姐姐的不是。”我温柔道,“如今你既然在楼里过得不好,姐姐便替你拿回卖身契,再给你些银子回家找你娘亲,可好?” 两双几乎一样晶莹纯净的大眼睛同时望向了我,我从容的微笑着迎向段冥和甘来半惊半喜的目光。段冥嘴角一咧,那眼泪便再不肯悬在眼眶,闪烁着划过脸颊落在地上。 甘来却似乎一时惊得呆了,只半张着小嘴木木看着我的眼睛。 “——姐姐…?” “买一亩土地种些粮,请一个郎中治好病,和你的娘亲过幸福快乐的日子,可好?” 嘴角突然高高扬起,一个无比甜美纯粹的笑容便绽开在甘来瘦削的小脸上。那一刻,所有的污秽和眼泪似乎都被悄然化去。虚化放慢的背景中,段冥亦无言静静凝望着我,脸上的笑容一如甘来,错愕,惊喜,感动。 幸福。 这厢我们将甘来带入一楼段冥房中,悉心养护,自不必提。 而那厢五楼,果然如我所料,自姬萨容搬来以后,这整个后楼难得的清雅安静,也随着那些被福临撵下去的年长伎女们一同消失了。 那个拥有着美艳皮囊,却没有同样美丽心灵的女人独自霸着五楼东首整整八间厢房,从不像普通倌人那般陪酒出局,自梳拢宴后便日日换着恩客在房中歌舞不断,一时在桃销楼风光无两,炙手可热。 但见花姨的生意因着这位宝贝日渐兴旺起来,我也少不得压抑下心底对她的不满,只寻了恰当的时机将福临欺上瞒下的黑心事尽数告知了花姨。桩桩件件说下来,却见花姨不过仍旧目不转睛的查检着那一摞厚厚的账本,竟似乎并无过多的惊愕与愤怒。 “福临跟了我这许多年,几斤几两我如何会不晓得,许多事原不过只在心里存了疑影儿,一直不得闲料理罢了。”花姨闲闲饮着茶水道,“那小子的心思确是脏了些,不过却也都只在名位银钱上,成不得什么大气候,也做不得什么大恶之事。如今桃销楼的生意越做越大,眼见这楼里除了我也便就剩一个他略精明些,万事能帮我打点一二。所以许多事我也无心追究,冷眼瞧着还不算太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便罢了。” “他还不过分?”我愤愤不平道,“若非我发现得及时,那甘来在他手下还不知要熬到什么境地呢!何况他手下又不光甘来一人,花姨,您便当真咽得下这口气,纵他继续败坏你这偌大的家业吗?” “他能败坏得了多少,鼠目寸光的东西,还能搬得走我这金山银山不成。”花姨笑道,“我原也看不惯他对下头那副做派。可是灵儿,你道那福临是什么等闲之辈呢,自那日你与萨容结下梁子,他便料到你会对付他,一早给自己物色了靠山,把咱们的这位新倌人奉承的好不得意。这不,东厢今早还遣了人过来,点名跟我要福临专门去伺候她的日常起居呢。” “狡诈!”我咬牙恨道,“那姬萨容如今在桃销楼风光无限,他倒懂得树大好乘凉!花姨,此事您可万万不能答允,否则把这两个凑到一处,沆瀣一气,今后还不知会惹出什么事端出来!” “我为何不允,”花姨笑得从容,“想那福临也是打错了算盘,不曾料到萨容会真的来求我将他留在身边。如此一来,我正好寻了由头削掉这些年给他的权力。从遍地油水可捞的总管一下子成了跟着倌人混吃的小厮,呵,他这步棋走的,实在不算高明。” 我还欲再说,但见又有小厮再三来催花姨往前头忙去,唯有权且作罢。如花姨所言,横竖那刁奴如今已经没了实权,而甘来在我和段冥的庇护下也已日渐开朗,我也实在无谓赶尽杀绝,给个教训便也罢了。 说起甘来,倒着实让人欣慰。 我没想到他与我和段冥竟会这般投契,自那日被我们救下,他便搬到了段冥房中,一大一小两人同住,倒也开怀。 也亏得如此,他以前在楼中的境遇才真正被我们发现。原是一开始安寝时,这个生性腼腆的小男孩扭扭捏捏迟迟不敢脱下衣裳。段冥再三问询,他才羞红了脸,怯怯向我们露出小小身板上触目惊心的各种伤痕。 我向花姨求了上次温召未曾带走的各色珍奇补品药膏,细细给那孩子上过,痛惜不已的段冥方才安心些许。 果然是年幼贪长的少年,在我与段冥这番悉心护养下,甘来不仅短短几日便恢复了身体,体格竟也健壮了不少。饮食骤然从之前寒酸的残羹冷炙变成了精美的海味山珍,一张小脸几乎是以可见的速度变得饱满丰盈。一双眼睛明澈有神,倒是和段冥愈发有些神似。 养伤期间,除了我每日定例一个时辰教他读书认字以外,兄弟两个或是在院中练拳强身,望天谈心;或是出楼上街添置新衣,尝鲜玩乐,愈发亲厚得形影不离。 这天清晨我被嬉笑声从被窝里吵醒,正以为是姬萨容与她的哪个恩客寻欢作乐,却依稀听着那声音仿佛是从院子里传来。推开窗子,一阵寒风便直直灌入房间,我抖索的向下望去,却见段冥正赤膊蹲在井旁,手上不断往光坐在大木桶里的甘来身上撩着井里打上来的冰水。后者更是冻得哆哆嗦嗦,却又实在受不住痒,只得左闪右躲,放声咯咯大笑个不止。 “段冥,你们在做什么!”我恼道,“大冬天的怎么能在外面给甘来洗冷水澡呢!” “连姐姐,你快下来啊,我们一起来玩水好不好!可好玩了!”甘来咯咯笑道,“姐姐!你快下来啊姐姐!段哥哥好坏,一直挠我的肚皮呢!” “明明是你往我身上泼水在先,连姐姐可曾教过,这叫恶人先告状!”段冥一身亦被淋个精湿,手上仍不住掻着甘来的咯吱窝,“归萤,你快看看这小子!学了不到一个月的书,愈发刁滑得紧了!” “段哥哥,好哥哥!甘来再不敢了,再不敢了!”甘来一通乱扑讨饶道,“姐姐,连姐姐!你快下来救救我啊!” “胡闹!”我皱紧眉头道,“段冥,孩子小不懂事你也跟着闹,还不快擦干了进屋来,天这么冷,着了风寒可怎么好——甘来,听姐姐的话,段冥哥哥坏得很,咱们不同他玩了,回头得了病要吃苦药的!” “怕什么!我一向也是这样洗的,你可曾见我得过病,身体好得很呢——是不是,好得很呢!”段冥头也不抬,仍自同甘来互相往彼此身上推着水道,“告诉姐姐,这样洗澡好不好玩,要不要让姐姐下来一起玩——” “——谁呀!一大早就在院子里吵得人不得安生!” 我与段冥甘来三人俱是一惊,不约而同抬头望去。却是东首的阁窗大打开来,姬萨容披着一件雪白的貂毛大氅盈盈立在窗前,脸色一如颈边风毛般惨白如雪,一双美目未施粉黛,细细两弯柳叶眉高高挑起,见是甘来和段冥,脸色愈发阴得难看。 第五十四章 石蟒骨 “呦,我当是谁呢…原来是连大小姐的两位贵友啊。”却听她阴阳怪气道,“也是,若换了旁人这般喧哗吵闹,你家姑娘只怕早就耐不住性子横插一杠了,哪里又轮得到咱们说嘴呢。” 我往下扫视,却见果然早有几个女孩子探头出来看热闹,至于为什么不曾出言喝止,想来原因便是目光一时都落在段冥那一身饱满紧实,线条分明的肌肉上了。 我自知理亏,一时想不出言语辩驳,甘来拉起木桶旁的衣服怯怯遮在身上,回身看了看失去笑容的段冥。段冥从五楼扫视下来,眉头一皱,沉默着一把将甘来抱在怀里,起身便大步向楼里走了进去。 “少侠怎么这便走了,若是被姐妹们败了兴致,您同咱们知会一声,咱们个个关紧了窗在屋里装聋子便是。”姬萨容扭着腰枝笑道,“您放心,以您这连姑娘蓝颜知己,不,是闺中密友的身份,便是纵得那小子一把火烧了这院子,咱们姐妹也是不敢说一个不字的。否则若被告到花姨面前,没得还要被她老人家训斥咱们不懂上下尊卑呢!” 我不愿再听姬萨容嚼舌,索性在下面那些不知道事情首尾的伎女们纷纷的议论声中一把重重将窗户关上,下楼去找段冥去了。 别的倒没什么,只是甘来本就胆小,经此一吓一时受了寒气,夜里眠时呓语不断,身上竟也微微发烫起来。这可急坏了段冥,见我拿出那许多的好药仍不安心,又亲自跑到里三街,请了老来从宫中退下的御医来楼中细细看过,确认病情着实不重方才舒了一口气。却仍半步不离守在床前,一夜不肯合眼。 “都怪我,这样没分寸…一早听你的带他进来就好了,没得又惹得这可怜的孩子一场罪受。” 我没有落井下石,却也无心出言安慰。 其实在我心里,多少还是有些盼着甘来迟些康复的。只因这孩子的体格极好,不过一月光景便养好了先前在楼里那般辛苦劳作的亏损。如今我又已经替他赎了身,便是再无留在楼中陪伴我与段冥的理由了。 这一厢甘来静心调养身体,段冥与我得了空闲,便于院中开始了武艺的修习。 起初只觉段冥所念吐纳运气的心法口诀晦涩难懂,谁知不过半日下来,我便惊喜的发现自己完全可以理解并掌握全部的法门。一掌推出,满院的落叶被掌风带起萧萧飘舞,纷繁落尽,数步之外便露出段冥清晰可见的笑脸。 “好极了,你果然聪慧依旧,不过稍加点拨便能将体内的真气调运的这般自如,相信再练习个三两日,便可激发体内的全部内力了。”段冥笑得欣慰而神秘,“现在,归萤,把石蟒骨拿出来。” “石蟒骨?”我口里问着,手上不假思索向腰间探去,将那块被段冥形容的神通广大的巨蟒尾骨摊在手心,“你要它做什么,我体内剩余潜藏的内力难不成要用它激发出来吗?” “非也。石蟒骨本就蕴着无穷无尽的风属内力,使用者若要以它修习内力,便须得如□□一般,将自身内力尽数注入,使人骨真气相融,达到可以随意索取骨中内力的效果。只是放眼天下,除了教主与之前能够完全驾驭自己全部内力的你,只怕便找不出第三个拥有如此强劲精纯的风属内力的人了。”段冥娓娓道,“今日我要你做的并不是灌注,而是探知。我要你试着将意念探入石蟒骨中,感受自身以外其余风属内力的位置和纯度。” “那是什么…”我似懂非懂道,“我都不知道要探知的是什么,又怎么可能探知得到呢?” “真气本无实体,因各人修习不同,所以属性亦有偏差。”段冥解释道,“你或许可以将这所谓的属性理解成你自己懂得的东西,比如声音,或者气味。如此一来,只要是与你自身不同的内力,便可以轻易感知得到了。” 我仍是不明就里,但见段冥只是对我鼓励的微笑着,只好硬着头皮闭起双眼,全神贯注于手中紧紧攥着的这块冰冷的骨节。 纯厚的真气在体内呼啸翻涌,一瞬似是在掌心打出一个缺口,汩汩流出萦绕着石蟒骨。 似是错觉,我再度感到适才还冰冷生硬的骨头竟慢慢变得温暖而柔软,仿佛化作了我掌握的形状,一片漆黑中,院里穿堂而过的呼啸风声渐渐弱下去,唯余一片虚无的寂静。 我屏息凝神,努力忽略掉身旁段冥处传来的剧烈嗡鸣声,突然觉得遥远的某处传来阵阵微弱的响动,似是,五里…不,十里之外。我再细细辨听,却似乎那如蝉翼抖动般微弱的声响似有交叠,仿佛并非单单只从一处传来。 “五里一处,十里一处。”我猛的睁眼道,“具体的距离我不能辨得准确,但的确是这两处无疑了。段冥,那到底是什么?” “当真是我罡风旗的旗主!第一次便将石蟒骨驾驭得这般娴熟,果然不同凡响!”段冥赞叹道,“这世上修习风属术法之人虽少,但在这偌大的刈州城还是有几位行家的。弱者自不必提,你能一举感知到两位高手,已经十分了得了。” 段冥虽夸得尽兴,我却实在没有过多的骄傲——我心里清楚这并非自己的天赋,不过是温灵留下的□□记忆冥冥中指引着我巧劲发力罢了。不解之余,但见段冥仍自喜悦不已,我便也不再深究,照旧继续练习着对温灵内力的控制罢了。 天色暗得愈发早,不过又一个时辰,段冥便叫我停下休息,只说细水长流,往后再慢慢修习便好。又只是笑着坐在桃花树的石凳上望天不语,丝毫没有回房的意思。 “你在干什么,不是说休息了吗?”我不解道,“甘来还等着我们回去吃饭呢。” 段冥不过略向我眨了眨眼睛,仍旧昂首凝望着愈发暗沉的天空,笑得十分神秘。 我一头雾水,正欲再度发问,忽然耳朵一动,敏锐的察觉到楼顶上风声骚动。 猛然昂首,却见天井一快四四方方的天空中骤然跃起两个通身黑色的身影,尚未惊叫出声,他们便如落叶般轻巧旋身飞下,稳稳立在院中,一言不发向一早躲到段冥身后的我大步走来。 “属下拜见旗主,拜见副旗主。” 我瞠目结舌的看着这两个通身黑衣只露出一抹眼睛的男人向着我与段冥齐齐拜下。再转首去看院中是否有旁人瞧见,只见倌人姨娘并丫头小厮早已纷纷去前楼伺候,除我们四人之外,哪里还有半人身影。 “氶钺,氶斧。”段冥点头应道,“近日在刈州可有什么动静吗?” “回副旗主,自两个月前我兄弟二人奉您之命留守刈州,属下便寻了身份潜入了三皇子的寰亲王府中,而氶斧则潜伏在四皇子身边,一直未曾妄动。” “极好,这二位皇子近期可有什么动作吗?” “回副旗主,上月蠡侯与太子接连患病,三皇子在朝中愈发加紧了动作,煽动大臣拥立自己。”跪在左边叫氶斧的黑衣人答道,“倒是四殿下听说了曾有一名女子上月在蠡府住过一段时间,便推想是否与一早从太子府出逃的太子妃有些瓜葛,正自暗中派人调查此事。” “当然没有瓜葛。”我不假思索嘟囔了一句,当即自悔唐突,有些尴尬的看着段冥继续道,“一早便听闻那宫幄心思颇多,万事替他哥哥打理得周全妥当,只是这种小事也上心查探,未免有些过于多疑了吧……” “不错,放眼衷廷,新一辈里便也只是这两位殿下有些才干,所以当时我才将氶钺和氶斧渗透进他们的府邸。反正罡风旗的任务是越来越少了,我便想着尽早安排下去,往后也不必仰赖人家着飞岩旗和辟水旗,才能知道朝廷最新的时局情报了。” 段冥满意的看了眼下首两个黑衣人,转首继续向我微笑道,“所谓感知,实质上是相互的。若是真的行家,在你使用石蟒骨感知的同时,他们亦会察觉到自己正在被感知。这便是咱们罡风旗的死士通过这块骨头便可被自己的旗主随时传召的关窍所在。而氶钺氶斧两兄弟是在你我入教前便为尾教效命的老人,可以说是罡风旗死士中最为出类拔萃的佼佼者了。” 我恍然大悟,原来适才段冥是在教我如何借用内力传召自己手下的死士,而那模糊陌生却又真实存在的内力感知便可以说是最精准无误的活体导航。 正自惊愕间,我恍惚看到那个叫氶钺的死士在我将目光扫至他身上时匆忙从我脸上收回的眼睛。再留神去看,两个人却已经如一个模子出来的一般毫无表情的注视着段冥的靴头了。 “好了,既然你们已成功在大衷两位皇子身边立住了脚,便权且继续留下去,随时替我盯着他们的动作。”段冥道,“今日召你们前来一为探听近日朝中风向;二来也想告诉你们,此后若无意外,旗主与我或许会常驻刈州,若时有指令,你兄弟二人就如今日一般立即赶来便是。” “属下谨遵副旗主吩咐。” “好,若无其他事,散吧。” 我半张着嘴巴看着两个黑衣人一揖拜下后,轻巧一跃便攀到树上,再一跳已然笔直飞出了院子。除了零星被震下的几片枯叶,院中寂寥依旧,便仿佛从未出现过任何人一般。 第五十五章 灵犀九式 自那夜之后,我便愈发踏实勤恳的同段冥修习武艺,不过两日便已经能够掌控温灵内力的七成有余。 段冥身为我的师父,自然也是万分欣喜慰藉,激动的从房中翻出訇襄剑和侓慛剑,一刻不愿多停便要接着将灵犀九式的剑法传授于我。这是我第二次见到訇襄剑,再次出鞘,我的感受径自不逊于初次见时从残破的麻布中短短抽出数寸锋芒耀目的惊愕赞叹。 冬阳晴暖,落叶缤纷,我单单是握着这把精美绝伦的宝剑在院子里旋身乱舞,便有满心的豪情万丈,好像自己已然是这世上武功绝顶的高手侠客。 段冥数次笑着叫停都没有回应,只有楼里的丫头小厮偶尔经过向我投来惊疑的目光时,我才能迟钝而机械的停住身上的动作,尴尬的看着一旁的段冥憋笑憋得满脸通红。 “灵犀剑法共有九式:一式情起微时;二式韶鸣百里;三式凤凰翙羽;四式朝红暮翠;五式胶漆凝恨;六式心印在御;七式碧海青天;八式生死相依;九式一念灵犀。取自恋人从相遇相识到相欺相负,最终得以相守相依的历程。若使此剑法的二人非恋人身份,也须得尽量关系亲厚,做到契合通心。以我们之前数年的努力,也不过能够练到第六式而已。”段冥说着说着便红了耳根,“不过你也不必担心,便是只练成个一式两式,遇上寻常高手也足以应付。只是…只是我们须得如式名一般,尽量模拟男女二人情浓欢好的心情。尤其前三式乃是仿造男女初初相知时的情萌悸动,一式比一式身法亲昵,柔绵暧昧。这一点想来你不曾料到,所以须得提前知会一声……” “这算不得什么,你只管放开手教我便是。”我看着段冥红得渐渐发紫的面颊,无端便觉得有些好笑。“早年温灵同你都能练得,如今我同你又如何练不得了?” “那时我们还小,哪里懂得男男女女的这些事…”段冥愈发羞得呼吸急促,“如今……” “如今怎么?”我笑得闲逸了然,“要我说便是再过个三年五年,你依旧是不能懂得的。” 如此,段冥便再无其他说辞,手起剑落便一招一式教授起来。 不得不说,他实在是一位很出色的师者,仿若无言间便可完全明了哪一处我学得难了,哪一时我练得累了,尽心体贴之余,亦从不会对起初尚未寻得法门的我呼喝半句。而我亦不愿辜负他一番辛苦,日日练得通身紫肿,直练得废寝忘食,也始终不肯懈怠。 不负努力,我渐渐摸清了这套剑法中的关窍——灵犀九式便仿若一对恋人一生的故事。 以我所学的前三式来说,情起微时便是男女初初相遇爱恋的萌发,剑招便一如此心此情,情牵而身不牵,心动而身不动,说不尽的繁杂反复,患得患失; 到了韶鸣百里,身法便愈发纠缠迷乱,欲拒还迎起来; 而凤凰翙羽则是最为高亢热烈的招式,便仿若热恋中的男女般热情如火,意乱情迷。 段冥说的不错,这三式的剑招果然有些亲昵的过分。好在我努力控制着让自己的热情表现的恰到好处,到底没有让他羞得教不下去。两下心无杂念,学得倒也极快。 而到了四五式时,虽然动作不复之前那般尴尬,我们的进程却又不免停滞下来——欢好之态可以尽力体会,大不了丢开手去假戏真做。可是这恋人心生嫌隙时的彼此厌恶,却叫我们如何模仿。 便是我努力记熟段冥所授的全部动作,二人练到需要推击彼此,或是一人将敌人诱至身后,一人全力刺出剑来的危险招式时仍旧不得其法。至于跳过此处再试之后的几式,却已是空有虚招,毫无威力可言了。 如此一来,我们便暂且决定先将前三式练到完美,反正我又不急于去刺杀某个王侯将相,便是先有了临危保命的本事也是好的。 这一夜月明星稀,我飞身从楼顶一跃而下,右手收剑左手出掌,便将空中一簇枯叶震得粉碎。段冥拊掌大笑,忙迎上来将一件斗篷披在我的身上。 “好好好!这便成了!”段冥笑中带泪,“不枉这些日子日夜辛苦,你如今身上有这几招护持,往后便是再遇上十个宵遥也不用担心了!” “真的吗,太好了!”我欢呼雀跃着随段冥在石凳上坐下,仰头饮下一杯温好的桃花酒道,“只是这样的好事,你怎么还泪光闪烁起来,敢是弟子学成,你这个做师父的舍不得了不成?” “哪里…我只是再度看到你舞起訇襄剑,一时想到了许多年前,你一如我如今这般手把手一招一式的教我剑法的日子。只是当年你是我的师父,不想岁月无常,我们倒还有互换身份的机会。”段冥唏嘘道,“当初那样勤勤恳恳学来,我自然最是清楚哪招哪式哪有困难,再教还给你时,倒可为你省却了多数苦心摸索的心思。” 我沉吟不语,心下亦感叹万千。 或许数年前的陵光山上,同样的枯藤老树,同样的红香绿翠,小小的段冥温灵便是一如今日一般苦心修炼。年少的日子不懂得假装,或许,他是真心钦慕着她的吧,她虽永远冰着一张面孔,从不肯多说半句夸赞,却也真真正正陪着他操练着这般暧昧的一招一式。 那时的他一定很幸福吧…后来,他也一定同我一样,止步在第四式上停滞不前…她一定很恼火,很不耐烦,他一定痛下决心敛起了对她的感情,一举练到了第六式…再后来,她对他伪装出来的感情再也模仿不出剑法所要求的真情实意,于是,带着这样的遗憾和不甘,他等她直到如今…… 然而如今,剑招依旧,眼前之人却已然不是昔日那个温灵了。 “归萤…?” “——什么!”我倏地从自己的遐思中抽离出来,有些迷糊的茫然,“怎么了?” “没事…”段冥似乎也被我的反应吓了一跳,觑着我缓缓道,“我是想说,这也过去十多日了,甘来的身子早已大好,我们…是不是,该送他回家去了呢?” 心脏遽然一缩,我失神的将手中暖意尚存的杯盏放回冰冷坚硬的石桌上:“不错,是啊…一转眼,又过去这些天了。甘来,他…我们是时候把他送还给他的母亲了。” 风声凄凄,两下无言。 这些日子里,不可否认的,我和段冥的确对这个孩子倾注了太多太多的感情,看着他一天天开朗起来,健壮起来,因为有我们的陪伴和关爱重新寻回了一个孩子应有的无忧无虑。 “归萤,我知道你舍不得,其实我们也可以——”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段冥,不可以。”我直视着段冥晶莹依旧的眼睛道,“甘来有他自己的家人,有他自己的人生。我们已经做了能为他做的所有事情,不能再插手为他做决定了。” 似是有什么原本明亮的东西悄然熄灭,段冥的眼神在我最后一句说完的时候终于黯淡了下去。他有些茫然的举起手中的杯盏,却浑然忘记了饮下。 我瞧着他的样子着实心疼,便起身绕至他的身后,轻轻用双臂环住他宽厚的肩膀。静静的,两个人的体温融在一处,我甚至依稀听见了我们同一频率,幽长而微弱的心跳声响。 “别伤心了,缘起微时…便好聚好散了吧。” 段冥正欲回头,只听院角窸窸窣窣突然传来一阵响动。我们不约而同抬眼望去,却见两个衣松鬓散的红倌人你推我搡的从廊下走进院来。迎上我们的目光,便即刻把头凑在一处,露出几分不可捉摸的暧昧神色,讳莫如深快步往后楼去了。 如此一来,段冥当晚亦再无别话,我们回房同甘来商量明日便送他回益阳老家。那孩子一句句听我们说着,抖着下巴虽不吭声,泪珠却啪嗒啪嗒往下掉个不止。 我心下亦万分不舍,却又怕段冥受不住甘来这般一时软了心肠,便借最后一夜之说,拉着甘来上楼与我同住去了。进了房间,我便将斗篷大氅外衣件件脱下,单留一件小衣时,却见甘来仍独自坐在外间,垂着小小的脑袋,沉默不语。 “怎么了?”我柔声唤着,在甘来身旁坐下抚过他的背脊道,“第一次来我房里睡,敢是怕羞了?” 甘来只是缓缓摇了摇头,良久方才抬起一双明澈的大眼睛对着我道:“连姐姐,我舍不得你和段哥哥。” “我们也舍不得甘来啊。”我笑得温柔,“只是甘来老家还有娘亲在,她才是你真正需要陪伴,需要奉养的亲人,是不是?” “嗯,我也很挂念娘亲。”甘来点头道,“我离开家里这么久,她也一定很挂念我。只是…姐姐,在这个世上除了娘亲以外,便只有你和段哥哥待甘来最好了。姐姐记不记得,我就是在这个地方第一次遇见你。当时大总管带我上来,我好奇,便偷偷抬头看了你一眼,当时就觉得姐姐好美,我之前在楼里,从未见过像姐姐这样美的姑娘。那时我心里便偷偷想着,要是我真的有幸伺候你,或许还能过得好些,至少不用再回后厨,整日刷洗刷不完的泔桶了。” 第五十六章 夜话 “是,姐姐知道甘来之前受委屈了。”我轻轻撩拨着甘来额前的碎发,“从今往后,你再也不用回后厨做那些又脏又重的活计了。” “只是后来,姐姐对大总管说,你并不想收下我。当时我真是怕极了,也伤心极了。我想,原来我真是什么都做不好,所有的人都要嫌弃我。” 甘来搅着衣角的手突然停下,抬头对我明媚一笑,继续道,“不过你紧接着又说,要我往后上来专门负责打扫你的楼层。我当时虽欢喜得很,却又不十分明白,姐姐你为什么独独把我挑了出来呢?” “因为甘来的年纪实在太小了呀…”我笑道,“看你的身子那么单薄,我就知道福临素日一定待你很不好。所以就想了这个法子,把你从他手里捞了出来啊。” “姐姐对我好,我懂得。”甘来使劲点了点头,大眼睛又缓缓蒙上一层暗沉,“可是…可是我实在是太没用了,即便后来换了差事,我也总是捅娄子,不是怠慢了身份贵重的客官,就是冲撞了楼里新来的姑娘,给姐姐惹了不少的麻烦……” “怎么会呢,你一直勤勤恳恳的干活,多累都不抱怨一句,这些姐姐都看在眼里。至于那些事情…”我字斟句酌缓缓道,“那些原都是大人之间的事,面上的,内里的,都不一样。也着实没道理得很,你还小,是用不着明白的。” “别的是不明白,每此我闯了祸,你和段哥哥总是护着我,这我却是十分明白的。”甘来笑得纯粹,“我还明白,我不能永远躲在你们身后,变成你们的负累。可是姐姐,我害怕,我怕明天走了以后,往后就再不会有人像你们这样待我这么好了。” “甘来,你要记住,这世上除了你的亲人和朋友,没人会毫无条件的待你好。或许他们也有他们想保护的人,又或许他们早已泯灭了良知。就说福临和姬萨容,他们虽坏,却也还是表里如一的坏。等你长大以后,你或许还会遇到一种面上待你千百般好,内里却要把你踩在脚下的人。这种才是你要提防的人,才是真正的坏人。” 我捧着甘来稚嫩的小脸,继续认真道,“不过,就算真的遇到了这种人,动脑筋躲远些便是了。不要让他们控制住你的情绪,占据了你心里的位置——你的心里,该是永远想着那些真正爱你的人的,为了他们,你要成长起来,坚强起来,争取有朝一日,也成为他们的守护者,明白吗?” “嗯。娘亲就是最爱我的人,我会永远把娘亲放在第一位,快些长大,保护好她的。然后就是你和段哥哥,你们也是真心爱护甘来的!只是…你们这么厉害,应该永远用不着我来守护。我……”甘来踌躇片刻,重新诚挚的望着我道,“姐姐,往后如果我实在想念你和段哥哥,我还能来刈州看你们吗?” “当然可以,如果你哪天想我们了,只管回桃销楼寻我们就是,我们随时欢迎。”我眉开眼笑道,“不过我估计啊,便是你有朝一日忘了我们,依你段冥哥哥的性子,他也一定会一有机会便去益阳看望你的!” “你们待我这么好,我怎么会忘了你们呢!”甘来皱起眉头嚷道,“还有,将来段哥哥来看甘来,那连姐姐你呢?你不同段哥哥在一起,却要独自一人往哪里去呢?” 我正为难如何解释,却听房门突然被轻轻敲响。 心下想不出第二个在这个时候还会找我的人,我轻轻拍了拍甘来的肩膀,他便下地缓缓打开了房门。果见段冥披着一件貂毛斗篷站在廊中,灯笼映出的红色微光打在他此刻温暖的笑容上,无端竟让人心底泛出隐隐的酸涩。 甘来喜出望外,一把扑到段冥的大腿上,两个人便亲亲热热的抱着进到屋子里坐了下来。 “原是怕甘来认床,在你这睡不安稳,上来见你房间尚未熄灯,我便进来看看…今夜北风紧,廊里走着还那么冷,你房里炭火倒烧得暖和啊。”段冥从斗篷中掏出一把宽口铜壶并一本手抄的羊皮小册放在桌上,笑着将甘来抱在怀里继续道,“甘来晚上素有起夜的毛病,我怕你这里一时照应不周,便把他的夜壶也一并带上来了——” “——段哥哥!”甘来一拧身从段冥怀中跳开,一张小脸羞得通红,“你浑说什么呀,我才没有呢——” 段冥忍俊不禁,解开斗篷搭在桌上。他内里不过仍是那件洗得发灰的亵衣,抬头正欲向躲在我怀中的甘来说些什么,却恍然看见了我亦只穿着薄薄一层小衣,轻柔的绸子若隐若现的映出里面肚兜的花纹颜色,一张面孔立时便红胀得同甘来一般。 甘来哪里懂得这一层,但见他的段哥哥不曾搭腔,便从我怀中探出头来,却见两个大人俱是一脸窘态,一时哑了舌头,倒也有些摸不着头脑。 “对…还有这个——”段冥一把抄起那本小册,声音尚还有些发颤,“前些日子甘来养病,我的拳法尚未教完。索性简笔将剩余招式画了下来,等他回家以后闲来无事,倒也可以继续练起。” “是吗…极好啊!”我尴尬的附和着,“即便将来不在楼里受人欺负,男孩子练练拳脚,强身健体也是好的。我便没有你这般细心——甘来,你这就去我的书架子上,挑几本诗集字帖收在包袱里,回去好歹也别荒废了文墨……” 甘来仍自有些纳闷,听我语气生硬,倒也不曾再问。哦了一声拿起拳册便起身转去内室了。 段冥的手别扭的搭在桌上,一时无心摸向甘来的夜壶便迅速抽了回来,又尴尬的抓起自己的貂毛斗篷似是想要穿上,却又实在碍于房中炭火烧得过于燥热,只好作罢。掩饰着给自己倒了杯茶水一口饮尽,因为动作太快又呛得连连咳嗽起来。 “没事吧,怎么这么不小心!” “——没事没事!我就是…不碍事的!” 我情急之下要去拍他的背,霍地站起,前胸便正好对上段冥的视线。他下意识的向后猛缩,连连摆手示意我别再靠近。我没有办法,只好眼睁睁看着他一壁咳着一壁一把把抹着自己前胸的大片水渍。 “段哥哥——你也染了风寒吗?”甘来遥遥在内室喊着,“怎么咳得这么厉害,不碍事吧?” “不碍事!呛了一口罢了,不用担心——” 房门处突然一阵喧嚣的响动,我猛的从座上惊跃而起。冷风直直灌进房中,却见四个华衣美服的嫖客正左拥右抱着几名伎女,一把推开了我的房门。乍见了我与段冥,亦是呆若木鸡的愣在原地。醉醺醺的眨巴着眼睛盯着我看了许久,才又突然歪歪扭扭笑作了一团。 “可是我喝酒喝花了眼,这位也不是萨容姑娘啊!”其中一个面色黝黑的嫖客对着另外几人笑道,“哎,你们瞧瞧,在桃销楼可曾见过这位妹妹啊——” “我虽未住过局,却也是同容儿一同吃过茶的。”另一年长些的嫖客摇头晃脑指着我道,“这个可不是容儿,不是不是,我决计不会看错,一定不是!” “虽不是容姐儿,这位妹妹倒也着实周正得很啊…”又一身量矮小的嫖客眉飞色舞对诸人道,“呀,别就是南边来的那位花魁姑娘吧!” “不会不会!我问过,今年的牡丹状元可是从离寒远道而来,非得十日之后才能到刈州呢——” “那也没准,花婆子惯会整事儿弄景儿的,也保不齐一早来个金屋藏娇,来日收拾好了再亮相,岂不愈发有体面呢!” “很是,这姑娘便不是牡丹状元,就凭这身段,这模样,又比容妹差到哪去了呢。花婆子便是有心调蜜,怕是也防不住外头那些馋鬼儿呦!” “你没长眼睛啊,没看见人家这小相公吗!还真以为能有鲜花嫩朵儿的清倌人呢,哪个不想早些尝尝男人是个什么滋味啊!” 众人听闻此言,再度哄堂大笑起来。 我虽听他们的话不堪入耳,一时间却也实在反应不过来是怎么一回事,唯有双手护在胸前动弹不得。段冥更是从未见过这样的阵仗,纵是武艺高强,一时也束手呆坐在原地,不知该当如何了。 还是一旁莺莺燕燕里的姑娘七嘴八舌的提醒着:“几位大爷,这位不是楼里的倌人,却是花姨的远房侄女,不接客的…” “放屁!你当我们是瞎子呢,不是倌人,她不是倌人这小白脸却是谁了?”嫖客觑着段冥笑得猥琐至极,“两个人孤男寡女深更半夜在房里,衣衫不整相对而坐,不是倌人难道还是夫妻不成!” 不知人群里哪个女孩说了句什么,众人便再度窸窸窣窣低声议论起来。 我顺着她们的目光向里屋望去,却见甘来收拾好了行李,出来乍见了这一群人闯入房中,一时立在原处不能挪步了。 我骤然一惊,忙起身奔了过去,一壁将他推回屏风之后,一壁低声嘱咐道:“无论听到什么都别出来,等我回来找你!” 第五十七章 艳事 “呦!别真是对年轻夫妻吧,怎的娃娃都有了?” “哪能呢,容妹明明白白告诉我就是这一间,你们也听见的,怎么会走错呢!” “没错没错,容儿说的断不会错。那小孩子怎么看都是下人样子,估计是个伺候局子的小厮罢了。依我说,这必是容儿给咱们老哥几个预备的礼物,这美人想是她的姐妹,至于这位小相公,定是容儿叫来助兴的面首——老何,哥哥记得这是你的口味啊!” 众人笑得前仰后合,我忍无可忍,再顾不得衣衫不整,转身冲到他们身前。 几个嫖客不曾料到我会有如此反应,加之温灵一张玉面清冷如月,素来不怒自威。此时横眉倒竖,杏目圆睁,自然一时唬得他们愣在原地。几个女孩原一早见识过我在院中同姬萨容交锋,知道我的厉害,便也不敢再多嚼口舌,径自缩回脖颈纷纷安静了下来。 “听好了,不管你们是什么人,马上从这里滚出去。”我听到自己喉间的声音仿若厉火熊熊燃烧,“但凡胆敢再多看一眼,多说一句,我要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空气安静得仿佛凝滞一般。 嫖客们脸上的表情冰冻一般,却见他们以一种迟钝而丑陋的速度缓缓收回下巴,尚不及怒骂出声,只听屋外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女声,堵在门口的伎女挤作两边,却是姬萨容摇风摆柳的奔了进来。 她身上只单单穿着一件甚三红绣堂前春燕的轻纱寝衣,钗环已然卸了大半,妆容却完美依旧。半缕青丝袅袅垂落胸前,愈发衬得她此刻呼吸急促,两腮嫣红。 “赵公爷,前两日我千叮咛万嘱咐,是东首末头的厢房,你怎么领着几位爷跑到这里来了!”姬萨容按着微微起伏的心口,香汗细细掐尖一把妙嗓对着为首的嫖客媚眼如丝,“我在屋子里原都收拾妥当了,等了老半天也不见你们大驾光临。还是福临听见西厢这边的动静告诉了我,我才想到必是你这死鬼又没记住我的话,倒跑到人家这儿唐突了。” “容儿,我分明记得你同我说过是西…”那黑脸嫖客口齿不清解释道,“这姑娘——” “——这姑娘的来头可大着呢,哪里容的你们随意造次!”姬萨容拿腔作调的板起脸来,转首又作出一副怕极的样子对我秋水盈盈道,“连姑娘,今日原是妹妹的不是,未曾嘱咐清楚几位公爷我的住处,这才冒犯了你,扰了你和少侠的…” 姬萨容适时的掩住了口,似是万千羞涩般扭了扭柳枝一般的身子。身后乌泱泱一群人便随之将目光再度移到了我身后的段冥身上,却见他此刻单单穿着一件亵衣,胸前洇湿的水渍勾勒出肌肉模糊而饱满的线条。 不只是因为适才呛了水还是听了那些嫖客不堪入耳的浑话的缘故,他那两瓣润腴的颊上仍自潮红未褪,此刻见众人目光不由一凛,连忙站起抓住桌上的斗篷,上前数步披在我的身上。 “你这是什么意思,”段冥怒道,“我们不过安安静静的坐在这里说话,你不要把话说得不明不白!” 此言一出,姬萨容身后那片伎女便又窸窸窣窣议论了起来。我无心去辨她们在说什么,但见一张张覆满妆粉的脸上笑得那般猥琐隐晦,心底的火气便霎时窜出丈许。 “这小相公扯起谎来怎的这般理直气壮…”站在前头一脸横肉的嫖客低声同身后的伎女嬉皮笑脸道,“这三更半夜的,两个人衣衫不整,关着房门安安静静的说话?呵!我看是**还差不多!” 众人捂着嘴低头笑着,我极力压抑着身上的颤抖,一步一步走到那嫖客身前。伎女们连忙敛了声气向后缩去,却见那嫖客两眼直直盯着我,似是一时被我镇住。 未及发问,呼啸一掌便已落在了他松垮油腻的脸上。但见那嫖客一声怪叫扑倒在地,满屋的人俱是惊得呆若木鸡,伎女们此起彼伏连连低呼,想上前去拉那嫖客,脚上却又纷纷不可控制得向后缩着。 “连归萤!你好大的胆子!”姬萨容先回过神来,竖起眉毛失声向我叫道,“你可知公爷什么身份,居然胆敢——” 我旋身再度抡开手臂,直直便要劈在姬萨容那张娇小精致的脸上。却见她半张着嘴魂飞天外,哪里还能躲闪得开——转眼不过数寸,我的手却突然被一把抓住。姬萨容一声轻喘,软软便倒在了地上。 “你做什么?” “归萤,你冷静一点。”段冥咬牙拽着全力挣扎的我认真道,“这个女人虽然可恶,如今却也是你花姨楼里的头牌倌人,轻易动不得啊!” “头牌又如何!她素日便在楼里肆意造谣毁我清誉,几次三番我不理论,今日还使出这样的鬼蜮伎俩要我难堪,却叫人如何再忍!”我嘶哑着嗓子颤抖道,“左右再过些日子正牌的花魁就要到了,今日索性便撕了她这张造谣生事的嘴,我倒要看看花姨还能捧她到几时!” “——灵儿!” 我猛的回头,却见花姨已然皱着眉头从门口艰难的挤了进来。众伎女见了主母,哪里还敢继续嚼舌,无不屏息敛气揖了下去。姬萨容仰首先是一愣,随即便抱着花姨的腿嚎啕大哭起来。 “花婆子!你这侄女当真好大的气性,连公爷都敢打!”那黑脸嫖客觑着我的脸色结结巴巴强做镇静道,“桃销楼若是都这般做生意的,咱们往后可是万万不敢再来了!” “妈妈!妈妈您可终于来了!你快瞧瞧连姑娘啊,原是今晚几位大爷喝多了酒一时进错了门,惊扰了姑娘和这位少侠在房中…在房中说体己话,姑娘不知怎的,一时羞愤便恼了起来,出手打了人还不解气,又要来撕了奴家的嘴呢!”姬萨容哭得梨花带雨道,“此事奴家原是全不知情,只是不忿艾公爷就这么糊里糊涂受了一掌,上前理论了一句,连姑娘就恶狠狠说我多嘴要杀了我!妈妈,奴家是不敢再同姑娘讲道理了,您可要为奴家做主啊!” “贱人!”我倒吸一口冷气骂道,“你还敢胡说,我——” “既然怕了就别在人家跟前现眼,立刻给我回你自己房里去。”花姨冷冷拉开被姬萨容攥着的裙角,又转首对那黑脸嫖客牵起嘴角微微一笑,“这位爷,但凡做生意都讲求个主道,便是青楼也不能例外。您几位怎的便这般糊涂,连自己姑娘的房门都推不准呢?何况您几位惊扰的还不是旁人,偏生是老婆子这疼得像心肝一般的宝贝侄女,您说,这事若换了您是我,却又该是向着谁说话呢?” “这话刁钻,咱们是花了银子的,如何倒要看你这位侄女的脸色——” “——可不敢这么说!”花姨的声调又尖又稳,一张脸却已然板的全无半分温度。“咱们既开门做生意,自然该是事事以大爷们的喜乐为先。今日我这侄女年纪小不懂事,没能把爷们伺候好,老婆子这厢代她谢罪了。您若还不解气,咱们却也再没别的办法,只求几位从今往后再别踏进我这桃销楼的大门。说句不怕造次的话,放眼这整个刈州城,怕是也再找不出一家馆子比得上鄙楼的。眼见着过几日花魁姑娘也要到了,爷们若是舍得,大可往后再不登门。说来今年这位牡丹状元当真是非凡间所有,便是当朝太子爷见了只怕也是要求进府里为妃的。届时宾客盈门,原也不差那几个缘分浅的。这俗话说流水的姑娘流水客,难得几位今日有兴致,便是看上了哪位倌人,婆子我绝无二话都该双手奉上。只是唯独我这位小侄女,实在还是位待字闺中的黄花闺女,我这个做姨母的,今日却是无论如何都决计不能依从几位了!” “笑话,汉子都领进闺房了,还有脸说是什么黄花闺女?” “说起来我这侄女也没有别的长处,唯独素日喜欢结交些个江湖侠士,练练拳脚舞舞剑罢了。瞧这样子…几位也该是见识过了。”花姨不卑不亢,余光扫了扫那个仍自捂着高高肿起半边脸的嫖客幽幽笑道,“这江湖儿女素性豪迈,正气爽直不拘俗礼。想来也唯有那起子心思龌龊的无知鼠辈才会那般没有眼界,但见人家坐在一块儿,便像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秘事一般,到处空口白牙的毁人清白。爷们几个都是官家大员,想来…是不会真的同那些下作之人想到一处的吧?” 花姨话音落地,满屋却已是一片哑然。 我呆呆立在原地,心中适才翻涌而起的怒火似乎正在一分分熄弱下去。 一众伎女屏息敛气,哪里还敢再如适才一般对着我和段冥多看一眼。四个嫖客脸上泛着难看的紫青色,大眼瞪小眼的愈发觉得尴尬没趣。 姬萨容更是如生吞了一只老鼠一般,坐在地上颤抖着扭曲了一张原本妆容精致的美艳面孔,不可抑制的汗如雨下,仿佛此刻地上若能裂开个缝,便恨不得能立时钻了进去才好一般。 第五十八章 段冥的离开 昨夜的事就这样风平浪静的过去了。 我好不容易将甘来哄睡,自己却已经毫无困意。 一分一秒的挨到天明,便起身穿好衣裳蹑手蹑脚的走出房间往楼下去寻段冥。推开房门,却见他穿戴整齐坐在桌前,正用一块麻布小心的擦拭着侓慛剑碧幽幽的剑刃。 “没睡吗?” “嗯…你一定也睡得不好吧?” 我点了点头,走进房中坐到段冥身边,略微出神的看了看不远处一盆烧得只剩白灰的炭火,随即转头对段冥道:“经昨夜这么一闹,楼里对你我和甘来的关系愈发传得不堪入耳。为求万全,等甘来过会儿睡醒了,咱们便尽快把他送回去吧。” 段冥手上停住了动作,一时半张着嘴巴似是还想说些什么,但见我的神色冷淡而疲惫,到底还是将万千言语化作一声轻叹,黯淡着神色点了点头。 “还有,等再过些日子,同花姨和温召好好道过别,我便想离开刈州一路南下。尾教那头若再无传召,今后便依旧还是你顶替我来坐那罡风旗旗主的位子吧。” “什么——”段冥愕然,“好端端的,怎么就要离开了呢?” “去找我的朋友们。”我简短答道,“我曾与你说过的。” “那…即便如此,你也可以带上我随你一起啊!”段冥掩饰着眼神中藏不住的慌乱,“我好歹还不算太无用,素来也是在江湖上行走惯了的,多个人帮着也多份力量啊!” “不用,”我略略摇头道,“全赖你教的功夫,如今我也能够独当一面,足以保护自己了。” “便是你的功夫找回了大半,江湖何等险恶,许多事不懂也是不成的啊!”段冥急道,“若是换作以前的你我自是无话可说,如今你记忆全失,却叫我如何放心你孤身在外漂泊呢?” “没关系,我会从此收敛脾气,不再与人摩擦。”我仍旧是冷漠疏远的语气,“如果你实在不放心,就先带着訇襄剑回陵光山复命,把石蟒骨留给我,若遇不测,我还可以及时传召罡风旗的死士帮忙。” “你连訇襄剑也不想带了——这怎么成,归萤,我觉得你还是想清楚再——” “——我不要再想了!”我极力压抑着难过,声音却仍旧不受控制的陡然扬了起来,“段冥,你还不明白吗?我不是失去了记忆的温灵,我是连归萤!我不是你的旗主,我只想早日找到我那些不知生死的朋友!我承认这些天和你在一处我很开心,开心到足以忘掉我所有的忧虑。可是你根本想象不到在每一个我们无忧无虑度过的日子里我的朋友们会经历着怎样的水深火热!我真的不能再这样浑浑噩噩的把自己和温灵的生命杂糅在一起过下去了,我若是她,你们师徒两个在一起无论做什么都是对的。可是你瞧,如今我们不过相识短短月余,一起练武一起抚养甘来,她们便已经把我们编排的不知道多难听了!” “是楼里的那些闲话吗?”段冥难过而无措的望着我急道,“若是因着这个缘故,你放心——我可以在一日之内消除掉桃销楼里所有你不喜欢听的话。姬萨容…你是怨她使手段让你在那些女孩面前难堪了是吗?你让我去,让我去同她说,我保证让她往后再也不敢对你不敬!若还不解恨,你就吩咐一句,我也可以马上去帮你杀了她——” “段冥!”我一声惊叫,从凳子上一跃而起,“你在说什么,你还想为了我去杀人不成!你知不知道离开侯府那天我捅死了宵遥以后心里有多害怕!可最让我绝望的不是我杀了他,而是看着手上沾满了他的血我的身体还是那样冷静,午夜梦回,我甚至连他的脸都不曾梦见过一次!你知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因为这根本不是我自己的身体!我不会杀人,更不会在杀了人之后那样心安理得!你的温灵或许是尾教最出色的杀手,可是我不是,我不想再跟你回去过她腥风血雨的人生,我只想和我的朋友回家,回到属于我自己平凡的生活,你到底明不明白!” “归萤…对不起,你别生气,也别误会,我没有别的意思,没有想让你继续像以前一样杀人…我知道你不一样了,你不是她了。可我对你好不单单是因为她的缘故,是你…是你本身……我也没想到她们会因为我这样污损你的清白。我的本意不是杀人,我只是想让你不要这么生气,归萤……” 我看着段冥不知不觉间红着脸站起身来,口里支支吾吾不断唤着我的名字。绿光一闪,侓慛剑被无意撂开,叮呤清脆一声落在了桌案上。 “你去哪了?”我听见自己喉间传来冰冷嘶哑的声音,眼睛不由自主的再度瞟向一旁已然熄灭的炭盆,“昨天夜里你不在房间里对不对?你到哪里去了?” 段冥一怔,显是并未料到我会突然问出这样一句。 他沉沉垂下头去,面色由红渐渐褪成诡异不祥的青色。良久,他才艰难的抬起似是千万斤重的头,一双晶亮的大眼睛满含愧色的望向了我。 “归萤,对不起……我知道昨夜你受了奇耻大辱,那四个男人难辞其咎。”段冥眼神闪烁,一滴泪倏地落下,“我想你必是恨极了他们,昨夜便尾随他们出了桃销楼,在他们回家的路上,把他们了结了。” 犹如一桶冰水从天灵盖直直泼下,我几乎是血液凝住一般僵立在原地,许久无法呼吸。但见段冥那张宛如天使般纯洁温柔的面孔此刻因为愧悔和恐惧扭曲成伤心欲绝的神色,我的身体便再度添上一层无可忍受的恶寒。 “归萤,对不起…我没想太多,我是一时忘记了你与往昔不同,我只是想为你出气,你能不能不要怪——” “你走。” 段冥一凛,面上的抽噎似有一瞬的凝滞。许久,他方不可置信的重新开口,声音却只剩下不可遏制的颤抖和绝望。 “归萤…你说什么?” “带上你的剑,离开桃销楼,别再出现在我的面前。” 段冥的嘴半张着,他那双一贯晶莹明澈的眼睛此刻却似蒙上一层尘垢一般,黯淡得令人不忍直视。 他并未落泪,只是在良久的岑寂后缓缓收回目光垂下头去。我心痛的看见他向我微微鞠下一躬,又缓缓从桌上将侓慛剑重新拾起收至腕后。他颤抖的迈出步子,越过我行至门口。 我感受到自己的心遽然一紧,酸涩无比便猛的回过头去。正欲出言挽留,却听他恰如此刻炭盆中的冷灰一般死气沉沉的声音幽幽传来—— “不管你相不相信,我对你,真的并非全然因为温灵。”段冥的背影凄冷而令人心痛,“不管我做了多少错事,甘来是无辜的,他并非如我一般是同温灵有瓜葛的人,在这世间他的心里只有你,他的连姐姐。所以请你,无论如何,照顾好他。” 话音落地,那背影便再不肯逗留一转而去。 我迟钝的定在原地数秒,再恍然拔腿去追,院里哪还有段冥的身影。却是福临正自路过,见我神态匆忙突然奔出,掩饰着吃惊忙不迭向我揖了一揖。 前所未有的,我没由来的觉得好安静。 这个院子,这个清晨,还有这个世界。 仿佛被麻醉了一般,直到甘来起床噔噔跑下楼来寻到段冥的房间,问我他的段哥哥去了哪里,我的心才终于迟钝而剧烈的痛了起来。 渐渐忙碌起来人来人往的后院,不能接受事实哭闹不休的甘来…所有的一切仿佛都无法填满我心底那空虚的死寂。那是一种类似足以震裂耳膜的嗡鸣,明明是噬心刻骨的寂静,一颗心仍旧翻来覆去纠结得痛苦异常。 段冥走了,我自然无心独自送甘来离开。同这个孩子彼此相对两下无言坐到下午,花姨方才得空派人传我去楼上见她。 经过走廊时,我远远瞧着东厢大门紧闭,倒不似往常那般喧哗吵闹。然而此情此景,心中已然无法勾起一丝一毫的快慰。便是花姨已然惩治训诫了姬萨容,便是此后楼里再不会有关于我的不堪传言,段冥不在了,这番扳回一城的胜利感又能同谁分享呢? “我的儿,昨夜可是受了委屈了,快到花姨这儿来!”花姨见了我果然伸手便将我拉至身旁,面上依旧是那副心疼不已的神色,“不过昨夜那几个猪猡倒还算乖觉,今早起来竟未听说他们再上门滋事。呵,也是,到底不过是几个没什么身世家私的孬货,装腔作势的,想来也就只会做些个欺男霸女的下作勾当罢了。” 上门滋事,欺男霸女…他们如今,只怕是再不能了。 “灵儿,说起来昨夜之事虽是有人谋划,可是到底也是实打实抓住了你的小辫子…”花姨觑着我继续道,“姨冷眼瞧着,那位少侠素日便同你无比亲厚,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啊?即便往后再不会有人给你使绊子,你们…是不是也该多留些心了啊?” “段冥是我尾教罡风旗的副旗主。今早已经离开,不会再被她们看见我们在一起了。” 第五十九章 河豚白子 是啊,这才是我们的关系。 便是我一心想从温灵的人生抽离出来,可这现实吗?如果我真的只是我自己,那么在侯府时又如何得温召犯险相助,如今在这桃销楼中,花姨又凭什么对我这般周到关爱? 而我,为什么唯独对段冥,这个唯一身为温灵旧人却接受了连归萤的人说出那样的话呢? “原来是你的下属…那便好了,不是…不是那种便好了。”花姨长舒一口气,略微尴尬的为自己周全道,“只要是真的清白,便是旁人再诋毁诬陷咱们也是不怕的了。” “既然真的清白,又凭什么给她们这般诋毁诬陷?”我咬着牙恨恨道,“花姨,昨夜之事明摆着是姬萨容处心积虑利用她的恩客和楼里的倌人对付我。若非你及时赶到,往后便是段冥当真再不与我相见,我又如何能再在桃销楼中立足!” “好灵儿,且先消消气吧。昨夜之事的确蹊跷,我也着人连夜查过,如今已然有了头绪了。” 花姨一壁抚着我的背脊一壁好言相劝道,“是福临。他今日天一亮便来跪着向我回过,当日姬萨容与那四人相约夜里幽聚,是他一早代他家姑娘告诉那些男人幽聚的房间,却不料将东厢末间错传成了西厢末间,这才酿成昨夜这样大的祸事。” “一派胡言!”我怒道,“她们主仆俩打量我们是傻子吗?且不说昨夜我真真切切听到那些嫖客说过房间的位置就是姬萨容亲口告知,便是如今再得不到他们的证词,若说姬萨容真是无心说错了话,实在未免过于荒谬!” “灵儿,此事的确是还没有查到底,可却实在也不能再查下去了啊…”花姨对我为难道,“如果真的查到是她主使,届时事情闹得难堪,实在是对谁都没有什么好处。姨也不怕同你说句真心话,如今这桃销楼的姑娘们是一茬不如一茬,便是多年的老主顾,都是男人谁又不想着换些新鲜口味呢。自打萨容来了以后,咱们的生意眼见着是起来了不少。我若一时处置了她…她的那些恩客们还不知会生出多少事来。可是如今她的的确确是动了不该有的心思,姨也已经明言警告过,并且剥去了她在后楼接客的特权了。如此一来,往后她为花姨做生意都是出局,便再不会在你跟前现眼,也不会再打扰你的日常作息了,你看,姨这样安排,可还和你心意吗?” 我哑口无言,心中缓缓泛起丝丝惭愧。 的确,我是花姨最宝贝的侄女,姬萨容此番论来是得不到半点好处的。可是我一心同她争出个高低胜负,却也浑然忘记了花姨的桃销楼也仰赖着这位炙手可热的新倌人保住刈州第一楼的名头。 这中间的利益关系如此明显,我若再因着自己这点得失苦苦抓着不放,又是否过于自私了呢? “花姨……” “——好,你若仍不解气,姨便大不了为你做了那个小娼妇!谅她本事再大,说到底也不过是我花绛棠手下一个毛还没齐的雏伎而已,还不是叫她如何便要如何罢了。”花姨狠狠道,“只是灵儿,你可否容姨再留她几日…眼见着今年的花魁过些日子便能到了,咱们好歹留那姬萨容再为桃销楼撑些时日。只要花魁一到,姨即刻便将那小娼妇交给你任你处置,可好!” 话已至此,我哪里还能再纠缠不放,只得告诉花姨我并未生太大的气,原也不至于需要她为我出手料理,并诚恳谢过她那道命姬萨容往后出局接客的指令。 如此絮絮良久,花姨似乎才真的相信自己的宝贝灵儿是真的没有动气,竟还对我的“明理大度”连连感谢起来。看着她那张一贯娇妍明丽不可一世的脸上的神色对我是那般的迁就讨好,我的心里不免便又是一阵酸楚的愧疚难受。 回到房中,甘来依旧是那般垂头丧气的不肯言语。 二人默默直至黄昏,才被一阵局促的扣门声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安静。甘来起身开门,却发出一声压抑的惊呼。我向门口望去,发现今日送晚膳的并非楼里的小厮丫头,竟是福临捧着一方木盘,一脸谄媚的领着下首十数人躬身进了房间。 我起身行至外厅,将战栗不已的甘来护在身后。 福临见我只是坐在凳上冷冷不语,便吩咐众人依次把菜肴摆在桌上,待众人退下,他才向后让出一步,郑重其事的向我施了一礼。 “你做什么?” “连姑娘,小的知道您如今一定不想见到小的。只是今日小的实在是奉了容姐儿之命,特地来向您赔罪的。我们家容姐儿今日受了妈妈好一通申饬,连一贯在房中接客的特权都没能留下。她如今也是深感愧悔,是真的认识到了之前的不是。这不,前几日有外头官爷出使东倭国,给姐儿带了些那边的顶珍奇的特产,叫做河豚白子。” 福临脸上挤出一个满是褶皱的奉承假笑,指着由他亲自摆在桌上正中间的一笼蒸屉道,“听闻此物补脾利湿,最是强身健体的大补极品。容姐儿此番一心认错求和,便是再珍奇稀有的宝贝也舍得,通共就得了这些,便悉数命膳房精心烹制,又忙不迭叫小的亲自给您送来了。” “哦?这倒不像是你家姑娘的性子。”我冷笑道,“只是这般珍奇的好东西我又如何敢收,你还是怎么拿来的怎么送回去,让姬萨容自己享用吧。” “那怎么成呢,连姑娘!”福临慌张道,“容姐儿原也说自己年纪轻,便是熟客馈赠也消受不起这样的好东西。难为如今您同她彼此惦记着,便受了姐儿这一番心意吧。” 我心底暗暗冷笑不止,起身掀开那蒸笼盖子,果见里头热气蒸腾便溢出扑鼻鲜香,两盏雕花青玉碗盛着的河豚白子剔透清润,细腻幼滑,倒还真是精心烹制过的绝顶珍馐。 只是姬萨容若真心求和,又何必特地借福临的嘴告诉我这是她有来头的恩客赠予她的私礼,以此提醒我她如今在桃销楼不可取代的位置。 我心下明镜,她哪里是真心怕了我,不过是忌惮花姨对我的护佑,便索性主动示好以显自己顺服懂事罢了。她也料到我猜得到她的心思,如若不收便是打了花姨的脸面,为着这个也少不得给她这个台阶。 只是这个女人行事如此表里不一,实在做作的令人不齿。 “罢了,既是人家的一番心意,我再推辞也着实不妥。你便替我谢过你家姑娘吧。” “连姑娘果然气度非凡!小的定会替姑娘向容姐儿传达谢意!如此两下安好,相信妈妈知道了也一定会很高兴的。”福临还欲再说,但见我不过漠漠为甘来碗中添菜,一时也自觉没趣,只好再度咧嘴一笑道,“那姑娘慢用着,小的不便打扰,若无吩咐,便先下去了。” 福临躬身诺诺退了出去,我朝着房门冷扫一眼,再想同甘来亲亲热热的吃饭,却发现无论如何都没有段冥在时那种和谐亲热的气氛了。 甘来闲闲用筷子拨着碗里的菜,小小的侧影竟是那般的寂寥落寞。 我欲出言相劝,自己却又实在提不起兴致,少不得轻轻叹一口气,兴味索然的扫视这一大桌子的珍馐美馔。却见彼头纷繁色彩间白花花竟多了一碗米饭,我微微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原是下人不知早上段冥已然离开,所以还为我们备着三人的饭食供应。 碗筷还留着,人便这般仓促的走了吗…… “连姐姐,别难过了,咱们快些吃饭吧。”甘来懂事的扯了扯我的袖口,又起身端过一碗河豚白子奇道,“这白莹莹的是什么东西,闻着也腥腥的,我倒从未见过…说来段哥哥真是没有口福,这么珍奇的好东西,甘来今日便不给他留了。” 悔意翻涌间,心底遽然生出一丝狐疑。 我猛的抬眼,果然,桌子正中此刻唯余一盏白子热气氤氲——段冥离开的事原无人知晓,那么膳房又为什么仿若未卜先知,径自将姬萨容的河豚白子仅仅盛在两只碗中送了上来…… “总管!” “福大爷!您这是怎么了福大爷!来人啊——” 外头的惊叫倏地划破一室沉寂。我与甘来俱是一惊,随即从座上跳起身来直直奔出房间,却见外头走廊一簇小厮丫头乌压压围了一片,将前头堵得水泄不通。 “什么事这样慌张,都让开!” 众人听见我一声威喝,无不立时屏住声气,畏缩着让出一条路来。 我拉着甘来缓缓走上前去,却见福临倒在廊下。一片血泊中,他的身体蜷缩成一个诡异而古怪的形状。他的面容惨白扭曲,七窍流血,眼中爬满无数狰狞的血丝,似是被扼住了咽喉,又如见到了什么极其可怖的东西一般。 此刻却已是眼白翻起,生气不再了。 第六十章 初雪 我下意识的将甘来的眼睛一把捂住,自己已是魂飞天外。随即强自镇静心神,对着身旁缩作一团的小厮们颤声问道:“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有没有大夫,花姨呢,姬萨容呢!” “回姑娘的话——适才小的们为您送过饭菜在廊下等着,福大爷出来以后大家一起下楼,没走了两步,福大爷…大爷便突然间惨叫一声,掐着自己的心口吐血不止,不过一会儿工夫便…便已经没气了。”小厮魂飞天外结结巴巴答道,“过几日南边的牡丹状元要来,花姨头午便往里五道街去置办给新姑娘做衣服的布料。容姐儿…容姐儿下午得了传唤,眼下…已经往公爷府上出局去了!” “他死前可同你们说过什么?”我垂首再度扫了一眼福临眼角渗出的黑红色的血,蹙眉沉肃问道,“还是——他曾吃过或者喝过什么东西?” “这个…大爷从您房里出来后便不大痛快,似乎说着什么…”那小厮面露惊恐神色为难道,“说姑娘您不过仗着主母宠爱,作威作福的不给他好脸色,来日定要…定要同容姐儿想了法子对付了您……” “就这些?再没别的了吗!他可吃过什么,或是喝过什么不曾——” “这个……” “说呀!” “大爷先前带着咱们几个去小厨房,见了那刚煨好的河豚白子便十分不忿,他说…说他在桃销楼这么多年,都未曾尝过这东倭特产的滋味,一个奴才娃娃,一个穷酸小子并一个狗仗人势的黄毛丫头又如何配吃了…”那小厮万分惊恐吞吞吐吐答道,“大爷说罢仰头便吞了一碗,只说他一早亲眼瞧见那小子负气离了桃销楼,眼见是不会回来了的,索性便替他吃了他那一份,别人也觉察不得。福大爷还警告过咱们此事决计不能说出去…否则…...姑娘,你可千万别——” “——窝囊废!人都已经死了你还怕什么!”我厉色斥道,“还不快把这里收拾干净了,活着的时候受尽他的欺辱,怎么如今死了也不敢碰他一碰吗!” 听我吩咐,几个小厮便你推我搡极不情愿的站出来拖着福临下楼去了。我心里愈发后怕,颤抖着便将甘来拉回房间抱到床上,蹲下捧起他的小脸惊恐万分的问道:“甘来,那碗白子你可曾碰过?” “没有…我正要动筷,就听见外面的声音同姐姐你跑出去了。”甘来显是明白我为什么发问,惨白着一张小脸惊魂未定的看着我道,“姐姐,那东西里有毒是不是,福总管就是被那东西毒死的,是不是——是谁,是谁下的毒,是谁要毒死我们啊!” 心脏遽然紧缩,脑海中唯有一个人的冷艳面孔—— 姬萨容。 仿佛血液瞬间在血管中沸腾蒸发,我恨得几乎背过气去。 一定是她。 一定是她不忿昨夜险些在一众恩客面前被我掌掴,心生怨毒,面上装作一副好心求和的姿态让我放下戒备,背地却在赠予我的河豚白子中下毒意欲将我与段冥甘来三人一举铲除。 或许是因为事情太过机密凶险;又或许是她怕福临狠厉不足难以成事,便是那刁奴误食毒物一命呜呼,恐怕他咽气之前也不知自己到底因何而死。倒也幸亏福临对我不满,此番竟误打误撞做了我和甘来的替死鬼。 如此想来,却也当真是天理昭彰,善恶有报了。 只是,姬萨容…没想到那个女人是如此的丧心病狂,竟连避嫌都不顾,就这样将下了毒的食物直接送到我的房中。倘若今日我和甘来不幸毙命,她便不怕花姨向她问罪索命吗…… 双手的骨节咔咔作响,想是我的表情过于可怖,甘来扯着我的衣角,轻轻唤了声我的名字。我这才略微冷静——不错,便是如今我心知肚明她的罪行,碍于她如今在桃销楼的地位,我也无法向她讨回半点代价…… 转首再望,却见甘来一双惶恐的大眼睛正直直盯着我,仿佛此生再无法在这污秽的地方安身立命。 恼恨,不甘,唯有闭起嘴巴,吞进自己的肚子里。 夜色渐浓,天空竟缓缓飘下了点点星子般的小雪。 这是刈州的初雪。 城门楼上的守卫向下喊着再过一刻便要关闭城门的通告。我捧起怀中的包袱,迟疑不决,眼见前路再不能多走一步,终于万千不舍的将它放在甘来手中。 “甘来,姐姐只能送你到这了。”我放下马车的窗布,最后为甘来紧了紧披风的绸带,“夜里冷得很,这车上又没有暖炉,你怪不怪姐姐这个时辰还要送你出城啊?” “萨容姑娘已经起了杀心,桃销楼多待一刻便多一分危险,甘来都懂得。”甘来摇着头懂事道,“只是连姐姐,甘来这次回到乡下娘亲身边自会平安无事,可你还要回到那桃销楼去,今后每日同她一个屋檐下住着……甘来真的很担心你啊!” “放心,姐姐有花妈妈照应,不会有事的。那姬萨容此番未能得手,谅她今后也不敢再有什么动作。”我抚着甘来小小的头温柔道,“只是苦了我们甘来,这样的风雪夜里,还被人逼得仓皇上路……” “没关系的,连姐姐。”甘来轻轻拉过我的手,扫视着地上大大小小的包裹,“有这许多的点心衣物和银两药材,又有这么好的马车,甘来已经很满足了。” “傻孩子,这些又算得什么…”我心酸道,“姐姐就是再想为你多做些什么,今后怕也是不能了。你回去以后要好好侍奉母亲,为她治好旧疾,不要再让她为你担心了,知道吗?” “嗯!”甘来使劲点了点头道,“我还会继续学习段哥哥的功夫和连姐姐的学问,努力变成同你们一样能够守护旁人的人!” “好孩子,果真是我和你段哥哥疼过的孩子!”我赞许道,“今后我们不能时时护着甘来,甘来也要好好照顾自己的娘亲,可不能让我们远在千里之外还为你担心啊!” “不会的,连姐姐。”甘来明澈的眼睛在黑暗中微微闪烁,良久终于开口问道,“姐姐,段哥哥同你,当真生了很大的气吗?” 我未曾料想甘来会问到这个问题,一时有些痴怔起来,缓缓应了一声:“嗯…” “你们,不会再和好了吗?” “姐姐也不知道啊…” “姐姐,答应我好不好,”甘来握着我的小手微微加紧了力道,语气郑重道,“——如果段哥哥不再回桃销楼找你,你就出去把他寻回来,好吗?” “甘来,你——” “——姑娘,有什么话快些嘱咐吧!”外头突然传来车夫的声音,“戌时已过,城门眼看着便要下钥了!” 这一声催促猝不及防,我再忍不住泪意,颤抖着一把将甘来搂在怀中。 “好孩子,你的心思姐姐都明白。”我任由自己的泪水滴滴落在甘来温暖的颈窝,“来日得空,姐姐必定会去看你的。” “段哥哥是真心待姐姐好的,甘来看得出来。”甘来在我怀中紧紧搂着我的腰抽噎道,“姐姐,你答应我,一定要把段哥哥找回来,甘来等着你们来日一同来益阳!” “甘来…” “姐姐!” “好…我答应你。”我在黑暗中声泪俱下,“姐姐答应你,我会去找段哥哥,和他道歉,与他和好如初再一同去益阳看你!” 如此承诺,甘来方渐渐松开环住我的手。我最后亲了亲他的额头,已是泣不成声。黑暗中,我踉跄爬下车去,甘来便一把掀开窗布,泪眼婆娑向我伸出一只小手,我下意识的一把拉住,车子缓缓走起,我不由小跑跟着一路追上。眼看前方已到城门之下,守卫一把将我拦下,奈何甘来与我仍旧彼此紧抓着手互不肯放,马车一时竟也只有卡在两扇高许三丈的城门中间,径自僵持无法前行。 “戌时五刻已到,什么人在此胡搅蛮缠!”守门兵一左一右推搡着我喝道,“喂!你要么跟着出城,要么就立刻放手,若再在此纠缠不休,休怪我等以妨碍公务之罪即刻将你羁押——” “——官爷!官爷求您通融通融吧,这是我的亲弟弟啊…”我转首再度望向嚎啕大哭的甘来,“甘来!记住姐姐的话,甘来——” “——姐姐!” 不知谁的手用力一推,我直直向后一倒,坐在了冰冷坚硬的砖石大道上。只见那马车也顾不得甘来哭喊得是如何撕心裂肺,径自短鞭一挥,长驱而去奔向了远方一片混沌的夜雾。 我顾不得起身,爬在地上哭着把手伸在前方握成一个虚无的圈,然而却已是徒劳无果,再见不到黑暗中那马车的影子了。 “还不快些起来,躺在那里做什么!”守门兵对我厉声喝道,“再耽搁下去误了关城门的时辰,上头怪罪下来你担待得起吗!” “——两个大男人这半夜里为难一个女人,你们上头的长官便是这样教你们做事的吗?” 我与两个守门兵俱是一惊,抬起朦胧的泪眼,却是一个白衣少年不知何时靠在高大的城门边闲闲望着我们。 第六十一章 白衣少年 因着我的眼中尽是泪水,一时倒也并未看清那少年的样貌。只觉他通身的清冷贵气,此刻站在不远处一团夜雾之前,漆黑的剪影衣袂飘然,倒显出几分清风玉露的俊逸体态。 “哪里来的臭小子,轮到你来多管闲事!”那守门兵缓了吃惊,上上下下审视着那少年冷语道,“这个时辰还不回家,却在城门口乱晃什么!” “你管我是谁,大衷素以礼法治国,刈州皇城天子脚下,见到两个顶天立地的大男人对一个弱质女流如此咄咄相逼,试问谁人不能出口一问?”却听那少年的声线如冰棱初融,滴滴冷露清脆有声。“何况这城门又尚未关起,既然尚未关起,我又如何不能随心出入了?” 我悄声站起,心下不免暗自替那少年心惊——他的话虽然在理,却说得过于直白,我一个旁人听了都不免心惊,却叫那两个脾性暴躁的守门兵如何不肝火大动呢? 我怯怯抬首,却见两个人仍然目光犹疑遥遥打量着那白衣少年,竟也不曾如我想象那般出言反驳甚至将之擒拿。 心下疑惑,我从斗篷中抽出袖子胡乱擦了擦眼睛,也递眼向那少年细细望去,只见他连身雪白的翻花小貂绒料子上满是污垢尘土,一双白虎皮短靴脏的已然辨不清底色,通身不过腰间一束紫金镶白玉的腰带并鬓上一簇珠子略华贵体面些。然则虽是风尘仆仆,却也难掩一身英气。 那少年察觉了我们俱是愣愣望着他,肩膀微颤似是发笑,一时直起了身子,径自竟朝着我们缓缓走了过来。 “怎么,我说的不对吗?” 行至光下,我终于瞧清楚了那少年的样貌,只见那少年神情玩味,一双炯亮眉眼英挺秀气之余尽是说不尽的机灵颖慧,火把轻舞,愈发把他的轮廓衬得精致典雅如工笔画就。不同于温召的粗犷,段冥的纯稚,但见他此刻闲闲望着我身旁的两个守门兵,虽然面上污秽不堪,却也自有一派不可言喻隽秀灵动的风姿气韵。 “什么对不对的,谁愿意听你饶舌!”守门兵收回探寻的目光,勉力强硬了声气道,“——我只问你,你是刈州哪户人家,为什么三更半夜临关城门才想着进城,同这个女子又到底是什么关系!” “我住东市里街,这位是我娘子,我特地等她来接我才同她一起回家,怎么,有什么不可以吗?” “喂…你!” “——你胡说!这姑娘明明是来送她的弟弟出城来的,如何又是来这里接你回家的!”那守门兵起疑道,“何况你们看着不过都是十六七的年纪,如何又会是……” “年纪轻又如何,我家街邻张员外的公子十五岁就纳了侍妾,富贵人家嘛,又有哪一家不想着早些传宗接代的,至于弟弟…”那少年不过略微一顿,仍旧面不改色道,“那的确是我娘子娘家的小舅,远道从乡下来瞧他长姐的。原是我嫌那乡下孩子没见过世面,进了府里便大惊小怪的惹人厌烦,这才索性负气出城躲个清净,只等我娘子什么时候把人送了出来再同她回去。说起来,我这一整日都在道旁坐看人来车往,怎么你们便不曾见过吗?” 守门兵互相交换了个狐疑的神色,却也都一时无话反驳。加之听这少年言语间似是出身大家,便也不由多了一层忌惮敬畏。 良久,他们方松了语气道:“好了,既是小两口子,过日子哪有一帆风顺的。你娶了乡下的姑娘,心里便也该做好接受人家家人的准备。俗语说床头吵架床尾和,一个当家作主的男人,可断然没有因着这点子小事便离家出走的道理!” “正是这话,官爷当真是明白人。”那少年皓齿微露,满是污秽的脸上便绽出一个融冰化雪般的笑容。“可也正因我是当家作主的男人,才拉不下这脸面自己回府去。好在我这娘子细心体贴,不然我这个做相公的今夜可当真要流落街头了!” 那少年说笑着便忽然一把挽过我的胳膊,我心下一惊,正欲挣脱,只见那两个守门兵都是哈哈大笑,似是信以为真,不会再多做为难。一时也少不得硬着头皮,挤出个尴尬笑容勉强应付。 “当真是你小子上辈子修来的福气!瞧你家小娘子这小脸儿,生得跟花儿似的…若换了是我,早不知乐得怎么样了!” “——你就别嚼蛆了,”另一个守门兵笑道,“看不见人家小娘子脸都羞红了吗,快让人家回家去吧,咱们也好早些把城门关了回房里烤烤火,这鬼天头……” “是了,那我们也不打扰两位官爷当差,这就先行一步了!” 那少年拱手一揖,便紧紧挽着我回身往刈州的主街长宁街走去。 我仍旧提着一颗心,直到回头再看不见城墙上的火光方长舒一口气,回身一把将那少年的手挣脱开去。那少年不过略微一惊,但见已然离城门相距甚远,便再度绽开那狡黠的笑容,在黑暗中对着我眨了眨星子般的眼睛。 “好了,便是他们反应过什么来,想抓我们回去也是不能了。”少年轻松舒了口气,又对着我略点了点头道,“还未谢过姑娘,若非你在城门口与那轿子僵持许久,只怕在下也赶不及在五刻之前进门回城了。” “你果然是从外面进来的…”我狐疑道,“干嘛要骗他们说我们是…你到底是不是刈州东市人啊?” “东市…当然不是啦!”那少年笑道,“我的话若句句属实,你岂不真的成了我的娘子了?” “我看也不像…”我扫过他足下虎皮靴头干结成块的泥垢道,“既然不是刈州人,那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只说我不是东市人,何时说我不是刈州人了?”少年轻巧反问一句,又回到了他那副闲适自在的样子,“不过我自然也不是坏人,否则适才也不会帮你解围脱困了。” 我无力反驳,只好垂下头继续同他并肩而行。他的话不错,适才若非他及时出手相助,念我当时那般心境,自然也没那么机灵轻易摆脱那两个难缠的守门兵。 这样算来,我倒当真还欠他一句感谢了。 “喂,刚才的事…谢过了。”我有些不好意思道,“我叫连归萤。你还没告诉我你的——” 突然,那少年猛的停住脚步,神色惊慌无措的看着前方空无一人的街道,惊疑之际,我亦依稀辨出一队人马快速向我们这边行进的脚步声。我心下正自暗惊这少年耳力神通,竟比内力深沉的温灵还要敏锐,却见他已然一步冲向一旁的短巷,正回头冲我大力的摇晃着手臂。 “快过来!”他一壁盯着前方一壁压低声音向我唤道,“你若当真谢我,权且先帮我这一回!” “什么…”我口里问着,脚下却已奔到他的身边,“他们是什么人,你为什么要躲——” “——你的问题我会回答,只不过不是现在。”却见那少年眯着眼睛四下扫视着这狭窄乌黑的巷子,额心竟在这风雪夜里沁出一层晶亮的汗水,“连归萤,你听着,我若被那些人抓住一定不会有好下场,你先帮我躲过这一次,之后你若还有问题,我一定悉数解答!” “可是,你……” 我转头一看,却见长宁街那头已然窜出几簇零星火把。 再度回头,那少年已然跑到短巷尽头,我随之跑去,只见这里不过立着几只盛满烂菜叶子的残破菜篓。少年胡乱扒倒一只,菜叶便倾洒了一地,他随即双脚一跨,竟全身蹲进了那粗矮的菜篓中。 我不免又是一惊——他的身量的确不比温召段冥那般颀长壮硕,只是冬日里穿着厚重的衣裳,我竟然没瞧出他是这般的柔软精瘦。 “愣着做什么,还不来帮忙!” 我被他急迫的唤声惊回神来,不及多想便抢步上前弯腰捧起地上的菜叶,伸手正欲塞进篓中,只见少年蜷作一团仿若雪球,通身不过唯独露出一抹白皙的脖颈。 我不由一怔,适才只瞧着他的脸一团污秽,竟不想他的皮肤原来…… “喂!还不快些!” 我再度回神,跪坐下去一把将菜叶悉数堆在篓中,如此反复数次,才将他发髻上最后一颗珠子仓皇掩起,身后便传来兵士呼喝的声音。我的心脏陡然一缩,便极力压抑着身上的颤抖回过身去。 适才一片黑暗的短巷骤然被火把照的通明一片,但见一列赤色甲胄的官兵大步行至我的跟前,为首的将军乍见有人,便将手中火把向我伸来,我不由向后一缩,眼睛一时适应不得火光竟泛起了些许泪花。 “什么人在此鬼鬼祟祟!亥时将近,宵禁在即,这个时辰不回家歇息,你一个人在这黑巷子里做什么?” “回官爷的话,小女子…是良家女子,就住在这东市,原是...原是做错了事情,不得已才在此处挑拣残菜的。” 许是错觉,我仿佛感觉菜篓里的少年身子微微一颤,似是对我扯谎的本事极不满意。我心虚的仰望着眼前一脸狐疑的官兵,片片雪花落在眼里,泪意便愈发涌动起来。 第六十二章 七日之约 “你到底住在哪里,说清楚些!” “里四道桃销楼。”我脱口而出,话音未落,便已悔青了肠子。 “一派胡言!”那为首的将军喝道,“你才说自己是良家女子,如何会住在秦楼楚馆之中。你给我老老实实说清楚,若有半字虚言,本将军决不轻饶!” “官爷恕罪!小女子原是…”我听见自己的声音颤抖不已,脑中突然灵机一动有了对策,随即楚楚道,“原是刈州附近小村益阳人氏,因被东市张员外的公子瞧中入府做了侍妾。前几日家中幼弟入府看我,因着实在没见过什么世面,一时大呼小叫露了丑态,连带着奴家也跟着遭了相公和公婆的嫌弃。弟弟回家时更是大包小裹带了不少夫家的银两衣物,吃食药材,这下可气坏了婆婆,她便叫相公…便叫相公将奴家休了卖去了妓院!” 我听着自己的声音微弱颤抖,似是蕴着无限委屈。 而那些官兵听我此言一时亦是沉默不语,为首的将军虽还眯着眼睛,然而将信将疑俯视着我脸上因为适才哭送甘来在风雪中留下红肿的泪痕以及因为慌张而再度流出的泪水,似乎亦不由信了几分。 “大哥…”一旁的官兵附耳对那将军轻声道,“前些日子,里一道张员外家的公子似乎的确纳了妾室,虽未置办宴席,红灯笼也是在府门上挂了三天三夜呢……” “奴家自入桃销楼以来,日子便愈发过得艰辛啊…”我盈盈道,“因着有着几分姿色,客官们便总是格外抬举些,花妈妈原有心收我做倌人,还赏了后院五楼的屋子与我住。别的姐姐倒还好说,那萨容姑娘却不依了!她不满奴家恩客盈门,便对奴百般刁难,哄得花姨也误会了奴,收回了五楼的屋子不说,还不再让奴以倌人之身营生,只在楼中做那些个后厨劈生柴倒泔桶的粗笨活计。下人们何等有眼色,变着法的折磨奴家讨那容姐儿欢心,这不,今日一早还断了奴家的饭食,只说我这样下贱的奴婢不配吃楼里厨房做出来的饭菜,让我每日做完了活计便自己出来要饭讨食,只是东市何等地界,奴生恐抛头露面丢了原来夫家的脸面,所以只好夜里一条条街的出来寻些人家丢弃的冷饭,不想这东市家家都是大户,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奴一路从里四道走到这长宁街,才在这巷子里看见这些残菜。才要带些回去,便被官爷们发现了…官爷,奴已知罪,今后再不敢擅动人家的东西,还请官爷们饶过这遭,再给奴一次机会吧!” 如此娓娓道来,那一行人哪里还有怀疑责问的心思。 男人们本就最见不得美貌的女子受委屈,加之我的故事详尽真实,细节处处可经推敲。众人自然无不心酸恻隐,纷纷唏嘘感叹起来。 “大哥,这妞儿的确姿色甚美,”一旁那官兵再度对将军低语道,“您若可怜她的身世,倒不妨将她收回府中献给太子,岂非大功一件!” “唔…不成。”那将军不过略一沉吟,便立即低声否决道,“换了别家还好,你也听见了,她说她是桃销楼的,前几日还得过她家妈妈的抬举。那花绛棠何许人也,这笔账岂会算不清楚,如今打压着这个丫头不过是碍着新红倌人姬萨容的锋芒,等过几日那牡丹状元一到,花无百日红,谅那姬萨容却又还有几日风光?等她消停了,这厢花婆子必会重新把这丫头扶起来做摇钱树,倘若我们今日贸然收人,来日桃销楼只要稍作查探,太子府便是平白惹了麻烦。殿下本就是那般心性,届时若再传到陛下耳中,我等岂非成了太子府的千古罪人!” “是…”那官兵唬得有些结巴,“还是大哥思虑周全,那咱们…咱们还是办好正事要紧!” “是了——”那将军恍若猛然惊醒,随即正色向我道,“丫头,你的身世爷们并不关心,本将军只问你,今日你从里四道一路走到长宁街,可曾见过一位身穿白衣,年纪大约十六七岁的公子啊?” “公子?”我假意疑道,“官爷说笑了,这深更半夜的,哪来的什么白衣公子,莫不是说书先生曾说的黑白无常吧?” “什么胡话!”那将军不耐烦的喝道,“你只说见没见过,少说那些个没用的!” “没见过。”我斩钉截铁道,“听几位说话仿佛是太子殿下府上的官爷,那白衣公子是什么人啊?敢是太子府遭贼,几位奉命出来捉拿?不对啊,这夜里这样黑,是贼也该穿一身黑才是,如何却是白衣公子呢——” “——好了好了!”那将军打断道,“既然不曾见过就不要饶舌,耽误了爷们执行公务,当心太子怪罪下来处置了你!” 我诺诺称是,那将军眼见再无可问,扫视着我的身后也不过几篓烂菜,只好带着人转身走了。我跪在原地,只觉膝盖隐隐疼得钻心。眼睛微微抬起,只等那些火光消失得远些才敢起身...... “好生厉害啊你!”我被身后突然传来的叫声吓得一震,大腿一软便跌坐在冰冷的雪地上,“——我原只当你是个实心萝卜,还怕那几个当兵的几句问下来你便受不住要招,没想到你这么会骗人啊,说起谎来一句比一句真,我在里面都差点为你抹眼泪了呢!” “你小点声音!”我压低着声音猛扯着他的小腿急道,“好不容易打发走了,没得再被你给喊来就完蛋了!” “不会不会,他们早走得远了。”少年笑着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垂首才发现我仍旧坐在地上,立即蹲下将我搀起道,“哎,才夸你几句,怎的这便经受不住了吗?” “夸我…?你这也叫夸我?”我甩开他扶着我的手,冷笑连连道,“我再厉害也比不上你,第一次见面红口白牙便来叫人家娘子的!” “哪里哪里,即便叫不得娘子,一声师父总是叫得的。”那少年笑得开怀,“便是我自幼说谎成性,也没有连姑娘你说起谎来一咏三叹的好本事。明明知道是假的,却怎么听怎么觉得真,这么算来,你倒是头一个让我甘拜下风的呢!” “——你!”我一时气结,却又不知从何骂起,“喂!你到底叫什么名字啊!说好了帮你打发了那些官兵你就要回答我的问题的,别是这会儿又要反悔了吧!” “哈!好丫头,当真没见过你这样的人,适才还面不红心不跳的谎话连篇,转脸就义正言辞的来指责别人的不是,当真是有趣极了!”那少年笑得前仰后合,似乎我说了什么极引人发笑的笑话一般。 良久,在我冰块般的一张面孔下他才稍微收敛一些,掸了掸肩上的菜屑道,“罢,我虽没有你的好本事,却也懂得信守诺言的道理。只是连姑娘,今日实在算不得什么好时辰,相信你折腾了一夜必定也乏累的很,不妨咱们就暂别此处,来日寻了晴明天气在相聚品茶叙话可好?” “什么晴明天气!”我气急跳脚道,“你分明就是有心利用才假借推辞,如今见我再无价值,便想找个由头一把丢开是不是!” “你这是什么话,大丈夫一言既出——” “——不用你一言既出!”我厉声打断道,“就知道你心术不正,还不知是如何得罪了太子惹的人家深夜出兵全城搜捕。适才帮你是我不辨是非,今后只求再不见到阁下尊荣便是万事大吉了——” “——七日。” “…什么?” “七日之后,月圆之夜,诚邀连姑娘于链月湖边一聚。”少年的目光凛然不复适才的玩味轻慢,竟已换作一副诚挚无比的神色。“刚才的话是在下不好,无心冒犯,还请姑娘万勿放在心上。七日之后,在下在链月湖边备茶恭候,还请姑娘务必赏脸。” “链月湖…?” “不错,城外十里链月山下的链月湖。”少年的目光诚挚依旧,“那里曾为大衷蠡侯所禁,如今刈州百姓几乎无人踏足,是方圆百里内最清净的所在。只因在下实在有不得已的苦衷,无法在此时此刻同连姑娘倾吐肺腑,还请姑娘海涵。届时链月湖边,在下发誓必定知无不言,再不相瞒。” 黑暗的风雪中,少年的眼神仿佛炯炯发光。 那不是段冥那般盈盈楚楚的晶莹,而是令人无可抗拒,不得不信的炽焰。我仿佛被那目光攫住了心神,一时喃喃无语,唯有怔怔点了点头。 少年见我答应,再度绽开那明媚至极,似是足以融化冰雪照亮黑夜的笑容。头上珠光闪动,便向我深深揖了下去。 “告辞,再会。” 话音未落,他已经转身跑开,头也不回的在那巷口一闪而过。我仍旧怔怔未能回神,只是呆立在原地,看着雪花片片落下,仿若那少年轻盈灵动,如梦境一般短暂停留的雪白身影。 第六十三章 隐文:燕分飞 离寒衷漠交界?北冷山 冻雨过后的山路实在难行。 男人再受不住累,双腿一软便坐在了脚边一块石头上。 他喘着粗气眯起眼睛,打量着不远处结着冰溜的树上一只被自己惊着的松鼠仓惶拾起适才被丢在一旁的松果匆匆跳向远方,又俯首看了看自己怀中紧紧护着的一袋起了片片灰霉的馒头,心里不禁再度咒骂起离寒这地狱般的鬼天气。 他重重叹了一口气,顺着脚下泥泞不堪的土石望向山顶方向,杂乱的虬枝间,似乎也依稀看得见一个被荒草精心掩起的洞口。 干裂的嘴角缓缓上扬,他的目光中似乎再次燃起了希望的火光。 用力锤了锤大腿,他再度艰难的站起身来。许是长得实在太高,这一站脸上便又被挂着冰棱的树枝划出几道鲜红的口子。可是他似乎不为所动,不过略咧了咧嘴便继续迈开了颤抖的步子,一壁扒开繁茂的树枝,一壁艰难的往山上爬去。 爬了半晌,前方终于露出了一片平坦空旷的山地。 男人心中欣喜,却不忘谨慎的回头扫视一眼自己走过的树丛——目光所及尽是密密麻麻的枯枝,哪里有半个人的身影。他终于放下心来,大步向那不远处的山洞走去。洞口的杂草严严实实,仍旧是自己离开时铺好的样子。 他再度咧开嘴角,一双浓密剑眉下的眼睛里满是笑意。他用力将脚掌一连跺下三次,靴上覆满的污泥便块块脱落,露出了鞋腰上小小一个斑驳褪色的“衷”字。 “楚哥哥,是你吗?” 楚河听见这个曼妙羞怯的声音心底又是一酥,口中便痴痴唤了一声:“宛秋。” 洞中一阵窸窸窣窣的骚乱,许久方从里面伸出一双白壁般的纤纤玉手扒开枯草。楚河俯身钻进这低矮的山洞,便迫不及待紧紧抱住了那黑暗中唯一的人影。 “宛秋,我回的迟,你自己一个人可害怕了?”楚河贪婪的大口闻着那顺着缕缕长发飘入口鼻的清新香气,终于恋恋不舍的放开怀抱,又再度吻了吻眼前女孩的额头心疼道,“山下城里的衷兵太多,我不得不小心隐匿行迹,否则被他们发现抓回大营,便是叛逃的死罪。” “我知道,我不怕,也不怪你,”宛秋借着投入这狭小山洞的微弱日光定睛注视着楚河道,“不光是官兵,你救我出来这许多日子,只怕他们也早就发现了。如果你在城里被撞见,定要被他们捆起来严刑拷问我的下落…所以每一次你下山,我自己留在这小洞里倒是没什么,就怕你被他们看见,只求你万事当心,多耗些时间又有什么要紧?” “你的心思我自然知道…”楚河心下感叹,不禁再度愧疚的看了看自己怀中的那袋霉馒头,“只是任凭我出去这么久,也没能搞到些个好东西给你吃,只有……” “是呢,说着说着我倒真觉得有些饿了——今天有什么,还是我最喜欢的馒头吗?”宛秋不由分说便伸手从楚河怀中掏出一只馒头,霉气瞬间萦绕了整个狭小昏暗的山洞。她却似乎并无所动,不过对楚河灿然一笑,便扒开馒头皮上的霉片,大口啃下了一块,似是滋味极好的连连点头,满意道,“幼时不曾吃过,后来偶然才有机会尝到…楚哥哥,你可知道,这混在一起的冷菜和起了霉的馒头,原来别有一番风味,而那存久生了锈的井水啊,竟还有些蜜糖一样的甜味呢!” 楚河哑然,但见宛秋原本白皙细嫩,如今却蹭得全是污泥的腮帮因着咀嚼霉馒头在黑暗中一鼓一鼓,他心底便如翻了醋坛一般酸楚得难受。垂首许久,他方踌躇唤了一声:“宛秋,我对不住你——” “——怎么了楚哥哥,你不喜欢吃馒头吗?”宛秋似是知道楚河要说什么一般拔高嗓子盖过他的声音,“若是如此,晚上我便去山那边的河里摸两条鱼给你烤了吃,也权当这几日你每日下山觅食辛苦,我这个无所事事的闲人略表心意吧!” “胡闹,离寒的天头这样冷,这山上的小河只怕都要结冰了。你每天把手浸在那样冰冷的河水里为我浆洗,我又如何舍得再叫你去为我摸鱼?”楚河拉过宛秋的手心疼道,“何况这北冷山地处衷漠两国交界处,山的那一头就是漠国的地界了。听说他们漠兵巡防极严,你平日悄悄去那头洗洗衣裳也便罢了,若是摸鱼弄出了什么声响,再被漠兵发现,岂不麻烦!” “你放心吧,楚哥哥,我懂得分寸,不会大吵大嚷的。”宛秋对楚河甜甜一笑道,“那河水都是流动的,哪里会结什么冰呢。再说我一向在那河里洗衣裳,多冷多热我都是惯了的——” “——那也不成。就算你能摸到鱼,你也没法做给我吃的。咱们身处山顶,若要生火起了烟必会被衷兵察觉,届时岂非自投罗网!”楚河严肃道,“我知道你对我的心思,你也该知道我对你的心思是一样的。宛秋,咱们好歹熬过这段时间,等外面的风声过了,我再带你离开这个鬼地方,咱们找一处与世隔绝的好地方,搭一座房子,好好陪彼此走完后半辈子,好不好?” “都听你的就是了。”宛秋吐了吐舌头,撒娇似的将头靠在了楚河的肩上。 楚河望着宛秋黑暗中闪烁的眼眸,只觉周身的疲惫与痛楚都在那一瞬间尽数化了去。宛秋,她是那样美好,就像冬日黄昏的荒山里,一朵迎着残阳静静盛放的梅,美得孤独,美得出世,美得纯粹。 “可是,楚哥哥,你不是说,你还有许多失散的朋友要找的吗?” 楚河一怔,适才幸福的神色便黯淡了几分。 他抱过宛秋小巧瘦削的肩膀,良久方沉沉叹了一口气道:“宛秋,一开始的时候我的确很想找到他们,日日夜夜满心满意的想要同他们回家。只是…只是这么久过去了,我才明白在这个世界上自己是那么的渺小,渺小到不配拥有这样难以实现的心愿。我努力过,可是当梦境和现实倒置,我再努力也终究是这个世界的异类,我的所有能力都无法施展,我只能在离寒做一个永远走不出这个城池的小兵。我累了,宛秋,我真的很累了,我想放自己一马,在这个世界好好生活下去。我不想再去追那些虚无缥缈的梦了。相比那些梦,于如今的我而言,只有你才是真实的,才是值得我为之拼搏,为之守护的。或许在最艰难的时刻,他们是我继续活下去的支柱,可是如今再看,你才是我此生最不可割舍的珍宝啊!” “可是…” “宛秋,我知道你要劝我什么。可你也该知道,我决定了的事情便再也不会变卦。”楚河轻用手轻抚过宛秋娇嫩的肌肤,心中又添了几分坚毅。“我并非冷血无义之人,来日若有机会,我定会去探知小礼他们的安危。只是如今自身难保,力所能及的,我只想好好报答留在我身边的你。” “楚哥哥——” “——宛秋,你不必再说。其实从你的言谈举止间,我便一早看出了你并非混迹江湖的民间女子。只是你从不愿意主动提起你的身世,我自然也不会勉强你。”楚河望着黑暗中如夜明珠般闪着幽幽光亮的宛秋的眸子温柔道,“那日初见时你正被人贩子卖到风尘之地,我虽有心阻止,奈何碍于守城小兵的身份,只能服从上级长官的命令继续巡逻。当时我便推测,你定是外地哪户人家的千金小姐,因着什么变故才被歹人骗至离寒。还没有想明白,便听说城里的妓馆捧出一位什么百年难遇的花魁姑娘。我当时便以为是你,寻了机会过去一看,没想到果真是你!再寻了机会与你独处,没想到你竟——” “没想到我竟然会求你带我逃走,是不是?”宛秋甜甜一笑,再度将脸往楚河的肩头蹭了蹭,“楚哥哥,你的猜测不错,我儿时的确出身大户,只是后来…后来家道中落,是我的师父一手将我带大的。今年夏天我的师父只身出了远门,从此便再无音讯。我出来寻他,这才一路南下来到离寒,没想到才入城没几天便…便被——” “——怎么你的师父不曾传授你武艺傍身吗?” “从小到大,师父只叫我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却从未教过我一招一式的武功。不过,若非我无法周全自己,又哪里遇得上你呢?”宛秋漫漫将指尖在楚河厚实的掌心点着,闪动的目光微微有些凝涩。“那天光天化日,我被那些人贩子缚住手脚往青楼送,碰见的一队守城兵个个冷心冷面,唯有你在队伍最末急得不可开交,真正担心着我这个陌生女子的安危。你被你的长官和同僚强行带走以后,我便被丢进了妓馆。本以为此生无望,只待来日他们若要对我无礼,便一头碰死在柱子上。可我没有想到,你竟然会来找我,楚哥哥,你可知道你的出现于当时的我而言意味着什么吗?你当真是我人生苦海里飘来的一叶扁舟,是我活下去唯一的希望!所以,虽只与你有两面之缘,我心底却已经下定了主意,此身生死祸福,尽数依你随你便是了。” 楚河越听越是心疼,抱紧宛秋的臂弯亦不觉渐渐加重了力道。 他垂首对着宛秋蓬松散乱的发旋吻了吻,又吸了一鼻子她发丝特有的清甜香气沉沉道:“你怎么这么傻……” “我很傻吗,可为什么我觉得,自己的眼光准得很呢?”宛秋灵动道,“一个女子爱上了一个只见过两面的陌生男子,那个男子不但没有背弃她,还带她逃出了妓馆,给她衣食,给她关爱,你说,这个女子的眼光准不准?” “你哪里是眼光准,分明就是傻人有傻福!”楚河爽朗一笑,随即对着宛秋深情道,“宛秋,如若我说,我不愿再给你衣食,给你关爱了呢?” 宛秋神情一滞,嘴上便有些结巴:“楚哥哥,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不愿你每日再吃馒头冷饭,穿粗麻敝衣,我不愿你再跟我过逃亡的苦日子。我想你随我去漠国,我们在那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重新开始,依靠我们的双手堂堂正正,有名有份的一起生活下去。” 楚河的目光真挚而情深,良久,他方颤声继续道,“宛秋,嫁给我好吗?” 似是周身的血液瞬而凝冻,随后遽然沸腾翻涌一般。宛秋只觉头脑嗡嗡作响宛如天雷滚滚,身上一寸都挪动不得,只定定望着楚河此刻深深凝视着自己的炽热双眼,似是跳跃的金黄火光,离自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直至围住自己的身体,涌入自己的心房。 “楚哥哥……” “与我成亲,做我楚河此生唯一的妻子,好吗?” 空气似是蒸腾,这狭小的山洞再不复以往的潮湿阴暗。 宛秋什么都听不到,也什么都感受不到,所有的感官只剩下一双紧紧凝望着眼前人的双眼。她的头脑已经停止了转动,什么都来不及多想,什么都来不及再说。只有沉默的,颤抖的用力点了点自己的头。 “娘子!”楚河笑逐颜开,一把捧过宛秋的面庞吻住了她丰满干裂的唇。他真觉得此刻的自己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人了。黑暗中,他依稀感觉到脸上传来湿润的触感,想要去擦,却已经分不清到底是宛秋还是他自己的泪水。 “跟我来!” 未及发问,已然被楚河一把拉出了山洞。 宛秋许久没有直起腰来闻一闻这山中清新的空气,她昂首去看,却见天边夕阳如血,小半轮红日浮在远方低矮连绵的墨绿山脉之上,已然余光微弱。原来同楚河在洞里呢喃许久,竟忘了时间匆匆,此刻已是黄昏时分。 “青山做媒,落日为证,我楚河与素宛秋浮生萍聚,一见倾心,患难与共,愿许余生。今日便结为夫妻,往后风雨同舟,再无离弃!”楚河转首望向宛秋,夕阳下的她泪眼朦胧对自己温柔的笑容,当真是他此生见过最美的风景。 他微一侧身,便从腰间摸出一把匕首塞到宛秋手中,“自打来了这里便充军做了守城兵,我身上并无银钱华物,唯有这一把朝廷分发的匕首。宛秋,今日你我结为夫妻,这便是我赠予你的信物。将来我楚河若有负你素宛秋的一日,你便用这柄匕首插进我的胸膛,叫我做你的刀下亡魂!” 宛秋一怔,泪水便映着夕阳晶莹而落。转身手起刀落,楚河正欲抢身上前,却见宛秋转回身来,左手将匕首收在袖中,右手上已然握着一缕从自己头上断下的青丝。 “我说过,此身生死祸福,尽数依你随你。既然如此,我又怎会杀你,便是你真有离我而去的一日,我便用这柄匕首,自己了结了便是。”宛秋坚决道,“你尚有信物可赠,我却是一无所有。今日断发为证,便是我将自己的全部托付于你的信物了。” 北风萧瑟,楚河怔怔望着宛秋手中那缕随风飘起的发丝,心底再度泛起阵阵浓烈的悲凉。他将宛秋攥着发丝的拳头握在胸前,却发现她颤抖的手是那样冰凉。 或许她的前半生,便是如此一般的凄苦无依吧。 不过没有关系,从今往后,他会对她好,全心全意的对她好,将这些年她所遭受的全部苦难委屈,百倍千倍的偿还给她。 “娘子…” “楚哥哥…” “还叫楚哥哥,也不知改个口吗?”楚河苦笑道,“趁着日头还没全落,咱们快些拜了天地吧!” 未及牵起嘴角,一双大手突然从身后环住自己的腰猛的一拉,宛秋惊叫着看见楚河迟钝的回过头来,自己却已然被拽出丈许—— “楚哥哥——” “——你们是谁!”楚河遽然变色,对着突然出现在这狭小山顶的五个人大声喝道,“快放了她!” “好一对郎情妾意的狗男女,我说搜遍了离寒城都寻不见人影,竟在这里拜起天地来了,我呸!”为首的壮汉挥舞着手中的钢刀笑骂道,“这丫头是我家东主花了大价钱买来的摇钱树,你这杂碎算是什么东西,还想白吃白嫖,做你娘的春秋大梦去吧!” “你别动她!”楚河但见宛秋被那些打手架在脖颈上的钢刀吓得嚎啕大哭,一颗心早已跳出了嗓子,自己虽懂些拳脚,奈何此刻手无寸铁,只好颤声软语求道,“你们有什么冲我来,我是离寒的衷兵,你们东家花了多少钱买她,你们告诉我,我赔给你们就是!” 五个打手听闻此言,俱是仰头哄然大笑起来:“当真是个好梦没醒的蠢东西,凭你什么身份,哪里买得起这丫头的身契,东主可是要把她卖去刈州城给达官贵人们享用的,便是千金万金也断断不会便宜了你小子!” “你们的良心被狗吃了吗!”楚河恨得咬牙切齿,“宛秋是我的娘子,我绝不许你们这些奸贼玷污了她的清白!” “狗东西,你不提便罢,若非你当日把这丫头偷了去,爷爷们又哪里要受这几日的奔波辛苦。你的娘子,呵!今日爷爷便叫你娘子亲眼看着你是怎么死的,也好叫她死心随我们回去见东主!”那壮汉将手中钢刀一挥,转首喊道,“兄弟们,给我砍死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毛贼!” “不要!” 宛秋死命挣扎着向前跑去,却被身后的打手狠狠抓起头发锁在怀中。她惊恐无比的看到剩余四个打手冲上前去围住楚河,后者虽全力相搏,身上却瞬间被砍出了道道鲜红的血痕。 “楚哥哥!” 钢刀一挥,正中大腿,楚河一声咆哮跪倒在地,宛秋魂飞天外,失去理智一般抓起打手的手臂狠狠咬下。却听身后一声怒骂,未及转身,一记重重的刀柄便落在颈窝。 宛秋何等纤纤弱质,哪里受得了如此重击,当即眼冒金星,双膝一软便倒在了地上。她吃力的将手向前探去,徒劳的想要爬向楚河被鲜血淹没的身躯。失去意识前,她绝望的看到刀锋直直贯穿楚河已然僵死的身体,猛的拔出,便绽开一朵唯有修罗地狱才会生长的血瓣莲花。 远方,最后一寸红日,已经陨落在山脉的彼端。 噩梦的彼端…… 第六十四章 尸身诡事 我从未想过只剩下我一个人的桃销楼会是这般冷清。 眼看今年的花魁不日便要抵达刈州,花姨整日为着牡丹盛宴操持打点,愈发忙得整日不见人影。 而姬萨容虽仍旧同我一层住着,却再未曾像先前那般聒噪生事,反而如同一朵预感到寒冬降至的残菊,自己的风光眼看着就要被另一个远道而来的女子尽数抢走,径自收敛得有些过分低调。 经过那夜我掌掴嫖客一事之后,桃销楼的女孩们知道了我的厉害,加之段冥已去,那些之前一度甚嚣尘上,深深令我厌恶的闲言碎语渐渐在桃销楼的每个阴暗角落消失湮灭。 而下人们中间则纷纷传起福临是因为得罪了被我疼在手心的甘来,而被我记恨毒杀的谣言。一时间楼里的丫头小厮们见了我无不毕恭毕敬,生怕一个伺候得不当心也走了他们福大总管的老路。 耳根的清净虽然算是回来了,可是整日看着身边的人如泥胎木偶般屏息敛气的小心伺候,时间长了也难免让人生出一丝腻烦的厌恶。 这一日自晨起以来院中便吵闹不止,我忍不住好奇推窗去问,这才知道原来今日便是花魁姑娘入楼的日子,入夜桃销楼必定宾客爆满,众人都忙着往前楼去供应布置呢。 我虽然也对这位号称天下第一美人的女子十分好奇,然而以此刻的心境却也实在不愿凑这份热闹。所以不过淡淡应了一声,仍旧关了窗子自己一人躺在房中出神发愣。 “外头好大的雪,人来人往倒也并不觉得冷,怎的你便这般特性,也不肯往前头去瞧瞧那位花魁姑娘的绝代娇容吗?” 我跑到外厅,却见原是温召立在门口正自跺脚擦鞋,见了我便暖暖一笑,从大氅中抽出两只冰凉的手大步上前握住了我的肩膀。 “哥!你怎么又来了!”我惊喜不已,“每一次来都不提前打声招呼,害得我连个准备都没有。” “呦,当真是女儿家大了心思多。见自己的哥哥又有什么好准备的。”温召一壁拉着我坐下一壁笑道,“从前头过来时我倒是听花姨提起有一位姓段的公子,听说品貌气度都是难得一见的上佳。可是因着你近日与人家走得亲近,同你的亲哥哥便愈发生分起来了?” “没个正经,和他有什么关系…”我神色一转道,“哥,你快同我讲讲,这一个月来侯爷的近况如何了?” “还说我没正经,哥哥进了门也不见她寒暄两句,倒急着问起别人的近况来。”温召瞥我一眼啧啧道,“上次还因着他处置了浊月姑娘的事情耿耿于怀,怎的不到两个月光景,你就对他冰释前嫌了吗?” “那件事我自不敢忘…”我有些讪讪,为温召倒了杯茶继续道,“只是一码归一码,侯爷有些事做得虽失了分寸,却也到底对我有过救命的恩情。浊月的仇我不敢忘,他对我的恩我更不敢忘。所以……” “——好了,你怎么说都是有理的,我又哪里辨得过你…”温召嘟囔着喝了口茶,“侯爷左不过还是老样子,虽然仍时不时有些魂不守舍,风寒大好之后却也再无理由在府中逗留。前朝的事千丝万缕,想来他老人家忙碌起来也顾不得对你追思怀念了。” “哦…那便好。”我分不清自己的心情是好是坏,“哥,你的伤又怎么样了?今日怎么有机会来桃销楼看我了呢?” “鬼丫头,这会子倒想着挂念起我来了。你哥既然还生龙活虎的同你坐在这聊天,自然是再用不着你假装关心了!”温召弹了弹我的额头,“说起来今日不是花魁入京的日子嘛,桃花街锣鼓喧天,人声鼎沸,有些身份的都来参加这平生难遇的牡丹盛宴,没钱没势的老百姓也得往东市来凑个热闹。侯爷知道禁卫军自恢复团练以来每日辛苦,趁着这万人空巷的日子,也放咱们弟兄们出来松快一日。这不,趁着他们都在外头闲逛取乐,我便来楼里看你和花姨了。” “原来如此…”我沉吟道,“只是禁卫军都出来了,侯爷的安危却又如何保证?万一有人趁乱在侯府生事可怎么好?” “蠡府清风四壁,除了你又有哪个贼会这般没眼界跑到西市行窃。”温召闲闲啜饮着茶水道,“如今朝中局势这般明朗,谁不知道侯爷是三皇子殿下夺嫡路上最大的绊脚石,一旦出事,帷幄一党自然首当其冲惹人怀疑。所以即便咱们懈怠一日,自也有人替咱们紧张着侯爷的安危。” “可是——” “——哎呀灵儿,哥哥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你便这般揪着侯爷的事问个不停吗?”温召不耐烦道,“你放心,便是宫帷不曾派人看着侯府,咱们府中自也留有轮班的府兵把守,你那位救命恩人是断断不会有任何危险的。” 温召如此说来,我也不好再继续深问,只有替自己也倒了杯茶掩饰着喝了,良久缓过难堪方继续道:“哥,那你今日来,可还有其他事要告诉我的?” “对啊,你不问我倒忘了。此番我当真还有一事须得告诉你。”温召放下茶盏认真道,“灵儿,你可曾还记得两个月前你出府那夜,宵遥曾经如神魔附体一般功力大增,险些将我二人击败之事?” “自然记得。”我蹙眉答道,“那个宵遥是你的副将,论理交起手来也不该对你形成压倒之势。只是那天他重伤后突然发狂,不光内力大增,神志异常,竟似乎连身形样貌都发生了变化。” “当日之事确有古怪。事后我从侯府将他的尸身盗出,并找了相熟的仵作细细查验,果不其然发现了这其中的猫腻。”温召的声音越压越低,直至最后凑到我耳边轻声道,“据仵作所说,宵遥的尸身筋肉暴胀,血液变得极度稀薄,而且,在我将其从侯府移出的过程中,尸身上遭受了挤压碰撞的几处已然变得稀松如泥,只轻轻一碰便会变形下陷。” “什么…?”我努力压抑着胃里翻涌而起的恶心,脑袋却不由自主想象着温召描述的画面,“怎么会这样,是…是因为肌肉瞬间肿胀后血管空疏的缘故吗?” “应该不是,”温召眉心的沟壑越来越深,“他的肉身就好像…好像化作了另一种质地,像泥土一样柔软,又像炭灰一样脆弱。我在侯府浸淫半生,也随侯爷见过些世面,却也从未见过这样的怪事。” “那仵作可曾说过,宵遥又到底为何会变成那般呢?” “我们推断,他当夜在行刺之前应该是服用过某种丸药,至于到底是什么药,我们却不得而知。”温召沉声道,“然虽不知究竟,其中的几味成分却也是有迹可循的。别的不说,我断定,那其中必定添加了东倭的法练花和南漠的壅心草。” “法练花…壅心草..?” “法练花是高句丽以东的倭奴国独有的一种奇花,听闻服食了这种花的根茎,人会在短时间内气力猛增数倍,但是药力褪后则会筋骨酸痛,疲惫不堪,加之其成瘾性极强,便是东倭本地的岛民也极少将之入药。至于壅心草,则是漠国青龙山脉的特产,它与法练花的功效相近,却比法练花的药性温和许多。听闻千百年前漠人的祖先便是将这种药草制成丹药给士兵分服,才有了如今一统南疆的伟大成就。” “那既然壅心草的效用与法练花相似,又没有法练花那般可怖的副作用,宵遥又为什么不单服壅心草呢?” “我也不知道,许是两种药混用会使效果大增吧。只是估计这药还只是半成品,否则也不会在受伤之后才被激出药力。”温召的脸色十分阴沉,随即恍然继续道,“哦...谁说壅心草没有副作用。你不知道,传闻这壅心草是上古天神朱雀遗留凡间的仙草,寻常凡人若将之当做补药定期服用,生前倒不会如何,死后尸身却是要化作一团轻尘,灰飞烟灭的!” “怎么可能…世上如何会有这等事!” “怎么不可能,你以为咱们大衷如今国力这般强盛,却又是为何迟迟攻打不下一个不务军事的漠国。只因他们的部队常年服食壅心丸,一个兵打咱们的十个兵,你说厉不厉害,邪不邪乎?” “原来如此,那么宵遥当夜死后尸身虽未尘化,却也变得软烂稀疏,想来便是服用了少量的壅心草所致。”我缓了吃惊,心中却愈发狐疑,“可他又是哪里来的本事炼制出这样神通的药呢……” “这便是我担心的地方,灵儿。”温召一向波澜不惊的面上亦闪过一丝无措,“我早年也是见识过漠兵的,亦同他们交过手,知道他们运行内力的路数。当夜宵遥那般模样,我便已经想到此节,原以为那贼子只是不知何时勾上了漠人。谁曾想到,如今又在他的尸身中验出了法练花的成分…..” 第六十五章 温召的疑心 “你是怀疑,宵遥不单单勾上了漠人,还与东倭国的人有牵连?” “傻妹子,那宵遥哪有你想的那般神通广大,他日日在我眼皮子底下当差,又哪里有机会结识除侯府以外其他的什么人。”温召收敛了笑容,又添上几分忧虑神色。“我是觉得,在他的背后,或许还有高人操控……” “高人…?” “不错。正如我所说,宵遥一直在我手下,几斤几两我如何会不知道。当时未曾料想他的居心,如今细细想来,其实自从你被我们带回侯府之后,宵遥行事说话便如同变了个人,不但平日轻易再寻不出错处,还屡次在我眼皮子底下溜到侯爷跟前进言离间。若非侯爷信我,事后向我和盘托出,我竟还被他蒙在鼓里。” 温召眯着眼睛缓缓道,“我原本还不敢确定,宵遥是否单凭他自己的本事就能给你我设下这一个个死局。直到验过他的尸身,我就知道他背后一定还有着什么人酝酿着更大的阴谋。这个人不光同漠人有染,甚至还有本事从海外搞来禁药。不但有伸手遍天下的能耐,还深谙药理和蛊惑人心的把戏。灵儿,你想,这样一个无所不能的人,他到底想要利用宵遥达成怎样的目的呢……” 温召一字一句犹如窗外呼啸而过的寒风透过寝衣,我不由一阵瑟缩,身上便密密生出一片鸡皮疙瘩来。 的确,当日我们只被一个宵遥蒙蔽了眼睛,却都不曾想过那场突如其来的刺杀背后还有着怎样精密可怕的谋划。那谋划之人处心积虑扶持宵遥爬上蠡府禁卫军之位,目标自然不会只是拉温召下马这么简单,只是这目标若不是温召,那么又会是谁呢…… 蠡府…禁卫军…… “哥,侯爷——” “——灵儿,三皇子…” 我和温召几乎一同噤声,呆呆的望着彼此惧色未褪的眼睛。良久诡异的沉默之后,我方才缓过神来,轻声问了一句:“哥,你刚才…?” “我——无事……”温召有些古怪的犹豫道,“灵儿,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我立即掩饰道,“你刚才说…三皇子?是宫帷吗?哥,你又到底想说什么?” “哪有什么…哥哥原想多嘴问你个问题。”温召渐渐敛起他那不自然的笑容,“只是一想,你如今失了记忆,该是不记得了的。” “记不记得总要问过才知道。你我兄妹,有话不妨直说。” “灵儿…我,”温召吞吞吐吐半晌,终于一把拉过我的手认真道,“我是想问你是否知道,近日尾教…可曾向三皇子府上渗透过什么探子细作呢?” 心脏陡然一缩,我立即想到当日被我以石蟒骨传唤到桃销楼的斧钺兄弟。只是此事温召又是如何得知?三皇子,记得段冥当日曾安排了氶钺留守宫帷府上为我们探听消息,难道是氶钺行事不慎,已然暴露了身份不成? “哥,你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温召似乎并未瞧出我的心虚,他再度踟蹰一番,终究仿佛下定决心一般转向了我,再无隐瞒道:“前些日子侯爷在府中视察禁卫军操练兵阵,不想三皇子殿下突然造访,只说有事相商。宫帷素日从不与我们蠡府走动,我料想他亲自登门必定事出有因,便在军营外留神听了一耳朵,仿佛听得他说,前两日得人匿名信举报尾教中人已然渗入衷廷,他此行便是特地来问问侯爷,近来在侯府有否听闻过类似的风声……” “你的意思是…”我缓缓分析道,“宫帷怀疑侯爷勾结尾教暗地探听自己的消息?” “可能吧。咱们这位三殿下说话一向只说三分,最是隐晦难猜。他此番只说尾教之人渗入衷廷,却并未言明究竟是何处出了差错。可若是宫里的事情他又如何知道,只怕是事涉自己府邸,便阴阳怪气的来试探侯爷的口风。”温召不屑道,“侯爷对于这种事情自然是不知情的,虽然也对三皇子的来意心知肚明,却也只是谢过他好心提醒,并未多言其他。” “侯爷还是那样的好性子。”我愤慨不已,心下暗想氶斧氶钺之事到底事关尾教,温召虽是我的兄长,知道太多于他而言却也实在没有什么好处,遂做出一副真诚神态对着温召继续道:“只是哥,这件事我却实在不知。论来向天下广撒渔网,为尾教搜罗情报本是辟水旗的职责。你也知道尾教一向分工严明,我虽为罡风旗旗主,于其余四旗的教务上却也是一概无权插手的。” “这样啊…”温召神色黯淡,似乎有些失落,随即却又立刻整理好情绪抬眼对我报以一笑。 “不过你既然还知道尾教五旗之事,想必记忆也是逐渐有了起色的。别的事情再大再乱,灵儿,那些终究与咱们无关,哥哥唯一担心的,始终不过只有一个你罢了。至于那宫帷的话…你也不必放在心上再向你教中其余四旗探询,想来又或许是他自己心术不正,平白无故编出什么匿名举报信的说辞来为难侯爷也未可知啊。” “是啊…”我觑着温召的神色小心应和着,“也未可知呢……” 再三派小厮去前头催人都是有去无回,温召眼见花姨忙得热火朝天,今日是无暇抽身回来同他用晚膳了。 我心下亦焦急万分,不愿同他过多闲话,如此絮絮三四壶茶的工夫,温召便也自觉无趣,推窗瞧着天色已晚,便再度披上大氅,同我作别后回府去了。 我连忙掏出石蟒骨依照上次的样子传唤斧钺兄弟,惴惴直至戌时,方才在房中听见了楼顶上轻盈而急促的脚步声。我推开窗子,却见唯有一个黑衣身影跃进房间,规规矩矩跪在了我的身前。 “属下拜见旗主。” “怎么只有你一个人…”我向窗外黑暗的天空扫了一眼,“你的…另一个怎么没来?” “回旗主,氶钺近日为尽量探听消息做事愈发卖力,颇得三皇子青眼,眼下三皇子忙着四处查探前日匿名信中所报我教细作混入太子府一事,他实在脱不开身,无法应旗主传召前来桃销楼。所以特让属下代为转达,只要处理好手头之事,便立即过来向旗主谢罪。” “谢罪倒不至于…”我疑道,“只是宫帷收到匿名信举报一事我也略有耳闻,怎么所谓的细作并非出现在他自己身边,而是在太子府中吗?” “不错。据氶钺所言,那封匿名信虽未标署寄信人的任何信息,内容却真真正正说的就是有我教细作混入太子府一事,断然不会有错。” “这就怪了…听说宫帷收到信后还曾去告知蠡府,我还以为是氶钺被宫帷怀疑,情急之下便嫁祸给了蠡侯呢。” “旗主放心。属下与氶钺为教主和您做事十年有余,自然懂得分寸。尤其氶钺如今还深得三皇子的信任,是绝对不会轻易暴露自己尾教罡风旗死士的身份的。” “那就好,只是那匿名信到底是什么人写的,其中内容又是否属实呢?” “旗主恕罪,此事属下不曾插手,氶钺那头也尚无头绪。”氶斧的声音虽无温度却十分恭敬,“相信来日他到桃销楼向旗主请罪之时,自然也会将所探知的一切悉数上报。” “好吧……不过宫帷的狐疑敏锐更甚于他的弟弟,还劳烦你告诉氶钺切勿心急,免得露了马脚,届时反而坏事。”我瞧着氶斧听我此言似乎略微有些不自在,一时也自觉尴尬,强自换了一副沉肃腔调继续道,“我另外还有一事需要你兄弟二人替我查探。氶斧,桃销楼的姬萨容你该是认得的,我只听闻她来自西域,其他背景身世却是一概不知,我要你们替我调查清楚,尤其注意是否同衷廷的人有所牵扯。另外,无论是出海贸易或是留学布道,我要你把她诸多恩客中所有去过东倭奴国的男人的所有资料调查清楚,一丝都不能放过。” “属下谨遵旗主吩咐。” 氶斧离开之后,我才意识到屋外廊内已是人声鼎沸。 这才突然想起今日原不是个寻常日子,桃销楼前院万人迎牡丹的热闹竟不知从何时开始亦渐渐蔓延到了一向清净的后院。 我到底好奇,只想瞧一瞧这天下第一美人到底生了一张怎样倾国倾城的面孔,便披了斗篷推门出去,正欲下楼,却见东厢姬萨容闺房对面一大排整整十间原本空置的厢房大打开来,小厮们正鱼贯向里面搬运着一件件我叫不上名字来的奇珍异宝。 想来这些便是前头宴会上刈州那些富贵公子,为求一睹牡丹状元芳容送上的礼物。只是那个女孩会搬到我这一层,成为一度炙手可热的姬姑娘的对邻之事,却是我之前并不知情的。 不过想来也是,这后楼第五层本就该是桃销楼最有头脸的红倌人的雅居。如今但见东厢那一整排厢房烛火通明,里面堆积如山的金银珠宝映出耀目生辉的熠熠光芒,无端竟衬得对面此刻紧闭房门鸦雀无声的姬萨容的房间一分分黯淡了下去。 第六十六章 玊愿 我虽同姬萨容在桃销楼势如水火,此刻见此情景亦不免生出三分伤怀的同情。 往昔人们只道这朵西域奇花绽放的是那样灿烂,便是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的风光无限。 而当真正的牡丹以其倾国之色震撼了这锦绣铺地的刈州皇城,又有谁会在意那朵娇妍如故却已风光不复的西域奇花在晦暗的角落发出的一声叹息呢…… “玊儿姑娘,前头各位宾客的礼单已经整理好了。主母恩典,特地叫小的拿到后楼给您过目,妈妈说您身份贵重,自然也无须如其他倌人一般守着规矩。这明日是哪位大爷有幸得您青眼为您梳拢,便请姑娘您自行选择了。” 遥听一个小厮捧着一方托盘躬着身子向着东厢最末一间房门朗声喊话,脸上映着屋子里金碧辉煌的锦绣华彩愈发显得笑容可掬。 我心下狐疑——原来此刻那位传说中的花魁不在前楼宴上,却是独自躲在后楼自己厢房的金玉丛中,正自为自己物色着明日自己的第一位恩客吗? “搁下吧,过会儿我自会看的。” 一个极曼妙轻灵,飘逸绝俗的声音伴着一缕玉屑沉香幽幽传入耳中。 我虽是女子,冷不防闻得这句如仙音韶乐一般的娇唤也不觉心脾醺然,如痴如醉,仿佛骨头都酥做一团。一时怔怔立在原地,面上竟也红得滚烫起来。 “玊儿姑娘,您此刻若无旁事,且挪动玉步随小的往前头走一趟可好?”那小厮似有为难吞吞吐吐道,“为着今日的宴席,楼里前前后后辛辛苦苦预备了月余。如今前头聚满了全刈州的公子少爷,可都是为着姑娘您一个人来的啊!主母的意思是,便是您远道而来车马劳顿,今夜好歹也去给爷们略献个舞蹈琴曲什么的,再不济…哪怕出去敬大家一杯也成啊!毕竟声势造了出去,桃销楼的大堂可从未如今夜一般挤得水泄不通。您这…这如若连个面都不露,说出去也不好听不是……” “我生得不够好看吗?” 许是里面那位惊鸿一瞥,只见那小厮手上一个不稳把手中的托盘当啷摔下,他大惊失色,双膝一软即刻便跪了下去。 “玊儿姑娘莫怪!小的…小的绝对不是这个意思啊!” “既然生得好看,便是我的声音不好听些,那些男人也该是会喜欢的吧。” “您这是哪的话——”那小厮先是一怔,随即连连猛打自己的嘴道,“是小的话没说对,让姑娘会错了意!小的的意思是姑娘今日若不露面,只怕来日外面传出去不好听。您的声音就堪比那黄鹂鸟,不,黄鹂鸟哪里比得您,您就是那九阙天宫上下凡的仙女儿,小的便是铁水浇了耳朵,猪油蒙了心,也断断不敢说您的声音不好听啊!” “声音好听,脸也好看,那外面又会有什么不好的东西可传呢?”只听那玊儿姑娘似是不解,缓缓道,“他们原也未曾与我说过今夜便要见人,如何你们便一刻不停的来催我往前头去呢?” “小的不敢,小的不敢惊扰姑娘!”那小厮听闻她这般言语,也不知是惊惧还是心痛,立即连声苦苦哄求道,“姑娘既然不想去,小的即刻代您去回了主母便是!” “我没有说我不想去啊,只是在我刚来的时候,花姨的的确确同我讲过,今日是我到这桃销楼的第一日,一位客人都不需要接见。为什么你此刻又说,是花姨叫你们来请我去前楼的呢?” “是是是!是小的冒失,是小的耳聋心瞎传错了花姨的话,玊儿姑娘您千万不要见怪!”小厮眼见已是被那位花魁的音容迷住了心智,出手极重连连自掴道,“小的这便下去…下去替您拦住那些上来叨扰您的下人,您…您只管安心休息,可千万莫要因为咱们这些没眼色没心肝的东西再动气了!” 只见那小厮说罢便连滚带爬下楼而去,唯余东厢一片沉默而璀璨的珠光宝气,映着通明烛光熠熠生辉。 我愈发按捺不住心底翻涌而起的对这位玊儿姑娘的好奇,一时痴痴怔怔,脚下竟向那灯火深处移了过去。 因着素日同姬萨容关系不穆,虽同在一层,我却也从未踏足过东厢半步。今日为睹花魁风采第一次过来,心中竟无端七上八下的有些忐忑。 蹑手蹑脚扒过敞开的房门,果见一屋子装满奇珍异宝的红木箱子高高垒起。烛火微曳,却是桌前一个极娇小的背影微微一晃。 我定睛看去,那背影此刻虽不过一身代赭色杂丝素锦,玲珑曼妙却又是一段不同常人的风流韵致。 只见她此刻似乎正自凝神,长发如一匹乌黑的缎子,不过随意一挽散在身后,俨然便是一幅活色生香的金屋藏娇图。正自神往,却见眼前那原本静若处子的背影一时竟似乎微微抽噎起来。未及多想,再看她双手一撂,袖中已然抽出一寸寒光冷冽的匕首。 “你做什么——” 被身后的呐喊吓了一跳,那花魁突然青丝一甩惊惶回头。我心底本自惊急,猝不及防看到她的面孔竟一时魂飞九霄,便如化作一块木头一般脚下生根定在原地。 但见那花魁姑娘肤色胜雪,冰肌莹彻,她的口鼻是那样秀美小巧,虽然未施粉黛,却如幼时见过的瓷娃娃一般完美精致。此刻乍见了生人,一双桃花眼如骤遇疾风,波光潋滟便泛出层层惊疑的涟漪。 那花魁见我迟迟不作反应,便强自敛起惊愕目光,当啷一声将匕首掷在桌上,锋刃将昏黄烛光映在她一张仓惶羞恼的玉面上,一时竟也露出几分冷厉神色。 “你是谁?” 我身上一凛,强自回过神来三步并作两步向她跑去。却见她背首听闻脚步声又是一惊,再度转首向我投来一如刚才那般的惊惶神色。 被她一双美得不可方物的眼睛紧紧凝视,心中无端便生出几分爱怜之意。不像姬萨容那般分分寸寸逼得人目光闪躲,心中却不免滋生出千丝万缕的欲念邪思。她的美是那样柔和,令人望之便生出无限温暖亲切,仿佛一切的邪祟罪恶在她面前都会瞬间化作一团烟尘消散。 “所有的人都在宴中,你难道…”那花魁一双妙目在我身上流转几许,如精灵般灵动得让人移不开目光,“——难道是他们口中的姬萨容吗?” “我不是…”我不假思索答道,勉强收回万千神往,“我是…我是花姨的侄女,就住在这层西厢。” “原来如此…”却见她眼波微漾,便在烛光下黯淡了些许,“是你姨娘见下人求我不去,便叫你这位少东家亲自来寻我吗?” “没有,”看着她盈溢着晶莹泪水的眸子,我的心便不由自主的有些抽痛,“你…还没有请教你叫什么名字?” “玊儿。” “素儿…”我低声唤了一句,只觉唇齿萦香,“素朴姑射,素韵天成,当真是人如其名。” 却见那花魁再度仰首看了我一眼,随即转首依旧凝望着案前的烛台,惨然一笑道:“我如今已入风尘,哪里还配叫一个素字?玉有瑕曰玊,这才是我的名字。” 我心中暗暗纳罕,这姑娘虽然入了桃销楼,然则其身姿气韵这般超然,又为何以这样不圆满的字眼自贬身价呢? “你一个人在房间里,拿着匕首做什么?” 玊儿身上一凛,似乎并未料想我会有此一问。随即立觉失态,强自收敛了几乎夺眶而出的泪水背对着我仓惶道:“不过一件玩意儿罢了,我素日原玩惯了的。不知桃销楼里有不让拿匕首的规矩,我以后收起来便是了。” 看着她局促的样子,心底再度传来一阵莫名的酸楚。 玊儿似乎天赋异禀,总是能够让看着她的人的心情随着她的一颦一笑一悲一怒起伏变幻。我压抑着想要上前为她拭去泪水的冲动,嘴边又不受控制喃喃道:“你多大了?” “我…十五。”她再度转头看我,一滴泪倏地甩落下来。她似乎极是懊恼,局促几许索性站起身来面对着我,“你问这个做什么?” “十五岁?你只有十五岁?”我惊得倒吸一口冷气,随即心底翻涌而起的怜惜渐渐压过惊愕,“你这么小的年纪,怎么能接的了客呢!” “我很小么…那些女孩子一个个用□□把自己的脸涂得瞧不清样貌,我还以为她们都是如我这般年纪,”她有些恍惚,随即又是轻轻一叹。“罢了,大小与否,已经进了这刈州,进了这桃销楼的大门,也是不会有人在意的了。” “这哪是在不在意的问题——”我忙道,“玊儿,你是怎么做了花魁,从离寒被一路送到这里的?” “出生微寒,身若浮萍,一切不过谁给了衣食生计,我便听从谁的安排罢了。”玊儿笑得黯淡,转身缓缓向窗前移步,“反正我早已不能把命运握在自己手里,谁来主宰,又有什么要紧?” 我摇了摇头,再想说什么,张大了嘴却已没了言语。 第六十七章 刈州秘事 月光清冷,将玊儿此刻的背影映出一圈轻薄惨白的光晕,我的心底无端便生出丝丝凄清寂寥。 原以为这一早便名声大噪的花魁该是一位怎样芳华绝代的丽人,她该是有着这世上最摄人心魄的面容,比姬萨容更加懂得如何优雅而风情万千的轻易得到这世间所有男人的心。 只是我无论如何不曾料想,这所谓的花魁,竟是一个豆蔻初成,纯净如浅夏芙蕖般的少女。 世事无常,当真可叹。 “你可知道,你将要面对的是什么吗?” “凭它是什么…”玊儿的语气惨淡得令人心疼,“不怕与你说,我如今连死都不怕,还有什么可怕的?这世上,总没有比死更可怕的事情了吧?” 我的心又是一阵绞痛——这世上,当然还有千千万万种比一死了之更加折磨人的事情。 还欲再说,但见玊儿只是临窗嗟叹,留下一个凄凉寥落的背影,我也只好缄默垂首。 不错,她的前路已然明朗,便是我再惋惜再心疼,作为一个外人也是无权过问,更是无力转圜的。与其再出言劝慰予其希望,届时又不能伸手搭救只能任其绝望自苦。倒不如少说一句,最后留些为数不多的时光让她清清白白的与自己相对。 如此想着,已是两下默然,我也只好揖了一揖,转身回到自己房中了。 牡丹盛宴的第二日清晨,花姨便收到了小厮来报玊儿姑娘因着舟车劳顿,加之水土不服的缘故引得月事紊乱,腹痛难忍,更是连带着发起了高热的消息。此刻虽找大夫瞧过开了方子,却已是床都下不来了。 “好端端的,如何会有这样的事…”花姨半是恼火半是心疼道,“得亏昨夜前头竞标未果,否则岂非耽误了大事!” “花姨,那位花魁我昨日原也见过了,不过才十五六的年纪,尚是不通人事的样子,如今乍进了桃销楼这种地方,自然是要不习惯的。”我满心怜悯的求着花姨道,“如今她既病了,咱们也不差这一日两日,且容她将养好了身子再作打算吧。” “也罢,可怜见的…这样一个花朵儿似的人儿,我见过之后也是舍不得的,权且等她身子大好之后再做计较吧。”花姨连连叹气道,“怪只怪她不曾托生个好人家。今生既是我桃销楼的牡丹状元,来世便飞升到那九重天上,只求做个百花仙子才好呢……” “你听见了,传话下去,这几日桃销楼里任何人都不得叨扰玊儿姑娘养病。再知会库房,什么上好的珍奇补品都不要吝啬,尽着姑娘使。她早好一日,你主母便也早得一日心安。”小厮得令出去,我继续回到花姨身边坐下,轻轻替她抚顺着略微佝偻的背脊。 眼见老人家满面愁容,我便有心岔开话题替她宽心道,“对了,花姨,昨夜玊儿的梳拢宴我不曾去,听闻刈州所有的豪门大户几乎都来捧场了,如何竟未有一人得标中选呢?” “是了。便是我做了十余年的酒楼生意,也从未见过如昨日一般的空前阵仗啊。”花姨似是被我转移了注意力,挑起一双柳叶细眉生动道,“只是说来也是件轶事,眼见着咱们这位风华绝代的牡丹状元进了刈州城,那些男人却像是事前商量好了似的,一个个竟也都沉得住气。” “怎会这样…”我不解道,“咱们原一早把花魁的声势造了出去,他们若不想争着做玊儿开门的第一位恩客,昨夜又何必眼馋心热的齐齐挤满了咱们桃销楼的大堂呢?” “正是呢,人人都懂得的道理,这天底下便没有第二种男人。只是这其中的缘由,与他们的心思却是无关的。”花姨朝我神秘一笑,拿绢子按了按眼角的脂粉,凑近我的耳朵轻声道,“灵儿,你原有所不知,刈州城的嫖客成千上万,看似人多口杂,这实际上啊,却都共同敬仰着一位大魔王呢!只因他财大势大,平日虽碍于家中规矩严不曾轻易踏足这桃花街上,然则但凡刈州哪家馆子捧出了新倌人啊,那必是都要先暗里送去那魔王府上供他享乐,然后才得按着标价轮给其余各家公子大员的!” “还有这等事…”我恍然道,“只是却不知,这位大魔王到底是哪家公子啊?” “哎呦——我的小灵儿,放眼整个皇城怕也便只有你猜不出,论权势无上,风流至极,这刈州城还能有谁啊——”花姨咯咯笑着,眉飞色舞的在我耳边轻声呵气道,“便是当今圣上的嫡长子,太子爷宫帱啊!” “——宫帱!怎会是他?” “嘘!”花姨忙用绢子捂住我的嘴,又转头向外确认并无人听见,方才缓缓移开手轻声道,“这虽不是什么秘密,给人听见却也不好。何况又不是什么奇事,也值得你这般惊讶?” “这还不算秘密,不算奇事…”我仍旧有些错愕,心里却一分分有些信了。“只是…只是虽说那宫帱生性荒诞风流,他府中自有无数丫头姨婆,再不济,还有官伎供他清赏,如何…如何便这般不堪——” “——你自己也说是清赏,便也该明白人家的心思。”花姨闲闲打量着我脸上泛起的红晕道,“俗话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偷。这桃花街的花团锦簇,自然比那些官家府里养出来的闺秀小姐更有风情韵致,也更合咱们这位太子殿下的口味。” “便是如此,也实在是不成体统…”我有些恶心,说话便弱了三分声气。“难为侯爷一把年纪,为了保住他的储位日月不休的同他的弟弟们那般算计周旋。如今看他如此为人,当真是大大的不值。” “这就不知道了,人家朝堂官场的纷争,自也不是咱们该管的。”花姨目光闲散的抓过一把瓜子,显是不喜我提起皇室之事。“对了,灵儿。你适才说你昨日已经见过玊儿了,你觉着,那女娃娃…如何?” “——如何…”我一时被问得有些摸不清头脑,字斟句酌缓缓道,“人生得貌若天仙,当得起她牡丹状元的名头。只是我总觉着,说不好…总觉着她的心思有些——” “——你也觉出不对了是吗?我昨日原也不过同她略打了个照面,便生了三分疑心。如今细细想来,这中间必是有鬼…”花姨目光幽幽发亮,手上愈发快的往嘴里送着瓜子,继续自顾自道,“错不了,定是这样,那丫头心里是有事的!” “什么…”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花姨,你这又是如何看出来的啊?” “这还用看,也不想想姨这辈子见过多少女孩儿了!”花姨睨了我一眼,啐着口中的碎皮尖声道,“灵儿,前些日子你同那段公子走得近,楼里的风言风语传得是有鼻子有眼。我原虽也有三分听信,后来不过撞见一回你们在院子里舞剑,这心里便断定了你二人的清白。而那个丫头,规矩虽全,话也不多。但我只消瞧一眼她那小脸,便大致猜得到她有什么心事。” “不会吧,怎么我便瞧不出来……”我缓缓道,“那夜我同玊儿姑娘也算说过话了,她虽言语中颇有自怜身世之意,却并不像还有心隐瞒着什么事的样子啊。” “你才多大,见过多少人物。”花姨笑得促狭,“便是在江湖上做惯了威风八面的尾教旗主,论起这察言观色的本领,只怕你还须得叫我一声师父。错不了,要我说那丫头的心事啊,只怕是个汉子也未可知呢!” “什么呀,前头还煞有介事的,说着说着便愈发下道了。”我连连摇头,“别的不敢说,于女儿家的清白上,我看得出玊儿姑娘还是很在意的!” “得了吧,都到这地方了还说什么清白不清白的话,别笑掉人的大牙了。”花姨翻着白眼道,“依我看就是这个缘故,不是野汉子便是情哥哥…要说这桃销楼里不想男人的啊,除了我这个老婆子只怕也就你这个小雏燕儿了!” 如此玩笑半晌,眼见又是夜临时分。 花姨瞧着天边星子愈发暗沉,便推说晚上还有账目要对,叫我先行回房歇息。 我自是不愿这么早便安置的,信步行至楼下,却见天上已经飘起了零零星星的小雪。我饶有兴味的欣赏着这院中繁星浅雪落桃枝的美景,无端竟想起了四日前送甘来出城时遇上的那位白衣少年。 虽只是匆匆一面之缘,如今回想起他的音容笑貌却仍是那般真切,就连当夜我们的每一句话此刻似乎都在耳畔回响。 惊讶于对他的记忆竟是如此清晰之余,我的心中又不免泛起丝丝甜沁沁的期待——约定的七日之约将近,三日之后的月圆之夜,我便要去链月山下与他相见。那个神态倨傲玩味,言谈古怪有趣的家伙…届时他会告知我他的名字,想来我们也会正式的重新交个朋友吧。 不知到底是因为许久不曾出门还是即将再次见到那个英俊少年的缘故,期待之余,我的心中似乎还不可抑制的翻涌出了一阵类似喜悦的狂热来…… 兴味愈浓,连雪花似乎都变得曼妙可爱。 第六十八章 撞破 我的余光不经意扫到楼上的东厢,这才突然想到玊儿姑娘,此刻正因病痛卧床不起。心中不忍,我便愈发想要主动帮衬帮衬那位初来乍到可怜的女孩,即使不能改变她即将开门接客的命运,便是稍微让她在这异乡感受些许来自陌生人的温暖也是好的啊。 算来该是晚膳后服药的时辰,何不去膳房端了她的汤药,再亲自送上楼去喂她服下?如此盘算,我便大步往前院走去。行至膳房,正欲推门而入,却听一旁的小屋里似乎有人正在窃窃私语。我心知古怪,便屏息往前凑了上去。 “——这些哪里还需要您来吩咐,她一来便以花魁自居,哪有不惹人记恨的道理,一听她身边的丫头说她正巧在信期,姐儿们便纷纷按耐不住出手了!” 只听一个油腔滑调的小厮压低着声音道,“主母原也是个周全的,生怕日子撞上了不方便,便已早早预备下了止经固血的药饮。只是任她如何防备,却又哪里防得住那些精怪!这不那日前头实在忙得走不开,便叫她们得了可乘之机。有的将药方里的附子换作了柴胡,有的将淮山药换作了益母草,有的将炒地榆换作了满山红,有的将巴戟天换作了千里马……还有那没这些个本事的,竟也都舍得豁出银子,或让伙计往她的茶饮里下些银杏槐花,或叫厨子在她的饭食中加些豆腐麦冬。虽说不是什么虎狼毒物,药理上却也都是活血生热的。如此齐心周全的招呼上去,积少成多,便是铁打的身子只怕也受不住啊!如今连姐儿又命人好生养护着,这不又是一个机会——便可着那最生猛淳厚的药使,只求一个虚不受补,乐不得立时三刻治死了那个小娼妇才好呢!” 我越听越是心惊,直到最后身上汗毛尽数倒竖起来,腻腻渗出一层冷汗,哪里还有适才半分的悠哉愉悦。 没想到玊儿此番风光而来,竟是生生着了桃销楼里那些心思歹毒的恶婆娘的道。她们于这些日常细碎的工夫上做手脚,当真是令人防不胜防。就连补药都可以被偷天换日的换成毒药,若非今日偶然听到,我与花姨的一片好心岂非成了置玊儿于万劫不复之地的推手? “不想姐妹们这般齐心,竟是我多虑了呢…”一个尖细的女声轻笑道,“只是她们行事未免太小心了些,这天长日久的,不能即刻送她上路不说,没得还作践了库房里的好东西不是!” “我的好姑奶奶,您是红人,自不怕事大。那丫头可不是别人,是万人瞩目的牡丹状元啊!何况又得主母与连姐儿关照,下手便更不方便了。”那小厮赔笑道,“您只瞧着她这次倒下不打紧的样子,那没个十日八日怕是接不得客的!如今又有别的姑娘拦在头里,与您房里没有半点干系,您还不乐得清闲干净,擎等着坐稳您桃销楼头牌红倌人的位子呢!” “如你所言那便好了。”只听那女子恨恨道,“那小蹄子一进楼便是金尊玉贵的体面,什么身价,也配住在我对房?偏生花姨还那般器重,任她矫情作态也没有一句打骂。我却因着不受她那个眼睛长在头顶上的侄女喜爱,被她们数次排揎再三折辱,在楼里丢尽了脸面——世上没有这样的道理!” 心脏冷不防紧紧皱缩——是姬萨容。 “正是呢,谁不知道那小娼妇没来之前,桃销楼便属您最受主母和爷们的宠爱。其实要小的说,您便是吃亏在了家世来处,不比人家的名声响,否则也不会像如今这般处处被她压一头了。”那小厮帮腔道,“小的原也见过一眼那个牡丹状元,左不过模样周正些,整日冰着一张脸,像谁欠着她八百吊钱似的。哪里比得容姐儿您风情妩媚,爷们见了便不肯移目的!” “猴儿嘴,愈发油腔滑调了!”姬萨容咯咯笑着,随即略整肃了声气道,“我今日来也不是听你说这些浑话的。实话告诉你,我是一刻都不愿再同那小蹄子一处住着,她早一刻去了我便早一刻心安。这是我从西域带来的宝贝,你只需帮我撒些在那小蹄子的汤药里,不出一炷香便能结果了——” “——容姐儿,这可使不得,使不得啊!”那小厮似是极为慌张,“这杀人害命的事,一旦被查出来小的便没有活路了啊!” “你怕什么,花姨若追究起来横竖由我替你担待便是了,怎的替她们换药就敢,替我做事就这般畏首畏尾起来!” “这罐子里的药虽都动过手脚,却无一不是说得上名字的好药,自然不易察觉。便是来日主母追究,也大可把过错推给郎中,横竖与我这个煎药看火的无关。可是容姐儿您这…”那小厮惊惧道,“别是前头福大总管误食的那——” “——你别管…罢了,我自己动手也是一样的。”姬萨容似是微有愠怒,“你只给个痛快话,到底要不要帮我隐瞒此事!” “我的好姑奶奶呦,您说您这是何苦来呢…”那小厮似是万千为难,“小的也说了,这罐子里的药已经足以置玊儿姑娘于死地,您如何便这般心急,非要脏了您自己的手呢——” “五百两银子,成不成?” “容,容姐儿……”那小厮一时语塞,似是没有听清姬萨容的话,“您说什么?” “你若肯替我保密,我即刻便上楼封五百两银子给你。”姬萨容刻意压低的声音蕴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森森寒气,“事成之后,还会有五百两银票,寄到你老家爹娘手里。” “姐儿…您,您这不是成心叫小的为难吗!” “牛二,你适才既说起福临,我便再多提醒你一句。如今桃销楼的大总管没了,花姨身边正缺一位得力的帮手。来日玊儿一倒,我便是这刈州城头牌的红倌人,在花姨面前说话自有分量。你原是我一早相中的人,若又能一心为我,你觉得,届时我会举荐谁爬上福临留下的那把交椅呢?” 姬萨容的言语仿若冥界鬼魅般撩拨着人的心弦,“便是不说这些后话,如今我还正愁着身边没个贴心的人,你说若能上后楼伺候,岂非比在这又小又冷的茶房看火舒服体面多了?” “我…” “今晚花姨对账,不会过问是谁在茶房当值。你原是一早上楼替我修桌角去了,回头我再打通关节在那轮值的班表改上一笔,又有谁会把事情赖在你的头上?”姬萨容的声音越压越沉,沉得像是寒风低吟,“人生从天而降的大好机会可没有几个,你可千万想好了……” 房中重归一片诡异的寂静,良久,一阵细微的水流声响幽幽传来,似乎是玊儿的药到了火候,姬萨容正自缓缓将之倒入碗中。 “姐儿…您……”那小厮呓语囫囵,已然鬼迷心窍,“您都要我做什么…?” “哪有什么,你什么都不必做,只消做个哑巴便是了。”姬萨容的声音里透着难以抑制的狂喜,“现下便好好瞧瞧,我这药是如何神通,只小小一包,便足以成就你我的锦绣前程——” “——这样的好东西,姬姑娘何不自己享用!” 房门霍地推开,两个人俱是一凛,连忙激灵着背过手去。 我目眦欲裂,强自收敛着胸腔中咆哮的怒火缓缓扫视,只见房中并无烛火,唯有烧着两盏药罐子的柴木噼噼啪啪的燃着,此刻冷风直贯,本就微弱的火光便瑟缩着扑扇了起来,映在姬萨容此刻石化般凝视着我的眼睛,愈发显得格外惊惧可怖。 “连归萤,你——” “你好大的胆子,杀人害命的勾当也敢做!”我一步上去从姬萨容冰冷颤抖的手中抢过那方小小的牛皮纸包。“上次你意欲毒杀甘来未果,害死了福临,我便以为你长了记性,懂得收敛。不想你冥顽不灵,竟然变本加厉,连一个面都没见过的女孩都不肯放过,却又叫我如何饶你!” “姑娘…姑娘饶命啊!” 扑通一声,却是那个唤作牛二的小厮受不住吓跪在了地上。姬萨容虽仍强自镇静,然则一张俏丽精巧的脸蛋却随着我每说一句便紫青一分,直至最后已是咬紧着牙关,不过死撑着不肯露怯罢了。 像是有意躲着我一般,她自甘来走后便岑寂了许久,这还是几日以来我们第一次正面相对。 因着顾惜花姨的脸面,加之那次到底有惊无险,我原本已经不愿意再旧事重提,只要她不再主动寻衅,桃销楼的安宁和平才是最重要的。只是如今她虽未再算计我,却做出了这比算计我更阴毒百倍的事情来,如此便是我有心求和,却又如何能再纵她行凶作恶? “连归萤…”沉默许久,姬萨容终于颤声开了口,“你,你都听见什么了?” “我听见什么?我什么都听见了!”我冷笑道,“便是我今日没有听见,怎么你便当真做得出这样的事吗?” 第六十九章 服毒 “你既听见了,还有什么好问的…”姬萨容颤的愈发厉害,显是已经怕到极处,却硬是不肯让眼中打转的泪水落下一滴,“我倒想看看,你连大小姐今日知道了我的事,又当如何处理?” “你!”我见她强自镇静,反而一时间消去了几分适才的盛怒,没由来的不敢看她那副美艳愁楚的面孔,只好定定盯着她身后一盏热气氤氲的药碗。“姬萨容,我原想你从西域远道而来,一个人在这桃销楼里也算背井离乡,所以素日刁钻蛮横些,以免让人欺负也罢了。谁知道你居然一再谋人性命,我若再容你这般,岂非成了杀人的帮凶!” “姑娘——连姑娘啊!容姐儿原是…原是一时糊涂才叫小的下药的啊!” 那小厮跪在一旁早已急得火急火燎,此刻瞧着姬萨容仍自并无服软认错之意,忙膝行上前一壁对我连声哀求一壁磕头如捣蒜道,“求姑娘大人有大量,可千万莫要将此事吵嚷出去,若是主母知道了,小的便是死路一条了啊姑娘,求姑娘饶命啊!” “你还敢说!”我一脚踢开那小厮怒道,“今日之事是我见着的,以往还不知道你收过这楼里多少毒妇的贿赂,做过多少丧尽天良的恶事!如今一朝事发,你还有什么脸面来求我?” “牛二,你又尚未投毒,何必这般低三下四的求她!”姬萨容激声抢白道,“连归萤,我也劝你想想清楚,桃销楼是什么地方,这里哪个人没有害人的心思?便是今日处置了一个牛二,来日也会涌出更多的牛三牛四,你便当真以为你护得住那个玊儿一生一世吗!何况她如今根基未稳,我才是这桃销楼的顶梁柱!你有没有想过,你今日若是扳倒了我,你姨母这偌大的家业还有什么指靠!” “荒谬!”我惊怒交加吼道,“姬萨容,我当真是瞎了眼睛,竟还指望着你能忏悔向善!罢了!这桃销楼有多少污秽我不管,今日既撞见了你们这下作勾当,我定要告到花姨跟前要一番理论才好!” 我转身欲走,不防袖子却被一把拉住。愕然回头,却见姬萨容不知何时冲到我的身前,她的脸色已然胀得通红,血液似乎已经从脸颊冲至眼窝,生生逼落了布满血丝的眼睛里两滴颤抖的泪珠。 “连归萤…”她的声线颤得几乎难以辩听,哪里还有半分平日的娇媚弱质之态,“你要做什么……” “做什么,我要去楼上找花姨,把你们毒害玊儿的事情都告诉她!难为她老人家对你处处容忍,我倒要看看她知道了这些事还会留你在这桃销楼到几时!” “——你若告诉了花姨,同我们又有什么分别!”姬萨容泪如雨下,攥住我袖子的手上却无丝毫松劲,“我虽有害人之心,却并未真正害过一个人,玊儿的病是她们下的手;甘来段冥已然离开,你也生龙活虎的站在这里,我从头到尾不过失手杀了一个作恶多端的福临而已!今日你若去告状,花姨便是不要了我的命也是要将我送回西域的,若是那般,还不如一刀捅死了我来得痛快!我原不过一念之差,怎么你便这般冷血无情,一条活路都不留给我吗!” “你真是巧言善辩…”气血积郁在胸腔,我一时憋闷的难以忍受,便大力挣开姬萨容的手怒道,“我懒得与你多言,咱们花姨跟前见分晓!” “连归萤!” 我已然行至院中,忽听身后一声凄厉至极的呼号。蓦然回首,但见姬萨容浑身乱颤,下唇已被咬得失去血色。她瘦削单薄的身体突然古怪的抽搐一下,似是想做出某种极其屈辱的动作,却又立时被自己强行制止。 倏地,她猛的转向里屋,我正自纳罕,却见她又回过身来,手中已然颤抖的端起那碗玊儿的汤药。她微微张嘴,刻着一排深深牙印的樱唇却始终颤抖着说不出一句话来,良久,她突然闭紧双眼,两行清泪未及落地,便已经滴进了凑到嘴边的药碗之中—— “你做什么!” 噼啪一声,一滴不剩的药碗已然被摔个粉碎。 我震惊到无以复加,一时竟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怔怔看着一行土黄色的药汤顺着姬萨容皱作一团的嘴角缓缓溢出,又立时被她用手囫囵擦去。 “——容姐儿…容姐儿您这是做什么啊!”牛二缓过神来,连忙爬过去扶住因为吞药过猛而一时反胃跌倒在地的姬萨容惊惶叫道,“这药都是被楼里姑娘们换过的,最伤女子气血,您喝这个做什么,还不赶快吐出来啊!” 姬萨容一把搡开牛二想要伸进自己嘴里催吐的手,却因用力过猛自己也摔了出来,噗通一声跪向门口我的方向。 她虽还呕得厉害,却强自用手撑住身体不肯倒下;虽还说不出话,仍自透过散乱的鬓发将一双布满血丝的丹凤眼直直瞪在我的脸上。我被她看得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便是心里怒气未消,嘴上却直如被冰封住,再骂不出一句话来。 “你真是疯了……” 我再不愿与她怨毒可怖的目光相对,慌乱转身向后楼跑去,一路狂奔直至六楼廊口,迎面便与一个小厮撞了个满怀。 “哪来的野东西,不晓得今夜主母要在账房……” 那小厮转首一看是我,一壁忙不迭凑来扶我起身,一壁换作一副恭敬神色赔笑道,“呦…是姑娘啊!小的不知是您上来,适才实在是冒失了,还请姑娘海涵,千万不要向主母告状才是啊……” “花姨在哪里?”我心中仍自烦乱,但见那小厮听我此言已被吓得瞠目结舌,只好不耐烦的胡乱补了一句,“——我有点别的事情找她。” “主母她…主母也才上来,此刻应该已经进了账房,不见人了…”那小厮见我似乎气结,不由愈发慌乱起来。“姑娘…小的求您,求您便不要同主母说了吧……” 我身上一凛,目光便直直瞪了出去。那小厮见我神情剧变,额上瞬间沁出一层冷汗,忙不迭一连向我鞠了十数个躬道:“姑娘饶命,是小的多嘴!是小的言语犯上!只是俗话说得饶人处且饶人,再一再而不再三,还请姑娘念在小的在楼里勤恳伺候数年,一时不当心才得罪了您的份上,再给小的一次改过的机会吧!” 我一时愣在原地,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自上次福临在我房外暴毙以后,桃销楼上下便对我生出万千敬畏,丫头小厮见了我无不屏息敛气,生怕一个行差踏错便要遭受严惩。 眼前这小厮原是看我神色有异,便误以为自己开罪了我,这才如此慌张连连讨饶。 只是他却不知自己仓惶间的几句话竟中了我的心事——得饶人处且饶人,再一再而不再三,这两句虽不成章法,却也实在是话糙理不糙。今日姬萨容所作所为固然歹毒,可论来到底不曾真的伤到玊儿的性命,便是之前误杀了福临那个奸险之徒,却也实属意外,不算无可饶恕。 此番我若秉雷霆之势告到花姨跟前,依照她老人家对我的偏宠疼爱必要从严处置了姬萨容。如此一来,我岂非成了唯一一个有心害人的人了。 再一再二不再三…我是不是该再为她瞒过这次,把第三次改过自新的机会留给她呢…… “你不必害怕。”我缓过神来,扶起那小厮对他语气温和道,“此番上来当真是为着别的事情,我并没有向花姨告你黑状的心思。” “多谢连姑娘!姑娘真是大人有大量!”那小厮直起腰板,缓了惊慌道,“不过小的适才也并未扯谎,昨日盛宴才过,除了独给玊儿姑娘的花礼之外,楼里也收了不少公子大员的赏银。主母今早便传令下来,入夜要在账房好好对一对账目,有人来找一概不许放上六楼。这不小的奉命清查楼层,才确认了无人逗留,便撞见了姑娘您……” “原来如此……” “那姑娘…可还要见主母吗?”那小厮小心翼翼道,“您放心,主母虽下了明令,可若是姑娘您有事禀告,想来她老人家必要先听的。趁着里头还没开始,您若有事小的即刻进去替您通传一声便是。” “不用了…”我不过略微沉吟,便毫不犹豫抬头对那小厮继续道,“原也没什么要紧事,既然花姨在忙,我也不便打扰,改日得空再聊也是一样的。” “怪道主母疼爱,姑娘当真明理。”那小厮笑得恭敬,“既然如此,六楼这便清楼了。我也不能多留,便送姑娘回房休息吧,正好顺路。” 如此,我便默然回到了自己房中。那小厮许是仍旧对我心存感激,不光将我送入房门,还一并替我唤来了卸妆梳洗的丫头,点了香后,又在屏风外等我上床盖被,殷切的问过安好才悄声离开。 第七十章 花之夜会 房间重归一片静谧,黑夜夹杂着迦南香袅娜绵柔的香气缓缓袭来,我却并无半分睡意。 心底仍自后怕不已,脑子不可抑制的反复回响着今夜姬萨容与那牛二说过的每一句话,还有最后她那布满血丝,怨毒可怖的眼神…… 我的决定是否正确;姬萨容知道我并未将今日之事上告花姨后是否会洗心革面,痛改前非;玊儿平白受此磋磨该当如何还她公道;对于楼里那些一直处心积虑算计她的毒妇,该当如何清查惩戒;而花姨那般精明,又是否一早便知道了这些污秽,却为周全大局唯有听之任之? 一切都是未知之数,完全不在我的把控之中。 我烦躁的在被窝里翻来覆去,满心痴痴想着若是此刻段冥在我身边该有多好。 是啊,段冥。他是那样一个正义善良而又久经世事的男孩,虽然有时有些不成熟,有些不冷静,但却永远怀着一颗纯粹赤诚的心对待身边的每一个人。 若是他在,他定会用他独有的温柔语气抚慰好我此刻的毛躁,再条理分明的告诉我这些令人烦心的事情最得宜的处理方法。 不过因着甘来的缘故,段冥对姬萨容的印象一向不好,加之对我的爱重,倘若是他知道了这一切,或许早在姬萨容在送与我和甘来的河豚白子中下毒之时,便愤而将之如那日四个对我轻薄的嫖客一般杀之后快了。 想到这里,我不禁一阵寒战。 或许,段冥在处理与我的荣辱安危有关之事时的确会有些激进,但话说回来,今日我不声不响便将事情撂下不提,又是否对玊儿有失公允,而对姬萨容又未能起到感化作用呢? 是啊,虽然今日我的的确确未曾向花姨告发,但是账房对账,六楼封楼,姬萨容又如何得知我已然再一次放过了她呢?以她偏执阴险不可捉摸的性子,若是一时情急,又会不会想着鱼死网破,做出比投毒更加可怕的事情来呢? 我,玊儿,甚至是花姨…她若当真生了歹意,又有谁是她算计不到的呢?若是如此,我岂不是因为一时心软,便置众人于万劫不复之地了…… 正自烦心不已,恍惚间听见廊外传来一阵纷乱的脚步声并窸窸窣窣女人低语的声音。 我心下纳罕,便披了斗篷走出房间推门遥望,只见原是长廊那一头东厢玊儿的房间灯火未熄,一个郎中负手立在门外,几个年长的姨婆或端着热水或捧着药盏,正自鱼贯出入。想是那玊儿夜来病发,实在疼得厉害,这才惊动了下人。 我听着她房中时不时传出丝丝缕缕微弱的痛吟,心下愈发不忍,便索性往她房间走去。 “我是桃销楼花姨的侄女。请问先生,咱们姑娘的病怎么样了?”我向郎中略施一礼,便焦急问道,“不必倒书袋,您只告诉我她病得到底严不严重,还有这药,是否是对姑娘病症而下的好药呢?” “回姐儿的话,玊儿姑娘原不过是水土不服,外感时邪带出来的癸水紊乱,只消吃两剂药好生调理了便是。”那郎中捋着长须摇头光脑道,“只是老朽一早原给花妈妈留了适症的药方,适才看过药汤,也并无什么差错...实在想不通,这玊儿姑娘的病如何就未见起色,反而有些加重的势头呢......” 一颗心终于安定。姬萨容到底不算丢尽了良心,未曾再拿害人的药给玊儿吃。而玊儿虽吃了些苦头,病症到底还轻,也不算栽了太大的跟头。 “先生既这么说我便放心了。前头原是咱们忙中出错,给玊儿姑娘抓错了药,未能在发病之初根治不说,还害得姑娘受了这一场大罪。” 我展颜道,“万幸只错了一日,好歹还能及时补救。只是虽然如今按着先生的方子仔仔细细的重新用了药,想必姑娘的病情不会继续加重,却也须得烦请您老人家替咱们好生照料着。或是再酌情改改方子;或是嘱咐厨房做些相宜的膳食,只消叫下人告诉了我,桃销楼必会周全照应,好好补偿姑娘,再好好感谢先生您的。” “老朽不过尽医家本分罢了。”郎中拱手笑道,“不过听姐儿适才所言,错用药材以致玊儿姑娘病重一事实在罪过,还劳烦姐儿告知下头,抓药之时千万谨慎,切不可错抓漏抓,哪怕多抓少抓,于姑娘的身子都是极大的损煞啊!” “谨记先生教诲,我们自会当心。” 不错,决不能再发生这样的事。 便是姬萨容此番没有真的要了玊儿的性命,她到底也是这桃销楼中心思歹毒行事阴险之人的典型。如今好不容易抓了现行,若不趁此机会煞一煞她们的污糟风气,今后如玊儿一般的心思单纯惹人生妒者,却又哪里还有生路可寻了? 此事必得求花姨做主,予受难者以宽慰,予作恶者以惩戒才是。 “大夫…大夫!您还没走呢,那正好,快给咱们屋里也瞧瞧吧!姑娘自晚间回房便腹痛不止,适才还下了红,此刻已经快疼得昏死过去了!” 已经走到楼梯口,但闻身后又是一阵喧哗。 我回身去看,却是姬萨容的房门大打开来,一个小丫头一脸慌张,正自将郎中从玊儿屋外拖曳至自己房中。 我这才想起今夜姬萨容因着怕我到花姨跟前告状,又倔强不肯向我服软,一时情急吞药自罚之事。她不比玊儿是清倌人,如今一旦发了这千金一科的病症,必是更甚后者百倍千倍的难受。 想到这里,我竟又从心底滋生出丝丝缕缕对这个恶毒女人的心疼来…… 只是玊儿之冤不能不平,楼中一众作恶之人不能不抓。花姨今日忙着照应前头生意无暇顾及,事情既然被我发现,也必须在我这有个了结。 然而姬萨容如今已自食恶果,若要我再把她供到花姨跟前挨打受罚,却又实在有失人道…… 罢了,两害相权,唯有取个折中的法子——事情自是要说的,至于姬萨容,少不得我一反之前对她的厌憎态度,豁出脸来向花姨为她求情,争取保住她桃销楼红倌人的体面。 其余若有惩处,也只得听天由命,再怨不得旁人罢了。 如此想着,已然上到了六楼。 但见整个楼层黑灯瞎火,唯独走廊尽头的账房尚有微弱灯火。我这才想到,此刻已是子时五刻,莫要说这一层,便是整个后楼怕也只有五楼东厢双姝闺房和远处花姨的账房尚未熄火了。 想到此处,我便心疼起了花姨,花甲之岁还要为了桃销楼的生意熬到深夜。而她手下的女孩们又偏生这般的不安分,无事也要生出事来让人伤心。 悄声行至房前,我苦心想着该当如何告知花姨我深夜上楼见她的缘由,正欲敲门,忽听里面竟幽幽传来女子说话的声音。 我一时惊奇,没由来的便想起早些时候撞见姬萨容与牛二密谋之事,不觉背后便生出一层薄薄的冷汗,一时不知如何进退,唯有呆立在原地静观其变。 “依女儿调查,此次下手的共有七人,便是依兰,翠竹,缇柳,云梅,海棠还有四楼唱曲儿的梦伶和弹月琴的琰倌。而接头的活计牛二和厨子王富,都是跟前头福临总管交好的。” “原以为那个狗东西去了以后楼里便能清净些许,谁成想由着他坐大不过几年,竟生出这许多余毒来!”只听花姨咬牙恨道,“至于那几个丫头,我素日就瞧着她们不安分,前些日子灵儿的那起子闲话便多是从她们嘴里嚼出来的。梦伶琰倌两个丫头跟了我这许多年,原也算是有体面的,成日家不想着学曲练琴,于这些个阴毒手段上倒愈发有了长进!” “妈妈何必动气,”只听另一个倌人劝慰道,“其实这桃销楼的女孩子虽多,与妈妈一条心的左不过也就咱们十个人。其余的眼界见识短浅不说,心也是由不得咱们把控的。便是一个个纷纷藏不住狐狸尾巴要现形,您也不必为她们失望动气,横竖也不是什么好货色,收拾干净再栽培年轻的替换了便是。” “正是呢,二楼三楼的小丫头子们自不必提,只说梦伶和琰倌两个,妈妈想来也瞧得出来,近日同姬萨容那是走得愈发近了,便好像人家姬姑娘能护她们在这楼里一世周全似的。”第三个倌人冷笑道,“要我说,妈妈,那姬氏本就不是个知根知底的,咱们可断断不能由着她邀买人心,在桃销楼坐大。那两个丫头如今既起了异心,您可千万不能顾及着往日情分轻纵了她们啊!” “这话不错,咱们还尚未探清南头来的花魁的底细,她们便这般迫不及待的出手了。醋妒不说,实在也是没有将桃销楼和妈妈您放在眼里!这样忘恩负义没心没肺的东西,非得撅了她们的翅膀才是呢!” 第七十一章 局中人 “妈妈说的是。玊儿姑娘不过才进楼两日,尚无头绪可查。不过说到那姬萨容…女儿倒当真听说了些许怪事。”一个倌人沉声道,“她房中的丫头原是于我结拜过的妹子,前些日子派人递消息到我屋里,说那姬萨容着实古怪,早前妈妈未曾收回她于自己房中接客的特权时,我那妹子夜来偶尔梦醒,竟从未听见里屋住局的客人和她家姑娘有过半点声响!” 此言一出,屋子里便如开了锅一般炸出一阵骚乱。 不光是屋里众人,便是我此刻心里亦不禁疑窦丛生——若说青楼里的倌人留客住局,晚间两个人必不该是规规矩矩安寝睡下的。既有所为,又怎么会不发出半点响动呢? “你这话说的含糊,叫人听不明白。”花姨再一次提高嗓音,众倌人便立即乖觉的止了议论,“若是时辰太晚,不禁劳累睡下了也是有的。我且问你,你那妹子每晚何时起夜,又通共几回听见屋里没有声响?” “妈妈这么问,我倒属实知道的不太真切…”却听那倌人言语吞吐,似是对自己适才的话也生出了几分疑心,“只是妹子既托人向我传信,想来也该是觉出了什么实打实的不妥。女儿原也是为妈妈上心,怕那姬姑娘别有什么江湖上的身份,这才提了一嘴。不过若说她对客官们做了什么,每天晨起,那些男人也都全须全尾的出来了,倒也实在没什么异处……” “——好了,此事到底尚无实据,再多说下去也只会愈发糊涂,便到此为止吧。”花姨不由打断,语气中却也并无过多的责怪,“你的心思我自然清楚,往后依旧叫你那妹子好生盯着便是。说来那姬萨容也着实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前些日子同灵儿不穆,在楼里使的那些个手腕当真叫人不齿!” “小主子年纪轻,以往在江湖上想来也是快意恩仇,何曾经过这些事情。雏雀儿惹了老狐狸,自然免不了要吃些亏的。”一个倌人顺着花姨的意思道,“好在妈妈您的高见,自己不出手便替小主子解了围,如此高明的手段,当真是叫咱们姐妹们好生佩服呢!” “——正是这话。”另一倌人附和道,“说来那个剑客未走的那些日子,小主子也是着实同他走得过分亲近了些,怪不得人家抓住了小辫子不撒手。幸好妈妈心细如发,瞧出他痴性呆傻,最见不得小主子受委屈。于是便叫咱们姐妹几人假意嚼嘴小主子贞洁受辱,并叫他听去了那几个狂徒回家所经之路。那呆子气得不行,自然乐不得去做傻事,惹小主子不快。如此一来,不用妈妈提点,小主子便自行和他划清界限了。” “此事我原不愿多管,只是眼看那姬萨容连连出手,寸寸相逼,灵儿又无从招架,任由自己女儿家的好名声被那个娼妇败坏。我实在看不过眼,这才伸手推了一把。” 花姨微微叹了口气,似是有些愧疚不忍,“灵儿生性良善,此番又为那尾教重伤失忆,我着实心疼的紧。好不容易有机会把她留在我的身边,却又叫我如何再眼睁睁的看着尾教的人哄她回去!便是那段公子人品贵重,对灵儿真心体贴,我也少不得使些下作手段赶他离开,只求保我儿余生平安,再无愁思罢了!” “妈妈这是哪里的话,您这不也是为着小主子好嘛……”下首一众倌人劝道,“而且说到底,此事小主子并不知情,您又何必给自己徒增烦忧呢?” “是呢,何况也是姓段的动手杀人,犯了小主子的忌讳,与妈妈又有什么相干?” 许是屋里花姨愁容未褪,倌人们便七嘴八舌的安慰起来。虽然此刻人声繁乱,我站在门外却已呆若木鸡,再听不进去一字半句了。 原来段冥当日是受人唆摆,听不得我受了委屈才去杀人的吗…… 难为他如此恪纯憨傻,满心所想都是我的荣辱喜怒,却被我当做冷血暴戾之人赶出了桃销楼。 想来他那天原也不忍夺人性命,自是想着我名节受辱,急于替我雪耻报仇才愤然拔剑了吧;而我听闻此事之后对他说出那般刻薄无情的话来,想来他听在耳里,也是心如刀绞,哀哉默哉的吧…… 我为什么这么蠢,竟然把真正关心我的人从身边赶走,又将他的心伤得那么重? “罢了,如今人都走了,多想也是无益。”花姨略咳了咳似是振作精神,重新换上了一副沉肃语气,“说回正事,如今桃销楼生意做得大,楼里的耳朵眼睛也愈发多了。为免点眼,咱们本该是每月初一碰头一次。今日传你们上来也不为别的,一是新人已经住了进来,我须得提醒你们防范仔细,查探干净;二是前两日牡丹盛宴,多有各路朝廷官员,江湖草莽吃酒住局,我想着你们该是得了不少新鲜消息,这才破例提前召你们来,免得情报过了时,回头凉透了方才知道,也是无用。” “妈妈说的是,那天宴上刑部主事方知韫在前头吃醉了酒在女儿屋里打茶围,醉醺醺的倒说了不少。”一个倌人道,“听闻三皇子前些日子曾收到一封匿名信,信上提及尾教已有探子渗入太子府中,虽未知缘由,却在宫里激起了不小的风浪。事关嫡子安危,当今皇帝极其重视,已经命刑部联合鬼狱彻查太子府,至于有否真的抓到了人,却还尚未得知。” “有这样的事!”另一倌人惊声道,“说到探子细作,我屋里的熟客胡千舟,原是河南沧岚派的弟子,二十年前沧岚派为尾教罡风旗羽翮天王白刹羽所灭,他九死一生保住了性命,后为报仇改头换面潜入尾教做了飞岩旗的死士。四个月前他们飞岩旗的旗主突然无故失踪,那姓胡的生性好色,眼见十余年过去复仇无望,早生了脱离尾教同我厮守的心思。此番他的旗主失踪,便说什么要我随他回南阳老家归隐的话,呵,痴人说梦,前晚上睡着便叫我给捅死了,没骨头的好色种子窝囊废……” “你的意思是,匿名信中的探子与尾教飞岩旗的旗主有关?”听闻此言,花姨却并没有如我一般的惊愕,仍是幽幽缓缓的凝重语气,“此事召儿也留过字条告诉了我。早前听灵儿提起过,飞岩旗确是尾教中负责培养探子细作的门户。只是此次若当真是飞岩旗旗主亲自出马,又怎会短短小半年便被人发觉了行迹,还由得人家把举报自己的匿名信送到了三皇子跟前……” “会不会是尾教中人自己所为?”另一倌人插话道,“妈妈知道,女儿原也有位辟水旗的死士常来住局,对女儿亦颇为信爱。那小子曾向女儿透露,除飞岩辟水二旗常年协作行事之外,尾教诸旗之间的关系其实并不十分融洽。四个月前飞岩旗的旗主突然失踪,陵光山上还传出了是辟水旗中出了奸人挑唆教主对飞岩旗旗主的忠心生疑,而在两个月后,连他们辟水旗自己的旗主也私自离开了陵光山再未归还,两位旗主先后出事,加之传言越传越乱,眼下飞岩辟水二旗的关系,已经十分紧张了。” “有这样的事?”花姨疑道,“这也是前日牡丹宴上你得到的最新消息吗?” “不是,不像飞岩旗须得留守各地继续探听消息,知道自己旗主出了事也无法擅离职守。他们辟水旗中死士自得到老旗主离山未归的消息后便纷纷回了陵光山总坛,我那房中恩客也耐不住性子,于半个月前离开刈州南下寻找自己的旗主去了。这些事情,便是在半月前他临行前夜告诉我的。” “哦…若是如此,倒也不能确定那匿名信便是辟水旗中人所写,就连信中所写的太子府的尾教探子是不是飞岩旗的旗主,咱们也是捉摸不准的……”花姨苦思不得,声音也变得微微有些黯淡踟蹰。“尾教的事情如此纷乱,你们说,嫣柔的死,会不会也和他们有关…?” “妈妈何出此言?”一个倌人惊道,“嫣柔姐姐是一个月前死在咱们桃销楼自己的院子里的,少主也将她的尸体送出去验过,仵作虽瞧得出致命原因是被震碎了心脏,却并不知道是什么人,使的什么兵刃犯的案子。您又为什么觉得,此事是尾教中人所为呢?” “我不知道,我也只是猜测…”花姨犹疑道,“嫣柔死的蹊跷,那孩子平日虽粗枝大叶些,论起功夫却也是你们姊妹中数一数二的,除了尾教,江湖上又有何人有这样的神通本领,能够杀人无声,逃逸无形?” “妈妈的疑心有理,柔儿与我同房,那日是我晨起见她一夜未归,起了疑心下楼去找,才在院子里发现了她已然冻硬了的尸身...”一个倌人难过道,“当时我也曾查看过,柔儿身上唯独胸前有一处剑痕,衣裳被层层划穿,皮肉却并未见血,只有一大条紫青的瘀痕,却又不像是剑伤...只是无论什么兵刃,如此一击便能摧人肺腑,当真令人害怕......” 第七十二章 花姨的坦白 “妈妈,嫣柔原是您特地吩咐了接近姬萨容探听虚实的,如今她死得这样惨,您便当真从不曾疑心过是姬萨容所为?” “不会是她。我那妹子日日夜夜跟在姬萨容身边,对她的身形步法最熟悉不过,她身娇无力,步态绵浮,该是不懂内家功夫的。便是素日狠辣跋扈些,也不过是个色厉内荏的草包而已。” 房间中女人嘈杂的议论声音一分分减弱下去,却并没有听见花姨搭腔。走廊中漆黑寂静一片,我只听得见自己因听到这些秘闻而变得急促的心跳声 “罢,嫣柔之死疑团重重,我虽痛心惋惜,却也实在苦于毫无头绪,唯有留待往后再作探查了。如今我只庆幸你们发现的早,不曾被外人瞧见,别人也罢了,若是那天在院子里看见尸体的是灵儿,我可当真不知该如何对那孩子解释了……”许久方才听花姨心有余悸继续道,“嫣柔一事虽无从下手,太子府探子一事你们却得给我盯紧了,前日召儿来虽未见到我,却也给我留了字条,说是此事若不查清,三皇子便极有可能会借机生事对掌管京城禁卫军的蠡府下手。他再三叮嘱我,一定要你们竖起耳朵,务必多多探听此事。” “少主吩咐,我等自当遵从。”众倌人纷纷应道,“不知他在字条之中可还给妈妈留下了什么别的线索?” “召儿的字条中还说,当日三皇子闯入蠡府大兴问罪之师,他虽不知那探子是谁,却于匿名信中得知了她的名字。”花姨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真切,“是个女人,叫做裴水晴。” 犹如空气中骤然凝出千万冰针刺入周身每一寸皮肤,我掩住嘴巴以免自己发出尖锐的惊呼,却发现胸腔一片空洞,似是适才翻涌而起的血液都在瞬间被凝在肺里。 别说尖叫,便是想挪一挪脚步也是不能。 走廊一片几欲将人吞噬的骇人黑暗中,只听得见此刻我跳得狂乱无章的心脏,竭力喷张着试图回暖已然冰冻在周身血管中的血液。 死寂。 “姑娘,晨起了!”伺候梳妆的婆姨推门放开嗓门嚷着,惊得我抽搐着一把坐起身来,“哎呦,这屋里怎么冷得像冰窖似的,昨晚上他们没给姑娘添炭啊……” 我的脑子仍旧昏昏沉沉,一把掀开窗帘,果见外头天色已然大亮,姨婆摆好了脸盆正负手立在妆台前等我下床;隔着屏风眺望,也可以看见外间桌上早膳已全,丫头们正自低头仔细布菜。 “回姑娘的话,”婆姨见我愣在床上,似是看出了我的不解,“主母今早听说了姑娘昨夜曾上楼寻她老人家不得,便特地叫小的告知姑娘,今日会来同姑娘一起用早膳。” 听得此言,我的身上不由又是一凛,昨夜听得的一字一句再度在脑海转个不停——虽然过了一夜,我却仍旧无法将所有事情消化,花姨为什么在桃销楼培植倌人做探子,为她探听朝堂和江湖中的时事情报?还有一早知晓玊儿受害一事;铁面处置楼中姑娘下人一事;设计我厌弃段冥一事;还有…… 还有最匪夷所思,令我一夜未曾安睡的水晴被捕一事。 不错,我断然不会听错,花姨口中温召信上所提于太子府被捕的尾教探子的名字便是裴水晴三个字。可是…怎么会这样呢?就算当初水晴同我一样在来到这个世界时占据了别人的身体,而那人正巧是蛰伏于太子府的尾教探子,在搞清楚自己的身份之后,她也该立即逃出太子府才是,如何会逗留至今,还被人发觉行迹告知了宫帷呢?踏破铁鞋无觅处,如今得到了她的消息,我又该如何行动,从宫帷手中救下我这许久未见,此生唯一的挚友呢? 如此苦心思忖良久,已然由着下人们梳洗妆毕。众人纷纷退下不过半刻,花姨便欢天喜地的叫着灵儿进屋握住了我的手,我虽在桃销楼的这些日子里早已习惯了她的热情亲昵,然而昨夜之事萦绕心中,一想到她暗中派人打探情报和激怒段冥的事,我的心底便会不可抑制的对眼前浓妆艳抹对我宠溺笑着的女人生出一股恶寒的恐惧和陌生。 “今日是怎么了,饭菜很不合胃口吗?”花姨将我的失神尽收眼底,替我夹过一只素日我最喜爱的素包道,“听说昨夜五楼东厢两房此起彼伏的折腾了一宿,想是叨扰了你不得安睡吧?” “——啊,没有,只是……” “还说没有,你自去镜前瞧瞧你眼下的乌青,”花姨语气满是心疼的埋怨,闲闲饮着银耳羹道,“也是姨思虑不周,忘了如今楼里不比以前清净,好歹忙过了这一阵,再给你另安排了清雅住处才是。” “不用麻烦了,昨夜确是没有睡好,却也不是东厢的缘故…”我紧张解释着,望着花姨的狐狸般的眼睛没由来便添了三分惧色,“实在是…实在是心里有些别的事情,自己纠结,与人无尤的。” “哦?什么事情这样要紧,值得你这般挂心?”花姨搁下汤匙,“对了灵儿听底下人说昨夜你曾上楼找我,可是有什么事吗?” “啊…昨夜……”冷不防被花姨问到昨夜,我的心里愈发七上八下忐忑不安,只得强自镇静道,“是了,昨夜我偶然得知了楼里一些事情,与姬萨容也有相干,想着实在不该瞒着花姨,所以便想上楼同您说道说道,谁料您,您对账封楼…我也就没来得及禀告。昨夜,昨夜便是因着这件事情才失了眠的。” “我当是什么大事,原来是这一桩。”花姨轻轻一笑,拾起汤匙继续吃起羹汤,“灵儿莫怕,昨夜的事情我已有耳闻,事涉之人今早已然悉数打发,姬姑娘也算是被你整治过,我便无须再加惩处了。” 我微微咋舌,对花姨的坦白有些猝不及防:“花姨,您是如何得知……” “傻丫头,姨这几日虽在前头忙些,桃销楼到底也是我的家私,各人行事说话我这个做主母的如何会不知道了?”花姨对着我笑得极为自信,“至于昨夜你在偏房撞破了姬姑娘的好事,你便当真以为这偌大的楼院没有一人听得到你们对峙不成?” “花姨……” “姨虽年老体弱,耳朵到底不算太聋,自家楼院中的响动还是听得见的。”花姨将盏中汤羹一饮而尽,抬首对我继续道,“好孩子,昨夜你的话说得极好,既施威镇压了恃宠而骄的刁主恶奴,又保全了姨这做主母的在底下人心中的公允形象,字字句句入情入理不容诡辩,姨原本瞧着那容姐儿刁滑老道,你每每遇上了她,便是不吃亏也是讨不得好的。没想到我的灵儿当真是长大了,这往后啊,竟也大可无须姨在暗中留心眼为你周全打点了。” “花姨过誉,此番是那姬萨容存心害人在先,又当场被我抓住了现形,这才只好认罪伏诛。至于灵儿,实在是没有什么筹谋盘算的。”我垂首凝眉,仍旧保持着一丝不乱的谦卑恭谨。“这样的事手到擒来自不必说,可是别的事情上,灵儿却也想说一句,人与人的相处都讲求个真心缘法,虽然在花姨眼中我或许仍是个孩子,可是灵儿自问历经世事,看人待事的眼光还是有准头的。就拿前些日子楼里的流言来说,便是众口铄金,传得再如何不堪,咱们也不该真的把实心实意的好人当成脚底的污秽,随意抹去了人家来成全自己所谓的名节。何况这黑白是非,只要自己问心无愧,想来流言也终有自行消散的一日。所以,还请花姨今后多容些空间给灵儿,就不要再操心我的来往结交了吧。” 花姨的脸色随着我每说一句便暗沉一分,直至最后一句话音落地,她也说不出一句来缓解这房间里骤然岑寂下去的尴尬。我心中虽也忐忑得厉害,却再无这一夜的憋闷难受,默然坐着只觉气息通畅,头脑似乎也清明了许多。良久,花姨方深深吸了一口气,复又沉沉叹出。眨了眨眼睛对我道:“是了,花姨自问…有些时候为了护你周全,确实难免多些担心。只是即便初心如此,也不该把手伸得太长。是,是花姨考虑不周,行事欠妥。其实有些事情做下来,姨自己也会觉得惭愧。也是人上了年纪,竟忘了灵儿冰雪聪明,许多事情自己也是可以解决的。罢了,之前的事情已然无力转圜,花姨向你保证,往后的事再不插手就是了。” 郁结在心中一夜的气,此刻听花姨这般低声数句,竟消得烟消云散。我有些无措的看着花姨低低垂下的眼睑,她确是老了,平时飞扬神气之下自然瞧不出什么,此刻察觉了我已然知晓段冥离开的内情,垂头丧气愈发吃不住浓重艳丽的妆容,晦涩的愧疚似乎要从眼中溢出,渗入眼角细密松弛的条条纹路。 第七十三章 隐文:帷幄密会 刈州城东市?寰亲王府 雄鸡初啼,朝露未晞,黎明时分的寰亲王府尚笼在一片稀薄的晨雾之中,似是犹未从昨夜酣甜的睡梦中醒来。静谧的府院深处,却见一间极清雅阔气的书房已然双门大敞,因着朝阳尚未升起,房中仍点着昨夜余留的盏盏烛火。放眼远眺,却见一室通透,内室未设屏风,几可全见那头高大的黄楠书架上色彩纷繁却摆放齐整的卷卷书册。这一大间屋子里除冬日必须的暖炉孤零零立在正厅,连一个香炉,一款盆景也不见,竟是清净爽落至极,别无半件杂物。而这书房的主人此刻便正自从案前坐起,缓缓移步至身后书架前,望着眼前昏暗烛光下的书卷,一时立在原地,径自怔怔出神。却见他负手而立,身量虽不过六尺有余,然则气韵清冽,下巴削瘦,颧骨微突,棱角极是分明,此刻一袭品月色江绸缀绣卍字不到头袄袍上杂绣的银线映着烛火泛起紫光潋滟,便如他这书房一般简素无华,却愈发显出隐隐贵气。外间脚步轻响,他右耳微动,转首望去。却见来人步履如风,虽是男子,却有几分轻盈灵逸的蹁跹美态。转眼行至眼前,那人便拱手立住,嘴角微微扬起一个令人望之神往痴醉的弧度,朗声唤道—— “三哥。” “来了。”宫帷微微点头,移步坐回书案前道,“说好卯时一刻来的,你鲜少迟到,可是路上遇着什么事耽搁了?” “哪里有什么事,原是进了三哥寰亲王府的门先去柴房看了一眼那个丫头,确认没出什么乱子才过来的。”宫幄爽朗一笑,自己寻了椅子坐下道,“人在三哥这里,论来也不会有什么,只是弟弟胆小,非得亲自看过了才能放心。” “你懂得谨慎自是好的,如今我在朝中势起,便有数不清的人涌进我这寰亲王府,说什么愿意献计献策,甘效犬马,哼……”宫帷语带嘲意,转首又望着宫幄诚笃道,“便是他们说出花儿来,在这世上除你以外,我也是一个都不会听信的。” “自然,咱们掀起这么大的风浪,甚至不惜扣押了裴氏做饵,不就是为了一举揪出你府里乃至整个刈州城中心怀不轨之人吗?”宫幄拱手谢过,脸上愈发笑得悠闲,“此番若能成事,不光能够稳固三哥在朝中的地位,说不准还能借机夺得统领禁卫军之权。如此良机,弟弟自当为三哥留心。” “蠡侯那个顽固不化的老东西,我原也不屑对他下手,只是这些年来咱们费尽心思想要扳倒老大,他屡屡不顾自身性命的在父皇跟前为那个草包开脱,着实碍事得紧。”宫帷咬牙恨道,“禁卫军只在一则,在朝中极力煽动父皇立嫡立长,才是我容不下他的缘由所在。” “如今消息已然放了出去,届时引蛇出洞,截囚的人一旦出手,便会有人趁乱挥刀伤我。”宫幄面上虽仍是那副悠闲神态,眼中却已映出藏不住的幽幽火光,“只消轻轻一刀,便可引得父皇雷霆震怒,禁卫军救护不力证据确凿,蠡侯这个大统领,自然也免不得要受牵连。” “话是如此,只是要四弟你以身犯险,三哥这心里也实在是过意不去…”宫帷似有为难道,“其实是谁受伤都不要紧,只要是位皇子,相信就能够达到令父皇重视此事的目的,再让那些大臣们多做些文章,便不愁夺不来统领禁卫军之权……哎——说到底,若是老五在就好了,自也不必你来受这一场现世罪!” “那小子还没回宫?”宫幄忍俊不禁,“父皇不是一早叫大哥去找了吗?” “要不怎么说宫帱是个草包,朝政上事事不通也便罢了,叫他寻个小孩子都寻不见,没得丢了咱们皇家的脸面。”宫帷不屑道,“也是老五那小子狡黠,素日被瀛妃娘娘纵出一身的毛病。眼看明年也该加冠了,行事还是这么个顽劣孩童的做派,当真不成体统!” “五弟便是再顽劣,横竖是大哥这个做长兄的教引不当的缘故,三哥你又何必操这份闲心。”宫幄一壁给自己倒了盏茶一壁笑道,“这次那小子是在他们太子府逃出去的,父皇也只申饬了大哥,叫他自己出府兵暗中寻人。也难怪他们投契,当真是一对纵情恣意的憨兄傻弟,像三哥你这样的啊,便也少不得替他们在朝堂社稷上为父皇多多分忧了。” “偏你看得明白…”宫帷敛下喜色,再度换上一副沉肃面容,“不过也不能让那小子一直在外面鬼混。距离处决尚有些时日,咱们最好能在这几天里找到他。一则老大无能,与其让老五在外头玩腻了自己回宫,倒不如咱们在父皇面前露这个脸;二则那小子没心眼好哄骗,届时若能引了他去刑场,便也能免了你一场皮肉苦楚。” “还是三哥心疼我,”宫幄笑得暖意融融,“既如此,弟弟便也叫我府里下人出城细细搜寻,争取尽快将五弟给三哥带回寰亲王府。” “出什么城,你何时也像老大一样蠢了。也不想想那老五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货色,出了刈州哪还有本事保全自己?”宫帷胸有成竹道,“太子府想不到这一层,只翻了一遍东西市未果,便出尽人力在刈州周边的小村小镇大肆搜寻,你可见他有半点收获?咱们要么不出手,出手就要出准了。叫你的人仍旧只在城里搜,挨家挨户大街小巷的慢慢搜,仔细搜,再知会城门的人,不必瞧样貌,但凡身量相似的一律按住,等你府里来人拿画像细细分辨。如此排布下去,谅那老五是条插了翅膀的活泥鳅,只怕不出几日也要乖乖束手就擒了。” “三哥高明,弟弟受教,回府便按你说的吩咐下去。”宫幄眨眼一笑,捧起茶盏端详着暗绿茶汤道,“论来五弟也逍遥了半月有余,是时候回宫规规矩矩听听父皇的训导,好好洗刷洗刷这几日在外头沾染的市井气息了。” “不成器的东西,再训导二十年也是白费。”宫帷轻嗤一笑,随即抬首对宫幄道,“对了,今日你早早约我,可是有什么事吗?” “哦,”宫幄眉毛一扬似是想起了什么,随即搁下茶盏道,“都是蠡侯和老五这岔打的…弟弟今日来原是想告知三哥一声,那裴水晴,待会儿回府我便将她一并带着了。” 宫帷茫然出神,似是微有意外,许久方不解道:“那丫头好好在柴房里押着,你提她出去做什么?难道是听说了什么消息,怕我这寰亲王府不妥帖吗?” “三哥多虑了,你也知道,此番咱们以裴水晴为饵将城中尾教逆贼一网打尽一事便是弟弟府里那位尾教出身的门客所献之计。前两日他细细清查了我府中上下所有管家仆役,确认了都是干净的来路。”宫幄少有的认真道,“据他分析,太子虽然位重,在朝却无实权,而他们尾教的教主打入刈州的飞岩旗细作若想搜集我大衷朝堂的情报,自是蠡侯府和三哥这里首当其冲。” “这我明白,所以前些日子我才依你所言去蠡府透了话,只希望这一招无中生有能让蠡侯自乱阵脚,在自己府中细细查过,倒也省得咱们再费功夫。”宫帷凝眉道,“只是四弟,三哥一直想不明白,你那门客既是尾教出身,又为何向我们投诚献计,调转枪头对付他教中自己人呢?” “只要不是金刚不坏的宝石,便都会生出蠹虫。”宫幄闲闲笑道,“何况素闻尾教虽然势大,然则五大旗各司其职,素无情分,自然免不了彼此争夺算计以讨教主欢心。如此想来,他一个辟水旗的无名死士,想要借我们的手除了飞岩旗的旗主,倒也没有什么不通。” “正是这话,他不过辟水旗一介无名之辈,何来如此灵通的消息?”宫帷仍自有些存疑,“何况依他的意思,是想一举将飞岩旗一旗之主拉下马来。那飞岩旗旗主何等神通,如何会不知自己旗中死士安危?如何会相信咱们给裴氏安上的尾教死士身份?便是她信了,又如何会为一个连哪旗出身都不知道的死士犯险出手?” “咱们此番原也不光是单单为着一个飞岩旗的旗主,之所以放出了擒拿了尾教死士的消息却对其所属之旗秘而不宣,不就是为了让更多的鱼儿上钩吗?”宫幄苦笑劝着,但见兄长仍旧眉头紧锁,唯有起身行至案前,抬手轻轻揉捏着宫帷双肩道,“三哥,你何必这样紧张。用人不疑,许久以来他一向得力,而且如今已然走到这一步,再怀疑人家的忠心又有什么意义?便是此番咱们真的失了手,你好好想想,左不过一无所获,也实在没什么别的损失,你又何必如此自苦——” “——道理我都明白,你不用帮我解心宽。”宫帷拍拍弟弟的手,起身与之相对而立,“只是你还没说,他要将那裴水晴收着,到底是想做什么啊?” “是了,”宫幄但见兄长宽心,笑容便愈发灿烂,“原是现下我府里查过,倒也比三哥府中更加妥帖些。其次他似乎在裴水晴言语中听得了什么蹊跷,好生盘问之后,或许还有其他用处。” “也好,反正她的价值已经用尽,只要处决前没有逃跑,没有被外人发现,便是即刻死了也没什么打紧。”宫帷盘算道,“那疯妇也着实有些本领,嘴里塞了麻布还有本事聒噪个没完,这两日怕是已然嚷得我府中尽人皆知了,我正想着一碗鹤顶红灌下去了事呢…..挪到你府里也好,一来免得我府里纷传坏事,二来若能有其他用场,倒也不枉我们辛辛苦苦将她从西市蠡府门口大老远绑回府里。” “谢三哥成全。” 宫帷冷冷打量着弟弟深深揖首露出的一寸颈窝,许久不曾起身,终究忍不住噗嗤一声笑着应了一声。宫幄抬起头来,亦对着兄长无言浅笑。日出东方,熹微的晨光透过窗纸照在宫幄的面孔上,映着那天使一般的俊美笑容愈发显得纯粹无邪。 第七十四章 旧友之名 “花姨言重。”我站起身来,不顾花姨阻止直直跪下道,“灵儿如今虽然失了记忆,却也不敢忘了您对我兄妹二人多年的养育之恩。若没有您,我当时身陷侯府又如何能够有家可回?这些日子又如何能够平安周全?只是花姨,灵儿与段冥确是清清白白,绝无半分男女之情。我明白您的心思,您是怕他再度勾我回尾教卖命,可您有没有想过,我或许也像尾教需要我一样依赖着尾教,我也需要得到他们的力量来实现我自己的心愿呢?便是这些尚且虚无缥缈,可是段冥您也是见过的,他是个最踏实惜命的人,这一个多月以来,您可见过他动过半分带我回江湖的念头?便是将来真的有那一天,自也是灵儿的宿命如此,半分怨不得旁人啊。” 如此情真意切一番话下来,花姨亦真心动容,寒暄过后,我们二人冰释前嫌,她便安心的往前头忙活去了。这一厢饭毕,我心里仍旧惦念着水晴的事,然而温召远在侯府,段冥又不在身边,加之除了水晴现下在宫帷府中之外,其余情报我还一无所知。苦思良久仍无头绪,心灰之下,我便往东厢去探望尚未病愈的玊儿——水晴之事一筹莫展,能够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也是好的。如此想着,已到东厢,正欲扣门,却见玊儿的房门不过虚掩,并未如对面姬萨容那般紧紧关闭。我一时不免有些愣神,略咳了咳便推门走了进去。 玊儿的房中极为暖和,看得出来底下人是用心招待伺候着的。那夜堆满正厅的装着奇珍异宝的十数个大木箱已然不见踪影,却是换作了两盆不甚雅致的腊梅作为摆设。想来是她病中不宜焚香,便权以这两株花树作祛除药气之用了。 “你屋里倒是暖和,只是地气这样暖,厅里那两盆腊梅怕是要受不住了呢。” 绕过屏风转进内室,却见玊儿不过卧在床上支着身子木然凝视着窗子的方向,似乎并未听见我的玩笑,只见她神色彷徨,原本润腴的脸颊因为病痛短短两日便瘦的有些干瘪,虽丝毫未曾影响其神仙美貌,叫人看了却也觉得心酸的很,我微微叹息,脸上强自挂起的笑容不由也淡了三分。 “才过早膳的时辰,怎的便又躺回床上了?”自己搬了凳子放在玊儿床前坐下,我再度打起精神对玊儿笑道,“想是身子还虚得厉害,没有下楼闲逛的气力吧?” “还好,原不是什么大症候,我又年轻,不打紧的。”玊儿微微摇了摇头,缓缓将略微呆滞的目光移至我的身上,竟似是蕴起了几分笑意,“今早听她们闲话,说是少东家及时发现了我昨日所服的药不对劲,及时命郎中换了适宜的名贵药材,才有了我今日的好转。你我原只有一面之缘,那天我又是那样一副脸色,少东家非但不曾怪责还如此关照…当真是有心了。” “什么少东家,叫我归萤便好。”我连连摆手笑得傻气,原本不曾期待玊儿会领会我的好意,猝不及防见她如此感恩,一时竟有些不适应起来,“这些又值什么,你千里迢迢背井离乡,才来第一日便因为我们的疏漏平白受了一场罪,我心里也是过意不去的。万幸你的身子争气,否则当真是我们的罪过了。” “背井离乡…好一句背井离乡。整个刈州城除你之外,只怕也找不出第二个人明白我这份苦楚了。”玊儿说得伤感,眸中再度蓄起晶莹的泪水,“只是论来那位姬姑娘也是远道而来,她便如何全无半点惺惺之意,反而苦心使尽手段要来害我呢?” “这话从何说起…”我有些意外,随即仓皇安慰道,“其实她…她只是碰巧与你发了同样的症候,并非是有心要害你才受了牵连的。” “你说什么?”玊儿有些恍惚的看着我,“她也病了吗?怪道昨夜对门那般喧嚣......我并不知此事。不过也说得通,下人都说她给我下毒之时被你撞破,想来便是你罚她喝下毒药的吧……” 我瞠目结舌,自悔嘴快食言,一壁心中暗暗自责,一壁暗骂桃销楼中下人风传谣言的恶习。强自收敛的尴尬神色,便继续硬着头皮安慰道:“你别害怕,便是她心思脏些,也并不代表这整个桃销楼都是那般不好相与。只说花姨,便是头一个的善心人,只要她在一日,便断断不容那些人害你吃苦。” “多谢花姨,你们有心了。”玊儿强自支起身子再度谢过,见我坚决让她重新躺好,便也不再拘礼,只是仍旧凄迷无限的望着紧闭的窗户,似是一只想要冲破囚笼的春燕,被人带至北方异乡,拘在黄金屋里自不痛快,想要振翅飞到外面的冰天雪地,却也只是死路一条。 没由来的,我突然想起花姨的话—— “那丫头,心里是有事的。” “玊儿,我劝你还是想开些吧。便是你成日这样吊着自己,日子也总是要过下去的啊。”我半是真诚半是心疼道,“这世上人人都有自己的难处,我有我无法实现的心愿,你也有你不愿面对的未来,我不知道你的身世,不知道你有着怎样无法割舍的过往,可是如今大局已定,来日只要你的病一好,花姨便要择人为你梳拢了。便是你再不情愿,桃销楼的花魁姑娘也总有一天要开门见客的啊!” “你的话我明白,如今我已进了刈州城,再想着外面也是无用的。只是道理都懂得,我就是劝不得自己的一颗心。”玊儿越说越悲,眼泪便如断线珠串一般落个不止,“归萤,不怕说与你知道。我本是有心上人的,此生认定非他不嫁。可是如今…如今他已然身死,我也入了风尘,自是不敢奢望能再续姻缘。然而就算不能与他厮守,为什么我连想要守住自己的清白也不成呢?” 我有些痴怔,一时愣在原处说不出话——原来玊儿冷若冰霜的面孔下有着这样一份柔情百转的心思。她今日同我说起过往自是因为除我之外亦无人可诉的缘故,只是见到这样一个宛若神仙一般的女孩对我推心置腹的流下不加掩藏的泪水,我还是一时有些不可置信。讶异于如此莫名其妙就得到了玊儿信任的同时,我不由再次想起花姨的话,她说的果然不错,玊儿神伤的原因果然是往昔纯洁旖旎的爱恋。我不知道她是如何沦落风尘,也不知道她与她的情郎是如何阴阳永隔,只是如今这样的情况,过多的询问无疑都是不合时宜的。我似是被缚住了手脚,唯有眼睁睁的看着玊儿哭得肝肠寸断。只见她再度从怀中摸出当夜的那把匕首,却并无自残之意,只是紧紧的将之贴在心上,任由一滴滴泪水滑过她美丽的脸颊滴在那冰冷坚硬的刀柄上。眼中看着这般光景,我心知自己又一次搞砸了事情,连再逗留一秒也是多余。唯有木讷的站起身来,想要伸手为她拭泪自觉不妥,再想说些什么却又实在想不出来。唯有重重叹了一口气,起身缓缓往外厅而去。 “青山做媒,落日为证,我楚河与素宛秋一见倾心,愿许余生……” 仿佛五雷轰顶一般,我的双脚霎时失去了知觉。耳畔如天雷轰轰振聋发聩,身子便没由来的抽搐起来,我机械的转回身子——却见玊儿仍旧沉醉于悲恸之中,似乎并未察觉我投向她的震惊目光。 “今日便结为夫妻…”玊儿对着那柄匕首声泪俱下,口里继续轻声呢喃道,“往后风雨同舟,再无离弃……” “你说什么?” 许是我的声音过于尖锐突兀,本自悲恸的玊儿突然一个激灵,随即转首向我投来错愕的目光。一双桃花眼睁得滚圆,顺着脸颊滑下的泪水似乎都有了一瞬的迟疑。 “你说什么!”我飞奔至床前,顾不得扶起被我踢翻在地的凳子一把拉起玊儿冰冷柔嫩的手,“——楚河,你刚才是说楚河吗!你认识那个人吗?” “——你,他…你什么意思?”玊儿眼中的错愕渐渐转变成胶凝的狐疑和惊惶,“你认得楚哥哥吗?” “楚哥哥…”我迷乱不已,一颗心几乎要跳到嗓子眼,“你真的认识他,你和他什么关系,他现在在哪里,你说话啊!” “——你放手!”玊儿想要挣开我紧紧抓着她剧烈晃动的手,却因为过于虚弱脸色变得煞白,我这才猛然反应过来自己的失态,连忙松开手来捋顺她的背脊。玊儿缓了许久,方才紧盯着我喘息道,“之前听了你的名字我便觉耳熟,只是一时想不起来何时听过。如今才记起,归萤,连归萤…你便是楚哥哥苦寻良久而不得的旧友之一吧。” “你当真认得楚河!” “我自然认得…”玊儿缓了气喘,止了哭泣,只是惊奇不已的看着我道,“何止是认得,他…他可是我未婚的夫婿啊!” 第七十五章 宛秋 冬日的午间,总是最静谧闲适的时光。 以往像这样雪后晴暖的日子,我都会和陆知宇一起懒懒的躺在床上,沉默而满足的紧紧抱在一起感受着彼此的体温。 然而这种浪漫甜蜜的时光永远不会长久,水晴总会猝不及防的敲响我的家门,将她冰凉的手探进我的被窝,在知宇惊慌无措的注视下不由分说一把将我从温暖的室内拉出来。 楼下自然也早有预备,我会在对裴水晴这个泼妇破口大骂的前一刻看见楚河的微笑——他暖如冬阳般美好而治愈的微笑,一口气噎在喉间就被推进车子由着他们把我拉走。目的地没有别处,自然是学校东山的滑雪场。 下车终于有了喘气的机会,可是还没来得及抱怨一句,小礼和金碧就会将我团团围住,水晴会躲在卓影身后,我想要拽她出来,看着迎面走来楚河无奈的苦笑,就是憋着再大的火气,一时也都消散得无影无踪了。 噼啪。 外间的暖炉中的炭火清脆爆开,打破了屋子里良久令人窒息的死寂。 “我不相信。” “归萤……?” “我不相信,”身上因为心里传来的阵阵恶寒不可抑制的抖得厉害,我看见一滴眼泪无声的落在自己毫无知觉的手上。“楚河不会死的,他不会的……” 是啊,他是楚河啊,他是我能想到最踏实可靠的朋友,是我们所有人心中的依靠,是天文社不可或缺的支柱。 是谁也不会是他的。 “我也一直不能接受这样的事实,一直都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玊儿泪如雨下,声音却平静的可怕,“可是这是我亲眼所见,比噩梦还要可怕,那些人的刀,就那样一刀一刀的砍在他的身上,砍得遍体鳞伤,砍得血肉模糊。” 玊儿每一句都像锋利的匕首一样剜在我的心上,直剜得我颤抖不已,泪流不止。 “不,不会的……” “我不但不能救他,连他的尸骨都来不及收一收,我失去了知觉,被他们拖回了驿站,五花大绑的送上了往刈州来的马车。”玊儿垂下头去,再度深深凝望着手中的匕首,“后来,我给自己改了名字。素宛秋,宛秋…这是楚哥哥叫惯的,绝对不能被玷污。除了他可以叫这两个字,天底下其他的男子都不配。” 素宛秋。 素朴姑射,宛若秋阳,这样清新纯洁的名字,和干净的眼前之人倒是登对。只是楚河,便是失去了回去的希望,你也该好好保全自己的性命,既然已经遇上了宛秋,又为何如此绝情,丢下她一人在这世间受尽苦难呢? “他可留下了什么话,想要对我们说的吗?” “楚哥哥与我相识的时日并不长,可是十天里总有八天念着你们。”宛秋哭得凄楚,“他说,他此生最悔痛的不是没能找到回家的路,而是没能找到小礼,没能找到你们几个一起来到这里的朋友。他总是怨自己没用,没有替卓影好好保护好你们的安危……” 心里再度传来一阵绞痛。 楚河,你总是这样担当,把所有的罪责都怪在自己身上。 殊不知我们的愿望,只是彼此安好,就算不能找到对方,就算不能携手回家,至少也该心存希望,为了关爱自己和自己关爱的人好好惜命啊。 在生命最后的日子里,你还这样牵挂着我们,希望我们平安喜乐,如今我终于遇见了你的未婚妻子,得知了你的消息,可是已然天人永隔,却又叫我如何喜乐? “宛秋…” 许是太久不曾听见有人这样叫她,宛秋有些恍惚的抬起头来,眼睛因为蓄着过多的泪水仍旧有些失焦。然而听到自己的本名又如何会不亲切,仿若一股暖流涌入心口,她的呼吸便微微有些局促:“什么?” “你往后仍旧叫回宛秋吧,这名字比玊儿好听多了,相信楚河也是愿意的。至于牡丹状元的身份……”我微微有些踟蹰,随即坚定道,“你放心,这件事就交给我吧。” “归萤…”宛秋蹙眉不解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如今既知道了你与楚河的关系,虽然他已经去了,也断然没有让你继续做桃销楼花魁的道理。”我柔声道,“你只宽心养好身子,我与花姨情同母女,她又一向对我千依百顺,只需好好求了她帮你赎身就是了。” 宛秋一怔,似是不曾料想我会有如此决定,她的嘴角无意间缓缓上扬,却在扬成一个笑容的前一刻冰冻在脸上:“可是,此事非同小可,如今整个刈州城都知道了我,就算花姨把你这个侄女当作掌上明珠,事事答允,只怕也实在难以转圜了啊。” “我没能守护好楚河,自当千倍百倍的守护好他的爱人以作补偿。”我不欲让宛秋为难,于是佯作轻松断言道,“如何转圜是我的事情,还是那句话,你只管尽快调养好自己的身子,这才是最要紧的。如今你在这桃销楼里,若再受半点委屈,那我便当真是无颜面对楚河了。” 宛秋还欲推却,听了我这一番话也只好安然领受。自此放下戒备,真正同我推心置腹。 说来奇怪,自第一次见面我便对这个女孩颇有好感,如今明了了彼此身份,便如顺理成章一般,心里愈发觉得亲厚,竟像是十几年没见的老友一般。二人投契,说起话来便絮絮没个了断。 我将与楚河的情分细细说与她听自不必提,她不觉忌讳,竟也与我谈起了自己的身世过往。 “归萤,今日我与你说的,都是我此生从未同人讲过的话。便是楚哥哥,我也是尚未来得及告诉的。”宛秋深深吸过一口气,语气沉肃开口道,“不知你是否听过,十二年前镇江素氏的灭门惨案?” “镇江素氏…十二年前……”我微微凝神,随即莫名想到了段冥所言十二年前前罡风旗旗主羽翮天王叛教被杀一事,然而转念一想此事与宛秋所言素氏灭门似乎并无瓜葛,随即摇头道,“我不知道,不过——素氏…宛秋,你——” “——不错,我就是当年素氏宗家的嫡生女儿。”宛秋语气淡泊,却蕴着令人心惊的寒气,“当年之事你既然不知道,我也无谓旧事重提。你只消知道,未免仇家追杀,我的身份不能暴露,所以同你讲过,你也务必要替我保密才是。” “这个自然。”我语气急促,“可是十二年前你家被仇人灭门,当年你不过是一个三岁孩童,又是如何躲过一劫的呢?” “那一夜仇家杀上门来,我正巧被奶娘带出城去识习野蚕,晚间归来,大老远就看见城里天空映得火红,原是家宅已然成了一片火海。”宛秋神色黯淡,语气仍旧没有过多的起伏,“我们不敢回家,奶娘带我南下辗转月余,迫于饥寒,在一个雨夜将我丢在山上便独立离去了。” “那么…你又是如何活到现在的呢?” “我的命数总归不算太差,在那座荒山上,我遇见了后来抚养了我十二年的师父。当年他尚在云游,机缘巧合救下了我,感念我的身世凄凉,便将我留在了身边做弟子。”谈及恩师,宛秋的语气便柔和了许多,“只是师父虽因为有了我再未外游,却好像怕我依赖上他,总是刻意疏远着我似的。十数年来,除了文字诗书和女子应学的技艺以外,便再不曾教过我任何东西。他一直以师父自居,却从未告知我他的名字。记得有一次我连连追问,他才同我说了一个‘监兵神君’的名号,却也应该只是胡乱应付,信不得真的。” “监兵神君…”我反复琢磨,除了觉得有些拗口也并没想到什么其他。“你的这位师父倒也有趣。不过虽说他的性子古怪些,对你的照应倒还算周全。” “不错,十二年的养育之恩,我自然是不敢辜负的。”宛秋语气敬重,哭红的眼睛也终于泛起几分若隐若现的笑意,“没有他老人家,就没有我的今日。便是当年保得住小命,也一定是满心仇恨,痛苦难安的长大,不会成为一个正常的人。” “你的意思是…”我微微有些意外,“你并不想报当年全家被杀的仇吗?” “想啊,当然想。记得才跟了师父的时候,我日日夜夜求他传我武艺,带我回到镇江。可是师父说,冤冤相报何时了,我的仇家既有本事屠了素氏满门,自也不是我一个弱女子对付得了的。何况当年大衷初立,时局动荡,素家到底因为何事导致灭门之祸尚且不得而知。我这所谓的血海深仇,却又该如何去报呢?”宛秋轻轻牵了牵嘴角,笑得淡然疲惫,“世事沧桑,如今事情已然过去了十二年,我非但不懂得半点武功,沦落风尘不能自救。甚至连那仇家姓甚名谁,住在何处都不得而知。再谈什么报仇,岂非痴人说梦?” 第七十六章 花姨的侠义 “这样也好,好歹你现在…也不算太坏。”我再度自悔失言,随即话头一转道,“说到底,当年出事的时候你才只有三岁,又能有多少仇怨记忆。便是将来哪一日你寻到了杀你家人的奸贼,我是个会功夫的,由我来替你了结了这桩陈年旧事便是。” 到底是心思单纯的小女孩,听我这么一打岔,宛秋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见她笑得灿烂,似是不再自感身世,我也终于舒了口气,随即继续道:“那么宛秋,你既是与你师父在一起,后来又是如何被骗到了青楼的呢?” “说来也怪,半年前师父夜观天象,突然说什么鬼宿隐光,似有异动,便这样急匆匆的出门而去,自那以后足足两月未有半点音讯。我十分焦急,便下山按着鬼宿方向去寻师父下落,直到在离寒用光了身上所有的盘缠,才被妓馆的人盯上抓了去。”宛秋原本低低垂下的头突然抬起,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明亮依旧,“后来的事情你都知道了,我就是在那个时候遇上了楚哥哥。” “原来如此。” “说来我的命数倒还不差,为素氏报仇自不必指望,但是我在家破濒死的时候遇上了师父,后来师父失踪,我又在异乡落难的时候遇上了楚哥哥,再后来…辗转来到了刈州城,本来已是生无可恋,却又在这桃销楼认识了你。”宛秋轻轻拉过我的手,眼里再度闪起晶莹的泪花,“归萤,幸亏是你。你说,此刻楚哥哥若知道我替他寻到了你,想来他在天有灵,也该是十分欣喜,再无遗憾了吧……” 如此唏嘘,已是两下无言。 直到送晚膳的丫头小厮敲门而入,我才恍然意识到不知不觉已经同宛秋坐了一整天。 我将她从床上拉起,许是认识了我精神大振的缘故,宛秋这一餐进的极香。看着她血丝尚未褪去的眼睛,我的念头便愈发坚定。 饭毕,我匆匆辞过宛秋,径直上楼往账房去寻花姨,开门见山的提出了为她赎身保全清白的请求。 “灵儿…”花姨万千为难,然而想是因为段冥之事仍旧对我心怀愧疚,到底也没有拒绝的太干脆,“依你这么说,姨论理,是该为你保全旧友未亡人的清白…可是你也知道,如今桃销楼牡丹状元的名声早已传扬了出去,整个刈州城的王侯豪奢,无一不想吃这位新倌人的开门酒,就等她这次病愈梳拢迎客了。这一时之间,撕了她的卖身契倒是简单,就怕得罪了外头,桃销楼在这刈州城便再无立足之地了啊……” “我明白您的难处,花姨,只是求您体谅,我没能在楚河在世时寻到他已是毕生之恨,如今好不容易寻到了他的未婚妻子,却又如何眼睁睁的看着她在我自家的酒楼开门迎客!”我跪倒在地,语气诚挚的望着花姨,“灵儿自问未曾求过花姨什么,此番若非实在无路可走,也断然不会叫您为难。如今既已许了宛秋安稳未来,便只有同您开了这口,还请您顾怜我苦命的亡友,成全了我们吧!” “——灵儿,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事情总有解决的法子,咱们不妨从长计议啊——” “——宛秋的身子日渐好转,眼看着便要痊愈,灵儿怎能再安心同您从长计议!”我沉住下盘跪在原地,花姨眼见拉不起来,也只好心疼的看着我继续哭求,“桃销楼便是少了一个牡丹状元,到底还有姬萨容的人气撑着;可是若毁了宛秋的清白,便是断送了楚河在这世间唯一的念想,求花姨怜悯,可怜可怜这对苦命鸳鸯吧!” “好好好,之前不明就里,如今知道了事情的原委,便是你不来求我,我也会重新考量的。灵儿,你先起来再说……”看着我坐回凳子上,花姨方才叹了口气继续道,“真是可怜,我素日便瞧着她是个有心事的,她果真是个有心事的。当真是天意弄人,好好一对璧人,竟落得个阴阳两相隔的收尾。老天瞎了眼,咱们却不能不心疼…灵儿放心,如今宛秋既入了我桃销楼的大门,便是将刈州全城贵子得罪个遍,我花绛棠也自当尽力,护她一世周全!” “真的吗,多谢花姨!”我喜极而泣,再欲拜将下去却被花姨扶了起来,“只是…只是灵儿也知道花姨的难处,此事棘手,不知您想如何处置呢?” “又不是摘星探月,有什么不能处置?”花姨敛了适才的泪花,脸上再度挂起她一贯沉笃的妩媚笑容,“或称病故,或称私逃,办法总有千条万条。便是如今万众瞩目,一时不好安排,咱们也可以先将宛秋的病拖上一拖,权作缓兵之计。这厢一壁筹划,外头一壁力捧姬萨容和楼里其余年轻姑娘的名号。船到桥头自然直,我在这生意场上浸淫半生,这又算得什么棘手大事。灵儿,你实在无须过于担心。” “是吗,听您这么说,我也能放心些许…”我本一心助宛秋脱困,但见花姨如此深明大义,毅然舍利相助不说,如今还安慰起我这个逼她选择的侄女来,心中便愈发羞愧难当,“只是花姨,这次您帮了我们,桃销楼…怕是要亏损无数了吧?” “钱财不比人命,一向不是我所看重的。宛秋姑娘天仙一般的人物,此番能救她于水火,又合了我家灵儿和她亡友的心愿,便是亏损些又值什么呢?”花姨笑得温柔爽朗,“何况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灵儿,你又何必小瞧了花姨的头脑?自福临去后,桃销楼千百账目无人打理,虽是些简单的筹算,交给外人我却也是不放心的。宛秋聪颖美貌,却无周全自身的本事,想来放她出去你自不肯。这身在青楼的姑娘啊,只有熬到了鸨母的位置才得此生清闲。便是宛秋现下尚当不得家,留在我身边慢慢学着,以此营生也是好的。” “您的意思是…”我的反应有些迟钝,心底的喜悦却渐渐翻涌起来,“让宛秋填补了福临大总管的旧位,既可断了外面男人的念想,又可以助益花姨您操持家业!” 花姨莞尔一笑,闲闲端过茶盏啜饮一口,方才抬首目光明澈向我抛了一句:“如何?” “妙极了!”我心花怒放,只觉心中仿若大石落地,立时顺畅痛快了不少,“不愧是花姨,这样好的安排布置,若是换了我定然是想不出来的!” “鬼丫头,这回知道你花姨的好处了?”花姨斜睨着手舞足蹈扑抱向她的我,忍俊不禁戳了戳我的额头,“记住了,以后再遇了事勿要自乱阵脚,想想事出因果,涉及何人;再想想手上有多少可用资源。便是当真束手无策,你还有你的兄长,你的花姨可以商量。众人拾柴火焰高,万事横竖无须独自一人忧心罢了。” 看着花姨暖融融的笑容,我连声应着,心境无比舒朗。又同她闲话片刻,便被赶着下楼回房睡觉了。 想要即刻将这个好消息告诉宛秋,转头但见东厢灯火晦暗,一左一右两间房门俱是紧闭,屋内并无灯火,想是已然安置了。我便只好只身回房,由着下人卸妆梳洗,盖上被子闭起眼睛,却是仍旧睡意全无。 楚河,你不知道,没能找到你,由着你客死异乡,于我是多么大的悲痛打击。 好在天意弄人,将宛秋送到了我的身边,我必定好生保全她,保全你的挚爱,让这份悲痛不至成为你我毕生的遗憾。你好生安息,我会继续前行,寻到大家一起回到地球去的。 水晴,我已经得知了水晴的下落。她如今被人当做尾教探子,想来也在水深火热之中,若是仍在太子府中还好,但若闻得风声已然出逃,江湖天大地大,我唯一的线索也就断了——线索断了也能再查,她逃走还好,就怕如今已然被宫帱捕获,若是如此,自免不得严刑逼供,白白受了许多苦楚。 想到此节,心中又是一阵寒颤,后背也在被褥中渗出一层薄薄的冷汗。 不行,我必须有所行动,我要利用身边所有可用的资源——花姨老练世故,想来一定能为我指条明路;宛秋虽然懵懂却胜在身处局外,许多事情自当比我看得清楚;温召身在侯府,却也该有不少人脉,或许也有助益;氶斧氶钺武艺高超,没准也能派上用场;再不济,我也愿意背弃温召,回到蠡府恳求侯爷施以援手…… 只要能够救出水晴。 这一夜辗转许久好歹迷迷糊糊睡得沉了,然而入眠后仍然未得安生,所有人的面孔便如走马灯一般在我的梦里闪个没完,直至耳畔恍惚间传来尖锐的扣门声响,我才痛苦的挣开沉重酸涩的眼皮,阳光透过纱帐还是那么刺眼,我怪叫着在床上胡乱扭曲身体,只觉昨夜千丝万缕的思绪仍旧在脑海中乱作一团。 第七十七章 斩首 “姑娘,晨起了!” 我从喉间传出一阵类似愠怒野兽的嘶吼,双手胡乱拍打着被褥,然而外间的丫头婆姨显然并未听见这些暗示性的响动,僵持许久,仍旧扯着嗓子扣门不止。 “旗主,要不…您就先起了吧……?” 冷不防一句男声,虽是压低了嗓子轻轻的一句,却也实在吓了一跳。我几乎是抽搐着从床上跳了起来,一把抓开床帐,顺着适才屋子里声音的来源望去—— “氶钺?”天灵盖一阵冰凉,我下意识的用失去力气的双手将被子紧紧拉到胸口,“怎么是你!” 只见一身家丁打扮的氶钺此刻正规规矩矩跪在远处,身旁便是内室的屏风,再往后一步便几乎要跨到外间。 他踟蹰着想要回话,一抬首柔和的阳光便透过窗子照在他的脸上,不过只瞥见我裸露在外的一个脑袋,他那棱角有些粗犷的国字脸便腾得红了起来。 这是我第一次瞧见他的样貌,然而未及看清,他便又似乎做了什么滔天罪事一般,深深把头埋了下去,只留给我两只通红的耳朵和一寸被阳光晒得黝黑的后颈。 “姑娘!您可起床了吗?小的们这便要进去为您梳洗了!” 氶钺下意识的又要抬头,抬到一半却又迅速垂了下去。 我虽不是自小教养在封建社会的闺阁小姐,心中却也明白他的顾虑。可是上次见面,一身黑衣纱巾覆面的冷厉形象记忆犹新,再看眼前这个跪在下首一脸窘迫的男人,我的心中便愈发觉得好笑。 “昨夜同花姨说话说得晚,我还想再多睡一会儿。”我放声向外面喊道,“你们且先回去,一个时辰之后再来吧!” 外面的婆姨止了敲门,应了一声,脚步声便渐渐远去了。 我拉开床帐,站起身来,却见氶钺微一抽搐,头便愈发垂得厉害,几乎已然磕在地上。 本不觉什么,但见他如此拘谨,我也不由觉得有些晦涩的尴尬。沉默着开柜抓了件大氅披在身上,我才打破了这怪异的沉默:“好了,这回可以说话了吧。” “是。”氶钺终于直起身子,一双眼睛却仍旧定定盯着自己前方的地毯,“前些日子,属下因事未能受旗主召唤前来,今日在三皇子府上探得一些消息,特地前来向旗主禀报。” “难为你了,你在宫帷府上可还平安,没有被他怀疑吧?” “属下…”氶钺一怔,似是不曾料想我会出言询问他的处境,“属下多谢旗主关心,一切无碍。” “那就好。”我不愿再让他不舒坦,只好收敛了关切语气,“别的倒还好,姬萨容的事,你们可查出什么眉目了?” “回禀旗主,上次得您命令,我兄弟二人便托西域相熟的江湖友人细细查探过。三个月前,天山的望仙楼曾捧出一位花魁姑娘,当时在当地也是名声大噪,反响不俗。这位花魁姑娘,便是如今这刈州城里桃销楼的姬萨容。听望仙楼的掌事说,这位姬萨容原是火寻国人氏,幼时家破人亡,被牙婆买了身契,长大后风韵渐成,因为容色娇妍,这才辗转被卖入大衷西境,并无什么背景身世可言。再欲深入探查,却也无从下手了。” “天山望仙楼…三个月…”我蹙眉缓缓道,“在那边的妓馆里做了三个月的倌人,那位掌事对她应该也算有些了解。如此看来,原是我多疑了,她倒还当真是个简简单单的风尘女子……” “不错,那一头递过消息,这一头属下便在刈州城中探询调查。那姬萨容在这桃销楼中,唯有一位名唤孟林枫的恩客,算是与东倭国有些瓜葛,其父孟庆祥是刈州商会成员,父子两人倒常有出海贸易的机会。只是属下亦查过孟家父子,家中往上三代都是富商,便是偶尔也同朝廷做些买卖,于政党上却都是清清白白,绝无染指的。” 只有来往东倭做生意的恩客吗?如此一来,这条线索便是又断了。 “原来她真的与宫帷无关,是我多心了……”我恍惚间意识到自己的自言自语,随即向氶钺道,“那么宫帷呢,最近他又在忙什么?” “回禀旗主,宫中五皇子脾性顽劣,于半月前,出宫探望卧病的太子时逃出了太子府,太子奉命追寻,却一直未有收获。日前三皇子向皇上举荐了四皇子在城中搜寻,寰亲王府也私下给四皇子分拨了不少人手。” 宫帷把差事交给了宫幄吗? “还有这样的轶事,皇家最重体面,那位五殿下居然出走到了民间,倒也着实当得起这顽劣二字。”我回神细思,随即冷笑道,“不过宫帷不会无的放矢,自是听得了什么风声,有了几分成算,却又实在没有手到擒来的把握,这才举荐了宫幄替他行事吧。他兄弟二人一向一个鼻孔出气,此番弟弟若是寻到了人,他这个身为举荐者的哥哥自然也有功劳,若是寻不到,皇上自也不会斥责到他的头上。如此盘算,当真周密。” “旗主,依属下看,您的推测倒也未必准确。”氶钺恭敬道,“属下原也同旗主一样,以为帷幄二子不过因利而聚,联手对抗太子而已。可是在寰亲王府的这些日子,属下倒觉出,这二位似乎并非如想象一般感情寡淡,却像是手足情深,实实在在的把彼此当做兄弟的。便是前日押在府中的尾教疑犯裴水晴,三皇子也转移到了四皇子府上,足见其推心置腹——” “——你说什么!” 冷不防被我打断,氶钺有些错愕的抬起头来,却又似乎觉得这样的对视大不得体,便再度仓皇垂下头去。 “旗主恕罪。”他双膝跪地,语气却是掩饰过的平静恭谨,“属下说错了什么话吗?” “——不是!没有…”我猛然意识到自己这样激烈的语气很容易让人误会,随即勉强压抑下内心的狂乱,尽量平和道,“你刚才说,水晴已经被宫帷抓住了吗?” “不错。”氶钺见我并无申饬,便再度抬头望向我,眼中尽是掩饰不住的好奇,“只是,听旗主的语气…您与那裴水晴竟是相识的吗?” “自然相识,她是…她是我一位江湖之外的朋友,并不懂得武功。” “这便是了。之前三皇子将抓到太子府探子的消息放出时,属下问过相熟的飞岩旗同僚,他并不知道飞岩旗有一位名叫裴水晴的死士。属下当时便想,此事应是三皇子无中生有,为达某种目的捏造的事情。只是如今想来,却又不知他为何要如此行事了…莫不是,剑指旗主您?” “我?怎么会呢,我与宫帷素无瓜葛,他不会无缘无故花心思对付一个陌生人。”我心中仍然焦急万分,“他的心思不可琢磨,我们无谓多做揣测。氶钺,你只告诉我,水晴现下怎么样了,可受了什么刑罚,宫帷又为什么要将她移至宫幄府中啊?” “回禀旗主,裴姑娘自被捕以来便一直被看押在寰亲王府的柴房,倒也不曾受过什么皮肉之苦。”氶钺见我焦急,语气便放得愈发柔顺轻缓,“至于为何转移,事出突然,属下尚不及查探。想是因为裴姑娘天赋异禀,声气洪亮,被堵住了嘴仍旧吵嚷得寰亲王府不得安生,三皇子私自扣人到底心虚,又怕府中有人生了异心泄露秘密,这才交给了他一贯放心的四皇子处置的吧。” 听闻此言,我心中的急迫才渐渐安稳下来——水晴还有喊叫的气力,那就说明情况不算太糟,一切都还来得及…… “无事便好,前些天也是腾不开手,氶钺,你与氶斧最是熟悉宫帷与宫幄的府邸,哪天你们俩得了空就再过来一次,我们一起好好计划一下如何将水晴救出来。” “回禀旗主,只要得您吩咐,我兄弟二人只要没有极紧要的事情需要处理便一定随传随到。只是……”氶钺似有忸怩,我倒是第一次见他这样吞吞吐吐,“只是,旗主恕罪,如今想要从四皇子手中救出裴姑娘,只怕没那么容易了。” “什么…”我有些意外,从没想到一贯顺服恭谨的氶钺会驳回我的话,“你这话什么意思?” “回禀旗主,据氶斧所言,四皇子并未将裴姑娘带回自己府中,而是交给了一个身份神秘的门客看管,直到大雪当天…”氶钺胀红的一张面孔下流动着万千被死死压抑的情绪,似是克服着极大的恐惧一般有些颤抖,“大雪当天,四皇子会将裴姑娘押至西市刑场,当众…对裴姑娘施以斩首之刑。” 心脏骤然缩紧,全身的血液似有一瞬的凝固。我的身体笔直的瘫软下去,幸好氶钺眼疾手快上前一把将我扶稳在凳子上。恍惚间看着他惊惶的缩回手臂,跪回地上连连重重叩首,想要制止,我的脑子里却如天雷轰鸣,再组织不起一句言语。 第七十八章 赴约 尘埃。 飞旋,飘零,彼此碰撞,分离,接近,再错过,在一小寸金色的阳光里。只是一阵很小很小的风,便霎时散得无影无踪。 我腾的坐起,身下是一片凉丝丝的柔软——草地,居然是一片草地。 还不及讶异和喜悦,视野尽头遽然出现一个闪动的青衣身影,似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她正以所能达到最快的速度死命奔跑,一束及腰的长发散落在背后,随着跑动左右甩起,如同一条光滑细腻的素黑长练。 是水晴。 “水晴!” 许是空气过于滞涩的缘故,我从喉间发出的声音竟是那样的稀薄而尖锐刺耳。水晴显然并未听到我的呼唤,仍旧朝着遥远的彼端狂奔着。 “水晴,不要过去!那边危险!” 并不是恐吓,遥望水晴狂奔的方向,一座矮小的青绿色山坡之后,是一团混沌而不安涌动着的银色镜面。 是那个可怕的陨石。 “水晴!快回来!” 我往水晴的方向奔去,而就在拔腿的瞬间,身边的风似乎呼啸而起,推动着我踩在草地上柔绵的步子。 “水晴!你听得见吗!” 我几乎是腾空向水晴直线飞去,可是我们的距离还是隔得好远,远到风声呼啸间,我连自己拼命喊出的声音都觉得有些尖锐得陌生。心中焦急,脚下便如乘风破势一般愈发加快了速度——眼前的水晴散落背后乌黑的长发越来越近,可是她与那陨石涌动的银色镜面几乎已经只有一步之遥。 “不要!” 千钧一发,就在水晴的指尖触到镜面涟漪的一瞬,我猛的抓住了她的肩膀。水晴倏地的停下了脚步,她的长发以一种极其缓慢而美妙如梦幻一般的速度丝丝垂落在肩上。 “水晴,不要走…不要再离开我!” 似是终于听见了我的声音,她的肩膀微微一颤,发丝闪动,她转过她那纤细的脖颈。 一分分的,我终于看见了那张久违的面孔——四目相对的一刻,仿若通身的脉冲瞬间停滞,抓紧她肩膀的我的手便如触电一般,剧烈的刺痛之后,便是令人心慌的麻木。 眼前的女孩皮肤白皙,两颊微微有些消瘦的下陷,她的轮廓并不是如水晴一般的精致小巧,而是如每日相见一般熟悉的令人窒息。一双杏眼似是饱受惊吓,此刻正怔怔注视着我。 那是我自己的脸。 “水晴,”我听见眼前的自己略微惊讶的发出熟悉得令人恐惧的声音,“怎么了?” 她,我…… 天地遽然被一片森寒的黑暗笼罩,仿佛肺里的空气被瞬间冰冻。 我向前抓出一把,却扑空了自己飞向那片越来越汹涌的银色镜面的身体。 也许是近处,又像是远方,一声凄厉至极的哀嚎震彻耳膜,黑暗中似乎突然出现了千百只冰冷巨大的手掌,从四面八方伸过来挤压揉捏着我的身体,真实而剧烈的痛处顺着仿佛树木根系的血脉延伸至脆弱的心脏。 我想尖叫出声,却已然感受不到自己的咽喉,甚至整个身体。 一小寸金色的阳光里,仅剩下那两片尘埃,飞旋,飘零,分离,接近…… 错过。 身体瞬间失重,重新坠落在温暖而柔软的床褥中。 像是灌了铅水一般,睁眼,抬手,起身,下床,移步…每一个动作都耗费了我极大的气力。 静静立在窗前,任由冬夜里的冷风如冰刀一般刮过周身的每一寸皮肤,我感受着着刺骨的痛楚带来的这片刻可贵的清醒,却无论如何无法将氶钺的话从脑中淡出片刻。 “小寒当天,四皇子会将裴姑娘押至西市刑场,当众对裴姑娘施以斩首之刑。” 水晴,我苦苦寻你许久,如今终于有了音讯,为何又是你将被处刑的消息? 我们已经失去了楚河,如果连你都不能保全,我还哪里会有只身找寻金碧小礼的指望? 小寒,那不就是十日之后…便是我能够在如此紧张的时间内想出救你出来的周密计划,偏偏那宫幄府邸又是那样的铁壁铜墙—— “氶斧曾与我说过,此时四皇子府中早已布下天罗地网。属下多嘴劝您一句,便是那裴姑娘是旗主的友人,您也断断不能在这期间贸然行动,自投罗网啊!” 氶钺的话不无道理,当初宫幄之所以将水晴挪到自己眼皮底下,便是为免她在宫帷府中被人救走。 如今水晴看守之严可想而知,虽是情急万分,我也到底权且答应了氶钺,并未多言其他——一来他兄弟二人在帷幄跟前为我探听消息已是凶险万分,如今宫幄更是已经对宫帷的寰亲王府不再信任。若是此刻央求他们为我救出水晴,便是相当于置他兄弟二人于刀山火海,让他们以自己的性命去换水晴的性命了; 二来他们虽叫我一声旗主,可我又如何能真的把自己当作温灵,任意驱使她的手下?便是之前的确动过借温灵罡风旗旗主权位之便,让他们替我去寻找大家下落的心思,如今情势这般凶险,我若再狐假虎威的利用他们,未免实在良心有愧。 不光不能去求氶钺氶斧——如今押着水晴的人是宫幄,是当朝的四皇子,事涉朝堂,即便侯爷与我交情再深,我也不好再向他老人家请求援手; 而尾教与朝廷关系如此紧绷,段冥则是尾教的副旗主,我自然也不能再求他犯险相助; 至于温召花姨,一个是兢兢业业的蠡府家将,一个是花甲之年的青楼主母,他们把我当作温灵事事为我周全打点,如今却叫我为自己的事情拉他们下到这浑水中来,着实也是万万不能的。 能救水晴的,唯有我一人了。 如此心中盘算着营救水晴的办法,我一整日便都昏昏沉沉的缩在自己房中。 然而越想安静,心中的思绪就越杂芜繁乱。 外头的小厮丫头每隔一两个时辰便来敲响我的房门,一会儿说什么花姨已然叫下人改了宛秋的药方,只求叫她的病再拖上些时日;一会儿又说姬萨容病来如山倒,竟是已然煞了半条命去,一日里人数次昏死在床上,眼下已然被挪出桃销楼送到城郊别苑静养医治了。 这样一句句听在耳里,我的心绪便愈发凄迷,不知是对宛秋的心疼多一些,还是对姬萨容的愧疚多一些。 到底还是晚间传膳时小厮带上来的一封信,方才略略宽解了我这一日的愁思——那是甘来从益阳寄来报平安的书信,说是家中一切都好,年后便要买两亩田契正经营生,母亲也吃上了郎中抓的药,每日对我和段冥感念不已。 蜡黄一张信纸上歪歪扭扭的几行小字,倒是让我欢喜的反复看了十遍不止。 丫头小厮们见我脸上稍显笑意,便也松了一口气,推开窗子兴高采烈的对我连连招手:“姑娘快来看啊!外面又下雪了,院子里的老桃树落了雪愈发好看了!好容易那一位出去安养,楼里难得这样清净,姑娘在屋子里憋闷了一天,快往院子里去散散心吧!” “不过落雪罢了,老桃树又没有开花,哪有什么好看的。”我笑着打发道,“我吃好了,你们也收拾着下去吧——窗户给我留着,我在这屋里看看夜景便好。” 众人得令,端过碗盘便鱼贯出去了。 关上房门,我便挪步往窗边走去,却见外面雪花飘洒,繁星闪烁,刈州城的万家灯火暖意融融,却也不比天上一轮浑圆皓月光华清亮。 因着甘来的来信,眼前的美景便显得愈发令人心醉。我心境顿开,连水晴的事情一时也不愿再想,只是这样明媚的心情,倒也并非全然是甘来来信与眼前雪景的缘故。 今夜,便是那日雪夜白衣少年邀我链月山下相会的日子。 一转眼,距离初次见他已经过去七日了吗? 这七日我过得实在疲累,事情一桩桩杵在眼前无从了结,那一日仓皇一约倒成了这些日子里我唯一的盼头。 说来可笑,我与他不过萍水相逢,相处时间也是短得可怜,如何这个人便在我心中留下这样一个深刻的印象,七日下来,竟连音容笑貌都未有半分遗忘呢? “七日之后,月圆之夜,诚邀连姑娘于链月湖边一聚。” 不经意间,我的嘴角便扬起几分无从察觉的笑意——那的确是一个有趣至极的少年,年纪不大,言语行事倒颇有做派。见了面第一眼虽是个玩世不恭的印象,严肃起来却又是那般讨喜的煞有介事,实在叫人烦厌不来。加之如此超尘的品貌,只消盈盈细雪中的一刻注视,便足以让人神往,久久不能相忘。 而此刻的窗外,刈州城桃花街华灯初上,白色光尘星星点点从天而降,便是一如我与他初识当日的浸寒雪夜。 “姑娘,都这个时辰了,外面的雪眼瞅着是越下越大,您还出去做什么呀?” “哦…原是先前同朋友正经定了日子一聚,实在不能爽约。” 我紧了紧身上白橡色缀绣银丝如意暗纹貂毛大氅的领带,对桃销楼门口叫住我的小厮明媚一笑,“今夜还好,雪下得虽大却也不十分冷,倒映得大路愈发亮堂了,怪道今日楼里生意这么红火……你且忙着,也不必将我出门之事告知花姨,横竖城门两个多时辰之后才关,在那之前我必定是回得来的。” 打发了小厮,我便加紧了步子,绕过桃花街往城门方向走去。 许是这些天都不曾出来走动,我竟一时觉得畅快无比,连扑在脸上的冷风都显得柔情几许。 这一路上并无什么麻烦,唯有在出城门时碰上一队巡查的官兵,每一个过路男子都会被抓到城墙角落由一位拿着画像的长官细细看过才能出入。 心里不由有些紧张,我便戴上兜帽压低脖子跟着商队缓步而行,幸而我的身形明显是个女儿身,虽然耽误了些时辰,好歹也平平安安的混了过去。 一出刈州城,我便运起内力拔腿疾奔。今夜云彩薄淡,月光清亮,加之雪花洁白生辉,城外的黑土官道倒也并不十分难行。不过两刻不到,我便由月光引着飞奔到了距离刈州城十里开外人人讳莫如深的大衷禁山——链月山脚下。 只见眼前山岩高耸突兀,枯木尽数被白雪覆盖,确是空无一人,便是连只野鼠野兔也难寻得。 我有些惊讶的发觉,虽然眼前景色令人观之不寒而栗,自己的情绪却仍是高涨依旧,并无过多的恐惧忧悒。 抬头仰望,但见山脊之后露出半轮银月,我沉沉呼出一口气,便继续踏雪前行。 绕过头峰与后身两座矮山,果见岭间一方宽广开阔的平地。圆月当空,地上便仿若与之呼应一般隐隐映出一片银光,我往前去看,却见那正是三个月前我降临这个世界,附在重伤的温灵体内被宵遥生擒入侯府的所在——链月湖。 不同于当日的碧波荡漾,如今腊月时节,这一湾湖泊已然在这冰天雪地之间凝冻成了一片仿若银镜般平滑光洁的冰面,此刻映着天边明月,山谷冷风拨开大半片湖面浮雪,便映出一道柔美诡谲,若隐若现的晦暗光芒。 没由来的,我的思绪便恍惚飘回了当时那个阴暗潮湿的圆形山洞。 同样是一片摄人心魄美得不尽真实的银色湖泊,水晴,金碧,楚河,小礼,卓影,还有莫云侠…… 那似乎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可是一如眼前已然冰冻的湖泊,虽然物是人非,大家的脸却总能在这样的不经意间在我脑海闪回而过,之后随之而来的,便是身上一阵阵久久难以消散,仿若冬夜山风吹过的寒冷刺骨。 小腿突然不受控制的抽搐了一下,我被自己身体的本能反应从沉沉思绪中拉回,这才迟钝的发现自己已经被这寒冷如冰刀一般的山谷幽风吹得瑟瑟发抖。环顾四周,却并没有见到想象中的白衣身影,想要开口呼唤,却又猛然发觉自己还并不知道那少年的名字。 “喂…你在哪儿啊?” 第七十九章 血伏 听着自己的声音因为寒冷而不可抑制的有些颤抖,心底便没由来的生出几分莫名的恐惧。 我又拔高嗓门喊了几声,奈何实在没有水晴那样音色嘹亮如人形唢呐一般的天赋,四周除风声之外,仍是别无它响。 心中愈发不安,我微微挪动着隐隐传来刺痛的双脚,却始终记不起那白衣少年可有说过见面的具体时间——月圆之夜,只是月圆之夜。 刈州城关闭城门的时辰是戌时五刻。这是天寒地冻的时节,看他的模样,亦非轻浮孟浪之人,所以这月圆之夜自然不会是子夜时分。 既然如此,自该指得就是日落西山,星月初起的时辰啊… 论说来时在城门口虽耽误了一会儿,可我到底也不算迟了太久,那小子不会是一早来过,眼见天黑便不耐烦自己先走了吧…… 这个想法不过闪过一刻便被脑中残存他那夜坚毅眼神的幻影取代——不会的,那日他是那样的郑重其事。我分明可以感觉得到,他绝不会是有意骗我,也不会敷衍来过便匆匆离开。 或许他只是迟些,只是过些时候才到,他没有料到我会来得这么早,按戌时回城来算,一个时辰再多话也说得完了。 那么我就等到酉时,对,酉时…不过一个多时辰罢了,既然已经来了,便横竖拿出舍命陪君子的决心来。届时见我一个女儿家风雪夜里等了他这么久,看他还怎么摆出那副得意洋洋的神气脸色…… 寒风凛冽,山谷中不知何时已是雪虐封饕,鹅毛遍洒。 一个时辰…… 只有风雪呼啸,四下仍旧不见人影。 我瑟缩着想要挪步暖和暖和,却发现自己的脚已经冻得失去知觉,骤然吃劲便传来隐隐刺痛。颈边的貂毛领口被呵气凝冻成了一根根坚硬的冰针,稍微转转头便刺得身体一阵战栗。 我运起内力猛的跳起来抖了抖周身的浮雪,这才慢慢缓过了些许暖意。 抬头仰望,圆月已经几乎升至中空,我突然觉得此刻的自己竟是这般傻气,人家当时不过随随便便一句话应付陌生人,我记在心里整整七天不说,还在这大风大雪的夜里跑到这荒山野岭白白挨了这许久的风吹雪冻…… “真是活该……”我心里越发气不过,索性朝着山林扯开嗓子叫了起来,“活该你傻啊!” 抛下耳边呼啸的风雪声和雪山传来的回音,我怒气冲冲的往来时山谷的入口走去。 然而步子迈开的瞬间,一阵极其细微的窸窣声响由风送入右耳,我蓦然转头,警惕的望向声响源头的山坡——并不陌生,那里正是当初我为躲避温召宵遥一行人情急之下躲进的草丛,而今时值寒冬,枯草尚未委地已被皑皑冰雪所埋,风卷成堆,久而久之竟成了一方不高不矮的雪丘。 “什么人?” 我死死盯着眼前距离我不过十数丈的雪丘,语气森寒而凛冽。 不会有错——温灵听觉天下无双,在风中尤为灵敏精准。加之此刻我越看那方森白的雪丘越觉得后面涌动着隐隐不祥,甚至在周围的冰冷的空气中都似乎氲开了层层热浪。 那样的气息,绝不是那白衣少年的气息,而是一种躁动而压抑,森寒而滚烫的杀气。 枯草被踩断的清脆声响,一双靴子缓缓探头而出。 我心跳极快,不敢有一瞬移目。 只见那双靴子主人的身体一寸寸从那方雪丘移出,映着惨白月光,浓艳诡异的血红衣裙便暴露在我睁得滚圆的双眼之下。 我不由一凛,凝眉便望向那红衣女子的面庞——却见一方纱巾端端正正覆在其上,那轻柔的纱巾与之衣裙一样的耀目血红映在她此刻紧紧盯在我身上的双眼中,便愈发显得杀气隐隐,森寒摄人。 咯吱咯吱… 那是皑皑白雪被她轻轻踩踏碾压的声音。 像一条吐着信子的赤红毒蛇,她仍旧一言不发的,紧紧盯着我的面孔缓步逼近。 “你是谁?”我一壁心中暗暗惊愕她是如何蛰伏在谷中这许久,却未被温灵敏锐至极的耳朵察觉,一壁不由自主的颤抖着向后挪步,“——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躲在那里的?” 她没有搭腔,连眼中森寒的杀气亦仍旧如冰封的链月湖一般没有丝毫波澜。 窸窣轻响——我惊惧的看见她缓缓从身后抽出一把长剑。她的动作是那样轻缓,仿佛死神一般优雅诡异。粗麻剑布寸寸滑下,映着月光露出金黄夺目的剑鞘。 她将我的惊惶无措尽收眼底,脚下仍旧踏着如鬼魅一般的步子缓缓向我逼近。 “你做什么…!”我已经失去了对心中恐惧的最后一分遏制,几乎失声的向她喊道,“你是在监视我吗?” 仍是令人无法忍受的沉默,她在我每后退一步后便逼上一步,始终将我控制在她那令人裂胆摧肝的气场之内。 我全身颤得厉害,脑袋迟钝的试图思索出一个应对之策——我的訇襄剑此刻虽在十数里外的桃销楼厢房,然则段冥所授灵犀九式乃是尾教绝技,威力何等神通,便是我此刻剑不在手,亦没有段冥掠阵,想来也该武艺不俗…… 不,不行。 本能的直觉前所未有的强烈——眼前的红衣女子内功登峰造极,绝对不是我短短数日所学剑法可以应付的。甚至不过一招出手,我便会身首异处,做了她那柄金黄长剑的剑下亡魂…… 如此想着,我的腿便愈发抖得无力,眼睛在她被面纱覆住的脸孔和手中长剑间仓皇游移,耳朵嗡鸣不止,就连积雪在她脚下碾压的窒闷声响也变得那样不可忍受。 再也绷不住,我突然背转过去,脚下使出平生最大气力猛蹬雪地,身体便如离弦之箭一般弹射开去。 顾不得耳边风声呼啸,我疾速向山谷出口飞奔,回头望去,心中便是一阵寒凛——却见那红衣女子身法极快,几乎没有一刻迟疑的追了上来,饶是我运足温灵内力飞奔如箭,竟也未曾将与她的距离拉出半尺开来。 恍惚之间,我不防对上她的双眼,绷紧的周身便遽然如闪电流过一般气力全无——惨白清冷的月光之下,她那双狰狞如魔鬼一般的双瞳,竟是诡异妖冶的绿色! 膝盖一软,我险些栽倒在雪地上,艰难的拔腿继续狂奔,再回头望去,那双令人望之不寒而栗的绿色眼睛竟又近了许多。 我绝望到无以复加,这个赤衣青瞳的女人的内力无疑远远在我之上。 眼看着她越追越近,犹如张开血盆大口的死神向我扑来,我孤注一掷,一声怒吼腾空跃起,在身体飞至最高点的一瞬拔下头上的一支珠钗,猛然回身用尽全力向那个女人掷去。 电光火石间,只见她出手极快,以雷霆之速拔出长剑,嗡鸣铮铮,我猝不及防被那柄长剑耀目的金色光芒闪了眼睛——叮呤一声脆响,肩上便遽然传来一阵钻心的刺痛。 “啊——!” 身体笨重的摔在雪地上,我负痛睁开双眼,天旋地转间只能模糊看到右肩洇出点点梅瓣般的鲜血。珠钗的银尖深深嵌在胛间,那本是今夜我为见白衣少年特地选的一只银钗,上头典雅的东珠硕大滚圆,此刻映着殷红血光,竟也显得这般妖艳可怖…… “你…”我吃力的将珠钗一把拔出,痛得原本就颤抖不止的声音愈发哽咽,“你到底是什么人…你要对我做什么!” “无能的废物。” 她稳稳的落在离我不远的山谷风口,声音顺着森寒的风雪顺入我隐隐作痛的耳朵——她终于开了口,是比想象之中还要森寒刺骨的冷漠。我顾不得双手按在雪地里的刺痛,艰难的支起上身仰望着她,却发现她亦冷冷俯视这在地上狼狈扭曲的我,仿佛看着一只濒死的小动物。 “我自然是来杀你的。” “为什么!”我几乎是脱口而出的喊了出来,随即心口一紧,“你——你可是将我认作了温灵?你要杀的人是不是叫做温灵!” 许是我的错觉,那红衣女子听到温灵二字时目光似乎微微一怔,随即眉心一皱,便化去了所有神情,重新回到那副如冰如雪的清冷面容。 “无关他人,我要杀的就是你。”面纱下再度传来幽幽如鬼魅般的声音,“——连归萤。” 听到自己的名字从她的口中说出,我本就绝望的心境便不由再度压抑了几分。仿佛被宣判了死刑一般,我几乎已经失去了残留在身体中的最后一丝气力。 “为什么!”我悲声呼号,“我与你素昧平生,无冤无仇…你为什么一定要取我的性命!” “你蛇蝎心肠,做过的恶事自己都记不得了吗?”红衣女子的冷笑寒风呼啸,她突然抢步上前,腕上一扭剑光肃杀,“——为什么杀你…且下地狱自去问阎王吧!” 我出手极快,将适才双手在雪地里摸到的一块石头全力掷出。 那红衣女子未曾防备,加之距离过近,双手护头猛的刹步,臂上便生生受了一击。 电光火石间,我抓住机会倏地一步越至山口,才要往前方通往刈州城的黑土官道逃去,那红衣女子却已从身后飞身跃起,挡住了我的去路。金光乍现,我仓皇闪腰避过剑锋,便在这链月山口与她交起手来。 我脚下疾旋,闪睫便欺身到那红衣女子之后,以掌风为剑连连出击,正是灵犀九式之中第三式凤凰翙羽的精妙招数。 红衣女子显是不曾料到我出手竟是这般难缠,仓皇躲过数掌后便一声怒啸,金光如电劈下剑来。这一剑着实霸道,迫得我匆匆收掌连连急退。气沉下盘,我旋步雪中躲避着她招招相连的攻势,以韶鸣百里的灵动身法护住命门。 斜身一脚飞出,却是正中了那红衣女子的黄金剑身。脚踝遽然传来摧心剧痛,我向后倒退丈许,红衣女子便一跃追出,将手中长剑舞得寒光凛冽,每一道金光便是一式致命杀招。她的剑法并不如段冥那般迅疾如风,然则招招狠厉至极,使人没有丝毫破势余地。谅我身法再快,虚招再多,一剑劈来亦是无所遁形。 转瞬百招拆下,眼见着我的掌式渐渐变得凌乱松散,红衣女子双眼幽光闪烁,竟绽出一个诡异至极的瘆人笑容。不及思索,她的剑招突然变得迅猛繁复,瞬息之内在我天灵,颈窝,胁下,股间连出四剑,我无从躲避,唯有再度旋身飞出,电光火石间,我无比震惊的看见远处红衣女子一声狂啸猛的向空气砍下一剑——一道成型的金黄剑气竟脱剑而出,旋成一团耀目光圈呼啸着向我飞来。 猛然想起这剑气似乎是在哪里见过,然而此刻情势千钧一发,又实在无暇细想。转眼那剑气已然飞至身前,我在空中避无可避,牙根咬紧,便眼睁睁看着那一环金色光圈击中自己下腹。 “啊!” 想不到那剑气力道竟是如此猛厉,我被生生推向空中,跌落雪地又向后滑出数丈方才停下。中剑的下腹仿若被烧得通红的铜锤痛打过一般,痛得我在雪中痉挛不止。 气血遽然上涌,我再忍受不住,一口鲜血便喷在了洁白的厚雪之上。 “常人中了我的剑必死无疑。你,倒也不完全是个废物。” “你…”我滚得一身雪水,狼狈的任由生命即将被剥夺的恐惧吞噬自己的理智,“——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说过,你的问题阎王会回答你。” “我虽打不过你,却也不会求你……”我不顾鲜血顺着嘴角汩汩流出,疯狂的对着眼前如死神般的红衣女子怒吼道,“可是你今日既点名要我性命,又为何不肯叫我死个明白!” “贱人,”她的声音冰冷得没有半点温度,透出隐隐无法掩藏的愠怒。“死到临头还不知觉悟,你当真是全无心肝。”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绝望的哀嚎道,“我连归萤自问一生坦荡,也从未沾染过半分江湖仇怨!你到底是如何知道了我的名字,又是如何断定我就是你口中那个罪不可赦的恶人!” 第八十章 侓慛出鞘 “还敢扯谎!一生坦荡…?你倒不怕天打雷劈!” 不知我的哪一句话勾起了她的怒火,红衣女子顿时变得语气凌厉狂躁,声音从死气沉沉的冰冷陡然变作噬人骨血的炙热,一分分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别人我都不管,可是她…她对你情深义重,你竟也忍心痛下杀手,实在不可不谓之狠毒!” “——你说的是谁?我根本就没有杀过人……” 身体陡然一凛,我的声音便冰冻在了喉间,“你说的可是姬——她已经死了吗,什么时候的事情!我并不知道啊…那碗药不是我逼她喝的!——还是…还是福临,是宵遥?他们狼子野心,也都是自食恶果…为什么,你又为什么把过错都算在我的头上!” “呵…”红衣女子冷笑着再度抬起头,面纱上方一双碧绿双眼仍旧冷冷逼视着我痛苦扭动的身体。“我没有兴趣知道你手上还有多少人命。好在即刻便能送你上路,黄泉路上,自有鬼差引他们找你算账!” “你就是个疯子……” 我的双臂再支撑不住,任由气力早已耗尽的身体直直倒在雪中,“你满口仁义道德,却不知他们都做过多少恶事。今日…今日便是命丧于此,我也绝不会对他们有半分愧悔之心。” “我并非为了你适才所说的那些人前来寻仇。”红衣女子的冷笑戛然而止,终于再度举起手中金黄色的长剑,“只恨你连她这个人都记不起来…贱人,阴曹之下,你便永生永世为她渡命吧!” 我听见红衣女子一跃而起举剑向我刺来带起的风声呼啸。想要起身,内力早已不知何时抽丝剥茧般消耗殆尽。抬起头来,却见她已飞至眼前,剑间距我不过三尺。 剑气刺得头皮阵阵发麻,我再无心抵抗,绝望的闭起眼睛等待下一秒死亡的到来。只是那短短一瞬,脑海之中突然疾光般闪过好多人的面孔——水晴,小礼,金碧,楚河,还有卓影和云侠… 此生若要再见,怕是不能了…… ——铮的一声巨响,遽然在我耳边炸裂开来。 耳朵顿时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我惨叫着将头缩回雪中,剧烈嗡鸣声带来的痛楚让我短暂的忘却了死亡将临的绝望。 未及反应,一只温暖而有力的大手便紧紧搂住了我的脖子,一把将我从肮脏的殷红雪水中拉了出来。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的视力竟也一瞬间被暂时失灵的听觉连带着受了损伤,只能依稀辨出一张模糊的面孔,距我不过数寸沉闷的喘着粗气。 “归萤!你没事吧!” “段冥…?” 似是被喷在脸上潮湿而熟悉的气息唤醒,我的心底倏地喷涌出无限暖流,“——段冥!是你吗!” “是我!归萤,我来了!”段冥竭力压抑着身体的哆嗦轻轻晃了晃怀中尚未完全清醒的我,用他一贯温柔如涓涓春溪般的嗓音心疼道,“你怎么样,疼得很厉害吗?” “真的是你…我不是在做梦吧!”视力在缓缓恢复,段冥柔和的面容一分分变得清晰而真实。 当完全看清了他紧紧盯在我脸上的关切眼神,泪水便再抑制不住,如断线珠串般行行落下,“你真的回来了,段冥?之前是我说的话伤了你,是我不好,是我疯了...…段冥,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你原谅我好不好——” “——归萤,你冷静些,我自然原谅你了,我早就原谅你了!而且以后再也不会离开了,你现在伤得很重,所以一定要冷静下来……” 段冥一只手搂着我的脖子,一只手轻缓的顺着我起伏剧烈的胸口,用最柔缓动听的语气试图抚平我激动的情绪,“我们有话慢慢说,眼下先解决了眼前的麻烦才是要紧。” 心脏遽然一缩,我与段冥同时向远方望去。 只见那红衣女子已然跃出数丈之远,她手中仍自紧紧握着那柄金黄长剑,只是胸口微微起伏,一双眼睛碧幽幽闪着惊疑不定的光,竟像是一时被段冥的出现惊住了的样子。 我微微侧目,果见身旁不远处侓慛剑一尺青芒在积雪中若隐若现,那么适才的那一声巨响,自是段冥于千钧一发之际用侓慛剑挡住了红衣女子金黄长剑刺向我的凌厉杀招。 我长舒一口气微微闭目,感受着暖流般的踏实和喜悦从心脏喷薄而出,经由血脉流遍周身每一寸被冻僵的肉体—— 段冥来了,我便不会死了。 只要他在,一切困难都可以轻松化解。 “你且躺在这里运功疗伤,”段冥动作极轻的将我的头缓缓放下,眼睛却未有一刻从那红衣女子的身上移开。“她交给我来应付便是。” “——你那一把可是侓慛剑?” 却听远方红衣女子的声音顺着寒风幽幽飘来,仍是不带一丝温度的冰冷彻骨。 段冥站直的身子微微一凛,他行装简素,通身不过一条宽阔厚实的黑鸢色粗线夹绒大袍。只见他微微回头望向我,目光中凝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惊疑而又立刻散去,随即拾过侓慛剑举在身前朗声如常道,“前辈既然识得晚辈的剑,难道还想继续纠缠下去吗?” “素闻尾教罡风旗杀人如麻,却从未听说有过什么扶弱救人之举。”红衣女子语气清闲,显是丝毫未被段冥的身份震慑半分,“阁下适才不由分说坏我好事,敢问却又是行的尾教哪条规矩?” “前辈内功醇厚,武艺精绝,晚辈段冥,十分佩服。”段冥微微一顿,随即继续目光坚定望着红衣女子铿锵道,“实不相瞒,晚辈并非有意阻挠。只因适才您要杀的这一位正是我尾教罡风旗的旗主。晚辈身为罡风旗副旗主,这才拼死相护。” “荒谬。江湖谁人不知尾教罡风旗旗主武功天下无双,又岂会是这个连我一剑都避不开的废物?”红衣女子连连冷笑,举起手中长剑遥遥指着我道,“连唐唐尾教罡风旗‘红香绿翠’的副旗主都愿意为你挺身而出…连归萤,你倒还算有些门路。” “前辈错了。”段冥冷冷道,“正如晚辈所言,这一位乃是我罡风旗旗主温灵大人,并非前辈口中的什么连归萤。至于旗主为何今日不敌前辈……实在是前些日子修习我教无上秘术灵犀九式之时不慎走火,内力大损。这才气力不济,未能陪前辈多拆几招——” “——一派胡言!”红衣女子厉声打断道,“罡风旗‘红香绿翠’威震武林,真正的温灵旗主,又岂会连訇襄宝剑都未曾带在身边?段副旗主,你在尾教身居高位,今夜又何必为了这个废物身染污秽!” “正是因为晚辈身为罡风旗副旗主,才要义不容辞竭尽全力保我旗主不受——” “——她早已自认姓名!小子,今夜你为了帮她开脱连出诳语,实在未免自甘下贱!”红衣女子怒道,“你若再多管闲事,便休要怪我株连无辜!” 寒风凛冽,我捂着受伤的下腹伏在雪中瑟瑟望着片片雪花从天上飘落。 夜空静谧,繁星簇拥着一轮明亮的圆月已然移至中天——已经是亥子时分了吗… 刈州城的城门只怕早已关闭下钥,为应约白衣少年踏着月光和飘雪来到链月湖边时兴高采烈的心情早已荡然无存。 我微微扭曲着仿若千钧重拳打过的身体,天真而徒劳期待着这一切不过是我因为过于思念段冥和紧张水晴的安危而构想的,一场真实得可怕的梦境…… “前辈...当真决意不肯放过吗?” 许久,段冥方才再度开口。许是寒风吹过的缘故,他的声音已然不复适才对我的轻缓温柔,而是变作了彷如乍暖还寒的林间溪涧,看似涓涓依旧,触之却也寒彻骨血。 余光斜扫,我恐惧的看见诡异的摄人笑容再度浮上红衣女子如毒蛇般的碧绿双眼,她一言不发,腕上却微微一扭,将原本稳稳指着我的剑锋一寸寸移向了段冥的胸膛。 “既然如此,前辈……” 段冥一手抬起解开领带,黑袍便哗啦一声落在雪中。他内里仍是以往穿惯了的一身旧朴的浅蓝,不过是单衣单裤换作了夹袄棉裙。只听他突然嗽了嗽喉咙,声音是我从未听过的决绝凌厉,“——晚辈就不客气了!” 雪尘骤起,不及我定睛细看,段冥便如离弦之箭一般腾的弹射而出。 雪尘散落,段冥已然欺至红衣女子身前三丈许远,却见他忽地抡圆大臂,一声短喝将侓慛剑直直掷向前方。红衣女子显是未曾料到这招,闪身躲开已然不及,仓皇间唯有收剑相挡。 只听琅琅一连串金属摩擦的锐利声响,红衣女子连扭手腕猛的一抖,绕着金黄长剑飞旋十数圈的侓慛剑便剑锋一转飞回主人。段冥急忙俯身刹步,一手牢牢握住剑柄,身子已从红衣女子脚下滑了过去。 后者忿然转身追出一剑,奈何段冥早已再度旋步欺至身前。红衣女子惊觉死角暴露,一时乱了剑法胡乱去砍,然则段冥招式繁复新奇令人无从拆解,早已占了上风。一连数十招拆下,红衣女子已被逼出丈许。 我见此情景不由心中大为惊喜——真的没有想到,一贯温柔如春风的段冥,武功竟然如此高强! 想来也是,他的剑法是当年温灵亲手所授,当今天下除尾教其余四旗旗主只怕再无人可出其右。饶是那红衣女子剑术再毒再狠,今日只怕也不能如愿取我性命,甚至难逃个凄惨落败狼狈而逃的下场了。 正自欢欣,却见那头战局却似乎有所扭转。 似是摸出了段冥快剑招数的门道,红衣女子竟然渐渐恢复了她的从容不迫,以一剑应十剑的凌厉攻势扳回数招。段冥却也不露丝毫惧色,手上剑招越出越快,将一把青芒侓慛剑舞得如千百只受惊发狂的流萤,齐刷刷向那一道颀长精瘦的赤红身影袭去。 然则出剑虽快,虚招却多,那红衣女子似乎早已看破玄机,丝毫不顾自身多处命门暴露在段冥剑锋之下,只发狠攻他下盘双腿。段冥眼见将要中招,也只好收回攻势一心防守。流萤散尽,金光一闪,我的小腿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痛楚,扭头一看,却惊惧的看见有鲜血层层洇开。 我猛地抬头,果见远方激战中的段冥腿上被那长剑划了一道口子,只是实在无暇顾及,唯有暂时任其鲜血直流。犹如当头棒喝,我这才记起段冥与我的身体原是互通互融的这回事。那么先前我曾受那红衣女子剑气一击,此刻的段冥岂不也是强忍伤患负痛应敌。 想到此处,我不由愈发慌了神,想要起身助阵,双腿却死活吃不住力气。 心中且急且愧,急的是此刻红衣女子愈战愈勇;愧的是明明段冥所受苦楚同我一般无二,此刻他全力应敌护我周全,我却因为害怕身体都站不起来。仍自挣扎起身,却见前头段冥面对红衣女子霸道杀招仍自苦撑,已然开始使出灵犀九式的看家本领。 他忽地斜身向后跳出半步,竟然出乎意料的再度将訇襄剑掷出手去。只因二人距离极近,就连红衣女子亦不曾料想段冥有此一招,弯腰一闪躲了过去,一时攻势凌厉大减。我惊讶的看到从段冥手中脱出的訇襄剑旋出一圈青色圆弧绕到红衣女子身后的同时,它的主人连连出掌,使的竟然是我最熟悉不过的凤凰翙羽。 我恍然大悟,灵犀九式威力在于双剑同出,互守缺阵。此刻段冥自己出掌将敌人往后逼退,而霹雳飞旋的侓慛剑则相当于代替了一个人从后方夹击。 此招既出,效果果然极佳,却见红衣女子一壁纠缠段冥连绵掌法一壁连连躬身跳脚去躲避身后飞旋的侓慛剑,一时招式全破,狼狈至极。唯有纵身一跃跳到段冥攻势圈外。 青芒一闪,侓慛剑重归主人手中。 第八十一章 死里逃生 那红衣女子何曾如此窘迫,顿时怒目圆睁几欲喷出火来,眼见段冥又欲掷剑,她如何能容他故技重施,一声怒吼,我惊恐的看到她再度猛地一剑向前砍去,正是适才将我击败的霸道招式。 只见一道耀目的金黄剑气与段冥的侓慛剑同时呼啸飞出,空中相击之时,后者铮的一声被猛地弹飞出去—— “——归萤小心!” 月光下被弹开的侓慛剑旋作一团绿圈,径自呼啸着向我的方向飞来。我连忙用手护住脑袋,却听一声钝响,再睁眼时,却见侓慛剑已然落下,锋利的剑刃泛着清幽光芒,深深插在距我双脚不过三寸的雪地上。 惊魂未定之际,只听那头红衣女子又一声暴怒狂啸,手上一挥,耀目的金黄剑气再度脱剑而出,直冲段冥。段冥失了配剑,腹腿上又接连负伤,加之适才乍见那惊人的成型剑气愣住了神,一时哪里还有闪避之力。 眼见将要中招,迫不得已唯有将双臂叉在前胸护住命门。嘭的一声闷响,我的两只手臂遽然传来火烧般的剧痛。却见段冥已然被那凌厉无比的剑气打飞出去,重重落地连连滚了几圈,直至我的身前方才停下。 “呃…” 段冥浑身是雪,因为剧痛,脸上在这寒冬暗夜中竟沁出一层冷汗。他的身体因为乍受重创而微微抽搐,却仍然挣扎扭动着向我的方向爬了过来,“归萤…你怎么样!” “——段冥!”听见段冥呼唤自己的名字,我的身体霎时便生出几分气力,即刻便心疼万分的向他爬了过去,“段冥…我没事!你伤得要不要紧——” “不用担心我!归萤……”段冥终于再度搂过了我的肩膀,却因为压到伤处疼得面目扭曲。“我,我一定会保护你——” “——不要!”但见段冥颤抖着又要去捡侓慛剑,我急忙拖住他的腰绝望道,“段冥…别再硬拼了——此人武功远在你我之上,你再如何拼命也没有用的……” “便是打不过她,我也要拖她一拖!”段冥因动作太猛引得连连咳嗽,竟呕出一大口血来,“归萤你快跑,能多快就跑多快,最好在我失守之前跑回刈州城里,快——” “你在说什么啊!段冥!你拼了命的救我护我,大难临头我又岂能弃你而去!”我激动的抓着段冥冰冷的手道,“何况你我乃互融之身,要活便一起好好活,要死也要死在一处才是啊!” “我终究与她无冤无仇,大不了向她讨饶,总有生路可寻…”段冥气息已然微弱至极,仍自强撑着身体目光坚定的看着我道,“——可你…你是她要的人,你与我不同……听我的话,赶快跑吧,趁我还有一息尚存,回到刈州城,回到桃销楼——回去了就安全了,氶钺氶斧也会全力护你——” “——谁说她可以走的?” 心脏几乎漏跳一拍,我和段冥乍闻此言俱是大惊,不约而同抬头望去——眼前殷红一片几乎掩住了漫天的素白月光,那红衣女子无声无息间竟已不知何时移到了我们身前。 心中悲惧交加,才欲高呼,眼前又是一黑,却是段冥弹坐起来,一把将我挡在了他宽厚的身躯之后。 “前辈今日究竟为何苦苦相逼,这般不肯放过!”段冥伤得实在太重,双膝一软便直直跪倒在那红衣女子面前。然而他仍旧不肯瘫坐在地,只是以一双明澈的悲恸目光对着强敌,“今日罡风旗的两位旗主若真有什么不测,你可知会有什么后果?我保证你会被全天下的尾教弟子追杀,一生一世都不会好过!” “小子,我敬你武功不俗,适才已经多番相让。只是尾教在江湖何等地位,你怎么敢拿你罡风旗旗主的名号在此欺世盗名!”红衣女子懒懒抬手,将一寸凛冽剑锋抵在段冥抖动不止的下巴上,“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要么立刻滚开,今后江湖上,不准对任何一人提起今日之事;要么留下以血祭剑,陪这个女人一起下地狱!” “不要!你要杀的人是我,何必牵连他人——” “——归萤不必求她!”段冥厉声喝道,仍旧颤抖的挺直脊梁怒视着眼前的红衣女子,“你也说过,你我生死与共,原也是逃不掉的!今日她既舍得豁出自己余生安定来取你的性命,我便先随你一起上路,来日且等她下来陪咱们便是!” “段冥!” “——好小子,倒真有三分骨气。你既愿意陪她,我今日便成全了你!”红衣女子连声冷笑,显是已被段冥激怒。只见她缓缓抬起金黄长剑,一双碧幽幽的诡异双瞳凶光毕露,“你既不怕,便是你先上路——受死吧!” “——不要!” 红衣女子运足气力将那金黄长剑直直刺向段冥天灵盖,我通身的血液似是瞬间沸腾起来——眼见剑锋距离段冥只剩一尺,我的身体突然剧烈一震,脑子霎时变得空白一片,双腿猛蹬,我猛的跃起,纵身将段冥扑入怀中。 四目相对的一瞬间,我看见了少年明澈双眼中几欲盈溢的错愕,恐惧,不可置信的惊喜。 还有令人心碎的哀凉…… 时间似乎静止在这一刻,世界变得空无一物,唯有段冥的身体在我怀中真实而剧烈的伏动着…… 一秒,两秒,我缓缓睁开紧紧闭起的双眼,感官渐渐恢复回来。 机械而迟疑的回转头去,触目所见是一片红斑点点的茫茫雪地上因我跃起而脱落的貂毛大氅; 不远处暗黄一块,似乎是我那块自段冥走后便一直配在身上的,适才不小心跌落一旁的石蟒骨; 再往后,便是距我后脑勺不过半寸的金黄长剑冷厉的剑锋; 顺着剑锋往上看去,却是红衣女子一双瞳孔剧缩的碧绿双眼,此刻映着惨白月光颤抖不已,愈发显得她整张面孔乃至整个身体僵硬得仿若石化一般。 “归萤…!” 到底是段冥最先反应过来,连忙一把将我重新揽回身后。他用手轻轻抚了抚我额间的碎发,写满担忧关切的眼神已然胜过万千言语。 来不及说话,他有些笨重的转回身子面对着红衣女子,双手却仍自如护雏的大雁一般大展开来,就像是怕眼前那适才突然收招的红衣女子回转过神来,继续在我身上补刺一剑一般。 “你……” “——她,她怎么会?”红衣女子的面纱一动未动,便如一湾平静无澜的血色湖泊,然而她的声音却如她此刻的瞳仁一般颤抖得愈发厉害,“她到底是什么人!” “什么…”段冥有一瞬的痴怔,随即反应过来忙道,“不是同你说过,她正是我尾教罡风旗旗主,温灵大人!” “可是!——怎么会……” “旗主前些日子曾受我教教主之命去做一件凶险至极的任务,之后便身受重伤,甚至丧失了…丧失了一部分的记忆。” 段冥有些心虚的结巴,但见眼前的红衣女子仍是那副不可置信的表情,似乎并未对自己适才的话起疑,便继续虚张声势道,“今日是你撞大运,若是等旗主大人恢复了十层功力,只怕届时你便半点便宜也占不到了!” 听了这话我心里便开始不安的打起鼓来。 段冥实在不是一个说谎能力高超的人,他自以为这样说可以恫吓敌人。殊不知那红衣女子并非善类,唬不住不说,就怕反倒激出其杀人之心,动了趁我尚未恢复功力先下手为强的念头。 若是此刻便将我与段冥在这僻静雪山之中秘密结果了,岂不省去来日被全天下罡风旗死士围追堵截寻仇索命的麻烦——如此想着,心中便愈发忐忑。 我难掩惧色抬眼望向红衣女子,却见她脸上惊容依旧,一把长剑举得分寸不移,径自通身僵硬,便如叫人点了穴道一般。 见此情景,段冥亦是纳罕,不由自主微微侧首,与我交换了一个惊疑不定的眼神。许是以为自己的话起了作用,段冥张口又欲再说,却被我以极度微小的动作拉住了衣摆—— “归萤?你——” “——素闻尾教罡风旗‘红香绿翠’两位旗主一双神剑屠遍江湖,武功举世无双。今日看来,当真是谣传无稽了。” 红衣女子终于再度开口,适才眼中的惊愕神色,已然换作了冷冰冰的愠怒和轻蔑。她突然向后退回半步,手腕一扭便将耀目的金黄长剑收回身后。 她微微闭起双眼,似是迫不得已要去做什么完全不可接受的事情一般沉沉呼了口气,随即再度向我投来她那一贯阴森淡漠的诡异目光,沉声冷道,“你们两个废物都能做尾教的一旗之主,当真可笑。江湖多有隐世高手,今日阎王不愿收了你们去,来日也总会有人来取你们的性命,取你们的旗主之位而代之!” “我们既有本事爬上这个位子,自然也有本事守住它。”我勉力颤声冷笑道,“这原是我教教内之事,便不劳阁下费心了。” 红衣女子不再搭腔,只是在肃杀寒风中最后对着身前已然虚弱不已的段冥和我冷冷一笑。随后两袖一挥,使出轻功飞向夜空,仿若月光下链月雪山中一只赤红的嗜血蝙蝠,短短一瞬飞出百丈,消失在了黑土官道的尽头。 “——呃……” 段冥负痛低哼,腿上再吃不住力道,噗通一声笨重的摔回到了地上。从脸色来看他已经极度虚弱,只是碍于我在身边,这才勉力撑着,做出一副可以坚持的轻松神态。 “段冥!——你怎么样……” 我上前想要将他抱住,却因动作过急牵扯出下腹阵阵剧痛。 这痛楚着实邪门,那金黄剑气明明并无实体,打在身上亦无伤口留下。只是就像一尺利刃嵌在身体里,中剑之处皮肉僵硬,触之便剧痛难忍,运行内力流经附近经络更是痛不欲生。简直就是一条噬人内力精气的吸血毒虫,直要熬得人真气尽失,力道全无方才罢休。 我实在动弹不得,负痛倒在雪中抽搐不已。身体里已经没有足够的真气维持体温,我能够清晰的感受得到自己的生命正在这冰天雪地的黑夜里急速消耗。别说起身走回刈州城,便是爬到段冥身边,哪怕喊一声救命的气力也没有了。 “归萤…你怎么了,快醒醒啊!”我模糊的听见段冥气若游丝却又坚定异常的声音从身边不远处传来,奈何眼皮和喉舌早已被冰雪冻僵,实在是睁不开眼,也答不出话了。“——归萤你不能睡,来——我扶你起来,我们必须快走,必须快点回到桃销楼里才行!归萤…归萤你不能再躺在这里了,再这样下去我们会被冻死的……” 眉心传来阵阵麻木而湿润的温暖触感,是段冥的手,不,他的手早已经被冻僵,不会有这样的温度。是嘴唇,是他在用自己的嘴唇温暖着我的额头。 我想要睁开眼睛,想要伸手去捧住他俊秀的脸。然而周身却似千钧重拳打过一般麻木不已,唯有伤口隐隐向大脑传来跳动的隐隐痛觉。 段冥还在不停的呼唤,他呼在我脸上的温暖气息变得越来越微弱而缓慢,蒸气在额间凝结成无数细小的冰晶,变得冰冷而不适。 恍惚间,我听见段冥的呼唤声越来越远,直至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更为细微的窸窸窣窣的声响,似乎是什么人在雪地上艰难的匍匐爬行;又像是在雪地上匆忙的翻找着什么东西。 “段…段冥?” 我竭尽全力从喉间冰冻的空气中挤出尖细虚弱的声响,然而却没有得到回应。 我的听觉完全丧失,一片混沌的寂静中,我感受到自己最后的一丝温度也终于消逝而去。身体似乎变作了轻盈的尘埃,由着狂乱寒风的吹拂,渐渐融入在这一片纯白色的茫茫雪野之中。仿若那一场梦境——飞旋;飘零;接近;错过。 直至最后,散得无影无踪。 第八十二章 余悸 知觉和感官在闷热的烘烤下一分分恢复回来,空气中氤氲着的迦南香味有些浓重的过分。 炭火在炭盆中噼啪作响的细微声响令人闻之心安,我将手缓缓移到起伏平稳的胸口,这才迟钝的感受到自己裹在厚厚棉被的身体已然不知何时沁出一层黏腻的冷汗。不过略微抬了抬腰,身体便从各处遽然传来阵阵难忍的酸痛。 “归萤?”许是听我负痛而吟,一个恬静的女声幽幽从外间一壁应着一壁快步走到我的床前。额间传来一阵凉丝丝的舒爽触感,似乎有人正拿着沁过温水的帕子细心的替我擦拭着汗水。“你醒了…感觉如何,可还疼得厉害吗?” “——宛秋?” 我迷迷糊糊唤着,睁开的双眼却已渐渐看清了伏在我床边目若秋水的宛秋的柔美面容。我由着她轻轻牵过我的手放在她净透无瑕的脸颊上,这才发觉自己的手是这样的冰凉而僵硬。“你怎么在这里,我…我又怎么会,段冥呢——段冥怎么样了!” “段公子很好,眼下正在我房中熟睡安养。” 宛秋见我因为霎时激动而再度牵扯出浑身的痛楚,连忙心疼而轻柔的替我抚顺胸口,“你们是在凌晨被两个蒙面的黑衣男子背着送回来的。只因我起得早碰巧撞见,他们又实在没有其他可以托付的人选,这才权且叫我代为照顾。” “黑衣男子…你是说,氶钺和氶斧?”我的头脑昏昏沉沉,仍旧无从记起当夜在链月山昏迷后的任何事情。“他们是怎么知道的…那,花姨呢?花姨知道我受伤的事情了吗!” “你放心吧,自姬萨容重病出楼休养以来,桃销楼生意无人照应,花姨便一直忙得不可开交。自今早你和段公子被送回到现在,她都还没能抽身回后楼歇息过一次呢。眼下已过申时,我只对下头说你今日身子不爽快,提早安歇了就是。” 宛秋的笑容宁和美丽,让人观之便沉沉心安,“至于送你们回来的那两位的名字,晨间倒仿佛听段公子提过,只是当时未曾留意,我倒也不记得了。” “什么——段冥醒来过吗?” “是啊,本来你们被送回来的时候都是不省人事的。只是那两位黑衣人不放心将你们交给我,本想将你唤醒问你什么意思的。奈何你伤得实在太重,加之精疲力竭,怎么叫都叫不醒,他们这才唤醒了段公子。” .宛秋娓娓道,“段公子也是一样的虚弱至极,不过他倒警觉,向我询问了好些你的事情。我虽未全部答对,却也到底赢得了他的信任。为免惹人生疑,我便叫他睡在了我的屋子。临休息前,他还叮嘱我去为他抓了许多益于你二人养伤的药材。这事于我倒是不难,毕竟这些天我日日吃药装病,不过郎中来时请他多开一张方子罢了……” 宛秋说的不错,那日花姨的确答允了我不让宛秋开门接客的请求。只是这姑娘身为花魁入楼,身契价值连城,却不是说赎就能赎的。为争取时间另寻他法,花姨便依着姬萨容的法子将计就计,施以错药,延长宛秋病症的时间。 只是此法虽然能平桃销楼一众恩客怨言,亦可免楼中下人察觉端倪,却到底苦了宛秋自己的身子。 映着阁中昏黄的烛光,只见她原本饱满精巧如瓷器娃娃般的脸颊已经有了细微的松弛和下陷,眼下乌青层层晕开,就连肤色也由原本的灿若桃花变得多多少少有些黯淡。整个人就像一枝严霜打过的天香牡丹,美则美矣,却到底失去了原本不可方物的炯炯神韵。 “话是这样说,只是你也未免太自苦了些。”我心疼道,“你是遭了姬萨容的算计才伤了身子。这病本属千金一科,女儿家最是沾染不得。那给你配药的郎中倒好说话,你叫多加一副药,问也不问便给你一副药。要我说,也是个没什么分寸的,你喝着他给你开的药实在冒险,万一哪日他把药熬浓了半分,或是错手多加了什么进去,把这磨人的症候坐留在你身子里可怎么好啊!” “你啊,当真是此番伤得痛了,没了往日胆气不说,嘴也变得琐碎起来。” 宛秋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手上仍旧拿帕子反反复复为我擦拭着额间的虚汗,“我的身子我自知道,如今虽得吃些苦头,可也总比楼里其他开门迎客的姐妹们强。前两日曾听楼里资辈老的姐姐们闲话,我才知道原来做这一行竟也处处凶险!若是不走运,接了不干净的客人,只消短短一晚便会染上隐病。轻则溃烂生疮,重则危及性命。这些我之前自是懵然不知的,如今想来,自己实属三生有幸,在这般乌烟瘴气的地方,遇到了你这么一位济命的贵人。” 眼见宛秋越说越是慨叹,我生恐她忆起了与楚河的往昔再度伤情,便立即信口打岔道:“要我说啊,三生有幸的人是我才对。昨日本以为就要一命呜呼了,万万没想到竟能被段冥救下——你不知道,他是个可靠至极的朋友,在你没来桃销楼之前都是他陪着我的。就连我的武功都是他教的呢……后来我二人不敌对手,人事不省的被送回桃销楼,又得你这般悉心照料。否则啊,只怕便是没有死在那个疯子的剑下,我昨夜也要发高热烧死在自己的床上了。” “好端端的,说这些做什么。”宛秋埋怨的白了我一眼,神情却又掩饰不住的担心起来,“只是我实在不敢想象,昨天你们到底遭遇了怎样凶险至极的事情?我原瞧着段公子那把佩剑威风得很,想来他的武艺自是不俗。敢是你们惹着了哪位绝世高人,竟连性命都险些丢了?” “那个女人确实深不可测。” 眼前浮现出那个如恶魔一般可怖的红衣身影,我高热未褪的身体便不禁再度寒战起来,“你只看段冥那把侓慛剑威风,却不知道那个想要杀我们的女人使的武器更厉害,竟是一把通体黄金,无坚不摧的长剑呢!剑奇怪也就罢了,她的武功招式也邪门的很——居然能用那把剑甩出成型的凌厉剑气,害得我和段冥吃了这许多苦头……我看她就不是人,就是阴曹地府出来索人魂魄的厉鬼,当真是可怕至极。” 我回忆的过于专注,差一点没有看见宛秋在我说话时脸上浮现出的惊惧表情。她狭长的柳叶眉倏地一跳,似是脑中亦想象到了我所描述的画面。见我疑惑的望着她,她才匆忙掩饰了脸上肌肉的紧绷,神情却还是分明的惊魂未定。 “天下间居然还有这样厉害的招式…”宛秋收回按在我脸上已然失去余热的帕子,有些怔怔的颤声道,“若是如此,你和段公子,归萤,你们以后还是少出刈州城为妙了……” “这个自然。”我关切的注视着宛秋道,“可是适才我说的话吓着你了,宛秋,怎么你好像很害怕的样子?” “哦…没事。”宛秋匆忙应着,一滴冷汗却冷不防从鬓角渗落。她有些窘迫的用帕子擦了擦自己的脸,“实在是我一早看过你身上的伤,如今又听你本人亲述受伤经过,便不免有些胆寒——” ——咚咚咚,宛秋猝不及防,又被这突如其来的扣门声响吓了一跳。她似有羞赧,眨了眨明亮美丽的大眼睛对我尴尬的笑了笑,随即向外问了一声是谁,声音仍是令人痴醉的优雅曼妙。 “姑娘,是我。”外间朗朗传来宛秋屋里近身侍婢的声音,“奴婢给您送药来了。” 宛秋低低哦了一声,莲步轻移便往外间去了。不过两句话功夫她又掀帘回来,手中端着一张盛着两只白瓷碗的托盘:“一碗是驱寒的姜汤,我叫我房里人亲做的;一碗是固本培元的良药,是段公子的方子。都是你的,快些起身趁热喝了吧。” “啊…” “——我那屋此刻也有两碗一模一样的药送进去。只是他之前比你多了许多劳累,此刻尚未醒转,自有我心腹的侍女伺候他服下。” 宛秋似乎读懂了我怔怔凝在她手中药碗的氤氲热气的神情,坐回床边对我温柔道,“段公子和我都好得很。你啊,眼下只乖乖把这两碗苦药喝下去,再结结实实捂一被子的汗,然后踏踏实实的,一觉睡到明儿晌午便是。” 我看着宛秋美丽而笃定的微笑,心中一口口由着她喂过两盏热气蒸腾的药汤,换了一床崭新干爽的棉被,听她去外间细细吩咐自己侍女对于今日之事绝对保密,心中再无其他挂牵。双眼闭起,便任由自己被翻涌上头的浓烈睡意缓缓淹没了。 这一觉我直睡到巳时才醒。 睁开眼来,虽然身上处处仍自酸痛依旧,我的精神却已十分饱满,与昨夜伤后初醒自是天差地别了。小丫头见我起身出来,便兴高采烈的唤人进来将桌上放了一早的餐食拿回小厨房熥一遍再送来。 房门口众人才鱼贯出尽,段冥的身影便欢欣的跃了进来。 “段冥,你来啦!”我见他神采飞扬,显是伤患并无大碍,不由心花怒放,脚步虚浮的站起来将他拉到案前坐下道,“你怎么样啊,伤势可还严重?才醒就来看我,也不说再躺两个时辰多休息休息……” “无妨无妨。”段冥连连挥手轻笑,见我精神饱满,亦是欣慰欢喜,“怎么你又忘了,咱们俩的伤势原是不偏不倚对半分的。你昨夜在冰雪里躺了那么久,今日都能行走如常;我巍巍男儿身,又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这倒是,只是昨夜我们实在伤得惨痛。尤其这两处剑伤虽未流血,可却比当日我夜盗侯府所受的伤疼多了,真是邪门……”我心有余悸道,“到底是你的药灵验。昨夜不过才喝了一盏,今晨起来不但高热尽退,连体内真气似乎都补回了两三成呢!” “哪里是什么灵药,不过只是个舒经通络的方子。今早卯时不到我便起来打坐运功,你我二人一身休养一身调息,养伤自然事半功倍。” 段冥笑得安恬,随即眉心浅蹙,眸中泛起层层涟漪道,“只是说起这伤,实在不得不令人心惊。记得昨夜那个女人一身朱红,手中的佩剑通体浑金——金本是至软至沉之物,最不宜用来铸剑。而这一把长过五尺,又宽又粗,少说也有百八十斤。这样一把笨剑的剑锋竟能那般刚猛不说,那个女人居然还能将之舞得又稳又狠,毫不吃力,实在是骇人听闻……对,那个女人,她可比她那把剑还要可怕,我在这江湖行走近十年,还没有见过那样的招式——以纯阳真气注剑,并以剑型掷出,飞旋数丈不减不散,又能藏以剧毒……” “——藏毒?你说我们中的剑气有毒!”我霎时汗毛倒数,下腹与手臂的伤处便隐隐作痛起来。“那我们岂不是——” “——你放心。这毒只不过是真气入剑复又脱出,而从剑内带出的浑金之毒。虽然毒性发作猛烈痛苦,却不是什么刁钻难解的奇毒。咱们只消这两日多吃些鸡蛋鱼虾,多饮些豆浆牛乳,相信便可自行化解了。” “这样啊…如此说来,那个女人倒也算不得阴损。”我长舒一口气,双手无意间便抚向下腹仍旧坚硬微凸如被厉火炙烤过一般的焦黑皮肉心有余悸道,“难怪这伤这样疼,又不像寻常伤口一般破皮流血,原是还有这样的玄机。” “比起我们尾教赤炎旗的各色机关暗器,她这般用毒,倒也的确算是光明磊落了。”段冥沉声摇头道,“只是你道她的手段又如何不狠辣?那般刚猛纯阳的真气,又是凌厉的剑型。换了常人只怕中了一剑便得丢了性命。只因你我乃习武之人,有真气护体,加之有双倍的生命力和抗性,勉强可以忍受金毒入体的摧心剧痛,这才有幸捡回性命啊!” 第八十三章 教主的任务 “老天保佑,的确是险象环生…” 我勉强压抑住身体寒战的冲动,“只是段冥,那夜我记得那个女人明明已经出剑要杀你,如何我一上去护住你她便立刻停手扬长而去了呢?而且她走了之后我已经动弹不得,你也是身负重伤,气力全无。氶钺氶斧两兄弟又是如何在十多里外的刈州城中得知我们的情况,及时赶到将我们背回来的呢?” “——自然是因为这个。”段冥坐直侧身往腰间一掏,便将小巧一只乳白色的石蟒骨搁在了桌面上。“你可还记得,当日我曾与你说过这石蟒骨有探知内力的功效,可作千里传讯之用?” “这个自然,你离开以后我还独自用过一次,召来氶斧询问宫幄的事情。”我不假思索道,“只是你也曾说过此物难以驾驭,天下除我与教主之外再无人可用。难道你……” “不错。”段冥点了点头,“石蟒骨之所以蕴藏着无穷无尽的风属内力,便是它有吞噬弱者真气的力量的缘故。江湖上千百年来,多少想要变强的人妄图以石蟒骨之力一步登天,最后,没有一人不是被反吸得精尽神竭。我虽知道凶险,只是那夜实在无路可走,再不想出办法,我们就要被冻死在那荒山雪岭里了。我这才孤注一掷,以自己所剩不多的全部内力注入石蟒骨中,让远在刈州城里的斧钺兄弟感知到了我们的位置。” “你真是疯了…”我瞠目结舌道,“你不要命了吗?那天你本就已经内力大损,万一一个不当心被反噬,往后岂不是武功尽失,形同废人了!” “我自然想过后果。”段冥笑得眯起的一双眼睛闪烁着诚挚的光芒,“虽说严重,只是若要以我一身武功来换咱们的性命,这是多划算的一桩买卖,我又有什么理由拒绝呢?” “话虽如此,你也太——” “——哎呀好了好了,我心中有分寸的。虽说石蟒骨凶险难驭,我却也是一早进了尾教,在你手下苦苦磨炼了十年功夫的。便是比不上你与教主,放眼江湖,只怕找不出一个风属内力比我更强的人了。”段冥咯咯笑着轻轻拍了拍我的背脊,“再说我这不是没事吗!大不了今日便向你起誓,往后再不这般犯险行事就是。” “你倒也不用向我起誓,只消往后照顾好自己,别再让自己受伤便好了。”我收回埋怨的目光,低头蹙眉复道,“只是任你武功这般了得,在那红衣女子手下竟也无力招架。真不知道她到底是什么人,又到底为什么偏偏盯上了我……” “此事的确蹊跷,咱们尾教早在羽翮天王任罡风旗旗主之时便开始施行了屠尽江湖,唯我独大的计划,后来这计划又由我们接手,直至今年已然算是完成了的。如何江湖上还会有如此卧虎藏龙之辈,武功径自可与尾教五旗旗主比肩……” 段冥亦是凝眉苦思,“这还不算最可怕的。归萤,你便当真不记得自己何时得罪过她,或是在进入侯府到回到桃销楼这段时间,得罪过其他什么人吗?” “真的没有啊。”我连连摇头道,“在侯府时,侯爷生怕把我牵入朝堂纷争,一向是将我藏得严严实实,除了府中家丁侍婢,见不到任何外人的啊。这么久来若说得罪,无外乎宵遥,福临和姬萨容三人。只是宵遥已然身死,前些日子听我的兄长温召调查,他家中父母早年便已亡故,不过剩下一个幼弟,也是区区弱冠之年的普通百姓,绝对不会认识这样厉害的江湖人物。福临更不用说,自小由花姨一手提拔,没有家底可言。不过贪慕权财,鼠目寸光之辈。倒是姬萨容,我前些日子还真是起了些疑心,便叫氶钺氶斧替我去查。可是他们顺藤摸瓜,一路追到西域火寻国,也都没有查到任何异常啊。” “若是斧钺都没有查出端倪,那她也就真是没什么可查的了……若不是这几个,那便当真有必要好好派人查一查。”段冥沉思道,“只是我心中还有另一个想法,那个女人的那把金剑……可是没可能啊,她明明说……” “…段冥?” “没什么,我只是怀疑……不,我还没有任何证据。”段冥恍惚的嘟囔道,“若说证据,也还是要说回到这石蟒骨上。” “——你在说什么啊,”我余光扫了扫安安静静躺在桌上泛着幽幽乳白光晕的石蟒骨,一头雾水的问道,“我听不明白。” “归萤,你可还记得,适才问我当日那个女人已向我出剑,为何你一起身来挡她便慌忙收剑,而后又莫名其妙的放过了我们,自己离开了吗?”段冥恍若无意的拿起石蟒骨,透着阳光细细端详道,“我想她并非突然动弹不得,也绝对不是看你扑身护我心生悲悯。真正迫使她收回杀招的,是那时你不慎从怀中滑出,滚落在她眼前的这块石蟒骨。” “什么…你,你何以如此推断?” “也不是推断,只是若非如此,却又实在没有别的解释。” 段冥重新将石蟒骨放回桌上,似有疲惫的沉沉叹了口气道,“尾教五旗旗主各怀绝技,人手一件与之属性相通的上古神器作为旗主信物统领旗众。罡风旗为蕴有无穷内力的石蟒骨;惊雷旗为内藏骇人雷毒的天狼牙;飞岩旗的辛鳌甲可以定魂护体;辟水旗的龙潭珠可以呼风唤雨;而赤炎旗的凤凰羽,传闻乃是天神朱雀坐骑的尾羽,有辨别真伪,揭穿谎言的神奇能效。这些神器武林中有些身份的人都知道,所以行走江湖若遇强者,虽不知相貌,但见了信物也可知晓对方必是尾教的某位旗主。而后或是哀求告饶,或是溜之大吉。那日那女子自是看见了你的石蟒骨,这才信了你尾教罡风旗旗主的身份,及时收回杀招,以免得罪了江湖上势力最大的门派。” “原来如此…没想到救我性命的竟然是温灵的罡风旗旗主之位。”我抚着胸口心有余悸道,“只是段冥,你也是罡风旗的副旗主,还以高超武功证明了身份。为什么她不敢杀武功低微的我,却敢对你动手?” “我不过是你的副手,又没有石蟒骨护持,她便知道我在尾教并不是个什么紧要的角色。”段冥哑然苦笑道,“何况…何况近年来江湖上谁不知道尾教教主独宠罡风旗旗主,我这个副旗主不过同你空有个‘红香绿翠’的威名,实则不过是个代为做事的高等死士,并不受旗主和教主的重视。那日我同那个女人报了名号,没有嘲讽已是她的风度,又哪里还会奢求她饶我性命呢?” 段冥的脸一分分红下去,他显是忆及尴尬的往事,唯有垂下头去,掩饰着喝起茶来。 “这话奇怪。那日你打得漂亮,几次逼得她乱了阵脚。她若是个聪明的,自该知道以你的修为在尾教会有怎样的地位。”我关心道,“不过话说回来,段冥,那天你又怎么会突然出现在链月山,还那么及时的救了我呢?” “哦,你不提我还忘了说…”段冥神色一凛,放下茶盏,略正了正身子道,“自那日从桃销楼离开,我无处可去,便回了我们尾教的陵光总坛。在山上赋闲许久,却仿佛听说了辟水飞岩两位旗主许久杳无音信的传言。不光是这两位,就连原本常年驻守总坛的赤炎旗旗主和惊雷旗旗主也不在山上。算上重伤失忆的你,尾教五旗旗主,竟然一时都不知行踪。此事实在蹊跷,我百思不得其解,这才决定下山北上,回到刈州城将教中的情况告知于你。” “怎么会这样…那你可探听到了什么别的风声?” “搜集情报是飞岩旗的看家本领,我却实在不太擅长。” 段冥摇了摇头,笑容却一分分从脸上减褪,“听教众闲话,早在月前辟水旗的仇仙云仇老前辈便已不辞而别,而飞岩旗旗主虽也离开许久,却似乎是得了教主密召才下山的。至于赤炎旗旗主和惊天石前辈素日并无什么重大任务,偶尔下山也是有的。只是这样巧合的同时离开,实在未免有些古怪。” “唔…”我托腮思忖,“那依你的意思,是想调查一下这件事了?” “——你且听我说完,此事还不算最古怪的。”段冥连连眨了眨眼,面上便露出无限难色,“归萤,此番我回来不光是自己的意思,而是教主下令,命你我合力去执行一件任务。” 此言既出,我的身上便是一凛。 最担心的到底还是来了——我如今寄身于温灵体内,若想在这个世界不惹风波,自得按照温灵原本的生活轨迹走下去。可她偏偏不是常人,却是江湖第一大门派尾教的罡风旗旗主,武功卓绝,过的是刀口舔血的日子。 我本是一个四体不勤的大学生,如今要我提剑四处去执行那些危险的任务,却又哪有不害怕的道理?之前抱病为由,加之教主一直未曾宣召,倒还算是过得平安顺畅。如今人家传令下来,我便是再无抗拒推辞的理由了。 想到此处,我不禁愈发胆怵,勉强抑制住身上微弱的颤抖,沉声问道:“什么任务?” “即刻南下,前往平城飞龙谷,诛杀叛教逆徒仇仙云。” “什么?”我错愕至极,头脑一时有些回转不开的迟钝,“仇仙云…那不是……!” “不错。”段冥沉肃的点了点头,“正是我适才同你提过的,为尾教尽忠百年有余的辟水旗旗主,仇仙云仇老前辈。” “怎么会这样…”我仍自心惊不已,“他之前不是失踪了吗?怎么会被判上了叛教罪——你快将此事详情细细告诉我!” “我不知道,归萤…”段冥看着自己被我紧紧握住的胳膊,面露愧色道,“此事实在来得突然,教主明令我们必须尽快动手,所以我一接到任务,便马不停蹄的赶回刈州了。” “这教主到底是什么路数,连创教元始都不放过。” 不知为何,我的心中总有一种段冥口中的仇老前辈并无罪责的直觉。袒护之余,亦不免有些唇亡齿寒的恐惧,“既然叫我们杀人,又为何不能告知我们屠戮同门的理由?即便要杀,可是如今我们重伤未愈,又如何会是那仇老前辈的对手?” “这倒不必担心…虽说教主如今还不知道你的遭遇,但是听说他老人家知道了仇翁叛教之事后,已经将其重伤。如今有情报说,仇翁逃到了位处平城的飞龙谷中,已是伤得挪动不得。相信合我二人之力,倒也不难击毙一个只剩下半条性命的百岁老人……” 段冥如此说着,自己却已越说越不忍心,“其实别说你不相信,便是我一个从未曾见过仇翁尊面的后辈也是一万个不相信的。只是我实在无暇打探此事的真相。教主若想排除教中异己,咱们做旗主的,便是他手中的刀剑,不能有半点踟蹰;也不能多问其它。十二年前,仇翁于镇江斩杀羽翮天王是如此,如今我们对他……亦是如此。” 我这才猛然想起,段冥曾与我说过,当年前罡风旗旗主白刹羽曾因叛教罪被处以极刑。只是我并不知道,当年杀人的便是仇老前辈。 辟水旗旗主杀了老罡风旗旗主,如今新的罡风旗旗主,又要杀掉当年的辟水旗旗主吗…… 想到此处,我的汗毛便根根倒竖起来。狡兔死走狗烹,那尾教教主到底打的什么算盘,要将身边多年的心腹一个个杀掉?如此推算,将来辟水旗另立新主,我与段冥作为参与进这循环屠杀中的一环,岂非便是下一个教主要除掉的对象? “不行。”我失声叫道,“我们不能就这样盲从教主的命令,贸然替他杀了仇老前辈。段冥,你再想想,此事可还有迹可循,可还有一丝一毫转圜的余地?” 第八十四章 休养 “归萤,你的顾虑和恐惧,我作为罡风旗的副旗主一样感同身受。” 段冥无奈的拍了拍我的手,面露难色继续道,“此事我又何尝不是千万个不情愿。只是教令如山,一令既出,咱们便是高高在上的一旗之主,也是只有服从和为之拼命的份儿。我在从陵光山回刈州这一路已经想过许久,若说转机,恐怕便只在咱们的那位飞岩旗旗主身上了。那位前辈本是战乱中的孤儿,仇翁当年心存慈悲,便将她带回了尾教,带在身边悉心抚养,传授武功。十二年前,更是助她坐上了飞岩旗旗主的宝座。这两位前辈一向恩义深重,若是飞岩旗旗主得讯,想来一定会义不容辞的出手阻止。以她的通灵消息,自然可以找到证明仇翁清白的证据。可是偏生她一早被教主传唤,已经将近百日不知所踪了。” “这!这分明就是教主的圈套!”我怒道,“他先是借故转移飞岩旗旗主;然后又派温灵去做凶险至极的自杀性任务,使你我重伤;再施计引仇老前辈下山,胡乱给他扣上一个叛教罪名;之后又怕赤炎惊雷两旗旗主良知未泯,帮助仇老前辈平反,故将其支走以免节外生枝;最后让重伤未愈的你我去为他杀人——就算我们能够得手,也势必元气大伤。届时新的辟水旗旗主上位,遭殃的便是知道了他鬼蜮伎俩的我们!如此阴毒的连环计环环套下来,他这是非要咱们全都害死了才痛快啊——” 段冥越听脸色越是铁青,直至最后抢身上前将我的嘴一把捂住。他嘘声连连示意情绪激动的我安静下来,我见他如此严肃紧张,一时也缓了气愤,一分分静下了声气。 “你疯了,这种诬陷教主话岂是可以乱说的!” 段冥放下紧紧捂在我嘴上的手,起身关了窗户,又打开房门左右望了望,这才重新坐回座位凝眉沉声道,“咱们教主千秋伟业,乃是当今武林第一等的英雄。对我恩重如山,对你更是情深似海——你可是昨夜发热烧坏了脑子,竟然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疯话……” “可是事实不就是——” 段冥脸色腾红,才欲再说,却听咚咚咚三声轻缓的扣门声突然想起——他神色一凛,遽然站起身来警备的盯着门口迟疑不动。我忍着下腹隐痛跟着站起,轻轻拉了拉段冥衣襟,示意他先不要惊慌,随即沉声问道:“谁啊?” “归萤,是我。”只听仙音韶乐般的悦耳声音幽幽飘进房间,在这静谧晨间偶然听得实在沁人心脾,“我来送你和段公子的药。” 我心弦一松,笑容便从脸上寸寸绽开。抚了抚段冥的背脊,我便上前打开房门,果见宛秋一张素白玉壁般的柔媚笑靥如春风般迎面而来。 她今日的服饰极是简素,通身不过一袭堂茶色绯纹梧桐暗纹薄棉长衫,乌黑秀发不过由一根麻绳高高束起,复插上一只绞金线的柳叶步摇。虽是一派清秀质朴,却愈发衬得一张面孔精致姣好如神仙画就。 许是知道要见外男之故,今天的宛秋居然还淡淡施了些妆,颊上虽只是普通的茉莉胭粉,却衬得一双涂过一痕苏芳色胭脂的桃花眼明灿至极。相比昨夜枯黄烛光下疲惫容色,自是一番天地云泥的鲜明差别。 我斜眼瞥着段冥,却见少年的目光也怔怔盯在宛秋的面庞上。段冥素来不是贪好美色之人,如今见了宛秋也不免如此失态,自然是宛秋气质卓绝如仙女下凡的缘故了。。 “瞧瞧,这素日不施粉黛就比得桃销楼所有倌人黯然失色,若再稍微用些心思在打扮上还真成了天宫仙女了。”我轻咳了咳,一壁笑着打趣一壁引了宛秋进屋,“真难为你,本是要做这刈州城花魁的人物,如今却要屈尊侍奉我们两个江湖草莽,可当真是委屈了。” “浑说什么……”宛秋到底少女心性面皮薄,当即挂不住脸便急得跳脚,“人家看你伤得严重才好心侍奉,你倒好,才康复了几分便来寻我开心,真是没半点感恩。” “哪里会不感恩,素姑娘可正经是我们的救命恩人呢。”段冥笑着接过宛秋手中盛着两盏汤药的祥云暗纹冷杉托盘,又躬身为宛秋去拖了凳子,“那日在下命悬一线,又不清楚你与归萤的关系,这才出言得罪,还未来得及给姑娘赔不是——。” “——段公子言重,”宛秋性子柔细,听闻此言便有些发窘,但见段冥动作困难,便立即弯腰将他扶回座上,“你本是江湖中人,想来平日也是谨慎惯了的。何况那日情况危急,你又不认识我,多问几句以求万全,又何来得罪一说。” “咱们这位段公子自是个谨慎可靠的。”我自坐下笑道,“只是不经事还不知道,宛秋,那夜你独自照看我们两个不省人事的,能把事情瞒到现在,倒也周全得很呢!” “正是这话。那夜斧钺兄弟得我传召来的匆忙,我怕他们在帷幄二子府上的身份暴露,便在昏迷前,命令他们一将我们送到桃销楼便即刻回府。奈何我实在伤得太重,被叫醒后又晕沉沉昏了过去,本还担心诸事尚未料理妥当,我与归萤便再度陷身险境,任人鱼肉。却不想宛秋姑娘临危不乱,竟将一切安排的井井有条。将消息封锁在这五楼不为外人知道不说,连我的嘱咐都记得一丝不差。” 段冥一壁点头附和一壁端起一碗热气氤氲的药盏,细细闻过味道方才一口饮尽。“只是纳罕姑娘到底是怎样的出身,敢是富贵商贾家的千金,自小便操持家业,这才练就了这般周全细致的处事作风?” 提及身世,宛秋便不免黯然神伤。她本是个纯真不通世故的女孩,也不懂得伪装收敛。心头一悲,泪水便在眼眶打转起来。 段冥不明就里,但见宛秋竟这般伤感,一时也有些仓皇无措。我叹了口气,上前轻轻抱住宛秋的肩膀,便将她早年家破人亡,又被高人收养,而后与楚河相逢的经历细细说与了段冥。 迦南氤氲,空气中原本甜腻的香气此刻闻来,却也只剩下无尽的酸涩哀迷。 “原来如此……”段冥听完故事,亦不由怆然唏嘘,“我只道,这样的人物如何会沦落青楼,原也是个这世间的可怜人罢了。适才是段冥无知,无意谈及素姑娘的伤心事,还请姑娘恕罪。” “段公子…”宛秋正自拿绢子拭泪,实在不知该如何宽慰愧疚的段冥,“你,你不必如此啊……” “好了好了,”我抢过话头道,“如今既已知道彼此的身份,那便是知冷知热的朋友了。往后坦诚相待,互为助益,谁又需要同谁客气呢!来,我今日便以药代酒,敬我在这刈州最好的两位朋友。干了这碗,谁可都不许什么请罪的话了!” 见我一口喝下汤药被呛得连连干呕,宛秋这才破涕为笑,暂时忘记了自怜身世。这一厢一起用过饭,宛秋为免自己装病之事被人察觉,便只好独自回到自己房中闭门静卧。 我同段冥许久未见,自是不愿分开,坐在房中絮絮闲聊,直至前头花姨忙完打发下人告诉我晚上陪我一起用饭,我才叫下人收拾好一楼的客房,叫他仍旧回去他之前住惯的房间休养。 夜幕初临,花姨便领一众捧着各色珍馐美馔的下人进来。她因着姬萨容出楼,加之前头生意繁忙与我两三日未见到面,却不知这短短数日我经历了多少波折苦楚。 再度见她妆容精致却又神情慈爱的面庞,我不禁牵动情肠,遥遥便想起了远在另一个世界的自己的母亲,我那百余日未见,不知是否因为我的骤然失踪而痛彻心扉的母亲。 我的父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因病去世了,是妈妈一手将我拉扯到这么大。她是一个坚强而独立的女性,却把所有的爱和希望寄托在了她唯一的女儿身上。如今我被困异世不知如何回去,除了分散的朋友,最思念的就是她了。 然而思念也只能是思念,如今的我并不能为她做任何事情。想到此处,眼前的花姨便愈发令人可亲。许是我的态度亲昵的有些唐突,花姨一时未曾料想,竟然感动得眼泛泪花,搂过我的身体连连轻抚。 “好孩子,姨知道这几天忙得有些过头,日日留你一人在这房中,着实是委屈了。”花姨万般心疼道,“昨日外郊庄子上的婆子才来回信,说萨容的病来得实在凶急,眼下正是最难熬的阶段,且再等些时日大好回楼来,届时姨腾出了手,再带你去外头好好散一散心!” 虽不能将心事尽数告知,花姨的话也着实让人暖心。我忍住泪意,陪着花姨开开心心的吃过饭,便目送她匆匆回去前楼了。 戌时才至,我便由着丫头侍奉喝过汤药,换过寝衣回到了床上。只因段冥曾叮嘱我多多休息,从明日起,他会照旧服用疏通经络的药,而我的伤势渐好,又不懂得运功疗伤之道,便可改用一些补血益气的补品——一身休养,一身调息便是养伤效果最好的法门。 许是一日没有好好休息的缘故,我的身体竟仍是一如昨夜一般的疲软酸痛。然而即便这般乏累,我却仍然辗转反侧:小寒即近,距离水晴被处极刑的日子只剩下八日时间。 八日实在太短,制定救人的计划还来不及,如今尾教又传召令,派我和段冥去飞龙谷诛杀叛教的辟水旗旗主仇仙云。虽说平城距离刈州来回不过三日行程,但是谁又能保证这任务能够顺利完成。 能够完成还是好的,若是届时找不到仇老前辈;或是找到仇老前辈而不忍下手;抑或更加糟糕,我与段冥重伤之身不敌仇老前辈……只怕水晴救不回来不说,自己的小命也要白白搭进去。 想到此处,我的心底便不可抑制的涌起一阵翻涌的恶寒,只想现在就逃出刈州城,逃到一个没人找得到的地方,放弃尾教旗主的身份,安安心心的去寻找自己的朋友。我可以不要这绝世武功,我只要平安,大家都平安就好…… 或许无路可走之际,我最后还是要去请求侯爷的帮助,毕竟他老人家权势擎天,又有禁卫军可以随意差遣。若是温召,我倒愿意相信他有能力救出水晴。可是怎么可以呢?当初是我自己做出离开侯府的选择,为的就是不再做侯爷的牵挂和负累。如今遇到难事便回头相求,未免太不道义。何况在我走后,侯爷,悲伤气郁的侯爷,他又…… “浊月,快跑!” 长长的小路看不到尽头,我死命的在滞涩如凝固一般的空气中奔跑。两旁虬枝繁茂的桃木林如伸出无数触手的魔鬼,将眼睛紧紧盯在我和浊月的身上,伺机射出致人死地的毒箭。 “姑娘!” 一声凄厉的呼号,我猛的刹住脚步,回身望去,心脏便如瞬间刺入无数钢针——只见浊月圆润白净的脸上全是鲜血,一双大眼睛因为惊恐瞪得瞳仁乱颤。她的身上密密麻麻满是只剩下半支留在皮肉之外的毒箭,仿若一直鲜红色的巨大刺猬。她颤抖的抬起一只手伸向我身后的方向,长大了嘴巴哑声叫道:“小心!” 我猛的转头——只见一弯耀目的金黄光影呼啸着像我的头飞来。条件反射一般,我看见那明亮的让人睁不开眼睛的颜色便立时毛骨悚然,脚下直如生了根一般动弹不得。 “啊!” 我猛的从床上弹坐起来,被不知何处传来的凄厉声响惊得睡意全无。许是适才噩梦中自己惨叫吧,我如此想着……心脏砰砰跳得极快,下腹的伤口痛得钻心,亦没有周身密密渗出黏在寝衣上的冷汗让人难受。 是浊月。 第八十五章 隐文:惊秋 那个红衣女子要杀我是为了浊月! 刈州城东市桃销楼 宛秋听到西厢传来异常响动的时候不过寅时三刻。 因着连日吃药的缘故,她的精神已然大受折损。原本乍来桃销楼就睡得不甚安稳,如今加之药劲犹存,即便困意再浓,也是依旧头昏脑涨的难以成眠。 想着底下人终日辛劳,她也舍不得在这时辰叫醒丫头服侍梳洗,于是便只好随意披了件厚实的大氅,歪在贵妃榻上信手揉着自己隐隐作痛的太阳穴。此刻乍闻西厢房传来隐隐窸窣嘈杂的响动,她不由心头生疑——归萤最是个打雷也惊不醒的睡美人,这个时辰自该仍在酣甜梦乡,那这响动又是从何而来,别是哪个贪财好色的小厮瞧着少东家貌美,便要趁人不备行什么不轨之事吧? 如此想着,宛秋便大着胆子,蹑手蹑脚往西首走去。却见前头一扇房门大敞开来,不是归萤的卧房又是哪间?细细辩听,果然是两个男人窃窃私语的声音。她紧张的咽了口口水,拔下髻上一支素色琉璃长簪握在手里便缓步向门边移去。 “——什么人!” 心脏差点从喉间跳出来,宛秋惊叫着连连向后跃出数步,直退到通往楼下的楼梯口方才踩到裙角跌坐在地上。顺着距离咽喉不过寸许的尖锐剑锋向后看去——哪里是什么小厮,却是两个身形极像的蒙面黑衣男子正怒目注视着自己。两双眼睛一前一后瞪得如铜铃一般,简直如双生子一般的相似。 “你们是谁——你们是尾教的人?” “你都听到了什么?” “我…我没有……” “别问了,钺。不管她听到什么,”只听后面的黑衣男子侧首对前面用剑指着自己的男子沉声道,“两位旗主此刻危在旦夕,为免横生枝节,还是尽快除掉她吧。” 宛秋惊惧的看见前面叫做钺的男子微一踌躇,神色中胶着的犹豫便缓缓化作了凝结的冰冷。趁着这一瞬的迟疑,她猛的向后一倒,将紧紧握着琉璃簪的手伸向梯间。黑衣男子大惊,抢身便敏捷的将剑跟了上来。 “——做什么!” “你们别动!”宛秋一声清喝,声音里仍是掩饰不住的恐惧。“你们若敢杀我,我便将这簪子顺着梯口扔下去。届时惊动了别人,你们想不生枝节也难了!” “好个贼丫头,你道我怕了你不成!” “——住手!” “斧…?” 一直躲在后面的那个名唤斧的黑衣男子突然抢身上前一把拦下钺将欲刺出的剑,却见他眉头紧锁,眼睛定定看着宛秋手中紧紧攥着的那只簪子。心中思忖:琉璃坚脆易碎,从这五楼十数丈的高处落下必定声响极大。不说楼下负责晨间清扫的小厮,便是前头两座楼只怕也要一并惊动。若是如此,那于房中两位旗主的安养便当真不利了。 “你们的旗主可是患了什么伤病,若是惊动了桃销楼众人只怕不利安养吧?”却听眼前这貌美少女仿若窥探到了自己的内心想法一般,声音直如涓涓细流曼曼入耳。“但你们若能留我性命,大家彼此相安不说,我还可以叫我的大夫帮你们瞧上一瞧……” “贼丫头当真刁滑,”唤作钺的黑衣男子叫骂道,“我们旗主武功盖世,哪里用得着你的大夫医治——” “——钺!”斧听着自己的兄长气急愈发口无遮拦,连忙厉声喝止,“还不住口!” “你们两个再这样大喊大叫,便是我什么都不做,一会儿也要有人上来查看了。”宛秋提醒道,“只是你们的旗主到底是谁,为何要在我的朋友连归萤的房中安养?归萤又在何处,你们难道已经把她杀了吗?” 只见两个原本凶神恶煞的黑衣人乍闻此言,神色俱是一凛,彼此交换了个惊疑的表情。冷光一闪,却是钺将剑收回了剑鞘—— “你认得我们旗主?” “什么?”宛秋有些不可置信的迟疑,没有理会一旁连连捅着钺后背的斧,“你是说归萤吗,归萤就是你们的旗主?” “你当真认识,你们是什么朋友——” “——钺!” “自然是极好的朋友。”宛秋急道,“她怎么了!昨夜找她就听她出了门,难道一晚上都没回来?可是…可是在外面受了伤吗?” “正是,我们受旗主传召连夜前去链月山,赶到时两位已经不省人事了。”钺上前两步将宛秋一把拉起道,“不知姑娘是自己人,适才得罪了。” “姑娘既说与旗主相识,我们自不好为难。”却见斧亦抢身上前,面上却并非如钺一般的赤诚神色,“只是旗主如今昏迷未醒,我们又如何能轻易相信姑娘的话呢?” “归萤未醒,那么把她叫醒证实不就是了。”宛秋冷白了斧一眼,又转首对钺道,“你们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你们到底是不是尾教的人?” “姑娘说得容易,旗主若能轻易叫醒咱们兄弟二人又何必如此无措。”斧拦住才欲回答宛秋的钺,“实是二位受伤严重,眼下又即将凌晨,我们…我们还有要务在身,实在不能多留——” “——归萤受了重伤?怎么会这样!”宛秋一急,“那你们还在这里与我纠缠做什么,还不快告诉花姨让她请大夫来看!” 斧钺兄弟再度对视一眼,面上尽是混沌的疑惑:“我们并不知道姑娘口中之人与旗主的关系,”斧凝眉摇头道,“自然也无法轻易将旗主交与她。”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们难道要等到归萤一命呜呼才高兴吗?”宛秋愈发气急,“我是真的想帮助她,你们若不愿意旁人知道,尽可将她托付于我,我保证尽心照顾,绝不透露半点风声!” “可是……” “还可是什么!”宛秋急得小腹发痛,“归萤内力深厚,便是受了重伤,叫醒个一时半刻想来也没有问题。再不济你们不是还有一位旗主,便是叫醒那一位,让他同我对质分明也好啊!” 斧钺兄弟再度交换了一个为难的眼神,良久,斧才终于沉肃道,“既然如此,那便麻烦姑娘了。属下这便去叫旗主,若姑娘所言属实,我兄弟二人来日自会向旗主请罪。但若两位旗主都无法唤醒,或是都不认识姑娘,那就请姑娘别怪我们——” “——若我所言有假,便任凭你们处置。”宛秋面不改色道,“只是你既将丑话说在前头,那我也须得把自己的问题问清楚。回答我,你们和归萤,到底是不是尾教中人?” “是。” 不料斧答得如此爽快,宛秋猝不及防通身便如千万钢针齐齐扎了一下。 痴痴怔怔,思绪便飘回到十二年前那个噩梦一般的,穷尽她半生岁月都无法忘却的恐怖夜晚——镇江城原本宁和静谧的夜空,半边都被自己父母家族的鲜血和焚尽自己家宅的熊熊烈火映得通红。十二年,那刺眼的红色就像鬼魅,纠缠了自己整整十二年时间,夺走了自己这一生本该最无忧无虑的童年,乃至少年的全部快乐。 幸亏,那一日没有告诉归萤,她其实早已洞悉,自己的那个强大而凶残的仇家就是尾教。 尾教罡风旗的羽翮天王,辟水旗的龙潭仙云,还有赤炎旗不知名的新晋旗主。 “那你们…不,归萤,他们是哪一旗的旗主?” “罡风旗。”斧解释道,“我们不知道旗主大人真正的名讳。你说的那个名字,属下也只是从副旗主口中听说过而已。姑娘可还有其他问题?” 如周身气力被尽数抽走,宛秋此刻除了小腹因着药力隐隐作痛,只觉身体已经不是自己的了一般。 听见斧的声音如千里之外遥遥传来,唯有机械而木然的点了点头。斧似乎对眼前绝色佳人的神态异常有所察觉,却终究不知该不该问。思忖片刻仍觉不妥,便唯有点了点头,拉着钺往房里去了。 宛秋看着眼前两个几乎一模一样的身影背对着自己缓缓远去只觉眼花缭乱,心中却是无比通明,百感交集,仿若第一次看清了这天旋地转的,混沌而虚伪的世界。 第八十六章 斩马之威 那个红衣女人要杀我,是为了浊月! 当日在侯府桃木林中遇刺,宵遥在暗处疾发短箭意欲取我性命。而当浊月险些中招时,另一侧桃林中突然飞出一寸金色光影将短箭挡了开去。 只因当时情急未曾记得真切,之后亦不是我亲自追查,所以此事也便不了了之。若非适才梦见浊月身死,我也是万万记不起这一处。 错不了,那个红衣女子一定是为了浊月才要杀我的。 当初我悄悄离府,连浊月也不曾告知,导致侯爷雷霆震怒,祸延毫不知情的浊月丢了性命。此事事发突然,距离我离府时间又间隔不远,若非亲身经过,局外人必会以为两件事有所牵连,而那个红衣女子,便一定是以为是我杀死了浊月之后逃离出府,这才一直尾随着我伺机寻仇。 不错,当日我从蠡府逃出时便觉得有人尾随。那一定就是那个红衣女子了,她前一天亲眼见我离开,第二天浊月便于侯府暴毙。所以她才认定了是我,一定是这样! 静谧的暗夜深处,不防再度传来一声尖利至极的鹰啸,与适才将我从梦中惊醒的声音一般无二。我迅速掀帘起身推窗去看,果见院里月色澄明,遥望天空,一只大隼振翅凌空,直往南方疾飞,身影越来越小,却已是去得远了。 外厅的大门遽然哗啦一声被撞开。我身上陡然一凛,从柜中一把拔出訇襄剑便赤足而出。穿过屏风,却见一青一红两把凌厉光束在房中交叉荡漾,迎头便碰上了段冥在黑暗中颤抖不止的惊愕眼神。 “——归萤!适才陵光山派游勇来信,教主命我们…他……”段冥转手将侓慛剑收回身后,他胸口的起伏是比一口气急爬五层楼更甚的剧烈颤抖。额间的汗水在黑暗中一抹訇襄剑映出的殷红光束下显得有些诡异,“他命我们收到信后即刻出发,出发前往飞龙谷,以最快的速度斩杀潜伏在谷中的叛…叛教旗主,仇仙云!” 身后内阁未曾关上的窗户呼呼作响,阴冷的寒冬夜风便透过屏风传进外厅,与豁然大开的房门外长廊的风汇聚对流。我身上才沁出的汗水居然变得冰冷刺骨,手上一时松劲,咣当一声,訇襄剑便清脆的落在地上,顺着寒风在这黑暗的屋子里映出一道道潋滟浮动的红色冷光。 上路。 “段冥,还要多久啊?” “到了。” 茫茫夜雾之中,我猛的拉紧缰绳,和段冥停步在眼前一座陡峭险峻的山壁前。 策马狂奔一天一夜,我们终于在第二日寅末时分赶到了平城边界。 这是我来到这个世界以来第一次离开刈州,更是我这半辈子以来第一次骑马赶路。 继承了温灵的能力,我意料之中的没有对段冥在马市买给我的这匹陌生而高大的坐骑没有丝毫恐惧,反而极其娴熟的一刻也未曾停歇。倒是此刻乍然停步,习惯了摇晃颠簸的身体似乎有些**的不适,下腹伤处便隐隐作痛起来。 但转念一想,段冥与我伤势一样,他还不曾叫苦喊痛,我便也忍下了想要埋怨的冲动,只沉默的在一旁屏息扫视着前方雾气迷乱的险峰剪影。 却见身边的段冥忽的闭起双眼,缓缓将右手手掌伸向前方。他修长的手指不时轻微颤动,似是感知着这夜里四面八方而来的每一丝最微弱的风。良久,他才睁眼收手,从自己的马上一跃而下,并将侓慛剑紧紧握在了手里。 “归萤,下马吧。” 我不明就里,但见一片混沌的黑暗中段冥的眼睛闪烁着幽异而警备的光,便也只好不做多问,按他说的从马背上轻巧滑下,并将一直背在背后的訇襄剑拔了出来。 身后一阵骚乱,我猛地回头,却是两匹马儿惊觉自己已是自由之身,一时有些不可置信的欢腾,长嘶两声,便兴奋的奔向了前方的夜雾深处。 “让它们去吧。奔忙了一整日,也该放它们松快松快。”见我上前欲追,段冥便轻抚着我的肩膀道,却听他的声音有些窒闷的发涩,“只是适才我探知到,前方山谷内有着极其强大的水属内力。它们若惊到了蛰伏于谷中的高人……” “水属内力的高人……”我凝视着前方的一片混沌,“你是说,仇老前辈果然就在这山谷里吗?” “我不能确定,”段冥语气闪烁,已经不忍再说下去。“也可能是我感知有误,可能只不过是今夜空气中的水雾太浓。总之,希望它们不会有事……” 不远处段冥的身影模糊,那不安的情绪却是异常分明。我紧张的咽了口口水,便缓步跟着他往前方那片混沌的漆黑探去。 也不知摸索了多久,一阵冷风拂过,我们终于再次看见了明澈如水的洁白月光。借着这短暂的明亮,我们急忙扫视周遭的环境,却见前方一片空旷,远处四周是一圈望不到顶峰的山峦。 原来不知不觉间,我与段冥竟已经走到了山谷之中了吗? 雾气再次笼罩上来,我们谨慎徐行,距离彼此始终不超过三尺。又一阵阴风,睫尖的露水拂入眼中,我才欲伸手去揉,脚下突然被什么硬物一绊,猝不及防便低呼着踉跄两步摔了下去。 “——归萤?”段冥闻声转身,双手用力挥散着令人恼恨的浓雾蹲身扶住了我,“你怎么样,可摔疼了?” “没事…”我迅速伸手向下揉捏自己的脚踝,生怕受伤拖累段冥,“好像踩到了木棍儿还是什么——” 伸手拿到眼前,血液遽然冰冻。 我尖叫着将半截血淋淋的马腿丢了出去,那正是适才我与段冥放生那两匹坐骑的腿。 段冥亦看得真切,脸色瞬间便变成难看的铁青。嘶啦一声,一束刺眼的红光从段冥手中乍然亮起。 尚未适应这突如其来的明亮,段冥便已经两步跑到前方——却见焰火棒鲜红耀目的光束下,地上赫然躺着两匹骏马的尸体。它们身首异处的□□鲜血淋漓,已被残忍的大卸八块。此刻块块血肉余温未褪,仍自氲着热气,横七竖八的散落谷中。 第八十七章 鏖战飞龙谷 彻骨的森寒,森寒的恐惧。 “段冥!这是怎么回事!”我惊魂未定,激动的声音在这黑暗而恐怖的山谷中荡出层层回响,“你既有照明的焰火棒,为何不早些拿出来?这两匹马…到底是什么兵刃这样可怕,竟能——” 却见段冥并未回话,只是颤抖着注视着眼前两匹马儿的残尸。 良久,他才凛然站起身来,左手将火光微弱的焰火棒丢在一旁;右手缓缓抬起,在空中连划三圈,一瞬间,身边的空气呼啸着涌起,仿佛流动得越来越快,尚未辨明这是否是我的错觉,段冥便已推出掌去——却见他这掌推得极慢,却似蕴着排山倒海之力,掌风经过之处,原本融弥一团的雾气霎时顺着疾风向前散去。 掌落风去之时,清冷而皎洁的月光已然洒在了这片被鲜血染遍的土地上。 是御风之术。 我记得当初在桃销楼时段冥曾与我提及,风便是存在于这浩然天地之间最常见的元素。所以,我们修习风属内力之人相较于修习水火**四属的高手,优越之处便在于,我们可以随时利用空中的风力。而若内功精深到一定程度,还可以做到增风,缓风,生风,止风,甚至于改变飓风的方向。适才他这一掌推出,便是以内力催生出足以驱散雾霭的大风,助我们脱离险境。 “归萤小心,他就在附近!” 沉沉思绪被段冥喝止,却见他一步跃至我身前举剑相护,神色警备的盯着地上的马腿道,“若我猜得不错,这世间再无其他兵刃有此神威,便是尾教龙潭仙云的九曲魇凩斩无疑了!据闻此斩乃是古倭国机括神匠所铸,由数把九尺长刀头尾相连而成,可在极远的距离之外将人斩于马下,可谓悍猛至极。适才我之所以未曾用焰火棒照亮或者用掌力散开雾气,便是为免打草惊蛇。若是在远处便被仇翁发现,我们再想近身杀他怕就难了!” 我恍然大悟,直觉却只是绝望的告诉我为时已晚。 段冥的掌力纯厚绵密,掌风直将那团混沌而诡异的雾霭推出十丈开外。而就在山谷遥远的彼端,我依稀看见两根红漆斑驳的柱子上顶着一层残破的绿瓦——仿佛是一只狭小而简陋的凉亭,亭内雾气又重又浊,直似这片山谷中的雾气都是从那里散出的一般。 我瞪圆了眼睛,却仍无法将亭内那一方狭小空间瞧得真切。 正自迷惑,只见迷雾深处遽然飞出一把巨大无比的双头紫金长刀,破势如风,呼啸着便直直向我与段冥的方向砍来。定睛细看,那长刀尾处的另一把刀锋锋背却是镂空出一个大洞,由三节极粗的钢索连接着后面另一把同样的九尺长刀,第二把之后还连有第三把,第四把,第五把…… “归萤快闪开!” 见我愣神在原地,本已躲开攻势的段冥纵身跃出将我扑倒在一旁。再次抬头,却见十数把首尾相连的刀链最前端的刀锋已然深深嵌入适才我与段冥站立的那一片土地。 风声呼啸,亭子那头的链首猛的一甩,那长可二十丈的笨重刀链便如一顷紫金色的狂暴巨浪怒吼着涌动起来。这一次无须段冥提醒,我一个打挺灵巧跃开,出剑便与段冥默契的使起了灵犀九式中的第一式情起微时。 此招原就是男女初初相遇两心悸动的外化,既有暧昧的试探,又有情热的痴缠;既是自作聪明的伎俩,又是真情实意的守护。我与段冥此起彼伏的闪动身影,且攻且守的抵御着犹如一条狂暴巨蛇的长刀锁链的迅猛攻势。 然而便是我们的身法足够灵动可保自身周全,却也是无论如何伤不到远在山谷那头的敌人分毫。饶是段冥频频出击分散那链头刀锋的注意,意图让我趁机欺身上前到那亭中与之近战,奈何那长链却似乎并非只有固定的十余节大刀,反而每每在我意欲前冲之时从那小亭深处便又甩出数段,弯绕盘旋飞速舞动,径自将前路守得严丝合缝,完全无从突破。 我一壁连连躲着迎面横竖左右飞砍过来的巨大刀锋,一壁心中暗暗震惊——据段冥,所言仇老前辈已是百岁有余,便是内功登峰造极,又怎么可能以凡人之躯,挥舞得动这千万斤重的长刀锁链? 远处段冥却无暇神游,却见他左闪右避间向我投来一个坚毅的目光,我立时心领神会,用力的点了点头,腕上急转将訇襄剑舞成一团赤红光圈,脚下仍是情起微时的灵动步伐,剑招却同段冥一样换作了更为凌厉的凤凰翙羽。 却听谷中原本呼啸的风声立时变得尖锐刺耳,段冥在远处的那一头亦将侓慛剑舞得虎虎生风。一青一红两把神兵直如凤凰清啼,翙翙振翅便向山谷深处一同飞去。谅那一条长刀锁链再如何翻涌咆哮,也无法同时抵挡一凤一凰两只神兽的如风攻势。 只见段冥一步跃起飞向天空,那链头剑锋急转方向便向后刺去。遽然当啷数声,原是段冥手中呼啸飞旋的訇襄剑已然将第四节和第五节长刀的链接钢索利落斩断。那适才还发疯一般涌动的长链失了数段链头,便如一只被斩断蛇头的巨蟒,顿时死气沉沉的扭作一团落在了地上。 仇老前辈,你的九曲魇凩斩的确是九曲连纵,难守难攻。只是今天实在不走运,你遇上的是“红香绿翠”的灵犀九式。便是再精绝的路数,在这尾教的无上秘术面前只怕也不得不束手就擒了…… 一声震彻耳膜的巨响突然充斥山谷,我惊惧无比的看到那方小亭中迷雾深处,竟然又飞出两条一如适才那条被段冥斩于身后的长刀锁链。遥向段冥往去,他的脸上亦是如我一般的错愕神色。却见前方呼啸,那两条长链正一左一右的分别向我与段冥飞来。 我忙仓皇而不失敏捷歪身向旁边一闪,而段冥却仍自在空中尚未落地,眼见避无可避,电光火石间便猛的向前推出一掌,他的身躯便被绵密的掌风推回山谷入口,虽然未能如我一般近身成功,却也到底在千钧一发间在巨大的锋利刀锋下保住了性命。 “归萤小心!” 我猛地顺着段冥所指的前方转头望去,却见距我不过两丈的小亭中又是一阵震天动地的骚动,声响未息,便又有一条凌厉的长链向我呼啸砍来。我向后一跃摔倒在地,连连打滚避开刀锋,天旋地转间却看见不止一只链头稳稳嵌在了适才我爬过的地方,而蒙蒙欲晞的灰黑天空中,竟也错觉般的向我后面连连伸出了四条紫金色的长刀锁链。 我一声低吼,又一个打挺从地上跃至一旁的山石之上。这才清楚的看到,就在适才短短数秒,仇老前辈已从长亭中前前后后飞出整整八条长短不齐的锁链。四条一如第一条十余丈被斩落在地的超长锁链彼此交织缠连成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将段冥牢牢牵制在远处;近处还有四条不过由四五节长刀练成的短链,不用多想,只是用来对付我的。 我已然惊得说不出话来,诧异于这世间怎会有这样的人物。 那九曲魇凩斩一把便有九尺之长,百斤有余,一条锁链便是十数把首尾相连。而他又是一连舞动起八条长短不一的锁链——这该是怎样的通天神力。而面对我与段冥的灵犀九式,他又能这样迅速的瞧出这剑法二人合璧互助的关窍,随即想出将一人牢锁远处,一人围困阵内的计策,其智慧谋略,实在是当世无双。 如此想着,我便愈发迫切的想看清这位前辈的容貌。此番离得近些,果然瞧得比适才真切。而那团迷雾中心的白衣老者似是发现了我正自凝神注视着他,便将手中大刀一挥——却见那大刀锋背的空洞牢牢系着九根钢索,钢索便是连着外头这八条长刀锁链。 我这才恍然,算上适才被段冥斩断的那一条,原来这九条锁链都是出自一把大刀。如此还能控制每一条锁链游动如龙,进行这般精准的攻击和防御,看来这位仇老前辈的武功,当真已经到了出神入化的境地。 所谓九曲魇凩斩,原来并非是指九节可曲可直的长刀,而是如神话中上古巨蛇一般的九条紫铜淬金双头刀链,飞舞起来寒凩萧瑟,天昏地暗,直叫人如置身地狱梦魇之中,永无翻身之日。 思绪沉沉间,却见那头亭中大刀再次舞起,八条锁链便如一只狂怒的巨大章鱼一般蠕动起来,所经之处,土石皆碎。 我左闪右避的躲着四条锁链连连向我砍来的杀招,恍惚间看见外围的四条长链已然彼此相连,竟然形成一张巨大的刀网,一下下扑向如一只弱小蝴蝶般的段冥,饶是他身法再快,面对这般如天罗地网般的招数亦是无从拆解。唯有仓皇闪躲,再也使不出任何剑招。 而我也无暇顾他,自己眼前的这四条锁链虽然不长,横来竖往却织就出一个极难脱身的阵法,将我围困在内越缩越小。如此良久,内功虽无处施发,体力却已消耗殆尽。亭中的仇老前辈似乎察觉到我的身法有所滞缓,攻势便愈发凌厉。 却见源头一抖,四条锁链末尾两节突然松脱,四把悍猛无比的长刀便脱链而出,呼啸着向我飞来。我奋力纵身一跃,在空中旋身落下时,却看见那些未曾伤到我的长刀竟然又飞回链头重新锁住。 不及缓神,四条锁链便再度从四面八方向我袭来。心中怯阵,高下便愈发分明。我根本无暇思考对策,数不清的锁链和长刀几乎已经占据了这狭小山谷中的全部空间。左胁飞刀呼啸,我向右斜身一避,左肋却居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正自惊愕为何自己明明躲开了攻势却已然受伤,我这才蓦然看到身后远处的段冥已如笼中困兽,前后左右和上空都被层层围困,此刻左手捂着伤处右手连连用剑拆招,见我看着他,便向我投来一个绝望而充满歉意的眼神。 不行,这样下去别说不能战胜仇老前辈,我与段冥的性命只怕都要葬送在这飞龙谷中。必须想个办法,想一个能保住性命的办法……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我们的体力已经消耗殆尽,仇老前辈的攻势迅猛依旧。眼看败局已定,又有谁能在这时出现在这幽谷之中施以援手? 心中越想越乱,脚步便有些滞缓。却见一条长链呼啸着从右方飞来,我纵身一跃,双脚才落地便被左方低低扫过的长刀绊倒在地。不及起身,有一条锁链的刀锋便直直向我飞来。 我避无可避,又没有段冥那般能够推开兵刃的掌法,一时双腿发软躺在原地,眼看刀锋已然飞至眼前,唯有紧紧闭起双眼等待死亡的降临—— “归萤!” 段冥的呐喊似是从极远处传来,我的感官在那一瞬已经全部失灵,唯余脑中一片嗡嗡作响的空白。 然而,没有想象中头骨破碎的闷响,没有冰冷锋刃嵌入身体的剧痛。时间就像在针尖缓缓爬过的蜗牛,虽然身上一阵阵的传来冰冷的刺痛,却仍是那样缓慢而煎熬的流淌着。 我缓缓睁开双眼,却见适才所有飞旋狂舞的锁链此刻都了无生气的躺在地上。远方的段冥乍然摆脱纠缠,也连忙跑过来扶住我的身体。许是我花了眼,不远处小亭中原本氤氲一团的浑浊雾气此刻竟缓缓弥散开去,一缕初阳透过雾霭照进山谷,晨光熹微,却已是黎明时分了。 我定睛去看,却见小亭内雾气散去,赫然显现出一个身形颓萎的白衣身影。他手中拄着九曲魇凩斩,满头的华发与一身素服混作一片,此刻坐在亭心的石桌上,正自大口大口的气喘不已。 段冥与我对视一眼,怯怯起身缓步略向前行了丈许,随即躬下腰去恭谨做了一揖。 “晚辈罡风旗‘红香绿翠’,谢过前辈不杀之恩。” 第八十八章 仙谪云散 仇翁缓缓抬首,露出一张慈眉善目却因气息急促而略显紫胀的脸。他似乎极是难受,额间的皱纹随着他每喘一口便紧缩一分。 半晌,他仍旧未曾说出一个字来,只好颤抖着抬起手来,对着段冥有气无力的晃了晃。 “一早听闻仇翁身受重伤。交起手来,还能以这把九曲魇凩斩对我二人形成压倒之势。您的武功自不必再说,晚辈只是怕您真气损耗过度,伤了肺腑乱了经脉。” 段冥将目光从仇老前辈手中的大刀上移开,再度诚恳的低下了头,“仇翁,您或许不信,其实晚辈久仰您为尾教戎马一生,此番虽得教主之命前来……可是晚辈实在不相信您会有叛教之心,本想寻找飞岩旗旗主为您证明清白,只可惜时间紧迫,这才不得已与您交手的啊——” “——所以您若有什么苦衷,就请悉数告诉我们。我们会为您向教主辩白,争取请他收回成命。” 我亦站起身来,行至段冥身侧对仇老前辈诚挚道,“再不济,我们也可以为您去找飞岩旗旗主,听说那一位本领高强,您又对她有养育之恩,想必她一定会竭尽全力保住您的性命和在尾教中的地位的。” 却见仇老前辈布满血丝的眼睛从段冥移至我的身上,面上便隐隐露出惊疑之色。他的气喘仍旧严重,苍老紫胀的面颊已经逼出层层虚汗。良久方才艰难的哑声问出一句:“你…不是温灵?” 此言既出,我便与段冥交换了一个疑惑的眼神。论理仇老前辈在尾教许久,该是看着温灵长大的才是。便是各旗旗主素日鲜有交集,十二年前温灵继任罡风旗旗主之时也该是有过一面之缘的。便是如今我武艺稀松,至少也是借用着温灵的身体,如何仇老前辈会察觉到我并非温灵呢? “实不相瞒,此事说来话长。”还是段冥先缓过神,“仇翁眼前这位的的确确是罡风旗旗主温灵。只是同时,她又是一个外来的不速之客,唤作连归萤。” 听见最后三个字,仇老前辈的瞳孔遽然一缩,胸口便起伏的愈发剧烈,连连咳了起来。我听着这毛骨悚然的咳声身上便瑟瑟发抖,不禁往段冥身边略凑了凑,轻声问道,“仇老前辈…难道认识我吗?” “连归萤…你是连归萤!”仇老前辈突然咳出一口鲜血,可他却似乎并未注意,仍旧用他那双充满恐惧和绝望的眼睛紧盯着我,“原来是你…你竟——咳咳!你竟然来得这样快!” 我心下一惊,周身便如当初从红衣女子的口中惊闻自己的名字一般开始了寒战。 “仇老前辈这是何意?”我且惊且疑,心跳一时却诚实而不受控制的加速起来,“您难道知道我的事情吗!您知道那块陨石的事情吗!” 许是我的声音因着一时情急有些尖锐的刺耳,仇老前辈听着便咳得愈发厉害。段冥见状似是有些担心,想要上前去扶却又终究不敢,唯有进退两难的定在原地不知所措。 却听噗一声响,仇老前辈再度呕出一大口鲜血来,随即似是失尽了气力,歪过身子仰天长啸道:“孟章神君,您…您可知道,他的计划已经进行到如此地步——咳咳!只怕末日将临,便是您……您也不能阻止了啊!” “前辈?前辈您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心里愈发不安,“什么神君?什么末日?是谁在计划着什么?您又怎么会认识我的?” “——归萤……” 段冥见我态度失控才要提醒,只听咚的一声巨响,抬眼望去,却是仇老前辈气力耗尽,手中的九曲魇凩斩便滑落在地,在亭内石砖上砸出了道道细碎的裂痕。 段冥伸手欲扶,石桌上的仇老前辈却已坐定。他原本起伏异常剧烈的胸口此刻平静的有些诡异,惨白的一张苍老面容已然失尽了所有神态。只是勉强撑着下垂的眼皮,定定注视着我的面庞。 身上一阵瑟缩,我知道并非是衣服被雾露和汗水浸透的缘故。脚下轻抬,便不由自主的向他缓缓走去。 段冥伸手拉住我的袖筒,但见我仍自怔怔前行,也只好抬起侓慛剑缓缓跟了上来。 我们行至亭下方才驻足,我终于看清了仇老前辈的样貌,他的脸上其实并没有过多的皱纹,甚至还没有日夜忧心国事的侯爷多。白眉入鬓,若是面上稍微有些血色,必是一位最为慈祥和蔼的老人。然而此刻鲜血溢出嘴角,在愈发明媚的初阳下显得殷红无比,一滴滴顺着长须染透他素白的长衫。搭在衫上的双手更是犹如枯枝一般了无生气,让人见了着实心疼。 “仇翁……”我低声呢喃道,“求求您,帮帮我。” “孩子,这里没有人能够帮你。因为…你是被天命选中了的人。” 仇老前辈的声音已经极度微弱,“切记……贵人难逢,小心后生。” “——什么…仇翁,您说什么!贵人…是帮助我回到我的世界的贵人吗?” “归萤……” “还有后生,后生又是谁?您能跟我说清楚吗!” “——归萤别再问了,仇翁...他已经去了。” 心脏仿佛漏跳了一拍,我全身不可抑制的颤抖起来。太阳已经完全升起,明媚的阳光照在仇老前辈低低垂下的头上,似有微小的光尘轻巧飘旋。他嘴角的皱纹弯成一个优雅的弧度,似是一个笑容,一个充满着慈爱,而又充满着无奈的疲惫笑容。 清晨的飞龙谷天朗风和,似乎两日之后那满地的血污便会渗入泥土,而那两匹骏马的尸块亦会风干,被飞鸦抢食一空,唯剩下这亭中仇翁的尸身,如同守谷人一般永远留在这里。 倏地,我眼睁睁的看着原本了无生气散落了一地的八条长刀锁链在明媚的阳光下化作一片水雾蒸腾不见。唯余一把长刀孤零零躺在段冥适才被困的山谷入口,遥遥由一根钢索链至亭内适才被仇老前辈丢下的长刀锋背。 “唉,这世间果真没有什么千古神力。那样神威的招数,原来也只是一场幻术。” 段冥轻叹着摇了摇头,郑重一拜之后走入亭中,在仇老前辈的袖口摸索片刻,掏出一颗如鸡蛋大小的幽蓝色宝珠,见我满面疑惑,便将之塞到我手中道,“这便是尾教辟水旗信物龙潭珠。我曾与你说过,这件宝物有呼风唤雨,聚云落雪的神效。想来早前谷中的雾气和九条刀龙的幻象便是仇翁以此珠变幻而来。九曲魇凩斩……江湖一直风传这是一把如何神通难御,千尺万钧的宝刀…原来镜花水月,不过是世人的一场痴梦恶魇罢了。” “那这把刀……” “就把它留在这与世隔绝的山谷里吧,免得别有用心之人再生贪欲。反正教主只说要仇翁的……”段冥一滞,随即将龙潭珠从我手中收回到自己怀中道,“在辟水旗,见此珠便如见亲见旗主,我们不妨把它带回陵光山去跟教主复命,只求能保全仇翁身后安乐。” “这个自然。”我看着仇老前辈是遗容难过道,“我们没能查清事实已是遗憾,若连具全尸都无法为他保全,便当真是无用至极了。” “你也这样想最好。”段冥点了点头,“既然如此,我们也不便逗留,还是尽快启程回陵光山吧。” “——什么…?”我一时有些错愕,口中含糊应道,“我…我不能回去啊……” “怎么,你是怕教主察觉你的事吗?”段冥有些疑惑,随即眉心舒展似是想起了什么,便关切的走近抚着我的背道,“没事的,他老人家一向对你宽厚,想来就算和盘托出也不会有事。” “可是…” “你若还是担心,大不了届时由我向教主汇报便是。”段冥轻声道,“我知道你一直都不能完全接受,我自己又何尝不希望你永远置身事外?只是归萤,如今你既是这尾教罡风旗的旗主,这一关便是迟早要过的。与其拖拖拉拉引得教主起疑,倒不如我们坦坦荡荡据实以报。反正错不在你,想来教主也会理解的,你说是不是?” “我明白你的意思,段冥…”肩头仍自湿漉漉的没干,我有些不舒服的微微扭身甩开段冥的手道,“只是我不能去陵光山并不是因为这个,而是…我实在有些自己的事情,需要尽快回到刈州处理。” 段冥微微半张着口,显是对于我的说法有些吃惊。想要发问,却似乎顾忌着我旗主至高无上的身份,终究吃力的点了点头:“原来如此,只是…这龙潭珠到底须得由人尽快送回总坛……” “这个容易,我们兵分两路便是。我北上回去刈州;你西行往总坛走,回头办完了事情我们再于桃销楼汇合。如此安排,岂不两全?” “除了这样似乎也没有别的法子了。”段冥仍自有些忧心,“只是若要你自己回去……” “不用担心,我可以的。”见段冥松口,我便如释重负,“来时的官道我都记得,再进平城城内买一匹快马,相信不出两日便可到了。” “我并非怕你不认识路,而是担心上次的那个女人。”段冥深深凝住的眉头缓缓舒平,“好在她识得你的石蟒骨,信了你罡风旗旗主的身份。所以只要你骨不离手,想来她也不会再来为难。” “这个自然,她又不是傻子,自然不敢轻易得罪尾教。”我自信道,“而且我已经差不多猜到了她要杀我的原因...这原是个误会。若还能再见,我也会向她解释清楚的。” “那好吧。虽然訇襄剑和石蟒骨都在身上,但毕竟江湖险恶,你在外面也要多加留神。” 段冥找不到其它反驳的理由,唯有将不放心默默吞咽,一字一顿向我谆谆嘱咐道,“一定尽快回到桃销楼,切不可在路上逗留。信鹰游勇仍在陵光山上,斧钺又在帷幄二子府中潜伏,你无法给我报平安,只安心等我便是。那头交代完了,我便立即回刈州同你汇合。” 我顺服的点头应和着,段冥仍然有些担心,亲自进平城集市替我选了一匹好马,又留下许多银钱给我做路上的盘缠。反复检查确认石蟒骨在我身上,这才依依不舍的与我分道扬镳。 离开了段冥,心底便慢慢涌出一种不安的恐惧。 西风古道,果然初次在这江湖行走赶路是令人胆寒的。偏生黄昏月落,我又连连数次走错了路。心中又是忧心赶不及小寒营救水晴,又是害怕那个可怕的红衣女子再度阻击,一行跌跌撞撞下来,竟花了整整三日时间才赶回刈州。 旅途劳顿,加之早前伤病未曾养好便出发前往飞龙谷一番鏖战。回到桃销楼小屋关上房门,我才发觉自己的身体已经有些吃不消,开始显现出各种伤病复发的势头。 然而无暇细细调息,距离水晴小寒行刑之日只剩短短三天,我却仍自没有任何稳妥可行的施救计划,更加没有找到任何部署援助。庆幸姬萨容隐疾未愈,花姨仍自每日在前头忙得焦头烂额,倒也给出我极充裕富足的独处时间细细准备。 这三日段冥杳无音信,宛秋也因着病痛每日极少出门。我便在自己的房间每日一壁以食疗进补,一壁翻来覆去的平复自己即将见到水晴的激动心情。 转眼已是小寒之日。 今晨开窗便觉格外寒冷,小厮丫头送上糯米饭早点时一并带来了一瓶气味甘冽的腊梅。一株长枝上点点藤黄小瓣旖旎盛放,说不尽的娟秀清新,玲珑可爱。 然而心中思绪万千,我的身体并没有因为这一株美好的花朵而停止紧张的颤抖。氶钺当日并未探知水晴被行刑的具体时辰,所以清晨饭毕,我便将下人草草打发出去,换上一身表灰汁里鼠皮的蹙银丝暗纹氅衣,提起訇襄剑便出门往西市而去。 第八十九章 旧市口遇伏 这一行尚算顺利,因着时辰还早,熹微晨光中尚未完全苏醒的刈州城仍自寂寂无人,直至穿过长宁大街,到了西市方才看见大街小巷中赶早摆摊营生的商贩百姓。 虽然并不担心有人察觉我将劫法场的计划,然而一想到侯爷的蠡府也在西市,我的心中便又生出许多担忧,不由压低风帽,将訇襄剑小心收于袍中疾步而行。 早已打探清楚,此次行刑之地乃是刈州西南角的旧市口街道,许是那里地处偏僻鲜有人至,我并不知道宫幄选择这样一处地方作为刑场的原因所在。 然而顾不得这么多——那可是我的水晴,即便他们要在宫中将她处决,我也要杀到御前,与我这个此生最亲密的朋友同生共死。 如此想着,脚下便愈发加快了步子。不知是错觉还是怎的,我总觉得越临近这旧市口喧嚣来往的行人便越稀少,直至旧市口街头,似乎连空气中的风都变得愈发滞涩阴冷。 我环顾四周,却见眼前一片一如西市其余街道的房舍破败不堪,阴风吹起地上一层积灰的枯枝败叶,似乎这条死寂而诡异的街道已经许久无人居住了一般。 我抖索抖索逐渐被寒气侵袭的身体,继续缓缓挪步往街尾走去。然而每走一步,心中的不安便加重一分。 正如适才的推测,这条街两侧果然都是死气沉沉的荒废房舍,与西市其余贫穷破落的街道不同,这里甚至连一丝活人的声气和温度都没有。耳畔的风声尖锐刺耳,仿佛千百哭诉哀嚎的冤魂。 心跳越来越快,脚下的步子却变得愈发沉重。转眼已经独自前行了一炷香时间,却仍然没有见到任何军队,哪怕一个押解囚犯的官兵。眼看再几步便是巷末的广场,我不由心慌驻足。没有了自己的脚步声,空气中的风声便愈发显得尖锐。 然而除了这阵阵阴风,整个旧市口街道又哪里还有半分响动。 没道理啊,我记得很清楚,小寒之日,旧市口末巷,水晴将由四皇**幄亲自监斩受刑。为何这里不光没有想象之中熙熙攘攘围作一圈观刑的百姓,甚至竟连行刑的官兵都不见一个呢? 心中狐疑,我再度移步前行,往前方不远处的广场徐徐走去。就在双脚走出街道阴影的一瞬间,身后陡然一阵风声呼啸。我愕然回头,却见一张巨大的铁网迎面直直扑了过来。这一惊非同小可,下腹肌肉猛然一紧便传来阵阵抽痛,我一时痛得腿软,直直便倒了下去。 那张铁网已然正正当当将我的身体缚住,冰冷金属的不适触感让我顿时心生层层翻涌的愠怒。我一声暴喝,抬手便将訇襄剑一把抽出——剑光闪过之处,铁网顿时被劈作两半。 撑地才欲起身,肩膀顿时传来一阵凉丝丝的刺痛。低头去看,却是一根细如牛毛的银针。适才走过的街道突然传来一阵骚乱,抬眼去看,却是一队几近百人的官兵从两侧破败的房舍中冲出,步履整齐的跑过来将我团团围住。 是个圈套吗…… 心中一急,眼前便倏地有些可怕的眩晕。 我连连动作剧烈的摇了摇头,却发现已然看不清周遭的东西。全身开始阵阵不可抑制的抽搐,我只想立即离开这里,气沉丹田猛的站起,腿上便加了几分力道。 我腕上狂舞,吃力的使出灵犀九式中凤凰翙羽的绝顶武学。那些官兵不过勇莽匹夫,哪里招架得住这样的剑招,一时间便被我冲开了阵势,啊啊呀呀的乱做了一团。 我不愿恋战,脚下一蹬飞出丈许,便踉踉跄跄的原路往回跑去。嗖嗖两声,背后又是一阵刺痛。反手一摸,果然又被人在暗处放了两针。头脑天旋地转,我的视觉几乎已经完全丧失,唯有徒劳的在原地脚步虚软的打转。 官兵再度围困上来,只是见我如发疯一般的狂舞宝剑,一时也生了胆怯,只是围着我一圈圈虚晃着钢刀,并不敢冲上来与我硬拼。 “让开。” 一个冰冷黏腻的男声仿佛从千里之外幽幽传入耳中。那队官兵乍闻此令,立即纷纷行动,将围着我的大圈退出一个缺口。却见一个黑衣身影大步流星向我走来。我又惊又怕,使尽全力将訇襄剑指向他的方向。可那个男人却并未驻足,反而快步依旧,行至我眼前的时候突然飞出一脚,将我的訇襄剑踢落一旁。 “——你,你是什么…人?” 男人并没有答话,只是突然俯身,往我的颈窝一把插入三根冰凉的银针。我负痛低呼,强睁着双眼怒目向他。然而眼前一片混沌,却是已然完全看不出他的样貌。 “带走。” 两个官兵得令一左一右拉住我的胳膊,起身的一瞬间天旋地转,头脑再也无法思考任何事情。双眼一黑,我便陷入了沉沉的昏睡。 昏睡。 一盆冷水遽然从天灵盖直直泼下,我猛的一个激灵坐起身来。腕上一阵酸痛,定睛看去,却是已被人用麻绳牢牢绑起,一圈圈勒得双手又肿又红。而自己的身下潮湿冰凉,原是一捆散开的发霉稻草。在这空无一物的狭小房间中,却也是唯一能容身的所在。 “你们是什么人…这是哪里?” “这是寰亲王府。” 眼睛终于适应了开门招进来的刺眼阳光,我看清站在我身前膀大腰圆的男人的轮廓。一跃想要上前打他,却被脖颈上的镣铐狠狠一扽,狼狈如丧家之犬一般摔回地上连连咳嗽。 “野货,比之前那个妖女还能折腾。”那壮汉呼哧呼哧冷笑道,“进了寰亲王府,你还指望能逃出去不成?” “劝你嘴巴放干净点,免得来日落在我手里死的太惨。”我咬牙低吼,“水晴呢…水晴在那?你们把她关在哪了!” “与其问她,你倒不如多关心关心自己。”那壮汉轻蔑道,“敢劫法场,还伤了四皇子殿下贵体,真是狗胆包天。” “什么四皇子…我根本就没见过他。”我愠怒道,“叫宫帷出来见我!” 啪的一声,一个巴掌猝不及防甩在脸上,直打得我眼冒金星,失了平衡往下一倒,又被脖颈上的镣铐狠狠扽住。我顾不得脸上火辣辣的痛楚连连干呕,心中却已是怒到了极处。 “贱人,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寰亲王尊名岂是你可以乱叫的。”壮汉冷道,“不过算你有福气,虽然王爷日理万机不会来见你,四殿下却说过等他养好身子,也是要亲自来提审你的。” “——他要审我什么,我又没有犯什么罪!”我狂怒的向他暴喝道,“你们仗着权势随意抓捕凌虐良民百姓,这刈州城还有王法吗!” “王法?如今我家王爷深得陛下宠信,他的命令自然就是王法!”壮汉一脸神气,转首对我咬牙切齿道,“你形迹可疑在先,意欲刺杀四殿下在后,还敢妄称良民百姓,当真是个不要脸的贼贱人!” “你放屁!我根本就没见过宫幄,更遑论刺杀他?”我怒道,“若我真要杀他,他又怎么还没有死?形迹可疑之说更是荒谬,我不过…不过在刈州城里闲逛游玩,你们又凭什么把我抓到这里!” “你还真是巧言善辩。若非官兵忠勇救驾,四殿下只怕只怕便要命丧你的剑下!”那壮汉狠狠踹了我一脚道,“闲逛游玩…试问哪个正经人家的女儿无事会在那鬼气森森的旧市口乱转?你的剑尚在府中留证,还有什么可赖的?” “——我…我行走江湖,随身佩剑又有什么稀奇。至于为何会在旧市口…还不是你们曾张榜说今日会在那里斩杀尾教逆徒,我想看个热闹又有什么错处了!” “蠢婆娘,你这便是不打自招了!哈哈!” 那壮汉仰头嗤笑道,“罢,爷爷便与你分说分说,也免得你来日上路做了一只呆头糊涂鬼——那旧市口原是焚化前朝叛民的尸体之地,十二年来犹如禁地一般无人踏足,试问刈州之内谁人不知?到底是四殿下的妙计,把在那里斩杀尾教逆徒的消息放出去,平民百姓自然不敢前去观刑。能在一大清早带着兵刃现身前往的,便也只有不顾一切想要救那妖女出去的尾教同党了!” “——什么…宫幄没有处决水晴?”我目光一怔,随即发疯一般的向那壮汉扑叫道,“那她现在可还活着?你们把她送到哪去了?宫幄有没有为难她,有没有对她动刑?你说话呀!” “真是个疯子!”那壮汉一把将我搡回角落骂道,“四殿下果然没有抓错人,你承认了是她的同党便好。爷爷无心在此同你饶舌,有什么话你且想清楚,回头四殿下来时在一五一十的回明白了,倒也能省去许多苦楚,死得痛快一些!” “你们到底把水晴关在哪里,到底要关她到什么时候!”我歇斯底里怒吼道,“我要见宫帷…让我见宫帷!我有话要当面找他问清楚!” 却见那壮汉并未应答,只是蹲身抓起我的头发将我拉至身边,然后从腰间抽出一根麻绳胡乱蜷作一团塞进了我嘴里。 “果真是同党,嗓门都一样的大。之前那个妖女就用过这招,得亏爷爷想到这个法子。”那壮汉拍着手起身冷笑道,“今晚爷爷便在外面守着你,若再敢不安生,当心你的舌头!” 房门吱噶一声重重关上,柴房重归一片寂静阴冷的黑暗。我仍自痴痴怔怔的躺在原地,任由双手因融化了稻草上的粒粒冰碴而传来阵阵冰冷的痛感。 水晴…水晴并没有被处决,那她现在到底在哪里?是否真的在宫帷和宫幄的手里,如果在,此刻又是否同我一样被关押在这寰亲王府的某个阴湿黑暗的牢房里?她若是被当做尾教的人,又会不会遭到他们的严刑拷打…… 还想呐喊,奈何那团麻绳已经插入了我的咽喉顶端,每一吞咽那些粗糙的绳索便会摩擦得喉管疼痛不已。我被呛得眼泪直流,却已再不敢发出半点声息。 如此煎熬不知过了多久,我迷蒙的睁开眼睛,却见纸窗外已然漆黑一片。房门再次被打开,仍是那看门的壮汉,却见他连连抖索着冰冷的身体,蹲下一手将一碗泔饭推到我身前,一手粗鲁的将我口中的麻绳抽了出去。 “快吃,上头传了消息,四殿下明早便会提审你。” 我被呛得连连干呕,四肢因为长期的冰冻和饥饿而失去力气,只有酸软的搭在肮脏的地上。 那壮汉见我如此,便愈发不耐烦的连连催促。我扫了一眼那饭碗,粗劣的黄陶上凝结了许多污秽,里面灰黄一团的稀饭,显是从泔桶里随意淘澄出来的。 然则虽不是人吃的东西,此刻的我却已是饿得眼冒金星,顾不得那许多了。我颤抖着端过脏碗,吸了一口气闭着眼睛便往喉咙里灌。冰冷的秽物流过舌根便是难以忍受的腥臭,加之早前喉咙被磨得肿痛,一时忍不住,我便将稀饭一口喷在了那壮汉的身上。 “臭娘们!”那壮汉先是一愣,随即火冒三丈跳起身来,“爷爷看你当真是活腻了!” 他说着便抬腿向我踢来,我本能的扭身一躲,那壮汉便踢了个空,冷不防摔在地上。我趁机一脚抬起砸在他的头上,那壮汉嗷的一声嚎叫,怒不可遏便向我爬来。我大惊失色,脚下运气向他面门猛蹬,一脚踩住他伸来想要抓住我的右手,一脚牢牢抵住他的脸。 胳膊抻得疼了,他便叫的愈发狂躁。僵持许久,他突然腾出右手向我小腿连锤数拳。我负痛松劲,他便将我双腿一掰站起身来,暴怒的向我腿上踢了一脚。 我脖颈双手被束,加之一日未曾进食,谅是一身绝顶武学此刻亦无从施展。唯有咬紧牙关用双手护住命门,任由自己狼狈的躺在地上被一个不动武功的莽夫拳打脚踢。 第九十章 宫幡 “你若以为明日四殿下提审爷爷就不敢动你,便是当真错了主意!”那壮汉咬牙切齿的擦过脸上秽物道,“反正留一张会说话的嘴就够了,今日便叫你这臭婆娘吃点苦头!” 那壮汉俯身单手抓过我的衣领将我一把搡起,另一手便抡圆了拳头要向我脸上锤来。腾空的双腿酸软依旧,手臂又被牢牢捆着,眼见是避无可避,我便只有闭紧了眼睛,准备生生受这一拳—— 嗵的一声闷响,领口的力道一松,我便笨重的摔回了地上。 迷蒙的挣开眼睛,却见那壮汉已然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眼前取而代之的却是一个极度熟悉的蒙面身影。 壮汉的头上汩汩流出一滩鲜血,许是被那触目惊心的红色惊了神,我一时竟无论如何记不起来,这个适才救我于拳下的熟悉身影到底是谁。 却见他似是怒急,瞪着通红的双眼举起榔头再次在那壮汉头上猛击数下,直打得那一颗丑陋头颅血肉模糊,头骨尽碎方才罢手。 我看的目瞪口呆,那蒙面人却并未停止动作,扔下榔头便蹲身在那壮汉尸体上左右摸索,很快便于袖中摸出一把钥匙,步法敏捷的跳过来将我脖颈上的镣铐解开,并三两下将紧紧缚住我双手的绳索轻巧解开。 “还能起身吗,快跟我走……” 他身形虽然瘦削,力道却大得惊人,一把便将我稳稳扶起。奈何我实在虚弱,骤然起身脑袋便嗡嗡作响,脚下直如踩着棉絮一般力松劲泄。 那蒙面人见我体力不支无法行动,转身不由分说便将我背在身上狂奔而出。 我虽精神恍惚,却听耳边风声呼啸——那蒙面人步法又轻又快,显是练过内家功夫的。此时他已跑出府院,行至一条漆黑宽广的甬道。 适才见他毫不迟疑的在这比蠡侯府房院还要多的寰亲王府左闪右拐,心内已然暗自惊愕。如今见到原本巡逻甬道的王府府兵个个俯身倒地,虽不像那守门壮汉一般惨烈,脑后的血洞在清冷的月光之下却也清晰可见,显然都是被人用榔头一下利落刨死无疑的。 我心中不免寒战,对这个下手毫不留情的蒙面人愈发有些害怕。 奈何自己如今气力尽失,又无兵刃防身,唯有暂且由他背着先逃出这寰亲王府再作打算。转瞬之间,这蒙面人已然奔至府门,我惊愕的看见戍守寰亲王府大门的八名戎装佩剑府兵竟也无一幸免,一如这一路所见的其余寻常府兵一般倒地身亡,竟然连佩剑都未来得及拔出。 他到底是什么人,可以无声无息解决掉这么多的精良府兵?同时又对寰亲王府夜间巡逻守夜的路线安排了如指掌,如探囊取物般简单利落的出手救人? 还未来得及细想,那蒙面人便猛的刹住了脚步,轻手轻脚的将我放在了地上。 我看到自己似乎在一条僻静的小巷中,月光轻轻洒落在冰雪尚未融尽的石板小路上,而他就靠着墙壁坐在另一头,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 “你…你是谁?”我恐惧而虚弱的将手臂掩在自己胸前,“为什么要救我出来?” “连姑娘果真是江湖中人,辰时萍逢午相忘。”那蒙面人哈哈一笑,却因气喘未平连连咳了数声,“可我怎么说也是喊过你娘子的人,姑娘也浑然忘记了吗?” 未及我惊叫出声,那蒙面人便霍地扯下覆在面上的黑纱。月光倾洒在他如精雕古画般精致典雅的面孔上,那笑容便映着一痕素白缓缓绽开,隽秀璀璨犹如星河浩瀚,直叫人看得挪不开眼睛。 “——是你!” “多日未见,尚得姑娘记挂,实属在下之幸。” 我目瞪口呆的看着送甘来出刈州城时遇见的白衣少年脸上笑容一分分变得狡黠玩味。许是适才背着我跑得太急,这冬日最寒冷的三九时节,他原本平滑的额头竟渗出一层薄薄的汗水,映着月光每一晃动便闪出晶晶亮的光芒。 “臭小子!” 我怒不可遏的起身抬手去打他,奈何这东市里的小巷甚宽,我只一个用力,还没有够到他的脚尖——腿上,腹下,还有身体其余各处便居然传来一阵抽痛。 那少年吓得低呼一声,一个激灵起身扶着墙后退数步。但见我虽然情绪激动,却似乎并无力气挺直腰身,他又吞了口口水,试探着向我缓步走了过来。 “连姑娘…在下看你如今虚弱得很,”那少年蹲身小心翼翼的搀过我一只手道,“怎么还有这么大的火气呢……?” “你还装傻!”我烦躁的一把推开他道,“那日月圆之夜链月湖边,你可知我因为等你吃了多少苦头吗?” “啊…?你真的去了啊——在下…在下那日原非有意失约,只是出城时见有官兵把守巡察,迫不得已……便只好退了回来。” 那少年一脸的惊愕和歉意,再度凑上来轻轻的拍着我的背脊道,“记得那一夜雪下得极大,我只以为连姑娘定是不会赴约了。不想你……唉!都是我不好,姑娘可等得急了,等得怕了?还是被风雪冻出寒症了——” “——不用你假好心!” 我还想推开他,奈何身体实在虚弱,唯有用双手撑住冰冷的地面气喘连连,“官兵巡察的是歹人,哪个不也是顺顺利利出去了?何况那天我差点把命折在链月山下,岂是你三言两语的假意寒暄可以弥补的!我虽不知你为何会出现在宫帷的寰亲王府,但今天你既救了我出来。那我们就算互不亏欠,今后大路朝天,只求再不相见便是!” “连姑娘这是哪的话…”那少年英俊的脸上一半错愕一半迷茫,“把命折在……敢问姑娘,当日你可是在链月山下遇伏了?对方是朝廷的人吗?” “与朝廷什么相干,又关你什么事……”我狐疑的凝视着少年皱紧的眉头,“横竖不过萍水相逢,正邪善恶尤未可知。我的事情就不劳公子忧心了。” “连姑娘这便是气话了。”却见那少年一脸郑重,“寰亲王府的人将你以尾教妖孽的身份收监,在下若疑心姑娘是尾教的邪人恶人,又何必想方设法的救你出来呢?” “公子又何必出言武断,若我真是尾教中人你又当如何?”我微微冷笑,继续凌厉道,“何况公子今日杀了宫帷那么多的府兵,如此狠辣的手段,你又是什么正派人士了吗?” “谁说是我杀的他们,既然敢做救你出来的决定,自然是在寰亲王府有些熟人的。”那少年红了脸道,“在下知道连姑娘之所以出言如此犀利,自是仍旧对在下链月山失约一事耿耿于怀。当日约姑娘一聚原是为了表明身份,不想竟牵扯出后来诸多祸事。唉…也罢,今日便将身份告知了姑娘,只求能些微平息姑娘心中的怒火。” “——此刻才来亲口告知,你当我是傻子吗?”我盯住少年跃动着好奇光芒的双眼,冷漠道“你便是当今圣上那位最不成器的幼子吧,宫幡殿下。” 只见那少年听闻我最后一句面上遽然一凛,身体便僵硬的直直站了起来。 他的眼睛仍自紧盯着我,直至倒退着走到巷口方才向大街上查探两眼。确定并无旁人听见方才眨着眼睛抚了抚胸口,似是松了口气。转而再度深深望向我,踏着沉重的步子走了过来。 “你怎么知道的?” “很难猜吗?毫不畏惧刁蛮无理的守门官兵;又这么熟悉宫帷寰亲王府的地形线路;最明显的…那种掩饰不掉的玩世不恭,视他人如玩物的姿态……”我咬牙切齿的冷笑一声继续道,“五殿下,您可知您这些天私逃民间,给你的父兄还有朝臣们平添了多少烦忧?” “原来你早知道……”宫幡的脸红得微微有些透明,“只是不论外界传言如何,连姑娘,我希望你相信,我并非是没有缘由出来玩闹的。” “殿下说笑了,您金口玉言,说什么话自然都不必草民相信。” 我双臂一软,疲惫的靠在冰冷的墙面上喘息道,“论说草民这条贱命也是殿下救的。您若怕来日我将您的行踪透露出去,也大可趁此刻我尚未恢复,悄无声息的在这暗巷里将我了结了。” 宫幡听我此言,眉头便愈发紧皱。许是知道此刻再多说什么都无法平缓我的情绪,他索性缄口不言。咬紧嘴唇蹲身将我一把横抱起来,一言不发便迈开步子往街上走去—— “——喂!”我惊得低呼一声,抬手便噼噼啪啪往他脸上拍去,“你做什么?” “连姑娘是打定了主意不论我说什么都不肯消气,我却不能任由你坐在这黑漆漆冷冰冰的巷子里让伤势加重。”宫幡看都不看我一眼,“你这样的性子,断不是个会扯谎的人,上次能侃侃对太子府的府兵说出那样一套桃销楼女婢的故事,想来你便是住在那里的吧。看你自己也走不了,我便先将你送回去。等来日姑娘身子恢复好了若仍不肯体谅,届时宫幡再如你所言,永远不出现在你面前,倒也情愿!” 第九十一章 长街徐行 “你在说什么啊…我又没有招惹你,你干嘛——快放我下去!” 虽然饥饿疲累,温灵的内力到底还在。我噼噼啪啪打在宫幡身上脸上的巴掌力道并不很轻,可是他却由着我恣意打骂,面不改色,目不转睛的朝着里四道桃花街大步直走。 我起先还怒火未消,但见宫幡面颊腮边的红色指印越来越深,心中竟渐渐生了恻隐之情,手上便停止了拍打。寂静的长街一时没了响动,气氛也一分分变得有些微妙了起来。 这样被抱着的姿势让我有些心跳加快的不适,想要随意找些话头,奈何饥肠辘辘昏昏欲睡,又是在提不起精神头来。思来想去,也唯有这样伏在他的胸口,安安静静的等待前方桃花街丝竹管弦声的到来。 这样严寒的冬夜里,我竟然在这个少年的怀抱中,感受到了一丝惬意而踏实的温暖。 “连姑娘?” “…唔?” “——哦,没事……” “什么啊?” “没事,我还以为你睡着了。” “我没有。” “嗯…可别睡着,会受凉的。” …… 气氛再次变得有些尴尬的微妙。我可以看到宫幡几次想要下移看我的眼睛在扫到距离他的脸颊只有寸许的我的额头的时候便猛的往回一收,随后原本就被冷风吹得通红的耳朵颜色便会更深一分。 “连姑娘?” “…唔?” “你为什么会住在桃花街那种地方呢?” “啊…那原是我一位姨娘的营生,也是一点一点做大到现在的,” 我没想到他会有此一问,心中有些猝不及防的慌张,才想老实交代,转念又想到温召曾说过温氏一姓身份尴尬不宜外扬的叮嘱,便只好打着马虎眼继续道,“我的父母死得早,哥哥又投了官家。我虽然混入了江湖,闲暇时回到刈州,在桃销楼里,到底也算有个安身之所。” “原来如此,只是你哥哥巍巍男儿,如今又是吃军饷的官兵,为何不帮你置些田产房地,从此抽身江湖呢?”宫幡皱眉道,“听闻如今尾教武林称王,一教独大,你一个女孩子家,拿着一把剑在江湖上到处漂泊,终究不妥吧。” “留在江湖原是我自己的决定,而且如今世道太平,我在刈州赋闲已经三月有余。” 我想到被留在寰亲王府的訇襄剑,心中便是一痛,不免冷了语气道,“还有,我哥是个极有担当的男人。巍巍男儿四个字从你口中说出来,未免有些讽刺吧?” “随你怎么说…”宫幡的眉头皱了又舒,舒了又皱。“我听说那桃销楼鱼龙混杂,最是个乌烟瘴气的混乱所在。你安身于此地,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吧?” “谁说那里乌烟瘴气了,你不知道就不要乱说。”我没好气道,“桃销楼虽是秦楼楚馆,但里面的姑娘大多是琴瑟歌舞的清流雅伎;即便有些开门接客,那也都是你情我愿的事情……就说前些日子才来的那位尚未梳拢的牡丹状元,不怕告诉你,如今外头只是传着她初来北地水土不服,染了症候所以暂不开门。事实却是花姨怜惜她身世凄楚,已经决定不会让她接客了。虽然眼下还没找到一个能够说服客人的理由,但是花姨那么聪明,相信总有一天能够想到办法,赎了她的卖身契的。” “还有这等事…”宫幡有些掩饰不住的吃惊,“不想这秦楼楚馆的主母还有这般有情有义的,当真令人叹服。” “所以叫你不要乱说。”我白了他一眼道,“谁说沦落风尘的人就一定全无心肝,就像你是当今圣上的皇子,我也没见你有多胸怀社稷,心系苍生啊。” “你又来了…”宫幡微微语塞,随即面色便有些阴郁,“都说过我有我的原因……” “那你的原因又是什么?”我打趣道,“草民倒也好奇,五殿下为何离宫出走,今天又为何要夜闯自己兄长的府邸呢?” “我…我自是知道你中了四哥的圈套,这才来寰亲王府救你的啊……” “殿下盛情,草民受之有愧。”我皮笑肉不笑道,“那么敢问您到底又是犯了什么事,惹得您的几位兄长如此紧张,竟连皇室颜面都不顾,如此大动声势全城搜寻您的踪迹呢?” 宫幡本来还算坦荡,听我一问面色竟愈发难看。脚下微有踉跄,一时竟连气息都有些局促起来。 我看着他耳根的红晕一分分蔓延至颈窝,心知自己仗着他对自己的亏欠语出刻薄,适才的话实在未免有些冒犯。毕竟是唐唐大衷国的五皇子殿下,想来除了皇上,这世上也没有别人敢对宫幡这样放肆取笑了吧。 倘若等下真的惹激了他,我一届贱民又如何担待得起皇子殿下的雷霆震怒? “你先放我下来吧。”我心中生怯,语气便不由弱下几分,“走了这么久,一定累坏了吧……” “唔?没事…”本还盘算着如何回答我问题的宫幡见我骤然柔情几许,一时也有些痴怔的恍惚。“你轻的很,我可以这样把你送回桃销楼的……” “浑说…”我脸颊微红,看着不远处被五彩灯火映得如同白昼的天空道,“前面便是桃花街,我可以自己走回去了。你看你喘成这个样子,还逞什么能啊。” 许是我的语气与适才分寸不让的强势相比显得过于娇嗔,宫幡脚下一软,双臂便颤抖着卸下劲来。 我不曾料到他会如此,一个不防便笨重的栽倒在地上。宫幡一惊伸手欲接,奈何动作实在缓慢,不但没有接住我跌落在地的身体,自己也狼狈的伏倒在了我的身上。 “——连,连姑娘!” 听见我因为被他压住胸腔而发出的一声低呼,宫幡一张俊俏精致的面容顿时胀成了难看的猪肝色。抽搐着便连忙滚到一旁气喘连连道,“对不住!我一时失手——” 我浑身无力,尴尬的在地上蠕动不止。宫幡见状,这才迟钝的起身上来将我一把拉起。 我心中羞愧至极,一时也不知该安慰他还是数落他好。唯有坐在原地将双手护在胸前,任由彼此粗重的呼吸一口一口喷在对方的脸上。 “你真的是…”我欲言又止,看着他满是歉意又仓皇无措的脸咬牙道,“你这个人到底怎么回事啊,你——你是故意整我的吧?” “什么…我没有啊!我——” “你到底为什么要救我出来,”我有些气急败坏道,“——别扯开话题,你知道我想问的是什么,你为什么进你自己哥哥的府院还要乔装蒙面?那日同我约了见面,又为什么会被守门兵拦在城里啊?” “连姑娘,我……” “——等一下。” “连姑娘,你听我解释——” “有人来了!” 宫幡一凛,随即瞪圆眼睛止住了声息。我细细辨听,果然听见隔壁里三道长街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愈发清晰。那应该是一队官兵,此刻正朝着我与宫幡的方向快速跑来。 “里三道,二十个…”我凝神呢喃道,“应该是冲我们来的……” “当真吗…怎么会这样!”宫幡惊愕道,“是三哥的人吗?还是四哥的…是太子府的?” “我不知道。” 宫幡慌乱的声音吵得人头疼,可是此刻的我却有些难以开口的惭愧。“许是适才我的声音太大把他们引来的,眼下还不是戌时宵禁的时辰,城里的巡逻兵不会在意我们的响动——应该是的,错不了,一定是寰亲王府察觉了我被人营救,便派兵追出来了!” “——什么…”宫幡大惊失色,“我可不能被三哥抓到,你…” “那就赶快跟我回桃销楼啊!” “——归萤?” 一个激灵转回头去,眼前蓝袍一闪,却见段冥猛然刹步在我身后。我大喜过望,惊呼着扭身便抱住了他的小腿—— “段冥!你怎么会在这?” “我才回刈州,听见不远处有大队人马过来便赶来看看。”段冥蹲身扶住我将欲倒下的身体,目光中是说不尽的喜悦和惊讶,“没想到居然是你,归萤,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来不及解释了,段冥,快送我们回桃销楼,寰亲王府的人要——” “——你会武功?”身后的宫幡突然打断了我的话,眼睛直直盯着段冥手中的侓慛剑急道,“你的功夫应该不赖吧,快去帮我们解决了那些尾巴!” 段冥并未起身,只是蹙起眉头从上到下将宫幡打量一番,又转首疑惑的望向了我,那神情便似在问“这人是谁?” “别听他的,”我对段冥简短道,“好不容易摆脱掉寰亲王府的人,再下杀手岂非主动寻衅?段冥,快带我们回桃销楼去——” “——我不去,”宫幡嘴巴一撇,不知蕴了哪股火气,只冷冷瞪着段冥道,“你想跟他回去就自己回去。” “你什么毛病啊!”我没好气道,“我们好心救你,你倒还挑三拣四起来了是吗?” “我没有…”适才还冷眼瞪着段冥的宫幡但闻我厉声相对,神色便霎时怯了几分,委屈的闪烁着大眼睛悄声道,“我没有挑拣,只是桃销楼乃刈州城最大的酒楼,必然朝廷权贵云集,届时我若被认出来,一定会暴露行踪的!” 第九十二章 天屏千障 “哦…”我听宫幡楚楚可怜的娓娓道来,一时也觉得自己的语气太过了些,便放柔了语气继续道,“那你不和我们走,自己又能去哪呢?” “这你不必担心,”宫幡见我态度好转,便贝齿微露,绽开一个隽秀至极的明媚笑容,“我出来这么久,还从没有被那些废物抓到过。” 我微微点头,段冥却在身后轻轻按了按我的肩膀。我凝神静辨,果然听见那队官兵已然拐进巷子,与我们不过一趟牙房之隔。回头望向宫幡,他却仿若浑然不觉一般,仍旧笑眯眯的看着我的眼睛。 “既然如此,你自己小心便是。”我轻声细语,不知为何竟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只是此番分别后会无期,只怕我再无机会听你向我讲明你的事情了。” “不会的,”宫幡一脸诚挚的摇了摇头,“我现在就可以答应你,下次再见若有机会,我一定把你想知道的事情全部告诉你!” 越过宫幡的肩头,我突然看到一队官兵正从转角拐进这条大道直奔我们跑来。 “那…我们下次会是——” “——明日。”宫幡突然拉过我的手,不顾身后飞速而来的官兵郑重道,“明日午时,链月山下老地方,宫幡摆酒设宴,静待连姑娘到来。倘若失约,人神共弃!” “归萤,他——” “——好,我再信你一次。”我想都不想道,“明日午时,链月山下。你若再失约,咱们这辈子都别再相见了。” “归萤!” “——你快走吧!”我不顾段冥在一旁连连打断,“再不走就真的来不及了!” 宫幡回头看了看距离我们不过百十步的寰亲王府兵,最后向我点了点头。一个纵身跃至丈许高的房顶,使出轻功飞向远方,消失在茫茫月色之中了。 分别。 前往陵光山这一路以来,我便一直在与段冥闹别扭。直至第三日进入祁连境内,原本一望无际的平原前方赫然出现一座高耸入云的断壁巨山,我才暂时忘记了摆脸色,微张了口,不可置信的仰头怔怔望向千丈以上的云端山峰。 “我们到了,”段冥觑着我惊愕的神色,语气带着些小心翼翼的讨好和试探,“怎么样,很壮观吧…陵光山东南四面各有一座这样千丈许高的断壁巨石。除驻守山中的惊雷旗外,各旗死士若要出入,必得经过本旗特定的水土风火四条山峪狭道。若换了旁人想要硬闯,便会被看守狭道的惊雷旗死士以他们旗中的独门火器‘天石空掣’阻击而死。” “世间怎么会有如此陡峭的山岩……” 我的话并非夸张,眼前这座巨大的断壁几乎毫无坡度,棱角方方正正,便如盘古挥舞巨斧劈就一般。而段冥所言若真,陵光山四面都有这样一座这样的断壁相护,便当真要感叹这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无奇不有了。 “何止这四面山岩。即便外人能够侥幸混过山峪狭道,只怕他们也没有穿过层层雾瘴迷林走到山顶的本事。”段冥神气道,“陵光山麓的迷林是教主根据四象两仪的奥义布植,而其间瘴气之毒,更是只有我教的赤炎旗可解。千年以来,南北多少王朝试图征服此山都未能如愿。咱们尾教总坛这‘天屏千障’的名号,自然不是世人白叫的。” “是啊是啊,真是妙得很呢…”我察觉到段冥的得意,便递给他一个冰冷幽怨的眼神,“这一行能看到如此精妙绝伦的风光,也算不枉你不管不顾我与人家的约定,强行拉我来走这一遭了。” 段冥撞见我神情,脸上的笑容便立即褪了下去。只有局促而忸怩的用手指抠着马鞍,再不复适才向我介绍陵光山总坛那般的得意神色。 的确,对于在那日辞别宫幡,甩掉寰亲王府府兵回到桃销楼后,段冥不由分说便拉着我收拾行李一事,我至今想到仍然不免心中有气。只是如他所言,教主急召五旗旗主齐聚陵光山总坛的命令也并非是他一个小小罡风旗副旗主可以劝阻的。 而当夜宫幡再度相邀,我一时兴奋,想都没想脱口便应允下来,也实在是没有向他说明情况的时机。而且话说回来,如今我到底是尾教罡风旗旗主,五旗旗主齐聚议事这样十数年未见的大事,我自然也是没有理由推脱延误的。 只是一想到失约宫幡,我的心里便会泛起阵阵难受的愧疚痛惜。怎么想都不是滋味。 “那我们…现在进山吗?” 看见段冥胀红了脸不敢抬头小心翼翼出言询问的样子,我心中的愠怒便也减了几分。思来想去,唯有轻轻叹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语气不显得那么怨怼苛责的“嗯”了一声。 段冥得令立即牵我下了马,行至巨大岩壁左侧的一条狭窄山道,透过浑浊的雾气掏出石蟒骨在空中郑重晃了晃,便略挺了挺胸,侧身绕到我身后推着我往里面走去。 “你之前说我们这次不用上到山顶的是吧?”周围雾气浓重,黑暗中似有无数眼睛紧盯着我们。我不由有些紧张,斜着脑袋对身后垂首规行的段冥轻声道,“我记得你说,我们这次是要去什么…展……” “山腰展晤堂。”段冥简短应声,仍旧压低了脑袋不露半分神色,“此番旗主集会,同十二年前那次的目的一样。都是向其余四旗旗主介绍新官上任的旗主。” 我微微点头。十二年前罡风旗前旗主羽翮天王白刹羽因犯叛教罪而被诛杀,后温灵上位,教主便为之召开过一次旗主集会。而不过七日之前,我与段冥才目睹了辟水旗前旗主仇老前辈的过身。 不过短短数日,教主便已经物色好了替代前辈的新任旗主了吗…… 依稀记得段冥曾经提过,并非每一任旗主上任之时教中都会举行集会。温灵因为天资聪颖,心性冷酷,格外得教主青眼,才有幸做了这尾教创教以来第一次五旗旗主集会的主人公。 而十二年后的今天,再兴盛举,可见这位新任的辟水旗旗主,也一定是极得教主欢心的。 想到此处,我便不由有些庆幸——按照曾经教主对温灵的宠爱来看,我往后该是被他日日带在身边,再无自己的时间去寻找水晴她们的。可是不知为何,自上次奉命前往蠡府盗宝失败以来,教主竟未有一次传召温灵。 此事实在蹊跷,便是深谙教主与温灵关系的段冥亦是纳罕。然而如今看来,辟水旗新宠上位,也算是给了我这段时间的赋闲一个充分的理由。 “段冥,你可知道辟水旗这位新任旗主是何方神圣?”我微微有些担心道,“教主似乎对她极是重视,你说倘若她知道了温灵乃是教主之前最得力宠信的手下,她又会不会来找我们罡风旗的麻烦。” “你不必担心。” 穿过山峪狭道进入迷林,没有了适才两侧山壁上无数惊雷旗死士的监视,段冥的声音便恢复了一如往常的温柔亲厚,“且不说辟水旗与罡风旗素无往来,你自己也说了,这一位新人极得教主重视。既是一位这样了不起的奇人,想来必然不会如此心胸狭隘。何况她初初上位,根基未稳,罡风旗却有你我两人看顾。就算有什么,我们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话虽如此,我却总觉得有些不安。”我用袖口捂着脸道,“即便我们能和她划界相安,可是那飞岩旗旗主待仇老前辈如师如父,只怕那一位,也是难以接受新人取代仇老前辈旗主之位的吧?” “那就是人家的私事了,与我们没有关系。只是多少年来飞岩旗与辟水旗一向情感深厚,想来也不会生出什么太大的嫌隙吧……” 段冥走在我前面左拐右绕的躲开矮树藤上的丛丛荆棘,回头见我仍自皱眉捂着口鼻,不由爽朗一笑道,“——不必担心,这恶臭原是山中飞禽走兽落入泥沼尸体腐化,常年凝聚不散而成的瘴气。虽有剧毒,但是凡我尾教中人都服过赤炎旗炼制出来的解药,并不会为之所毒的。” “唔……” 我口上应着,心中却实在厌恶这股恶臭,便仍旧捏着鼻子与段冥步步攀行。 说来奇怪,这陵光山地处西北,腊月的祁连山脉最是冰封千里,酷寒难御。然而自进入罡风旗的山峪狭道,这陵光山的地气竟似暖了许多,仿佛有滚滚岩浆流淌于山体之内。 因着温度暖融,这山麓上的低矮树丛便终年常绿,泥沼也从不冻结,就连自沼泽而出的瘴气亦是经久不散。 我不禁心中叹服,尾教教内高手如云,又有“天屏千障”作为总坛,如此占尽天时地利,也难怪会称霸武林,甚至强大到连南北两朝都无法撼动的程度。 “归萤…”段冥回头见我眉头紧锁,便不由再度关心发问,“你心中可还有什么别的顾虑,为何还是满面愁容呢?” “哦…没什么。” 水晴的脸突然在脑海之中一闪而过,我掩饰着对段冥微微一笑,“我本想叮嘱一下宛秋,倘若姬萨容在我不在的日子回了桃销楼,她须得小心提防。奈何此番走得匆忙,不但未曾见过宛秋,连同花姨打声招呼都没来得及。除此之外,还有那个小子。他是大衷皇子,想来…一定从未尝过被人失约的滋味吧……” 第九十三章 飞岩旗旗主 “我当什么事,原来是这几件。” 段冥停住脚步,将手轻轻搭在我微微起伏的肩头上笑道,“放心吧,素姑娘冰雪聪明,虽然不通世事,但相信有了前车之鉴,想来必不会再被奸人暗算。至于花姨,你之前跟在教主身边行走江湖,极少回去刈州。想必在她心里,也是相信你可以照顾好自己的。只是那个宫幡……归萤,我须得提醒你一句,他是大衷皇子,你是尾教旗主;你们一个生于皇室,一个长于江湖。你们将来要走的路不会有半点交集,更别提,近年来教主不断向南北两朝打入探子,衷漠两国早已视我们尾教如反骨妖孽,只恨不能早日歼灭。你们萍水相逢,本来已是凶险至极的事情,好在这位五殿下是个糊涂人,尚未觉出你我的真实身份。倘若有一天,他知道了你是尾教旗主,必会借着你对他的好感和信任,将罡风旗一网打尽。所以若没有别的目的,趁事情还没有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你还是尽快与他断绝来往才好啊。” “什么好感信任的,你这是从何说起,我本来也没有什么目的……” 我微微语塞,没由来的便有些脸红,局促道:“认识他原就是个意外。加之先前链月山赴约,没等到人不说,反而险些被那个红衣女子杀掉,我心里便已恨透了他。至于这次再约……不过是一时情急,话赶着话说到那了。我又不像他,是个背信弃义的孟浪之徒,不能守信赴约,心里自然会有些过意不去……好了好了,这原不是什么大事,我心里也没有多少记挂,你就不要再提了。” 我话已至此,段冥便也不再多说。我们攀了一刻钟方见到一个缓坡,段冥却并未止步,我只好耐着性子接着跟他钻进瘴气深处,继续爬了几乎半个时辰,眼前这才再度出现一片开阔平地。 段冥将我从荆棘丛中来一把拉出,细细帮我理着略微凌乱的衣装道:“前些日子五旗的旗主们接连不知所踪,就连一辈子驻守总坛的惊雷旗旗主也受命下了山去。不想此番教主一声号令,大家竟也有了齐聚一堂的机会。我知道你心中疑惑颇多,但为免你的事情被人发现,也一定记得要缄口少言。便是有人问话,也尽量由我出面替你回答。我…入教晚,今天也是第一次见到诸位前辈,许多事情也不甚明了。我们便听命行事,安分守己,只求不被大家注意便是了。” 我心中有些紧张,但见段冥嘱咐得周全细致,心中也多少生出了几分勇气。 我对着他重重点了点头,他便微微一笑抖索了精神,退至我身后跟着我往前方那处清雅素净的院子走去。 走进院门,便是大不同于适才崎岖泥泞山路的另一番光景。 此刻已是月华初上,没了适才那片浑浊恶臭的瘴气,清冷如水的银色月光便倾泻在这十丈见方的空旷小院的砖石之上。顺着脚下往前看,只见庭院中心不过一套朴实无华的石桌石凳。而此刻四只石凳中的一只上正坐着一个体格极其剽悍的彪形大汉。 我定睛望去,却见那大汉臂膀宽厚,身形犹如小山。段冥也算健壮,此刻同他相较,竟也显得瘦削文弱。若拿宫幡做比,只怕再长出两副肩膀,也不及此人一身宽厚。 时至寒冬,他身上却只穿着一件轻薄的土黄色牛皮截袖小衫,手臂上遒劲健硕的肌肉黝黑发亮,便如煤石般泛起一层赤红晶亮的光泽。 他魁梧的后背几根麻绳交错盘结,牢牢绑着一对纹理雅致的钉锤,其锤一如军鼓般硕大惊人,而其钉亦几近常人小腿粗细。一锤一钉少说也有百十余斤,以此作为兵刃,足见其人力大无穷。除去以幻术操纵九曲魇凩斩的仇老前辈以外,单论内功真气,只怕世间便再无人可出其右了。 “久闻惊雷旗惊天赤夔大名,今日一见,果然雄姿英发。” 段冥在我身后拱手一揖。话虽不过是寻常场面上的客套话,但是他的声音清透纯洁如涓涓细流,令人闻之便觉真心诚挚:“晚辈罡风旗段冥,拜见惊前辈。” 我亦随着段冥浅浅揖了一揖,但见那惊天石目光冷然,见我与段冥在他面前立住便缓缓昂首来依次对着我们点了点头。他的面容赤红,一双眼睛本是圆如牛目,此刻却只是灰蒙蒙的一片混沌,似是提不起精神一般。 良久,见我们仍旧立在原地,他才微启薄唇,点着头惜字如金道:“罡风旗‘红香绿翠’,请坐。” 我与段冥交换了个眼神,便自行挨着惊天石坐了下来。 视野下移,但见他身后的院落尽头原来竟有一株繁茂的合欢树。 时值寒冬,许是陵光山地气异常的缘故,那树上一朵朵合欢花粉嫩娇美,竟然开得极盛。而此刻高大的合欢树下站着一位身材妙丽的女子,只见她身着一件薄香色素缎长衫,外面也不过套着一件白茶色软纱罗裙,雅朴简素如天外飞仙。 迎着月光盈盈站在合欢之下,清风一拂,长长的秀发便如清波玉湖荡漾开来。说不尽的娇柔仪态,婉媚风姿。此刻听闻院中传来响动,她便秀发一甩,转脸望向我与段冥。 乍见那妙人面容的一瞬间,通身的血液仿若遽然冻结一般——我霍地站起身来,不顾身边的惊天石投来的异样目光回身望向段冥——而在他的脸上,我也看到了一如自己此刻脸上难以置信的错愕神色。 那妙人信步而来,似乎并不在意我与段冥的无礼神态。 她莲步轻移如曼舞翩跹,映着皎洁月光,我便愈发能够瞧得清她的样貌——只见她额发高挽,眉弯睫长,肌肤如白玉凝脂般娇妍细嫩,小巧精致的下颌曲线优美,一双妩媚的丹凤眼轻轻一挑便叫人魂酥骨醉。 我瞧得分明,身上便又是一凛——哪里还会有错,眼前这位,不是我那桃销楼的冤家姬萨容是谁? “你们来得倒不算早。除去因故无法前来的赤炎旗旗主,眼下便只等那位炙手可热的新旗主粉墨登场了。” 姬萨容不顾我与段冥惊愕的凝望,身子一扭便泰然坐在了我的对桌。“只是惊大哥您说说,这一位的架子是否未免太大了些,叫咱们几位做前辈的白白在这里等他。当真是仗着教主抬举,便以为自己是五旗之首了呢!” “既是前辈,多些体谅也是应该的。” “——你……” 惊天石原本不过闲闲品茶,但见我仍未缓神怔怔立在原地,便转头看了看冷然正为自己倒茶的姬萨容,又转头望了望我身后神态惊疑的段冥,对他简短问道:“怎么?” “——无事…” 段冥仓皇的按住我的肩膀往下一压,我吃不住劲便坐回到了凳子上。然而一双眼睛仍自盯在姬萨容身上,任凭身后段冥如此指戳暗示,一时也收不回来那错愕的迷离目光。 “温旗主怎么这般看着我。”姬萨容长眉一挑,放下手中杯盏对我妩媚笑道,“十二年前,你的继任大典上我们曾有过一面之缘。谁想十二年后再次相见,你我却都已还上了伪装的身份。多年未见,温旗主出落得愈发标致。若非那些日子在桃销楼,你与段副旗主多次在院中修炼剑法,我也是决计认不出来的。” “你…” “——我们旗主原也看姬前辈面善得很,这才假意针对屡屡试探,只求证实您的身份。”段冥反应极快,立时躬身笑道,“奈何您实在技艺高超,当真不负飞岩旗为我教探听天下各路情报的盛名。没能尽早认出您来,当真是我们罡风旗技不如人了。” “段副旗主客气,久闻贵旗死士杀伐决断,个个都是武功高强的硬手,自然是不屑学习我们飞岩旗这一套小伎俩了。”姬萨容对我笑得极是灿烂,“我教五旗各怀绝技,罡风旗的‘红香绿翠’更是威震武林。何况温旗主以他名自居掩饰身份,除奸佞助幼童,打酒客护花魁,甚至不惜装傻充愣,假意学习粗浅的武功,一台台戏做得那般逼真,也并不逊于以西域伎女身份,潜入桃销楼执行任务的在下啊。” “前辈说笑了…”段冥一听姬萨容说出他传授我武功之事,脸便霎时胀的通红,言语一时也有些不利索起来,“实,实在是……” “——实在是我前些日子受了重伤,这才让段冥陪我练些粗浅招式活动活动筋骨。”我抢白道,“在桃销楼多次得罪了姬旗主不说,又这般惹你笑话,真是对不住了。” “原来如此,”姬萨容樱唇微努,“只是听闻前些日子二位才合力正法了叛教的前辟水旗旗主,足见武功当世无双。在下不禁有些好奇,到底是什么人武功这般高强,竟能将温旗主你伤到如此田地呢?” “我…” 我望着姬萨容娇艳而得意的面庞,喉头一紧,便再不能说出一句话来。 第九十四章 辟水旗旗主 “——事关教主交付给我们旗主的机密任务。”段冥见我仍自错愕,机敏应道,“个中细节不便直言,还请姬前辈见谅。” “我原以为温旗主八面玲珑,不想你们罡风旗,段副旗主才是主事说话的人啊。” 姬萨容斜睨着段冥一分分红起来的耳根,转脸又对惊天石挑眉道,“要不说有个副手的就是好,尾教五旗各司其职,虽说罡风旗的事务多些,可如今四海升平,也并非十二年前北国初定,江湖各处鱼龙混杂的局势了。教主实在偏心,把我们‘红香绿翠’两位旗主养的好不清闲——在刈州的天下第一楼潇洒盘桓月余不说,竟还练就了这般一唱一和,一搭一应的本领。” 段冥生性淳厚,哪里能够招架姬萨容这般辛辣的嘲讽取笑。我也早已怒火喷张,只是适才答应过段冥要缄口少言,不惹是非,又想到我附身于温灵之事终究不便与人知晓,便也只好暗暗在桌下攥紧了拳头,咬紧牙关不作回应。 到底是一旁的惊天石见我与段冥双双胀红了脸,大概也觉得姬萨容的话过于刻薄,缓缓转向她摇头道:“姬旗主,切勿妄议教主。” “——我说错了吗?”姬萨容将茶杯一搁,嘴角弯成一个尖酸的弧度,“若非教主偏心,又何以独独为温旗主在十二年前举办了继任大典;若非教主偏心,又何以独独为她在十年前选出一位副旗主帮衬左右。论说惊大哥也是没有副手,没有继任大典的老前辈了,难道也不能同萨容感同身受吗?” “教主自有安排,我等无权干涉。” “干涉?萨容自幼在陵光山长大,一衣一食无一不是教主给的,又哪里敢对他老人家的安排出言干涉。”姬萨容冷笑道,“教主行事一向自有他的一番做派。温旗主虽是咱们尾教破天荒第一位得继任大典殊荣的旗主,眼下却也不是最后一位了。这不,辟水旗上了新人,教主便忙不迭的礼遇厚待。就连远在刈州执行任务的在下也要前来观礼,好像生怕我这个老旗主不知道自己多不受待见一样。” “姬旗主——” “——惊大哥,你常年驻守总坛,自是不知道我们这些常年在外奔波之人的辛苦。只是据闻前些日子您也曾受命下山,说来也怪,惊雷旗驻守总坛的规矩百年来雷打不动,如今竟也破了旧例了。要不说咱们的教主行事颇有做派呢——再打个比方,辟水旗原不过是为我教往陵光山传递情报之用,十二年前羽翮天王叛教败露,教主却让当时身为辟水旗旗主的仇翁前往镇江诛杀逆徒。说句不中听的,温旗主,你这旗主之位也算是仇翁他老人家扶上的呢!风水轮流转,想来仇翁当年也必定不会料到,十二年后自己也会被人冠以叛教之罪,为教主所不容……”姬萨容咬着腮帮,越说越恨。“那日听到风声后,我便立即施计从刈州脱身调查事情原委。只恨我实在无用,没能及时为仇翁雪正声名。这也罢了,温旗主,你在尾教之中浸淫十数年,自也该当知道仇翁的为人,他必定是被奸人陷害才惹得教主怀疑忌惮的啊!你又怎么忍心以二敌一,用那般卑劣的手段去杀一个年过百岁身受重伤的老人家呢!” “我…” “——前辈们在说什么这样热闹,晚辈可是来得迟了!” 众人闻声,一时齐齐往院口望去。只见白袍一抖,却是一位风采翩然的男子踏着大步走了进来。 他通身灰白长褂,头上戴着一顶柳鼠素色麻布帽,两条及腰长带飘在身后,俨然一副文弱书生模样。说是书生,他的背后却露着一柄楠木剑把,把尾系着一根青色绳穗,随着他每走一步左右摇晃,映着月色闪烁着跳跃的微光。 我微微定睛,发现那长可三寸的剑绳尾端百十余根的青穗竟是由某种软质金属制成,虽然摇晃不止,却始终根根分明,闪烁着幽异的青光。那男子似是察觉我对着他的佩剑紧盯不放,嘴上便微微一笑,恍若无意的伸出藏在长袖中修长的手指将肩头上露出的几寸剑柄拨向了一旁。 “长袍阔袖,指法灵巧。”段冥对我附耳道,“此人该是个暗器行家。” 我闻言一凛,便愈发紧紧盯着他的动作。却见这男子察觉了众人的目光齐齐聚在自己身上,径自笑容依旧,一张月盘般的脸上不见半分怯色。 他的面色极白,只是那白不是如姬萨容般桃颜胜雪的白,却是如剑锋清冷不见丝毫血色的惨白。转眼他已行至众人跟前顿足站定,深深一揖,脸上笑意便愈发深了几分。 “久闻诸位前辈大名,晚辈这厢有礼了。” 打量这男子神色和顺谦卑,姬萨容斜眼轻嗤一声道:“赴京赶考的秀才么,我怎么记得眼下并不是刈州科举的时节?” “前辈真是风趣,”那男子听姬萨容如此奚落,脸上不见半分红晕,竟然笑得愈发亲昵起来,“晚辈资质愚钝,得教主提拔,才忝列辟水旗旗主之位,又哪里做的上朝廷的秀才呢?” 姬萨容闻言眉心一跳,“你是——” “晚辈尾教新任辟水旗旗主白晓寒,见过诸位前辈。” 那男子再度一揖,愈发笑得恭顺谦卑。与之相反的,姬萨容适才面上的讥诮之色却逐渐减退,一分分被不可置信的惊愕取代。 望着她滞塞充血的眼睛,我的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我也曾有幸一睹前辟水旗旗主仇老前辈的风姿,虽是敌对,其神仙风骨,旷世武功也不得不叫人叹服。如今时移世易,辟水旗声势依旧,旗主却已换了眼前这个平庸无奇,阿谀谄媚的男子就任。 而且众所周知,姬萨容乃是由仇翁一手栽培,二人相知多年情谊深厚。此刻仇翁被冤命丧黄泉,眼看别人春风得意继任恩师旧位,却又叫她如何不恨呢…… 如此想着,再度转首望向那白晓寒毫无破绽的笑脸,我的心底便泛起一阵不可抑止的厌恶。 倒不敢说对姬萨容的心境感同身受,只是这世间人对人的第一印象实在奇妙。便是他揖得再深笑得再真,我也总是没有理由的觉得他虚伪难信。同样是礼数周全,段冥便比他真诚许多,他的笑是真真正正源于内心的恭谨和尊敬,谦和有度,不卑不亢。 相比之下再看眼前人粉饰得挑不出一丝错处的笑容,便愈发觉得虚情假意,惺惺作态。 “白旗主。”还是惊天石打破了尴尬的沉默,对白晓寒点头道,“今日正角是你,请坐吧。” “惊前辈——您太客气了!”只见白晓寒陡的扬起细长眉峰,语气是虚伪而夸张的受宠若惊,“晚辈何德何能,岂敢同诸位前辈——” “——叫你坐便坐,闲不闲的做这副腔调做什么。”姬萨容没好气道,“难道教主没有嘱咐过你,如今既做了旗主,就该有个旗主的做派了吗?” 显是不曾料到姬萨容开口便这般尖酸,白晓寒的眉心倏地微微一突,转瞬便被抹平换上了得体的笑容,“教主一早同晚辈讲过,五旗中飞岩旗姬萨容姬旗主千娇百媚,貌若天仙。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嬉笑怒骂,真是什么话听在耳里都叫人魂酥骨醉。论说这做旗主的做派,晚辈自问实在是没有。往后还劳烦姬前辈如今日一般,多多提点着晚辈才是啊。” 姬萨容一向能言善辩,眼见白晓寒巧言令色,秀眉一挑便立即反唇相讥道:“白旗主这又是哪里的话。教中谁人不知,飞岩旗本是五旗之末,之所以能在教中有一席之地,全赖你们辟水旗为我们向教主传递消息。你虽是后生,却能哄得教主扶你爬上旗主之位,足见有咱们所不能及的神通本领。今日是你的好日子,又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笑面虎似的寒碜咱们这些个老人呢?” “姬前辈这话可是折煞晚辈了!”白晓寒突然高声笑道,“晚辈哪里有什么神通本领,不过是敝旗自家出了丑事,眼见旗中人才凋零群龙无首,晚辈才只好受命就任。这说来晚辈还欠温旗主一句感谢,此次若非罡风旗仗义出手,及时平乱,咱们辟水旗可当真要成了江湖笑柄了!” 姬萨容的脸色随着白晓寒每说一句便难看一份,眼看着白晓寒三言两语便挑唆得姬萨容将爬满血丝的怒目转向了我,我连忙抢白道:“白旗主客气,五旗各司其职,不过是替教主办事,何来罡风旗为辟水旗仗义平乱之说?况且贵旗前旗主叛教一案疑点颇多,时至今日仍未真相大白。白旗主才接手辟水旗,便先说起什么自家出了丑事的话,是否有些为时过早呢?” 我余光觑着身边姬萨容的神色,但见她双颊的绯红一分分褪至颈窝,这才暗自松了一口气。看着白晓寒脸上的笑容逐渐凝固,身后段冥按在我肩上,原本意欲阻拦我说话的手也终于松了气力,不动声色的重新收回了袖中。 第九十五章 水土交锋 “素闻温前辈最得教主圣心,不知是不是您境界高深的缘故,您的话晚辈却有些听不懂了。”白晓寒转向我眯眼笑道,“您与段前辈受命前往飞龙谷斩杀叛教逆徒不过就是前几日的事情。教主亲自下令,敢问前辈所说的疑点又是什么?即便真有什么所谓真相,不也已经随着逆徒,被您与段前辈于飞龙谷亲手斩杀了吗?” “你不要乱说…”我忙道,“当日仇老前辈并非我与段冥——” “——够了!” 姬萨容腾的站起身来,一声尖叫打断了我苍白的辩解。 空旷的山腰院落霎时变得一片死寂,白晓寒轻轻叹了口气,神态闲适的将双手抱在了胸前。我将双手在石桌下紧握成拳,暗恨自己机心实在不如眼前这书生模样的苍白男子,三言两语就入了圈套,被姬萨容认定是我与段冥杀害了重伤垂危的仇老前辈。 然而那夜谷中只有我们三人,即便我说当时我与段冥不敌仇老前辈几被斩杀,真正的凶手其实另有其人。也终究别无旁证,不会有人相信的了。 月色清冷,天屏山地气虽暖,夜来北风也吹得人汗毛倒数。 我能感受到身后缄默的段冥隐隐的不安,姬萨容身体瑟缩,只愣愣站在原地对着白晓寒和我之间的空气咬牙切齿。唯有惊天石面不改色,缓缓扫视着众人,最终将疑惑的目光落在了姬萨容身上。 “姬旗主?” 许是冷不防听见别人唤自己,姬萨容猛一回神,面朝明月将晶莹的泪光收回眼底,秀发一甩,转脸头也不回的走向了院落深处那株繁茂的合欢树。 “好端端的,怎么说起这些…”段冥受不了尴尬,干笑着打着圆场,“惊旗主,今日五旗集会,怎的赤炎旗旗主没能到场啊?” “不知道。”惊天石面无表情摇头道,“教主既未问询,想来那位必是告过假的。” “是呢,久闻赤炎旗唐旗主天赋异禀,武功高强不说,就连毒物暗器,药理医术也是无一不精。”白晓寒坐在适才姬萨容坐过的石凳上,“这样的高人今日无缘一见,当真是晚辈之憾了。” “白旗主博闻,”段冥应道,“说来惭愧,我入教十年,都还不清楚赤炎旗前辈的名讳……” “是吗!晚辈原也不过是听教主偶尔提过数次,这才记在了心里。”白晓寒眉开眼笑对段冥道,“可是知道名讳又能如何,只怕是这头你在心里敬服着前辈,人家却还不晓得尾教有你这么个人呢,哈哈!” “白旗主风趣,怪道教主如此宠信…”段冥不尴不尬的应和着,“说到教主,却不知他老人家今夜何时驾临?” “哦,教主尚有些琐事在身,须得过些时候才能回来。”白晓寒朗声笑道,“他老人家还嘱咐晚辈告知诸位,到底是晚辈适才同姬前辈聊得投契,一时竟浑忘了。” “原来如此…”段冥有一搭没一搭找着话题,“……白旗主如今新官上任,辟水旗的事务可都熟悉了?” “多谢段前辈记挂,晚辈仓皇上任,许多事务尚还理不清楚。听闻温前辈此前极得教主圣心,几乎日日追随左右,而罡风旗一应事务多是段前辈打理。晚辈年纪轻不能服众,今后若碰到了什么事情,还得找前辈教习指点呢!” “不知白旗主哪里听来的谣传,你如今这般得教主宠信,可曾见过我有一日跟在教主身边?” 我并不去看对桌白晓寒的面孔,只遥望远处姬萨容落寞的背影冷道,“段冥确有经验,可是我适才也说过,尾教五旗一向各司其职,互无干涉。今日同白旗主贺过一声恭喜,下次再见就不知会是何年何月了。其实你又何必太过自谦,教主既然选了你,那便是信你有掌旗之才。就连教主都信得过,白旗主又何须段冥来指点呢?” “哎呦,温前辈这话当真是说到晚辈心坎儿里了!”白晓寒拊掌笑道,“说句不怕造次的话,晚辈自得教主之令继任旗主以来,便终日惶恐不已,苦习掌旗事宜,力求不负教主期望,所以说起这信心,又哪里真的会半分都没有呢?只是前旗主出了那样大的事,旗中死士难免人心惶惶,惟恐受了牵连。若非出了这样的乱子,辟水旗众何等心齐,晚辈倒是真的可以无忧无虑的坐这旗主之位了!” 心脏不舒服的紧缩一下,我不由再度望向远方的姬萨容,只见月光之下她的背影似乎并无所动,然而白晓寒这般堂而皇之的落井下石,我又分明的觉得她此刻已是强忍怒气,只是碍于身份,只有保持沉默,将喷涌欲出的烈焰死死压在心中。 “白旗主真爱说笑…”段冥干笑道,“我教之所以能屹立江湖这么多年,飞岩旗和辟水旗当推首功。教主的睿智英豪自不必说,也足见姬旗主和仇老前辈呕心沥血,将两旗打理得井井有条了。” “正是这话,姬前辈年轻有为,人长得又这般貌美,还有什么可说的了。”白晓寒笑道,“只是要晚辈说,前辈的长处还不在这上。论说姬前辈真正的过人之处啊,是被那样一位其身不正的逆徒养大,对我教还如此忠心耿耿。当真是出淤泥而不染,堪称教中上下的好榜样呢——” “——你住口!” 这头白晓寒笑音未落,身后冷不防传来一声暴怒的长啸。我心中一惊,遽然转身回望,却见月光下姬萨容恨意翻涌的面孔正疾速迫近,她的眼白布满血丝,显是已经怒到了极处。 夜风骤起,姬萨容身法如电,转瞬已然欺至身前。她的双手霍地从腰间扬起,竟然甩带出一道白如素玉般的绸练。那绸练至柔至白,所经之处便带起风声呼啸,一道强光乍然闪现,我猝不及防,脚下一软身子便向后倒去—— “旗主!” 将欲倒下的身体被稳稳扶住,我来不及回头去看段冥,却听那白练铮铮两声——定睛向一跃腾空的姬萨容手中望去,这才发现那竟是一把柔软至极的长剑! 不及惊讶,姬萨容已跃至我与段冥身后,长剑一抖直直刺向白晓寒的面门。 白晓寒显是也不曾料到姬萨容会这般暴怒,如疾风一般向自己飞扑而来,他仓皇侧闪,却也避开了这致命的一剑。可那厢姬萨容哪肯放过,脚下一旋,那剑便如软鞭一般再度向白晓寒呼啸甩去。白晓寒仍自未从惊愕中缓过神来,紧收双臂连连闪躲,便被姬萨容逼得连连倒退数步。 “——是玉裳剑!”身后段冥惊呼道,“那是与我们的红香绿翠齐名的上古四大神剑之一。传说天神玄武铸造此剑之时精刚不足,便以玉蛟玄筋为芯充之。故得此剑屈伸自如,柔若游龙却又不减威势。早年教主曾将此剑赠予本教龙潭仙云,只是数十年后仇老前辈内功渐深,幻术大成。便将兵刃换作了更难驾驭,也更具威势的九曲魇凩斩。这玉裳剑许久未出现在江湖之中,原来是被仇翁赠予爱徒了……” 耳里听着,我的眼睛却一眨不眨的紧紧盯着远处攻势凌厉的姬萨容。 纵然见过千般钢鞭利剑,阔斧长刀,可是眼前姬萨容的兵刃却也实在闻所未闻。 段冥所言非虚,那玉裳剑果然与众不同,剑锋森冷令人不寒而栗,剑身更是如螣蛇一般百曲千弯。其实白晓寒的身法也算迅捷,姬萨容的剑招亦不甚迅猛。奈何那玉裳剑实在厉害,如有灵性一般屈伸自如,一剑直如一张剑网,十数招下来便将那白晓寒上盘围得无从拆解。 姬萨容腕上陡然一抖,那原本绵绵绕绕缠了白晓寒半身的玉裳剑便如毒蛇扑兔一般冷不防抽缩起来。白晓寒躲闪不及,肩上便渗出一道淡淡血痕,他连连退后数步,错愕而怨毒的望向身前仍自暴怒的对手。 姬萨容乘胜追击,舞起软剑再度向白晓寒猛抽。那头白晓寒却并未闪躲,目光肃杀直至姬萨容欺至身前方才遽然阔袖一挥——三道白森森的寒光倏地射出,姬萨容一声惊呼,飞速将几欲甩出的玉裳剑在身前舞作一团,叮呤数声,那寒光便被弹至数丈之外我的脚下。定睛望去,却是三根极为细小的银针,映着月光闪烁着微弱而森白的寒光。我心中一紧,没由来的便觉得这银针甚是熟悉,一时却记不起到底在哪见过…… “——白晓寒!”我怒道,“你耍阴招!” 不及细想,只听那头白晓寒一声清啸,竟将身后原本紧紧缚住不曾出鞘的长剑一把抽出,连连向气息暂乱的姬萨容刺去。他的面孔在剧烈的动作中变得扭曲,声音中压抑许久的疯狂也逐渐显露无余:“既然姬前辈有心赐教,晚辈便斗胆讨教几招!” “对招便对招,暗施冷箭又算什么!” “——温旗主。”见我气急,一旁沉默许久的惊天石突然开了口,“难得姬旗主有兴致替教主试炼新人,咱们便不要插手了。” 第九十六章 青穗牵机对玉裳 我还欲再说,身后的段冥却悄声拉了拉我的袖口,凝眉向我摇了摇头。眼看段冥亦不愿我多言,我也只好强忍心中不平,转首再看战局。 却见白晓寒出剑后竟然逐渐扳回了适才姬萨容的压倒之势。纵使对手一把玉裳剑舞得百转千回,他那兵刃却也奇特——只见那柄长剑体长五尺,径自比姬萨容的玉裳神剑还要长出许多。 除了剑身奇长之外,那剑还有一处古怪,便是楠木剑柄末尾那缕绳穗,百余根穗丝均是一如姬萨容玉裳剑般的柔软金属,闪着诡异的青色光芒。 数十招拆下,饶是姬萨容的剑招千变万化,奈何白晓寒的剑实在太长,只要圈圈环住主人,那玉裳剑便无论如何再近不得白晓寒半分。 “这是什么怪剑…”身后段冥喃喃疑道,“竟像是玉裳剑的克星一般。” 却见那头姬萨容愈打愈急,心思渐乱,一招缓了瞬息,那长剑的穗丝便已悄无声息绕了上来,犹如触手牢牢缠住了她持剑的右手。 白晓寒得了手,凶光乍现,剑锋一转便直直向姬萨容刺去。一发千钧之际,夜风拂起挡在姬萨容眼前的碎发,我竟惊讶的看见了一个如鬼魅般的妖曵笑容,那笑容在月光下是那样的诡异可怖。白晓寒似乎也被对手的笑容摄住,手上出剑便不由偏了半寸。 却见那头姬萨容抓准时机,遽然出招,左手冷不防向前一甩——一缕艳粉色的轻烟倏地从她的云袖中直直喷向白晓寒。 后者一声惊呼,急忙掩住口鼻连连向后跃开,奈何还是不小心将那古怪的艳粉色轻烟吸进了些许。我定睛望去,月光下白晓寒原本一张惨白的脸此刻竟迅速泛起层层红晕,就连原本敏捷的步法一时也变得有些虚软无力。 “那是…”我瞠目结舌,“…**吗?” 未听段冥回应,彼头姬萨容已然再度欺至白晓寒身前,玉裳剑呼啸甩出,直直便游向了白晓寒的喉咙。 后者早已怒火上头,再顾不得其他——只见白晓寒腕上陡然一转,在那长剑剑锋掉转向后的同时,剑柄尾端的穗丝倏地飞向姬萨容,将玉裳剑紧紧缠住。定睛细看,那飞出的一缕长穗首端却系着一根极细的银色丝线,由这一头白晓寒手中的剑柄牢牢牵着。乍见这一奇巧机关,我便猛然想到了仇翁的九曲魇凩斩。 想来这长短自如;游移多变,便是他们辟水旗武学最上乘的奥义了。 未及多想,那头白晓寒已牵住了姬萨容的宝剑,猛的向后一扽,姬萨容虽然一时也被那古怪长剑的机关唬住,反应却机敏依旧。腕上灵巧一抖,便绕开了缠在玉裳剑上的穗丝。 二人卸力,俱是向后一跃。姬萨容轻旋之际,却见白晓寒再度猛甩剑柄——一根细如牛毛的银针倏地从那缕穗丝中飞速脱出,直直刺向姬萨容。后者惊闻风声,奈何身体尚未落地,距离又实在太近,只好以臂相挡,生生便被那根银针刺中了手肘。 “好小子,阴招倒不少…”姬萨容落地后踉跄两步,怒极冷笑,“看我不——” 我惊恐的看见她的面容变得紫胀,抡起玉裳剑才要冲锋,脚下竟忽然一软,身子便歪向旁边,拄着佩剑险些摔倒。 夜风拂过阴云,月光下澈。适才还打得难解难分的两个人,此刻竟缓了声息,紧紧抓着兵刃吃力的立在远处。眼中对彼此怨毒的怒火犹未熄灭,却只剩下了细弱而局促的连连喘息。 心脏陡然一缩,遥望姬萨容布满血丝的迷离双眼,我突然想起了记忆中那根熟悉的细小银针。不错,一定不会错,那日在寰亲王府被绑受辱,遗失訇襄剑,便都是拜这小小的银针所赐…… “温旗主,你做什么?” 冰冷粗糙的男声猛的将我从沉沉思绪中拉出,我才意识到自己正向远方因吸入**而精神迷乱,此刻正强自颤抖着双腿站稳身子,同姬萨容对峙的白晓寒缓缓走去。 “旗主…?”段冥细弱的声音亦透着隐隐的疑惑。 “这是我的私事,”我冷冰冰的瞪了一眼身侧的惊天石,转身头也不回继续走向白晓寒。“你不要多管闲事。” “——旗主?” “温旗主且慢!” 一只大手如泰山压顶般突然落在我瘦削的肩膀上,怨毒的回头一看,果见惊天石不知何时抢身上前抓住了冲向白晓寒的我。 肩上吃痛,我且怒且惊,不想这惊天石内家功夫如此深厚,不及多想,我反手便抓住仓皇上前意欲解围的段冥腰间的侓慛剑,一把狠狠甩向身侧——惊天石一惊,连忙收手向后退出数步。只是侓慛剑何等锋利,剑风亦可穿石破甲,惊天石扫了一眼手套上一道浅浅的剑痕,眉心一皱,便直直瞪向我冰冷的脸庞。 “你什么意思。” “好好的比武,姓白的偷放暗器,频出杀招。”我将侓慛剑笔直的指向惊天石的鼻子,语气冷硬如冰,“如此阴险狡诈之人,我这个做前辈的,难道不该出手教训吗?” “旗主…”段冥沁出一头冷汗,却急得不知如何言语,只有对我拼命连连摇头。 “比武各凭本事。姬旗主不也分寸未让,还放了她独门的醉心香吗?”惊天石一张黝黑的脸上依旧毫无表情,并未因我提剑指着他气弱分毫。“更何况是她发难在先,温旗主若再出手,未免不公。” “你倒管的宽…”我一声冷笑,“既然如此,我与惊旗主份属平辈,你我试招,便也不必假意相让,自当全力一搏了!” “温旗主有意,赐教便是。” 我全力出剑,尚未刺中惊天石——陡闻一声清亮至极的鸟鸣震彻云天。那鸣叫声实在特别,不像段冥的信鹰游勇那般尖利生猛,却似仙界凤凰一般清脆嘹亮,婉转却又不失华贵之气。那短短一声清啼在这展晤堂中久久不散,引得众人纷纷举头往天上望去。 天空繁星依旧,却见一点赤红的火星突然从明月间蹦出,那火星越来越大,竟似火流星一般直直朝着地下飞来——不及我护住头脸,那一大团赤红厉火便在院中合欢树下遽然爆开。一只巨大的红色神鸟从火焰中窜出,盘旋几许,终于落在了合欢树最顶端的枝丫之上。 我惊得目瞪口呆,未及问出声来,手中的侓慛剑已被一把夺走。回头望去,却是段冥麻利的将剑收回腰间,严肃而不动声色的推着我的腰向那只神鸟走去。我用余光偷瞄着惊天石,却见他也匆匆收回了适才拔出的辛元八棱锤,并一起随我与段冥疾步走向那棵合欢老树。 “属下拜见教主!” 行至合欢树前,段冥手上一推,我便随众人齐齐向那高高在上的神鸟拜了下去。 我仍旧惊得说不出话,只瞧着适才还在恶斗的姬萨容与白晓寒此刻竟也收了兵刃,脸上的凶恶早已换作敬畏,低低拜向大地,不敢再有一句争辩。 “同后辈动手,真是威风啊,萨容?” 彷如一桶冰水从头顶直直泼下,我才不可置信的想要抬头去看,身边的段冥却突然唐突的咳了一声。我才意识到自己的动作实在失礼,便再度匆匆将头拜了下去。 这只鸟,竟然可以口吐人言? 难道它,就是这唐唐尾教的教主? “回禀教主,前辈是想替教主试炼晚辈的功夫,这才出手指教的。”却是白晓寒抢先揖了一揖,抬头满脸堆笑道,“原是晚辈资历实在浅薄,入教多年在辟水旗庸庸碌碌,竟连个名头都没能让姬前辈知晓,所以才……” “——我教向来以功业论英雄,名头…?”却听那神鸟再度以高亢而嘹亮的声音道,“白旗主是本座亲选的辟水旗新任教主,替本座试炼新人…萨容,你是在质疑本座的眼光吗?” “教主英明,属下不敢!”姬萨容的声音中满是颤抖的恐惧,人也已经缩成一团,愈发将头埋在了双臂之间。 “不敢?”那神鸟的声音仿佛烈焰熊熊,分分寸寸逼得人无法喘息。“适才你分明盛气凌人,凶神恶煞。对新人下如此杀招,萨容,你安的什么心?” “——回禀教主,”见我挣扎着想要开口,段冥仓皇膝行上前一步恭谨道,“今日原是白旗主的好日子,属下等也为之欢欣。辟水飞岩二旗历来亲厚,如今得了新搭档,姬旗主更是心情大好。这才一时兴起,出手比试。适才没有留招,自是信极了教主选人的眼光,也信极了白旗主武功造诣的缘故!何况又有惊旗主与温旗主掠阵,定然是不会叫姬旗主伤及白旗主分毫的……” “回禀教主,”我亦连忙附和道,“适才二位旗主各出奇招,胜负难分。属下等看在眼里,绝无偏私。” 良久令人窒息的沉默,我实在耐不住心中好奇,战战兢兢抬起头来向那合欢树枝头的火红神鸟望去,却惊惧的发现它一双犹如闪烁着幽暗火光的双瞳亦紧紧盯在我的身上。如同烈日灼目,我忙不迭收回目光,躬身闭眼,再不敢抬头半分。 第九十七章 神鸟 “罢。晓寒新官上任,在教中尚无威信。如温旗主所言,今日能同前辈打得平手,来日为辟水旗旗众所知,自当更受敬服。” “教主!”只听身旁突然传来姬萨容情急不忿的喊声,“教主,辟水旗原有不世旗主。龙潭仙云为我教尽忠百年,更是属下的授业恩师!萨容愚钝,敢问教主仇翁到底所犯何罪,竟被——” “——知道你心有不甘。” 那神鸟居高临下,冰冷而高亢的声音霎时盖过了姬萨容的哭喊,“月前,本座曾发现仇仙云远赴南境句芒谷,勾连教外歹人,意图对我教不轨。所以本座亲自出手将其重伤,奈何他生性狡诈,竟趁本座一时不备落荒而逃。于是本座才命晓寒率辟水旗出手捉拿。晓寒不负所望,一路从南境追至平城,终于在飞龙谷查到逆贼踪迹,及时上报本座,才得罡风旗将其依律正法。” 我心中一急,余光便正好碰上了姬萨容向我投来的怨毒目光。想要解释,却不知为何慌得言语不得,加之实在不敢打断那只赤红神鸟,唯有皱紧眉头,向姬萨容默默摇了摇头,继续俯下身去紧闭了双眼。 “晓寒原是辟水旗死士,同你一样,皆由仇仙云一手带大。”那神鸟继续对姬萨容道,“同样是那个逆贼的好徒儿,晓寒却无反骨。那么萨容,你呢?” “——属下惶恐!”姬萨容生生忍住泪水,伏地颤声道,“教主英明神武,属下,自当对尾教…肝脑涂地。” “尾教创教百年,教规森严。对于叛教者,萨容以为,该当如何处置?” “格杀勿论,绝不姑息……” “那么本座诛杀仇仙云,你服不服?” “服…” “本座命白晓寒继任辟水旗旗主一职,你可有话说?” “属下…无话可说。” “甚好。”神鸟轻轻抖了抖双翼,几瓣火花便零零星星落在了地上,“都起来吧。” 众人得令,立即起身垂首肃立。 段冥想是被我连连出格之举吓得怕了,一直将右手悄悄搭在我的后腰。姬萨容悲愤未平,仍自胀红着一张玉面,眼中泪花闪烁不已。 倒是白晓寒轻巧起身,春风得意一左一右扫视了一眼段冥和姬萨容,长眉一挑,转首对着神鸟笑道:“晚辈为辟水旗死士时便听闻罡风旗‘红香绿翠’两位前辈的大名。却不晓得二位这般亲厚,怎么温旗主起身,还要段前辈伸手相扶呢?” 段冥不料白晓寒突然发难,仓皇收手惶恐下拜道:“回禀教主。属下并非有意冒犯旗主,只是,只是…” “——只是属下月前,曾在链月山下受了重伤,时至如今仍未大好,这才让段冥帮手。”我连忙抢白道,“若有不妥,还请教主恕罪。” “温旗主说笑了,”白晓寒对我笑道,“您的武功出神入化,又有谁人能将您伤到这般境地?敢问教主,这天下可有这样的人物吗?”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死寂。 我抬头小心觑着那神鸟的神情,却见它正自直直凝视着远方,似有所思,额心一簇厉火映在瞳中跳跃不已。 良久,它才收回锐利的目光,扫视着树下众人道:“虽不知何人所为,温旗主却是本座派往刈州不假。只是屠戮异徒,本为罡风旗第一要务,温旗主,你虽重伤未愈,本座却也要你再回刈州,寻得那伤你之人,将其诛杀。本座绝不容许这天下间除了我教之外,还有其他能人异士。” “属下遵命。” “仇仙云曾于月前偷赴句芒谷,”那神鸟继续道,“本座怀疑有人暗中搅弄风云,意图对我教不轨。段副旗主,便由你南下漠国一趟,替本座调查清楚吧。” “属下…属下遵命!” “——教主!”一听要与段冥分开,我便即刻乱了分寸,“教主,您派属下归往刈州肃清异徒,可是对方深不可测,属下又有伤在身。若无段冥帮手,属下只怕没有把握啊!” 话音落地,我便知自己说错了话。四下一片寂静,就连白晓寒也讶异得忘了煽风点火。 看着身旁惊天石眉心难得一见的褶皱,我才猛然想起尾教规矩极严,身为旗主,决不能对教主命令有半分推脱犹疑。回首再看段冥脸上沁出的一层冷汗,我再不敢有半点声气。只有咬住舌头,闭紧双眼等待那只神鸟的惩罚。 “也罢。”良久,才听头上再度传来摄人的高亢男声,“既然段副旗主另有任务,本座便加派一个飞岩旗给你。正好姬旗主也在刈州,你二人便一同执行任务,必不能叫本座失望!”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我抬头回望,正撞上了姬萨容同我一样不可置信的目光。 “教主——” “——教主英明。”段冥抢先我一步拱手道,“姬旗主消息灵通,有飞岩旗襄助,温旗主必不负教主所望。属下亦会尽快前往南境,为我教排查异徒!” 我心知段冥是怕我多次顶撞教主引来祸端,这才替我应允。只是我与姬萨容在桃销楼本是水火不容,若非段冥数度劝息,还不知会闹到何等境地。 此番别无旁人,却又叫我们如何共事…… “属下谨遵教主之命。” 我错愕的回头望去,却见姬萨容已然顺服的躬下身体。 许是错觉,隔着水袖,我竟似乎看到她朝我眨了眨娇媚的丹凤眼。狐疑之际,段冥再度在我身后轻轻咳了一声,示意我不要再违抗命令。 我不愿再让段冥担心,唯有按捺心中千万抗拒,同姬萨容一样躬身拜了下去。 “属下遵命。” “嗯。”神鸟清啼一声,“今夜本是晓寒的继任大典,原想叫诸位好生认识一下新任的辟水旗旗主。奈何各旗事务未清,反倒耽搁了。” “教主不必担心。”白晓寒适时的凑上前笑道,“姬旗主难忘仇翁教养之恩,属下感同身受。何况不打不相识,今日得前辈赐教,已是属下之幸了。” “你很明事,话也说的在理。”那神鸟再度扇了扇翅膀,似是对白晓寒的话极是满意。“大家都是尾教中人,江湖儿女。便是真有什么,也大可在功夫上一较高下。至于威势地位,自也不必讲究仪式典礼。” “教主英明,白旗主通透。”段冥见神鸟似乎无心追究我的唐突,便继续岔话道,“只是…只是今日赤炎旗旗主未曾归来面见新旗主,倒是遗憾。” “属下听闻唐旗主尚有要务在身,故不得空赶回陵光山。”白晓寒笑道,“今日有四位前辈前来,又得教主遣凤凰分身主持大典,晚辈已觉三生有幸,再不敢奢求其它了。” 分身……原来这只神鸟,竟然是一只凤凰吗? “赤炎旗做事一向无可挑剔,此番唐旗主缺席,也是旗中事务打理得当,另奉本座之命北上衷都去了。有此榜样,以后你们做事也该愈发进益才是。” “——属下等谨遵教主教诲。” “好。”凤凰扫视众人连连点头,“既然你们都已互相认识,又各有差事。今日的就任大典便到此为止。如今辟水旗尘埃落定,希望不会再有人执念过去,累了自己的差事。天石,你随本座回总坛,其他人,便即刻出发吧——” “——恭送教主!” 那凤凰张开宽阔的翅膀,在合欢树上盘旋几许,忽地向惊天石俯冲下来,惊天石却并无闪躲反而将拱在身前的拳头举向天空。 凤爪抓住他双手的一刹那,他的身体遽然被赤红的烈焰包围,直刺得人睁不开双眼。一声巨响,那团融了凤凰和惊天石身躯的火焰已经爆裂成片片火屑。飘零许久,方才落地湮灭。 再度睁眼,却还哪有凤凰和惊天石的身影,整个展晤堂一片寂静,再度被压抑的黑暗笼罩起来。 我回身转向段冥,与他面面相觑。 白晓寒缓缓直起身来,脸上笑容尚未褪尽。伸手略掸了掸落在肩上伤痕处的灰烬,又长长舒了一口气。 姬萨容脸色仍旧难看,见白晓寒如此做作,便再度将怨毒的目光狠狠剜向他的面孔。 “谄媚小人。”姬萨容冷笑道,“且记住今日的风光吧。你道辟水旗旗主之位,靠你一副玲珑口舌便坐得稳了?他日办不好差事,只怕照样跌得粉身碎骨!” “前辈说笑了,好不容易得来的旗主之位,晚辈自然不会轻易丢了。” 白晓寒并不理会姬萨容的咬牙切齿,依旧笑得云淡风轻,“论说咱们做旗主的再如何威风,也都不过是教主的人。仇仙云资历再深,教主一个不顺心,还不是该死就得死么。说句不怕造次的话,单论讨教主欢心这一条,姬前辈便是不如晚辈了。” “——你!” “姬旗主……” 姬萨容被我唤得略略恍神,但见我目光真诚,少不得压抑心中怒火,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 “看你能得意到几时……”姬萨容最后瞪了白晓寒一眼,转首对我粗声粗气道,“一起回去吧。你们快些交待,我去山下等你。” 第九十八章 回京 我未曾料到姬萨容会想要与我同行,一时竟没了敌意,怔怔点了点头。 姬萨容却并未正眼看我,绸缎般的长发一扬,便头也不回的出院下山去了。 白晓寒见她走了,竟又换上了那令人讨厌的笑容,满面春风的向我走来。我自然不愿与他多言,板起脸转过身去,拉着段冥便往旁边去了。 “二位既然还有话说,我这个外人留下来怕也不方便了。”白晓寒见我如此,声音难免便有些生硬的愠怒,“来日方长,晚辈告退。” 我仍旧拉住段冥背对着白晓寒,然而许久也没有听见他离开的脚步声。我心中嫌恶,却到底耐不住疑惑,便转头搭了一眼。却见身后适才白晓寒站的位置已是空空如也,唯余一团浑浊的白色水雾,缓缓被夜风吹散开来。 “这……”段冥瞪视着逐渐消散的水雾,不可置信的半张着嘴。“好厉害的遁术。” “——别管他了。” 确认院中再无旁人,我便拉过段冥的手,取下腰间的石蟒骨放进他的手心道,“如果教主所言属实,你此去南漠,必定凶险重重。拿着这个,多少是一重保障。” “这怎么行呢!这是你罡风旗旗主的象征,危急之时,还可以召唤旗中死士,我不能让你犯险——” “——我能有什么危险。”我再度推开段冥伸过来的手,“此番回刈州我有姬萨容同行。她虽素日与我不穆,此番教主命我二人联手,却也不得不护我周全。有她在,便没人伤得了我。” “话虽如此,我此行尚无归期,刈州城波涛暗涌,那是何等——” “——好了,你何时变得这样琐碎。”我不耐烦道,“别忘了,我们是一损俱损的互融之身。我有姬萨容的飞岩旗保护,你却是形单影只。刈州波涛暗涌,南漠又何尝不是是非之地?你若没有石蟒骨傍身,岂不是置我们两人的性命于险境?” 听我这么说,段冥便再无借口推辞。 我们下山的一路,他便对我叮嘱个没完。我虽满心的不耐烦,却也知道他是一片好心,便少不得耐心听着。 “我不在的日子一定万事小心,我让游勇跟你回去,有事传信给我便是。” …… “你可还记得回刈州的路吗!腊月多雪,下了山去市集再买一身厚衣吧……” …… “我总觉得…那个姬萨容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你这一路可得小心提防着!” …… “回去之后千万小心寰亲王府,不要急着去取訇襄剑,好歹等我回去再作打算。” “——对了!段冥,我忘了同你说,适才白晓寒藏在袖中和剑穗里的银针,那些银针我见过,就是在被寰亲王府——” “——可算下来了,你们怎么这么慢啊!” 才到山脚,迎头便撞上了骑着大马的姬萨容。 她似乎仍自有气,说话便一如还在桃销楼时那般尖锐刺耳。见她来了,我便急忙噤声。段冥没有听到我的话,还欲叮嘱,架不住姬萨容已然牵来了我们的坐骑,又连连没好气的催着我们上马赶路,便只好止了话头,递给我一个依依不舍的眼神。 见段冥如此神色,我一时竟忘了将曾受白晓寒银针所害一事详细告知,心中也生出些许惜别之情。再想到接下来几日,身边便是刁钻古怪的姬萨容为伴,心中便愈发委屈,眼中竟还泛起一层薄薄的泪花。 “真的假的…你们俩今年三岁么?”姬萨容的嘴角几乎撇到了耳根。“真想早点再见便快些上路吧!” 眼见再耽误不得,段冥只好叹了口气,扬鞭奔向了一片黑暗的远方。 直到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茫茫风雪之中,我才垂头丧气的拽了拽缰绳,调转方向,跟着姬萨容策马奔向了初晓的东方。 。 与姬萨容的回京之行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尴尬。甚至,还有一些意想不到的温情。 尽管一开始,或许的确有一些尴尬。 与段冥分别的那一天,姬萨容便一路冰着面孔一言不发。 我实在不知如何搭腔——毕竟上一次见面,还是她在桃销楼给宛秋下毒被我发现,情急之下自己灌了下去的时候。 如今想来,她堂堂尾教飞岩旗旗主,若要杀一个病弱女子自是再简单不过。至于为何自贬身价,在桃销楼伪作伎女;为何借下人之手对宛秋下毒;为何在被我撞破之时佯作慌张惊恐,便不得而知了。 这些问题的答案,我自是十分好奇的。然而这一路姬萨容头也不回的死命狂奔,我在后面能够勉强跟上已非易事,更别提开口询问。 扬鞭百里,直至行过官道,前方出现了一个小镇,她才陡然勒住缰绳,抬头望了望灰暗的天空,扭身一跃轻巧下马。 “傍晚了,我们吃点东西,休息一刻钟再赶路吧——你…你怎么了?” “呃…没,没事……” 我颤抖着摘下手套,忙不迭捂住了又僵又肿,冻得话都说不利索的双唇。指尖触及冰冷的面颊,我便更可想而知自己的脸,此刻必定已然冻得像个猴屁股一般。 “你…”姬萨容蹙眉盯着我鼻子底下一溜冻得亮晶晶的鼻涕,“当真没事吗?” “…我,”我难堪至极,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想不到如何作答,脱口便道,“我要上茅厕,哪里有茅厕啊!” “啊?那家客栈吧……” 我再顾不得姬萨容盯在我脸上复杂的眼神,捂了脸便小跑着奔向了前方数十步远的客栈。 这一厢大抵方便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我才虚脱的从茅房挪了出来。行至客栈大堂,却见姬萨容已经寻了一处桌椅坐了下来,桌上虽不过一荤一素,一汤一饭,却氤氲着诱人的热气,看一眼便叫人饥肠辘辘。 我吃力的走过去,才在她对面坐稳,身后便跑来一名店小二,恭恭敬敬的将一枚木牌放在我们的桌子上。 “按您吩咐,两间天字房。”小二接过姬萨容递给他的一块碎银,愈发笑得憨态可掬。“——多谢客官!马已经牵去后院好生照看了,喂的绝对是最好的草料!” “下去吧。”姬萨容点头打发了小二,便再度用奇怪的目光凝望住我龇牙咧嘴的脸,“你又怎么了?” “啊,没事,腿…” “啊?” “腿,腿麻了!蹲了好久的……”我只恨不能当场晕死过去,“那个,你订了房吗?我们不继续赶路了吗?” “明知故问。”姬萨容眨了眨眼,皱起的秀眉微微扬起,“还是好生歇息一晚再走吧。” “哦…” “——哎哎!”见我端起饭碗正要开动,她又连忙按下我的手,瞪圆了眼睛看着我,“先喝姜汤啊。” 如此一来,我便愈发胀红了脸。两个人一言不发的喝了姜汤,便开始一言不发的吃饭。饭毕,又一言不发的上楼各自回房休息了。回到房中,扑鼻便是一股浓浓的药草香气。 一名小二擦着手从屏风那一头走出来,见了我便鞠了一躬笑道:“客官回来啦,您的朋友吩咐小人为您准备了艾草沐浴,驱寒安眠的。快请移步里屋吧!” 心头一暖,我无论如何想不到姬萨容会这般悉心照顾我。这厢舒舒服服泡过澡躺在有些冷硬的床上,便又有三两小厮扣门而入,麻利的挪了浴桶换上炭盆,将一大块乌黑的皮料奉在我的床前。 “客官见谅,盐池地方小,到了腊月更是飞雪连天,小人跑遍了市集也不见什么好皮料。见南街猎户家得了这一整块黑熊的皮子,便只好给您送来了。” “是谁让你们送这些给我的?” “自是您的那位朋友啊!”小二挠头笑道,“那位姑娘说您受了寒,给了小人足足一锭黄金,叫小人出去给您寻些御寒的皮料。” “是吗……”感动的同时不禁狐疑,我一时间竟不知说些什么。支吾半晌方才问道,“你刚才说,这是哪里?” “盐池。” “盐池…”我喃喃念着,“好,多谢,你们下去吧。” 窝在床上回忆许久,也不记得我与段冥来时曾路过个叫盐池的地方。 然而我并不愿深思——最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还是姬萨容对我突然转好的态度。在桃销楼时,她分明是那样一个刁钻跋扈,分寸不让的人。突然这样无微不至的贴心起来,我倒当真有些不敢领受了。 如此没头没脑的想着,思绪昏沉,加之一路奔波,我实在疲乏,竟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再睁眼时,只觉浑身又酸又重,冷汗透过衣裳,黏腻的有些难受。 不知怎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了侯爷的面容。 我艰难的睁开双眼,视力却仍未恢复,只能看见一片混沌的昏黄。 “你醒了?” 一个黄衣身影在我面前掠过。我挣扎着想要扭头,想要看清她的脸。许是见我动作吃力,她便一手轻轻搭在我的肩上,一手将一方浸过冷水的帕子盖住我的额头。 是姬萨容。 第九十九章 破冰夜谈 “我……” “你受寒了。”姬萨容掖了掖被我弄乱的被角,语气是难得的轻柔舒缓。“是我的不是,受了姓白的那个小人一番排揎,只管跑马撒气,却忽略了你了。” 听她这样言语,我竟不知该如何回话。只直直看着她眉头微蹙,一遍又一遍替我擦拭着额头沁出的冷汗,半晌方生硬道:“没事…” “渴吗?” 她并未等我回答,转身便拿来一只瓷碗,盛了一勺汤水轻轻吹着。 我虽还是觉得有些尴尬,但见她神色郑重,倒也不好拒绝,只好一言不发,由着她一勺勺将水送进我的口中。 甜甜的,是蜂蜜水。 “知道你想问什么。” 她用绢子轻轻擦着我的嘴唇,突然抿嘴笑了起来。“你一定在想,明明已经派了手下去查我的底细,为什么还是没有查清我的身份,是不是?” “——你知道…?” “温旗主,你也不想想我是干嘛的。你的手下得力不假,可是在这天下间,罡风旗唯一查不到的,只怕便是我们飞岩旗了。” 姬萨容摇头笑着,见我仍自目瞪口呆,只好继续道:“我潜伏在刈州城,原是奉了教主的命令。之前之所以与你剑拔弩张,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让你那个一直疑心我的姨娘,以为我是个只懂得撒娇撒痴,虚张声势的纸老虎罢了。” “即便花姨精明,那么宛秋呢!她不过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她又碍着你什么事了?” 我激动得连连咳嗽,姬萨容忙上前替我轻抚胸口。 见我目光仍自幽怨,她只好轻轻叹了一口气,敛了闲适神色道,“玊儿姑娘是未曾对我有过威胁,我也的确对她下过手。只是温旗主,这世上许多事情的缘由,往往千丝万缕,无从溯源。即便我有除掉玊儿姑娘的原因,事关飞岩旗机密,就像教主派我来到这刈州城的原因一样,都是无可奉告。” “什么乱七八糟…总之我告诉你,就算你今天对我有恩,来日回到刈州,你若再对宛秋下手,我也一样容不得你,你——” “——哎呀好了好了。”姬萨容见我情绪激动,便愈发仿若哄小孩一般放缓了声气,“我知道你们的感情好,也知道玊儿——” “——宛秋。” “…宛秋,她是个温柔善良的好姑娘。我原也没想要她的性命,只是想坏了她的身子,让她离开刈州,不要在你身边而已…” “不在我身边?”我狐疑的皱起眉头,“你这话什么意思?” “…没什么,原是我多疑了她……”姬萨容神色有瞬息的滞缓,随即又换上安慰的笑容道,“既然你们如今这样要好,我向你保证,以后不再动她便是,总行了吧?” “你…此话当真?” “当真。” 心绪未平,偏偏姬萨容又是这样温软诚恳,我反倒没有了继续发难的由头。她见我缓了声气,便再度坐回榻前。 二人沉默许久,我方才再度好奇的小声问道:“那,你一个唐唐的飞岩旗旗主,在桃销楼做倌人,不觉得委屈么?” “…什么?” “——就是…侍奉那些客人啊!你便当真……?” 姬萨容见我神情晦涩,难以开口,眼珠一转,噗嗤一声便又笑了出来:“你是说这个啊,我自然不会真的让那些男人碰我了!” 说着,她突然抬起如汉白玉般细腻的手,指尖轻抖,在空中曼妙画了个圈,一缕细微的烟尘便凭空而生。那是一种十分漂亮的粉色,在烛光下氲做一圈,缓缓变幻成各种慵懒柔美,不可捉摸的形状。 “这是醉心香,是我的独门**。” 姬萨容水袖一挥将那团粉色烟尘散在空气中,对我莞尔一笑道,“这药粉是以曼陀罗花汁为药底配以十数种秘药精粹而成,涂在手上无色无味。将真气汇在指间,药性便会弥散开来。常人吸入虽会迷乱神志,却不会损害身体。我若遇上客人住局,只消摸一下那些臭男人的鼻子,或是敬上一杯沾过我指头的酒,他们便会美美睡去。一觉醒来,又哪里分得清这一晚的快活是在温柔乡中,还是春光梦里呢?” “原来如此…”我惊得目瞪口呆,“那…我和段冥,还有花姨…你可曾在我们身上用过这个!” “你在说什么呀…”姬萨容掩住樱口,笑得媚眼如丝,“你和段副旗主内力深厚,又怎会被区区醉心香迷倒;花姨更是比你们两位更精明的人物。能在她的眼底安稳度日已是不易,平白无故的,我对你们下药做什么?” “那甘来那次呢?”我忿忿道,“你命福临给我二人送来下了剧毒的什么河豚白子,又是居心何在?” “那一次当真凶险,是我失了分寸。” 姬萨容止了笑,眼中潋滟泛起一层愧疚之色,“原是我觉出花姨对我起疑,便想着做一出好戏。只是我以为你和段副旗主久在江湖,那样寻常的毒物,你们一定是察觉得出来的啊!万万不曾料想,那日段副旗主居然不在,而你竟也浑然不觉。若非福临那个狗奴才贪嘴,吃了毒物暴毙被你发现。我可当真害了无辜性命了……想想都觉得凶险…只是温旗主,以你的经验见识,那日又怎么会没有辨出食物里的毒呢?” “——我…”我一时心虚,忙打着哈哈道,“那日原是…原是才和段冥吵了一架。我心情烦闷,这才一时疏忽,忘了检查饭菜。” “你们两个倒还真是性情中人…”姬萨容看着我闪躲的眼神,似乎不敢相信我的话。“副旗主敢与旗主吵架,之后还负气离开。旗主更甚,竟还气得……” “——你还说我们,”见她越想越疑,我连忙假意质问道,“你让人给宛秋下毒,被我撞见还佯作慌张,居然自己吃了毒药,你不要命了吗!” “哈哈,你说那个啊。看来我的戏做得不错,竟连你都给骗过去了。”姬萨容听我此言,再度喜笑颜开。“那一次是我算好了时辰,故意引你撞破的。原是……” 我正暗喜蒙混过关,津津有味的听着姬萨容道明真相。她却突然噤了声,适才的得意之色也尽然褪去。 我见她神色凄凄,心中便无端生出些许怜悯,于是悄声问道:“怎么了?” “没事。”姬萨容见我发问,似是也发觉了自己神色有异,叹了口气继续道,“当时原是我得到消息,说教中风传起仇翁叛教的流言。我生恐这样的话传到教主耳中。加之仇翁失踪许久,便再无心在桃销楼中安坐,想了法子,借口自己中毒生病,离开刈州,调查事情的真相。而那碗下了毒的汤药,自是伤不了我的。只可惜我晚了一步,才查到仇翁在平城被重伤的消息,紧接着就收到了他的死讯。之后便是白晓寒的就任大典。再后来…你就都知道了……” 我有些恍惚,印象中的姬萨容刁蛮狠毒,不过是一个整天想着如何拉拢男人的青楼女子。 如今再看她的脸,虽不施粉黛,却仍旧娇嫩欲滴如同花朵一般。其实,她也只是一个女孩,一个不善表达的善良女孩,我从没有想到,原来她也背负了这许多的不甘和辛酸。 “萨容?” “…” “我可以这样叫你吗?” “嗯…” “你是不是还在为仇老前辈的事怪我和段冥?” “没有。” “什么…?” “我不怪你们。”姬萨容再度抬头,眼神却已明澈如溪,“我已经知道,真正杀害仇翁的人并不是你们。” “——什么,”我错愕不已,“你又是怎么…” “我适才说了,当日我已经查到了仇翁的位置。”萨容眯起眼睛严肃道,“在得知教主派去的罡风旗得了手后,我仍不死心,便暗自派我旗中牢靠的人去飞龙谷查看了一番。他们告诉我,仇翁的确已经身亡。古怪的是,仇翁的尸体完好,遗容安详。我虽未曾领教过你们罡风旗的剑法,却也知道訇襄侓慛两把剑的厉害。仇翁若当真是被你们所杀,身上自该是伤痕累累的。” “当日我和段冥的确同仇老前辈交过手。前辈虽然身受重伤,只能施放迷雾躲在亭中,武功却仍远远在我们之上。”我努力的回忆着那天的所有细节,“当时…当时我甚至以为自己要命丧谷中,岂料仇老前辈突然毫无征兆的收了招,同我交谈数句,就驾鹤西去了。” “——仇翁同你说了什么!” “他说…贵人难逢,小心后生。” “小心后生…”萨容喃喃不已,泪眼中含着无限凄迷,“仇翁一定是被人算计了!后生,后生是谁…莫不是那个姓白的?” “我不知道。还不等我问清楚,仇翁便已经气绝了。”我摇着头难过道,“当时事情太过突然,我和段冥亦是始料未及,只以为前辈是因为与我们打斗,才力尽身亡的……” “不!仇翁是被人害死的!”萨容泪如雨下,声音在这静夜之中听起来格外凄厉。“我的手下验过尸体,仇翁身上虽无血污,却遍布着古怪的伤痕。那些伤痕状如刀剑,就连皮肉,都被炙烤得焦黑一片!” 第一百章 益阳团圆夜 “——你说什么!”我倒吸一口冷气,下腹似乎传来一阵熟悉的尖锐痛楚。“剑型的焦黑伤痕,我知道凶手是谁!” “你知道?”萨容不可置信的瞪圆了眼睛,“那些伤痕我都不曾听闻,你真的知道是谁做的吗!” “岂止知道,简直是太熟悉了…”我恨声道,“那是一个红衣女人,武功深不可测。我和段冥都曾败在她的手下,命都险些丢了!” “红衣女人…”萨容眉头紧锁, “是你为教主执行任务时重伤你的人吗?” “啊…?不是的。和她交手便是在去往飞龙谷之前的三日…如此推算,那个女人极有可能是一路跟踪我和段冥直至飞龙谷的啊!” “可是这怎么可能呢…”萨容眼中浮着一层浑浊的疑惑,“据你所说,仇翁明明是在你和段副旗主面前西去的,那么那个女人又是何时给了仇翁致命一击的呢?” “你有所不知。那个女人武功的路数极为古怪,她使的是一把金色长剑,可以从长剑中掷出成型的剑气,剑气中又藏着浑金之毒。倘若真如你的手下所言,仇老前辈全身都是这样的伤痕,那么就算他内力浑厚足以抵御痛楚,却也解不了那些缓缓渗入肺腑的毒素啊!” 萨容的面色随着我每说一句便难看一分,直到听到最后,她已是连连摆头:“好了,温旗主…萨容虽及不上你‘红香绿翠’的江湖见闻,却也对你口中之人略知一二。这是不可能的,是你想错了……” “——你不信我?”我不可置信的张大了嘴,“我说的都是真的!…你说你听过那把剑?你认识那个红衣女人吗,她到底——” “——好了!”姬萨容盖过我因风寒变得沙哑虚弱的声音,“我虽不认识什么红衣女人,却也没有不相信温旗主的话。承蒙温旗主诚心相待,萨容也有一句良言相告,此事其中必然还有蹊跷,断断不是像你想的那样。” 我仍不甘心,起身还欲辩驳。奈何萨容已然换了深沉面色,似是铁了心不再同我争论一般。几番尝试无果,我便也只好听她的话,继续躺回床上乖乖休养。 到底身心俱疲,安静了片刻,我便再度被一阵浓浓的睡意淹没,迷迷糊糊闭起了双眼。 这整整一夜里,萨容便一刻不歇的守在床边。 不得不说,若不是相对的立场,她实在是一个不可多得的,稳妥可靠的朋友。相比忠诚的浊月和质朴的宛秋,萨容不光更加细心周到,还精通医术药理。 这一晚上她曾扶我起来喝过三次她自己熬的汤药,每一剂服下之后,我都能感觉自己的身体舒畅了些许。直至翌日清晨,下床梳洗时我竟发现自己已是精神抖擞,不光昨日来势汹汹的风寒尽数化了去,就连之前链月山飞龙谷接连两次虚损的元气也补回了大半。 化讶异为感激,再次同萨容上马赶路,虽然还是围着毛领互不言语,却已不再是如之前那般的气氛生冷。反而欢欣和气,竟似多年的好友一般心照不宣了。 唯一仍旧令我疑惑的,便是这一路以来,愈发让我觉得陌生的皑皑雪景。 “萨容…这不对啊,我想起来了,这不是我和段冥来时的路……”日落之时,我终于还是忍不住勒紧了缰绳,摘下风帽和毛领气喘吁吁对前方策马飞奔的萨容喊道,“你会不会记错了方向,还是——哎,萨容,你听到了没有啊!” 萨容似是未曾听见我的呼喊,不但没有停下脚步,反而愈发急促的挥了几鞭。 那灰黑的斗篷背影便越来越小,直至百丈许远,她才猛然勒马,脱下风帽转头回望,但见我已然看不清她的表情,她便只好伸手向后指了指。 我这才注意到日暮下前方原本一望望不到头的白雪官道旁立着一圈低矮的城墙——那城墙甚是破败,上头覆着皑皑白雪,远远望去实在难以看清。唯独中间城门上方,一双刻在石墙上的漆铜大字倒还依稀辨得清楚。我微眯了被风吹得生疼的眼睛,望向那石墙上的两个大字—— 益阳。 久久方才反应过来,我不禁一声惊呼,引得马儿受惊,嘶叫着险些将我从背上摔下去——益阳?那不是…!我一刻也不愿停留,立刻扬鞭追了去,跟着她进了益阳城门。 “——萨容!” “不错,我就是奔着那孩子来的…” 萨容牵着马大步流星,似是被我热切的目光看得有些赧然,眼睛四下扫着这里不甚繁华的市集,就是不肯回头看我一眼。“之前在桃销楼你们那样亲厚,反正益阳离刈州也不远,我便自作主张,绕出一程过来看看,权当全了你们的情谊。” 我心花怒放,但见萨容仍自撑着她那副冰冷面孔,便愈发憋不住的笑出声来——明明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却碍着面子非要做出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 也罢,既然她不肯表露,我也不好奚落玩笑,只蕴着笑意看她四处打听甘来家的住所。益阳不过千百户人口的小村,一刻不到,萨容便已领着我推开了村头一家农户的门。果见甘来一张熟悉可爱的小圆脸迎了出来。 我与他分开许久,如今乍然相见,自然都是兴奋不已,抱头哭作了一团。萨容也忘了收敛笑意,在一旁欣慰的顺着马背。直到甘母听见儿子的哭声拄着木棍推开棉门帘出来问询,她才连忙上前搀住那位盲了双目行走不便的妇人。 甘来见了昔日楼里凶神恶煞般的姬姑娘扶着自己的母亲,又是一惊。我便少不得安抚了一头雾水的甘家母子先行进屋,又细细将萨容之前在桃销楼的原委告知了甘来,单纯的少年这才缓了惧意。虽然同我与母亲说话欣喜如常,但当每次目光与萨容相触时,还是会下意识的瑟缩了身体。 如此几次,萨容看在眼里,便轻轻嗟了一声,说自己还是去外面投栈为好。 我捏了捏甘来一直环着我不放的小手,那机灵的孩子见我向他鼓励的点点头,便明白了我的用意。长呼一口气上前拉住萨容的水袖,怯生生道:“容姐姐,连姐姐说你先前做的事情不是有意的。既然如此,那甘来便都不放在心上了。甘来都不放在心上,容姐姐还要耿耿于怀吗?” 甘来说罢,便转头将圆滚滚的大眼睛望向了我,我悄声向他伸了个拇指,示意他说得极好。 萨容也不意甘来会对她说这种话,一时窘的双颊绯红,低头看看目光诚恳的甘来,又将目光望向了一旁笑而不语的我,似是寻求帮助的一般。 “甘来真棒!”我只装作没看见萨容的窘态,对着甘来和蔼笑道,“连‘耿耿于怀’这么难的成语都会用了,一定是听了话,好好用功读书了!” 甘来听我夸赞,心中愈发有底气,转头对萨容诚恳道:“容姐姐,甘来真的不再怨你了。这里不比刈州,没有像样的驿站。姐姐要是在外头冻着了,甘来可是会心疼的!” 不等萨容说话,甘母便拄着棍进了屋,笑容可掬道:“今日不知两位贵人到访,没准备些个好饭好菜招待,实在难以报答二位在京城对来儿的庇护之恩。好在家中还有些山货野菌,却是贵人们在别处吃不到的,适才煲了老母鸡子做汤,劳二位久等,现下可以吃饭了!” 如此一来,萨容便愈发推脱不得。为难良久,方才红着脸点了点头。 围着炉火,饭桌上自是十分热闹。 甘母对我在刈州对甘来的照顾感激不已,甘来亦屡屡为我夹菜,十分亲厚。 甘母唏嘘道,甘来自上次回家之后,不光没有荒废了在桃销楼时我与段冥教给他的书本和拳脚,还用我给他的银子置办了五亩田地,又低价收了许多在这益阳乡村并不稀缺的桑枝柳条,小半作了烧煤取暖之用,其余便被母子俩编成各色精巧的玩物筐篓,托乡里外出经商的人家带走北上,若遇上胡人便十分抢手,倒换得了不少银钱丝帛和冬日必备的皮毛炭火。 我又是吃惊又是欢喜,转头便捧着甘来的小脸夸个不止。 初见之时,他过惯了被人欺压的日子,小小的身板瘦的令人心疼。后来得我与段冥悉心照料,每天流水价的珍品补进去,一张小脸也日渐润腴,恢复了这个年龄应有的细嫩幼白。 如今在家中操劳月余,乡村冷冽的风雪又把他的脸吹得糙黑透红。只是不同在桃销楼做童工时的样子,甘来的脸颊已经有了些许成熟的棱角,脖颈和下颌上的肌肉粗壮发达,俨然已是一副当家少年的样子。 我不意当初在福临手下救出的稚嫩孩童如今能够变得这样坚强出色,感慨之余便不由潸然泪下。 见我如此,甘家母子自然连连出言抚慰,倒是一直插不上话的萨容愈发不自在,抖擞了身体便称酒足饭饱,回去甘母一早替我们收拾好的东屋歇息了。 第一百零一章 萨容的温柔 这一厢絮絮又同甘来谈了许久,不觉已是子夜时分。 我尚未察觉小小的孩子困红了眼睛,倒是盲了眼睛的甘母听见儿子两声哈欠,便不容置否的让他回房睡觉了。 甘来依依不舍的出去之后,甘母便敛容肃了声气,搁下拄棍便要向我拜下。我大吃一惊,忙拉着妇人枯瘦的手臂将她扶回凳子上。 “当真是皇天有眼,可怜我与来儿一世孤苦,不想命中也有贵人相助的福分啊!” 甘母浑浊的眼中落下两滴泪来,握住我的手颤抖不已,“我的命硬,克死了夫君,又要克着自己一世,倒便罢了。只是我的来儿,他生来丧父,母亲又是个废人,没半点指望依靠。难为他小小年纪,便懂事得让人心疼。为了买治眼睛的药我吃,竟然瞒着我去了那样不见天日的去处!连姑娘,若非遇上了你,我那苦命的儿子便当真没了活路了啊!为着这个,你便是我救命的恩人!今生微贱,难报大恩,只求来世做牛做马,报答姑娘的大恩大德啊!” 我听在耳里,心中愈发不是滋味,连忙柔声劝道:“甘夫人这是哪里的话…哪个孩子没有爹生娘养的;哪个爹娘又不是把孩子当做命根子一样疼爱的。怪只怪这乱世道,才有那么多的亲情生断,骨肉分离。我虽不是心怀天下的大济之人,却也见不得那样小的孩子背井离乡,在我眼皮子底下被人作践。都是有父有母的人,我也是可怜夫人你啊!” 甘母再忍不住,又怕惊动了儿子,捂着嘴愔愔便哭了起来。 见她如此,没由来的,我便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我妈…那也是一个坚强的女人,独自一人把我养大,吃遍了生活的艰辛劳苦。 也不知她此刻是否已经知道我们失踪的消息,不知她已等了多久,不知她是不是和此刻的我一样,深深思念着自己唯一的亲人……伤感如此,我便再无他话,宽慰了甘母,同她一起收拾过饭桌,我便信步回东屋准备歇下。不想才进院子,我便看见东屋的烛火未息,一大一小两个脑袋在纸窗上映出摇曳的剪影。 是萨容和甘来。 我好奇这两个人共处一室会有什么话说,才欲悄悄躲到窗边偷听,猛然想起在桃销楼时萨容故意让我听到她怂恿小厮牛二给宛秋投毒之事——她的感官如此敏锐,微有声响便会有所察觉。好在温灵的耳力亦不弱,我心下暗喜,索性立在原地,屏息细细听着二人的交谈。 “甘来,你便真的不记恨我吗?” 姬萨容的声音是少有的温柔。 “容姐姐,连姐姐不是已经解释过了吗。”甘来的声音虽然细微,却透着实实在在的诚恳。“实话说,当初在桃销楼里,姐姐你多番为难我们,甘来自是怕你的——可是怕也只是怕,若说记恨,甘来是万万没有的!” “好孩子,难怪他们两个这样疼你……” 烛光映出萨容的剪影向前挪了挪,一只手已然搭在甘来小小的脑瓜上,“有些事情,温旗主的确可以替我解释。可是有些事情的个中缘由,却是她也不知道的。今日你我既说到这里,我便索性尽数告诉了你。当初我以西域奇女的身份来到刈州,桃销楼的主母,也就是你连姐姐的姨母,她便对我十分怀疑。我入楼当日,她还遣了她当时的心腹福临来接我。名为迎接,实为探底。为了蒙混过关,我这才借题发挥,对你不依不饶的。” “怪不得,那天我记得清清楚楚,分明是没有撞到你的…”甘来恍然,转而又疑惑道,“可是…容姐姐明知主母疼爱连姐姐,又不想被她怀疑,又何必处处为难连姐姐呢?” “这个…”只听萨容的声音似有为难,“这也是你连姐姐也不知道的事情之一了……也罢,我同你讲了,你可不能告诉了她。我原是被尾教派来保护温旗主的,这也是我来到刈州城的原因。只因当时我辟水旗的师父失了踪,教主却派我来协助罡风旗。我本就焦急,又看她和段副旗主整日在桃销楼中玩闹,根本不需我的保护。这才心中不忿,将气撒在了他们身上。” 我心中一惊——萨容,竟是被教主派来专门保护我的吗?难道我重伤链月山之事教中早已知晓? 那么我在侯府的事呢,教主是否同样一清二楚? 萨容是否知道我为寻水晴被寰亲王府捉拿之事,还有我结识大衷五皇**幡之事? 她又是否已经将我的事尽数告知教主? “还有福临,我察觉到他对温旗主不满,一直有心加害。”却听里头萨容继续道,“正巧他一向对我谄媚,我便借机向花姨要了他,以此保护温旗主,也绝了他这个大总管对你们的苛待。” “那…我回家之前那晚,你又为何引那些客人来连姐姐房中,羞辱她和段哥哥呢?” “尾教只叫我来刈州桃销楼保护温旗主,我却并不知道她的样子。你以为,我是如何认出她与段副旗主的身份的?”萨容摇头缓缓道,“自我入楼以来,他们二人动辄便在院内练剑,讲起她罡风旗的武学秘术来更是毫无遮拦。别说是我,这样下去便是经常光顾桃销楼的朝廷官员都要知道他们的身份了。为保教中机密不被他们泄漏,我只好出此下策,借外人的嘴来敲打他们,希望他们可以及时收敛。” “原来容姐姐这样善良,和甘来之前想的一点都不一样。”屋里的甘来拉住萨容的手,笑得十分开心,“容姐姐这么好,又何必一直冰着一张脸呢?连姐姐若是知道了这些,一定会很感激你的!” 萨容似是对甘来这突然的亲昵举动有些意外,沉默片刻,方才继续摇着头苦笑道,“若是我与她之间的关系简单,这些自然可以悉数告诉她。只是飞岩旗和罡风旗历来互无瓜葛,许多事情,我可以暗地指点,你也可以当面同她说,而我却不能当面说破。何况事涉教主分派给两旗的机密任务。便如,我曾听她与段副旗主说她与大衷蠡侯交情颇深,又知晓了蠡府将军温召与她的关系,还有宛秋姑娘……这些事情我若不知道还好,如今知道了,若是告诉了她,她又会怀疑我是教主派来监视她的人。反倒两下生疑,自讨没趣了。” “你试都不肯一试,又怎知我一定会怀疑你呢?” 陡然听到我的声音,房中的两个人俱是一惊。窗户被猛的一把推开,我便望见了萨容盈满惊愕的,瞪得滚圆的双眼。 “连姐姐!” 甘来见我站在院中,便开心的向我连连挥手。倒是萨容,不但脸色愈发阴沉,反倒有些不安的意味了:“你几时站在那里的,我怎么没有听到?温旗主,我……” “你既肯让我叫你萨容,何不也叫我作归萤呢?”我对萨容笑得沉笃,“实不相瞒,你和甘来的话我都听到了。萨容,之前在桃销楼的种种是我误会了你,请你接受我的道歉。” “温…归萤——” “——我还要对你道谢。”我不理会萨容的局促,愈发诚挚道,“谢谢你这些日子以来对我,段冥和甘来做的所有,还有替我保守我的秘密。” “这,没什么的…” 萨容原本精致妩媚的脸此刻羞得通红,反倒有几分憨蠢的可爱,“我虽因为你没能去追寻仇翁的下落。可是一码是一码,我也不会因为恼你便做了告密的小人。而且教主近来行事愈发古怪,我总是觉得,你,我,还有段副旗主,都该是一条船上的人。” “你既然肯这么说,我便当你接受了我的道歉和感谢。”我快意道,“仇老前辈一事,我原也一直有心追查。之前的事情咱们一笔勾销,往后在刈州,飞岩罡风二旗,便是同生死共进退的盟友,可好?” 萨容一听我提起仇翁,热泪便即刻涌出眼角。 她微扬了扬嘴角,才欲张口,突然目光向院外一扫——我随着她的目光望去,却见一个身披暗黄风毛缁皮斗篷的男子从空中一落而下,端端正正立在东屋床前,向萨容拜了下去。 “属下拜见旗主。 “不是叫你留在刈州探听消息,”萨容敛了适才的激动神色,皱着眉头沉声问道,“可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吗?” 那飞岩旗死士才欲回答,却见身后立在院中的我与房中的甘来讷讷望着他,便眉心一皱,将不安的目光望向了萨容。萨容反应过来,便朝我微微点头一笑,转脸对那死士道,“都是自己人,但说无妨。” “回禀旗主,属下等探到了之前渗入衷廷,自称我教中人的女子的身份。” “讲。” “此女名叫裴水晴。原为衷廷太**帱未过门的太子妃。大婚当夜逃婚出走,后曾在西市蠡府门前被我旗中人所见,再后来,便被寰亲王府捉拿收押。” 第一百零二章 选秀 “——你说什么!” 所有人似乎都未曾料到我的反应会这么大,我不理会大家不约而同向我投来惊异的目光,急忙问道,“裴水晴,她现在人在何处!” 那飞岩旗死士的面上覆着一方黑巾,露出的一双眼睛满是疑惑,缓缓移向自己的旗主。萨容显是也不知道我追问此事的用意,迟疑片刻,到底对着那死士点了点头道,“你说便是。” “是。我旗中人继续跟进,却发现那女子不在寰亲王府之中,却是仿若人间蒸发一般…无从查找了。” “什么?怎么会呢——” “归萤别急。从我飞岩旗眼皮子底下消失的确无甚可能,对方必是有瞒天过海的本事。”萨容凝眉苦思,转首对那死士道,“你还有别的事要说吗?” “回禀旗主。太子府三日后又有新一轮的选秀,因为此次之事,旗中已安排了人混入选秀之列。以求继续深查那裴氏的真实身份。” “甚好。若无别事,你马上回刈州,让大家继续探听情报,一有消息,即刻上报给我。” 那死士应了一声,便又飞向了一片漆黑的星空。 “归萤,你对这个裴水晴的事情似乎甚是关心啊。”萨容见那死士走远,转首对我缓缓道,“我听说教主曾派你密探蠡府,那女人又曾出现在蠡府门口……难道她就是之前将你重伤的人吗?” “不,萨容,水晴不是教主要找的人,她和蠡府也不会有关系。”我思绪如飞,心脏已经跳得失去了节奏,“蠡府,蠡府…她是去找我的——萨容,是我放的风筝!她一定是看见了我的风筝!水晴是去蠡府找我的!” “什么风筝,”萨容一脸疑惑,“你们到底要找彼此做什么——” “她是我最重要的人!”我失声叫道,泪水已然落了下来。“萨容,你说,我到底要如何才能找到她啊!” “寰亲王府一向森严,即便是我飞岩旗,多年来也难以渗入,她到底是如何从寰亲王府逃脱,抑或是什么人,助她逃了出来…” 萨容强自冷静分析,还是沮丧的摇了摇头,“往后怕是查不下去了,若是往前摸的话……” “萨容,我要进太子府。” “什么…”萨容愣了片刻,似是没有想到我会突然这样说,“归萤,你不要去蠡府查将你重伤的高手,也不要去寰亲王府取回訇襄剑,而是要去太子府吗?” “不错。”我直直望向适才死士消失的那片夜空,语气如寒冰一般毫无温度,“我要接近太子,查清楚,水晴到底遭遇了什么!” 。 飞岩旗办事果然利落。 告别了甘来后,我与萨容才回到刈州,便有飞岩旗原本安排打入太子府选秀的女死士前来交代。 萨容思虑再三,仍觉不妥。多次劝阻,我却已是铁了心肠,始终不肯改变主意。 “太子府不比寰亲王府那般波涛暗涌,甚至还没有蠡府的是非多。我虽是只身入府,却也到底身在刈州,外面有你在,能有什么不测?” “话虽如此,凡事也要讲求万全才好。”萨容只是皱紧眉头,“如今你的訇襄剑尚在寰亲王府,展晤堂一别,你又将你们罡风旗的信物给了段冥防身。如此不周全,万一那个你说的红衣女子再来追杀,你又待如何?” “太子府住的是大衷的储君,守卫精兵无数。便是那女子武功再高,也断然不敢在府中行凶。”我对萨容自信一笑,“唯有太子这一层…我也已经有了主意。届时选秀,秀女们为争太子妃之位自然各绽风姿。又听说那太子极好美色,但凡送入府中的闺秀,鲜少有被退出来的。那时我只消藏在众人中间,既不用被太子瞧中,又能安然留在府中,便是万无一失了。” 见我这般坚决,萨容心知再劝也是无用,只得应允下来。 为免花姨瞧出端倪,我们进了城也未曾回到桃销楼,却是在客栈盘桓了两日。直到选秀当天,萨容才回到她假意养病的城外宅院。而我一路乘轿,直到行至东市太子府的府门,指引我的飞岩旗死士才悄然而去。 我沉沉呼了一口气,放下轿帘任由外面喧嚣愈盛,心中只觉似有万斤大石死死压着,紧张得愈发难以平静。 不知在府中走了多久,忽听轿夫吆喝了一声“到了!”。我掀帘下轿,却见自己身处一个极雅致宽广的花园之中。 远方长桥雪亭,冰湖素裹;近处红梅丛丛,十数个衣着鲜亮的丽人立在其间,此刻见又有人来,纷纷投来打量的目光。但见我不过一身常服,妆扮也极是简单,面上的讥诮之色便再难掩藏,互相交换了个轻蔑的眼神,也不来问我是哪户的官家小姐,便又纷纷回转头去了。 约摸又过了半炷香时间,便有一位年长的嬷嬷过来清点了人数,对着下首战战兢兢的女孩子们嘱咐过规矩,便叫我们站作了一排。才刚站定,便听远处传来一声内监的高呼:“太子殿下驾到!” 我心中陡然一凛,抬头望去,果见一队服色极为华贵的侍卫婢女簇拥着一位身着紫金攒花黄金蟒大袍的男子缓缓行来。 众人齐齐下揖,我不敢再看,连忙按原定计划将头深深低下——并非是我自负,实在是温灵容貌清绝,尤是一双妙目顾盼神飞。倘若被太子见了,届时选上了太子妃,我便当真是陷入窘境,麻烦不断了。 如此想着,便听男人笨重的脚步缓缓移来,我忙又将头压低了半分。心脏突突跳着,手心在这寒冬腊月沁出一层冷汗。我感到有些轻微的眩晕,只好紧紧闭上了一直忍不住想要乱看的双眼。 没关系的,只要过了这一关,往后便可安安生生在这太子府里调查水晴的事了。 心中一直默念着这一句,却不知过了多久,耳边那男子的脚步声竟似乎消失了。我缓缓睁开眼睛,逐渐宽阔的视野中陡然看见一双黑缎攒银线祥云靴正立在自己面前的那方雪地上。 三魂顿失了两魄,我心中暗骂,这宫帱的眼力如何这般犀利,我这样低调,他竟也注意得到?又偷瞄过去,却见他竟仍自站在我的面前。我只得强自镇静,颤声道了一句—— “民女…见过太子殿下。” 那宫帱并未应声,脚上却又仍旧未曾移步。 我实在好奇,便缓缓抬头向前望去。这一望不要紧,我几乎惊叫出声,心脏骤然紧缩,身体便如在这梅林白雪之中冰封了一般,再动弹不得。 眼前的男人肥头大耳,面色紫胀,乌亮亮的黑发紧紧束起,上至发簪围领,下至袍角靴头,无不贵气逼人。他相貌憨丑委顿,此刻一双小眼睛直直盯着我,面上却尽是的不可言喻的惊愕神色。 “是你!” 他这一声尖呼,我便愈发认得分明。——眼前这位太子爷,竟是桃销楼初遇段冥那夜,将我错认成楼中伎女的那个嫖客! 我直如五雷轰顶,全身上下哪里还有半分力气。 口中言语不得,只有呆呆瞪大双眼站在原地,任由脑海不由自主回忆起当日的情景——那一夜的宫帱喝得烂醉,不由分说便要拉我陪他过夜。结果被怒到极处的段冥一掌掀翻在地,还对我们双膝下跪,差一点向我磕了响头…… 那样一个不堪的浪荡子弟,竟然是唐唐大衷国的太子? “…你,你怎么会……” 听到我的声音,宫帱面上的惊愕乍然换作了慌张,他一声怪叫的将我从一排秀女中拉了出来,不顾众人疑惑的眼神对身后的嬷嬷道,“——她!你们马上把她送到我房里!” “殿下,您…”那嬷嬷显然也被宫帱这般反应唬得发懵,强掩慌张笑道,“这位是西市连裁缝家的独女,叫……还不告诉太子殿下你的名字!” “啊…连归萤。” 适才听到嬷嬷说起我的身世时纷纷掩面的女孩子们,又听我回话痴痴怔怔,仿若呆傻,愈发嘲笑得肆无忌惮。嬷嬷但见太子不为所动,便继续为难道,“殿下,其实这一届姑娘中大有朝中大臣,富贾亨商的千金小姐,便如那一位,她可是——” “——啰嗦什么!”却听宫帱厉声打断,语气极是烦躁,“本宫要谁就是谁,岂有你置喙的道理!出身高又如何,还高得过本宫不成!最讨厌你们这些攀龙附凤的官家小姐,半分情致韵味都没有!把她们都送出去!” 此言既出,适才还窃笑不已的女孩子已是鸦雀无声。 众人面色煞白,无不屏息敛气,再不敢有一句说笑。 那嬷嬷也是不曾料想太子竟会无缘无故这般盛怒,也不敢多问,战战兢兢的应了一声,便领着那些女孩子们缓缓走开了。 看见她们远去的背影,我这才缓过神来,正要说话,左右已不知何时站了两个婢女两个侍卫。未及最后看一眼直直立在原地的宫帱,我便已经被他们簇拥着推上了一顶小轿,往太子府更深处的后院去了。 第一百零三章 羊入虎口 这一路我手足无措,却又不敢轻举妄动。 虽然发生了这样意想不到的变故,可是无论怎么说,这太子府我算是暂且留得下了。 水晴若曾是宫帱未过门的太子妃,眼下想要寻她,唯有从这里下手。便是为了她,我也少不得先按兵不动,且先看宫帱有何动作再作打算。 彼时太阳已快落山,那些人把我关紧一所小屋后就再未出现。倒是太子府的下人给我送过晚饭后,宫帱便迈着大步幽幽推门走了进来。 我心中忐忑不安,只是坐在案前对着一桌子的琳琅菜色郁郁无言,见他进来,便又是一惊,下意识的站起身来向后退了半步。 宫帱将我的动作看在眼里,烛光便愈发映得他一双晶亮的小眼猥琐不已。忽而,他肥硕的脸上绽开一个诡异至极的笑容。 见了那笑,我心中便生出一股彻骨寒意,愈发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他将我的恐慌神色尽收眼底,似乎饶有兴致,脚上悄无声息上前一步,我便立即后退一步。两个人默默在这昏黄的小屋里对峙,竟似羊入虎穴,恶猫戏鼠一般光景。 “说吧。” 宫帱见我一步退去,僵直的身体软软贴在身后冰冷的衣柜上,便满意的坐到适才我坐的椅子上,为自己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说什么…” “说什么?”他呼哧一笑,继续自斟自酌,“说说你这个西市贱籍人家的女儿,如何进了桃花街那种地方;还有那日,你既叫人打了我,如何今日又肯进我的太子府选妃了?” 听他这样句句问来,我早已慌得乱了分寸。哪里还记得之前萨容嘱咐的各种突发情况的应对之策和水晴的事情,信口便道,“太子既知我出身寒微,便是入了桃销楼又有什么稀奇?倒是殿下…殿下若嫌我不清白,趁早遣了我出去便是!” “我说了什么,你便臊得这样。既入了我太子府的门,哪里还有出去的道理?” 宫帱黑黄的脸颊泛起浑浊的红晕,对着我笑得猥琐亲昵,“那日我私服去逛桃销楼,你不知我的身份,只道自己不是这楼中的姑娘。我当时还纳罕,以你的样貌,在那种地方如何能纤尘不染?现下却明白了,你这鬼灵精,一早便打起我的主意了,是不是?” 我呆呆立在原地,完全不知宫帱所言何意。可又见他神态闲适,似乎暂时无意对我发难,便少不得强自镇定,试探着道,“殿下是怎么想的?” “果然被我猜着了,是不是!” 宫帱见我如此,愈发得意的双眼放光,“依本宫说,你原是西市人不假,后来入了桃销楼也不假。只是你心比天高,不甘做了那下等贱娼一流。无奈上头又有新来的姬姑娘压着,竟是半个王公贵戚的高枝也攀不上。你正自愁苦,又听说我府里新妃发病暴毙,便忙求了花婆子,让她助你入我下一轮选秀的名册。那花婆子何等精明,见你如此样貌,乐不得送你这个人情。故而收了你做干闺女,只等你入府承恩,她便可从你身上大捞一笔,是也不是!” 我瞠目结舌,心中隐隐作呕。等他说完最后一句,已经恶心得几乎不曾呕出来。 宫帱的话虽是无稽,竟也为我的身份编出了个合理的解释。 想到水晴,我便只得勉力挤出一个羞怯的笑,柔声道“果然什么都瞒不过殿下的法眼,你既然知道来龙去脉,何苦又来问我,没得叫人家脸红……” “我就说嘛!”宫帱大笑一声,连连拊掌道,“当真是天赐的良缘,才把你送到我的府上!归萤,你可知我有多想你吗——” 他嘴上说着,敞怀便向我胡乱扑来。我不曾料到他会如此,不由大惊失色,连连后退数步护住自己:“——殿下!你这是做什么!” “连儿,好连儿,你可知桃销楼一夜,本宫对你已是一见倾心!”宫帱仍旧乱扑乱叫,“我等了这许久,如今你入了太子府,我是一刻也不能再等了!好宝贝儿,快来吧——” 我泛起一阵剧烈的恶心,脸上却不敢流露半分。一壁躲着一壁急道:“殿下,殿下莫急!妾身既已入府,自是要将自己献给殿下的,只是…只是殿下的心思既然与妾身一般无二,也该给妾身一个名分——再不然…好歹昭告了众人才行啊!这青天白日的又算得什么,您这不是,不是委屈了妾身吗!” “什么委屈不委屈!今日过后,你便是我大衷国的太子妃!谁敢委屈了你!”宫帱已是极不耐烦,一把掀翻了拦在我与他之间的青瓷花瓶,“本宫身为太子,三媒六聘,名分婚宴自会安排妥当,你我早晚是要圆房,又何必计较这一日两日——” “殿下!殿下不要!”我早已被满地的碎瓷片吓得魂飞九霄,哪里还能顾及语气,“——你,你要再敢乱动,我对你不客气了!” 宫帱听我如此恫吓,竟然没有丝毫惧色。反而愣了片刻之后,愈发笑得疯狂可怖:“是了!我的宝贝哦,便是你这份野辣,最叫本宫魂牵梦绕,简直比晴儿还要勾人呐——” 乍闻水晴的名字,我便如雷掣三魂一般定在原地。岂料那宫帱看准时机,竟一步将他肥重的身体扑了过来。 我被他重重扑倒在椅子上,才缓过神来,却发现腰枝已经被宫帱一双大手掐住。他努着一双厚唇便向我的面颊亲来,我身子一激,血液直冲头顶,再顾不得其它,手上运起内力便要向他面门劈去—— “——太子殿下!” 大门嘎吱一声被推开。宫帱一惊,挣扎着肥硕的身躯便从椅子上爬了下去。我仓皇收掌,匆匆整理衣裳间,便见一个下人急急跑了进来,对着宫帱跪下颤声道:“禀太子殿下,三殿下和四殿下来了!” “——老三老四?他们怎么来了……”宫帱粗糙的眉头皱出三层褶皱,转而又对那下人怒道,“他们来就来,你急的像火烧了屁股似的做什么,不懂得叩门吗!” 那下人这才抬眼看见瘫坐在椅子上惊魂未定的我,又转首望了望仍自有些气喘吁吁的宫帱,便吓得魂飞天外,忙连连磕头道:“殿下饶命!奴才有眼无珠,冲撞了殿下的好事!实在是…实在是……” “——实在是什么,话也说不利索了!” “哦!实在是三殿下叫您叫的急,”那下人结结巴巴回道,“三殿下说,他抓到了五殿下,便提着五殿下来,要交给殿下处置啊!” 我的心漏跳了一拍——是宫幡。 “老五?他能被老三抓住?”宫帱似乎甚是吃惊,“这个顽劣的小子,鬼路子那么多,这些天没少让父皇和大臣们伤神,老三居然能把他抓住……” “是啊…眼下三殿下和四殿下正提着五殿下在前厅候着,”那小子继续战战兢兢道,“殿下…要见吗?” “老四也来了?”宫帱眉头皱得愈发深了,“这两个人真是讨嫌,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你去!就说我睡着,叫他们等一个时辰!” “——殿下…”那小子支支吾吾,似是十分为难道,“殿下,陛下叫您和三殿下一起找寻五殿下,如今您没找到人,三殿下找到了…他还主动把人给您送上了门。您说,您若不尽快接见,这三殿下万一索性转头入宫,直接将五殿下送到了陛下面前,到时候您,岂不是……” 宫帱转首直直瞪着那战战兢兢的下人,眼神虽然仍自躁怒,却也未曾继续责骂。 我惊魂未定,在一旁屏息看着两个人,心里慢慢反应过来——那宫帷的夺嫡之念本就满朝皆知。此番他抓住了宫幡没有直接进宫,而是来到太子府,想必不过是为了自己的名声,免于他的不臣之心过于明显,引得皇上忌惮,朝野侧目罢了。 “老三若是进了宫…” “——三殿下若是进了宫,”那小子想要提醒,又害怕说错了话,唯有小心翼翼道,“届时…明明殿下您也出力不少,只怕陛下也不会记您的功劳了呀……” “是了!不能让老三占了便宜!”宫帱似是恍然,脚下一跺,咬牙切齿道,“眼下他还没反应过来,若是反应过来转头入了宫,本宫不是吃了大亏!” “殿下睿智啊!”那小子忙应和道,“三殿下此行还有四殿下跟着,那也是个油滑惯了的主,若是两个人串出什么文章,在御前反参您一本渎职懈怠之罪便不好了!” 宫帱一听便是一怔,随即转首对我道:“归萤,眼下我有些要事,须得前头跑一趟。你且别急,等我忙完再来找你啊!” 我没想到宫帱会突然对我说话,不由一怔,尚未回过神来,他便已被那下人引着,大步流星走出房间了。 支撑着身体的双臂一软,我便瘫坐在地上,这才意识到自己竟是已经吓得浑身无力了。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一切都脱离了我预想的发展方向…… 宫帱适才说…晴儿?那便是水晴了吧?可以确定水晴之前的确曾出现在太子府过了吧? 还有宫幡,上次街边一别,我爽了约。他那般聪慧敏捷,不知可是在链月山等我之时,被他的三哥发现了行踪,这才不慎被捕了呢? 我颤颤长舒一口气,爬起身来走向门口,却见被太子府高耸的屋顶裁得四四方方的天空繁星初上,满目已是一片昏灰。 便如我此刻的心境一般,惨淡,荒凉。 第一百零四章 初见宫幄 那厢宫帱离开后便再未回来,我一个人战战兢兢的呆在房中,空对一桌菜肴,却始终没有胃口。 眼看已经入夜,我的思绪渐渐平复。 认清了现实,我意识到自己短时间内应该难以离开太子府——一来水晴之事尚未查清,此时离开便是功亏一篑,未免可惜;二来我的石蟒骨不在身上,訇襄剑也在寰亲王府尚未取回。没有神兵护体,段冥帮手,又不能召唤罡风旗死士相助,以我现在的功夫,能不能从这守卫森严的太子府全身而退,实属未知之数。 既然如此,与其惶惶不可终日,倒不如既来之则安之,好好想想此后如何在宫帱身边护住自己的同时,探出水晴的消息。 如此想着,我便愈发心安——既然决心留下,便得尽快熟悉了这府中的地形环境。才推开房门,我便见廊下一左一右各肃立着八个侍卫。 我不免一惊:太子府果然是重兵相护,便是养着刈州的禁卫军的蠡府,侯爷的颐云斋也未曾如这般守卫过啊…… “娘娘可有吩咐?” “我…无事。”我暗暗压下因着侍卫叫我作娘娘的不适,“太子爷事忙,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我呆着无聊,想去府中各处逛逛。” “娘娘,殿下走时有吩咐,叫我们务必看护好您——” “——看护又不是监禁,你们殿下可说过,不与我踏出这房间半步?” 见我如此,那些侍卫便也不好继续阻拦。然而他们虽然同意我出门,却坚持要寸步不离的随行护卫。 我虽然心中不满,却也无由推搪——毕竟初来乍到,若是无人指引,在这偌大的太子府中,只怕也是要迷路的。 如此,我便由着那些侍卫掌了灯,前后簇拥着带我进了太子府的后花园。 一路以来,我心中的惊诧便是一分多一分——入夜许久,天空早已一片漆黑。可这一路走来,十步便有两盏琉璃明灯,这花园几有整座蠡府的两倍大,竟在这黑夜中亮堂得如同白昼,宛如龙宫一般。更不用说此间园艺精妙,各色珍奇罕见花草不胜枚举。叫人只得看在眼里,却到底品不出个什么名堂。 只是即便这园子再富丽堂皇,我每走一步,也只是对宫帱的厌恶更深一分。他身居储君之位,坐拥豪园阔府,享尽荣华富贵,却只知道仗着皇上的宠爱,不思进取,不惜声誉,大行奢靡秽乱之事。使得幼弟不敬不服,侯爷失望寒心。 还有,水晴…… 以水晴玲珑之姿,宫帱那个魔王又怎会轻易放过。她又没有温灵的武功和身份护持,那些自己在太子府中与宫帱周旋的日子,她是如何受尽委屈**,我实在不敢想象。 好在她足够机灵——她能在与宫帱的大婚之夜想办法逃出太子府,就证明她并没有失去希望。只是…只是后来她循着风筝找上蠡府,我却没能逃离险境,反而让她暴露行踪,被宫帷所捕。我这个朋友,未免实在过于无用…… “娘娘您还好吗,可是受寒了?” 身后的侍卫轻声呼唤,我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呆立在一棵白梅下战栗许久。略抖擞了精神,我便回头仿若无意般道,“我不冷,不过是惊叹于这园中美景——对了,我怎么觉着越往前走,这园中的地气越暖呢?” “回娘娘,您已横穿了花园小半,再往前便有一眼温泉。此泉地处花园正中,名曰潜蛟,终年有温热的泉水不断涌出。当年圣上便是将这眼泉水视作风水宝地,才依此泉为中心,兴建太子府,供殿下居住。” “唔…那再往前呢?” “再往前便是前院了,尽是些太子会客的厅堂和门客们居住的客房。娘娘您身为府中女眷,又尚未册封,便不宜前往了。” 我一壁点着头,一壁继续往花园深处行进。心中暗暗吃惊,原以为宫帱生性痴钝,却不想他倒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身居危位而无力自保,便广结门客谋臣,为自己出谋划策吗? 如此想着,又行了不过百十来步,便见前方一簇修剪得四方整齐的灌木高墙后映出一道耀目的光。那灌木本就耐寒,又植在温泉旁近。竟如展晤堂中那棵合欢树一般常青不败。 绕过绿墙,里面便是一方极宽敞明亮的大理砖石平地。平地中间,果见一池碧幽幽的,咕嘟咕嘟冒气不止的温泉水。泉边一圈十二座侍女琉璃灯,愈发映得泉上的热气在这冬夜里氤氲变幻,说不尽的暧昧情致,袅娜风情。 我心中暗自冷笑,这宫帱别的不说,论起享受倒是一等一的行家里手。不知那皇上知道了自己视作龙脉一般的珍奇宝贝,被自己的儿子修筑成了荒淫享乐的所在之时,心中又是所作何想。 “嫂嫂的心思倒巧,第一天入府,便寻到了大哥的宝地了。” 我闻声一惊,忙从温泉上氤氲的热气上抬眼向对面望去。尚未瞧得真切,却听身后一众侍卫已经跪倒在地,齐声道:“拜见四殿下!” 是宫幄。 我思绪飞转——困于寰亲王府之时,那守卫壮汉曾言我在旧市口伤了四皇子。倘若当日他真的在场,我的真实身份岂非暴露无疑? 那么这么说,当日我在寰亲王府也曾有过短暂的不省人事。倘若宫帷在我昏迷之时去柴房看过我,那他们兄弟二人不是都见过我的样子? 我心下慌张,宫幄面上却仍是一副云淡风轻的笑容,他快步绕过温泉行至我的身前,俯身便道,“初见嫂嫂,宫幄这厢有礼了。” 他的语气三分恭谨,七分玩味,实在叫人捉摸不透。 “四殿下…”我努力强作镇静,“民女连氏,见过四殿下。” 我欠身行万福礼,眼睛却不住瞄向宫幄——却见他眉目俊朗,面颊略尖,同宫幡是一路的面相。尤其是那双轻佻戏谑的眼神,简直同宫幡一般无二。 只是不知是因着我此刻心境惊惧,还是这泉边的湿暖水汽妖曵驰荡的缘故。定睛看着宫幄的双瞳,总觉得他比起宫幡年少稚气玩味,多了一分令人寒意顿生的邪魅阴鸷。 “…可真是冒犯了!”许是见我神情有异,宫幄突然朗声笑道,“按着礼数,大婚之前,臣弟本不该窥见嫂嫂玉面。只是今晚大哥留三哥五弟和我吃饭,臣弟不胜酒力,这才偷闲转到了这里。却不知嫂嫂也在,想着若不问安,却也于礼不合,这才唐突了。嫂嫂若是生气,臣弟即刻便去找大哥请罪,求大哥狠狠责罚,如何?” 我不想宫幄没由来的突然说起这个,一时愈发不知该如何应对,只得勉强笑道:“你我本是偶遇,谈何请罪责罚…太子殿下宽厚,最重兄弟情分,我又怎会无端生事呢……” “哈哈,嫂嫂不拘小节,果然性子爽直。”宫幄长眉一挑,愈发笑得开怀,“适才席间,三哥还问大哥,如何今日选秀,大哥全然不看那些相熟的名门闺秀,竟对从未见过的嫂嫂一见倾心?我还帮着大哥说话,我说,大哥看人的眼光何等精绝独到,选妃这种事情,哪里轮得到三哥您帮着操心!今日有幸见了嫂嫂,臣弟便愈发明白嫂嫂的好处了!” “我能有什么好处…不过说起从未见过,四殿下,之前也没见过我吗?” 宫幄笑眼中潋滟的水花有了一瞬的凝滞,他的眉心一皱,随即又似笑非笑道:“我应该见过嫂嫂吗?” 心中一惊,我直视向他的双眼。宫幄不比宫帷的锋芒毕露,一直以淡泊随性闻世。百闻不如一见,今番说起话来,果然是字字绵软,却句句不让分毫。 “同嫂嫂说得起兴,竟忘了他们了。”宫幄再度绽开明媚的笑容,指着我身后仍自跪在地上的侍卫道,“你们退下吧,太子妃有话要对我说。” “四殿下…”侍卫们面露难色,“太子殿下曾有吩咐,叫我等好好看护太子妃娘娘——” “——怎么你们的太子妃,同我在一起还会有什么危险不成。”宫幄的笑容不过敛下三分,却分明让人觉得语气森寒,“我说,叫你们退下。” “四殿下吩咐,你们退下便是。”我对着身后踟蹰不已的侍卫轻声说着,眼睛却仍紧盯着宫幄,“退到外面候着,我稍后便出去。” 侍卫们虽觉不妥,但见我与宫幄俱是一脸古怪神色,便也只好揖了一揖,躬身退了出去。 “我已屏退左右,四殿下有什么话,可以说了吗?” “我能有什么话…”宫幄盯着我的笑眼眯成一条缝,“不过是觉得,嫂嫂人生得清丽,这姓氏倒也特别——连氏……” 宫幄幽幽转向温泉,脸上映出的波纹显得清冷幽异,“臣弟倒是记得,前些日子三哥府上曾缉捕了一名洗劫法场的女刺客,也是姓连。” 心脏陡然一缩,血液如同凝固般刺痛着周身。 “你果然知道。” 烛光勾勒出宫幄的侧脸绽开一个柔美阴森的笑容:“嫂嫂错了,我不知道。” “——什么…” “那个女刺客于旧市口被捕之时,我并不在场;被关押在寰亲王府时,也从未交代她的名字。而早在我与三哥提审之前,她就已经被同党救走。”宫幄缓缓转回身来,笑容愈发森寒可怖,“臣弟便是知道了什么,也不过全赖嫂嫂适才,坦言告知罢了。” 第一百零五章 入彀 我的耳中隆隆作响,直如五雷轰顶一般,震得通身动弹不得。 “你诈我。” 我死命让自己的语气显得镇静:“你就不怕,我在这里神不知鬼不觉的结果了你?” “嫂嫂这么说,便是承认了?” “我承认什么?口说无凭,就算你——” “——你是谁的人?”宫幄冷冷打断,显是懒得与我周旋,“裴氏曾于大哥之手逃脱,你处心积虑打入太子府,不会是大哥的人。” “——什么…”我又是一凛,“水晴的事情你知道多少?” “我知道很多。毕竟,那个女人在我手里那么久……”宫幄漫漫笑着,便如是在与我闲谈一般,“可我还是想知道,为何我们放出消息说裴氏是尾教中人,你便急得耐不住手脚?而罡风旗的訇襄剑,又为何会在你手上?” “四殿下九曲心肠,说话也是这般拐弯抹角。”我冷道,“你既知我的身份,又何必佯腔做戏,百般试探呢?” “嫂嫂这是哪里的话?你不日便要嫁给大哥,一家子聊天,解闷罢了,何须这般严肃?” 宫幄绕着我缓缓笑道,“臣弟不过是好奇,嫂嫂身居尾教高位,那裴氏到底是何许人也,竟值得嫂嫂这般舍命相救?而以嫂嫂的心思和功夫,旧市口被伏,寰亲王府留訇襄剑,自也是你有意为之。臣弟实在想不明白,你如此苦心孤诣的留下线索,让我们察觉你的身份,如今又堂而皇之的接近大哥,到底所为哪般呢?” 我哑口无言——实在不曾料到,自己为了解救水晴所做的一切蠢事,竟被宫幄视作了精心谋划的阴谋。他这般苦心求索,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也罢,如今我身处险境,与其被他琢磨个通透,不如故布疑阵,把水搅得更浑一些。好歹先拖住他的手脚,也好能让我在太子府中多留一段时日。 “四殿下果然没有让我失望,一步步都咬了上来。”我刻意做出一副得意的腔调,“你们既说裴水晴是我尾教中人,我若想将计就计,自然要救。而旧市口一战,我若不假意被擒,又如何能够得知,唐唐尾教辟水旗的新任旗主白晓寒,竟也是你帷幄兄弟的鹰犬呢?” 宫幄的眉心倏地一跳,转瞬又恢复了他一潭死水般瞧不出情绪的神色。 我将他表情尽收眼底,心中已是波涛汹涌——果然不出所料,那日以银针将我放倒的人,就是五旗大会时在展晤堂与萨容大打出手的辟水旗新任旗主,白晓寒。 教主如此宠信,不惜诛杀旧部也要扶之上位的白晓寒,竟是宫帷和宫幄的人吗? “嫂嫂好算计。”宫幄再度转向我,面上已然再度换上云淡风轻的笑容,“据晓寒所言,尾教之中,罡风旗旗主最得教主欢心。你既然已经知道他是我的人,又为何不向你的教主禀告呢?” “四殿下,你冰雪聪慧,又怎么会问这样的问题?”我盯着宫幄的脸冷冷道,“你应该知道,即便姓白的已经成功打入尾教,以他一人之力,也根本无法撼动五旗分毫。你是要他探听情报也好,挑拨教主与其余旗主关系也罢。身为罡风旗旗主,我相信教主对我的信任,也只在乎教主给我的任务。其余的事情,即便知道,我也无暇去管,更不屑去管。” “——你…当真不动白晓寒?”宫幄纤长的眼中第一次露出惊愕的神色,“尾教教主到底要你做什么,让你连辟水旗旗主是细作这样的大事也不屑去管!” “四殿下,我现在倒是怀疑,姓白的是否真心忠于你了。他身居尾教高位,不会不知道,探听情报一向是飞岩旗的事务。我们罡风旗,只负责刺杀。” 我看着宫幄脸上的笑随着我每说一句渐渐僵下去,心中愈发有底。向前逼近半步,继续道:“他连这个都没告诉你?…四殿下,我好心提醒您一句,我们教主这些日子,可是待他不薄呢。” “你若想挑拨我们的关系,便无需多言了——” “——四殿下又忘了。我们罡风旗的人只负责刺杀,不做挑拨是非的勾当。”我冷笑道,“那您不妨再猜一猜,我一个杀手,苦心潜入这太子府中,又是意欲何为呢?” 宫幄猛的抬起头来,脸上的肌肉有抑制不住的抽动。 “——你,难道…你的目标是大哥?” “关于任务,我言尽于此。正如四殿下所言,一家子闲聊天,没的说什么打打杀杀呢?”我掩唇笑道,“不过,三殿下和四殿下与太子殿下的关系我也略有耳闻。四殿下也不必与我针锋相对,若能换个角度,或许我们还可以是盟友,也未可知啊?” 宫幄已经彻底敛去了笑容,只是眯起映着幽幽波光的眼睛紧紧盯着我。 “若是臣弟没有会错意,嫂嫂的意思可是,你愿助三哥成事吗?” “我自有我的任务。若能碰巧,为三殿下的宏图伟业助一份力,倒也是成全了我们叔嫂间的情分。” “嫂嫂当真这么想?”宫幄不觉向前一步,“但若大哥出了事,那你……” “这就无须四殿下替我操心了。”我莞尔一笑,“太子若薨,举国发丧。届时太子府必定乱作一团,我难道还没有机会逃回尾教吗?” 宫幄深吸一口气,许久,竟放声笑了出来。他左右踱步,连连拊掌,似是对我的话极为满意。 “嫂嫂这番话,宫幄当真是平生未闻。这样的好话,唯我一人听得,实在是可惜了。”他的瞳孔一缩,陡然提高了声气:“你们呢,可都听清了?” 通身遽然一颤,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我猛的回头,却见适才那一班被我和宫幄支了出去的太子府侍卫跑了进来。围着我站定之后,齐齐对我拔出了佩剑。 “——你们!” 我大惊失色,脑中一闪,便见眼前宫幄似笑非笑的可怖面孔。 “是你!是你引我说出那些话的!”我慌张的环视周围直指着我的剑尖,转而对宫幄怒目相视,“他们是你的人!” “嫂嫂,你这话说得可就有些糊涂了。”宫幄恍若无意般信步走到我的耳边,用只有我听得到的声音道,“宫幄哪有能耐在太子府中安插这么多人。一队人里,只须一人提出应当寸步不离的看护你,大家就都会怕我这个居心叵测的四皇子,会对他们的太子妃娘娘不轨。” 我愕然,徒劳的转着圈对这一队侍卫怒目相对。 “嫂嫂可是在找我的人吗?”宫幄继续悄声对我笑道,“想必此刻他已经到了前厅,在请大哥过来了。” “——你…我好心助你和宫帷,”我慌乱不已,勉强咬牙辩道,“你居然要反咬一口吗!” “嫂嫂好意,宫幄替三哥心领了。”宫幄耸肩笑道,“只是三哥做事,一向只信我一人。我们宫家兄弟的事情,便不劳嫂嫂费心了。” “你不怕我现在就杀了你和你的这些乌合之众。” “你当然不会。”宫幄幽幽森森的眼睛蕴着无限机锋,“你若敢轻举妄动,便是坐实了你尾教逆贼的身份。他们是太子府的人,你敢动他们,你便休想从这里全身而退。要是动了我,便再也别想见裴氏一面!” 我压抑满腔怒火,环顾四周,果见侍卫中少了一人。 “宫幄,你到底想做什么?” “当今朝中局势,三哥已是占尽上风。连归萤,我们不需要你的帮助。”宫幄面无表情,几乎如腹语般对我低声道,“我不相信你会助我们扳倒宫帱,与其给你机会兴风作浪,倒不如借他的手先扳倒你,让那个草包更信任我们一分。” “信任?今天你们把宫幡交给他,也是为了谋求他的信任吧?”我仰头怒目对他道,“宫幄,你和宫帷对太子节节算计,你还敢把他叫来,你就不怕我把这些事情告诉他吗?” “我看你是慌得口不择言了。连归萤,即便大哥一向对三哥和我心有防范,可他对你,终究不过男女之情啊。” 宫幄笑得沉笃得意,复又扫视了一眼将我们团团围住的一众侍卫:“何况又有这么多人证听到了你的话,你真的觉得,他还会袒护你不成?” “你无耻——” “——连归萤你够了!”宫幄陡然一声怒喝,退至侍卫身后朗声道,“你狼子野心,处心积虑打入太子府。如今你自认罪行,在场诸人皆是见证,就别再妄自挣扎了!” “四哥好大的火气!对着一个姑娘家,何苦这样刀剑相向?” 我的心陡然一惊,循着那熟悉的声音转过身去。果见一袭白裘疾步从适才宫幄出来的入口疾步而来—— “——五弟?” 宫幡行至宫幄身后遽然止步,崭新的月白色镶银丝狐皮大裘带起一阵清风,在这潮湿闷热的温泉边显得格外清凉。 洁白如月色般的波光映在他被围领团团风毛簇拥起的面颊上,愈发衬得他轮廓分明,神情俊朗。他的脸上挂着得体而闲适的微笑,笃定的回望着宫幄盯在自己脸上的惊疑目光,始终没有看我一眼。 第一百零六章 解围 “五弟,你流连民间许久,如今好不容易回来了,大哥前厅设宴你不去,却来这里做什么?” “这话我还想问四哥呢。”宫幡解下围领抖了抖,“适才我在偏房沐浴更衣过后,才要去找你们,却见一个没头苍蝇似的侍卫在园中乱跑乱撞。拦下问话,也说不清个所以然。我瞧着实在不成样子,为免惊动了大哥三哥,便把人扣在了我房里。又依着他来的方向一路过来,这才寻到了这里。” “你把人扣下了?”宫幄的目光在宫幡和我之间游移,惊愕之色难以掩藏,“你可知他是大哥府中的侍卫,受我传召,有急事才去前头的!” “原来是四哥的人吗?”宫幡嘴巴微张,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你说弟弟这事办的…四哥是有什么急事吗,可需要我跑腿找大哥传个话吗?” “罢了,这里用不着你,快回去吧。”宫幄显是不愿与宫幡多费口舌,懒懒对着身边另一个侍卫摆着手道,“你,去把你们殿下找来,把适才连氏的话如实——” “——连氏?”宫幡突然横插一句,转向我瞪圆了眼睛,仿若从未见过我一般,“这一位便是大哥新纳的太子妃吗?这些侍卫怎么可以对着新嫂举刀——喂,你们都疯了吗,快把刀放下!” “——大哥的园子里,你这样大吵大嚷的算什么!”宫幄蹙眉低声喝道,“你有所不知,此女接近大哥,居心叵测,实乃江湖逆贼一派。适才被我探出身份,正要交给大哥处理的。” “四哥你这是什么话!”宫幡皱起眉头对着宫幄嚷道,“且不说太子府选秀层层严查,你瞧大嫂叫你们吓得——话都说不出来了!好好一个娇柔女子,怎么便被你说成逆贼啦!” “…你在说什么,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三哥四哥担心储君安危,一向体贴关怀。”宫幡摆着手胡乱打断宫幄道,“不过四哥,弟弟不得不说一句,你这么办事,可办不到大哥心坎上啊!就说之前大哥要纳的那位嫂嫂——大嫂别吃心啊,大哥看上的那位姑娘,你们便说来历不明,横加阻拦。到头来,到底把人家逼得逃出府去了。如今大哥好不容易有了新嫂,你们难道又要棒打鸳鸯,又要把人家逼到逃出府去才开心吗!” “——你这是什么话!”宫幄的脸微微发红,似是有些羞恼,“你以为人人都同你一样动不动就逃府吗。她们若心怀坦荡,又何必落荒而逃。罢了我同你说不明白…你赶快回去,不要耽误我办正事。” “四哥的正事若只是欺负大嫂,那弟弟便是拼着得罪四哥,也不能不管了!” 宫幡不顾宫幄恼怒的表情,愈发嚷得起兴,“我在外面躲避追兵时就有所耳闻,三哥除了奉父皇之命抓我,还另派了一队人马秘密追捕当日从太子府出逃的那位姑娘!四哥,不是我说,你说你们办的这叫什么事啊!对旧嫂子穷追不舍也便罢了,如今对新嫂子还是这般不依不饶——四哥,弟弟是着实为大哥抱屈,也实在是不明白你和三哥要做什么。你今天若是非要动大嫂,那弟弟也只好把三哥暗自出兵抓人的事情报进宫去,让父皇做主了!” “——你…你在说什么?”宫幄的眉毛几乎竖起,面颊胀的通红,“老五,你是吃错药了吗,平时天塌了也不管的性子,今日何苦这般与四哥过不去?” “哪里是我与四哥过不去,分明是四哥与大哥过不去!”宫幡不依不饶,甚至嚷的带了些哭腔,“早前总听宫里的宫人说三哥对大哥不敬,我还不信。今日见四哥这般才算明白,敢情他们说得都是真的,你们哪里是看不惯大哥纳妃,分明是看不惯大哥坐这东宫之位——” “——你放肆!老五,是谁教你这种大逆不道的话,由你这般胡说!” 宫幄惊到无以复加,横眉倒竖的指着宫幡的鼻子,却见宫幡一脸稚钝,眼中还泛着点点泪花,便有千句万句,一时也无从发难,只得咬着牙怒道,“你…你简直——我和你说不明白!” 我在一旁听着这两位大衷的皇子为我激辩,本已心惊到了极处。此刻但见宫幄浑身颤抖,一张原本春风得意的脸气得紫胀,也不由暗笑起来。 的确,宫幄九曲心肠,同他言语交锋,再聪明严谨的人都会绕陷入他的彀中。而此刻有宫帷暗捕水晴一事作为把柄,加之宫幡说话全无章法,只一味胡搅蛮缠,竟是一物降一物,全盘打乱了宫幄的阵脚。 只是暗喜之余,我又不禁存疑——前两次见面,宫幡言谈何等逻辑缜密,机敏聪慧。他那样风度翩翩的一个人,平日在自己的兄长面前说话,竟是这般撒娇撒痴,蛮不讲理吗? “好…好,我说不过你。”许久,宫幄方才抬手扶住额头,无力道,“五弟,今夜之事是四哥唐突,大哥是太子,是我们大衷未来的君王。四哥也是关心则乱,生怕府中混进杀手窃贼,危及大哥的安全。绝不是如你适才所言那般,更与三哥无关,你明白吗?” 宫幡只是垂着脖颈不肯抬头,见宫幄一直定定看着自己,才别别扭扭的嘟囔了一句,“那些话…我本就没信的。” “好,不信就好,以后听了也不能信,更不能像刚才一样胡言乱语,听懂了吗?”宫幄勉强软下声气耐心劝着,转首又对一众侍卫厉声道,“今夜原是误会一场,你们还对太子妃娘娘举着剑做什么,还不赶快放下,给娘娘下跪赔罪!” “他们应该对大嫂赔罪,那四哥你就不用赔罪吗?” 本已收剑才要向我跪下的侍卫听闻宫幡此言齐齐怔住。我也吃惊不小,不由望向宫幄,却见他已是面如土色,只怔住看着自己的弟弟,已是不知作何言语。 再看宫幡,他却是面不改色,似乎不知自己适才的话有多无礼一般,仍是一副坦然的认真神色。 心中愈发着急,本来已经摆脱了麻烦,宫幡又何苦得寸进尺,若是逼得宫幄恼羞成怒,难保他不会做出鱼死网破的过激之举。 “是了。” 忐忑之际,不料宫幄突然转向我,嘴角一扬,欠身一字一顿道,“臣弟今日鲁莽,冒犯了嫂嫂,还请嫂嫂勿要怪罪。” 我不意他有此一举,呆呆立在原地,无措的望向远处的宫幡。许是错觉,我似乎看见少年英俊的面庞略微一沉,不动声色的向宫幄的方向点了点头。 “呃…四殿下请起。”我勉强沉声,不舍的将目光从宫幡脸上移开,“原是我说话失了分寸,引得四殿下起疑。如今误会既已解开,大家就让它过去吧……” 宫幄缓缓起身,脸上哪里还有他一贯的从容真实,不过勉强牵起两边嘴角罢了。 他才要对跪在地上的侍卫们嘱咐什么,宫幡已经跑过来从后面一把将手环在他的肩上,恍若无意般打断道:“这几个奴才不会当差,大哥叫他们保护大嫂,他们倒对大嫂举起剑来了,以四哥说,当以何罪论处啊?” “你还想怎样,杀了他们吗?” 宫幄此言一出,一众侍卫便吓得磕头如捣蒜,七嘴八舌的求饶起来。 “他们不过人糊涂了些,四哥怎么便要杀人啊!”宫幡惊得跳脚,“依弟弟说,就和先前那个不成体统的侍卫一样,统统收到我那便是。免得来日大哥找他们办差,再误了大事。” “你说如何便如何吧。” 宫幄再不愿同宫幡与我多说一句,转身便拂袖而去。宫幡见他从绿墙墙角拐了出去,方才对上我一直注视着他的目光,如释重负的叹了口气。 “还跪在这里做什么,没听见我的话吗?都去我房里候着,没我吩咐不准出来见人!” 侍卫们如逢大赦,得令而去。适才还簇拥了一半的潜蛟泉瞬间安静了下来,唯余我们注视着彼此,却也只是默然。 “怎么回事?” 良久,宫幡才徐徐走近,对我面无表情的问了一句。 “什么?” “你怎么会进太子府,又成了大哥的太子妃?”宫幡的语气像他大裘上的银线生硬而冰冷,“上次在三哥府里我救你出来,当时没有问你,你真的是尾教的逆贼吗?” 听他这样问,我心中便窜起一股无名之火。想起天屏山下段冥的嘱咐,又念及水晴之事不宜为外人所知,我反复思量,最终还是把心一横,决心与他划清界限。 “五殿下问的好没道理,我记得第一次见面时我就说过,我不是什么好人。” 我不去看他凝视着我的双眼,只是直直盯着他裘角露出的两寸纤尘不染的蟒纹靴头。“当日受困寰亲王府,是你主动相助。适才和四殿下,我也没求你替我解围。所以你不要以为我会谢你,更不必指望我会把我的事情对你和盘托出。”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一如冰雪般寒冷彻骨。许久,也不见宫幡有所回应。我不禁抬头去看,却见他的脸竟离我这样近。近的我几乎可以看清他纤长睫毛上挂着的晶莹的水雾。 又或许,不是水雾。 第一百零七章 诛心之言 “连归萤,你…喜欢大哥吗?” 我心中一惊,直视向他凝视着我的双眼。 不错,那些他睫毛上的晶莹水珠,果然不是温泉的雾气。 有那么一瞬,我的心中竟生出一股不敢直视他的眼睛的怯懦。仿佛他眼中的晶莹炙热无比,多看一眼,我的心便融化一分。 “五殿下这么问,不合礼数。” “那日桃花街上,你同意与我次日再约链月山,为何失约?” 心中某处涌起一阵酸楚。他……那夜竟去赴约了吗? 我不知如何回答他,更不敢再抬头凝视他,唯有扭身转向潜蛟泉边明亮的宫灯,避而不语。 “你…是怪我那一次雪夜失约吗?” 心中的酸楚愈发剧烈,我死死咬住下唇,盯着潜蛟泉下咕噜噜冒起的一个水泡,缓缓浮到面上。 无声的破裂。 “我知道上一次寰亲王府,你是受了三哥算计。那么…那么这一次呢?” 宫幡恍惚的声音仿若从身后很远的地方飘来,“是有身不得已的苦衷,还是你们尾教的机密,或者…或者根本就是与我置气?若是这样,一切都还来得及,连归萤,我现在就可以带你逃出去——” “——你别再开玩笑了。” “…什么?” “五殿下,我入太子府自有我的目的,请你别再妄自揣测了。” 我转回身来,压抑住对上他怅惘的目光时心中凌厉的刺痛,沉声道,“初次相约没有等到你,我的确生气,可这气也不过气了一夜,之后再未念及。第二次相约,我已认定你是轻浮孟浪之徒,不过草草应之,从未上心。” “你说谎!” “你凭什么说我说谎?” “就凭那夜我抱着你在长街上走过的一段路。”宫幡蹙着眉头,原本明亮的双眸黯淡的令人心疼,“那天你还不是这样的,那天你对我明明…明明不是这样的……” “那天我重伤疲惫,若是意识微弱之时说过什么,还请五殿下不要多心。” “难道…难道当真是我多心?当真是我一厢情愿?” “五殿下慎言,你我不过数面之缘,何来什么一厢情愿。”我退后半步,维持着得体的疏离,“我是太子殿下未过门的太子妃,是你的大嫂。” “所以你对大哥就有情吗!” “五殿下,请你别再对我说什么情不情了——” “——既然不是有情,你又图他什么呢,你……” 我再也坚持不住,一滴泪水倏地落下。我被自己这滴泪所惊,仓皇背转向宫幡。他似乎也被我这突然的动作惊住,径自哑了口舌。 为什么即便背对,我还是能够感受到他目光的炽热。 “天色已晚,你我再留恐怕不便。”我死命压抑着自己的哭腔,“五殿下说话不成体统,从今往后,希望我们不会再有私下相处的机会了。” 我头也不回,几乎是逃出了潜蛟泉的绿墙。 一路回房,我的步子越来越快,而不知为何,泪水也掉得越来越快。直至最后,已是死命狂奔,泪如雨下。 在这太子府的第一晚,除了侍女来禀告太子在前院同五皇子酣饮酒醉,不能来陪我的消息之外,便是通宵寂静,一夜无眠。 从那一日起,我便再未见过宫幡。 不得不说,挤着笑脸与宫帱周旋的日子实在是我来到这个世界以来最煎熬的日子。别说探听水晴的消息,便是保住自己的清白,已是费尽我全部的精力了。 那宫帱其人,怎一个淫字了得啊…… 年关将至,当今皇上的万寿节便是在正月初一的吉日。我及时按下了意欲上报皇上与我不日大婚的宫帱,佯装娇嗔的要他为我择一个良辰吉日。 “这哪里还用你来提醒,我的傻连儿!”宫帱眉飞色舞,一脸喷薄欲出的欲相,“我早已请过先生。先生择了腊月二十九的好日子,既吉利,又不冲撞父皇的万寿节;既合你我的生辰,又合你我早日成婚的心意!” “——二十九,那不就是后日!”我魂飞九霄,一双手摆得直如惊弓之雁的翅膀,“这…这也太仓促了,殿下还哪有时间为我准备迎娶的聘礼!” “这个你放心,那聘礼原是前头迎娶那一位时就备好的…” 宫帱欲言又止,显是谈及水晴,觉得晦气,“我已经命官家按着原来的例足足添了一倍。你若还有什么想要的尽管说,但凡我府里有的我都给你!便是没有,我明日就入宫向父皇讨去!” “这算什么…”我思绪飞转苦苦寻找着拒绝的理由,“拿那个女人的东西做例给我,太子也未免太委屈了妾身!” “连儿这是什么话,我满心疼你还来不及,如何能委屈了你呢!” “殿下既然疼我,这大婚便不该如此仓促。我看得清清楚楚,府里的下人从昨日起就忙着年关的清点打扫,一时间却又叫谁来替我们的婚宴布置打点!” 我装作委屈的样子挤着眼泪:“更何况二十九之后便是除夕,除夕之后便是皇上的万寿节,这大事一件接着一件,届时明明是妾身与殿下新婚燕尔,无人相庆不说,只怕殿下连陪伴妾身的工夫都没有了!” 宫帱还欲再劝,奈何我撒娇撒痴,死命不从。见我态度坚决,他也免不得叹一口气,答应了我万寿节之后再择婚期,隆重操办的要求。 我抓住时机,便又说为保名声,必得大婚之后再行圆房。宫帱自不答应,可耐不住我软语讨好几句,便也只好依从,不在话下。 其实,除了人恶心,宫帱待我并挑不出什么错处。衣食住行自不必说,比在蠡府时更加精美奢华。从晨起睁眼到夜临入睡,一日里事事都有数不清的婢女服侍伺候。 就连去花园散步,也有前后十数名侍卫小心看护,后面十数步外遥遥跟着八名屏息敛气抬轿辇的小子,以防我突然累了不愿走动。 而说到侍卫,每日虽有轮值,我却再未见过那晚听到我与宫幄谈话的那几个。 如此过活,我自然憋闷。向宫帱请求,他却说什么也不肯裁去每日看护我的侍卫。我心中明白,他必是吃了之前水晴逃婚的教训,不曾对我彻底放心,这才死不松口。 终于,在我一日十数次的抱怨下,他才勉强答应了撤去伺候我每日梳洗上妆,洗衣熨烫,膳食茶水,清扫房院,掌灯添炭,出恭沐浴等百余名侍女。层层选拔,单挑了两名府中最为出挑的丫头做我的贴身侍婢,专属伺候我每日全部事宜。 这两名侍婢,一个叫关雎,一个叫蒹葭。 两个女孩不过十五六的年纪,起先都是规规矩矩,相处下来觉出我不是那刁钻苛刻的主儿,到底是单纯的少女心性,便也对我敞开心扉了。 关雎是太子府的家生丫头,一张鹅蛋脸粉红可爱,她的性子率直,做起事来干脆爽利,是典型的北地胭脂。加之自小修习武艺,身子健壮,便被宫帱相中,随身侍奉之余,还能护佑我的安全。 相比之下,蒹葭便显得内敛许多。选人的时候,便将一张巴掌小脸低低一垂,竟是头也不敢一抬。还是她的老子娘告诉宫帱和我说,这丫头还是府里从南境收来的奴才,人虽腼腆,伺候人却最是个贴心周到的。 除夕宫宴将近,宫帱整日流连宫中无暇回府,白日无事,这两个丫头便有一句没一句的陪我聊着解闷。聊得多了,便也心无芥蒂,没什么忌讳了。 “娘娘,您——” “——我还尚未过门,平日宫帱不在,你们叫我姑娘便是。” “哦…姑娘,”关雎眨了眨杏子般的大眼睛,似乎对我的要求极是不解,“奴婢有一个问题想了许久,一直想不明白。奴婢想问姑娘一句,您嫁给太子爷。到底图什么呀?” 站在我身后为我揉肩的蒹葭手劲突然一松,似是被关雎的问题所惊。我看见坐在我对面剥着核桃的关雎对蒹葭困惑的蹙了蹙眉,便可以想见,身后的蒹葭必是无言的对她摇着头,暗示她不要问这种失礼的问题。 “无妨。”我偏着头对蒹葭笑道,“这个问题不光你们好奇,只怕全府的人,包括宫帷宫幄也想不明白。” “姑娘,奴婢是真心觉得您好,才和您说这些的。” 关雎将手中的核桃放下,对我认真道,“我自小在太子府长大,对咱们这位殿下是最熟悉不过的。蒹葭跟我说,这些事原不是我们做奴婢应当操心的。只是奴婢想不明白,您这样的聪明的心性,这样出挑的模样,又为何非要嫁到这里来呢?”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他可是当朝太子啊。”我饶有兴致的对关雎道,“跟了他,便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将来更会母仪天下。那么多女子挤破了脑袋想进太子府,不都是为了这些吗?” “姑娘若是贪慕权位富贵之人,关雎便也不会这么问了。”关雎诚挚而严肃的望着我,“更何况,以姑娘之聪慧,难道就看不出来,当今朝局殿下已然失势,届时皇家易储,您又谈何母仪天下呢?” 第一百零八章 忠仆 “关雎!” 身后的蒹葭一声惊惧的呵斥,忙跑到大门边,确认无人听见,才将门关上重新跑回到我身边。 “你平白说这种话,不是给姑娘招罪吗!” “这不是没外人吗…”关雎自悔失言,悻悻的瞥着窗外,嘴上仍自倔强道:“昨晚你明明也说想不明白的……” “我们下人的私话,岂能污了姑娘清听!” “——没关系,也难为你们为我着想。”我笑着抚了抚蒹葭白玉般的手背,“帷幄二子觊觎储位已久,这么多年还没能得手,是因为宫帱还有皇上的宠信在。加之蠡侯一众老臣拥护,宫帱的太子之位,接着几年应当还坐得稳。” “可是姑娘,有些事情您也不得不考虑啊。”蒹葭也忍不住,插嘴道,“皇上年纪大了,侯爷又是个仁弱的性子,太子想依靠这两位又能依靠几年呢?再说南漠,他们近年屡屡在边境寻衅生事,而这些动乱一直都是寰亲王的兵部出力平息。我朝是战马上得天下,最重军功。三皇子如此功高,您不得不替太子担心啊!” 我看着蒹葭急得微微有些发红的面颊,心中暗惊——这丫头平日不声不响,却事事藏在心里不说,着实是个有成算的。 “蒹葭,你能为我思虑到这般,我感谢你。”我对眼前诚挚的少女笑得笃定安闲,“不过正如关雎所言,我嫁入太子府并非有心依附,不过另有所图,别无他法罢了。皇上百年之后,储位若真有变易,届时我也会保全自己和你们两个,不受宫帱牵连的。” 听我此言,关雎便顿时笑靥如花,蒹葭却只是定定望着我,沉默不语而已。 “姑娘对我们说这些…”良久,蒹葭才徐徐开口,声音如璞玉般质朴沉静,“便不怕我们是太子的人,转头就向殿下告密吗?” “蒹葭,你这是从何说起——” “——我既然说了,自然相信你们。”我望着有些着急的关雎,淡淡一笑,“别说你们不是那奸险之辈,便说宫帱,也不会有这般缜密心思,在我身边安插耳目。我在这太子府举目无亲,若再对你们心怀戒备,就实在活得太累了。” 自此,关雎蒹葭便愈发对我忠心不二。二人一文一武,一静一动,着实为我在太子府中的生活添了一笔色彩。 转眼已到大年三十,宫帱果然一大早便穿戴齐整离府入了宫。府中各人领了差事忙得不亦乐乎,我寻到时机,打点了侍卫,便让关雎亲自出府,往桃销楼送了一封给花姨的平安信。还特地嘱咐,叫她必得亲自交到花姨手上。 “姑娘别忧心了,快喝盏山楂茶吧。今日太子殿下须得入宫和皇上吃年夜饭,还嘱咐府里独独给您备了一桌,您若不多用些,太子回来知道了又要生事了。” “除夕团圆夜,我本以为宫帱会拉着我同他一起入宫,我不愿去,连尚未大婚名分不正的推辞都想好了。”我接过茶盏搁在案上,继而冷笑一声道,“谁料到他竟提都没提,一早便独自入宫去了。” “姑娘没有家世,陛下默许您为这太子府的正妃,那是因着殿下早些年多番同陛下闹过的缘故。殿下知道陛下不会喜欢您,他又是个最好面子不过的人。此番不带您去…” 蒹葭说着便有些尴尬,只得撑起一副笑脸继续道,“无论怎么,倒也合了姑娘的心意,不是吗?” “哼,我原以为他对看重我。此番看来,我倒也不必对他有愧意了。” 蒹葭苦笑,见我虽并未因宫帱之事神伤,却仍自怔怔把着茶盏,便心中明白,贴心道:“姑娘放心吧,奴婢自幼与关雎一同长大,知道她人虽粗了些,办事却是极利落的。何况太子府距里四道不过两条主街,相信她很快便会回来向您交代的。” 蒹葭的话令我宽慰不少,可我却仍有其他忧心—— 宫幄,那一日我与他几乎完全撕破脸面,幸得巧遇宫幡,经他一番胡搅蛮缠,打破了宫幄给我精心织就的天罗地网。 然而宫幄那一日的神情我始终深深记着。他的目光是那样怨毒,若他心怀不甘,意欲报复,派人盯上出府的关雎,届时我与桃销楼的关系暴露,却又当如何呢…… “——娘娘,府门看守求见!” 院门口侍卫的高呼声扰乱了我沉沉的思绪。蒹葭应了一声“进来”,果见一个穿戴体面的小子躬身而入,在我面前跪了下去。 “禀太子妃娘娘,西市蠡府侯爷求见。” 我的心遽然紧紧一缩,随之通身都似乎失尽了气力。 侯爷…他到底还是知道了吗? 见我默然,蒹葭便问道:“侯爷?他老人家此时不是应该在宫里虽百官参拜皇上一众嫔妃吗?” “回姑娘话,侯爷正是从宫里的方向来的。” “既是从宫里回来,自该见着咱们殿下了啊,如何又专程跑到府上来寻了?” “姑娘,侯爷此行并不为见太子殿下,他说,他要见的是太子妃娘娘。” “——见娘娘?”蒹葭吃惊不小,“这又是什么规矩,侯爷身为外臣,怎么能见太子殿下未过门的嫔妃呢?” “——你回去回禀蠡侯大人。”我颤声打断,思绪仍旧杂乱,“我是太子内眷,殿下不在,不该擅见外男。” “娘娘,侯爷嘱咐过,他贸然求见实属唐突。只怕娘娘不懂规矩,您若要出来,小的须得拦下,好歹等太子殿下回府之后,再带您去前院。这期间,他在前院的偏厅等候便是。” 心中一阵酸楚,侯爷,我当初那般背弃了您,时至如今,您竟对我没有半字怨言,反而仍旧处处替我着想吗…… “在偏厅等,太子殿下只怕要晚间才能回来呢,侯爷他——” “——蒹葭。”我再度沉声打断,“我与太子尚未大婚,此时接受侯爷的祝贺,终究名不正言不顺。你去前面转告,叫侯爷且回府去,好生过年吧。” “娘娘,侯爷还说——” “——今晚府门由你看守是吗?如果晚上太子回来的时候侯爷还没有走,你就替我告诉太子,太子妃清白要紧,让他好生送侯爷回蠡府。” 那看守本还欲再说,但见我神色坚决,虽然心中不解,却也只好领命而退。 见那看守走远,蒹葭便轻轻上前拿过我手中已经微凉的茶盏,试探着道:“姑娘若有心事,不防说与奴婢听听,便是不能解忧,纾解心肠也是好的?” 念及侯爷,我的心肠本就已经软到了极处。此刻又听蒹葭轻声软语的贴心慰藉,哪里还忍得住眼泪,鼻子一酸便已抽噎不止。 絮絮将链月山被捕,直到借温召之力逃出府去的事情细细说与的蒹葭,时间已是晌午。仆妇们果然上了一桌子的山珍海味,关雎尚未回府,桌上不过我与蒹葭二人,却也只是唏嘘垂泪,相顾无言罢了。 “侯爷他这些年来苦苦拥立太子殿下,也常来我们府上。底下人见识浅陋,都只笑他顽固不化,愚守嫡礼。却不知…原来他老人家是这样一位重情重义之人。” “我愧对于他,蒹葭…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 “姑娘且宽心吧。侯爷若真怨了您,怎么会专程来府中寻您?又何必明明心急如焚,却那般细致周到的为您着想,生怕您见罪了太子?” “还好今日他回去了。倘若适才来传讯的人说他执意要等…蒹葭,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还忍不忍得住……” “正是这话。或许侯爷在宫中听到您人在太子府的消息时的确急迫,这才不顾一切的赶来。但是适才他既然听进姑娘的话回府去了,便可知他老人家已经释怀。姑娘,侯爷一定是相信您的啊!” “他不光相信我,还那么疼惜我。可我却只惦记着旧友们的安危,一心出府寻找……” “对了,按姑娘适才所言,您入太子府的目的,便是找寻那位水晴姑娘的下落吗?” “——不错!”听见水晴对名字,我的心便又是一震,“蒹葭,宫帱先前又曾欲立水晴为妃,你是太子府的人,你可曾听过她的消息啊?” “姑娘,奴婢原本不过府中管家买来的丫头,是下人的下人,哪里能知道上头主子的事情呢?” 蒹葭一脸抱歉的苦笑:“前头那位太子妃娘娘原也是府中婢女,因为容色出众,性情火热而被殿下相中。承宠当夜,她不知为何,也是如姑娘您一样百般推辞,惹得殿下好大的不痛快。而且奴婢听说,这位水晴姑娘的脾气极差,讲话也是颠三倒四,她不许太子近身,更不许房中留人伺候。只因殿下疼爱,才一一允准了她的古怪要求。也正是因着守卫松懈,才使得她有机可乘,在大婚当夜逃出了府去。” “这的确是水晴的性子…”我听得惊心动魄,却又不免遗憾,“只是如你所说,她在太子府的时候便无人亲近吗?” “这也说不准,奴婢不是好事的,知道的事情也少。等关雎回来,您可以问一问她,她耳聪目明,或许会知道一些奴婢不知道的秘事!” “——姑娘,蒹葭,我回来了!” 第一百零九章 除夕 关雎却是不禁念叨,才说起她,人便回来了。 “你可回来了,可把姑娘急坏了!”蒹葭忙迎上去替关雎解了披风,“怎么去了一上午,可是遇上麻烦了?” “可不是,出府便遇上了!”关雎跑进内室,身上仍带着外头的寒气,喘着粗气道,“姑娘,奴婢出府不久便发觉,后头竟跟了三条尾巴!” “——什么,是宫帱在监视我吗……” “哪里是太子殿下的人,奴婢瞧得真切,那尾巴其中一个分明是寰亲王的近身护卫!” “三殿下?”蒹葭收好了披风,也掀帘进了来,“三殿下的人怎么会盯着你?” “是宫幄告诉他的。那夜脱险实属侥幸,只怕如今,他们两兄弟已经盯上我了。” “三殿下和四殿下?”关雎摸不清头脑,“他们为何盯上姑娘,又怎么认得我呢?” “太子府鱼龙混杂,只怕他们还没个耳目吗?”蒹葭为关雎倒了盏茶,忧心忡忡道,“那你可被他们发现了姑娘和桃销楼有来往?” “没有没有,奴婢有本事发现他们,自然也有本事甩掉他们。奴婢自幼跟着府里嬷嬷出府采买,对东市街道最是熟悉,绕他们几条街,便将他们都绕开了。” “那你可去到桃销楼了?”我一把将关雎拉到我身旁的凳子上坐下,急切道,“可见到楼里的花姨了?” “见到了,奴婢第一次去桃花街,加上楼里人杂,免不得费了些时辰。”关雎郑重道,“不过让小厮递了您的名字上去,那花姨即刻便将我传去后楼了!” “——真的,太好了!她可同你说了什么吗?” “那位花妈妈一看便是个精明的。奴婢嘴又笨,生怕说不明白引她疑心,便直接将姑娘您的信给了她。妈妈看了之后便是哭个不住,拉着我的手问姑娘您的近况。奴婢也不知如何安慰,只能一遍遍的对她说,姑娘都好,一切都好!” “那就好…”知道花姨挂念着我,心底便又是一阵酸楚,“那你有没有按我说的,让她不要过问我入府的事情?” “奴婢还没来得及说,那妈妈就已经问了我十数个问题了…”关雎有些尴尬道,“不过奴婢谨记着姑娘的嘱咐,一概不提府中杂事,只叫她相信姑娘,勿要忧心。” “你做得对…此番我入府没有知会她,她难免多有猜度。只是我为的是水晴,原与她无关,此事又事涉太子和朝廷,花姨少知道一分,便也少凶险一分了。”我打起精神,继续拉着关雎的手道,“那楼里其他人呢,关雎,她们可有带了什么话给我?” “有,同花妈妈交代完,便有一位容姑娘的婢女,将奴婢引去了五楼的一间极华美的绣房。”关雎想是讲故事一般说得绘声绘色,“原是两位天仙一般的,美貌绝伦的姑娘。她们却是知道您人在太子府中的,也不像花妈妈那般急迫。” “宛秋和萨容?看来萨容已经将我的事情告诉宛秋了。” “不错,正是素姑娘和容姑娘!容姑娘托奴婢带话给您,她知道您与素姑娘关系好,便将您的事情告诉了她。至于花妈妈,她年老忧心,还是等您有机会亲自将事情说与她听的好。容姑娘还说,她已经托人将事情知会了您的弟弟,如今您石头和家伙不在手上,若需帮助,一定要托人再来桃销楼找她才是。” 关雎有些艰难的复述完萨容的话,转而对我困惑道:“姑娘,容姑娘的话奴婢不太明白,您何时有了弟弟,‘石头和家伙’又是什么意思呢?” 我心中暗赞萨容思虑周全——她不能完全信任关雎,便将话说得隐秘难解,免得被关雎知道了我和她尾教的身份。 所谓弟弟,便是受教主之命远赴漠国的段冥。而石头和家伙,自是我送给段冥护体的石蟒骨,和仍在寰亲王府中的訇襄剑了。 “这些不重要,我往后再同你们说。”我再度对关雎热切道,“那那位素姑娘呢,她身子还好吗,她可有什么话对我说吗?” “是了,那位貌若天仙一般的素姑娘知道姑娘必然记挂她的身子,特意叫奴婢告诉姑娘,容姑娘已经将她的身子调养得几近大好,您不必再担心了!”关雎眉开眼笑道,“她还说,接客的事情您也不必担心,花妈妈已经为她解决了!” “——什么?”我惊喜得扬高了语调,“此事原本花姨还同我说过,宛秋身为花魁若不想接客,以病为由拖住一时容易,想要永无后患却是难了。关雎,她可曾告诉你,花姨是用了怎样的办法才助她脱困的?” “此事奴婢原也好奇此事,便多嘴问了那素姑娘一句,以她这样的资质,如何能在那男人堆儿里保住自己呢?素姑娘便告诉奴婢,此事说来也怪——竟是一位身份不明的男子,前些日子叫人往楼里送五百万两的白银!白晃晃的银子就那么一箱箱抬进桃销楼的大门,惊得在场众人是人人两眼发直!第二日一大早,楼里便放出了话,有豪客为素姑娘赎了身,接她出楼做正房太太去了!” “竟有这样的事,我怎么不知道…”我凝眉苦思,“只是既不是花姨自己做的戏,那个出钱的男子竟也没有接宛秋走吗?” “此事奇便奇在此处,那为豪客的下人并未要素姑娘的人,却只拿走了素姑娘的身契。眼下素姑娘盘了头发,穿着颜色深旧的绸裙,已做起了桃销楼的二把手,帮着花妈妈料理生意了!” “这敢情好,凭空一笔横财,可解了那位素姑娘的困局了。”蒹葭听了也不由为之高兴,转首对我笑道,“桃销楼诸人一切都好,姑娘这回可以安心了吧!” 我淡淡一笑,心中却仍自苦思,这位如及时雨一般赎去宛秋身契的人,到底会是谁呢…… “素姑娘还说,她虽不知姑娘您为何要选太子妃,却愿意在您不在楼里的日子为您照顾好花妈妈。她说她相信您,她相信您作为她亡夫的朋友,一定会为她的亡夫完成夙愿的。” 我心内感怀,宛秋一生艰难,楚河便像是照入她生命中的一束阳光,即便转瞬而逝,也成为了她此生不移的信仰。 如此絮絮,便到了下午,皇城中燃起爆竹,以太子府为首,整个刈州便也纷纷争先恐后的燃放起来,噼噼啪啪的极是热闹。残阳晚照,说不尽的锦绣繁华,太平盛世。 虽说我已算是这太子府的当家主母,可是府中一应事务却也不会打理,便由着几位经年得力的管家代为操持。遇到什么大事,也不过来我院里,找我拿个主意而已。 彼时已过酉时一刻,厨房却仍未传来膳食。关雎才要去问,却见一个管家进院,向我叩拜道:“拜见太子妃娘娘,祝愿娘娘除夕安乐,与太子殿下千岁千秋!” 关雎见我点头,便从怀中掏出一个红包塞到那管家手中,道:“这位大哥看着像是后院小厨房的,天色已晚,你们不给娘娘送饭,却到娘娘跟前讨赏了吗?” “娘娘赎罪,实在是今日太子殿下入宫,叮嘱我们必得好好为娘娘做一桌年夜饭,这才晚了些,如今却已都做好了!”那管家赔笑道,“奴才此来却是想问娘娘,除夕晚宴后头只做了一桌,娘娘可是要叫五殿下来同用吗?” “宫幡?”我意外道,“他来太子府了吗?” “娘娘,五殿下自先前被三殿下带来,便一直未曾出府啊!” 我愕然,宫幡,他竟没有去宫中赴宴,而是独自一人留在了太子府吗? “今日合宫家宴,五殿下留在我们太子府算怎么回事啊?” “关雎姑娘这话不错。依着规矩,除夕宫宴,便是王公贵族也要陪侍皇上,皇子缺席,更是于情于理都不合适。”那管家笑得尴尬,“只是咱们这位五殿下…从来也不是个按规矩行事的主儿啊。他不声不响的缺了席,宫中这么久了也没人来请,怕是皇上也懒得管他罢了。” “陛下不管,咱们府里却不能不管啊…”蒹葭也为难道,“他一留下不要紧,府中便有了他和咱们娘娘两位主子。他又是娘娘的小叔,这年夜饭…却也没有一家人两桌吃的道理啊……” “奴才们便是在此处犯了难啊,”那管家对蒹葭连连点头,“您说五殿下是娘娘的小叔,本该一起用膳。只是如今娘娘尚未过门,太子殿下又不在府中。奴才们怕擅自将他叫来惹得娘娘不快,这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奴才们为难许久,这才到娘娘这来问一句的。” 心中五味杂陈,我听着那管家絮絮道来,心中却只想着宫幡——他,明知今日不入宫赴宴必然触怒父皇,引得朝野侧目,又为什么非要留在太子府中呢? 难道,是因为我吗…… “大哥的话我们娘娘听明白了,你们顾念娘娘的声名和脸面,我替娘娘谢过你们了。” 我望向蒹葭,她便向我投来一个微妙的,令人安心的笑容,转首继续朗声道:“只是诚如大哥所言,娘娘尚未同殿下大婚,五殿下一个外男,恐不宜同娘娘同桌守岁。只是他是大衷的五皇子,咱们府中也没有怠慢的道理。便请您传娘娘的话,叫厨房把娘娘的膳食,送去他的偏房吧。” 第一百一十章 入宫 我想要说些什么,却只是呆呆坐在原处哑然。 蒹葭安排得妥帖,若是我在宫帱不在府中之时同宫幡会面,被看见不免又落人口实。我如今在这太子府中,内有宫帱纠缠不休,外有帷幄二子虎视眈眈。若想安生留下,继续探查水晴的消息,自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 如此,我便只与关雎蒹葭端坐在房中,努力让自己不去想宫幡的事情。 而下人把烂醉如泥的宫帱抬进我的院子里的时候,已是丑时一刻。 彼时我正同蒹葭围着炭火守岁,心中祈祷着侯爷和花姨的康健。晚膳油腻,关雎沏了一壶清新淡雅的白菊茶,熏得满室馨香。而众人七手八脚将宫帱抬上我的床榻离开之后,也只剩下一屋子的腌臜酒气了。 “这…”蒹葭望着鼾声如雷的宫帱,许久方才叹了一声,“可当真是委屈姑娘了。” “如今便觉得委屈,往后的日子又怎么过呢?”我的心里并无过多的恼怒和憎恶,只是对着两个年轻的女孩淡淡道,“你们今晚也累了,快些回去休息吧。” 关雎还欲说些什么,却被蒹葭无声的拉了回去。二人对视一眼,似乎对我极是怜惜,却又无法帮助。唯有轻叹着转身离开了。 炭火噼啪作响,却压不住宫帱恼人的鼾声。我坐在屏风之外的外厅,死活不愿踏入内室一步。空气中的酒气令人作呕,我起身打开房门,却见外面月光清亮,天空已是一片飘白。 下雪了。 又是雪夜,同初见他时一样的雪夜。 困倦和疲累压迫着眼皮,我思绪繁乱,为今夜无处可眠感到苦恼。心中有一丝悔意迅速滋生蔓延——我为什么要让萨容把自己送进这个不见天日的地方,我为什么不求她借助飞岩旗之力为我找寻水晴的下落? 如果我没有一意孤行,现在是否正在桃销楼的后院里,同花姨,宛秋和萨容围坐在一起谈笑饮酒呢? 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副深藏在记忆中的画面——除夕夜,和母亲吃过年夜饭的我躺在自己房间的床上。微信传来熟悉的视频呼叫声,我心中了然,微笑着打开手机。果然看见六宫格里五张熟悉的笑脸。 水晴,卓影,金碧,楚河,小礼。 “新年快乐呀,大家!” “萤姐来啦!给萤姐拜年啦!” “几点了,你们还不睡…” “还没给你这个社长拜年,睡什么睡!” “卓影发红包!” “——对对对,发红包,社长发红包!” 那大概是我这一生中,最美好的瞬间之一了吧。 光阴,总是在这样呼啸的风雪之中,无声无息的消逝。 我要抓住它。 不错,我不能由着大家变成回忆,我要找回我的朋友,以连归萤的身份。 求助萨花姨,温召或者萨容固然可行,可却只能让自己在温灵的生活里越陷越深,最后在这个世界留下难以断绝的羁绊。 我终究是要靠自己的努力找回我的朋友,哪怕要我身陷太子府中,或者与宫帷宫幄为敌。 我不在乎,我只想回家。 恍惚间,夜空中突然传来一丝乐声。那乐声呜呜咽咽,如缕如丝,令人闻之神伤。 内室宫帱的鼾声和炭火的噼啪声似乎在慢慢淡去,整个世界唯余那婉转凄凉的笛声,倚在门边的我,还有漫天挥挥洒洒的雪。 是宫幡…… 我被自己的念头一惊,可这念头却如同在心中扎根了一般愈发笃定。那是无关理智的直觉,我知道,就是他。 身体慢慢忘记了寒冷,我跨步行至廊下,伸手接过一片冰晶似的雪花。那乐声仍自未绝,虽然幽细微弱,奈何温灵耳力神通,在这夜深人静的太子府中闻来也格外清晰。 宫幡,你在想着谁呢? 不管你在想着谁,此刻的我,是在想你的。 …… 被关雎叫醒时,我发现自己躺在外厅的圆桌上。阳光透过明纸格外刺眼,显然已经日上三竿。 “姑娘…”蒹葭看出我的惊惶,及时的压住我的喊声,“姑娘勿急,殿下还在里头,没醒呢。” 我细细去听,果然听见内室传来均匀平稳的呼吸声,不由松了一口气。略略理了理衣衫,移步进到内室,对仍自熟睡的宫帱轻声道:“殿下,该起了。” 宫帱睡眼惺忪,三层下巴上的一副厚嘴唇咂了又咂,眼睛还未睁开,便迷迷糊糊唤道:“连儿…?” 每次听宫帱这样叫,我都暗暗作呕不止,却又不得不压抑下对他的恶心,恭声道:“殿下,不早了,请起吧。” 宫帱突然睁圆一双野猪般的黑晶晶的眼睛,猛的坐起身来,呆呆的望了望我,又低头摸了摸自己只剩一层的寝衣,惊喜道:“连儿!昨晚我歇在你这儿的?” 我接过蒹葭送进来的宫帱的外裳捧上前去,低低垂首道;“请殿下穿衣。” 宫帱抓住我的手腕一把将我拉至床头,宿醉的晕眩和晨起的惺忪被狂热的喜悦冲得一干二净,不由分说抱住我的腰笑道,“连儿…那我们,我们可——” “殿下起来了,奴婢等伺候殿下梳洗!” 我向从屏风后适时赶来的关雎投去一个感激的目光,趁机扭身挣脱了宫帱的纠缠。婢女们跟着关雎鱼贯而入,见宫帱与我如此情景,无一不惊得不敢抬头。 “哎呦殿下,您真是的,不知道咱们娘娘面皮儿薄吗?”到底是关雎的反应快,大着胆子向宫帱嬉笑道:“青天白日当着这么多人,怎么好问咱们娘娘这样的话呢?便是有什么,也该您二位私下亲亲热热的说才是呀!” 宫帱见关雎笑得谄媚,一时也心花怒放,人虽老老实实坐在床前,由着婢女们穿着鞋袜,一双色眯眯的眼睛却一刻不离的盯在我的脸上。 “殿下昨日醉得厉害,妾身便伺候殿下安置了。”我草草应道,“蒹葭,还不快去把醒酒汤端上来……” 如此,宫帱便认定了我与他已然同床而眠过,留在我房里欢天喜地的用过早膳,便被下人催着去前院,换上朝服准备入宫了。临走前对我仍絮絮嘱咐个不停,再三表示,对于我晚间能同他一起去宫里的万寿之宴,他十分开心。 午间,果然有奴婢送上了全套太子妃品阶的服制冠饰。随之同来的,还有教导宫中礼仪的老嬷嬷。 “宫帱竟有这样细腻的心思。” “不是心思细腻,只怕殿下是怕陛下不待见您这个民间选上来的太子妃。”蒹葭在我耳旁悄声道,“姑娘也要当心了。此番入宫,想必皇上不会给您什么好脸色。咱们须得学好各处礼仪,不要被人抓住什么把柄才是。” 我闻言一凛,脑中便想到宫幄一张笑里藏刀的面孔。一壁由着蒹葭为我盘发添妆,一壁细细听着嬷嬷的教导。 傍晚时分,关雎一遍一遍擦拭着我额头沁出的汗水,以免花了花钿。我被头上华贵而沉重的首饰压得脖颈微微酸疼之时,前院终于有人来传我出发。走出院门,坐上软轿,行至府门,前方便又是一乘更加精美华贵的宫辇。 我遥遥望向桃花街的方向,心中不免轻叹——好不容易出了府门一次,竟也不能停驻片刻。 上了宫辇,我便全身整肃。抬轿的轿夫很稳,几乎没有一点颠簸。不知坐了多久,轿夫才停下脚步,恭声唤了一声“到了。” 关雎蒹葭一左一右搀着全身酸麻的我下了轿,天空已然几近全黑。我看到自己深处一条极长极宽的甬道中,每隔十步便有一盏明亮的朱红琉璃宫灯,将这长街两旁的黑色高墙映得愈发肃穆森严。 “娘娘。”前方轿夫躬身对我唤了一句,声音尖细,竟是一名太监,“您已经入宫,前方便是元武殿,今日陛下的万寿宴,便是在元武殿后的庆顼殿举行。奴才们只能送您到此处,前头自有迎接您的人。” 目送那一行太监抬着宫辇离开后,我便同关雎蒹葭往前头元武殿的方向走。没走多久,迎头便看见身着藏蓝色缎绣白蟒品月双喜纹朝服的宫幄笑着向我走来。 “走快些,没瞧见太子妃娘娘都到了吗!”他对着身后两个躬身垂首疾步而行的家丁低喝,转首又换上一副笑脸对我道:“嫂嫂贵人来迟,合家可就差着您了!” “怎么是你…”我微微蹙眉道,“宫帱呢?” “大哥正忙着夜宴中的焰火布置呢!此番父皇大寿,大哥好不用心,特地寻了民间的焰火师傅,要为这宫里的天空添几簇花朵呢!” 我仍自凝眉,不愿多看宫幄的笑脸一眼,便引着关雎蒹葭继续往前。才欲移步,视线不经意瞟过宫幄身后那一直躬身垂首的家丁。他抬头目光与我相对时,我便不禁身上一凛。 是锤。 “他们俩…”我做出一副风轻云淡的腔调,“是什么人?” 宫幄不想我有此一问,转首睨了一眼锤和另一个家丁,笑道:“他们是寰亲王府得力的小子,此番被三哥带进宫照应的。原是三哥算着时辰想到嫂嫂要到,便让他们出来迎接。我怕他们认错了人,才带着他们一起来的。” 我略略点头,不再去看将头深深垂下的锤,径自往前走去。宫幄并无因我的冷脸着恼,只是沉默的的跟了上来。我们绕过元武殿,便见到庆顼殿前乌泱泱等候入殿的文武百官。 “三哥!”身后的宫幄突然朝着人群中一个紫衣身影摇了摇手,“我接到嫂嫂了!” 第一百一十一章 宫帷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宫帷。 却见前头的男子身着藕荷色缎绣金蛟绛紫海浪纹朝服,身量不高,形容端肃。齐整的发髻上明晃晃一颗东珠,彰显着大衷唯一亲王的尊贵身份。薄薄的嘴唇抿成一个不辨喜怒的形状,脸上虽无怒容,却也不怒自威,很有一派皇室血脉的端重气度。 “民女连氏,见过寰亲王殿下。” “娘娘多礼。”宫帷话虽客套,语气却并无过多的温度,“您与太子殿下成婚在即,叫我一声三弟便是。” 我身上隐隐透寒——当日我曾受困于寰亲王府,宫幄都曾在柴房见过我,宫帷自该也是知道我的身份。可是如今他非但未曾出言发难,竟然波澜未惊,连半分怒容都没有。比起宫幄那一脸看穿一切的阴险笑容,却是更加令人不寒而栗。 我不禁暗想,锤在这样的人手下为我做事,竟能博取到他的信任,也是着实下了一番功夫了。 “三殿下知礼守礼,民女早闻大名。”我得体道,“只是您既然让我叫您三弟,您也该随着四弟叫我一声嫂嫂。如此,才是一家子的亲厚啊。” “看来娘娘已让太子殿下在父皇的寿辰之后,尽快同您完婚。”宫帷面上仍是一副似笑非笑的平静神色,“只是这聘书未下,到底名不正言不顺。臣弟唤您一声娘娘,全的是大哥的颜面,这一声嫂嫂,却又从何说起呢?” 关雎扶着我的手一抽,显是吃惊不小,不过强自按捺而已——宫帷的话的确难听,他此言明是辩礼,实是嗤我名分不正;点出宫帱的不尊礼法,又暗示了皇上对我未曾认同。见我前来,本欲行礼示好的几位朝中大员听了这话,此刻也不由面色土黄,尴尬的背过身去,只作未曾看到我罢了。 “三殿下此言极是。太子殿下纯孝,坚持要等过了陛下的万寿节再行大婚。此番我能入宫,实是几生几世修来的福分。”我不卑不亢道,“只是承蒙陛下抬举,恩准民女随太子殿下入宫拜贺,民女私心揣度,想是默许了民女未过门儿媳的身份。陛下的意思在上,怎么三殿下,却还偏要吝啬一句嫂嫂吗?” “你是什么身份,也敢揣测圣意?”宫帷剑眉一挑,语气陡然凌厉几许,“到底是西市贱籍人家出来的女儿,你入宫前便无人教过你说话的规矩吗——” “——本侯也身居西市,三殿下可愿教教规矩啊?” 我与宫帷俱是一惊,他微微侧身,我便看到了那张熟悉而慈祥的苍老面孔。 “蠡侯。”宫帷的声音仍自镇静,已然不复适才的尖酸凌厉,“侯爷不识,这一位是太子殿下未过门的太子妃娘娘,做晚辈的闲话几句,让侯爷见笑了。” “姑娘…行礼呀……” 我听见身后关雎的声音似乎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身上却已木然一片,完全挪动不得了。我眼睁睁的看着昔日对我恩深几许的侯爷此刻站在不远处,用礼貌而陌生的笑容打量着我,竟似从未见过我一般。 “今日入宫的女眷颇多,未将发髻全盘的姑娘却仅此一位,本侯又岂会不识呢?”侯爷爽朗一笑,语气轻松闲适,“姑娘姿容出挑,却不知我朝女眷上至皇后嫔妃,下至官眷命妇,皆需全盘发髻。如此半梳半松,倒像是个,云英未嫁的闺阁女儿了,哈哈!” 我心中一惊,斜眼看见身旁的关雎和蒹葭交换了一个慌张的眼神。再看周围的女子,果然无一人是如我这般梳妆的。 被人算计了吗…… “是了!”身后一直沉默的宫幄突然假意惊道:“嫂嫂已是绝色,就算要献媚于大哥,也实在是无须坏了大衷的礼仪啊!” “太子殿下已经被她把握在手心了。”宫帷冷道,“只怕此番她要献媚的不是殿下,而是陛下吧!” “三殿下慎言!你不敬我不要紧,对着陛下不干不净不依不饶又是什么道理?我梳错了头发,自会向陛下和太子殿下领罪。”我紧紧瞪着宫帷的双眼,“可是论罪过,太子殿下请入府中的教习嬷嬷在我梳妆之时全程在侧,也从未提醒半分。三殿下若非要发难,何不先请来教习嬷嬷当面对质,有错也好一并罚过啊!” “真是一张巧嘴,三言两语便将罪责攀扯到别人身上了。”宫帷呵呵冷笑,“宫里的嬷嬷无不年长位尊,出宫一趟已是顾念太子的面子。又岂能因为这种事情能够再次劳动?何况人家教你礼仪已是辛苦,我且问你,难道为你添衣上妆也是该嬷嬷的活计吗?” “——三殿下息怒!”未及我开口,身后的蒹葭已然仓皇跪下,连连叩首道,“今日太子妃娘娘的发髻是奴婢梳的!是奴婢不懂规矩,与太子妃娘娘无关!还请三殿下治罪,不要迁怒娘娘!” “蒹葭!你——” “——还有奴婢!”另一旁的关雎见此情状,也早已吓得魂飞天外,跪地求道:“三殿下治奴婢的罪就是了,千万不要迁怒我们娘娘啊!” “原来是你们两个贱婢。”宫帷冷道,“你家主子目中无人,桀骜刁蛮,没半点臣妇的样子,自是小户人家家教不严的缘故。只是自她入太子府便是你们照顾,你们也从无半分指点规劝吗?” “宫帷!你…你有什么冲我来,为难两个女孩算什么!” “本王身居二品,陛下亲子,自不会与两个奴婢计较。”宫帷的声音透出隐隐的凶残,“只是有错当罚,她们今日当差不慎,害得主子在文武百官面前失仪,合该剁去一双手,以儆效尤!” “宫帷!她们是我的婢女,是太子府的人,你有什么资格处罚——你们…你们做什么!大胆!” 我看见几名侍卫已然围了上来,不由分说便押住了关雎和蒹葭的肩膀。宫帷仍立在原地,面无表情道:“就是因为是太子府的奴婢,才更该懂规矩。如此纵主犯错,大衷之礼岂非要败在她们手中——你们还能什么,还不快押下去行刑!” “——好了,都住手吧!” 我急得几欲出手,却见几名侍卫随着侯爷的一声令喝纷纷退下了一步。怔怔回头,宫帷宫幄也向他投去如我一般的茫然神情。 而侯爷不过气定神闲,脸上仍是那副令人见之心安的慈祥笑容。 “侯爷…”宫帷缓缓道,“您这是?” “瞧了半晌的热闹,却不想竟闹到如此地步。”侯爷摆了摆手,笑容可掬道,“原不过梳错了一个发髻,何至于动用大刑?法不容情,礼却不然。帷儿,老人家见不得打打杀杀,依本侯说,此事便算了吧。” “侯爷的性子柔,自然万事宽纵。宫帷是晚辈,论理该听您的才是。只是此女刁滑,纵得奴婢也不好好当差。主仆互为影响,难保他日不会酿成大祸!”宫帷的眼睛直直瞪着我,“训御内妇是太子殿下之责,本王自问无权干涉。但是这两个奴婢,今日若不小惩大诫,太子府只怕便要被这妇人蛀坏了心了!” “说到底不过小事一桩,竟也惹得咱们寰亲王如此忧虑。”侯爷苦笑着瞟了我一眼,随即轻叹一声道:“罢了,适才听这位姑娘辩礼,字字铿锵,径自不输我们的寰亲王爷。如此不俗的女儿,本侯见了着实欢喜。姑娘,今日本侯,有意收你做我的义女,你可愿意啊?”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宫帷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不可掩饰的讶异,就连一直跪在地上的关雎和蒹葭也忘记了瑟缩,抬起头来直直注视着侯爷稳若泰山的笑容。 “侯爷…您说什么……”宫幄的目光在我与侯爷的脸上游移,强笑道:“她一个西市贱籍人家的女儿,怎么配——” “四殿下对西市似乎颇为轻视,那么是否对我蠡府也是一般态度呢?”侯爷的声音略沉下三分,却已然坚定异常,由不得半点反驳。“须知我这个蠡侯也是贱民出身,四殿下说什么配不配,本侯竟不知何意啊?” 宫幄面色已然略略发青,似乎不曾料想一贯温厚的侯爷会如此凌厉的问责。强自笑道:“侯爷…这是哪里的话,您是大衷唯一的异姓侯,嫂嫂是大衷储君唯一的妃子,若是结为义父义女,自是一段佳话——适才…适才是幄儿失言,还望侯爷勿要见罪才是啊!” 侯爷轻笑一声,却并未看宫幄一眼,不过对着宫帷温声道:“今日是你父皇的万寿节,原该大赦天下的日子,帷儿,你当真要血溅宫闱,处置本侯义女的贴身侍婢吗?” 空气变得异常安静,不知何时,所有候在庆顼殿外的大臣的目光都被吸引到了这边。宫帷不动声色,牙关却已咬得青筋暴起。还是关雎聪慧,屏息敛气的拉了拉我的裙角。 “民女得侯爷垂青,竟欢喜得晃了神了。”我盈盈拜下,朗声道:“民女愿做侯爷义女,以尽孝道,报答侯爷赏识爱重之心!” 第一百一十二章 庆顼殿盛宴 “都聚在这里做什么,该进殿了!” 我听见一声熟悉的高呼,起身眺去,果见穿着一身与我服色相配的银朱色缎绣四爪蟒纹朝服的宫帱向我们走来。 “拜见太子殿下!” 宫帱并未理会下拜的文武百官,不过摆了摆手,见了我便笑着加快了脚步。 “三弟四弟想是见过我家娘子了!”宫帱满面春风,不顾众人侧目扶住了我的腰,“连儿,好端端的怎么给太师跪下了?” “原是老朽看了你这位新妇英气爽直,心里喜欢,便收她做了义女。”侯爷向宫帱笑道,“帱儿,你不会介意吧?” “义女…这本宫有什么介意的!”宫帱惊喜得连连搓手,“本宫打小视您如师如父,如此一来,可是亲上加亲了!” 见宫帱与侯爷絮絮没完,一旁一直阴沉着脸的宫帷忍不住道:“殿下,再不进殿,只怕父皇便要先到了。” “…啊?哦,是了……”宫帱只痴痴对我笑着,看也不看宫帷一眼,“那便,都进去吧!” 众大臣得令,纷纷让出一条小路。宫帱拉住我的手便往殿里走去,其后便是关雎蒹葭,蠡侯,宫帷,宫幄,随之众大臣才跟着鱼贯而入。 至于宫幡,我是在所有人坐定之后,才在上席的最末端看见的。 他穿着一袭素银缎绣百鸟纹朝服,被几个兄弟衬得异常黯淡。他的面色憔悴,哪里还有半分昔日风发的少年意气。有不知世故的新官来朝他行礼,他也并不理睬。不过自顾自的斟酒饮酒,始终没有往席首这边看过一眼。 进来之前,我完全没有想过这庆顼殿竟是这般大。殿内左右两排席座长长排开,足有百余长桌。而阶上左右分开,便是重臣皇子,以及后宫嫔妃的座次。 而我因为要和宫帱同坐,便被引去了距离龙椅仅十步之遥的位置。 据蒹葭所言,当今圣上宵衣旰食,勤于朝政,并不如其**帱那般爱重女色。自幼**幡出生以后,更是再未选妃。而如今后宫之中,除了已逝的宫帱生母孝颐昭懿皇后,宫幄生母兰昭仪以外,名位贵重的不过也就只有宫帷生母黎贵妃和宫幡生母瀛妃两位而已了。 而黎贵妃家世单薄,不过因着儿子争气才挣到了贵妃的位分。至于瀛妃娘娘更是东倭贡女,身份不正,即便为皇上育有两位皇子,奈何二殿下宫幛英年早逝,宫幡又朽木难雕。在宫中这么多年,也不过寂寂无闻,苦守妃位俸禄度日而已。 最为人津津乐道的便是,自从当年孝颐昭懿皇后西去,二十余年来,皇上便再未立过新后。而这其中缘由,据关雎所言,原是当年孝颐昭懿皇后母家周氏外戚势大,令圣上颇为忌惮。而皇后死后,周氏一族失去靠山,皇上便迫不及待的将其连根拔起了。 而这一切,并无一人告知彼时尚且年幼的宫帱。当年没有,后来的二十多年也没有。 “皇上驾到!” 一声高亢的太监声音响彻大殿,才在宫帱身边坐定的我便忙同下首百官一同站起,对面前的龙椅跪了下去。 “平身吧。” 那是我第一次听见皇上的声音,不像我事前想象的那般威严庄肃,皇上的声音竟也如普通的老人家,低沉,浑厚,便似久经雨雪风霜的山间石板路一般,令人闻之便沉静几许。 我随着所有人站起身来,却猝不及防的正好对上了皇上在紧盯我脸上的目光。我霎时心跳加速的紧张起来,将目光移到了对面的黎贵妃和瀛妃身上。 “呦,这便是新妇吧!”黎贵妃见我窘迫,向皇上笑道,“皇上您瞧,果然是咱们太子殿下的好福气,眼前这一位倒是比前头那个更加标致了!” 皇上面上一搐,推开上前意欲搀扶的太监自己坐下,并未搭话,也始终不曾看我一眼,显是一句便被挑中了心事。 我心中冷笑,这位贵妃娘娘不愧是宫帷的生母,她的儿子自然是已经将我的事情悉数告知他的母妃了。 宫帷宫幄不过闲闲看着皇上脸色一分分铁青下去,而宫帱却不知他的父皇已被人家一句话挑唆得厌恶了我,只是懵然看着大家古怪的沉默。到底是瀛妃善意的干笑两声,和气道:“贵妃姐姐玩笑了,那女子先前摆弄太子殿下,未及大婚人便不知所踪了,您有何曾见过她,知道她容貌如何呢?” “本宫虽未亲眼见过,却也听帷儿说过的。”黎贵妃莞尔道,“何况咱们太子殿下我还不知道吗,若不是貌若天仙,又怎会配选入府呢?” “好了。” 皇上一声低喝,显是已然强压愠怒。黎贵妃与瀛妃见此情景,连忙屏息敛气,再不敢多说一句了。 “父皇您今日万寿,黎娘娘是欢喜得糊涂了。”宫幄笑道,“我朝储君选妃,自当一推家世门楣,不求门当户对,但求不让百姓非议。二来当推温惠贤德,将来也好执掌凤印,为殿下协理后宫,母仪天下。至于容貌,依儿臣所见,竟不该选些个绝美绝艳的,以免将来魅惑君上,祸乱江山。您说是吧,父皇?” 宫幄句句说来,我已是听得心惊肉跳。他虽未直指东宫,却句句戳在我的要害上。皇上本就对宫帱一意孤行非要册我为妃十分不满,如今又被自己的儿子将这些丑事当着朝臣的面悉数道出,又如何能再平心静气? 沉默良久,他才转身向我,冷道:“你叫…?” “民女连氏,拜见皇上!”我下意识的从座上弹起,跪下道:“恭祝皇上千秋常青,万代常盛,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话说得还算体面,起来吧。”皇上将目光从我身上移开,继而冷道,“你这声‘民女’,未免说得太习惯了些吧。” “是,儿…儿臣谨遵父皇教诲!” “倒是个机灵的。”皇上突然又向我投来冷厉的目光,“只是你这发髻……” 才刚起身意欲坐下的我听了这话,立即又跪了下去。汗水打湿了小衣,我心知这一局着了宫帷的道,果然要吃亏了。 “皇上…父皇,儿臣……儿臣是——” “回禀皇上,原是老臣与太子妃娘娘投契,便收她做了义女。这孩子心实,知道尚未与太子大婚,以新妇身份入宫,难免要惹人闲话。权衡之下,这才穿了与太子相配的服制,又梳了外臣家女儿的发髻,以求两全。” “原来新妇竟是侯爷的义女吗,这可是亲上加亲了!”瀛妃眉开眼笑道,“只是难为这孩子的用心不在明处,叫人轻易发觉不出,当真是委屈了。” “皇上不过问了一句,瀛妃怎么便替她委屈起来了?”黎贵妃的声气硬了几分,“蠡侯大人,您虽是太子太师,但也曾是陛下的师长啊。您收了此女为义女,平白自降了身价不说,岂不是乱了辈分,令陛下难堪吗?” “好了!”陛下声如洪钟,陡然喝止了众人道,“既是蠡侯的意思,朕自然没有意见。你们也该少操些心,上了年纪的人,少管闲事才是长寿之道。” 皇上此言,便是明显不欲众人再抓着我不放了。一颗悬了许久的心才要放下,却见身旁一直没插上话的宫帱站起身来,对皇上行了个大礼。 “父皇所言甚是!今日是您的六十大寿,若非您处世大智大慧,又何来这花甲万寿,若非您治国雄韬伟略,又何来这繁华盛世呢!” 看着宫帱谄媚而油腻的笑容,我只觉做作得令人作呕。却看皇上打量着阶下拱手而立的儿子,脸上竟然泛起自入席以来便从未有过的笑意。 “书读得不知怎样,吉祥话倒说得一套一套。”皇上眼中露出藏不住的偏爱与宠溺,“却不知是哪位先生教的,也不教太子些个正经玩意儿,真当罢黜了才是!” “父皇说笑了!”宫帱见父亲被抖得高兴,愈发笑得憨态可掬,“您也知道,儿臣最是个笨嘴拙舌的。平日说话虽不如弟弟们灵巧,可是一提起父皇您,儿臣心中敬仰,加之今日吉庆,儿臣心中高兴。那颂扬之语便像倒豆子的一般,竟是停也停不下了呢!” 宫帱说得实在夸张,我斜眼看见宫帷宫幄万分嫌恶的面容,而坐在最末的宫幡,却仍旧面无喜色,独自恍神,便像不是这一家的人一般。 瀛妃见皇上忍俊不禁,便也凑趣道:“当真是咱们太子的心最实。皇上,臣妾说句不知轻重的话,这龙生九子,各有所长。这孩子的好与不好,原不在这年轻时的能耐。太子到底开蒙晚些,却是个最知冷知热,孝顺不过的孩子呢!” 黎贵妃听了这话,便又向下首瀛妃那头虚白了一眼。宫帱喜笑颜开,继续道:“瀛娘娘的话极是。父皇,儿臣自知资质不算上佳,这些年来行事顽劣,没少惹您生气烦心。可是如今不同了,儿臣以后有了妻室,便再不敢像孩童一般浑浑噩噩,一定用心于学,日夜苦读!不求能为父皇分忧解难,只求不再让父皇牵挂忧心,以报父皇允许我同连儿成婚的恩典!” 听到这里,我才蓦然回过神来,知道了宫帱这番作态的用意所在——原来是他知道皇上对他娶我一事不满,便先巧言讨得父皇欢心,再许下承诺,赶着话让皇上认可了我这个没有家世的儿媳。 我心中冷笑不止——当真是会哭的孩子有奶喝。宫帱虽心智愚钝,但在讨父皇欢心这一处上必定是兄弟几人之中的翘楚。偏生皇上偏心嫡子,竟也对他这般撒娇撒痴照单全收。 “太子殿下这一番话好生漂亮,本宫听着都不禁动容了呢。”黎贵妃感怀道:“只是话说得漂亮不作数,什么用心于学,什么日夜苦读的,殿下可得说到做到,用往后的行动证明啊!” “儿臣谨遵黎娘娘教诲!”宫帱对着偏座揖了一揖,又转向皇上笑道,“只是今日是父皇的万寿节,别的先不论,父皇得先受了我们百官朝贺才是啊!” 第一百一十三章 汧淇 殿中众人闻言,无不即刻站起身来。我牢记在府中时嬷嬷教的规矩,随着后宫女眷,几位皇子和侯爷一同先行为皇上行了大礼。随后肃立案前,等待堂下文武百官向皇上参拜祝祷,皇上应过之后,方才坐了回去。 众人还未坐定,却见宫幡面无表情的站起身来,拿起酒杯行至皇上跟前,躬身道:“父皇万寿,儿臣再度恭贺,愿父皇疆土永固,福绥绵长。此处有诸位娘娘和兄长伺候,儿臣身体不适,便先行退下了。” 皇上脸上适才被宫帱逗出的几痕笑意渐渐僵去。我望向众人,却见几位皇子面上不过淡淡,竟似见惯了这般场景一般。唯有对面瀛妃娘娘觑着皇上一分分暗沉下去的面色,如坐针毡,坐立不安。 “糊涂东西,定是前些日子在外头胡混着凉了。半大不小的人,还不知道保重自己!”瀛妃沉声唬着,又转首向皇上低声道:“陛下,幡儿不知礼数,请您勿要怪罪……” “这些年来大大小小的场面也见过了,他还有什么礼数不知道。”皇上冷笑数声,转而对宫幡怒目道,“前些日子你私逃民间,劳动了半个朝野费力寻你。你母亲也算是个安分的,你二哥更是知书明理,文采斐然——你再看看你!别说不及你三哥四哥聪慧,就连你大哥的纯孝的比不上!” 皇上劈头盖脸下来,满殿已是一片寂然。对面的瀛妃娘娘汗如雨下,而宫幡却仍自板着一张无喜无悲的脸,似乎全然未闻他父皇的训斥一般。 “皇上,幡儿他……” “儿臣生性愚钝,自知没有哥哥们的好处,留下也只会让父皇生气。”宫幡深深揖下,随即一口饮尽杯中酒:“儿臣这便回去思过,为父皇祈寿纳福。” 他话音落下,转身便头也不回的大步而去了。适才还人声鼎沸的庆顼殿,气氛骤然降至令人寒颤的冰点。众人皆是屏息敛气,唯有皇上胸口起伏,因为愤怒剧烈的气喘连连。 “你养出来的好儿子!” 瀛妃闻声一凛,随即便起身跪了下去。黎贵妃及时的抿去嘴角一抹笑意,起身上前搀去:“妹妹也不要过于自责,到底还是幡儿自己不争气。你说这孩子也是,万寿节的大好日子,他自己别扭还不算,还非要来怄皇上……” 眼看黎贵妃又要挑唆的皇上憎恶宫幡,我便暗暗用手肘碰了碰一旁的宫帱,向皇上那头使了个眼色。 宫帱何等乖觉,立即心领神会,放下酒杯起身道:“黎娘娘的话不差,父皇,今日是您的好日子,何苦为了那块死木头忧思伤神。宫中舞姬排了新曲为您祝寿,您好歹看一看,再进些酒菜,好歹等到天黑,儿臣还备了大礼想要进献给您呢!” 众人见太子起头,便又七嘴八舌的,一壁赞宫帱纯孝,一壁劝皇上宽心。乐声起,一群穿着阔裙戴着水袖的宛如仙女般的舞姬便进入殿中,踏着乐声舞了起来。一时间,前头种种的针锋相对都仿佛被那宛如仙韶般的乐声缓缓化去。众人只饶有兴致的看着歌舞,唯有我心中憋闷,只想着适才唐突离去的宫幡。 那并不是我所认识的宫幡。城门初见时,寰亲王府再见时,那少年是何等仙资隽秀,聪慧灵动。如何今日庆顼殿上,父母面前,便似当日在太子府对着宫幄一般,举止呆笨唐突,言语木讷生硬了呢? 心里想着他,这一席便兴味索然。 如此絮絮,便已过了一个多时辰。时有大臣三两成群的上来向皇上敬酒,侯爷位高,作为上席唯一一位不属于皇家的外臣,他自然也成为了众臣相敬的对象。侯爷的酒量我最清楚,几杯下肚,他便已面颊通红,不过强撑着桌案不让自己倒下罢了。 黎贵妃见外臣频频上来,便带着郁郁清欢的瀛妃和其余宫嫔转去了偏殿。我抓住机会,趁大家纷纷移动,抓着关雎蒹葭的手便跟着众人从后门溜了出去。 “蒹葭你留下,太子等下问起,你说我去更衣了便是。他喝了那么多,又当着皇上的面,必不会为难你的。” “是,姑娘适才着实委屈了。出去透透气也好,奴婢瞧着,这满殿里实在也没几个好相与的。”蒹葭心疼道,“关雎,你必得看护好姑娘。宫中路生,可不要走得太远啊!” 别过蒹葭,我便拉过关雎的手信步往甬道那头走去。酒意迷蒙,我看着被这宫中明晃晃的宫灯映得如同白昼般的天空,口里连吸数口清新而凉爽的空气,才觉得头脑稍微清醒些许。 “姑娘,我们去哪?” “随便,离庆顼殿越远越好。”我脚步轻浮,回头指了指关雎的鼻子:“回去不许告诉蒹葭哦!” 关雎一愣,随即拉下我的手吐了吐舌头。我会心一笑,心中了然——关雎最是个古灵精怪的,很不屑蒹葭那副恪守规矩,谨言慎行的样子。我带她出来透风,她心里自是百万个愿意,又怎么会对那一位透露半分呢。 “姑娘且放心吧,奴婢没有喝酒,定会记住回去的路的。” 我们左拐右转,信步而行,绕过了数座高大**的黑色大殿,又穿过一片别致清幽的梅园,前方便赫然现出一座假山的山角。 “姑娘,此处想是片石林,咱们还是不要进去了,免得绕不出来。” 我才欲回答,却听林子里隐隐传来一声女孩的尖叫。 “关雎,你听见了吗?” “什么?” “林子里,有人在叫。” 关雎凝神细听了片刻,还是困惑的向我摇了摇头。可我却愈发肯定——那女孩声音稚嫩,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她虽距离我们很远,却喊得凄惨尖锐,似是经受着极大的苦楚。除此之外,似乎还有年长太监的厉声斥骂。 “啊!奴婢也听见了!像是…有小宫女受了私刑!”关雎一惊,转首向我道,“姑娘且在这里别动,奴婢去里头探探究竟!” 我点了点头,关雎便动作麻利的钻进了前头的林子里。此处偏僻,四下无人,连宫灯也不见一盏。一时吹起一阵阴冷的夜风,我才意识到自己适才出来的匆忙,竟没有披上披风。 我冷得连连跺脚,关雎却似乎在里面迷了方向,竟然过了一炷香时间也没有出来。 正自犹豫要不要进去找她,忽听夜空中传来一丝清亮的乐声——正是那日太子府中深夜听见的乐声。 是宫幡。 我细细听着,那乐声幽幽咽咽,似乎比那一夜的婉转凄清愈发多了些晦涩的苦涩与悲绝。音起,我的心绪便跟着那尖细的曲调迷乱纠起;音落,便又叫人情思怅惘,消沉颓靡。 我的心中竟突然冒出一个循着那乐声去寻他的念头,想是酒意未褪的缘故,我虽知这个想法过于疯狂,双脚却像不听使唤的一般向那乐声的方向移了过去。 关雎与那宫女的事情早已抛到九霄云外。我绕过假山石林,跨过一道长长的拱桥,迎着寒冷的夜风向着黑暗的深处走去。然而我的心中并无一丝恐惧,温灵耳力超绝,我几乎本能的确认自己越来越接近了那凄美的乐声。 走出百步之后,我果然看见前方有一小片纯白渺茫的冰湖,而前方一条长长窄窄的小道,便直直通向湖心一方简素的小亭。 我放轻脚步向那亭子走去,却见那亭子四下厚重的保暖棉帘,一丝烛光透过缝隙溢出到外面寒冷黑暗的空气中,便似将那乐声也丝丝缕缕的泄出了一般。 行至帘外,我停下脚步。想是踩到积雪发出了声响,亭中的人似乎猛然意识到亭外有人驻足,连那乐声也戛然而止。 我怕自己的直觉有误,不敢贸然说话。而那亭中之人意识到帘外有人,竟也不问一句,只是在里面静静相对。一时间,空气中只剩下呼啸刮过的寒夜风声。许久,到底是我受不住冷,低声问了一句:“怎么不吹了?” 猝不及防,面前的棉帘被一把掀起,宫幡的脸赫然出现在我的眼前。寒风灌入亭中,蜡烛被吹得微微摇曳,那荡漾的温柔映在他英俊的轮廓上,便显得他一张惊讶的面孔愈发惨白无光。 还想着该说些什么,却见宫幡已经一把放下棉帘,独自回到亭中。我有些无措的看着眼前的光亮再度消失,心中莫名便有些压抑的窝火。 “你就这么喜欢把我一个人晾在冰天雪地里吗?” “这是汧淇池,再往前便是我娘的汧淇宫。”宫幡的声音透过棉帘从里面传来,“这是宫里最无人问津的地方,你来做什么?” 他的声音一如刮过我每一寸皮肤的寒冷夜风,刺得人发痛。 “在潜蛟泉别过的那天夜里,你也曾吹过这个曲子。今天又吹,为什么?” 又是沉默,连风声都在这黑暗深处的湖心停了下来。 “那天你听到了?” “嗯。” “既是为曲而来,又为何来了只站在外面?” “你没有邀请我进去。” “哦。” “……你!” “我不跟你争。反正外裳也不披一件,站在外面受冷的人又不是我。” “好你个冷心冷血的五殿下——” 我踏出步子,才欲掀帘而入。却见帘缝中伸出一只手,猛的抓住我的衣领,不由分说便将我拉了进去。 霎时间,迎面扑来暖融融的空气,双眼还未适应骤然出现的明亮烛光。我脚下虚旋,身体失去平衡,已然被宫幡死死按在了柱子上。 才要喊出声来,我却看见宫幡的脸已经在我眼前不到一寸的距离。言语瞬间被冰冻在喉间,我知道自己并非没有反抗的力气,可是身体,却偏偏叛逆的不肯挪动半分。 我放弃了挣扎,迷醉般闭起了湿润的双眼。 第一百一十四章 飞刀凶焰 良久,我迟钝的睁开双眼。宫幡的脸还在近处,他的眉心若隐若现着一条浅浅的沟壑,喷薄的呼吸打在我冻得有些发僵的脸上。 然后,毫无预兆的,他放开了我。 头脑没由来的涌起一阵轻微的眩晕。我摇摇晃晃的从柱子上撑起身体,视线躲避着他的身体,尴尬的游移在这逼仄狭小的亭子里的每一处空间。 心里不禁嘲笑自己,我在期待着什么呢…… 我这才看清亭中的布置——其实哪有什么布置,不过一张躺椅,一盆火炉并几盏灯火而已。 宫幡抄起躺椅上的一只老旧的陶笛,自己坐下道:“今日我不想吹了,你若没有别的事,就请回吧。” “有…” “什么?” “我…”我费力的想着说些什么,脱口道:“宛秋,是你吧?是你为她赎了身契的,是不是?除了花姨与我知道,我只同你讲过此事。只是,只是你又哪来的那么多的现银?” “你就想跟我说这个?”宫幡抬头瞥了我一眼,又低下头去摆弄手中的陶笛,“那是三哥的钱,我只说在外头欠了人家银子,开口向他要,他为博贤兄之名,再不情愿也会给我。你若要谢,谢他便是。” “原来如此…”我一时有些糊涂,“竟是他啊……” “还有别的事吗?” “我…没有。” 两颊一分分烫起来,我局促的站在原地,只觉窘迫难安。宫幡仍不过低头对着手中的陶笛发呆,始终不肯看我一眼。我转身向外而去,掀起棉帘的一刻,外面呼啸的寒风再度迎面扑来,一时竟将我心底压抑许久的火焰吹得猎猎而起。 我猛的转过头去,正好碰上宫幡注视着我的目光。他显然不曾料到我会突然回头,霎时胀红了脸,将目光收了回去。 “你呢?” 我再度回到亭中。宫幡见我去而复返,抬头问道:“我什么?” “你就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的吗?” 他定定抬眼仰望着我,眼里仿佛有黯淡而又拼命闪烁着的星辰。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我们就那样望着彼此,似乎那样望着,便能得到彼此深埋心中的问题的答案。 “为什么要嫁给大哥?” 他站起身来,换成了我仰望向他。 “以你的猜测,以你对我的了解,你觉得我为什么?” “我不了解你,连归萤,我也不想猜。”他的声音像是几欲破笼而出的困兽,“我只想听你说,为什么?” 心里泛起隐隐的酸楚。无数难眠的夜里,那些脑海中他的面孔挥之不去的夜里,我都幻想着下一次见到他,一定要把所有的事情告诉他——我的世界,我的朋友。那些背负在我身上的无形的痛苦,我都想告诉他,一五一十是全部告诉他。 我一个人,真的很累。 “我就知道。”他突然的笑了,像是从我的眼中读懂了什么一般,“你是有苦衷的,对不对?” 是啊,宫幡,我是有苦衷的。我有不可告人的苦衷,连你也不能说。如今我已入太子府,与宫帷宫幄的争斗不可避免。就因为你是皇室中人,就因为你是宫帱与宫帷争斗下自身难保的幼弟,就因为你是真正心疼着我的那个人。所以,我不能告诉你。 “我需要权利,宫幡。”我抿去语气中最后一丝不舍,“我的确有苦衷,那是我的梦想,我的宿命。为了实现它,我需要极大的权利,所以,我只能找上太子。” “那你对我,可曾有心?” “宫幡,如果有一天,你了解了我的真实身份,你就会知道,我是不可以对你有心的。”我凄然道,“今日来找你是我冲动,是我喝醉了酒,往后我们,便不要再见了吧。” 我及时的转过头去,以免将落的泪水被他看见。话已至此,我再找不到理由留在这里。便掀帘而出,大步往夜风中长桥的那一头走去。 “若我努力上进,能够给你你想要的权利呢!” 宫幡颤抖的喊声在这静谧的湖心幽幽荡荡,我知道是他追了出来。 他为什么要追出来。 “你说这里是你娘的宫殿是吗,好美啊……”我泪眼迷蒙,望着满目模糊的冰湖残雪,“宫帷对太子和我出手是早晚的事。宫幡,你若真心爱惜你娘和你自己的性命,就该置身事外,彻彻底底的忘了我,忘了今晚的一切!” 我再不等他多说,抬脚奔向了一片漆黑的前方。 浑浑噩噩的狂奔了许久,直到酒意全醒,直到脸上的泪水结冰,直到前方重现宫灯,三三两两的宫人向我投来怪异的目光。我才停下脚步,意识到自己行为的狂悖失礼。 整理好仪容,我才想起关雎的事。然而这一路我只顾狂奔,哪里还记得先前那一片石林所处何处。出来这许久,也不知道庆顼殿那头如何了,是否筵席已散,宫帱见我迟迟不归,正自派人满宫搜寻呢? 想到此处我便一凛,忙向路过的宫人问了庆顼殿的方向,急急赶了回去——关雎机灵,若是出了石林寻不见我,必会自行回宴上找我,反正她也是记得路的。 如此想着,我便自己急急往庆顼殿而去。 万幸的是,我回去的时候,筵席还未结束,黎贵妃已领着后宫女眷重新入席。众人酒过三巡,并无人注意到我被风吹得通红的脸。吩咐过蒹葭去外面迎候关雎,我便重新坐回宫帱身边,换上那副规矩的得体笑容。 “连儿你可回来了,这样好的玩意儿,本宫非得同你共赏才是!”宫帱摸了一把我的手,醉醺醺的一脸煞有其事的神色。他站起身来行至皇上身边,朗声道,“父皇,这酒也喝够了,歌舞也看得腻了。儿臣在城中寻了手艺绝顶的焰火师傅,为父皇制了万寿节的祝寿烟花!如今天色已黑,正是时候,父皇可愿移步殿外,同众臣共赏儿臣的一片心意啊!” “呦,到底是太子殿下的心思巧,竟还藏着这么一大出呢!”黎贵妃笑道,“皇上,除夕臣妾在宫中守岁,都没看见外头的礼花,这回咱们可要去看看才是啊!” “甚好!”皇上面带潮红,显是已然微醺,“帱儿一片孝心,自是没有不看的道理。大家便随朕出去,一同散散酒气吧!” 百官得令,纷纷起身恭候。皇上一左一右牵过黎贵妃和瀛妃走在前头,我便与宫帱紧随其后出了殿门。 殿外早有人备好了铺着软垫的桌椅。皇上坐在最前头,后宫嫔妃与皇子依次排开,大臣们便纷纷立在后头,好奇的向天上探头望去。 宫帱见众人站定,便一脸得意的起身,向偏殿等候的太监扬了扬手。那头得令,前方元武殿上空便立即绽开一个硕大的百瓣紫蕊大红牡丹。随后便有蔷薇,海棠,芙蓉等各色鲜艳的烟花,伴着声声巨响纷纷炸开。 我看到皇上被烟花照亮的脸上绽开少有的明朗笑容。在身后众大臣一片赞叹声中,宫帱凑到皇上跟前洋洋得意道,“父皇,这一场叫百花献寿,下场还有奇珍瑞兽呢!” 皇上满意的点着头,眼中是说不尽的安逸和满足。在看其余众人,黎贵妃与瀛妃似也未曾见过这般心思奇巧,宏美壮观的烟花,沉醉的笑意凝在脸上,只仰头望着天上纷繁不尽的色彩。就连坐在最末的侯爷,被火光映得忽明忽暗的脸上也露出了久违的舒心笑容。 我轻轻叹了口气,也转首望向天空。不得不说,宫帱的烟花的确是极美的,美得可以令人暂时忘记所有的烦恼。只是这样美的烟花,他远在寂静幽暗的汧淇池中,又是否看得到呢? 我静静望着天空,却见彼端又绽开一朵橙色的巨大菊花,每一瓣缓将欲垂落时,又爆开无数耀眼的白色火花。我有些疑惑的看着那些细小的白色火花竟没有如先前其他火花一般缓缓湮灭,而是奇异的越来越大,越来越亮,直至彷如一束束迎面从天而落的冰棱。 心口遽然一缩,我失声大喊:“小心!” 然而一切都已经太迟了,那些尖细的银色刀锋一片片插到庆顼殿前的石砖上时,众人才迟钝的意识到危险已然迫近。人群瞬间乱作一团,大臣们大叫着四散而逃,争先恐后的向庆顼殿中逃去。然而天空中的焰火仍在团团爆开,每一团都绽出无数尖刀,疾速向密集的人群飞来。 “护驾!保护皇上!退回庆顼殿!” 千百士兵从各处飞奔而来,我辨着他们的服色,正是蠡府的禁卫军。再回头望去,已有太监将皇上和宫帱团团护住,小心的往庆顼殿的房檐挪动。奈何原本站在后面的大臣离殿门最近,已有十数人当头正中飞刀,暴毙而倒,众人慌张踩踏,径自将殿门围堵得水泄不通。 “快去元武殿,阻止刺客继续点火!”还是宫帷最先反应过来,厉声指着身边侍卫道,“记得生擒,问出幕后指使的真凶!” 第一百一十五章 杀机初显 我躲在桌子下面,看见皇上下意识的瞥向身旁一脸惊惶的宫帱,而在我不远处的瀛妃并无禁卫军来护,身边只有两名侍女手忙脚乱的护持。飞刀呼啸而来,正中一名侍女的额心。那侍女应声倒地,另一名哪里还有理智,尖叫着便自顾自逃开,没跑几步,却已被胡乱挥舞着剑意欲抵挡飞刀的侍卫砍中了脖子。 瀛妃完全暴露的蹲在原地,连连呼救,却哪里有人顾得上。天上又一朵烟花绽开,飞刀呼啸而落。我眼看着数片飞刀直直向瀛妃而去,一时心里再无其他,纵身一跃扑向她全无保护的身体,抱过她的腰便拉进了另一张桌子的下方。 “娘娘小心!” “太子妃,你…”瀛妃不知是被这突如其来的祸事所惊,还是讶异于我如此了得的身手,一时竟有些怔住,“你…你当心啊!” 然而我哪里顾得上自己,仓惶的向身后望去,我看见皇上一脸惊异的盯着我的脸——他果然是看见了我适才飞身救瀛妃的样子。 未及多想,右臂已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我转首望去,却见衣衫已被划开一道鲜红的血痕。我别无他法,唯有再度在皇上的注视下纵身一跃,连滚两圈,抄起一把椅子护在头上,努力蜷起身体,以避飞刀。 不知过了多久,天上的狂轰乱炸终于寂静了下来。众人尚未镇静,已有两个禁卫军押着一名平民装束,嘴里塞着嘴里塞着一团棉布的男子,从元武殿方向走了过来。 “皇上,这便是制作今日焰火的匠师,适才也是他在元武殿前负责燃放。微臣等赶到之时,他正欲自尽,手里拿的便是一如藏于焰火中的飞刀。” 皇上接过禁卫军的飞刀沉思不语,面色已然铁青。又有侍卫前来跪下道:“回禀皇上,微臣等已清点完毕,皇子们并无受伤;宫眷五人轻伤;大臣三十人轻伤,十六人重伤,十二人死亡;禁卫军与宫中侍卫伤亡未计。死者已抬往偏殿,伤者不宜挪动,已就近送入庆顼殿,等候御医医治。” “辛苦了,先下去吧。”宫幄见皇上仍自沉默,便柔声道,“今夜幸得禁卫军相助,到底是侯爷的远见,竟似事先料到会有狂徒行刺一般。这头才出了事,禁卫军便从各处拥了上来,倒比宫中的侍卫来得还快些。” “四殿下这话说笑,做义女的倒替侯爷抱屈。”我搀着瀛妃娘娘走过来道,“禁卫军虽养在侯府,职责却是守卫刈州皇城。今日百官入宫,人群密集,侯爷自该带兵士入宫,以保皇上安全才是啊。” 宫幄笑着还欲再说,却见宫帷略皱了皱眉,便也自己住了口。皇上将飞刀掷开,缓缓走到那男子身前道:“朕给你一次说话的机会。只是你要想好,一会拿出了棉布,你若敢胡言攀扯,或是咬舌自尽,朕会叫你全家全族,为你一人陪葬。” 皇上一字一句说得极轻,然而天子之威,却令人闻之胆寒。侍卫将棉布从那男子口中取出时,他已全身战栗得不能自已。他忽的怪叫一声,纵身向宫帱的方向扑去,奈何身体被五花大绑,还没站起身来便已被侍卫按在了地上。 “殿下救我…太子殿下救救我啊!”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还是皇上最先反应过来,对身边的太监沉声道:“把所有妃嫔送回后宫,大臣们先挪去元武殿安置,无朕旨意,一人都不得放出!” 黎贵妃听得此言还欲说些什么,但见皇上神色阴郁,只好带着后宫众人离开了。太监得令下去,少顷,适才还挤满了人的庆顼殿前便只剩下皇上,蠡侯,三位皇子,被绑起来的焰火匠师和我了。 还是宫帷率先对那匠师凌厉道:“你方才说什么,你自己犯下滔天大罪,又为何要向太子殿下求助?” “三殿下这话问的好没道理。”我抢身一步急道,“此事尚未查明,师傅是否就是真凶仍未可知。倘若他不过为人所利用,如今大难临头,自然是要向找他入宫的太子殿下求助啊!” “嫂嫂可是糊涂了。适才的侍卫明明说过,找到他时,他正要用这焰火中的飞刀自戕。”宫幄不紧不慢道,“他若不是凶手,又为何会有作为凶器的飞刀?他若不是凶手,又如何会畏罪自尽呢?” 我被宫幄问得哑口无言,看着在地上只一味瑟缩发抖的匠师,竟不知该当从何辩起…… 见我哑了舌头,侯爷便在一旁沉静道:“即便此人就是凶手,又如何确保他求助于太子殿下不是栽赃嫁祸?若真是殿下雇他行凶,自该提前嘱咐不要露出自己。如此轻易便被抖了出来,岂非引火烧身?” 我向侯爷投去一个感激的目光。许是因为适才慌乱,侯爷有一丝花白的头发散落下来,平白显出几分从未有过的,同他真实年龄相符的老态。 宫帱终于意识到此刻的矛头已然指向自己,急得连踹了伏地上的匠师三脚:“你这狂徒!还不坦白是受了谁的指使,平白咬着本宫做什么啊!” “殿下救命…太子殿下救命啊……” 我忙扶过暴躁的宫帱,柔声安抚道:“殿下息怒!无论是何人指使,这匠师必然受过那人的嘱咐,无论是谁问话,问什么话,都只求您救他的性命。您若踢死了他,反倒死无对证,届时便无人能证明您的清白了啊!” 众人屏息敛气,一时都不再说话了。我不免起疑——此事若是宫帷宫幄二人策划,此刻他们必然要落井下石,以求尽快坐实了宫帱的弑君弑父之罪才是啊…… 如此想着,我便望向了身旁的宫帷。却见他的神色便像蒙了一层薄雾,竟是比平日更加复杂,看不出丝毫喜怒端倪。再看皇上——我惊讶的发现皇上此刻竟也在不动神色的观察着宫帷的神情。 许是注意到我发现他在看着自己的儿子,皇上收回目光,转而向伏在地上的焰火匠师冷道:“你想清楚,若再不肯吐口,便免不了要吃些苦头了。” “老杀才!本宫劝你识相些,你要是再咬着本宫不放,本宫便将大衷种种酷刑一一用在你的身上,你且想想你这几两轻贱骨头禁不禁得住——” “——父皇!” 宫帱的声音被远方一声急切的呼唤盖过。众人循声望去,却见竟是宫幡奔了过来,跑到众人跟前猛的刹住脚步,向皇上揖了下去。 “父皇!儿臣本在汧淇宫中思过,谁料母妃早早回了宫,将适才发生的事情告知了儿臣。”宫幡气喘吁吁,显是一路狂奔而来。“儿臣心中担忧父皇,未经传唤便擅自前来——儿臣只要看到父皇平安无恙,领受任何惩处都心甘情愿!” 宫幡连声说完,便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惊得众人一时都哑口无言。 皇上也颇为意外,似乎未曾想到自己这位幼子会这般牵挂自己的安危。他愣了愣神,便抬手示意宫幡起身,语气有些不自然的温柔:“无事…起来吧。” 宫幡的表情一如其父一般意外,似是未曾想到自己的父亲没有责怪。他愣了愣神,便站起身来,转首向其余众人一一拜过:“侯爷和诸位兄长都无事,真是太好了!” 恍然间,我看见他的眼神在我身上瞬息的,无意一般的停留。心中霎时明白,他此次前来,或许忧心的并不是他的父兄。 “幡儿漏夜赶来,实属纯孝。”侯爷向宫幡投去赞许的目光,转而又向皇上严肃道:“只是皇上,眼下要紧的却是地上的这一位。老臣在一旁瞧了许久,此人并无独自策划行刺的心思和胆量。而指使他的人思虑周全,显然已经对好了被捕之后的话。老臣以为,今夜该是问不出什么了,您也受惊不小,还是先把人关押起来,明日再行审问吧。” “父皇!”宫帱听侯爷此言,忙躬身急道,“此人攀诬儿臣,还请父皇准许儿臣把他带回太子府,重刑逼供,势必今早审出幕后真凶!” “——父皇,嫌犯所言直指东宫,太子殿下实在该当避嫌才是!”宫帷忙道,“父皇若觉得儿臣还算妥帖,儿臣自请带嫌犯回到寰亲王府,谨慎收押,供您随时提审!” “是啊,三哥的寰亲王府守卫严密,收容嫌犯最稳妥不过了。”宫幄附和道,“父皇,儿臣说句造次的话,大哥下手没轻没重的,只恐届时未及问出幕后真凶,反倒伤了人命啊!” “老四!你这话——” 我捏了一把宫帱的后腰。他有些疑惑的低头望向我,但见我神色讳莫如深,只以为自己说得唐突,便不做声了。 皇上沉默的将宫帱看我的神情尽收眼底,却也并未发作,只低声对侯爷道:“你觉得,该当如何啊?” “陛下,皇子们忠君孝父,实是陛下之福。只是此乃陛下家事,老臣一届外臣,实在不敢妄言。”侯爷向皇上笑道,“只是老臣不明白,此时主动向陛下请旨拿人,难免招人疑心,孩子们又何苦纷纷如此主动呢?” 第一百一十六章 卓影 “太师…”宫帱怔怔对侯爷道,“您这话是什么意思啊?” “太子勿怪。许是老臣为官一生,为人难免变得世故淡漠,不像你们兄弟这般热血意气。”侯爷苦笑着,转首对皇上揖下道,“当然,皇子们都是陛下的至亲骨肉,陛下选谁都没有问题,便是要把这人押去蠡府,那我禁卫军,也势必彻夜守护,为陛下分忧。” “老东西…”皇上斜眼睨着侯爷笑道,“你的意思朕明白了,此事朕用不着你,你便回府去吧。顺便去趟元武殿,放大家各自出宫,都吓坏了,帮朕好生安抚着些。” “老臣遵旨。” 侯爷最后向皇上笑了笑,便独自往前头元武殿去了。 大家屏息敛气,等待着皇上的吩咐。而皇上不过沉默,目光在自己的儿子们之间来回探询。 良久,他才终于开口,用毋庸置疑的语气对着众人道:“好了,天色已晚,嫌犯便暂押宫中由侍卫看管。你们也都累了,别折腾着回府,都留在宫里歇息一晚吧。” 这样的安排,无疑大家都没有如愿。然而皇上旨意既下,便是没有再分辩的余地。 “父皇,这大哥与嫂嫂尚未大婚,若是同留宫中过夜,是否不妥啊?” 皇上瞥了一眼宫幄,便向我道:“为免口舌,你今夜便自行回太子府吧。” 宫帱不情愿的还欲再说,却已被我拉到了一边。我沉声嘱咐道:“殿下,今夜之事蹊跷,依妾身看,必是有人冲着您来的。您留在宫中也好,只要您今晚好生歇息,不要妄动,皇上对您的疑心便会消去大半,您听懂了吗?” 宫帱听得一脸惊惶,见我神色庄肃,便也郑重点了点头:“好连儿,亏得你冰雪聪明,提醒了我。我一定按你说的做!” 我对宫帱笑着点了点头,皇室一行人便往后头去了。我思绪纷乱,独自往元武殿的方向走着,走到宫道,迎头便看见了一乘轿辇,关雎和蒹葭站在辇旁,正自焦心的等待着我。 “姑娘!” 还是关雎先看到了我,两个女孩便兴奋的向我跑过来,一左一右搀过了我的手。 “…姑娘!”蒹葭扶过我的右臂,看见那一道凝固的血痕便惊恐的瞪圆了眼睛,“姑娘您受伤了!” “小伤,不妨事的。”我疲惫的摇了摇手,“你们怎么会在这里等我的?” “原是奴婢去假山林子里查看,绕了许久,才看到一群太监正在责打一个小宫女。”关雎道,“那小宫女被打得满身是血,半条命都没了。奴婢实在看不过去,便喝止了那些太监。待奴婢背着那小宫女出了石林,您已经不在林子外头了。” “原是我觉得冷了…等不及你,便自己回庆顼殿了……”我有些尴尬的恍惚道,“然后呢,你把那小宫女安置到哪里了?” “能安置到哪里呢,她人已经昏死过去,奴婢瞧着也问不出她是在哪当差的,便将随身带着的人参养荣丸喂她吃了一颗。正不知该如何处置,便迎面遇上了蒹葭。” “奴婢见那小姑娘着实伤得不轻,只怕扔下她便会害了她的性命,便想和关雎抬着她先回庆顼殿,好歹保住了性命再说。”蒹葭心疼道,“奴婢二人抬着她走得慢,还没等到庆顼殿便看见各宫娘娘的銮驾急匆匆的回来了,一打听随行的宫人,果然是出了事了。” “奴婢们一听便急了,赶着回去找您,谁知道后头五殿下竟赶了上来。”关雎接道,“五殿下看见我们抬着一个遍体鳞伤的宫女步履匆匆,便问了一句。谁知道我们一说是您的人,五殿下便让我们不要回庆顼殿,只备好轿辇在这头等您便是了。” 我心中明了,宫幡当时就已料到庆顼殿情势危急,宫帷宫幄或许会趁机发难。便先安顿好了关雎和蒹葭,他自己火速赶来,对我施以援手。 “我们也不明白五殿下的用意,见他说得唬人,便照做了。”行至辇前,蒹葭掀开棉帘扶我上去,“如今那昏迷的小宫女还在轿辇里安睡,只怕回府路上,要委屈姑娘同她挤一挤了。” 我爬上轿辇,果然看见里面倒着一个昏迷不醒的女孩。她遍体鳞伤,身上没有一处完整的,没有血渍的衣料。我看了不免心惊,到底是犯了什么样的过错才会被这般责打,使得这样一个年幼的女孩,在睡梦中仍自战栗难安,呓语不断。 在目光顺着身体移至她的脸庞时,我的心脏遽然紧缩,泵出的鲜血几欲冲破周身的血管,直逼得我负痛喊出了声。 “姑娘…”外头的蒹葭闻声问道,“出了什么事吗?” 我想要回答,声音却在喉间被冻结。心跳越跳越快,简直仿佛要从我的口中蹦出来了一般。这宫女的模样,竟和我那日思夜想的故人们的其中一位长得一般无二—— “——卓影…?” 听见了我微弱而战栗的呼唤,那宫女身体冷不防抽搐了一下,剧烈的痛楚使得她在昏迷中皱紧的眉头。她的睫毛颤抖着,然后,极其努力的,她睁开了双眼。 “归萤?” 泪水几乎是同一时间从我和卓影的眼中夺眶而出。她挣扎着伸出凝固着鲜血的手想要触碰我,谁料一个颠簸,却将她生生从座上颠落下来。 “——姑娘!怎么回事…”外头的关雎惊道,“快停轿!” 轿夫得令,连忙放下轿辇。我一把跪下去抱住卓影,紧紧搂着她,已是泣不成声。惊惶的关雎和蒹葭挤了进来,却已被里面的光景惊得呆了。 “归萤…归萤,真的是你吗?”泪水划过眼角的伤痕,卓影脸上的每一寸皮肉都在抽搐,“我以为…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是我,卓影,我是归萤啊!”我心疼得仿佛千百把刀子刺入心脏,“我来晚了,是我来晚了,我终于找到你了!” “归萤…我好疼……好疼好疼,”卓影的声音已经微弱得几乎听不见了,“我在这里,真的快要死了,我…真的快要,真的受不住了……” 卓影说完最后一句,拽着我衣领的手便无力的松脱下去。我哭喊着猛烈摇动她疲软的身体,却被关雎和蒹葭连忙按了下来。 “——姑娘!姑娘您不要激动,这位姑娘不过是虚弱昏迷,并无大碍,您这样会伤到她的呀!”蒹葭一边压着我一边安抚道,“这位姑娘既是您的朋友,太子府必定全力救治,您先不要着急,万事好歹等回了府再说啊!” 我看着被关雎抱在怀里的卓影,模糊的泪眼一分分清晰了起来。关雎和蒹葭怕我再度情绪失控,索性留在轿上陪着我。等到情绪完全稳定下来,我便将今夜庆顼殿前发生的一切一五一十的告诉了她们。 “如此说来…”蒹葭听我说完,沉肃悄声道,“倒很像是三殿下的手笔。” “不是像,我可以确定是他。” 我回想起宫帷今晚讳莫如深的神色,心中便愈发笃定。然而一同想起的,还有皇上看着自己四位儿子的眼神。“只是我怕皇上…他对谁都有疑心了。” “对谁都有疑心?”关雎凝眉道,“姑娘是指太子殿下吗?” “太子殿下如此积极的要将疑犯带回府中,难免惹人起疑。”蒹葭忧心的看着我道,“今日皇上遭此大祸,势必敏感至极。只怕就连闻讯赶去庆顼殿的五殿下也要被连累了。” “什么…不至于吧,那可都是他的亲儿子啊!” “最好是只一人有嫌疑,要么就都没有嫌疑。”我紧锁眉头,“如今偏偏每个人都有嫌疑……” “还好姑娘嘱咐了太子殿下今夜不要轻举妄动。”蒹葭安慰道,“这个时候大家都是一头雾水,皇上把诸位皇子留在宫中,自然是要紧盯着每个人的动作的。” “蒹葭,把你的衣服给我换上。” “我的…姑娘你说什么?” “你换上我的衣服,装成我回到太子府。”我一壁解下自己的外裳一壁沉肃道,“关雎,出宫后你就下车,只说去处理这宫女,然后带着卓影去桃销楼安置,顺便把今天发生的一切告诉花姨,宛秋和萨容。” “我…奴婢遵命”关雎望了望仍自昏迷的卓影,转首瞪圆了眼睛对我道,“那姑娘您呢?” “我要回宫,去找那个焰火匠师把话问明白。” “——什么!”蒹葭高呼出声,随即捂住自己的嘴,压低声音惊道,“姑娘这是什么疯话,事情才出,宫中已经乱作一团,我们可是才出来啊!” “正因为事情才出,大家乱作一团,我才有机会趁虚而入。也正因为我们才出来,此刻回去才最不会被怀疑。”我已脱尽上衣,弯腰解着裙带道,“今夜之事实在蹊跷,我越想宫帷的表情越觉得不对。只怕瞬息万变,明日便要受制于人了。你快脱啊——” “可是即便,即便您见得到那匠师,您又如何能够让他对您交代实情呢?”蒹葭不肯动手,仍自苦劝道,“届时您就算不被侍卫发现,又如何能从宫中全身而退呢?” “只要他说出幕后主使,我便是即刻提着他去面圣又有何妨。”我将被我尽数脱下的衣服一件件塞到蒹葭怀里,“关雎,等你到了桃销楼后,即刻让萨容发动手下,帮我找出那匠师妻儿父母的住处。我自有办法让他吐口。” 第一百一十七章 缧室 刈州皇宫?西宫缧室 “四殿下,他还是不肯说。” 宫幄扫了一眼立在身前的黑衣男子,轻嗤了一声“无能”,自己往屋里走去。许是狭小的房间里的血腥气太浓,他皱着眉头抬袖掩住了口鼻,用看一只濒死的狗一般的眼神,俯视着满身血污的焰火匠师。 “本王冒着这么大的风险来找你,你就用这种态度打发本王吗?”宫幄的声音慵懒而狠绝,“三哥与我一向待你不薄,我们又何至于此呢?” 门外的黑衣男子再度进屋,抡起钢鞭便要再打。焰火匠师将身体猛的蜷起,宫幄抬了抬手,那黑子男子即刻便收住了手。 “我就想不明白,你这是图什么呢?”宫幄似乎变得有些不耐烦,“自己白受一番苦楚不说,竟连自己高堂妻子的性命都不顾了吗?” “你们…”匠师的声音沙哑而虚弱,“你们杀了他们?” “若想知道他们的安危,便先回答本王的问题!”宫幄上前一步,弯下腰凌厉道,“本王事前早就交代过你,庆顼殿前被捕后,在皇上面前先向寰亲王与本王求饶,受刑之后再招出宫帱!你为什么擅做主张?” 想是痛到极处,焰火匠师平白抽搐了起来。更多的鲜血从他身上各处惨不忍睹的伤口涌出,有蒸腾的热气从喷涌着鲜血的伤口处向冰冷的空气中弥散开来。 宫幄的俯视着焰火匠师的目光一分分森冷下去,他缓缓抬腰,完全直起身时,他低低唤了一声:“再打。” 身后的黑衣男子立即上前一步,沾满血污的钢鞭便再度一下下落在焰火匠师的身上。而匠师仿佛已经失去了惨叫的力气,他一声不吭,唯有紫胀面孔下一根根暴起的血管彰显着此刻的他承受着极大的痛楚。 “停!” 宫幄眼看匠师一点点上翻的白眼,耐心已到了极限。他狠狠推开面前的黑衣男子,一脚踩在焰火匠师的脸孔上,如同一只压抑着狂暴怒火的野兽。 “听着,我不管你心里打的什么算盘,事已至此,接下来你必须按我说的做!”宫幄恶狠狠道,“今夜那个女人如果来找你,你一定要给我死死的咬住宫帱。否则我便要你的家人,承受你今夜所受的百倍折磨!” 宫幄最后朝着焰火匠师的脸上啐了一口,便大步往门外走去。黑衣男子小跑着跟了上去,拱手道:“四殿下,奴才适才对他下手不轻,为免他坚持不到连氏上钩之时,还是喂些参片下去吧。” 宫幄沉吟片刻,点了点头。那黑衣男子的手脚麻利,片刻便出来关上了缧室的门。 “诸事都办妥了吗?” “四殿下放心,鞭子扔在里头了,那人的嘴也塞好了。”黑衣男子低声道,“守卫这里的侍卫奴才都以太子的名义打点过,不会有人知道四殿下来过。还有元武殿到这里一路的侍卫也都打点好了,保证连氏会听到消息,一路畅通无阻的寻到这里。” 宫幄细细听过,果然没有半分错漏,不禁瞥了一眼黑衣男子:“果然是三哥身边得力的人,你叫什么?” 黑衣男子有一瞬的痴怔,似是不曾料到宫幄会有此一问,随即躬身道:“奴才程越。” “不错,能得三哥如此信任不容易,好好干,自亏不了你。”宫幄点了点头,“父皇疑心,我须得回宫去了。你也赶快去回去回话吧,若三哥料的不错,那个女人没多久便会来了。” 宫幄说完,便径自大步往前,消失在了前头的拐角。身后的缧室再度传来男人的负痛低呼,氶钺缓缓抬头,望向天边被夜风吹拂的阴云,不禁将眉头锁成了一道深深的沟壑。 —— 蒹葭一脸为难,细长的眉蹙成两道波纹。 “这…姑娘的交代难如登天,容姑娘哪能——” “——你照做便是!”我沉声道,“你再啰嗦,便要让外头的轿夫听见了!” 蒹葭听我此言,便不敢再劝什么。麻利的脱下她的侍女衣服和我互换之后,对我点了点头,提高声音对轿夫问了一声:“这是到哪了?” 趁着轿夫的注意分散的一瞬,关雎掀开轿辇的窗帘,我便纵身跃了出去,使出轻功,往往宫中方向狂奔而去。 我没有想到找到那焰火匠师的囚房会如此轻易。 才刚回到元武殿,我便听到两名侍卫私语,谈及那匠师便被押在宫中西角侍卫围房后身的缧室。一路施展轻功飞檐走壁,不到半炷香便寻到了地方。 推门而入的一瞬间,我与那焰火匠师彼此吓了一跳。他被突然照进房间的惨白月光吓得一凛,而我映着月光看见他比卓影伤得还重的血红身躯,一时胃里翻江倒海,险些没有呕出来。 焰火匠师似乎想要喊些什么,奈何嘴里被塞了防止他咬舌的棉布,只发出了一声低闷的怪叫。 “我没有时间,就长话短说了。”我蹲在焰火匠师的身边,努力让自己的视线不移向他身上道道干凝的血痕,“我是来救你的命的。你把指使你行刺皇上的幕后真凶的名字告诉我,我不光能保你的命,也能保住你全家的命,你明白吗?” 我看他神色有异,努力扭动着身体,便轻轻将他口中的棉布取了出来。他大口的喘息着空气,却因为呼吸过猛,被口中的残血呛得连连咳嗽。 “你…你不该来的……” “什么?”我的心中没由来的涌起一种很不好的预感,“你这话什么意思,指使你的人想要杀你灭口吗?” “快走,你快走!” “我为什么要走?难道他们…难道他们对我也要——” “——贵客去而复返,却不知所为何事啊!” 心脏陡然一缩,我惊恐的回转头去,果然看到丛丛火把簇拥之中,宫帷踏进了缧室的房大门。 而更令我意外的是,在他之后进门的两个黑衣人中,竟有一个是氶钺。 今天下午,他在宫幄身后迎我入宫我已十分惊异。不想宫帷前来抓我竟也带着他,想来氶钺在寰亲王府颇为钻营,已然顺利成为了宫帷的心腹。 “宫帷,你来得这么快,想是等我等得急了吧。”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当真不懂我的意思?”我冷笑道,“元武殿的守夜侍卫竟会知道行刺皇上刺客的关押地点,而我一路赶来,竟也未曾见到一队巡夜的侍卫。这种种布置,可不是三殿下你等得着急,想我快点过来吗?” 宫帷不过略微一怔,便轻笑出声:“你如此爽快,倒也省去我许多口舌。有什么话,且等明日到御前分辩吧!” “明日?”我微微冷笑,“三殿下是在怕什么,有什么是不能今夜去陛下面前说明白的吗!” “大胆!你一介平民之女身怀武功已是可疑,擅闯禁宫私会刺客更是犯下大罪!如今还想要深夜叨扰圣躬,简直是其心可诛!”宫帷对身后的侍卫喊道,“你们还不给我把她拿下!” “——你们敢!我是东宫未过门的太子妃,是大衷未来的皇后!”才要上前的侍卫被我一声喝退,“宫帷,你说我擅闯禁宫,私会刺客,那你又是来这里做什么!” “我自然是来捉拿你这个身份可疑的逆贼——” “——你荒谬!难道你懂得未卜先知,知道我今夜会折返宫中探查究竟?”我冷笑一声,“说到底,我虽是太子未婚的新妇,你却是功高震主的亲王。今夜你我再次遭遇,若是告到陛下面前…宫帷,你觉得你父皇会更疑心你还是你大哥?” 宫帷脸色微微发沉,挑起长眉怒道:“好个巧言善辩的妖女,你这么说,便是承认是太子殿下派你来杀人灭口的了!” “我只身而来,寸铁未带。而你却声势浩荡的带了这许多人。三殿下,到底我们谁更像是来杀人灭口的?” “——陛下驾到!” 我的心随着这一声高亢的太监喊声遽然一颤。宫帷的脸映着他身旁侍卫举着的熊熊火把,绽开一个瘆人的阴森笑容。 “连归萤,你觉得元武殿的人告知了我你过来之后,我会蠢到一个人来抓你吗?” “你一直在骗我…”我咬着牙嘶嘶道,“就算把陛下叫来,你又能讨到什么便宜?” “那就要看他怎么说了。” 宫帷说着瞥了一眼伏在地上的焰火匠师,向旁侧让出一步,对着大门拱手揖下:“儿臣恭迎父皇!” 皇上冰冷的面孔迎面而来,他的面上不带一丝表情,映着昏黄的灯光竟也显得那般煞白。 我双腿一软跪在地上:“儿媳拜见父皇!” “儿媳…?”皇上已行至房中,语气一如他的神情一般森寒无比,“朕竟不知,自己的媳妇身怀武功,还有夜闯禁宫的好本事!” “父皇…父皇息怒!今夜之事疑点颇多,儿臣实在是担心太子殿下,担心他会被寰亲王算计,不得已才闯宫探查真相的啊!”我急道,“寰亲王…您还不知道吧,寰亲王在宫中埋下众多眼线,一路引我来到此处。由此可见他做贼心虚,急于找儿臣做他策划行凶的替罪羊,再拉太子殿下下水!请陛下明鉴啊!” 第一百一十八章 被冤下狱 “连氏,你未免太瞧得起本王。”宫帷冷笑道,“宫中侍卫个个从祖上起便是我杛椤族英烈,论身家只怕比你还要高贵些,又岂会轻易被本王收买!” “天子面前如此狡辩,你当真是厚颜无耻!”我向宫帷啐了一口,转首对皇上诚恳道,“父皇,儿臣今夜若有半句虚言,甘愿领受凌迟之刑,死后坠入地狱永不超生!您若不信,大可传唤元武殿以及元武殿到此处沿路轮值守夜的所有侍卫过来对峙,儿臣不信他寰亲王当真能收买了这所有的人!便是他手眼通天,儿臣也请求陛下下旨征问一炷香前时候经过元武殿到此处的所有宫女太监,若有一人说见过半个侍卫,儿臣甘愿伏诛!” 宫帷见我说得真挚,不由走到皇上身边急道:“父皇莫要听此妖女胡言!若真要如此大肆寻人问话,岂非惊动了半个皇宫的人,届时我们皇室的颜面何存!” “儿臣也将嫁太子殿下,也顾惜皇室颜面!可是父皇,颜面又哪里比得真相重要,哪里比得太子殿下与儿臣的清白重要!寰亲王今夜步步为营,所谋所求可以想见,还请父皇明察啊!” “——父皇,您还要听这个妖女在此妖言惑众吗?她行凶灭口的凶器都被儿臣寻到了啊!”宫帷陡然指向不知何时便在那地面上一根血迹斑斑的钢鞭道,“今夜还是儿臣把您叫来,若是儿臣是那个心有不轨之人,岂非自掘坟墓!” 氶钺突然起身,将钢鞭拾起呈了上来。映着火光,我看到鞭上干涸成黑红色的血迹,顿时明白了氶钺的意思,不由心中添了几分底气。 “你为什么叫朕过来?” 皇上突然开口,宫帷有一瞬的痴怔:“…父皇?” “如此夜半三更,若无宫中内应告诉你有人会来,你怎么敢叫朕前来?” “父皇,父皇您误会儿臣了,儿臣是——” “即便是你料事如神,料到连氏今夜会来。帷儿,你又没有让这凶徒说出实情的能耐,却又为何叫朕来这一遭呢?” “父皇恕罪!是儿臣行事鲁莽,扰了父皇休息。”宫帷慌张道,“实在是守卫缧室的侍卫看到连氏闯来,怕被灭口,一时情急便告到了离这里最近的儿臣宫里。儿臣怕连氏杀了这凶徒,自己又拿不定主意,这才叨扰了您啊!” “侍卫怕被我灭口,便跑到你宫里求援?”我冷笑不止,“还有这把钢鞭,分明是你一早放在这里想要栽赃于我,父皇,您只瞧鞭上——” “够了!” 皇上一声低喝,我不明所以,却也不敢再说。宫帷对着皇上急得脸色发红,一时却也不知作何言语。皇上并不理会我们,缓缓移步到了那焰火匠师身前。 “西市里六道,槐花街,三十六号。” 那焰火匠师听闻皇上此言,身体遽然开始了剧烈的抽搐。他想要爬起身来,奈何实在失血过多,唯有负痛伏在地上,用恐惧的目光望着居高临下的皇上。 “朕知道朕的儿子还没有找到让你开口的方法,是因为这方法,已经被朕先找到了。”皇上的声音并不尖利,却令人闻之生寒。仿佛雕着龙纹的汉白玉石上,覆着的厚厚冰层。“那是你的家吧?” “父皇…您?” “为免夜长梦多,就在今夜你们各人回宫之时,朕便叫人出去查清了他家的住址。”皇上再度垂首,对那匠师狠道,“这是你最后的机会,再不说出幕后主使,朕就将你的家人带入宫中,在你面前一个个剥皮抽筋!” 焰火匠师的呼吸变得异常剧烈,他用充斥着脓血的双眼望向皇上,似是想哭,却只从喉中发出了一声怪异而凄惨的叫声。良久,他陡然厉声高呼:“五皇子!草民不能为你除去贼父奸兄,草民对不住您!这就以死谢罪了!” 他说罢,狠命便往将头往墙上撞去。众人早已被他的话惊得呆了,待回过神来,已是满地满墙的鲜血淋漓了。 我惊得浑身颤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缓缓转头望向宫帷,我诧异的发现他此刻的表情竟同我一般无二。却见那濒死的匠师仰在地上,已是进气少出气多了,他红得可怕的双眼缓缓扫视着房中众人,最后定在了我的身上。 他使出生命的最后一丝气力,抬手指在我的脸上,颤声道:“劳…劳你替我,向她转告一声,把房子…房子兑了,换些银钱………趁着年轻,另找户清清白白的好人家吧。我今生…今生对她不住,可别再…别再等我回家了……” 他一语未完,眼珠便已翻了上去,气尽而亡了。 “父皇!” 我从未见过宫帷这般激动的神色,然而皇上并未睬他,只定定瞪着站在原地全然无措的我。良久,方颤声说出一句:“把她给我拿下,关进内狱!” 之后,任凭我再如何辩解,皇上也没有多说一句。两个侍卫一左一右押住我的双臂,不由分说便将我带到了宫门口不远处的皇宫内狱。这内狱不像关押那焰火匠师,不光守卫森严,就连各间牢房之间的隔断都是生钢所铸,一看便知是用来囚禁重囚的地方。 而宫幡,是在我进来的一个时辰之后被推入我隔壁的牢房的。 彼时已是深夜时分,我的思绪已经从那焰火匠师对宫幡的控告和临死前对我莫名其妙的嘱托的震惊中渐渐平复。可是看见他的脸的一瞬间,我又顿时困倦全无,一个打挺从干燥冰冷的稻草上站起身来。 “是真的吗?”等关押他的侍卫离开我才开口,“那个焰火匠师的话,真的是你吗?” 他沉默许久,方才转首望向我的脸。 “你说呢?你觉得是——” “——不是。”我想也没想的脱口而出,“那又是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你被皇上关到这里都不知道为自己辩解一句?为什么那个匠师要陷害你?” “你怎知我没有为自己辩解?” 他定定望着我的双眼里似是有点点星火。良久,那星火像是湮灭了一般,他有些懊丧的回过头去,坐在了铺着细碎稻草的地上。“我的确什么都没说。那个人用自己的命把脏水泼到我身上,父皇已经深信不疑,我说什么他都不会听了。至于他为什么咬我……我也想不明白。” “皇上已经拿住了他的家人,如此这般,他还敢咬住你,必然是有了不会被你轻易翻盘的把握。”我越想越急,“如今连我都进来了,又有谁可以指望呢?” 我急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在牢中狭小的空间里团团转,宫幡却只在地上抓出三两根最长的稻草闲闲把玩着,直到我说到最后一句,他才抬起头来望向我,脸上竟还挂着一丝类似期待的兴奋表情。 “若你没有被牵连,你会想办法救我吗?” “你…都什么时候了!”我狠狠白了他一眼,继续徒劳的转着圈,“这说来也怪,那匠师若一心害你,也该指哪打哪,又为何要拉我下水呢?” “你会吗?”他对我的焦急全然不在意,仍旧不依不饶的追问着,“若今夜你在外头,你会想方设法的助我脱困吗?” 心里窜起一股火来,我怒目向他,迎面却撞上了他仿佛盈溢着星河璀璨的目光。我一时有些痴怔——那样的星光,我已经很久没有在他的眼中看见过了。 “会!”我没好气的嚷道,“你若无辜,我自然不会坐视不理。可是现在我跟你都被皇上关在这里,说这些废话有什么用!” 看着我胀红的脸,宫幡不知为何竟笑了出来。他笑得是那样开怀,似乎浑然忘记了自己此刻身处内狱之中。 良久,看见了我狠狠盯在他脸上怪异而怨毒的目光,他方才勉强收住笑容:“哎呀…好了好了。我只是在想,或许这一次,人家的目标本不是我也说不定啊。” “你这话什么意思?” “你想啊…”宫幡站起身来,把脸贴在隔开我与他牢房的钢柱上,“这焰火匠师本是大哥为了给父皇寿辰惊喜,私自邀请一手联系的。若是出了事,众人最怀疑的自然是大哥啊。” “你这不是废话吗!” “所以在庆顼殿前,他还按着计划,口口声声在向大哥求救。”宫幡仍自闲闲摆弄着手中的那几根干草,平白竟有几分大男孩的可爱。“可是你深夜闯宫,这却是他计划之外的事。而他那时也意识到,或许大哥本不难对付,若能先削去你这个臂膀,东宫便相当于既失去了一位冰雪聪明的军师,又折损了一位有勇有谋的前锋。” “你的意思是,今夜他的目标原本就是我…”我缓缓道,“那他诬陷你又是什么道理?” “就算以命告发,区区一个平民,又只有口供,他也清楚这一切并不能撼动父皇对东宫的信任。而反其道而行,为了让自己的话更可信,他便挑了一位父皇最疏离,最不信任的皇子下手。” 宫幡的语气闲适,便像在与我讨论明早吃什么一般:“毕竟事发之时,只有我不在庆顼殿啊。” 第一百一十九章 越狱 “原来如此!听你这么说一切都说得通了!”我恍然道,“好狠毒的一招连消带打,果然是宫帷的心思!可是你又不曾招惹他,他便这般狠得下心吗!” “三哥其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何况除了四哥,大衷的皇子便只剩下大哥与我两个。若说他为除后患,确保无一人能与他争皇位,也不是没有可能啊。”宫幡轻嗤着,随即吐了吐舌头,“毕竟我这个五皇子,也这么聪明,这么招人喜欢呀!” “宫帷会把你放在眼里?别开玩笑了…”我再次向他那张人畜无害的笑脸飞去一个大大的白眼,“而且谁会喜欢你啊……” “怎么不会有人喜欢,百姓也会希望自己的国家有一个品貌非凡的君主好不好!”宫幡的语气像是撒娇一样,他说着便吃吃笑了起来,“而且,我喜欢谁才是要紧的,不是吗?” 我扭头向他,猝不及防看见他向我伸出的手掌里躺着一株用稻草编成的花朵。那稻草本是内狱里经年不换的,春去秋来,干潮更迭,已经生出了浓重的霉味。我实在意外,宫幡会愿意将用他养尊处优的双手,编造这样的腌臜东西。 “你…干什么。”我能够感受到潮红正一寸寸蔓延上自己的面颊,“这个时候不想着怎么出去,做这种东西干嘛啊……” “送你啊,托这个地方的福,我又能和你独处了!”宫幡怒了努嘴,又将手中的稻草花向前送了送,“哎呀好了,进都进来了,你能不能不要怨天尤人,说不定收下这个,就会有人来救我们出去了呢!” “幼稚…” 我向他撇了撇嘴,向他走了过去。伸手拿到他掌心那朵花的一刹那,他遽然抓住了我的手,任我如何挣脱,都不肯松开。 “你疯了,要是被人看到——” 话到一半,我突然听到一声闷响从外面传来,一声接着一声,像是侍卫不省人事的倒在地上一般。 宫幡耳力不俗,也听到了这异常的响动,只是惊疑的瞪大着眼睛,紧紧抓着我的手却仍旧没有放开。 突然,我看到一缕艳粉色的轻烟袅袅娜娜从出口的方向飘来。不过疑惑了片刻,喜悦便瞬间冲上了头脑。 “喂!放手啊你!”我兴奋的跳脚,连连拍打着宫幡的手,“别吸那烟,不想被迷晕就放开手捂住鼻子!” 宫幡的目光在那缕愈发逼近的粉烟和激动的我之间探询几许,终于在那魅惑的粉色飘到他鼻孔下的一瞬间,放开手捂住了自己的口鼻。 狭小的烟雾不多时便被烟雾充斥,宫幡只剩下一双眼睛留在外面,滴溜溜疑惑的转个不止。就在快要憋不住的时候,我终于看见我期待的熟悉身影飞奔而至。 萨容并没有多说什么,见了我便拿出从守卫那摸来的钥匙打开了狱门。我冲出去后立即抢过钥匙,为宫幡打开了他的那扇,实在憋不住气,拉起萨容的胳膊便往外飞奔出去。 跑出内狱的一瞬间,我终于再度呼吸到了夜间清新而冰冷的空气。宫幡在我们之后也跑了出来,想要问什么,一时却也只是大口的喘着粗气,一脸疑惑的盯着萨容。 “这是大衷禁宫,你也敢闯!”我扯了扯用同样疑惑眼神盯着宫幡的萨容的袖角,“你怎么找到这儿的?” “禁宫又如何,以我的轻功便是天宫我也上得。”萨容梗了梗她纤细雪白如天鹅般的脖颈,语中带着漫不经心的自豪,“缧室关不住习武之人,你如今又是半个皇亲国戚,也不会被打入鬼狱。便也只有这里了。” “鬼狱又是什么地方…”我有些理不清头脑,“你出来时可被花姨和宛秋看见了,还有卓影,关雎可把她平安送进桃销楼了?” “我怕花姨担心,不敢同她说你的事,倒是宛秋是个有主意的,我什么事都会同她讲。”萨容警惕的望了望空旷的四周,一壁拉着我往隐蔽的墙根走一壁道,“你的朋友早就送到了,她伤得不轻,不过我已经给她上过药,现在是宛秋照顾着,你大可放心。倒是你那小侍女,上次来桃销楼传信的也是她。归萤,你可有好好查过她的根底,我瞧着她说话办事爽利机灵,别是个有二心的才好啊。” “放心吧,关雎很好。”我攥紧了萨容的手,“此刻这不是最要紧的。萨容你听我说,我需要去找住在西市的焰火匠师的家人,氶钺既然已经叫你来救我,想必他也已经把事情都跟你说过了,我必须尽快前去,晚一步只怕宫帷就要灭口了——” “——你在说什么啊?” “我…怎么……” “——什么焰火匠师?氶钺又是谁?今晚发生什么事了?” “今晚…你不知道今晚的事吗?” “我在等你告诉我呀!” “那…关雎离宫时我尚未入狱,若不是氶钺告诉你的,又是谁叫你来救我的呢?” “——呃,好像是我啊……” 我和萨容不约而同的转过头去,用同样困惑的眼神看着有些尴尬的宫幡。 “你说什么?” “是这样的…你在缧室被抓后,不久便有侍卫来我宫中拿我。我跟他们走之前,便叫身边的小太监向桃销楼报了信。”宫幡越说越窘,原本白皙的脸此刻映着月光已经胀成了微微的紫青色,“当日从寰亲王府里逃出来的时候,你曾同我提过桃销楼的事,还有那个一身壮肉的汉子,我当时瞧他武功不俗的样子。今晚一时情急,便叫人往桃销楼报了信。” “什么壮汉,段冥吗?”萨容一脸疑惑的问,“所以今晚传信叫我来劫狱的人是你?你是什么人……” “——他是宫幡,大衷的五皇子,萨容你先等下…”我及时的按捺住听闻了宫幡身份几乎尖叫出声的萨容,转首对宫幡怒道,“你,你是说你在不知道桃销楼谁会接到你的求助,不知道有没有人能救我们出去的情况下,就派人来传了信?” “事出紧急嘛…”宫幡躲避着我几欲吃人的目光,“而且就因为不确定桃销楼的人能不能救我们,我才兵分两路,让人给蠡府捎了同样的口信啊……” “——你说什么?你…还跟侯爷说了!” “怎么…他不是认了你做义女的吗……” 我再忍不住,抬手便要往宫幡身上抡去——却听夜风呼啸,头顶陡然传来一阵尖锐气旋。我抬头望去,却见两个黑衣男子腰上系着长索,正自疾速从宫墙上降落。 “氶钺氶斧?” 许是听见了我的呼唤,氶钺在离地面不远的位置手劲一松,便连人带索一同重重摔了下来。氶斧着陆后要去搀他,他却已经自己挣扎着站起身来,跪在了我的面前。 “——旗主!旗主你出来了!”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黑色面罩下,睁大着眼睛的氶钺如此激动。在我的印象里,他们兄弟只要穿起黑色的夜行衣,便也同时敛去了所有的悲欢喜怒。 而他此刻表现出的焦急和担心,无疑是作为一个罡风旗死士不该有的。可他似乎浑然不觉,仍自定定看着我,丝毫不理会在场萨容,宫幡,以及他的亲弟弟氶斧对他投去的异样目光。 “我…呃,是啊,这位是飞岩旗的姬旗主,是她救我出来的。” “属下救护来迟,还请旗主降罪!”两兄弟一同跪下,转而又向萨容抱拳道,“多谢姬旗主相助!” “没什么…”萨容显是也不曾料到,一向以无情冷血著称的罡风旗死士会对她这般礼数周全,一时也有些不自在起来,“我与你们旗主一路回京,护她周全原也是教主的意思。” “旗主,其实四皇子今夜一早就带属下去找过那焰火匠师,属下是有心向您报信的!”氶钺急急向我道,“可是三皇子对手下一向看得极紧,我又颇得他的信任,实在抽不开身向您汇报情况啊!” “无事,就算你预先告诉了我,我也是会走这一遭的。”我安抚着自责难安的氶钺,“毕竟事涉太子,他若是被帷幄二子扳倒,我便也失了傍身的靠山。” “正是此节奇怪!”氶钺激动道,“旗主有所不知,那匠师本是受三皇子指使栽赃太子殿下的。可是今夜皇上面前,他却不按事先的吩咐,反口咬向了五殿下!” 我这才想起在一旁听着一切的宫幡,下意识向他望去,果然见他在一旁微皱着眉头听着我们所说的一切。看见大衷皇子一字不落的听着本教的秘辛,萨容和斧钺兄弟便有些不安起来。我怕他们会对他不利,连忙转移注意道:“是啊,今夜之事的确疑点颇多,我还是要往西市那匠师的家中走一趟才是。氶斧,你哥哥在宫帷身边处境艰难,你在宫幄那里呢,可有危险啊?” “回禀旗主,四殿下的澂郡王府是一片清水,四殿下他也大多留宿宫中或是寰亲王府,鲜少回到府中。”氶斧的语气出奇的平静,便像是刻意在提醒自己的兄长有多造次一般,“到底是属下本事不如兄长,没能接近四皇子。还请旗主降罪。” “降什么罪,平平安安就最好了……” 我越听越是心惊——毕竟身为大衷皇子的宫幡还在一旁。我身为罡风旗旗主,在他兄长身边的种种布置一一被他听去,到底还是十分冒险的。 第一百二十章 重回桃销楼 “好了,氶钺,劳你挂心,如此深夜还想办法出宫找到氶斧来内狱寻我。只是今夜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这里也不是说话的地方。接下来我还需亲自去一趟西市的槐花街,暂时也没有你们的事了。”我向宫幡的方向眨了眨眼,“若没有其他事,你们便各自回去,依旧为我探听消息吧。” 氶钺仍旧担心的盯着我,而氶斧却听懂了我的暗示,按下兄长的头向我拜过,便捡回翻墙的绳索,纵身一跃爬上去了。 “既如此,旗主万事自己小心,属下仍旧回三皇子身边,有消息一定立即通知旗主!” 氶钺似乎仍不放心,却也意识到了自己适才的种种表现实在不妥。纠结几许,他终于再度向我拜下身去,往内宫的方向奔去了。 萨容见他的身影消失在黑夜中,方才陡然从腰间抽出玉裳剑,不由分说向宫幡走去—— “哎!萨容!”我在她将剑抽向宫幡脖子的一瞬间挡在前面,“你这是做什么?” “你的这位朋友怕是早就想杀我了。”身后的宫幡伏身准备迎战,语气却仍保持着他一贯的闲适轻佻,“刚在狱里,你就没想让我出来吧?” “明知故问。你若是我,你会不动手?”萨容对宫幡的话很是不屑,她对我严肃道,“他是大衷皇子,适才我们的话他都听到了,我岂能留他活命?” “我知道,萨容,你听我解释……”我思绪急转,一时却也不知如何讲起,“说来话长,我也不知道怎么解释,你先把剑放下好不好!” “归萤你疯了!你我在尾教身居高位,倘若他把今日的事告诉了皇帝,你可曾想过对尾教,对桃销楼便是灭顶之灾啊!” “我知道!”我急得索性退后两步,张开双臂挡在宫幡面前,“可他不会的,萨容,我向你保证,好吗!” 萨容定定立在原地,显是不曾料到我会如此护着宫幡。良久,她似乎才勉强被我说服,缓缓放下了玉裳剑。 “他日出事,我若不管花姨和宛秋,独善其身离开桃销楼,你可不要怪我。”萨容将剑收回腰间,背对过去道,“今夜的事明天向我解释清楚,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快回去吧。” 我感激的朝萨容的背影点了点头,转身拉过宫幡的手:“刚才的事我等下再解释,这里到底是皇宫,我们随时会被人发现,还是先出去吧——” “我不走。” 我没有想到宫幡会突然挣开我的手,不可置信的回望向他。 “你什么毛病!这个时候还耍性子?” “我没有耍性子。你出去尚有桃销楼可回,再不济还有太子府。可是我的家,就是这里啊…”宫幡的眼神黯淡得令人心疼,“我若走了,只怕父皇便再也不会信任我。归萤,你不懂,你不懂我在这里的处境。你先走吧,我会回到狱里。等你在外面查清了真相,我再清清白白的出去。” “宫幡……” “眼下三哥四哥被父皇绊在宫里,你明早再去寻那匠师的家人也不迟的。”宫幡认真道,“护好自己,才能回来救我,我相信你,归萤。” 他再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最后向我笑了笑。恍惚间,我似乎看见他明澈的眼中有闪烁的泪光。然而尚未看清,他便已经转过头去,大步走向内狱的大门了。 同萨容翻墙出宫的一路,我都在想着宫幡临别时那凄然而又充满希望的眼神。 “你到底为什么这么相信他啊?若是随我们出宫了还好,你居然还同意他自己留在皇宫,那他岂不是随时都可以同他的皇帝老子报信了?” 回到桃销楼已是凌晨卯时。穿过寂寂无人的前楼,我只是沉默的大步往后楼自己久未踏足的厢房走。跟在我身后的萨容见我不言语,仍旧不依不饶的絮絮不停,“还有你那个手下,双生子里的哥哥,叫钺的。归萤,我不懂你们罡风旗的规矩啊…只是他今夜对你的态度,是否过于担心了?” 萨容这话倒是不假——之前几次见钺,他都是如机器人一般没有半分情绪。而今日对于我被打入狱的反应,却是完全超出了一名死士对自己旗主该有的关心。 总不该是担心我就此被杀,罡风旗会倒台吧…… 有一丝暧昧而超乎伦理的猜想从脑中涌出,随即便被我狠狠否定。 氶钺…他不会的。 “归萤!” 那是我许久未曾听到的如仙籁一般的声音。我惊喜的抬头,果然看见宛秋披着一件毛毯,正坐在五楼的楼口。 “宛秋!” “萨容一走我便坐在这里等你们,怎么这么久才回来啊!”宛秋一把拉过我的手,盈溢着喜悦泪水的双眼上上下下对我打量个不住,“这一走便是这许久,一定又受了好些苦吧,快给我看看,可伤着了……” 我心里暗暗感激宛秋没有一见面便劈头盖脸的询问我为什么会进太子府,为什么会成为太子妃或者为什么会卷进今夜纷争的琐事。或许这便是宛秋的贴心之处,有的时候,不去问反倒比无微不至的嘘寒问暖更令人感到安心。 或许灵魂深处,她和楚河都是一样,坚定的,永远无条件的相信着朋友的吧。 “我还好,有萨容在,万事周全。说到受伤,宛秋,卓影她——” “——嘘。” 宛秋用白皙纤长的玉指抵住樱唇,又摇着头指了指楼上,暗示不要吵醒花姨。 “我先回房看看,”萨容轻声做了一个睡觉的姿势,“还有人在。” 宛秋点了点头,目送萨容回了房间,便拉起我的手,放轻脚步往相反方向,我的厢房走去。 “如今我在桃销楼管事,便搬到了六楼花姨的临房。”宛秋推开门引我进来,“萨容房间每每有客住局,我又怕把人带去我那惊动了花姨。便权且把卓姑娘安置在了你这里。” 宛秋将我拦在内阁的屏风口。遥遥看着身上覆着棉被,脸上却仍青紫连片的卓影,我便鼻子一酸,啪嗒啪嗒滴下泪来。 “人都找到了,你瞧你…”宛秋轻声责备着,手上却拿起绢子为我拭着泪水。“我好不容易才哄睡的,你可不能给我吵醒了。纵有千句万句,好歹明儿一早再说,好不好?” 宛秋语气温柔,吹在耳边人便酥了。她拉过依依不舍的我离开房间,迎面正好碰上了走出房门的萨容。她见我哭得伤心,便拉过我另一只手,向自己的房间歪了歪脑袋。 “又续了些醉心香,至少要睡到明天晌午了。” 我与宛秋忍俊不禁,三个人彼此挽着手,便往六楼宛秋的厢房去了。 宛秋的厢房正邻着花姨的房间,便是当日我偷听到花姨与楼里姑娘密会的账房旁边。三个人蹑手蹑脚的进了门,宛秋点起一盏蜡烛,我才惊讶的发现这间厢房如此富丽豪华,竟比楼下我的那间还要大一倍。所有的家具桌椅都是上等的金丝楠木,屏风和墙壁上的雕花典雅精美,奈何宛秋的性子简素,如此阔气的房间中除了几件必要的家具和几盆花树,便再无其他了。 “看呆了吧,人家什么都没做,便平白给楼里添了五百万两的进账,可怪不得花姨偏心了。”萨容促狭的对我笑着,直直躺在内阁巨大的床上,“好在这床够大,足足比正常的大出四倍不止,便是我们三个同住也足够了。” “是啊,归萤,你便歇在我这吧。”宛秋换过寝衣,端着蜡烛走进来笑道,“近来萨容有客住局,也都是上来与我同住的。” “倒便宜了她了。”我白了一眼大咧咧躺在床上的萨容笑道,“宛秋是我的好姐妹,你能睡这么好的床可是借了我的光,怎么连一句感谢也没有?” “你别做梦,你问问宛秋是跟你好还是跟你好,”萨容打着哈欠,在空中朝我虚踢了一脚,“今晚是谁连夜闯宫救你,还要我来谢你……” “好了好了,忙活了一晚上,你们也不嫌累。”宛秋也爬上床来,笑着分开厮打在一团的我和萨容,“在我的地盘就要听我的话,都不许再闹了,明天还有好些事呢!” 我们三个叽叽咕咕的挤在温暖的被子里,许久才安静下来。听着炭火噼噼啪啪的声音,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舒适安闲——上一次睡在桃销楼,已经好像是前世的事情了。 脑中不断涌出今夜的一切,庆顼殿前的侯爷,皇上,黎贵妃和瀛妃,汧淇池里独自吹着陶笛的宫幡,从焰火中爆出的飞刀,遍体鳞伤的卓影,以命诬陷宫幡的焰火匠师,还有从天而降,忧心失态的氶钺…… 身边的萨容和宛秋已经传来匀称而低沉的呼吸声,我这才想起,因为我的缘故她们已经折腾了一整夜。愧疚之间,头脑便昏昏沉沉的隐隐作痛起来。 我不悦的翻了个身,企图将脑海中塞满的纷乱琐事抛开。然而胸口又突然传来一阵酸痛,仿佛被什么硬物硌到了一样。我恼火的伸手探去,却意外的掏出了一把干硬的奇怪物什。 映着夜色,我才看出,那是宫幡给我的稻草小花。 心里没由来的涌出一股浓烈的暖意,脑海中的纷乱霎时荡然无存。 有他在,我总是安心的。 我微笑着再度将那朵丑陋的花塞回胸口,再闭眼的一瞬间,便落入了甜蜜而真是的梦乡之中。 第一百二十一章 久违的默契 这一觉睡得实在香甜。 睁眼时宛秋和萨容已不见了踪影,我披上衣服走出内阁,却见花姨正守在一大桌子饭菜旁,静静等着我起床。 “灵儿!” 花姨髻上的步摇金光一闪,起身便抓过我的手亲亲热热的寒暄不已。许久未见,我发觉她精心妆饰的眼角似乎又添了几道细微的褶皱。而花姨浑然不觉,仍旧笑得欣慰满足。 我不禁回想,当初不辞而别随段冥去陵光山,回来后又自作主张的只身潜入太子府。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位守在桃销楼苦苦等我的姨母,每日会是怎样的忧心牵挂。 如此想着,我便也不忍心再隐瞒,索性将这些事情一一告诉了她。花姨越听,眉心的褶皱便蹙得越深,直至我说完,她还沉思良久,缓缓对我道,“这么说,你只是想要探寻朋友的下落,并非有意卷入衷廷纷争,是吧,灵儿?” “这个自然,不然我能图那个宫帱什么呢?”我拉过花姨的手轻声劝慰道,“姨,您放心吧,只要我找到了水晴,我立刻就会抽身出来的,您相信我!” “以你的本事,姨自是放心的。”花姨拍了拍我的手背,“如今又有萨容帮衬。那丫头,我道是个有来头的,没想到来头那么大。早知道她也是位旗主,我还苦心查她做什么,怎么查还不都是小巫见大巫呢!” 我见花姨自嘲的笑着,便逮住机会小心问道:“那花姨,您之前又是怎么查的她呢?” “什么?” “我曾不小心撞见您与楼里的几位姑娘在夜里密会…”我小心的觑着花姨的神色,“萨容的事情,也是你的那些倌人们打探的吗?” “——你…你看见了……”花姨露出鲜少在她脸上出现过的局促神色,“桃销楼这么大的生意,自该留心着朝廷江湖,黑白两道的各处消息,这总没坏处的……” 花姨神情闪躲,我心里愈发明白,桃销楼确实遍布着她的情报网,而且她培植这些人的真正目的,她还并不愿意告知于我。见她被我问得羞赧,我便只好道:“没事的,我也不过好奇一问。花姨,昨夜我带回来一位重伤的朋友,我先去看看她啊。” “卓姑娘吗?宛秋已经同我说过了…”花姨见我转移话题,便也连忙下了台阶,“只是你还没吃东西啊——” “不用了,等下再说吧!” 我端起鲍鱼粥喝了一大口,笑着便跑下楼去了。推开我房间的大门,迎面便传来一阵药气,走入内阁,我便见到宛秋扶着卓影的头,正一口一口喂着汤药。 “卓影!” “归萤!” 这熟悉的声音恍如隔世未闻,一听便又生生逼落了我的眼泪。我跪在床前,看着与我同样热泪盈眶的卓影,心中纵有有千句万句,一时也不知从何说起了。 “这一夜昏昏沉沉的,我总以为是做梦。”泪水滑过脸上的伤口,卓影疼得微微嗞嘴,“现在拉着你的手,我才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 “你看你,一来就把病人惹哭了。”宛秋朝我努了努嘴,“你们老友重逢,必定有许多体己话要讲,我先出去,有什么事叫我便是。” 宛秋说罢,便放下手中药盏,独自黯然离去了。 “楚河的事她已经跟我说过了。”卓影小心的拭去眼角的泪水,“他是我们之中最出色,最坚强的一个,我实在不能接受,他居然……” “各人命数,强求不来。楚河最后的日子能与宛秋相知相守,相信他在天之灵也有安慰了。”我突然心中一沉,直直望向卓影,“可是,当初你不是没有跟我们一起下来吗?卓影,怎么你也会在这个世界的?” “哦…这个说来话长,”卓影疲乏的眨了眨眼,自己撑起身子坐了起来,“那天我出去,跑了很久也找不到救援,我很害怕,索性就折返回山洞,跟着你们跳了过来……” “你糊涂啊!那…那莫云侠呢?” “什么…哦,”卓影微微一怔,似乎许久没有听到莫云侠这个名字有些淡忘,“我不知道,归萤,我回去的时候他已经不在了。” “什么你回去的时候…我跟楚河跳下来之后,你们难道不是一起从山洞出去的吗?” “不是的…对不起,归萤。当天你和楚河跳下去之后,我拉着莫云侠要走,可他像是失心疯了一样站在那怪湖旁边,我劝了好久他也不肯走。最后我没有办法,只好自己先出来了。” “他没走…” 我的脑袋嗡嗡发痛,脑海中涌现出莫云侠棱角分明的面孔。真是奇怪,出事那天我不过初次见他。可是他的样子,就那样深深印刻在我的脑海中,再也没有消散过。 “那他岂不是…岂不是很有可能也过来了。” “不会吧,以他的性格,应该不会轻易拿自己的生命冒险的。”卓影见我痴痴怔怔,完全听不进她的话,也不由内疚起来,“对不起,归萤。说到底是我没有把他带走,如果我当初坚决拉他出去,也不会有这种可能了。” “不是你的错。他那么倔强的一个人,你又怎么劝得动呢?”我擦掉眼中的泪水,“对了…卓影,你又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在皇宫,怎么会成为宫里的婢女的?” “我不知道,从这里醒来的时候,我就是衷宫里的宫女了。”卓影皱眉道,“我不懂这个时代的规矩,也不懂怎么伺候人,更不懂怎么和那些人相处,所以处处被排挤霸凌……” 我能够理解,像卓影这样只懂得读书科研的学者,最不擅长的就是为人处世的圆滑之道。而这一点在污秽的皇宫之中却偏偏最为重要。可以想象,木讷倔强,从平权世界而来的卓影,这些日子是如何被那些活成人精的宫女太监们欺负折磨的。 “难为你了。”我心疼的抚着她淤青的手背,“从今往后你便在这里住下吧,花姨和宛秋会照顾你的。” “花姨是什么人?” “她是我的姨母,具体来说,是我这身体的——” “——你的宿主。”卓影指了指自己,“我是这么称呼这个小妹妹的。” 听到小妹妹这个词,我便有些想要发笑。在我们几个之中,卓影是仅次于水晴年龄第二大的。加上她性格成熟稳重,一丝不苟,我们从没有人把她当做妹妹看待。 然而再看卓影如今的“宿主”,她的皮肤如宛秋一般细嫩,如萨容一般白皙,一双眼睛灵动秀美,比原来戴着厚重眼镜的卓影简直云泥之别。便是美貌如温灵,比起眼前人只怕也要逊色三分。 “你如今的确是年轻不少,看起来也就十五六的样子。”我笑道,“这各人的宿主也当真是不讲道理,和我们本人的年龄出入还不小呢。” “是啊,我也在研究这个,宿主和我们每个人又怎样的关系,还有那块陨石的回归周期。” “——回归周期?”我惊喜道,“你居然在研究这个吗!” “不然呢,留在这里等死吗?”卓影无力道,“若不是因为每天想着这件事,我也不至于在宫里当差不力,被那些人抓住把柄。可是我无路可选,既然被困在宫里不能出去,只要他们一天不把我打死,我就要研究一天!” 不知何时我的衣领已经再次被泪水打湿。我看着我失而复得的老友——卓影那熟悉的认真眼神,配着她如今这副稚嫩的面孔,平白令人更加心疼。 “真是难为你了。”我帮她擦了擦渗进伤口里的眼泪,“这些日子我也没有闲着。除了遇到了楚河的遗孀,我还打探到了水晴的下落!卓影,据可靠消息,水晴的宿主便是太子之前未过门的太子妃!” “——就是那个大婚当夜逃婚的太子妃?是水晴吗!”卓影惊得连连咳嗽,“这件事曾在宫里传得沸沸扬扬,那个女人竟然是水晴吗!” “是啊,可惜我知道的太迟,她早在年前便被三皇子抓住了。”我忧心道,“后来我打草惊蛇,宫帷便将水晴藏了起来。为了从根源探查水晴的消息,我便投身太子府,做了太子的新妃。” “新妃?你疯了吗!那个太子——” “——你别急,我这位宿主是尾教罡风旗的旗主,本领高强,宫帱动不了我的。”我连忙安抚道,“不过卓影,眼下我还另有要事去做,过不去这一劫,只怕我在太子府便留不得了。” 我简明扼要的向卓影说了一遍昨夜宫中的变故。直听得她眉头紧锁,胆战心惊。 “你还说没事,这还没大婚就这么凶险…”卓影颤声道,“你现在去…就不怕被宫帷守株待兔吗?” “应该不会,就是怕皇子们有所行动,皇上昨夜便把他们都圈在宫里了。”我也有些心有余悸,不由想起了当日旧市口被伏一事。“可是就算有埋伏我也要去啊,若拿不到那匠师家人,宫帷一定会——” “去吧。” “…什么?” “这边我会帮你告诉你的朋友们,你放心去吧。”卓影的目光坚定,“或许宛秋姑娘会劝阻你,可是我不会。归萤,我相信你。” 我再没有别的言语,心中的热血翻涌而起。这一刻,我在卓影的目光中看到了久违的默契,那种只有我们几个人之间才有的,互相无条件信任的默契。 第一百二十二章 槐花街之殇 刈州皇宫?宬玄宫 温召定定看着一点点亮起的天边,似乎浑然感受不到刈州城大年初二的寒冷。 身后的宬玄宫传来一阵脚步声,他扭头望去,正是侯爷从宫中出来。心中的不安和紧张到达巅峰,他长舒一口气,试图让自己的神色显得淡漠一些,然后大步迎了上去。 侯爷并没有说话,只是仍旧往出宫的方向大步而去。温召觑着他的脸色,也只好一声不吭的紧跟其后。 良久,他终于按捺不住,小心问道:“侯爷,皇上可有吩咐?” 果不其然,侯爷猛的停住脚步,向他投去惊异的目光:“什么?” “五殿下派人递到侯府的口信啊…您可同皇上说了?”温召拱手,将头埋得极低。“还有皇上漏夜请您入宫,到底所为何事啊?” “温召,你若懂事,很该知道这种问题不是你能问的。”侯爷厉声斥道,“你一个温姓的侯府家将,难道是不想要那项上人头,竟关心起皇室的家事了?” “侯爷息怒!”温召仓惶跪地,“是末将唐突,末将思虑不周,不该多问陛下与诸位皇子之事!” 侯爷疲惫的闭起双眼,仰头叹了一口气。许久方才搀起温召,继续缓缓前行。“说到底,你也是怕此次太子遭难,会殃及本侯。可是温召,陛下既然还能漏夜找我入宫议事,你就该明白,他对蠡府还是信任的。” “是…” 温召不敢多说什么,只随着侯爷的脚步缓缓前行。二人行至元武殿轿辇候处,他见侯爷仍怔怔前行,便向轿夫挥了挥手。轿夫们心领神会,便抬着空轿,在二人百十步后悄声跟着。 天光微明,长夜初晓。 “太子妃越狱了。” 温召一个踉跄越到侯爷身前,引得侯爷投去一个诧异的眼神。他仓皇收回脚步,不由将自己的头压得愈发低了。 “您是说,之前在我们府盘桓月余,昨晚被您收为义女的那位太子妃娘娘吗…”温召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不那么在意,“她竟有这样的本事…只是如此一来,岂非置太子殿下与您于不义?” “或许吧…”侯爷的语气像是想着什么心事,“好在从陛下适才的态度上看,他这位武功高强,身份可疑的儿媳,眼下还不是最令他烦忧的人。” “那侯爷以为,皇上如今在忧心什么呢?” “温召,你觉得,谁是昨夜之事的幕后主使?” “如今朝中臣子多被削权。而皇子之中,两位看似最不可能动手的却有了嫌疑。”温召沉声道,“末将斗胆…只怕是寰亲王与澂郡王的手笔。” “连你都看得出来。陛下又已经寻到了那焰火匠师的家人,你觉得,他会问不出幕后主使的名字吗?” “侯爷的意思是,皇上已经知道是三殿下了?”温召惊道,“既然如此,皇上为何不下旨向三殿下问罪呢?” “帷儿此刻,的确已是众矢之的。只是温召,如果你是宫帷,你会想利用太子亲选的焰火匠师,来对付太子吗?” “此次的万寿焰火是太子殿下一力操办,匠师也是殿下单线联系的。若三殿下想对付东宫,自然不会放过这样好的机会啊,这可是……” 温召说到一半突然哑了舌头,侯爷停下脚步,缓缓转头向他,便看见自己这位年少的将领脸上愕然的神情。 “太明显,也太刻意了,不是吗?” “太子筹划…太子的人出了问题…的确明显……”温召的声音微颤,“这太明显了!三殿下不会这么做,他不会让所有人都怀疑自己的!可是…可是不是他又会是谁呢?五殿下庸庸碌碌,下狱前还仓皇的求助我们蠡府。难道…难道是东宫的苦肉计!” “你我都知道,东宫并没有这般头脑。可若说是那位新太子妃的谋划,倒有几分可信。” “——她怎么会呢!”此言一出,温召便自悔失言,忙继续道,“连姑娘在侯府许久,其人品脾性末将也有所耳闻…何况她连越狱这种事都做得出来,可见不是个心机深沉的啊!” “你我知道她的人品脾性,旁人却未必知道。至于越狱,在旁人看来,也只是自恃武功,野蛮刁横而已。” “这…可是,可是她也是因为被那匠师诬陷下狱。既然逃了出来,她势必会去寻找那匠师的亲眷,带到御前自证清白啊!” “倘若人家已经先入为主,认定她是主谋,那么就算她能把证人带到御前,也不过是事先串供,一唱一和的做一场戏罢了。” “怎会如此…这却如何是好……”焦心之余,温召突然心生疑窦,“可是侯爷,您适才又为何说,皇上眼下并不急于处置连姑娘呢?” “这便是陛下今日叫我来的理由了。” “侯爷…末将愚昧……” “若说是太子妃为了巩固东宫储位,以苦肉计陷害帷幄二子,那么此局之间,又何以牵扯另一个人呢?” 温召怔怔停下脚步,朝阳之下,侯爷疲惫而老迈的身影徐徐向前。而此刻的他却无心跟上,震惊摄住他的脚步,他分明的感觉到有翻滚的恶意,伴随着冉冉升起的太阳,弥散在这巍峨禁宫的每一个角落。 “这样一步步推下去,当推到他的身上,人却已在狱中了。”侯爷止步回望,看见自己的家将脸上的惊恐神色在薄薄的暮光下一览无余,便无奈的露出一个疲惫至极的笑容。“温召你说,试问一个步步被害,身陷囹圄的人,又怎么可能会是背后策划了这一切的真凶呢?” —— 我很轻易的便找到了焰火匠师在西市的房舍。 槐花街三十六号,我再三确认过是眼前这一间无误,便推门闯了进去。而令我惊讶的是,民妇模样的焰火匠师的妻子见我进院,并没有过多的惊讶和恐慌。不过淡淡扫了一眼,便仍旧坐在她破败简陋的院子里劈着柴火。 “是祸躲不过,来得倒快……” “你知道我为什么来?” “徐锦闯下这么大的祸事,我又有什么不知道呢?”那妇人擤了擤鼻子,漫不经心的将一把鼻涕蹭在她肥硕肚皮下的衣服上,“宫里的人昨晚已经来过了,你是陛下派来行刑的吧?” “我不是皇上的人,也不是来杀你的。”我扫了一眼这破败荒杂的小院和霉迹斑斑的屋墙,继续平静道,“是你的丈夫,他临死前,托我带几句话给你。” 那妇人黑黄松垮的脸上第一次露出微微惊讶的神色,她扔开斧头缓缓向我走近,颤声问道,“他会有话对我说?” “他叫你把房子卖了,趁早另嫁一户好人家。他还说今生是他对不起你,叫你往后别再等他回家了。” 那妇人眯着褶皱的眼睛听我说完,沉默许久,竟放声大笑出来。 “徐锦,你这没良心的大半年都不回家,临走竟然以为我还会等你?” 她笑得恣意刺耳,笑到最后,已是笑中带泪。我看着她满是浮灰的脸上冲出道道泪痕,本是心疼不已。奈何时间紧迫,唯有强自沉声道:“是宫帷拿你和他父母的命要挟,让他行刺皇上的,是不是?” 那妇人仍自放声笑着,直到笑声掩不住哭声,她才颤抖的冷道:“你都知道,又何苦来问?” “因为我需要你替我作证,我需要带你进宫面圣,把真相告诉皇上!”我诚恳道,“我需要你的帮助,我和另一个人的命还指望着你的一句话,这也是你和你公婆能够活命的唯一办法!” “我的公婆?我的公婆!哈哈!”她突然再度尖声笑了起来,“自此去年夏天,那两个老货知道了自己的宝贝儿子为了钱做着这种亡命的勾当,早就双双气死吓死了!他徐锦要是早知道三皇子会害了他爹娘和他自己的性命,还会大半年都不回一次家吗!” 心中生起一层模糊的疑惑,我才要再说,却听一阵纷乱的脚步声急速迫近。而回头看时,黑压压的禁卫军已经将残破的木栅院门围得水泄不通。 “归萤!别再问了,跟我回去!” 我惊讶的看到众人让出的一条路间走出一个身穿朝服的老迈身影,看见了我又快步向我走来。 “侯爷!您怎么来了?”我惊喜道,“我找到证明我和宫幡清白的证据了!这位是那匠师的妻子,她已经告诉我宫帷才是幕后主使,只要向皇上陈情,我们就可以——” 血液几乎在那一瞬间冻结在身体里。我想要尖叫,想要扑身上前,然而一切都已经太晚了,侯爷手起刀落,那妇人已经应声倒地,喉间喷涌而出的鲜血洇红了地上积灰的陈雪。 “来人,扶太子妃回太子府。” 有两名禁卫军在我将欲倒地之时及时的一左一右扶住了我,不由分说将我拖出了小院。意识恢复过来的时候,正欲冲回院中的我被一把拉住。我狂怒的回头望去,却幻觉一般的看见了温召的面孔。 “皇上决定不再追究此事,五皇子也已经被释放了。”他用只有我能听见的细微声音一字一字缓缓道,“听话,先回太子府去。” 第一百二十三章 大婚 刈州东市?寰亲王府 “自我这寰亲王府建成以来,侯爷便从未来过。今日既然来了,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宫帷亲自给蠡侯续上了茶,挥了挥手示意书房中伺候的下人先行退下。等到空旷的书房只剩他们二人,侯爷方才端起茶盏缓缓饮下。 “三殿下,您对皇上不再追究万寿节凶焰一案,便没有什么疑问吗?” “有啊,当然有。”宫帷微微牵动着嘴角,“那狂徒徐锦晚上才招出了老五是幕后主使,怎么父皇第二天便把他放出来了呢?” “三殿下是聪明人,便不要同老臣兜圈子了。您的眼线想必已经告诉您,前日殿下曾深夜召老臣入宫之事了吧。” 宫帷望着蠡侯,忽地眯眼绽开一个笑容:“想必侯爷昨日去槐花街带回连氏,便是奉了父皇的旨意吧。” “你既知道我去过槐花街,便也该知道陛下已经从徐锦的妻子处得到了口供。如此,三殿下还想说,陛下想要袒护的人是五殿下吗?” 宫帷面上仍旧波澜不惊,内里却已惊到了极处——为什么这一切和自己的筹谋都完全不一样?徐锦为什么不顾妻老的安危,不按自己的指令行事?而徐锦之妻又何以不顾丈夫公母的性命,连事成之后许给她娘家的黄金也全然不顾,竟如此轻易便招出了自己的名字? “父皇为什么没有处置我?” “是啊,老臣昨天回府,也是辗转想了许久。”侯爷向宫帷扬起嘴角,再度啜饮了一口盏中清明的茶水。“想到最后,才决定到这寰亲王府走这一遭。”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三殿下想问的,或许是陛下是什么意思吧?”侯爷轻声道,“此番殿下您的所为暴戾阴狠,搭上了多少无辜者的性命。而皇上不但没有降罪,竟连一句问责都没有。老臣不禁揣测,圣上会是因为怎样的原因,对您犯下的死罪熟视无睹,莫不是…您是他心目中帝位的人选?” “侯爷慎言。”宫帷一凛,“您多年以来对东宫忠心不二。这话若是被有心人传出我寰亲王府,只怕是要伤透大哥的心了。” “除了三殿下会为了折断太子羽翼,故意将老臣今日来访之事透露给太子,便也不会有谁会如此了。”侯爷苦笑道,“只是殿下您是聪明人,很该知道,折断敌之羽翼,远不如将之收为己用的道理。” “收为己用?”宫帷轻笑,“蠡侯大人,您是大衷开国元勋,历经两朝风雨。何况之前又一向力崇嫡长即位。您这样的人物突然投诚,换了您是小王,您会相信吗?” “老臣贪心,正因历经了两朝,才更希望能够亲手捧出第三朝的新君,保住性命,延续荣光。其实在帱儿坚持迎娶连氏为太子妃之时,我便觉出陛下已然对这位太子失望透顶。而之所以认了那女子为义女,不过是为了将其握在手中,以免将来被太子拿捏罢了。”侯爷说完,轻叹了一口气,便站起身来。“三殿下素来慎重,不相信老臣今日所言,也是情理之中。如今话已经说过,信与不信,也都由您了。” “侯爷若是真心,便拿实在的说话吧!” 蠡侯行至书房门口停住脚步,转首对宫帷笑道,“听闻近日南漠的小皇帝颇不安分。离寒不安,只怕陛下又要指靠三殿下了。老臣不才,或许能为殿下,分忧一二。” 蠡侯说完便大步推门而去。外头的冷风透过棉帘灌进屋来,宫帷定定看着蠡侯茶盏中剩下半盏茶汤被微风拂起的潋滟,心中也有某种狂热的欲望丝丝荡漾起来。 —— 这些天过得实在忧心。 我仍旧不明白当日侯爷与温召为何急急赶去槐花街,灭了焰火匠师妻子的口。问关雎和蒹葭,她们也是一头雾水。主仆三人苦苦想了一天又一天,终究还是想不出半分头绪。 “蠡侯大人是不会自己做主带着禁卫军私闯民宅的,若真是他擅做主张,那陛下也不会不闻不问…”关雎为我的臂伤换过药,端过托盘收拾着道,“派侯爷去灭口,赦免姑娘,放太子殿下,三殿下,四殿下出宫,放五殿下出狱,都该是陛下的旨意才是。” 是啊,这一切一定都是皇上的意思,可是他的用意又是什么呢? “奴婢说句不中听的,姑娘,皇上有没有可能是冲着您呢?”蒹葭小心翼翼道,“当日庆顼殿前,您暴露了您的身手,随后又用轻功折返宫中。奴婢猜测,皇上或许是忌惮您有什么江湖上的身份,怕太子坚决要迎您过门,便是为了笼络江湖势力逼宫篡位。而皇上投鼠忌器,不敢轻易动您,所以才留下了寰亲王和澂郡王,以作制衡之用?” “这算什么…”关雎瞪圆了眼睛,随即大笑道,“蒹葭,你也未免太多想了!” 我却听不进关雎的笑声,蒹葭的话令人后怕。当夜庆顼殿上,皇上思虑许久,也没有将那焰火匠师交给任何一位皇子关押,可见疑心之深。倘若他真的怀疑到了我的身上,不光会连累太子,弄不好罡风旗也会被牵扯出来。 届时别说寻找水晴,我自己在朝堂与江湖之中只怕也无处容身了…… 然而这一切的担忧都不是当务之急,真正迫在眉睫的,却是每日都在眼前嬉笑玩乐的宫帱——初五才过,他便迫不及待,立刻将我们的大婚提上了日程。 然而这场婚礼终究不过是宫帱一个人的狂欢。除了他自己乐在其中之外,几乎所有的人都战战兢兢的把目光放在皇上身上。 至少我是这样的。 明日便是宫帱择定的大婚日期,然而今天已是黄昏时分,宫中还没有传出半分消息。皇上不可能不知道自己的儿子明日成婚,然而此时还没有赏赐下来,便是已经生了太子的气了。 别说赏赐,我在府中等了一整天,就连传旨不许成婚的太监也没有等到一个。 直到入夜时分,前头才有下人来报,细细问过,却不是宫里来人,而是蠡府温将军奉侯爷命令,为大婚送来新婚贺礼,请我去前头一见。 “蠡府送礼,同其他大臣们的礼放在一处便是,怎么还要劳动我们娘娘往前头去一趟?”关雎瞧出我的不自在,高声对那传话的下人道,“难道蠡府的礼便格外尊贵些,非要娘娘亲自去谢过才行吗?” “姑娘误会了,侯爷原是太子殿下的太师,日前又收了太子妃娘娘为义女,所以两府格外亲厚些。”那下人赔笑道,“温将军鲜少出营,想是侯爷有什么重要的话托他带给娘娘,这才传娘娘出去一见吧。” 我心里打鼓,侯爷我并不怕,只是温召事前并不知道我出桃销楼,如今再见我已是太子妃身份,他必然震惊恼怒,准备了一车子的话来关心我,教训我…… 宫中大事刚过,虽然表面上一派风平浪静,只怕宫帷宫幄的人已经牢牢盯住了太子府。我这时候出去听他唠叨两句不要紧,只怕被有心人看见,顺藤摸瓜挖出我与他的关系和桃销楼就糟糕了。 “劳你转告温将军,感谢他亲自走一趟,太子与我不胜感激。只是大婚在即,我手上实在忙不开。这论规矩,也没有新妃大婚前夜会见外臣的礼。便请他回府去吧。”我忧心忡忡,又忙补了一句,“再替我告诉他,府中诸事平安妥当,眼下虽乱了些,总有拨云见日豁然开朗的一天。” 那下人有些纳罕,似乎不明白我为什么要他向温召递这种话,但也少不得应承下来,躬身离去了。我长舒一口气,温召虽然是关心则乱,不顾府中眼线便想与我贸然见面,但是凭我们兄妹的默契,他也该是明白我的意思的。 翌日清晨,便有嬷嬷来送上大红的凤冠霞帔。我坐在镜前,一壁由蒹葭替我梳妆,一壁听着嬷嬷将规矩。午膳前夕,关雎才沾了一身寒气跑进屋来。蒹葭见她回来,便以我要用膳为由支走了嬷嬷,待众人散去,便将门牢牢关起。 “前头怎么样?” “殿下…殿下还真听了您的话,除了几位皇子和平日亲近的大臣,并没有给朝中其他人广下请柬。”关雎大口的喘着粗气,将蒹葭递来的一盏热茶一饮而尽。“眼下宾客都到了,府里的管家在忙着招呼呢。” “宫里呢,宫里来人了吗?” “没有,只有早上黎贵妃和瀛妃宫里差人送了礼过来,也只不过是按例而已。”关雎平缓了气息,对我担心道,“姑娘,皇上那边……” 心中某处似乎泄了一口气,我坐在凳子上的身体没由来的变得有些无力。一直盼着在太子府中站稳脚跟,如今大婚之日终于到了,我又为什么突然生了怯意?这样一步步陷得越来越深,是否真的能够找到水晴呢…… 还有他,现在正在外面席间的他。 感性从未停止产生让我接近他的欲望,而理性却偏偏反其道而行。或许正确的选择是当断则断,然而如今,我成了他的大嫂,确是绝无可能了,可是我们之间,又是否真的断得干净了呢? 第一百二十四章 合欢 我没有想到这大婚之日会如此累人。 我以自己出身贫贱,宴请娘家恐惹皇上不悦为由,省去了婚前哭嫁,婚后归宁等种种繁礼。而皇上又从始至终未曾出面,所以这婚礼便省去了许多礼数,显得格外简单。然而一天下来,我同宫帱接受各官拜贺,顶着凤冠端着姿态,笑也笑得僵了。 宫帷并没有过多的言语,倒是宫幄和和气气,拉着宫帱痛饮数杯,说了许多吉利话。 而这宴中,我便没有始终看见宫幡一面。 好不容易入了夜,我见宫帱已然喝得烂醉,便赶紧拉过关雎蒹葭,往院里走去。 “姑娘…”路经潜蛟泉的时候,关雎突然轻声对我道,“奴婢差点忙得忘了…太子吩咐过,让您先行汤泉沐浴,再回房中等他……” 我看着身旁灯火通明的潜蛟泉上冒出的一串串气泡,没由来的便是一阵反胃。 “太子殿下真是风雅。” 我再不多说,原地便自己解去了外衫。 “姑娘…” 关雎想说什么,蒹葭及时的拉住了她的衣袖,无声的摇了摇头。 “姑娘,还是让奴婢伺候您——” 凤冠被我一把扔下,落在泉边的石头上发出铮铮的声响,打断了蒹葭小心试探的声音。我浑不在意,仍旧机械而粗鲁的,将那些精美的华服一件件从自己的身上脱下,直到剩下最后一件小衣。 潜蛟泉地气湿暖异常,我的身上并未觉出寒冷。然而心里却像是有着什么在渐渐死去,一分分无力的失去着温度。 “那姑娘…奴婢们先回去为您取衣服。” 蒹葭一件件将地上凌乱的红色嫁衣捡起,见我仍自冷冷缄默不语,便将衣服推到关雎怀中,从一旁的石桌上取过一壶玫瑰甜酒和一只琉璃杯放在泉边,最后叹了口气,拉着关雎离开了。 我心中感激蒹葭的体贴和理解,然而直至她和关雎的身影消失在绿墙之外,我也没有说出一句感谢的话。 心中积蓄已久的懊丧夹杂着愧悔和愤怒喷薄而出。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莫名的爆发出这么难以抵抗的负面情绪,然而此刻的自己已经冲破了理性的约束,我闭上双眼,纵身跳入了潜蛟泉中。 泉水是温热的。跳进来的一瞬间,世界顿时安静了许多。比丝绸小衣还要柔滑的水抚摸着身体的每一寸皮肤,当波浪止息,就连翻涌的水声也一点点消退下去。我抱起膝盖,任由四面八方的泉水将我几乎所有的感官淹没,只剩下悦耳的气泡浮上水面爆开的声音,一串串噗噗不停。 浮出水面,我大口大口的呼吸着空气。冬夜的空气是特殊的清新味道,混杂着周围绿墙植物的香味和泉水淡淡的硫磺气息,平白便有一种抚慰心灵的魔力。 我静静感受着所有负面情绪渐渐消散的释压感,直到灰蒙蒙的阴抑尽数散去,脑海中浮现出他仿佛散发着金色光芒一般的身影。 宫幡。 他的名字,就是我最深处的心事吧。 真的想不起来,他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在我心里留在了这个影,藏在所有的情绪背后,喜怒哀乐都是他的保护色,无论如何努力,如何刻意,都是那般的挥之不去。反而在下一次无意间想起时,牵扯出更深刻的憧憬或是惆怅。 宫幡,今夜的你,很难过吧。 你一定很难过,我知道。 因为我也很难过。 我斟了满满一杯红宝石般的玫瑰酒一饮而尽。丝滑的酒顺着咽喉流进胃腹,似乎在流经心脏的时候,也留下了一分珍贵的甜蜜。 眼前浮现出那日狱中他的笑容。那一日,他倚着牢墙,伸手向我推着那朵简陋的稻草花,笑得像融化冰雪的阳光。 毫不刺眼的明媚,令人忘忧的温暖。 心中忽地一紧,我猛然回头望向适才脱下衣服的地面——宫幡的小花,我一直小心收在胸口的稻草花,一定是适才脱衣服的时候掉出去了。 “在找东西吗?” 那声音冷得像冰,是我埋在不愿想起的记忆深处的噩梦。 我扭头望向另一个方向,果然看见一双熟悉的红色靴子。下意识的从泉中站起身来,当日在链月湖边狙杀我的红衣女子已经幽幽行至泉边,将宫幡的稻草花扔在了泉边。她的脸上仍旧覆着面纱,一双露在外面的眼睛映着碧幽幽的泉水愈发显得杀机毕露。 “你怎么会…” “放心,我今天不是来杀你的。” 暖暖的空气似乎霎时变得寒冷,我全身泛起一层鸡皮疙瘩。我的经过上次的死里逃生,我对这个女人已经有了生理上的恐惧。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今日也不是我第一天追踪你了。你若是我便会知道,寻你并非难事。” “这里是太子府,我劝你不要轻举妄动!”我努力抑制着身上的颤抖,“我的侍女马上就会回来,若是惊动了府中侍卫,你便休想全身而退?” “那两个丫头此刻已回房睡熟了。今日太子府所有守备都在前厅,整个花园的杂碎也都被我放倒了。” “——我知道你的来意,你听我解释…” 不知是否是一时情绪激动的缘故,我的头脑竟然突然泛起一阵十分强烈的晕眩,一时摇摇晃晃,竟在这水池中站也站不稳了。 “不必解释。我说过我不会杀你。”那红衣女子冷冷看着我脸上一分分泛起的潮热,“你从陵光山回京后我便开始追踪你。看到你处心积虑进太子府,也看到了你对那太子的厌恶。” “你这话…”这眩晕来得着实可怕,只一瞬间我便连话也说不利索了。“这话什么意思……” “知道你有本事,有野心,有地位。”那红衣女子甩袖背对着我,似乎很不屑于我肢体无力的样子,“我虽不能取你的性命,至少可以让你也感受一下我对你的恶心,以泄我心头之恨。” “什么…你……” 模糊的视线看着自己的手臂一分分变得红胀,我突然想起前厅喝得烂醉的宫帱。心中惊惧到极处,我的思维竟也变得如同动作一般滞缓,这个女人,难道是要用这样的手段来对付我吗…… “我没有…”我一个趔趄摔在水中,不防灌了一大口进去,我咳得几乎说不清话,“浊月…不是我——” “——你还敢提她!” 在我说出浊月名字的一瞬间,那女子遽然变得狂暴,她一把抓住我的头发将我拉出水面,被怒火烧得扭曲的双眼突然露出几分魔鬼般的笑意。 “刚才的酒甜吗?你中的是我独门的合欢雨,是不是觉得身上一会燥热难耐,一会寒冷如冰啊?”她厉声冷笑道,“你一直想尽办法的推绝太子,迷得他对你魂牵梦绕。今日你们新婚大喜,我便成全了他,也成全你将他拿捏在手掌之中的野心!” “不是的…你…我没杀她,我没有杀浊月啊……” 红衣女人身法如风,我微弱的呼唤便淹没在她如夜枭般逐渐远去的笑声之中。 我惊惧无比,关雎和蒹葭是我在这太子府中唯一的指望,若她们被放倒了,此番便真的没有人能够助我逃出宫帱的魔爪了…… 适才还滚烫的身体突然寒冷难耐,无力的身体禁不住剧烈的战栗,就在缓缓下蹲企图保暖的时候,我脚下一滑,整个人栽倒在了水中。 “救命…救命啊!” 身上忽冷忽热的愈发邪乎,我用仅剩的力气拍打着泉水,脚下却仍旧绵软无力,死活站不起来。连连吸入数口泉水,我作呕不止,简直便要休克过去。 “有人吗!救命啊!” 身体由于缺氧失去了全部力气,肢体的战栗变成了抽搐,我任由自己的身体缓缓下沉,意识在一片静谧的碧蓝中渐渐丧失…… 像是幻觉般的,我看见一只手伸到水中,抓住了我的手用力拉了上去。 直到重新呼吸到清新的空气,我才连连呕出数口清水,大口大口的喘息着躺在泉边冰冷的砖石上扭动着愈发异样的身体。 那是一种原始的欲望,像是裂开口子的火山,久未现世的岩浆喷薄翻涌的准备着席卷我身上每一寸渴望被焚烧的皮肤。 “你怎么了?” 像是一泓流经火山的清泉,我迷蒙的意识突然被这声音唤醒些许。挣开模糊的双眼,我看见了那个同我每个梦中一模一样的身影。 “宫幡…?” 宫幡有些意外的看着我紧紧抓住他将欲放开我的双手。他穿着银线灰白绸的长衫,映着色彩斑斓的琉璃彩灯,那一寸剪影便真的如在发光一般。 “你喝醉了吗?” 他蹙着眉头看着我绯红的面颊,他的额间和碎发上有适才救我出来沾上的水珠。我从未如此渴望他的面孔能够近些,再近一些,直到那一双明澈如钴蓝宝石的眼睛,将我完全吞没。 “你在等大哥吧…”他扫了一眼旁边散乱的酒杯,“我只是来散散心,我没有想到……我还是走吧。” “宫幡你别走!” 我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紧紧抓住了他浸湿的袖子不肯松手。他回头看我,我看见他英气的面庞上,胶凝的困惑慢慢化去,浮现出不可抗拒的诱惑。那一抹唇似乎随着他每一次呼吸,慢慢变成了一如我脸颊的绯红颜色。 “你别走……” 第一百二十五章 南境之乱 毫无准备的,宫幡吻住了我。 本就模糊的意识瞬间变得天旋地转,我任由最后一丝气力从身体中抽离,将自己毫无保留的投入宫幡炙热的怀中。 那是干渴开裂的大地迎来春日的第一场雨水,是禁锢已久的岩浆奔涌在光秃蒙尘的山岩。那是一段源于本能的欲望,奔向万物心目中彼端的天堂。 我忘情的回吻着他,手指抚过他如丝绸般柔滑细嫩的背脊,腰窝。 像是三月的风扶过山岚,所经之处便有繁茂蓬勃,万物生长。 “宫幡,我好冷…” 我看见自己湿成一团的小衣散落在宫幡的衣袜之间,就像此刻的我,贴合着他每一寸肌肤,交融着温度,还有诉说不尽的绵绵心绪。 脸上滑过一痕水珠,不知是我的汗水,他的汗水,还是我的泪水… 他的泪水…… 那是世间万物殊途同归的终点,干旱和雨水,寒冷和炙热,柔软与坚硬,阴和阳,水和火。 我和他。 猝不及防,而又无比渴求的,雨水渗入地表,流向深处,流向即将苏醒的植物脆弱而庞杂的根系。 “疼,宫幡。” “别怕。” 蝴蝶破蛹,斑斓的双翼经过漫长痛楚,从蜷缩的渺小蜕变成振翅的辉煌。那是蛹的终止,也是蝶的开始。 我不记得我们在潜蛟泉旁驻留了多久,也不记得他是如何背着我飞奔回了我的小院。 在意识慢慢清醒的后来,我只记得,我们一直都没有停歇。 我是在寅时恢复了气力,彼时宫幡已经离去了将近半个时辰,我从湿粘温暖的被褥中钻出来,倚着床框静静坐在床边。想起昨夜与宫帱大婚,潜蛟泉边情绪崩溃,却已像是上一世发生的事情了。 心中有某种一直虚浮着的东西沉了下去,我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坚定,我与他,已经成为了不可分割的一个整体。并非是因为昨夜,而是我终于认清,在爱他的宿命中,任何刻意的疏远和勉强的遗忘都是自欺欺人,愚不可及的假象。最终只会在这欲望的洪流当中,越卷越深。 鉴于宫帷已经对他下过手,有了一次便会有千百次。加之那个野心喷张的男人一直视太子府为宿敌,对我留在这里是个极大的威胁。或许接下来的日子,我便要用些心好好料理料理他了。 宫帱实在不久后被下人七手八脚的抬进来的,我将众人支走,独自将他拖上了床,将他的外裳渐渐脱去,心中已有盘算,只等他明早醒来罢了。 熹微的晨光刚透过窗子射入房间,关雎和蒹葭便匆匆跑了进来。 “姑娘!您没事吧,昨夜到底是怎么了,奴婢只记得回来为您取了衣服,怎么醒来便在自己房中——” “——嘘。” 关雎噤了声,又顺着我手指的方向看见了躺在床上,衣衫尽去的宫帱,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 “姑娘,您和殿下——” “别大惊小怪的。”我向关雎白了一眼,“蒹葭,把我的胭脂拿来给我。” 蒹葭虽也惊在原地不明就里,但听我如此吩咐,便也去妆台屉子底下拿过了脂粉盒子递给了我。我用小指轻轻沾过些许,便往自己的眼睛里擦去—— “——姑娘!您这是做什么!” 身后传来一阵沉吟,我转过头去,果见宫帱被关雎的惊呼吵醒了。他迷蒙的睁开眼睛,见我守在床前,便吧唧着嘴吃吃笑了起来。而揉了揉眼定睛再看,看见我双目通红泪水涟涟,便顿时惊得睡意全无了。 “连儿,你这是怎么了?” 我把心一横,不由分说便将脸扑进宫帱袒露的肥软胸脯,放声大哭出来。 “殿下,您可要对臣妾负责啊……” 宫帱被我突然的亲昵举动惊得呆若木鸡,此刻又见我如此哭诉,愈发心乱如麻,急得不知怎样。我伸出手将棉被缓缓掀开,明黄绣大红囍字的床单上,一片殷红血迹便赫然出现在宫帱眼前。 “这…”他晶亮的小眼睛里有一瞬的疑惑,随即瞠目结舌向我道,“连儿?” 我哭得愈发凶了,宫帱见我如此,便如喜从天降,抱住我大笑不止。之后又送了我许多金银首饰,奇珍异宝,甚至还有给婴儿做小衣服小鞋的料子,愈发对我珍爱不已。我借此机会,便以静待是否会有胎气为由,说服了宫帱一个月内都不要同我圆房。 他虽不情愿,但见我泪眼涟涟的样子,便无有不依的。 自此,宫帱自以为与我大事已成,不但不像大婚之前那般苦苦纠缠,连每日看守我起居出入的侍卫都尽数撤去了。 借此便宜,我便每每借去往蠡府探望义父为由,回到桃销楼探望大家。而为免帷幄二子的耳目察觉,我每一次都是只带着关雎,留蒹葭在府中监视下人的动作。 宛秋将卓影照顾得极好,不过短短几日,我每去一次,她便精神许多。而花姨本对我如太子府一事耿耿于怀,如今见我回得勤快,便也没有那么多闲话了。 这一日宫帱下朝,我同他共用晚膳,便听他说起,南漠新君气盛,屡屡骚扰大衷离寒边境。皇上有意镇压,想要派一名皇子出去历练一番。而兵部尚书燕彭伧,竟上奏派我朝太子前去带兵镇压。 “本宫是什么身份,若有闪失那还了得!” 宫帱越想越气,将筷子重重一摔,我见他动了真怒,少不得亲自起身,将筷子拾了起来。 “臣妾曾听义父说过,与南漠的往来一向是三皇子主理。既然那一位经验丰富,又何必再劳动太子您呢?” “燕彭伧说,老三虽也是皇子,但到底只是个亲王,身份不够尊贵。不能让漠人知道我大衷对离寒的重视,显现不出寸土不让的决心。”宫帱冷笑道,“打量着本宫不知道呢?那燕彭伧是本就老三的朋党,如此以退为进,他能安什么好心!” “竟是如此!”我惊道,“那殿下就更不能去了啊!三皇子对南境战局一向清楚,此番他的人极力上谏太子领兵,势必是他们兵部事先得了消息,此战凶险可以想见啊!” 宫帱见我焦急,便当真以为我担忧他的安危,脸皮一抻,对我柔声笑道,“连儿别急,这次领兵的皇子不是为夫,是老五。” “什么…” “没想到吧,那个呆子还有能出头的时候。”宫帱没有注意到我惊讶神色下的担忧,仍自吃吃笑着,“原是刑部的一个小主事,进言说,东宫身份尊贵,不能轻易犯险。而皇五子,宫幡少年初成,尚无军功在身,也该借这个机会出去历练一番,回来也好挣个郡王的名位。” “这如何使得啊…”我慌张道,“谁不知道五殿下…他资质蠢钝,难当大任。此行又颇为凶险,折了他不要紧,朝廷不能拿兵士的性命和大衷的国威开玩笑啊!” 一旁的关雎蒹葭听得心惊,已经不知暗暗戳了我后背多少下。我也知道身为太子妃妾,议论国政乃是大罪。可是此番很明显是宫帷给宫帱设下的杀局,如何能让宫幡做了替死鬼呢…… “连儿多虑了。老五虽非领兵之才,可是区区南漠,又能掀起什么风浪,大不了多给他些兵就是了。”宫帱笑得豪迈。“就算此番漠国有备而来,掳了他去做了质子,若能换两国数十年边地安定,那也是他的造化了。” “就…就算如此,那万一漠人丧心病狂,杀了五殿下示威可怎么好呢!” “不会不会,漠人迂腐,最重礼节。两国交战,自古便没有斩杀贵使的先例。”宫帱漫不关心,一双小眼睛突然露出几分凶恶,“若是他们真敢杀人,那倒正好给了我大衷百万雄师出兵,一统中原一个理由了!” 眼看宫帱如此盘算,我便也知道他根本不在意宫幡的安危,再多说什么也是无益,便只好缄默下来。 夜临时分,宫帱便按着我们说好的去前院独自睡下。关雎和蒹葭伺候我躺下,吹了蜡烛离开后,我的心里还是忐忑不安。两虎相争,宫幡就是一旁的幼虎,焉能不为之所伤?万寿节的飞刀凶焰一案是如此,如今又是如此。宫帷招招攻势凶猛,我想保全太子府已是不易,又如何能够护住他呢…… “旗主?” 我一惊,下意识的掀被坐起身来。却见一个人影立在屏风之外,倒十分规矩。 “氶钺?”我探身望去,“是你吗,快进来!” 月光下,我看见氶钺闪身进到内室,眼也不抬便向我跪了下去,只盯着身前的一寸地毯道:“拜见旗主,属下深夜来此,是有要紧之事告知旗主,请旗主见谅。” “无妨,你快说吧。” “旗主,属下看见刑部主事方知韫,于夜深人静之时来到寰亲王府密会三皇子了。” 我一时有些迷糊:“那是谁?” “旗主可知道今日朝中,众臣商议何人领兵前往离寒平乱一事?” “我知道,宫帱同我说过…”我猛的恍然想起下午的话,“我知道了,是那个上谏由宫幡带兵出征的刑部主事!” 第一百二十六章 求助蠡侯 “正是。”氶钺严肃道,“那方知韫本是和从六品的刑部小官,一般寰亲王也不屑拉拢,也没人会有意查探他的政向。此番他登门寰亲王府,得三皇子亲自接见,属下以为,其间势必有鬼。” “我想起来了!方知韫!”我惊道,“之前我在桃销楼偶然偷听到倌人们说话,其间便提到过这个方知韫!我记得是什么事…是,哦,是三皇子收到匿名信一事!是了!他一个小小主事,又如何会得知宫帷收到匿名信这等绝密,自然是宫帷手下之人了!” “正是如此。由此可见,三皇子便是算准了方主事官衔轻微,皇上不屑去探查他效忠何党,才选择他来上谏的。”氶钺沉声道,“那么此次五皇子便不是被波及,而是三皇子剑之所指了!” 我心中焦虑,沉默良久方才注意到氶钺还跪在下首,不免有些内疚道,“此事我有数了,太子府守卫森严,难为你来告诉我。宫帷如今器重你,出来一趟也不容易吧?” 氶钺听我语气温柔的关心,不免有些忸怩起来:“三皇子的确看得很紧,属下这厢回过话,便得赶快回去了。” “好,我没有别的事情。”我点了点头,“你万事小心。” 氶钺似乎瑟缩了一下,最后向我拜了拜,便自行离去了。 一夜无眠。 翌日去桃销楼,没有想到萨容也对离寒战事有所耳闻。 “是我的恩客昨夜吃醉了酒说的,”萨容认真道,“他有往南面互通的生意,听说这一次,漠国的小皇帝当真是有备而来,应该是要报当年老皇帝被宫帷气死的仇吧。” “报仇…怎么报仇?” “还能怎么报,血债血偿罢了。” 听她这样说,我还哪里沉得住气,转首出了东市,便往蠡府而去。下人领着我到了颐云斋,见了侯爷我便直直跪了下去。 “归萤?”侯爷不曾料想我会突然造访,更是被我这突然的一跪惊得不轻,连忙快步过来搀起了我,“这是怎么,可是帱儿欺负你了?” “不是宫帱,是宫幡!”我拉着侯爷的手急道,“侯爷,你要救救他啊!” “你…知道南境的事了?”侯爷皱起的眉头忽地一挑,向我投来一个疑惑的目光,“只是五殿下的事情,你怎么这么着急?” 望着侯爷老迈的双眼,我竟一时梗住了舌头,不知该如何说了。 我的心里或许真的早已把侯爷当成了自己的义父,在他面前,我总是说不出谎话的。而自上次不辞而别逃出侯府后,我从温召口中得知侯爷那般伤心,便已在心中立誓,再不做任何伤害他的事,说任何欺骗他的话了。 看着我仿若静止了一般的为难神色,侯爷褶皱下垂的眼睛里的光芒黯淡了几许。我们两个,总是有这样的默契的。 “冤孽。” “侯爷,事到如今,不是儿女私情的小事,而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了啊!”我恳求道,“您给我一句准话,此番离寒一行,到底几成凶险啊?” 侯爷轻轻叹了口气,眼里是无力的悲悯,“两国边境,各有斥候。可是对于南漠此番动作,我国斥候却迟迟未有消息。反而是当地百姓屡遭漠兵骚扰,报了当地官府,又层层上报,这才为朝廷所知的……” “这…这是什么意思?” “皇上也觉得蹊跷,便出了府里禁卫军为先锋南下打探。”侯爷的眉头紧锁,“回来的人说,我方斥候竟尽数失踪了。” “——什么!” “南漠如今的小皇帝,当年曾随着他的父亲来过衷宫和谈,我见过那个孩子。归萤,他绝对不是个甘为人臣的人,”侯爷脸上的肌肉紧绷,似是十分紧张,“这些年来他苦心蛰伏,陛下与我都看得出来。只是再次南下讨伐需要契机,否则便会惹得举世激愤,届时漠国若同东倭和西陲各个小国联手,我们反而是戕害了自己。” “那照您所说,他卧薪尝胆这许久,必然积蓄了十足的兵力,连潜伏在南境的斥候都可以无声无息的尽数歼灭…”我越想越是恐慌,“那如今的离寒岂不是天罗地网,就等朝廷派下去的猎物了吗!” “归萤…”侯爷想要安慰,却似乎无从慰起,最终只是叹了口气,“哪里便是猎物了,漠国人一向崇尚和平,想来是不敢对幡儿下手的……” “他们若崇尚和平,就不会挑起战争了!”我急得生生逼落了眼泪,“侯爷,您救救宫幡吧!不要让他去送死啊!” 侯爷的眼神有一瞬的黯淡,他缓缓道,“归萤,当初你在我府中盘桓许久,也不曾为了寻找旧友之事对我求助半句。幡儿于你,便这般重要吗?” 这一句问得我哑口无言。 的确,当初我身在蠡府,宁肯自己用放风筝的笨招,也不愿劳动侯爷帮忙找人。而后更是逃出府去,以求能够自由追寻水晴等人的下落。然而今日为了宫幡,我却忘记了所有先前的顾虑,再次登上了蠡府的大门。 “我的朋友流落江湖,若请侯爷出手,恐惹朝野侧目。而此番宫幡的安危,却是皇族之事,衷廷之事,除了您,我想不到还有谁会顾惜他的性命!”我诚恳道,“侯爷,我不愿骗你。我的朋友们于我,是往荆棘深处前行的动力。而宫幡于我,却是如同午夜阳光般的希望。我若强大,自会坚持不懈的寻找我的朋友们。可是事到如今,我还能否强大,都取决于他是否能够保住性命啊……” 侯爷并没有插言,甚至在我说完,也没有一句数落责骂。他只是沉沉垂着头,静静聆听着我的所有。我不由望向他的双眼,侯爷的眼里虽然没有半分软弱的晶莹,却似乎平白多出了许多褶皱。 或许,向他坦白我对宫幡的心意过于残酷。又或许,侯爷本就已经老了,只是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仔细端详过他的眼睛。 良久,他方才抬起头来,神色已不复适才的黯淡为难,“归萤放心,幡儿不会有事的。” “侯爷…?” “别担心,漠国本是冲着寰亲王来的。若是陛下知道此番战事的凶险,想来也是不会派幡儿去的。”侯爷的笑容如春风和煦,“即便帷儿有本事置身事外,大衷人才济济,我身为蠡侯,只怕还不能为陛下选出一位可当大任的将领吗?” “若能如此…”我激动得泪流不止,“侯爷便是宫幡的再生父母了!” “何以至此。”侯爷笑着摆了摆手,“你出来这许久,太子殿下只怕已经回府去了,若是寻你不见,又是麻烦。你若没有旁的事情,还是快些回去吧。” 我再三谢过,又同侯爷寒暄许久,方才大石落定,携关雎往太子府而去。未出西市,我的轿辇竟突然在大街上停了下来。探头去看,原是前头一家医馆之前乌泱泱排了百十来人,个个精神萎靡,似是患了症候。 关雎驱散出一条路来供轿辇经过,然而行至东市,却又听见前头隐隐传来杂乱的争吵声。走得近了,才听得真切,原是一位富贵人家的哥儿,正抓着一位郎中闹事。 关雎围观回来,掀开轿帘向我道,“听着意思,似乎是那哥儿的小妾前些日子患了风寒,便请了那郎中往府中医治。却不想几日下来越治越重,最后竟丢了性命。郎中见状要跑,却被那哥儿抓了个正着。眼下小妾的尸身停在府门,府里人捆了郎中要去见官,那郎中却抵死不认,只说自己没治死人。如今两下僵持,正闹着呢。” “区区风寒,不是治死难道是病死吗?”我心中疑惑,“下去看看。” 关雎报了名讳,众人便齐齐跪下。那富家公子和郎中膝行着便要来同我哭诉分说,都被关雎及时拦了下来。 “东市一向清宁,何时有人像你们这样闹!”关雎厉声对那两个人道,“你们各人有什么委屈,自有官府主持公道。若敢上来拉扯太子妃娘娘,便是都不要性命了!” 众人闻言哪里还敢做声,早已将头低低垂了下去。我并未理睬他们,径直向那小妾尸身走去,不顾关雎阻挠,一把便将蒙在尸身上的白布掀了开来。 见了那尸体的样子,我心里便是一沉。搀过急急跑来盖上尸体的关雎,我转身已换上了平静的神色。 “糊涂官司常有,求上头做主便是,也不该扰得街坊四邻都不安生。此事原不该我管,只是既然看见了…”我沉声道,“关雎,你便请京中最好的仵作来把尸身验一验,若有不妥即刻上报,也别冤枉了好人才是。” 众人见我语气沉肃,便是还有不服也不敢分辩,只齐齐向我拜了下去。 上了轿辇继续赶路,关雎便向我道:“姑娘又不懂医术,何必去理这团乱麻,还去看那妾室的尸体,没得晦气了自己……” “我虽不懂断案,也不懂验尸和医理,却有不安的直觉。”我回想着那妾室惨白的遗容,“而且我越来越觉得,我的直觉是对的。” “姑娘这是什么意思?” “适才西市大集的医馆前无故聚集了那么多贫民,我觉得不寻常,便细细观察了几眼他们的样子。发现他们无一不是干咳乏力,呼吸困难,还有几个重症者,身上起了许多红色的疹子。”我不安道,“而适才那个小妾的尸体上,我也看到了同样的红疹。” 第一百二十七章 疫症 刈州皇城?元武殿 若非离寒生乱,所有大臣此刻都该是在各自家中,守着炉火,享受着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然而皇上急召,谁又敢抱怨一句。 不但不敢抱怨,便是连话都不敢多说一句。皇上忧心边境,正是气盛之时,偏生有两个没眼色的,在这种时候上奏京中西市风寒频起,东市民医纠纷等等琐事,惹得皇上龙颜震怒,直骂的各人屏息敛气,再不敢胡乱开口。 这种时候,也唯有蠡侯,还敢站出来上奏,说出请求皇上收回五皇子带兵出征南境圣旨这样的话。 依照皇上开国以来的旧例,大衷初立,根基不稳,君臣应时刻勤勉,兢兢业业。故而元武殿虽为议事之殿,然夏不得供冰降暑,冬不得生火取暖。以求百官头脑清醒,慎思笃行。 此刻殿中的温度,已然降至了冰点。 “那依蠡侯所言…”许久,皇上方才开口,不怒自威的声音在这安静的大殿中幽幽荡荡。“皇五子不宜带兵,又当选何人呢?” “陛下,此番离寒生乱,漠人的筹划远比我们事前预测的缜密周详。”侯爷躬下身体,不卑不亢道,“我朝合该派遣有领兵经验的将才出征,而不是让尚且年幼的五殿下前去试炼立功啊!” “蠡侯所言在理。”皇上的声音便如这大殿中的漆金浮雕龙纹柱一般冰冷坚硬,“可是同样在这元武殿上,日前曾有人进言派寰亲王出兵平乱。朕记得也是你极力阻拦,说帷儿虽是将才,然而到底只是亲王。今后再以他为将,使之军功累累,恐惹东宫动荡,百官异心。你这数日之间便有两幅说辞,却又叫朕如何取舍啊?” “陛下息怒。老臣日前确有所言。只是当时,臣同陛下一样,并不知道南漠此番来势汹汹。他们若是虚张声势,那我朝只需派出一位身份贵重之人——哪怕不是五皇子,便是太子殿下,老臣也绝无二话!”侯爷字字掷地有声,“当日有人进言寰亲王出兵,老臣反对,而兵部与刑部上谏派太子与五殿下出兵,老臣则未置可否,这便是缘由所在了。” 蠡侯再度躬身拜下,随即缓缓起身。他已是年过七旬之人,如今肃立廷下,仍如狂风之劲松,矍铄而立,无半分塌腰驼背,佝偻老态。 “老臣今日求陛下收回五殿下出兵之成命。却也并非自相矛盾,反求陛下派寰亲王出兵。”侯爷声如洪钟,如神兵利器相击般铮铮摄人。“老臣请旨,请陛下封老臣为镇南大将军,赐我三万禁卫军将士,老臣愿以一己残躯,同禁卫军男儿为大衷戍守边关!”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就连皇上也不复适才的怨怒凌厉,只瞪圆了眼睛,定定望着蠡侯老迈而坚定异常的面孔。 “蠡侯…”皇上的声气弱下几分,“你已年过古稀,如何受得了带兵打仗的辛苦——” “——陛下多虑了。老臣虽是老骥伏枥,却也壮心不已。昔年若非老臣同漠国和谈,何来今日北境的太平盛世!禁卫军一向养在蠡府,又有何人能比老臣更有资格带领他们!”侯爷朗声道,“陛下!太子身份尊贵不容有失,寰亲王军功累累不得不忌,五殿下年幼无知不懂兵法。眼下大衷能够震慑漠人的唯有老臣一人,还请陛下,准老臣所请!” 侯爷低沉的声音在这阔大的元武殿回荡,却久久不曾消散。便像是他悲壮的决心,震撼心弦,叫人久久不能平静。 —— 在我知道朝廷最后的决定是派侯爷于正月十五领禁卫军南下离寒,做什么都是为时已晚了。 我苦求宫帱许久,他也没有同意我送侯爷出关的请求。而再次去蠡府,侯爷也以不日大队人马便要出征,府中纷乱为由拒绝了我的探望。无奈之下,我也只好求助同行的温召,替我好生照顾年迈的侯爷。 毕竟,他是相当于替宫幡顶下这杀身之祸的。 正月十五当天巳时,侯爷便披起数十年没有穿过的战甲,带着温召和三万禁卫军将士先行入宫请辞,然后在百姓的一片欢呼中出了刈州的城门。而我被宫帱圈在府中,直至酉时方才来了轿辇,接我入宫赴元宵团圆之宴。 这一此宴席不比万寿节人多,便设在了皇上日常的书房宬玄宫。时值岁末,北有寒潮涌入刈州,竟带起一片来势汹汹的疫症。短短数日之内,京中已有千余人染病,患者皆四肢无力,咳嗽不已,重症者更是发热不退,呼吸困难。而若是身上生出一片片红色的疱疹,那便是病入膏肓,无力回天了。 才送别了侯爷,皇上本就兴致不高。席间又频频来人上报京中各户大员感染疫症,众人便愈发烦闷心悸。黎贵妃等后宫嫔妃各自回宫后,气氛便愈发低沉,简直憋得人胸口发闷。 “听闻此次疫情,最先还是大嫂发现的呢。”宫幄打破沉默,做出一副客气礼敬的嘴脸,“若非您发现尸身不妥,及时让丫头请了仵作查验,我们只怕还没那么早发现其间的厉害呢!” 我今日本因侯爷南征气闷眩晕,正自低声清着嗓子,听宫幄对我说话,才欲回话,不想一时卡了嗓子,便连连咳嗽了起来。 “新妇还看过病人的尸身?”皇上眉头一皱,声音便沉下了几分。“你出身民间,不知忌讳。往后不要再沾染这些,晦气不说,也免得过了病气。” 我一听皇上不悦,心中一急,愈发咳得满脸通红,眼泛泪花。我看见隔席宫幡脸上露出担忧之色,慌张之际,却听宫帱向皇上笑道,“父皇的教诲连儿记下了。父皇放心,疫情一出,儿臣的太子府便焚艾熏醋,严防下人进出。时至如今,府中还无一人发症,安全得很。” “正是,眼下京中疫症蔓延,最是不太平的时候。儿臣不敢懈怠,已经叫下人严加戒备了。”我缓过咳嗽,为免众人注意到宫幡的神色,便转首对宫幄笑道,“倒是四殿下要当些心了。您不常回澂郡王府,反而常在寰亲王府与禁宫两下奔走。可须得千万小心,免得带了病气到寰亲王府或是宫中啊。” “大嫂多虑了。”宫帷忙道,“疫情一出,我府里便同太子府一般戒备起来,四弟在我这里,断然不会有半分不妥。而回宫一路,轿子又盖得厚实,未进宫门便泼了姜豉汤,自也不会对宫中有所威胁了。” “虽说每次走动都有防范,但不走动才是最好的防范。”皇上白了一眼宫幄,“老五虽不成材,在宫里却也老实本分。你三哥若没别的事,往后你也少往寰亲王府跑,留在宫里多教教你五弟道理也是好的。” 皇上的话不轻不重,宫幄却已是心惊肉跳,忙站起身来扯出一张笑脸:“父皇教训的是……” “老四懂得的不过是些丹青书法,野史杂诗之流,又能教五弟什么呢。”宫帷也赔笑道,“倒是在儿臣府中,儿臣能同四弟讲些农桑税务,兵法国策,于他而言,也算是有进益的。” “他既非国君,又非储君,你平白教他这些做什么?”皇上将酒盏重重一搁,已是发怒了,“各人天赋不同,身份也不同,你可觉得老四是学习国策的料子啊?” 此言一出,众人无不惊得跪在地上。皇上的话再明显不过,明显是借宫幄为由头,谴责宫帷越俎代庖,身在亲王之位,却有胸怀天下的野心。 “父皇息怒!”宫帷声音发颤,额间已逼出一行汗水,“儿臣不是这个意思,儿臣……” “——父皇,三哥不是这个意思。”却听宫幡替宫帷解围道,“父皇若是指责儿臣一无是处,自然没有半分错处。父皇若是指责四哥不务正业,四哥也当认错。可是三哥勤勉聪慧,为父分忧为国尽忠,若他也有错,儿臣等便当真没有立足之地了!” “你倒自知。”皇上冷笑一声,随即舒了口气,似是怒火稍减,“好好的元宵佳节,外头不安生也就罢了,宫里的一个个也不争气……都起来吧,太子亲王的,跪成一地像什么样子。” “五弟尊父敬兄,也担得一个孝字了…”宫帱边起身边赔笑道,“父皇,咱们兄弟几个虽还不算成器,但到底对你都是一片孝心啊,您——连儿当心!” 宫帱一声大叫,连忙搀过起身之后一阵眩晕,软软便要倒在地上的我。众人俱是一惊,我看见宫幡几欲冲过来扶住我的样子,心中一乱,便再度歪在宫帱怀中咳了几声。 “这是怎么了?” “大嫂…大嫂她——” 我看见宫幄一脸惊惧的指着我掩着口鼻的手臂,众人的目光齐齐向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却见我宽阔的袖口因为手臂举起滑下寸许,而露出在外的白皙手腕上,俨然生出了一片红色的可怖疱疹。 “连儿…这!” “是疫症!” 我几乎是下意识的望向宫幡,而在他的脸上,我看见了一如此刻自己脸上的,无可言喻的震惊和恐惧。 第一百二十八章 别苑调虎计 不由分说的,我被送上一架马车,由着宫人驱使,连夜送到了刈州城外的别苑当中。 临行前,饶是宫帱如何哭求,皇上也态度坚决,坚持要将我隔离。宫帷和宫幄添油加醋,连声催促着宫人快些将我送走。倒是宫幡没有让我忧心,只呆呆立在众人身后,死死的抑制住了脸上的担忧之色。 “太子妃娘娘,这里虽是皇家别苑,但已荒废许久,并无宫人照料。您的侍女会被隔离在太子府中,所以这些日子便要委屈您自个照顾自个了。”送到了地方,那宫人掩着口鼻坐在马车上遥遥向我喊道,“皇上的旨意,明日午间会有宫人为您送来汤药饭食,每日仅此一趟,您便姑且委屈些吧!” 那宫人说完,便像躲避洪水猛兽一般,忙不迭驾着马车回去了。我环视着这死寂空荡别苑,这地方原是四间四合的房子,围成的大院空旷寂静,在这夜风中是那般的阴冷恐怖。我身上不由生起一片鸡皮疙瘩,再度剧烈的咳了几声,小跑着回到房中生起一盆炭火。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患了疫症的……我又慌又怕,蜷起身子缩在床上,脑海中突然浮现出那张富人家小妾尸体惨白的面容。 难道是那个时候染上的? 身上的疹子再度传来钻心的痒,我咳得厉害,头脑又晕又沉,几乎已经没有了下床的力气。想喝口水,却见这房中空空荡荡,哪里还有案几茶杯呢。 我今夜若死在这里,只怕也没人会发现的吧。 如此想着,我便迷迷糊糊的昏睡了过去。梦里净是厉鬼模样的小妾,一脸的疱疹脓疮,伸出惨白干瘦的手对我穷追不舍…… “归萤,连归萤!” 我被阳光刺得紧闭着双眼,似乎有人在摇晃着我的肩膀。我缓缓睁开眼睛,却见一个模模糊糊的惨白面孔正在面前凝视着自己。 “鬼啊!” 我一个激灵从床上坐起,闭紧眼睛一通乱扑。那女人便尖叫起来,挣扎着向后躲去。 “归萤别怕!是我啊!” 我感觉到自己的手被一双温暖而有力的大手牢牢抓住,迎面便能感受到这个男人的呼吸。这味道如此熟悉,熟悉得令人心安。我缓缓睁开眼睛,看清眼前人的面目之后,泪水便瞬间流了下来。 “——段冥!” 段冥长舒了一口气,笑着与身后的萨容交换了个安心眼神。 “到底是你们两个的感情深,一叫就叫醒了。”萨容朝我白了一眼,“你再不醒,我就要被你打死了!” 我大笑起来,像这样的开怀大笑,上一次已经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这一厢段冥与我从陵光山分别,总有半个多月了。如今乍然相见,自是十分欢欣。而萨容又是比段冥更有本事的人,一睁眼便在这孤立无援的别苑看见他们两个,又叫我如何不喜出望外呢? “段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你们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啊!” “按原本的路程,我今日原该到益阳探望甘来的。”段冥拉过我的手笑道,“可是昨晚上我的身上突然无缘无故发起了疹子,我料到可能是你在刈州遇上了麻烦,便快马加鞭连夜赶了回来。回来之后回到桃销楼,姬前辈告诉我她已带你去过益阳,还有你在益阳决定入太子府一事,京中疫症一事,还有她飞岩旗探子探到太子妃被送到城外别苑的消息,听到消息,我们便来找你了。” “什么姬前辈啊,好像我七老八十了似的。”萨容再度白了一眼,转首向我道,“我本也知道你被送出宫来的消息,只是以为又是你的什么谋划,便没有轻举妄动。若非段冥出疹,我也不会带他来找你了。” 我下意识的撸起袖管望向自己的胳膊,却惊讶的发现自己昨夜腕上那般眼中的疱疹已然消去大半,不过隐隐泛红而已了。 “我们俩来找你之前,我替段冥看过了他身上的疹子。”萨容道,“这原不过是些寻常的蟾毒导致的,我熬了解毒的汤药给他服下,立时便没有那么痒了。” “蟾毒…?”我心中疑窦丛生,“听你这么一说,我昨夜的眩晕和咳嗽,今早也好了许多。那这么说,我并非患了疫症吗?” “开什么玩笑,你是习武之人,体内真气充盈,寻常的病毒邪祟又怎能入你的体?”萨容笑道,“这疫症虽然厉害,发起病来却也有个过程。像你这般傍晚骤然发病,身上生疹的,必然是误食了什么东西才是。只有你说的眩晕,咳嗽……” “这些症候我昨晚却并没觉出。”段冥摇了摇头,“你我虽为互融之身,却唯有血脉相连。你若真的得了疫症,我不会只有出疹子这一种症状的。” “照你这么说,归萤便是吃坏了什么东西了?” “哪里是吃坏了东西,这分明又是宫帷的诡计!”我咬紧牙根,细细回想,“错不了!昨晚宴上,宫幄便曾向皇上提及我接触过疫症病人尸体一事。一定是他们事先在我的饮食中,下了能够让我生出与疫症相似症候的毒物,否则他又怎会事先铺垫一句,引得皇上对我生疑,看见了我的疹子便认定我得了疫症呢!” “唐唐皇子,心思竟这般龌龊…”段冥明澈的眼中闪烁着愤慨的光,“他们为何要做这样的事!” “你不知道,这对兄弟行事一贯如此。”我冷笑道,“他们诬陷我得疫症,只怕是为了借此泼太子府脏水,进而扳倒东宫才是!” “即便如此…”段冥为难的看着我,“归萤,你又何必苦苦维护东宫呢?” “这个我日后再同你解释,我想维护的也不光是东宫。”我说完便有些后悔,随即又恨声道,“既然已经识破了他们的诡计,我现在就要回宫告诉皇上!” “你冷静点,皇帝既然逐你出宫,必然已信极了你身患疫症。此刻你贸然出去,只怕没见到皇帝,便先被侍卫乱箭射死了。”萨容沉声道,“何况三皇子他们既然对你用了药,为免你药力散去发现端倪,必然会想办法保持住你疫症的症候。” “是了,昨晚的太监曾说,每天中午会送餐食给我。”我恍然道,“宫帷既然在我昨日的饮食中下药,自然也有本事买通宫里的人,在以后我每日的食物下药。” “既然如此,与其自投罗网,不如以静制动。”萨容冷静道,“到时等宫里给你送饭的人来了,你换上她的衣服溜回宫去,到时把毒药呈给皇帝看,他们的诡计就算是败露了。” 我们如此盘算着,转眼便到了午间。 午时一刻,果见三个蒙着面的太监来到了别苑,而在他们身后,还乌泱泱跟了许多侍卫,足有四五十人的样子。 “好大的阵仗,”我坐在院子里老柳树下的石凳上,对为首的太监冷笑道,“不过送个餐食药饮,还劳动宫里这么多人手。” “太子妃娘娘身份尊贵,我等自当小心伺候。” 那太监面无表情,取过一个食盒,拿出了两盘菜食,一碗白粥并一碗汤药放到石桌前,躬身继续道,“请太子妃娘娘服药用膳。” 我扫了一眼饭菜,转首道:“我若不吃,你们就站在这里看着不成?” “回娘娘,皇上的意思,要奴才们看着娘娘用过膳才可离开。” “是皇上的意思还是宫帷的意思啊?”我冷笑道,“我若执意不吃呢?” “娘娘若自己不用,奴才依旨,便须得劳动侍卫大哥们伺候娘娘用膳了!” “呵,你且先看看还劳动得了谁吧。” 那太监一惊,转身回望,却见院中除他以外的所有人早已晕倒在地。萨容和段冥从房顶飞身而下,萨容得意的看着一地不省人事的侍卫,轻轻拍了拍手,掌间便扬起一阵残留的艳粉色烟尘。段冥皱了皱眉,捏起鼻子向前两步,一把抓住那太监的脖子,将其按在了地上。 “你们…你们是什么人!” 萨容不由分说,左手端起药盏,右手掐住那太监的嘴,便将黑黄的药汤生生灌了下去。果不其然,那太监喝下药后不到一炷香四肢无力,通身生出红色的疱疹,痒得在地上连连打滚。 “归萤…”萨容眯着眼睛缓缓道,“昨日你是什么时候发的症候,发症的时候也像他这么…这么难过吗?” 我也有些疑惑,昨日在太子府时便觉眩晕无力,到出疹被发现,却已隔了大半天时间。的确是和这太监的反应不大一样。 “或许你内力精纯,同样的毒发在你身上,症状便会轻些,慢些。”段冥猜测道,“又或许是他怕你在太子府中便发现异常,无法在宫中当着皇帝的面诬陷你,所以昨日减轻了药量?” “若是如此…”我凝眉看着伏在地上惨叫不已的太监,“那他今日送来剂量这么浓的药,就不怕被我发现其中蹊跷吗?” “——旗主!” 我与段冥萨容俱是一惊,转头向声音传来的别苑门口望去。却见氶钺一脸惊慌,飞奔得面纱掉了也浑然不觉。他似乎未曾注意到我身边的旁人,一边狂奔一边喊道:“旗主不要动那饭菜和汤药,三皇子下了毒!” 第一百二十九章 朱喻堂 氶钺跑到我们面前猛然刹住脚步,我有些赧然的看着段冥和萨容,果然看到他们俱是一脸惊疑的神色,惊的是氶钺带来的消息,而疑的,是氶钺对我愈发遮掩不住的关切。 他气喘吁吁的看了我许久,方才迟钝的注意到姬旗主和段副旗主也在一旁。尴尬的抹了抹自己紧锁的眉头上一层冷汗,便缄默的跪了下去。 视线随着氶钺下移,我惊恐的看到适才那越来越痛苦的太监竟突然吐出一口鲜血,双脚虚软的蹬了几下,便咽了气了。 “…宫帷想杀我?” “不错,而且三皇子并非是借由疫症来杀您,而是为了除掉您,制造了这场疫情!” “——制造疫情?”段冥惊得瞪圆了眼睛,“你说这不是刈州时疫,而是人为散播的吗?” “不是散播,是制造!”氶钺失声道,“属下亲眼看到,他日前密会了一位来自南境鄯阐城的朱药师,要来了一张毒方,然后在府中按方配药,配成后将药投入了西市的一口井中,数日之后,用过井水的百姓便都发了症候了!” “朱药师…”萨容肃声道,“可是鄯阐五仙教的朱喻堂?” “正是!” “那是何许人也?” “朱喻堂是鄯阐城五仙教初代教主的异母胞弟,其炼蛊制毒之术举世无双,江湖人称毒仙。”萨容蹙起眉头,似是紧张至极,“鄯阐城地处古南诏遗境,蛇虫遍布,毒草丛生。其本土教派五仙教更江湖第一毒教,我尾教百年来屡屡强攻,直到前罡风旗旗主羽翮天王时期,方才将其一举歼灭。” “那朱喻堂我也略知一二。”段冥接道,“当年五仙教初代教主朱喻摩临死前将教主之位传给其子,朱喻堂便愤而离教,从此不知所踪。可是按说他是与仇翁同代的人物,罡风旗白刹羽在位期间,江湖各大教派,各路高手皆被屠戮干净,他又怎么会保住性命,在十数年后出现在刈州,为衷国三皇子所用呢?” “谁知道那个老不死安的什么心!我只知道,此次疫症若是他制出的毒苗,那刈州便是大难临头了!”萨容恨道,“氶钺,你可知道他如今藏身何处?” “哦…属下知道。”氶钺不料萨容会突然问话,缓过局促继续道:“属下不光知道朱喻堂的落脚之地,还知道与他接头之人的住处!” “接头之人?你说宫帷的人吗?” “不错,属下曾见过她与林喻堂的药童碰面,并一路跟踪到了住处。”氶钺向我道,“那个女子原是澂郡王府的人,想是三皇子怕露出马脚,便让四皇子替他安排了一切。只是那女子也并没有多么老道谨慎,反而是个尖声尖气的大嗓门姑娘,很是惹眼,极易追踪。” 我的心倏地一紧,声音陡然扬高几许:“——大嗓门?你可记得她的样貌!” 氶钺不意我会有此一问,努力回忆着缓缓道,“属下一直是背对着她,倒并未在意她的样貌。只依稀记得,她身量小巧,瓜子小脸,长得甚是清丽。” 我几乎惊得无法呼吸——依氶钺的形容,那女子竟与水晴一般特征! “归萤?你怎么了……” “什么…”听见萨容的呼唤我才缓过神来,兴奋的抓过段冥与她的手,“我们得去一趟宫幄的澂郡王府,我要去找那个女子!” “澂郡王府…”段冥一头雾水,“难道不是要带着这些有毒的饭食,进宫向皇帝告发三皇子吗?” “我们放倒了宫里的侍卫,还害死了一个太监,现在回宫,只会被皇帝以为是归萤自己给饭菜下毒,诬陷三皇子。”萨容缓缓分析,转首向我道,“我们的确得去澂郡王府拿到疫症的毒方,只是归萤,在这之前我们要先去抓到朱喻堂,逼他交出治疗瘟疫的解药才行。” “抓朱喻堂急什么,他活生生一个人,难道还能消失不成!”我不耐烦道,“何况以你的医术,何愁制不出瘟疫之毒的解药。” “你当我是神仙吗?那可是毒仙亲配的毒方!”萨容笑道,“他虽不会消失,但难保我们闯入澂郡王府后他不会得到消息。到时候他若跑了,你又哪里还有人证为你指证三皇子?” “我不管宫帷,我也不管朱喻堂!”我急得几欲落下泪来,“萨容,你不明白,那个替宫幄与朱喻堂联系的人可能是我的朋友水晴啊!” “——我当然明白,我又不傻,在你适才问氶钺那个女子的相貌时我便猜出来了。”萨容沉声道,“归萤你冷静一点,我知道你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找到她。只是如今刈州被五仙教的余孽搅得天翻地覆,我身为尾教飞岩旗旗主,自该向陵光山禀告。届时教主得到了消息,只怕你这个罡风旗旗主第一个便要被问罪!” “是啊归萤…且不说诛杀异教残余是我们罡风旗的要务。依氶钺所言,那三皇子是为了除掉你才找朱喻堂制出疫毒的。眼下刈州数不尽的百姓遭受着瘟疫之苦,我们于情于理,都不该袖手旁观啊!”段冥也拉过我诚恳道,“你想去澂郡王府认人,我陪你去便是。只是即便要行动,好歹也要等到入了夜才方便啊!” 心中适才窜起老高的火缓缓熄灭,我放开攥紧段冥与萨容的手,一口口长舒着气。 “是我思虑不周,那就先去抓朱喻堂,再去澂郡王府认人。”我仍旧有些失魂落魄,“氶钺,把具体位置告诉我,你还是继续回宫帷身边,替我探听着消息。” “是,那朱喻堂现下便藏身于西市外五道绿柳街的小医馆中。”氶钺对我揖了一揖,“至于澂郡王府,属下说不清楚,还是晚上与旗主同去,再行带路吧。” “你今日能知道三皇子这些事情,自然是平日用心,成为了他的心腹的缘故。”段冥露出担忧的神色,“若是如此,你再频频出来,岂非将自己置于险境?” 氶钺闪了闪睫,一张方正的脸上露出少有的羞赧神色,“多谢副旗主挂心,属下心中有数…若无别的事情,属下便先回府了。” “那好,你万事小心,我们晚上再见。” 氶钺向段冥点了点头,又向我与萨容一一拜过,便施展轻功飞得远了。我们三人清理过别苑的小院,便火速进城往西市飞奔而去。到达绿柳街时,已是黄昏时分。 我们为防朱喻堂用毒,纷纷闭气掩面。然而闯进医馆时,除了后院一个药童在晾晒药材之外,整间医馆哪里还有别人的身影。 “——说,朱喻堂在哪?” 段冥三两招便将那药童掀翻在地,提起侓慛剑指向了他的面门。 “什么林喻堂…家师只是个——” 萨容不由分说,以迅雷之势抽出玉裳剑,照着那药童大腿便是一抽。鲜血汩汩而出,我有些惊疑的发现那血液竟是浅浅的淡红色。那药童先是一呆,觉出痛来便嚎啕大哭,不用人问,自己便像抖米袋一般说了起来。 “几位高手饶命,家师昨日便被澂郡王府的裴姑娘带走了。药方也在裴姑娘手里,师父入府炼药,小人虽也搭过手,但也不过是些添柴运药的粗重活计,并不知道那药方的内容,还请几位高手饶命啊!” “裴姑娘…”我激动的拉着段冥低声耳语,“真的是水晴!” “那个裴姑娘长什么样子,她什么时候将你师父带走的,你师父走前可同你交代过什么?”萨容挥着柔若白练的玉裳剑凶狠道,“你好歹同你师父进府一起炼过药,又岂会一味都不记得,若敢扯谎,仔细你另一条腿!” “女侠…您饶过我吧!师父为四皇子做事,一向不肯向我透露半分内情,我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撒谎!” 萨容再度狠狠挥剑,却抽在了适才那道淡红血液的伤口上。这一下用力更猛,直抽得血花飞溅,筋骨立现。那药童望着自己露出森白骨骼的腿,一声怪叫便昏厥了过去。 “废物。我须得将他带回桃销楼,再细细审问。”萨容将剑收回腰间,“他这血也有古怪,我得问明白才是。我们还是分头行动,我回桃销楼问话,你们去澂郡王府找人。” 就此议定,我们便出了医馆。 行至东市,萨容接过段冥扛在肩上的药童,便自行往桃花街的方向去了。与她分别后,我的头脑方才安静些许——宫幄将朱喻堂带走,定是料想到了我可能会查到他的身上。以此推想,我来澂郡王府也势必在他算计之中。若真如此,又会不会是一招请君入瓮之计呢? 行至东市里十道的澂郡王府门前之时,天色已然不早。我和段冥看到氶钺一身黑衣肃立在澂郡王府高大的朱铜府门前,眉头紧缩,似是十分紧张。 “旗主,属下原本猜测,四皇子是故意引您前来盗取毒方。”氶钺低声迎来道,“只是自属下半个时辰前来此,澂郡王府的所有门都紧紧关着,这是不是说明…” “——说明这里真的有他不想被我发现的东西,宫幄慌了。”我振奋道,“他之前提走朱喻堂,并非是料到了我会找到他,而是另有什么别的,不可告人的原因。此行我们或许不光能够找到水晴,还可以找到朱喻堂,要出治疗疫症的方子。” “只是...我们该怎么进去呢?” 段冥话音刚落,我们面前的澂郡王府大门便缓缓从里面开了。在我惊讶的目光下,氶斧缓缓从门内的黑暗跨了出来。 第一百三十章 夜探澂郡王府 由氶斧引着进入澂郡王府的一路,我便看到许多被放倒的侍卫。想是氶斧从其兄长处闻得我们晚上会来之后,便在府内布置过了。 “二位旗主选在今夜入府当真不巧,四皇子极少回府,偏偏这两天夜夜留宿府中。”氶斧在前头引着路,“他还请来了当年于江湖销声匿迹的毒仙,日日在府中丹房炼药。属下想出去给您报信,四皇子却严封了府中大大小小所有的门,还请来寰亲王府的侍卫,让他们监控府中每个下人。” “当真是难为你了,这种风口浪尖,你还费了这么多心力帮我们开门。”段冥语气诚恳,没有丝毫对下属的颐指气使,“若是翻墙进来,说不定会闹出多大的响动。” “千万不能翻墙!”氶斧急道,“澂郡王府围墙内数丈坪地都布满了地刺和铁网。便是以二位旗主的轻功,只怕也讨不到便宜的!” “四皇子竟有这样的机心,那三皇子岂非更甚…”段冥惊恐的望向氶钺,“氶钺,你能取得三皇子如此信任,当真是下了工夫了。” 一路无言的氶钺突然停下脚步,沉默良久,他竟突然向我与段冥跪了下来:“二位旗主若觉得氶钺还算得力,便请让氶斧回去吧!如今四皇子戒严,他出来为我们开门已是凶险,若再迟迟不归,属下只怕他会暴露了身份!” “——哥!” “澂郡王府戒严前,属下曾随裴姑娘进来过一次,属下发誓,一定可以带旗主找到裴姑娘的住处!” 段冥再忍不住,上前一步便拉起了氶钺,怜惜道:“你这是什么话,原是我们思虑不周。要你们兄弟分开,守在两个魔头似的人物身边替我们盯梢。氶斧,为免四皇子察觉,你还是赶快回去吧!” “什么都别说,快去吧!” 氶斧本还欲再说,但见我也发了话,也不好违逆。唯有万千不舍的最后看了一眼自己的兄长,随后转身便奔向了黑夜的深处。 “氶钺多谢两位旗主!” 段冥拍了拍氶钺,我们便再度往澂郡王府的深处前进。这澂郡王府占地并不很大,别说太子府,便是蠡府的一半大小都比不上。然而这里的路却并不像正常府院一般四通八达,反而弯弯绕绕,每座院舍都建造得一般无二,若是外人,无人指引势必迷路。 我看着前方默默带路的氶钺,心中无端便生出一种夹杂着心疼和愧疚的敬佩。 “到了!” 默默走了两炷香,氶钺终于指着前方一座小房停下了脚步。我细细端详,这小房与这一路所经过院落的其他小房并无二致,没有半点囚禁着犯人,抑或是居住着什么人的样子。 “你确定吗?” 氶钺无声的点了点头,双眸在黑暗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我转首与段冥交换了个眼神,三人便齐齐往那小房走去。 没有埋在地里的**,也没有空中飞来的冷箭。我们走进院子推开房门,一路都平静顺利的令人意外。 “…水晴?” 关上房门后,我轻轻对着黑暗呼唤了一声,然而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段冥闭着眼睛伸出了右手,似是在感受着这个房间中空气的动静与否。片刻,他睁开眼睛望向我:“这房间里没有人。” 我转首望向氶钺,却见透过纸窗的月光下,他的双眼里也尽是挫败的不可置信。然而此刻并非责备和议论的时候,即便不能找到水晴,至少也要探一探这间房间,哪怕能找到关于朱喻堂那张毒方的半点蛛丝马迹也是好的。 我们三个相互点了点头,便各自分散向这黑暗房间的各处角落摸索过去。氶钺检查着衣柜,段冥翻找着书架,而我站在床前,分明可以感觉得到这间房间平日必然是住着什么人的。 我抓起床上的被褥,凑到鼻尖轻轻嗅了嗅。许是过度期待引起的错觉,有那么一瞬间,我竟然觉得那被褥有一丝水晴的味道。 我缓过痴怔,再度深深吸了一口——错不了,这个味道我闻过一年多,那就是寝室里水晴床铺和衣柜的味道。 “段冥,这——” “——给我把这房子团团围住!” 通身的血液遽然冰冻,我看见不远处书桌旁的段冥向我投来惊惧的目光。脑子一片空白,双腿一瞬间似乎也变成了两根沉重的木头。 段冥无声的飞奔向我,在空中一把将我揽住。我被他扑倒在床上,他打了个滚便缩在床头榫柱的帘帐之后。我恍然大悟,一个打挺便也缩进了床尾榫柱的帘帐之后。回望房间的最后一眼,我瞥见氶钺已经钻进书架旁的衣柜,正小心关好那狭小衣柜的小门。 房门被嘎吱一声再度推开,我听到一队人匆匆进来的声音,房间顿时充斥了明黄色的火把光线。 果然。果然是请君入瓮吗? “三哥…” 是宫幄的声音。我屏息敛气,生怕自己发出半点声响。然而良久,也没有听到宫帷的回应。 “会不会不在这里?” “你没看见你府门口和这一路昏迷的侍卫吗?”宫帷轻微的声音像暗处毒蛇一般,“若不是知道人在哪里,又怎么会有这么周全的计划?” 我几乎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微微转头望向床头的段冥。却见他一动不动的缩在黑暗中,连脸上的肌肉都没有一丝牵动,仿佛化身成了一尊冰冷坚硬的石像。 “三哥,会不会是内鬼?” 我听见宫帷行至书桌前,空气中隐隐传来纸页翻动的声响,然后缓缓停止。 “那个女人平日不铺床吗?” 我几乎本能的抽搐了一下,斜眼望向那一寸被火光照亮的床铺,我看到被自己抓起,适才匆忙间来不及铺好的被褥。 噩梦般的,我听见了宫帷缓缓走近的声音。那头的段冥已然攥紧了侓慛剑,随时准备着出招。 “三殿下!” 外间突然传来柜门豁然打开的声音,什么东西扑倒在地的声音,随后便是众人的惊呼声。 “——程越?怎会是你!” “三殿下…奴才是为您而来的。”我听见氶钺的声音并没有过多的慌乱,“奴才是为您来探查这个女人的。” “混账!满口胡言!”宫幄暴喝一声,“深夜潜入我澂郡王府鬼鬼祟祟,你到底是何居心!” “三殿下,日月可鉴,奴才真的是一心为您啊!”氶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奴才知道您与四殿下情同手足,奴才也从未怀疑过四殿下对您的忠心。只是三殿下没有将此番之事交由奴才来办,奴才便不得不对四殿下手下之人多加留心!” “真是荒谬!本王的人何须你这个贱奴来留心?”宫幄转首对宫帷道,“三哥,你可曾将这次的事情告诉过这个贱奴?若是没有,那他不但是今日潜入我澂郡王府,往日在你身边也必定是一直留着心暗中窥探啊!” “三殿下的确未曾让奴才经受此事。只是奴才若不事事为主子留心,岂非成了缚手白食,忘恩负义之辈!” “还敢狡辩!你们都还愣着做什么,还不给我拿下这个——” “——老四!” 我听见宫帷厉声喝止了几欲拿下氶钺的宫幄,一番煎熬的沉默过后,我才听见他再度缓缓开口:“算了,或许今日真是个误会。” “三哥,他明显就是——” “——我说了是误会了。”宫帷语气强硬的打断了宫幄,“程越,你跟我回去,我有话问你。” 我听见氶钺应了一声,之后便是大队人马缓缓离开房间的声音。宫幄似乎留到了最后,负气踢翻了一个凳子,随后便也甩袖离去了。 大门嘎吱一声被关上,房间再度被压抑的黑暗笼罩。良久,我与段冥才小心的望了彼此一眼,动作木然的爬下了床。 “段冥…氶钺他,他不会……” 我并没有听到段冥如我期望一般打断我并说出安慰的话。薄薄的月光洒在他煞白的脸上,愈发显得他的表情惊愕恐怖。 是了,斧钺兄弟原是他手下最得力的干将,如今出事,他自然比我更担心氶钺的安危。 见他痴痴怔怔,我只好强自打起精神,拉着他奔向澂郡王府边缘的围墙。果然如氶斧所说,墙下的坪上插满了尖利的地刺,闯入者一旦从外面跳入,便会触发机关,被左右扑出的铁网重重缚住。 我们花了几近半个时辰才拆解好机关,回到桃销楼时,已是子夜时分。宛秋将我们接进房中,告诉我们花姨腾出了楼里的一间地窖,供萨容刑讯朱喻堂药童之用。眼下萨容正忙着拷问,花姨在前楼张罗生意,而卓影服过了安神药,早已休息下了。 如此,我便愈发没个能够分散精力的谈话对象。同段冥简单交代过这些天发生的事情以及卓影的身份,我便急着回去城外的别苑,以免被宫帷与宫幄的眼线发现了端倪。 “我送你吧?” 我凝望着段冥清澈的目光,许久方才缓缓摇了摇头,向他露出了一个疲惫但是安心的微笑。今夜发生了太多事情,桃销楼里卓影和萨容都需要照应,此时此刻,他还是留下来的好。 我独自一人回到冷清的别苑,看到走时被我们捆在一团的侍卫和太监不知何时已经逃走了。不知他们回宫后又会如何向皇上说我…不管了,氶钺处境凶险,而此刻的我又心力交瘁,头脑一片混沌,已经没有力气再去忧心其他了…… “温旗主可回来了,晚辈当真等候多时了。” 我一惊,抬头向前方的柳树望去,却见一个身着一袭灰鼠皮大氅,书生模样的高挑身影,如黑夜中月下的鬼魅般轻轻从树上落了下来。 第一百三十一章 氶钺之死 “你怎么会在这?” 白晓寒轻笑一声,捋了捋背后长剑的剑穗:“展晤堂一别,温旗主似乎过得不太好啊。” “你还有脸提展晤堂?”我冷笑道,“身为尾教一旗之主,竟然做了衷廷皇子的鹰犬,白晓寒,你不要脸不要紧,连命也不想要了吗?” “前辈到底是前辈,真是什么都瞒不过您啊…” 我望着从容大笑的白晓寒,心中无端便生出三分惧怕——他竟然对自己投靠宫幄之事供认不讳,仿佛浑不在意被我知道了一般。 “你不怕我向教主告你叛教?” “前辈,您这话换了任意一位旗主说与我听,我都不会觉得好笑。只是您如今身为大衷太子正妃,又有什么资格说晚辈叛教呢?” “我接近宫帱另有目的,你凭什么与我相提并论?” “晚辈自然没有资格。晚辈只知道,教主并没有向您交付接近太子的任务吧?” “罡风旗直隶教主掌管,任何一旗无权涉问。”我冷道,“你怎知教主没有交付任务给我?” “前辈巧言善辩,晚辈自愧不如。”白晓寒无奈的摇了摇头,再度露出一个诡谲的笑容,“那敢问前辈指使手下接近三殿下,又深夜潜入澂郡王府,可也是教主的意思啊?” 我的心猛的一颤:“你这话什么意思?” “前辈何须自欺欺人。从给您送饭的宫人没有按时回宫,再到绿柳街医馆遭人强闯,最后是三殿下带着人离开澂郡王府后,围墙边上的机关被毁。”白晓寒的笑眼露出森寒的光,“恕晚辈之言,您今天的所作所为实在有欠部署。只怕不光暴露了您自己,就连您埋在三殿下身边的暗桩,也要连带遭殃了呢。” 我已心惊到了极处。宫帷果然发现了氶钺,那么氶斧呢…眼下他还只身一人藏在宫帷身边,他可有危险? “你来找我,不是就想同我说这些的吧?” “原来前辈这般果决,并不在意手下的死活。”白晓寒闲闲踱步,忽然立住望向我道:“那么裴水晴呢,您可也不在乎?” “——你把水晴怎么了!” “裴氏无妨,前辈放心。只是平日聒噪了些,若非晚辈求情,只怕四殿下早就做掉她了。” “你到底想怎么样!” “四殿下既然留她办事,那她便还有她的价值。”白晓寒的语气陡然变得凌厉,“只是前辈屡屡生事,殿下很是恼怒。晚辈好心告知一句,您若再多管闲事,您的朋友便要吃些苦头了。”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我的确去过澂郡王府,宫幄布下的机关也是我拆的,但我只是为了见水晴一面,我不知道那天还有谁去过,我——” “——不管您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横竖三殿下是不会放过那个人了。”白晓寒冷道,“四殿下的话我已带到,前辈万事,便自求多福吧。” 我还要再说,却见白晓寒顿时化作了一缕水雾消散在了漆黑的夜色当中。讶异于他古怪遁术的同时,我又不禁为氶钺心惊。按白晓寒的意思,他已经暴露了,即便段冥此刻以石蟒骨将其召回,他想从寰亲王府全身而退,只怕也非易事。 这一夜睡得很沉,然而却并不安稳,血腥可怖的梦一个接着一个,梦里全是氶钺的脸,或是真诚急迫,或是满脸血污。 晨起之后,我便坐立不安的等待着中午宫里的人。经过了昨天的事,料想宫帷已经知道派人毒我并无用处,该是不会白费力气了。我等的不是宫帷的人,而是真正奉皇上之命前来送餐食和药的宫人。毕竟如果他们来时发现我不在,皇上面前我便是百口莫辩,将来再想留在宫帱身边帮助宫幡也是难了。 望眼欲穿的等到巳时,我没有等来宫里的人,却出乎意料的等到了氶斧。 他这一次与以往不同,是步履沉重的缓缓从别苑正门进来。他没有身着夜行服,只是穿着澂郡王府家丁的常服,看上去普通极了,也憔悴极了。 “属下拜见旗主。” 我看见他沉重的跪下身去,未等我说话,便径自扭身从背上取下一柄长剑呈了上来。 “訇襄剑?”我喜出望外,将訇襄剑接到手中爱抚不已。“这剑不是在寰亲王府的吗,氶斧,你哪里来的?” “回旗主,氶钺给我的。”氶斧的语气不喜不悲,并不能听出过多的情绪,“他还从三殿下的书房盗出了此次疫症的毒方,叫属下一并交于旗主。” 我不可置信的从氶斧手中接过一张药方,略略一看,上面尽是些我不熟识的药材。 “氶钺竟然偷到了这个…”心中隐隐不祥,“他现在人在何处?” 氶斧没有说话,不知是错觉还是真的,我似乎看见他伏倒在地的身体在微微颤抖。 “氶斧…你哥现在在哪里?” “氶钺他……” “段冥召唤他回来了吗?” “回禀旗主,氶钺死了。” 耳朵遽然响起一阵嗡鸣,眼前氶斧的身体颤抖得越来越剧烈,剧烈的似乎他脚下的砖石,身后的院门,乃至苍白的天空,干枯的柳枝,都抖成了杂芜的一片,像是墨盘上的色彩被倾翻,混作一片昏黑,遮蔽了白日里所有的光。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氶斧哭泣。 回到桃销楼的时候,眼前的情状令我暂时缓了激愤——我从未看过桃销楼如此凋敝寂寥,虽说白日里一向不如入夜后那般热闹,但如今日这般除洒扫小厮之外空无一人的,我还是第一次见。 穿过前堂,回到后楼,迎面便是一股浓浓的熏醋味道。却见院子里人声纷乱,所有的小厮丫头们都排着长队,等待着卓影分发面罩。 “归萤,你怎么回来了?” 宛秋带着几个小厮从楼里出来,一行人手里拿着水桶拖布,都戴着一如卓影散给大家的厚重面罩。 “宛秋,段冥呢?” “他和萨容一早便去西市的疫区救治灾民了。”宛秋将我拉到一旁,“你不是说要等到晌午宫里的人去看过你才能出来的吗?” “顾不得他们了。”我急道,“你刚说什么?段冥和萨容去了西市救人?” “是啊,你在城外的别苑不知道,这疫情好生厉害,短短数日之内,刈州城里五十万百姓,发起症候的竟有六七万了!尤其以西市最为严重,京中大大小小百十医馆,竟无一处配得出能够化解疫毒的方子,就连御医也束手无策!” “他们当然束手无策,那可是毒仙的毒方。”卓影分完了面罩,由着丫头扶着向我们走来,“眼下朝廷拟了广纳天下名医的英雄帖,已经连夜散到举国诸城了。朝廷还重启了旧市口,把死人堆到巷子深处焚化,活人只要症状严重无力回天的,也一应哄赶进去,苦捱着等死罢了。” “这和杀人有什么分别!”我惊怒道,“那段冥和萨容现在去西市,岂不是危险至极?” “萨容说,她飞岩旗的辛鳌甲可以护她邪祟不侵,而她自己又精通药理,实在不能眼看着生灵涂炭坐视不理。”宛秋姣好的面容露出一丝为难,“至于段冥,他说他身强体健,也不能由着萨容只身一人去西市…哦,他临走前嘱咐我,说如果你回来了,要我把这个交给你。” 宛秋在袖口深处掏了许久,方才将石蟒骨放在了我的手中。 “我回来就是找他来拿这个的…”我心烦意乱道,“只是他既然自己涉入险境,又把它留给我做什么呢……” “段冥担心你,也是情有可原,他——哎,归萤你去哪啊!” 我抓过卓影手中剩下的一张面纱,不由分说便冲出了后院。我一路狂奔,刚过长宁街到了西市,便看见了被一圈百姓围起来的段冥和萨容。两个人俱是布衣装束,脸上覆了三层厚重的面纱,忙着将煮好的酸苦汤药一碗碗散给叫苦不已的灾民。 这条平日喧闹繁荣的街道似乎被改造成了临时救治区。原本一方方小贩的摊位上,如今被数以百计的灾民铺上了地铺,各人便各自朝天躺着,仿佛等待着死神的降临。 空气里弥漫着焦糊木炭与汤药混合的难闻气味,我就默默的掩着口鼻站在原地,直到萨容身前的灾民渐渐散尽,方才向他们走了过去。 “归萤?”段冥喘着粗气,看见我便一脸关切的向我跑来,“你怎么来了,我明明嘱咐过宛秋和卓影不让你来的!” 我无力的摇着头,眼睛只怔怔望着不远处颓唐的坐在地上的萨容,她的脸上污秽不已,汗水从额头冲刷出几条沟壑,渗入脸颊下勒得紧紧的面纱。 “她的药只能延缓症状,并不能根治疫毒。”段冥顺着我的目光望向萨容,语气怜惜而无奈,“没有毒方,便是大罗神仙来了也配不出解药,她这样苦熬着自己,又有什么用呢?” “我有毒方。” 听见这一句,萨容才回过神来,起身跑到了我的面前,一把抢过毒方细细研读。我期待着她的脸上出现喜悦的神色,然而良久,她只是疲惫的合上了充血的双眼,缓缓摇了摇头。 “那药童经我审问,也吐出了好些。这方子不过是他的精要版本。”萨容眼中噙着泪水,却倔强的抬着头不肯让泪水落下,“都怪我不懂医术,只晓得些粗浅药理。只凭这个,我还是制不出解药。” “把方子给我看看。” 我们三个俱是一惊,不约而同顺着声音望去——这一望不要紧,我和段冥几乎本能的退后两步,齐齐抽出了訇襄剑和侓慛剑。 红衣女子对我们的反应不置可否。她缓缓伸出手来,碧绿如鬼魅般的双瞳半分不移,只定定望着萨容疑惑的面庞。 第一百三十二章 赤炎旗旗主 “萨容别给她!” 萨容向我投来迟疑的目光,又缓缓转向了红衣女子,却只定定打量着她,并未出言问询。 “你的药只能暂缓病症,把毒方给我,我或许可以推出解药的药引。” “——萨容别听她的!”我失声叫道,将手中的訇襄剑举得愈发笔直,“她就是那日链月山下险将我与段冥害死的女人,还有太子府大婚那夜,她——” 我说着哽住了喉咙,我还从未与萨容和段冥讲过那一夜的事情。 我与宫幡的事情…… “我今天无意出手。”红衣女子极不耐烦的摆了摆手,转首向萨容道,“你可知你多耽误一刻便有多少人病死,快把毒方给我!” 胆寒之际,我无比惊恐的看见萨容缓缓向她走去,抬手正欲将毒方递给她。 “——你疯了!” 将欲冲上前去的身体被死死拽住,愕然回望,却是段冥拉住了我的手,只见他神色晦暗,就连手中的侓慛剑也不知何时放了下去。 “你若能够制出解药,我只当敬你谢你。”萨容对红衣女子诚挚道,“天下除了朱喻堂,有如此本领的只怕唯你一人了。” “段冥,她在说什么,她——” “——她是我教赤炎旗旗主,唐曲奚!” 段冥不顾我的惊愕向那红衣女子身上指了指,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向红衣女子的腰际,却见她的粗麻腰带末梢,一根赤红色的羽毛迎着微风轻轻飘动着。 那羽毛轻盈蓬松,并非我所见过的任何飞鸟禽类的羽毛。 那是尾教赤炎旗旗主的信物,凤凰羽。 惊愕像是从地表喷薄而出的岩浆,层层覆住心口,直憋闷得我透不过气来——尾教的赤炎旗旗主,为何要屡屡对我下手? “你不用那般看着我。若非你是我尾教中人,我是断然不会放过你的。” 唐曲奚看过毒方,似乎察觉到我一样的目光,便将她幽绿的眸子懒懒往我身上一扫,转身便要离去。 “唐旗主武艺神通,医术超绝。此番若能救刈州于水火之中,段冥便替那成千上万的百姓谢过前辈了。”段冥朗声诚挚道,“只是谢意归谢意,晚辈尚有一事敢问前辈,那就是月前链月山下,前辈为何要对敝旗旗主狠下杀手?” “我要杀的是她连归萤,从来不是你罡风旗的旗主。那夜看到你们的石蟒骨,我不也收手而去了吗?” “即便前辈不知我旗主身份,晚辈再问一句,归萤同您又有什么深仇大恨,让您不惜离开陵光山总坛,远赴北境寻仇?”段冥不卑不亢道,“须知教中铁律,若无教主吩咐,各旗旗主决不可擅离职守!” “我的事情自有教主来管,就不劳你这个罡风旗的副旗主挂心了,我对她——” “——我没有杀浊月。” 唐曲奚碧幽幽的眼中闪过一丝我此前从未见过的惊疑:“你说什么?” “当日我身处蠡府,蠡侯便派了浊月随身服侍,这两位也是当时这世上唯一同我连归萤有交集的人。后来我因故逃出府去,本以为侯爷性情温厚,不会追究。哪知道他竟如此看重我,甚至迁怒浊月,将她治罪杀死。” 我的眉头越蹙越深,却始终定定望着唐曲奚的眼睛。 “当夜从你的话中,我便推知你是浊月的亲故。想来你见我离开后浊月便身死府中,必然认定是我狠下杀手。但是唐旗主,今日我连归萤指天誓日的告诉你,我从未害过浊月,更从未想过牵连到她。你若执意怪我,想要杀我,我也没有还手之力。只是我和浊月实在亲如姐妹,你若非要将杀人的罪名扣在我的头上,那我便是死了也不会认的!” 这一席话下来,在场诸人已是瞠目结舌。包括段冥在内,我从未同任何人讲过我在蠡府的遭遇。而唐曲奚听罢,更是惊得怔在原地,被面纱覆住的脸上仅能看到的一双眼睛里尽是不可置信的错愕之色。 “不是你…”她半是怅然半是惊疑,“那你离府而去,又怎会…怎会知道她被杀的消息。” “实不相瞒,蠡府禁卫军大将温召,乃是我血亲兄长。”我看着唐曲奚,没由来的便生出几分怜悯之心。“是他当日助我离开,也是他在我离开后,将浊月的死讯告诉了我。” 悲伤和愤怒将她额头的青筋逼得根根暴起,两滴泪水从她充血的眼中夺眶而出。我看着她的样子不由有些胆寒——毕竟以她冷血狂暴,杀人如麻的心性,即便知道了杀死浊月的真凶并非是我,也难保不会迁怒于间接害死浊月的我和温召。 “她是我的妹妹。” 我没有想到她会突然说出这句话。回头瞥见段冥望着唐曲奚怜悯同情的眼神,我便不由想起了氶钺。他对他,应该也是兄弟般珍视的存在吧。 “我不该把她留在蠡府的。” 萨容不忍的缓缓向唐曲奚走去,轻轻搂住她并不厚实的肩膀,“此事原不该我置喙,只是唐旗主,逝者已矣,令妹生前同归萤也算要好,你若迁怒寻仇,她在九泉之下也不会安心啊,是不是?” 我屏息敛气,看着唐曲奚脸上的悲伤和愧悔渐渐冲淡了仇恨和愤怒。良久,她才平息些许,向我投来怔怔的目光。 “对不起。” 周身生出一层鸡皮疙瘩,唐曲奚的这一句话绝对是我完全没有料想到的。 “之前是我行事过激,我……” “我理解你的心情…浊月的确是个好女孩,是我没能保护好她。” “此番我会尽我毕生所学,帮你们制出治疗疫症的解药。”唐曲奚拭去泪水,将毒方塞在腰间,“若能助你们在刈州扬名立万,便是我先前种种的补偿了。” “哪里是为了扬名立万,”段冥笑得温暖,“是姬前辈医者仁心,不忍百姓受苦。” “——都说了不要叫前辈,随你旗主唤我萨容便是了。”萨容白了段冥一眼,又开怀对唐曲奚道,“五仙教绝迹之后,你便是这世间毒功药术最为精绝之人。此番能化干戈为玉帛,于尾教于百姓,都是极好的事了!” “——一日,给我一日时间。”唐曲奚坚定道,“明日此时,我必将配出解药。” 这厢达成共识,我们四人便一齐回到了桃销楼。同花姨交代过,宛秋便在后楼收拾出一间清净宽敞的房间供唐曲奚所住。她与卓影是一路的性子,一进了房,二话不说便关上房门,苦苦研究毒方,再不肯出门一步。 眼看着我的房间被卓影占着,堆满了各种晦涩难懂的天文奇书和古老文献,我不忍打扰她研究推算陨石的降临周期,便暂去东厢歇脚。疫情严重,萨容并无生意可做,便也欣然拉着我进到她的房中。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竟能让我们遇见她,这下刈州的百姓算是有救了…” 我看着萨容暖融融的笑容,知道她说的是唐曲奚,便不由道:“怎么这疫毒便这般难解,连你也束手无策吗?” “归萤,你不懂药理,自然不知道这其中的门道。”萨容摇着头道,“任何毒物都有克化之物,即便朱喻堂毒方上的毒药再多,我也能够一一找出解药。只是制毒最讲究一个配比,两种毒物混在一起,可能毒性尽消,也可能生出新的剧毒,更别提十种混合,百种混合。我懂的不过是些粗浅的药理,还是学制醉心香时顺带学的,实在不足以解出毒仙的疫毒。” “那唐曲奚呢?” “她自然不一样。她是百年难遇的奇才,无论什么,在她学来都是信手拈来。”萨容的脸上有抑制不住的崇敬神色,“我虽按着病患的症状和你的毒方也能推出几味解药,但最要紧的,是找出能够克化所有药材毒性,反而引出药性的药引。能做到这一点的,这世间只怕也就只有她一人了。” “药引吗……” “是啊,药引子可以是任何常见的东西。只要能推出这药引子是什么,刈州百姓便有救了!” “那那个药童呢?那天我们分开后,你不是把他带回桃销楼问话了吗?” “是了,只是不管我如何拷问,那药童始终什么都不说。我想他也不是不说,实在是什么都不知道了。” “也罢,如今我们有了曲奚,便也用不着她了。”我缓缓吸了口气,“萨容,那他如今身在何处,你可安置妥当了?” “他死了。” “什么…他,他竟这般受刑不过吗?” “并非是施刑而死,我也正想告诉你这件事情。”萨容沉肃道,“归萤,那药童的身体里,被打入了无根水蛊。” “无根水蛊?” “不错。这原是尾教辟水旗秘传的蛊毒,中蛊者可以在短时间内得到一定内力,提升身体的速度,力量,但是若没有在一定时间内得到解药,便会被水蛊侵蚀而死。”萨容的眉头紧皱,“这原是早年辟水旗为将旗众掌握手中所用的下作东西,后来仇翁觉得实在不人道,便将之封存,自那以后江湖便在无无根水蛊流出。怎么朱喻堂的药童,会被下了这种蛊呢……” “是白晓寒。” 第一百三十三章 药引 “什么?” “我还没有告诉你吧,白晓寒是宫幄的人——我知道你不信,可这是他亲口承认的事实。”我及时压抑下萨容几欲打断的困惑,“昨夜他在别苑等我回去,警告了我不要插手宫帷宫幄的事情。并且提醒了我,水晴还在他的手中。” “若是如此…那药童身上有蛊,朱喻堂自然也被白晓寒以同样的手段掌控起来了!” “我也是这样想的。萨容,以帷幄二子的狠毒心性,朱喻堂知道他们这么多事,如今又已经没了利用价值,只怕早已经将其秘密解决了。” “混账!”萨容拍案而起,一双美目怒得几欲喷火,“好个新任旗主白晓寒,原来是衷廷的赱狗!他处心积虑哄得教主信任,爬上辟水旗旗主之位。难道仇翁叛教之事,也是他一手策划?” 我难过的看着萨容想起蒙冤而死的仇翁而激愤落泪,想要出言安慰,却又无从慰起。毕竟如果白晓寒真的是朝廷的人,那陷害仇翁一事,十有八九也是他为求上位做出的勾当了。 “这不光是我与他的私仇,也是事关尾教的大事。”萨容拭了眼泪,语气恢复了以往的冷静,“我须得叫人尽快回陵光山将此事告知教主才是!” “你劳动旗众不要紧,折腾下来又要好久。”我走到萨容身边连连抚着她的背脊,“倒不如我叫段冥放游勇回去,天上飞的总比地上跑的快些。” 这厢安慰过萨容,我便下楼去了段冥房间。上次像这样和他独处在房中似乎已是很久以前的事情,进了那间厢房,迎面便是一阵熟悉的,令人闻之心安的味道。 那是段冥特有的味道。 交代过白晓寒的事情,我便缓缓将氶钺的事情告知了段冥。 意外的是,段冥从头到尾都未曾露出半分过度的悲恸神色。直到听我说完,也只是克制的点了点头。 但我看得出,他眼中有某种原本明亮闪烁的东西,变得晦暗了许多。 “段冥…你……”我小心的觑着他的黯淡神色,“你若难受就不要憋着,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你可以——” “——氶钺是一定会死的。” “什么…?” “我虽难受,却并不意外。” 段冥仰起他清澈如懵懂少年的双眸,可是眸子里面却盈着太多少年不会有的淡漠。那是只有苦难岁月的风刀霜剑,才会刻在人的眼睛里的冰冷。 “归萤,你看不出他对你的情分吗?” “对我的情分…?” “氶钺的心思从来很重。其实,我并不知道他们兄弟两个的年龄。只是共事多年,一直只有氶斧与我有话说。”段冥垂下眼睛,嘴角牵起一丝酸涩的笑容,“从前你很少打理罡风旗事务,他们也不过见过你一两面而已。但是我感受得到,自从第一次见过你,氶钺就不一样了。只是之前的你,是遥不可及的梦,而后来的你,也有了需要他帮助的时候。或许就是在那个时候,他才认清了自己对你的情分。” “其实若说完全感受不到,那是自欺欺人的谎话。只是氶钺…若非他对我有了心思,可能也不会落到如今这般田地吧。” 我不知说些什么,便任由自己的头一如段冥般缓缓沉了下去。 “归萤?” “嗯…” “唐旗主在我不在的时候,又去太子府找过你吗?” “这…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今天在西市街口,是你自己说的啊。”段冥微微蹙眉,“链月山下她已洞悉你我身份,该是不会再伤你性命的,那么她又去太子府做了什么呢?” 胸口有些窒闷,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呼吸变得有些粗重。 曲奚当日潜入太子府的确不是为了伤我性命,而是看到我厌恶宫帱,便想以合欢雨,利用酒醉的宫帱毁掉我。然而只怕就连她也不知,当夜她促成的并非是我和宫帱,却是我和误打误撞来到潜蛟泉的宫幡。 而我要告诉段冥吗,当夜之事,还有我和宫幡的情分? 心本能的抗拒着,我恍惚的摇了摇头。不错,氶钺就是段冥的缩影,氶钺尚且甘愿为我被宫帷所杀,那么段冥呢,他对我的情分又何尝少过氶钺?若被他知道了我与宫幡已成大事,他又是否会发怒发狂,做出不冷静的事情呢…… “是合欢雨,她向我下了合欢雨。” “合欢雨!”段冥惊得从座椅上弹起,一张脸刷的通红起来。“那可是…那药若不发散,可是要出人命的啊!” “或许吧,当夜我身上忽冷忽热,便索性在潜蛟泉里缩了一夜。”我漫漫扯谎道,“早上出来,也没什么事情了。许是你我互融之身,便保住了性命吧……” “竟是这样吗…”段冥有些困惑的坐回到椅子上,“想来唐旗主精通毒理医术,于那种药的配制上不如萨容那般精通吧……” “是啊,应该是吧……” 气氛变得有些微妙,我并不太敢直视段冥质朴钝拙的眼神。而他显然也不像宫幡或是萨容那般洞明,只直直盯着我脸颊上一分分漫上的潮红,并不明白我的心思。 “归萤,你…可还有什么话想说吗?” “怎么,没有啊…怎么这么说?” “我也不知道…我只是觉得,你还有别的事情没有告诉我。” 段冥仍自有些困惑,我看他这幅样子便不由有些想要发笑,嘱咐他写信唤游勇送去陵光山后,宛秋便派人送了晚膳进来。同段冥吃过,我便仍旧回到五楼我自己房中。 天色已晚,卓影却还点着明烛,看着那些蜡黄干枯的书页。念及她重伤未愈,我不由分说便拉着她上了床。卓影起先还固执的不肯就范,谁知被我按在床上不到一盏茶的工夫便呼吸沉沉,进入了梦乡。 反倒是我,躺在床上辗转不已,思绪久久不能平复。 氶钺的死令人痛惜;没有等到宫中来人便私自离开别苑,皇上对我是否动怒;终于把话同曲奚讲明白了,原以为她会不依不饶,没想到她不但对浊月之事既往不咎,甚至还自请研制疫毒的解药,当真是豁达明理,快意恩仇;我虽未向段冥坦白太子府大婚当夜我和宫幡的事情,但他今晚的表情古怪,不知到底是察觉了什么,还是介怀氶钺为救我和他脱困被宫帷发现一事。 身旁卓影的呼吸均匀,已是睡得沉了。我看见她的眉头映着月光骤起一道沟壑,不禁苦笑,她就是这样一个人,睡梦之中也不肯放松自己。我往上拉了拉我们的被角,炭盆里的炭火噼啪作响,和卓影的呼吸声混在一起,便催生出一种神奇的令人心安的催眠效果。 我摒除脑海中的所有,闭上双眼,疲惫席卷而来,我便任由自己漂浮在沉沉的睡意中,潜进了静谧海洋的深处。 清早吵醒我的是萨容,她兴奋的将我从床上拽起来,又粗鲁的往我身上套了一件夹袄,不由分说便拉着我往曲奚的房间去了。 一进房门,却见段冥和宛秋已经穿戴齐整,同曲奚立在房中,像是等候已久的样子。看着我尴尬的盘起头发,曲奚碧绿的眸子便幽幽一闪,将一张药方拍在了桌案上。 “我推出最后一位药引了,是筋骨草。” “萨容研究了这么久都不得其解,你可真的确定就是那种药草吗?” 宛秋此言一出,段冥与萨容便有些尴尬的望向了她。奈何她生性纯稚,浑然不知曲奚的能力与脾性,如此质疑,无疑是触其逆鳞了。 “我确定。”却不想曲奚的语气并无半分愠怒和不耐烦,“原是姬旗主昨天深夜来访,将她此前已经推出的几味解药告诉了我。验证无误后,我便只需专注于一味药引,这才花了一夜时间便推了出来。” “是了,萨容虽不及曲奚那般医术超绝,却也是精通药理的。”我边笑便向宛秋递着眼色道,“由她们二人连夜配出的方子,想来是不会有问题的。” 许是听我的称呼过于亲昵,曲奚竟一时有些不自在的忸怩起来。萨容看在眼里,便无奈的笑了笑,上前拿起了那张药方。 “倒不是因为是我们二人的方子便保准无误。只是今天凌晨时分,我便去最近的医馆采买筋骨草,谁知那医馆的存药竟早已被人买了去。”萨容沉肃道,“我一连跑了数家,最后又召唤旗众去刈州各大药铺医馆打听。你猜怎么着?整个刈州所有的筋骨草,竟在这两日里尽数被人采买一空了。” “怎么会这样!”我惊道,“莫不是宫帷宫幄料到我们能够推出这味药引,怕我们坏事便出了这么一招?” “也不一定是忌惮我们。”段冥凝眉道,“说来我和萨容昨日在西市大肆散药,已是惹人注目。这还不打紧,关键是后来唐旗主现身。若是白晓寒的眼线看到刈州疫症惊动了赤炎旗旗主,他们自会害怕唐旗主解开疫毒,也自会派人将所有的筋骨草买去了。” 第一百三十四章 反杀链月山 “那我们去寰亲王府和澂郡王府抢药!” “不行,他们既然有此一招,自然也有足够安全的地方来囤积药草。”萨容摇头道,“届时不但抢不到药,只怕他们还要治你一个私闯皇子府宅的罪名。” “虽然药铺没有存药,我们却可以现采。”曲奚终于开了口,声音是令人信服的低沉冷静。“筋骨草原多产于南境,只是眼下衷漠关系紧张,带着大量药材出入边境怕是不能。但是清晨姬旗主的人却从药铺老板的口中打探到,为了节约成本,他们曾带着从漠国买来的草苗种植于链月山上,并成功育出了成株的筋骨草。” “因为将药植在了一早被蠡侯列为禁山的链月山上,那老板并未将此事告知过任何人。我手下的人也是用了些手段才让他招出来的。”萨容微微得意道,“筋骨草虽是南境特产,习性却极为耐寒,即便在寒冬时节的刈州也能存活。眼下他已将药草种植的位置告知于我,我们只要去山上采药,便能够救刈州所有灾民的性命了!” “太好了!” “宛秋,你去告诉花姨,按着这张方子准备好除筋骨草外所有的药材。”萨容转身将药方交到宛秋手中,“你留下来准备药材,照顾卓影和花姨。采药的事情,便交给我们四个武夫吧!” 这厢用过早膳,穿好行装,我便和段冥,萨容,曲奚四人往链月山而去。眼下刈州城中疫情严重,全城戒严,大街上已是空无一人。我们直走到城门才碰到几名守门的官兵,原是为防疫毒散出,皇上已经下令封锁城门,不许任何人进出。 萨容不由分说,长袖一挥便散出滚滚艳粉的醉心香。待到众人睡得沉了,段冥便取过钥匙打开城门,我们四人直奔链月山而去。 再次来到链月山下,我的心情是说不上来的复杂——第一次来这里,我身负重伤,中了温召金环镖之毒,又被宵遥吓得失去意识,最后被禁卫军抬回了蠡府。而第二次来这里,雪夜中苦等宫幡无果,却被曲奚寻仇,险些将我与段冥斩于剑下。 而如今,我却是为了刈州苍生百姓,以罡风旗旗主的身份,与段冥,萨容和曲奚同来链月山采集草药。 路过链月湖的时候,许是再临故地,心中愧疚,曲奚还回头望了一眼我和段冥。而段冥却因为前方山路难行正要扶过我的手,冷不防看见曲奚回头,一时便尴尬的收回了手去。 山中风寒,大家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沉默的跟着萨容缓缓往山腰爬着。许久,就在我觉得双脚冻得有些麻木的时候,前头的萨容停了下来,高声呼唤我们加快脚步。我和段冥相互搀扶着跟上去的时候,却见前头已是一片开阔的平坡,积雪浮灰层层堆叠,唯有数痕脚印踩出的小径引向前方。 “那老板说,筋骨草就藏在前头的山洞里。”萨容指了指脚印方向的远方,“里头或许设了些捕兽夹,弹簧箭什么的,大家小心些。” 我们点了点头,便再度向前走去。徐徐行至山洞门口,萨容正要进去,段冥却突然停住了脚步,将手拦在了空中。 大家疑惑的望向段冥,却见他双眼紧闭,眉头紧缩,悬在空中的拳头缓缓打开,向前方山洞的入口探去。 “里面有人。” 段冥此言一出,曲奚当即便从背后抽出她那柄长剑。金黄耀目的光凛冽闪过,我与萨容也缓过神来,分别抽出了訇襄剑和玉裳剑,向后跃出了丈许。 风声呼啸,我集中精神细细辩听,果然听见一丝窸窸窣窣的脚步声,那声音由远及近,越来越响,直至最后几乎是浩浩荡荡,足有百人。 我们又退后数步,果见一队大内侍卫服制的士兵举着长枪从漆黑狭窄的洞口鱼贯而出,将我们团团围住。而在侍卫的最后,我惊恐的看到宫幄的笑脸缓缓从洞中的黑暗显露出来。 “嫂嫂,别来无恙啊?” “怎会是你?”我厌恶的皱起眉头,“宫幄,我今天是来取筋骨草救刈州百姓的,你若还有良知,便不要与我作对!” “嫂嫂这话奇了,这链月禁山冬日里鸟兽绝迹,哪里来的什么草呢?” “你懂什么,那药草习性耐寒,便储存在你适才藏身的山洞中,你——” “——根本就没有什么筋骨草,是吗?” 曲奚此言一出,我与段冥萨容俱是一惊,不约而同向她投去疑惑的目光。 “没有筋骨草,也没有什么药铺老板。”曲奚直直瞪视着似笑非笑的宫幄,语气森冷如冰,“一切都是你的部署,只为引我们来到这里,是吗?” “看来这次你终于有了个带脑子的同党。”宫幄并不去看曲奚,只向我投来嘲讽的笑容,“连归萤,你装病出宫,趁着京中大乱,纠结江湖逆贼,残杀守城士兵和五仙教余党朱喻堂,来此禁山图谋不轨,本王今日便奉父皇旨意,将你押入鬼狱,听候审理!” “你胡说!明明是你们下毒害我咳嗽出痘,骗的皇上将我送出京城!我们又何时杀害朱喻堂和守城士兵了!”我向宫幄怒吼道,“分明又是你们兄弟存心栽赃,不惜草菅人命——” “——知道你从别苑出逃,求父皇派兵寻你的是大哥。寻到了你,下旨将你押去鬼狱的是父皇。从头到尾,三哥与我从未插手,连归萤,我劝你还是不要血口喷人。”宫幄笑得笃定安闲,“且看看清楚,今日同我来抓你的可是宫中侍卫。你若敢暴力拒捕,呵,便是当真清白也是死路一条了!” 我怒到极处,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宫帷倒舍得宫幄,当日他散布旧市口处决水晴的假情报,也是让宫幄来旧市口设伏,企图以苦肉计陷我于不义。如今他们故技重施,我若随他们下狱便是再难翻盘;而若拒不受捕,那宫幄便又会找机会伤害自己,回头到皇上面前告上一状,我便又是万劫不复…… “连归萤,你想好了。你今日若不跟我走,你身边这三个喽啰便是我大衷的头等钦犯!” 宫幄尚未说完,陡然听到一声诡异的冷笑,也不由弱下了声气。我转过头去,却见原是曲奚低垂着头,她不知何时扯去了面上的纱巾,一张面孔虽暴露在阳光之下,却还是显得那般阴森可怖。突然,她抬起头来,将一双毒蛇般的碧绿双瞳望向宫幄。 宫幄何曾见过如此杀气,一时下意识的连连退后数步,想说些什么恫吓几句,却也没有胆量。 “钦犯?”曲奚的冷笑如山魈般令人毛骨悚然,“小小衷国皇子,竟敢如此大放厥词。想捉拿我,且问你手下这帮废物有没有这个本事!” 话音未落,曲奚已然出剑。她猛的将黄金长剑一挥,一道成型的剑气便呼啸飞旋而出,一连击中十数侍卫,俱是立时倒地,当场毙命。 “大胆!”宫幄惊惧至极,勉强厉声喝道,“你敢袭击宫中侍卫,可是不要命了!都给我上!” 众侍卫本被曲奚适才一招唬得怔在原地,但闻四皇子下令,便只好一起高喊着向我们冲来。这下想不动手也难,段冥和萨容纷纷出剑,同从四面八方涌上的侍卫缠斗起来。 却见曲奚两步跨过向她冲去的侍卫,一把长剑直直刺向宫幄。宫幄哪能招架,早已原地吓得傻了。千钧一发之际,是我一跃而起,以訇襄剑挡下了曲奚攻势凌厉的黄金长剑。 “曲奚,不能杀他!” 曲奚显是被适才宫幄的话完全激怒,哪里肯听我的劝阻,提剑便再度冲来。我还要去挡,却被段冥一把拉住。眼看那长剑已刺破宫幄衣衫,萨容又不知从何处跳了出来,手腕灵巧一抖,玉裳剑便环环缠住了曲奚黄金长剑的剑锋。 “逞一时之勇算什么,且为归萤考虑考虑!”萨容低声吼道,“先撤!” 这一句似乎吼得曲奚清醒些许,她愤怒的甩开玉裳剑的纠缠,长剑再挥,又击毙了几位冲上前来的侍卫。随后向我与段冥这便望了望,纵身一跃跳出了残破的包围圈,往山下飞了去。 “家里见!” 萨容向我们递了个眼色,在围作一团的侍卫间左闪右躲,也灵巧的挤了出去,使出她绝顶轻功,飞到山下茫茫积雪间不见了身影。 我看着胸前长衫破了一块的宫幄,心中已是方寸大乱,尚未想好对策,段冥已经用他强有力的大手拉住我,一步跃向了山下。 往刈州狂奔的这一路,我的大脑都是一片空白。直到进了城门,恐慌和焦急才像决堤洪水一般涌入我的心。 “怎么了?”段冥见我脚步越来越缓,直至立在原地,便急迫的再度拉住我的手,“萨容和唐旗主还在桃销楼等着我们呢!” “我不能回桃销楼……” “不回桃销楼?”段冥吃惊不小,将侓慛剑收回背后,“萨容说的回家可不就是桃销楼吗,不回去你又能去哪?” “我要…”我气息紊乱,许久方才对上段冥困惑的目光,“我要入宫见皇上。” 第一百三十五章 闯宫 “你疯了!” “我没疯,我必须向皇上把今天的事情解释清楚。” “你才伤了他宫中那么多侍卫,他又怎会听你分辩?”段冥急得脸色发红,“这两日宫中侍卫去别苑你都不在,皇帝想必已然大怒。此时闯宫,岂非送死?” “不会的,”我挥了挥手中的訇襄剑,“段冥,只要你我使出灵犀九式,便一定可以打到皇上跟前。届时我们呈上疫毒的解药,便是将功抵过,不会再被问罪了!” “你想得倒是简单!我且问你,如今除了幕后放毒的三皇子和四皇子,还有知悉朱喻堂进京的我们,又有何人知道此次疫症乃是人祸?”段冥苦苦劝道,“你此时将事情告知皇帝,以他对你的成见,他一定会认定你是在栽赃寰亲王府的!” “怎么会,我——” “——怎么不会!皇帝问起你怎么答?就说是你安插在寰亲王府的探子氶钺告诉你的?”段冥急得眼中带泪,“皇帝比你更清楚自己儿子的为人,他又怎会相信宫帷会被一个小小探子算计?” “可这就是事实啊!” “皇帝不信,那这一切就不是事实!”段冥连连摇头,“我告诉你什么叫事实——如今致使万人丧命的毒方在你连归萤的手中,这是事实;你出宫后便逃出别苑,又带杀手前去西市绿柳街杀朱喻堂及其药童灭口,这是事实;你今日私闯禁山,暴力拒捕,残杀宫中侍卫数十人,这也是事实!这才是皇帝会相信的事实!” “可是——” “——可是什么啊!”段冥重重摇了摇我的肩膀,“归萤,你不要自欺欺人了,我们从一早便被他们算计了!” “即便如此,我也要回去。” 段冥眼中澎湃的波浪顿时变得胶凝,在他懵懂的眸子里,我看见了自己闪烁着倔强光芒的双眼。 “为什么…你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一定要把自己陷入那个是非之地……” “因为那个是非之地里,还有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 段冥的眉头越蹙越深,直至最后,一滴清泪从他困惑的眼中滑落下来。 “归萤,你对…你对太子动情了?” “什么…当然不是。”我恶心的摇了摇头,再度以诚挚的目光望向段冥,“我知道你不能了解,可是如今的宫里,确实有我必须要守护的人。他是两虎相争夹缝中的幼虎,是走在遍地荆棘沼泽中的迷路人。他曾救过我的性命,曾在我最无助最孤独的时候给过我力量。段冥,我回去不是为了宫帱,我也可以不要我这太子妃的位子,但是就算刀山火海,我也要回去一趟,看到他平安,我才放心。” 段冥眼中胶凝的色彩缓缓融化,融化成了清澈而忧伤的涓涓溪流。或许,他从未想到,在我心中,除了水晴之外还有一个人占据着如此重要的地位。让我可以向他对我一般,忘记自己,舍弃生命。 良久,他才深深吸了口气,再度回望向我的双眼。 “我陪你去。” 短暂的痴怔过后,心中泛起汹涌的无穷无尽的暖意。我泪盈于睫,想说些什么,却见他似乎明白我的心意,缓缓对我温柔的摇了摇头。 我们再度出发,往宫门口的方向狂奔而去。到达门下,我自报身份,守门的侍卫果然没有开门。我与段冥互望一眼,便同时抽出宝剑,一盏茶便将守门的侍卫料理干净。段冥推开宫门,我们没跑多久,便有数千侍卫和禁卫军前后呼拥而至。 “见皇上要紧,别下死手。” “明白。” 我与段冥一左一右,心照不宣的使出灵犀九式中最为凌厉的一招凤凰翙羽,旋入阵中。灵犀九式本就不是毒辣的武功,我们虽势如破竹,却并未将迎面袭来的侍卫尽数屠戮。这样霹雳旋杀了不知多久,我已能看到元武殿的金顶。正欲再杀,忽听远处传来一声尖锐的太监叫声。 “陛下有话问!” 杀在一团的侍卫和禁卫军听得此言,纷纷向后退去。众人挤出一条小道,却仍将兵器直直指着我。我与段冥背靠着背,缓缓向前走去,直到行至那太监身边,方才放下了宝剑。 “光天化日,太子妃娘娘携剑客闯宫,不知有何贵干!” “请公公代传父皇,儿臣并非犯上作乱,实是有怨要诉,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告知父皇啊!” “既然有话说,又何必提剑而来?难道太子妃娘娘还要带着兵刃面圣不成!” 我哑然,转首望了望段冥。 “你替我拿剑,在这里等我吧。” 段冥想要说些什么,但见我神色严肃,便只好点了点头,接过了訇襄剑。 我高声向那那太监道:“现在可以了吗?” 那太监侧身示意我随他去,我迈出步子的一瞬间,听见段冥在耳边以仅我一人听得见的声音轻声呼唤:“一切小心。” 随着那太监穿过元武殿,庆顼殿和最末的炎陵殿,我被带入了皇上日常起居办公的宬玄宫。这是我第一次同皇上单独相处,虽隔着一道屏风,并不能看到他的面孔,一颗心也愈发的紧张起来。 “幄儿呢?” “他…父皇,儿臣不知。” “连氏,你可知罪。” “父皇,儿臣知罪。”我跪倒在地,语气十分诚恳,“儿臣当日不该放倒宫中侍卫,也不该无旨擅出别苑回京,今日更不该打伤侍卫,私自闯宫求见父皇!” “你倒懂得避重就轻。”皇上冷笑道,“你再细想想,你犯下的罪可只这三条?” “儿臣知道父皇对儿臣多有误解,这些天宫外的所有事情儿臣都可以向您解释清楚!” “别的不论,你且先告诉我,你是如何治好自己的疫症的?” “回禀父皇,儿臣从未治好过自己的疫症,因为儿臣从未得过疫症!”我字字铿锵,“分明是当日宫帷在儿臣的膳食中下药,使儿臣发出与疫症相似的症候,借父皇之手将儿臣赶出刈州!” “帷儿?怎么照你所说,他便这般未卜先知吗?”皇上的语气尽是显而易见的质疑,“须知当时疫情尚未泛滥,疫症的全部症候还无人知晓呢!” “他当然知晓,因为就是他派人在西市水井中下毒,致使疫情泛滥的!” 屏风那头霎时安静下来,良久,我听见皇上急促的脚步声快速走来。 “你说什么?” “儿臣知道,空口无凭,父皇一定不会相信儿臣的话。可是事实如此,即便父皇今日要治儿臣诬陷亲王之罪,儿臣也要将知道的所有事情尽数告知父皇!” 我看见皇上的靴头在眼前不远处定住,将头压得愈发低下去。 “三皇子最先是让四皇子的手下寻来五仙教叛教毒仙朱喻堂,为他制出可以引发疫症的毒方。后来疫情在西市扩散,三皇子便掐准时机,将一早准备好的药下到儿臣的膳食当中,使得儿臣在宫中当着您的面又是咳嗽眩晕,又是通身生痘。儿臣离开后,他便买通了宫中的侍卫和太监,在儿臣的餐食汤药中下了剧毒。可是他没有想到,儿臣的体质非比寻常,一早便已褪去了症状,并识破了他的诡计。所以不光没有中毒身亡,还控制住侍卫回到了刈州城。” “若真如你所言,你又为何不拿着证据回宫将灭口之事告诉朕?” “父皇!当时您对儿臣得了疫症已是深信不疑,而宫帷借刀杀人,借您亲派的太监侍卫来杀儿臣。儿臣不死已是侥幸,又怎敢在反杀了您的人之后入宫指证三皇子呢!”我言辞激烈,“而且当时儿臣得到朱喻堂的消息,惟恐疫症扩散,危及刈州百姓,便先去西市寻那朱喻堂以求解药,谁知四皇子知道了我从别苑出来,竟一早将人提了出去——” “——你说你得到朱喻堂的消息,那么是谁给了你消息?若真如你所言,不是帷儿和幄儿的心腹,又怎么有人知道那朱喻堂的住处?” “这…原是儿臣…”我一时不知该不该说氶钺之事,“原是儿臣在寰亲王府安插了线人……” “放肆!”皇上登时勃然大怒,“当真是一派胡言!帷儿聪慧多疑,如何会将你的眼线视作心腹!你当真以为朕不了解自己的儿子吗!” “父皇!儿臣今日所言没有半句扯谎啊!若非宫帷下毒构陷,疫毒何等严重,儿臣又怎会无医自愈呢——” “朕一早察觉你身怀内力,你也说过自己体质有异常人!”皇上的声音里有明显的嫌恶和忌惮,“你来历成谜,武功更是深不可测。即便真如你所说,有人暗中指使高人制毒散疫,只怕这幕后主使也是你连归萤吧!” “父皇!若真是儿臣害人,儿臣又何必追寻朱喻堂不得,自己苦苦研制疫毒的解药呢!”我凄声辩道,“您还不知道吧?宫…有人为了阻止儿臣制出解药,不惜在刈州大肆收购药材,还引诱儿臣上链月山,企图治儿臣条条重罪!” 第一百三十六章 宬玄宫前 “真是越说越离谱…”皇上怒极反笑,“是帱儿得知你离开别苑,求朕让帷儿全城寻你!得知你私闯禁山,是朕让幄儿带人去链月山捕你!你唱了这一出好戏,不过是想借疫症一事,扳倒帱儿登基路上的所有障碍罢了!” “父皇,不是啊——” “——若不是你制的疫毒,你又如何懂得制取解药!” 话到嘴边别我生生咽了回去——的确如段冥所言,此时说出毒方在我手中,无疑会愈发让皇上不相信我的话。至于筋骨草的原委经过,更是一字也不能多提。 “皇上,我知道自己已是百口莫辩,您也不愿再承认我这个儿媳。”我悲怆道,“但是事到如今,我的生死,太子殿下的清白,都算不得第一要紧之事。如今刈州疫症泛滥,每耽搁一刻便有无数无辜百姓身死!我们须得尽快制出解药,平息这场无妄之灾啊!” 皇上定定俯视着我,眼中的怒火似乎一分分被我的泪水熄灭。 我的话并不夸张。这疫毒乃是毒仙朱喻堂所制,一传十,十传百,若不尽快遏制,刈州便至少要丧失半数百姓。而如今南境生乱,衷漠两国一旦开战,国都若从内部瓦解,那于大衷而言,便是末世来临的灭顶之灾了。 “你什么意思?” “皇上,眼下实乃危急存亡之秋,不是争论孰是孰非的时候!”我拭去眼泪,直起低伏许久的身体,“儿臣愿请命平息刈州疫症,若不成功,以命相酬!” 皇上第一次露出意外的神色,他迟疑的望着我坚定的双眼:“你当真…” “不错!儿臣愿意先放下一己私怨,解大衷燃眉之急!”我恳切道,“只是如今筋骨草下落不明,儿臣需要皇上暂赦儿臣为无罪之身,并给儿臣调令御医和户部的权利!” “你敢和朕讲条件?” “不但如此,父皇还要答应儿臣。若儿臣当真平息了刈州疫情,您便不能再追究这些天儿臣犯下的罪责,并且赦免儿臣那些失手伤害了宫中侍卫的朋友。” “连归萤…你可是疯了,你知道你在和谁说话?” “儿臣知道,从万寿节宫宴时起,皇上便对儿臣的身份存疑。以致后来发生这许多事,您都不愿相信儿臣一字半句。但就像儿臣适才所言,刈州如今存亡一旦,儿臣若能驱散疫情,便是为大衷立下了不世奇功。对于这份功劳,儿臣不求封赏,只求能将功抵过,重新换取皇上的信任,让您愿意允许儿臣再叫您一声父皇,便心满意足了!” “别高兴得太早。”皇上的声音沙哑低沉,“朕准你所请,从今天起,刈州不会再有人与你做对。只要你一声调配,便是帷儿也会听命。” 我一时不敢相信皇上的话,喜出望外道;“皇上…?” “三日。”皇上背过身去,不再看我一眼,“你只有三日时间。三日之后,刈州若还有灾民因疫症身死,朕便将你和你的那些江湖朋友,绑到旧市口施以火刑!” 周身仿若被万千钢针齐齐扎下般传来一阵刺痛,随后便是一阵无力的麻痹。 三日…… “好,三日之后,儿臣若不能控制疫情,便任由皇上处置。” 从宬玄宫出来的时候,我的意识还有些恍惚。天边红日将落,已是黄昏时分。 “怎么样?” 前方的声音并不是段冥的清澈柔和,我有些怔怔抬起头来,迎头便对上了宫幡的目光。 “你怎么来了…” 话音未落,泪水不知为何竟如断线珠串般簌簌落下。我的视线模糊不清,却只定定凝望着他的轮廓,久久不肯移目。 “我都听说了。” 许是错觉,许是我的样子实在狼狈落魄,我似乎看见宫幡也留下了心疼的泪水。他紧紧抿着嘴唇,目光是无尽的痛惜和无奈。他白狐皮大氅下的拳头攥的发白,颤抖着不肯挪身上前,似乎艰难的在与抱住我的欲望做着斗争。 “是我没用。” 才想说些什么,越过宫幡的肩头,我看见一红一紫两个身影急急从长街赶了过来。 是宫帱和宫帷。 “连儿!” 宫帱看见了我,便急急跑了过来。我有些心虚的擦拭着脸上的泪痕,不去看宫帷向我投来的异样目光。 “太子殿下,事到如今你还要袒护这个贱人吗?”宫帷不知哪来的一股恶气,“四弟如今被她重伤躺在府中,您身为长兄,如此态度岂非寒了兄弟之心!” “休要聒噪!”宫帱将我搂在怀中,没好气的瞪了一眼宫帷。“事情尚未查清,怎么能这样和你大嫂说话?” “殿下明鉴,链月山上我的确见了四殿下,可是我绝对没有伤他啊!” “你还敢狐媚!” “——放肆!”宫帱登时勃然,“老三,你平日的礼义道德都学到哪里去了,进宫一路以来连连讲究连儿的是非,你这是要对未来的皇后不敬吗?” “臣弟不敢…” 我躲在宫帱怀中,斜眼睨着宫帷咬着牙垂下头去,而一旁的宫幡在两位兄长来时便拭去了眼泪,只安安静静立在一旁,恨不得化作空气一般。 “连儿放心,老三的话,我一个字也不会相信。”宫帱白了躬身而立的宫帷一眼,转首对我柔声细语道,“我会向父皇好好求情,不会由着你被某些心怀不轨之人诬陷……” “殿下信我,我便别无所求了。”我从宫帱怀中挣出,直视向宫帷道,“只是三殿下来告黑状,也是着实晚了一步。父皇已经答应不追究我诸多罪名,并由我全权负责京中疫情。” 宫帷的脸上仿若蒙着一团浓厚的浊雾,怨毒的对视着我毫无惧色的目光。 “连氏,你果然好本事。”宫帷忽的绽开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只是却不知道,如此泛滥成灾的疫情,你独自一人,要借谁之力帮你控制?” “我既然答应了皇上,便只有我的谋划。怎么三殿下何时变得这般好心,竟关心起我的事情来?” “倒不是我好心,只是事关大衷运数,臣弟不得不替大哥忧心。”宫帷的目光陡然转向一脸困惑的宫帱,再度躬身下拜,“太子殿下,臣弟同连氏素无仇怨,本无须处处针对。即便殿下认定臣弟心怀不轨,那今日来找父皇告知四弟负伤一事,又何须再再跑一趟太子府,辗转下来,倒让她占了先机,在父皇面前辩白一番?” 宫帱微眯了双眼,似懂非懂,却又不置可否。宫帷看宫帱并未出言责骂,忙继续道:“实是臣弟忧心,此女身份成谜,恐有江湖背景,她苦心孤诣潜入太子府接近殿下,无人可知其真实目的啊!” “你不要挑拨离间!我身为太子妃,自然事事为了太子!” “是吗?你若事事为了太子,做任何事前可有告诉过太子?”宫帷步步紧逼,“你被父皇送去别苑后可有联系过太子?是谁助你逃回刈州,又是谁和你上链月山,闯宬玄宫?敢问太子殿下,连氏这些天种种谋划,还有她向父皇请命负责京中疫情之事,可有对您说过一字半句?若是为您,臣弟自然无话可说。但若别有目的,臣弟请太子殿下千万当心啊!” “殿下,你不要听宫帷挑拨,我——” “——你的那些同党各各身怀绝技,心狠手辣,绝非寻常的江湖剑客!太子不妨细想,连氏居然认识可以一招杀死十数侍卫,一剑闯入大内禁宫的奇人异士,她的身份实在可疑啊!” “大嫂当然不认识那些武林高手,他们都是我找来的。” 众人惊讶的目光齐齐落在宫幡身上,他本一直站在一旁沉默不语,几乎让大家已经忘记了他的存在。 “老五,你说什么?” “大嫂的确有心防着三哥,那是因为三哥功高震主,早已名声在外。”宫幡蹙着眉头,眼神是清澈的无奈和无辜,“只是大嫂初嫁,又深知大哥友爱兄弟。惟恐向大哥进提防三哥之言,会惹得大哥不快,这才求助于我。毕竟我曾流连民间许久,认识许多武林高手。也多亏了他们帮着大嫂,否则如今大哥还不知道能不能见到大嫂了呢!” “老五你胡说什么!”宫帷目眦欲裂,“连氏同你话都没说过几句,怎会平白求助?便是求助,就你那点能耐,又怎么会求助于你!” “我是大衷除了三哥四哥以外唯一的皇子,是大哥唯一能够信赖的兄弟,大嫂怎么不会求助于我。”宫幡哀伤的看着宫帷,“三哥,这些年来你屡建奇功,作为弟弟我本不该对你说这些话。只是你身在亲王之位,将来做一位辅佐大哥的贤臣不好吗?难道一定要挑拨得父皇厌憎了大哥,你才开心吗?” “老五…你真是失心疯了,你怎么说得出这种话!是谁教你说的!” “先前种种,不过是我们宫家的事情,可是如今大哥已然娶妻,难道三哥为了争位,甚至不惜牵累外人吗?” “老五你放肆——” “——你才放肆!” 宫帱一声暴喝,震得诸人皆是一凛,宫帷宫幡哪里还敢再辩,一时俱是屏息敛气,纷纷跪倒下去。 第一百三十七章 宫帱的疑心 “殿下息怒。” “老三!这些年你削尖了脑袋在父皇面前讨好卖乖,这些事情本宫念你是兄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便罢了!”宫帱并不理会我的劝息,对着伏地的宫帷破口大骂,“谁料你狼心狗肺,将本宫的宽纵视作愚昧,蹬鼻子上脸的托大拿乔,陷害挑衅!针对本宫没什么,你不该牵扯连儿进来!” “大哥啊!连氏一介女流,我牵扯她做什么!”宫帷激辩道,“臣弟求您好好想想,她这个太子妃,可有一日尽过侍奉太子的职责,可有一件事同您这个太子商量过啊?” “连儿不能安心待在太子府,还不是你生事挑拨!元宵宫宴上她不过吃坏了什么东西出了些痘,你和老四便唆摆得父皇将她撵出了刈州!谁知你们是不是又憋着什么阴招想要对付我,所以才急于将连儿撵走的!” 宫帱咬牙切齿,越说越怒,“今日老四不知怎么伤了自个,你们便又解题发挥,栽赃到连儿身上——居然…居然还有脸来太子府让我随你一同入宫!老三,你今日若敢将这些大逆不道的话说给父皇,本宫便敢在宬玄宫里撕了你的嘴!” 宫帱说着,抬脚便要往宫帷身上踹去。我才欲劝阻,却见宫幡膝行上前,紧紧抱住了宫帱的大腿。 “大哥息怒,太子殿下息怒啊!”宫幡苦苦求道,“此事本就是我皇族家丑,三哥固然有错,只是您这一脚下去,不但损了我们兄弟骨肉情分,也损了我宫氏一族在这天下的声名啊!” “是啊殿下,三殿下听您训导,想必已然知错了。”我也趁机劝道,“相信他一定会摒弃前嫌,辅助臣妾治疗刈州疫症,将来也会尊父敬兄,好好辅佐皇上和您的!” 宫帷抬眼向我投来一个怨毒至极的目光,奈何宫帱盛怒之下,他再有话说也无人会听,唯有将头重重叩下,咬紧牙关,一言不发。 “你给我回你的寰亲王府闭门思过,好好想想自己这些年的错处!”宫帱收回脚去,狠狠向宫帷啐了一口,“老四自有他澂郡王府下人照料,你若敢惊扰了父皇,本宫要你好看!” 宫帷的身躯颤得厉害,他伏地许久方才起身,再度昂首,脸上的所有表情已经一收而净,只剩一块块尚未褪去的紫胀。 “臣弟告退。” 他再不多说其他,拂袖大步而去。转身的一瞬间,还留给了我和宫幡一个凌厉至极的眼神。宫幡见宫帷走得远了,也不由微微瑟缩一下,躬身对宫帱轻声道;“大哥若无别的事情,臣弟也告退了。” “你站住。” 不知为何,听到宫帱对宫幡这一句,我的身上便生出一层冷汗。宫幡似乎也不意宫帱有此一唤,疑惑的缓缓转回身来。 “链月山上的几个人,还有今日护送连儿闯宫的那个剑客,当真是你的人吗?” “殿下,五殿下…” “——没问你。”宫帱突然将我喝止,语气是从未有过的寒冷,“老五,你说。” “大哥…未免太瞧得起臣弟,他们都身怀绝技,哪里会听臣弟的调遣呢?”宫幡不过略微一怔,随即笑道,“要不是知道委托他们办事的是东宫太子妃,他们又哪里会卖臣弟这样大的面子?” “是了,臣妾在闺中时便耳闻三殿下僭越,所以嫁给殿下后,才请那些豪杰帮忙留心三殿下的。”我强掩心虚笑着望向宫帱,“若殿下怪罪臣妾擅做主张,那臣妾也甘愿领受任何责罚。” “责罚倒不至于。只是你想进宫见父皇,何需闹得这样人仰马翻,回府找我不就是了?”宫帱皱着油黑的眉头,显是尚未消气,“还有你怎么也不同我商量一下,就答应父皇主理京中疫症?这是多大的事情,御医都束手无策,何苦在这风口浪尖的往自己身上揽?” “这个殿下大可放心,五殿下江湖上的朋友中不乏有医术卓绝者。而且我们也已经查出,此次疫情原是有人以毒方配毒有意传播。只要找到…找到那毒方和解药,臣妾有信心可以抑制住疫症的。” “即便如此,让老五向父皇举荐便是。你一个妇道人家,又是持剑闯宫,又是主理抗疫的,终究不妥……” “殿下说得很是。只是…只是您哪里知道,三殿下曾在臣妾的膳食中下毒,想要在别苑中不声不响的了结的臣妾。五殿下的人来救,臣妾即便只要落入三殿下圈套,为求保命也只能出逃啊…” “臣弟也听朋友说,大嫂这些天着实委屈了。”宫幡帮腔道,“至于大哥所说由臣弟举荐…大哥还不知道我么,从小到大父皇何曾将我看在眼里。他又最恨我离宫出走,我若举荐我宫外的朋友,自己挨骂不说,没得还要连累了朋友们啊。” “你这小子……” 我拼命挤着眼泪,颤声委屈道,“这两天臣妾颠沛流离,刈州城内又有三殿下的眼线盯梢。别说入宫面圣,便是回府见殿下一面也是不能……而父皇在宫中听信谗言,以为臣妾是那不忠不孝,大逆不道的江湖逆贼!臣妾万不得已,才闯宫面圣,以性命相押,向父皇自请抗疫,以求将功抵过啊!” “竟是如此…你又何过之有!”宫帱又是心疼又是恼恨,“只恨我没有早日看穿老三的真面目,还求他帮我去民间寻你。如此看来,倒成了你的催命符了!” “这倒不要紧,好歹都过来了。”我拭去眼泪,对宫帱认真道,“只是父皇限臣妾三日之内控制住疫情。三日之后若无成效,便要…便要诛了臣妾。” “三日?”宫帱倒吸一口冷气,“依你所言,歹徒和毒方尚无迹可寻,三日又岂能控住疫情?父皇这不是存心要你的命吗!不行…我这就去求他收回成命!” “——殿下不要冲动!父皇容我三日,已是顾念了和您的父子之情。此刻您再去求情,只怕父皇一怒之下更要杀臣妾了!”我哀声求道,“如今…如今只好再麻烦五殿下的江湖朋友们,合计寻找毒方,配制解药。太子殿下…这三日之内,臣妾只怕无暇回府侍奉您了……” “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个,”宫帱挥了挥手,眉头再度缓缓皱起,“只是你用他们办事。若不成事,自没有他们的责任。但倘若当真被你们制出了解药,那些人不会抢我东宫的功劳吧……” 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还是宫幡有些迟钝的安抚道:“啊,这个自然!大嫂主理抗疫,若是成功,功劳自在东宫。臣弟可以担保,自己和那些江湖友人都不会抢功的!” “话也不是这么说…”宫帱将手一背,装作大度的语气,“他们若是得力,事成之后自有丰厚赏银。而你…本宫也定会在父皇面前好生夸上两句的!” 宫幡嘴巴一咧,躬下身去:“那臣弟这厢便先谢过大哥了!” 宫帱含着笑意望了望宫幡,目光突然在他的脸上一滞,似是看见了什么,然后又缓缓望向我的脸。我不明所以,一脸懵懂的扫了一眼宫幡,看见他脸上适才被风吹红的泪痕时,我的心脏遽然缩进——我的脸上,一定也有着同样的印记。 “老五,倒是你,这个时辰来宬玄宫做什么?” 宫幡的眼中闪过一瞬间的惊惶,随即不可抑制的向我看了一眼。这一眼不要紧,宫帱却愈发皱紧了眉头,神色古怪的将一双晶亮的小眼睛在我们二人之间探循不止。 “是…是母妃。”宫幡对宫帱绽开一个明媚笑容,“她听说有人闯宫,担心父皇安危,便叫臣弟过来问候一声。” “哦…瀛妃娘娘也是,若是担心,自己来宬玄宫请安便是。你小子笨嘴拙舌的,没得又惹得父皇不快可怎么好。”宫帱额心的沟壑渐渐淡去,一张脸上却仍不见半分笑容,“只是以后若见了你嫂子,也须得守些大防之礼。适才那般面对面的说话,着实不成体统。” “原是臣妾一时失仪,是臣妾——” “——大哥教训的是,臣弟以后不会了。” 我悄悄去看宫幡,却见他已然换上一副无可挑剔的恭敬神色,低低垂下头去,再不肯看我一眼。 这厢闲话过后,宫帱便要同我一起出宫。我想到段冥还在元武殿外等候,便借口让宫帱进宬玄宫向皇上请安,自己先行一步。宫帱不但没有不允,反而赞我想得周全。一番寒暄过后,他便得意的大步往宬玄宫走去。 我目送他进了宫门,便赶紧往相反方向而去。看到段冥的时候,他才要张口,便被我一把掐住了腰,不由分说快步推出了宫去。 “到底怎么样了?” 才出宫门,段冥便迫不及待的开口发问,但见我虚弱的靠在宫门口气喘不止,便愈发急得面色发白。 “皇上…要杀了萨容,唐旗主和我吗?” “不…”我勉力支起身体,语气郑重无比,“段冥,这回…我们必须要拯救苍生了。” 第一百三十八章 三日之约 回到桃销楼已是入夜时分,段冥将众人唤到我的房中,我便将宫中发生的事情细细讲了一遍。 “所以如今的情况是,毒方明明已经在我们手中,为免皇上起疑,又不能将事情坦白,是吗?” 我向坐在床边的卓影点了点头,走到圆桌前同段冥,萨容,曲奚一同坐下。宛秋拢过炭火,也自己在贵妃榻上坐了下来。 “按你们的吩咐,我已经把唐旗主药方上所有药材都按份量买足了。”宛秋忧心忡忡道,“只是没有那最后一味筋骨草,解药也不能发挥效力吧?” “是啊。三皇子和四皇子这一招当真阴险,竟是拿刈州城百姓的性命开玩笑呢?”萨容冷笑道,“实在不行,我们便兵分两路,归萤和段冥去澂郡王府,我和唐旗主去寰亲王府,把这两个狼窝翻个底儿掉,我还不信翻不出那么一大批药草了!” “我看不行,他们既走得出藏药这一步,势必也有了绝妙的藏药地点,不会被我们轻易搜出。”段冥缓缓摇头,“届时一旦搜不出来,他们再到御前告归萤一状,那就得不偿失了。” “你不是说白晓寒是四皇子的人吗?”曲奚望着我的眸子闪着幽幽绿光,“当初也是他的人和朱喻堂的药童接头,他势必知道藏药所在。若是让姬旗主派辟水旗抓到那个叛徒,严刑拷问之下,未必问不出实话。” “此法虽然可行,只是白晓寒既然已经知道如今罡风,飞岩,赤炎三旗旗主齐聚刈州,那他一定会把自己藏好。”我面露难色,“即便萨容的飞岩旗找得到人,只怕届时已经废去许多时间,我们也无法在三日内控制住疫情了。” 宛秋焦心的将茶盏往竹台上一搁:“三日…这三日也太短了。就不能和那个皇帝再谈谈,好歹多宽限我们几日吗?” “皇上金口玉言,圣旨岂可儿戏。”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道我们要眼睁睁看着这三日白白浪费吗?”萨容忍不住有些急躁,“归萤,你在澂郡王府不是还有个眼线吗,他便没有半点消息吗?” “啊!这厢事忙,竟忘了氶斧了…”我和段冥交换了个眼神,“事到如今,他在澂郡王府也是危险,不如我们把他叫回来吧。” 段冥感激的点了点头,我便从袖中摸出石蟒骨,集中注意将内力注入骨中。熟悉的探知感再次袭来,我在黑暗中摸索许久,终于感受到了那共鸣的回响。 “好了。” “百闻不如一见,这石蟒骨果然厉害。”曲奚看过我召唤氶斧的样子,微微点了点头,“只是你那个手下人在四皇子跟前,竟摸不出半点情报吗?” “他…他原只是个杀手,从未受过飞岩旗死士那般的侦查训练。”段冥的语气是隐隐约约的哀伤,“而且,他最近…才失去了对他来说很重要的人。” 曲奚和萨容微微眯起眼睛,不再说话——或许以她们赤炎旗和飞岩旗旗主的角度看来,手下的死士没有断绝情感是件十分奇怪的事情;又或许,对于段冥谈及氶斧时露出的关心神色,她们便根本无法理解。 “好了,让我们把事情捋明白。”坐在床上的卓影站起身来,“如今我们缺失的就是被藏起来的筋骨草,以及一个将毒方公之于众的契机,是吗?” “不错。” “而我们有的,是除筋骨草外的所有药材,还有主理抗疫,指挥朝中官员的特权,是吗?” “不错。” “归萤,你罡风旗中,还有其余死士身在刈州吗?” “武功高强的,如今仅剩氶斧一人。其余我还无法用石蟒骨探知,即便没有,萨容的飞岩旗也是有许多硬手的,是吧?” 我转向萨容,萨容对我肯定的点了点头。 “那就好,不用武功高强的硬手,只要几个有身手的就行。”卓影环视了一遍屋里众人,最后将目光落在了我的身上。“归萤,我有解决问题的办法。” 火炉中的炭火噼啪作响,空气中的迦南香味焚烧殆尽。盏中的茶水一丝丝变得透凉,而我似乎感觉到自己的手指也一分分失去了温度。 当卓影清楚的把她的计划说完的时候,没有一个人说话。众人缓缓将目光聚向我与段冥,而在他的脸上,我看到了一如自己此刻痛苦为难的神情。 “卓影的方法未尝不可,”萨容迟疑的目光在我与段冥的脸上探循,“只是…” “——这绝对不行!” “段冥…” 我下意识的随着几欲失控的段冥站起身来,他清澈如泉水般的眸子蕴满愤怒而哀伤的泪水。 “归萤,你舍得吗?” 我看到段冥眼中的哀怒缓缓化作无力的乞求。 是啊,毕竟,在这里,他的意愿并不重要,他从来只会服从我的命令。 “虽然残酷些,可这的确是唯一的办法了。”曲奚的语气冷静得没有一丝温度,“他们两个为难,不如我们四个表决吧。同意卓影姑娘的办法的,举手。” 她说完,便径自举起了右手。 卓影看着我叹了口气,也举起了她的手。 宛秋不知何时落下泪来,她难过的长吸一口气,走到窗边打开窗户,只留下她唯美如仙子般的剪影和黑色丝缎般的长发。 曲奚缓缓望向萨容,后者无奈的抬头与她对视一眼。良久,萨容还是轻叹着闭上双眼,举起了自己的手。 “你们…”段冥生生落在两行泪来,“你们凭什么做这样的决定!” 他最后求助般的望了我一眼,却并没有得到他所期待的回应。他攥紧的拳头遽然一抖,提步便越过我冲了出去。 “段冥!” 像是听见了我的呼唤,跑到门口的段冥突然停下了脚步。我忙绕过屏风跟了出去,却见他呆呆立在门口,眼睛直直盯着门外。 而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我看见了仍自微微喘着粗气的氶斧,一脸茫然的看着自己的副旗主满面泪痕,浑然不知适才这间温暖的房间中发生了什么。 一夜无眠。 翌日清晨,按着卓影的计划,花姨和宛秋散出消息,公告刈州所有百姓——太子府已然制出解药,只待明日试验成功,即可投入民间。萨容苦苦安慰着不愿出门的段冥,而我和曲奚则带好佩剑,登上了寰亲王府的大门。 宫帷对我的突然造访显然十分意外,他困于宫帱的惩罚,整日将自己关在府中的书房拒不见人。 “听说你散出消息,已经有了治疗疫症的解药?” “三皇子身在府中,却仍有耳听八方的好本领啊。” “你来做什么?” “知道你不愿意见到我。相信我,我也一样不愿见到你。”我看也不看宫帷一眼,继续语气冰冷道,“父皇圣旨,由我主理抗疫,上至太子下至百姓,刈州城所有的人都要听我的号令,你可有不服?” 宫帷恨得紧紧咬牙,奈何上有皇上圣旨压着,沉默良久,方才嘶哑道:“你要我做什么?” “你我心知肚明,此次疫情,乃是有歹人制出毒方,刻意传播。所以我想出计谋,若是我们对外宣称,自己手中有了毒方,并依此制出了解药……或许那贼人会因为好奇,来偷我们的毒方和药方。”我冷道,“所以,我会散出消息,此次疫毒的毒方和药方便保存在你寰亲王府这书斋当中。并于今夜守株待兔,来抓那盗取方子的歹人。” 宫帷凝视着我,突然放声大笑起来。他笑了许久,方才勉强对我道:“这世上哪里有什么制毒的歹人?即便有,又怎会蠢到听了消息,便来我寰亲王府盗取药方?” “三殿下别急着笑。你又不是那歹人,你怎知他不会前来?”我冷笑道,“消息我已命人在黑白两道放了出去,今晚我会再来,也请寰亲王预备出人手,以便助我抓捕歹人。” 我说完,便转身大步走了出去。走出许久,才听到身后宫帷向我高声大喊。 “太子妃有命,小王照做便是。”他的语气仍是满带不屑的嘲讽,“今夜小王便随太子妃在这书房埋下人手,等歹人自己落网!” 出寰亲王府远了,曲奚方才附耳对我低声道:“果然不出卓影姑娘所料,宫帷答应得当真爽快。” “他当然答应得爽快。”我冷笑道,“因为那制毒的歹人本就是他,他自然算准不会有人来偷假药方。” 我与曲奚相视一笑,便回到了桃销楼不提。彼时夜幕降临,我便又提着訇襄剑只身前往寰亲王府。宫帷开门以待,亲自到府门迎我,一路引我来到了书房。 “托太子妃娘娘的福,小王今夜或许能看到一处好戏呢。” “想看好戏就不要聒噪。”我冷道,“把书房所有灯光熄灭,房内房外都要有人埋伏,没有我的吩咐,今夜谁也不准出声。” 宫帷见我态度冰冷,也并不恼怒,只微笑着将我的话吩咐了下去。我们躲入房中,吹熄蜡烛,开始了等待。 一个时辰,没有动静…… 两个时辰,没有动静…… 转眼时间已过子时,空气静得几乎凝固。偶有身后的侍卫耐不住困打起哈欠,我目光凌厉的向后瞪了一眼,房间又顿时恢复了鸦雀无声的寂静。回头之际,我瞥见了宫帷玩味而戏谑的眼神。 “我说太子妃娘娘,这眼看就是丑时了。您精神旺,我们还要休息呢,我们——” “——嘘!” 宫帷被我突然的厉声呵斥一惊,尚未回过神来,外面倏地传来一阵怪异的风声。 第一百三十九章 卓影的计谋 所有人的目光齐齐望向窗外——却见清冷的月光之下,十数个黑衣身影笔直的从晦暗的天空中落在了庭院中,齐齐向书房走来。 “他们来了,给我冲!” 侍卫们原本已是昏昏欲睡,乍听我一声长啸,无不顿时醒过神来。众人破门而出的一瞬间,我看到宫帷的脸上,出现了一如我期待的错愕神情。 三十名侍卫一时间齐齐从书房和院中各个角落冲出,那十数个黑衣人顿时警觉,纷纷使出轻功跳上房顶,往同一方向逃了出去。 “还不跟我追!今夜他们要是跑了,你们寰亲王便是这刈州的千古罪人!” “——慢着,这与我有何干系……” 宫帷缓过神来,迟钝的追出书房。可是哪里还来得及,三十名侍卫慌乱之下,早已跟着我跑得远了。 这一厢我们对那十数个黑衣人穷追不舍,转眼便追到了长宁街。时值午夜,又逢瘟疫,平日热闹繁华的长宁街空无一人。我们追着那十数个黑衣人到了城门口时,他们突然转向我们,纷纷拔出了长刀长剑。 “归萤!”黑衣人中个头最高的段冥霍地扯下面罩,对我高声喊道,“就是现在!” 我点头回忆,抽出訇襄剑的下一秒,遽然纵身跃起,向后一砍,正中两名寰亲王府侍卫的喉头。 剩下的侍卫见我突然倒戈相向,无不吓得傻了。然而哪有喘息的机会,黑衣人早已奔到面前,一刀一剑砍了过来。 双方顿时陷入激战。 然而区区三十名侍卫,那是段冥,萨容,曲奚和其他黑衣人的对手。短短数招拆下,凄厉的惨叫声便已戛然而止,黑暗的长宁街,重归一片令人压抑的死寂。 所有的黑衣人齐齐扯下面罩,对我和段冥拜下道:“属下等任务完成,就此拜别旗主,副旗主!” 众人话音落地,便纷纷将剑架上脖子,一个接一个的抹了下去。所有人都闷声倒地,直至咽气之前,都咬紧牙关,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适才还乌泱泱的长宁街,转眼只立着我,段冥,萨容,曲奚,还有…… “…斧?” 氶斧似在恍神,听得段冥呼唤,方才摘下面罩,露出一个似是疲惫,又似是解脱的笑容。 然后,他遽然挥刀,直直刺入了自己的心脏。 在段冥一声哀号中,我看见氶斧似是放慢了镜头般的缓缓倒在地上。之后,段冥抱住他,萨容和曲奚围上去,一切都看不真切了。我的双眼模糊一片,只依稀看得到,那鲜红鲜红的血。 鲜红鲜红的,红得几乎烫得人双眼发痛的血。 “副旗主…”氶斧笑望着段冥,眼中没有一丝泪光。“副旗主,你不要…不要为了属下流泪。” 段冥只是泪如雨下,徒劳的紧紧按住氶钺插着长刀的伤口,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副旗主,这世上,只有你…唯有你,是真心对我们兄弟,把我们…当人看待的……” 心脏遽然传来一阵抽痛,脑海中没由来的闪现出氶钺的面容。 那一如他的弟弟氶斧,却永远对我目光暖融的面容。 “副旗主,我和哥哥都是…苦命的人。氶斧本以为,此生有你庇佑,便可…便可善了了。” “氶斧…” 氶斧的脸已经惨白,绽开笑容的一瞬间,一滴泪水从他的眼中滑落出来。 “可是我没想到,遇见旗主之后,氶钺他…他还是陷了进去……他终究是,是个苦命之人,是个…贪心之人……” 贪心…?是啊,这一生为人所误,氶钺他,心中深处也该是期待着可以有个结果的吧。 “您劝过他无数次,我也劝过他无数次。这是这人的心啊,一软起来,就再也硬不下去了。”氶斧的声气微弱至极,已是回光返照,“还好他,是为了心之所向而死。我作为他的兄弟,今天这样下去,也算对他有个交代。” “氶斧…你别再说了……” “是啊,属下今天,可当真把这一辈子,一腔子的话都说了。”氶斧最后一次将手搭在段冥的手上,“副旗主,您最是个…最是个心软之人。您可…可千万…千万别走了…走了哥哥的…老路了……” 氶斧的手无力的垂落下来,像是断了线的木偶,像是老桃树的落叶,落得干脆,落得岑寂,落得不带一丝流连。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氶斧,有笑容,笑里还带着泪。 有温度,渐渐从他身体流失的温度。 宫帷赶来的时候,段冥已然抱着氶斧的尸体离开了。 “连归萤…你!”宫帷看着倒了满地的侍卫和黑衣人,一脸惊惧,气喘不止,“是你对不对!” “对。” 宫帷没有想到我会如此毫不避讳的说出实话。他匆匆看了一眼身后随他而来的侍卫,再度将惊疑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你就不怕我把你的话告诉父皇?” “我当然不怕。”我面无表情,“你我都心知肚明,皇上从来不信没有证据的话。” “没有证据,我的府兵皆是人证!” “你的府兵很有可能今晚都活不过去,又如何替你在御前作证?” 我身后的萨容和曲奚缓缓上前两步,宫帷身后的侍卫便吓得退后两步。 “把筋骨草交出来。” 宫帷面上微一抽搐,转而牵起一个狰狞的笑容:“连归萤,你以为你这一局赢了我吗?就算我不能去父皇面前参你,你也没有证据证明,今夜闯入我府中的盗贼不是你的人!” “死人的确不能为我作证。只是宫帷,既然有黑衣人愿意为我赴死,怎么你便觉得,没有黑衣人愿意为我去御前作证,是你和宫幄指使他们炼制毒方,为祸刈州百姓的吗?” “好啊…如今我们也算是打明牌了。”宫帷冷笑道,“那既然你可以找你尾教的人诬陷我,我为什么不可以找我寰亲王府的人替我作证,是你设计出今晚这一出闹剧!” “你当然不可以,因为今晚根本没有人有机会再回寰亲王府报信。”我看着宫帷的脸色随着我每说一个字便紫青一分,“你若不交出筋骨草,我们大可以杀掉你的侍卫之后,将你扔去旧市口的尸堆里。等你被疫症折磨得只剩最后一口气,你的好弟弟宫幄自然会取出筋骨草为你治病。届时我们只需时时检视他的动作,便可以找到筋骨草的下落。” “你敢杀大衷皇子?连归萤,你就不怕父皇杀了你!” “比起你的性命,皇上自然更看中刈州千万百姓的性命。”我对宫帷阴森一笑,“宫帷,昨日宬玄宫前,太子殿下对你说出那样一番话,你就应该知道,他其实早就忌惮了你。太子尚且如此,那皇上呢?” “你…”宫帷的脸色已经难看至极,“你又不是父皇,怎知他的心思……” “很难猜吗?万寿节凶焰事件,你狼子野心,已然暴露无遗。皇上之所以命蠡侯杀掉那焰火匠师的妻子,留你一命,无外乎是念及大衷人才凋零,斩杀皇子恐惹朝野心寒。而另一方面,他也怕你狗急跳墙,做出什么对他宝贝太子不利的蠢事。” “不…不会的。” “宫帷,你若安分守己,衷廷或许还有你容身的一席之地。但是你若不知悔改,继续行凶作恶,伤天害理…那不用你爹出手,我也会了结了你。” 卓影教的话着实有效,我从未见过宫帷如此恐惧,他的身体颤得不可开交,一张脸紫胀的如同被人扼住了咽喉,连呼吸也变得困难起来。 “把筋骨草交出来。” …… 我们是连夜将筋骨草搬回桃销楼的,那些封箱保存的草药,竟被宫帷和宫幄藏在了旧市口最深处,成堆的焦尸之下。 我们所有人彻夜未眠,桃销楼找出了所有能够煎药的药罐,煎了百余份出来,于清晨被楼中小厮送去了西市重症病人聚居的旧市口。而大约只在晌午时分,他们的病症便神奇的减弱了许多,不但保住了性命,甚至恢复了体力,可以拿出自家的药罐,自行煎药了。 试验成功后,我便即刻同宫帱入宫,将卓影教过的用计擒获歹人和毒方,找到筋骨草制成解药的那一套说辞向皇上禀了一遍。皇上喜得不知所以,加之有宫帱在侧帮腔,竟似乎对我的话没有半分怀疑,不但没有半句问询,还拨给我太医院百余御医,担架药罐等医疗用品无数。 我不敢暴露了桃销楼,便在全城各处设置分病坊,每处各支一名御医和若干药童。这一头宛秋已将解药药方印制千份,分发刈州各家各户。太子府开仓,于旧市口等重灾区设置粥棚,并分发熏醋和用于覆面点鼻的纱巾和清油。 短短三日,原本肆虐成灾的瘟疫便无声无息的控制了下来,七日之后,最后几名重症的老弱也从病坊痊愈回了家。 一场风波逐渐平息,我再无理由在外逗留,便回到了太子府居住,只能不时以巡查分病坊为由出府来到桃销楼看望大家。 卓影被宛秋悉心照料,已然可以自理生活起居。曲奚未得教主召令,也不急于回陵光山,便说留在刈州同萨容探寻叛教逆贼白晓寒的踪迹。众人各得其所,生活也算回归了正轨。 唯有段冥,在埋葬了氶斧之后,便再未出过房门。每次见我探望,也没有了往日的欢愉笑容。 第一百四十章 隐文:母子的分歧 刈州皇宫?汧淇宫 说来这汧淇宫,原是前朝初国的观景台。建于汧淇池旁,春夏花红水绿,莺歌燕舞;秋冬茫茫白雪,一片圣洁。 当今皇帝乃是衷国初代国君,战马上打来的天下,即便坐拥刈州城半生,也不敢有一刻放松懈怠,沉醉享乐。 故而,这大衷的后宫并不繁盛,除了皇帝已故的原配孝颐昭懿皇后周氏之外,不过黎贵妃,瀛妃,以及兰昭仪等若干低位嫔妃而已。 而身处高位的黎贵妃不过选秀出身,家世单薄,唯生一**帷,聪慧机敏,极善筹谋,得了皇帝宠爱,因而母凭子贵,数年之间,从昭仪之位一跃而至贵妃,一时风光无两,统领六宫。 至于瀛妃,乃是东倭贡女。早年为皇帝诞下皇二子,穆亲王宫幛。那宫幛天生早慧,文武双全,极受皇帝宠爱。奈何天妒英才,早早过身。 宫幛薨逝,皇帝和瀛妃极是悲恸,以至于后来,瀛妃再度有孕,诞下皇五子时,皇上为了感怀早殇的爱子,便以丧殡所用,不甚吉利的“幡”字,赐给了这个注定不受宠爱的襁褓婴儿。 皇五子出生后,瀛妃便再未侍奉过圣驾。她虽然恩宠不再,却好歹因为宫幛,同皇帝存着些许藕断丝连的恩义。因而当十二年前,杛椤一族占领刈州皇城,皇帝便将瀛妃挪去了景色优美但地处偏远的汧淇宫。既表明了多年育子的恩义,又象征了这个异族而来的女人再也不会受宠的悲惨命运。 汧淇宫乃是按着瀛妃母族的习俗布置装饰。一应地板墙板,家具桌椅皆是寡淡清新的木料所制,散发着清幽自得的淡淡香气。正殿不过一鼎香炉,几方矮榻并瀛妃喜爱的植株盆景,而内殿之中,除了一堵挂着百十件御守和风铃的墙壁,也别无大红大绿的华贵之物了。 瀛妃坐在竹藤软塌上,用火筷夹了一块炭添在火里,并不去看跪在下首的宫幡一眼。 “还是不肯说吗?” “母妃…” 宫幡一早便被瀛妃叫来,一来便跪伏了一个上午,眼下已是又饥又累,腰酸腿痛。奈何觑着母亲的神色,似乎仍自没有半分笑意。少不得耐着性子,继续将鼻子贴在地面上。 “儿臣究竟不知,母妃所问何事……” “也罢,你既不愿明白,我少不得多问一句。”瀛妃点茶的手并未停止动作,“那日刺客闯宫,你急着跑去宬玄宫做什么?” 宫幡不意母亲有此一问,不禁抬头答道:“宫中出了刺客,儿臣自然是担忧父皇安危,才急于前去问安的啊。” “真是我的好儿子。想是我素日叫你装痴扮傻,你听进了心里,如今竟装到你的母亲面前了吗?” “母妃息怒,儿臣不敢!” “——不敢为什么不说实话?”瀛妃素来慈爱温和的语气陡然变得凌厉几许,“这些年来你明哲保身,从不显露半点锋芒。如何最近频频耐不住性子,惹得你父皇和几位兄长的注意?” “儿臣…儿臣只是觉得,三哥此番做过了头,父皇若无人点醒,大哥若无人帮衬,这朝野只怕要有大变数了。” “你父皇何时需要过你来点醒?至于你大哥,呵…我瞧着他那新妇,很有些精明的算计。”瀛妃瞟了一眼宫幡是神色,继续道,“即便如你所言,幡儿,你当真以为母妃不了解你吗?这些年来,面上内里,你何曾在乎过这朝野的变数,又何曾在意过你父皇的安危?你渐渐成人,母妃也很明白,有些事情不是想忘就忘得掉,想藏就藏得住的。你可以有自己的成算,只是你必须记住,不能累及自己的安危啊!” “母妃教诲,儿臣谨记于心。” “闯宫那天便罢,万寿节那天呢?那一晚陛下本就对所有人存了疑心,你偏偏顶着风口过去问安,又是图什么?” “母妃,万寿节凶焰之时,唯有儿臣不在现场。若是事后儿臣连面都不肯一露,岂非自认了是幕后黑手?” “陛下的疑心虽重,但也从来不会无缘无故的认定谁是凶手。这一点,我们母子二人都很清楚。”瀛妃柔顺的目光倏地一凛,“你是为了连氏吧?” 宫幡下意识的抬起头来,对上自己母亲目光的一瞬间,他的心便全数乱了。 “果然是她。” “母妃…您何出此言啊,我——” “你两次奋不顾身的冲出去,连氏都在外头。这还不够明显吗?”瀛妃无力的扶住自己的额头,“你从小韬光养晦,最懂得察言观色,从细微之处体会别人的心思。而万寿宫宴上,你从始至终,都没有看过那连氏一眼。能让你有意相避的,要么是你忌惮的,要么…就是你上心的。” “母妃,您误会了,儿臣…” “即便先前种种皆是误会,你适才的眼神,也暴露了你所有的心思。幡儿,你不是沉不住气的人。母妃还从未见过你如此方寸大乱的样子。” “母妃…” 宫幡看着瀛妃胸前桑染色绣百花穿蝶杂宝纹长衫上的珊瑚领约,一时不知说些什么。他的母亲是那样仪容端正,礼数周全的女子,即便平日独自一人在自己宫中,也要穿戴的这般规矩整齐。 “你若还认我这个母妃,便不要再瞒着我了——万寿节的凶焰,到底与你有什么关系?” “您是怎么察觉的?” “年前你离宫出走,众人只以为是你任性负气。可是再负气,又岂会走了如此之久?你骗得过别人,却骗不过我。年关将至,你回到宫中,我留意到你屡屡同宫外联系。差人查过才知道,那一头竟是万寿节焰火匠师徐锦,养在东市的外室。” “母妃果然敏锐。” “宫帱联系焰火匠师,意欲在万寿节讨陛下欢心的事并不是秘密。宫帷贪心不足,想借此事扳倒东宫,便兵行险招,扣住了徐锦的父母和妻子。”瀛妃长睫一颤,“只是他万万想不到,那徐锦因为倾心于烟花之地出身的外室,早已与家中父母闹得不可开交,和妻子也形同陌路。” “三哥的计划本是天衣无缝,怪只怪他不曾亲下民间,也不屑于了解那徐锦的心思。” “宫帷未曾去过的民间,你去过。他不了解徐锦的心思,你了解。于是你将徐锦的外室攥在手中,让他违逆宫帷的命令,先是假意泼太子一盆脏水,然后把火引到你自己身上。” “儿臣不像三哥那般贪心。若单凭一个徐锦,便引得大哥三哥两败俱伤,难保父皇不会疑心到我的头上。” 宫幡眯起的眼睛里如蕴着一团污墨般令人看不清楚,“三哥英明一世,却始终不愿承认,父皇宠溺东宫,总是愿意无条件的相信大哥。所以我要先把太子府择出来,再把自己推进去。只有这样,父皇才会彻彻底底的对三哥失望。” “好啊,如此阴险复杂的算计,为娘竟是到了今日才知道。”瀛妃笑得心寒,“只是谅你再如何聪明,你都是你父皇的孩子,宫帷也是!知子莫若父,你觉得他会相信,宫帷为了储位,会丧心病狂到如此地步吗?” “即便不信,心里留下疑影便也足够。三哥迟早还有动作,只要他再出手,那父皇第一时间就会把眼睛盯在寰亲王府!只要这样,那就够了!只要我撕开这么一点点口子,只要三哥的野心不死,那他就迟早会自己把自己暴露在父皇面前!” “——可是为什么啊!幡儿,你为什么?”瀛妃的声音陡然变得凄厉而痛苦,“我从小教你忍,教你退,你是什么时候对那个位子动了心思?” “儿臣也不知道。儿臣只知道,为求所愿,唯有奋力一搏!” “我们争不过他们的!” “——争都没争,你怎知我争不过!” 宫幡突然站起身来,一时间,母子两个都有些错愕的失神。 “是…是为了她吗?” “什么…” “你的心中所愿,就是那连氏吗?” 宫幡没有料到自己的眼泪会这样唐突的落下,啪嗒一声,就那样清脆的落在这寂静宫殿的地板上,连他自己也有些吃惊。 “母妃不必管儿臣是不是为了她。您只需要知道,儿臣今后要走的这条路上,她是最必不可少的一个。”宫幡的语气已经恢复了冰冷的平静,“若非是她,蠡侯那个老狐狸也不会知道我的厉害。离寒清苦,他也该好好想想,回朝之后,该当效忠何人了。” “什么…是你利用连氏,让侯爷吃了这个大亏,代你去了离寒边境吗?” “吃亏也只能是哑巴亏。因为即便察觉出什么,他也很清楚,以归萤对我的感情,是不会相信他口中的真相的。” “所以…不是蠡侯代你去离寒,而是要去离寒的那个人本就是他。”瀛妃失神的双眼仍旧含着泪水,“是你诱导宫帷的人在朝中上谏,推举你去离寒打仗的?” 宫幡淡淡一笑,少年的英俊面庞是那样的迷人和美好。冬日午间的暖阳透过纸窗,照入内殿,照在他轮廓俊朗的脸上。似是点起了某种炽热的火焰,瀛妃看见宫幡凝望着自己的眸子里,闪烁起幽幽的跃动光芒。 第一百四十一章 离寒急报 刈州东市?寰亲王府 “父皇不是叫你往后少来吗,这当口来找我做什么!” “叫少来,又没叫不许来。你被大哥一句话困在府里,我这心里实在着急啊!” 宫帷扶过一瘸一拐的宫幄坐到软椅上,待到下人离开,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只化作了一声无言的叹息。 “我闭门不出也不是因为宫帱的缘故,是父皇,我怕他……” “是啊,如今父皇的心思是愈发难以揣测了。”宫幄也摇了摇头,无奈的看了一眼包扎得紧紧实实的右腿,“我们布好的苦肉计,到了御前,又听说连氏主理抗疫已经颇有成效。我这到了嘴边的话,也不知该不该讲了。” “幸亏你没讲,你若把那套说辞铺一遍,那父皇就连你也要怀疑了!” “这么多年来,他们早已将你我兄弟视作一体。父皇多疑一分少疑一分,也着实没什么所谓……”宫幄收起哀怨的语气,望向宫帷的眼神变得严肃而警惕,“父皇立时三刻倒不会有什么动静。三哥,当务之急,还是须得尽快解决了连氏这个绊脚石啊!” “那个贱人…”宫帷听到连氏二字,顿时气得紧咬牙根。“是我低估了她的能耐。当日长宁街前,她对我一丝不乱的说出那些话,唬得我一时乱了方寸,竟拱手将筋骨草送了出去。这些日子我我细细想着她那天晚上的每一个字,字字直戳我的心事,根本就是事先准备好的!” “她那日拿父皇说话,三哥不敢妄动也是人之常情。说来她也是真是幸运,每次都有人为她解围。”宫幄也攥拳恨道,“我只恨当日在太子府初见时没有料理了她,都是老五那个呆子,生生坏了我的好事……” “老五…” 宫帷的心中一紧,似是闪过了什么某种阴暗的念头。 “四弟,你有没有觉得老五越来越不对劲了?” “不对劲…?这话怎么说?” “我也说不好,只是总觉得他心里在打着什么算盘。当日宬玄宫前,他无缘无故的帮连氏说话,惹得宫帱那个草包护妻心切,对我破口大骂。”宫帷的眼睛眯成一条蛇眼般的缝,“这还不算最奇怪的,只是到底是谁跟他说了这些,他怎么会连那个贱人有同党的事情都知道呢?” “或许是连氏真的曾经求助于他?或许…是三哥您当日说漏了什么?” “不会…都不会。那小子一定有问题。”宫帷的声音低靡而沙哑,“当日万寿节凶焰一事,徐锦无缘无故把他扯进来,我就觉得哪里不对……” “过去的事情还想它做什么,三哥若是真嫌那呆子碍眼,随便找个由头料理了便是。”宫幄的眼神突然闪过一丝狠厉,“别忘了,我们还有一个强大的盟友,在离寒苦苦奋战呢。” 宫帷轻吸了一口气,缓缓望向宫幄。兄弟二人沉吟良久,脸上不约而同的缓缓绽开了阴森而诡谲的笑容。 —— 皇上一言九鼎,那场轰轰烈烈的疫情过去之后,果然没有再找我和桃销楼众人半点麻烦。他甚至还给宫帱记下一功,赏了太子府好些金银珠宝。 所有人对此事绝口不提,仿佛从未发生过的一般。 最得意的自然还是宫帱,自己什么都没做,却平白在朝野中狠狠长了一次脸。许是因为高兴,或是经过这次疫情,他认定了我对他别无二心。平日在我居住的院子里,看守我的府兵被尽数撤去,连出府也可以随心所欲。 对此我自然开心,往桃销楼跑得愈发勤了。段冥能够经常见我,也渐渐从失去斧钺兄弟的悲伤中走了出来;宛秋此次出力不少,花姨愈发信任依赖,几乎将桃销楼大半事宜交给了她;卓影旧伤痊愈,更加用功的推算陨石的周期;萨容再度开张,也重新做回了刈州城风光无两的红倌人。 唯有曲奚,偶尔一次将我单独叫到她的房中,对于卓影上次牺牲氶斧的计谋表示胆寒。依她的意思,那样一个平时沉默寡言,不善与人交流的人,一说话便直中要害,编出那样一套让宫帷自乱阵脚的说辞,实在不得不让人怀疑。 “曲奚你真的想太多了,我认识卓影比桃销楼里任何一个人都要久,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她平时也是这个样子,虽然做事不近情面了些,但心肠是好的。” “认识得久不代表看得清本心,你身处刈州这种地方,就不能再谈朋友二字!”曲奚严肃的样子有些可爱,“白晓寒也是仇翁从小养在手下,最后仇翁还不是被那个叛徒算计得丢了性命!” “——仇翁养白晓寒?你怎么知道的……” “我怎会不知道,白晓寒是已故的罡风旗前旗主,白刹羽的儿子啊!” “白刹羽的儿子…?”我惊得有些结巴,“竟…竟还有这么一回事?” “他也算生在尾教长在尾教,如今还不是说叛就叛了。”曲奚用异样的眼神打量着我,似乎对我惊讶的神色十分不解,“所以,那个卓影姑娘你也该好生调查一下,免得中了什么人的圈套。” “好了好了,关于卓影的事情我就不跟你争了。”我无奈的摆了摆手,“总之我就把话放在这,如果我连她都不能信任的话,那这个世界上也就没有人值得信任了。” 曲奚见我态度坚决,便也没有再劝。我将白晓寒的身世告诉了段冥,他也是一脸的震惊。而当我们从胡吃海喝的男人堆里将萨容拽出来,把消息告诉她的时候,她却露出了和卓影一样的了然神情。 “忘恩负义的一条狗罢了。不然你们以为我对他那副态度,只是因为看不惯他上位吗?”萨容往地上啐了一口,“当年仇翁把姓白的带回辟水旗的时候,我已经学成出师,做了飞岩旗的旗主。仇翁对他就像对我一般的爱护栽培,谁成想他如此狼心狗肺,竟然恩将仇报!” 这厢同我们狠狠骂过一通,萨容便再度匆匆回到了席上。我用过午膳,便赶着回到了太子府。宫帱还在宫中没有回来,我便自己回到了小院。 因着前些日子忙碌,一直也没有回府,如今空闲下来,关雎和蒹葭便格外开心,前呼后拥,周到得很。 我自然也十分想念她们,无事便同她们讲起这些天的经历。花了一个下午絮絮讲完以后,两个丫头已是听得目瞪口呆。 “三皇子也不是轻易唬得住的人,待他想明白了,恐怕就会发现,姑娘只是虚张声势了。” “待他想明白了,刈州的疫情也都过去了。”我扑哧一笑,“反正我也早就和他撕破了脸,还怕他发现我的路数吗?” “不愧是我们姑娘,唐唐三皇子,居然都被您耍得团团转!”关雎连连拊掌,脸上的笑意却一分分褪了下去,“只是,奴婢想不明白,宬玄宫前,五皇子又为何那般帮着姑娘说话呢?难道他也想向太子邀功不成?” “又或许他是有心同咱们联手,扳倒三皇子和四皇子?” “他不会有那种心思。” 许是我漫不经心的笃定语气过于奇怪,关雎和蒹葭不约而同的向我投来略带困惑的目光。 “奴婢也只是胡乱猜测。”蒹葭目光微一闪烁,埋头继续去绣她的香包,“不管五皇子有没有这样的心思,三皇子如今注意到他,怕是已然出手对付了。” 关雎替我揉捏肩膀的手突然停住:“你是说…怎么会!那可是侯爷写给皇上的亲笔信啊!” “什么亲笔信?和侯爷有什么关系?”我一头雾水,又隐隐不安。“蒹葭,你说什么宫帷要对付宫幡?” “姑娘还不知道呢!”关雎抢白道,“离寒战事吃紧,粮草短缺。蠡侯昨夜急报陛下,请求往边地调运粮草。奇怪的是,他居然指名要让五皇子押送粮草去离寒!说是什么…要振奋士气,以皇子之威压制恫吓敌军!” “蠡侯这一求不要紧,可给瀛妃娘娘急得不行,直接跪到了宬玄宫前,哭求皇上不要派五皇子前去。”蒹葭的语气忧心而同情,“皇上本没说什么,叫瀛妃娘娘这么一闹,竟动了怒气。这不一早太子殿下闻讯,便急着入宫劝和了吗……” “那宫帷和宫幄呢?” “三皇子自宬玄宫被太子殿下训斥以来便再未出过府门,四皇子受了腿伤,也不方便进宫。” “怎么突然生出这么一档子事…”我顿时急得坐直了身体,“侯爷当日便是替宫幡去的离寒,为何要向皇上这般请求?瀛妃娘娘素来端方持重,又如何这般沉不住气呢?” “关雎适才复述已是侯爷的原话,至于是否有什么别的缘故,奴婢们也不得而知。”蒹葭眉头微蹙,“至于瀛妃娘娘,奴婢觉得,她一定是知晓了什么内情,才会这样乱了阵脚。也是因为今天娘娘的举止有异,奴婢适才才猜测,五皇子…或许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心思。” “可是他真的没有啊…”我急得跺脚,“离寒已经到了向朝廷求助的境况,艰苦凶险可以想见。眼下萨容和曲奚也还没有抓到白晓寒,若宫帷真的想对付宫幡,那他岂不是必死无疑了!” 关雎不意我会如此焦急,只无措的看着我,又不知从何劝起。蒹葭却似乎知道我的话并无夸张,紧锁了眉头,定定望着香炉上空袅娜虚浮的烟雾,化作万千形状,最终又散于无形。 第一百四十二章 隐文:蠡侯的盘算 离寒?衷兵大营 风高霜寒,冻土成丘。 离寒地处中原北疆以南六千里处,古漠国全盛时期,算是其疆域的腹地。北邻武陟,南接邙山,一条禹浊大河横穿而过,将世世代代的离寒百姓滋养得怡然自乐。 云过千年,沧海桑田。没有人会料到,从北疆骑马而来的杛椤一族,会在短短数十年间征服了东夷,东倭,以及北疆割裂分化的数百个蛮夷小国,在占领了了盘踞刈州城的初国之后,同一统中原千年之久的南漠,形成了上北下南的抗衡之势。 如今的离寒,兵荒马乱,少有民生。 衷兵黑压压的大营,便扎在了距离离寒城十里外的旷野上。 “侯爷!” 凝神望着熊熊篝火的蠡侯被这突然的唤声惊回神来,哑声答了一句:“进来。” 温召掀开棉帘进入营帐,带进一丝外面的寒风,吹得帐中围起的篝火不安的跃动起来。 “侯爷,您找我?” “也没什么要紧事,想问问你,外面禁卫军的柴火棉被,饷粮供应可还周全?” “回禀侯爷,除了粮食不大富余,柴火棉被倒都还有。毕竟邻着离寒城,百姓对您很是爱戴,纷纷自愿拿出自家棉衣棉被捐入军中。不远处又是北冷山,禁卫军也可以自行砍柴。” “禁卫军将士的手是用来拿枪举剑,冲锋陷阵的,怎么能让他们去砍柴呢!”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温召面色半愧半愠,“离寒近年频受漠兵侵扰,城中青壮大都背井离乡,老弱守城,自然仓廪不实。如今又起了战事,便愈发不能为我们的士兵补给后勤了。” “即便如此,战士打仗已是辛苦,闲余的时间还不够休息养伤,如何能去山上砍柴呢!”侯爷爬满皱纹的额头又深深蹙起,“罢,从今日起本侯的营帐就不要再生火了,省出的柴火便留给伤兵营烧水取暖吧。” “这如何使得!”温召睁圆了充血的眼睛,“末将适才听到侯爷声音嘶哑,似是受寒之症。即便您要蠲柴,也不能从自己帐中来省啊!” “不妨事,想当年随着陛下征讨北疆,多冷的天没见过,多重的病症没熬过,还不是都过来了……” “可是如今您毕竟上了年纪,不比当年了啊!”温召又是心急又是心疼,“况且咱们不是已经向刈州发了急报,请求支援粮草物质了吗,您又何必如此委屈自己!” “朝廷若是真能那么快拨下粮草物质,我自然不必委屈自己。”侯爷哈了一口白汽在手上,瑟缩着搓了搓,“只是此番负责押运的是小五,只怕这中间又要几许波折了。” “话说,指名要五殿下押送粮草的,还是侯爷您自己…”温召欲言又止,终究还是把心一沉,开口问道:“末将敢问侯爷,您为什么硬要一个不知事的少年办这种大事呢?” 火苗越来越弱,蠡侯将透着淡淡哀伤的目光缓缓移向温召,后者似是一惊,连忙跪倒在地上。良久,侯爷突然轻笑一声,长长叹了口气,从怀中探出一小张信纸,向温召递去。 温召迟疑片刻,终究耐不住好奇,上前接下书信,细细读了起来。燃烧殆尽的柴火噼啪作响,营帐中的温度在缓缓降低。读完书信的时候,温召眼中几乎盈溢的惊惶终于不可抑制的漫散开来。 “是…三殿下的意思?”温召惊得口吃,“侯爷,您现在…您现在是在为三殿下办事吗?” 侯爷露出一个疲惫的笑容:“召儿,连你也觉得,我现在是帷儿的人吗?” 许久未曾听到蠡侯用这个称呼呼唤自己,温召心头一酸,再度重重跪下:“侯爷恕罪!末将…末将不过凭空揣测,加上上次…上次管家告诉末将,您曾去过一次寰亲王府。所以末将才……” “你素来谨慎,若是没有实证,自然不会有所揣测。”侯爷对温召笑得温柔慈祥,“召儿,我可以告诉你,我从未真心投诚三皇子。此番求陛下差小五来离寒,也只是为了保护他而已。” “保护五殿下?末将愚钝……” “这些日子我虽不在京中,却也有人日日将京中的事情通报给我。想对小五下手的,只怕不止三殿下一方势力……” 温召凝眉苦思,仍自不解其意。蠡侯看他想得苦闷,不禁笑了出来。 “好了,皇家的事你又何必操心。与其解那闷葫芦,倒不如想想有用的事。”侯爷将一张熊皮围在身上,往榻上一歪,“我且问你,如今离寒战局,你可有什么看法?” 温召将思绪从刈州抽回,强自沉声答道,“此番…此番南漠来势汹汹,可以看得出来,这些年来休兵罢战,他们并没有闲下心来。尤其这次他们的主将,用兵如神,很是个难对付的角色。可见漠王如今知人善任,野心不小了。” “是啊,据线人来报,这一次离寒之战,漠王启用的是年轻的新将。新将战老侯,也难怪我们讨不到便宜了。” 温召看着蠡侯苍老面容上的无奈笑容,心中便涌起一股酸楚的绞痛:“侯爷何必妄自菲薄,您称霸北疆的时候,漠国的小皇帝只怕还没出世呢!何况谁又想到他们这些年如此狼子野心,苦心练兵,又有壅心草加持,我们难免吃亏……” “被你说的,漠兵当真是无可匹敌了。”侯爷觑着温召微红的面颊,继续笑道,“只是召儿,你说他们既然如此势强,禹浊河畔三次交战,一次打平,两次获胜。他们又为何不在我们撤回离寒后乘胜追击,直捣我们的大营呢?” “这个…或许是那新将仁义,不肯行此狡诈之事?” “你适才说他狼子野心,怎么又改口说他仁义了?何况兵不厌诈,乘胜追击也实在算不得什么狡诈之事。” “那么…或许是他们害怕我们是假意落败,实则在大营中设下重重埋伏,引诱他们上钩?” “若是怕埋伏,派一支先锋队跟来探查便是。召儿,你虽是个将军,却自幼在蠡府养兵,从未上过战场。这其间的玄机,你还是看不透彻啊。” 蠡侯眯起眼睛,再度望向几乎熄灭的火苗,“诚如你所言,漠王此番派出的新将颇为强干,带的兵也是个个强健敏捷,一看就是自幼服食过壅心草的精兵。然而有兵如此,他们却仍然只在边境开战,不敢贸然进犯。那原因只有一个,就是他们已经把最精干的兵力展现出来,不过虚张声势,震慑衷廷而已。” “虚张声势…侯爷的意思是,他们的兵力其实并不如我们想象中那么雄厚?” “你也是个带兵的,不会不知道,养出一支剽悍的军队并非易事。而南漠的壅心草也并非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若非战时,只有王公贵族才能服用。他们这短短十数年间,又去哪里找那么多的壅心草,来养出足以吞并大衷的百万雄师呢?” “末将原也想不明白,漠国屡屡滋扰离寒,开战之心路人皆知。可是为什么大衷派兵来打,他们又只固守在禹浊河,从不主动挑战…”温召的眼睛突然闪出一丝光芒,“既然如此,侯爷何不派人禀报朝廷,拨下兵来,趁此由头一举收服南疆!” “这终究是我的推测,并无漠国中空的实据。”侯爷缓缓摇了摇头,“而且即便如今真是打败他们的最好时机,你好好想想,我们朝中的局势又如何不是一团乱麻呢?” “皇上已非壮年,储君又昏聩无能。最有能力的三皇子野心勃勃,夺位之心是公开的秘密。只怕皇上为了这两位,已经心力交瘁了吧。”温召越说越是心寒,“四殿下格局不足,只知一味拥戴三殿下。而五殿下…按侯爷适才所说,若他也不像之前那般安分的话,那如今衷廷,当真也是一团乱麻了!” “一个国家最忌讳的就是内乱二字。其实早在离寒生乱之初,陛下便已然洞悉了漠国虚张声势的伎俩。所以他并未考虑派最适合的帷儿带兵,一来大材小用,二来唯恐他再立军功,撼动东宫地位。奈何帷儿早已被权位冲昏了头脑,看不清这一层。”蠡侯向温召投去一个晦涩而冰冷的目光,“召儿,你只瞧眼下的刈州是一片死水。倘若寰亲王府再生事端,那皇上…只怕就真的要亲手料理自己的儿子了。” “侯爷,您既知寰亲王府运数已尽,又在临行前假意投诚……”温召的瞳孔颤抖着急剧缩小,“莫非…您是想添一把柴,让三殿下的火烧得再快些?” 烧得焦黑的柴火发出咔吧一声脆响,几点火星孤独而绝望的飘至空中,很快湮灭。一堆焦炭唯余中间一点灰白的灰,被掀过棉帘的寒风吹起,在那一小缕蒸腾的空气中散于无形。 “你也很希望太子能够即位吧?”蠡侯突然将明亮的目光转向肃立的温召,“在侯府的时候我就看得出来,你很喜欢归萤,是不是?” 温召的身体瞬间变得僵硬,仿佛冰冻一般,连几欲冲出喉咙的声音也凝在了口中,只剩下一双微张的唇,颤抖而滑稽的在帐中冰冷的空气哈出若有若无的白汽。 第一百四十三章 事破 听关雎和蒹葭说过宫幡的事,我便一刻也等不了,一顶轿辇直接奔去了皇宫。 “姑娘,按规矩,您入宫应该先拜见了皇上才能去后宫啊!” 眼见我已绕过前宫三殿最末的炎陵殿,在后面紧紧跟着的蒹葭终于忍不住向我喊道:“就算您要见五殿下,也要先去汧淇宫拜见了瀛妃娘娘才行啊!” 蒹葭已是气喘吁吁,倒是关雎的脚力不差,跑出几步一把拉住了我的手。 “姑娘您冷静些!前些日子才闯过宬玄宫,皇上好不容易不追究了,您还要再冒一次险吗?” “皇上那样心狠的一个人,若是拿定了主意,那宫幡就真的危险了!” “就算五殿下危险,您现在闯入后宫见他一面又有什么意义呢?”蒹葭终于也跟了上来,芍药花般的白皙面孔在这冬日竟透出一层薄薄的汗水。“回头传到宬玄宫,只怕又要治你们一个私相授受的罪名!” “即便如此,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身赴险境啊……” 蒹葭看我急得几欲落泪,叹了口气,柔声抚着我的背脊道:“这样吧,姑娘和关雎在这等着,奴婢同宫里的侍女去汧淇宫,悄悄把五皇子给您请来,如何?” “可以吗?那太好了!”我喜出望外,“既然要去就让关雎陪你一起吧,她同我进过后宫的!” “不必了,奴婢一个人才不惹人注目。您也不能自己在这等着,叫人看见了不像。” 蒹葭说罢,便小跑着往进内宫的甬道方向去了。正月已过,刈州已是春冬交替时节,严寒未褪,春日的大风已然吹了起来。我和关雎惟恐被人看见多生事端,也无处可去,只好守在这冷风口里,主仆二人相对而立,却又寂静无言。 “姑娘…您跟奴婢说句实话,您和五皇子,到底是什么时候的事啊?” 再否认已经没有任何意义,我把心一沉,便把城门口雪夜相遇,链月山七日之约,寰亲王府相救再遇,以及太子府解围,潜蛟泉定情等等尽数告诉了关雎。 只有烈烈风声,我等待着关雎的爆发,然而她只是沉沉的低着头,并无半句劝阻指责。 “你不反对?” “奴婢不反对。” “什么…?” “奴婢是姑娘的奴婢,自然没有资格反对。” 关雎抬起清亮的眸子,对我绽开一个明媚的笑容,“即便奴婢有资格,姑娘若认定了一个人,奴婢也只当为姑娘感到开心,又怎么会反对呢?” “可我是宫帱的妃妾,你不怕受我牵连吗?” “奴婢怕啊…但是奴婢相信姑娘。”关雎仍旧笑得笃定,“奴婢从小在太子府,什么样的人都见过。可是像您这样的,奴婢却是第一次见。” “我什么样?” “唔…奴婢也说不好。就是觉得,大家眼里的太子妃,应该是这样这样的,而姑娘却可以那样那样,您总是会做出我们永远想不到的事情。。”关雎说着自己也笑了,“奴婢没有蒹葭会说,总之,我们都觉得姑娘很聪明,比三皇子还要聪明。所以只要是您认定的事情,奴婢都会相信。您认定的人,奴婢自然也不会反对!” 有暖暖的感动涌上心头,再多的言语已是多余。我拉过关雎冷冰冰的小手,站到宫墙根下较为背风的位置,只静默的笑着,却已是彼此了然。 这厢苦苦等了小半个时辰,我们才在宫墙的那头看见了蒹葭的身影往回走来。然而她行色匆匆,眉头紧锁,身后也并没有跟着宫幡。 关雎迎上去拉住了蒹葭的手,“怎么就你自己?五皇子呢?” 蒹葭直奔向我,低沉道:“姑娘,五皇子他不肯出来。” “不出来…”我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你跟他说是我要见他的了吗?” “奴婢说了,可是五皇子说,他如今谁也不想见,尤其不想见您。” “他这是什么意思,我又哪里得罪他了?” “五皇子不是这个意思,他说离寒一行,他已经逃过一次,这一次横竖是逃不过的了。”蒹葭缓缓摇了摇头,“此时在宫中和姑娘相见,没有意义不说,也是彼此连累。” “什么叫没有意义啊,我担心他,想见他一面,好生商量商量,还需要什么意义吗?” “奴婢觉得五皇子说得对,毕竟这里是宫中,各路势力的耳目众多,您和他私下相见,实在引人注目。”蒹葭诚挚道,“如今太子还在宫中,皇上也还在气头上,实在不是碰面商量对策的好时候啊!” “是啊,奴婢明白姑娘忧心五皇子的安危,可是您也不能不顾自己的声誉啊!”关雎也劝道,“况且此番蠡侯所请,不过是让五皇子去押送粮草,什么离寒战乱,四皇子设伏,到底只是我们的猜测而已。五皇子是个聪明的人,一定可以保护自己的。” “即便如此,我——” “——连儿?你怎么在这!” 我与关雎蒹葭闻声俱是一惊,仓皇回头望去,却见宫帱从拐角处拐了出来,见了我便是一脸的明媚春色。 “太…太子殿下。”我吓得一时声音发颤,“您从宬玄宫出来的吗?” “是啊,瀛娘娘闹了一晌,父皇着实气得不轻。老三老四不中用,我便在宬玄宫陪了父皇一整天,看他适才略微气消了,才敢出来。”宫帱收起面上的忧色,搂过我的腰笑道,“你还没告诉我,你怎么在这啊?” 我被他突然的亲昵动作一惊,下意识的扭身向后退了半步。蒹葭见宫帱脸上慢慢浮起不悦的神色,忙解围道,“回太子殿下的话,太子妃娘娘见您在宫中迟迟不回,等得心慌,便亲自来宫中接您了!” “是啊,往日这个时候您都下朝回府两个时辰了!”关雎也帮腔道,“太子妃娘娘还亲自下厨为您做了小菜,就等您回去一起用晚膳呢!” “是吗…”宫帱的笑容有种莫名的瘆人,“你这么一说,本宫倒当真有些饿了。咱们快回府吧!” 我不意如此轻易便打发了宫帱,与关雎蒹葭交换了个颜色,便赶紧跟在他身后出宫去了。 回宫这一路,宫帱同我在轿子里几乎一句话都没说。他用一种充满占有欲的满足笑容看着我,难得的老实安分。 回到府中,只见我房里的外厅果然摆了一桌好菜。我暗自给关雎递了一个赞许的眼神,便坐下伺候宫帱用晚膳。令我有些惊讶的是,这一顿下来,宫帱还是那般古怪的沉默。直到饭毕,他停留在我脸上的眼神也没有一刻移开过。 “你们两个出去。” 宫帱看也不看关雎和蒹葭,两个女孩交换了一个疑惑而略带紧张的眼神,福了一福便要上前收拾碗筷。 “叫你们出去。” 这一句愈发说得房间的温度都低了几分,关雎和蒹葭不约而同的向我递来一个求助般的眼神,我微微点了点头,她们便也不敢再说什么,屏息敛气的退了出去。 盈溢着酒菜香气的房间,只剩我与宫帱两个人。 “今天这一桌,哪道是连儿亲手下厨做的啊?” 我不意宫帱会问出这样一句,斜眼瞟着他的神色,却见他肥肿糙黑的一张脸上肌肉皱成一个似笑非笑的古怪模样,并瞧不出是什么神色。 “就是这道…蒸鱼唇啊,殿下可还喜欢吗?” “甚好啊,不比府里厨子的手艺差。”宫帱笑道,“是怎么做的,告诉本宫,回头也让他们学学。” “呃…就是,就是要先选取上好的草鱼,然后,入料腌制,腌一个时辰——” “——可有消息了?” “…什么?” “肚子啊,距离大婚那次也快一个月了。连儿,可瞧过御医了?” “啊…瞧过了,大夫说,眼下还看不出什么,须得再过个一月半月才能瞧出动静……” “我们再试试吧。” “啊?” 我惊恐的看着宫帱站起身来,缓缓自行脱去了外袍,脸上仍挂着那古怪的笑容。 “殿下…”我强作出一副轿怯的语气,“臣妾眼下还未能确定是否有孕,殿下不能同臣妾同房啊…” “无妨,孩子是迟早会有的。”宫帱看着我的眼神无端令人发毛,“快把衣服脱了吧。” “殿下!”我后知后觉的从座位上跳起,下意识的向后退着,“殿下,您是吃醉了酒吗,您不能这样对臣妾啊!” “你是本宫的太子妃,本宫为什么不可以这样对你。” 汗毛不可抑制的根根倒竖起来。宫帱从未像今天这般屡屡对我以本宫自称,也从未对我有过如此侵略性的强迫。 “殿下,您…您是怎么了?” “你说大婚当夜,我们已经圆过房了。可是连儿,你说怪不怪,本宫为何就对那天晚上的事情全无记忆呢?”宫帱幽黑的眼睛透着摄人的痴怨,“那日床上的血,真的是我吗?” “殿下您怎么这么问,这太子府的后院,除了您哪里还有别的男人,自然是您——” “——那你今天为什么要找老五!” 仿佛遽然被冰冻一般,我瞬间失去了动作和言语的能力。脑子迟钝的才反应起宫帱听到了我在宫墙边和关雎蒹葭的谈话,眼前已是一片漆黑——宫帱不顾一切的扑向我来,将我的头锁在了他肥厚窒闷的胸脯上。 第一百四十四章 宫帱的沉默 “殿下!不是您想的那样!您听臣妾解释,您不要这样啊!” 宫帱粗重如野兽般的呼吸喷在我的头顶,完全盖住了我的嘶叫。他粗鲁而狂暴的撕扯着我的衣服,**已然被喷张的愤怒熊熊勾起。 “殿下不要!” 我头脑一片空白,使出全力推掌出去——耳边传来木凳破碎的声音和宫帱负痛的吼叫。 我缓缓睁开眼睛,果然看见宫帱四仰八叉的躺在地上,他痛苦得扭曲着粗重的身体,皱成一团的面孔上仍残存着愤怒和怨毒。他将按在自己的后腰上手拿开,我噩梦般的看见一抹刺眼的血红。 之后,关雎和蒹葭是如何闯了进来,家仆是如何惊慌失措的喊来了御医,受了伤的宫帱是如何被众人抬回书房,我都记的不是特别清楚了。 蒹葭把一片狼藉的房间收拾好已是戌时,关雎将安神汤端在床边,看见我只是呆滞的抱着腿出神,平日里的舌灿莲花也只化作了一声无奈的叹息。 宫帱,他到底还是知道了我与宫幡的事情吗…… 宫帷宫幄虽然阴险狡诈,频出杀招,但我还有桃销楼和尾教诸人的后援,至少可以想办法化解; 侯爷虽然远在离寒,苦苦征战,但他带兵多年,深谙兵法,又有温召照应,总不至于有性命之忧; 一直都没有看透,其实于我而言最大的威胁,从来都是我身边的宫帱。 悔恨不可抑制的蔓延心头。我为什么要不顾关雎和蒹葭的劝阻,闯入皇宫去见宫幡?为什么在蒹葭说话的时候没有察觉到宫帱就在转角? 还好宫幡理智,没有从汧淇宫出来。今天如果被宫帱抓了现形,那我们便是真的死无葬身之地了。 理智告诉我要赶紧想出对策,应付残酷的明天。然而我的心却始终是一团乱麻,完全没有头绪。那种联觉着身体每一寸肌肉和神经的失重感和无力感,让我觉得自己好像案板上待宰的一条鱼。 奋力挣扎,却又什么都无法改变。 思绪昏沉,不知在床上呆坐了多久,熹微的晨光已经从纱帘透了进来。 关雎和蒹葭进来得格外的早,两个人轻手轻脚的走进内室,关雎将烧得只剩残灰的炭盆端了出去,蒹葭看到床头台子上放了一夜的安神汤,便轻声叹了口气。 两个人以为我尚在睡梦之中,就这样静默的在外面收拾着。听着她们轻柔的交谈声和脚步声,我竟感到一种莫名的心安。合上眼睛,便任由疲倦涌入大脑,睡意占据了沉沉思绪。 醒来的时候,已是午后时分。 关雎和蒹葭见我下床,忙不迭将早晨摆在桌上的早膳换成了午膳。两个人如往常添汤布菜,对昨晚之事只字不提,便仿佛不曾发生过一般。 我到底耐不住性子,开口问道:“宫帱怎么样了?” “姑娘放心,太子谎称偶感体热,免了今日的早朝,眼下在府中休息呢。” “谎称体热…”我有些茫然,“他没向皇上告状吗?” “没有。”蒹葭用安抚的轻柔语气对我道,“奴婢盯了前院一晚上,太子殿下那边一直没有半点动静。” “就算他不说,事情也瞒不住啊。”我有些发慌,“昨晚来的可是宫里的御医,怎么可能不告诉皇上宫帱的伤势呢?” “蒹葭让奴婢早上去前院探过太子院里人的口风,听说太子殿下昨夜看过了伤,当时就打点了御医,叫不准将此事宣扬出去。”关雎语气为难,一双杏目闪了又闪,良久方才望向我道:“姑娘,不得不说,太子殿下对您…着实爱惜啊。” 心中忽而一阵刺痛,又立即褪去。 是吗,宫帱对我,真的如此宽厚优容,甚至不听我的解释,便将事情放过去了吗? 这一日我都提心吊胆的待在房间里,而宫帱也一直没有来后院。蒹葭曾建议让我煮一些汤去前院道歉示好,我心里明白,这般乘胜追击自然最好,但是却始终无法说服心中本能的抗拒。 就这样过去了一天。 又过去了一天。 第三天的我终于忍不住了,便把心一沉,带着关雎和蒹葭往前院宫帱的书房而去。然而到了书房,房中的书童却告诉我们,宫帱今早已经上朝去了。 “上朝?”我有些不可置信,“他前日伤得那样重,如何上得了朝?” “殿下安养这两日便是坐卧不安,生怕宫里有所察觉。”书童苦着一张脸,“今天不顾府医的劝阻,一早包住了腰便上朝去了。” 回府这一路,我都有些魂不守舍。心中有种莫名的酸涩将免于责罚的窃喜掩盖得一干二净。储君被伤,兹事体大。而宫帱却为了我,凭一己之力将事情瞒了下来吗…… 之后的两日,我都会在夜临时分,带着关雎煮好的鸡汤去前院问安,而每次到了书房,迎接我的都是紧闭的房门。 “太子妃娘娘放心,殿下身强体健,已然无大碍了。这几日朝中商议五皇子启程的日子,殿下疲累,眼下已经睡下了。” 我越过书童看了看透着隐隐烛光的窗纸,心中有些愧疚的低沉:“那你照旧帮我转告,就说我来过。” “是。” “你适才说朝中商议五皇子启程的日子?” “是啊,听说离寒那边催的急,皇上便议定了明日巳时从正宫门出发。” “哦…” 回到小院,我便心乱如麻。宫幡竟走得这样急,这两日被宫帱的事情缠得脱不开身,我甚至没有时间求助萨容和曲奚,叫她们帮我派人护送宫幡。 “姑娘,不是奴婢说您,您怎么能问太子殿下的书童五皇子的事情呢?”关雎看我凝眉苦思,忍不住道,“他若在太子殿下面前透露一句,我们岂不是又要麻烦了?” “不会了,就算他说了什么,宫帱也不会动我们了。” 关雎仍自不解,我与蒹葭交换了一个怜悯的了然眼神,两个人俱是叹了口气。 无论身份,大家都是可怜人罢了。 “虽然宫帱介怀,可我还是不能眼睁睁看着宫幡全无保护的出刈州城。”我沉下心来,“飞岩旗的人不善武艺,如今刈州也没有出色的罡风旗死士了。明日我便亲自出城,好歹看着宫幡平安走出一程,我才放心。” “姑娘何必再出去一趟?”关雎急道,“您想找人保护五皇子,大可叫奴婢传话去桃销楼啊!” “桃销楼当然是要去的,刈州到离寒千里迢迢,我自然不能全程护送。”我忧心忡忡道,“少不得回头再求萨容她们帮忙吧。明天这一趟我还是要去的,不为别的,我想再见他一面。” “依太子殿下目前的态度,姑娘出府一趟想必也使得。”蒹葭想了想,对我安然一笑,“那明日奴婢就在府里替您守着,您快去快回便是。” 我望向关雎和蒹葭,对两个女孩感激的笑了笑。 翌日早晨,我待到宫帱出府后,便收拾好行装溜了出去。今日晨间的东市不像往日般宁静,朝中大员都去宫门参加宫幡的送行大典,百姓也早早齐聚长宁街,所有人都想看一看这位自幼以平庸顽劣著称的五皇子殿下,穿上战袍之后,会不会有几分少年将军的样子。 我避开人群,径直往城门口跑去。出城还算顺利,守城的士兵似乎想尽快清除城门口的人流,几乎对出城的人毫无盘查。 我使出轻功,往链月山的方向跑去,寻了一处低矮的山包藏了起来。链月山的积雪相照上次来,已经化去了不少。春寒料峭,严寒的冬天到底是走到了尽头。 我不禁唏嘘,宫幡曾在链月山爽约于我,后来五旗集会,我又曾爽约与他。这个地方本该是我们缘分的终结,却机缘巧合的,成为了我们爱情的开始。 太阳缓缓从东方的天空升起,转眼已是巳时一刻。我听见远方传来车轮滚动和马蹄交踏的声音——宫幡出城了。 果不其然,不久后官道那头便冒出了骑在马上的宫幡的身影,我从未看过他如今日这般身着一袭甲胄,虽远远瞧不清样貌,但他肤色光洁白皙,气质蓬勃英武,倒当真颇有一种龙骧麟振的少将气派。 他后面紧跟着的便是一大队车马,每一乘马车上都载着堆得满满当当的粮袋衣包,浩浩荡荡,足有五十余乘。 一行人缓缓向我的方向行进,我将自己藏好在枯败的杂草之中,一时间,竟希望宫幡能够向我的方向望上一眼。 然而宫幡并没有察觉到我,他直视着前方,不徐不疾的经过了链月山群的土丘。我在车队走出二三十丈远后,悄声拨开长草跟了上去。温灵的内力不俗,拥有使脚步落地轻捷如羽的能力。我就这样悄悄的跟着他们,顺着官道一路往西南而去。 不知走了多久,太阳已经不知不觉移至天空正中。我推算着路程,几乎已经从刈州跟出了五十里。 如今路旁尽是杂芜的荒草,荒草两边便是一望无际的玉米田。一堆一堆的秸秆堆成小丘,散落在田间各处的空地上——这种地方,应该是不会有危险的了。我心想。 就在恋恋不舍的停下脚步,意欲返程的时候,一阵窸窣的脚步声突然传入耳中,回头望去,我惊恐的看见,数不清楚的黑衣刺客从那一堆堆秸秆后跳出来,挥起尖刀向宫幡的车队直奔而去。 第一百四十五章 公开 齐整有序的车队看见四面八方一拥而上的刺客,顿时溃散成一盘散沙。为首的宫幡坐在马上惊恐的四下张望着,却已忘记了叫众人守住粮草。 最快的刺客已然冲入车队中,狂挥乱砍,见人就杀,车队不过由宫中侍卫组成,哪里敌得过训练有素的杀手,还没来得及从车下抽出长枪,就已纷纷被斩落马下了。 “宫幡!” 我下意识的冲了上去,奈何为了出城顺利,并未将訇襄剑带在身上,只好左闪右避,凭借灵敏身法步步向前,然后一跃而起,抓住了仓皇下马的宫幡。 “归萤!你怎么会在这?” 我无暇答话,抢过宫幡手中的长剑,便同蜂拥而上的刺客交起手来。我虽武艺高强,奈何一只手拉着宫幡,极受限制,僵持拆了百招不下,也没能将刺客杀退。 就在我一手护着宫幡,一手持剑与刺客拼杀的时候,外围突然随着一阵惊乱的喊叫破开一个小洞。我抓住机会,拉着宫幡便冲了出去。 “归萤!你们先走!” 我无比惊喜的看见段冥和萨容各持宝剑,以迅猛之势杀入适才将我与宫幡团团包围的刺客中。刺客们顿时仓皇散开,随即又将他们二人包围了起来。 “发什么呆,快走啊!”萨容的尖叫盖过她挥舞玉裳剑的嗖嗖声,“我们很快追上你们!” 我闻言一凛,抓紧宫幡的手便死命往刈州的方向奔去。温灵的脚力极快,便是当初助我逃出蠡府时温召也难望项背。然而令我惊奇的是,我们一刻不停的跑出小半个时辰,宫幡竟也一声不吭,紧紧跟在我的身后。 “到了…” 又过了一盏茶时间,我们终于在刈州城城门下停下了脚步。我转首去看宫幡,只见他原本如玉璧般洁白的面颊此刻泛起两片潮红,额间和鼻头渗出细密的晶莹汗珠,一身笨重的甲胄压得他气喘吁吁,却一直勉强跟着我一路狂奔。 许是从未见过他如此窘迫,我心里没由来的便觉得有些好笑。抓起路旁才解冻的泥土,我不由分说便往他的脸上抹去。 “喂!……你做什么?” 抹得几乎辨不清模样,我便将手中剩下的泥土尽数涂到了自己的脸上。宫幡本还有些气恼,见我抹得狼狈,一时露出一道洁白整齐的牙齿,吃吃笑了起来。 “有工夫笑,还不快把你那身甲卸了,也不怕中暑…”我故作嫌恶的语气透着藏不住的疼惜,“那些刺客难保不是宫帷的人,此刻回刈州还是小心低调些的好。” 宫幡勉强收回赖在我脸上痴痴的目光,一件件将身上的盔甲脱了下来。我们紧贴着彼此,努力装作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挤在众人之间混进了城去。 上了长宁街,我们便加快脚步,一路直奔桃销楼。而回到后楼的时候,段冥和萨容竟然已经先到了。 “你们怎么这么慢啊!难道走的城门不成。”萨容见我进屋,便一把将我从宫幡身边拉了过去,打量着我脸上的污泥,“好歹还不算笨。我原担心,你们又不会易容,若是被城里的眼线发现了可怎么好。” “你也觉得是宫帷的手笔,是不是?”我颤声道,“回来一路我想了许久,除了他,我实在想不到还有谁会做这种事。” “照目前的形势,的确是他们的嫌疑最大。”段冥沉肃道,“我和萨容本想留一两个活口带回来拷问,可是他们见打不过我们,便纷纷服毒自尽了。” “若是漠人潜藏刈州的细作,他们的尸身应该会化作烟尘状才是。可是那些刺客死后,完全没有任何变化,所以应该都是衷国人。” “他们临死前将所有的粮草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所以我和萨容推断,应该是三皇子干的无疑了。” 房门吱噶一声打开,却是宛秋翩翩走了进来 “归萤!你怎么弄得这么狼狈,可受伤了?——这位是谁,怎么只站在门口呢……” 众人这才回过神来,齐齐向进了房间便一直默不作声的宫幡望去。只见他立在房间角落的门旁,身上尽是汗渍和尘污,原本清隽的脸上干结着块块泥污,唯有一双眼睛乌黑依旧,略带紧张的打量着房中的每一个人。 “哦,忘了介绍,这便是大衷五皇子,宫幡。” 此言一出,我便有些后悔。原本便有些尴尬的气氛变得愈发紧张窒闷——萨容和段冥都曾与宫幡有过一面之缘,而他们身为尾教的旗主和副旗主,自然对朝廷亲贵天生的存有忌惮和敌意。 倒是宛秋略微沉思,莞尔对宫幡欠了欠身,“原来是贵客到访。听归萤说,当初是你匿名替我赎了身契,宛秋还未当面谢过呢。” 宫幡不意宛秋突然道谢,忙回礼道:“区区小事,不足挂齿。” 我受不了段冥和萨容异样的眼神,不由分说便拉着宫幡回到了我的房中。拜托卓影叫下人准备了沐浴的水,我和宫幡便各自梳洗了一番。 换过干净的衣服,便有小厮进来传话,宛秋已将宫幡造访之事告知了花姨,花姨在六楼设下晚宴,请大家一同去吃。 我去宫幡房中,却见他已经沐浴完毕。桃销楼并无像样的男子服饰,小厮便取了段冥旧日的衣服给宫幡换上。宫幡的身材笔直清瘦,不像段冥那般背阔胸宽,肌肉健壮。所以穿着人家的衣服也是垮肩落袖,不甚合身。 “你来啦…”宫幡见了我便放下手中的茶盏,似乎仍然有些局促。“你的那些朋友…好像还是不太喜欢我。” “他们是朝廷欲除之后快的尾教旗主,而你是衷廷皇子,他们自然对你没有好印象。”我坐下抚着宫幡不安的背脊,柔声劝道,“放心吧,晚上我会向大家说明我们的关系,他们会接受你的。” “他们的态度倒没什么,只是我弄丢父皇拨给离寒的粮草…”宫幡懊丧的垂下头,眼里有晶莹的泪光闪烁,“那足有五十石的粮食和棉衣补给,就那样被人烧了,我还怎么去离寒,怎么回宫啊……” “外面有人要杀你,你还想着去离寒送粮草吗?”我半是心疼半是愤怒,“这本不是你的过错,只要查清了事实,皇上就不会怪罪你的。” 我搂过宫幡,将他的头紧紧抱在怀中。像这样的肌肤之亲,上一次我还意识模糊,而这一次,又变成了宫幡意志消沉,真是悲哀。 如此絮絮安慰了他许久,楼上便有小厮下来传膳。我和宫幡拉着手上楼,去了花姨的房间。一进门,迎面便是一大桌珍馐美馔,众人皆已到齐,只是沉默的等着我们。 “灵儿来啦。”花姨向我笑得有些刻意,看也不看宫幡一眼,“快来姨旁边坐。” 我并没有放开宫幡的手,拉着他便坐到了花姨身旁。还好宫幡那边挨着的是宛秋,否则段冥和萨容那异样的目光,又要逼得他坐立不安了。 “怎么不见曲奚呢?” “曲奚回陵光山了。”卓影见萨容和段冥俱是垂首缄默,便向我答道,“她说她们赤炎旗没有旗主长期逗留在外的规矩,段冥的游勇也一直没有传回教主的消息,她就亲自回去了。” “是这样啊,也好。”我将端起的碗筷重新放下,深深吸了一口气,“既然今天大家都在,我便趁这个机会跟大家说件事情。” “灵儿忙了一天也饿了,有什么事不如吃完再说吧。” “谢谢姨,我还不饿。”我向花姨莞尔一笑,心跳没由来的失去了节拍,“我想告诉大家,我和宫幡彼此心生爱慕,这一次的事情,还有以后可能发生的事情,我都会和他一起面对。” 我说着向身边的宫幡望去,看到他英俊的脸上绽开和我一样的幸福笑容,顿觉心平意静,所有的困难和苦涩都变得有希望了起来。 在回头看众人反应,大家虽然都一言不发,面上的表情却都并不像我和宫幡那般愉快。卓影神情严峻,萨容眉心紧蹙,段冥眼带哀凉,宛秋小心的觑着花姨毫无表情的一张脸,无声的叹了口气。 宫幡见大家俱是沉默,便端起酒杯站起身来,语气无比诚恳道:“我知道在座各位不喜欢我大衷皇子的身份。但是今日你们出手救我性命,又肯慷慨接纳收容,便足见与归萤有过命的交情。宫幡不懂得说漂亮话,便以杯酒相酬,谢过诸位,谢过花姨。” “——前头还有事情要忙,你们先吃吧。” 我与宛秋举起一半的酒杯尴尬的停在空中,花姨甩下这么一句,便径自出了房间。 这一顿吃得着实索然无味。 饭毕,我和卓影回到房间。才关上房门,卓影便将双手抱在胸前,沉声对我道:“归萤,你是怎么想的?” “什么怎么想的?” “那个宫幡啊!你是在开玩笑吗,你怎么可以和他在一起?” 卓影的神情和昔日我们探讨每一个晦涩难懂的天文学问题时一样严肃:“我每天在这个房间里废寝忘食的研究,就是为了有一天我们能够回到地球,回到那个属于我们的家!可是你现在说和这个世界的人有了感情,那如果有一天我们真的可以回去,你难道要放弃机会,留在这里和他一起跟他的哥哥们斗一辈子吗?” 第一百四十六章 宴散 “你说话啊!” “我…我没想过这个。” “既然没想过,又为什么当着大家宣布出来?” 卓影如今的宿主比地球上的她年轻美艳了许多,她这样咄咄逼人的神色,似乎也不像从前那样让人生厌了。 “卓影,我真的给不出解释。如果你有一天也爱上了什么人,就知道这是什么滋味了。” “我的确不懂得爱情是什么滋味,但我知道,你不能爱上这个世界的人,因为你本身就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卓影深吸一口气,将抱在胸前的手放了下来,“我虽然不太懂得察言观色的那一套,但是我看得出来,今天晚上,所有的人都不太接受这个宫幡。归萤,你和段冥,和姬萨容她们交朋友,我从来都没有阻止过你。因为我知道,如果有一天我们能够回去了,他们不会成为我们的阻碍。但是宫幡不一样,如果将来你要走,他怎么可能善罢甘休?” “——如果如果…卓影你不觉得你说了太多如果吗?你每天都在研究那个陨石,你比谁都清楚我们想回去有多难!我们不能因为这些如果,就放弃当下的生活啊!” “我没有让你放弃生活!我只是想让你想清楚怎样处理和那个宫幡的关系,没有他难道你就不能生活了吗——” 卓影激烈的声音被一阵扣门声掩盖,许久,我方才叹了一口气,将目光从她那令人恼怒的面孔上移开。打开房门,却见萨容垂首立在外面,见了我开门便向里屋瞥了一眼。 “吵什么这么大声,客人都给我吓跑了。” “啊…”我尽力将自己的一脸怒气收敛起来,“对不起,我们…” “逗你的,已经睡下了。”萨容伸出她纤细的手指在空中转了转,“可有工夫同我说两句话?” “有。”我乐不得离开纠缠不休的卓影,关上房门,拉着萨容的胳膊便往走廊的楼梯口走去,“有什么事吗?” “三皇子把运去离寒的粮草烧了个精光,我便同大家商量了一番。宛秋会提供车马和人手;花姨愿意打开楼里的粮仓,拿出粮草补上;我也会通知南下一路的飞岩旗死士,暗中保护车队的安全。” “真的吗!”我喜出望外,“那太好了!” “只要宫幡能赶快重新启程,这些都不算什么。”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就是这个意思啊。”萨容用冷静的目光打量着我板起的脸,“我上次没有杀他,那是看在你的面子。归萤,让大衷的五皇子留在桃销楼这个小庙,可不是什么长久之计啊。” “我知道宫幡留在这里不妥,但是也不能急着让他走啊!”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那么尖锐,“眼下宫帷的杀手在外面虎视眈眈,他若就这么被抛出去,岂不是成了活靶子?” “我不是说我飞岩旗会尽力护他周全了吗。” “刈州到离寒千里迢迢,你能保证你飞岩旗的死士能全程看护吗?而且你们本是探查消息的好手,论武功,你有把握可以击退宫帷的杀手吗?” “你这么说可就没良心了!”萨容秀眉一挑,美艳的凤眼顿时变得尖酸凌厉,“连归萤,他是衷廷皇子,你知道他那个爹多希望我们尾教灭绝吗?我为了你,让我旗中死士冒险护他周全,你还要怎么样啊?” “我…我没有要怎么样……”我的声气弱下几分,拉过萨容的手诚恳道,“我知道你做这些都是为了我,我感激你,萨容,真的。可是我真的担心宫幡这一路会有危险,我现在甚至怀疑,侯爷是受了宫帷的威胁,才会指名让宫幡来走这一趟的!” “知道你的宫幡宝贝,我飞岩旗死士的命没他的值钱。”萨容也伸出另一只手紧紧抓住我的手,“可是归萤,你若阻止宫幡南下,那就是和皇上作对,和朝廷作对!届时万一再让他们察觉我们尾教暗中相助,倒成了我们居心叵测不怀好意了!你可不要犯糊涂啊!” “皇上不会这样想的!” “是吗,我瞧着可玄。” “皇上…皇上虽然冷酷多疑,可宫幡到底是他的儿子啊!”我为难的频频搓手,“何况他的目的不过是想把粮草押去离寒,这个人又何必非是宫幡不可呢?” “那要你说,谁才是替他走这一趟的最佳人选?” “我也不知道,无论是谁,只要带着粮草出京,都是要被盯上的……”我心乱如麻,“对了,或许我罡风旗也能出一份力…段冥呢,你可看到他了?” “——你找我?” 我和萨容俱是一惊,转头向楼梯下望去,却见段冥扶着把手,呆立在四楼半的跃层处,似是正要上楼的样子。 是我太忧心宫幡,竟没有察觉段冥的脚步声。 “段冥…” 话到嘴边,看着段冥凉浸浸的眼神,我竟突然说不出口了。我们就这样怔怔的望着彼此,有那么一瞬间,我的心口似乎泛起一阵莫名的酸楚。我没由来的想起,我和段冥是互融之身,我们能够感知彼此血肉的伤痛。 那么是否一个人心痛到了某种程度,对方也可以神奇的感受到呢…… “我明白了。”良久,段冥突然开口,转头往楼下走去,“我可以代他去离寒送粮草。” “段冥…不是啊!段冥,我不是这个意思——” “——没关系。”他仍自缓缓下着楼梯,只留给我一个看不见面孔的背影,“花姨,宛秋和萨容都帮得上忙。只有我…我一定会为你们把粮草分毫不差的送到的。” 他的身影消失在楼梯的拐角,只剩下轻缓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当脚步声也完全消失了的时候,我的心口再一次涌起一阵强烈的酸楚。 这一次,是属于我自己的。 “我说归萤,你是假痴还是真傻?你当真瞧不出段冥对你的心思吗?” “什么…” 我沉浸在沉重的哀伤和愧疚中,并没有听懂萨容的话。怔怔抬起泪眼,却见她眯起的眼睛里似乎透着闪烁的责怨和心疼。未及我说什么,她便最后叹了口气,头也不回的往她的厢房走去了。 我怅然若失,一个人在烛光幽暗的走廊里呆立了许久。直到站得双腿发酸,想回房间,又实在不想和卓影再吵。我自己走下楼去,到了一楼,远远看见段冥的厢房并无烛光,几欲迈去的脚步也不由生怯,调转方向,出了后楼。 一进院子,迎头便看见宛秋带着几个小厮,似是在挪腾几个酿酒的坛子。 “归萤?”宛秋见我出来,便打发了身后的小厮,坐在桃树下的凳子上向我招手道,“来啊,我有话同你讲。” 我有些气闷的走过去,坐在了宛秋身边:“你也要跟我说宫幡的不是吗?” “我为什么要同你说他的不是?” “那就是劝我和他分开?” “什么…不是啊……”宛秋清新一笑,仰头望向天空,“你有了喜欢的人,这是好事。我也曾有自己喜欢的人,我知道,那是不会因为别人说什么而改变的事情。” 心头涌起一股暖意,我望向宛秋仰头的绝美侧脸,心中不由感叹,世界上怎么会有如此美丽而心地善良的女子。 “如果大家都像你这么想就好了…”我把手肘拄在石桌上,撑着身体同宛秋一起举头望天,“你不知道,刚才卓影段冥和萨容…算了,不提也罢。” “我这么想,是因为五皇子于我而言,是一位无关紧要的人。”宛秋的语气不徐不疾,“凡事皆有因缘,你不妨想一想,五皇子的出现,对于他们的生活可有影响。” “是啊,从他们的立场看,宫幡确实是矛盾的…甚至是敌对的。” “不过你放心吧,到最后,他们也一定会接纳他的。”宛秋再度对我甜甜一笑,“因为他们知道,五皇子是对归萤很重要的人,而归萤对他们来说,也一样是很重要的人。” “是啊…”我想起了段冥独自下楼的背影,不免又是一阵心酸,“不过我不明白的是,花姨又为什么是那样的态度呢?宫幡从来没有得罪过她啊……” 宛秋低下头来,目光似乎变得有些为难的闪躲:“归萤,这些日子来我在桃销楼掌事,花姨对我颇为信任,她的事情…我也略微知道了一些。我只能告诉你,她不愿意你和宫幡在一起,是有她的原因的。” “什么原因?她是怕我往后回桃销楼回得少吗?” “你该当比我清楚,先前的几年,你也是从来没有回过桃销楼的,花姨自然不会因为这种事情生气。”宛秋无奈的叹了口气,“个中缘由,实是造化弄人……” “什么意思啊……” “没什么,她不是也没有阻止你吗?”宛秋站起身来,对我眨了眨眼睛,“无论是花姨还是别人,大家其实都只是希望你能幸福,不是吗?” “这个我当然懂。”我也随宛秋站起身来,“可是你刚才的话不明不白,要跟我说清楚才行啊!” “不说啦,我可得赶紧走了呢。” “为什么啊?” 宛秋笑得俏皮,捻着绢子向我身后指了指。我顺着她所指方向望去,只见宫幡披着一件老旧朴实的厚袄,正站在后楼门口,含着一丝安恬的微笑,静静的注视着我。 第一百四十七章 上古传说 “怎么,不高兴吗?” 宛秋走后,宫幡便缓缓走到我身边,对我温暖的笑着。看见他的笑容,我身上的疲惫也散去了些许,笑着拉起了他的手。他坐到我适才坐着的石凳上,也把我拉到了他的怀里。 “干嘛…”我的脸顿时有些发烫,“花姨她们都在楼上呢……” “她们才不稀罕看我们呢。”宫幡用他的脸磨了磨我的后颈,连连在我耳边呵气道,“快说,谁惹你不高兴了?” 我痒得坐在他的腿上直扭身,心里像是打碎了个蜜罐:“还能有谁,大家对你那种态度,我怎么高兴得起来?” “这么说,是我惹你不高兴了?” “怎么这么说?” “宛秋姑娘也说了,大家都是希望你能幸福。所以她们对我那种态度,自然是不相信我可以让你幸福了。” “你听见了?” “那你呢,归萤?”宫幡的唇触着我的耳垂,“你相信我们会幸福吗?” “眼下哪里还能想什么幸不幸福,外面有宫帷虎视眈眈,身边的一个个也不遂意。”我叹了口气,把头仰在宫幡的肩膀上,“有的时候真的觉得好累,要是时间能静止在这一刻,我能一直这样靠着你就好了。” 我仰头看着星空,漆黑的夜空繁星点点,仿佛桃花提前盛开,晶莹闪亮的挂在老桃树干枯的枝丫间。 “是我没用。” 我缓缓转向宫幡,睫毛摩挲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怎么啦……” “没什么,一切都会好的。”宫幡长舒了一口气,低头用嘴唇蹭了蹭我的鼻子,“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你还会讲故事?” “也算不得是故事,只是小时候听宫人讲的民间传说。”宫幡对我笑得如春风一般和煦温柔,“你要不要听嘛。” 脸上感受着他潮湿温暖的呼吸,我的心早已变得酥软,便将头依偎在他的喉间,眨了眨眼睛表示愿意。 “上古时期,有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大天神掌统天界。四人各主一宫,一宫七宿,方而衡之,生生不息。时有天神朱雀心生妄念,私创时空,意欲扩充星域,一统寰宇。天界失衡,其余三大天神大骇,遂群起而攻之。” “停停停,既然是维护宇宙和平天神,朱雀又怎么会和其余三大天神打起来,你这故事这么玄,一听就是假的!” “都说了是民间传说,当然玄了。”宫幡连连抖腿,震得我屁股发痒:“你能不能别插话?” “好了好了,我错了还不行吗…您继续。” “朱雀一人不敌青龙白虎和玄武,受了重伤,陨落在了自己私创的星宿之中。昏迷之前,他用仅存的法力将自己幻化成了少年的模样。”宫幡的声音在耳边轻柔的回荡,让人听了身上发酥,“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躺在凡间。原来他当日落在了漠国的御花园中,被漠国的公主,伽罗救了起来。” “漠国?是如今和我们打仗的那个漠国吗?” “应该是吧。古漠是中原大地最古老的王朝,所有的远古传说都是从他们那发源出来的。” “所以依传说所言,这个时空,这个文明是朱雀私创的平行时空吗?” “什么时空,听不懂你说什么…”宫幡轻嗤,继续把下巴搭在我的头上,“伽罗公主生来身带异香,是当时世间最美丽的女子。在养伤的日子里,公主将一颗芳心许给了这个英俊的少年。而朱雀也恋上了这个美丽的救命恩人,慢慢将昔日天界的仇怨和自己的贪婪埋葬在了内心深处,决意与公主长相厮守。” “真好啊……” “可是好景不长,公主凡胎肉骨,不比朱雀是不老不死的神仙,终于在数十年的甜蜜时光后老去,逝世。呼风唤雨惯了的朱雀天神大为悲恸,不愿接受残酷的命运。终于在受不住思念之苦的某一天,他用有违天道的凝魂大法,采百花香魂,试图炼化出同伽罗公主一样香气的魂魄。然而就算他采尽天下繁花,也始终没有得到同公主一般无二的那股异香。而被他炼化出的百花之魂,虽有公主的容貌,却没有公主的灵魂。朱雀每日空对着这副令他伤怀的面孔,终于有一天,一怒之下振翅重返天界。” “走了?那那个百花之魂怎么办?” “她有名字,叫做香髓,取义‘相随’,是朱雀的美好愿景。可是香髓被朱雀抛弃之后,为百花所怨妒,渐渐堕入魔道。她怨恨朱雀,怨恨他将自己创造出来,又将自己丢弃在这个对她充满恶意的世界。于是香髓立下诅咒——她将世世代代寄生于公主身上,使得每一代公主都有同她和伽罗公主一样的容貌。只要朱雀看见,就会爱上年轻的公主,而最后又会发现眼前人并非昔日的伽罗,永永远远遭受相思的折磨。” “好个毒计,这世上最痛苦的事情也莫过如此了。”我唏嘘道,“只是如此说来,如今世上有衷漠两国,岂非有两位长得一模一样的公主了?” “漠都铃安新帝即位,尚无宫眷,也没听说他的父亲留给他什么姐妹。至于我们刈州…”宫幡闪了闪睫,“我们兄弟几个,你也是知道的。” “是啊,几个大伯哥已经这么难对付,若是再有几个貌美如花的大姑子小姑子,我可愈发在你们宫家待不下去了!” “你如今在太子府,他待你千好万好,怎么就待不下去了?” “好你个没良心的,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在太子府千好万好了?”我捶着宫幡的胸脯笑道,“难为我在那个虎狼窝为你守着清白,你还这样编排我!” “可不敢了,嫂嫂饶命吧!”宫幡吃痛笑道,“上一次在长宁街已经被你打出内伤,你可非要杀了你的小叔才甘心?” “好啊!一边求饶还一边说嘴!看我今天不给你点颜色瞧瞧!” 我手上愈发添了些力道,宫幡吱哇乱叫的左闪右躲,趁我一个不注意便亲了上来。 “——你流氓啊!这人来人往的……” 宫幡哪里肯理会,愈发在我脸上胡啃个不止,这下可换成是我求饶了。然而话还没说出口,宫幡便突然放开我的头,猛的将脸抬了起来。 “怎么…” 我有些迷离的挣开眼睛,却见宫幡一双幽亮的眸子在夜色中闪着惊恐的光,收缩的瞳孔微微发颤,直直的看着后楼高层的某一处。 我的心遽然一紧,顺着宫幡呆滞的目光望去,却见是四楼一扇敞开的窗户,一个倌人从房中出来向下瞥了一眼,一壁嘟囔着什么一壁将窗户关了起来。 “什么呀…宫幡?” “是李辕。” “李辕?李辕是谁?” “正六品礼部员外,侯爷旧时的门生。”宫幡缓缓将惊恐的目光移向我,“他是大哥的人。” 我几乎是一个激灵的从宫幡怀中站起身来,霎时被夜风吹起一身鸡皮疙瘩。我们机械的彼此望了片刻,随即不约而同向楼口奔去。 奔上四楼,找到那扇窗户的房间破门而入,只有一个衣松鬓散的倌人,看见我和宫幡一脸凶煞的闯入,不由尖声叫了起来。 “刚才的人呢?” “李员外…”那倌人不意我有此一问,吓得有些结巴起来,“适才他说房里太闷要透透气,可是不知怎的…开了窗户人就走了。” 我呆立在原地,身后的宫幡如一道闪电般飞速奔下楼去。片刻,我也匆匆下楼,却见阔大的院中除了宫幡,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我该守在楼下的。”宫幡人都僵了,额上渗出一道冷汗,“适才他一定是躲在二三楼,等我们跑上去,便偷偷溜了出去。” “那…追啊!” “来不及了…” “那如何使得!”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发颤,“他一定会上报太子府的!” “我若是他,发现本该南下的皇子和太子妃在一起,第一时间一定也会想去太子府的。”宫幡抹去额上的冷汗,“那他若料到我们晓得他的心思,便会怕我们在太子府路上设截。” “你的意思是,他不会去太子府?”我心乱如麻,“难不成…难不成他还要去皇宫不成!” “宫门早已下钥,这个时候闯宫是重罪。李辕没有证据,应该不敢贸然闯宫。” “你又不是他,你怎么会知道!不行…还是赶快叫人埋伏在宫门口和太子府门口,见到人就即刻扣下!” “宫门口守卫严密,此时派人难免点眼,一旦被宫里察觉,反而给了李辕举报我们的铁证!”宫幡的声音出气的冷静,瞳孔也不再像适才一般剧烈颤动,“无论想去哪头,他今夜应该都会回到自己府中,等到明日白天,我们不敢当街截人,他再光明正大的去告状。” “明日…你确定吗?” “不确定也要确定。”宫幡望向我的眼神已是坚定如山,“人跑出去这么久,我们已经被动了。明日若不扳回一城,刈州只怕再无你我立足之地。” 宫幡的脸映着后楼走廊昏黄幽暗的烛火,平白显出一丝幽暗的诡异。夜风吹得火苗不安的跃动起来,我恍惚间似乎看见,他的眸子里似是燃起了某种袒露着野性的幽绿火焰。 第一百四十八章 血洗员外府 夜很静。 我尝试过无数次深呼吸,想让自己的心跳沉降下来,可都并无成效。距离李辕离开桃销楼已经将近两个时辰了,我提心吊胆的等待太子府或是皇宫的大队兵马来到桃销楼捉拿我和宫幡,却并没有等到。 这证明宫幡的猜想没错,李辕怕我们堵截,便没有去太子府或者皇宫。 那他会去哪里呢?是逃到了刈州城的某一个角落,还是索性回到了自己家中? 果然一想到这里,心跳的速度便恼人的提了起来。许是过于愁苦的缘故,我的手臂从适才回房后便没由来的开始有些刺痛。我用力挠了挠两臂,心中愈发烦闷——如果今晚不做点什么,明日李辕上朝,我和宫幡只怕就彻底完蛋了。 不错,我必须在天亮之前找到他,或是晓之以情,或是动之以理,或是粗暴的恐吓,绑架……无论如何,我决不能让他在明天出现在皇上或是宫帱的面前。 卓影睡得很沉,我轻声下床,穿好衣服。开门准备离开时,我又折回来将束在背后的訇襄剑放了回去——毕竟是我身为太子妃犯了错,实在不该有人再因为我而受到伤害。 出门的时候,我看到隔壁宫幡的房间一片漆黑,连一丝鼾声也听不见。想到他已沉沉睡去,我便顿觉心安许多。 到四楼唤醒那个李辕熟识的倌人,问出了李员外府的地址,我便威胁她老老实实的接着睡觉,不准吵醒这楼中的任何一人。 走到一楼的时候,我习惯性的向段冥的厢房看了一眼——果然也是一样的漆黑。我犹豫几许,最后还是决定不要牵扯上他。毕竟这是我和宫幡闯下的祸事,实在不应该再麻烦段冥来为我们擦屁股。 提着剑走在深夜的刈州街道上,没由来的,我感到不知是空气中还是心底里生出的一股寒气,拢住了自己的全身。这样不好的预感,着实令人不安。 或许我会白跑一趟?李辕若是料到晚上会有人找上门来,是否不会回到家中呢? 管不了这么多了,无论结果如何,今晚我必须要尽自己的全力,努力阻止明天惨剧的到来,也唯有如此,此后我才可能继续留在太子府中。 是啊,太子府……宫帱许久没有踏入我的小院,我今晚没有回去,会不会被他发现呢? 还有宫幡,他的车队被烧毁,如今人没有如期到达驿馆,皇上是否已经知道了呢? 思绪冗杂,就在努力排空了脑海的时候,我赫然看到了前方李员外府的大门。 我深吸一口气,才想着该从哪处府墙跳进去,却依稀看出员外府的府门似乎不过虚掩,并未关合。心中疑惑,我蹑手蹑脚走上前去。推开府门,却见府内不过两进两出的院子,门边也并无守卫把守。 看着前院雨廊老旧掉漆的木柱,我猜想或许这位六品的员外小官俸禄微薄,平日又喜好流连烟花场所,并不足以供养家丁和护卫,无人看院也说得通。再越过前院往内院望去,只见烛光微曳,似乎尚有人在。 我的心遽然一紧,这个时辰还未睡下,难道府里出了什么事吗? 跑进后院的一瞬间,我几乎立时定在了原地,尖叫被冰冻在喉间,双腿一软,我便直直瘫坐在了地上。 员外府的内院鲜血满地,映着微弱烛光和清冷月色显得格外诡谲可怖,下人丫头的尸体横七竖八的倒在院子各处,一个中年男子脸色煞白,面目狰狞,仰头倒在院子正中,尸体已然冻僵。 而在他的不远处,还趴着一个不省人事,手中握着一柄沾满血污的长刀的男子。只见他身着华服,体格肥硕,后背有一处不大不小的伤口,渗出一片将衣服染成暗红的血渍。 虽然看不见面孔,那背影也熟悉得令人窒息。 “宫帱…?” 宫帱并没有反应,似是被打晕了的样子。我又颤声唤了几句,壮着胆子爬起身来,上前踢了踢他的腿,他也全无动静,简直就像死了一般。 我再度跌坐下去,脑海里涌出无数无解的疑问。可是在这堆满死尸的院子里,又哪里有人能解答我呢…… 耳畔似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我辨别不出是我脑中的嗡鸣还是惊吓过度造成的幻觉,直到那踢踢踏踏几有百人的庞杂脚步声在身后不远处缓缓停住,我才迟钝的回过头去。 火光刺眼,我不可置信的看到乌压压的一大队宫中侍卫服色的士兵队列整齐的站在我的身后。他们从中间开出一条小道,我看到皇上和宫幡疾步走到了摇曳昏黄的火光之下。 这是梦吗…… “太子妃娘娘!” 一声熟悉的清亮女声,关雎和蒹葭从侍卫中挤了出来,两个人俱是神色惊惶,不由分说将我拉起来向皇上拜下。 “皇上恕罪!”蒹葭的声音带着哭腔,“太子妃娘娘…娘娘想是吓得傻了……” “父皇!”宫幡突然上前几步,转头向皇上跪下连连磕头,“父皇如今亲眼看见,可信了儿臣了吧!” 皇上死死压抑着惊愕之色,向身边的老太监递了一眼。那老太监心领神会,忙向那院中中年男子的尸体走去,在脖子上按了少顷,他躬身对皇上道:“陛下,李员外的确已经身亡了。” “父皇!父皇您要为儿臣做主啊!” 宫幡突然哭了起来,膝行上前抓住了皇上的袍角。皇上额心的沟壑又深了几分,却并不去看哀求不已的宫幡。只微微侧头向身后喝道:“耿虞!没看见太子倒在那里,还不去瞧瞧太子的伤势!” 侍卫中又挤出一个身着御医官服的男子。映着跃动的火光,我惊愕的看到,那正是前些天我在太子府误伤宫帱,前来为宫帱处理伤口的御医。 身体不可抑制的微微发抖,才想说什么,身边的蒹葭却突然用力的掐了一把我的腰,面无表情的微微摇了摇头。 却见几名侍卫将宫帱抬上担架,那耿御医便上前收拾起来,不到半盏茶的工夫,他便已经处理好宫帱后腰上崩裂的旧伤,对皇上拜下道:“回禀皇上,殿下无碍,只是适才被划伤了腰,又被钝物击中了头部,这才昏迷不醒的。” “孽障!他就该永远不要醒过来!” 皇上突然一声怒喝,身后直排到前院的百余侍卫忙齐齐跪了下去。宫幡愈发哭得伤心,摇着皇上的袍角哀声道:“父皇,今日儿臣才出了城,大哥便命李员外雇杀手在城外荒僻处设下埋伏,想要杀了儿臣!是李员外尚有良知,知道兹事体大,才秘密将儿臣带回刈州的啊!” “既然他将你救下来,为何不直接回宫请朕主持公道!” “父皇!李叔叔是蠡侯的爱徒,自幼都是对大哥惟命是从的啊!大哥淫威之下,李叔叔敢留儿臣性命,已是忠君明理。他若背叛大哥,将儿臣带到父皇面前,他还哪有官做,哪有命活啊!”宫幡哭得声嘶力竭,“大哥知道李叔叔将儿臣藏在这里,便深夜提刀前来,想要亲手杀死儿臣!是李叔叔以死相抵,拼着全府下人的性命放走儿臣,拖住了大哥呀!” “如你所言,你既已逃出生天,为何还不回宫,反而跑去把她叫了来!” 我看见皇上怒不可遏的直指向我,关雎和蒹葭忙再度按着我的头低低叩拜下去。 “父皇,儿臣从未想过大哥会想要儿臣的性命!儿臣今日在城外被人截杀,又在这里亲眼看见大哥的凶相,儿臣已经吓傻了啊!”宫幡苦苦拉着皇上的袍角哀嚎,眼泪如断线珠串一般簌簌落下,“这里离大哥的太子府最近。儿臣怕大哥追出来,情急之下…便只好求助大嫂护我性命!儿臣眼见大哥平日对大嫂百依百顺,以为大哥听了大嫂的劝,就一定会迷途知返的啊!” “你倒算得巧。”皇上冷笑道,“她竟也如你所愿,深夜追到李员外府来规劝帱儿了吗?” “回皇上。我们娘娘今晚看殿下提着刀怒气冲冲的出去,又不肯带人,便觉得不对。若不是时辰太晚,差点就要带着府兵出来找殿下了!”未等我缓过神来,蒹葭便连连磕头道,“哪知五殿下突然哭喊着找上府来,说太子殿下在李员外府狂性大发,挥着刀说要杀人!我们娘娘吓得不行,二话不说便带着奴婢追来了!” “是啊,娘娘也带着奴婢来了!”关雎也颤声哭道,“到了李员外府,哪知府里一地的鲜血尸体,李大人已经倒在血泊之中!剩下的下人和丫头跪了一地,苦苦哀求太子殿下饶命,可是殿下已经杀红了眼,见人就砍。那些人又不敢还手,便四下逃窜,逃了的便不知去向,没逃出去的就都死在殿下刀下了啊!” “混账!” “皇上,老奴这就派人全城追捕员外府的家奴。” 那老太监向气得发颤的皇上揖了一揖,便匆匆挤出了院门。 第一百四十九章 黎明 “皇上!当时太子殿下已经怒到极处,太子妃娘娘怎么劝也劝不住啊!”关雎继续哭道,“娘娘见李大人全府被殿下杀了个干净,怕殿下伤及奴婢二人,这才迫不得已,打昏了太子殿下!皇上若要责怪,奴婢甘愿领罚,还请您千万不要迁怒于太子妃娘娘啊!” 蒹葭也哭道:“是啊皇上!娘娘都是为了护奴婢周全,才损伤了太子殿下贵体,至于太子殿下腰伤,的确不是娘娘所为!还请皇上明察啊!” 耿御医闻言,再度向皇上深深拜下:“皇上,微臣适才看到,倒在耳房的一个小子手里拿着一根沾血的木桩,看那木桩的尖头,似乎与太子殿下的伤口吻合。皇上若要查,微臣可以将那木桩取回宫中,与所有御医共同鉴定……” “——够了!” 皇上一声暴喝打断了耿御医,额上的青筋根根暴起,几乎生生抻平了适才深深皱成的沟壑。 听到现在,我也渐渐明白过来。宫幡从未被李辕所救,宫帱自然也不会提刀前来血洗员外府。 原是我今晚来得迟了。是宫幡,是他布下这一场局,将自己丢失粮草之祸顶了出去,又灭了李辕的口,顺带将刺客之事嫁祸到了宫帱头上。 一箭三雕。 只是如此精密的筹划——诱宫帱出府,叫出关雎和蒹葭替他说话,又买通耿御医作伪证,最后回到宫中向皇上求救……短短两个时辰,他怎么能想得如此周全? 还有李员外这一院子的尸体,难道也是…? “皇上!太子妃娘娘真的是身不由己啊!”蒹葭的哭声打乱了我沉沉的思绪,“娘娘击晕了太子殿下,便连忙叫奴婢等回太子府找五皇子,请五皇子回宫求助皇上!娘娘也不想看到这一切啊!” “是啊皇上,平日太子殿下无论如何责打娘娘,娘娘都从未诉过半句苦!我们娘娘真的不是有心生事之人啊!” “责打?” 皇上露出几分疑惑之色,而我也是一头雾水。却见关雎突然抓起我的手臂,狠狠将袖管撸了上去。昏黄摇曵的火光之下,我无比吃惊的看到几道明显的淤青,赫然出现在我原本白皙细嫩的手臂上。 “皇上明鉴,自太子妃娘娘入府以来,便频频听太子殿下怨恨三皇子好大喜功,野心勃勃,又抱怨五皇子去年离宫出走,自己费心寻找,又被皇上您训斥没给幼弟做好表率。”关雎哭得梨花带雨,似是委屈至极,“娘娘听殿下说自己弟弟这样的话,只好开口规劝。哪知道殿下就又打又骂,说娘娘本是贱民出身,没有资格管皇室之事!还说…还说……” 皇上见关雎不敢言语,忍不住恼怒问道:“他还说什么?” “殿下还说,所有人都不拿他这个东宫放在眼里。前些日子三皇子在宫中当面顶撞,他已经施威惩罚三皇子闭门思过,如今五皇子又冒出头来,非得找个机会一并收拾了,才能叫满朝野知道了他这个太子的厉害!” “孽畜!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他但凡有个太子的样子,谁又敢不将他放在眼里!”皇上已是暴跳如雷,“便是他三弟僭越些,他五弟又何曾招惹过他,需要他来一并收拾!” “父皇…三哥恭谨殷勤,大哥都会挑出错处横加责罚。儿臣本不受宠,偏偏最近又总有朝臣略过大哥,向您进言由儿臣征兵离寒,试问大哥怎会不妒?”宫幡呜呜咽咽道,“只是…只是儿臣想不到,大哥会如此狠心,竟然想要儿臣的性命啊!” 我听见皇上身后的侍卫中传来一阵窸窣的议论声。 “他已是储君,拥有了所有的一切,他还妒忌你什么?”皇上双眼通红,深吸一口气,咬牙切齿一字一顿道,“传朕旨意,太**帱荒诞狂悖,狠戾疯魔,妒忌兄弟,凌虐新妇,罔故国法,草菅人命。着押入鬼狱,由刑部审问!” 侍卫闻得皇上此言,答应着便抬起昏迷不醒的宫帱退了下去。我心惊不已,早已说不出一句话来,便由着自己被关雎和蒹葭架起来,向皇上深深拜下。 “谢皇上为太子妃娘娘做主!” “太子妃?连氏,当初你争破头来做这太子妃,如今做得可还遂意?”皇上的眼神里有明显的鄙夷,“罢了,既然帱儿也并不珍爱你,今日朕便做主,许你同他和离吧!” “皇上…” “——不必多说,朕累了。你义父尚未班师回朝,你便照旧回太子府,等朕来日的安排吧。”皇上不再看我,转身欲走。“幡儿,随朕回宫。” “父皇!”宫幡止了哭泣,一双眼睛却仍有些红肿,叫人看着不免心疼,“大嫂——连姑娘今晚受了这样大的惊吓,又只带了两个侍女出来,还是由儿臣送她回太子府吧?” 皇上回头望了望宫幡,良久方点头道:“也好,带上几个侍卫,免得回宫时候再遇上什么危险。” 宫幡对皇上这句颇为关心的话似乎有些意外,愣了片刻,便深深揖了下去。皇上的圣驾不久后撤出了这拥挤的小院。我和宫幡由十名侍卫护送着,一路回到了太子府,彼此并不敢轻易说话。 直到送到太子府的潜蛟泉,宫幡才转首对那些侍卫道:“前头便是太子府内院,你们几个提着剑进去了也不像样,还是我将她送回去,你们便在这里等着我吧。” 侍卫齐声应下,宫幡便引着我回到了我的小院。这一路我也不敢说话,生怕再被宫帱或是皇上的什么眼线听见。直到回到房间,关雎和蒹葭关上房门看守在外,我才些许松了口气。 “是你做的吗?” “什么…?” “便是李辕要找宫帱,也不会选在这种时候。你是怎么把宫帱引去员外府的?” “我…我差人递话给大哥,说你深夜去找李辕,大哥看你不在府里,便马上去找了。” 我的心一阵揪痛。是啊…也唯有拿我当借口,宫帱才会因为顾及我的名声和安危,选择只身一人前去员外府。 我举起手臂,将袖子褪到手肘,指着自己小臂上的寸寸淤青道:“这个呢?” “昨晚在桃销楼,我听见萨容姑娘和宛秋姑娘在房里,谈及你与段冥是互融之身一事。晚上…我便求段冥帮我这个忙,叫他不要同你讲。” “才第一次来桃销楼,你倒学会听人家的墙角了。”我微微冷笑,“那耿御医呢,你是怎么收买他帮你对付宫帱的?” “什么收买…”宫幡的眉头微微蹙起,“我是唯一尚未出宫开府的皇子。我和母妃日日在黎贵妃的眼皮底下,若想安心过活,平日自然要好生拉拢几位御医!” “可是今天他在皇上面前的那番话滴水不漏,若没有人教他怎么可能说得出来!” “是我教的,那又如何啊?”宫幡的声气也扬起几分,“父皇向来偏宠偏信,我若不尽量把戏做全,他怎么可能舍得动大哥!” “是啊!我也不明白!”我听见自己尖锐的声音有些许哭腔,“宫帱又没有招惹我们,你为什么非要动他啊?” “谁说他没有招惹我!”宫幡突然一声怒吼,“是你说日日与他相处,守着清白过得艰苦!他的性子我们都知道,我岂能容他对你虎视眈眈!” “我说我过得苦,你便即刻想出这样周全的算计来陷害他。”冷笑着,一滴泪水意外的从我眼中滑落下来,“宫幡,怎么我一直不知道,你会有如此阴毒老辣的计谋?” “我阴毒老辣?”宫幡怒极反笑,“我做这一切还不是为了我们的未来,你现在说我阴毒老辣!难道你想一直做宫帱的太子妃,然后做他的皇后吗!” “——我没有!我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在想你,我也希望我们能有一个好的未来!”我已是泣不成声,“可是宫幡,我们的未来不应该是沾满无辜者的血的……你不能为了我们的未来,就杀了员外府那么多人命啊!” “我若不杀他们,你我哪里还有命谈什么未来!”宫幡的怒吼完全盖过我的哭声,“若不是我昨晚及时灭口,今日天亮时分李辕就会入宫面圣!若不是我找关雎蒹葭为我们作证,父皇就会要了你的性命!你怨我算计宫帱,可你可曾想过,若没有我的算计何来你们今日的合离?你怨我残杀无辜,可你可曾想过,昨晚他们不死,今天死的人就会是你!” 泪水决堤而落,我失去了最后一丝力气,闭起双眼,扶着圆桌向下蹲去。迷蒙的黑暗中,我感受到宫幡悄声走进,用他强健的臂膀扶住我的双手,并将他温柔的双唇覆上了我的额头。 “宫幡…我不想这样。” “相信我,归萤。都会好起来的。” 宫幡将我抱回椅子上,不等我再说一句,便转身大步而去。关雎和蒹葭许是听见了适才房中的争吵声,连忙进来一左一右抱住了我。朦胧的泪眼间,我看见门外宫幡坚毅而冰冷的背影,在一缕惨白的黎明阳光中渐行渐远,直到消失。 第一百五十章 供状 刈州东市?寰亲王府 “你说的可当真吗?” “臣弟怎敢拿这种事情说笑,三日前父皇便已下旨,叫连氏同大哥和离了!” 宫帷微眯了眼,长长舒了一口气。 “三哥…”宫幄的语气带着掩藏不住的狂热,“我们的机会来了!” “是啊,本以为这些天困在府里,会让老大和老五占尽便宜。”宫帷微微冷笑,“派出去的杀手没结果了老五,连让父皇治他一个押送不力的罪责也是不能。我倒当真以为,你我兄弟的运势已尽了呢。” “鬼狱那个地方,自建成以来便无生囚出来过。大哥怕是不中用了,可是老五却又跳了出来。三哥,咱们可万万不能掉以轻心啊!” “宫幡这小子,从前着实是小看了他。若非你的人报上来他与连氏的私情,我还真的以为,昨晚发生的一切都是如他所言一般了。” “是啊,幸亏我们知道他和连氏是一丘之貉。臣弟本也想不明白,大哥那天晚上不过被敲昏了而已,怎么就那么久都没有醒来,任由老五在父皇面前抢白?” “他连御医和太子府的侍女都能卖通,自然不会忘记确保老大不会当着父皇的面醒过来这最关键的一步。否则苦主拆台,他岂不白请了那么多人同他做戏。” “他能筹划出这么一大出,足见心机深沉。”宫幄的语气似是有些后怕,“三哥,从前他装疯卖傻,对大哥和我们做小伏低,装作一副对皇位毫不在意的样子,难道都是留着这一招后手吗?” “无论如何,他如今扳倒了老大,便也暴露了自己,再不能对我们使同样的阴招了。倒是那个连氏,一早视我们兄弟二人为劲敌,着实不能不防啊。” “三哥放心,按你的吩咐,臣弟一早就让晓寒调查去年连氏的踪迹。”宫幄一脸得意,“谁知顺藤摸瓜,竟查到了蠡府,似乎还与那个禁卫军的将军,叫温召的有着什么关系。” “这个贱妇,还打过禁卫军大将的主意?” “似乎也不是…晓寒打探到,温召曾与连氏合谋杀死自己的副将,宵遥。事后还命仵作查验那宵遥的尸身。臣弟觉得蹊跷,便叫晓寒向那仵作逼供,最后竟查出了南漠的壅心草和东倭的法练花。” “敢情还是受了那个宵遥的启发,你才开始暗自叫人从东倭走私法练花?”宫帷笑得饶有兴味,“不过这招确实巧妙。父皇向来不信无中生有的事情,所以就算是我们的人把法练花出现在刈州街头巷尾的事情告诉了他,他也绝对不会怀疑,是我们在幕后操纵。” “老五最近频频被顶到风口浪尖,依父皇的性子,必定早疑心了他。”宫幄悠然道,“而刈州城中同东倭有关的人物,也唯有他的母亲,瀛妃娘娘一人而已了。” “瀛妃向来谨慎,母亲盯了她这么多年,也寻不出一丝错处。要说她暗中勾结母国,除非在她的儿子风光正盛的时候,否则父皇是断然不会相信的。” “正是这个时机妙呢!”宫幄拊掌笑道,“老五也算费尽了心机,可是谁叫他有这么个异族而来的娘了!这盘棋他越是下得毫无破绽,父皇对他的疑心只怕就越重。” “单有疑心还除不了根…”宫帷幽幽望向宫幄,“你适才说,父皇将老大交给了刑部?” “如今人已在鬼狱,除了刑部,神鬼也见不到人。” “既然如此,就叫刑部里咱们的人机灵着点。”宫帷闲闲啜饮了一口茶水,“可联系过方知韫了?” “三哥放心吧,都是用老了的人。知道老大进去了,他一早便主动请命了。” 宫帷望了一眼自己洋洋得意的弟弟,喜上心头,一时不禁也咧开了嘴角,同宫幄一起畅声大笑起来。 —— 自宫帱入鬼狱以来,太子府便陷入了一片沉闷的死寂。府中仆役人人自危,这种生怕宫帱获罪牵连全府。 而这种压抑的氛围似乎也蔓延到了我的院中,自那日回来以后,我已经三日没有同关雎和蒹葭主动说过话了。 这一日,关雎到底耐不住性子,扑通一声跪在我面前道:“姑娘,您可还因为奴婢帮五皇子在皇上面前说谎一事怪奴婢?若是如此,您责罚奴婢就是,这样一日一日的不说话,给自己憋坏了可怎么好啊!” 蒹葭用一碗银耳羹换过放凉的茶,也忍不住同关雎一起跪了下来:“皇上已经解了您和太子殿下的婚,如今您是自由之身,若是想回蠡府,或是想回桃销楼,奴婢和关雎都可以陪您出去。五皇子这几日也不曾递进来消息,想是也怕姑娘还怨着他。您和他这样彼此耗着,终究也不是办法啊。” 我见两个女孩一脸诚挚的跪在地上,不由心中酸涩,长叹了一口气道:“我哪里怨过宫幡,更不曾生你们的气。我是气我自己。明明是我爱上了他,是我向他抱怨在太子府的日子不好过。如今他替我解了困局,我却矫情做作,对他说出那样的话……” “自古万事难两全,姑娘怎么能怪自己呢?”蒹葭心疼道:“一头是您和五皇子的性命,一头是无辜之人的性命。决定是五皇子替您做的,奴婢等也有份参与其中,姑娘又何必因此自责呢?” “我自然知道,你们都是为了我的幸福。”我愁眉不展道,“宫幡是如此,你们是如此,花姨,宛秋,萨容他们也是如此。段冥如今想必已然将粮草送到离寒,只是我还没有想到,等他回来,我又该如何面对他……” 蒹葭才要再劝,忽听门外传来一阵高亢尖锐的唤声。我们主仆三人一愣,忙推门出去,果见皇上身边的老太监立在院中。 “见过公公。” “连氏,传皇上口谕,急召你入宫面圣,快随老奴走吧!” 我闻言一凛,忙堆起笑容柔声问道:“敢问公公,太子殿下此刻可在御前啊?” 那老太监打量了我一眼,尖声笑道,“偏你问得巧,此刻三殿下,四殿下,五殿下都在,唯独太子殿下不在。废话少些吧,皇上还等着你呢!” 我听得此言,心知也问不出什么,便安慰过慌乱的关雎和蒹葭,随着那老太监去了。 如今我已不是太子妃的身份,自然也没有软轿可坐。我跟着老太监上了马车,到了宫门口又急匆匆的跟他走路,不到半个时辰便到了宬玄宫。 “连氏,随我进来吧。” 我分明的感到那老太监的语气不怀好意,心中一紧,便随他入了殿门。 经过大殿,绕过屏风进入书房。房中炭火烧得极暖,龙涎香的清幽香气也令人闻之心旷神怡。然而当我看到跪伏在皇上脚边的宫幡时,身上还是冒出了一层鸡皮疙瘩。 “皇上,连氏到了。” “大胆**,还不跪下!” 被角落这一声暴喝吓得不轻,我才意识到宫帷和宫幄并排而立,正一脸怒容瞪视着我。 “臣女拜见皇上。”我维持着面上的波澜不惊,盈盈向皇上拜下身去,“皇上急召臣女前来,不知所谓何事?” “你这一声臣女倒自称的顺口,只怕蠡侯若是知道了自己的义女做出这样丧德败行的丑事,也会气得七窍生烟。”皇上冷笑道,“你自己看吧!” 皇上将一张写满密密麻麻小字的纸随手扔了出来,那纸飘飘荡荡,竟飘到了宫帷的脚下。我暗自咬牙,起身行至他的面前,弯腰将那纸捡了起来。 我细细读着,那字迹不甚清晰,却字字读来惊心动魄。直至读完,我的汗已然浸透了小衣,湿湿黏黏的粘在瑟缩的背上。 “皇上…” “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父皇何必再问,她自然没什么可说的。”宫帷冷道,“太子在鬼狱的供状写的明明白白,一早看穿了连氏与五弟的奸情,只是碍于情面不愿揭发。因妒生恨,所以才暗中派刺客跟着五弟,想在一行队伍走到荒僻处神不知鬼不觉的把五弟杀死。” “父皇…不是这样的啊!您听儿臣解释——” “——真是可怜了那些遭殃的兵士和粮草了,竟平白遭此灭顶之灾。”宫幄一声长叹盖住了宫幡的辩解,“五弟与长嫂私通固然不对,但是大哥也不该一怒之下牵连了这么多无辜的性命啊!” “皇上!这张供状字字荒诞,没有一句真话,绝不可能是太子殿下所写!”我瞪了一眼宫幄,随即转头对皇上激声道,“臣女请求调太子殿下出狱,同臣女和五殿下当着您的面对质!” “嫂嫂…哦不,连姑娘,你即便心急,也不能求父皇答应你这种事啊。”宫幄苦笑道,“那鬼狱是什么地方,自地表而掘,一百七十一丈深的十八层精钢死狱。那里头关着的可都是自前朝以来最为罪大恶极的死刑犯,从无一人活着出来过。即便要调太子殿下从那个鬼气森森的地方出来,按规矩,也该斋净内外三日方可出门,更别提面圣了。” 第一百五十一章 伪证 “你们既然不让太子出来,又凭什么认定这张供状是殿下所写?” 宫帷冷道:“太子殿下亲笔画押,我们为何不能认定?” 宫幄也帮腔道:“是啊,父皇,儿臣听说,那天连姑娘曾亮出身上被大哥所殴的伤痕,在场诸人无不痛惜。想来大哥之前本是那般宠幸连姑娘,后来竟又拳脚相向…想来必是知道了连姑娘与人私通,所以又羞又愧,悲愤交加的缘故了。” “四皇子果真心细如尘,连我三日前在皇上面前说过什么都一清二楚,简直像亲眼见过似的。”我冷笑道,“只是你说归说,终究不过是你的猜测而已。没有真凭实据便对皇上进言,未免意有所指,过于明显了吧!” 宫幡听我此言,忙膝行上前,对皇上磕着头道:“父皇,儿臣也曾记得,连姑娘的贴身侍女当时便向您说过,大哥施暴乃是不喜连姑娘频频规劝的缘故,并非三哥所说的私通啊!” 宫帷冷眼看着宫幡道:“笑话,你也说那侍女是连氏的贴身侍女。身为心腹,哪有不为自己主子说话的道理?” “三哥不信我,连别人的话也执意不信,是非要对我们一个个统统动上大刑才肯罢休吗?”宫幡说着已红了眼眶,“父皇,儿臣到底想不明白,适才说大哥行事糊涂的是三哥,如今全盘相信大哥供状的也是三哥!他这般苦苦相逼,是想要了儿臣的命吗!” “老五——你这话诛心!”宫帷倒吸一口冷气,随即向皇上跪下道,“父皇明鉴,儿臣并非无端疑心,而是宫中确有人证,亲眼看见过老五和连氏私通!父皇若是不信,人已候在殿外,随时可以传唤!” 我闻言一凛,抬头正好对上皇上瞥过来的狐疑目光。 “传。” 我看到两个宫女低着头怯怯的被老太监引了进来,宫幡抬眼一看,便惊得张大了嘴巴。 “歆儿,昀儿?怎么会是你们?” “父皇或许不识,这两个宫女是在汧淇宫当差的。”宫帷转向下首两个宫女厉声道,“你们把事前同本王说过的再向皇上说一遍,一字一句都不准落下!” “是。奴婢和昀儿是瀛妃娘娘宫中负责照看汧淇池的宫女。” 那唤作歆儿的宫女向皇上叩头道,“万寿节当晚,汧淇宫主事的姐姐听前头传来消息说,后宫各位主子要在庆顼殿齐赏焰火,要迟些才能回来,便叫奴婢等各处松快会子。奴婢和昀儿便早早来汧淇池边,想试试能否看到庆顼殿的焰火。谁知戌时时分,奴婢竟看到一位眼生的华服贵人独自上了池心小亭,而当时亭子里,也唯有五殿下一人而已。奴婢觉得不成体统,却也不敢贸然前去阻拦。便眼睁睁瞧着五殿下将那贵人一把拉进了亭子,二人直待了小半个时辰方才出来。” “那你们可看清楚了那贵人的样貌,她此刻可在殿中啊?” “奴婢等瞧得真切,那贵人的服色与太子殿下的银朱蟒纹服相衬。世上能穿那件衣服的,也唯有太子妃娘娘一人而已。”昀儿叩头,起身向我细细打量起来,“至于样貌,夜里瞧不真切,倒和这位姑娘有些相似。” “看来昀儿姑娘的眼神也不算太好,怎么就认定那夜去汧淇池的是素昧谋面的太子妃了呢?还有歆儿姑娘,你倒是个嘴巴巧记性好的,不光连一个月前看见生人的时辰,生人在池心小亭停留的时间这种细枝末节都记得准确,答起话来也是行云流水,就像事先串过的一般。怎么瀛妃娘娘便这般不知人善任,竟舍得让你这样的伶俐丫头去做照看池子的粗苯活计?” 那两个宫女被我说的胀红了脸,低低伏拜下去。我转首对皇上道:“皇上,这两个宫女的口供不尽不实,难辨真伪。三皇子不分青红皂白,把她们带到御前污您清听,臣女这厢替三皇子替您赔不是了!” “连氏!本王何罪之有,需要你来向父皇赔罪?”宫帷且惊且怒,“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你怎么还有脸在父皇面前狡辩!” “你这也叫人证?我看不过是你收买来诬陷五皇子和我的傀儡罢了!” “她们乃是瀛妃宫中之人,试问本王如何收买?依你所言,本王竟这般神通,那太子殿下在鬼狱签下的供状也是本王篡改了?” “——三哥委屈,也不要在父皇面前失了体统。”宫幄柔声劝和着,“父皇,如今双方各执一词,倒成了一桩无头公案了。依儿臣所见,为了连姑娘和五弟的清白,还须得重刑拷打这两个出来作证的宫女,以求证词真实!” 歆儿和昀儿一听宫幄此言,连忙哭着向皇上叩首不止:“皇上饶命,奴婢等句句属实,实在不敢妄言!即便领受刑法,也绝对不会改口分毫啊!” “宫幄,你休要用这种以退为进的伎俩妄造杀孽!”我惊声道,“这两个宫女既然豁出命来做你们的棋子,自然被你们抓住了比性命还要重要的软肋!重刑拷打又有什么意义!” “连姑娘这话可叫人为难了。你既不愿承认人家说的,又不愿拷打以求真相,却又叫父皇如何进退呢?” “——是谁要拷打本宫的宫女?” 外间豁然传来棉帘被一把掀开的声音,急匆匆的脚步声和太监尖柔的劝阻声。我转头望去,只见一个身着玉子色素缎常服的妇人从屏风处转出,急步直向皇上走来。 “臣妾参见皇上。” “瀛妃。”皇上微微挑眉,挥手示意瀛妃起身,“你怎么来了?” “臣妾听闻太子殿下供状呈入宬玄宫,直指幡儿与前太子妃存有私情。”瀛妃从外头的寒风中而来,额心竟还渗出一层薄薄的汗水,“此事不堪,臣妾明白身为后宫女眷合该避嫌。只是适才又听宫里人说,三殿下提走了臣妾宫里的两名下等宫女。臣妾身为汧淇宫之主,自该前来要一个说法。” “你来得正好,也且听听,这两个奴才都说了些什么好话。” 歆儿昀儿闻言,便又将适才的话又复述了一遍。瀛妃听了半晌,直听得冷笑不止。 “你们两个,当真是屈才了…”听完了口供,瀛妃便轻笑道,“只是本宫想不明白,那一夜你们既然撞见了幡儿的私隐之事,又苦苦记到如今,若当真为了你们的五殿下好,为何不直接向本宫禀明呢?” “瀛娘娘这话可就明知故问了。”宫幄笑道,“您是五弟的生身母亲,这世上哪有做母亲的,不袒护自己儿子的?歆儿昀儿知道了这样大的事,自然要小心瞒着您,又怎会冒着被灭口的风险巴巴来告诉您呢?” “原来在幄儿心中,本宫便是这样一个心狠手辣之人。”瀛妃笑得安恬,“只是就算本宫狠辣,宫里还有皇上公正严明,可以为她们做主。皇上,臣妾着实想不明白,这两个丫头既然如此聪明,又何须放着您不见,反而舍近求远,将事情告诉了素昧谋面的三殿下呢?” 瀛妃此言一出,殿中终于久违的安静下来。香炉上的龙涎香绵软袅娜,比寻常的香料熏出的烟更加细腻柔和。看着那丝丝缕缕散化在空气中的香烟,我感到自己自入殿以来便剧烈跳动不止的心脏似也稍微舒缓了些许。 “帷儿?” “父皇…”皇上一唤,宫帷立即跪倒在地,“这两个宫女乃是后宫中人,出了事便去找了主理后宫事务的母妃,这事情自然是母妃说与儿臣的啊!” “既然歆儿昀儿去找了黎贵妃,那黎贵妃不即刻上报,又何苦借自己儿子的嘴来告诉皇上?”瀛妃不徐不疾,“寰亲王,这话本不该我说,只是你身为亲王,却在这后宫琐事中横插一脚,只怕有越矩擅专,另有所图之嫌吧?” “父皇!此事原是老五和前太子妃的丑事,事涉皇家清誉,儿臣不得不管啊!” “——好了!” 皇上一声低喝,再度震得全殿瞬间安静下来。我抬眼扫视众人,无意间,我仿佛看到宫幄向下首挤了挤眉,而再看身边,那个名唤昀儿的宫女便颤抖着咽了口口水。 “皇上!奴婢之所以求黎贵妃娘娘将此事告知三皇子,实在是因为奴婢还看到了除了五殿下与太子妃苟且的其他事啊!”昀儿突然膝行上前,磕头凄声道,“原是前些天奴婢偶然听得瀛妃娘娘与五殿下在宫中交谈,谈及‘法练花’‘走私’‘谋逆’什么的,奴婢听着实在惶恐,才请黎贵妃娘娘找三殿下做主啊!”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我看见皇上的面色瞬间铁青,不可置信的望向身旁的瀛妃。 法练花…那不是很早之前,温召在宵遥那个狂徒身上验出的东倭药草吗? “大胆!是谁教你说出这种弥天大谎来陷害本宫!”我看见瀛妃一贯平静的脸上陡然变得惊惶至极,“皇上,婢子此言纯属胡诌,臣妾绝对没有同幡儿说过什么法练花啊!” “——昀儿身为汧淇宫宫婢,今日在皇上面前说出娘娘的私隐,自知命到尽头。与其受娘娘酷刑报复,不如今日给自己一个了断!” 众人尚未反应过来,昀儿已突然起身向大殿正中的铜炉奔去,死命将自己的头向那铜炉的漆金顶盖撞去。 第一百五十二章 千里驰援 当啷一声巨响,一片血红绽开在宬玄宫金线织就的短绒地毯上。 好一招死无对证。 所有人目瞪口呆,殿中只有吓得几乎失去理智的歆儿在尖声惊叫。那叫声尖锐凄厉,直逼得人耳膜嗡嗡发疼。 “来人,还不把这丫头的嘴堵上!” 老太监拂尘一挥,便有两个小太监上来一个押住歆儿战栗抽搐的身体,一个堵上了她惨叫不已的嘴巴。 “父皇…这!” “来人!把剩下这个拖入鬼狱,重刑伺候!务必把实话给朕吐出来!” 瀛妃仓惶起身跪地:“皇上!臣妾愿以母族之名起誓,绝未同幡儿讨论过刈州出现法练花之事!” “皇上!昀儿的确同奴婢说过她听见瀛妃与五殿下谈话一事,可是奴婢并没有亲耳听到过啊!”歆儿挣开紧紧捂在自己嘴上的手,哭得撕心裂肺,“看到太子妃与五殿下私会是千真万确,法练花一事却同奴婢无关啊!求皇上饶奴婢性命啊!” “父皇,昀儿用性命指认瀛妃,想来不会有错。可是歆儿似乎也是真的只有耳闻,并无亲眼所见…”宫幄躬身劝道,“儿臣以为,歆儿一个下等宫女,平日也没有什么机会近瀛妃娘娘的身,想必已经将知道的所有事情都招了。再动大刑,怕是也不会有什么收获了……” 皇上思忖良久,终究恼怒的将袖一挥:“何全!把人带下去,找个安静地方看起来,不准任何人探视。今日之事若走漏半点风声,我要你们的命!” 老太监闻言一凛,忙颤声应过,带着被捂住嘴巴的歆儿退了出去。大殿的氛围降至前所未有的冰点,仿佛空气也冻结了一般令人窒息。 良久,皇上微曲了身体,望向了跪在自己脚下的宫幡和瀛妃:“你们有没有?” “儿臣没有!父皇,您要为儿臣做主啊!” “皇上疑心已生,那臣妾唯有如实相告。” 瀛妃直起身体,以坦然的目光迎视自己的丈夫,“这些日子,臣妾确实听闻了有法练花出现在坊间黑市的传言,臣妾也害怕是母族心生妄念,做出蠢事。便一壁向母族写了家书问询求证,一壁派人去民间暗访查实。” 宫幡瞪圆了双眼,一脸不可置信的望着瀛妃:“母亲……” “臣妾派下去的人很快有了发现,的确有人在黑市售卖法练花。可是怪异的是,那些人对于这东倭的秘草似乎浑不在意,就连买卖也不甚隐蔽,简直就是等着被人发现的一般。臣妾猜想,皇上这些天来,必然也收到过大臣关于此事的奏报。” “你倒肯说实话。不错,的确有多人密报过此事,更有甚者,对朕说——” “——对您说是东倭国趁着衷漠不和,想要趁机作乱,是不是?”瀛妃愤慨道,“可是这却并不是事情的真相。皇上,昨日臣妾已经收到母族的回信,扶桑王殿下否认了任何对大衷的不轨企图,东倭朝野上下并无一人有意向大衷走私秘药!皇上若是不信,有扶桑王亲笔手书为证,臣妾随时可以回汧淇宫取来供您过目!” “东倭一向是我大衷兄弟之邦,扶桑王的话朕自然信得过。”皇上直起身子,语气恢复了一如往常的沉肃,“只是这法练花毕竟是东倭特产,如今东西流传在了刈州的黑市上,扶桑王也有宽商纵贾的监理不严之责啊!” “皇上说得是。秘药流入我朝,扶桑王与臣妾都有责任。若皇上还信得过,臣妾愿向扶桑王再写手书,要求东倭国上下严查秘药流向!” “瀛妃既然自荐,朕便准你所请。”皇上平和的声音并无多余的温度,“本不是什么大事,朕若过问,只怕又要惹得东倭臣民惶恐不安。由你来提点你的母家,最合适不过。” “南头战事胶着,刈州万万不能再出乱子。臣妾定不负圣上所望!” “——已经闹出这样大的事,离寒战事再胶着,老臣也不能专心带兵了!” 我无比震惊的听到这亲切熟悉,沉厚洪亮的声音从屏风外传来。所有人回头望去,只见侯爷通身甲胄,一把搡开上前意欲阻拦的太监们,大步踏入殿中,向皇上拜下身去。 “——蠡侯?” “皇上,”皇上身边的老太监匆匆正着帽子从殿外跑进来,“蠡侯执意闯殿,老奴实在拦不住啊……” “老臣在殿外等候许久,何公公只是推说陛下事忙,不肯为老臣通传。老臣身着戎装擅闯内殿,惊扰了圣驾,还请陛下降罪!” “蠡侯!你这是什么话……”皇上一时有些不知所措,“你不是在离寒带兵抵御漠兵吗!怎么突然回刈州了——你可知无旨擅自返京是多大的罪责?” “陛下责骂得是。老臣知法犯法,罪加一等。”蠡侯弯腰向皇上磕头,一身甲胄发出铮铮的摩擦声,“老臣即便自己身死,也见不得刈州城中黑白颠倒,见不得陛下的皇子与老臣的义女蒙受不白之冤!” “——蠡侯大人!您老可是糊涂了?”宫幄一时忘了掩饰自己的尖刻语气,“你身在刈州征战,怎么又回来插手我皇族家事,又是谁将这些事情告诉了你?” “四殿下认为这是皇族家事,可老臣只是在意自己干女儿的生死安危。”侯爷并不去看宫幄,直视着皇上凛然道,“陛下,老臣本也不知道京中近日发生过些什么。今日但见宬玄宫众人举齐,这才知道当真是出了大事啊!” “蠡侯!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吗?”宫帷厉声喝道,“你既然也并无要紧大事,又怎么敢无召返京,又在父皇面前胡言乱语!” “老臣义女被人冤枉不是要紧事,陛下皇子名誉受损不是要紧事,当朝太子杀人入狱也不是要紧事!老臣究竟不知,三殿下觉得什么才是要紧事?” “看来侯爷是已然知晓近日京中的大事了。”宫幄笑道,“只是您老口口声声说连姑娘为人所怨,小王疑惑,难道您远在离寒,还知道你这义女所思所想不成?” 侯爷缓缓转向宫幄,一脸肃穆,生生逼得宫幄笑容发僵。却见他右手向胸口探去,豁然抽出了一沓褶皱的信纸。 “回禀皇上,自老臣出征之日起,归萤就以家书遥遥相寄,每日一封,风雪无断。”侯爷挥动着手中那一沓信纸激昂道,“这些日子,太子是如何一点点心中生妒,如何殴打归萤;五皇子殿下是如何被李辕所截,老臣都通过归萤一一获悉。而这最后一封信中,归萤也明确提及,为补偿太子所造杀孽,也为安抚五殿下年少受挫之心,她自开蠡府仓门,以老臣家私存粮援济离寒!” 我听得几乎目瞪口呆,转首望去,却见众人与我的表情也并无差异。 “侯爷这些天竟是自掏府粮为朝廷打仗吗?”瀛妃惊道,“连姑娘也是心实,怎么也不同皇上说啊!” “小女心性坚毅隐忍,行事仗义大度。老臣觉得像极了年轻时的自己,所以当初才将她收做义女。”侯爷的脸上带着骄傲的笑意,“她知道老臣不会因此责怪,所以也不曾将事情告诉皇上。事实上,之后她也没有得到老臣的消息。因为三日之前,我们便突然中断了所有的书信往来。” 许久未曾说话的宫幡突然颤声道:“三日…那不就是大哥下狱的日子?” “不错,归萤向来是个报喜不报忧的性子,想来同太子和离对她打击颇大,她伤心得连书信也忘了写。”侯爷说到此处,对我投来心疼的目光,“只是知女莫若父,归萤,你的委屈为父如何不知?其实从你这些天的书信之中,为父便已经预感到帱儿要做傻事了啊!” 我愣得不知作何回答。何公公将侯爷一直攥在手中的那一沓信接过,呈给了皇上。 “侯爷的话真是感人肺腑,便是小王听来也颇为感动。”宫幄笑道,“只是说句不中听的,您到底不是连姑娘的生身父亲,即便真有血缘之亲,您不是她,您又怎知她与五弟确无私请呢?” “倒也不用是连儿的生父,任但凡是个明眼人,看了这些家书都看得出,归萤嫁夫从夫,一片痴心全然系在帱儿身上!或许她对幡儿确有同情之心,但若说苟且私情,皇上您自己看看,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啊!” 皇上一张张审视着那沓书信,看那信纸褶皱脆软,每一张都像是被人拿在手里,细细翻读了许久的样子。而透光看去,上面的字迹极是潦草难看,竟同我的字迹十分相似。 我恍惚间想到,去年初来这个世界,在侯府养伤时我曾被浊月逼着练过几天的毛笔字。而那些天侯爷下朝后也每每对着我的墨宝开怀不已,难道在那个时候,他老人家便已经将我的笔迹烂熟于心,而在不知如何得知了刈州出事之后,临摹出了这许多张书信来为我作证? 第一百五十三章 初疾 “父皇,儿臣与连姑娘,当真是清白的啊……” 皇上费心细细读过每一张书信,终于疲惫的抬起眼来。他望向宫幡的眼神里已不似先前那般冷酷愠怒,却又并未说什么,只起身将身旁的瀛妃搀扶了起来。 “你也是年纪不小的人了,怎么还不知爱惜自己,一味的跪在地上……” 瀛妃闻言便潸然落下感动的泪来:“皇上,臣妾一生,一求为皇上诞育皇子,为大衷延续血脉;二求为大衷与东倭缔结善缘,两国永生修好。可是今日发生的事情…却叫臣妾如何还能爱惜自己这身子啊……” 侯爷也不禁感怀:“瀛妃慈母心肠,着实令人动容。” “——父皇!难道您就相信了连氏和老五并无私情了吗!”宫帷尖利严肃的声音在这温暖的气氛中有些违和,“您好好想一想,就在您问责连氏之时,蠡侯便带着这些所谓的书信突然闯入,这一切是否太过巧合了!” “老臣已经在殿外等候良久,难道三殿下还想归萤受冤下狱,或是被当庭杖毙,老臣再进来收尸不成?” “连氏一身功夫,谁敢妄动,侯爷又何必卖惨?”宫帷呵呵冷笑,随即又向皇上道,“父皇,难道您连连氏的笔迹也不对一对吗?” 我顿时双颊发烫,侯爷无奈的笑着叹了口气,皇上略带鄙夷的向我递了一眼:“算了吧,这已是朕平生看过最难看的书法,着实不想多看一个字了。当真是拿剑的手,就是握不住笔。” “皇上见笑了。” “父皇!难道您忘了适才瀛妃宫中的奴婢了吗?”宫帷不依不饶,“歆儿看得清清楚楚,万寿节盛宴时,连氏曾与老五在汧淇池中小亭苟且许久;昀儿更是拿一条命指认瀛妃,他们母子确是知道法练花流入刈州之事啊!” “什么法练花的,老臣倒不知道。只是三皇子适才说万寿节盛宴…本侯记得清楚,当天百官向皇上与老臣敬酒。老臣年迈不胜酒力,归萤不忍看我在席间难受,便去了御膳房亲煮了解酒汤。煮好便归席回来了啊!” “——是啊…”我终于缓过神来,接着侯爷的话道,“臣女其实并不会煮解酒汤,还是请教了当日随席的耿御医,然后让臣女手下的侍女关雎代煮的。入席后呈给义父,义父感动得连声夸赞呢。” “老臣当日虽然醉酒,却也记得归萤全席只出去过这一次。可见那个歆儿所言句句扯谎,别有居心。”侯爷铿锵有力的声音冰冷而沉肃,“至于另一个,即便自戕,老臣估计也是怕自己的谎言被皇上识破,怕自己受不住欺君之罪的责罚吧。” 宫帷气得面色发白,仍不甘心:“退一万步,歆儿和昀儿的证词是假,连氏也的确给你写过家书。蠡侯,你到底也没有真凭实据证明连氏和老五确无私情啊!毕竟各人有各人的心思,你有如何担保,连氏在给你的书信中便没有半分欺骗,半分隐瞒!” “老臣无从担保,也没有证据证明小女与幡儿的清白。” 侯爷的语气无比冷静,“只是三皇子,捉贼要拿赃,你不也是没有证据证明,小女与幡儿确有私情吗?清清白白,从无交集的两个人,平日难道还要时时留着自证清白的证据,以求来日被人告发时用来反口吗?至于归萤的书信有无欺骗隐瞒,老臣不知道,也不愿知道。诚如适才四皇子所言,我又不是她,也合了三皇子您那一句‘各人有各人的心思’。归萤愿意报喜不报忧,那老臣身为她的义父,也情愿听喜不听愁罢了。” “你!” “——好了。”皇上沉声打断,显是已不耐烦,“此番是谁负责审问太子的?” 宫幄与宫帷对视一眼,轻声道:“回父皇,是刑部侍郎,方知韫。” “撤了他,同太子一并押入鬼狱,另派他人主审。”皇上并不抬头,“就派……” “既然父皇觉得方侍郎不中用,便让刑部尚书亲审此案,也使得!” 侯爷看皇上不置可否,便拜下道:“皇上若信任老臣,老臣愿领审问太子之责。” “蠡侯愿意劳动,朕自是信得过的。只是要你去那种腌臜地方,也当真是委屈了。” 宫帷忙激声道:“父皇!侯爷乃太子太师,又从未涉猎刑狱之事,如此安排,只怕——” “——家丑不可外扬,难道你还想把事情闹得整个刑部都知道吗?”皇上语气森冷,“蠡侯的公正朕数十年来都看在眼里,怎么你有什么不信服吗?” “儿臣…儿臣不敢。” “臣辅佐杛椤一族三代,一向把皇室的荣耀看在自己的荣耀之上。此番审理太子,必定公正严明,又不令皇族声誉扫地!” “如此最好。”皇上对侯爷笑得温和,“只是你回来得急,离寒那头可都部署好了?” “老臣的家将温召自幼在禁卫军大营历练又成,眼下粮草又已齐备,漠国的攻势渐弱,相信不日便会有凯旋的好消息了。” “姓温么…倒是个不容易的。朕记得,当年奇袭漠国老皇帝,这个温将军也有一份功劳。”皇上似喜非喜,“好,且让他放手去干,此番若能解我离寒危局,朕必有封赏!” “老臣替召儿谢过陛下。” 皇上伸手去扶蠡侯,话未出口,竟突然咳了起来。这一咳非同小可,满殿诸人立即紧张起来。瀛妃和何公公忙一左一右将皇上搀回榻上,宫幡等三个皇子更是连声呼唤不已。 “无事…”皇上仍自咳得厉害,却轻轻将瀛妃与何公公推了开来,“原是偶感风寒,你们无须大惊小怪……” “近日京中事多,皇上忧心上火,也该保重龙体才是啊。”侯爷忧心道,“恕老臣多言,皇上龙体欠安,合该寻一位贴心之人近身侍奉才是啊!” 瀛妃闻言当即跪下:“臣妾原随皇上居于宬玄宫,亲侍汤药,以尽嫔御之责。” 宫幡等也忙磕头道:“儿臣也愿意侍奉父皇!” 皇上颤抖着扶起瀛妃,略带疲倦的目光在众人之间探循不止,许久方才沉声道:“也罢,你们都不是知冷知热的,便让幄儿留下陪我吧。” 我看见帷幄兄弟面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错愕,随即又完全抹去:“儿臣…不胜荣幸,定不负父皇所望。” “嗯…”皇上虚弱的点了点头,“今日之事闹了一个上午,也算有个了解,你们若无别的事情,便都跪安吧。” 众人闻言,纷纷起身向皇上拜过,便依次退出了大殿。 “侯爷…”一出宬玄宫,我便连忙转向侯爷,“您是怎么——” “——万事回府再说。”侯爷略瞟了瞟身后,声音压得极低,“我还有事同皇上说,你先走吧。” “连姑娘。” 我才欲转身,却见瀛妃由宫幡扶着走出了殿门。我心中不解,却也依礼拜下道了一声:“瀛妃娘娘。” “连姑娘若无什么要紧的事,送本宫一程可好啊?”瀛妃笑得温和端方,“汧淇宫碾好了蒸青散茶,连姑娘可愿一尝?” “娘娘…”我下意识的向宫幡瞥了一眼,“臣女与五殿下才被人所污,此时随娘娘去汧淇宫,只怕不好吧?” “越是刻意避忌,便越惹人猜疑。更愿意相信那些桃艳之事,是普罗众生难以扭转的趋向。实际上是非曲直,皆在各人心中,不是吗?”瀛妃搭过宫幡的手,“皇上眼下怕是乏了,咱们也别在宬玄宫门口聒噪。连姑娘若是不愿,本宫也不会勉强。” 我不由望向一旁的侯爷,但见他微微点了点头,我才安下心来,对瀛妃拜下道:“瀛妃娘娘美意,臣女却之不恭,旦听娘娘吩咐便是。” 瀛妃向我莞尔一笑,便径自拉过宫幡走了。我跟在瀛妃身侧,小心的同宫幡保持着得体的距离。这一路氛围尴尬,唯有瀛妃从容雍雅。之前万寿节酒醉,我同关雎也曾走过这条路。如今走来,竟是这般如芒在背,拘谨难安了。 到了汧淇宫,果见这偌大空旷的殿宇竟是一派古朴至极的和风。绕进内室,却见编藤的地毯上早已上了一方茶台,茶盏中热气氤氲,令人闻之心旷神怡。 瀛妃换上木屐,坐在蒲团上挥了挥手:“幡儿,你先出去。我有些话想单独和连姑娘说。” 宫幡一愣,虽不明所以,却也并未反驳母亲,躬身下拜,便自己出去了。 “连姑娘,请坐。” 我按着瀛妃的样子脱下短靴,换上木屐跪坐在茶台的另一侧:“如今别无旁人,娘娘有什么话尽可说了吧。” 瀛妃只是笑了笑,拿起竹勺将早已备好的茶打出茶沫,向我敬来:“尝尝。” 我虽不懂茶道,却也知道抹茶的味道。恭谨接过那盏青色茶汤,一口饮下,却不想那茶极苦极涩,与记忆中的甜蜜抹茶味道天差地别。 瀛妃瞧出我的困窘,收回茶盏笑道:“喝不惯?” “娘娘知道臣女是粗人,不懂得品茗之道。”我直截了当,“您适才也说有话要同我说,这茶中若有什么寓意在里头,怕是白费一片心意了。” 第一百五十四章 宫幡的往事 刈州皇城?炎陵殿 蠡侯与宫帷走在出宫的路上,他头也不回的走在前面,一言不发。 “你没有什么想和我说的吗?” 蠡侯被这一声叫住,回头望向一脸阴翳的宫帷:“三殿下有什么想问的吗?” “我当然有,甚至不知从何问起。”宫帷嘴角牵起一个古怪的微笑,“不如从最重要的开始——蠡侯,你是否真心向本王投诚?” “自然。” “那你为什么要从离寒赶回来帮老五和连氏?” “老臣要救的是义女归萤,与五殿下无关。”蠡侯转过身去,“其次要救的,是三殿下和四殿下。” 话音未落,蠡侯的肩膀已被一把抓住,宫帷粗暴的将他单弱的身体按在宫墙上,甲胄与砖石碰撞发出一声窒闷的响声。 “救我?我看你是老糊涂了!”宫帷嘶哑的声音像是被激怒的吐着信子的毒蛇,“你可知为了今天我筹谋了多久;老四花了多少工夫才找到汧淇宫那两个丫头宫外的家眷;方知韫多年来好不容易才爬上刑部侍郎之位,今日被你这一搅,直接沦为了阶下囚!” 蠡侯并不去看眼前的宫帷,却发出一声轻笑:“你们居然还在玩挟持家眷的把戏,上次万寿节凶焰的教训还不够吗?” “你少站在这里说风凉话!”宫帷按在蠡侯胸口的手臂又加了几分力道,“上次我距离得手本就只有一步之遥,是父皇袒护老大那个草包,才会将事情草草平息!” 蠡侯的目光缓缓移到宫帷怒不可遏的脸上:“三殿下,你当真以为,陛下想袒护的是太子殿下吗?” “我本以在鬼狱布置下了方知韫,算来此番罪证确凿,父皇想袒护他也无计可施…可是你!你又来坏我好事,你到底想不想助我登上——” 宫帷话音未落,侯爷已经出手,他的身法极快,单手绕上宫帷抵在自己胸前的手臂,一个闪身便将宫帷反押在了宫墙上。 “——三殿下慎言,这是在宫里。” 宫帷吃惊不下,贴在宫墙上的脸颊磨得生疼。他奋力挣扎,却不料蠡侯劲道大得出奇,直如一座大山将他死死按在身下。 “老匹夫,你疯了……” “疯了的人是你。你不光行事疯癫,而且愚不可及!”侯爷手下用劲,声音却轻微飘在耳边,“你真以为当初徐锦是无缘无故反了口?是五殿下挟持住了他宫外的相好,才迫使他对你倒戈相向!” “什么?”宫帷被蠡侯锁住的手瞬间失去了挣扎的力气,“是老五?” “五殿下一招便将你和东宫治得毫无还手之力,你还天真的以为,单凭小小两个宫女就能轻易把他扳倒吗?” “可是…可是怎么会呢,我的筹划并无破绽啊——” “——你当然有破绽!你的筹划本身就是最大的破绽!” 侯爷将宫帷的手抓得愈发剧痛,“五殿下最高明之处就在于,他懂得自己再高明也终究瞒不过陛下的眼睛。你们越是在陛下面前搞动作,陛下便越会对你们忌惮!你且看他今天在御前是如何沉默寡言,装痴扮傻。再看你自己——居然蠢到自己带人证入殿,你是怕你父皇还下不得决心动你吗!” “可是…可是即便我买通歆儿昀儿惹人怀疑,那方知韫呢,他可是我在刑部最得力的臂膀啊!” “所以才说你蠢!那鬼狱里的可是当朝太子,你居然让自己的人做假供状?” 侯爷的声音已带了几分愠怒,“你比谁都知道陛下是如何疼爱帱儿,今日那张供状所述与宬玄宫的结果大相径庭,刑部已成弃子。你这个时候再让你其他爪牙出手,只会让他们一个个暴露在陛下眼前!今日若不是我及时接过来,刑部保不住不要紧,好不容易被五殿下斗垮的太子只怕也会东山再起!” “老五…”宫帷的瞳孔骤缩,身上已失尽了气力,“我多年筹谋,诸多部署,竟都不如他的一招半式吗?” “论心计你自然不输他,他胜就胜在读得懂陛下,抓住软肋,一招致命。”侯爷将擒着宫帷的手放开,“如今陛下对你已无信任可言。我也只能帮你把太子按死。你若还想留着命和五殿下斗,就不要再做任何傻事了。” 蠡侯说完,便头也不回的大步向长街的彼端走去。 “老东西…就算我暂且动不得老五,你的好义女,也必须得死。” 宫帷揉着自己的手腕,望着蠡侯逐渐远去模糊的背影,露出了一丝阴险狠戾的笑容。 —— “果然是爽直的女子。” 瀛妃对我恬然一笑,将盏中剩余的茶汤倒入木桶中。“幡儿幼时第一次喝蒸青散茶,也是直言喝不惯的。” “他…”提及宫幡,我的心中便泛起丝丝甜意,“他和我的口味倒是类似。” “是啊,幡儿幼时,也同连姑娘一样,冰雪聪慧,会说爱笑,极得皇上欢心。”瀛妃倒映着茶盏中碧绿茶汤的眼神蒙上一层尘垢,“只是后来,他却变得倔强愚钝,沉默寡言。也渐渐的,越来越被他的父皇所厌弃。” “这是为什么呢?” “连姑娘,可愿听一件幡儿的故事?” “却不知是什么样的故事,看娘娘的语气,倒像是宫幡的一件秘密。”我笑道,“若臣女猜得不错,娘娘又为何愿意将这故事讲给臣女听呢?” “连姑娘既是聪明人,自然知道你在幡儿心中的位置。你对他这样重要,我这个做母亲的,又何必刻意同你疏远呢?” 心中涌出一股暖流——原来宫幡,他竟这样爱重我,已经将我介绍给他的母亲了吗…… “娘娘请讲吧,臣女洗耳恭听。” 瀛妃对我笑得温和:“要说这事,还要从十二年前,杛椤族战胜初国,打下刈州皇城时说起。那个时候,皇上膝下还有一位小公主。” “——公主?”我十分吃惊,“臣女从未听说过,皇上有过任何远嫁或是过身了的公主啊!” “你当然不知道。其实除了皇上,任何人都不该知道。那位公主名为宫幔,乃是一位女婢所出,比幡儿还要小一岁,并未出阁,也从未过身。” “既然小公主还活着,又为何不在宫中呢?” “她在去向是大衷最大的秘密,只有皇上一人知道。”瀛妃从沉沉思绪中缓过神来,转向我道:“连姑娘可知道天神朱雀,古漠公主以及花妖香髓的故事?” 我想起那个桃销楼后院桃花树下,和宫幡的那个夜晚,茫然的点了点头。 “十五年前,皇上还尚未定都刈州,杛椤还不是如今的大衷皇族。有一日,一个南境而来的方士来到了杛椤大营,当着全族将士的面许下预言,三年之后,杛椤一族将建立起中原最强盛的国家。” “那个方士的预言,倒是灵验。” “是啊,皇上当时虽不知真假,却也十分欢喜。只是那方士提醒,若是杛椤族建立国家,那么当时还是部落首领的皇上便会成为一个国家的帝王,而帝王的女儿,便自然成了国家的公主。” “公主…”我恍然大悟,“是了!那个上古传说曾经提到过,花妖香髓会寄生于每一个朝代的公主身上,以折磨报复弃她而去的天神朱雀!” “不错。这个传说虽发源于南漠,北疆诸国却也尽人皆知。当时杛椤虽未建国,皇上的侍婢却已有妊将近四个月,而且经大夫诊断,那是一个女胎。” 瀛妃的语气平静古朴:“当时方士断言,杛椤定都建国之日,便是小公主被花妖寄生之时。皇上焦心不已,连忙询问破解之道。而方士却说,神魔诅咒,非人力所能破解。若想小公主免此一难,唯有让她跟着自己隐姓埋名,云游四方,化去王族之气,免于花妖侵袭。” “这…这也太玄了吧。” “方士之言虽然玄之又玄,奈何皇上护女心切,生恐将来天神朱雀再临人间,夺去公主,为祸部族。纠结良久,他最终还是痛下决心,让方士带走了当时还大着肚子的婢女。” “小公主就这样被带走了?那…这和宫幡又有什么关系?” “因着公主的生母是皇上营中的婢女,当时皇上并没有将她的存在昭告部族。而知道此事的,也唯有已故的昭懿皇后,黎贵妃与本宫而已。皇上告诉我们,那婢女身染恶疾暴毙。我们知道利害,便也不敢多问。这件事情就这么风平浪静的过去了。直到三年前,皇上打下刈州。那个方士又带着小公主回来。” “——回来?既然已经走了,又回来做什么?” “这本宫倒是不知。只是当初杛椤族才定国号,依蠡侯建议,改国姓为宫。我们才搬入刈州,都被这奢华阔丽的初宫所震撼。大人倒还好,唯有当时尚是孩童的四皇子和幡儿开怀不已。而当时又恰逢四皇子的生母兰昭仪过身,整个皇宫,只有幡儿终日兴奋好奇的跑个不止。” 我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然后呢?” “然后,终于有一天,他跑到了他不该去的地方,撞见了他不该见到的人。” 第一百五十五章 母心 我心中一紧,颤声问道:“他看到了什么?” “本宫记得,那天幡儿晚膳时还没有回来。才要叫人出去找,皇上却亲自把他带回了汧淇宫。”瀛妃眉心微颤,“小小的孩子,被他的父皇攥得手腕发青,吓得哭了一个晚上,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第二日清晨,便发起了高热。” “他…他看到了宫幔公主?” 瀛妃涣散的眼神遽然一缩,凝在我的脸上:“不错。据幡儿那一晚所言,他看到了皇上在御花园和一个异装男人交谈,身旁还有一个女孩。他从他父皇当时的语气中听出,那个女孩,正是大衷不为人知的公主。皇上苦守三年的秘密,就这样被他的亲生儿子撞破了。” “那一天…皇上到底对宫幡做了什么?” “本宫不知。那一晚,无论本宫如何询问,幡儿都只是瑟缩着把自己蒙在被子里,始终一个字也不肯说。”瀛妃心疼道,“我明白兹事体大,若是被黎贵妃知道,说不定还会劝皇上除掉幡儿。于是等到幡儿的那一场高热病愈之后,本宫便告诉皇上幡儿被烧坏了脑子,忘记了先前的许多事情。” “而宫幡…就从此开始装痴扮傻?” “其时三皇子已在朝野初露锋芒。幡儿从皇上眼中淡退出去,也未尝不算是一种明哲保身,我们母子还能有些安生日子。” “他在皇上面前的不善言辞是装的吗?” 瀛妃轻笑:“你和他认识也不是一两日了,你觉得他是笨嘴拙舌的人吗?” “那任由群臣在朝中荐他带兵,万寿节惹皇上不快,还有…还有之前的离宫出走,这些种种,都是他为了让皇上对他灰心故意而为的吗?” “唯有皇上厌弃了他,东宫和三皇子才会真正放过他。”瀛妃笑容酸处,“你没有发现,这些年来,宫里的高位嫔妃,除了黎贵妃本人,便只有本宫一个了吗?” “黎贵妃在后宫只手遮天,她儿子就在前朝征功博利。这对母子如此锋芒毕露,就不怕惹人忌惮吗?” “太子生来千娇万贵,从来不懂争斗。他母亲又去得早,便少了最真心的帮衬。至于皇上…”瀛妃欲言又止,“这不是我一个后宫妇人可以揣测的事情,也不是本宫今日想同连姑娘你说的事情。” 我喉头一紧,直起身子道:“瀛妃娘娘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无论三皇子是否已被皇上忌惮;无论太子是否已经翻不了身,如今幡儿已经决心夺嫡,不进则退,不胜则亡。” “——什么!”我惊得声音陡然拔高,“宫幡动了夺嫡之念?” 瀛妃被我这一句高呼惊得当即便有些坐不住,仓皇向外间扫了一眼,确认无人方才再度望向我,极力压低着语气道:“连姑娘是在同本宫开玩笑吗,若非如此,他又何必对太子下手?” “那不是因为有人暗下杀手,而我又在太子府过得艰难,宫幡迫不得已才下的手吗?” “不论这中间的因果,太子眼下人在狱中已成事实,总有人要把位子补上。”瀛妃沉肃道,“三皇子是否还有动作;先向本宫还是幡儿出手都尚无定数,我们不能把生死赌在皇上对他的态度上。” “娘娘的意思是……” “走到如今这步,他们几个已是你死我活。但是还有一点你必须清楚——那就是除非所有其余的皇子都不可用,皇上才有可能会考虑幡儿。” “就因为宫幡幼时撞破宫幔公主一事?” “这是其一,另一个更为致命的原因是,他是东倭贡女的儿子。”瀛妃闭起的眼皮微微发颤,“自古没有一个帝王不重视血统。除非别无选择,皇上是不会把他一生打下来的江山,交给一个身上流着一半东倭人血液的皇子的!” “可是这…这怎么可能呢?”我惊得说不清楚话来,“宫帷行事滴水不漏,又得臣民之心,又有母亲的助力,就算皇上对他心有忌惮……退一万步讲,就算宫帷有一天聪明反被聪明误,这中间还有一个宫幄啊!他虽拥护宫帷,可在其他事情上,他也是白纸一张,毫无污点可寻的啊!” “连姑娘果然冰雪聪明,这正是本宫今日想同你说的,幡儿想名正言顺的拥有你,根本就是难如登天啊!” 我身上阵阵发麻,指尖开始变得冰冷:“娘娘的意思是,要我主动离开宫幡吗?” 瀛妃的目光呆滞了片刻,似是未曾料想我会毫不避讳的说出这句话。就在我指尖的冰冷渐渐蔓延的时候,她却突然笑了出来,叹着气摇了摇头。 “看来连姑娘喝了汧淇宫的茶,也还是没有感受到本宫的诚意啊!”瀛妃笑得鬓上珠翠摇曳,“本宫的后半辈子都熬在了这皇宫之中,幡儿的前半辈子也随着他没用的娘熬了进去。只是本宫虽然没用,连姑娘,世上哪个娘亲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找到真正的幸福呢?” “瀛妃娘娘,您…”我的心中瞬间五味杂陈,“您对宫幡的慈母之心臣女感动不已,只是您又如何能够确定,我就是他真正的幸福呢?” “本宫当然不能确定。人这一生何其漫长,所有的相遇和离别都不能预见。”瀛妃仍旧笑得亲切慈祥,“即便万寿盛宴上本宫看出幡儿对你痴心一片,即便他愿意为你撕去多年的伪装,冒死扳倒太子…连姑娘,请你原谅一个做母亲的心,我都不放心…把他的后半生交到你的手里。” “瀛妃娘娘……” “可是连姑娘,幡儿如今已经没有回头路了,于他而言,‘后半生’已是难以得到的奢侈之物了。或许本宫舍不得将他交付给你,可是本宫知道,再不放手,他或许就连最后的机会也没有了!” “可是…可是即便我们愿意齐心协力,您也说过,宫幡即位难如登天,而我们一旦失败,便是死路一条啊!” “这就是我今日的请求。”瀛妃突然直起身子,握住我冰凉的双手,“连姑娘,本宫知道你有江湖上的背景,若是真的到了走投无路的那一天,你能不能带幡儿,逃出这个地方?” “——瀛妃娘娘…”我被惊愕僵住了喉舌,“您何必…我没有能力——” “你爱他吗?” “什么,我…” “你心里到底有没有他?” “我…我当然!” “——那就好了。你不是一个像我这样无能的女人,如果幡儿不能名正言顺的拥有你,你又为什么不能海阔天空的拥有他呢?” “娘娘,您不了解我的情况,我…”我急得不知从何说起,“我是早晚有一天要离开的…不是,就算宫幡和我离开皇宫,那您怎么办呢?” “你无须考虑我。我被自己的母族嫁给大衷皇帝,此生便是他杛椤桓辛的妃妾,生死横竖随他!可是幡儿不一样,他的人生还是鲜活的,他有权利自己选择自己的未来啊!” 望着瀛妃似是哀凉又似是热切的目光,我再度哑了舌头。原来母爱真的如此伟大,竟然到了可以舍弃自己保护儿子的程度吗…… “连姑娘……” “瀛妃娘娘,我跟您一样,不愿让宫幡受到任何伤害。如您所言,若真到了无路可走的那一天,我连归萤不死,便有他宫幡一条活路。” 这厢瀛妃已是声泪俱下,又对我嘱咐了好些体己话。整理好情绪,送我出了汧淇宫的时候,我看见宫幡正一个人坐在汧淇池旁发呆。 冬日已尽,池水微微解冻,一串串往池面冒着蕴含着鲜活生机的水泡。宫幡也已换去了厚重的冬日棉装绒袄。只见他披着一袭洁白的素罗绸白狐尾领风毛斗篷,虽没有皇家奢贵之风,映在午后灿阳之下,也是丰神俊朗,如冰雪般晶莹澄澈,又不失翩翩少年的温润气息。 “幡儿,”瀛妃见了宫幡,遥遥便柔声唤道,“送送连姑娘吧。” 宫幡回过头来,玉璧般的面庞映着冰湖愈发显得清隽几许,看着他的面容,我适才沉郁的心情不由也缓和了许多。 走在寂静的后宫甬道上,宫幡悄声向我道:“母妃对你说了什么?” “瀛妃娘娘怕你败于宫帷宫幄之手,要我护你周全。” “那你呢?” “我什么?” “你觉得我会输吗?” “你是什么时候有了这种念头?” “什么念头?” “你别再瞒着我了,瀛妃娘娘已经和我说过,你是主动对宫帱下的手!” “对他下手非我所愿,我只是想和你在一起而已。谁叫我们生在皇家,想要拥有你,我别无选择。” “那你跟我走啊,我们去过自由自在的生活——” “——别再说这种话了,你以为我不愿意吗?”宫幡脸上的笑容不知何时已然褪尽,“你也不看看,现在想走还走得了吗?你真的以为父皇相信我们的话?我们若是走了,母妃便是死路一条。” “宫幡,我现在很矛盾,我真的很乱,我不知道我们做的事情是不是对的,宫帱和侯爷已经被牵扯进来了,我不想以后再有更多人因为我们失掉性命——” “——好不容易能说会儿话,我们又吵起来了。”宫幡停下脚步,不再看我,“前面是黎贵妃的夜瑶宫,未免落人口实,你还是自己走吧。” 我看了看前方那座奢华壮丽的宫殿,邻着皇上的宬玄宫,黎贵妃果然是万千宠爱在一身。而再度转头,宫幡已经回头走出很远,只留下一个单薄的,素白的背影盈于初春的微风中,如梦似幻的,令人瞧不真切。 第一百五十六章 凯旋 温召的禁卫军是在惊蛰当日班师回朝的。 其时刈州已经下过第一场春雨,百姓陆续开始春耕。各家一片蓬勃春意,又逢离寒大捷,蠡府禁卫军凯旋而归,自然全城一片欢欣,争相观礼,迎接军队的长龙从长宁街直排到了城外。 为了避嫌,我并未出太子府相迎。然而头午宫中便下了召令,皇上会在元武殿为温召接风,并于庆顼殿大设洗尘宴。身为蠡侯义女,我自然是要出席的。 “温氏乃前朝国之大姓,刈州城的初国亲贵几乎家家姓温。”蒹葭笑道,“皇上如此赏识温将军,可见爱才了。” “你知道什么,这位温将军一早就随着三皇子建过奇功,人也是长得高大威猛,一表人才。”关雎打趣道,“此番皇上设宴,还不知有多少位大人为自家小姐相看呢!” 我并无心听两个女孩逗趣。记得侯爷在蠡府时曾与我说,皇上对温召其实还是有忌惮的。此番若非侯爷之前匆忙回京,由他带兵凯旋,想必皇上也是不会愿意这样风光的为他设宴洗尘的。 这个春天安静得令人不习惯。宫幄留在宫中照顾皇上,宫帷便似乎少了臂膀,再没有对宫幡和我动手;后宫密不透风,瀛妃在黎贵妃手下过得是否安生我也不得而知; 侯爷虽然回京却鲜有空闲,每日都要下到位于衷宫后身那个讳莫如深的鬼狱审讯宫帱; 萨容翻遍了整个刈州,仍自苦苦追寻白晓寒的下落;曲奚回到陵光山后便再无音讯,也不知她有否见到教主; 而段冥从离寒回来以后,也没有再来太子府寻我。只安安静静的待在桃销楼,我若不去,便也见不到面。 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停住了原本急促的脚步,只有宫中传来皇上因着时节变化,原本就不大好的症候随着缠缠绵绵,反复不休。 转眼已过午时,我穿戴整齐,便带着关雎和蒹葭入了宫。来到庆顼殿,因着我已不是尊贵的太子妃,我的座次也随着身份落到了末席的官眷命妇之中。然而这并不是我所在意的,遥遥向首席望去,看到了思念已久的宫幡,我的心里才微微敞亮了些许。 而在温召跟在皇上身后进入庆顼殿时,我适才放松下来的心便再度紧绷起来。 只见皇上径自走到殿前坐下,而温召则走到侯爷身后的空席前。百官便齐声道:“恭迎皇上!恭迎温将军凯旋归朝!” 一直被侯爷雪藏在蠡府禁卫军大营的温召何曾见过如此场面,局促的躬身回礼道:“末将惶恐,谢过诸公!” 皇上向温召摆了摆手,这些天的病气似乎也被喜悦洗去了大半:“温将军年轻有为,不光兵带得好,人也是一表人才,谦逊有礼。可见是蠡侯素日教导有心了。” 侯爷示意温召坐回席间,转首向皇上温和笑道:“召儿是个懂规矩的,不敢受百官拜贺。至于带兵,原也是刈州的粮草供应及时,禁卫军军心振奋,所以才能战胜敌军,召儿又哪里敢居功呢。” “论说粮草之事,朕还未好生谢过蠡侯。若非幡儿一行…”皇上说到这里,便不由想到了宫帱,脸色也微微有些难看,“——朝廷自不会白吃蠡府的饷。何全,传旨下去,开国库取一百石精粮,另包黄金万两,绸缎锦绣十箱,珠玉珍宝十箱,送去蠡府!” 侯爷和温召听罢,连忙起身跪谢。我瞧着皇上只与侯爷笑语闲闲,并未往我这边看过一眼,便同众臣共同饮酒享宴不提。 转眼已是月上枝头时分,春天的白日越发长了。众臣时而感念年初瘟疫,时而伤怀太子入狱,时而欣慰离寒大捷…纷纷喝的醉了,便如当初万寿节盛宴,极是畅快。 我看见首席的温召起身,向皇上禀了一句“更衣”,便向侧殿走去。而迷蒙之间,我竟看到他朝着我的方向望了一眼。 我当即会意,看着大家都在三三两两的畅谈欢饮,便回头对关雎和蒹葭低声道:“我要出去一趟,老规矩。” 两个女孩交换了个好奇的眼神,却也不便多问,便应了下来。跟关雎溜出殿门后,我们便悄声绕到了殿后,炎陵殿前的广场。 “——灵儿?” 我听见黑暗中发出一声铠甲相碰的声音,回头果然看见温召在墙根的暗处向我召着手,便向关雎低声道:“你在这里帮我守着,有人马上叫我。” 关雎点了点头,我便蹑手蹑脚向温召走去。温召似乎极是着急,一把将我拉到了他的身边。 “哥,你回来了!我——” “——你还知道你是我妹妹!”温召压得极低的声音蕴着恼怒,“这到底怎么回事?” 我有些困惑:“什么怎么回事?” “这也怪我,当初侯爷要收你做义女我就该拦着的…可是你怎么也真的把自己当成朝廷的人,又是治瘟疫又是救五皇子,今日还上到皇帝宴请百官的宴席上来了!” “我来赴宴自然是为了看你啊…”我仍不大明白温召在气什么,“何况侯爷当初收我为义女也是为了保护我,你又如何阻止得了。至于瘟疫还有宫帱和宫幡的事情,这些说来话长,不过你要是想知道我也可以——” “——你和五皇子怎么回事?” 我有一瞬的痴怔,不由弱下几分声气:“我和他怎么了……” “这话是我问你才对!” “你既然都知道了,还有什么好问的。” “我的傻妹妹啊!你不是在戏弄你哥哥吧?”温召一声高呼,说完即刻闭起了嘴巴,好像自己也吓着了似的,“——我说你在胡闹些什么,还不赶快跟他划清界限!” “为什么要划清界限?我们彼此相爱,怎么就是胡闹了呢?” 温召的眼睛在黑夜中瞪得像是一对发亮的铜铃,直直的看着我,仿佛忘记了呼吸。 “灵儿,你到底知不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你和他…彼此相爱?” “我知道之前我进太子府没有和你跟花姨商量,让你们担心了好久…可是那时我是有目的的接近宫帱,我对他并没有半点情义…” “——我没有在问你太子的事,我知道你对他什么都没有。可是那五皇子…”温召想说什么,又似乎不知如何说起。他轮廓锋利的五官皱缩成古怪的模样,许久才为难道:“灵儿,你不能和他在一起啊……” “我为什么不能和他在一起,就因为他是宫帱的弟弟?” “不是因为他是宫帱的弟弟,是因为他是太子的弟弟!灵儿,他是一个皇子啊!” “皇子又如何?” “他…你了解五皇子吗,灵儿,你知道他幼时和皇上发生的事情吗?你知道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吗?” “我当然知道,我说过了,我爱他,我怎么会不了解他呢?”我直视着温召的目光,“至于你说的他幼时的事情,瀛妃娘娘已经同我说过了。” “瀛妃?你连瀛妃都见过了?她…她竟也同意吗?” “瀛妃娘娘倒是未置可否,她跟我说这些,只是为了确保她儿子的生命安全。” “她当然是为了她儿子的安全,我今天跟你说这些,也是为了你的安全!”温召死死抓着我的肩膀,“灵儿,趁着几个皇子还没有撕破脸,你快点离开他吧!” “我…我为什么…”我也不由生出一丝怒意,“哥,为什么同样是担心,瀛妃娘娘就愿意选择相信我们,而你就只想着一味的拆散我们呢?” “那是因为你还有路可以自己选!”温召压低嗓子嘶吼的样子像是一只被惹怒的兽,“那瀛妃母子什么情势,太子已经倒了,三皇子若想登基路上别无障碍,下一个要对付的便是他们!而你若现在还和他纠缠不清,那就难保三皇子要对付的不是你!” “要对付我尽管来啊,难道怕了他不成?我不怕跟你说句实话,哥,就算他不犯我,我迟早也是要对他下手的!” “你为什么啊,灵儿!你说你这是为什么啊?”温召急得连连摇晃我的肩膀,“你说你唐唐尾教旗主,地位尊贵,武功高强,江湖之大哪里没有你的容身之所,你何苦来搅朝廷这一滩浑水呢?” “因为宫幡啊!哥!”我急得声音已经有了些微的发抖,“我跟你说过了,我已经爱上他了,我不能眼睁睁看他一个人在这漩涡中心,我不想看着他死在这一滩浑水里头!” “——那我呢,灵儿?***你啊,哥也不想你受到伤害啊,你口口声声把‘爱’挂在嘴边,你怎么就不想想我和花姨的感受呢!” “我不会让自己受到伤害的,哥!蠡府,太子府,什么龙潭虎穴我没有闯过?何况宫幡也不是蠢人,你为什么就是不肯我们呢——” “——不要再说了!这件事没有商量的余地,你若不回花姨那里,我今晚就叫侯爷请旨把你接回蠡府。你和那个五皇子,绝不能再有任何瓜葛!” “哥!你——” “——自古兄长难当。只是忠言逆耳,你多少也该听些。是不是,灵儿姑娘?” 我与温召俱是一惊,猛的回头,却见宫帷笑眯眯的站在离我们几步远的位置。而在他的身后,关雎被两个小子一个缚住双手,一个堵住嘴巴,拼命扭动着向我的方向挣扎,却始终发出不出一点声音。 第一百五十七章 隐亲 我惊得说不出话,温召显然也吓得不轻,竟连行礼也忘记了,只和我呆呆站在原地。 “你和老五暗通款曲本王倒是略有耳闻。只是和温将军的兄妹关系,本王倒是头次听说。”宫帷笑着俯身,“连氏,哦不…灵儿姑娘,你可真是一号奇人啊。” “你都听到什么了…” “想听的都听到了,也不知道你们兄妹二人说了多少。” 我斜眼睨着温召腰间,却什么都没有看到。 “灵儿姑娘可是在寻剑,想要灭本王的口吗?”宫帷像是读懂了我的心思一般,微笑着叹了口气,“你该不会真的愚蠢到这般程度,以为在这里杀了本王,你和你哥哥就能够全身而退了?” “横竖我们不能全身而退,那我们的命来换你的,也未为不值。” “你我交手数次,也算彼此熟识,虚张声势的话就不要说了。你若舍得和我换命早就换了,何苦选在今日,没得还搭上自己的哥哥?” “你想怎么样?” “你怕了?”宫帷笑得愈发瘆人,“连归萤,本王还从未见过你害怕的样子。你这幅表情,倒还真是好看得很啊。” “你到底想怎么样?” “本王现在什么知道了,自然是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只是本王想不明白,你为何从未和任何人说过,你和温将军的兄妹关系呢?” 温召终于忍不住,勉强撑起一副笑脸:“三殿下,您误会了,末将和连姑娘——” “——是了。他姓温,你是他的妹妹,自然也姓温。”宫帷眯起眼睛,“又是前朝国姓,又是尾教逆徒,又一壁魅惑太子一壁勾结老五。连氏,你这张网织得这么大,就不怕作茧自缚吗?” “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你背着皇上做下的事难道比我少吗?”我强自沉声道,“你知道只是你知道。你以为告诉皇上,他就会信你吗?” “他不会吗?” 宫帷笑得是那般笃定,笃定得令人汗毛倒竖。他倏而抬了抬手,身后的两个小子便放开了关雎。关雎一个趔趄,急忙跑到了我的身后。 “姑娘…姑娘对不起,奴婢没能——” “今晚真是星光璀璨。本王很久,都没有在这灯火通明的皇宫里见到这么美丽的星空了。”宫帷仰头凝望着夜空,“春天来了,乌云散了,连星星都亮了。连归萤,有些事情,不是你想遮,光就照不进来的。” 宫帷最后向我和温召阴森森的笑了笑,便扭身头也不回的往庆顼殿去了。 我机械的回头望向温召,星光之下,他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那一晚我和温召分别战战兢兢的回到庆顼殿后,却见殿中歌舞如旧。宫帷恍若无事的欣赏着歌舞,而皇上酒过三巡,已然醉得撑着下巴在案上瞌睡了起来。 御医以皇上旧疾未愈,不宜酗酒熬夜为由遣散了诸臣。我与关雎蒹葭回到太子府的一路,也是万分诡异的风平浪静。 关上房门,我便急不可耐的将今夜之事告诉了蒹葭。她听了也是心惊不已,不知宫帷到底打得什么算盘。 抓住了我的把柄又不发作,这绝不是他的作风。 “或许是…今日皇上喝得太醉,三皇子觉得这并非揭发您的最佳时机?” “是了!”关雎拊掌道,“今日蠡侯大人,温大人和五皇子都在,三皇子实在没有一举将姑娘置于死地的把握。又当着群臣的面…他算准了皇上必然不会重罚姑娘!” “这到底是我们的推测而已。若果真如此,三殿下明日必会单独入宫觐见皇上。”蒹葭眉头紧锁,望着我温和安慰道:“姑娘放心,奴婢会派人看着寰亲王府的动静。明日只要三皇子入宫,奴婢第一时间来通知您!” 我心中焦急,却也无计可施。唯有暂且应下,被关雎和蒹葭伺候着囫囵睡了下去。 这一夜睡得着实不好。 初春天色亮得早,而我在破晓时分便已自行起床,梳洗穿戴好,预备着听到宫帷进宫的消息。然而天空渐渐亮起来;关雎和蒹葭起床进屋添炭;小厨房呈上早膳……时间像爬过针尖的蜗牛般缓慢而煎熬,直到巳时,太子府还是一片令人不安的死寂。 “——去了去了!三皇子去了!” 院子里传来一阵飞快的脚步声。我最先听到,急忙推开了房门。果见一个穿着寻常百姓衣服的小厮狂奔进小院,看见我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喘着粗气道:“连姑娘!三皇子他出府了,看车驾的方向,正是往宫里去了!” 身上顿时冷汗直落,我下意识的便往外走去。手腕被一把拽住,我回头望去,却是关雎紧紧拉着我的袖口。 “姑娘您这是要去哪?” “还能去哪,自然是宫里啊!” “可是您现在去宫里又有什么用呢…”蒹葭也追出来焦急道,“昨夜三皇子并未拿到任何真凭实据,皇上又是只看证据的性子,想必也是告不倒您的啊!” “——我是无所谓,可是温召呢,他可是才建了军功回朝啊!”我急得跳脚,“皇上这些年来有意疏远宫帷就是因为他功高震主,而温召又姓温,本就让皇上忌惮,又如何禁得住宫帷煽风点火呢!” 关雎拉着我袖口的手仍自紧紧不放:“即便温将军有危险,您去了又有什么用呢,还不是自乱阵脚,反而遭人怀疑!” “事到如今说这些有什么用,”我一把甩开关雎的手,大步往院门走去,“我也不是第一次被皇上怀疑了,总不能任由宫帷对温召下手啊!” “可是——” “——既然姑娘要去咱们去便是了,只要不以辩驳三皇子为由就好!” 蒹葭艰难的奔上来追上我的脚步,坚定的看着我的双眼:“奴婢明白姑娘心焦,眼下无论怎么劝您也是听不进去的。只是我们面圣也要寻出个由头,否则正如关雎所言,这样冒冒失失的进了宫,那就真的无异于给三皇子的话做的人证了!” “那你有什么办法吗?” “三皇子已经入宫,皇上保不齐先入为主。想要平息一件事,便要闹出另一件比它更大的事…” 蒹葭头脑转得飞快,望向我身后道:“关雎,你马上去侯府给蠡侯大人报信,让侯爷准备一份太子殿下的伪供。就说…就说太子说从始至终都没有派人埋伏过五皇子,一切都是三皇子所为。而当晚也是三皇子杀死了李员外,并嫁祸东宫!” “这…侯爷为了我们姑娘的安危,造伪供想是不难。可是…”关雎犹豫的搓着手,“可是这样的弥天大谎,侯爷若是替姑娘说出来,皇上必要彻查。届时没有证据,岂非又牵连了蠡府?” “都火烧眉毛了,哪里顾得了这么多!”蒹葭急道,“大不了事后再让侯爷进鬼狱同太子殿下串一遍话。皇上偏宠东宫,只要我们口径一致咬死了三皇子,就算没有证据皇上也会派人重新查案的,届时一道章程下来,准备什么的时间都有了。只是…只是如此一来……” 我心内一沉:“如此一来,宫帱便要被放出来了,是吗?” “姑娘…奴婢明白您好不容易逃出太子殿下的手掌,自是不愿他再度回府的。”蒹葭又是为难又是心疼,“只是事无两全,您若想保全温将军,就得豁出您自己的安危。您要考虑清楚,您可愿意——” “——我愿意。”我没有一瞬的迟疑,“哥哥当初也是豁出自己的安危助我逃出蠡府,如今也该轮到我保护他了。关雎,你就按蒹葭说的,快去西市找侯爷。蒹葭,你马上随我入宫,权且拖住宫帷。” “是!” 我们主仆三人立即出府,关雎往西市策马狂奔,而我和蒹葭上了软轿,便全速往宫中而去。 这一路经我连声催促,轿夫走得极快。转眼已到炎陵殿后,我下了轿便往内宫奔去。蒹葭哪里跟得上我的速度,跑了几步便累得气喘不止。 “你慢慢走,我先去宬玄宫,你到了再进来找我!” “——哎!姑娘…您可,可千万别唐突…唐突说错了话啊!” 蒹葭高声唤着,我却哪里听得见,早跑去了长街末端。 这厢跑到宬玄宫前猛的刹住脚步,略略抚去额头鬓边渗出的细密汗珠。我便向宫门口的老太监走去。 “何全公公,皇上在吗?” “连姑娘?”何全用古怪的目光打量着气喘吁吁的我,虚行了一礼,“头午三殿下来说,有要事要告诉皇上。眼下只有三殿下和四殿下在里头伴驾,还没有出来呢。” 我心头遽然一紧:“让我进去!” 何全吵嚷着要拦,却又哪里拦得住我。将几个守在道道宫门的小太监掀翻在地,我转身跨过内殿的屏风便跪了下去。 “——皇上,万不能听信三皇子所言呐!” 一滴汗水渗过描得精细的眉毛滑入眼睛,我忍着酸涩抬眼望向榻上的皇上。却见他果然一脸惊愕的望着我,凝滞的眼神中似乎蕴着几欲融化的恼怒和厌恶。 第一百五十八章 空城计 “连姑娘,”宫幄一脸幸灾乐祸的冷笑,“你说什么?” 我顾不得自己脸上花得一塌糊涂的妆容,膝行上前两步高声急切道:“臣女乃西市生人,有太子府记档可查。昨日才在宴上见过温将军一面,请您不要听信三皇子的诬陷之言啊!” 皇上的脸色有些蜡黄,迟疑着对我眯起眼睛:“你不是蠡侯的义女吗?” 我闻言一凛,怨毒的瞪了一眼宫帷,随即俯身继续道:“侯爷确实认了臣女,可是那不过是因为侯爷与臣女投契,绝非因为臣女和温将军有亲故关系啊!” 宫帷微微侧身:“连姑娘此言,便是自认与蠡府禁卫军温召是兄妹关系了?” “我认了什么,你不要误导圣听!”我冷笑一声,看也不看宫帷一眼,“我都想象得出你适才是怎么和皇上诬陷我们的。你肯定是说,我和温召隐瞒身份,有意接近蠡侯。甚至还想泼侯爷的脏水,说他伙同我们欲行不轨,是不是?” “我可没这么说。” “即便你不敢攀扯侯爷,又怎么可能肯放过我。”我再度对皇上诚恳道:“皇上,您不信臣女还不信侯爷吗,若臣女与温将军当真不怀好意,侯爷又岂会认我为义女,又岂会带着温将军为大衷建功立业?” “我说连姑娘…你这都是从何说起啊?”宫幄脸上的笑愈发藏不住,“三哥何曾诬陷你和温将军?什么亲故…兄妹的,又是从何说起啊?” 心跳空了一拍,我缓缓望向皇上,他阴晴不定的蜡黄面庞已经又覆上一层惨白。而再看宫帷,他却只是定定凝望着别处,唯有嘴角牵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被算计了。 “皇上……” 皇上撑起略微发颤的身体,声音冷得像冰:“连氏,你可能为朕解释一下,你适才那一番辩白是什么意思啊?” “儿臣还以为是自己痴傻,原来父皇也没听明白。”宫幄笑得阴险,“三哥念及您昨夜贪杯了些,惟恐您的病症加重。头午算着时辰,想着您宿醉醒来,便赶着入宫献上外面进补保养的方子。谁知适才连姑娘一进来就说不能听三哥的话,儿臣只当连姑娘神通广大,竟连医术也懂得。谁知怎么又抢白了这么一通叫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我心中又急又怒,又悔又怕,伏在地上如跪针毡,再不敢挪动一下,争辩半句——宫帷这一招着实阴险。他算准了我熟知他的脾性,抓住了把柄必然要发作,便反其道而行之,摆下这么一招空城计。 如此,他倒是借我的口揭发了我自己的私隐,只怕皇上不信也要信了。 只是这还不算最糟,在我焦急万分入宫的同时,关雎也快马加鞭的往蠡府报了信去。侯爷此刻想来已拟好了伪状,若等下传到宫中,岂非又是一场无端风波? 而宫帱,就要这般轻易的被释放出狱了吗…… “皇上,蠡侯大人求见!” 何全这一声高呼吓得我几乎一个激灵,居高临下的皇上将我的反应尽收眼底,便冷笑道:“好啊…果然是心有灵犀的义父义女,一来就来个齐整。朕倒想听听,蠡侯的话可会比他这义女着调些——传!” 我惊惧的看见侯爷带着关雎和蒹葭大步走进内殿,平静无澜的向皇上跪下:“老臣恭请皇上圣安。” “侯爷可当真是泰山崩于眼前而不乱,此时还能平心静气的向父皇请安。”宫幄笑道,“只是要本王说,您老若是真记挂父皇的圣安,只管好您这义女一双腿和一张嘴便是了!” 我斜眼睨着侯爷,却见他听着宫幄意味明显的嘲讽,面上却仍是一派风平浪静,完全没有半分疑惑或者慌乱。而再看肃立在屏风旁的关雎和蒹葭,两个人俱是深深埋下头去,瞧不清是何脸色。 皇上见侯爷并不理会宫幄,便亲自直起身来问道:“蠡侯,你可知你的义女适才都说了些什么?” “回禀陛下,老臣没有千里眼顺风耳的神通本领,自然不知归萤说了什么。只是她贸然入宫,打断陛下与三皇子和四皇子叙话,实有惊扰圣躬之罪。” “看来蠡侯当真不知连氏说了什么。”宫帷的声音陡然变得肃厉,“她犯下的罪责,何止区区惊扰圣躬这一桩?” 侯爷的目光缓缓转向宫帷:“三殿下的意思,老臣却是不明白了。老臣虽然不知归萤到底说过什么,只是以她沉不住气的年轻脾性,左不过是因着昨夜她与我蠡府家将温召私谈,犯了男女大防,却又正巧被三殿下撞见。这才心生惧意,来到宫中向皇上陈情。敢问三殿下,小女可还有什么别的错处吗?” 宫帷轻蔑一笑:“你还好意思来问本王?你的好义女适才亲口向父皇说,本王诬陷她与温召将军是兄妹关系!” 宫帷这一句问得凌厉,震得全殿陡然寂静下来。我斜眼看着侯爷的面容,却见他仍自并无半分神色,良久,竟还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蠡侯?” “到底是小女儿家的清白心思,被人家撞见了男女独处,竟只以为被误解成了兄妹关系吗?”侯爷缓缓转向我,眼里尽是令人不解的暖融笑意,“归萤,昨夜的事情召儿原也同为父说过。他只担心三皇子会把你们当做男女关系。我还劝他说,三殿下心胸宽阔,自不会有所误解。你倒好,竟这般沉不住气,还告到陛下面前来了吗?” “我……” “蠡侯!你休要为连氏狡辩,她适才说得明明白白,分明——” “——依蠡侯此言,温将军和连氏昨夜洗尘宴上当真有过私会吗?”皇上并不理会宫帷的激声质问,“那他们孤男寡女的,避开众人密会又是何原因呢?” “回皇上,原是我这女儿心思窄,记挂着当日她私自开府送去离寒的粮草是否还有存余。毕竟皇上天恩,席间又把东西赐了回来。小女便想着,若有存余,还要还给皇上才好。” 侯爷笑得轻松玩味,我已经会意,随即帮腔道:“皇上勿怪。温将军昨晚也说过,他说圣上金口玉言,又岂会惦记剩下的那点子存粮。是臣女非要问个真切,而将军又实在不晓得这些细枝末节。一来二去的说个没完,这才让三皇子撞了个正着。” 宫帷一张紫胀的脸扭曲成古怪的表情,似乎在死死压抑想要拆穿我谎言的冲动。我心中暗喜,他今天摆出这招以退为进的空城计,本已将我算计得无力反扑。可是他万万不会想到侯爷会突然降临为我解围。 如此一来,他若不想在皇上面前空口白舌的指认我,便只能忍气吞声,吃了这个哑巴亏了。 皇上的目光在众人脸上来回探循,最终似是万千疲惫的叹了口气,在宫幄的搀扶下重新躺回到了软榻上。 “那么蠡侯,既然今日种种皆是乌龙一场。你又是哪里得来的消息,急匆匆的入宫来,为你这义女作证的呢?” “回禀陛下,老臣此来并非为了归萤。”侯爷将脸上慈爱的笑容抿去,再度换上严肃的神情,“实是鬼狱之中,太子供述完毕。老臣整理好供状,便来呈报陛下了。” 皇上闻言,适才缓和些的神色再度紧张起来。他虚浮的呼吸变得微微发颤,良久,方才沉声问道:“那个逆子说了什么?” 侯爷的面色阴沉,痛惜之中似乎又带着些许晦涩的怜悯。他为难的直视着皇上,颤声道:“陛下,依老臣所查,太子殿下的供状同之前的那一份…并无出入。” 宫幄的脸上浮起一丝稍纵即逝的笑容,宫帷眯起眼睛,让人看不清楚他眼底的神色。却见皇上一言不发,他胸口的起伏愈发剧烈,脸色迅速的由蜡黄变成可怕的青灰。 “陛下…?” 猝不及防,皇上遽然喷出一口鲜血。他抽搐得过于猛烈,险些从榻上摔下来。全殿的人无一不吓得魂飞天外,一时纷纷惊呼着围了上去。 “畜牲!” 皇上近乎疯狂的将手一挥,累得自己伏在榻上连连气喘。 “畜牲…畜牲……”皇上的脸上和颈间青筋暴起,已是狂怒至极,“身为太子,他竟然…竟然……” 一语未完,皇上便再度剧烈的咳了起来。宫帷和宫幄顾不得皇上的推搡,上前将皇上抱回了软榻上。 “陛下!太子虽不争气,您也要保重龙体才是啊!”侯爷忧心至极,“归萤,还不去请御医!” 我闻言一怔,连忙出殿去寻了何全。回来的时候,却见众人已齐齐跪在了榻前,无一不痛声哀求,磕头不已。 “陛下,天下败国之兆,一为废后二为易储,您可千万不能说这种气话啊!” 皇上已经虚弱得仅剩一口气:“逆子狂悖,丧绝人性!杀弟灭妻,将来岂非要弑父弑君!” “父皇息怒啊!”宫幄的声音似是关切异常,“就算大哥不好,您如今如日中天,正当盛年,也不要被他气坏了身子啊!” “这畜牲一日不废,朕便一日不得安生!”皇上痛声吼道:“何全!传朕旨意,太**帱丧德败行,不堪国本。着废为庶人,终生囚于鬼狱,不得复出!” 第一百五十九章 身份的矛盾 春雷滚滚,刈州迎来了春日的第一场瓢泼大雨。 大雨过后,阴云也并未散去。似乎和所有百姓心中的阴抑一样,笼罩在刈州四四方方的上空。 大衷皇太子被废的消息,在短短一日内传遍了刈州乃至北境所有城池的大街小巷。然而令人震惊的是,平日里巴结讨好东宫的满朝文武,竟无一人上谏为太子求情。 唯有侯爷入宫时曾向皇上请奏,请皇上亲提宫帱入宫陈情——毕竟君臣父子一场,总该有个体面的了断。然而皇上却只疲惫的摇了摇手,说再不愿见宫帱一面。 那次之后,御医们便按着皇上的心思,向朝野宣告皇上病重,不宜面见身染晦气之人。得到了消息,平日追随侯爷的臣子也在不敢上谏劝皇上最后再看太子一面。 风光半生的宫帱,就这样无声无息的被废弃在了鬼狱。 而皇上本人也变得愈发古怪。他不许后宫嫔妃轮侍,又似乎嫌宫幄伺候得不好。便下旨将宫幄送回了澂郡王府,换宫帷入宫,寸步不离的侍奉左右。 这道旨意着实令人捉摸不透,就连宫帷本人也十分惊异。据萨容在澂郡王府的细作上报,宫幄回府后听说三哥被接入宬玄宫便极是焦心,苦苦思索如何将其调出,可见这并不是兄弟二人的诡计。 “这不明摆着,皇帝忌惮三皇子和四皇子,所以借侍疾的理由,将其中一个看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至于为什么不把两个都召去,估计只是不想这里软禁的意味太明显而已。” 卓影旁观者清,说起话来我也更信服些。只是我终究想不明白,宫帷到底是哪里露了破绽,让皇上对他失去了信任? 又或许,自一开始,他做下的桩桩件件都有破绽,只是皇上一直隐忍不发。宫帱被废,不过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无论如何,这厢宫帱这个最大的麻烦已经除去;而宫帷被困宫中,宫幄忙着奔走救人,也无暇对我动手,日子便在这阴雨不断的初春迎来了短暂而可贵的平静。 太子府没了主君,便也再无人看顾我。除了想念关雎和蒹葭,平时的日子我都会回到桃销楼,与卓影她们住在一处。有花姨,宛秋,段冥和萨容在身边,这是最令人有安全感不过的。 段冥对斧钺兄弟去世的哀痛被时间慢慢冲淡,加之常有我在身侧,他那仿如山间清泉般的明澈笑容也渐渐的回来了。 只是对于当初提出牺牲氶斧计谋的卓影,不知是因为恼恨还是惧怕,段冥总是不大待见的。好在卓影一心只在书本,对于旁人的目光并不敏感,加之有我和宛秋萨容在中间斡旋,两个人倒也从未有过冲突。 这一日赋闲,众人便聚在我房里吃着火锅。看到卓影和段冥俱是沉默,我便苦心想着,如何能让他们的关系缓和些许。 “那个姓白的难道会隐形不成?”萨容气鼓鼓的用筷子戳着碗里的牛肉,浑未察觉餐桌上气氛的微妙,“我都已经让人搜出刈州城去了,怎么还是没有他半点消息!” “你有飞岩旗帮你寻人,他也有辟水旗帮他掩护。好歹也是一旗之主,哪里是轻易就寻得到的。”段冥好言相慰,自己说着也叹了口气。“唐旗主回陵光山这么久还没有消息,我瞧着,可能教主也是不愿相信白晓寒叛教,不愿帮我们把他揪出来的吧……” “——归萤,你知道朝廷的司天监吗?” 我本想顺着段冥的话劝一劝萨容,却冷不防听到一直沉默的卓影问出这一句。斜眼睨到段冥向她投来古怪的目光,我便赶紧柔声道:“之前在蠡府的时候倒听侯爷讲起过,听说是观风云气象,推历法节气的官署。你问这个干嘛?” “看气象推节气不过是司天监的官方说辞。我在书里看到,他们的隐藏功能是观星宿天象,为朝廷推算未来的运势走向。” 卓影直直看着我,浑不在意一旁话说了一半被她打断的段冥与萨容,“这些日子我费心费力的寻找陨石,推算周期,我发现其实我的这些收获,司天监的人或许早已记录在册。我在想,如果我能见一面司天鉴的监正,去他们的文书库看一看,一定会有许多收获的。” “卓影啊…” “——你说的司天监我也略有耳闻。”萨容插话道,“它隶属礼部,却又受皇帝的直接管辖。自大衷开国以来,这个司天监便寂寂无闻,连东宫和三皇子也无意拉拢。所以我飞岩旗也并未派人渗透。你想去他们的文书库,只怕我是帮不上忙的。” 卓影将热忱的目光从萨容再度转到我的身上。我为难的放下碗筷——如今宫帱倒了,我在朝中走动便失去了唯一的理由。而若想要接近司天监,只怕又要去麻烦侯爷。 而侯爷他老人家年初才从边地回京,一回来便屡屡助我脱困,着实未曾好好消停一番。 正字斟句酌的想说什么,却听房门吱噶一声被打开,宛秋哆嗦着掸着肩上的雨水跨进门来:“好一场倒春寒!你们不知道,外面的雨水午间竟下成了冰雹——啊,有火锅吃,好暖和啊!” 众人挪了挪凳子,宛秋便坐到了我与萨容之间。她自做了桃销楼掌事以来便忙碌不已,今晨更是天才蒙蒙亮就带着小厮出城采买蔬果,忙了半晌才回来,如今身上还带着从外面带进来的丝丝寒气。 萨容为宛秋拿过一副碗筷:“你说什么,外面竟下起了冰雹吗?” “可不是,要是知道这么个鬼天气我就穿厚些了。”宛秋瑟缩着将双手凑到火锅前烤着,“头午到了菜市就开始噼里啪啦的掉,菜农们都赶忙往家跑。我是又去了附近的村子才买到了菜,不然今日花姨的生意可没法做了。” “不应该啊,这如今都三月里了,再怎么倒春寒也不该下冰雹啊。”段冥为宛秋盛了半碗热汤,“你的身子弱,这两天若要出门还是我代你去吧。” 段冥说得不错,当初宛秋风光入城,惹得楼中一众倌人眼红,被下了那样下作的虎狼之药。后期虽有萨容心怀愧疚,以食疗为之细细调养,奈何少女体娇,这千金一科到底落下了不大不小的病根。 卓影并不知这段旧事,只木讷的继续对我道:“如今刈州天降异象,皇帝必定会找司天监问询。你看看能否借着这个机会,同那些人认识一下?” “——你不要再异想天开了好不好?” 段冥这一句说得唐突,餐桌上即刻安静了下来——就连我一时也惊得哑了舌头,段冥平日何等温厚,哪里听他用这样的语气说过话呢? 卓影也不生气,只略皱了眉头向段冥道:“我怎么异想天开了?” 段冥并不气弱:“归萤如今在衷廷如履薄冰,你这个时候麻烦她去接近司天监,不是往她身上揽事,引得皇上注意吗?” “麻烦的又不是你,萨容姑娘也说过飞岩旗帮不上忙,你有什么可操心的?”卓影不卑不亢,“朝中还有一个身为归萤义父的蠡侯,只要和他说一句,他肯定会派人去办,归萤又能引得皇上什么注意?” “你倒懂得用人,”段冥微微冷笑,“可是归萤到底是尾教罡风旗的旗主,不是那大衷权臣的义女!她当初进太子府也是为了追寻你们的朋友裴水晴的下落,如今太子倒台,归萤在衷廷已然失了屏障,随时可能被皇帝发现身份!我一直不说——水晴姑娘一直寻不到,归萤也该尽早抽身才是,你怎么还怂恿她越陷越深呢?” “你既然知道归萤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水晴,又有什么资格对我们的事指手画脚?”卓影的声音是一贯的冷漠,“还有,她的主要身份的确不是蠡侯的义女,但也不是你尾教罡风旗的旗主!你想管就去管你的温灵,少来插手我和归萤的事。” “你——” “——段冥!” 我一声喝止,已经从凳子上站起来的段冥仿若听得命令一般,立即呆立在了原处。他瞪视着卓影的双眼缓缓颤抖的转移到我的身上,明澈的眸子洇出了一汪倔强的泪水。许久,他还是选择什么都不说,袖子一甩推门走了出去。 我转头去看卓影,她也抬眼望向了我,眼神是冰冷的倔强和无畏的坚持。看着她这样的眼神,我的心中便五味杂陈,烦躁不堪,筷子一摔便追了出去。 “——归萤,等我。” 萨容也有些埋怨的瞥了卓影一眼,撂下碗筷追了出来。我们疾步匆匆赶到楼下,才欲转身往段冥房里去,抬眼却猛然看见他正立在院门正中。 “段冥,你听我——” 看见院中情景的一瞬间,声音仿佛被冻在喉头。萨容不可置信的缓步走到段冥身侧,仰头同他一齐向天空望去。 布满阴霾的天空浑浊依旧,没有想象中的雨水和冰雹,却是皑皑的鹅毛大雪从天而落。原本已然含苞抽芽的老桃树,此刻被厚重的雪花埋成枝枝雪白,浑无半分生机盎然的早春景象。 第一百六十章 天降异象 刈州皇城?元武殿 其实,文武百官并不知那一日皇上曾在宬玄宫吐血发病之事。众人只道东宫被废,皇上无心打理朝政,所以便带着有意续立为皇储的三皇子,整日闷在宫里。 若非近日连绵飘雪,这早朝或许也会一直这样荒废下去。 皇上礼冠上的玉旒遮挡得住他苍白的脸色,却遮不住他苦撑着颤抖的身子,勉力挺直着坐在龙椅上的憔悴病态。然而殿中气氛凝重,又有哪位大臣敢抬头直视愠怒的天子。 “司天监何在?” 司天监监正一凛,随即站出跪下道:“微臣司天监监正陈谧,恭请皇上圣安!” “如今三月飞雪,大有妖异之兆,朕又何以得安?”皇上低沉的声音蕴着隐隐森寒,也巧妙地将病气掩盖得无影无踪,“你们擅观天象,可有什么发现啊?” “回禀皇上,诚如皇上所言,如今时节已近清明,刈州城却天降飞雪,的确是妖邪之象。”那陈谧颤声道,“微臣率司天监众臣夜观天象,发现北宿女土蝠,南宿星日马同时隐现幽光。女土蝠主女子,本多吉。但若同星日马同时现光,便是正负为负,大大增强了朱雀之目的凶煞之气啊!” “莫要倒书袋,捡要紧的来说!” “是!”陈谧闻言不由跪伏在地,“回禀皇上,依臣所见,这天象乃是预兆刈州出现了一位不祥之人,所以才会带来这连日的漫天飞雪啊!” “不祥之人…”皇上微眯了双眼,“此人可有什么特征?” “皇上,微臣适才说过,女土蝠映光而现,可见此人该是主阴柔的女子,如若不然,也该是妇孺老弱。”陈谧连连叩首,“刈州地处北境,千百年来也罕见南宿隐光。所以微臣断定,此人必是原本寂寂无闻,最近才开始在朝中大放异彩的啊!” “老弱妇孺…原本寂寂无闻……” 皇上口中喃喃念着,心中缓缓生起一股凌厉的恶寒。 会是她吗? “皇上,请恕微臣忠言逆耳,天象已然预警,若再由得此人在刈州兴风作浪,恐怕将要累及大衷国运啊!” 看着司天监监正言辞恳切,刑部正二品尚书贾先鄀忙跪下道:“皇上,皇上明鉴啊!天象此言,便是直指废太子妃连氏啊!” 肃立在长队之首的蠡侯原本一言不发,听到贾先鄀这一句不由也心中一凛,顾不得礼节回转身去:“贾大人这话说得没头没尾,本侯的义女原是太子正妻,何时竟成了危及国运的不祥之人了?” “侯爷,正是因为此女乃是废太子妻室,又不明所以成了您的义女,才应了天象‘原本寂寂无闻,最近大放异彩’之言啊!” 蠡侯目光如冰如剑,冷冷审视着身后跪倒在地的贾先鄀。皇上冷眼看着廷下臣子几欲不和,便道:“贾卿慎言,废太子虽是不祥庶人,朕却也一早断绝了他与连氏的夫妻情分。若说不祥…怎么也说不到连氏身上吧?” “皇上!皇上可忘了年初刈州瘟疫!”贾先鄀激声道,“当时恰逢连氏嫁入皇室不久,刈州城就这样平白无故的遭此横祸了啊!” 皇上见蠡侯仍自无言,便继续道:“虽说疫症来得蹊跷,可是论说也是她连氏请命医好了全城的疫症,不但无过,尚且有功呢……” “正是此节可疑啊!”贾先鄀再度重重叩首,“皇上细想,这疫症来得不明不白,眼看着便要攻陷了京都,偏巧连氏主动请缨,竟还真被她不明不白的治好了!这一来一去皆无道理可言,皇上您说,这连国手御医都束手无策的疫症,怎么就被她连氏一介女流医好了呢?” “这一点当初朕也问过。连氏说过,她是有宫外精通药理的朋友,为她配出了医治疫症的药方。” 贾先鄀连连摇头:“疫情爆发之初,皇上也曾下旨昭告天下寻求良医。怎么我大衷将士都寻不到的破解之方,就被她连氏的朋友轻易配出了?若不是身怀妖异本领,那连氏和其党羽就有是尾教逆贼之嫌!皇上,恕臣直言,这疫毒或许就是连氏一手——” “——贾大人!” 贾先鄀的话被蠡侯声若洪钟的低吼压过,一时间大殿内一片寂然,唯有侯爷的回声幽幽荡荡,就连皇上也惊得哑了舌头。 “贾大人慎言,无凭无据的怀疑,还是不要在陛下面前说了。” “蠡侯大人息怒,微臣身为刑部尚书,凡事不得不多留些心。只是即便微臣的话尚无凭证,您也不能将司天监的天象视若无睹啊!”贾先鄀再度转向殿首,“皇上,为求刈州风调雨顺,大衷国运昌盛,还请您对连氏加以处置!” 贾先鄀此言一出,刑部其余郎中,员外郎共计六人亦纷纷下拜复议:“求皇上处置连氏!” 回声渐渐弱下,皇上缓缓转向蠡侯:“你怎么说?” 蠡侯并无半分惊惧神色,只凛然下拜道:“老臣请旨,求陛下处置老臣。”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皇上待众人议论声散去后,对蠡侯笑道:“朕竟不知蠡侯此言何意。若要处置,也该是连氏才是,怎么会是你呢?” “回禀陛下,依老臣所见,司天监所指不祥之人并非归萤,而是老臣。” 皇上一惊:“蠡卿这是何意,你功盖三朝,又岂会是损及国运的不祥之人呢?” “陛下,依司天监天象之言,此不祥之人乃是老弱妇孺,先前寂寂无闻,近期却在朝中大放异彩。”蠡侯深吸一口气,“论说归萤治疗疫症乃是在年初,当时又哪里来的什么两宿相映的天象?却是老臣…自大衷开国以来便再未带兵,却在月前率禁卫军平息了离寒之乱。这便正合了天象‘先前寂寂无闻,近期大放异彩’的预言。而老臣又已年过七旬,实在不可说当不起这句…‘老弱妇孺’之说。” 这几句铿锵下来,满殿已是议声如沸。蠡侯的话有理有据,无从辩驳。可是他毕竟辅弼三朝,乃是身怀不世之功的开国元勋,如今若真的损及大衷国运,却又叫皇上如何处置呢? 何全拂尘一挥,唤了一声“肃静”。待众人安静下来后,皇上一声冷喝:“陈谧?” 在地上跪伏许久的司天监监正陈谧听皇上呼唤,身上便是一凛——他适才早已将天象预言说了个通透,如今若想反口,让皇上咬死连氏,便不免暴露了自己。 左思右想过后,陈谧只好把心一横,叩首道:“皇上,天象所指微臣已然和盘托出。至于到底是谁…还需皇上圣鉴啊!” “废物!” “——陛下,老臣已然历经三朝,享尽荣宠。”蠡侯的声音仿若浊浪淘沙过后滤下的金沙般沉静古朴,“老臣若真是有损大衷国运的不祥之人,还请陛下莫要顾念情分,舍老臣残躯,保社稷安宁。” “蠡侯这是什么话,昔年若没有你,何来今日的刈州?怎么就到了非要舍一取一不可的地步了呢?”皇上蹙着眉头,为难良久,“天象不明,这些日子你不妨别再入宫,权且避一阵再说…陈谧?” 陈谧一凛,再度叩首道:“——禁足府中,免得冲突了龙脉。如此试上数日,再看天象变化,倒也是可行之法。” “如此便好,那蠡侯…你便先在蠡府安养数日。至于连氏,朕会也命人将她挪出太子府,远离潜蛟泉。”皇上沉吟道,“如此,再看这大雪会否停歇,天象有无变数吧。” 陈谧应了一声,汗水已然滑出发间,无声的滴落在了大殿细密的地毯之上。 —— 我是下午被撵出太子府的。 皇宫里来的人说的并不明白,在关雎和蒹葭软硬兼施的盘问之下,才说天象有示,我有冲煞龙脉之嫌,须得远离潜蛟泉,在外暂避些时日。 这厢不由分说,我被他们撵出了太子府。踏着刈州城中厚重的大雪去到西市,蠡府的大门却怎么叩也不开。还是最后外院大营的禁卫军来传话,说侯爷此刻在府中安养,请我这些天都不要上门打扰了。 我一头雾水,只好再度踏着茫茫夜色和皑皑积雪回到了东市。一进桃销楼的大门,却见萨容和花姨已经在前堂等了许久,竟像是知道我今日会过来的一般。 “花姨,我——” “——前头人多眼杂,回去再说…萨容……” 萨容朝花姨点了点头,拉着我的手便径直往后楼去了。路过后院的时候,正好碰见宛秋和段冥提着灯笼,正在和小厮们忙着将院中老桃树下的酒坛子一坛坛搬回库房。 “归萤回来了…”宛秋忙碌中向我莞尔一笑,“今春本想酿些枇杷酒和青梅酒,受些花粉还能香醇许多。谁知这些天的大雪,哪里还有桃花会开呢…你们先上楼,我们忙完就到。” 我点了点头,再去看段冥,他却一直有意的躲避着我的目光——上一次卓影否定了我罡风旗旗主的身份,而我则并未出言反驳。想来段冥也正是因为这个,才一直心中有气的吧。 这厢萨容已然拉着我上了五楼,一进屋萨容便将房门重重关上,掸着肩上的浮雪走向了房中的暖炉。 “归萤,是白晓寒。” 第一百六十一章 桃销楼遇袭 我才牵过向我走来的卓影的手,听到萨容这一句身上便是阵阵发寒:“什么?” “这些天的大雪已是古怪,今晨我得到消息,司天监在早朝中说,是你命数不祥,引得天降异象。而晚上你就被逐出了太子府,我便愈发笃定。”萨容掸了掸手,一张俏脸气得惨白,“这一切都是他白晓寒的手笔!” “白晓寒…”我一头雾水,“他怎么会有让刈州天降大雪的本领呢?” “他当然有这样的本领,这是辟水旗旗主的独门绝技!”萨容回到圆桌前同我和卓影一起坐下,“归萤,你可知尾教五旗旗主的信物分别是什么?” “早先段冥似乎同我说过,如今却记不太真切了。”我努力回想着,“罡风旗的石蟒骨,拥有散毒疗伤,增进内力之效。而你们飞岩旗的辛鳌甲,似乎可以保护持有者不受伤害?” “辛鳌甲有辟邪通脉,护人魂魄不散之效。” 萨容沉声道,“五旗信物除了有召集各旗死士的虎符之用,还分别有其各自的神通本领。惊雷旗的天狼牙蕴藏着无穷雷电,被惊天石铸进了他的辛元八棱锤之中;赤炎旗的凤凰羽相传为天神朱雀坐骑的尾羽,说了谎言的人经其触碰便会烈火焚身;而辟水旗的信物则是仇翁用数十年内力炼化而成的龙潭珠,拥有呼风唤雨,凝霜造雪的能力。” “呼风唤雨,凝霜造雪…”我喃喃道,“你的意思是,现今这世上只有继承了龙潭珠的白晓寒,能够使刈州天降大雪?” “正是如此!” “可是你的死士不是已经搜遍了刈州城,白晓寒他并不在京中啊!” “可是事实证明他一定在啊!”萨容激声道,“龙潭珠本领虽大,可毕竟不像其余四旗信物是上古神物,它只能作用在持有者所在的城池之中。而如今只有刈州天象有异,我可以确定姓白的就在城中,只是我飞岩旗死士没有找到他而已!” “他…他冒险藏身刈州,苦心造雪这么多天,就是为了将我引出太子府?” “——哪里是为了将你引出太子府,他分明是想要置你于死地!” 宛秋推开房门走了进来,一脸愁云凝重:“如今刈州都快要传遍了,只怕只有你还不知道吧?今日司天监面圣,说你是有碍国运的不祥之人,联合了刑部意欲上谏皇帝将你处死!” 思绪飞转,我猛然想起温召回朝那日,宫帷曾举头望天,说了一句“春天来了,乌云散了,连星星都亮了。连归萤,有些事情,不是你想遮,光就照不进来的。” 错不了,这必然又是宫帷的算计…… 卓影见我神色有异,便拉过我冰凉的手劝道:“你不用担心,听说蠡侯已经替你解了围。他自己顶过了天象预言中不祥之人的名头,现在已经被禁足在蠡府了。” “——替我顶罪?”我几乎从座上窜起,“这种事情他怎么能替我顶呢!” 萨容有些埋怨的看着卓影,而卓影却浑然不知我为什么如此焦心,茫然的望向了宛秋。 萨容见众人沉默得有些尴尬,便打岔向宛秋道:“适才段冥不是帮你搬酒坛吗,他怎么没同你一起上来?” 宛秋会意,有些尴尬的看着我和卓影:“哦…他说院子里雪深,怕回头冻坏了酒坛,得把雪扫一扫,就没有上来……” 我明白,段冥是不愿和卓影相处,所以才找了借口不上来。然而此刻我却无暇顾及他的情绪——侯爷再一次替我解围,却把自己也搭了进去。 怪不得今天早些时候,我去蠡府也无人开门,想来自是有朝中的眼睛盯着,他不愿我们彼此牵累的缘故了。 “宫帱已经倒台,他们还是这般不愿放过我吗……” “刈州降雪也不是一日两日,可见三皇子和四皇子是早有筹谋的。”宛秋蹙着眉头,“白晓寒又身在暗处,皇上眼下是盯着蠡府,可是如果白晓寒再施法降雪,这把火早晚会烧到我们头上……这一局,着实难解。” “揪出白晓寒固然要紧,可眼下皇上的心思才更要紧!宫帷这一次实实在在抓住了皇上对我的疑心,如今又牵扯到了侯爷,我真是不知从何下手了……” 萨容安慰道:“不用急。皇帝的疑心左不过是因为三皇子收买了司天监,在御前搬弄了几句口舌。要能让司天监改口,此局只怕也就可解了。” “你说得容易,宫帷既然能让司天监替他说话,那必然是拿住了他们的把柄。想要收买他们谈何容易啊!” “谁说我们要收买他们?”萨容笑得狡黠,“如果我说,我有办法让他们主动说出实情呢?” “让他们…主动说出实情?” “归萤,你可还记得我适才说的,赤炎旗那可以辨别谎言的凤凰羽?”萨容姣好的面容笑得愈发成竹在胸,“唐旗主当初回总坛,临走前把这凤凰羽交给了我,说是有备无患,以备不时之需。” 我张大着嘴看着萨容往胸口探去,将一柄柔软的赤色羽毛放在了桌面上。细细望去,那羽毛如轻尘飘絮,在昏黄的烛光下时而如骄阳般灿黄;时而如鲜血般殷红,熠熠生辉,不可方物,一看便知绝非凡品。 “曲奚居然留了这件宝贝给我们…”我心中流过一股暖流,“那前些日**帷在宬玄宫想要揭穿我和温召的兄妹关系,你怎么不把它拿出来救我啊!” “你傻啦?”萨容笑骂道,“上一次你仓皇入宫,我哪里有机会把凤凰羽给你——何况人家三皇子并未说谎,是你口口声声否认你和温将军的关系。若带了凤凰羽去,届时你岂不是要在御前**起来了?” 这一句逗得大家都轻松的笑了起来,萨容看到我脸上阴云尽散,得意的继续道:“这凤凰羽用起来极为简便。若想辨人说话真伪,只消在他说完之后,将这羽毛在他的额头轻轻一点——若是真话,便不会有任何反应;但若是假话,那这个人就会当即身上生起厉火,水扑土掩都无法扑灭,直到将人烧得灰飞烟灭方罢。” “这么厉害?”我惊叹道,“那我可要试试了,我来说话,你来用凤凰羽点我。” 萨容笑着拿起凤凰羽:“好啊,你可想好,定要说句真心真意的大实话才行啊!” 我沉吟良久,长舒一口气道:“我很想念水晴。” 萨容不由望向卓影,二人交换了一个温暖的眼神。萨容郑重的直起了腰,拿起凤凰羽的尾端,将羽尖轻轻向我额心送来。 “啊!” 身上的肌肉遽然全部缩紧,腹部瞬间传来一阵剧烈的痛楚。我一阵抽搐的摔在了地上,众人惊得魂飞九霄,连忙起身围住了我。 “归萤!归萤你怎么了——” “——啊!” 我不由撕心裂肺的惨叫出来,腹部再度传来一下又一下的,令人无法忍受的疼痛。恍惚间,我看到自己的衣服已然漫开大片的的殷红,鲜血从一道道豁然裂开的皮肉间汩汩流出。 “这是怎么了!” 我的思绪在剧痛中飞转,一把抓住了萨容的袖口:“段冥…是段冥!” “——什么?” 腹部再度传来尖锐如火钳刺入的剧痛,我咬紧牙关不让自己被这痛楚冲晕过去:“我们是互融的…快去救段冥……!” 萨容的瞳孔遽然一缩,如闪电一般站起身来,破窗从五楼跳了下去。在我自己的痛呼和宛秋卓影的哭喊声中,我依稀听到了萨容蕴着无限愤怒和恐惧的尖叫声。 宛秋显然也听到了萨容尖锐的尖叫声,她遽然起身向外奔去:“我去找花姨和大夫!” “卓影…扶我下楼!” 卓影死死按着我被捅烂的下腹,已经颤抖得不可开交:“什么…归萤,你疯了吗!你现在起来会失血而死的!” “我不会的…段冥死了我才真的会死——快扶我下去!” 卓影见我在休克边缘仍如此坚持,只好一手按住我血流如注的伤口,一手艰难的挎过我的腋下将我拖了起来。 “呃…” 我忍着足以令人失去理智的剧痛,被卓影搀下楼去的时候,眼前的景象足以令人永生难忘——惨淡的月光下,洁白的雪地上绽开一朵朵红梅般的血花。浑身是血的段冥被萨容抱在怀里,已是昏迷不醒。我看着他腹部同我一般无二的累累伤口在这寒冷的夜空中蒸腾出可怕的雾汽,不觉胃里翻江倒海,被这淡淡的血腥味恶心的作呕。 这一呕不要紧,下腹的伤口被扯动开来,再度传来撕心裂肺的痛楚。卓影再也禁不住我,两个人一齐倒在了距离段冥和萨容数步远开外的院子里。 模模糊糊的,我似乎听见花姨和宛秋的哭喊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伤口被积雪冻得渐渐失去痛觉。面颊被人从雪中扶起,我看见不远处的段冥被小厮七手八脚的抬起来,直奔后楼厢房而去。失去意识的最后一瞬间,我看见了花姨满是泪水苍老的面庞。 第一百六十二章 天火 醒来的时候,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天。 在我强烈的要求下,宛秋终于同意命小厮用担架小心的抬着我,去一楼看望同我一样受伤惨重的段冥。 推开房门,却见萨容才为段冥换过药。原来那天晚上,是萨容见段冥倒地濒死,将飞岩旗的辛鳌甲佩在了他的身上,才救了我们俩的性命。 “归萤…” 段冥见我被抬进房间,便挣扎着想要坐起来看我。萨容见状连忙轻轻将他按回床上,小心的检查着适才包好的绷带。 “放心吧,伤口若是裂开了,我也会感觉到的。” “那也不能乱来啊…”萨容没好气的瞥了我一眼,又用埋怨的眼神向宛秋望去,“不是叫你看好她吗,这两个一见面,还哪里肯好好安养?” “你别怪宛秋,是我要她带我下来看段冥的。”我拉过宛秋的手,“这要命的伤是怎么回事,我也要来听个明白才行。” “——是白晓寒!”段冥激动的又要起身,却又被萨容锐利的目光瞪得躺了回去,气息已是极其微弱,“是白晓寒暗中偷袭,从背后锁住了我的喉咙,用匕首连连猛刺,我连出招都没来得及……” “这个卑鄙小人。”萨容也恨得咬牙切齿,“我只道怎么上天入地的也找不到他,原来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这许久以来,他竟然都藏身在桃销楼之中!” “他在桃销楼?”我惊得倒吸一口冷气,“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能抓住时机偷袭段冥,自然是在我们身边蛰伏已久。”宛秋叹气道,“我派人查了记档,的确有一个神秘的男人曾包下了一间后楼的厢房,独自一人住了月余,却从不肯叫姑娘侍奉。而在昨夜的事情发生之后,那个男人就失踪了。” “那他不顾危险潜伏在这里,到底是要做什么啊?”我背脊发凉,十分后怕,“宛秋,你适才说他抓住时机偷袭段冥…这又是什么意思,他抓住了什么时机?” 听我这样问,宛秋便与萨容交换了个愧疚难过的眼神。许久,还是萨容叹着气道:“归萤,是我不好,那夜察觉段冥出事后便去院子里查看,不想竟然中了他的调虎离山计,被他盗走了唐旗主的凤凰羽……” “——什么!他偷了凤凰羽?” “这也怪我…”宛秋见我震惊,便不由愈发愧疚,“若非我当时慌了神要去找大夫,也不会蠢得把凤凰羽留在房间里……” “这不怪你,你们出去以后,我也叫卓影带我出去看段冥了。”我听到自己的声音透着隐隐寒气,“你和卓影手无缚鸡之力,而我当时又重伤濒死。我们若不出去,只怕就真的要被白晓寒灭口了。” “都怪我…要不是我粗心大意,也不会被那奸贼暗算!”段冥连连捶着床榻,气得脸色发白,“只是…只是他盗走唐旗主的凤凰羽,到底是要做什么啊?” 宛秋下意识的将手护在胸前:“或许…他知道了唐旗主回陵光山告状,在策划着什么,想要对付唐旗主?” “曲奚是个精明的人,白晓寒未必敢动她吧?” “他连仇翁都敢陷害,又怎么会怕别人。”萨容咬牙冷笑,“若只是要对付唐旗主倒还没什么,我只怕他还有什么别的谋算……” “别的谋算…”我的牙齿连连打颤,“他还会有什么谋算?” “尾教五旗旗主的信物除了各有神效之外,还可以用来召唤本旗的死士。”萨容眯起眼睛,“赤炎旗身处总坛以外的死士虽然不多,但却个个精通暗器,无一不是用毒的好手。如若再加上他辟水旗本旗的人,那便是一股令人忌惮的强大势力。” “你的意思是,他如今拥有了号令尾教两大旗的权利?”我心惊肉跳,“那他纠集了这样庞大的势力,难道是想…想逼宫救出被皇上困在宬玄宫的宫帷?” “我不知道,这一切不过是我的推测而已。毕竟姓白的是四皇子的人,他的动向我们谁都捉摸不透。”萨容双手抱胸,用安慰的神情注视着我,“不过你放心,他手上的人虽然多,皇宫侍卫也不是吃软饭的。再加上我飞岩旗和你们罡风旗的精锐死士,我们未必不能与之一战。” “飞岩旗的死士大多擅长探查情报和追踪之术,战力恐怕不及辟水旗和赤炎旗的人啊……”我为难道,“我又一直对朝廷隐瞒着身份,若是把罡风旗也牵扯进来,会不会就此暴露了自己呢?” “你这就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了。”萨容最不喜旁人评价她的飞岩旗,便没好气的瞪了我一眼,“且不论战力如何,姓白的最想看到的就是我们慌作一团,自乱阵脚。倘若我们现在沉不住气,岂不是正中了那个卑鄙小人的下怀?” 段冥见萨容负气,忙附和道:“我觉得萨容说得不错。那辟水旗的龙潭珠本是仇翁以自身精元倾注而成,若没有醇厚的内力是无法操纵的。这些日子以来,白晓寒连连施展降雪之术,只怕已然大损内力,想必暂时不敢妄动了。” “是啊,我虽不懂你们尾教的规矩,却也料定那白晓寒不敢有什么大的动作。”宛秋连连抚着我的手背,“你们想啊,他若当真率辟水旗与赤炎旗死士逼宫,这样大的事必然惊动天下。届时他背叛尾教投靠大衷皇子的事,岂不是尽人皆知了吗?” “无论如何,在他动手之前,我们必须争取抢占先机。”萨容将一直抱在胸前的双手放了下来,“我会集中飞岩旗所有死士,全力在刈州上下搜索姓白的踪迹。如果落到我的手里,不必唐旗主和你们禀告教主,我一定会亲手剐了他……” 这厢没能讨论出什么结果,卓影便已叫人下来催我上楼休养了。我再度被小厮抬回房间的时候,听到萨容在走廊里低声嘱咐卓影,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再让我离开床榻半步。 别无他法,我只得静下心来休养身体。 白晓寒这次着实下了死手,若非萨容辛鳌甲保命,恐怕我和段冥真的要一命呜呼了。饶是花姨每隔一个时辰便亲自送来奇珍补品,段冥又在楼下不间断的运功疗伤,两天过去了,伤口也没有半分愈合的迹象。 那是第三日的清晨,我被走廊外,后院里的嘈杂声响吵醒。才问了一声,卓影和宛秋便双双跑了过来,故作镇静的伪装着呼之欲出的慌乱。 “怎么了?” 宛秋面上的笑容和她的声音一样不可控制的颤抖着:“什么怎么了,归萤你才睡了几个时辰,还是再睡一会儿吧。” “外面这么吵我怎么可能睡得着,到底怎么了?” “真的没什么,你管好你自己就好了。”卓影动作僵硬的连连拉着被我掀开的被角,“萨容姑娘说过,无论发生什么你都要在这里躺好……” “我如果要下床你们俩拦得住我吗?”我沉声道,“去把窗户打开!” 两个人琐碎的动作被我这一声吼得同时停止下来。对着我坚决而凌厉的目光,许久,还是宛秋叹了一口气,转身将内阁的小窗豁然打了开来。 随着丝丝缕缕的冷空气一起涌入房间的,还有愈发尖锐刺耳的嘈杂声音。我细细辨听,这中间似乎有来自桃销楼内,东市长街外的各色男女百姓纷乱而恐慌的脚步声和哭喊声;军队的喊声;兵刃相击声;以及仿若**四处炸开的剧烈轰鸣声…… “外面怎么了…” 听我这一问,宛秋的一直在眼眶颤抖的泪水终于滑落下来。二人交换了一个抑制不住的恐慌眼神,纷纷垂下了头去。 “快说呀!” 我一把掀开被子,顾不得腹部传来剧烈的痛楚,挪腿下床向那扇小窗走去。 “——归萤不要!” 卓影和宛秋伸手来扶,可却为时已晚,我踉跄着栽倒在小窗跟前。包裹好的纱布洇出点点鲜血,我用力按着伤口,挣扎着爬起来望向窗外,一时却惊得呆立在了原地。 窗外的场景仿若人间炼狱——我看见桃销楼院子里的人,不分客人倌人,丫头小厮,都慌乱的尖叫着四处逃窜着。越过前楼去看桃花街的一角,却见有无数大内侍卫服制的将士,正在与身着深蓝色和赤红色战甲的蒙面人激战。 而再往远看更是恐怖——无数硕大的火团从天而降,纷纷落在刈州鳞次栉比的房顶之上,伴着一声声巨响炸开粉碎的黑色瓦片,将街道上如鸟骇鼠窜般的百姓的惨叫声残酷淹没。 是天石空掣,居然是赤炎旗的天石空掣。 “是白晓寒…”身旁颤抖的扶着我的宛秋泣不成声,“他向刈州发兵了!” “什么叫向刈州发兵…他们不是只想逼宫吗!” “一个小时以前天才亮起来,这些火团就开始在刈州城里炸落开了。无数辟水旗和赤炎旗的死士从各处涌出来,见人就杀,往皇宫直奔而去,大内侍卫根本抵挡不住啊!” 第一百六十三章 冰火生死局 “那还等什么,快把石蟒骨给我,让我召集罡风旗抵抗啊——” “——归萤!” 我猛然回头,却见萨容脚步轻旋,一阵风似的跑了进来。 “我已经派全城的飞岩旗死士参与战斗,你就不要着急了。”萨容扫了一眼我滴答渗血的伤口,不由皱紧了眉头,“适才段冥也发了疯一样的跟我要石蟒骨。殊不知你们如今元气大伤,不但无法召集罡风旗死士,说不定会被石蟒骨把真元吸进去的!” “就算冒险我也不能看着刈州城失守啊!”我急得眼泪直流,“宫幡还在宫里,我不能看他身处险境——你快把石蟒骨给我!” “——你别再闹了!”萨容一把推开我纠缠不休的双手,不由分说将窗户关了起来,“这不光是我的意思,也是蠡侯和你哥意思!适才蠡府派人传来消息,十万禁卫军已然出府护城,温将军叫你千万别轻举妄动,若是暴露了身份,就当真是中了四皇子的奸计了!” “可是——” 猝不及防,萨容素手一挥,在我眼前散出一片浑浊的艳粉。 哭声逐渐止息,我无力的倒在卓影和宛秋怀中。心脏仍旧跳得飞快,我虽睁着眼睛,眼前已是一片昏黑。朦胧之中,我似乎看到宫幡的身影发着微光,而那圣洁的白色微光,却在一分分黯淡下去。 直至湮灭。 醒来的时候,世界已然重回一片静谧。耳畔只有炭盆中炭火噼啪作响的的声音,宛秋和卓影低低的呢喃。 “归萤?你醒了……” “外面…怎么样了?” “一切都好——你别起来,”卓影见我挣扎着要起身连忙将我按回了床上,“那些歹徒本来已经几乎冲破了宫门,幸亏蠡府的禁卫军及时出动,没一会儿就把他们打得溃不成军了。” “温召怎么样…还有萨容?” “放心,我们没有听到说温将军负伤了的消息。”宛秋用纤柔的手抚着我微微发汗的额头,“萨容的飞岩旗确有伤亡,但是…相信她应付得来的。” “你说…那些人没有打进宫里是不是?”我紧紧攥着卓影的手,“那宫幡…宫幡也没事的,是不是?” 卓影抽回手抱在胸前:“我是真的服你,这种时候还想着那个人。” “宫里…倒是一切平安。”宛秋见卓影负气,便连忙软语安慰我。然而她的神色为难,似是有着什么纠结,良久,她才终于忍不住开口:“归萤,其实关雎姑娘来找你说宫里出了些事,如今人已经在前楼等了大半个时辰了。” 我豁地起身,疼得身体蜷缩起来,卓影和宛秋再度心疼的凑过来扶住我颤抖的胳膊。 “但凭他们有什么急事,和归萤又有什么关系?”卓影皱眉睨着宛秋,“她现在根本下不了床,就算知道宫里出事又能怎么样呢?” “话虽如此,可是…”宛秋咬着樱色的下唇,“可是她说出事的是五皇子啊……” 我身体一凛,下腹再度传来一阵要命的抽痛:“带我…呃,带我去见关雎。” “归萤!你——” “——快带我去!” 卓影见我疼得满头冷汗,却仍自不肯松口,唯有万般不情愿的把我挪到宛秋怀中,叹着气出门去叫了抬担架的小厮。 “花姨若是知道了,只怕又有一场气生。”宛秋半是埋怨半是心疼的用绢子拭着我的汗水,“归萤,你已是自身难保,为什么就不愿意听大家的,非要去蹚皇族的浑水呢?” “这无关皇族,我在乎的只是皇宫里的那个人。”我攥紧着宛秋手深呼吸,“宛秋,你也死心塌地的爱过楚河,你不该问我这样的问题。” 宛秋听我此言,便也只好轻叹一声,再无别话。被小厮抬到前院的时候,我便看到关雎火急火燎的迎了过来。 “姑娘!不得了了姑娘——您…您这是怎么了?” 我不去理会关雎见我躺在担架上的震惊表情:“发生什么事了?” “昨日禁卫军打退了那些来路不明袭击京城的逆贼,宫中的侍卫便抓到了几个人质。皇上没有把人交给刑部,也没有打入鬼狱。却是撑着病体亲自审问,谁知那些逆贼竟招供说…说是五皇子密谋指使这次袭击的!” “——什么!” “皇上也气得不行了,连夜就把人送去了鬼狱…”关雎急得眼中闪出泪花,“蠡侯大人闻讯,生恐三皇子的人只手遮天,天没亮就入宫请求皇上让他来主审,谁知…谁知皇上不但不允,还训斥了侯爷!” “皇上训斥侯爷?” “上次太子一案就是蠡侯主审,皇帝不愿外人插手皇家秘事,肯定会对蠡侯心生厌恶。” 卓影分析着,忽地凝眉望向了我,“可是这还不是关键——关键之处在于,蠡侯这样对五皇子的安危上心,难免不会被皇帝怀疑他站了夺嫡的队。归萤,你本来就被三皇子指认过和五皇子有私情,现在要是急着赶着进宫去,不但帮不上五皇子的忙,说不准会坐实了你和他通奸的罪名啊!” “我的罪名事小,宫幡的性命事大啊!”我急得在担架上挣扎不止,“大不了…大不了我求萨容换上关雎的衣服陪我进宫,先把宫幡宫幡救出来再说!” 卓影抱着胸摇头冷笑:“你还想麻烦萨容姑娘?人家自己的飞岩旗已经损失惨重,现在又凭什么要为了五皇子和你以身犯险?” “以萨容的功夫,想要闯宫救人,又要带着重伤的你全身而退的确不太可能。但是…但是我们还有别的办法啊…”宛秋苦苦思索着,“或许我们可以从你的伤上做文章,就说,就说是……” “事到如今也没有别的说辞能用了。”卓影见众人苦思不已,到底还是叹了口气道:“你就说是撞见了四皇子和尾教的逆贼来往,想要袭击刈州城嫁祸五皇子,被他们发现后想要灭口,你好不容易才逃出生天的。” “这个说法可行!”关雎在一旁雀跃道,“可是…如今皇上早就知道了我们姑娘和三皇子四皇子势如水火,我们这样无端指证,皇上会信吗?” “就算没有实据,我这么重的伤,多少也有点可信性。”我忍着剧痛道,“皇上信不信不要紧,先解了宫幡的燃眉之急再说。” 如此议定,我便由着关雎和桃销楼的小厮一路抬到了皇城,进了宫门,我便看到了蒹葭正一脸焦急的候在广场中。 “姑娘…姑娘您可来了!”蒹葭一见了我便急得哭了出来,“鬼狱传来消息,那几个逆贼受尽酷刑仍不改口供,皇上龙颜大怒,已经把五皇子叫去宬玄宫一个时辰了!” “——尾教死士不会这样没血性,一定又是宫幄那个小人的赱狗!我们快走!” 这厢我们急着赶到宬玄宫,一进宫院,我意外的看到侯爷竟然独自跪在冰雪未消的院子中央。 “侯爷…侯爷!您怎么跪在这里,还不快点起来!” “陛下的旨意,我自然不能起来。”侯爷直视着前方宬玄宫的宫门,见我横卧在担架上,也不免侧移了目光,“你…是谁把你伤成这个样子?” “是宫幄的人,我没关系…侯爷,宫幡现在怎么样了?” “你这个时候还问幡儿?”侯爷咬着牙不肯露出表情,眉心却已颤抖着皱成一团,“皇上正当盛怒,又有帷儿在一旁煽风点火。你这个时候这样入宫,岂不是往幡儿身上揽祸吗?” “侯爷放心,我心中有数——” “——你心中有数?你以为帷儿会给你机会故技重施,让你在陛下面前玩那些没有故弄玄虚的把戏?” 侯爷转过头来,眼中尽是怒其不争的急躁和哀凉,“司天监监正陈谧才进宬玄宫,说是天象已然明朗,亢金龙黯淡无光,危及大衷国运的不祥之人乃是与皇室有血亲之人。幡儿少年初成,近来频频被朝中有心之人推荐征兵离寒,正合了先前天象之说!” “宫幡…”我呼吸困难,喉咙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一般,“他们不是冲我,也不是冲你,而是——” “——不错!帷儿一开始的目标就是幡儿,根本没有想过对付我们,”侯爷声音嘶哑,仿佛喉间蓄着压抑的火焰,“他布下这一大盘棋,轻而易举就让我们自乱了方寸。你还以为,今天你能轻易把幡儿从宬玄宫救走吗?” “若是这么说,宫幡这局岂不是被压死了?”周身传来雷电流过般的痛楚,我在担架上痛苦而徒劳的挣扎着,“难道我们当真不能救他了吗?” 侯爷见我腹间渗出点点血迹,再也压抑不住心疼,转过身来扶住我的肩膀痛声道:“归萤!我知道你不甘心,可是幡儿今日败局已定,你实在无谓再把自己搭进去啊!” “不!侯爷…侯爷您不要对我说这种话,我不能放弃宫幡,我绝对不能放弃宫幡啊——” “——瀛妃娘娘驾到!” 太监尖利的嘶鸣盖过我虚弱的哭喊声,我和侯爷不约而同向宫院口望去,却见瀛妃赤足踏着冰雪疾步而入,她的长发被一根朴素至极的银簪盘在头上,通身只穿着一袭素白的单薄布衫,露出在外的长颈冻得泛红。可她却浑然不觉,只是直视着前方宬玄宫的宫门,深深呼出一口白汽,大步踏了进去。 第一百六十四章 瀛殇 侯爷与我对视了一眼,并未多说其他,站起身来便往宬玄宫中走去。 “快跟上。” 按规矩,小太监们换过了桃销楼进来的小厮,一进宬玄宫,看上去已经跪伏在地许久的宫幡见我躺在担架上,便下意识的直起身来,怔怔的回望着我局促不安的双瞳。 “蠡侯!朕不是要你在殿外候着,怎么带着你的义女闯进宫来了!” “陛下,老臣无意抗旨。”侯爷躬身下拜道,“实在是小女伤得严重,老臣觉得陛下您有必要看一看啊,归萤她——” “——连氏的事朕等下会听,只是眼下且先处置了这个逆子!”皇上再度将充血的双眼移向自己脚下的宫幡,本就不好看的脸色变得愈发紫青,“你…你竟然谋逆逼宫,想要弑父弑兄,你简直——” 皇上越说越怒,提脚便要往宫幡身上踹去。瀛妃本跪在宫幡身侧,眼见儿子受责,想都不想便向宫幡护去。 “瀛妃,你这是做什么!”皇上见自己的妃子被踢倒在地,也没有半分要扶的意思,“你今日身着异装,无缘无故无召闯宫朕还没有追究,劝你不要再护着这个逆子!” “皇上!单凭刺客口供,您又何以认定幡儿是幕后主使!”瀛妃声泪俱下,“臣妾身为人母,怎么忍心看自己的孩子就这样被您处置了啊!” “你不提便罢,今日你既说了,朕便也来问一问你。早前幛儿由朕带在身边,三岁习字,五岁能诗,何等聪颖!如何同样是朕与你的孩子,你便将这个不成器的东西娇惯成这副模样!” “皇上,皇上!臣妾同您只有这两个孩子啊!即便幛儿还在,臣妾也不能不护着幡儿啊!他根本就是无辜的啊!”我从未见过瀛妃这般撕心裂肺的哭泣,“即便幡儿平庸,也请皇上顾念与臣妾昔日情分,若是两个骨肉亲儿都保不住,您还叫臣妾怎么活啊!” “你当他是骨肉亲儿,他却不当朕是国君亲父!”皇上怒得颈间额间无不爬满狰狞的青筋,“逆贼在鬼狱已经交代得清清楚楚,这个孽障是如何收买了尾教辟水旗,如何承诺了篡位成功后许给他们好处,谋划在什么地方什么时辰,无不详细,他还有什么可辩驳!” “——父皇,他们众口一词攀诬儿臣,儿臣有口难言啊!”宫幡扶着自己哭得眩晕的母亲激声道,“只是即便今日父皇要处死了儿臣,儿臣也要说一句,这些事情儿臣都绝对没有做过!人间自有公道在,儿臣贱命一条,要杀要剐旦凭父皇处置便是!” “好个小畜生!居然胆敢要挟朕!”皇上再度伸脚向宫幡踹去,“之前汧淇宫的宫女揭发你和连氏的奸情,朕还以为你尚知廉耻不愿相信,今日你被叫来宬玄宫不过一个晌午,连氏便不顾重伤巴巴的赶过来,可见你们二人关系龌龊,叫人恶心!” “——陛下明鉴!归萤今日进宫纯属担忧老臣安危,与五皇子绝无半点关系!”侯爷及时肃声道,“若是为了五皇子,也该立即出去寻找推翻尾教逆徒供词的证据才是,此刻入宫,岂非愚蠢!” “…即便与你的宝贝女儿无关,今日这个逆子大逆不道,朕也必得好好处置了才是!”皇上向着我和侯爷啐了一口,“今日若非是他主谋,怎么偏巧司天监便传来消息,证实他就是危及大衷国运的不祥之人?” “说到底…皇上,您最在意的还是这天象之说,是不是?” 没有人料到原本泣不成声的瀛妃会突然哀戚的笑起来,她今日原本就只用一根素银簪挽住乌黑厚重的秀发,因着适才连连磕头,鬓间的碎发已纷纷垂落在她妆容寡淡的清秀面容两侧,平添了几许哀凉之意。 “皇上,臣妾死罪,天象所指不祥之人,乃是臣妾。” “母亲!” “——瀛妃?”皇上惊疑到了极处,“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瀛妃已然止了痛苦,她黯然拭去泪痕,平淡得像汧淇池里的一株芙蕖:“敢问陈监正,除了先前南北对宿双星隐光,您又发现了什么天象呢?” 在内殿角落蜷缩着目睹了皇室这一出矛盾的陈谧本已恨不得众人忘却自己的存在,陡然闻得瀛妃呼唤,几乎惊得一个激灵,忙连滚带爬的跪到御前,回避着宫幡怨毒的目光颤声道:“皇上,微臣今日夜观星象,发现亢金龙每况黯淡,此宿是为苍龙精华,又属东宿第二,便是预示,这位危及国运的不祥之人,便是与皇上朝夕相对的血亲之人!” “荒谬!你——” “——天象所指,臣妾亦略有耳闻。”瀛妃不顾急欲怒骂陈谧的宫幡,将他轻轻推开道,“敢问皇上,幡儿虽然年轻,可若说是‘老弱妇孺’,是否过于牵强?而他受群臣举荐出兵离寒也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又怎么能强行将他合到最近的天象上呢?” “母妃…您……”宫幡脸上的惊恐令人心疼,“您在说什么啊?” “启禀皇上,臣妾受您所托,在往母国书信过后便派人清缴刈州黑市上残留的法练花,如今已然尽数清除了。”瀛妃泪光楚楚,双眼却无比坚定的望着眼前自己的夫君,“依天象所言,此不祥之人乃是个原本寂寂无闻的老弱妇孺,最近却在朝中显山露水。皇上,这说的不就是替您清缴了刈州法练花的臣妾吗。”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瀛妃娘娘……” “至于血肉之亲,臣妾与皇上同甘共苦数十年,诞育了两个孩子。不是血亲,胜似血亲。”瀛妃说罢,便深深叩下,“臣妾教子不善,今日又累及国运,实乃罪无可赦之身。今日清簪素服,便是来向皇上请罪。还请皇上不要累及臣妾的孩子。” 瀛妃一语说完,便缓缓起身,向身旁的宫幡望去。阳光透过纱窗照在她慈爱的笑容上,我看见一滴晶莹的泪水从她朴素无华的眼角滑落下来。 “母妃……?” 宫幡话音未落,瀛妃动作极快,已然伸手拔下了插在发间的那支素银簪子。众人的惊呼声中,她柔顺如黑色长练的秀发还未垂落腰间,簪子已然直直插进了自己的颈窝。 “母亲!” “——瀛妃!” 皇上冲上前去,一把推开了旁边的宫幡,抱住瀛妃将欲倒下的身体。宫幡眼中的恨意稍纵即逝,挣扎着便爬去另一边紧紧抱住了自己的母亲。侯爷从震惊中反应过来,一脚踢翻挡路的陈谧,忙跑出殿去传唤御医。 “瀛妃!你…你这是做什么!” 瀛妃娘娘抬起颤抖的手臂,轻轻拨开皇上伸上前来不知该不该拔下簪子的手:“皇上…皇上,臣妾今日了断了自己,您便不要…不要再担心天象之言了吧?” “瀛妃你不要乱说…你不会有事的,蠡侯已经派人去叫御医了,你一定不会有事的!” “瀛妃…皇上用这个称呼唤了臣妾半生,您可还记得,臣妾原来的名字?” 皇上一怔,随即便湿润了眼眶:“朕当然记得,纱儿,你是朕的夏川纱啊……” “是啊,纱。”瀛妃将空洞的眼睛缓缓移向绚烂的穹顶,“做了半生规行矩步的瀛妃,臣妾有的时候,自己都会忘记,自己曾是那个…那个天真无畏的夏川纱。而皇上,您是否还记得…记得当年,当年臣妾的杛椤桓辛呢?” 皇上再也忍不住,紧绷的目光变得柔和几许:“当然,这么多年,我们还是我们,我们一点都没有变,我们还可以继续一起走许多年……” “那年新婚,您同臣妾承诺,桓辛和纱儿,会一生一世,白头偕老。只可惜…只可惜臣妾背信,今日却要先走一步了……” “纱儿,你不要说这种话,你不会有事的!御医呢…御医怎么还没到!” “桓辛…”瀛妃虚弱的摇着头,抚顺着皇上起伏剧烈的胸口,“臣妾虽然背信,可是臣妾还记得,皇上还许给臣妾的另一个誓言,您当年说…可怜臣妾孤身一人来到中原,以后一定会…会好好守护臣妾,不疏不疑,不离不弃,您还记得吗?” “朕…朕记得。” “臣妾的桓辛一言九鼎,这些年来,果然待臣妾极好,从未让臣妾受过半点委屈。”瀛妃笑着留下一滴滴泪水,“可是…可是您今日却疑心了臣妾的孩子。” 皇上缓缓将目光移向宫幡,看着幼子此刻悲恸不已的面庞,他眼神中那黑暗冰冷的冰雪,似乎也在渐渐的融化开来。 “皇上,其实您何尝不知道,天象之言,不足为信。只是臣妾明白,您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无惧天地的桓辛小王子,您身在皇位,却也有您的不如意,有您的不得已。臣妾看您过得艰难,臣妾也不敢再做那个当年的夏川纱,不敢再一味求着您护着臣妾……” “母亲…” “纱儿…纱儿你放心。只要你愿意,朕还会护着你的,朕还是你的那个杛椤桓辛!” 瀛妃笑得凄美而疲惫:“不必了,皇上,回不去的岁月,让它过去就是了。臣妾已经不是当年的纱儿,臣妾如今已是人母,幛儿早殇,臣妾如今也要去了…幡儿,幡儿才是臣妾最后的牵挂啊……” “母亲…母亲您别说了!”耿御医已经赶到,宫幡哭着将他拉到瀛妃身前,“快让御医来救您,儿臣不要你走!” 瀛妃再度摇了摇头,已是进气少出气多了:“幡儿,你须明白,这世间百病皆可治,心病才最难医啊。母亲今日一去,若能化去你和你父皇经年的心病,便也值了。” “纱儿!” “——皇上,皇上!”瀛妃突然咳出一大口鲜血,用最后的力气攥紧皇上的袖口:“臣妾今日以身破除天象,唯有最后一个心愿——就是保全幡儿,求您怜惜臣妾与您的孩子,不要再伤害他了!” “你放心,朕会好好保护幡儿的,”皇上用我从未听过的温柔语气低声对瀛妃呢喃着,“纱儿,好纱儿,快让御医为你瞧瞧,让御医——” “——连姑娘秉性纯良,实为不可多得的女中英豪。她和幡儿清清白白,臣妾求您保证…求您向臣妾保证,不会伤害他们二人!” “纱儿!” “——臣妾求您了!” 皇上咬着牙抬眼望向了担架之上的我,许久,他终于再度转向弥留之际的瀛妃,重重点了点头。 第一百六十五章 终局 因着皇上大病复发,宫里乱做了一团。黎贵妃在宬玄宫忙进忙出,瀛妃娘娘的祭礼是拖到了她死后的第三日才办的。 我不顾所有人的劝阻,进到宫里想来陪伴宫幡。然而人还未进汧淇宫,一身孝服的宫女便迎出来,向我拜下道:“连姑娘,五殿下说过,若是您来了,便让奴婢叫您出宫去。” “宫幡…五皇子他不想见我吗?”我怅然若失,“只说我想到娘娘灵前凭吊一番,也不行吗?” “姑娘若要凭吊,七日之后,瀛妃娘娘梓宫送入皇陵之时,您可以随侯爷与百官一同行礼。如此前来…于理不合。” “这都是宫幡的意思吗?” 小宫女面露难色,再度福了福身道:“五殿下说,姑娘若要帮忙,就请想办法把卓影姑娘送入汧淇宫,殿下有事相商。” 我一头雾水:“卓影…这是宫幡亲口说的吗?” “五殿下说,姑娘无需多问,只消回去后将话带给卓影姑娘便是。” 汧淇宫里哀戚悠扬的哀乐再次响起,小宫女最后向我拜了拜,便扭身回去了。 我原本就凄凉的心境愈发添了几分狐疑——宫幡与卓影不过一面之缘,他们又会有什么事情商量呢? 因着下腹重伤未愈,我不便走动,便一直坐在辇上由下人抬着。然而即便无须劳动,伤口还是会随着轿辇每颠簸一下便刺痛一下。 路过夜瑶宫时,我想着进宫一趟,不来拜见病重的皇上终究不妥,便叫下人往宬玄宫走去。还未入宫院,迎面便撞见了气急败坏的黎贵妃,她的脸上仍有未干的泪痕,将原本精致的胭脂冲刷出一道道露出带着丝丝细纹的肌肤。 “臣女见过贵妃。” 黎贵妃并不搭话,反而狠狠剜了我一眼,抓过侍女的胳膊,一把推开稳稳抬着我轿辇的下人,往后宫的方向去了。 “连姑娘来得不巧,白惹一场气受。” 何公公见我在院外,忙跑过来苦笑着作揖道:“皇上病中仍挂念着瀛妃娘娘,便问黎贵妃娘娘丧礼的一干事宜。谁知娘娘一心系在龙体上,今日才仓皇请了大师和乐班去汧淇宫。皇上一急,便将娘娘数落了一通。” “数落?若只是数落,娘娘这般反应,也未免有些过了吧。” “皇上病中气郁,话的确重了些…”何公公皱起眉头连连叹息,“毕竟瀛妃娘娘也是打早便伴驾的老人儿了,这般收场,皇上自然是心疼的。” “黎贵妃多年凌驾在后宫众人头上,想来从未受过皇上申饬,今日也算是受了委屈了。”我抿嘴沉吟,“既然皇上气郁,我也不便叨扰,烦请公公转告一声臣女来过。” 何公公躬身相送,我便叫下人抬着继续往宫门而去。心中唏嘘,当真是醉过知酒浓,人去知情重,瀛妃娘娘生前恩宠寥落,独守着清幽的汧淇宫过了小半辈子,也不见皇上有多爱重。如今斯人已去,皇上倒肯为了她和宠妃生气,好显得与年少夫妻情真几许了吗? 出宫后我并没有回太子府,而是往桃花街去了桃销楼。将宫幡的话转达给卓影后,但见她并无过多夸张的神色,不过眯起眼睛轻轻呼气,仍旧啜饮着茶盏中的清明茶汤。 我终究忍不住好奇:“你不入宫吗?” “什么?哦,不用,这只是我们之间的暗语而已。” “暗语…你们到底在玩什么把戏?” “五皇子这是下定了决心,要对付三皇子和四皇子了。” “什么?” “归萤,是我一直没告诉你,自从上次宫幡来桃销楼之后,我们两个就一直保持着书信往来。” “你们书信往来?”我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你们俩有什么可往来的?” “自然是为了扳倒宫帷和宫幄啊。”卓影似乎对我的意外有些不耐烦,“有书信往来的也不光是我们。其实这些日子以来,我一直让宛秋姑娘以雅伎的身份接近着宫幄,算起来也快一个月了,相信宛秋姑娘已经取得了宫幄的信任了。” “我倒不知他是否信任我,这种事情我也是第一次做。”宛秋有些紧张的搅着手中的腰带长穗,“但我一直自称是对面拂筠馆不当红的倌人,所以可以确定,宫幄对我应该是并无怀疑的。” “幸好留了这么个后手,不然那个白晓寒藏在桃销楼这许久,估计宫幄一听宛秋是桃销楼的人,当即就要铐起来严刑逼供了。”卓影瞥了一眼微微瑟缩的宛秋,似是安慰的笑道,“还是萨容姑娘的主意好,给宛秋姑娘安排了这么个,被拂筠馆红倌人嫉妒雪藏,郁郁不得志的人设背景。不然宫幄也不是傻子,肯定也不会相信宛秋姑娘会主动找上他的。” “就算宛秋搭上了宫幄…可是那又如何呢?”我仍自不解,“难道你们想从宫幄口中套什么话吗?” “归萤,我说过了。宫幡想要的是扳倒宫帷和宫幄。他是想除掉他们,不是陷害他们。” “你说得容易,他们也不是得势一年两年了,我自从进了太子府和他们斗得何等艰难?宫幡以为单凭宛秋,就能轻易把他们扳倒吗?” “我们当然是有计划的,宛秋姑娘也不是计划的核心。”卓影笑得笃定,“看你和他们斗了这么久,我也摸出门道了。问题的关键,还要在皇帝身上。” 萨容招呼完客人,叫小厮抬着段冥一同进屋,卓影便将她的计划娓娓向大家讲了出来。这厢说到了晚膳时分才说完,花姨叫人传膳的时候,众人已是一片沉默。 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许久,我方才缓缓望向卓影,颤声问:“这些…都是你的筹谋吗?” “是五皇子的。”卓影并未明白我的心思,直言道,“打从一开始吩咐宛秋接近宫幄就是他的主意。现在看来,那个时候他就已经在谋划了。” “哦。” 这一餐吃得无甚胃口。 饭罢,花姨与宛秋还有事情要忙,前头的客人催促着萨容出局。我心情憋闷,便叫卓影先回房间,而我便下楼去散心。 “我陪你吧。” 我无意段冥会这样说,心头涌起一股暖意,笑着点了点头。 经段冥这几天日以继夜的运功疗养,我们的伤口已经基本愈合了起来。互融之身伤后之所以能疾速康复,便在于一身运功,一身补养之道。那补养之人自无话说,只是可怜了那运功之人,因着另一人进补充足,自己即便再倦再累也不会有损身体,便只有不分昼夜的辛苦运功。 我见段冥辛劳,也曾提出二人交替运功的建议,结果自然不出所料的被他拒绝了。这些天躺在床上安养,如今好不容易可以下床走动了,我也乐不得要同他在一处说会儿话。 叫小厮离开后,我们二人便相互搀扶着下楼去。这厢花了一炷香才走到院子里,小心的坐在老桃树下的凳子上,两个人已是大汗淋漓。 “了不得…我从来也没这么累过。”我一壁负痛按着下腹一壁喘着粗气道,“我们俩好歹也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竟然也被那个白晓寒算计成这个样子。” “都是我不小心,下次见了他,看我不十倍奉还。”段冥咬着牙,看着我气喘吁吁的样子,终究还是忍俊不禁笑了起来,擦了擦额间的汗水,自己坐在了我的旁边。 “好好的晚上,提那个烂人做什么。”我仰头望着璀璨星空,“段冥,你还记不记得,去年的时候,我们就是这样在院子里,你一招一式的教我灵犀九式的?” “我当然记得。” 段冥也抬起头来,对着夜空笑得安恬。自瀛妃自称不祥之人顶罪而死后,白晓寒便再未用龙潭珠在刈州降下霜雪。如今阳春时节,月色明朗,点点繁星映在段冥的笑眼中,和他明澈的眸子两相辉映。 “那个时候,萨容还没有表露身份,宛秋和卓影也都还不在。桃销楼里只有你,我…还有甘来。”段冥说着,浓浓的思念便如泼墨般晦暗了他的眼神,“甘来…只可惜,我们还没有一起赏过这院子里的满树桃花……” “这有什么可惜,他现在和母亲在益阳,一样是春暖花开的时节。益阳没有白晓寒闹这一场,说不定比刈州的风景还好呢。”我望着段冥再度漫上笑意的侧脸,柔声道,“我们还是要珍惜当下,不是吗?” “归萤?” “嗯。” “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你会和卓影离开吗?” 我有些无措的看到段冥望向我的眼神竟是那般赤诚的哀戚。思绪恍惚,我没由来的便想起当初初见时,我认不出他,他眼中流露出的那种神色。 “段冥,你要知道,我们想回去,那是很难很难的事情。” “你会吗?” “我…”似是被他眼眸中潋滟的光彩摄住了心魄,我分明的感觉到,自己的情绪在逐渐被他的同化。 “我不会。” “——真的吗?”段冥似乎未曾料想我会这样说,脸上瞬间绽开一个安然如月色的笑容,“为什么啊,是因为你还没找到水晴姑娘她们吗?” “水晴固然要找,可是当务之急还是宫幡的安危。段冥,如今成败在此一举,我若不能护宫幡周全,那就是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了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了,你明白吗?” “哦…” 我只是注视着星空,在这灯火阑珊的刈州东市,能看到如此绝美的星空实属罕见。懵然未曾注意到,身旁段冥那一声细微的叹息。 “我明白。” 第一百六十六章 美人计 刈州东市?寰亲王府 “果然不出三哥所料,那个素宛秋,最近已经在铺垫着想要收网了。” 宫帷仍自闲闲啜饮着茶水,待到饮尽,方才轻轻一笑,又将自己和宫幄的杯盏续满。 “自作聪明的蠢货。” “要说那个小姑娘,容色美艳绝伦,性子也淡泊孤洁,实在不像是藏着心思的样子。若非晓寒告诉我是连归萤她们设下的圈套,只怕此番当真要栽跟头了。” “你素来也不是好色之人,又怎会中这般拙劣的算计。”宫帷似是不喜宫幄这样妄自菲薄的玩笑,斜睨了一眼道,“去年我们抓到老五的时候,他就只说欠了外债,向我们要过五百万两银子。那么多的钱,我自要留个心眼。经人一查,才知竟是送去东市桃销楼,做了当时牡丹状元的赎身银钱。” “是啊,老五素来也不是耽于女色之辈,我当初心里也是纳闷。”宫幄笑着吹了吹冒着热气的清茶,“原是那时我们不知他和连归萤的首尾。如今再看,倒也无甚奇怪了。” “这个老五,委实阴险。”宫帷提到宫幡,心中便气郁烦躁,“他庸庸碌碌这许多年,竟都是装疯卖傻,苦心蛰伏。谁成想我们兄弟二人苦心与宫帱斡旋这么多年,好不容易东宫倒了,又冒出这么一条拦路恶犬!” “老五的手腕的确高明。论说这些年,三哥也朝上也不可谓不尽心。只是月盈则亏,水满则溢。你虽然博得了功勋爵位,却也失了贤名,失了父皇对你的信任啊。” “父皇还有什么可说的。除了去了的老二,他对我们兄弟四个谁尽信过?”宫帷冷笑道,“我早已不在乎他的信任。如今他日薄西山,要趁着他糊涂,除了那个老五和连氏才是要紧!” “父皇的病情不见好转,的确是我们对他们下手的良机。”宫幄笑道,“这么想的也不只是我们。这不他们也耐不住手脚,急着借那素宛秋,想要来折断你的臂膀吗?” “什么臂膀…你是我的弟弟。”宫帷挥了挥手,“只是连氏此招当真蠢钝,想凭一个伎女扭转乾坤,真是异想天开。” “虽说异想天开,臣弟倒当真好奇,这被雪藏的牡丹状元,该是怎样的倾城之貌呢?” “你说得邪乎,倒像是亲眼见过的一般。”宫帷再度瞥了宫幄一眼,没好气道,“这些年你也从不曾招妻纳妾,如何今日对一个微贱的伎女连连夸赞?” “三哥勿怪,臣弟也只是好奇而已。”宫幄笑着将茶盏一搁,“至于妻妾之事…三哥勤于政事,严于律己,这些年来从不近女色。有你榜样在前,臣弟自然不敢先娶。” “朝中蠡侯独大,百官无权。我是想着娶一个小官人家的女儿不但没有助益,反而平添许多麻烦,故而不娶。怎么到你口中,我倒成了你娶亲的妨碍了似的?” “哪里的话…哎呀呀,好生的,三哥怎么说起这些来了!”宫幄略微红了脸,闭起眼睛摇了摇头,“言归正传,三哥你打算如何应付这一局呀?” “有什么可应付的,将计就计便是了。”宫帷不屑的撇着嘴,“不出意外,那伎女定是要会你出去,等你到了之后——” “——等臣弟到了之后,他们便会将事先安排好的人扮作尾教死士,佯作我与他们碰头的样子。届时老五再想办法请来父皇,便可治下我的谋逆之罪。” “这也只是我们的猜测,谁知道连氏会不会有什么别的盘算。不过只要我们洞悉了他们不怀好意,备好人手,谨言慎行,便可有备无患了。” “他们拿不到实证,自然只能用这样的把戏。”宫幄轻笑,“三哥放心,经过旧市口设伏,链月山擒贼两次,臣弟已是经验丰富,必不会再吃他们的亏了。” “话虽如此,两次让你身涉险境,为兄心里也是千万不舍啊。” “三哥,你我兄弟,何必这么说话。”宫幄站起身来,推开房门行至廊下,看着春雨淅淅沥沥顺着屋檐滴入茶梅花圃,“你是我至亲的兄长,扶你上位是我此生最大的信条。为达目的,我什么都愿意做,什么都可以牺牲。” 宫帷一怔,随即搁下茶盏,缓缓行至宫幄身侧,凝视着廊下含苞的胭色茶梅:“你做这些,只是为了助我登上皇位吗?” 宫幄不意宫帷有此一言,转头望向身旁的兄长。他自小爱玩爱闹,能吃能睡,身量长得也比端方持重的宫帷高出半头。此刻居高望着兄长瘦削而尖利的侧颜,竟无端的感到几分晦涩的哀凉之意。 “三哥,你这话…什么意思?” 宫帷转身,突然向宫幄逼近两步,宫幄有些仓皇的连连后退,背后一凉,却是已经靠在了被雨水打湿的冰冷木柱上。 “你…”宫帷的眼中有宫幄从未见过的绵绵心绪,仿佛花瓣上颤抖着的晶莹水珠,“你当真,从来只把我当做你的兄长而已吗?” 有些微凉意透过背脊涌入心房,宫幄不觉身上便有些发颤,雨水滴滴答答的打在房檐上,似乎也丝丝缕缕的,透入了他思绪迷乱的脑海。 —— 刈州已然连绵三日阴雨。 瀛妃梓宫已在汧淇宫停灵六日,明日便要送入皇陵了。 按照计划,宛秋昨日已经向宫幄邀约相见。因着先前她一直自称是拂筠馆方倌人,我们便事先去拂筠馆包下了两间屋子,其中一间便作为二人相会的地点,以免宫幄生疑。 而我和萨容带着一众罡风旗精锐,就埋伏在另一间厢房里。因为我重伤未愈,花姨和卓影原本是不赞成我过来的。可是我生恐宫幄狡猾,萨容照应不来,便嘱咐段冥在桃销楼沉心运功养伤,自己则不顾大家反对跟了过来。 就在众人屏息等了小半个时辰之后,我听见了男子的脚步声,不徐不疾的走进了隔壁宛秋的房间。 宫幄来了。 “殿下…”我听见宛秋仙籁般的嗓音有些发紧,“奴…拜见四皇子殿下。” “宛秋姑娘不必多礼。你我虽是初次见面,之前却也通信多时,到底算是半个知己了。” “殿下虽认奴家是个知己,奴却…不敢忘记自己的身份,不敢在殿下面前妄自尊大。” 却听宫幄一声冷笑:“姑娘既然自怜身世,随小王回澂郡王府做个通房岂不好,何必整日苦守在这见不得人的所在?” 宛秋一惊,忙敛了慌张语气强自镇静道:“殿下…殿下您说笑了。奴卑贱之身,洒扫侍奉尚且不配,如何做得殿下的——” “——你若当真只是个倌人倒也不算卑贱。”宫幄的笑声令人汗毛倒竖,“可你偏偏受人指使,做这样的无耻勾当。宛秋姑娘,小王当真替你惋惜啊!” 萨容与我交换了一个惊惧的神色,当即夺门而出奔去隔壁房间。等我被死士扶着走到隔壁门口时,眼前已是一片混乱——萨容抽出玉裳剑指着丈许开外的宫幄,而宫幄已经将宛秋擒在怀中,将一把锋利的匕首抵在宛秋白若凝脂的颈间。 “把匕首放下!” “把剑放下。” 宫幄说着,便将匕首向宛秋颈间挪了半寸。殷红的鲜血霎时洇出,滑过宛秋的锁骨流进小衣中。 萨容一凛,眼睛虽仍自紧紧瞪视着宫幄,手臂却已缓缓移开,铮的一声,将玉裳剑抛到了地板上。 “放人。” 宫幄并不理会萨容,却缓缓将目光移至门口我的身上,绽开一个阴森的笑容:“几日不见,本王还寻思着,连姑娘怎么不在宫里陪着五弟?原来是躲在桃销楼,和你的这几个喽啰们筹谋这种愚蠢的勾当。” “你怎么知道的?” “晓寒在你们眼皮子底下藏了那么久,你觉得他会不认识名动一时的牡丹状元吗?”宫幄的鼻尖在宛秋的鬓边来回蹭着,“不过也幸好当时没有拆穿,不然本王今日,只怕也没有这一亲芳泽的机会呢……” “宫幄!”我惊得下腹一阵抽痛,“你离宛秋远点,不然我杀了你!” “连姑娘欲杀本王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又何苦挑今日来杀,没得拖累了美人儿的性命。”宫幄再度笑起来,“不怕告诉你,今日本王也算有备而来,此刻拂筠馆外已经聚集了澂郡王府的半数兵力。半个时辰后本王若没有出去,他们便会闯进来,屠尽这里的所有人。” 此言一出,萨容便回头与我相视一笑,我捂住伤口,放声向隔壁高呼道:“你们都听到了,还不快去!” “是!” 原本与我和萨容潜伏在隔壁的五十名罡风旗死士闻讯即刻齐齐应了一声,迅速的向楼下奔了出去。 纷乱的脚步声远去之后,宫幄脸上的震惊神色仍自未曾褪去,他后知后觉的猛然望向我,狰狞了面孔道:“你没有去请父皇——你早知道本王知道……” 我笑而不语。 “——即便…即便你能除去我的人,连归萤,难道你还敢杀了我不成!” “实不相瞒,今日我就是来取你性命的。” “你疯了!”宫幄顿时一声暴怒的吼叫,颤抖着将手中匕首又往宛秋颈间逼了几分,“本王乃当朝皇子,你想拖累你的这些朋友和你一起死吗!” “萨容!” 萨容身法极快,陡然向宫幄一挥长袖,艳粉色的浓厚烟雾滚滚而出。宫幄尚未来得及惊叫出声,手上已经卸了力气,匕首一声钝响掉在地上,随即他自己也笨重的摔了下去,意识全无,不省人事。 第一百六十七章 截棺 刈州西市?蠡府大门 “三皇子,您已经在这里等了一个多时辰了,还是让小人带您去颐云斋吧……” “不必。”宫帷烦躁的把手一挥,“本王一定要尽快见到蠡侯,他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今日是宫里瀛妃主子送殡入皇陵的日子,侯爷与百官都在元武殿哀悼,尚未传信说几时回来啊。”蠡府的门童为难得直搓手,“三皇子,论理今日您也须得出席才好,有什么要紧的话同侯爷说入宫便是了,又何苦在这里等呢?” 宫帷瞪了一眼立在门口的门童:“本王的事也敢置喙,你们侯爷就是这般教你们规矩的吗?” “三皇子息怒!原是小的们看您等得焦心,这才多嘴一问啊。”那门童连连作揖,“倒春寒的时节,您站在这风口难免受凉。回头侯爷知道了,又该训斥小的不懂规矩了——” 那门童尚未说完,但见宫帷阔袖一挥,不由哑了舌头,顺着宫帷的目光向大道那头望去。 “三皇子,侯爷回来了!” 只见三匹高头大马从长街那头徐徐而来。两旁的棕马簇拥着中间雄壮威武的黑马,而黑马上端坐着的,正是身着朝服的蠡侯。 宫帷看定,一时也顾不得体统,提着衣裙便向蠡侯奔去。 “——吁!”蠡侯似是心绪繁乱,直待宫帷奔至自己面前才仓皇勒马,“三殿下…您怎么……怎么守在老臣府外?” “蠡侯,老四呢!” “三殿下…您怎么问起老臣这个……”蠡侯一凛,显是不意宫帷有此一问,回避着他的目光继续踢了踢马腹,“您不该缺席瀛妃娘娘哀礼的,皇上已经动了怒了……” “你快回答我,老四在哪里?”宫帷一路小跑跟着蠡侯回到府门,“是不是老五把他押起来的!” 蠡侯眉心倏地一跳,左右瞥了一眼两个随从,下马道:“你们从偏门进。” 两个随从得令,牵着蠡侯的黑马便往偏门行去。蠡侯目送他们行得远了,方才抓住宫帷的手臂,嘘声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跟我进去。” 门童开门,蠡侯拉着宫帷,不由分说大步往禁卫军大营而去。他虽年过古稀,脚力却极为矫健,便是寻常壮年人也很难跟上。宫帷走得恼火,终于一把甩开蠡侯的手,喘着粗气道:“别再故弄玄虚了!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 蠡侯再度小心看了看周围,确认无人瞧见方才沉声道:“你想问什么?” “你知道我想问什么!”宫帷不顾蠡侯示意,拔高着声音怒道:“幄儿自从昨日去了拂筠馆便音讯全无,连跟着的府兵也一人未归!我宫里的眼线说,深夜时分曾见到连氏带着许多人行色匆匆往汧淇宫去。她有那样重的伤在身上,为什么漏夜带人去找老五?他们到底在谋划什么!” 蠡侯轻眯了眼睛:“原来你都知道了。那你为什么觉得我会知道他们的事?” “连归萤是你的宝贝义女,她的事情你又岂会不知?”宫帷眼中几乎冒火,逼视着蠡侯咬牙道:“老匹夫,别再跟我耍花样。不管你是不是真的为了我,我警告你,你们敢动幄儿,本王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蠡侯疲软的深吸了一口气,似是心中纠结无比。良久,他方才颤声道:“帷儿,听我一句。无论你待会儿听到什么,都不要轻举妄动——我虽是归萤的义父,但我也是真的想帮助你!” 宫帷的瞳孔瞬间紧缩,脑海中不可抑制的浮现出宫幄的脸孔,一时间,他竟失去了询问的勇气。只颤栗着站在原地,呆呆望着蠡侯老迈的为难双眼。 “是归萤放倒了幄儿。”蠡侯小心的觑着宫帷的神色,颤声一字一句道:“他们连夜把人送进了汧淇宫,幡儿将幄儿推进了瀛妃娘娘的梓宫,想要…活葬了他。” 仿佛五雷轰顶,宫帷周身遽然传来钻心剜骨般的痛楚,抽搐着险些跪在地上。 “帷儿——” 蠡侯身上前去意欲搀扶的手被宫帷一把拉住,老弱的身躯迟缓的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被宫帷死死钳在甬道的矮墙上。 “你们疯了?你们疯了吗!”宫帷嘶哑颤抖的声音仿佛怒到极处的狂暴野兽,“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帷儿…”蠡侯的面孔因为窒息憋成了紫青色,“我对不起你…可是,可是归萤终究是我的女儿啊!” “我杀了你——” “——若是杀我能平你心中愤怒,能让你不做傻事,你动手便是……” 宫帷掐着蠡侯脖子的手又加了几分力道,他的眼睛极度充血,已经变成了魔鬼般的血红色。他狂怒的凝视着眼前的蠡侯,在自己的手中,涣散了眼神,一点点失去着生命的迹象。 终于,他松开了自己爬满青筋的手臂。将蠡侯虚弱的咳声屏在脑海之外,努力让自己的思绪恢复惯常的冷静。 冷静…… 可是不知怎的,他似乎无论如何也恢复不了…… “瀛妃的棺材到哪了?” “半个…半个时辰前出了元武殿,眼下车队只怕已经过了城外链月山了……”蠡侯终于缓过呼吸,撑着墙壁无力的喘息着,他望着天空,这才迟钝的意识到宫帷话中之意,不可置信的望向他的背影,“帷儿,你要做什么?” “拦截车队,开棺救人。” “万万不可啊!”蠡侯急得又剧烈的咳了起来,踉跄走过来拉起宫帷的手臂,“帷儿…陛下今日追封了瀛妃为淑仁皇贵妃,那可是本朝唯一的皇贵妃的棺椁!你若敢妄动,便是罪同谋逆啊!” “——谋逆的是老五和你的宝贝女儿!”宫帷一把挣开蠡侯的手,“她是本朝唯一的皇贵妃,幄儿是本朝唯一的澂郡王!一死一活,难道父皇还能治我死罪不成?” “帷儿!你可是如今最佳的储君人选,万不能蒙上任何悖逆的罪名啊!” 蠡侯苦心劝着:“归萤和幡儿胆敢出此下策,便是赌你不会为了储君名声舍弃得力臂膀!今日带着车队的乃是幡儿,你若想救人,他必定拼死相抗!届时即便能救出幄儿,难保不会他们使出一招苦肉计!届时鱼死网破,他们获罪身死,你也会因为屠杀兄弟而永远无法登上皇位啊!” “老五,你知道你没有胜算,所以用自己的命,想和我斗上这最后一局吗?”宫帷仰天冷笑,“你未免…未免太看扁了你的三哥。” “帷儿……?” “今日我便是杀了老五,来日父皇膝下唯我和老四两个儿子,他又能作何选择呢?”宫帷笑得无比阴森可怕,“即便他永远不会传位于我…他日老四登基,我们还是赢家。” “帷儿,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蠡侯苍白的脸上满是不可置信的惊惧,“斗了这许多年,你真的甘心把皇位拱手让出吗?” “若是老五,我自不甘心。但若是老四……” “可是他们昨夜就已经把人带去了汧淇宫!皇贵妃棺椁乃是由汉白玉石所制,那般的密不透风,你又如何确定幄儿不会已经憋闷而死?” “我若不去,老四才真的会死。届时即便有老五陪葬,又有什么意义?倒不如我先杀了那个竖子,再论皇位何去何从不迟!” “——帷儿!” 蠡侯嘶声高呼,奈何宫帷已然跑出很远。他想去追,然而适才的窒息使得他的身体虚弱至极,想要迈出一步竟也是不能,唯有化为一声长叹,消散在这蠡府偏僻寂静的角落。 这厢宫帷出府,寰亲王府的五百精锐已然赶至蠡府门外。宫帷跨上战马,二话不说,便带着长队疾速往宫外奔去。 杀破城门,大队人马全速往皇陵的方向追去。未过链月山,宫帷便见到前方千人护卫的棺椁车队。 “包抄起来!” 寰亲王府精锐得令,即刻左右两侧将缓缓行进的车队围了起来。越过仓皇无措的卫队,宫帷便赶上了大队前锋,横拦在一身素服的宫幡马前。 “三哥!”宫幡一见宫帷,一张脸便瞬间煞白了下来,虽然惊惧,却还是强自挤出一个笑容,“你果然来了吗。” “老五,现在放人,一切都还来得及。”宫帷拔出鞍上佩剑,语气一如剑锋森冷锋利,“你我兄弟来日方长,我不想让你死在这链月山下。” “来日方长?”宫幡闪睫一笑,“三哥,你我兄弟或许尚有来日。至于四哥…他昨夜到我汧淇宫时便已人事不省,却不知此时有没有醒来呢?” 心脏像是被一双大手紧紧攥起,宫帷当即便觉胸口一阵绞痛。他狂怒的将剑指向宫幡的命门,用最后一丝耐心和理智死命压抑着身体里喷薄的滚滚烈火。 “宫幡,这是你最后一次机会。把老四给我。” “三哥,你还不明白吗,臣弟既然走到这一步,就已经断送了自己最后的机会了。”宫幡笑得惨然,“今日四哥死,我便死;四哥不死,我也要死,只是死在你的剑下,你便也永无登基的指望。如此,我才觉得值呢。” “你就这么恨我?” “若无司天监陈谧的一句话,我的母亲今日也不会死。”宫幡深深望着自己兄长的双眼,“三哥,我已经没有什么不能失去的。今日,也该换你尝尝这失去至亲的滋味了。” 宫帷长呼一口气,最后望了一眼宫幡那双与自己颇为相似的双眼,攥紧了手中利剑,长啸一声: “杀!” 第一百六十八章 死诏 刈州城外?链月山 三月里的链月山已然初显生机,雨雪滋润了干裂的地皮,嫩绿色的草芽钻出被白雪覆盖了整个冬季的大地。然而此刻,祭幛冥幡散落满地,侍女和宫人横七竖八的倒着,白色的孝服上沾满了令人触目惊心的鲜血。 寰亲王府的精锐齐力将汉白玉石的石棺棺盖推开时,包括宫帷在内,在场诸人无不震惊——却见棺内瀛妃身着皇贵妃朝服,遗容安详,就连胸前的红珊瑚蜜蜡朝珠也齐整有序,丝毫没有因为外界的暴乱而损毁半分。 宫帷几乎是下意识的望向身侧,但见身中自己数剑的宫幡一身血污,也正挣扎着抬起脖子望着自己,而他的眼神,是如冰渊般深不可测的黑暗和寒冷。 “三哥,四哥不会死,我也不会死。”宫幡的声音是那样虚弱,可不知为何听来又是那样刺耳,“只有你,三哥,死的人只会是你。” 宫帷一凛,尚未回过神来,周遭便有十数黑衣人从链月山中飞奔而出,站定在了不知所措的寰亲王府精锐之间。 “你想栽赃我?”宫帷登时怒火冲天,转首对一众手下吼道:“——给我把他们都杀光!” 寰亲王府精锐闻言俱是一凛,忙纷纷抽剑向身边的黑衣人砍去。奈何那些黑衣人不同于宫中护卫,竟然个个武功高强,任凭寰亲王府精锐如何搏杀也伤不到分毫。 更为奇怪的是,他们虽然武功高出寰亲王府众人许多,一招一式却竭力相让,只顾防守,全无半点杀招。 “三哥别忙了,他们是尾教罡风旗的死士,是为你大衷寰亲王效力之人。你又何必妄造杀孽呢?” “——你!”宫帷已然怒到极处,再不顾其他,提剑便向宫幡刺去,“杀不得他们,今日我便先结果了你这个小人!” 长剑剑锋转瞬欺至额心,宫幡闭紧双眼之时,却听当啷一声金属相击之响,再睁眼时,唯余身下一只金黄长镖插在地上,宫帷的剑已被弹至丈许开外。 宫帷长剑脱手,意外至极,然而他早已杀红了双眼,徒手便再度向宫幡奔去。千钧一发之际,却见一黑甲身影橫飞过来,将宫帷扑倒在地,死死押在了身下。 “禁卫军温召救护来迟,还请五皇子降罪!” 半张脸被按在地上的宫帷斜眼看清了温召,再度变得狂怒异常:“禁卫军…蠡侯!蠡侯!你这个奸险匹夫,你竟然陷害我——” “——逆子,还不住口!” 宫帷听见这一声暴喝,顿时哑了舌头。他恐惧的抬眼向上望去,果然看见了皇上那张已经气得惨白发抖的面孔。 “父皇!” “你别叫朕父皇,朕没有你这样的儿子!” “父皇!父皇你要听儿臣解释啊!”宫帷疯狂的挣扎着被温召死死押住的身体,不顾沾了满脸的污泥溅入口中,“这是他们的诡计,是蠡侯,是老五陷害儿臣啊!” “事到如今你还想狡辩!朕亲眼看见你举剑欲杀亲弟,难倒还是他激你杀他的不成!” 温召单手擒着宫帷双腕,另一只手抓过他散乱的头发便猛的抬起。甩开糊着眼皮的污泥,宫帷看见一旁浑身是血,意识不清的宫幡已经被数名禁卫军团团护住,御医耿虞从人群中挤出来,一脸仓皇的跪在宫幡身侧,小心的拿起他的手细细把着脉。 再看周遭,自己所剩不多的寰亲王府精锐和那几个尾教的黑衣死士早已被禁卫军用刀架住了脖子,一个个跪在地上,谁也不敢抬头乱看一眼。 “父皇!是老五,真的是老五啊!” “父皇……” 一旁宫幡被耿御医掐了人中,此刻已然幽幽醒转。皇上见幼子醒来,连忙甩开搀扶的何全,虚弱而踉跄的走了过去:“幡儿!幡儿你没事吧,父皇在呢!” “父皇…”宫幡迷蒙睁眼,见到皇上关切的面孔的一瞬间,泪水便簌簌从眼中落下,“父皇您终于来了,母妃的梓宫…父皇,儿臣无能,阻止不了三哥,他破开了母妃的梓宫……” “无事,幡儿放心!”皇上见宫幡急得连连咳嗽,心疼得头脑一阵眩晕,“瀛妃很好,瀛妃无事,朕已经看过了,没有人冒犯你母亲的遗体!” 宫幡听得皇上安慰,情绪似乎平稳了些许,然而泪水仍自汹涌不止:“父皇…儿臣不明白,三哥为什么…母亲已经过身,三哥为什么还是不愿意给儿臣一条活路?” “宫幡!你这个卑鄙小人,你无耻!”宫帷听宫幡如此呜呜咽咽,愈发怒得额间青筋暴起,“父皇他在撒谎!是他…是他伙同蠡侯,用计诓骗儿臣来此截棺的啊——” “——你还敢浑说!” 谁也没有料到,皇上会一个转身,将巴掌甩在宫帷满是泥污的脸上。这一掴着实用力过猛,皇上本就病体未愈,加之气急攻心,这一掌下去,当即便一口鲜血呕了出来,倒在何全身上咳嗽不止。 “父皇!” 宫帷见有禁卫军上来同温召回话,便一个箭步往皇上身边冲去。奈何温召何等矫健,未及宫帷跃出半丈,便再度将他死死押在了地上。 “皇上,末将的人已经问清楚了。逆贼来历共分两批,却都是供三皇子驱使的。一批乃是寰亲王府秘养的精锐家军,另一批则是…则是尾教辟水旗的逆贼。” 温召此言一出,众人无不震惊。但见皇上胸口起伏剧烈,随即便再度呕出一大口鲜血来。 “父皇!儿臣没有啊——” “——据寰亲王府家军口供,三皇子一早命四皇子暗中纠结尾教中人。目的便在于…便是为了皇上龙驭殡天后,若无明旨传位于寰亲王,他们便仗着江湖势力加持,逼宫夺位……” 皇上的脸色已然煞白,唯有眼中爬满着令人望之生畏的狰狞血丝。他的眼球微凸,嘴唇战栗不已,良久,却只是紧紧盯着下首自己的儿子,始终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陛下,怪不得连姑娘吓成那个样子呢。”扶着皇上的何全苦着脸道,“昨夜连姑娘进宫哀悼瀛妃娘娘,却正好撞见了御花园中与尾教逆贼密谋的四皇子。可怜姑娘之前的伤便是撞破了四皇子密谋险遭灭口所致,如今再度遇险…幸亏有温将军陪同入宫,拼死护住性命啊!” “原是侯爷不忍瀛妃娘娘遭遇,才差遣了连姑娘昨夜私访汧淇宫。为免宫人闲话,侯爷还命末将跟随连姑娘一同入宫。”温召应道,“末将可以为何公公之言作证,昨夜连姑娘看到四皇子在御花园密会尾教逆贼,着实吓得不轻…末将还从未见过她那般恐惧的样子。” “——一派胡言!幄儿何曾入宫与什么尾教妖人密会!父皇您想,即便儿臣有意让老四勾结尾教,他们又怎么会蠢到在宫中会面!”宫帷胀红了一张面孔激声辩道,“昨日幄儿便下落不明,一定是连氏那个妖女,伙同蠡侯和宫幡,意欲栽赃儿臣啊!” “三皇子莫要颠倒黑白!”温召言辞激烈,“皇上,末将昨夜亲眼所见,四皇子与数名宫装打扮的尾教逆贼密谋。他们原是安插在宫中的细作,试问又如何出宫与四皇子会面!连姑娘由于恐惧,发出声响被他们发现后,四皇子便再度痛下杀手。若非末将会些拳脚护住了连姑娘,只怕姑娘的下场便比上一次还要惨了!” “陛下,昨夜御花园中打斗惊动了侍卫的时候,四皇子虽未受伤,却的确是清醒的啊!”何全蹙着眉头道,“老奴赶到时人已经被押到了缧室。只是四皇子殿下却一副迷茫神态,无论老奴怎么问,都始终一言不发啊!” “父皇…父皇您听到了!幄儿的状态有异,他是被人下了药的啊!”宫帷紧盯着皇上的双眼几乎要沁出血来,“儿臣明白了…儿臣一切都明白了!是连氏,她才是尾教的妖女!是她以尾教势力暗助宫幡,还有蠡府和禁卫军,他们没有一个人是干净的!父皇,您不知道,是蠡侯那个老匹夫告诉儿臣,说宫幡把幄儿关在了瀛妃的棺材里的啊!” “三皇子慎言!我家侯爷今日一早便依礼随百官入宫行送殡哀礼,反而是您无故缺席,这是众人皆知的事情。敢问侯爷又是在何时何地,告知您五皇子将四皇子关入瀛妃娘娘梓宫的呢!” 温召押着宫帷的手臂愈发添了几分力道,仿佛被冤而怒般胀红了脸孔:“就算您与五皇子不和,也无谓冤屈了末将和连姑娘——侯爷三朝元老,一心辅佐宫氏江山;禁卫军建军多年,为大衷建下多少汗马功劳!三皇子殿下,您如此攀诬他们,敢问您的良知何在!” “老奴记得,三殿下一早便秘密向陛下进言,说御医耿虞被五殿下收买。三殿下说得绘声绘色,老奴起初还半信半疑。如今看来,竟也是大有可疑之处了!” 何全公公眼中不知为何噙了一丝泪光,声音里尽是颤抖的委屈:“依三殿下适才所言,老奴竟也是被五殿下收买,一起和他算计陛下了!老奴究竟不知,五殿下到底有什么本领,能让蠡府,禁卫军,太医院,陛下内侍和尾教妖人尽数为他卖命!他若当真如此神通,如今又怎会躺在这里,由着您掀了瀛妃娘娘的棺椁,又险些被您一剑要了性命——” “——何全!” 皇上一声暴喝,顿时压过了所有的声音。天子盛怒之下,人人俱是屏息敛气——遽然,一声惊雷轰隆响开,照亮了从适才起便聚在这链月山上空的阴云。皇上已经意识微薄,不过伏在何全身上强撑着身体。他缓缓望向上空,由着一丝冰冷的雨水滴在了自己紧闭的眼皮上。 “传朕旨意,皇三子,大衷寰亲王宫帷,觊觎皇权,悖伦逆常,蛊惑人心,杀孽无数。如此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人,不配为我大衷国亲王。着废去所有官爵,即日处以腰斩之刑。” “父皇……?” “皇四子,大衷澂郡王宫幄,外无社稷之功,内无臣子之德,不辨正邪,为虎作伥。着革除郡王爵位,废为庶人,终生囚于鬼狱,永世不得出。” 大雨滂沱而至,浇在满是血污的大地之上。宫帷通身麻木,缓缓仰头向天,任由冰冷的雨水,拍打着自己充血得近乎失明的眼球。 第一百六十九章 潜蛟峥嵘 刈州东市?澂郡王府 皇上圣旨下来的当日午时,前三皇子,宫帷便被拖去旧市口处以腰斩极刑。而前四皇子,宫幄则被剥夺所有官爵家产,于黄昏时分被投入了鬼狱的第十八层。 那是鬼狱的最深处的一层,层高不过半丈,常人进入完全无法伸直身体,地上又污秽异常,便是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唯有负着身上重重锁链半是蹲腿半是弯腰。而此层又与第十七层进一梯相通,梯门一关,便是万籁俱寂,一片漆黑。 长年累月下来,关在里面的人便会四肢扭曲,感官退化,心智消磨,变成彻头彻尾,不人不鬼的怪物。 如今已是前三皇子和四皇子被发落的第二日子夜,寰亲王府与澂郡王府早已被搜刮一空,金银财宝,兵器存粮尽数收归国库,就连府中下人也尽数被充入奴籍,发往了极北苦寒之地。 原本风光无限的两府如今已是一派凄空,府门被封,唯留数名禁卫军轮番守门而已。 白晓寒闻得身后脚步声,转过头来,果见一位身着素黑斗篷的女子匆匆走来。她的身量纤弱,又带着硕大的风帽,就连露出的一寸下巴上也覆着黑绸,月色之下,几乎瞧不出半点体貌特征。 “姑娘穿得好生严整啊,”白晓寒笑道,“府门有人把守,白某还以为你必要迟些呢。” “殿下已经入鬼狱一天了,我又怎会迟到?”那女子显是不喜白晓寒这般轻慢的语气,压低着嗓音恼道,“你到底还有什么谋划?” “什么什么谋划?” “自然是救出四殿下的谋划啊!”那女子急得几欲跺脚,“你难道不知那鬼狱是什么地方,难道还想让殿下继续待下去不成,有什么法子便不要再等了!” “我何曾说过有什么法子啊?” “——你…你在说什么!你怎会没有法子?” 白晓寒将双手抱在胸前:“今日是你主动叫我来此碰头,怎么反倒问起我有什么法子了?” “白晓寒!你可还有半点良知?”那女子急得声音陡然拔高,又登时自悔唐突,强自压下嗓门,“四殿下一向信赖你,对你只怕比对我还要器重些!如今殿下入狱,你竟然没有半分助他脱难之心吗?” “姑娘这话说笑了。你我各事其主,各凭本事,四皇子不器重你,你又如何能怪到我的头上呢?” 近日连绵阴雨,夜间月光亦不甚清朗,此刻照在白晓寒的面孔上,愈发显得他的笑容阴险森冷:“说句不中听的,白某与三皇子和四皇子从来不过只是合作关系。如今他们兄弟二人贪得无厌,玩火**,姑娘又怎能奢望我去搭救呢?” “自从连归萤卷入朝局,殿下许多时候的确操之过急…只是这许多事里你也参与其中,难道如今竟要背信弃义,撒手不管四殿下的死活了吗?” “我的姑娘,你也是个聪明人,又怎会不明白明哲保身的道理?”白晓寒似是无奈的摇了摇头,“如今三皇子已然身死,四皇子也已经被押入十八层鬼狱。试问白某又有什么本领,能够上天入地,扭转乾坤呢?” “你连呼风唤雨的本事都有,又有什么事情是难得倒你的?”女子颤抖的声音中多了几分哀求之意,“就当是我求你的,白大哥,求你助我救救四殿下吧……” 白晓寒缓缓望向自己的胳膊,月光之下,女子纤细白嫩的手正搭于其上,柔弱无力的连连摇晃着。白晓寒不由一笑,甩开女子的手,再度抬头笑道:“姑娘,论品貌,本领,智谋,你无一不属上乘。便是随白某归入辟水旗,我也担保有你的一席之地。你又何必如此想不开,非要拉扯已然不中用了的四皇子呢?” 女子听闻此言,陡然抬眼。月光之下,她的目光竟是那般阴鸷尖锐,直刺得白晓寒当即怔在原地,只觉身上森冷无比。 “所以无论如何,你都不肯再帮殿下了,是吗?” 女子的语气一如她的眼神一般令人冷颤,白晓寒抖了抖肩膀,强自做出一腔轻松语气:“姑娘又何必把话说得这么难听,白某——” “——是不是?” 白晓寒又一次通身一凛,嘴角牵扯出的笑容便有些机械的生硬:“其实白某也希望能助四皇子脱困,只是如今事情才刚发生,各路眼睛盯得那样紧,能够在这刈州城中自保已非易事。姑娘即便要救人,也不必急于一时。四皇子心性坚韧,区区鬼狱,毁不掉他的。” “你说得轻巧,你——” “——姑娘整日在连归萤身边,自然知道,她没有一刻放弃追寻白某的踪迹。如今赤炎旗的唐曲奚已经回了总坛,若非我施计调离教主,只怕白某在这尾教之中也要地位不保了!”白晓寒语气沉肃,“当务之急,须得找到教主先发制人。白某保住了自己的命,他日才能卷土重来,再同姑娘迎回四皇子,不是吗?” “你的意思是…我还要继续留在她身边吗?” 白晓寒睫光一闪,轻笑道:“姑娘已经取得了连归萤的信任,为了四皇子殿下,自该继续留在她的身边,为殿下探听消息啊。” “我不知我有没有破绽,也不知道还能潜伏多久…”女子的肩头微微起伏,显是心绪烦乱,“只是你,当初又为何突然攻击段冥,抢走赤炎旗的凤凰羽——这一步可并不是四皇子吩咐的!” “姑娘啊…你还要白某说几次啊。若想继续为四皇子效犬马之劳,总得先保住自己性命啊……” “可是当时殿下已处上风,难道你便未卜先知,知道有这大厦顷颓的一天吗?” 白晓寒微眯了双眼,冷冷望着风帽下女子那双目光逼人的双眼。良久,方轻笑一声:“时过境迁,姑娘是明白人,该晓得再说这些已是无用。时辰不早,白某还要趁着天黑离开刈州。姑娘还是也早些回去,免得被连氏她们怀疑了。” “你——” 女子话音未落,白晓寒已然往身后树丛中一闪,再度望去,便只剩下一缕轻柔的水雾而已了。女子缓缓望着那缕渐渐消散在空气中的水雾,只觉心中愁苦,便如茫茫前路尽数被那雾气笼罩,再看不到希望的曙光。 —— 这几日的刈州城,便是彻底变了天。 自从链月山回宫以后,皇上病情愈发严重,数日间竟然到了下不得龙床的地步。奈何耿御医与太医院十数名国手共同看诊,也始终不见半分起色。 就在皇上病弱之时,宫中传来消息,黎贵妃悬梁自缢于夜瑶宫中。然而皇上出不得宬玄宫;后宫又无其余高位嫔妃;侯爷又属外臣,无权过分干涉后宫。这样大的事情,竟然便全权担在了大衷唯一的皇子——宫幡身上。 除了事发突然,来不及请仵作查验正身便匆匆入棺,贵妃丧礼的一切,宫幡都办得井井有条,寻不出丝毫错处。 唯有去蠡府探望侯爷时,我偶尔听到下人嚼舌,说夜瑶宫有几位贵妃的心腹宫女发了疯的一般,污蔑五皇子说在贵妃入棺前,他命人在其口中塞满了黄连,臭菘和米糠。然而传言尚未传入宬玄宫,那几个宫女便于翌日清晨被人发现殉死于贵妃灵前了。 死无对证,不了了之。 除此之外,丧礼直到贵妃出殡,都是那样的仪仗完备,礼数周全。 侯爷一心牵挂在皇上身上,日夜进出宬玄宫忙碌不止。然而素日依附着他的大臣们却纷纷上谏,其言皇上病危,单为冲喜也该早立国本。皇五子自幼教养于宫中,秉性纯良,如今少年初成,几件大事办得俱是妥帖漂亮,倒是可堪皇储之位。 这厢尚不知折子是否已为皇上所阅,消息却已传到了后宫之中。宫幡伞也不撑一把,冒雨便跪在了潮湿满地的宬玄宫前,连连磕头,只说自己资质愚鲁,不堪国本,但求父皇顾念身体,再统大衷百年江山。 何全尚未传出皇上的回话,倒是侯爷先出了殿,一脸的欣慰感动,扶起宫幡叫人送回了汧淇宫。那日之后,宬玄宫便又出了一道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皇五子,宫幡日表英奇,天资粹美。今谨告天地,择吉日授子册宝,郡王宝珠;赐前太子潜蛟龙脉旧府,立为嵘郡王。暂理前朝后宫诸事,由蠡侯摄政亲督。以重万年之统,安四海之心。 此诏一颁,臣民皆定。宫幡虽仍未被册立为太子,却已掌握了大衷国的全部实权。然而即便他聪颖睿智,英武果断,于朝政之上还是事事敬问着更有威望的侯爷,而他自己只一心系在太医院,与那些为皇上诊病的御医形影不离。 如此,朝野非但未有半句非议,反而大赞嵘郡王不恋权位,至仁至孝,必会感动上苍,福泽大衷。 这些我倒都不在意,唯一令我欢欣的就是,如今太子府已被赐予宫幡为新郡王府,而我又一直未曾搬离这里。自前些日子起,我和宫幡便再无顾忌,在这新郡王府同出同入,同室而居了。 第一百七十章 暖晨 这一日晨起时,关雎和蒹葭已经在外厅布置好了早膳。我拖着略微疲乏的身体穿过大厅,走到廊下,果然看见宫幡早已梳洗穿戴齐整,正在院中打着他们皇家那套秘传的,用以益寿延年的五形拳。 初春的清晨尚带着一丝凉意,蒹葭一壁替我披上一件短绒斗篷,一壁向追出来的关雎摇了摇头,暗示她不要聒噪打搅。我们主仆三人就这样静立在廊下,微笑的看着只身穿一件单衣的宫幡一招一式极标准刻苦的打着拳。 思绪飘忽,我没由来的想到,或许在宫中的那许多年里,宫幡也都在汧淇宫中风雨无阻,一日不怠的这般修文习武。只是这还不算,比起修习,更为艰难的却是要掩人耳目,在人前装出一副玩世不恭的懒散模样。 难以想象,这样的隐忍人生,他竟然咬牙度过了十七年。 收拳肃立,宫幡这才察觉到门前有人在注视着自己。目光与我相对的一瞬,春风暖阳般的笑容绽开在他俊秀的面孔上。他的笑容是那样明媚,映着刈州初晴的晨光,令人望之便顿觉心中暖意融融,希望无限。 “站在这里多久了,也没个动静。” 我微笑看着他徐徐走到身边,解下自己身上的斗篷披在他的身上,系好领口方道:“嵘郡王殿下晨练这般辛苦,臣女又怎敢打扰呢?” “我有什么辛苦,”宫幡接过蒹葭递来的帕子略擦了擦额间汗水,抱着我的肩膀往房间内走去,“倒是你,昨晚定是累着了,怎么也不多休息休息?” 宫幡此言一出,我与关雎蒹葭三个女孩便不约而同的脸颊发烫起来。 “奴婢也说呢,姑娘虽然身体好,却也从未像如今这般有精神啊。”关雎替我拉了凳子,俏皮道,“郡王殿下快瞧,这短短几日,我们姑娘不光身上的伤好了大半,就连面色也一日比一日红润了呢!” “关雎!愈发口无遮拦了!”蒹葭布好了菜,便拉着关雎的手恭谨的向后退了半步,“二位主子,若无旁的事情奴婢们便先退下了。小厨房还煎着姑娘的伤药,半个时辰后奴婢再呈上来。” 我与关雎交换了个眼神,心中恍然,当即便拉过蒹葭的手,柔声道:“蒹葭,我知道你素来懂事,也明白你的顾虑。放心吧,如今太子府已是宫幡的地方,宫帷和宫幄气数已尽,这里不会再有他们的眼线了。我如今虽与宫幡同居,却无名分在身,所以仍旧是你和关雎的姑娘。你若同我情义不变,就不要再叫我们主子,诸事只如先前一样便是。” 蒹葭被我说中了心事,眼中便有些潋滟的动容。然而她终究老实,思忖良久,还是怯生生的向宫幡望去。 宫幡也不摆新主子的谱,只同我一般语气对蒹葭和煦道:“这府里自我而起,哪一个不得听你们姑娘的话,你也就不要例外啦。” 这一句便逗得两个女孩忍俊不禁。蒹葭解了心结,脸上的笑容也恢复了一如往昔般的从容清新,向我福了一福道:“是奴婢多心,奴婢这就去小厨房看药,不耽误您和郡王殿下用膳了。” 关雎最后向我眯眼笑了笑,便同蒹葭一同退了出去。 “这两个丫头,当真是你手下的人。”房门合上后,宫幡便搭过了我的手,“一个随了你的心思细密,一个像着你的心直口快。” “少来了,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何必拿心思细密这种反话来取笑我。”我撒娇的甩开宫幡温暖的手,“至于心直口快,莫不是郡王殿下嫌臣女说了什么话惹得殿下不快。想拿这四个字来点臣女,倒便罢了。” 宫幡双手抱下胸前,饶有兴致的打量着我:“今日是怎么,这一大早的,我们连姑娘倒有心思上台唱大戏了?” “你就会说风凉话,站着说话不腰疼!就说昨晚,你可知道我肚子上的伤多疼,还那样折腾我……”我半嗔半笑埋怨道,“人在病中,难免气郁,郡王殿下堂堂男子汉,难道这点容人的肚量都没有吗?” “可了不得!如今你就这么欺负人,他日若是成了亲,可不是要骑到我这堂堂男子汉的脖颈子上了?” “瞧你说的,郡王殿下不愿意,那不娶臣女便是了。”我愈发努扁了嘴,“反正我是前太子弃妇,这是天下臣民皆知的事情。殿下便是想成亲,只怕也没那么容易。” “天下臣民只知前太子妃连氏。至于你…从始至终,到底是谁的女人,却是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宫幡把凳子挪进,一把将我揽在怀里,耳鬓厮磨道:“说,想不想嫁给我?” 耳后被宫幡吹得又酥又痒,奈何双手被他嵌在怀中,我又怕碰了伤口不敢用力,挣扎几许,最后唯有软语讨饶道:“殿下…殿下恕罪,臣女知错了,臣女嫁就是了。” 宫幡似乎仍不满足,继续用鼻尖和嘴唇轻磨着我的颈窝和耳梢:“这么不情愿啊。” 身上已然生起一片鸡皮疙瘩,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娇嗔而酥软:“没有不情愿……” “唔?” “我…想嫁给殿下。” “叫我什么?” “殿…不,宫幡。” “不好听。” “我…”我抽搐而徒劳的闪躲着宫幡的撩拨,终于缴械投降,“夫君…好夫君,饶了我吧!” “你若昨晚就肯这么说,也不至于那么狼狈了。”宫幡瞥了一眼我颊上的绯红,终于心满意足的移开了凳子,仿若无事发生的一般为自己盛了一碗粥,慢条斯理吃着道:“若不是今日有事,你看我会不会这么轻易就饶过你。” “有事?”我凌乱的整理着衣襟和发髻,“皇上的病又不好了吗?” “父皇无碍。”宫幡闲闲吃粥,语气是令人安心的沉稳,“太医院的都是国手,经过这几天的悉心调治,父皇的病已有起色,眼下已经不再咯血了。” “哦…那你还进宫做什么呢?” “我今日不进宫,”宫幡将碗中残粥一饮而尽,望向我道:“我要去鬼狱。” 听到这两个字,我的身上便是一凛:“你要去见宫幄?” 宫幡点了点头:“还有大哥。毕竟兄弟一场,有些事情,我想亲口听他们讲明白。相信他们也一样有话同我说。” 我不知说些什么,心里却忐忑不安——宫幄,他是宛秋和宫幡与侯爷联手设计的。论来当日拂筠馆之事我也在场,他如今身栽鬼狱,不得不说也有我一份功劳。 而宫帱,宫帱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我的生活之中。他就像一场噩梦,可怕而短暂。 其实很多时候,我都不愿意去细想那些事情。比如当日他初入鬼狱,是否真的向刑部的主事方知韫招出了我与宫幡的私隐?若真的是他,他又是何时知道,如何知道这些事情的? 而侯爷千里驰援,替我与宫幡化去这一劫后,他曾主动请旨亲审宫帱。皇上念及他数十年的忠心,想也不想便应过了。而后,鬼狱便再未呈出对我和宫幡有任何威胁的供状。 这其间种种,侯爷背着我对宫帱做了什么?而这其中又有没有可能,会是宫幡的授意呢? 这些细思极恐的事情,就这样被后来的风风雨雨,掩在了记忆的深处。即便如今突然提及,大脑的本能,也是那般的不愿想起。 又或许,只有解开了这些记忆深处的结,我才能真正海阔天空的牵着宫幡的手,了无牵挂的走向未来。 “我也要去。” 宫幡不意我会这么说,惊讶而疑虑的再度抬眼望向了我:“你去做什么?” “有些事情,我也想知道。” “归萤,无论你知不知道,这些事情已经过去了,你完全不必再因它们提着自己的心。”宫幡的语气是难得的正经,我还是第一次发现他温柔和暖的声线竟是那般的叫人难以拒绝:“我去是为了全我门的兄弟情分。至于你,还是留在府里好好养伤吧,好不好?” “宫幡,你知道我的。”我还是摇了摇头,“我们已经一起走过了这么长的路,一切面对了那么多的是非算计。如今好不容易都过来了,难道彼此反而不能坦诚相对了吗?” “——什么坦诚…你这是什么话……” 宫幡脸上的笑容被我坚定而严肃的眼神一分分逼退了下去。我们就这样对视着僵持了良久,终于,他长叹了一口气,搁下了碗筷道:“罢了,我也是顺着你惯了。既然要一起去,好歹先把饭吃好了吧?” 我喜上眉梢,不顾伤势起身便照着宫幡的嘴亲了上去。这厢吃过早膳,穿戴完毕,关雎和蒹葭便也带着我的伤药再度叩响了房门。两个女孩听我要去鬼狱,也俱是一脸的震惊,但见宫幡神色淡泊,便也别无他话,只仔细服侍我饮下汤药,又翻出一件前冬日时候的翻毛裘皮小袄添在了我的身上。 “那种地方,旁人避还避不及,姑娘倒好,上赶着要去。”关雎跟在我的身后,忍不住沉默便开始犯嘀咕,“奴婢只心疼早上那一桌子好饭菜,回头姑娘在那里头受不住气味吐出来,可别怪奴婢没有提醒您!” 第一百七十一章 初访鬼狱 且说这一路听关雎嘀咕个没完,我们便已经来到了鬼狱。 我来到这个世界几近半年,却从未见过刈州有这样一条路。来到宫门,顺着皇城墙根走到东南角,进入一个掩蔽的角门后,穿过宫中一方树林,便会进入一条又窄又长,两边黑墙砌得老高的甬道。 这条甬道左侧便是禁宫,便如皇宫与外界的一层夹层。然而小道阴森寒冷,似是因着地处偏僻,被刈州的春天遗弃了的一般。 坐马车走了小半时辰,我们才行到了甬道尽头,穿过禁宫的东北角,我们终于来到了这传说中的鬼狱门前。 百闻不如一见,眼前之景打破了先前我脑海中所有对于这个号称人间地狱的囚牢的幻想。没有野蛮的火把,没有醒目的匾额,也没有魔鬼獠牙造型的入口——沿着小路走到尽头,却见一个极朴素的巨大石碓门洞,两旁看守着十余名士兵。 那些士兵与寻常的宫中侍卫和禁卫军也不同,每人手中所持兵刃俱有差异,个个目光如炬,站如青松,一看便知是身怀强悍内力的高手。 宫幡将我护在身后行至门前,沉默的亮出了他嵘郡王的令牌。守门的侍卫也不啰嗦,躬身拜了拜,便打开了一左一右两扇铁门。 大门一开,迎面便扑来一股铁锈与血液混杂的腥臭气味。我对这气味毫无防备,当即便蹲身干呕起来。关雎和蒹葭一惊,便忙掩着口鼻扶住我,连连替我抚顺着后背。 宫幡的语气透着明显的关怀与心疼:“早跟你说不要来,你偏不听。还是留在这里等我吧。” 我呕得牵动了小腹伤口,疼得说不出话,却仍旧勉力直起身来,倔强的摇了摇头。 宫幡轻轻叹了口气,正欲再说什么,却见鬼狱敞开的大门黑暗深处走出了一个身着官服的男人。那男人见了宫幡便将满脸的横肉堆成一个谄媚的笑容,双手扶了扶被肥硕的肚腩挤到下身的玛瑙金丝腰带,深深向我们揖了下去。 “鬼狱刑官贾先鄀,拜见嵘郡王殿下,殿下圣安。” 宫幡轻呵一口气,似乎不甚买账:“贾大人为官多年,执掌大衷刑狱,今日初见,不想竟是这般和颜悦色,礼数周全啊。” 看着那贾先鄀半是谄媚半是尴尬的笑容,我这才猛然记起,先前曾听侯爷提起,这位贾大人原是刑部正二品尚书,为人油滑,见风使舵,因为信奉明哲保身之道,从不肯做实事,所以即便帷幄二子全盛之时,也从不肯理他分毫,只重用他手下更有手腕的主事方知韫而已。 若如侯爷所言,此人该是个脑满肠肥的奸官才是,怎么如今又在这不见天日的鬼狱做了清苦的刑官了? “微臣惭愧,寰澂二王作乱之时,微臣的底细不甚干净。说来如今二人倒台,若非嵘郡王殿下心疼微臣,求了蠡侯大人向皇上上谏,调微臣来这鬼狱当差避风头。只怕他日皇上大好了清查起来,微臣便只有死路一条。殿下救命之恩,微臣…永志不忘。” “贾大人果然是个明白人,不枉本王替你奔走周全。”宫幡的笑容并无过多的温度,“只是这大恩难报,不知大人在这鬼狱当差多时,可想清楚如何报答了?” 贾先鄀脸上的笑容一滞,随即连连作揖道:“郡王殿下放心,先头进来的方知韫不堪狱里环境恶劣,已经得了瘟病暴毙了。” “他算得个什么人物,也值得贾大人说嘴?” “是是是!微臣啰嗦了!”贾先鄀反应倒快,作势便掴了自己两掌,“殿下放心,那两个没姓氏的庶人,眼下都押在最底层,日夜连轴有人照应,绝没有一时半刻的安生!” “这没头尾的,贾大人真会说笑。”宫幡瞥了贾先鄀一眼,随即笑着仰起了头,“也罢,既然你提到他们,便带我们去看看吧。” 贾先鄀听宫幡此言,这才注意到一直躲在他身后的我,上下打量了许久方道:“微臣还道是那路的仙女下了凡尘,原来是前太子妃娘娘——”他见宫幡眉头一蹙,当即自悔失言,连连打嘴道:“呸,那腌臜的牲畜如何配得上连姑娘,小人失言,殿下您千万莫怪,二位这边请……” 宫幡的神色阴郁,贾先鄀便也不敢再多说其他,一路沉默的提着灯笼引我们进了鬼狱大门。 一进了门,身上瞬间感到一阵森寒。蒹葭见我微微瑟缩,便再度将斗篷披在了我的身上,又搓了搓冰凉的手抱在了我的后腰。 这凉意着实邪乎,竟不像是背阳潮湿之地的阴凉,也不像是严冬冰雪时节的苦寒,倒像是从由内而外,从骨骼脏腑透到肌肤的丝丝恶寒。 “辛苦连姑娘了…”贾先鄀最会察言观色,见我面色发白便讪笑道:“这地方建在地下,终年没有阳光。又多有囚犯受刑不过惨死,阴魂不散,故而阴气重了些,您是贵人之身,自然会觉得——” “好了!”宫幡一声呵斥,在这一片漆黑的空荡中回音幽异,“好生的说这些废话做什么,当好你的差便是!” 贾先鄀闻言便是一凛,再度瑟缩着连连垂首讨饶。我就着前方隐隐约约,越来越明显的火光才看清了周遭——原来这许久我们竟是一直在一条又宽又高的黑道中一路下坡,四周是都灰黑潮湿的石壁,一路延伸到了点着火把的前方。 走到尽头,我几乎差点惊叫出声——这鬼狱原来是一个笔直挖到地底极深之处的巨型圆坑,以我们所处之地算作第一层,望着脚下蔓延至地狱一般深渊的层层监牢,我便有一种失重般的不适感。 “贾先鄀说的不错,这里阴气森重,你真的要随我一起下去吗?” 我最后往下面无底的深渊望了一眼,拉住宫幡的手,坚定的点了点头。 “二位请随微臣来。” 贾先鄀在前引路,便将我与宫幡引到了巨坑的另一端。到了地方,我才吃惊的看清楚,面前竟是一座巨大的轮梯。与电梯不同,这轮梯虽也是直上直下,却是由人力转轴操控的。这样足以容纳二三十人的钢架直梯,却不知该是由多少死囚,没日没夜的辛苦操运。 我们上了轮梯,只见贾先鄀拍了拍掌,巨大的轮梯便霎时疾速移了下去。 “稳当着点!没看见贵人在呢,不长眼的死人!” 贾先鄀只探头出去,不辨方向便是一通破口大骂。加之轮梯活动噪音巨大,我本以为不会有什么变化。谁知他的话音尚未在这幽暗空旷的空间中消散,轮梯的速度便当即舒缓了下来。 我与身后的关雎和蒹葭交换了个惊愕的眼神,却也不敢多说什么,便只向梯外望去——却见缓缓上移的层层监牢,除了层高一层矮过一层之外,火光也是一层比一层昏暗,给人以坠入深渊般的,无可言说的压迫感。 除了视觉逐渐丧失之外,我竟然还听到了四处飘来的男男女女的哀嚎声,这些沙哑的声音愈发明显,凄厉异常,像是承受着剧烈的,无法忍受的痛楚。 “有人在这里被刑讯吗?” “连姑娘玩笑了。”贾先鄀向我一揖,脸上仍是那令人作呕的油腻笑容,“鬼狱不似刑部,这里关押的都是十恶不赦的修罗夜叉,又有什么可刑讯的呢。” 还是宫幡察觉到了我对这些越来越明显的哀嚎声的不适,拉着我道:“你不明白,寻常的奸盗掳掠,杀人放火的囚徒是不会被关在这里的。鬼狱的十层以下,大都是江湖逆贼,敌国暗探,抑或是父皇恨之入骨之人。他们恶贯满盈,合该求死不得,永生受酷刑折磨,直至精神失常,非人非鬼。” 宫幡的话也并没有令我舒适些许,脚上发软,我便有些忍不住往身后的关雎身上靠去。 “什么样的人…我是说,到底犯了什么样的错,竟值得受这样的折磨……?” 我笔直的凝视着宫幡,他却恍若未曾听见的一般,不再同我说话了。我明白,这个问题的答案或许他也不知道,又或许,他知道如果告诉了我,便会对我造成比起恶心和恐惧更大的伤害。 终于,轮梯缓缓着地,我们脚步颤虚浮的走了下来。其实到了第十三,十四层的时候,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声便已不再清晰,取而代之的却是扑鼻而来的浓烈的腥臭腐烂气息。 我不愿去深思那气味之中的种种到底来自于什么东西,闭紧眼睛不让自己吐出来,就已经是我能做到的极限了。 地狱的气息,死亡的气息。 我行至第十七层的地面上,周围已是一片漆黑。抬头望向适才过来的第一层,却已如九天宫阙上的一颗星一般,光芒微弱,而又触不可及。 耳边猝不及防传来窸窣一阵声响,却是贾先鄀划了一根火柴,陆续将烛台上霉气湿重的蜡烛一根根点了起来。待到周围逐渐亮起来,他便再度凑上前来,脸上的谄媚笑容在这昏黄摇曳的烛光中显得尤其诡异。 “嵘郡王,十八层您二位怕是去不得。请稍待片刻,容微臣带两个囚徒上来。” 第一百七十二章 兄弟(一) 贾先鄀说着便从袖中抽出一方丝帕覆在面上,走到角落,蹲在地上打开了一道暗门,和数名士兵走了下去。 “呕——” 我和宫幡一惊,不约而同往身后望去,却是蒹葭体弱,无法忍受适才贾先鄀打开通往第十八层的暗门散出的臭气,一口呕在了地上。 “关雎,这里实在待不下去,你带着蒹葭上去透气吧。” “姑娘…” “放心,有嵘郡王和狱卒在,不会有危险的。”我读懂了关雎因恶心扭在一团的表情中的为难,“快点吧,再磨蹭蒹葭又要吐了。” 蒹葭吐得直不起腰,只好勉力抬头,向我眨了眨她那溢满泪水的双眼以示感激,便被关雎扶着上了轮梯。 轮梯才呼啸着上去,暗门下便传出了生锈的锁链相击的钝响。我与宫幡回身望去,果然见到贾先鄀率先爬了上来,身后跟着一溜憋气憋得面色惨白的士兵。 而在他们身后出来的,烛光昏黄,我竟一时没有认清——那两个佝偻的人影全身锁着满是倒刺的巨型铁链,其中每一链几乎都有常人手臂般粗细大小。那二人身上几乎没有一寸好肉,每一处被铁链上的倒刺划烂的皮肉上都覆着厚重而黏腻的血污和粪便,每走一步便散出令人无可忍受的剧烈恶臭。 这…是宫帱和宫幄吗? “站住了,别熏着贵人!” 那两个可怕的身影一个闻声便站定在原地,而另一个却似是未曾听见贾先鄀的呵斥,仍自佝偻着背脊木然向前走着。还是士兵抓起他身后的链条,猛的一扽,倒刺瞬间狠狠嵌入已然溃烂的皮肉,他才一声怪叫的摔在地上。 而他的叫声也是嘶哑至极,仿佛嗓子被砂纸狠狠磨过,叫人听了便觉撕心裂肺。 他向后一仰,映着昏暗的烛光,我才惊惧万分的发现,这个瘦削单薄的佝偻身影竟是宫帱!宫帱的身板或许本就不大笔直,然而他多年养尊处优,耽于美酒佳肴,早已养得膀大腰圆,膘肥体壮——再看眼前人,松垮污秽的皮肉耷拉在脸骨上,眼神涣散迷离,若非模样依稀还有几分与从前相似,却又叫人如何辨认? 贾先鄀用邀功般的口吻对着宫幡道:“殿下,鬼狱十八层原本高一丈,后来微臣着人以砂石填了半丈。地上又全是历年死囚的腐尸粪尿,便是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加之长索捆身,蹲不得跪不得,唯有终日佝偻着背脊,着实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呢!” 宫幡也不去看他,只点了点头:“贾大人好手段,你先带着你的手下下去,本王有话与他们说。” 贾先鄀露出为难之色:“殿下,两个囚徒只怕已然失了心智,危险得很,您……” “下去。” 宫幡语气冰冷,已经没有可以商量的余地。贾先鄀不由瑟缩了一下,随即便点头哈腰的领着他的一众士兵乘轮梯上去了。 机械转轮的呼啸声渐渐消失在上空,等到抬头看不到轮梯的影子时,宫幡才缓缓回头,对着蜷缩在地上的宫帱轻声道:“大哥?” 宫帱闻声并未答应,只是抽搐着扭曲了身体,发出一声古怪的呼噜声。 “他受不住这里,已经疯了。” 我几乎惊得一个激灵——谁也没有料想,一直岑寂的站在烛光下的另一个身影会突然开口说话。只见他缓缓抬头,瘦削的一张脸虽然已然憔悴至极,却是令人难以置信的整洁。 宫幡无声的笑着:“四哥。” 宫幄的笑容与宫幡有几分血缘赋予的神似:“我就知道你会来。” “哦?不愧是四哥,身在炼狱,也不忘记挂着弟弟。” 宫幄摇了摇头,疲惫的笑容却因牵动了颈上的伤痕变得苦涩:“正因身在炼狱,心中若不存着什么念想,岂不是要变成和大哥一副模样?” 我不由再度望向坐在地上的宫帱,他真的瘦了很多,身型已经只剩下当初的一半而已。他的脸上尽是粘连凝固的污秽,涣散的眼神艰难的聚焦在距离他最近的那根蜡烛上,竟也不怕眼睛被火焰的光亮灼伤。 “他比我还要早进来很久,天知道蠡侯对他做过什么。”宫幄的语气中透着罕有的怜惜,望着宫帱的眼神中竟有些许潋滟的泪光。“他是太久没有见过光亮了。” “四哥说的是。大哥已经入狱两个月,忍受了两个月的黑暗了。”宫幡似是厌恶,将目光从宫帱再度移到宫幄身上,“那四哥以为,这所谓黑暗,我又忍受了多久呢?” 宫幡眼中的冰冷令我有些不安,他这样的神情,令人联想到当初心狠手辣的宫帷。 良久,宫幄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倒坦诚。” “四哥之敏慧,怕是三哥也不能及。在你面前,我又有什么可掩藏的呢?” “说话便说话,你又何必对一个已经故去的人落井下石。”宫幄脸上的笑容变得哀凉几许,“除去当年的老二不算,三哥从来都是父皇诸子当中最聪颖者。只不过……” “只不过,他却败在了我的手里。” “他从未败给过任何人,他…只是败给了一个‘情’字。” 望着宫幄难过的目光,我一时竟有些迷乱。倒是宫幡轻声笑着:“四哥,你今日也坦诚得很呢。” “你若不是一早洞悉了三哥这致命的弱点,即便有蠡侯的助力,又怎会如此轻易就扳倒了他?”宫幄苦笑道,“老五,你早就在暗处看透了所有人。对你,我实在不必遮掩。” “这么多年,我与四哥终于在一件事上达成了一致。” “这么多年,终究是我们忽视了你。老五…”宫幄怅惘的神情遽然多了一丝恐惧,“十七年来,你一直都在蛰伏吗?你是从什么时候发现三哥对我的心思?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筹划这样大的一局阴谋?” 我失神的望向宫幡,却见他脸上仍自挂着淡然的笑,从容的望着宫幄的焦躁和恐慌,像是欣赏,像是戏谑。 这样的淡然笑意,着实令人心中发毛。 而同时,宫幄的话也令我震惊——宫帷…对他有什么心思? 而宫幡,又到底筹划了什么阴谋? “今日原是我有话想对四哥说,怎么倒成了你问我问题了……” “——你回答我!这些年我们虽未曾提防你,却也从未有过半分行差踏错!你到底…到底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四哥,听你这样问我便可以确信,你对三哥从未有过他对你的那种心思。情义这种东西,不像筹谋,不是通过任何蛛丝马迹可以断定的。”宫幡缓缓摇着头,“其实自从当年你的母亲兰昭仪去世,当时我虽年幼,却也察觉得出,三哥待你,与其余兄弟大不相同。” “我的生母过身,我在宫中无可依靠才主动投靠黎贵妃!是我…是我示好在先,你又有什么凭据,说是三哥对我有了心思!” “四哥啊,这么多年来,人人都道澂郡王风流倜傥,浪漫柔情。谁又能想到,其实最无心无情之人,便是你呢?”宫幡笑意愈浓,“也罢,你既然非要跟我讲‘凭据’二字……三哥多年来在朝中屡建奇功,无数大臣向他投诚,想把自家女儿塞进寰亲王府。而三哥却从不考虑助益与否,一律拒之千里。难道这,还不算最有力的凭据吗?” “即便如此…我也常年流连烟花,饮酒狎伎,你便——” “且说三哥遭父皇疑心,以侍疾之名被困宬玄宫那段时间,你辛苦奔走,甚至筹划出一场天象异变的好戏。虽看着像是你在意着他…”宫幡揶揄的望着眼前自己无措的兄长,“四哥,你可还记得再往前,你被父皇留在宫中的时候,三哥是什么反应?” “他…” “他什么都没有做。” 我勉强让自己的思维跟上二人的交流,迷离游走的目光撞上宫幄,却不由被他脸上的困顿神情吸引住了。 “四哥,以三哥之能,便是绝境之下也能置之死地而后生。而为何轮到你身处险境的时候,他便急得束手无策了呢?”宫幡的笑容没有一丝温度,“便有蠡侯嘱咐他不要轻举妄动,三哥又哪里是轻易听人唆摆的性子?” “所以蠡侯,从始至终都是你的人,是吗?” 我心中一凛,望向宫幡的瞬间,也看到他不动声色的往我的方向瞥了一眼,随即又在触及我的前一刻及时收回了目光。 “蠡侯自然是看在归萤的面子。” 宫幄敛去伤感,换上一副一如往昔的戏谑神色:“五弟,说好的彼此坦诚不是吗?其时汧淇宫宫人指认你们的奸情,蠡侯便及时雨一般的回到刈州。我虽没有你那般自小养成的洞察力,连归萤的反应如此明显,我便知道,是你一早和蠡侯搭上了线,根本不是她连归萤的筹谋。” 宫幡眯起眼睛不再言语,我斜睨着他烛光下的错觉般胀红侧脸,可以分明的看到他咬肌合紧,像是压抑着某种喷薄欲出的情绪。 宫幄将视线缓缓移至我困惑的脸上,眼中狂热的讥诮便呼之欲出。 “连归萤,这一切你都不知道,是不是?” 第一百七十三章 兄弟(二) “你住口。” “他做这一切从来都没有告诉过你,是不是?” “我叫你住口!” “你一直以为他是被我们步步紧逼,迫不得已才反抗的是不是?”宫幄并不理会宫幡的喝止,表情变得愈发狰狞,“你一定不知道,其实打从一开始,他就认准了那把龙椅,把我,三哥和大哥视作了死敌!” “你凭什么这么说?”心中没由来的冒火,我听见自己的语气生硬异常,“自我入太子府与你在潜蛟泉旁初见,你便有心除我。若非宫幡解围,想必你早对我下了手!之后的万寿节宫宴,也是你和宫帷合谋以妻子性命胁迫焰火匠师徐锦,命他造出行刺皇上的飞刀凶焰!” “你我都知道,那焰火的杀伤力极低,根本不足以刺杀任何人。”宫幄呵呵冷笑,“我和三哥的最初目的,不过是想嫁祸给当时身居东宫的老大而已!” 宫幄说到此处,不由扭头望向坐在他身后的宫帱。顺着他的目光,我看见宫帱仍旧痴痴怔怔,他似乎已经丧失了全部理智,只是摇晃着他污糟的脑袋,缓缓将涣散的视线在我们三人身上游移不止。 “我们的计划是,让徐锦在案发当时的御前供出我们,经过拷问后再供出老大,以求父皇认定是太子迫不及待,为登皇位弑君弑父。然而当初徐锦在御前便矛头直指东宫,起初我和三哥还以为他一介平民,定是一时紧张忘了我们的嘱咐。直到你那夜闯宫,他在自戕前对着所有人滴水不漏的说出指认老五的那一番话,我们才知道,自己是被人算计了!” 我的思绪飘回到拜访西市徐锦家的那一日。那一日…我已经找到了徐锦的妻子,想要拉着她到御前为宫幡翻供,然而未及劝动,侯爷却带着大队人马匆匆前来,不由分说将之斩于剑下。 而在那之后,事情也令人咋舌的就这样平息了下去。宫幡出狱,太子受宠依旧,皇上也对刺杀的真相不再追查了。 我缓缓望向身边的宫幡。可是这一次,他却并没有回望向我。只是沉默的紧盯着宫幄脸上诡异的笑容,略微充血的眼睛眨都不眨一下。 “那一次过后,宫幡只不过平反出狱。除了白白受了皇上一通申饬,并没有得到半点好处。”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发颤,“宫幄,你们做下的事情便认了吧,不要咬着别人挑拨诬赖。” “我诬赖他?连归萤,我这弟弟七巧玲珑心,是如何看上了你这呆头苍蝇的?”宫幄闭目摇头冷笑,“那次他浑水一搅,自己的确没有捞得半分好处。可是所有事情的线索都被搅乱,父皇也就失去了查清真相的能力。如此一来,无论是徐锦最初攀咬的东宫,还是整件事情都未曾牵扯其中的三哥,便都成了父皇疑心的对象。” 我惊得哑了喉舌,不由再度机械的扭头望向身旁的宫幡。 “那么连归萤,你不妨猜猜看。我这好弟弟是用了怎样的方法,才让徐锦不顾自己和妻子的性命,反口自尽的呢?” 宫幡突然发出一声冷笑,终于再度开了口:“那件事情过去后,父皇对所有人都没有任何处置。我原以为不会有人再查,却不想,四哥竟然细心至此啊。” 宫幄轻嗤:“我们给了那焰火匠师那样丰厚的赏赐,许他在东市买下一间三进三出的宅子,剩下的也足够他全家花上一辈子的。换了是你遭人如此背叛,也是要清查一番的吧?” “你都是怎么查的?” “账目。这本是在用他之前就该查清的东西,只怪当初我们没有时间筹谋,才忽略了这一点。在得知蠡侯去了他西市宅院的时候,我便心中生疑,他已经得了那么多钱财,为什么还要让自己的妻子守在破落的旧居。差人查过他的账后我才知道,那徐锦竟然早已花光了三哥给他的所有钱财,就连东市的房舍也早已置办好了。” “那是买给他的外室的。”宫幡冷不防的轻笑一声,“四哥,你和三哥看中了那匠师的手艺,却从来不肯了解他的生活。徐锦多年来与他的妻室关系并不和睦,反而在数年前,在桃花楼与一位雅伎一见倾心。徐锦凭自己的手艺苦攒银钱,终于为那雅伎赎了身契。因为此事,就连他的父母也与他闹翻了。” “原来如此。” “徐锦得了你们的钱财之后,当即便纳了那位雅伎为外室,并于东市置办了阔绰房产供其所居。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才察觉到他这个隐瞒了所有人的秘密。” 我猛然想起,徐锦于缧室自戕前曾有遗言——“兑了房子换些银钱,趁着年轻寻户人家,此后别再等我回家了。” 而在见过他的居所和妻子之后我也曾疑惑,他的房子老旧破败,并不值钱;而他的妻子亦是人老珠黄,全无年轻貌美可言,谈何再嫁;更为蹊跷的是,他已然许久未曾现身,又何以认为与自己不穆的妻子会等他回家呢? 雅伎,外室,金屋藏娇……若是如此,一切便说得通了。 宫幄止了苦笑,幽幽道:“你不但察觉到了这个秘密,还挟持了它。你以那外室性命做要挟,让他转头为你办事。不把矛头指向任何人,反而冲着自己,拖我和三哥下水之后,你便可以置之死地而后生。” “还要感谢三哥的法子。挟持逼迫这种阴损的招数,你们做得,我又为何做不得?” “你自然做得,而且比我们做得还要漂亮。”宫幄闭起双眼,笑着摇了摇头,“三哥做事够狠,却终究没有你绝啊。” “四哥过誉了。只是弟弟想不明白,你既然明白做事要绝,又为何不在查清了这一切之后把事情告诉三哥呢?” 宫幄摇晃的头定格在仰起的角度,他缓缓睁开眼睛:“你就是为了这个来找我的,是不是?” “四哥果然聪明。徐锦反口毕竟蹊跷,三哥或许顾及不到,我却料想到你或许会留心。于是我派人监视徐锦的黑账,果然看见你澂郡王府来人查探。”宫幡轻声一笑,“四哥,你既然早发现了端倪,又为何不告知三哥,对我防范呢?” “合着你适才装模作样的询问,都是为了套我的话……相信我,若不是天意弄人,我必然会将此事对三哥和盘托出,趁你羽翼未丰,无声无息的了结了你。”宫幄的笑容疲惫而感伤,随后,他将戏谑的目光望向了我,“都是因为她。” 我不由惊得微微后退半步:“你说什么?” “你果然是知道的。”未及宫幄作答,身旁的宫幡却已笑出声来,“归萤与大哥大婚之后,我便觉出你看我们的目光有异。四哥,你好神通的耳目,当夜潜蛟泉边乃至回到小院一路,我都确认过并无人在,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竟看出了我洞悉你们的事?老五,我的耳目再神通,也不及你观人入微的天赋啊。” “这不是天赋。四哥,你若从小向我一样战战兢兢的长大,你也会有这般察言观色的本能。” “无所谓了,”宫幄轻声叹了口气,目光变得柔和几许,“老五,知道你和连归萤之事时,我还并未查清徐锦账目的首尾。当时,我与三哥一心忌惮着连归萤,担心她会帮助东宫崛起。所以满心想着对付老大,并没有将你放在心上。” “可是既然你已经认定归萤的才智会成为你们的威胁,即便知道了她不会帮助大哥,也该调转枪头,对付我们才是啊。” 宫幄再度疲惫的摇了摇头,笑容竟有几分烂漫的憧憬:“老五,说来你或许不信,即便没有归萤助你,三哥也早晚会收拾了你。而我当时选择暂且保全你们的原因,是因为……” 宫幄说着,便像是沉醉的一般渐渐弱下了声息。宫幡与我交换了一个不解的眼神,迟疑的问道:“因为什么?” “因为你们是爱着彼此的。” “——什么…?” “很荒谬,是不是?”宫幄笑意愈浓,污秽的蜡黄脸颊上竟然还泛起了一丝潮红,“你爱着归萤,归萤爱着你。你们二人毫无保留,毫无忌讳的爱,让我选择了放过你们。” “四哥,你在同我开玩笑吗?” “老五,你一定很难理解我吧。虽然不知什么缘故,这些年来你在父皇面前总是畏首畏尾,木讷寡言。可是你我从小相伴玩闹,我又岂会不知,你骨子里是一个恩仇爱恨,纵情恣意的人呢?” “你这话什么意思?” “你们在大哥纳妃大婚当夜定情,已然令我吃惊不小。而后,看着你们二人的相处,我分明瞧得出,幡儿,你对她的感情没有半分目的,而她对你,亦是如此。” 宫幄的声音是我从未听过的温情柔和:“我从少年时便依附三哥,对他从一开始的敬畏,渐渐变成惺惺相惜的依赖。在得知他有心夺嫡后,扶他上位便成了我此生唯一的夙愿。后来,我又渐渐发觉了他对我的心思…幡儿,你不会明白。当我发觉到那份情义的时候,它已经压在了我的身上,它是那样重,重得我不知所措,透不过气。” 第一百七十四章 兄弟(三) “四哥……” “你们真的不会明白,那份情义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宫幄温柔的神情渐渐变得痛苦,紧闭的双眼仿佛逃避着那历历在目的过往,“三哥待我恩重如山,我自不能将他一把推开。而我又恨自己…恨自己始终没有办法许给他同样的情义。” “这些年来,三哥不顾声誉,屡屡拒绝父皇的赐婚。而四哥你,虽然流连烟花,饮酒狎伎,却也同三哥一样,始终绝口不提婚嫁之事。” “我不能回报给他他期待的东西,便也只能用这样的方式,但求可以稍微弥补,偿还。他从未走进我这颗心,但我也必须将心门紧锁,不让其他任何人进来。我就这样在他跟前,小心翼翼的,在坦诚和封闭之间不断的探寻,想要探寻出一个不会伤害我们二人的折中。” “你…”宫幡欲言又止,“这些事情,我从不知情。” “你自然不知道,三哥也不会知道,这是只属于我一个人的折磨。”宫幄渐渐睁开紧闭的双眼,“所以幡儿,你知道我有多羡慕你们。看见你们可以和自己的心上人恩爱情好,我便看到了自己心里那份压抑许久的愿景。自己得不到的东西,我不想别人也失去。” “所以,你认定归萤与我真心相爱,无意参与你们的纷争,所以放过了我们?” “你想怎么说便怎么说吧。”宫幄惨然一笑,“我当时虽未料定你们是否有心夺储,却从未想到你其时早已布下爪牙,将蠡侯推到了三哥跟前。” “我们的事情与侯爷没有半点关系,你又扯出他来做什么?”我凝眉道,“当时离寒生乱,你们煽动朝中大臣力荐宫幡带兵南征,还是我去求了侯爷,求他老人家想办法保全宫幡的!” 宫幄笑得诡谲:“连归萤,当初朝中大臣一致力荐宫幡,你如何便认定是我与三哥煽动所致?” 宫幄说着,森冷的目光便缓缓移向了宫幡。我不由也随着他望向宫幡的面孔,却见他回望了宫幄片刻,最终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看来又被四哥查明白了。不错,当初那些举荐我的朝臣,都是我的授意。” “我倒也没有查清,但此事的的确确非我与三哥所为;老大又没有这样的成算;再看连归萤的反应,显然也不是她的手笔。所以我便推测,或许是你这个势弱单纯的五皇子,自导自演的一出好戏。” 宫幡并不去看宫幄脸上得意的笑容,只缓缓点头:“四哥聪敏。” “只是我想不明白,那个时候你在朝中全无威信,那些大臣又是如何肯听你的摆布呢?” “他们自然不肯听我摆布。想要达成目的,我只能在他们身边安插人手,时时吹风,只说用举荐我的方式,来向东宫和三哥示好。欺软怕硬是世人天性,他们自然乐不得用我这个微不足道的五皇子,换一份自己的安稳前程。” “原来如此,当真是好手段。” “可是…可是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啊?”我再也忍不住,一把拉过宫幡的手颤声问道,“当时你处境何等凶险,若不是我相侯爷求助,若不是侯爷为了成全我们牺牲自己,你岂不是真的将自己推进了火坑!” “归萤啊,你到底还是不够了解我这弟弟。他既有此一招,自然算准了不会波及自己。”宫幄用挖苦的语气对我笑道,“你难道还不明白,他苦苦布下这样一个大局,算计的其实是你吗?” 我看到宫幡森冷的目光遽然如利剑一般刺向宫幄。心中一紧,我没由来的便感到有些窒息:“你在说什么?” “你其实已经明白了,不是吗?幡儿便是算准了你在得知朝中荐他南征后焦急心慌,必然会去求助蠡侯!” “你住口——” “——他就是算准了,蠡侯心中待你如珍似宝,即便并不关心他五皇子的死活,为了你这个义女,他也不得不替他解围,自请出征代他犯险!”宫幄的皱缩的瞳孔颤抖的异常剧烈,“他最终的目的,就是为了用这样的方式警告蠡侯:他五皇子有心机有手腕,你蠡侯若再不归入我的阵营,便只能任我鱼肉!” “你住口!” 心脏仿佛被一张大手狠狠攥紧,我便无力的向后倒去。宫幡一惊,忙扶住我的腰,关切道:“归萤,你怎么了?” “他说的是真的吗?” “归萤…” “是你煽动朝臣荐你南征,算计我和侯爷?” “我没有想过算计你!”宫幡俊逸的面孔上出现了鲜有的慌乱神色,“我只是想用这种方式,让蠡侯认清我的实力,让他和你一样站在我这一边!” “他这一招漂亮,既惹得你心疼不已,又让父皇认定他处处受人欺负算计。相信蠡侯出征前向三哥假意示好,也是他的授意。” 宫幄不顾宫幡难过,继续语气冰冷道,“这厢他逼得蠡侯就范,却也给了三哥喘息之机,寻得五仙教朱喻堂制出疫毒散于刈州。然而即便外面闹得动静再大,他也明白,比起他那些阴招,三哥的明刀明枪即便再来势汹汹,也终有办法化解。” “你说够了没有?” 宫幄见宫幡愠怒,却愈发狂热兴奋:“其时我们在你的膳食中下毒,让你身上生出类似疫症的痘疹。而幡儿却从南征一事中尝到甜头,料定这种小事你自己足以应付,即便不能,蠡侯也早晚会出手。于是他便置身事外,专心与身在南境的蠡侯互通书信,时时监控离寒战况,也时时将刈州城中你的动态告知于他。” “宫幡……” “归萤,对不起,当时我的确很想救你脱离困境,你相信我!”宫幡放弃了逼视洋洋得意的宫幄,转首抱住我的肩膀软语道,“可是万寿节凶焰一事之后,我便感到父皇已然对我生疑。这种敏感的时候,我实在无法再冒险亲自出手,唯有求助蠡侯和你桃销楼的朋友救你啊!” “桃销楼…原来萨容和段冥,那也是你……” “他就这样做壁上观,由着你一步步查到朱喻堂,筋骨草,链月山…你倒也争气,事情原本按照他的计划进展得那般顺利,直到……”宫幄嘴角向上一牵,“直到宬玄宫前,老大第一次发现你们的暧昧。” “你说宫帱……” 宫幄再度转首看了一眼宫帱:“再鲁钝的男人,对他的心爱之人也有着不可言说的直觉。这一点你不明白,幡儿却明白。我猜那次之后,他一定越想越怕。于是,我猜测,便有了后来离寒粮草告急,朝臣上谏由五皇子运粮的戏码。是吧,幡儿?” 宫幡瞪视着宫幄的眼神已是蕴满狂躁的怒火,然而他却只咬紧了腮帮,始终未曾对宫幄的猜测有半句否认。 “看来我又猜对了。这十八层鬼狱一片漆黑寂静,倒能让人静下心来,想清楚许多从前的事。”宫幄迷醉般的摇头晃脑,“于是你借由南下,想暂避老大的迫害。不想却又被三哥派人截杀,牵扯出后来流落桃销楼的事。” “果然是你们。我当时尚不分明,还以为是大哥对我痛下杀手。” “那你便是做贼心虚了,老大虽然看重连归萤,却到底性子愚鲁宽仁,尚无凭据,又怎会对自己的亲兄弟下手?” 宫幄笑得戏谑而怜惜:“然而对兄弟宽仁的人只有他一个。那夜你们在桃销楼被李辕撞破,你便更加恐慌,生怕老大因妒生恨,对你斩尽杀绝。所以你深夜行动,抢先一步出手,血洗员外府,栽赃东宫于万劫不复。” 我听宫幄絮絮道来,头脑中已如天雷滚过,一片火烧火燎的麻木。一滴冰冷的泪水唤回意识,我恍惚的望向宫幡,迷蒙之中,他的眼神像是蒙尘的湖水,蜻蜓一点,泛开潋滟的涟漪。 却也只有涟漪。 悄无声息,水过无痕。 “你说,你对宫帱下手,是因为我曾对你诉苦,你怕我在太子府受他欺辱……” “我当然…归萤——” “他是怕你受辱也好,怕自己遭祸也罢。不得不说,他那一番策划天衣无缝,不但说辞毫无破绽,还找好了耿御医和蠡侯的后手。宫帱下狱后,三哥便差方知韫做出伪证,而他看似束手无策,实则早已千里加急,将蠡侯召回了刈州。” “侯爷是你叫回来的,那…那些有我笔迹的手书……” “唐唐蠡侯都可以为他所用,区区手书又算得什么?”宫幄冷笑道,“不光是那次的千里驰援,只怕天降异象之时,群臣合谏将你处死,也是他授意蠡侯替你扛下不祥之名的吧!” “我没有!归萤,你不要听他挑拨,那一次事发突然,我根本没机会去找蠡侯。将罪责揽在自己身上,完全是他自己的心思啊!” 宫幡双手不自觉的用力,将我的肩膀抓得生疼:“若是我主导一切,我又怎会任由他们将罪责推到我身上,致使母亲为了护我性命牺牲了自己!” “即便如此,瀛妃娘娘过身之后,不也是你筹谋算计,与卓影联手,以宛秋为饵意欲陷害宫帷和宫幄的吗?” 宫幡攥紧我肩膀的手不觉垂落下去,炽热的眼神也瞬间失却了温度。在那逐渐覆起一层薄冰的双眸中,我看见自己满是泪痕的脸在缓缓变得模糊,直至消散。 第一百七十五章 父子(一) “你这是什么意思?”宫幡颤抖的声线与他的眼神一样冰冷,“他们逼死我母亲,我难道连还手的权利也没有吗?” “我…”我喉头一哽,“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什么意思?” 宫幡并不等我回答,便再度将冷剑般的目光剜向宫幄,缓缓移步上去。后者一凛,眉心微跳,却也并未后退。 “今日来鬼狱探视二位兄长,本是有话要问。却不想四哥早已备好了这一车子的言语,不等弟弟发问,便自个倒了个干净。” 宫幄直视着缓缓逼近的宫幡,笑得从容:“如今父皇膝下唯余一子,你登基是迟早的事。未来新皇带着未来皇妃…不,该是皇后才是。你们今日特临贱地,庶人自当知无不言,以示尊崇才是。” “四哥尊荣半生,如今这声庶人倒是自称得顺口。你能随遇而安,弟弟心中着实慰藉。只是不知大哥……” 宫幡说着,便一个侧身转向宫帱,缓缓向他迈步而去。行至宫帱跟前,他便缓缓蹲下身去,而宫帱见了幼弟,也不认得,只将迷茫而略带警惕目光盯在眼前人的脸上,没有丝毫喜怒神色。 “大哥?” 宫幡的语气软糯,竟像是寻常人家同自己兄长撒娇的幼弟一般。然而即便如此,宫帱还是丝毫不为所动,仍旧目光痴怔,只如看着陌生人一般盯着眼前的宫幡。 “大哥,我是幡儿啊。” 宫帱眉心微皱,呆滞的脸上第一次流露出疑惑的神情:“幡儿……” “是啊,你不认得我了吗?你不认得我,那她呢——”宫幡语气温柔依旧,突然扭身指向了我,“她是你的太子妃,连归萤啊!” 宫帱的目光顺着宫幡的手指缓缓移至我的脸上,许是错觉,我竟似乎看见他干涩的双眼中潋滟起了些许晶莹的泪光。 “连…归萤?” “是啊,你当初可是把她捧在手心里疼爱的,也忘了不成?” “——宫幡够了!” 我的话音未落,宫帱遽然猛的一阵抽搐,他的目光仍旧死死盯着我,眼睛倔强的眨也不肯一眨,生生逼落了两行浑浊的泪水。 “大哥,你还是爱她的,是不是?”宫幡那温柔的声音,此时此刻听来竟如冰棱般刺心,“即便你知道她背叛了你…其实你早就知道,你早知道她背叛了你,背叛了你这个高高在上,风光无限的大衷储君,而选择了我这个微不足道的五皇子,对不对?” 宫帱的泪水愈发汹涌,无论宫幡说什么,他都死死盯着我的面孔不肯移目,嘴里沙哑而含糊的,艰难的,一遍遍念着我的名字。 “归萤……连…归萤。” “是啊,归萤。只不过很可惜,如今她已是我的女人了。” 宫帱终于止住了口中的呢喃,缓缓瞪向宫幡,他的眼神中蕴着无尽的怨毒,泪水汹涌依旧,狠狠被咬住的下唇已经沁出了鲜红的血液。 “你如今已经失去了她,永永远远不会再拥有了。” 宫幡回望着宫幡,绽开了一个似是怜悯又似是嘲弄的笑容,“不过大哥,从小众兄长之中,三哥对我鄙夷轻视,四哥对我虚伪淡漠,唯有你还算把我当个兄弟。弟弟如今多少有几分权势,也算可以报答大哥昔日的情分了。” 宫幡说着,便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将刀把递向了宫帱。宫帱略微迟疑,最终还是颤抖着伸手握住了刀把,冷光一闪,抽出了刀锋。 “宫幡你做什么,宫帱已经下狱,你又何必——” 宫幡将手一挥,我的声音便凝固在了喉间。但见他注视着望着匕首锋刃发呆的宫帱,嘴角便牵起了一丝诡异的笑容。 “用这把刀,杀了四哥。”宫幡说着,便仰头指向了宫幄。“杀了他,我就放你出去。” 宫帱的目光随着宫幡所指攀上宫幄面孔的一瞬间,后者终于压抑不住内心的愤怒和恐惧:“老五,士可杀不可辱!成王败寇,我宫幄甘心伏诛!你非要用这样卑鄙的手段折辱你的两个兄长吗!” 宫幡只饶有兴味的待宫幄说完,仍旧转头对宫帱柔声道:“不要忘了这些年他们对你的算计,大哥。今日你杀了他,我便赎你出狱,来日我登临皇位,还可以赐你一方封地,许你亲王爵位,虽不及昔日那般风光奢靡,却也可保一生富贵无忧。” “宫幡,别这样,你——” “——杀了他!” 宫幡狂怒的低吼在这压抑的空间里幽幽荡荡,当回响渐渐止息,一声虚弱的冷笑从不知何处的角落遽然传出。 所有人都对这笑声惊异不已,宫幡站起身来,蹙起眉头细细辨听着着笑声的方位,许久,他方才猛然抬头,直直往第十六层鬼狱的一个角落望去。 所有人随着他的目光不约而同的转过头去——一个老迈的身影倚着铁栏杆望着下首众人,烛光昏暗,我一时见只看得到他满头的银丝。定睛细看,在看清那老者面容的一瞬间,血液便如冰冻在血管之中一般,整个人登时僵直在了原地。 “父皇?” 耳朵嗡嗡作响,我听见宫幡的惊叫声仿佛从很远的地方幽幽荡荡的传来。 众人直勾勾的目光下,皇上跨过护栏一跃而至十七层地面。我从不知皇上也懂功夫,他的步法虽然熟练,然而气力为疾病所累,着地的时候仍不免向前趔趄了数步,腑脏受震,便剧烈的咳嗽了起来。 听侯爷说,皇上早年南征北战,本是一身硬伤,却仗着底子健壮咬牙撑了过来。而后定都刈州,十数年来不近酒色,以药茶药膳保养,到底也将年轻时的亏损补回了大半。然而多年用药,便伤了肝肾,如今咳疾之中气郁动怒,损了腑脏,便是二病相叠,凶险至极。 如今亲眼见到,才知侯爷所言没有半分夸张——我与皇上数月未见,这短短数月之中,他竟已花白了头发,容色痿黄憔悴,看上去竟比古稀之年的侯爷还要苍老许多。 “父皇…”宫幡想上前搀扶,终究不敢,语气早已不复适才从容得意,“您怎么来了?” 皇上终于止了咳喘,扶着自己的胸脯发出一声冷笑:“朕若不来,又怎知自己的小儿子,原来是这般的本事了得?” 宫幡的声音瞬间变得阴沉:“您都听到什么了?” “朕来的原比你早些,该听的,都听到了。” “好个尽忠职守的贾先鄀,竟让父皇万金之体进到这种污秽地方。” “不喜我听了你们的谈话直说便是。你韬光养晦这么多年,如今也算扬眉吐气,还要这么弯弯绕绕吗?” 宫幡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显是被皇上说中了心中隐事。然而皇上却对小儿子的不自在置若罔闻,只将目光落定在坐在地上的宫帱身上,缓缓走了过去。 宫幄见宫幡气滞,便扭了扭身体笑道:“以为你多有眼色,看不出父皇不是奔你来的,何苦讨嫌。” 皇上并不理会宫幄,只走到宫帱身前,缓缓蹲下。宫帱乍见了生人便有些不安,连连蠕动着往后躲去。 他一动,身上便愈发散出令人作呕的腐臭气味,宫幡见我不适,便搂过我的腰将我的头埋在他的胸前。而皇上却似乎对这气味浑然不觉,竟然跪着膝行往宫帱身边挪了过去。 终于,宫帱似乎意识到眼前之人对自己并无歹意,停止了闪躲。皇上的目光柔情而心疼,倏地,他抬起一只手来,往宫帱皮肉耸拉的脸庞探去。 许是这些日子受尽折磨,失去了心智的宫帱对这突如其来的接近十分敏感,恐惧的怪叫一声,一把扇开了皇上缓缓靠近的手。 望着皇上的背影,我看见他的肩头开始了轻微的颤抖。 他在哭泣。 宫帱显然也看到了面前这个病弱的老人落泪,并且被他的泪水感化,恐惧而警惕的目光变成了痴痴怔怔的困惑。皇上再一次颤抖着抬手探去,这一次,宫帱没有抗拒。 皇上的手指触及宫帱满是污秽的面孔上的一刻,身体仿佛电流流过般一搐,满腹的心疼再也忍不住,泪水便如洪水决堤般奔涌而出。 “我的儿…他们到底对你做了什么……” 我与宫幡交换了一个半惊半疑的眼神,却见一旁宫幄亦是脸色阴抑,而被抚摸着脸颊的宫帱,则仿若一个身型巨大的孩童,好奇的打量着每一个人的古怪神色。 “父皇…”宫幄的声音有些沙哑,“原来您打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废弃大哥吗?” 皇上仍自对着大儿子痛哭,我心中疑惑,望向身边的宫幡,却见烛光下他瞳孔剧缩,便如乌沉沉的黑云中两道无声的闪电。 “原来如此。” “老五,难为你与三哥缠斗不休…”宫幄仿若输了游戏的孩子般垂下头去,无奈的笑了笑,“谁堪道,竟是处处输家,当真可叹。” “父皇。”宫幡并不理会宫幄,只定定望着皇上瘦削冰冷的背影,“大哥失智,三哥已死,四哥下狱,您…还不愿立我为储吗?” 皇上闻得此言,肩头终于止了颤抖。他缓缓回头,晦暗的烛光下,他老迈而蜡黄的面孔便如泥塑一般,棱角分明,纹理清晰。一滴浑浊的泪水从那爬满皱纹的眼角沁出,皇上突然绽开了一个无比阴森的冷厉笑容。 第一百七十六章 父子(二) “你自己觉得,你配吗?” “我不配,那他们便配吗?你偏宠的大哥天资不慧,你器重的三哥心术不正,而我呢…就因为我是异族贡女所出,你就从不疼爱,从不肯正眼瞧我!” “你以为,这一切都是因为你母亲是东倭人吗?” 宫幡的脸色瞬间胀红:“不然…再不然就是因为当年我撞破方士…那方士,还有一直被你隐藏的小妹——” 宫幄听得瞠目结舌,然而皇上却并未对宫幡抖出大衷绝密做出过多的反应,不过眉心一跳,接着便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当年你撞见幔儿的时候尚不足五岁,最是天真烂漫,口无遮拦的年纪。你的母亲怕我忌惮你,便叫你从此假作失忆丧智,顽劣愚鲁的样子。” 宫幡胀红的脸霎时覆上一片惨白,许久方颤声道:“你都知道…?” “一开始我的确信以为真。可是后来,贵妃自恃手中有一生一养两位皇子,愈发在后宫专横跋扈,只手遮天。我便明白,那是你母亲当年的另一层远虑——她不单怕你被我忌惮,也怕你锋芒太露,招致贵妃妒恨算计。” “可即便如此,我自问在你面前从未露过半点聪明,你如何便……” “儿子,我是你的父亲啊。” 皇上轻笑一声:“纱儿虽以高烧为由,告诉我你失了心智,可是幡儿,你的眼睛却一直是那般明澈灵动,这是无论如何做不得假的。后来你大病初愈的一日,因怕惊了你,我不许何全通报,悄声到汧淇宫去瞧你们母子,谁知却见你在院中捧着拳册苦练武功…当时我便明白了你母亲的心思,自此再未轻易踏足她的宫院。” “母亲一生战战兢兢,从不争宠。可结果呢,不也还是逃不脱他们的魔爪?” “你还想自欺欺人吗?”皇上缓缓站起身来,冷笑道:“儿子,你其实很清楚,不是吗,你的母亲规行矩步,贵妃早已对她放松了警惕。若非是你,是你遇到连氏之后欲从心生,跳出来使帷儿发觉受了威胁,他也不会对你下手,你的母亲也不会因此牺牲!” “——这你也能怪到我的头上?”宫幡怒极反笑,“你当真是厌极了我。明明是他们害人性命,你竟然也怪我!” “即便帷儿罪不可恕,他的母亲又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让你在朕病时派人在贵妃于御花园中祷告之时将其乱棍打死,死后又在其口中塞满辛辣苦臭之物!” “这你也知道。”宫幡瞥了一眼宫幄的惊愕神色,低沉的语气中带着复仇的快意,“父皇身在宬玄宫卧病,手眼却遍布了整个禁宫啊。” “不光禁宫,这一路以来你做的所有事情我都了如指掌。” 皇上眯起眼睛,却难掩痛心神色:“幡儿,我本想依了你母亲的夙愿,保你到青壮之年,选配良妻,分封疆土,安度一生。奈何你一步行差踏错,越走越偏。你自己想想,如今你的手上已沾了多少人的血,你又怎生配做大衷未来的国君!” “我双手染的血,又哪里有他们两个多!”宫幡指着一旁宫幄的鼻子,双眼却仍旧充着血瞪着自己的父亲,“为我选妻…分封疆土?我和母亲这些年又何曾受过你半点好处!倒是他们一个亲王一个郡王,加爵开府步步荣宠,被你养出一副奸心恶胆来算计大哥的储位!” “我承认我这个父亲没有做到一碗水端平!我是眼睁睁看着帷儿渐渐对不属于他的权位动了心思,不忍对他加以惩处。可在得知他算计父兄之时,他在朝中已然坐大,我又怎么能妄加胁迫,让他生了鱼死网破的谋逆之心!” “——什么谋逆!”宫幡的怒吼瞬间掩盖了狱中皇上虚弱的回音,“分明是你怕三哥狗急跳墙,对你最宝贝最心爱的嫡子动手!” 皇上听闻此言,瞳孔遽然一缩,随即便不由躬身咳了起来:“储君…储君安危固然重要,可是朕身为一国之君,自己的儿子在朝中势力雄厚,朕又岂能不防…不防着他举兵造反。” 若非皇上掩着面咳嗽不已,语气突然变得有些遮掩的古怪,我竟没有注意,在这之前,他都并未以“朕”自称。 “说来三哥亦是可怜。”宫幡的冷笑像是暗夜中的枭,“为了功利,为了你的爱重,他一生算计,为大衷呕心沥血,到头来不过是你为大哥铺平登基之路的一颗石子。呵,若是他在时便知道你对他存的竟是如此忌惮的利用之心,你想,父皇,他还会那般辛苦的拿命去争吗?” 皇上咳得嘴角沁出乌血,语气却仍然虚浮遮掩:“朕…朕对他也并非全是利用之心,当日万寿节凶焰,你们所做之事朕一早洞悉。是朕为了顾全他,不念他所犯弑君之罪,将事情一力压下……” “那件事的算计我也有份。只是父皇,你敢说当初你把事情草草平息,不是怕逼急了三哥,让他对东宫下手,而是为了保全我和他的性命吗!” “我的确是为了保全帱儿!可是你以为我难道就没有保全过你,保全过你的心上人!” 皇上无力的冷笑着,“当初帷儿利用汧淇宫宫人向我指证你们的私情,我半信半疑,便一壁将人看押起来,一壁派何全按她们说得时辰和地点去寻找其他目击证人。果然在找到了几个小太监,说在当晚墨竹林旁的假山里曾遇见过一位自称太子妃陪侍的姑娘。” 我不禁慌了神:“关雎……” 皇上见我喃喃,便愈发笑得笃定:“果然是你。假山与汧淇宫不过数步之遥,我便知道,那两个宫人虽然是受了帷儿的好处,却也并非凭空扯谎。” 宫幡额心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即便你未曾问罪于我们,只怕也是因为已经看出了我夺嫡之心,想留我在局中制衡三哥吧!” “我的确在万寿节之后便怀疑你存有此心。但若当真只为制衡帷儿,其时帱儿尚未入狱,我也并不晓得你与连氏私情,又何必留着你与他们混战乱斗,徒增烦恼?” “那就是…那就是因为你认定大哥即便有归萤相助也不是三哥的对手,以为我与大哥交好…以为我会与他联手!” 皇上平静的看着宫幡声嘶力竭的怒吼,一脸惨淡的无奈:“你认定我从不曾关心过你,认定我不会因为单纯的想要保全你而保全你。那无论我说什么,你都是听不进的了。” “我听不听得进又如何?”宫幡眼中已然溢着怨恨的泪光,“如今你知道了我所有事情,出去之后还不立刻下诏杀了我?我信不信你,又有几分要紧……” “我杀你…?”皇上笑得凄苦,“大衷嵘郡王至诚至孝,是如今唯一在位的皇子,万臣归心,就连蠡侯那样的老臣也成了你帐中谋臣。我行将就木,又有谁会听我的诏令……” “你…你怎么知道蠡侯?” “儿子,真正聪慧的人是不会把旁人想成傻子的。蠡侯对连氏视若珍宝,而你又与连氏两情相悦,这样简单的道理,我还发觉不出吗?”皇上目光直直逼视着宫幡,“宫墙之内,没有秘密。不光蠡侯,便是禁卫军温召与连氏的兄妹关系,我也是一早知悉的。” 我的心遽然一紧,身上便有些不可抑制的发起抖来。 “好啊,原来你…什么都知道。” “手心手背都是肉,我自问对自己的每个孩子都问心无愧。幡儿,你现在还觉得,我从未偏袒过你,保全过你,从未爱重过你吗?” “那三哥呢?” 没有人意料到在一旁沉默了许久的宫幄会突然开口。众人齐齐望向他,却见他将头埋得极低,烛光只照得到他下半张脸,抿紧的双唇以上,便是一片漆黑。 “三哥一生对大衷鞠躬尽瘁,虽然初心不正,可是父皇,您既然一早洞悉了他的心思,为何不在他尚未对任何人构成威胁之时对他加以劝导,反而一步步由着他越走越偏,直到无力自赎,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幄儿……” “父皇,他也是您的儿子啊。您怎么舍得…怎么狠得下心就那样将他处死?” “幄儿,对不起。” 皇上此言一出,众人俱是惊得目瞪口呆。他是九五之尊,何曾对人降过半分姿态? 而就在刚才,他居然对宫幄道歉了。 “我对帷儿的确有愧。这些年来,他从不曾摸清我的喜恶,我也从未探明过他的心思。”皇上缓缓垂下头去,一张脸愈发显得松垮苍老。“我们从来不像一队真正的父子,事实上,我们也的确不是真正的父子。” “——什么!” 因为宫幡抓着我腰的手遽然一搐以及自己心中的惊愕,我不由倒吸一口冷气,然而我的声音却被宫幄一声高呼盖了过去。 “当年黎贵妃临盆,便有急欲讨赏的小侍婢第一时间跑到王帐告诉我,贵妃诞下了公主。我得了长女,自然满心欢喜,甚至当场定下了她的名字,宫帼。” 皇上的声音满是浸过幽凉回忆的伤感:“然而我去到夜瑶宫的时候,贵妃却带着一脸笑容,将一个已然擦洗干净的男婴捧到了我的面前。” 第一百七十七章 父子(三) “这…怎么会这样?” “我当时也是满心疑惑,可是贵妃诞下大衷三皇子之事已经传遍部族。那年幛儿新殇,杛椤全族哀痛,这个襁褓之中的三皇子,便成了整个杛椤族臣民重拾振奋士气的希望。” “难道…难道是贵妃,”宫幄惊得双目失神,“贵妃一早备下与之产期一致的孕妇,为固恩宠,将才出生的大公主换作了男胎?” “贵妃如此行为,或许也并非单为固宠。她原是南境生人,自幼知悉上古花妖诅咒的传说。而当时杛椤族势不可挡,她必是料定他日定国,这位公主便会因诅咒而被我嫌恶,她自己宠妃之位不保不说,就连孩子的命运也成了未知之数。” “所以三哥…真的不是您的亲子?” “事后,我秘密拷问那个将贵妃生下公主的消息带到王帐的侍婢,确定了她并无家世背景,无人指使,与贵妃也全无私怨,不会说谎。而何全抓来的稳婆受刑不过,也招供了贵妃的确暗中搜罗了许多与其妊期相近的妇人。我也派人暗取帷儿的血,数次滴认,都不相融。” 我不禁颤声发问:“那真正的公主呢?” “公主在出生后便被贵妃的亲信抱出部族,天南海北,不知所踪。我也是后来才慢慢明白了贵妃的心思——她是希望公主能尽量远离杛椤一族,杛椤公主只要永远不出现在杛椤国境,便不会触发诅咒,命运悲惨。” “所以,您便是因为贵妃善举,没有忍心对她加以责罚吗?” “这也是原因之一。最主要是,当时三皇子出生,杛椤全族便将之视若福星。而当时帱儿年少已显愚气,幛儿又已薨逝,我私心里,也十分希望自己有一位新的皇儿。”皇上唏嘘不已,“后来,帷儿渐渐长大,我虽对他一直不冷不热,可他却极是用功要强,加之母亲授意,人前人后的凸显,卖弄,不肯服输……” “如此一来,您便更加找不到借口,因为偷换男婴之事对黎贵妃母子加之处置了。” “杛椤族平白得了一位皇子,又无旁人知道这其中的秘密,我自然没有必要再对此事耿耿于怀。我私心想着,只要将来不让这孩子坐上杛椤王位,混了皇家血脉,就此放下,便也罢了。” 皇上晦暗的目光缓缓移向宫幄,“后来你出生的时候,我便是满心的期许寄托,希望你能够比帷儿更优秀,如此,我便可顺理成章的将他忽略。然而,你的母亲兰昭仪却碍于自己身份低微,自轻自贱,依附贵妃;对你也从不严苛教导,纵得你从小贪玩好闲,一身的懈懒毛病,古怪志趣。” 宫幄听得入神,已然面红耳赤,愧悔万分,再不能辩驳半句。 皇上也不瞧他,只自己连连叹息:“都是冤孽。该争气的不上进,不该争气的却迷上了至高的权位。面对帷儿,我总是闪躲的,我不知道该如何同他说,我怕一旦不小心,便被他瞧出了我心里的秘密。” “你这样也算公平?别自欺欺人了。” 宫幡突然开口,冷峻的声音在这伤感的氛围中显得十分突兀:“即便三哥血统不正,你不也从未真正栽培过我和四哥,用什么立嫡立长的借口,一门心思把你的大儿子保送上太子之位,想将大衷的万里江山拱手送给这个心智不全的呆子!” 皇上一愣,随即咳了起来,许久,他才艰难的抬起头,对宫幡笑道:“幡儿,你不要否认,你其实…一直对皇位也是有心思的吧?” “我为何要否认?”宫幡并不忌讳,依旧语气森冷,“我虽然知道,自己的母亲是外族贡女,你选中我的可能微乎其微。可是我不服!凭什么…凭什么一切都是他的,尊荣,宠爱——这些我都可以不管,可是归萤,为什么归萤也要是他的!” “所以,让你下定决心扳倒帱儿,争夺储位的,其实是这个女人,是不是?” “是!因为我明白,她要的从来都不是大哥这个人,与她一见钟情的人明明是我!后位而已,只要我肯,我也能凭自己争给她!” “宫幡,什么后位…我不是的,我——” 我虚软的声音被皇上的笑声掩盖。他笑得是那般凄厉,似乎用尽了所有的气力,全然不像是一个病危气弱的老人。 笑声戛然而止,回声也渐渐止息至一片死寂的时候,皇上转过身去,目光定格在坐在地上的宫帱身上,哀凉的目光再度变得柔情几许,他缓缓向自己的儿子走了过去。 所有人都一声不吭的看着皇上艰难的蹲下身去,他的确已经虚弱至极,仿佛连行走和蹲起这种最平常不过的动作也损耗着他残烛般的生命。 他再度颤抖的抬起手来,轻轻的抚上宫帱肮脏而松弛的脸颊。许是我的错觉,就在皇上落下泪水的瞬间,我似乎看到已经丧失心智的宫帱眼中闪现过一丝哀伤的光芒。 “儿,是父皇没用。” 错不了,映着昏黄的烛光,这一次我真切的看到,在皇上开口的一瞬间,宫帱混沌的双眼中顿时涌起了晶莹的泪水。 适才他喊我的名字时我便觉出,他的咽喉似乎受过什么刑罚,使得他原本厚实油润的嗓音变得粗糙至极,每发出一个音便似乎牵动起万般痛楚,让他的五官抽搐着皱缩在一起。 “父…” 听见宫帱口中发出声音,皇上当即怔在原地,随即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双手抱住了宫帱的肩膀:“儿子…儿子!你说什么,你想和父皇说什么?” “父皇。” 皇上粗重的气喘声中,宫帱撕裂般的嗓音听来仍是那般刺耳。我看到他也同皇上一样跪了下去,眼泪簌簌而下:“你为什么…不好好保全…保全我,和我的母亲?” 所有的人都没有反应过来,宫帱的动作竟会如此迅猛,在我的尖叫声中,他已然将手中的匕首插在了皇上的肋下。 “——父皇!” 宫幄一声惊叫,想要扑身上前,却忘记了身上有倒刺锁链拴在桩上,他猛的被扽倒在地上,浑身顿时渗出夹杂着旧脓的新血。 我下意识的望向宫幡,他面色铁青,脚下却纹丝不动,整个人如同石化了一般僵在原地。 “去母留子,是不是?”宫帱声音嘶哑,嘴角已然流下一道血痕,“是太师告诉我的,当年你杀了母亲,就是为了扶我坐上皇位,而无外戚夺权乱政,是不是?” 皇上气力一松,人便瘫坐在了地上,他的瞳仁缓缓放大,嘴巴徒劳的张大,却已发不出任何声音。 “蠡…蠡侯…?” “母亲死后,你追忆了一辈子,都是假情假意。” “帱儿……” “她若还活着,你便也会像对黎婼娢和夏川纱那般,把她供在你的后宫,不会亲近半分,是不是?” “帱儿,我不能…我没有办法……” “而对我,你也不会寄予厚望。全无保留,全无忌惮的的将我推上太子之位,是不是?” “帱儿…”皇上脸上失去了最后一丝血色,已是进气少出气多,“我都是为了你,你,原谅我…原谅父皇,好吗?” 宫帱并不说话,最后深深望了一眼皇上,转过头去,咬紧牙关,手上再度出劲,将匕首全部刺入了自己父亲的身体。 “来人。”宫幡往后倒了半步,“来人…来人!贾先鄀!来人!” 我不记得士兵是如何匆匆赶到,将无数冰冷尖锐的长枪刺向宫帱的背脊。也不太记得宫幄被七手八脚的拖回第十八层鬼狱时,他的嘶喊是如何哀戚悲恸,撕心裂肺。甚至记不太清,宫幡是如何抱着我座上轮梯,重新回到阳光普照的地上。 “赶快送你们姑娘回府…不,不要回府,回桃销楼,送她回桃销楼。” 关雎和蒹葭并不知道适才在地下发生了什么,但见宫幡神色凝重仓促,便知道发生了不好的事,也不敢多问,匆匆应过便扶着我坐上了马车。 “姑娘…” 顾不得蒹葭连连使着眼色,关雎到底耐不住心中好奇,试探着向我问道:“姑娘,您怎么了,鬼狱里到底发生什么了?” “死了……” 关雎和蒹葭恐惧的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握紧了我冰凉的双手:“姑娘,您说谁死了?” “都死了。” “都死了?”蒹葭脸色发白,声音变得有些颤抖,“您是说,太子殿下和四殿下吗?” “皇上…皇上死了。” 到桃销楼的时候,一下车我便看到了花姨和萨容并肩等在大门前,似乎是宫幡见我受惊不小,怕关雎蒹葭两个女孩照应不过来,又差人快马来桃销楼,提前递了消息。 “灵儿,好灵儿…”花姨一把将脚步虚软的我从关雎手中接过,紧紧将我搂在怀里,也不问发生了什么,“没事了,什么事都没有了,你到家了,到家了……” 听到花姨的声音,泪水瞬间便从眼底涌出。我撑起身子,才要说话,一声低沉的钟声突然响彻在整座刈州城的上空,所有人都循着钟声的方向望向灰蒙蒙的皇城。一声,又一声,那钟声便如循着人的心跳,一声声愈发压迫着耳膜,压迫着大家跳动不安的心脏。 丧钟。 第一百七十八章 段冥的远虑 丰武十二年,衷懋帝宫桓辛崩逝。丧诏即发,举国哀恸,大衷境内禁婚嫁歌舞一月,百姓七日内不得聚集荤食,流通买卖。地方官员须着素麻孝服,京城大臣则须日日入宫行哀礼,对着金棺垂首痛哭,如有不悲者,即刻革职抄办。 禁宫之内,云板声和哭泣声过后,便是元武殿前太监响亮的鸣鞭声。 宫幡登基了。 连着十余天,宫幡都没有差人来桃销楼接我,还是关雎和蒹葭贴心,知道我在桃销楼必定每日心急,便隔三差五的来看望我,并时不时的带给我一些宫里的消息。 据她们说,如今先皇的梓宫才下皇陵,宫幡住进了宬玄宫,朝臣的折子堆成小山,大大小小无数事情等他处理……她们说着,见我仍自愁眉不展,便又劝慰我安下心来,等宫幡忙完了,一定会接我入中孚宫,做他的皇后的。 见她们劝得不易,我也少不得挤出一张笑脸相对。其实后位不后位我真的并不在意,只是这十数日的分离,让我的心中生出一种强烈的不安。 我自己也搞不清楚这份不安的真正原因,或许是连日的阴雨;或许是先皇新丧禁绝歌舞,桃销楼一片死寂;又或许,是因为那一日在鬼狱中亲眼目睹了皇上和宫帱的死。 桃销楼的关张令大家都有了空闲。花姨见我整日愁眉不展,便吩咐宛秋,萨容和段冥每日连着番的陪我说话。可是即便她那般的希望我能够展颜,却似乎对关雎和蒹葭的每每来访并不开心。好几次她进屋见到两个女孩在,都是二话不说扭头就走,脸色并不十分好看。 然而我并没有心思去想这其中的缘由,每日里记挂着宫幡,便足以令我茶饭不思,夜不能寐了。 这一日的天气好不容易完全放晴,我仍在昏睡,卓影便将我叫醒,说段冥在外厅已经等了许久了。 我无心梳妆,随手披上一件衣服便走了出去。 外厅没有内室的窗帘遮光,竟是一室的阳光晴暖。段冥听到动静,回头看到我衣衫不整,脸上明媚的笑容便立即化作了青涩的羞赧。他自己在原地忸怩了半晌,见我神色木然,也少不得自己整理好心绪,向我重新绽开了笑容。 “你醒啦,宛秋早就带人来送过早膳,见你没起就先搁着了。”段冥看了看桌上已经凉透的早饭,“我看你也不饿,不如随我去院子里散散心吧!” 我心中烦累:“这一大早的,去院里做什么呀……” “这个呀!” 段冥挥了挥手,我才迟钝的看到他的手里握着一个小巧的风筝。那风筝朴素得很,竟是半点花饰纹样也没有。 “啊…”我疲惫的笑了笑,“一大早的,你心情倒是不错。” “还一大早,再有一个时辰就晌午了!到时候风停了,想玩也玩不了了!” “哦…你去找萨容她们玩吧,我没力气……” “——哎呀走吧,再在房间里待下去人会发霉的!”段冥语气软糯,摇了摇手里的风筝,“这纸鸢可是我亲手为你做的!今天万里无云,把你的心愿写在上面,老天就一定会看的见,然后为你实现的!” 我不禁发笑——我并不很想放风筝,也并不笃信风筝许愿的说法。只是段冥今日撒娇的语气之呆萌可爱,着实与他人高马大的壮汉形象相去甚远,令人难以拒绝。 被他推着后背跑下楼去,果然见到满院的大好春光,前些日子才抽出嫩芽的桃树叶子经过几日的雨水,已经长得又长又绿,映着钴蓝色的天空,格外显得生机无限,令人望之心生希望。 “很不错吧!”段冥在身旁笑得惬意,“这样的好春光,不出来当真辜负了!” 他说着便拉我走到院中桃树下的石桌,只见桌上墨水不知何时便研好了,就连毛笔也早已备下。我回头望了望段冥明澈如四月溪涧的双眼,不觉笑出声来,拾起毛笔,握在了手里。 段冥见我拾笔,忙将风筝铺在了石桌上,并小心用镇纸压好,转头对我笑得明媚:“写吧,什么都好,放到天上去,一定会实现的!” 我咬着笔杆,心中便想到了宫幡。然而身边段冥的眼神是那样的明澈透亮而满含热情,我不由想起带宫幡来桃销楼的那一次,萨容曾向我提起的,段冥对我的心思。 对于这一点,我自己也曾细细想过。只是我们实在已经过于亲密熟悉,有一些话,倒是问不出口了。 段冥见我久久不肯下笔,竟像是读懂了我的心事一般:“你在想皇上,是不是?” 我惊了许久,方才迟钝的意识到段冥说的皇上是宫幡。这样的称呼着实令人不习惯,平白的,我便觉得自己和宫幡的距离遥远了许多。 “归萤,我明白。其实自从上次他来桃销楼时我便明白,你们已是非彼此不可。”段冥的语气云淡风轻,似是已然将这番话在心中想了许久,“我也曾对他不满,对他挑剔,也曾暗暗观察他对你的心思。可是很遗憾,他没有露出一丝能够令我决定拆散你们的错处。” “段冥,你……” “我承认对你有仰慕之情,但是这情分止乎于礼,与你和皇上之间的并不一样。对你是如此,当初对温灵亦是如此,若非要说有什么不同,我与她是下属和上级,徒弟和师父。可与你,我们是朋友,是伙伴。” 我不知说些什么,心中已然涌起无限暖流。伙伴,这并不是什么生僻的词语,可是此刻听来,却令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温暖和踏实。或许这就是段冥最大的好处吧,他总是那样细腻的体贴着我的心思,真真正正为我分担着大大小小的忧虑。 “可是萨容说,你对我……” “她说的没错,其实就连我自己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也弄不清楚,我对你到底有没有那样的心思。你的确和温灵天差地别,你没有她的冷漠残酷,也没有她的疏远克制。你爱憎分明,快意恩仇。这样的你,的确令人着迷。” “那你呢?” “归萤,如果我的生命中不曾遇见温灵,如果她当年没有在沅岸救下我的性命,没有传我武艺,与我互融,共同出生入死整整十年,或许在遇见你的时候,我便不会每每不可控制的想到她,不会没有办法把她的影子从脑海中清除干净。” “段冥,你对她,还是有情的,是不是?” “我不知道,归萤,一开始,我的确难以接受你占据了她的身体这个事实,并且对她能够回归报以期待。但是根本没过多久——或许就是在这里传授了你灵犀九式之后,我就彻底改变了主意,我决定将她忘记,接纳新的生活。这很困难,我承认自己到现在为止也没能做到。但是时至今日,我却能清楚的告诉你,归萤,你和皇上的感情,我是发自内心的祝福的。” “真的吗?你真的可以对宫幡全无怨怒吗?” “我从未说过对他全无怨怒,毕竟他从我身边抢走的是我的师父,我的上级,我尾教不可或缺的罡风旗旗主。你若做了他的皇后,那尾教便永远失去了你。这对尾教那不可挽回的损失姑且不论,若教主怪罪,那么诛杀你的任务很有可能就是我来完成……” “不会的!即便教主要处决我,他知道我们的关系,必定不会选你来做这种事情的!” “他若不是让我杀你,便是让旁人杀了我们俩。”段冥笑得无奈,“这件事情我与萨容谈过,凭她与我们的关系,教主自然不会选择飞岩旗;惊雷旗惊天石武功深不可测,他的可能性极大;而唐旗主虽然与我们不打不相识,我们却也不能以这份交情赌上性命;而辟水旗白晓寒与我们已然势如水火,只要教主没有废弃他,那么无论是惊雷旗还是赤炎旗来杀我们,他都一定会插上一脚。” “话说曲奚也回陵光山许久了,教主也该知道了白晓寒叛教之事,怎么总坛还是迟迟没有动静呢?” “这件事我早已查过,游勇寄回了驻留在总坛的罡风旗死士书信,上面说唐旗主的确一早便归位陵光山,可是教主这许久却一直未曾回来,就连他的凤凰分身也不见踪迹。唐旗主,并没有机会将白晓寒的事情上报给教主。” “看来他是在外面有别的事需要处理。”我沉声道,“既然他抽不出手,你又何必自找烦忧,去想没有发生的事情呢?我总觉得…宫幡不会那么轻易的接我回宫。” “轻不轻易,不都是迟早的事。”段冥凄然一笑,“若真的交战起来,有些事情却不得不提前部署。好在我们罡风旗死士个个武功超凡,只要不是赤炎惊雷联手,就应该打得赢这一战。” “那倘若他们真的联起手来…又或者,又或者白晓寒出来搅浑水。届时三旗围攻我们,岂不是败局已定?” “我原也有这份忧虑,可是萨容却叫我们不要担心。”段冥的笑容再度变得温暖灿烂,“她说过,就凭当初我们为仇老前辈说话这件事,飞岩旗便永远是罡风旗的后盾。三个旗主打三个旗主,加之朝廷的兵力,我们未必没有胜算。” 第一百七十九章 隐文:后位之争 刈州皇城?元武殿 宫幡端坐在须弥髹金雕纹龙椅上,九旒彩玉的冠冕令他视线遮蔽,无法真切的看清下首朝臣低低垂下的面庞。 不过寻常朝会,宫幡其实并不需要衣着如此隆重。只是新君即位,接连数日,他都不肯一丝一毫放松了仪态。似乎他觉得只有这样,才能让朝臣感受到新君威严,然后顺理成章的说出适才说出的那番话。 事实上,这种种铺垫,不过都是为了今日说的那番话。 宫幡料想到了今日所议之事必然困难,然而他却不曾料想到,居然会是这般的困难。 眼下跪在堂前的乃是礼部主事赵燊,便是他在适才宫幡提出立连归萤为后之时跪地劝阻。其实自即位以来,宫幡已经暗中更新了一大批朝中血液——之前拥护帷幄二子的大臣,皆以在先皇灵前不敬等由头,被他或是贬黜,或是流放。 或是暗杀。 不光是帷幄党,便是前朝拥护太子的大臣也大都遭到了不同程度的贬谪。只是处置他们的却不是宫幡,而是蠡侯。 多数官员被下放,朝中便空出了许多要职。宫幡趁着百废待兴,便设立了左右司谏之新位。此职官居四品,掌讽谕规谏之责。右司谏便择了蠡侯门生,为官多年的工部王虔礼;而左司谏便选了在先皇时因不涉太子与三皇子纷争而被雪藏的郑弼方。 宫幡没有想到,饶是如此,在他提出立归萤为后时,朝中居然还是一片抗议之声,甚至于到了礼部的主事以死相谏的局面。 良久,跪伏在地的赵燊见宫幡仍旧默不作声,便再度连连叩首,凄声喊道:“陛下!您身为大衷新君,而连氏身为前太子妃妾,您执意立嫂为后,势必贻笑大方,引得朝臣侧目,天下不满啊!” 宫幡不动如山,冕旒后的面孔叫人瞧不真切。赵燊叩首不止,声音已然嘶哑:“陛下!连氏在前太子在位时便被休弃,而后您开了嵘郡王府,她便赖于府中,百般魅惑,居心叵测!如此不尊夫君,水性杨花的妖女,万万做不得我大衷母仪天下的皇后啊!” 黑缎密绣金丝团龙纹的朝服之下,宫幡的手指已然攥得发青。心中狂暴的怒火被死死压抑,他觉得自己似乎下一刻便要炸裂在这元武殿中。 “来人,把他拖下去,斩首示众。” 此言一出,全殿皆惊。 众臣齐齐下跪,就连在旁一直默不作声,深深凝着眉头的蠡侯也不由仰首惊愕的望向上方。 “陛下…!” “斩!” 宫幡这一句声如洪钟,震得大殿内回音不绝。有大内禁军闻声入殿,一左一右挎过赵燊的胳膊,不由分说便将他提了起来,往殿外拖去。 “先皇!您在天有灵,庶子即位,专宠妖佞,对您的朝臣非贬即杀!大衷功业,怕要毁于其手啊!” 赵燊的声音渐渐在殿中淡弱下去。压抑的死寂中,左司谏郑弼方终于忍不住,起身膝行出列,不卑不亢道:“陛下,赵燊虽言辞激烈,对您不敬,但是他的话也并非全无道理啊!连氏其身不正,您若执意立之为后,只怕会——” “——左司谏新官上任,便要同前朝老臣一般对朕咄咄相逼吗?”宫幡的语气是一如元武殿中温度的森冷,“归萤虽为前太子妃,可从未与前太子同房,何来妖佞淫媚之说?她如今已委身于朕,朕若不纳她,只怕才是真的会为天下所耻笑!” “连氏太子妃时期是否完璧,这原是闺阁之事,无从查验。陛下,赵燊之言只在其一,微臣今日之所以冒死劝谏,却还有其他缘故!” 郑弼方不徐不疾,义正言辞:“连氏曾为废太子妃,身份不正,这是一则;二则此女身无家世,腹无诗书,何德何能可担**之责;三则此女身怀绝世武功,只怕身系江湖,混入衷廷,另有所图;四则此女曾卷入先帝夺嫡之争,若说她有牝鸡司晨,女主天下之野心,只怕亦不为过;五则曾有传言说她与禁卫军温召关系不明,若其二人真是兄妹关系,那么连氏隐姓埋名,便是大有可疑之处了!” 宫幡气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倒是蠡侯面无表情的侧了身子:“郑司谏慎言。我蠡府的温召将军自幼由老臣带大,司谏大人是在含沙射影,暗示温将军与小女有前初余孽的血脉吗?” 郑弼方倒也并不气弱:“是非曲直,公道自在人心,亦非微臣含沙射影几句所能曲解扭转。温将军与连氏的身世姑且不论,依臣适才所奏,连氏仍有四大缘由不可被立为后。蠡侯大人护女心切,却也不能蒙昧了为人臣子为君为国的本心才是!” 宫幡见郑弼方说到敏感之处,蠡侯无法回应,便挑眉望向一旁垂首许久的王虔礼:“王卿,你身为右司谏,对于此事可有看法啊?” 那王虔礼年轻时本是蠡侯门下学生,后因不得蠡侯格外青眼,多年未的提拔赏识,便自请出府,去工部任职。此番朝中大封,王虔礼虽从六品小官一跃而至右司谏,但因其平日为人和善宽仁,颇得同僚敬服,故而也并未遭受过多的非议。 却见那王虔礼蓄着一缕齐整的胡须,相貌端方,眉目周正,忽被宫幡所点,却也从容依旧,站出队列,俯身下拜道:“陛下,微臣少时曾为蠡侯大人门生,与温将军颇为熟识。将军其人忠正不阿,一心为国,若说是前朝余孽,微臣是万万不信的。” 宫幡不喜他这般打太极,挥了挥手道:“温将军的忠心自不必你说,朕是问你对归萤封后一事的看法。” 王虔礼笑得无奈:“陛下,微臣是蠡侯旧属,而连姑娘则是侯爷的义女,此间关系,我们虽是堂堂正正,旁人却仍不免多加揣测。因此,一为连姑娘清誉,二为蠡侯名声,三也为微臣自己尚未坐热的司谏之位,这件事情,微臣还是不予论说为好。” 王虔礼再度深深拜下,惹得身旁的郑弼方一个轻蔑的白眼。 宫幡不过一笑:“王卿倒肯与朕说句心里话。也罢,你既然身份不便,朕也无谓令你犯难。归萤封后一事,众卿若无他人反对,那——” “——陛下!连氏封后,有悖伦常,于礼亦是不合。我大衷虽不及南漠历史悠久,却也是要脸面守体统的文明大国!您执意要立这样一个女子为后,试问满朝文武谁人心中全无疑虑?只是您已经处置了礼部赵燊,大家虽为人臣,却也都是有家有室的丈夫,父亲,都肯顾惜自己的性命!您动辄处斩谏臣,又有谁人胆敢以死规劝!” 宫幡铁青的一张脸没有半点表情,唯有眼中逐渐蔓延的血丝昭示着他苦苦压抑的狂怒:“郑卿倒肯直谏,只是你新官上任,便不怕一朝惹恼了朕这个无道昏君,将你与赵燊一并处斩吗?” 郑弼方闻言,即刻跪倒在地,可却仍旧一脸刚直:“陛下恕罪!微臣的确今日与陛下意见相左,可这‘无道昏君’四字,臣是万万没有说过,也从未想过的!” 郑弼方不顾额心泛起青紫,连连叩首激声道:“微臣也是父母之子,儿女之父,是一个家庭的头顶青天!但是臣既受陛下破格提拔,做了这大衷开国以来的第一位左司谏,自当弃个人生死荣辱于度外,对陛下直抒心中所想所见!” “果然是朕的司谏大人!说起话来字字铿锵,夹枪带棒,当真叫朕无法反驳。”宫幡冷笑道,“你说做了左司谏便要将生死置之度外,暗讽朕不听谏臣之言,动辄打杀,又拿父母儿女做说辞,便是扣实了朕这顶昏庸无道,凶残狠戾的帽子!” “陛下息怒!赵燊身为礼部之臣,因觉连氏封后于礼不合而谏;而微臣身为谏臣,却是因为头上这一顶乌纱帽而谏!今日若忠义性命不得两全,那么微臣亦心甘情愿舍生取义,但求无愧于天,横竖不怪陛下半分罢了!” 郑弼方额头已磕出一片血痕,头骨与大理砖石的相击声听着令人直起鸡皮疙瘩。朝臣们再也忍不住,纷纷跪下规劝不已。宫幡再忍不住怒火,腾的从龙椅上站起身来。蠡侯反应极快,当即跪在了宫幡与朝臣中间。 “郑司谏新官上任,难免火气旺些,朝臣们没见过这般君臣辩驳的阵仗,惶恐失态也情有可原。陛下宽仁,想来也是不会见罪的。” 蠡侯以殿中所有人都听得分明的响亮语气道,“陛下,小女年纪尚轻,的确难当后位。承蒙陛下爱重,以老臣愚见,给个昭仪之位便很好,再赐协理六宫之权,在陛下的后宫历练个三五年。待到老成持重些,陛下若不嫌弃,再赐后位,想来届时朝臣必然也不会反对了!” “——蠡侯,你!” “请陛下下旨,册封小女昭仪之位!” 群臣得蠡侯救护,又有谁人愚钝,忙齐声应道:“请陛下下旨,册封连氏昭仪之位!” “你们——” 宫幡一口气喘不上来,胸口便憋闷不已,一张脸登时青紫起来。他将阔袖一甩,再说不出一句话来,踢翻了龙椅旁的漆金九品仙鹤,大步流星的退下了朝去。 第一百八十章 长亭怨慢 刈州皇城?宬玄宫 宫人们被禀雷霆之势而归的皇上呵斥,个个吓得六神无主,也不知缘由,便摔盘打盏,跪了一地叩首不止。蠡侯紧跟宫幡之后,但见宫室中的情形,便皱起眉头叹了口气。 “你们都下去吧。” 宫人们如逢大赦,连忙纷纷叩谢过蠡侯,鱼贯退了出去。 “您如今不过初初即位,便要让所有人对您生惧吗?” 宫幡坐在榻上,愠怒的瞥了一眼蠡侯,终究叹了口气,将冕旒摘下,搁在了一旁的案几上。 “我先前也以为,父皇当年那般孤家寡人,孤独的站在高处,都是他自己性子孤僻多疑的缘故。如今我自己也站上了这高位,才明白这做皇帝的苦处!” 蠡侯并未即刻应答,只缄默的将适才宫幡冲进宫室,宫人惊惧之下打翻在地的果盘酒盏一件件拾起。待到收拾干净,他方才立定在宫幡身前,无奈一笑。 “不是老臣说嘴,这原不是什么大事,您又何必与他们那样置气呢?” “——不是什么大事?怎么连你也这样说!”宫幡脖子一梗,对蠡侯竖起眉毛,“你不是不知道我对归萤的情分。如今我排除万难登上皇位,便是许她后位又怎么了?” “老臣明白。只是正因为有情分在,名分才没那么重要,不是吗?” “许她与情分等同分量的名分,方是有里有面,表里如一。”宫幡仍旧负气,“更何况,这也是朕许给她的承诺!” “是,陛下爱重归萤之心老臣明白,归萤自己更是明白。”蠡侯耐着性子柔声劝道,“即便陛下真的许诺了归萤后位,老臣敢问一句,您又是否许诺了何时给她这个后位呢?” “这……” “先皇走得仓促,您灵前即位,如今多少双眼睛盯在宬玄宫?且不说南漠蠢蠢欲动;便是刈州的衷廷上,又有多少大臣家里养着适龄的千金,算着陛下年少尚未娶妻,想推出自家女儿,全家跟着一举升天。” 宫幡冷笑:“我道他们的脸色怎么一水儿的难看,原来是存着这样的痴心妄念。” “倒也不是痴心妄念。即便来日归萤入了后宫,即便她做了皇后,陛下的后宫也总不可能仅此一人吧?” “为何不能?大衷可有祖制,说皇帝不可一帝一后一夫一妻,一心一意一生一世吗?” 蠡侯一怔:“这…陛下这是怎么说。娶妻纳妾乃是千古常事,何须祖制规定?您若空着后宫,朝臣怕要以此事烦您一辈子!” “都是父皇惯得他们那样嘴贱。你只瞧我今日处置了礼部的赵燊,他们再心里有话,除了郑弼方,又有谁敢乱说一句?” “杀鸡确能儆猴,但陛下可曾想过,他日您杀光了没眼色的鸡,又拿谁来震慑那些贼心不灭的猴子?王虔礼,还是郑弼方?” “我瞧着,那王虔礼颇通为人臣子之道,并不是个冒进的。倒是那个郑弼方…”宫幡说着便铁青了脸色,“朕真是后悔,怎么选了那臭石头疙瘩一样的一号人物做了朕的司谏。若非是朕亲自提拔了他,即刻处置了他怕不好看——你看朕不生撕了他!” 蠡侯见宫幡发火的样子同孩童时期一样,也不由忍俊不禁:“不瞒陛下说,归萤同您一样,也曾与老臣说过一夫一妻的这套说法。如今看来,您二位可当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了。话说那郑弼方虽粗直了些,却也不失谏臣风骨。敢于逆流而上者,才是陛下来日治国所需要的忠正良臣。” 宫幡瞥了蠡侯一眼,声气便弱下几分:“朕何尝不知道他本性忠正,不然今日他如此忤逆,也不会如此轻易便宽纵了。朝臣的心思一时半会不敢露出来;南漠吃了败仗,怕也不会即刻生乱。蠡侯,眼下朕满心里想的,到底还是归萤位分这一桩大事啊!” 蠡侯也缓和了声色:“陛下,今日已然闹了一场,双方僵持不下,看得出来,无论是一心直谏的郑弼方还是各怀鬼胎的满殿朝臣,您是当真戳了他们的要害了。此时您若再一意孤行,强捧归萤登上后位。老臣只怕届时会惹得天下离心,归萤这个皇后,做的也不会痛快。” 宫幡神色黯淡,泄了口气:“难道朕登基以来的第一个心愿,竟都不能实现吗?” “好事多磨,越是美好的愿景越需要时间来实现。依如今的情势看,您只能先给归萤一个不高不低的位分,等到风头过去,您与她再有了一儿半女,届时再行擢升,想来便不会有什么反对的声音了。” 蠡侯说到“一儿半女”的时候,宫幡脸上的怒气已尽数化去。待到蠡侯说完望向宫幡,看到的便已是一脸的明媚柔情了。 “若当真如蠡侯所言,朕倒也不是等不得。”宫幡强自敛起笑意,“既然你都这么说,也罢,归萤是你的义女,想来她也不会怨我。权且安排下去吧,洛蒙——” 宫幡扬声一呼,便有一年轻的小太监躬身行至殿内。这洛蒙原是先皇贴身内侍何全最不待见的徒弟,先帝仙去后,宫幡身边无人服侍,何全便荐了数位得力的年轻徒弟,供宫幡选择差遣。 而宫幡见了那些小太监后,果然赞赏有加,然而赞赏之余,却又说先帝地下寂寞,正缺几个舒心得力的人守陵。不由分说,便将何全与推荐的徒弟们一并拉去了后山皇陵。 却说几日相处下来,这洛蒙果然极为得用。不但人生得白净清爽,办事也极有眼色。一听呼唤,他便当即进了内阁,宫幡见他手中持着一方锦书,像是有事要禀,一早在外候着的一般。 “洛蒙,知会礼部,册蠡侯义女连氏为昭仪,赐夜瑶宫。依皇贵妃礼制,择吉日迎娶入宫。” “是。” 那洛蒙躬身应过,却并不即刻出去。宫幡扫了一眼他手中的锦书,沉声道:“有事吗?” 洛蒙低低道了声“是”,却仍旧躬身不语。蠡侯当即心领神会,有些尴尬的向宫幡道:“陛下,微臣在此怕是不便,先行告退了。” 宫幡见蠡侯面带愧色,忙摆手道:“原是小太监新当差不懂规矩,蠡侯切莫多心。”又转向洛蒙,厉声道,“没心没肺的东西,侯爷又不是外人,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洛蒙闻言一凛,跪下道:“陛下,是南漠的密信。” 此言一出,宫幡与蠡侯便迅速向对方扫了一眼,随即又匆匆收回了目光。蠡侯甩了甩袖子,恭声道:“归萤还在桃销楼等消息,老臣还要派人把消息告诉她,真的不多留了,先行告退。” “哦…是了。不必劳烦蠡侯——你们,好生送过侯爷,再把朕的旨意递到桃销楼去!” 侍立殿外的小太监闻言应过一声,便引着蠡侯出去了。宫幡待到透过纱窗看蠡侯走远,方才再度转向洛蒙,脸色阴沉得像是暴风雨前的阴云。 “什么事?” —— 段冥的笑容温暖灿烂:“有萨容这个后盾,三个旗主打三个旗主,加之朝廷的兵力,我们未必没有胜算。” “朝廷的兵力?” “对啊,难道你以为,你为了皇上不惜背离尾教,他就会还眼睁睁看着你被旧主追杀不成?” 段冥的话并非没有道理,以宫幡对我的情义,他自不会允许我身陷险境。只是虽说是这般道理,我又为什么仍旧觉得心中不踏实呢? “宫幡新君即位,四方未稳,朝臣们尚不归心。这个时候让他为了我发动兵力…只怕会惹得朝臣不允,天下侧目。” “你倒也无须急着给自己扣帽子。皇上要征讨的到底是尾教,于衷廷而言,我们本就是江湖逆贼。新君即位,第一时间趁着尾教内乱,清缴了先皇穷尽一生都未能撼动的江湖第一大门派。莫说天下侧目,反倒是个威震四方的好机会呢!” “听你这么说,倒像是全然不顾及尾教的存亡了……” “忠义若能两全,我也不会做这样的打算。”段冥叹了口气,“其实尾教称霸江湖这许多年,早已为衷漠两国深恨,漠国新君虽然年少气盛,到底吃了十二年前兵败的亏,休养生息还来不及,自然无力抗衡尾教。而衷廷建国不久,兵力也不见多势强。而且先皇年迈,已不复年轻时的抱负锐气。” “而如今宫幡登基,大衷举国振奋,气象一新,也是清算旧账的最佳时机。” “正是此理。说来说去,横竖是有一场大仗要打,不过是早晚的问题而已。”段冥笑得淡泊,“江湖门派欺压南北两朝,称霸天下的局势已经太久,也是时候…有些变数了。” 看着段冥的笑容,我当即便明白,他是在感慨自己和萨容等尾教中人的命运。如他所言,朝廷若当真与尾教开战在即,那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众人若要保全,便也成了难事。 “放心吧,大家都不会有事的。说好的陪我放风筝,怎么说起这些来了。”我扒了扒段冥的手,“快来快来,我想好该写什么了。” 我拉过怅然若失的段冥,提笔挥墨,在他粘得精细洁净的风筝上写下歪歪扭扭的几个小字: 写不了相思,又蘸凉波飞去。 第一百八十一章 纸鸢之愿 午间的风并不适合放风筝,几次失败之后,最后还是段冥施展轻功,把风筝扔到高处,我在地面拉着线疾跑,才终于放了起来。 放高之后,段冥刚把线挂在老桃树上,前院便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我与段冥俱是风属内力,耳力超出旁人几倍不止。听到声响,便不约而同望向中楼——先皇新殇,禁令尚未到期,整个桃花街都没有半个客人,此时又是何人造访桃销楼呢? 却见是两个小太监由楼里小厮引着进到后院,见了我,也不在意一旁段冥诧异的目光,躬身便拜了下去。 “恭喜娘娘,贺喜娘娘!” 这突如其来的道喜着实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我与段冥交换了一个困惑的眼神,开口问道:“你们是什么人,在说什么?” 其中一个小太监抬起头来,笑容可掬:“回禀娘娘,奴才是宬玄宫伺候的,陛下已有决断,特命奴才来告知娘娘一声,择吉日迎娘娘入夜瑶宫,册封昭仪!” 我一怔,剧烈的麻木感从头顶流到脚尖,又从脚尖流回头顶,往复不绝,叫人头脑一片空白。冰凉的手被段冥一把攥住的时候,各种强烈的,复杂的,在心中憋闷已久的情绪才终于喷薄而出。 段冥急道:“没有圣旨吗,可是口谕?” “原是陛下心里念着娘娘,才与蠡侯大人议定,尚未写诏便派奴才先来同娘娘道喜,旨意相信不出明日便能到了!” 我木讷的站在原地,一声不吭的泪如雨下,丝毫没有注意到看着我与段冥紧紧握着彼此的手,两个小太监露出的异样目光。 “段冥…他来找我了,我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就说我的纸鸢很灵验的吧,”段冥亦是笑里带泪,“一切都会好的!” “嗯…”我拭了眼泪,转首对两个小太监道,“只是…他为什么要我住夜瑶宫,而不是他住惯了的汧淇宫?” 小太监听我不用敬语,只一口一个“他”的直呼宫幡,便有些尴尬。见我发问,又不敢不答:“娘娘说笑了,除了中宫才配居住的中孚宫,满宫里就属夜瑶宫离宬玄宫最近,最是富丽奢华,精致考究。那汧淇宫临山傍水的虽然清净,到底不合您宠妃的身份,也不合陛下待您的心意不是!” 小太监嘴甜,几句话便说得我愈发心情舒畅,不再深究宫幡的用意。 还是段冥心细,笑着问道:“既然后宫仅归萤一人,皇上怎没直接封了皇后,岂不痛快?” “少侠可不敢浑说,陛下圣心自有安排,岂是我等可以胡乱揣测的?”小太监有些变了脸色,低声着嗽了嗽道:“连姑娘不日便是陛下的嫔御,差着一道旨意而已,少侠还是避讳着些,早日改口为宜。” “他是我的——” “——知道了。”段冥按下了才要抢白的我,敛了适才的喜悦神色,和颜道,“那皇上可说了接亲的日子?” “皇上口谕即下,奴才出宫之时,礼部的相公们便已入宫商议黄道吉日了。”小太监再度换上喜庆的笑容,“想必此刻工匠已着手翻新夜瑶宫,姑娘且耐心再等几日吧!” 我连连点头,两个小太监起身后又说了许多吉祥话,贺了半晌,但见我与段冥都只顾欣喜,也没有打赏的意思,便交换了个尴尬的眼神,躬身离开了。 “段冥!”见他们出了中楼,我便一把抄起段冥的手,欢喜得原地连连跃起,“宫幡终于要娶我了!” 段冥用力的点着头,一双眼睛笑成两道月牙,将明澈的星芒掩藏了大半。我望向天空,明媚的午间阳光下,风筝还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这厢与段冥吃过午饭,我便回房,与卓影将宫幡即将迎我入宫的事情说了出来。 “我不是没有劝过你,不过每个人的决定都是自己的。归萤,希望你不会后悔;如果将来有一天可以回去,你在面临选择的时候,也希望你能像今天这样干脆,快乐。” 之前谈及我与宫幡的感情,卓影总是以迟早要回到地球,不该与这个世界的人产生感情为由严词反对。然而今日她的态度从容镇静,面色亦是波澜不惊,倒着实让我吃惊不小。 “卓影,你不反对吗?” “我不是没有反对过,一次你不听,两次三次你不听,我也就没有再讨嫌的必要。毕竟你的那些朋友,已经是很不待见我了。”卓影的脸上很少出现这样的疲惫笑容,“归萤,我一直是一个不服输的人,有的时候甚至有些强势,可能逼得人喘不上气。对于这件事情,我们再怎么争,到最后也说服不了对方。明明两个人都没错,可却两个人都不开心。” 我微微一怔,真的没有想到,卓影竟会说出这样的话。 明明两个人都没错,可却两个人都不开心。 “卓影,段冥他们都是江湖儿女,快意恩仇,有的时候态度生硬些,也并不是不待见你。你只瞧萨容那刁钻古怪的性子,对你说话的时候还不是客客气气的。可见纵有生分,心中到底还是敬的,在意的。”我柔声道,“我明白我的决定其实很自私,对于你和水晴他们,对于段冥和尾教……只是我还是希望你愿意相信我,如果真的到了选择的那一天,我绝不会做出背叛你们的事情的。” 卓影摇了摇头:“归萤,如果看你嫁人都觉得是背叛,那我们又算什么朋友呢?还有,虽然我相信你,但是我也希望你能明白,你的决定,从来都不需要任何人来相信。只要是你心之所向,我们都会支持你,祝福你的。” “卓影……” 我已是眼含热泪,这厢与卓影絮絮深谈许久,楼上便有小厮下来传话,只说花姨请我上去一趟。 我算着还不是晚膳的时辰,便料定花姨定是有话与我说。与卓影简单交待过,随着小厮上楼,一路往里间走,我才发觉花姨原来是候在了那间当初与众倌人夜间议事的账房里。 到了门口,小厮并不敢进去,只躬身站定,规规矩矩敲了三下门。房中幽幽传来一声“进来”,小厮方打开房门,向我拜了拜,然后转头离开了。 我心中紧张,看来这账房在桃销楼也算得是绝密之地了,寻常小厮根本不敢轻易踏足。深吸一口气,我走进房中,只见这房间四面无窗,全无半点阳光。不过几把木椅零落摆成一圈,饶是墙壁上数十盏蜡烛齐齐点亮,也不能将这房间的晦暗照的通明。 “灵儿,快来坐啊!” 我猛一回头,才看到花姨正端坐在那一圈木椅上首。她在烛光下向我缓缓招手,虽然笑容宁和,却无端令人有些生惧。 我沉下心来,走到她身边的木椅,缓缓坐下:“花姨…我——” “——我都听说了?” “什么?” “段少侠把事情告诉了萨容,萨容又告诉了宛秋,姨又怎么还会不知道呢?” 花姨如常般的抓过我的手,放在她的大腿上轻轻抚摸着。然而她的神色却并不想以往般慈爱宁和,眼中胶凝着墨色的犹豫,就连那妆容精致的笑容也显得有些为难的勉强。 “灵儿,姨就有话直说了,你能不能不要和那个宫幡成亲?” 我料到花姨会是为着此事找我上来,却未曾料到她会如此直接的说出这样的话,一时耳畔嗡嗡作响,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段少侠说,新君只是口头应允,并没有真正下了赐你名分的圣旨。趁着如今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灵儿,去找他说明心意,退了婚事,好吗?” “什么心意…退婚?”我仍旧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花姨,宫幡迎我入宫是我们两个共同的心愿,您难道不知我与他的情分吗?” “情分是情分,可入宫为妃又是另一码事啊!”花姨攥着我的手急得有些颤抖,“当初太子一党与帷幄二子何等权势滔天,谁能想到竟是这个五皇子脱颖而出…他如此顺利的登上了皇位,又这么快就急着迎你进宫,我,我……” “这一切是快了些,您没有心理准备也是正常的。只是,我不明白,宫幡突出重围登基,排除万难迎我入宫,难道不都是好事吗?” “不是,当然不是!”花姨的声线陡然变得尖利,“你是我的干女儿,是召儿的亲妹妹,是这桃销楼的少东家,你怎么,怎么可以跟那个男人入宫呢!” “我是您和哥哥的骨肉至亲,是桃销楼的少东家…可是,这又何进宫有什么关系呢?” “你若进了宫,成了他宫氏皇族的嫔御,一生一世便都再不能出宫,你又叫姨和召儿他们怎么样呢!” 我不由松了一口气,柔声笑道:“花姨,这个您大可放心。宫幡待我的情分并不同于寻常帝王待寻常妃嫔。且不论他的爱重,我身为蠡侯义女,难道嫁入皇家后便不能出宫探望义父了吗?” “蠡侯那个老古板,最是愚忠守礼。你快休与我提他,只瞧这些天你在楼里魂不守舍,他可差人来慰问一句?呵。我瞧着,太子府那两个小丫头子原都比他强些!” 第一百八十二章 港湾 “花姨…大衷新君即位,时局初定,侯爷他身居高位,德高望重,诸事都等着他协理宫幡一件件去办。就连哥哥这几日重编禁卫军规制,都没时间来桃销楼,你便不要挑他一个老人家的理了。” “召儿来不了,一来是那杛椤桓辛死了,他一个在职武将,这种时候出入桃花街这种地方不成体统;二来便是那蠡侯刻板守礼,生怕他家的禁卫军在这档口出了岔子,便提出什么重编规制,不肯叫你哥哥松懈半分!” “花姨…好好的,您怎么又编排起侯爷来了……” “不编排他,那咱们便说说你那个宫幡。”花姨双手抱在胸前,红唇一撇,“灵儿,你说他待你的情分不同于寻常帝王待妃嫔,那我问你,从一到十,他对你的情意是有几分呢?” “一到十…”我被这个问题问得有些发懵,“若说是我,对他自是十分情意。我们彼此澄明通透,想来他待我,也同我待他是一样的吧。” “你自己也说不准,是不是?”花姨冷笑一声,“好,你既愿意自作多情,那我也权且当他是十分的爱你。我再问你,灵儿,他既十分爱你,又为何不给你身为后宫女子十分的位分,不以凤冠凤印相许,反而只拿一个小小昭仪之位来搪塞呢?” “花姨,你这就是鸡蛋里挑骨头了,宫幡对我的感情再重,也重不过朝臣施压和规矩体面啊。以我的身份,你觉得我怎么可能轻易登临后位呢?” “什么朝臣施压,倒像是你在元武殿亲眼看见的一般。大衷国规矩律法千万条,又有哪一条说不准你做他的皇后的?”花姨笑得冷峻,“今日他能以规矩做借口骗你做他的昭仪,他日他便又会拿规矩说话,不让你轻易出宫!” “不是这样的,姨,他有他的难处——” “——你只会想他的难处,你怎么不想想姨和你哥,段少侠他们的难处?灵儿,姨是过来人,看得清楚,那段少侠对你分明就是一往情深啊!” “关于这件事我和段冥已经谈过了,他很祝福我和宫幡,以后你们也不要再说我和他的事情了。” 花姨面带怜色:“段冥是个好孩子,事事以你出发,为你着想,只是苦了他自己了。” “什么呀…”我有些恼,抽回手道,“你不听我说话,以后不说也罢……” “你不爱听,我不提就是。段少侠的事还在其次,灵儿,你到底愿不愿意听花姨的话,同那宫幡断了干系?” “花姨,灵儿到底也不明白,您为什么就执意要拆散我们呢?” “因为他并非良人啊!” “是不是良人,时间自会证明。我只知道,他是我认定的人,这些日子在桃销楼里苦等消息,我急得都快疯了,可是花姨,只要想到他,我就还有无限的希望,您能明白这种感觉吗,您知道等待一个人是什么滋味吗?” 烛光下,花姨潋滟的眼波遽然凝固,妆容艳丽的面孔失去了所有的表情。我从未见过花姨这副模样,一时便有些惊惶失措,以为是自己气坏了她。然而尚未反应,花姨已然长长叹了一口气,泛着淡淡哀伤的眼波再度流转起来。 “灵儿,你失了记忆,该是不记得姨的夫君的,是不是?” “什么?”我惊得一凛,“姨,您有丈夫的吗?” “也是,当年你年纪尚轻,即便不曾失忆,也不会记得那个人了。”花姨神色哀凝,“那个人…我究竟不知,这些年来他身在何方,是死是活。” “他…姨夫,与您走失了吗?” “他叫陆广麟,前初朝外迁入刈州城中,做些体力活糊口,人却踏实得很。”花姨的眼中有回忆的淡黄色倒影,“我与他成亲以来,虽未享过什么福,却也被他捧在掌心,金玉似的宝贝着。” “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的事不提也罢。”一滴泪水从花姨的眼中落下,又被她即刻拭去,“美好总会离散,国破了,人自然也就散了。” “但是您一直在等他,是不是?” 花姨泪水未干的双眼转向我,似乎不曾料想我会说这样的话。 “您从未忘记他,心里从未停止记挂他,是不是?” “灵儿……” “花姨,您对陆叔叔若是如此,便不会不明白我对宫幡的感情。这不是道理讲得明白的事情,你认定了他,即便知道可能等不到,也永远不会放弃等待,不是吗?” “认定…?” “我的人生刚刚开始,遇见了宫幡,我很幸运。但是如果错过了他,我就不知道剩下的日子该怎么过下去了。这种感觉,您是明白的吧,花姨?” 花姨垂下头去,不再言语。烛光没有丝毫的摇曳,我看得分明,她眼中流淌着的是绵延的追忆和纠结。 “你当真非他不可吗?” 我也不再说话,只是以最沉笃自信的微笑回望着她。花姨的眼睛其实并不能经得起如此近距离的细细观看,花甲之年,粉黛遮掩得住细碎的纹路,却终究遮掩不住岁月的冷风侵蚀出的不可磨灭的痕迹。 花姨绽开笑容的同时,又一滴泪水倏地落下:“罢,横竖人生匆匆,既是你选中的路,便自己走到头,走到黑吧!” “姨…?” “我老婆子真是疯魔了。也不知召儿有没有知道宫里的消息,他是最反对你和皇家有牵扯的。”花姨见我面露忧色,便拍了拍我的手轻快道:“不用担心,姨会好生同他说明白的。” 心中有汩汩暖流喷涌而出,是那样的猝不及防。 “姨,您真的同意了吗?” “好孩子,十七年了,如今也要嫁人了。”花姨泪盈于睫,手指温柔的抚过我的脸颊,“真是个坏丫头,怎的这般着急,好容易回到姨身边,也不肯多留两年。” “姨,放心,以后的日子,我们都会在一起的。” 花姨连连点头,已是泪如雨下,再说不出一句话来。我们相依许久,直到有小厮扣门叫我们出去用晚膳,我和她才手拉着手,一起回到了房间。 这厢用过晚膳,我便告别了花姨。出了房间,心中寥落,我不愿回房,便下楼往东厢走去。心想入宫之大事,虽有宫幡关怀,但如花姨所说,以后身为嫔妃,想要随意出入禁宫怕便不是易事了。 而段冥也说过,教主对温灵宠爱有加,若是知道了我嫁入皇室,必然震怒,对罡风旗加以严惩。届时教中大乱,萨容的飞岩旗怕也难以保全了。 如此想着,我便叩响了萨容的房门,叩了半晌不见有人开门,倒是对门吱噶一声,我回头望去,只见宛秋立在门边,看见我便露出一个绝美的柔和笑容。 “桃花楼封禁,萨容的恩客外头有局子,适才遣人将她接走了。来我这坐坐吧。” 我点了点头,随宛秋进了房间。思绪恍惚间飘回那个初见她的夜晚,那一夜,她以牡丹状元玊儿的身份初入桃销楼,面对自己凄凉残酷的命运,哀痛而无力。又想起过世的楚河,便一分分失去了生存的欲望。 然而如今的宛秋,已是桃销楼的二把交椅,掌着一楼的银钱账目。不但从失去未婚夫君的痛苦中走了出来,还颇受花姨信任,与萨容和我结成了无话不谈的闺中密友。 此刻但见她在座下为我斟茶,不施粉黛神采依旧,绝色姿容犹胜当年。望着这样天女般的面孔,我的心中便油然生出一种岁月静好的安闲之感。 “花姨找你了?”宛秋声线袅娜,如仙雾缭绕,水溅玉屑,“她一定很不希望你入宫为妃吧?” “你怎么知道?” 宛秋恬然一笑,将茶水递给我,“归萤,我日日在这桃销楼,与花姨接触的时日怕是比你还要多些。她的心思,我多少可以揣度一二。” “是啊,我第一次带宫幡来的时候,你就和我说过,花姨并不喜欢他。” “难为你还记得。看来,我倒是说对了。归萤,花姨于我有救命之恩,便说是我的再生父母也不为过。而你又是这世上我最好的朋友,许多事情我知道的,夹在中间,却是没法讲得清楚,你能明白吗?” 我呷了口茶,思忖许久,还是摇了摇头。 “你不懂也没关系,横竖,我左右不得花姨的想法,而花姨也影响不了你的决定,不是吗?” 我绽开笑容:“宛秋,你还不知道,花姨已经同意我入宫了。” “哦?那可是大好事了。”宛秋扬起眼睛,对我喜笑颜开,却似乎并无过多的惊讶,“其实早该如此的,较不过这股劲,花姨和你,都不舒心。” “那你呢,对我与宫幡的婚事,你可有什么想法?” “我能有什么想法,我只想着你入宫以后,可求皇上减些我们楼里的酒曲税钱吧!” 她说着,我们两个便放声大笑起来。许久,宛秋拭了拭眼角笑出的泪花,方认真道:“花姨心中隐事说不得;萨容与你同在尾教,难免犯难;而段公子又对你心有情惑。但我不同,归萤,对你追求自己的幸福,我是满心满意千万个祝福的。” “宛秋……” “当初楚哥哥选择了我,也是经过了那样一番为难。如今轮到你选,我希望你不要犹豫,遵从自己的内心。不要以为有愧于朋友,相信楚哥哥在天有灵,也一定是祝福着你的。所以,归萤,别有顾虑,桃销楼永远是你的港湾,你就向着你心之所向,勇敢去追吧。” 一滴泪水响亮的滴在剩了半杯的茶盏中,我望着宛秋渐渐变得朦胧的面庞,心中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底气。 向着心之所向,去追吧。 第一百八十三章 大婚(一) 礼部议定,新帝年号朝嵘。 朝嵘元年立夏日,宫幡命蠡侯为册婚使,以皇后仪制使凤辇入嵘郡王府,迎我入宫。 卯时正刻,瞌睡不止的我便被关雎和蒹葭双双从温暖的被窝里拉了起来。见我眼下乌青,两个女孩倒也有劲,不由分说便将几乎半睡半醒的我按进了浴桶。 我呛了一大口水,扑棱着站起身来扯着清晨沙哑的嗓子尖声大叫:“要死了!你们干嘛…要杀了我不成!” 关雎怪叫一声,连连拍打着我的后背:“呸呸呸,入宫的大好日子,说这样不吉利的话是会招厄运的!” 我迫不得已往木桶里象征性的吐了口口水,头脑仍然昏昏胀胀。蒹葭生怕我今早起来水肿,昨日晚上只给我吃了一碗薏仁红豆粥便匆匆将我撵上了床。然而我心绪激动,却又哪里睡得着,眼睛瞪得铜铃一般,直到不知何时,才终于撑不住,失去了意识。 而我睡熟距离被关雎和蒹葭拖下床去,应该只有不到一个时辰吧…… “还好半夜准备了热水,泡一泡就没那么肿了。”蒹葭扒着我的双颊,细细看个没完,动作前所未有的粗鲁,“可是这眼睛怎么还这么青啊,姑娘你昨晚是跑出去和人决斗了吗——关雎,快拿珍珠细粉来!” “不好看就不好看吧,他还能不娶我了不成…”我仍自困乏,看着蒹葭撸起袖子的仗势,却也有些胆颤,怯怯道:“这才什么时辰啊,应该不急着上妆吧,我们吃点东西好不好?” “我的姑娘啊,什么时候了还惦记着吃!”关雎指着窗外太阳未升的暗白天色,急得连连跳脚,“司制房按着昭仪位分给姑娘做的绣服改了几次,皇上都不满意,最后才议定说,大婚当日早些时候让小太监送过来。这皇上也是…大婚的绣服,当天送过来可怎么来得及呢?” “许是皇上别出心裁,想给咱们姑娘一个惊喜吧。”蒹葭说着,为我扑着香粉的手也没有止了动作,“皇上不是差了十个嬷嬷来府里教习规矩伺候梳洗吗,你去把她们都叫起来吧,来看看我化的妆合不合规矩。” 关雎一溜烟跑了出去,我睁眼笑着抚了抚蒹葭严肃的脸,“你是个周全的,何苦叫关雎去找那些宫里来的婆子?这两日日日来房里讲规矩,我都怕了她们了……” “旁的日子就算了,今日可是半分规矩都错不得。哪怕一走一顿,一个眼妆,一根发丝都错不得!”蒹葭仍自眉头紧锁,“您没听嬷嬷们闲话,陛下这些天为了迎姑娘入宫,得罪了多少朝中大臣……” 我不解:“宫幡迎我入宫,又不是入皇后的中孚宫,又碍着大臣们什么事了?” “姑娘有所不知,皇上爱重您,坚持盛大操办婚礼,甚至还命身为册婚使的蠡侯,带您去后山的皇陵,见杛椤一族的列祖列宗。除非帝后大婚,寻常迎妃嫔入宫是不可以有这样的规制的。” “去后山?我倒是没听说还有这么一出。” “不光如此,别说皇家婚事,便是寻常百姓人家娶亲也有媒聘六礼的习俗,可是皇上急于迎您入宫,不顾先皇丧期未过,强命礼部择一个最近的日子,俗礼一概免除。就为这些,礼部老臣们的折子啊,都已经在宬玄宫堆成山了!” “这…没人与我说过啊。” “还有呢,自皇上登基以来,便有不少大臣想把自家适龄的女儿塞到后宫,可都被皇上一一回绝了。您说,这不是比得罪礼部大臣们更严重的事情吗?” 我怔了许久,方才湿润了眼眶:“他便是收了那些女孩子又有什么,横竖心里有我便是,何苦又为了我做这些事……” “皇上为了姑娘,自然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奴婢正是怕糟蹋了皇上的心意,才这般谨慎,生怕今日出错的啊。” 我冷不防便去挠蒹葭的腰:“好你个小丫头,还没随我入宫,心就开始向着皇上了!这一句句跟我念他的好,恨不得到他跟前儿讨些赏赐才好呢吧!” 这厢蒹葭为我打好底妆,关雎便带着一众宫里的嬷嬷鱼贯进来,还没等开口讲那些已经被被她们反反复复讲过无数遍的规矩,院外便传来一声清亮的呐喊声。 “娘娘在吗?” 关雎蒹葭闻声,忙为我披上一件披风,扶着我走到廊下。却见来者是一个面目清秀的小太监,身量不高,肤色白净,虽然年纪颇轻,但领着身后一众宫人,看上去很是规矩得体。 这小太监名叫洛蒙,我原见过一面。别看他年纪尚轻,如今却已是宬玄宫的首领太监,跟着宫幡贴身伺候。五日前便是他带着旨意去到桃销楼,通知我立即回嵘郡王府,等待五日后迎亲大礼的。 “见过洛公公,”我福了福道,“宫…皇上身边少不得人伺候,公公怎的出宫来了?” 洛蒙笑得谦和而喜气,见我发问也并不答话,只肃了肃声音:“陛下有旨。” 屋里众人闻声,忙鱼贯走出房间,在我身后与我齐齐跪了下去。洛蒙一丝不苟,待到所有跪定垂首,方才不徐不疾的展开圣旨,朗声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蠡侯义女连归萤,与朕结于微时,性行纯直,克令克柔,品貌淑惠,昭著嘉德。今上承天命,册尔为皇贵妃,入夜瑶宫,涉六宫诸事,位同附后,相伴朕侧,钦此。” 所有人似乎都惊住了,还是洛蒙轻声嗽了嗽,大家才猛然回神,齐齐拜倒下去。 “臣妾谨遵圣谕。” 宫幡没有按侯爷与朝臣的意思封我为昭仪,而是…封了皇贵妃吗? “奴才恭贺皇贵妃娘娘大喜!”洛蒙待关雎接过圣旨,方再度绽开笑容,向我连连叩拜道:“陛下为防他们阻拦,特地将这道旨意留到了最后。就连皇贵妃仪制的绣服,也是命司制房暗下连夜赶工缝制的。陛下的心意,还望娘娘明白为好啊!” 我喜得泪盈于睫,只顾掩着绢子连连点头,却已不知说些什么了。 “我们娘娘是高兴得糊涂了,公公见谅。”关雎一壁扶着我一壁向洛蒙笑道,“屋里有新沏的热茶,公公宣旨辛苦,快进来饮一盏吧!” “谢姑娘的美意,这厢送到了绣服,奴才还要亲自把娘娘的册宝送去夜瑶宫。宫里忙着布席摆宴,陛下身边也不能没人照应,我得快些回去了。”洛蒙连连作揖,对着关雎笑得轻柔,“往后进了宫,大家一同伺候主子,只怕还不能共饮一盏茶吗?” 两个人又说笑了两句,关雎便送洛蒙出府去了。我和蒹葭回到房间,嬷嬷们将适才接过的绣服小心展开,金丝银线鲜亮的光泽便瞬间照得满屋熠熠生辉。 便是宫里经事多年的嬷嬷,此刻见了这八宝缎绣凤穿牡丹的锦袍,也不禁和我一样微张着嘴看呆了眼——宫幡这件为我特制的婚服实在过于奢华,玛瑙碧玺缀珠无数,而那银线白牡丹上绣着的金丝凤凰光华夺目,更是非皇后不可擅用的纹样。 蒹葭见嬷嬷们逐渐回过神来,对着那凤凰有些侧目,忙假意对我道:“陛下独宠娘娘,宫中除皇贵妃一人外别无其他女子。娘娘,您如今位同附后,今后可万万要母仪天下,好生替陛下做好天下女子的表率呢!” 我当即会意,敛起笑容点了点头。而嬷嬷们听了蒹葭这话,纵有千万句礼数规矩,到了嘴边也只好生生咽了回去,个个低眉顺眼,小心为我将绣服件件穿上,丝毫没有了这些天以来的轻慢姿态。 大衷国风简朴粗犷,这礼服竟是这般厚重繁琐。这厢披上最后一层披肩,外头已然大亮。刈州地处北境,虽只是四月立夏,头午阳光出来了也闷热得很。蒹葭早有准备,见我额头的汗细细渗出,便叫人将她一早备下的冰端了进来。 “这衣服真了不得,少说也有个十斤重了。”我连连为自己扇风,望向尚未戴上的鎏金凤冠绝望道,“再戴上那坨金子,我还怎么站得起来,怎么走进宫去啊……” “娘娘忘了,进宫之前侯爷还要带着您往后山皇陵一趟呢。”蒹葭平日一丝不苟,开起玩笑来效果真是出奇的好,“不过奴婢也没有见过这种式样的衣服,想是陛下为了衬他与您的情分,才特意叫司制房制了这么一套奇特衣服吧。” “蒹葭姑娘有所不知,这是南漠的式样。大衷自先皇以来便注重中原礼教文化,如今衷宫里的师傅也制得出这样花样繁复的吉服了。” 嬷嬷将我后背的百匝如意结紧紧一勒,算是终于系好。见我被勒的有些窒息,抱歉的笑了笑道:“皇上以如此盛大礼仪相待,足见对娘娘的情深义重啊!” 我有些尴尬的笑了笑,正不知说些什么,却见关雎推门进来,脸上仍带着尚未褪尽的微笑,站定在了我的身边。 “呦…送了一趟洛公公,心情倒是不错啊。”我揶揄道,“这一趟送了这么久,敢是和人家喝茶去了?” 第一百八十四章 大婚(二) 我本是无心取笑,却见关雎的脸登时红了起来:“他那样忙,哪里有时间喝什么茶呢…原是,原是我们在府门说了些话——” “——说话?你竟也有同人家好好说话的时候?”蒹葭也来了兴致,“我倒想听听,小洛公公同你说了些什么?” “洛公公一心向着皇上,而皇上一心向着我们姑娘,所以我们自然说的是姑娘啊。” “说我?说我什么?” “洛公公也是好心,才会提醒我们这个。”关雎胀红的脸露出几分严肃神色,“姑娘,你可记得之前皇上初定迎您入宫的时候,有两个小太监去桃销楼报喜的?” “是啊,怎么了?” “在宫里当差的人看来啊,一般这样报喜的差事都是肥差,因为臣子心情一好,或多或少总会给些赏赐的……” 我恍然:“啊…是了,那天我与段冥在院子里放风筝,听他们传来消息,一时欢喜的不知怎样,并没有给他们打赏。怎么,洛公公是看这两次传旨我也都没有打赏于他,所以不高兴了吗?” “人家才没有不高兴!人家是总管太监,皇上跟前的红人,怎么会因为这点子小事不高兴!”关雎的反应有些剧烈,“人家只是怕姑娘您不懂规矩,将来在宫里头做主子,没的被那起子奴才们嚼舌头。” “是是是,人家洛公公心怀大度,自然只是好心提醒。”我与蒹葭交换了个窃笑的眼神,“所以是怎么样,那两个小太监在宫里说我吝啬小气,不懂规矩了?” “若只是说您吝啬小气,奴婢还哪里犯得上在您跟前说嘴?”关雎愈发皱紧了眉头,“那两个眼皮子浅的东西没讨着油水,便心生怨念,在宫里大肆造谣,说您和段少侠关系暧昧,光天化日下拉拉扯扯的不清不楚!” “什么?”蒹葭听到此处也变了脸色,在我耳边用极细微的声音道:“如今皇上力排众议接姑娘入宫,已是惹得朝野非议,如果再有人在宫里传谣诽谤,那皇上和姑娘岂不是愈发难做?” “倒也没有你说的这么严重,”关雎脸上带着类似骄傲的神色,“还好洛公公耳听八方,听见了他们说的这些浑话,当即便把他们撵出宫去了。” 蒹葭仍自眉头未展:“如此说来,我们倒是欠那小洛公公一个大人情了。” “洛公公自是要谢,只是他在宫幡跟前当差,做着一切自然也首先是为了宫幡着想。”我挥了挥手,又打趣的望向关雎,“倒是有些人,以为把故事讲的绘声绘色就可以蒙混过关了。可骗不了我,就算洛公公与你谈了这些,你也不至于这么久才回来吧?” 关雎脸颊又是一红,声音无端便轻柔了几分:“那人家好心提醒,又帮了姑娘和皇上这么大的忙,奴婢自然想好好报答一下,可是奴婢又身无长物,想了许久…也就头上那姑娘赏的翠玉簪子值些钱…所以……” “——所以你便把簪子给了人家,权当谢礼了?”蒹葭有些忍不住笑,“他竟也要了不成?” 关雎手上不停搅着绢子,一幅小女儿情态:“我怕他不要,于是拔下簪子便塞到他手里,不等他回绝,便一路跑回来了……” “你要真是那副样子,人家倒也不一定会回绝。”我打量着关雎头上盘得规整的发髻,“于是你便又回自己房间,重新梳好了头发才过来的,是不是?” “今日是姑娘的大好日子,全城瞩目。奴婢身为姑娘的贴身侍婢,自然不敢轻慢了仪态,让人看了笑话去。” “有没有人看你笑话我是不知道,但我知道,回头进了宫,一定有人眼睛不眨的看着你就是了!” 蒹葭终于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关雎羞得满脸通红,站在原地连连跺脚。 这样打趣关雎着实有趣,令我一时间竟忘记了困意和饥饿。还是站了一屋子的嬷嬷看我们主仆三人嬉笑打闹不成体统,心急如焚的催促我赶紧带上冠子。 这厢穿戴齐整,妆容画毕,我强抵着木椅靠背,不让沉重的镀金累丝飞凤朝冠把我的脖子压断。众人屏息敛气围着我左右站定在小院廊下,这个时候我才终于感觉到了无比的兴奋和紧张。 冰凉的双手直冒虚汗,饥饿感令我抬不起眼皮,关雎和蒹葭时不时的轮流替我擦拭着额头和颈窝沁出的汗水,生怕我未出府门便花了这一脸精致的浓妆。 “姑娘…”蒹葭看我一滴汗水从发冠中沁出,缓缓渗入黛眉,最后滑入半睁半闭的眼睛,不由大惊失色,压低了声音道:“姑娘…您没事吧,您别是中暑了吧?” “我不知道…我……蒹葭,这衣服太厚了,我好饿啊——” “——这样不行,奴婢去小厨房取些冰碗来吧…”关雎又是心疼又是害怕,“蒹葭嘴上说今天不让您吃喝,可是为防万一,昨晚就吩咐奴婢备下了吃食,奴婢现在就去取来!” 关雎撒腿就跑,不顾身后一众嬷嬷的呼唤一溜烟跑出了院子。不到半盏茶,我便满心欢喜的看到她端着一小碗冰镇蜜果跑了回来。 “了不得了,我看见侯爷往后院来了,就跟在我身后!”关雎满头大汗,扑通一声跪倒我面前,盛了一勺果子送到我嘴边:“——来,姑娘,快吃……” “蠡侯大人到!” 才闻到清新的甜味,一声太监的长鸣,还没到嘴的果子就这样被关雎仓皇收回了身后。越过她急急爬起的身体,我看到院外已停了大队人马,侯爷大步走进院子,脸上是一如春光的明媚灿烂。扫了一眼匆匆爬起的关雎,便不由抿嘴一笑,大步向我走了过来。 “仰承陛下天恩,予老臣册婚之责,皇贵妃娘娘在上,请受老臣一拜!” “——侯爷快快请起!” 见我看到侯爷拜下急得几欲起身,蒹葭眼疾手快,及时上前将侯爷扶了起来。 “侯爷,在外您是我的义父;在内您更是我的救命恩人。这一拜,归萤实在承受不起啊!” “如今只差一个仪式,你便是大衷唯一的皇贵妃。一人之上,万人之下,又有谁的叩拜是你受不起的呢?”侯爷笑着将蒹葭推回我的身边,已是笑中带泪,“你与陛下守得云开,苦尽甘来,归萤…老臣着实,着实为你高兴。” 我站起身来,走到侯爷身边握住他的双手:“侯爷,当日若无您仗义相救,自没有今日大衷的皇贵妃。先皇时夺嫡之争,若无您数次暗助,我与宫幡也不会走到现在。您是归萤的恩人,也是大衷的恩人。这一拜,合该…合该归萤来拜您才是啊——” “——娘娘不可!” 我这一屈膝,便惊得院中诸人齐齐围了上来。侯爷见我几欲落泪,唯有拭去自己脸上的泪水,再度对我绽开喜气洋洋的笑容。 “今日是您与陛下大婚之日,除了陛下,您是不能叩拜其他任何人的。”侯爷反握住我的手,随即朗声道:“时辰不早,车队还候在外头,还请嬷嬷姑娘们伺候娘娘出发吧!” 众人得令,便将大红盖头往我头上一覆,簇拥着我往停在院外的凤辇走去。关雎手里仍自握着那一小盏冰碗,为难良久,才要放在石阶上,侯爷见了便微微一笑,嘘声道:“带着吧。” 这头关雎和蒹葭扶我上了八乘凤辇,我便再顾不得仪态,一把掀开盖头,粗鲁的接过关雎递上来的冰碗,一饮而尽。立夏的上午配着这敲敲打打的喜乐,显得格外燥热。好在这凤辇清凉透风,十分惬意,不必说,自然又是宫幡的心思。 回味着蜂蜜的甘醇与冰果子的凉爽,我正塌着腰闭目养神,忽听辇外传来一阵极其细微的呼唤:“归萤,归萤?” 我向关雎点了点头,她掀开辇帘,我竟惊喜的看到梳着侍女发髻的萨容正在一排相同服色的侍女中间,跟着车队徐徐而行。 想要起身,脖子却被那宛如泰山压顶般的凤冠死死钳住。萨容见我疼得龇牙咧嘴,便眨了眨她妩媚的桃花眼,示意我不必言语,只安心坐在辇中便是。 有了萨容的陪护,我心中便愈发有底。加之胃里有了食物,一大早头晕目眩的不适感也渐渐减弱了下去。我心中宛如大石落定,欢欣无比,甜蜜异常。 原来这就是嫁给心上人的感觉吗? 心上人,一想到宫幡的脸,本就惬意的心情便愈发好似浸在了蜜罐里的一般。 这一路实在太艰难,太凶险。我们冒着滂沱大雨低头前行,完全没有想过雨过天晴之后,竟会是这样完满的晴暖人生。 不知为什么,我竟突然想起了陆知宇。这三个字浮现在脑海之中时,连我自己都是那样的吃惊——毕竟在这个世界已经滞留了小半个年头,而我和他在那一个世界的分手已经是很遥远的事情了。 我努力去探询自己的内心在想起他时是涌出了怎样的情绪,然而,只有一片空白。 他走得是那样突然,而我对于他的遗忘,却是糅在了这半年里的每一个惊心动魄的日日夜夜。 或许,我真的放下了,我想。 第一百八十五章 逆水惊寒 除了陆知宇,还有莫云侠。 云侠。 他是我此生唯一一个只要想到,心中就会瞬间充满愧疚的人。对于他,我曾想过成千上万个弥补的方法,然而在这世界上我却是那样的渺小,无力,以至于…甚至不知道他是留在了地球,还是像卓影一样进入到了这个世界。 他痴恋了那么多年,对着那副画,对着我。 而如今,我却已经要嫁与别的男子。 云侠,不要怪我。如果你在地球,那么祝你此生安康顺遂;如果你也在这个世界,那么我会穷我所能,找到你。 思绪沉沉,前头的车队已经放缓了速度。关雎掀开辇帘,我歪头向窗外望去,却见外头地上的土石道已经不知何时换作了汉白雕纹玉石的长砖。 “后山皇陵到了,请皇贵妃娘娘下辇。” 关雎和蒹葭听到外面侯爷的呼唤,便一左一右搀着我艰难的下了凤辇。 一下车,清新而令人舒爽的空气便扑面而来。我环顾四周,只见周围青山连绵翠绿,远方一条瀑布轰隆倾泻,怪道这立夏时节的头午,这里还能如此凉爽宜人。 依山傍水,果然是风水极佳的陵址。 “娘娘,随老臣往祭坛去,进过香,祝过酒,咱们便可回宫了。” 侯爷说着往前方指了指,我这才看到,前方宽阔的汉白玉石大道直直通往一座高高铸起的神坛,坛上设有一方铺着明黄锦缎的长桌,上面供着无数贡品,并一壶一盏,一捧香炉。 “走吧,陛下还在宫里等着您呢。” 侯爷那老者特有的柔和声线令人闻之心安。我向他笑了笑,将手搭在他腕上的一瞬间,身后的所有随行宫人齐齐跪下,**而恢弘的乐声再度从四面八方磅礴奏起。 我与侯爷并立而行,缓缓走向那遥远的神坛。这一路每隔三步便有两名侍卫肃立在宽道两侧,一路下来足有数百人。 我们每经过两位,他们便一左一右将手中高举的长枪利落放下。这仪式感十足的动作令我瞬间感受到了紧张,似乎到了此刻,我才终于明白压在自己肩上的,大衷皇贵妃的担子多么重。 “别怕。” 侯爷似乎感受到了我打在他腕上的手的颤抖,用只有我听得到的声音说道。听到他这一句,我的身体便仿佛瞬间注入了一股强大的暖流,瞬间恢复了温度。 一步,一步,我们缓缓朝着前方的神坛走近。 就在我们走过一大半的时候,令所有人震惊的一幕发生了——一个蓝衣身影,从神坛那头的青山山顶飞飘而落,她的体态极其轻盈,仿佛仙女一般,稳稳落在了神坛的长桌上。 这不速之客的出现,令所有人当即惊呆在原地。我定睛望去,看清那蓝衣女子面容的一瞬间,我的身体遽然冰冻一般僵硬了下去——只见她皮肤白皙透亮,一张小巧精致的面孔在骄阳之下愈发显得明丽可人。她的眼睛仿佛小鹿一般莹莹闪烁,虽无言语,却已是无限情伤。 是水晴。 身旁的侯爷最先从惊惧中反应过来,对着站在神坛上的水晴,以极度严肃压迫的声音遥遥喊道:“前方来者何人,此乃大衷皇陵,还不速速退离!” 虽然距离遥远,可是侯爷声如洪钟,一字一句极是清晰。然而水晴却似乎未曾听到的一般,仍旧不言不语,只在风中盈盈而立,幽怨而执着的凝望着我。 “姑娘!不管你是何人,若再不离开,休怪本侯无礼了!” 水晴仍旧默不作声。 “——你们还愣着做什么!”侯爷转头向身旁手持长枪的数百名侍卫大吼道,“还不把她拿下!” “——不要!” 我一声尖呼,另所有几欲提抢奔上去的侍卫惊在原地。关雎和蒹葭不知何时跑了过来,一左一右护在我的身边。 “水晴!是我啊!我是归萤!” 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了向着神坛上蓝衣女子高声呼唤的我,水晴听见我的声音,终于将一只手缓缓抬起,伸向我的方向,握成了一个虚无的圈。 然而,就在我想要走向她的时候,猝不及防的,她突然转过身去,脚下用力一蹬,使出轻功,再度飞向了那头的青山。 “——水晴…?水晴不要走!” “姑娘!”关雎一把拉住几欲追上去的我,已是花容失色,“您疯了吗,这是您和皇上的大婚啊,您这是要做什么!” 我发疯一般的挣脱着关雎和蒹葭的束缚:“你们别拉着我,那是水晴…那是我的水晴!” “归萤,归萤你冷静一点!”饶是侯爷万事稳如泰山,见我如此疯狂的厮扭挣扎,一时也惊得没了主意,“你说什么…那是水晴?那个女子,就是你苦苦寻找的朋友,水晴吗?” “侯爷!快…快叫人去追她,不能再让她跑掉了,快啊!水晴!水晴——” “这…她——你确定是她吗?离得这么远,你没有看错吗!” “是她,就是她啊!”望着她的身影最后一抹蓝色消失在远方的一片青葱中,我彻底丧失了理智,内力遽然上涌,一把震开了拉着我的关雎和蒹葭,“水晴你不要走!” 凤冠被我一把摔在地上,金丝摔断,无数珍珠迸裂在大红地毯上。我运足内力,脚下猛蹬地面,使出轻功飞了出去。呼啸的风声中,身后侯爷的声音很快变得遥远而微弱,直至湮灭。 我使出生平最快的速度在茂密的树林里狂奔,呼吸因为情绪激动和动作剧烈,很快变得粗重起来。身上的绣服实在过于繁重,每奔出一步都要使出极大的力气。追了不到半盏茶,我便已是浑身湿透,气喘吁吁。 大脑极度缺氧,我几乎是强撑着不让自己昏死过去。在这窒闷潮湿的山林里,我一边急速奔跑一边疯狂撕扯着身上的大红绣服。终于,在几乎跑到了山顶的时候,我终于再度惊喜的看到了那一袭蓝衣身影。 “水晴!你不要跑啊!”我说话气喘不已,带着哭腔的声音已是极度窒息,“我是归萤啊,你不认得我了吗,我是你的归萤啊!” 那蓝衣身影仍自不听,一跃跳到山巅的时候,才终于停下了脚步。 我大喜过望,眼冒金星,吃力的爬上长满青苔的石头,极力压抑着胃里翻江倒海想要呕吐的欲望。 “水晴……” 水晴终于转过身来,她望向我的眼神浑浊而空洞,全然不似我认识的那个水晴的灵动活泼。这种近距离却又极度陌生的,现实与虚幻并存的割裂感实在让人抓狂。 “水晴,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白晓寒对你做了什么,你不要怕,我在这呢,我会好好保护你的!” “你真的可以保护她吗?” 一个我极度厌恶的声音从前方掩蔽处传来,树叶一闪,我果然看见身着一袭书生布袍的白晓寒从一棵大树后走了出来。 我遽然一凛,想要冲上前去,奈何距离太远,还是被距离更近的他一把抓住了水晴的头发。 “白晓寒!你这个叛徒,败类!你到底想做什么?” “今日是前辈的大喜日子,何苦还这么大火气呢?”白晓寒轻笑出声,抓着水晴的手却没有丝毫放松,“我把您这朋友带过来为您贺喜,您还不满意不成?” “——归萤,你跑的好快…我是看到你的衣服才追过来的,你……” 萨容气喘吁吁的从我身后钻出来,见到眼前的白晓寒的一瞬间,声音便遽然冻在了喉间。 “白晓寒…你居然还敢出现在我面前,我杀了你——” “——萨容不要!” 就在萨容从腰间抽出玉裳剑的一瞬间,白晓寒便扼住了水晴的脖子。我惊惶之下失去了理智,一把用手抓住了萨容玉裳剑冷厉的剑锋。 “归萤!你疯了!” 鲜血汩汩而出,萨容大惊失色,忙将我的手拨开,收回了宝剑。 白晓寒看着热闹,大笑不已:“哈哈,难为前辈这样护我一回,晓寒当真荣幸。” “你闭嘴!”萨容狠狠咬着牙,“是个男人就放了那姑娘,大大方方的与我单打独斗!” “姬前辈这就不体恤了,今日好歹是温前辈…哦不,连旗主的大喜之日。您动辄打杀,敢是要毁了连旗主的大好前程不成?” 听白晓寒这一句,我才迟钝的想起被我抛在皇陵的侯爷和宫里等着我的宫幡。想到宫幡,心里便是一阵剧烈的绞痛。然而再看眼前被白晓寒扼着喉咙脸色青紫的水晴,我纠结许久,到底也只好暂时将大婚的事情搁在一边。 “你既然肯现身,就不要再同我们浪费时间了。”我握着自己流血的手,强自稳定了声音,“说出你的条件吧,你到底要怎样才肯放过水晴!” “放过她?”白晓寒的笑声令人毛骨悚然,“连旗主说笑了,您可知这丫头在我手下有多得力,替我办了多少事情?要我放她,我怎么舍得呢?” “白晓寒,你这个畜牲!你不要欺人太甚,你马上——” “——你住口!”白晓寒遽然一声怒吼,他苍白的脸上青筋暴起,扼着水晴的手愈发用力,“现在人在我手里,你们没有资格和我讲条件,也最好不要对我大呼小叫!否则……” 他的手指节已经攥得发白,我看到水晴一张青紫面孔已然渐渐变成可怕的灰白色,一双充血的眼睛几乎要凸出眼窝。脚下一软,我在撑不住虚弱的身体,倒在了萨容的怀里。 第一百八十六章 仇怨 刈州东市?桃销楼 温召坐在花姨房中,眉头紧锁,沉默不语。 房间里门窗紧闭,窗上还拉起厚重的纱缎帘子,遮住了外头的一片大好春光,似乎也遮住了远方不绝于耳的喜乐声。 花姨亲自捧着一壶新茶,悄声推门进了房间。她将茶壶放下,但见温召手中茶杯盈满的茶水已然凉透,不由叹了口气,替他换了一盏热茶。又移步向窗口,将两扇窗帘一把拉开,明媚的阳光便瞬间倾泻在这原本阴暗的宽阔房间里。 温召似乎不太适应这突然的明亮,本就皱起的眉头愈发蹙紧,声音嘶哑道:“皇帝好大的阵仗,这乐声吵吵闹闹的奏了一个上午,难道他要吵得全刈州百姓不得安生吗?” 花姨不由再度轻叹一声,坐在温召身边为自己添了一杯茶,低头啜饮道:“新皇新婚,万象更新,刈州百姓哪有不乐的道理?” 温召瞥了一眼花姨,低声嘟囔着:“我就不乐意。” “不乐意就不乐意,只不要给人家看到就好,毕竟新皇要娶的是你的亲妹子。” 温召听了这话愈发气滞。花姨看着他攥紧滚烫茶杯的手已然指节发白,便软语道:“好容易来姨这儿一回,召儿,再不乐意,也放开些吧。” 温召有些愧疚的扭了扭身体,一身铠甲发出金属相击的声响:“花姨,对不住。” “没事…”花姨但见温召不再像适才那般气郁,忙继续道,“对了,你之前不是还同我说,宵遥的尸身被盗取了,可有查到贼人是谁?” “没有。”谈到这里,温召才舒展的眉头便又微微皱起,似是自恼般的语气:“就那么凭空消失了,真是咄咄怪事。” “哦…丢了便丢了吧。你原怀疑是前三皇子与四皇子的手笔,不过如今他们已然伏诛,便是有什么阴谋,也该是不能实现了。” “可是不光是那宵遥的尸体,年前蠡府的门童说,那宵遥的亲弟弟曾来到府上意欲面见侯爷和我。可我一早便知会过他们,若是那孩子真的找上门来,只找个理由打发走便是了。” “难道他们接他入府了?” “倒也没有。只是后来我知晓此事之后,怕他有什么疑心,便差人往他的老家暗访过一次。”温召阳光下的面容亦是那般的阴沉,“可是回来的人说,宵家老宅已经没人在住了。” “他…不在家里?” “是。” “是他回去途中遭遇了什么意外吗?” “不知道,但是我总觉得,宵遥那种人的亲弟弟,该是不至愚钝至此。更何况宵遥死后,侯爷仁慈,曾派人往他家送过白银百两,这么多钱,足够他雇一辆安全快捷的马车往返刈州了。” “所以你认为,他是根本就没有回家去,是不是?” “只是我的猜想而已。” “是啊,只是猜想而已,一个农家出身的孩子,不必忧心的。”花姨再度饮了口茶,对温召宽慰道:“许是得了银钱,奔好地方置办营生了也未可知呢。” “是啊…也未可知。” 温召口里应着,目光却仍自痴痴怔怔,手中攥着的茶,又一次失去了氤氲的热气。 花姨看在眼里,哪有不明白的,不由搁下自己的茶盏,握过温召一只大手柔声道:“召儿,姨明白你的心事。只是如今大局已定,灵儿此刻只怕已经依礼随蠡侯往杛椤皇陵去了,你再这般自苦,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自苦?”温召终于仰头望向花姨,眼中已经带着泪花,阳光下显得格外明显:“那是宫家的儿子,如今衷国的新皇!花姨,你叫我如何不苦?” 花姨心疼不已,却又无可奈何:“你心里的苦,我自是没有不知道的。只是召儿,这也是我们议定的,不是吗?为了灵儿的幸福,我们不做阻挠,这不是说好了的吗?” “说好的…可我现在好后悔……” 花姨眼中闪过一丝警惕的光:“召儿,你要做什么?” 温召凌厉的目光颤抖的愈发厉害,许久,像是泄了气的一般,他方才长长叹了口气,黯淡道:“我自是不能做什么的。” 花姨放开温召冰凉的手:“既知无力转圜,许多事便该放下了。” “放下…?花姨,您是认真的吗?” “我自知你执着了十二年,日日夜夜,睡里梦里都是这一桩事情。可是召儿,人总要向前看的,不是吗?灵儿失忆是我们都不愿看到的,只是如今事情已经发生,她已经是新皇的妃嫔,你还苦苦守着自己心中的那份仇恨,又有什么意义呢?” “意义意义,你总说意义!凡事若只看意义,世间便也不会有那么多心存执念之人!更何况这份仇恨本不该只是我自己的,花姨,这更该是你的,也该是她温灵的,她可是——” “——她是什么?”花姨声音一沉,语气已不复适才那般柔和。“灵儿是她自己人生的掌控者。这一辈子她已经受了太多太多的苦,我只希望今后她做的每一个决定,都是自愿的,不后悔的。” “不后悔,你怎知她不会后悔?” “她如今是这世间最幸福的女孩,你又如何料定她一定会后悔?” “她…”温召一拍桌子,一张脸变得通红,“即便不说她迟早会找回记忆,即便她能一直这般浑浑噩噩下去——那个人可是皇上,是天下至尊的男人!花姨,你是最懂男人的女人,你又怎么说得出灵儿不会后悔的这种话!” 花姨似是被温召这一句话问住。良久,她方才缓缓摇了摇头,起身走向了窗边。 “召儿,我承认,我其实也记得十二年前的事情。事实上,那些事情深深刻在我的脑海之中,我一分一秒都没有忘记过。而如今对灵儿的纵容,也是出自对她的愧疚。” “愧疚?” “是啊,召儿,难道你不觉得,灵儿自从失忆之后,她变了很多吗?”花姨猛的回过头来,被日光照射过的眸子满是炽热的温度,“这些年她一个人在尾教,你不是不知道她的样子。召儿,我再也不想她变回那样了。与其让她满腹仇恨,我宁愿她像现在这样浑浑噩噩的过下去!” “花姨!” “——这份仇恨,已经折磨了你们兄妹十二年了!”花姨声泪俱下,“没有人活该永远过着那样的生活。如今灵儿已经放下了,召儿,姨求你,你也一起放下了吧!” 良久,花姨才在温召的窥见一丝疲惫的松懈。 “我也很喜欢…现在的灵儿。” “…” “我可以不再追究,这是她自己的选择,今后的悲喜,至少都是她不会后悔的。”温召仰起头想着那一抹白色的阳光,微微闭起了双眼,“但是,花姨,我自己,终究是放不下的。” 花姨看见温召与自己的泪水同一时间,滴答一声落在一尘不染的地板上。这声音,就像心里紧绷许久的一根线,终于放松了开来。她缓缓向温召走去,抱住了他的头,一老一少两人就这样静默而对,彼此无言,却已是心照不宣,再无牵念。 —— 白晓寒掐着水晴的脖子,站在距离我与萨容丈许的山顶之上。 “马上把唐曲奚叫回来。” “你说什么?” “她若是与教主透露半分我的事情,我叫这丫头生不如死!” “不要!”我一听白晓寒又提及水晴,不由从萨容怀中强自撑起身体,“我求你…你不要伤害她,我什么都可以答应你。” “再把召灵歌带给我!” “什么……” “你知道我说什么,召灵歌!” 思绪急转,我终于想起来这个埋藏在记忆深处许久的词语。《召灵歌》,那不是当初温灵去侯府意欲偷盗的东西吗? “听见了没有,快回答我!” “——好!我答应你…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把水晴还给我……” 白晓寒嘴角缓缓勾起一个诡异的弧度:“连归萤,原来你这么在意这个丫头。” 他的笑容仿佛魔鬼一般,突然,那笑容猝不及防的凝滞,他的双手盘上水晴后颈,咔的一声扭断了水晴的脖子。 心脏遽然一阵剧痛,仿佛缠满的荆条紧紧勒住。白晓寒将水晴的尸体一把推到,转头便向山的那头奔下。 萨容一声怒喝拔腿欲追,转头缺见我已然倒坐在地,只好回头将我扶起。我们二人踉跄爬到水晴尸体身边的时候,山的那头只剩下一片洇散的水雾而已了。 我扑通一声跪在水晴的尸体旁边,手上适才被玉裳剑刺破的伤口流出点点鲜血,滴在水晴苍白的,失去温度的手上。 “归萤……” 我张大着嘴巴,喉咙却剧痛无比,发不出一丝一毫的声音。空气似乎在一点点被抽空,我感受到自己的大脑在逐渐变得缺氧。 只剩下一颗心,剧烈的,无助的疯狂跳动。 “水晴?”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从自己的喉咙呜呜咽咽的发出,然而,仰面躺在地上的水晴却并无半点声息。 “——水晴!” 尖叫出声的那一刻,眼泪终于如决堤一般奔涌而出。我伏在水晴尚存余温的身体上剧烈的摇动,丝毫感受不到自己手上的伤口,已经蹭了她蓝色衣衫一片的殷红的鲜血。 萨容的声音微弱而颤抖:“归萤?” “水晴!不要啊水晴,你不能丢下我——” “——归萤你不要动。” 萨容不由分说,将嚎啕大哭的我从水晴的尸身上拖了起来。不顾我的悲伤与错愕,她将手搭在了水晴的脖颈上,缓缓移至下巴,脸颊,耳前…… 突然,她不顾我的惊叫,抓住水晴的脸皮,哗啦一声,豁地一把扯下。 我惊得动弹不得——透过树影斑驳的阳光之下,一张完全陌生的女人面孔,惊现在被萨容扯下面皮的头颅之上。 “是易容术。” 我颤抖而疲软呼出凝在喉间的一口气,脑中天旋地转,嗡嗡作响。身体似乎在缓缓恢复着温度,手上的痛觉变得明显而剧烈。我再撑不住身体,坐在了春日雨后湿泞潮冷的土地上。 第一百八十七章 隐文:隐藏的仇敌 刈州西市?旧市口 宵远听着远方传来的袅袅不绝的喜乐,心中五味杂陈,恨意像毒蛇一般吐着信子攀上心头,他便听见自己的牙齿紧紧咬合发出的瘆人声响。 今日乃立夏之日,是大衷新君迎他心中一往情深的连氏入宫为嫔御的日子。 而那入宫的连氏,便是与他宵远有着弑兄的血海深仇的大仇人。 去岁,宵远的兄长原本好端端的在蠡府禁卫军大营当差,前不久还因蠡侯爱重,新升了副将的官职。然而年关未至,刈州城中蠡府便传来消息到家中:宵遥患疫,不治暴毙。 因为他们说宵遥患的是会过人的凶疫,故而,宵远甚至连自己兄长的尸首都没能领回。 那与自己从小相依为命,把自己视作性命般宝贝的兄长。 而当时尚是初冬时节,京中还并未流行起那一场可怕的疫症。 宵远到底想不明白,自己的哥哥身在军营为官,自小体格健实,因着过惯了吃糠咽菜的穷困日子,已是一副百病不侵的身子骨。这许多年来连风寒都未曾得过一场,如何竟突然得了连名字都说不清楚的疫症,并且在短短数日之内便暴毙了呢? 他清楚的记得,兄长在最后一次回老家探望自己的时候,是那般的精神朝气,神采奕奕,脸上因擢升而挂着永不褪去的意气风发的笑容,神秘兮兮而又信誓旦旦的对自己说: “远儿,哥要发达了,不用再被那个温召压在身下了,禁卫军马上就是哥的了,咱们的苦日子要到头了!” 温召是蠡府禁卫军的首领将军,是兄长的顶头上司,这宵远是知道的。然而他不明白,自己的兄长虽得蠡侯擢升,在军中到底还是矮着那温将军一大截。他如何便这般笃定而狂热的说,禁卫军马上就会是他的了呢? 宵远虽不明白,但他知道,自己的兄长在蠡府大营任职多年,为人素来小心谨慎,做小伏低,断不是那张扬自傲的骄躁性子。他这么说,那自然是有十足的把握做得到的。 所以,对于兄长的这番豪言壮语,当时听在耳里的宵远不过随之一笑。因着军中机密过多,他不愿兄长为难,故而并未深问。不过在心中保留了一份小小的期待,一份很小很小,即便落空也不会失望,却又真实存在的期待。 然后,没有等到兄长再带来好消息,宵远却等到了蠡府之人带过来的丧讯。 如此的猝不及防,却又无可推拒。自己的兄长,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去了。 衣棺下葬那一天,宵远一个人在兄长坟前痛哭流涕。在他的记忆中,自己似乎从未这样撕心裂肺的哭泣过。父母去世之后,两个兄弟相依为命,这是两个人的默契——无论谁留下软弱的泪水,都会令彼此的心中留下难过的伤痕。 所以,宵遥宵远兄弟两个,是从来不会哭泣的。 痛苦之余,宵远心中的疑惑越来越重——这件事情,实在过于蹊跷。 于是在置办妥当兄长的丧事之后,他曾自身去到蠡府求见蠡侯。蠡府的门童倒是意料之外的通情达理,听他自报身份后便入府通传了。然而片刻之后,门童便回到府门,用客气的语气告诉他,蠡侯染疾,这几日无法会客。 这句话宵远是相信的,听说蠡侯确实已经数日未曾上朝,想来老人家病来如山倒,的确是无法会见自己的吧。 但他并不死心,又求着门童去向外苑禁卫军温召通传。然而这一次门童却并未答允,只说年关将近,温将军须得加重城中巡逻布防,日日辛劳,无暇会见闲人。 这样的推辞虽然也算合乎情理,却仍引起了宵远的疑心。 毕竟当初兄长言语之间,对这位温将军的态度颇不尊敬。那么有没有可能,是兄长在军中与温召不穆已久,知晓了温召的什么私隐之事,丑事恶事……所以才对自己说出可以顶替温召位置的言语呢? 若当真如此,那温召便也有十足的动机杀人灭口,为了保住自己的权位性命,只手遮天,以龌龊手段杀害了自己的兄长。 想到此处,宵远不禁胆寒,兄长这样的冤屈,可到底该如何真相大白呢?他一个乡下来的男孩,在这刈州皇城中人生地不熟的,没有权势没有人脉,只靠着蠡府抚恤的那几百两银子,又能盘桓几日呢…… 遇见靘花的时候,宵远几乎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当时他一点点查到温召似乎经常流连刈州东市桃花街里最有名气的青楼——桃销楼。未免打草惊蛇,他便在挨着桃销楼附近的馆子租下一间破屋子,自己则每日伏在桃销楼街边,苦苦监视着温召到访的身影。 然而那温召似乎的确很忙,除了那次自己蹲在蠡府门口时见他来过一次,他这许久以来竟都从未踏足桃销楼了。 可宵远却是耗不起的。这桃花街地处刈州东市里四道,邻着朝廷高管大员的府邸,可谓寸土寸金,连最不起眼的馆子,最简陋的客房竟也那般昂贵。短短不过十日,他便已经几乎花光了自己手头所有的银子。 而突然出现的靘花,替他还清了欠下的房钱,又将自己兄长被害的原委对自己说了个一清二楚。对于宵远来说,便是神仙一样的人物了。 果然,是温召意欲盗取蠡府至宝,伙同他那心思歹毒的妹妹在府中兴风作浪。而兄长,便是因为发现了他们的阴谋,才惨遭二人灭口的。 听完事情原委的当时,宵远悲愤不已,气得几乎晕厥过去。 “如果我说,我有办法助你为宵遥报仇呢?” “你…?” 宵远从激愤中收回神来,打量着眼前这位看起来不过十几岁的少女,心中不由狐疑:“你能帮我?” “不错。” “温召是禁卫军首领,那个连归萤如你所言,也是江湖中人,武功深不可测。你帮我报仇…”宵远再度从头到脚看了看平平无奇的靘花,“你有那个本事吗?” 靘花幽艳一笑,便像意料到宵远会有此一问似的。那笑容是那样诡异——她的面容和神色原本都极其清纯,宛如月下的黑百合一般。然而冷不防的一笑,那童稚的眼神中竟添了几许凌厉阴狠的杀气。 猝不及防,她猛的向后一跃,然而未曾落地,人却已嘶的一声凭空消失在了房间里。 宵远大骇,他原是农家出身,兄长宵遥虽身在军营,却从不肯让弟弟入仕入伍,只叫他留在乡间,一求余生安然。平平淡淡过了这么多年,他突然看到活人在眼前消失这等把戏,自然惊得说不出话来。 未曾惊叫出声,肩头便似乎被人轻轻一拍,宵远猛的回头,却见一把匕首正被身后的靘花直直举向自己的脖颈。 “你……” 不等宵远说话,靘花便再度幽然一笑,手指一转,将刀柄转向自己:“拿着,刺我。” 宵远一怔,但见靘花笑得安恬,他心中便油然生起无限对温召兄妹的愤恨,一把抽过匕首,对着靘花疯狂的胡乱砍去。 却见那靘花身法如电,脚下疾旋,将身影舞成一片昏黑。宵远只朝着那片黑森森的模糊身影一刀刀的乱砍,可却无论如何砍不到半分实体。 手腕遽然一震,宵远负痛,匕首便不由脱出手去。掉落地上的时候,宵远讶异无比的看到,那匕首的刀锋已然被削成了两段。 愕然抬头,靘花已在眼前,径自没有丝毫气喘,笑容幽艳而诡异。 “这是东倭忍术。你说,我够不够本事帮你报仇?” “你…”宵远这才迟钝的感受到一丝恐惧,“你怎么帮我?” “训练你,成为和我一样的忍者。”靘花的声音缥缈,仿若只是寻常谈天一般,“不过这会很苦,比习武还苦。坚持不住,就会要了你的命。” “我坚持得住。”宵远几乎是想也没想,“可是…你为什么要帮我?你能得到什么?” “主子的意思,无须多问。” “主子?” “等你成手,自会有人告诉你一切。”靘花的语气像是不太耐烦,“你要不要?” “要。” 宵远声音低沉,一颗心已经如石头一般,再没有动摇。 …… “你来早了。” 身后传来一声柔媚入骨的女声,宵远猛的将思绪从回忆中拉出,转头颤声道:“靘花姑娘……” 那女子睫光一闪:“错了。” “幽镜姑娘。” 幽镜红唇一扬,咯咯笑出声来。她们姐妹的容貌的确是像极了的,只是不同于靘花净若百合的眼神,幽镜的眉梢眼角皆是妩媚风情,只是魅惑之余,少了她妹妹的那一分戾气。 宵远并不敢直视她的眼睛:“是主子派你来试炼我的吗?” “试炼?不,小子,我不是来和你过招的。” “可是靘——” “——计划有变。” “什么?” “你不需要去刺杀连归萤了。” “不需要?”宵远的声音陡然扬起,“为什么,是我的本事还不够吗?” “本来是够的。只是如今她就要入宫,你没办法在宫中动手。” “那就现在啊!趁她还没有进宫门。” “小子,这是主子的意思。” “那…那温召呢?” “也杀不得。” 宵远怒火中烧:“这也杀不得那也杀不得,主子到底什么意思?” “主子说,要把你留在他的身边。” 宵远一怔,紧攥着佩剑的手已经骨节发白:“我千锤万凿的苦练到今日,就是为了能够手刃仇人。主子…到底为什么…?” “你放心,温召和连归萤自有我们姐妹对付。小子,这些天主子已经瞧出你心性不凡,比你的兄长得用,所以才会如此抬举你。” 宵远眉头一皱:“比兄长得用?哥他也曾为主子所用吗?” “不要多问。这是你早就知道的规矩,不是吗?”幽镜瞪了宵远一眼,“放心吧,温召做了国舅,此后的日子也不会好过。而连归萤进的那个皇宫,原也不过是个夺命窟罢了。这两个人,主子自会为你好生料理。” 宵远听得幽镜此言,便觉身上骨头都寸寸酥软了一般。心中生出一股可怕的恶寒,他只能怔怔望着幽镜诡魅的笑容,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第一百八十八章 隐文:链月晴冥 刈州城外?链月山 段冥信步走在青草遍野的链月山上。 一大早起来,他推绝了萨容邀他一同去归萤卫队随行的邀请。本想多睡一会儿,奈何多年来早已养成了日出而起的本能。 他睡意全无,唯有向城外走出来。 大好春光,莫要辜负了才是,他这样想。 是走到了链月山下,他才完全甩掉了身后那片嘈杂的喜乐声。 谢天谢地。 好天气果然可以让人摆脱坏心情。段冥望着漫山遍野的一片青葱,身上的夹衫在春末的,山风微凉的早晨里不免有些单薄。然而在阳光之下,却也无须运气,就可以感受到令人踏实的温暖。 适才路过链月湖时,他不可避免的想起了,那一天的雪夜,他闻声而来,看到归萤在唐曲奚剑下险些丧命的一幕。 是啊,自从她失去了温灵的记忆以来,教主便再未指派给他们二人任何凶险的任务。那一次,便是他与归萤的第一次同生共死。也是他第一次看到,归萤不顾性命的挡在自己身前。 这样弥足珍贵的第一次,他又怎么会忘怀呢? 可是她今日便要嫁人,她再也不会像那一夜那样,为自己奋不顾身了吧。段冥这样想着,便自嘲的摇着头笑了笑。 许是登山登得忘情,身上不知何时沁出了一层薄薄的汗水。段冥见前方一片平坡,便驻足下来,仰头闭眼感受着越来越灿烂的阳光。 又一阵山风吹过,夹杂着去岁冻死的长草的清淡气息。这气味遽然勾起了深深埋藏在他回忆之中的某个夜晚,他睁开双眼,缓缓扫视着四周,这才发现,此处正是当初,他与温灵最后一次相见的地方。 那一夜,链月山上月光清亮,初冬的空气还不是那么寒冷。 那一夜,她对自己是那样温柔,甚至还说出了,让自己脱离尾教这样的话。 那一夜,是他第一次见她流泪,原来她流泪的样子,也是那么美。 那一夜,她将訇襄剑交给了自己,做了最后的诀别。 之后所有事情,都变得不可控制,也变得与自己无关了。 比如她受了那样重的伤,比如她的失忆,比如她遇见了宫幡…… 比如她嫁给了宫幡。 其实,决定祝福的那一刻,段冥并没有真正完全做好往后所有的打算。 归萤是尾教罡风旗的旗主,是教主原本最宠爱的人。虽然后来因为白晓寒的上位,教主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没有对罡风旗指派任何任务。但是他深知教主对温灵的感情,绝非白晓寒可以撼动和取代。只要教主回过头来,就一定会重新找上旧宠。 想到这里,段冥不禁一阵寒颤——以教主的心性,若是知道了她已经嫁了旁人,必然雷霆震怒,以尾教全数兵力征讨罡风旗和大衷。 虽有萨容的仗义支持,但在段冥心里,还是有着深深的恐惧。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有一种直觉,觉得教主有着这个世上无上的力量,即便有大衷百万雄师为后盾,这一仗也未必打得赢。 那个可怕的男人…… 而若当真开战,归萤有宫幡相护,而自己却漂泊江湖。别的他不怕,但他和归萤乃是互融之身,如果届时自己被教主发现了踪迹,那岂非白白害了归萤的性命? 思绪深沉,身后猝不及防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随即便是一声女子的尖利叫声。那叫声着实尖锐得紧,竟比游勇的嘶鸣还要刺耳数倍。段冥捂着耳朵猛然回头,却见原是一个女孩才从山上跑下来。一时看到自己,也是相顾愕然。 “你是谁?” 那女孩并未答话,只是仍旧用恐惧的眼神望着段冥,似乎受惊不小。段冥细细打量,却见那女孩一袭柴染色粗麻长衫,那衫子单薄破旧,麻布已经被磨得有些薄脆,微风盈盈,贴在那女孩瘦弱至极的身体上。 而她的脸上也是抹了一层又一层的尘垢,似是许久未曾清洗。然则虽不整洁,却难掩其俏丽姿色,女孩那张白嫩的脸蛋生得俊俏小巧,尤属下巴最为精致耐看。此刻睁大着一双眼睛,叫人无不心内生怜。 “对不起,我没有恶意…”段冥见她像是受了惊吓,便不由有些愧疚,“我只是…今日…罢了,你不是刈州人士吧?这座山他们是不准寻常百姓上来的,你不知道吗?” 那女孩听段冥絮絮说着,却仍旧一声不吭,只将一双颤抖的小手下意识的护在胸前,一双大眼睛愈发蕴满了泪水。 “你…你别哭啊。”段冥见那女孩流泪,愈发有些慌张,无措的将手中的侓慛剑别在身后,然后有些紧张的向女孩绽开一个明媚的笑容,“你看,我不会伤你的。” 女孩看着段冥放下长剑后向她伸出的双手,似乎安心些许,缓缓将护在胸前的拳头放了下去。 “你…有人想伤害你吗?” 那女孩仍不做声,只定定望着段冥。 “看来你不会说话。”段冥尽量将语气放得轻柔,“你放心,我有剑,我可以保护你。” 那女孩照旧一声不吭,从头到脚上上下下对段冥打量个不止。她的脸真的很小,在这样的一张巴掌小脸上,她的五官当真显得精致极了,也美丽极了。 “你的鞋都磨破了…”段冥看着那女孩裙摆下露出的血渍未干的脚趾,指了指自己身后的大石头道:“来这边坐坐吧。” 他说着,便取下长剑,自己在那块大石上坐了下去。然后对着那女孩温暖的,咧嘴笑了起来。段冥的笑容是那样的明澈干净,不带半分杂质。许是被那样的笑容感化,那女孩思忖许久,终于也缓缓挪步,向段冥走了过去。 被阳光晒了一个早上的石头是那样温暖,女孩坐上去的一瞬间,便觉浑身舒爽,仿佛这许久以来的奔波劳碌都尽数化去,不由笑了起来。 段冥看见身边的女孩笑了,也不觉心情舒畅,仰头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呢?我在这里的原因是,我最好的朋友今日成婚,我不想在刈州城里待着……” 女孩转头望向身边的段冥,扑了扑一双浓密的睫毛,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像是会说话似的。 “啊…我们的关系很好…她嫁得很好,我是说,新郎很好。只是…”段冥说着,看到女孩不解的眼神,一时也有些羞涩,“没事…这里面有些复杂,我就不与你说了。” 女孩望着段冥从颈窝一分分蔓延至脸颊的潮红,眨了眨眼睛,便垂下头去,漫漫用双脚踩着自己的影子玩。 段冥看她不笑不闹,也不言语,便不由有些局促:“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女孩也不惊讶,再度转过头来,向段冥眨了眨眼睛。 “十年前的一个冬天,在一个叫沅岸的小渔村里,有一个小男孩。那个小男孩从小就没见过自己的父母,也没有家,便一直以乞讨,偷盗为生。他特别瘦,也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他的衣服都是捡来的,村子里大人不要的旧衫,大极了,就比…比你身上这件还要破!” 段冥自以为开了个有趣的玩笑,转头笑着望向女孩。却见那女孩仍旧不过直直盯着自己,脸上没有半分笑意。 “然后有一天…对,有一天下了雪。”段冥清了清嗓子,有些尴尬的继续道:“那个小男孩太饿了,他走在大街上,感觉自己就要饿得晕过去。他再也忍不住,抓过身边铺子上的一只烧鸡,撒腿就跑,一边发疯似的啃烧鸡,一边发疯似的跑。” 他转头看了看女孩,她仍旧没有任何表情。 好吧,至少她在听。段冥苦笑着,心里这么想。 “可是他饿得腿软,才跑到岸边,还没等钻到林子里,就被烧鸡铺子的老板追上了。哦,忘了告诉你,男孩已经不是第一次偷老板的鸡。实际上啊,那一条街上的每个铺子,烧鸡,豆糕,包子,馄饨,冰糖葫芦…那个男孩都偷过很多次了。 老板气坏了,他拿着木棍,说今天非要打死那个小毛贼不可。他说着,就一棍一棍,打在小男孩身上。可是男孩并不喊,也不哭,他实在太饿了。他就那样一边被人打着,一边死命护着怀里的烧鸡,大口大口的嚼碎,咽下去。” 女孩见段冥的眼睛里泛起一层泪花,不由咬了咬嘴唇,垂下头去继续看着自己的影子。 “就在小男孩快要被打死的时候,他看到冰湖上突然出现了两个黑衣身影。那两个身影一大一小,大的那个身高八尺,是一个男人;而小的那个不过与我一般高矮,甚至还没有我高。 当时小男孩已经在失去意识的边缘,看得也不太真切。他似乎看到那两个黑衣身影缓缓向岸边走来,然后,他们好像是看到了小男孩,那个小的身影,就抬手把斗篷的兜帽放了下来。 那是一个小女孩。 看到女孩面孔的一瞬间,男孩就好像坠入了自己的梦境。他这辈子都没见过那么美丽的面孔。她的眼睛就像渔夫们从沅江里打上来的黑珍珠,她的皮肤比天上飘落下来的雪花还要白。 然后,女孩转向了她身后那个将面孔藏在兜帽里的男人,她说话了。 ‘他要死了。’她说。 小男孩当时头上挨了好几棍,耳朵嗡嗡作响,已经听不清那个男人说了什么。 他确实是要死了。 ‘灵儿,你去试试。’他好像是这么说的。 然后,一切就都真的像是做梦一样。小男孩看到女孩一下子飞到了自己的身边,轻轻一挥手,那根木棍就和烧鸡铺的老板一起滚在了地上。 小男孩伏在雪里,看见不远处女孩的裙角,便艰难的伸手,想要去抓。 他从未见过那样一尘不染的裙角。 可是无论怎么挣扎,他都抓不到。 他用尽最后一丝气力,用手撑起身子。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瞬间,他听到女孩对自己说话了。 ‘你叫什么名字?’ ‘段冥,你呢?’ 然而女孩并没有开口,又或许是男孩已经失去了意识,没有听到女孩的回答。 他晕倒在了女孩的脚下。” “然后呢?” 段冥沉浸在绵绵回忆当中,这才迟钝的惊觉身边的女孩既然开口说了话。 “你…你会说话?” “然后那个小男孩和小女孩怎么样了?” “啊…然后他们——啊!” 右手猝不及防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段冥抬手一看,已是鲜血喷涌。 是归萤…… 几乎是当时就丧失了理智,段冥瞬间从大石上弹起,抄起侓慛剑拔腿便往山下狂奔,一眨眼便已不见了踪影。 “喂…你就是那个小男孩吧!” 女孩望着段冥背影消失的山下,心中有些许久违的惆怅。 “我叫裴水晴……” 一阵山风吹过,拂起女孩长长的发丝。她轻轻叹了一口气,似是在对适才这场来得突然,去得也突然的相遇道别。 “还以为,你能救我呢……” 她仰起头来,任由明媚的阳光倾洒在自己的脸庞上。 美好的阳光下,空气里这种自由的味道,下一次再闻见就不知什么时候了吧。 她笑了笑,心里这样想。 《杀手小皇妃》第一部全文完 第一百八十九章 写给读者 首先,要感谢读到这里的各位。你们陪伴了归萤整整二百天的时间。 其实,归萤的故事不止这短短更新的二百天。从本人在2010年第一次有了此书的灵感,从2014年写下初稿,到2018年开始在网络上开始更新,再到2019年签约了17K。不长不短,归萤的故事已经在我本人的生活中存在了整整十年的时间。 都说十年磨一剑,但在如今看来,当初在高中写下的初稿不光存在着许多故事情节上的漏洞,时间线上的错误,还存在着许多人物立场站不住脚的行为。而经过这许多年,我也有了许多其他小说的灵感和初稿,但是归萤,始终是第一位的。 即便她并不是最完美的。 读者们或许不知道的是,《杀手小皇妃》原本的名字叫做《锈血链月》,而作品的名字是在签约之后,编辑大大出于吸引读者眼球的目的,建议我修改的。 没有办法,为了能够让归萤的故事可以让更多读者看到,我愿意改掉这个被我叫了许多年,叫成了执念的这四个字。 锈血链月。 关于情节,读者们大可放心,本书共分四部,至今不过更出四分之一的情节。许多才刚展开的主线,以及尚未展开的支线,都会在后续的情节里为大家讲述。 需要对大家说一声抱歉的是,由于本人生平第一次在网络上更新小说,之前也并没有阅读网文的经验,导致第一部前半部的情节冗杂拖沓,极大的减损了读者们的阅读心情。 真的万分愧疚。 在这里,本人向大家保证,《杀手小皇妃》后续的三部作品,会有令大家感到舒适的节奏。 事实上,本书的曝光量并没有达到我期待的程度,甚至可以用惨淡形容。不过没有关系,创作这本书的初衷,本就是圆了十年前做的那一场关于《锈血链月》的大梦。十年前的梦想放到如今,有一些格格不入的落后,但还是可以接受的。 接下来,还是想和大家说一些和情节有关的事情。 首先对于在前几章出现的归萤的同学们,在这里本人想说,对于他们的交待绝对不是废话哦。 水晴是本书的女二号,在后期会与女主存在感情纠葛; 金碧是唯一拥有神力的人,在第二部的情节里就会出现; 楚河与宛秋有感情线,正如大家预料的一样,他并没有死; 贺生礼是大家来到异时空的引子,在第三部里,他会以最大的BOSS的身份出现; 而莫云侠作为全书男三号,当然在后续的情节里还会有很重的篇幅。 我的天,这样剧透真的好爽哈哈哈哈 再有就是关于前期和最后出现过的幽镜靘花姐妹,在第二部和第三部里,也会作为小BOSS出现在更为浓墨重彩的情节中。 不知道大家是否还记得,两姐妹还有一位师姐,三个人都师从于被她们称之为“主子”的神秘人。至于这位师姐与神秘人的身份,也会在后续的章节里陆续揭开面纱。 再有就是宫幄倒台之后,情节中曾经出现了一位与白晓寒交谈的女子,这位女子作为宫幄的细作,潜伏在归萤的朋友当中。从这个情节的设定上,大家就可以看出,作为男主唯一一位幸存的兄弟,宫幄在之后的章节中还是会出现的。 还有一点令读者迷惑的是,一直在回忆里的,女主的前男友陆知宇为什么会频频出现。在这里本人可以告诉大家,陆知宇在第二部的情节里就会出现,而男女主角的情感也会面临危机。 本书的男二号,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出现呢。 其实读者们在阅读第一部就会得知,本书已经构建出一个很大的框架,包括漠国,包括南北两朝与尾教的纷争,包括现实世界与异时空,以及四大天神和花妖香髓的存在。 情节才刚刚开始,后面还会出现更多羁绊。 至于为什么将段冥和水晴这两个毫无关系的人放在全书的最后一章,本人在此处不做解释。 官方CP,不必解释,嘿嘿 同样作为官方CP,不知大家会不会期待,在后续的章节中,关雎和洛蒙;蠡侯和花姨;曲奚和萨容也会有感情线呢? 请大家期待一下吧~ 由于不知道第二部会在什么时候才能和读者们见面,在这里,本人也不吝与大家适当透露一些情节: 宫幡与归萤感情出现危机; 归萤会出使南漠,并在漠国遇到自己昔日的好友; 前男友陆知宇上线; 衷漠两国,尾教五旗,都会有更加激烈的冲突; 宫幡后宫会有新人,与归萤争夺宠爱; 一位归萤的朋友会脱离阵营,成为归萤极大的威胁…… 再有就是在第一部前期曾出现过的天神青龙(孟章神君),读者应该会知道,在第三部和第四部的情节里,矛盾将从朝廷与江湖,大衷与南漠之间转向人,神和妖三界的战争。而当一切慢慢揭晓,全书的主旨才会慢慢显现。 还是那一句,敬请大家期待。 在写作早期,本人曾经拜托朋友来读我的小说并提出意见。然而在还没看到男主出场的时候,我的朋友就不耐烦的弃掉了,理由是:女主很讨厌。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不得不说,的确,当初写这本小说的时候,每一个人物几乎都是以我的一个朋友为原型,而女主则是负责串起情节,使得每一位角色的人格魅力发挥出来的功能性人物。 这样的写法,放到十年之后的今天,无疑是非常冒险的。我也曾经想过对情节做出适当的修改,赋予女主一切能够吸引读者的人格魅力,但是由于种种原因,最终呈现给大家的,还是与六年前原稿没有差别的版本。 不为任何,只为给自己的青春一个原汁原味的还原。 说到这里,就必须再次感谢陪伴归萤到今天的各位读者们。 《杀手小皇妃》,到了全书的最后才终于当上了皇妃(又被白晓寒给搅黄了)。不过相信有了这一部的铺垫,第二,三,四部的情节会更加精彩的。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这一季的归萤,就要在这里和大家暂时道别了。 所有的不舍,都会化作更加细腻的文字,在某一个您未曾意料的晚上,与您不期而遇。 江湖远,碧空长,路茫茫。 此番暂别,定不相忘。 愿疫情早日结束! 笔者朱璃宇2020.05.09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