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大女三十》 第一章 第一话“小仙女装店”VS“伦语装修工作室 我叫唐小仙,中国人,依中国人的旧俗而言,我今年三十一岁了。不过,旧俗是应该载入史册,而不应该沿用至今的,所以,我唐小仙还不足三十岁。我未婚,每当我妈质问我为什么还未婚时,我就说:“如今流行的是大仙、半仙,可您偏偏给我取名小仙。小仙是不流行的。” 今天,我的“小仙女装店”正式开业。 三十平米的店铺中,只有我一个人依偎着暖气,含情脉脉地像是依偎着一个男人。店外,大雨倾盆,我的新招牌受着洗礼。招牌是黑底银字,我刚刚撑着伞出门勘察了一番,黑漆已经褪了色,滴滴答答地染在了银色的“小仙女装店”五个大字上,弄得仙不像仙的,倒颇有些妖魔鬼怪的风范。为了节约开支,这招牌是我和蒋大哥亲自制作的,如今,也只好哑巴吃黄连,把苦汁往肚子里咽了。 蒋大哥的大名是蒋有虎。我问过他:“有没有狼?有没有狮子?” 蒋大哥面红耳赤:“没有,只有虎。” 为了庆祝我的女装店开业,孙佳人让花店送了花篮过来。可惜,天公不作美,它只好杵在了店内。 孙佳人给我打来电话:“有没有收到我送的花圈啊?” 我啐她:“呸,你送的那叫花篮,不叫花圈。” 孙佳人含糊:“哎呀,都一样啦。” 我说:“收到了,就在我眼前呢。” 她说一样就一样吧,总有一天,当她把花篮送到逝者亲人的手中时,就会知道不一样的。 孙佳人在那边小声说道:“不说了,我要开会了。”我的哦字还含在嘴中,她那边就挂上了电话。而我这边,只好继续抱着我的暖气,赏雨。 孙佳人是我的同事,不,准确地说,是我的旧同事。我与她在赫赫有名的“金世证券”共事了不多不少足足四个年头。她小我两岁,今年不足二十八。当年她初入公司时,我已经是打拼了两年的老人了。上司把她交给我,让我带带她,之后,我就带着她一路攀升。直至今日,她的头衔从见习变成了初级,又变成了中级。自然而然,我的头衔,也攀升到了高级。 不过,我有眼不识泰山,竟没有识出孙佳人的“蛇蝎心肠”。是她,就是她,“恩将仇报”地逼我走出了“金世证券”的大门,而且一去就不必复返了。而孙佳人逼迫我的方式极其隐蔽,也极其不费吹灰之力。她只是,结婚了而已。 在孙佳人结婚之前,我已参加过九场同事的婚礼。我就好比是一锅煮沸的粥,不断地,不断地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泡,到了孙佳人的婚礼时,我终于沸腾了锅,顶开了锅盖,淌满灶台,漫了一地。 我,唐小仙,近三十岁了,谈过四场恋爱,场场推心置腹,结果,下场却是如今的大龄未婚女青年。出席了孙佳人的婚礼后,我就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参加电视台的一场婚介节目,主持人介绍我说:“这是大龄未婚女中年,唐小仙,今年四十二岁,现任“金世证券”的执行总裁。”全场掌声雷动,我满脸的皱纹中填满了脂粉。 那之后,我递上辞呈,上司几乎趴下,拉扯着我的裤脚乞求我不要离开。而我炯炯有神地注视着前方,昂首挺胸地迈开步子,拖着他在地板上划出一道血路。终于,我离开了。 今天是周二,大雨倾盆的周二。“小仙女装店”的开业就像小草破土一般无声无息,店外行人寥寥无几,个个撑着伞似流星一般划过。 我昏昏欲睡,我妈的预言缭绕在耳畔:“下海?你一个三十岁的高级知识分子要下海?你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怎么下海?” 我嘴中啃着鸡腿:“我是要开女装店,又不是要盖房子,扛什么?提什么?” 我妈一锅铲打在我的头上:“淹死你算了。” 等一只鸡腿入了我的肚子,我妈又说:“小仙,开男装店吧,可以认识男人啊。” 我将鸡腿骨准确地掷入垃圾筒:“男人?我不稀罕。” 大龄未婚女青年说不稀罕男人的话,十有八九是言不由衷的。 “小仙女装店”的第一位客人终于千呼万唤始出来了。那人用屁股顶开了门,把雨伞收拢放在了店门后面,再倒退着进了店。我站直身子,微微颔首:“欢迎光临。今天本店第一天开业,您是本店的第一位客人,我将赠您一张‘永久八折卡’。”我像播音员一样播报完了这段已倒背如流的开场白后,才发现那人竟然是个男人。 那男人穿着灰色的呢子大衣,被雨淋湿的地方,像是深灰色的印花。他的头发烫了小卷,留有刘海儿,遮住了眉毛。他看都不看我,只顾环视四周:“这是什么地方?” 我气结:长没长眼睛啊?会用屁股开门,怎么不会用屁股识字?我把“永久八折卡”藏在手心里,心想:与其给他,还不如拿来垫桌子腿儿。 想归想,我的语声依旧甜美:“您好,这是‘小仙女装店’。” 那男人眯缝着眼睛:“小仙女?小仙女什么?” 我喘上一大口气:“小仙,女装店,不是小仙女。” 男人挠了挠头:“女装店?这儿不卖鱿鱼丝了?不卖牛肉干了?” 我字字铿锵:“不卖了。零食店早关门了。” 男人不依不饶:“怎么会?那么好吃,为什么关门?” 我反问他:“那么好吃,你却一个月都没来过?” 零食店关了一个月了,在这一个月中,我唐小仙租下了这片店面,女装店由此诞生。 男人说:“我去外地工作了三个月,今天才回来。” 我坐了下来:他去不去外地,何时回来,与我何干?我不如盘上腿,双手合十,呼唤我的第二位客人。 男人向我走过来,眼睛却还环视着四周:“这儿的装修太糟糕了,生意不会好的。” 我又站直了身:“喂,你凭什么品头论足?” 男人高我一头,我仰视着他。他的刘海儿太长了,和睫毛不分彼此。他口中有糖,我闻得出来,是橘子味儿的。我暗嗤:这么高一老爷们儿,竟是零食至上。一不小心,我瞅见他大衣的肩头处,有两滴黑点儿。我自责:我那褪色的招牌啊,真是作孽。 男人耸了耸带黑点儿的肩:“抱歉,打扰了。”说完,他扭身走向了门口。 我一个不小心,追了上去:“喂,给你。”我把攥皱了的“永久八折卡”递到他面前。 他皱着眉看了看:“我应该……用不到。” 我厉声道:“用不到也拿着,这叫礼貌。何况,你可以送女朋友,送姐妹。” 男人撇撇嘴:“好吧。”说完,他也从衣兜内掏出一张卡片,“那我也礼貌一下。” 那卡片上写着:郑伦,而他工作的地方叫“伦语装修工作室”。我不禁暗叹:这名字,倒是比我的“小仙”有文化多了。 大雨还在倾盆。今年,北京的雨水充沛极了。 我的第二位客人来了。她四五十岁,鬓角斑白,拎着大大小小的塑料袋推门而入,雨水从她的雨衣上和塑料袋上纷纷滑落,落在我崭新的藏青地毯上。我的心淌下两滴血来。 她开口道:“新开的?” 我点点头:“嗯,第一天开业。” 她用下巴指了指一位金色卷发的模特:“那件多少钱啊?” 我彬彬有礼:“上衣两百八,裤子二百二。” 她的下巴又偏向一位黑色直发的模特:“那件呢?” 我又有礼:“上下一套三百六。” 接着,她用屁股拱开了门,嘴里咕哝了一句:“抢钱啊?”走了。 我呆若木鸡。屁股上的这两团肉,真是越来越神通广大了。 蒋有虎来了。我看着他把那辆价值两三万的四五手车泊在了路边,然后下了车,向我的店走来。他的目光偏向上,一定是在看那泼墨山水画般的招牌。 我给他开了店门。他一笑:“生意好不好?” 我叹气:“真想回‘金世’啊。” 他还笑:“今天天气不好,自然没生意。走吧,我送你回家。” 蒋有虎是我的大学校友,长我一年,同是未婚。人世间不公平十有八九,女人三十未婚叫“大龄”,而男人三十未婚,开着一辆四个轱辘齐全的车,住一套半新不旧的二室一厅,就叫黄金单身汉。我执意叫他蒋大哥,一是为了假装妙龄,二是为了扑灭他对我的非凡之念。 有句话叫“有得必有失”,也有句话叫“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所以,我为了得到“小仙女装店”,而失去了一辆九成新的大红色甲壳虫。昔日,我驾着红色甲壳虫上班下班,高跟鞋一尘不染,几乎映得出倒影来。公司的女性后辈艳羡道:“哇,十足的都市丽人啊。”实际上,我这丽人做得易如反掌。寄居爹娘篱下的我,不必花寸金买这北京的寸土,薪水通通砸在从头到脚的一身行头上,略有节余,再置办一辆交通工具。外加整日里搽脂抹粉,西装裙中的腰肢不盈一握,这不是丽人是什么?只不过,丽着丽着,也没丽出个丈夫,沦为了大龄女。 为了盘下这片店面,没有节余的我,不得不割舍了我的大红色坐骑。买主是孙佳人的朋友的朋友的朋友,区区二十二岁的年纪,说话冲得像裂了口子的高压水管:“小仙姐,你为什么要卖这车啊?是时代的脚步太匆匆,物价飞涨,养不起了吗?”我气结:你何不直接说我被时代的车轮从后至前碾过,粉身碎骨?无奈这高压水管出价出得最高,我也只得忍气吞声。人走到了刀刃前,不缩缩脖子怎么过得去? 此时,我坐在蒋有虎的车中,却应了一句《天仙配》:寒窑虽破,能避风雨呀。 蒋有虎话不多,但字字掷地有声:“明天我再帮你做个新招牌吧。”我扭头看了一眼他一心一意开车的侧脸,惋惜地想:为什么不能爱上他呢?他虽不俊俏,却也周正;虽不是腰缠万贯,却也有车有房有饭碗,养家糊口不在话下。为什么,我就不能爱上他呢?如果爱了,我立马扬眉吐气,冠得夫姓。蒋唐小仙?哦,不,听上去像浆糖小仙,有效仿豆腐西施之嫌。 我妈已兢兢业业地在工作岗位上燃烧尽了青春,如今,她踏踏实实地退居家中找我麻烦。 我一进门,她就迎上来:“宝贝儿,今天赚了多少?” 我讪笑:“先胖不叫胖,后胖压塌炕。” 我妈不满:“我问你赚了多少,你说的这是哪门子胖不胖的?” 我挥挥手,躲去洗澡了。寄居在爹娘篱下省钱归省钱,可不绝于耳的这个那个却堪比十万个为什么。 第二天是周三,晴空万里,积水呼哧呼哧地蒸发了。我的招牌上一派缥缈,若是谁能认出“小仙女装店”五个字来,我甘愿给谁磕仨儿响头。 我挽着袖子,先是拖着拖把在店门口的台阶上溜达,后是拖着吸尘器在店内的地毯上溜达,又用崭新的抹布擦了擦崭新的货架和台面,末了,气喘吁吁地回想:之前活了三十载,竟从来没有这么自觉自愿地打扫过卫生。 第一笔生意降临得令我措手不及。 我瞅见一个女娃从我店门口一闪而过,脑后的辫子几乎与地平线平行。可一眨眼,她又退了回来,闪入了我的店:“咦?新开的?” 我的热情火烧火燎:“是啊,随意看看啊,有喜欢的尽管试试。” 女娃二十岁上下的年纪,两颗眼珠子灵活得像掷出手的骰子。刹那间,她瞄中一件绿茸茸的长大衣,试在身上就再也没有脱下。经过四五个回合急匆匆地讨价还价,她赏了我四百二十大元。 在欢蹦乱跳地闪出店之前,她还撂下一句:“姐,我去约会了啊。祝我好运。” 我连连道:“好运,好运啊。” 我将钞票攥得紧紧的,笑成一只老鼠。不用看上司的欺软怕硬,也不用看同行的笑里藏刀,我唐小仙自由自在地也能赚到钞票。可才一会儿工夫,我又愁眉不展了:有朝一日我摇身一变,变成不可多得的女企业家,接受采访时说些什么比较好呢? 整整一上午,我的店内人头络绎不绝。大妈大婶们闲得心痒痒,进店与我唠嗑:“闺女,自己开的店啊?”“姑娘,这么小就有自己的店了啊?”“丫头,多大了,还不到二十五吧?”我笑得脸都僵了,可惜,一文不值。 “小仙女装店”只有我一人,所以到中午大妈大婶们纷纷回去饱餐时,我只得一人在店中啃食面包。我正啃得酣畅,却听见店外有车鸣笛,一声声甚为急促。我抬眼,看见店门口泊着一辆面包车,车身上写着“伦语装修”四个大字。只一眼,我就连名带姓地脱口而出:“郑伦?” 郑伦在车内向我招手,我亏心地想:莫非他来向我索赔被我招牌上的黑漆偷袭了的大衣? 我手擎面包慢腾腾地蹭至店门口,说道:“不卖零食。” 郑伦对我一笑,灿烂极了:“我不是来买零食的。我是来……”他故弄玄虚,话说了一半,住了口,用手指了指我那缥缈的招牌。 我阴沉着脸:“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郑伦一愣,又道:“这应该是福吧。”他一边说,一边下了车,拉开面包车的后门。 我一眼就看见车内躺着一面招牌,乌黑的底色上,凸着银灿灿的“小仙女装店”五个大字。我将上半身扑入车内,口水几乎滴下来:“这,这不会褪色了吧?哎呀,郑先生,您真是大好人,这,这叫我怎么好意思?” 郑伦的声音自我身后鸣响:“保证不褪色。我给你打个六折,四百块。” 我一听,脑袋立马从车内撤了出来,嘴边的口水也随之干涸了:“什么?四百?郑先生,我唐小仙何时雇你给我做招牌了?” 郑伦拨了拨额前的头发:“唐小姐,你的旧招牌弄脏了我上万块的大衣,我就大人不记小人过了。这新招牌,我还给你打了六折。你说,我是不是仁至义尽了呢?” 过了一个小时,我的旧招牌就登上了收废品大爷的板儿车,而郑伦送上门的新招牌,却高高在上了。在这一个小时中,我磨薄了丰唇,才把四百元砍到了三百八十元,并囊括了人工费,以至于让穿上万块大衣的郑伦在梯子上爬上爬下,撬钉子,抡锤子。 大功告成后,我仰头道:“哇,旧貌换新颜,天壤之别啊。” 郑伦得寸进尺:“室内我也可以给你换新颜,保证你生意兴隆。” 我却警惕:“打住。我是因为对不起你的大衣,才收了你的招牌。装修什么的,你给我打住。” 郑伦却笑了:“哎呀,我那大衣穿了两年了,怕是连两百都不值了。” 俗话说得好:人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我唐小仙在社会上混迹了七八载,哪有不轮到我上上当受受骗的道理? 郑伦又一次用手指拨了拨头发。我看见他的手指又直又长,和我之前四名男朋友的手不相上下。我伸手就拉住了他的手,研究着:“这又白又嫩,怎么会是做装修的?” 郑伦被我的不检点吓了一跳,却也不至于将手缩回:“我做设计,懂吗?用电脑,用笔,懂吗?” 我一把甩开他的手:“懂,纸上谈兵呗。” 郑伦上了面包车,仰望了一眼招牌,又对我竖了竖大拇指,就开走了。他脸上的笑一直灿烂,像个无忧无虑的孩子。我的心如小鹿乱撞,撞着撞着,我就知道,我的第五个男朋友,就是他郑伦了。 第二话将计就计的求婚 蒋有虎是个像时钟一样准时的八点上班十七点下班的公务员,他于十七点半抵达了我的店,双手提着两罐刷招牌用的漆。当时我正在手舞足蹈地招呼客人,所以直到他开了门我才看见他。他一脑门子的问号,想必是因为我店门口的新招牌。 客人掏了钱包,我对着她告辞的背影作揖:“下次再来啊。” 她刚一出门,蒋有虎就问我:“又宰了一个?” 我白了他一眼:“一天宰了六七个,才把店租赚回了。你说,我这刀是不是太钝了?” 蒋有虎笑了笑:“再磨磨。”下一句,他就问了,“门口那新招牌哪来的?” 我说了不是谎话的谎话:“哦,隔行如隔山,我请专业的师傅做的。”一边说,我一边又不禁想到了长手指的郑师傅。我看了一眼蒋有虎的手,如熊掌一般。 蒋有虎一愣:“今天请的?今天就做好了?” 我也一愣:“哦,昨天就请了。” 哪知,蒋有虎刨根问底:“那你昨天怎么不说?” 我又不禁皱了皱眉:“哎呀,昨天我忘了说。” 打破沙锅问到底,在我唐小仙看来,不是美德。 这时,我妈也来了。她手中提着保温桶,想必是企图塑造一个不辞辛劳给女儿送饭的慈母形象,顺道再刺探刺探我的生意。 蒋有虎站得笔直:“阿姨好。”那神色,适合再配上一个少先队队礼。 我妈笑眯眯地说:“嗯,虎子也在啊。” 蒋有虎的小名叫虎子,我觉得这比他的大名更具有乡土气息。虽说我的“小仙”也并不十分洋气。 我妈知道我不喜欢蒋有虎,所以她也不十分喜欢他,不过,少说也有六分拉拢。这仅仅是因为蒋有虎是她女儿仅存的裙之之臣,若再不拉拢,她怕她这辈子再也没有机会听到男声喊她一声“妈”了。 我对蒋有虎道:“不用刷招牌了,你快回家吃饭吧。” 我妈附和:“是啊是啊,我给小仙带饭来了,这大冷天的,你快回家吧。” 蒋有虎愣着,恋恋不舍。我又道:“顺道送送我妈吧。” 这下,我妈也一愣,心想:我坐都没坐,你就撵我?我忙给我妈抛了一个眼色,示意她带走虎子。我妈出奇地机灵,挽上蒋有虎就往门口走了:“对啊对啊,送送阿姨吧。” 蒋有虎也只得退而求其次:不能与唐小仙厮守,能对唐妈妈尽尽孝道也好。只有我,一箭双雕,静了耳根。 傍晚时分,客人颇多。下班路过的,再接连上吃饱了晚餐出门溜达溜达的,我是忙得不可开交。不过,我还是在百忙之中拨拉着找出了郑伦的名片,给他打了一通电话。 我说:“郑伦啊,我是小仙啊,你晚上有没有时间?” 郑伦在那边一愣:“小仙?小仙女装店?” 我的嗓音甜如蜜:“嗯,就是我啊。” 郑伦掉在了钱眼儿里:“怎么,想请我给你装修了?” 我打马虎眼:“嗯,过来商量商量嘛。”我心里盘算着:装修商量不成,就顺势商量商量别的。 郑伦驱着面包车抵达我店门口时,已是二十一点多了。 我已从店内锁了店门,躲在唯一一盏开着的灯下数钞票。数到第六遍时,我听见了敲门声,一抬眼,看见了活生生的郑伦。我心中的小鹿又欢蹦乱跳了。 我给郑伦开了门,他把手中的一大袋爆米花举到我眼前晃了晃:“给你。” 我一哼,问道:“一麻袋的钞票和一麻袋的零食,你选哪个?” 郑伦也一哼:“钞票啊。你以为我傻啊?” 我点点头:“还行,不算傻。” 哪知,郑伦又道:“拿了一麻袋钞票,再去买一卡车零食。” 我翻了个白眼:我的第五个男朋友虽说不傻,但却馋。哦,馋得要命。 郑伦问我:“说吧,你想在装修上花多少钱?” 我所答非所问:“你几岁了?” 他一愣,答道:“二十五。” 唉,更要命了,比我小了整整五岁。我肩背小书包上学校时,他还满地爬呢。郑伦却以为我在审查他的经验,于是又说:“但我做室内设计已经六年了,而且,我手下的师傅们,个个经验丰富。” 我再开口:“那你结婚了吗?有女朋友吗?” 这下,郑伦眉头都皱了:“这和装修有什么关系?” 我执拗:“有关系。你先回答我。” 郑伦妥协:“没有,没结婚,也没有女朋友。” 我大喜,扑上前去:“那我们结婚吧。” 泼出去的水,如果可以收回来,那我愿意付出今天所有的收入去交换,可如果死活收不回来了,我是不是只好将计就计?其实,我唐小仙只不过是想说:那我们交往吧。可为什么一说出口却直接变“结婚”了?我唐小仙是鬼迷了心窍,想结婚想得五谷不分、六亲不认了。 郑伦的下巴几乎掉到了胸前:“你,你说什么?” 我吞了口口水:“我是想说,我们交往看看如何,不过,如果你赞成结婚的话,我们也可以直接结婚。” 郑伦的眼色中透露出“这女人脑子有病”的讯息。他维持着上半身不动、下半身却托着上半身往我店门口平移的姿势。我打赌:如果这时我突然向他动手动脚,他一定会一头撞出我的玻璃店门,导致鲜血和玻璃碴子铺满地。 我慢慢举高双手,作投降状:“你别怕,我没有恶意的,我脑子也没病。” 郑伦打断我:“没病你为什么要嫁给我?” 我一听这话,乐了:“啊?你只娶有病的?” 我给郑伦搬了把椅子,让他坐下。我又给自己搬了一把,坐在他对面。我把爆米花放在他膝盖上,还替他解开了袋口。他的手不知不觉地就伸入了袋子,抓了两颗就往口中送去。 我说:“你好好听我说。我本来呢,是想说‘交往’,可一紧张,就说成了‘结婚’。可我现在再一琢磨呢,觉得结婚更好啊。你看我,交过四个男朋友,结果到现在一个都不在我身边。正所谓夜长梦多。谈恋爱实在没什么意思,谈着谈着,就谈崩了。” 我的前言不搭后语竟博得了郑伦的赞同:“是啊,我谈过十几次恋爱,也都崩了。” 哦,我的老天爷啊。我的第五个男朋友,我未来的夫君,竟还是个恋爱老手。我觉得自己的血压都升高了,可我却伸手抓了把爆米花。 郑伦问我:“可如果不谈恋爱,怎么了解对方?不了解,怎么结婚?” 我身子向他倾去:“谈是一定会谈的,我们可以进行一次开诚布公地交谈。你看,我已经知道了,你二十五岁,未婚。而我呢,我也二十五岁,也未婚。”这话一说出口,我的脸腾地就红了。不过我再一想:待生米煮成熟饭,他总不好因为我年长区区五岁就翻脸不认人吧? 店内只留有一盏灯,灯光还昏黄。郑伦突然问了我一句:“唐小仙,我怎么觉得这像是做梦呢?”我小心翼翼:“美梦吧?天下掉下来个唐妹妹?”郑伦摇摇头:“恶梦,受困盘丝洞。” 我和郑伦今天的交谈终止于我妈打来的一通电话。我妈催我:“一个大黄花闺女,你想几点才到家啊?” 于是,我慌忙锁上了店门,又慌忙钻入了郑伦的面包车。郑伦瞪向我,我娇滴滴地道:“这么晚了,送送我吧。” 于是,郑伦开车,而我坐在他的旁边享用着爆米花。我抓了两颗喂到他嘴边,他竟面露尴尬之色。我呵斥道:“张嘴啊。”他吓了一跳,立马把嘴张得老大。一路上,我瞥见他不住地瞥我,想必他是在心想:这女人真是柔中带刚。 我愈发觉得他有趣了。 到了我家小区门口,我赖着不下车。郑伦问我:“该不会是等我送你上楼吧?”我摆摆手:“下次吧。我是想说,路上小心开车,到家后给我打电话。”郑伦瞪圆了眼:“还要打电话?”我一本正经:“废话。是你说的要互相了解啊。” 我下了车,兔子一样往小区里蹿。蹿了老远,我回头,看见郑伦的车还在。我打电话给他:“你怎么还不走?” 郑伦说:“我想看看你究竟是不是人类,会不会跑着跑着上了天、入了地。” 我大笑:“我不是林妹妹,也不是蜘蛛精,我就是你的女朋友,人类唐小仙。记住了吗?” 我妈一脸不悦:“大冬天的,在外面疯什么疯!”我一头扎入她怀中:“不疯,怎么给您娶女婿啊?”我妈就像施展川剧绝活“变脸”一样,把不悦变成了大悦:“是吗?交男朋友了?什么人啊?我认不认识?” 为了躲开这“十万个为什么”,我马上蹿去洗澡了。我妈追在我后面说:“哎,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孝顺啊?” 这是我妈的另一个绝活:会把芝麻绿豆大的小事上升到“不孝顺”的高度。 郑伦给我打来电话时,我已经躺在床上了。他说:“我到家了。”我打了一个呵欠:“到家就到家吧。好,我困了,明天见。”说完,我就挂了电话。我躲在被子里咯咯地笑,眼前浮现出郑伦呆若木鸡的模样。他一定在想:这女人一定有病。我诚心诚意打去电话,她一个呵欠就把我打发了。还明天见?见什么见! 周四中午,孙佳人手捻钱包来到我的店。她挽着我的胳膊:“哇,小仙姐,从今以后,你也是有产业的人了。”店中没有别的客人,于是我大胆道:“嗯,我的产业就是‘屠宰场’,来一个,‘宰’一个。”孙佳人装出一副待宰羔羊的嘴脸:“哇,我好怕啊。”我在她腰间拧了一把:“你都为人妻了,能不能不这么二百五啊?” 孙佳人一听这话,就打开了话匣子:“别提了,结婚可真没意思。你也知道,以前我和焦阳天天下馆子。可自从结了婚,我上了一天班,累得像孙子一样回了家,还得下厨房。你知道他怎么说吗?外面吃太贵了,外面吃味精太多了,外面吃不卫生。我就奇了怪了,结婚前他怎么不怕啊?” 孙佳人说得唾沫横飞,我一把捂住她的嘴:“停,停。我还没结婚呢,你别吓唬我。” 孙佳人扒开我的手:“小仙姐,婚姻似悬崖,一念之差,天壤之别啊。” 孙佳人挑了条羊毛的及膝裙,我真心说赠她,她却也真心地坚持付了钱。 公司的午休时间只有一小时。孙佳人末了说:“你看看我现在,下了班就要冲回家做饭,只剩下午休一小时能自由自在了。”说完,她踩着高跟鞋扭着腰走了。 孙佳人的忠告从我左耳朵入,又从我右耳朵出了。昔日,似火焦阳追求她时,二人走街串巷,吃尽了这皇城根下的美食;今朝,焦阳冷不丁将她困入了厨房,让她钻研柴米油盐,她免不了有天壤之别之感。可我不同,我没上过天,我一直在壤上。对我而言,西红柿炒鸡蛋,白菜炒豆腐,易如反掌。 我的右手边隔壁是一间男式衬衫店,店中雇有两名导购,一名年长,一名年幼。在这冰冻时节,衬衫乏人问津,那年幼导购就来我的店中串门:“姐,你多大了?” 我说得顺口:“二十五了。” 小姑娘自我介绍道:“我叫小甜,十九岁。姐,我们店里的那大姐,已经三十了。我跟她都没什么话说。以后,我常来找你玩儿吧。” 我脑后淌下一滴冷汗:你姐姐我他妈也三十岁了。 小甜看看这件,摸摸那件:“等我发了钱,我来买一件。” 我赔笑:“好,好。” 小甜走回我身边,小声道:“姐,我们店里那大姐,没结婚,也没男朋友,没客人时,天天铁青着脸,我吓都要吓死了呢。” 我又是一滴冷汗:老姑娘的一颗恨嫁心,谁人知晓啊? 到了傍晚,我接到蒋有虎的电话,他说:“我下班后过去找你吧?”我问:“找我干什么?”蒋有虎语塞:“陪,陪你看店。”我拒绝:“你一个大男人看店,我的女客人们会不自在的。”蒋有虎又道:“那我晚上去接你吧?”我又拒绝:“不用了,蒋大哥,晚上会有人来接我的。”我搬出“大哥”巨石,砸向他的杂念。蒋有虎中招,吐血挂了电话。我叹气:我可以为他赴汤蹈火,却偏偏不可以从了他的杂念。这就叫命啊。 接下来,我唐小仙的好戏才刚刚上演。 我打电话给郑伦:“下班了吗?可以过来了吧?”郑伦嗫嚅:“又讨论结婚啊?”我以退为进:“哎呀,你急什么啊?先互相了解了解嘛。”郑伦也吐出一口血来:“喂,谁急啊?”接着,他又嗫嚅,“我手上还有工作,九点左右过去吧。” 郑伦来时,我又是已关了店门,坐在昏黄的灯下与钞票为伴。人一自负盈亏,就免不了变得市侩。郑伦也市侩,不然怎么会设计我买下他做的招牌? 我问郑伦:“工作很忙吗?”郑伦说:“很忙是好事。” 我点点头,觉得这一句铺垫已足矣。光阴似箭,寸金又难买寸光阴,铺垫太多,糟蹋光阴是罪孽。 郑伦嘴里又吃着糖,草莓味的。我的身子倾向他:“真甜。” 郑伦身子向后仰:“你想干什么?”我却说:“不想干什么。走吧,送我回家。” 坐在车上,我问郑伦:“今天没带零食?”他一手扶方向盘,另一手伸入衣兜,掏出一包花生递给我:“小心吃,别把皮儿掉我车上。” 郑伦的车洁净得很,外面锃亮,里面更是一尘不染,相形之下,我卖掉的那辆甲壳虫简直是有碍观瞻。我接过花生:“掉你车上又怎样?”郑伦叹气:“还能怎样?我又得打扫了啊。” 我偷笑:瞧我这未来夫君,不但天天有零食傍身,还是个打扫的好手。我唐小仙三生有幸啊。 郑伦瞥我一眼:“笑什么呢?”我眯着眼睛看他:“笑我幸福的未来呢。”郑伦一哆嗦,心想:这女人又有犯病的迹象了。我侧过身子,几乎面对着郑伦。郑伦又一哆嗦。幸好,这面包车足宽敞,否则,说不定他会夺门而出了。 我问:“喂,你之前的女朋友们都哪去了?”郑伦文绉绉地道:“散落在天涯了。” 是呀,我之前的男朋友们也都散落了。所以说,恋爱有恋爱的幸福,但却稍纵即逝。我又问:“你怎么看婚姻?” 郑伦又瞥我,我给了他一张笑脸。他反问我:“你又怎么看?” 我清了清嗓子,道:“找个好人,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一辈子互相扶持,多幸福。” 郑伦露出惊讶的眼神:“你区区二十五岁的年纪,不享受恋爱的心跳,却在追求互相扶持了?”三十岁的我脸一红,好在,隐藏在了夜色中。 又到了我家的小区门口,我和郑伦的谈论又终止了。我又磨磨蹭蹭,不肯下车。郑伦又问我:“等我送你上楼呢?”我又摆摆手:“下次吧。不过,我能不能亲你一口?”夜色中,我清清楚楚地看见,郑伦惊得将口中的草莓糖囫囵吞下。 在我唐小仙看来,亲吻,乃测试一男一女是否可以共存的捷径。轻一点的牵手,重一点的上床,皆不具此功效。说到牵手,我一咬牙一闭眼,也大可以和蒋有虎牵一牵。再说到上床,有一句话是这么说的:关了灯,还不都一样?这话说得虽糙,却也正中靶心。不过,亲吻就大不相同了。若是哪个男人能吻上我的唇,让我在不知不觉中慢慢闭上眼,如痴如醉地在冰天雪地中感受春暖花开,那么,我想我至少是把他当男人一般喜欢着的。 郑伦抿了抿嘴唇:“我亲你吧。”我盯着他的嘴,觉得那两片唇好看极了,不大不小,不薄不厚。 郑伦将手伸至我的脑后,把我揽近了。他的吻落在我的额头上,却正中我心。我有多久没心动过了?它平日里不疾不徐地跳,那不可称之为“动”。今日,它在郑伦的一吻下生动开来,迫着我全身的血液滚滚奔腾。 我将脸埋在郑伦的肩上,他的手抚住我的背。我轻轻地问:“郑伦,你也喜欢我,对吧?” 郑伦却较真儿:“你用了‘也’,说明你喜欢我,对吧?” 我大度:“嗯,好像是。” 郑伦顺了我的心:“那你就做我女朋友吧。” 这下,换了我较真儿:“嗯?不结婚吗?” 郑伦拍了拍我的背:“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急脾气?” 突然,我鼻子发酸,差点落下泪来。我三十岁了,竟被一个二十五岁的男人视作孩子,我还可以任性,我还可以撒娇。 末了,我和郑伦还是真真正正地亲吻了。我闭上眼,觉得他的唇软而温暖。我口中充满花生的香,他口中也残留着草莓糖的甜,于是,这一切香甜极了。 第二章 第三话嫉妒是结婚催化剂 周五,我一觉睡到早上六点,抻长了胳膊拿到了桌子上的手机,第五次阅读了一遍郑伦昨晚发来的短信:唐小仙小朋友,我到家了。时间太晚了,就不给你打电话了,好好睡吧。昨晚,我捧着这短信,笑得在床上打了两个滚儿。在我唐小仙的这个年纪,能像芦苇一般挑拨我心弦的,不再是“死了都要爱”的海誓山盟,而是脚踏实地的惦念。 我又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了一条大虫,睡了个不知今夕是何年,直到我妈闯进来,隔着被子往我屁股上掴了一巴掌,我才又扭曲着醒来。我妈嚷嚷:“都九点了,你还睡?店还开不开了?”我一个激灵坐直了:“九点了?”俗话是说“人逢喜事精神爽”,可我倒来了一个“人逢喜事睡得爽”。 等我打扮妥当,再乘坐公共汽车到了店门口时,时间已是近十一点了。 隔壁衬衫店的小甜看见我,颠颠地跑了出来:“姐,今天这么晚啊?”我讪笑:“啊,睡过头了。”小甜青春的脸在阳光下粉嫩粉嫩的:“自己当老板真是好啊,真自由。”我心想:你姐姐我今日的自由,是用之前七八年的不自由换来的。我实话实说:“你还不到二十岁呢,慢慢来,早晚一天会自由的。”衬衫店另一名年长的导购不知何时也走到了店门口。她铁青着脸,果然骇人。我给小甜抛了个眼色:快回去上班吧。她一偏头,瞥见铁青脸,蔫蔫地就回了店。 开业几日,店内收支仅仅平衡,钞票并没有像我想象中一般源源不断。我翻看着自己的账本,店租、装修、店内陈设,还有这一店的从广州跋山涉水而来的女装,外加上将来月月须缴的水电开支,突然觉得身上像背着座大山。这时,孙佳人打来电话:“小仙姐,明天我们去逛街如何?”我斥她:“我现在就是街,我现在是等着别人来逛我。”挂了电话,我又突然想及,自从着手筹备这间店,我手头儿紧得连一瓶新的指甲油都再没添置过。我吸了吸鼻子:谁说老板好当啊?我们当老板的苦衷,哪是你们这群下人知晓的。 有客人进店时,我又马上咧开嘴笑了。如今,伤春悲秋是于事无补了,赚钱才是真格的。 客人穿着时髦,仰着下巴看我。我心想:莫非您眼睛长在脖子上,不仰下巴就挡上了?她伸着兰花指从店的这头,扒拉到那头,末了问了一句:“件件都两百以上,你凭什么啊?” 我心中的小火苗俨然被泼了一桶油下来,立马变成熊熊大火了。我唐小仙现在是爱钱不假,是非常爱钱也不假,但我这卖两百赚二十的低盈利率,说出去一准儿会被其他店家笑掉大牙了。不等我开口,那时髦女人就走向了门口:“装修这么破,卖卖日用百货还差不多。”说完,她开门走了,留下我一人咆哮道:“你,你长得就和日用百货差不多。” 我在店中来回溜达,心想:我这装修这么了?白墙壁、藏青地毯、白金属色的衣架,多么简洁、多么质朴。再说了,你盯我装修干什么?你是买装修还是买衣服啊?我想着想着,就想到了郑伦。他也说过我的装修太糟糕了。我撇嘴:衣服不糟糕不就行了吗? 下午,我思前想后,还是给郑伦打了电话:“如果唐小仙是你的女朋友,那你愿不愿意为小仙女装店义务装修呢?”郑伦立马道:“啊?那我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晚上,郑伦依旧在九点驾驶着面包车来接我。 郑伦思考了一下午加一傍晚,以为自己终于思考出了个所以然:“唐小仙,我问你,你是不是为了省装修的钱,才死乞白赖地要和我交往啊?” 我大惊:“怎么会?难道你以为你给我义务装修完了,我就会甩了你?” 郑伦一脸哀怨:“难道不是吗?” 我扑哧笑了出来,觉得这大男人仿佛一只防范大灰狼的小白兔。我也换上一脸哀怨,向郑伦怀中依去:“那人家嫁给你好了,这样,你该相信人家不会甩了你了吧?”我一边生长着鸡皮疙瘩,一边听郑伦叫道:“啊?嫁给我?怎么好像我又中计了呢?” 我笑了。非常想嫁人的唐小仙我,觉得郑伦真的是个上佳的选择。 周六,我好好打扮了一番。人说:恋爱中的女人都分外的美。其实,是恋爱中的女人都分外地爱打扮。我穿了素色小格子的及膝大衣、窄腿的长裤和艳粉色的细跟矮靴。我妈拦住我:“你穿得这么好,就显不出你店里的衣服好了。”我不以为然,刷了睫毛膏又刷了唇膏,雄赳赳气昂昂地出了门。 才没过多一会儿,我的一番打扮就又得到了除了我妈之外的第二个人的赏识。 我刚走到已聚了三四个人的公车站牌下等车,那三四个人之中的一名男子就盯上了我。我没在意,心想:有人看总比没人看要好得多。不过,那男子竟还真的走了过来。他问我:“请问,这是十四路公车站吗?” 我抬头看了一眼站牌,上面的十四赫赫然,油漆没有脱落,也没有被违法乱纪的小广告遮拦。我点点头:“是。” 他露出不好意思的神色:“我等了半天了,一辆也不来,所以问问你。” 我又点点头,勉强替他解围:“是啊,这车就是比较少。” 我这一解围,那男子倒活跃了。他说:“我叫文武,文武双全的文武。” 我不动声色地扫视他,他年轻极了,像个仍没毕业的大学生。他脸上有一颗青春痘,他一直企图微微侧着身子而不让我看见它,不过,它生长的位置实在是太接近鼻梁了,所以,我的目光还是不由自主地被它吸引。我礼貌地说道:“哦,你好。” 见我没报上名来,文武追问道:“你呢?你叫什么?” 我只得更礼貌了:“唐小仙。” 这时,十四路公车终于在千呼万唤中缓缓驶来。我对文武微微一笑一颔首,企图结束对话。哪知,文武竟和我黏着上了车,一并钻至了车尾,对话仍须继续。文武滔滔不绝,他二十三岁,刚刚大学毕业,目前在某某饮用水净化设备公司担任技术人员。他又引我开口:“你也是刚毕业吧,我觉得我们年纪相仿。” 我说了久违的实话:“不,我已经三十岁了。” 文武小惊了一场,却马上又道:“真看不出来呢。不过没关系,现在年纪没什么意义。” 我心想:可你对我而言,也没什么意义。文武扫视我的双手,我的十指上没有戒指,也没有戴过戒指的痕迹。 公车行驶缓慢,周末的大街上依旧熙熙攘攘。 文武又问我:“你这是要去哪里?” 我道:“去上班。” “周末还上班?” “我自己开了一间店,天天须上班。” 文武又小惊:“真是个不简单的女孩子。” 我背脊发麻,并不乐于自己被一个小毛头称之为“女孩子”。 一路上,文武都没有下车的苗头,我也不乐于打探。直到我下了车,他却也尾随了下来:“我送送你吧。”无奈,我同他一道步行至了店门口。末了,我说:“你请回吧。我店中尽是女装,有男人在,客人不自在的。”文武瘪了瘪嘴,点了点头,说:“好吧,再见。” 我松下一口气来,打开店门。小甜又探头探脑,她望了一眼文武的背影,小声问我:“姐,你男朋友啊?” 我忙否认:“才不是呢。” 小甜捂嘴笑:“姐,你好厉害呀。这么几天,我看你这儿来过好几个男人了。” 我瞪她:“你是说我水性杨花吗?”小甜笑着把头缩回了店中。 周末的生意红红火火,我忙得人仰马翻。我一双手当做四只来用,两片嘴皮子一张一合没完没了。郑伦给我打来电话,我也只好说:“对不起啊,我没时间说话啊。”郑伦善解人意:“你忙你的,我晚上去接你。” 晚上近九点,我刚刚得以坐下来好好松弛松弛脚趾时,就又有人推门而入。我一看,是个男人。我再一看,看见一颗青春痘。来人正是文武。 我吃了一小惊:“你怎么来了?” 文武精神抖擞:“想来看看你。” 我小有不悦:我又不是动物园中的猴子大象,你想来看就来看?何况动物园还收门票呢。文武甫毕业,颇有初来乍到的风范。他直接走过来,坐在了两把椅子中的一把之上,而另一把上正坐着我。 文武没话找话:“生意好不好?” 我敷衍:“说得过去。” 文武又问:“几点关门?我送你回家?” 我拒绝:“不必了,一会儿有人来接我。” 说曹操,曹操到。我一说郑伦,郑伦就打开了店门。不过,他一看见我和一名男子肩并肩坐于店内,就又扭身走了。我匆匆追了出去,拉住郑伦:“怎么走了?” 郑伦板着脸:“有别的男人在,我就不打扰了。” 我咯咯笑,郑伦又道:“别告诉我他是你哥或你弟啊,长得不像。” 我又笑:“他不是我兄弟,他是追求我的人,之一。” 郑伦不悦:“而你允许他追求你?” 我耸耸肩:“那你说怎么办?” 郑伦长长的手指指向我店内:“怎么办?你去告诉他,你快结婚了。” 我一下蹿到郑伦身上:“你要娶我?给我一点点时间,我考虑考虑啊。” 店内的文武虽听不到我和郑伦的对话,但仅凭肉眼看,也能看出个端倪。他一声不响地打开个门缝儿就溜走了。我也一声不响地祈祷:老天爷,文武是我的贵人,请您保佑他的青春痘早日痊愈。 我妈见我眉开眼笑,又来问:“和男朋友处得可好啊?” 我所答非所问:“妈,您对您未来的女婿有什么苛求吗?” 我妈想了想说:“我希望他父母双全,感情和睦。这不叫苛求吧?” 我若有所思:我妈见多识广,总结过一则结论,说幸福的家庭是辈辈相传的。而偏偏我之前的四个男朋友,偏巧不巧的个个生长在单亲家庭里,父母要么是不和睦,要么是天上人间一边一个,想和睦也和睦不上。经过我的四次验证,我妈如今更是一口咬定:出自幸福家庭的孩子,才更容易与我共创下一个幸福家庭。用她的话说,就是“家庭决定性格”。 我唐小仙出自幸福的家庭。我爸妈是大学同学,毕业后,在老师的撮合下喜结良缘。我从没见过他们脸红脖子粗,因为每每一个欲发火,另一个就似水。而且,他们还越老越俏。我首次目睹我爸、我妈亲热时,我已步入了二十八岁的大龄。自此以后,他们还越亲越频繁,感情像极了越酿越香的美酒。如今,我爸在他市公干,与我妈一日通三通电话。 对于我妈那半真半假的“幸福相传”结论,我早已由置若罔闻变成了半信半疑。回想我之前的四名单亲男朋友,个个皆是因为那俗得不能再俗了的“性格不合”而与我分道扬镳的。他们不懂我对婚姻的憧憬和依赖,而我也不懂他们隐隐的低迷和犹疑。不懂,是感情世界中最致命的武器。 我一夜都在憧憬郑伦出自没有伤痕的家庭。 周日,郑伦与他的面包车来接我去店中。我又是一番打扮,惹得郑伦说:“真是人靠衣装马靠鞍。”我回嘴:“我不穿衣服也别有一番风味。”郑伦的目光变得色迷迷的:“什么风味?麻辣?糖醋?” 我与郑伦正式讨论开了二度装修“小仙女装店”的事宜,因为,在经过了一个生意火红的周六后,我对于营业额大幅提升,但营业利润却小幅下降而感到了不满。越来越多的客人因为我店内的简朴装修而低估了我商品的价位,她们划价划得大刀阔斧,以至于我常常招架不住。 郑伦说:“早就跟你说了,你的生意会毁在你这装修上的。”我白他一眼:“早就说了?有多早?我们才认识几天啊?”郑伦反咬我一口:“没认识几天,谈结婚倒是谈了不少天了。” 下午两点,我借着这一拨客人走尽,下一拨客人还没到的空当,匆匆关上了店门,作“不营业”状。出去觅食并觅回来两份拉面的郑伦归来时,一脸不解:“怎么关门了?”我神秘兮兮:“今天歇班半天,下午我们去办一件重要的事。”郑伦更不解了:“什么事?”我只道:“哎呀,先吃面。” 小甜说得对,我们当老板的就是好,想歇班,我就歇班了。 吃完了面,我又从郑伦身上搜刮出巧克力,塞入口中。郑伦说:“你必须承认,吃零食让人感到幸福,对吧?”此时,郑伦正在开车,在我的命令下,往北京城折扣低得数一数二的商厦驶去。郑伦提及幸福,引发了我迟迟没说出口的话:“郑伦,我想冒昧地问你一个问题。”郑伦忍俊不禁:“还有比求婚更冒昧的?”我却笑不出来,手心里握了一掌汗:“你,你家庭幸福吗?” 郑伦今天又一次不解:“你怎么这么问?” 我挤出一个笑来:“你先回答我。” 郑伦一脸灿烂:“幸福啊。” 我的心放下大半:“父母恩爱?” 郑伦点点头:“恩爱啊。” 我的心又放下另一半来。我唐小仙寻寻觅觅三十年,终于找到他郑伦了。 商厦正好抵达,我拉着郑伦的手冲入其中。一楼的金银珠宝折扣低至一折,我目光炯炯地落在布满戒指的托盘上。旁边的郑伦小声问我:“你想买戒指?”我点点头,对营业员说:“给我拿这一对看看。”营业员把我指向的女戒递给我,男戒递给郑伦。郑伦如落入陷阱的小鹿,一双大眼充满无助。我试了试自己那只的大小,又把郑伦手中的那只替他戴在了无名指上,刚刚好。我笑眯眯对营业员道:“就要这对了。” 我就要的这对,自然是由郑伦付的钱。我说:“哪有女方买婚戒的道理?”郑伦仍无助:“哪有逼人买婚戒的道理?”我清了清嗓子:“喂,你不买,我让别人买啊。多少人排大队抢着给我买呢。再说了,这打一折啊,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啊。再再说了,我都让你替我装修了,你给我买只戒指都不行啊?小气。” 末了,不小气的郑伦付了钱,我们一人戴上一只,就没再摘下。营业员说:“祝二位幸福啊。”我笑开了花:我们二人是出自幸福家庭的小孩儿,幸福不在话下。 第四话幸福是代代相传的吗? 车上,郑伦问我:“你为什么非得嫁给我?”我头头是道:“第一,我想结婚了。第二,我觉得你是个好人。”郑伦不满:“不用你觉得,我就是个好人。不过,是好人你就嫁?”我把身子侧向郑伦,嗓音似糖如蜜:“别人我不喜欢,我就喜欢你。”郑伦明显满意了,又明显想笑,可他还忍着。我也想笑:这厮,分明也喜欢着我。 我认真道:“郑伦,你何时才让我去你家?”郑伦又瞪大了眼:“去我家?”我心中明镜一般:“对啊,我先去你家拜访,你再去我家拜访,再接着,我们就可以结婚了。”郑伦抗议,喊了一声“喂”。不过,我又抢话道:“喂什么喂?拜访是必须的啊。这叫尊重长辈,是不是?”郑伦又落了网,咕哝道:“这倒是。” 回到家,我给我妈正反面地展示了两遍我的手,不,应该说,我的戒指。我妈聪敏,一下子嚷道:“小仙,有人求婚了?”我点点头——的确有人求婚了,那个人,正是我唐小仙。我妈一把抱住我:“快说说,是谁?”我娓娓道来:“他叫郑伦,二十五岁,室内装修设计师。我们两情相悦。”我妈忙问道:“他家?”我也忙答道:“家庭幸福,父母恩爱。”我妈热泪盈眶:“快带回家来让妈看看。” 半夜,我睡得酣畅,只觉有人推我,一边推一边说:“小仙,小仙,醒醒,妈有话问你。”我蠕动:“妈,明天再问吧。”我妈不依不饶,活生生把我从躺姿揪成了坐姿:“他才二十五岁?比你小五岁?”我闭着眼,耷拉着脑袋:“嗯。”我妈又问:“他不嫌你年纪大?”我恍惚道出真相:“我骗他说,我也二十五。”我妈一松手,我又变成了躺姿,只听到她说:“哎,放心,我不会说漏嘴的。”我放心地睡了过去。 我睡得不酣畅,做了一个梦。我梦见我和郑伦面对面坐着,他突然对我说:“小仙,我们性格不合,分手吧。”性格不合?分手?梦中的我不言不语默默枯坐,泪水哗哗成河。 早上我醒来,脸上竟真的湿漉漉一片。 新的周一,我依旧坐了公车去开店,郑伦的“伦语工作室”也已经在筹划“小仙女装店”的翻修了。 我打电话给郑伦:“我们结婚吧,夜间我梦见你对我说分手。”郑伦打趣我:“结婚了我也可以对你说离婚啊。”我狡辩:“离婚比分手复杂多了。有你翻箱倒柜找户口本、结婚证的工夫,你早就幡然悔悟了。”郑伦笑了:“你这孩子,脑子真是异于常人。”我又翻回正题:“晚上带我去你家拜访,好不好?”郑伦叹气:“哎,你呀。我打电话问问我妈,可以的话,六点我去接你。” 蒋有虎打来电话时,我正在招呼客人,没有接。等客人空手走了,我才又给他打了回去。蒋有虎几乎是马上就接了电话:“喂,小仙。”我叹气:月老弄人,弄出世间多少痴情人。我不冷不热地问:“你找我啊?”蒋有虎咕哝:“啊,晚上有没有时间啊?我,我们见个面吧。”我又叹气:“蒋大哥,我晚上要去我男朋友家拜访他的父母。” 蒋有虎又中招,吐血挂了电话。多少个春秋了,我将“大哥巨石”掷向蒋有虎,时而再飞去一支“男朋友飞镖”,蒋有虎中招,吐血,再慢慢复原,复原之后,又来讨教,周而复始。 晚上六点过三分钟,郑伦姗姗来迟。我撅嘴:“迟到了。”郑伦啄了一口我的嘴:“路上堵得像停车场一般。”我脸上染上红晕,犹如朝霞。郑伦又道:“唐老板,关门吧。我带你回我家。”我装忸怩:“哎呀,人家好紧张啊。” 我和郑伦买上一篮水果,上了车。 北京城的上下班时间堵车堵得厉害,真似停车场一般。往日,我坐在自己的甲壳虫中,照照镜子,抠抠手指甲。今朝,我坐在郑伦的面包车内,与他你一言我一语。有幸,多么有幸。 直至七点半,我和郑伦才抵达了他家。他家距我家不远,不堵车的话,大约二十分钟的车程。 郑伦停了车,我却真的忸怩了:“怎么办?我真的紧张。”郑伦问我:“没见过男朋友家长?”我道:“见是见过,不过,这也不是一回生两回熟的事啊。”郑伦伸出手指弹了我的额头,啪的一声:“你之前见他人家长的旧账,我以后慢慢跟你算。现在,你赶紧给我下车。”我捂住额头赶紧下了车,抱怨道:“未来夫君真是好力道啊。” 郑伦家位于六层楼中的五层,没有电梯。我身心俱疲气喘吁吁,觉得这五楼简直耸入云端了。 待我缓慢了呼吸,我才让郑伦敲了门。当当当三声,他又把我的呼吸敲急了。不过,再拦他为时已晚。一名中年女人开了门,郑伦道:“妈,这就是唐小仙。”郑伦手中提着水果篮,我空手鞠一小躬:“阿姨好。”此时,我同蒋有虎见到我妈时一般嘴脸。郑妈妈和蔼极了:“进来,小仙,快进来。伦伦下午才告诉我你今天来,我也没时间收拾收拾,家里乱,别笑话啊。”我咧嘴笑:“阿姨,您太客气了。” 这时,我才看见,家中还有一位老太太。郑伦大声嚷嚷:“奶奶,这是我女朋友,唐小仙。”奶奶也极其和蔼,耳朵不太好的同时,腿脚也不太好,拄着拐棍儿。我也嚷道:“奶奶,您好。”郑伦揉了揉耳朵:“你也不用这么大声吧。” 接下来,郑伦做了一件出乎我意料的事。他对我说:“你随意吧,我先去洗个澡。”说完,他就拿了换洗的衣服,去了洗手间。我盯着洗手间的门关上,瞠目结舌。回家洗澡无可厚非,可,可家中还有初次做客的我啊。这厮,不马上洗澡莫非会一命呜呼?郑妈妈开口:“伦伦这毛病是改不了了。饿他三天三夜,回家来第一件事也是洗澡。”我又咧嘴对郑妈妈笑:“这多好,爱干净。” 说到干净,郑伦的家中真可谓十二分的干净,完全不像郑妈妈所说的“家里乱”。浅米色的沙发犹如崭新,深灰色的家具简直就是崭新,而黑白两色的家电,天啊,就是崭新的吧?我还另瞄到茶几上的一个小瓶中装有牙签,一根一根甚至都歪向同一个方向。听着洗手间中淋浴的水声,再想及郑伦一尘不染的车,我突然觉得,未来,我将是这个家中唯一一个污点。 奶奶和郑妈妈都看着我笑,我处于以一敌二的劣势。我尴尬开口:“郑叔叔呢,还没下班吗?”郑妈妈又一笑:“伦伦没告诉你啊?他爸爸已经过世了。”天啊,晴天霹雳。我唐小仙前世造了什么孽啊?郑伦不是说父母恩爱吗,莫非是人鬼情未了? 郑伦洗好了澡,在这大冬天中清爽得像颗薄荷糖。他看着我滑稽的神色,问郑妈妈道:“妈,她怎么了?”郑妈妈反问:“你没告诉小仙你爸爸已经去世了吧?”郑伦哦了一声,坐到我身边:“小仙,我爸爸在十年前病逝了。”我按捺不住,嗫嚅道:“你,你不是,不是说父母恩爱吗?”郑伦耸了耸肩:“是啊,他们这一生一世都只爱对方啊。对吧,妈?”郑妈妈红了脸:“哎呀,快,快来吃饭了。” 我直挺挺地被郑伦牵到饭桌前,郑妈妈备了一桌子菜,大盘小碟的,十种上下。长方形饭桌的四个边上,坐下了我、郑妈妈、郑奶奶三个女人,以及郑伦一个男人。 我脑中预先描绘的郑爸爸,由于“去世”一词而变得混沌了。不过,更让我混沌的好戏却仍在后头。郑妈妈给我夹菜,一边夹一边道:“小仙啊,我这个儿子,往家中带过六七个女朋友了,不过,像重视你这么重视的,却还真没有过呢。”我大惊:“啊?六七个?”这么说来,郑伦说他谈过十几次恋爱,还真是谦虚了。郑伦见苗头不对,忙打圆场:“妈,您吃菜,多吃菜。”郑妈妈也不迟钝,顾不得吃菜,又道:“哎呀,小仙,你看我这张嘴,乱说话。我其实是想说啊,伦伦重视你。真的,下午他对我千叮咛万嘱咐,要我多烧几道拿手菜。可你看,我也没什么拿手的。你别笑话啊。” 郑妈妈是个好人,不说话的郑奶奶看上去也是个好人。不过,我那一股股想嫁给郑伦的思绪却像退潮一般退下了。我食不知味,笑脸变得有如面具。郑伦坐在我对面,微卷的刘海儿和长长的手指如初,不过,他却没有爸爸,还有一段又一段的旧恋情。我突然没有了把握:他,会不会是一个好夫君? 我郁郁寡欢地坐在郑伦的面包车上,听他滔滔不绝道:“我看得出,我妈很喜欢你,我奶奶也很喜欢你。”我咕哝了一个“哦”,低头对比自己左右手食指的长短。郑伦瞥我一眼:“怎么了,没精打采的?”我再咕哝:“你为什么不早说你爸爸已经过世?”郑伦又连续瞥了我好几眼,语气中有不悦:“我们认识得有多早?我何时说才可谓是‘早说’?”我也不悦:“我们认识得虽没多早,但却已经谈婚论嫁了。”郑伦把车子靠了靠边,一脚刹住:“别忘了,谈婚论嫁是你主动的。” 我愤愤然下了车,嘴里嘟嘟囔囔:“我主动,我主动怎么了?听没听过一个巴掌拍不响啊?” 郑伦也下了车,追上了我,从后面一把拽住我的胳膊:“唐小仙,你莫名其妙啊?”我红了眼眶:“是,我就是莫名其妙。我就是想找个父母双全且和睦的男朋友,这过分吗?”郑伦呆住了,他也许怎么想也想不到,我的没精打采是因为他没了爸爸,不然,他也不会不“早说”了。 郑伦的手松开了我的胳膊,我眼睁睁看着他的眼睛越来越亮。他说:“我爸在十年前的除夕夜突发腹膜炎,医院没有医生及时为他开刀。后来,他在病床上躺了整整五个月,过世了。”郑伦的亮眼睛终于漫出两滴泪来,我机敏地伸出双手,一手摸去一滴。 就是这样了,我唐小仙又一次陷入了这样的戏份之中。我唐小仙之前的四名男朋友,一旦说起爹娘说起家,也是郑伦这副隐忍却又忍不住的模样。 郑伦又道:“我恨医生,我恨他们这群草菅人命的披着羊皮的狼。” 对,就是这样。我唐小仙的男朋友们通通愤世嫉俗,以偏概全。这不是他们的错,可这,也不是我唐小仙的错啊。 郑伦扯了扯嘴角,笑得像哭:“好吧,再见。” 我看着他走向面包车,一步一步,越来越接近。我的脚趾在鞋中蠢蠢欲动,我在心中对它们呐喊:不许动,唐小仙的脚趾们,不许作蹬地状。俗话说得好,团结就是力量。我的十个脚趾战胜了我的一颗心,它们有力量地齐刷刷地蹬地,让我追上了郑伦。 就是这样,我唐小仙虽日盼夜盼我的男朋友能生于长于没有伤痕的家庭,但却不会因为他的家庭有伤痕,而松开他的手。他还是那个用长长的手指抓零食吃的郑伦,还是那个在我的胁迫下接我送我并买戒指给我的郑伦,还是那个轻轻一吻就把我吻得云里雾里的郑伦。我有多久没心动过了?可他,让我心动了。 我拽住郑伦的胳膊:“喂,你给我站住。”郑伦仍一脸愤世嫉俗:“还有什么好说的?”我叹气,投入他的怀抱:“让我和你肩并肩孝顺妈妈和奶奶吧。”郑伦扑哧就笑了:“肩并肩?我还背靠背呢。” 我松了一口气。我的郑伦,还是那个爱笑的郑伦。他的伤痕不远不近,不至于根深蒂固,也不至于血流汩汩。我自己开劝自己:他的伤痕,无伤大雅。 郑伦无伤大雅的伤痕,让我在我妈面前抬不起头来。我妈围着我左看右看:“怎么了?不是去郑伦家了吗?受欺负了?”我稍稍抬起头来:“妈,我有话想对您说。”我妈捂住胸口:“说,快说。”我眨巴眨巴眼睛:“妈,其实,郑伦他爸爸已经在十年前病逝了。”我妈的手放了下来:“唉,太不巧了。闺女,不难过啊,更好的还在后面。”我抢话:“妈,我不难过。而且,我暂时还不需要后面的。”我妈的手又回到了胸口:“什么,你还要和他在一起?”我扑入我妈的怀抱:“妈,您相信我。他工作积极,以助人为乐,又爱惜动植物,爱惜粮食,而且幽默极了。而且,他妈妈和奶奶也都是大好人。” 我的多嘴,又换来了我妈的多心:“什么,他奶奶也和他一起住?”我点点头:“是啊,他、他妈妈、他奶奶三个人一起住。”我妈抓住我的双手:“小仙,切记,如果你和他结婚的话,你们务必搬出去住。否则,一个婆婆,再加一个婆婆的婆婆,你可生不如死啊。” 这就是我妈了。她虽希望我嫁给出身幸福之家的孩子,但却仅仅是希望而已。她抡不动打鸳鸯的棒,所以她女儿我唐小仙才会先后交往了四个伤痕之家的孩子,不,如今加上郑伦,已经五个了。 更可惜的是,我妈仅存的“你们务必搬出去住”的希望,日后却也变成了一场空。我和郑伦结婚后,搬进了他家,从此“生不如死”。 第三章 第五话在结婚的道路上快马加鞭 周二,我新进的一批女装自广州抵京。这次,带我去载货的不是蒋有虎,而是郑伦了。郑伦眼睁睁地看着我把一米高的货包抡入他的面包车:“小仙,你好力气啊。”我掸了掸手:“自从开了店,扛麻袋、刷墙刷地、安灯泡、安水龙头,我唐小仙什么活儿没干过?”郑伦瞪大了眼:“你可以加入我们装修队了。” 郑伦的装修队已经入驻“小仙女装店”了。隔壁的小甜过来看热闹:“姐,又装修啊?”我还没来得及开口,装修队的一个小男孩儿就说道:“这是我们老板给我们老板娘翻修。”说完,他还向小甜挤眉弄眼,弄得小甜一张小脸红扑扑的。小甜羡叹:“姐,你可真有福气啊。” 小甜的姐夫郑伦开着面包车自另一处装修工地巡视回来,接上了我。他问我:“回家?”我想了想:“可不可以去你的工作室看看?”郑伦笑了笑:“可以啊,不过你别以为是什么富丽堂皇的大公司哦。”我嗤笑:“哼,大公司我见多了。” “伦语装修工作室”不大不小,一百五十平米左右,位于不繁华不冷清的一幢高楼的最高层。郑伦手下有三名设计师,二男一女,均年纪轻轻。他们称郑伦为“郑哥”,我心想,那么,他们应称我为“郑嫂”。我随郑伦走进他的办公室:“我羡慕你,有手下。”郑伦反驳我:“什么手下不手下的,我只不过比他们早入行而已。” 我和郑伦面对面坐着,间隔一张办公台,只不过,我坐在主人的位子上,而郑伦倒像个客户。“客户”突然沉下脸来:“小仙,我们谈谈。”我把玩着一支铅笔,点了点头。公司这场合,难免让人沉静,也难免让人想谈一谈。 郑伦问我:“你为什么介意男朋友的父母是否双全且和睦?” 这问题问得合情合理,我娓娓而答:“我交往的第一个男朋友,他爸爸英年早逝,他和他妈妈相依为命,却依得二人性格均坚如磐石。”郑伦打断我:“唐小仙,不许夸张。”我瞪眼:“没夸张。你不知道他和他妈妈有多自强。”郑伦又打断我:“自强是美德。” 我清了清嗓子:“郑伦,你要是再打断我,我就打断你的腿。”郑伦闭了口,我继续娓娓而答:“有一次,我在学校发烧烧到四十度,给他打电话,你知道他说什么吗?他说,吃了药好好睡觉,睡醒了就好了。我一下子哇哇大哭,结果他说我娇纵,让我学学他妈,伤筋动骨眉头都不皱一皱。”郑伦又插话:“是他太偏激了。”我越说越激昂:“知道我们为什么分手吗?因为有一次我看电影看得伤感了,问他,如果我离开他,他会不会难过。结果他说:‘有什么好难过的?谁离开谁都能活。’” 郑伦忍俊不禁:“对不起,我知道我不该笑,不过,你这男朋友真的太好笑了。”我叹气:“你们旁观者现在觉得好笑,可当时我这当局者真是痛如伤筋动骨啊。” 我低下头去:“我之后的三段感情,也皆与这段殊途同归。而那三个男人,也皆出自不完满的家庭。” 郑伦默然良久,才隔着办公台以右手覆上我的左手:“小仙,我的家庭或许也不完满,但我会尽力让你我完满。”我也忍俊不禁:“说到做到哦。”但我内心却惶惶:说到容易做到难,有朝一日,我若是夸医生救死扶伤,说不定郑伦就会与我反目成仇了。他们的伤痕,有如埋在我左右的地雷。 在郑伦送我回家的路上,他突然开口道:“小仙,我们结婚吧。”我大惊,一口口水噎到喉咙口,上不来,下不去,咳嗽得眼泪汪汪的。郑伦匆忙刹车,一边拍我的背一边说:“你瞧你,还有个女人样儿吗?”我透过眼泪望着郑伦:“你为什么,突然,要和我结婚?”郑伦大惊:“喂,是你,突然要和我结婚,。我现在只不过是答应你了而已。” 我不依不饶:“那你为什么突然答应我?”郑伦扳了扳我的脖子,让我面对着他:“唐小仙,你德才兼备、吃苦耐劳,虽是刀子嘴,却是豆腐心。还有,你敢作敢为。”我脸红了:“怎么听怎么觉得你是要颁发奖章给我。”不过,郑伦颁发了一个吻给我,他一边吻一边说:“借用你的话,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所以,我还是手疾眼快为好。”我唐小仙惆怅:三十岁了,终于见着个手疾眼快的男人。 回到家,我回想郑伦对我的褒奖,越想越七窍生烟:这厮,竟然对我的花容月貌提都没提。 周三,郑伦的装修队在我的“小仙女装店”中如火如荼。我插不上手,也插不下脚,就去找孙佳人吃午饭了。 我抵达“金世证券”的大门时,还没到公司的午饭时间。我溜达来溜达去,觉得恍如隔世。上上一世,我削尖了脑袋往这大门中挤,觉得这门外是人间,门里是天堂。上一世,我挤入这大门,越步步高升,就越觉得天堂的另一面是地狱。时间和金钱双双奉献给了物质文明,精神文明却荒芜如沙漠。而这一世,两手空空的我在“小仙女装店”中认识了郑伦,而他,向我开启了婚姻的大门。 有熟人甲见到我:“哟,这不是唐小仙吗?”我褪下了脂粉和高跟鞋,像是矮了一截。我忙挺了挺腰身,笑了一笑。又有熟人乙过来:“啊,唐小仙。听说你结婚去了,是不是真的啊?”我僵了笑:哪个人嚼舌根嚼到姑奶奶我头上来了?熟人甲又吱声:“啊,是吗?唐小仙,你嫁人了啊?”我顺了顺僵直的舌头:“啊,嗯。是啊,嫁人了。”熟人乙追问:“什么人啊?”我迫不得已:“啊,室内装修设计师。”我咬牙切齿:郑伦啊郑伦,我被逼上梁山了啊。 孙佳人姗姗来迟,她一脸怨气让我仿佛看见她的头顶上顶着一大口黑锅。我忙挽上她的手:“佳人有何不如意,不妨说来听听。”孙佳人饱满的双唇抿成一条缝,双眼也眯着,活脱脱一个奸人模样。她开口:“走,先吃饭去。” 孙佳人把饭塞入口中恶狠狠地嚼,丢尽了知识分子和新婚美娇娘的脸。她问我:“说吧,你是想先听龌龊的呢,还是想先听更龌龊的?”我的脸抽搐了一下,食欲大减,勉强道:“先来龌龊的吧,我老了,心脏不好。” 孙佳人贼溜溜的眼珠子转了又转,排查了四周的人,这才用气音说了一句话。我翻了一个白眼:“孙小姐,这儿这么吵,我又不识唇语,怎么办?”孙佳人吧唧吧唧嘴,终于说道:“老赵和小樱桃有奸情。”我又给了她一个白眼:“我早知道啊。”孙佳人手中的勺子掉入汤碗,两滴汤溅上她的裙子,她视而不见:“什……什么,你知道?”我将纸巾塞到她手上:“不然你觉得小樱桃为什么会升那么快?” 小樱桃年方二十有四,与孙佳人和过去的唐小仙一样,人称证券分析师,如今级别与孙佳人一模一样。而孙佳人口中的“老赵”,则被我们点头哈腰地称作“赵董”。小樱桃未婚,老赵四十余岁,丧偶。我唐小仙从没有把他们之间的勾当称作“奸情”,我觉得“两厢情愿,各取所需”更恰如其分。 孙佳人怨我:“你怎么不早告诉我?”我吃菜:“这有什么好说的?人不犯你,你也不要犯人。”孙佳人头上的黑锅又冉冉升腾:“我,我犯着他们了。” 小樱桃初入“金世”不久,我就见到她钻进赵董的大黑汽车。当时我就觉得,那大黑汽车有如一张血盆大口,吞下了一只小羔羊。小樱桃的级别升了又升时,公司并没有流言飞语沸沸扬扬,这一是因为她长得文质彬彬,戴金丝眼镜,一张樱桃小口上从不抹大红口红,二则是因为她工作真的勤勤恳恳,分析报告也真的有理有据。可惜,这井水不犯河水的事,却让孙佳人搅和了。十几小时前,孙佳人见到小樱桃钻上赵董的大黑汽车,一不小心就当了一回侦探。她躲在墨镜和围巾下,乘坐出租车跟踪大黑汽车,跟到了一间大酒店门口,下了车继续跟,又跟到了酒店大堂。待赵董和小樱桃手挽手订了房间后一扭身,孙佳人手忙脚乱,咚的一声,一头撞上了大理石柱子。三人面面相觑后,孙佳人拔腿就跑了。 孙佳人叹气:“唉,我与‘金世’的缘分要尽了。” 这时,郑伦给我打来电话:“小仙,我还是紧张啊。”此乃郑伦在今日打给我的第六通电话,电话内容一成不变:他紧张。而他之所以紧张,是因为今早我对他说今晚他未来的丈母娘大人将召见他。郑伦支支吾吾,也没胆说出半个“不”字来。 我问:“究竟有什么好紧张的?你不是身经百战了吗?”郑伦抵抗:“我是身经百‘打闹’,真格的,我可没经过。”我掩嘴笑了笑,娇嗔道:“这次,可是荷枪实弹哦。”挂了电话,孙佳人道:“啧啧啧,真是没有比你这嘴脸更龌龊的了。” “金世证券”的午饭时间并不足以让孙佳人讲述两件事,所以她事先说的那件更龌龊的事,我没有听到。她急匆匆地往公司跑,只撂给我一句:“我可不能迟到啊,我可不能让他们抓住我把柄啊。” 我将郑伦从我家送至我家楼下时,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唐小仙,你摸摸我这一身汗。”我真的将手从他的衣服下面伸进去摸上他的背,果真湿漉漉的一片。郑伦的背很厚实,肌肉很硬,我的手指头在上面按了又按。郑伦用双臂圈住我的腰:“你的手再不出去,我可就要在这大冬天里活活热死了。”我抽出了手,又不雅地帮他把衣服往裤腰中掖了掖:“别着凉。” 郑伦正儿八经:“你觉得未来的丈母娘大人对我满不满意?”我皱了皱鼻子:“不好说。你太紧张了,又太恭敬,像个太监。”郑伦几乎背过气去:“太监?”我匆匆改口:“啊,不不不,是汉奸。”郑伦仍大呼:“汉奸?汉奸也不行啊。”我又道:“唉,如果我妈不满意你,我们的缘分也就尽了。”郑伦屏住呼吸:“尽,尽了?”我苦笑,郑伦却更苦:“唐小仙,你不能这么对我啊,是你说要和我结婚的,你不能出尔反尔啊。你看看,戒指我都戴上了。”我忍住笑,向他摆了摆一样戴着戒指的手,就上楼了。 晚上,我和我妈睡在了一张床上。床左的唐妈妈说道:“我看行。”床右的唐小仙问道:“哦,哪儿行?”唐妈妈一笑:“我女儿觉得行的,我就觉得行。”故此,在郑伦紧张得汗流浃背时,我唐小仙却怡然自得。唐妈妈又说:“你是咱家学历最高的一个,以后你不光能做主你的事,还能做主我和你爸的事呢。” 说到学历,我的一颗小心脏抖了一抖。十年前,郑伦的爸爸由于医院的过失而丧命。这期间,郑伦随郑妈妈先是奔走医院,后是奔走法院,前前后后三年整。郑伦的高中半途而废,直至两年前,他才念下一纸大学专科学位。 而我从美国念回来的那纸硕士学位证书,此时此刻就挂在我妈的床头。一度,我妈还想把它挂在家门的正对面,在我的软硬兼施下,她才收了手。末了,我是这么对她说的:“我还想念博士呢,门口那块地儿,留给我的博士证书好不好?” 我和郑伦合伙骗了我妈,把他的大学专科上升为了大学本科。其实,这专不专、本不本的,在我唐小仙眼中轻于鸿毛,不过,在年近六旬的唐妈妈眼中,虽不至于重于泰山,但多少也比香山重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一直是我唐小仙骗人的托词。 我妈又开口:“他那个头发,能不能改一改啊?”我反驳:“妈,那小卷卷烫得多性感啊。”我妈再反驳:“一个大男人,什么性不性感的?头发那么蓬,又那么长,好好的浓眉大眼都挡住了。”我咯咯笑:“您夸他浓眉大眼就可以了,至于头发,您提都不要再提了。” 我妈又开口:“还有啊,他可真能吃啊。我烧了二斤排骨,这也就剩下了二两。”我哈哈笑:这郑伦,紧张归紧张,食量倒不见紧缩。我说:“妈,能吃是福。再说了,这说明您厨艺高。” “嗯,我看这孩子行。”此乃我妈的综上所述。 不过,就在我半睡半醒之间,我妈又把我叫醒了:“小仙,我看,你还是尽早告诉他你已经三十岁了吧。”我口中咕哝:“妈,您别杞人忧天了。”但我心中却忐忑了:要不要告诉他呢。 周四,我在“小仙女装店”监工时,接到了蒋有虎从他单位打来的电话。公务员蒋有虎以用单位的电话打电话为乐,而我却不敢苟同。蒋有虎老生常谈:“小仙,你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我不敢心慈手软,决绝道:“蒋大哥,你永远是我的好大哥。” 蒋有虎又问:“小仙,你在店里吗?”我答:“嗯。”蒋有虎孤注一掷:“那你看看四周,想想我帮你刷墙面、铺地毯、油漆招牌的时光,我们,我们不是很幸福吗?”蒋有虎的“很幸福”让我的鸡皮疙瘩通通苏醒。我连连否认:“蒋有虎,我们是朋友。朋友共度的时光是很愉快,不是很幸福。”而且,此时此刻,我听蒋有虎的话“看看四周”,也只见郑伦的装修队帮我刷的新墙面、铺的新地毯了,至于门口的招牌,也早就是郑伦的杰作了,真是翻天覆地了。 听蒋有虎不言不语,我又不忍了:“蒋大哥,你我认识十一年了。你我的情谊,不是我任何一个男朋友能取代的。”蒋有虎又苏醒:“那为什么?”我打断他:“我说的情谊,是兄妹情谊。”蒋有虎挂了电话。单位的钱,我觉得也该能省则省。 我手机还没来得及揣进兜儿里,就又响了。这次,是郑伦。 郑伦说:“仙儿,房间我订好了,三〇六,你打个车先过去吧。我把手上这急活儿忙完了马上到。”我红着脸:“好吧,伦儿,我等你哦。”那边,郑伦作呕吐状。 郑伦所说的三〇六房间,是一间酒店的房间,是孙佳人口中的滋生“奸情”的场所。我打了车,直奔那场所而去。是,我唐小仙要和他郑伦上床了。 上床是我唐小仙主动提的,就像我当初主动提结婚一样。 今早,我打电话告诉郑伦:“我妈认可你了。”郑伦呼出一口气来:“终于可以消停消停了。”我抢白他:“你糊涂了吧?既然我得了你家的认可,你也得了我家的认可,那我们目前更应在结婚的征途上快马加鞭啊,哪来的消停?”郑伦嗫嚅:“快,快什么马?加什么鞭?”我坐在公车上偷偷摸摸地说道:“接下来,我们要试试看性生活是否和谐。”郑伦在那边大叫:“性生活?” 这次,郑伦并没有冥顽不灵。他在大叫了那一嗓子之后,马上就道:“好,好啊。我觉得吧,是有必要试试看。” 第六话试试性生活是否和谐 我在三〇六房间的浴室中洗澡,嘴中哼着小调。我活到如今的三十岁,已告别处女膜整整十年了。十年前,我把我的第一次奉献给了我的第一个男朋友。那时,我以为我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了。可在接下来的十年中,我又先后成为了其他三个男人的女人。孙佳人与我不同,她的丈夫焦阳就是她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男人。而他们第一次性生活的日子,也就是他们结婚的日子。孙佳人把我的历史评价为:“唐小仙,你真是放浪形骸。”我不以为然。从我十八岁到三十岁的这十二年中,我全身心铸造了长则三年,短则一载的四段爱情。说是全“身”心,自然包括心,也包括了身。 我唐小仙自认为距离“放浪形骸”还有十万八千里,主动提上床,此乃生平第一次。三十岁的有文化的我,知道“所以”和“因此”同义,也知道“夫妻生活”和“性生活”同义。所以,因此,在我看来,在我计划和让我动心的郑伦结为夫妻前,试试“夫妻生活”是否和谐是有必要的,而有必要的同时,也是利大于弊的。我唐小仙与第三任男朋友的性生活并不和谐,那时那刻,我虽不至于因此而抗拒与他白头偕老,但此时此刻,我在婚前未雨绸缪却好过婚后不知所措。至于弊,我只祈祷郑伦别与孙佳人一般嘴脸,把“放浪”的帽子扣在我的脑袋上。 郑伦敲门,咚咚咚三响,敲得我几乎魂飞魄散,不知身处何时何处。 我拉拢浴袍,听见郑伦说道:“仙儿,开门啊。”我打开门,双手叉腰:“伦儿,你终于来了。”郑伦又一次作呕吐状。 我与郑伦面对面而坐,听他念念有词:“小仙,我一直琢磨你这火速结婚,结婚前又火速上床的念头都是从何而来。”我反问:“琢磨明白了吗?”郑伦叹气:“不明白。”我清了清嗓子:“郑伦,它们都是从我三十年的人生经验而来。我三十岁了,想嫁人,嫁得踏踏实实、明明白白,没有后顾之忧。” 郑伦顾不上听我的长篇大论。他瞪大了眼睛,耳朵中嗡嗡的只有三十,三十,也许还回响着回声,十,十,十。我小声唤他:“喂,郑伦,你还好吧?”郑伦眨了眨眼睛,扑哧一笑:“别逗了,就你这小样儿,还三十呢?”我大喜,坐在床上颠了颠:“信不信由你。” 郑伦脸上的肌肉抽动:“唐小仙,你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我撩拨了一下湿漉漉的头发:“小女子卖身不卖药。”郑伦吞下一口口水,向我扑了过来。我问:“你不洗澡了?”郑伦深呼吸一个回合:“洗,你等我啊。” 我一个人在床上呈“大”字。我的未来夫君,视洗澡如命。 孙佳人给我打来第一通电话时,郑伦才刚刚扑上床来,电话我自然没有接。孙佳人给我打来第二通至第四通电话时,我和郑伦正在深入探讨“性生活是否和谐”。孙佳人打来第五通电话时,我和郑伦已结束探讨,喘气声正此起彼伏。而孙佳人打来第六通电话时,我和郑伦已坐起了身,两对目光似乎与对方不共戴天。 刚刚,就在我喘着大气闭目养神之时,郑伦喘着大气说:“小仙啊小仙,我还真没看出来,你的前面一马平川。”我不悦,一扭身背对着郑伦。哪知,郑伦又道:“后面倒是虎背熊腰。”我更不悦,又一扭身扭成正对着他。我开口:“郑伦啊郑伦,我也没看出来,你五大三粗的,耐力却只有这么一点点。”一边说,我还一边伸了伸小拇指。郑伦大呼:“耐力?一点点?唐小仙,你别血口喷人啊。刚刚是谁在我身下飘飘然的?”我双手一拍床:“那我这该胖的不胖,该瘦的不瘦,一无是处,你卖的是哪门子力气啊?” 喏,就是这样了。我和郑伦四目相对,似有不共戴天之仇。 郑伦服软:“我跟你开玩笑呢。”其实,如果我也服了软,那这两败俱伤的玩笑也许就此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可惜,我唐小仙混迹社会这么久,愣是没混出忍气吞声的处世之道来。人若犯我,我必犯人。我哼了一声,又道:“我可没跟你开玩笑。” 郑伦气急败坏,跳下了床,抓上裤子就往头上套,一边套一边说:“好啊你唐小仙,算你狠。行,既然我耐力只有一点点,既然我们性生活不和谐,那,那拉倒啊。”听郑伦这么一说,我心想:算了,得饶人处且饶人。哪知,郑伦又道:“你刚刚说什么?说你三十岁了是吧?我实话实说吧,我早就看出来了。”郑伦套好了衣服也蹬好了裤子,开门就走了,走之前,撂给我一句:“不再见,老女人。” 我在床上呆若木鸡。这,这是怎么了?过程明明是和谐的,结果怎么却是不欢而散呢?郑伦这个王八蛋,竟叫我“老女人”,这不是往人伤口上撒盐吗? 孙佳人打来了第七通电话,我的手机在床头柜上震动,震得我心烦意乱。我没好气,嚷嚷了一句:“孙佳人,我不欠你钱吧?”电话那边无声无息,半晌,我又试探了一句:“喂?”这下,孙佳人突然哇哇大哭,吓得我不由自主“哎哟”一声。 孙佳人抽泣:“小仙姐,我去你家住几天行不行啊?” “怎么,和焦阳吵架了?”我用肩膀和耳朵夹着手机,双手用来穿衣服。一个人光溜溜地置身酒店中,我直觉凄凄惨惨戚戚。 “不是吵架,是,是打架。”孙佳人依旧抽抽搭搭。 “怎么不回娘家?”我问。孙佳人北京土生土长,家境小康,但其爹娘的言谈举止更似大富之家的家长。 “不回。我孙佳人什么都不要,也得要骨气。” 孙佳人的爹娘不喜欢焦阳,只因为焦阳是从河北农村奔出来的乡下娃子。他们说过:“佳人啊,人不能越活越回去。”他们也说过:“佳人,你要是嫁了他,就等于是要养活一大家子的农村人啊。”他们还说过:“孙佳人,你要是嫁了他,就别再回这个家。” 焦阳是个工程师,至于是什么工程师,我也说不好,只知道是与供水或是供气有关。焦阳在考大学时一用力,就考来了北京。十一二年耳濡目染,他早已活脱脱变成了一个眉清目秀的北京小伙子。在孙佳人知道焦阳其实是河北农村人士时,她已经陷在爱情中不能自拔了。 我想及自己。在我知道郑伦已没有了爸爸时,我也没能把自己拔出来。 孙佳人义无反顾地嫁给了焦阳,两人买了一套一室一厅的房子,又打肿脸充胖子地去欧洲挥霍了一周,就几近倾家荡产了。孙家爹娘只有佳人这一个女儿,自然不至于将她逼到走投无路,不过,他们却也真动了肝火,不顾念女儿的面子,指着焦阳的鼻子说过:“我们家真是前世欠你的。” 因为要骨气,所以不可因与夫君不和而回娘家的孙佳人叫我:“小仙姐?收容我几天,好不好?” “好,好。”我心想:自己有烦心事时,不如听听别人的烦心事。也许我唐小仙的命比上虽不足,比下却有余。 我走出三〇六房间时,包内有郑伦的两只袜子。这厮,来不及穿袜子,就从我这个老女人身边遁走了。 下午五时,我去了郑伦的“伦语装修工作室”。郑伦不在,郑伦手下的那员女将将我认出:“你就是唐小仙,是不是?‘小仙女装店’就是你的吧?郑哥他去你那边了。”我吃惊:中午十二点才因为被我贬低了“耐力”而对我出言不逊的郑伦,下午五点又去我的店为我效犬马之劳了? 我吃惊之时,女将又伸出手来:“我叫萧之惠。”我握了握她的手,心想:智慧,好名字,不过也比不上我小仙下凡。 萧之惠又说:“恕我冒昧,你是不是郑哥的女朋友呀?”我不动声色地审视面前这冒昧的女子。她头发在脑后扎成一束,光亮亮的额头十分饱满,一看就看得出其中蕴藏着十二分的智慧。她有一对桃花眼,目光似醉非醉。她身穿藕荷色紧身毛衫,紧得像她的第二层皮肤。在她的壮观之下,我正如郑伦口中所说:一马平川。我笑了笑:“是呀,而且,我们计划结婚了。”萧之惠一怔:“啊,是吗?恭喜你们啊。” 我唐小仙一双法眼不屑睁两只,只睁一只我也看得出这萧之惠乃一条狐狸精。 我打车直奔了“小仙女装店”,蹑手蹑脚地趴在了店门口。郑伦真的在。他背对着我,正在对装修的工人们指手画脚。 隔壁小甜突然拍了一下我的脊背,口中还喝出一声“嘿”,吓了我一跳。小甜眯眼笑:“姐,你干吗呢?”我瞪她:“没干吗。快,你该干吗干吗去。”隔壁大龄女也飘至门口瞪小甜,小甜灰溜溜地钻回了工作岗位。 我再看向“小仙女装店”店内时,郑伦一副身躯已立定在门口了。我们之间隔着一道玻璃门,我表情滑稽如小丑,他表情却无风无浪如佛像。开了门,我说:“你在啊?”郑伦点点头:“明天就完工了,我来最后看一看。”完工?最后?这两个词让没少见大风大浪的唐小仙我生出一身冷汗。 我讨好道:“我刚刚去了你的工作室。” “哦,有什么事?”郑伦眼盯着工人,好像他们是颜如玉似的。 “没什么事。我,我就是想跟你说对不起。”萧之惠的面目让我没胆子同郑伦兜兜转转,先服软,化干戈为玉帛,这才是上上策。 郑伦还没来得及反应,我的大哥蒋有虎就不请自来了。蒋有虎打开店门:“小仙?你,这,这是?”我迎上:“蒋大哥,你怎么来了?我这儿正二度装修呢。”郑伦盯着我和蒋有虎,把蒋有虎盯得心中发毛:“这,这位是?”我没来得及开口,郑伦就道:“我是负责装修的。”蒋有虎哦了一声,不再把郑伦放在眼中,抓上我的胳膊就说:“走,小仙,我们谈一谈。”这下,郑伦一个箭步迈上来,把我揪到了他的身后:“我是唐小仙的男朋友,未婚夫。”蒋有虎又发毛:“你,你不是装修的吗?”郑伦扬着下巴:“也是她未婚夫。” 装修工人们也纷纷一动不动了,看着这好戏。这时,店门又被打开,孙佳人嚷嚷道:“小仙姐,公司的人说你结婚了,这是怎么回事啊?”孙佳人见店内一尊尊人像,惊得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又说了一句:“这,这又是怎么回事啊?”郑伦扭头问我:“唐小仙,你结过婚了?”我连连否认:“哎呀,怎么会啊?我是准备结婚,准备和你结婚。”郑伦瞥了一眼蒋有虎:“听见了吗?听见了吗?” 蒋有虎一个人走了,我拉着孙佳人也走了。走之前,我和郑伦还玩儿了一把异口同声,对着对方说:“晚上我给你打电话。” 孙佳人唧唧喳喳:“小仙姐,那男人是什么人?你男朋友?准备结婚了?公司中张三李四都知道了,我怎么不知道?”我等她说得没了气儿,才所答非所问:“说说吧,你和焦阳怎么了?” 孙佳人小嘴瘪了瘪,眼眶红了:“他妈来了。” 焦阳的娘从河北乡下入京,一是为了看看儿子儿媳妇,二是听儿子的话,来北京的大医院看看越来越不中用的眼睛。焦娘到北京的第一天,用不惯坐着的马桶,孙佳人只得搀扶着婆婆一趟一趟地跑公共厕所。焦娘到北京的第二天,仍用不惯坐着的马桶,孙佳人只得给婆婆买了一个小桶。这之后,孙佳人芳香的厕所就不再芳香了。在乡下活了五十余年的焦娘,并不认为人的排泄物需要时时清洁,就算孙佳人暗示了她,就算焦阳也暗示了她,她仍时时忘记清洁。 孙佳人又道:“不仅仅是厕所。小仙姐,你要亲眼看看才好。她在饭桌上打喷嚏,不扭头,不掩口,像是给饭菜淋浴一样。她穿着鞋,一盘腿儿就上了床,我说她,她还说这地不脏,这鞋底儿不脏。” 孙佳人一直活在北京市中心,从小深知入家门须换鞋换衣,洗手须抹香皂,用牙签剔牙时须掩口。她没见识过农村习性,就连当初和焦阳结婚时,她也只不过是去那镇那村摆了几桌酒,摆完了,当日就回了北京。如今,焦娘的举止让她觉得匪夷所思、万恶不赦。 不过,焦阳却觉得不可赦的是孙佳人。今早,孙佳人一入厕所,就看见白花花的马桶坐圈上有黄色液体,而婆婆用的小桶就湿漉漉地立在一边。孙佳人大叫:“婆婆,您就不能把坐圈掀了再倒尿吗?”婆婆一着急,再加上眼睛不中用,一下就磕在了茶几上。焦阳更着急,嚷了孙佳人:“你会不会好好说话?”孙佳人也着急:“我都要坐一屁股尿了,还怎么好好说话?你妈她懂不懂什么叫脏啊?” 啪,焦阳赏了孙佳人一个巴掌。 孙佳人一上午在公司又委屈又愤怒,所以给我打电话打得像夺命连环小飞刀。 我问:“你婆婆,就是你口中那个比老赵和小樱桃更龌龊的人吧?”孙佳人点点头:“没错,没错,还有焦阳,他最龌龊。”我叹气:“佳人妹妹,快快摒弃这个词吧。她是你丈夫的母亲,她是伟大的劳动人民,她再怎么不符合你的卫生观,也万万不可用这个词。否则,你的婚姻凶多吉少啊。”孙佳人又哭了:“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我妈给我和孙佳人摆了一桌子菜,孙佳人吃得一嘴油光。她一边吃一边含糊道:“阿姨,我认您当干妈吧。我亲妈那边,我是回不去了。”想想也对,孙佳人的亲妈若听了孙佳人这番苦,怕是会自吹自擂自己料事如神了。 厨房中,我妈问我:“你有没有告诉郑伦啊?”我糊涂:“告诉什么?”我妈一瞪眼:“告诉他你三十岁了啊。”我点点头:“告诉了,他不信,而且看样子,信他也不介意。”我妈大喜:“那就是万事俱备了?”可不是吗?连性生活也是和谐的,那可不是万事俱备,连东风也不欠了吗? 第四章 第七话即将组建大家庭 我打电话给郑伦时,有个女人告诉我:“您拨打的用户正在通话中。”我心想:不谋而合?心有灵犀?不过,过了好一会儿,我的电话也没反应。我再打,那女人告诉我,我拨打的用户仍在通话中。如此一来,我的灵犀一说,不攻自破了。 又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打通郑伦的电话。我问:“刚刚在和谁讲电话呀?”郑伦道:“工作伙伴,公事。”我一下子想到了狐狸精萧之惠:“哪个工作伙伴呀?”郑伦一五一十:“小萧。哦,对了,就是下午你在我工作室看见的那个女孩子。”女孩子?多青春,不像我唐小仙,老女人一个。我黯然。 郑伦问我:“要不要见个面?”我从黯然一下子闪闪发光:“好啊,我过去找你。”郑伦一笑:“你在家等着,我去找你。” 我妈已熟睡,孙佳人也在接到焦阳的电话并对他大吼大叫了一番后,倦极熟睡了。 我一个人轻手轻脚地溜出家门,伫立在小区的门口踮着脚尖张望。不久,我就张望见郑伦的面包车自远而近,自小变大。他车没刹稳,我就拉开车门蹿了上去:“好冷啊。”郑伦匆匆扭大了车内的暖气:“不是让你在家等着吗?外面多冷。” 我假模假式:“人家不是迫不及待想见到你嘛。”郑伦不屑地瞥了我一眼:“我又没什么耐力,你至于迫不及待吗?”我双手捂嘴笑:“你怎么那么小心眼嘛,人家是和你开玩笑嘛。”郑伦又不屑:“你口口声声人家,人家是谁啊?会不会好好说话?舌头能不能捋直了?” 我扑到郑伦身上:“我们和好吧。”郑伦挺了挺背:“那你先说说,你身边到底有几个男人啊?上次是个长着青春痘的小毛头,这次又是个愣头愣脑的书呆子,唐小仙,你还真是面面俱到啊。”我在郑伦怀中腻来腻去:“哎呀,他们两个乘以十,也比不上你身边一个萧之惠啊。该担心的人不是你,是我。”郑伦反驳:“你有什么好担心的?我要是会喜欢小萧,早就没你的事了。”我照葫芦画瓢:“我要是喜欢蒋大哥,还没你什么事了呢。” 郑伦抱着我,我也静静地让他抱着。月色旖旎,无声胜有声。我唐小仙愿意在这个男人怀中了却残生,十分愿意。 第二天是周五,孙佳人穿了我的行头去了公司。我一直不知道为什么,如果你在公司中连续两天穿了同一身行头,别人就会对你指指点点,有的说寒酸,有的说不卫生,还有的说你前一夜在外鬼混,没着家。至于如此小题大做吗?再说了,姑奶奶我愿意又脏又寒酸的还在外鬼混,与你们有何干?不过,话虽这么说,我唐小仙那时的行头也是一天一更。 我去了“小仙女装店”,翻修工作已近尾声,装修工人与我开玩笑,叫我“老板娘”。我说:“我是这店的老板,不是老板娘。”工人却说:“可你是我们装修队的老板娘啊。” 装修队的老板郑伦在正午时分来找我吃饭,而吃饭的议题就是两个字:结婚。 郑伦对我说:“唐小仙,把你的身份证给我看看。”我不紧不慢:“别看了,照片照得像劳改犯。我不骗你,我真的三十岁了。”郑伦不满:“不骗我?说自己二十五岁还叫不骗我?”我耷拉着脑袋:“因为你还年轻,而我已老去。”郑伦伸手抬起我的脑袋:“小仙,我们结婚吧。” 我说不出一个字,眼睛酸酸的。我听见郑伦说:“你不年轻了,你想结婚了,那么,我们结婚吧。”我的泪吧嗒吧嗒的,郑伦伸手接住。我问:“你真的,真的考虑好了吗?”郑伦咧了咧嘴:“考虑好了,我就当做善事好了。你们这群大龄女青年,嫁不出去迟早神经兮兮、祸国殃民。”我哭笑不得:莫非,我唐小仙是抓住了慈善家的援手? 周六,我接到我爸从他市打来的电话:“小仙,听你妈说你能嫁出去了?”我气结:“什么叫‘能’啊?我至今未嫁,是因为我不想嫁。”我爸不同我咬文嚼字,只道:“我下周一回北京,你安排安排,让我见见你这男朋友啊。”我应允。 不过,等我爸“下周一”回到北京时,我安排他见的并不是我的男朋友,而是我的丈夫。在周一的一早,我唐小仙就和他郑伦遵照《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的要求,结为了合法夫妻。 话说回到周六,“小仙女装店”的翻修已大功告成,装修工人们在恭祝老板娘发大财之后,就排着队撤离了。 我将卷帘铁门拉下,只留离地一头高的空隙,又关上玻璃门,之后,在店中信步。墙壁上贴了以奶白色为底色的墙纸,只不过,左半边的图案是浅条纹,右半边的图案却是浅圆圈。郑伦说过,这让人觉得琳琅满目。之前的地毯被活生生扒了去,取而代之的是深咖啡色的木地板。郑伦说过,这不怕磕,不怕水,几乎比钢筋水泥更永垂不朽。店内的灯也被郑伦换过了。他说,这灯光会与太阳光一般自然。除此之外,郑伦还在墙壁上钉了错落有致的挂钩,防止我把样品挂得过分错落。 我哼着自己作曲的小曲儿,打开大包小包,让货品一件一件重见天日。我挥舞熨斗,将它们由皱巴巴变成平整。 正当我劳动得浑然忘我,隔壁小甜的一颗头颅冒在了我那道卷帘铁门之下,吓得我险些将手中的熨斗扔出。我打开玻璃门,几乎趴在地上的小甜对我甜甜一笑:“姐,你干吗呢?”我把卷帘铁门往上提了提,她这才让自己的脑袋远离了地。我说:“你这个小丫头,怎么这么爱东打听西打听啊?”小甜往我店内张望:“装完了?装修队走了?”我点点头:“是啊。”小甜撇嘴:“阿庆也走了?”“阿庆?谁是阿庆?”“就那个年纪最小的啊。”我恍然:想必是那个对小甜挤过眉弄过眼的小工人。真是少男少女,哪个不怀春啊。 至于郑伦,他直至夜色漆黑了才来找我。我店内的货品都已一一上架,整间店焕然一新。我将郑伦放入铁门玻璃门内,他环视,吹了一声口哨。 他拿了一块巧克力给我,我一边剥一边问他:“都买好了吗?”郑伦的口中也有一块巧克力,连说话都说得香喷喷的:“嗯,周一送货。” 而这个“货”,是两张双人床,两张结婚用的双人床。 我妈对我说过,如果我嫁给郑伦,务必要搬出去住。否则,我在婆婆以及婆婆的婆婆的笼罩下,必将生不如死。不过,我把她的话当做了耳边风。昨天,郑伦问我:“小仙,婚后我们同我妈和我奶奶一起住,好不好?”我一惊,在一刹那间想起了我妈的话。郑伦继续道:“我爸和我爷爷都不在了,我必须在她们身边。而且,我家四室一厅,我们足可以有自己的小天地。”就这样,我妈的话像一阵风般,吹了过去。 我唐小仙不爱钱,不爱男人为我买房买车。当我唐小仙爱上谁时,其他的,我什么都不爱。 新房省了,新床却不能省。郑伦说:“我一个人去买,到时给你惊喜。”我应允。女人爱惊喜,我唐小仙是个女人。而床之所以买了两张,是为了婆家一张,娘家一张。我对郑伦说:“我爸常常不在北京,我们两边住好不好?这样也可以陪陪我妈。”郑伦自然应允。 昨天,我并没有告诉我妈,我和郑伦没打算买房,却打算结婚了。我看着她,无从开口。孙佳人依旧住在我家,我向她和盘托出,问她怎么办。哪知,她却说:“如果我知道怎么办,如今我就不至于住在你家了。”也对,家家的经都难念,却又各有各的难处,无从借鉴。 我回到家时,孙佳人和我妈正瘫在沙发上看电视,四条腿齐刷刷地搭在沙发前的茶几上。 电视中有一男二女,戴着苍蝇眼一样的墨镜,在接受主持人的采访。我定睛看了一眼字幕:当小三找上门来时。“小三”是第三者的小名,不知不觉盛行,听上去光明正大、百般婀娜。近来,电视上这类采访层出不穷,人们武装着墨镜、面具、围巾口罩,甚至只出声儿不露脸儿地讲述着人间丑态。节目中还少不了某一位某某专家,在那儿纸上谈兵来回说着车轱辘话。我唐小仙对此嗤之以鼻,心中大呼清官难断家务事。 孙佳人和我妈倒是看得津津有味,两人还时不时讨论:这男人也真是可怜,不过,这妻子更可怜,又不过,这小三也是可怜啊。 我又嗤之:电视台这不是混淆视听吗?迟早有一天,人们会是非不辨、黑白不明了。 我把孙佳人拉到一边:“你怎么还不回家?”孙佳人面向我,但还眼瞅着电视:“我觉得住你这儿挺好的。”我歪了歪脑袋,挡住了孙佳人的视线:“挺好的?你脸皮还真是厚。”孙佳人撅嘴:“他妈还没走呢,我怎么回去?”我惊叹:“佳人妹妹啊,你要是等他妈走了再回去,焦阳还不休了你?那是他亲妈,生他养他的人啊,你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啊。”我气结:这孙佳人,自己的家务事都还糊里糊涂呢,竟还有心思同情别人家的三角恋。 孙佳人心惊:“休了我?不至于吧?”我瞪眼吓唬她:“那我们走着瞧。” 孙佳人蔫儿成了霜打的茄子,我又凑去了我妈身边:“妈,户口本给我用用吧。”我妈一按遥控器就灭了电视,瞪着我问:“怎么,要登记了?”我羞答答:“嗯,我们商量好了,尽早登记。”我妈的眼睛变得亮晶晶的:“好啊,好,先成家,再立业,两个人今后有商有量。”我引发新话题:“妈,我们俩已经立业了。我有了店,他有了工作室,我们今后是守业。”可惜,我妈又把话题扭了回来:“哎,你们俩买房子了吗?怎么你提都没提过?” 我这只茄子也遭了霜:“妈,我们不买房子。”我妈一怔:“不买房子?那,那你们住哪儿?租房子住?”我灵机一动:“是啊,租金就付给他妈妈和我妈妈您。”我妈手中的遥控器掉在了地上:“小仙,你好糊涂啊。” 周日一大早,天才蒙蒙亮时,孙佳人就掀了我的被子:“喂,小仙姐,你醒醒。”我一夜辗转反侧,才刚睡下:“啊,姓孙的,你给我有多远滚多远。”孙佳人不滚,还揪我耳朵:“唐小仙,你醒醒。你说,我让我婆婆住酒店好不好啊?”我困得厉害,敷衍道:“好,好,太好了。”孙佳人退下了,我也睡下了。等我再醒过来时,孙佳人已不在我家了。我回忆她的话:让婆婆住酒店?而我说太好了?天啊,这好个屁啊! 我忙拨打了孙佳人的手机,不过,她没接。我忙再拨,不过,她依旧没接。 我迷迷瞪瞪地问我妈:“早上吃什么啊?”我妈像老佛爷一样嗑着瓜子看着电视:“小仙,你就要为人妻、为人儿媳、为人孙媳了。你等着谁给你准备早点啊?难道你不该为丈夫、为婆婆、为奶奶准备早点吗?”我一听这话,只觉天旋地转,不过也只得灰溜溜地入了厨房。 我一边煮牛奶,一边想:谁人不长大?谁人不伺候人?我唐小仙活到三十岁了,是时候伺候伺候别人了。 吃了早点,我就出门去与郑伦会合了。“小仙女装店”虽说已整装待发,但其老板唐小仙并不是因小失大的人。婚事当前,生意退后。其实别说是生意了,婚事当前时,万事都要退后。因此,“小仙女装店”又闭门一日。 我和郑伦的会合,也可以算作是“碰头会”。昨晚,当我告知我妈我准备寄于婆婆篱下时,郑伦也告诉了他妈,他准备娶回家的女人不是二十五岁,而是已近而立之年。因此,今天,我和郑伦的当务之急,就是为着各自的战果而碰碰头。 郑伦一脸惬意:“我早就跟你说过,我妈不会介意的。”我吃惊:“当真不介意?不介意我年老,也不介意我骗你?”郑伦又得意:“我告诉她,我一直知道你大我五岁,骗人的人不是你,而是我,是我骗了她。”我双手颤颤巍巍:“大恩不言谢。”郑伦向我挤了挤眼睛:“还望你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郑伦替我背下“骗人”这口黑锅的义举,让我更义无反顾地扑向了他,以及婆婆和奶奶的怀抱。我唐小仙胸有成竹,有了郑伦这机灵且大无畏的中间人,我们老中青三代妇女必将其乐融融。 我向郑伦汇报:“我妈担心我这一身懒骨头今后会引发家庭大战。”郑伦不以为然:“你有多懒?吃饭用人喂?”我白了他一眼:“我不懒。在如今这个电器自动化的年代,我事事手到擒来。”郑伦耸了耸肩:“既然如此,那就让我的丈母娘踏踏实实把心放在肚子里吧。”郑伦又道:“而且,我妈再宽厚不过了。你看看,她和我奶奶这对婆媳,不是相安无事吗?”我一听这话,一颗心啪嗒掉回了肚子。 不过,我万万没想到,郑伦他误导了我。我的婆婆和我婆婆的婆婆,相安归相安,但二人间却远远不是“无事”这么简单。 第八话郑唐小仙正式诞生 我又一次拨打了孙佳人的电话。这次,她接了。 “佳人,刚刚怎么不接我电话啊?” “没听见。”孙佳人的语调就像我欠了她钱。 我惊觉:“莫非,你已经,说了,酒店?” “说了。” “啊?怎,怎么个结果?”我惴惴不安。 “结果?结果为焦阳让我去住酒店。” 完了完了,我害了孙佳人。我正这么想着,孙佳人就嚷嚷道:“小仙姐,这回你可害死我了。” 孙佳人又直奔了我家,还得继续去和我妈肩并肩地看电视,嗑瓜子。而我和郑伦手挽手地直奔了商场。我唐小仙做梦梦见过一千零一次,我与我的男人为了结婚而置办被褥。我梦中的被褥是火红火红的滑缎面儿,其上绣着栩栩如生的双喜字和鸳鸯。不过,此样式却早已不时兴了,偌大的商场中也寻它不见。 我和郑伦购物购到四肢软绵绵,日用品几乎买足了一面包车。郑伦问我:“我的姑奶奶,您这是要结婚啊,还是要移民外太空啊?”我振振有词:“二者没什么区别,都是要展开人生的新篇章。” 坐上了车,我扭头看着身后一车的劳动果实,对郑伦说:“今天真不好意思,都是你花的钱。”郑伦一脚油门踩下去:“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马上结婚的人了,还分什么你我?”我一腔感动:“郑伦,你真好。虽说我才刚刚开了店,变成了穷光蛋,但你相信我,我今后一定会好好赚钱,让我们的日子更上一层楼。”郑伦也感动了:“小仙,我也请你相信我。虽说我除了一间工作室之外,一无所有,今天更是欠下了一大笔信用卡的债,但我今后也一定好好赚钱,尽早让你享尽荣华富贵。” 天啊,我唐小仙突然晕车了,头好晕好晕啊。老天爷,我唐小仙是说过我不爱钱,可,可您也不至于让我陪着我的男人去偿还信用卡的债吧?这一车的东西,能不能退了去啊? 末了,我唐小仙一腔深藏的惆怅,被萧之惠打给郑伦的一通电话给打扫了。郑伦开着车,目不斜视地对电话那边的狐狸精说:“两套方案他都不满意?”想必,那边的狐狸精说:“嗯,都不满意。”于是郑伦说道:“那我马上过去。”于是,我耷拉下一张老脸。 郑伦把我送至小区门口。我谄媚:“上来坐坐吧,吃了晚饭再走?”郑伦一口回绝:“不了。小萧那边正有个难缠的客户。”我也变得难缠:“不嘛不嘛,人家不让你走嘛,不让你中那狐狸精的计嘛。”郑伦瞥了我一眼:“唐小仙,我看你倒像个老妖精。” 眼睁睁看着郑伦的面包车被萧之惠的磁场吸走,我双脚却老老实实地吸在了地上。只因郑伦刚刚指着一车的日用品对我说:“唐小仙,明天一早我们就去登记好不好?你别再患得患失了好不好?”我想想觉得也是:生米即将煮成熟饭了,她萧之惠还能把这锅掀了不成?她若真掀了,还不得烫得蜕了皮? “信用卡”这一名词在我的脑中烟消云散了。郑伦是只潜力股,而我唐小仙是个高瞻远瞩的金融业人士。 果不其然,孙佳人又和我妈在看电视。我刚一开门,我妈就抱怨:“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啊?我们都饿了。”孙佳人帮腔:“都要饿死了。”我忙不迭更衣,又一溜烟入了厨房,洗米洗菜。我妈飘至厨房门口,说风凉话:“今天我就扮演你婆婆。”孙佳人的声音也飘了过来:“我演你奶奶。”我怒火中烧,心想:你们俩真是我祖宗。 等饭菜上了饭桌,孙佳人却一口吃不下,叹气道:“小仙姐,你命真好。”我抹了把汗:“当初焦阳让你下厨房,你还不是抱怨得像比窦娥还冤。”孙佳人今时不同往日:“唉,如果我能有个干净的婆婆,让我改行做厨师也行啊。”这下,我妈发了话:“你们这代人,嘴上都没个把门的,想什么就说什么,这怎么能和外人在同一个屋檐下和平共处?”接着,我妈又用筷子指着我:“你以为你变成郑伦的内人,你和郑伦的妈也就能互不见外了?”我一身冷汗,忙把筷子指向孙佳人:“听见了吗?别口无遮拦,再怎么样不也能说焦阳的妈不干净啊。” 吃过晚饭,孙佳人收拾饭桌,我把我妈搀扶入她房。 我妈开门见山:“还是想要户口本?” 我作揖:“妈,求求您了。下月四日就是我三十大寿了,在这之前,我一定要结婚。” 我妈立马走向日历:“在这之前?这一共也没几天了啊。” 我紧随我妈:“明天啊,明天就是吉日啊。而且,明天我的‘小仙女装店’梅开二度,真乃双喜临门啊。” “啊?”我妈目瞪口呆:“明,明天?” 我又把我妈搀扶到床边坐好:“妈,明天一早,我和郑伦先去登记。等晚上呢,我爸也回北京了。我们两家人见个面,吃个饭,大功告成。” 我妈口齿已不利索了:“等等,等等。难道,难道不应该先让你爸见见郑伦吗?” “哎呀,妈,咱家您是一家之主啊,咱家您说一不二啊。” “这,这倒是。不过,也应该先让我们两家家长见个面吧?那个,那个什么聘礼啊,嫁妆啊,都要商量商量啊。” “哎呀,妈。繁文缛节不值得提倡。再说了,他是独子,我是独女,咱两家的钱财还不终是合二为一?” 我看得出,我妈心中的天平已稍稍倒向了我这边,于是,我又给了她一点睛之笔:“您再想想,您女儿已三十岁了,老姑娘了,老大难了。可人家郑伦正值青春好年华,我们不着急,难道要等着人家着急啊?” 这下,我妈把户口本塞到了我手上:“对,该出手时就得出手了。” 就这样,还没等孙佳人走出厨房,我就春风满面地走出了我妈的房。 我兴致勃勃地打电话给郑伦时,郑伦在和萧之惠吃晚饭。我一下火冒三丈:“这都几点了?你没忙完赶紧忙,忙完了赶紧回家,和她吃什么饭啊你?”郑伦吧唧吧唧嘴:“小仙啊,人是铁饭是钢,不吃我饿得慌啊。”我见硬的不行又来软的:“可是,可是你和她吃饭,我气得慌啊。郑伦,我是即将与你终老的女子,你,你怎么忍心活活将我气死?”郑伦被我的论调噎得咳如肺痨:“唐小仙,我是即将与你终老的男子,你却忍心活活将我冤死。” 而这一夜,冤不死的郑伦始终没有回家。他始终猫在工作室中时而忧郁,时而畅怀,为一名难缠的客户鞠躬尽瘁,只因为,那名腆着大肚腩的山西客户在北京购下了六套灰头土脸的新套房,且套套皆有二百平方米上下。郑伦说:“它们在眼巴巴地等着我这化妆师啊。”我却说:“是你在眼巴巴地觊觎那笔化妆费吧?”郑伦叹气:“有了化妆费,我才好还那笔信用卡的账啊。”我啪地挂了电话,心想:做人还是做得现实一点好。而现实是,钱还是赚得多一点好。 就这样,迫于现实,我唐小仙忍气吞声地让自己的未婚夫在结婚的前一夜,由一名叫萧之惠的女子陪伴左右。 孙佳人洗了一盘子小番茄,颗颗无懈可击,但凡有一丁点儿瑕疵的,都被她抛弃在了垃圾袋中。我接过盘子,抓了一颗丢入口中:“你知不知道,刚刚厨房的水声有如瀑布声?”孙佳人不以为然:“不那么洗怎么洗得干净?”我又向口中丢入一颗:“这个月的水费你来缴。”我唐小仙的觉悟到不了珍惜资源,我唐小仙只想珍惜金钱。 孙佳人拨了拨同样无懈可击的短发:“小仙姐,结婚的事,你真的考虑好了吗?”我将番茄嚼成番茄酱:“没什么好考虑的。人到了什么年纪,就该做什么年纪该做的事。”孙佳人又不以为然:“我作为一个过来人,送你五个字:三思而后行。”我抓了抓自己的头发:“我有八个字: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孙佳人平均一周护理一次头发,护理一次脸,平均两周护理一次从头到脚。离开“金世”之前,我也会矫揉造作地以都市丽人的身份,时不时地支出此类款子。但自从离开“金世”之后,我囊中羞涩,也就得过且过、粗枝大叶了。孙佳人捻着我干枯的发梢:“你知道今天焦阳说我什么吗?”我为自己早上蒙眬中的推波助澜而惭愧:“不是说,让你去住酒店吗?”孙佳人抛开我的发梢:“除此之外,他还说我奢侈。说我花大把大把的银子砸在这副躯壳上,结果变成了徒有其表。”我一不小心笑出了声:“哈,他这话也有一定道理啊。”孙佳人杏目圆睁:“有个屁道理啊?你看看你,银子一省,人立马枯成老树皮了。”一听这话,我的笑声戛然而止。 今早,孙佳人回到自己家后,被告知婆婆的眼疾已被诊断为白内障,并将在几日后开刀动手术。孙佳人挽着焦阳的手建议,不如让婆婆去医院附近的酒店住吧。焦阳抡掉孙佳人的手:“你这是铁了心要撵我妈走啊?”孙佳人连连否认,说此乃两全其美之策啊,何况,酒店多舒服啊。焦阳火了:“你觉得舒服你自己去住。”孙佳人也火了,说:“好啊,我去住,你给我点钱。”这下,焦阳就自然而然扯出了“奢侈”二字,还说:“你以为我们有多少钱啊?你弄弄头发弄弄脸,钞票就都入了别人的口袋了。” 孙佳人娇嫩的脸颊上划下两滴泪来:“婚前我是爷,婚后我连孙子都不如啊。” 我对孙佳人这个无家可归的“过来人”只报以了爱莫能助的怜悯。我唐小仙知道洗头洗脸这类行为,可以在家亲力亲为,知道钞票有多花多、有少花少。而且,我唐小仙更没有乡土气息浓郁的婆婆,没有城乡间磕磕碰碰的困扰。故此,孙佳人的一席话并没有化作前车之鉴,我对婚姻的憧憬,一如既往地浓郁。 夜间,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身穿一袭白色礼裙,一头卷发乌黑而泛有光泽。我未施脂粉,却美如下凡仙子。这时,郑伦由远至近。他身穿白色礼服,虽不骑白马,却胜似王子。他牵上我的手,带我在无边无际的绿野上奔跑。我的卷发在脑后弹上弹下,郑伦的声音嘹亮:“唐小仙,你好美啊。” 第二天,周一,早上六点,我被手机吵醒。郑伦给我发来短信:“户口本已到手,七点去接你。”我吵醒身边的孙佳人:“喂,我真的要结婚了,你还有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孙佳人面目狰狞:“我好困啊,我要睡觉。”我一掌拍在她的屁股上:“你个没心没肺的东西,夫妻都不和了,你还睡得着觉。”孙佳人口中龇出獠牙来:“睡不着也要睡啊。我除了要和丈夫婆婆斗,还要和公司的狗男女斗啊。”我又拍了一掌她的脑袋:“还不都是你自找的。” 孙佳人又睡了过去,一张脸孔肤如凝脂,一头棕红短发经过一夜蹂躏也依旧如丝如绸。有时你不得不承认,一沓一沓钞票砸下去,真是有镀金之功效。 我再也睡不着,看着秒针分针闲庭信步。要结婚了,我唐小仙真的要结婚了。没有八抬大轿,也没有八台奔驰,只有可坐下八个人的一台面包车。我唐小仙果真是个不求物质富足,但求精神文明建设的奇女子。 出门前,我妈紧紧拥抱了我。她热泪盈眶,好像闺女要嫁去塞外一般。我捅了捅她的腰:“妈,我只不过是要去距家十公里左右的婚姻登记处而已啊。” 楼下,郑伦在面包车内打瞌睡,闭着眼,张着嘴,几乎流下哈喇子。一头枯发的我上车,他睁开惺忪睡眼:“户口本、身份证,带齐了吗?”我揉了揉他乱蓬蓬如鸟窝的脑袋:“怕是没有人结婚结得比我们更草率了。”郑伦伸了伸懒腰:“这不叫草率,这叫麻利。” 郑伦发动了车:“谢天谢地,我们两个开明的妈,成全了我们的麻利。”我侧过身子,正对着郑伦:“我是哭诉了我的大龄,才从我妈手中抢下了户口本。你呢?”郑伦得意扬扬地摇头晃脑:“我是哭诉了全社会的物欲横流,说三生有幸才修来你这么一个不要房、不要车、不要排场,只重情欲和肉欲的女人。”“情欲和肉欲?”我大呼,“天啊,你大可用更文明的词语啊,比如性情中人。” 郑伦不拘小节:“总之,我妈听我言之有理,就匆匆将户口本奉上了。”细想想也的确有理。不要我这等脚踏实地、勤俭持家,又乐于承欢老辈膝下的儿媳妇,难道要目中无人、贪图荣华富贵之辈吗? 婚姻登记处八点半开门,而我和郑伦七点半就抵达了门口。我打了个呵欠:“来得太早了。”郑伦伸手大力晃我的脑袋:“喂,你醒醒。来得这么早,我是别有用心啊。”我只觉脸颊上的肉都被郑伦晃颤了,声音也跟着颤:“有何用心啊?”郑伦住了手:“唐小仙,你睁大眼睛看看,这儿是婚姻登记处,庄严而不可侵犯的国家机关。你,真的愿意做我的合法妻子吗?我给你一个小时的时间考虑清楚。” 我睁大了眼睛,并不觉得这没有国徽也没有警卫的大门口有多么庄严,不过,我唐小仙也不至于把婚姻当儿戏。我脱口而出:“郑伦,你是不是还心存侥幸,妄想我临阵脱逃,再多饶你几年自由光阴?”郑伦兴许是因为困,兴许是因为含情脉脉,总之他双眼迷离:“我是已考虑清楚了,不惜舍自由,而成全你。”我一掌推上他的正脸:“我呸。我还抛头颅洒热血成全你呢。”郑伦在我掌下大笑:“哈哈,我越来越憧憬我们的婚姻了。” 郑伦小憩了,而我遵从他的话,以一颗庄严的心思前想后,我到底愿不愿意做他的合法妻子。我对他没有撕心裂肺的爱情,他也没有给我高枕无忧的未来,但对于渴望婚姻的我而言,他是我当下最渴望嫁的人了。如果我今年二十岁,我不会嫁他,只会日夜甜言蜜语、独断独行。如果我今年四十岁,我也不会嫁他,只会举着单身主义的旗帜,在单身的道路上有始有终。可我唐小仙今年不多不少正好三十岁,我,没什么好考虑的了。 我把嘴贴在郑伦的耳朵上:“我是真心愿意做你的妻子,我对婚姻忠贞不渝、一生一世。”郑伦眼睛睁都没睁,伸手推开我:“别动不动就一生一世啊,这婚姻如果经营得不好,咱可得二话不说就拆伙啊。”我气结:拆伙?离婚?我一个离过婚的中年妇女,今后谁来问津?这时,郑伦又开口:“届时,我作为一个有过婚姻经历,并从中吸取了教训的成熟男人,身价必将大涨啊。”我险些背过气儿去:我,末了成了他的“教训”了? 八点四十分左右,我唐小仙和他郑伦结为了合法夫妻。在办手续的过程中,我的手始终被郑伦的手握着。办好了手续,两本红艳艳的结婚证书一到手,郑伦的手就离开了我的手。我只见他左手拍着嘴打了个呵欠,右手揉了揉眼睛,口中念念有词:“啊,好困啊。我要回家睡觉了。”作为妻子的我通情达理:“那你快回家吧,我自己坐公车去店里就行了。”想不到,我万万想不到,郑伦竟对我的客气话采取了不客气的反应。他说:“好啊,那我就不送你了。” 我双脚粘在地上,再度欲擒故纵:“那你先走吧,我去洗手间。”这下更好了,郑伦大踏步地就走了,走之前只说:“我睡醒了给你打电话。” 第五章 第九话礼成于火锅店 我失魂落魄地飘向洗手间,心想:孙佳人的话是至理名言,婚前婚后一线之差,天壤之别。我边想边飘入洗手间,一句话正好传入耳中:“女大五,白受苦。”我一怔,只觉这声音耳熟。接着,另一个声音附和:“可不是吗?等男人功成名就了,她也人老珠黄了,这不是白受苦又是什么?” 晴天霹雳。我辨出这两个嗓音,正是出自给我和郑伦颁发结婚证的那二女之喉。那二女,皆四十岁上下,刚刚还如天使般祝我们幸福,现下就来议论我这大男人五岁的女人今后如何白受苦了。真是活脱脱的魔鬼! 我咬牙切齿地又飘出了洗手间。 公车上,我妈打来电话:“领了吗?” 我有如行尸走肉:“领了。” 我唐小仙已是已婚人士了。平白无故地,我在这世上多了郑家一家亲人。我拥有的财产,也须分他郑伦一半了。虽说,我倒也没什么财产。而且今后,我炯炯的双目中只能有他郑伦一人了,否则,我就会被扣上违法乱纪的帽子。如此说来,结婚的代名词,乃脱胎换骨、重新为人。 我佝偻着背,吊着拉环,不知这次重新为人是幸还是不幸。为什么此时此刻郑伦不在我身边?为什么我会耳闻“女大五,白受苦”这番鬼话?我唐小仙在新婚之日,为什么只觉棋错一着?猛地,司机一脚刹车,我张着惊慌的大嘴,眼睁睁地目睹自己的手与拉环分别。我自车尾扑至车头,尴尬不堪。妈的,全车人不多,座更少,只有我一人站立。我唐小仙前世罪孽深重吗?否则为何今生连结婚都结得灰头土脸? “小仙女装店”重装开业,有人送来花篮。这次,送者并不是将花篮和花圈混为一谈的孙佳人,而是大脑门儿蕴含大智慧的萧之惠。随花篮一并送到的还有一张卡片,其上写有:祝财源滚滚。 我将花篮置于店门口,喜气洋洋。如今郑伦已是我唐小仙的人了,萧之惠她若识时务,就来与我交好,她若执迷不悟,去与郑伦交好,我大可以去法院状告她破坏和美家庭,破坏安定社会。 小甜在我店中欷歔不已:“哇,这一翻修,真是不一样啊。姐,我一下子觉得,我买不起你这儿的衣服了。”我悲喜交加,喜是喜在我这宰客的大刀即将由钝变利,而悲是悲在人民大众智商的低下。“包装”二字横行霸道,旨在换汤不换药,价值却蹿高。我包装了店面,小甜立马就对店中的衣服给予了“买不起”的赞誉。 一上午,也没有大娘大婶来与我闲谈。我向店外张望,还真先后望见了几张熟面孔。她们路过我的店去超市,再从超市拎着大袋小袋路过我的店回家。她们望向我的店内,有的一愣,有的面无神情,总之,谁都没沾我的店门。谁也不认为,我这明晃晃到有如金碧辉煌的女装店,可以供她们打发时光家长里短。也许,我该把招牌上的“女装”二字换成“时装”,这就更上一层楼了。 中午,小甜给我买来一套煎饼。由于它出自对面商场内的美食城,由于它看似卫生,看似营养,所以它一套就价值人民币六元。它也是包装的典范。同样的绿豆面儿、鸡蛋,同样的薄脆,搬入了美食城,价值就翻了番。为了不破坏我店内的总体视觉效果,我躲入了试衣间啃噬煎饼。曾几何时,我还大咧咧地在店内一边溜达一边吸溜拉面呢。可如今,我已知不好意思了。 店门打开。我把煎饼三裹两裹藏入货柜,去招呼客人。不一会儿工夫,客人就付了钱,拎走了一条喇叭口长裤。付钱之前她也曾问:“能不能打个折啊?”我笑得得体:“不好意思,本店不议价。”就这一回合,她就欣然掏出了钱包,临了还道:“其实你这儿的衣服,价钱挺公道的。”我听得险些热泪盈眶。 这已是我今天成交的第三位客人了。在我以翻修店面的形式换汤不换药,治标不治本后,她们皆认为我所售的衣服价钱挺公道。非要等我武装上华丽的表象,她们方能识别出我骨子下的公道,这到底是什么毛病? 郑伦在下午三点才挣扎着苏醒,给我打来电话。他刚苏醒后的声音慵懒沙哑:“媳妇儿。”我一听,只觉天旋地转,转得我险些跌倒在地、边笑边打滚儿。我唐小仙虽一身质朴,没有婚纱也没有盖头,但也终成了人家的媳妇儿。我娇羞带怯:“醒了?”郑伦清了清嗓子,告别慵懒:“新床马上送到,你先知会你妈一声。”我也告别娇羞:“谁妈?”郑伦知错能改:“咱,咱妈。” 真是的,二人都平白无故多出一个妈来。 我打电话给我妈:“新床马上送到。”我妈将我视为天降救兵:“你爸已经到了,你自己和他说。”我只听见我爸夺过电话:“唐小仙,你说说,你这先斩后奏是怎么一回事?”我扭曲着关节撒娇:“哎呀,爸,人家新婚,您这又斩又奏的,多不吉利呀。”我爸也知错能改:“噢,噢,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乘胜而上:“您是哪个意思呀?爸,您这三十岁的女儿,已将结婚作为头等的大事,千军万马阻挡不住。而如今这社会,瞬息万变,我今天不结,明天万一结不了了,您说我冤不冤呀?”我爸被我说得头昏脑涨,半天才嗫嚅一句:“可,可你跟你妈,也应该事先告诉我一声啊。”我一人做事一人当:“是我怂恿我妈不告诉您的。可我这也是一番良苦用心呀,您说您,鞭长莫及,在南方干着急急得满嘴牙疼,北方的我和我妈还得心疼您是不是?这现在多好,您回来北京,直接见女婿见亲家,多省心。” 就这样,我爸被我的伶牙俐齿撵得节节退败。而这时,我又听电话那边叮咚一声门铃。我妈张罗道:“快快快,挂了吧,新床都到了。”我爸只好挂了电话,同去张罗了。而这边,我唐小仙佩服自己的口才佩服得五体投地。 傍晚五点,我在店内关了店门关了灯,借着夕阳西下,红光满面地数了数钞票,再掏出账本和计算器,专心致志地结了账。这周一的利润,已与之前周末的利润不相上下。我啦啦啦地唱了两嗓子美声。 我打了车直接回家,接上等在家门口的爸妈,又直接去了火锅店。那间火锅店位于我家和郑伦家中间,也位于北京的西三环和西四环中间,名叫“圆缘”。它虽不赫赫有名,却也常常座无虚席。今晚,在那里,将举行郑唐两家喜结良缘的喜宴,而出席者只有郑家三口,以及唐家三口。 出租车上,我坐在前排,我爸妈坐在后排。我扭着脖子跟板着面孔的父亲大人哼唧:“爹爹,您还生小女的气呢?”我爸哼了一声,中气十足。这时,我妈胡乱挥了挥手:“哎呀,你爸哪有那么小气啊?刚刚他帮你收拾床,收拾得来劲着呢。”我对我妈这“小气”一词暗暗叫绝,它让我爸动了动嘴皮子,却一个音儿也没发。我眼瞅着他把残余的气,统统咽回了腹腔。 我顺着我妈的话麻利往下爬:“那新床好不好看?郑伦自己买的,我还见都没见过呢。”我妈不答我,反问:“那你刚才还不上楼看看?”我指了指手机上的时间:“这都已经迟到了。”我爸终于发话:“你急什么急?一点儿女孩子的矜持都没了。”我瞪他:“如今我只讲求效率。”女孩子?我早就不是了。 唐家三口到时,郑家三口已经到了。再见郑伦,我心头竟别有一番情愫。他的小卷头发依旧,浓眉大眼也依旧,他西装革履,在这旁人皆撸胳膊挽袖子的火锅店中独树一帜。他比他站着的妈妈高出一头,比他坐着的奶奶魁梧一倍。哦,对了,她们也是我的妈妈和奶奶了。我心头那番情愫,应称之为陌生的温暖,像是自己即将被好心的陌生人家收养。 郑伦见到我们,迎上前来,深深一鞠躬:“爸,妈。”这下,我妈既尴尬又激动,涨红了脸。至于我爸,眼角和嘴角同时一抽,有如革命战士不幸中弹。我体谅他:这么一素不相识的小伙子冷不丁叫谁一声爸,谁都得抽。 郑妈妈也迎上前来,我红着脸:“妈。”这声一出口,我紧绷绷的经络终于放松,心头巨石也终于入土,像是完成了一件极难完成的任务。从今以后,我再嚷嚷出这“妈”字,就会有两名中老年妇女应声而至了。 还是“奶奶”这称呼好,天下不知有多少人共用这一词。 我们围坐一桌,我爸妈向奶奶问好,称她为“郑伦奶奶”。奶奶祖籍山西,话少,有口音。那一次我初登郑伦家门时,奶奶问过我老家是什么地方,我说老家是天津。奶奶又问:“天津什么地方啊?”我自作主张答得笼统:“市里。”接着,耳背的奶奶点点头:“哦,顺义啊。”我气馁:这一笼统,从天津市里就直奔北京郊区了。奶奶今年八十二岁,拄拐,因为一年前往床上坐时没坐好,坐在了地上,伤了大致是胯骨的那么一块骨头。从一年前的卧床,到今天的拄拐上下五层楼,老太太真可谓坚忍不拔。 一般人家吃火锅都吃得大同小异,无非是牛羊肉、海鲜、豆制品再加菌类若干。我没话找话:“啊,真巧,我们两家人口味差不多呢。”郑伦一听,附和道:“啊,是啊,真是有缘分啊。”可我再一细想想:这话真是做作,吃火锅能吃出什么口味差别来?辣与不辣?也就这个了吧。 我两个妈面对面坐着,互相偷偷地瞄看对方。我亲妈虽年长我婆婆三岁,但在皮肤上却略胜一筹。她热爱健康的作息,也热爱用黄瓜皮和鸡蛋壳里残留的蛋清美容。她们的发型如出一辙,耳上或耳下,中卷或大卷,只取决于当下距她们上一次去理发店的时间是短还是长。我再看向郑伦头上性感的小卷,那效果,与理发店无关,只出自美发店。我两个妈的身形也相差无几,一米六出头,不胖不瘦,但腰间有赘肉。到了她们这把年纪,谁没赘肉只能代表谁没福气。 长方形的桌中央,铜锅内沸沸扬扬。我一直推崇铜锅和木炭的原汁原味,那不是这钢那钢和这炉那炉等现代科技的产物可媲美的。 我和郑伦面对面,锅上升腾着朦胧的水汽。我们四目交织,我直觉沧海桑田也不过一瞬间。可真的才一瞬间,郑伦的额头就滴下一滴汗来。我为之一振,觉得美好画面如泡沫般稍纵即逝。我低声道:“干吗穿西装,吃火锅多热。”郑伦倒高声:“第一次见叔叔,我当然要穿得正式一点啊。”当然,之后他又匆匆改口:“不是,是见爸。” 我爸坐在郑伦奶奶的对面,看着郑伦和奶奶的中间。他一听这话,立马挺了挺腰板:“嗯,嗯。不用拘谨。”可其实最拘谨的那一个,非他莫属。我爸身材高瘦,长胳膊长腿。他一直以为,他女儿会遗传他,出落成螳螂般的女模特。但结果,我险些沦落成了童装模特。我号称一米六,其实一米五八。我自认为个子小是利大于弊的,虽说一直生活在人家的眼皮之下,但好歹看似青春。于我而言,青春已逾越了结婚,上升为了目前的头等大事。我爸戴眼镜,典型的知识分子以及优秀党员的容貌。他在我妈和我面前,倒是活泼的,但在生人比如郑家的面前,则仅存端庄了。他腼腆极了,连属于他唐家的女婿也不敢细细瞧个明白。 我唐小仙的第一场喜宴波澜不惊。只听得我妈说:“我这闺女娇生惯养,您以后可得多担待。”又听得我婆婆说:“您放心,我不会委屈小仙的。”我只觉我妈干脆利索,事先为我扣上娇惯的帽子,免得我婆婆以及婆婆的婆婆一上来就把我当做使唤丫头。我又觉我婆婆宽厚慈善,表里如一,她那句“您放心”一出口,我的一颗心倒是先放得稳稳当当了。 至于我爸,和奶奶相仿,一张嘴只吃不说。我那次初登郑伦家门时,就见奶奶食量惊人,远远在我之上。而今日我爸坐在她对面,颇有比试之意。我只见这边一筷子,那边一筷子,有如巅峰论剑。我一看就看了个明白:这二人,头衔都乃一家中的大家长,可其实均是傀儡。 郑伦的食量应遗传于奶奶。他虽大汗淋漓,却仍大快朵颐。 喜宴结束后,郑唐两家六口人相继走出圆缘火锅店。我和郑伦走在最后,他偷偷摸摸牵上我的手,俯首至我耳边:“媳妇儿。”我扑哧一笑:“傻小子,娶个媳妇儿美成这样。”郑伦傻笑:“美成哪样了?” 他郑伦与我唐小仙一样,此时此刻被婚姻的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吞没,头脑混沌、表情夸张、手足无措。 走到门外,唐家的傀儡大家长兴致勃勃:“来,我代表我们几个家长,祝福你们俩孩子,闪婚闪得美满,美满到白头偕老。”我瞠目结舌:“爸,您,您也知道‘闪婚’这词儿啊?”我爸喝酒喝美了,颠着脚得意扬扬:“你别小看了你爸,你爸我时髦着呢。”我妈替我爸不好意思:“哎呀,走走走,回家了。” 就这样,郑唐两家背道而驰,各回各家了。这只有至亲没有好友的喜宴胜利闭幕。这既无聘礼也无嫁妆的婚姻也随之正式拉开序幕。这没有新房只有新床的洞房不在今天,今天,我虽已开始了为人妻的人生,但依旧跟着父母回了唐家。而我的丈夫郑伦,也依旧回了郑家。至于我们的洞房之夜,将发生在我们旅行归来之时。刚刚在火锅店,我们两家已商榷妥当,我和郑伦即将依从旅行结婚的套路开展:近日内,我们将去往他市游玩,返京后,先宴请郑伦一大家,后去到天津,宴请我唐小仙一大家,最后,宴不宴我们的好友,就是我们自己的事了。这商榷结果的雏形本就是我和郑伦的计划,我们不喜婚庆车队排成排,更不喜酒桌几十近一百,一切从简为好。郑伦和我高举反对铺张浪费的旗帜,郑唐两家家长唯余我俩是瞻。 第十话我要和你离婚 唐家一行三人回到家时,孙家的独生女孙佳人已在唐家家门口蜷坐成一团。她见了我爸比见了她爸还亲,站得笔直:“叔叔,您回来了?几时回来的啊?”我挤上前开门,给她一个后脑勺:“你是要在我家生根发芽了吧?”孙佳人把屎盆子扣在我头上:“谁让你害我被焦阳撵去酒店?”我不甘被栽赃嫁祸:“屁话,我害你?我清醒时的句句真理你一句都不听,我没睡醒时附和了你一句歪理,你倒当圣旨了。” 我爸我妈把我和孙佳人踹入家门:“要吵里面吵,别在外丢人现眼。”我爸和我妈同是国家机关人员,与蒋有虎一样,人称“公务员”。虽说,如今的公务员中已接连出现了官官相护肥头大耳之辈,但他们二人却一直立于清正廉洁的队伍中,一辈子没被人说过闲言闲语,故此越老越怕丢人现眼。 孙佳人就势入了我家家门,踹下了高跟鞋就直直蹿向我的卧房。我家只有三间房,我爸妈一间,我一间,外加一间书房。这几日,我夜夜与孙佳人同床共枕,她睡觉时呼吸沉重,而压于我身的四肢则更为沉重。 孙佳人站在我卧房的门口,屈膝大呼:“哇,好棒的床啊。”我看不见“好棒的床”,只从旁侧看见孙佳人两腿一蹬,一个鱼跃,不见了。而那砰的一声代表她扑上了我的床,正在床垫上弹上弹下,那也代表,我和郑伦的新婚之床,被她孙佳人玷污了。 我三步并做两步赶上前去,靠在卧房的门框上。 好,好棒的床。白色床垫下的床体,由两圈白色木板中间夹着一圈绛红色玻璃面组成,而床头是三个白色的木格子,其中嵌有三个绛红色玻璃质的字母,TXX,代表着我的尊姓大名“唐小仙”。它线条干净,没有一弯弧度也没有一笔雕花。它的色彩更干净,白色在绛红色的映衬下,无瑕得像霞光下的雪。 我一把掐上孙佳人的屁股:“你给我起来。”孙佳人疼得弹起来,跑去向我爸妈告状:“叔叔阿姨,你们看小仙姐还有一丁点儿女人味儿吗?”我妈向着我:“你们俩半斤八两。”我爸也向着我:“你没看那床上写着她的名字吗?谁动她就能跟谁急。” 我仰在床上打电话给郑伦:“这床天下独一无二?”郑伦刚刚到家,一边换衣服一边说:“我找合作厂家定做的,还加十万火急。” 可不,闪婚自然也要“闪床”。虽说洞房不急,但结婚终须有点儿结婚的行头。我来回摸了摸床头的字母:“你那边那张,也是我的名字?”郑伦不答我,反而说:“不说了,我洗澡了啊。”我正欲再言,电话中已是嘟嘟声了。 这厮,新婚之夜洗澡第一,新娘第二。太夸张了吧。 在位于书房的我的那张旧床之上,我和孙佳人又一夜同床共枕。至于新床,须待洞房之夜方能启用。 孙佳人面向天花板:“明天我去你店中拿几件衣服穿。”我纠正她:“不是拿,是买。”孙佳人不言不语,胸腔内却仿佛有雄心壮志。我将脸侧向她:“喂,你真打算不回家了?打算长期作战?”孙佳人目不斜视:“我是骑虎难下啊,只好骑下去。”“骑到焦阳八抬大轿抬你回去?”我觉得这事儿太渺茫。孙佳人却觉得这事太美好,笑嘻嘻道:“迟早有这么一天。” 我用胳膊肘顶了顶孙佳人:“妹妹,听姐一句话,你不回家住可以,你不向焦阳低头也可以,但你必须去看看你婆婆,背着焦阳当着焦阳都可以,你必须同你婆婆化解了这个僵局。”孙佳人将嘴嘟向天花板:“一见她,我人就先僵了。”见她冥顽不灵,我又吓唬她:“那你休想焦阳会向你低头。”孙佳人胆儿小,一吓就能吓住。她若有所思,半晌,终于道:“自从他让我住酒店,他还一直没给我打电话呢。” 孙佳人这孩子,真是白白活了二十八载。工作前由父母保护,除了学习就是吃喝拉撒。工作后又从天而降了唐小仙这么个贵人,保护她顺顺当当、一步一个脚印地稳步上升。我的脚在被子下踢了踢她的脚:“孙佳人,你自己长大一点好不好?”孙佳人一把抱牢我的胳膊:“我长,我长。”我失笑:“长什么长?你除了长头发就是长指甲。” 第二天,周二,我一觉醒来叹了第一口气,唉,我何时才能告别大龄单身的生活?而下一秒,我直挺挺地坐直身子,我,我好像已经告别了啊。我竟一夜安眠?我竟睡了个浑然忘我,不知今朝是几何? 我掀下孙佳人压着我的腿的腿,奔回自己的卧室,扑在光溜溜的新床垫上。我妈闻声而至:“怎么了,怎么了?”我眼泪汪汪:“妈,我结婚了是不是,是不是真的?”我妈系着围裙走回厨房,半道儿上对坐在客厅中的我爸说:“这孩子,神经迟钝。昨天结婚,今天才反应过来。” 看来,我真的是结婚了,昨天。 我一如往昔地去了“小仙女装店”,在新婚的第二天仍坚守工作岗位。孙佳人又穿了我的衣服去公司,她说:“昨天就有不下三个人跟我说,我的衣服怎么好像和唐小仙的一样啊。”女人看衣服,眼尖得厉害。 夫君郑伦在去工作室之前,来我的店中探视我。我言不由衷:“咱都夫妻了,不用这么劳神劳力了吧?”郑伦一耸肩:“也对,那我走了。”我一急,一把把他揪住:“喂,来都来了,别急着走啊。”郑伦就势回身将我抱入怀中:“媳妇儿,自打和你拿了结婚证,我这心里怎么觉得怪怪的呢?”我又一急,仰着脸问:“怪?哪儿怪了?”郑伦将我的头按在他胸膛上:“觉得人生多了份责任。小仙,我会让你幸福的。” 哦,天哪,多么好的一个夫君!责任?终于有人对我唐小仙负责了。 不过可惜,才不过区区十小时后,我就对他的“负责”火冒三丈了。我唐小仙在新婚第二天,就让“离婚”二字出了口,如此看来,闪婚还真不是好玩儿的。 傍晚六时许,我饥肠辘辘地打电话给夫君郑伦:“下班后来找我吃饭吧。”郑伦一副公事公办的腔调:“我今天加班,晚点儿再找你,你自己先吃吧。”我遭遇了这一盆冷水,心头心火却蹿升:什么事能比新娘子的事更重要?这婚结的,真是一切从简,连新婚的浓情蜜意也捎带着简下去了。 孙佳人不请自来,来了以后就拎上五六件衣服占住试衣间试个没完没了。后来的客人排队等候:“你这儿生意可真好啊。”看在孙佳人给我当了回托儿的分儿上,我立马就宽恕了她的搅和行径。等候的人数到了三时,孙佳人终于款款地打开了试衣间的门。她把手上的四件衣服往我怀中一扔:“都要了。”看在其他客人的面子上,我对她毕恭毕敬:“好的,您稍等。” 孙佳人一张装模作样的贵妇嘴脸,让三名客人中的两名试妥了衣服二话不说就付了钱,谁都不划价,像是一划就划掉了自己的身价一样。至于另一名,没试就走了,走时还低眉顺眼的,像是为耽误了“贵店”的宝贵时间而不好意思。待三人都走光了,孙佳人还在假模假式地挑选着其他衣服。我心想:你这贵妇可真有闲工夫。 我赠给孙佳人一套新衣新裤。她虽羞于白吃我的,白穿我的,但囊中却更加羞涩。我让她与我一起吃饭,她却说还有事,先走一步了。我问她什么事,她却敷衍我:“哎呀,没什么事。” 走远了三步,她又回头说:“对了,小仙姐,我把你真正结婚了的喜讯传播到公司了。”我点点头,挥手把她撵走了。传播了也好,反正迟早要请他们一干人等吃吃喜酒,不如多给他们点儿时间攒攒红包。 我又在七时左右关灯关门。小甜听我拉下卷帘铁门,从隔壁探出脑袋:“姐,又早退啊。”我惭愧:“嗯,你可别学我啊,你务必坚守到最后一刻。”小甜又继续打探:“姐,你这两天生意很好吧?我见人很多啊。”我锁好了铁门,一边迈步一边说:“凑合,凑合。”哪知,小甜一把把我擒住:“那你请不请导购啊?请我吧。”我将目光探向隔壁衬衫店:“怎么,这边要倒闭了?”小甜一甩手:“胡说什么呢你?我们这是国际品牌连锁店,怎么会倒闭。” 她一甩手,我颠颠儿地就溜了,也没再问她这国际品牌的导购为什么想投奔我这广州品牌。其实说“品牌”我也觉得很惭愧。我这一麻袋一麻袋的货,只不过是出自一家重质量的成衣作坊而已。 我直奔“伦语装修工作室”,手拎加班时的首选食物——汉堡和可乐,以一副贤妻的姿态掩盖一张悍妇的嘴脸。加班?新婚还加班?我倒要看看你加的是哪门子班? 工作室门口,我和郑伦的一员男将相向而行。我以嫂子的姿态先开口:“刚下班呀?辛苦了。”男将一怔,再一开口,就把我气了个半死不活。他说:“你,你是哪位?”我气到手抖脚抖,心想:虽说我们只匆匆见过一面,虽说在那一面中,你郑哥也没有介绍我乃何方神圣,但你小子也不至于把我这面孔忘了个一干二净吧?少说你嫂子我也还有几分姿色吧。我仰了仰下巴:“我是郑伦的妻子。”这下,男将又怔了。而我,堂而皇之地入了工作室的大门。 可下一秒,蓦地,我也怔了。我向夫君郑伦的办公室半掩的门中张望,只望见他和萧之惠的侧脸。萧之惠半脸清泪,而他郑伦则半脸焦急,场面暧昧。我心想:若是我这时将一枚生鸡蛋扔到郑伦的脸上,那他那一脸焦急,能绰绰有余将生鸡蛋烹为荷包蛋吧。 我一脚踹上郑伦办公室的门,悍妇嘴脸蠢蠢欲动。郑伦和萧之惠齐刷刷地望向我,我笑里藏刀,双手一举:“嘿嘿,我来送吃的。”郑伦一脸呆瓜蠢相,而萧之惠脊背僵直。 我皱一皱眉:“哟,之惠妹妹,怎么哭了?你郑哥欺负你了?”一边说,我一边撂下吃的,抚上萧之惠的背,强大的电流透过她的衣服,再透过她的皮肉,直穿她五脏六腑。萧之惠一震过后,又如梨花带雨:“郑哥他人那么好,怎么会欺负我?”这时,郑伦一只抓有纸巾的手伸了过来,而不等我有所反应,萧之惠就将纸巾接了过去。电光火石之间,他们手碰手、心连心,肮脏至不堪入目。我只觉,我情何以堪? 我一把扒拉上萧之惠的手,她两指一抖,抖下了拭泪的纸巾。在她红彤彤湿漉漉的桃花眼的凝望下,我只听郑伦声音如雷鸣:“唐小仙,你干什么呢?” 我一甩头,大义凛然如刑场上遭奸臣诬陷的忠臣:“你们这又是干什么呢?” “小萧她受人欺负,受了委屈,你还莫名其妙地跑来火上浇油。”郑伦又制造雷鸣。 “我,我不委屈?新婚第二天我跑来给你送饭,却抓着你和这狐狸精眉来眼去、动手动脚。我,我不委屈吗?”我越说越委屈,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天抢地。 萧之惠一愣,不由自主地嗫嚅了一声:“新婚?”郑伦没听见,可我听了个真切。她像是刚刚获知这个喜讯,故此如遭晴天霹雳。但下一秒,她又大声嗫嚅了一声:“狐狸精?”随即,她的泪水汩汩,仿佛肝肠寸断。 郑伦脑门儿青筋若隐若现:“唐小仙,你莫名其妙、血口喷人。” 完了,都完了。我和郑伦的感情仿佛海市蜃楼一般。身为夫妻的我们,他既不信我,我也不信他。试图回忆恋爱中种种感人肺腑的往事,却又少之又少。只有萧之惠的大脑门儿越来越大,像星球一般由远至近,撞在眼前。 我随之现出粗鄙形象:“姓郑的,你他妈的给姑奶奶听好了,我要和你离婚。” 语毕,我奔出郑伦的办公室,奔出“伦语装修工作室”。我背后依旧有雷鸣:“要离婚?好啊,你以为我不想离啊?” 我再一次与郑伦的那员男将面对面。他该下班却不下班,趴在门口竖着耳朵瞪着眼,见我奔出,惊慌失措之余竟说道:“郑嫂您慢走。”我再次被他气到手抖脚抖:“郑个屁嫂啊?你没听见我们要离婚了啊?” 郑伦他手底下,到底都是些什么妖孽? 下了楼,我愤愤地打电话给孙佳人:“过来陪我吃饭。”可惜了我那汉堡可乐,白白拱手让给了狐狸精,早知如此,不如在其中加半斤砒霜。孙佳人如脱胎换骨一般:“小仙姐,你还没吃饭呢?不好意思啊,我没办法陪你了。我正陪我婆婆散步呢。”我大惊:这小妮子,还真言听计从于我了。昨天我才刚刚劝她先降伏婆婆,今天她就陪其散步去了。 挂了电话,我一扭脸,用余光瞥见了郑伦那气人的男将立于我身后。我扭头:“你干什么?”他伸手:“我叫吴哲,大家叫我阿哲。”我敷衍地同他握了握手:“你哲不哲的,关我什么事?”吴哲又气我:“郑哥和之惠的事,关不关你的事啊?”妈的,他竟把我的丈夫和另一个女人相提并论。郑哥和之惠?真是刺耳如锥子扎。 我手指着吴哲的鼻子尖儿:“快,知道多少,禀报多少。”吴哲个子矮,梳平头,国字脸,与一贯的风流倜傥、才华横溢的设计师形象相去甚远。接着,我只见他过分分明的双眼皮儿大眼一眨:“郑嫂,今后还请互相关照、多多关照啊。”我一惊:他这由书呆子变成八面玲珑的功夫,并不亚于我由贤妻变成悍妇的身手啊。互相关照?看来,是要我提携他呀。如今真是没有活雷锋了。 吴哲在我前面若无其事地走,我尾随其后边走边想:就你这谨慎劲儿,不做卧底真是屈才了。生生走了十几分钟,我不见他有歇脚的迹象,不得不追上前,拦住了他:“停,停。我说那什么哲啊,走到哪儿你才放心啊?我们已经走了好几里了吧,你放心吧,他们不会发现我们的。” 在我的啰里啰唆之下,吴哲终于在东张西望了一圈后,向我娓娓道来。 今天下午,萧之惠代表“伦语装修”去与那山西煤老板洽谈他那六套新套房的设计方案。不料,大肚腩的煤老板之前对萧之惠一见倾心,这二见则更发现她如花似玉、前凸后翘,顿生了歹心。他把手搭上了萧之惠的香肩,萧之惠惊慌中企图夺门而出,但门已被煤老板上了锁。就这样,煤老板一边念叨着“你今天从了我,方案啊,钱啊,我统统从你”,一边在办公室中追逐萧之惠。萧之惠被追得心惊胆战,三魂少了两魂半,末了,抄上了茶几上的水果刀。煤老板心想不可以因小失大,萧之惠这才虎口脱险。 吴哲讲得有声有色,我却听得半信半疑:“你怎么知道的?”吴哲面色惭愧:“隔墙有耳呗。”可不,刚刚他在墙外,还把我撒泼的一段听了个真切! 萧之惠从煤老板处回归公司,自然要向郑伦汇报战果。而郑伦见她因公受了委屈与侮辱,也自然要安慰安慰她。如此一来,我唐小仙还真是撒泼,莫名其妙、血口喷人了。不过,我笃信,我所喷之人仅仅一人,那就是我的夫君郑伦也。至于萧之惠,她一日对我夫君暗送秋波,我就一日称她为“狐狸精”,没得商量。 这时,吴哲突然面色惊慌:“你,你怎么哭了?” 我听了这话也一惊:我哭了?可不是吗,脸上湿漉漉冰冰凉的。我扭过脸:“你先走吧。”吴哲欲言又止,我扭回脸:“有什么事以后再说吧。” 我唐小仙心头的堤坝不知不觉溃决了。我多么怕郑伦的不忠,又多么怕“离婚”二字。自从看见郑伦和萧之惠四目相对的那一秒,我已咬紧牙关,对那“怕”视而不见。我不知道我有多在乎郑伦,但我知道,我在乎我这来之不易却又似易如反掌的婚姻。当下,当一切真相大白,我终于可仰天长叹:我的郑伦没有不忠于我,我也不会变成离异妇女。但那“怕”却已不在我的掌握中,它让我悄悄泪流满面,就像一根绷紧的皮筋,终于可以瘫软。 我突然回过神,想到了吴哲的“互相关照”,但左看看右瞧瞧,他却已不见。 我撒丫子就往“伦语装修室”跑,一边跑一边给郑伦打电话,不过他没接。 等我跑到了“伦语”所在的大楼楼下,我一眼就看见了郑伦。他正在一个卖臭豆腐的小摊前大吃臭豆腐。 我一步一步接近他,只见他面部肌肉十分活分,又咬又嚼、欷歔吞咽,好一副心无旁骛的样子。我走过去,好一副贤妻的样子:“再给你买一份儿?”郑伦瞥了我一眼,继续大嚼。我小鸟依人般凑过去:“对不起嘛,对不起。”郑伦腮边沾有酱汁,却还好意思颐指气使:“你哪儿对不起我了?”我服软服到底:“人家不该不信任你嘛。”我没有供出通风报信的吴哲,而是佯装自己幡然悔悟的模样。出卖同志的事,我唐小仙不做。郑伦那簇被我口口声声拱高的心火,在我的软语下熄了大半。他最后板了一次面孔:“去,再给我买一份儿。”我美滋滋地先为他抹净了脸上的酱汁,后又去买了十二块臭豆腐,再我一口、他一口地分享完毕。冬日的臭豆腐,莫名其妙的香喷喷。 末了,我还是问了:“小萧呢?走了?”郑伦抢白我:“不走怎么着,还跟着我回家啊?”郑伦还给我讲述了萧之惠和煤老板的羊入虎口以及虎口脱险的事,那情节,和吴哲口中的简直是不差毫厘。 送我送至家门口后,郑伦将我吻了又吻,吻得我几乎想就在这面包车中将他扒光。不过他却突然正儿八经地说:“小仙,我们今后可不可以彼此信任?”我也正经地实话实说:“可我不信任萧之惠。”郑伦轻摇了摇我的肩:“你信任我就可以了。我既然和你结了婚,我既然说会给你幸福,那我就不会再看别的女人一眼。” 多坚定的语调,多美妙的誓言,这才是新婚。我唐小仙几乎陶醉了。正醉到一半,我的腹中突然发出咕噜咕噜声。我不好意思:“没吃晚饭,饿了。”郑伦失笑。我问他:“你不饿?几块臭豆腐就可充饥?”郑伦坦白:“吃臭豆腐之前,我还吃了你买的两个汉堡和十串羊肉串儿。”郑伦又坦白:“你气得我什么都不想了,只想吃。”我哭笑各半:这是哪门子气法?越气越开胃?另外,我的汉堡终究没入狐狸精的胃,这太好了。 第六章 第十一话不请自来的优秀导购 孙佳人倦鸟归巢,却又归了唐巢。我开门见她,大惊:“你,你不是回家了吗?”孙佳人红光满面:“我是打探好了今天焦阳加班,才回家去讨好我婆婆的。”我一边吃着我的慈母煮的面,一边将她往门外拱:“既然都讨好了,你就回家住吧。”孙佳人身强力壮,拱着我就进了门:“那不行,我要等着焦阳来请我。” 孙佳人还从家中拎了几套衣服过来,这顿时让我觉得与她同床的日子真乃绵绵无绝期。我伸手:“既然你有衣服换了,那把我送你的新衣服还给我吧。”孙佳人对我的话充耳不闻,反而跑去了厨房:“阿姨,还有面吗?给我也盛一碗吧。” 我跑去阻止:“你没跟你婆婆一起吃饭啊?” 正所谓江山易改,孙佳人本性难移:“对着她,我哪有什么胃口啊?还不就是装装样子。” 人间真是充满爱,也充满假象。 第二天,我和夫君郑伦讨论了“旅行结婚”的“旅行”一词。鉴于煤老板对萧之惠图谋不轨的事,“伦语装修”毫不犹豫地终结了这个合作,而郑伦也因此有空和我去旅行了。说到此,我又必须说说我们身为老板的难处了。生意好时忙得天昏地暗关节酸痛,生意不好时却又着急上火口舌生疮。这天天的不是忙,就是急,想要度个假真是难于上青天。 就像我和郑伦,说是出去旅行,但却全无旅行前的兴致昂扬。我为没有店员而愁眉苦脸,如果无缘无故地关店多日,那真是既赔钱,又赔声誉。至于郑伦,他近日来生意清淡,除了为“小仙女装店”白打工之外,其余几笔生意也都是赚赚吆喝而已。好不容易有了煤老板这块肥肉,却又是刚蹭了蹭大门牙,就掉了,一滴油水没捞着。银根紧缩之下,谁人有兴致旅行? 晚上,床上,孙佳人唾沫横飞:“结婚旅行当然要去尊荣华贵的欧洲啊。罗马的许愿池、威尼斯的鸽子,还有巴黎和阿姆斯特丹。”我长吁短叹:“当然?我一没钱二没时间,如何当然?”孙佳人把玩着手机,日夜期待着焦阳的来电。自从她昨晚陪了婆婆散步之后,就一直在希望和失望中煎熬。 我一把抢下孙佳人的手机,翻看其中她和焦阳拍摄于欧洲的嘴脸。看着看着,我又一把关了手机。孙佳人犹如被我关掉了人生的希望之灯,她大叫着抢回手机:“唐小仙,你要是害我错过焦阳的电话,我就害你一辈子去不了欧洲。”我不以为意,背过身:你害吧,反正我也不稀罕欧洲,反正我唐小仙早已过了贪图浮华浪漫的年纪,结婚是为了有个伴儿过日子,又不是为了穿着婚纱去攀埃菲尔铁塔。 可为什么我关掉孙佳人的手机却是因为我心里酸溜溜的呢? 我背着孙佳人给郑伦打电话:“要不我们就去欧洲吧?一辈子一次的事,贵就贵点儿吧,勒勒裤腰带不就过去了吗?”我说这话时只觉自己灰头土脸,之前都市丽人的身姿荡然无存。那时,在我下海前,我妈就有言在先:“开店?这不是由知识分子沦为二道贩子?”如今一看,她的话真灵验了。我如今天天伺候人穿衣穿裤,与人讨价还价,言语中半真半假,心中则除了钱就再无其他。那个叫唐小仙的都市丽人真是已入土为安了。看看人家孙佳人,虽说也不是大富大贵,但至少有光明正大的婚假,还有月月到账的薪金。哪像我,全年无休,还须为房租忧心忡忡,一不小心,资产就缩水。 郑伦的心态倒是比我平和:“好啊,你想去我们就去。我还有好几张信用卡可以刷。” 轰隆隆,五雷轰顶。刷信用卡的人生,最好的终结就是猝死,一了百了。可我唐小仙却还想与夫君白头偕老、共享夕阳无限好呢,怎么能负债累累? 末了,我说:“嗯,其实中国地大物博,山川河流应有尽有,我们何必出国呢,对吧?”就这样,我们把目的地坚定地锁在了中国的领土之内,连日韩新马泰都不作考虑了。 焦阳还是没有给孙佳人打来电话。孙佳人给我揉着肩膀,向我讨教:“你说,我婆婆是不是根本就没向他汇报我的义举啊?”我肩膀不酸了,又让她给我捶背:“我看啊,是你婆婆眼不明心却明,一下就察觉到了你是假仁假义。”孙佳人玩儿命地捶我:“哼,你这身老骨头,散了算了。”我痛不欲生。 等这夜一过,焦阳终于把孙佳人接走了。 他在我家楼下笔直伫立,我一下楼就看见了他。而此时,孙佳人还在我唐家的厕所中描眉画眼呢。我走上前:“你行行好,快把她接走吧。我有好久没睡过安生觉了。”焦阳看见我先一愣,然后才说:“唐小仙,你看上去也就二十岁。”这下,换我一愣了。焦阳这直挺挺的身板,还略具乡下娃子的风范,可这言谈间,却颇感染了北京城的夸大其词、油腔滑调。他又说:“以前见你时你都像个女强人,我真没想到你这么,嗯,怎么说呢,这么青春可人。” 我呸,青春可人?你倒不如说我天真无邪。我也是真是没想到,焦阳他这么,嗯,怎么说呢,这么口无遮拦。我这三十岁的已婚妇女并不乐于接受男人做作的赞誉,而我想,孙佳人也不乐于自己的丈夫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姐妹吧。 我带着一身鸡皮疙瘩对焦阳说了再见。这时,郑伦竟开着面包车由远至近驶来。看来,唐家今早的吸引力还真是强大。 郑伦下车,怀抱一束红玫瑰。我顿时双脚蹬地,作饿虎扑食状。看来,不再涂脂抹粉,身穿牛仔裤和平底鞋的我,真的是青春无敌啊。焦阳的话,真是一针见血。 郑伦手中的花自然是送给我的,他自然没有熊心豹子胆让我看见他买玫瑰另作他用。郑伦头头是道:“女人都是爱浪漫的对吧?虽说我没钱带你去浪漫的欧洲,但买束浪漫的玫瑰,倒还无须动用信用卡。”我搂着花,抿着嘴,眯着眼,陶醉其中。 想我唐小仙虽不是国色天香,但至少也是水灵灵地活到了当下。收花收了十几载,我的态度已从一开始的“哇,他爱我”,到了后来的“他对我有企图”,再到了再后来的“他最近手头宽裕”,真可谓是越来越现实,越来越不浪漫。可今天,我又找回了最开始的怦然:哇,他郑伦爱我,他郑伦在乎我。 郑伦见我因区区一束玫瑰而兴高采烈至几乎抽筋,就开始狗嘴里吐狗牙了:“唐小仙,你不至于吧?莫非,以前从没人给你送过花儿?我的眼光是不是太独到了啊?”我一下止住了笑,绷紧面部肌肉:“胡说!姑奶奶我开始收花的时候,你还穿开裆裤呢。要是那时候我收的不是花,而是树苗,那如今也该长这么粗了。”说着,我双臂一拢,双手离老远,拢出老大一个圈来。 郑伦一边大笑一边将我请上车:“哈哈,你这千年老妖精。” 这时我才看见,焦阳在看着我和郑伦。我对正发动车子的郑伦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喏,那是焦阳,孙佳人的男人。”郑伦只看了焦阳一眼,并哦了一声,就了事了。我倒没事找事地道:“喂,郑伦。刚刚,你竟对自己的妻子与如此伟岸的男人有说有笑采取了视若无睹的态度,你真行啊你。”郑伦挑了挑浓眉:“你是我媳妇儿啊,我信任你。” 哟嗬,他这小子是在给我做榜样吧?到时我若因萧之惠而找他的茬儿,他就会大肆宣扬他“信任”我的案例了吧。 果不其然,郑伦下一句就是:“你好好向我学习,别动不动就吃醋撒泼。” 小甜又来应征做我的导购了,虽然,我还从未对外表达过我想招导购的意图。 “你是怎么想的啊?你那边不比我这边风光吗?何况男客人又比女客人好伺候,你是不知道,女人有多挑三拣四。”我是实话实说。人家那边真是国际品牌连锁店,店内金碧辉煌、一尘不染,从上到下一身导购的制服。在这大冬季,明明一天到晚也没几个客人,可也须站足两名导购,撑足场面。 小甜与我虽是萍水相逢,但却更具相逢何必曾相识的意境,我看出她心直口快,她偏偏故意慢下一拍:“姐,我告诉你,你可千万别告诉别人哦。”我听得昏昏欲睡,心想:如果我知道点儿孙佳人的秘密,倒还能回“金世”绘声绘色一番,引得众人围成一团,可如今我知道你的秘密,我能上哪儿告诉哪个别人去? 我点点头,小甜的节奏立马就快了上来:“姐,我抢了佳伶的心上人。” “谁是佳伶啊?” “就是我们店那个三十岁的大姐啊。” 瞧瞧,这节奏。才我一言她一语两个回合,真相就大白了。一开始,我以为“佳伶”是叫“家玲”,后来我才知道,她叫“伶仃一人”的“伶”。多大意的父母,为了让闺女伶俐,不惜捎带脚让她伶仃到了三十岁。 “她不是没男朋友吗?”我记得小甜说过。 “是没男朋友啊,不过有心上人。”小甜说得像煞有介事。 “什么人?怎么又会被你抢了?”我不由得好奇。 这时,店内来了客人。小甜手疾眼快,连手势带嗓音齐齐奉上:“欢迎光临。” 我第一次在客人面前杵成树桩,不用动口,也不用动手。小甜在客人面前,一改叫我姐时的那种女娃嗓音,改为了一种一听就知道是接受过专业培训的导购语调。小甜的手也相当细嫩,摸在衣服上给人一种抚摸贵重品的感觉,这也是优秀导购的一大特色。我看得频频颔首。 果然,客人出门时没有空手。小甜乐颠颠地将三百六十大元交给我,女娃音随之重现江湖:“姐,你看我合不合格呀?” 我慢下节奏:“先说说,你怎么抢走了人家的心上人。”我可不会引狐狸精入室。有一个萧之惠,我已经焦头烂额、杯弓蛇影了。 “前几天,我们店里来了一个男的,又高又帅、又成熟、又有钱。佳伶一眼就看上人家了。”小甜一边数着手指头,一边说着那整齐而又简练的排比句。 “佳伶看上了?你呢,你没看上?”看着小甜双颊绯红,不用她答,我也知道答案。尤其是那个“帅”字,几乎让她口水淌下。这个年纪的女孩子,若不是爱钱爱疯了,皆会以貌取人。回想我唐小仙交第一个男朋友时,也正处于这不足二十岁的妙龄。他是学校里的响当当的角色,身形颀长、五官英气,打篮球时肌肉紧实,弹吉他时眉目清秀。我注视着他的身姿,常常觉得自己不吃不喝也可以长命百岁。虽说他因幼年丧父而致使一颗小心脏坚强到几近坚硬,进而致使我们“性格不合”,但我在颇长的一段时日中,仍因留恋他的相貌而坚持不与他结束恋情。 小甜唤回我的神思:“我看没看上他不要紧,要紧的是,他看上我了。”这下,更像煞有介事了。 这二女抢一男的好戏从头到尾是这样的:几天前,衬衫店迎来了它开店以来最具吸引力的一名男客人。三十岁的佳伶犹如枯木逢春、春心荡漾。用小甜的话说:“我都听见她的心跳了,扑通通,扑通通。”不过,那男客人却对十九岁的小甜殷勤备至,既问了她名字,又问了她年龄,还对她说了再见,而他们也真的再见了。那几天中,那男人又来过了两次,一次买了领带,一次买了领带夹。 小甜双手捂住脸:“我已经没脸面对佳伶了。”她的目光从手指缝间望向我:“而且她现在面对我时,也更加没有好脸色了。呜……”小甜竟装哭,哭得是干打雷不下雨。我投降:“好好好,我考虑看看,如果我真要请导购,第一个请你,好不好?”小甜立马雷过天晴。 这孩子,躲也不知道躲远点儿。从墙那边躲来墙这边,佳伶若真想追缉她,还不就是从追两步变成追十步这么简单的事?为了不让“小仙女装店”受到牵连,我在小甜即将出门的那一刹那,又拉住了她:“妹子,听姐劝。要跑,就跑远点儿,跑到佳伶找不到的地方去。” 小甜对我的忠告嗤之以鼻:“她找不到我的地方,那帅哥不就也找不到我了吗?” “他,他就没留下张名片,也没找你问电话号码?”我只觉不可思议。 “没,没呢。他不好意思啊,他来不及啊。”小甜自说自话。 这下,换我嗤之以鼻了:“这叫哪门子横刀夺爱啊?这八字还没一撇呢。” 代沟,真是老么宽、老么深的代沟。我长她十一岁,像是和她活在两个星球上。不过,这下我倒是可以聘用她了。我一不用担心与我同龄的佳伶会像她这么无中生有,追缉她至此;二也不用担心我的夫君郑伦会被她这来自“幼稚星球”的生物所吸引。 而小甜口中的帅哥,已被我从脑海抛向浩瀚的星海了。人家只是碰巧在买衬衫时同小甜寒暄寒暄,又碰巧又去买了领带和领带夹,仅此而已,回头客而已嘛。 郑伦在网上再三选择,最终选中了云南。电话中,我一口应允:“云南好啊,彩云之南,诗情画意不亚于欧洲。”郑伦听出我无意中的话中有话:“媳妇儿,我们迟早去欧洲。”我又故意纠缠:“迟是多迟,早是多早啊?”郑伦道:“再迟也迟不过你有生之年。”我气结,哼了一声就挂了电话。 郑伦订了三天后飞往昆明的机票,而三天后等我一飞,“小仙女装店”的首名导购小甜也会随之正式上任。我应允了她一个月一千两百块的底薪,以及百分之五的营业额分成。而她则须从早九点工作到晚九点,一周放工一天,不仅要负责招呼客人、阿谀奉承,还要负责新衣样品的熨烫和店内的卫生清洁。我的身心突然自由了。虽说一个月要付出一笔不小的人工工资,但我却觉得自己真正升任为了老板。 孙佳人终于放过了唐家,回她自己家去作威作福了。 晚上她给我打电话:“小仙姐,你说我是不是很聪明呀?焦阳他果然不出我所料,把我请回家了。”我一个人独占大床:“很聪明的那个人是我唐小仙,是我让你去降伏你婆婆的吧?”孙佳人的婆婆想必是个朴实的老太太,是属于初进城而心怀忐忑的那一种。她见因自己的进城而导致儿子打跑了儿媳妇,想必又心怀愧疚。也许她已成天念叨,叫儿子低头接回儿媳妇,但可惜儿子始终拉不下脸。这时,她孙佳人在我唐小仙的点拨下,放下身段去示好,自然水到渠成、合家团圆。 孙佳人面对我的功劳打马虎眼:“哎呀,总之是守得云开见月明喽。” 有一句话,是那样说的:东边不亮西边亮。可我想说的,却是这样:她孙佳人那边亮了,我唐小仙这边却不亮了。 萧之惠又出幺蛾子。 她又把山西煤老板这块掉地上了的肥肉活生生地给捡了起来。我在深更半夜被郑伦的电话吵起来:“媳妇儿,有钱了,我们有钱了。”我五迷三道:“是你在做梦啊,还是我在做梦啊?”郑伦的声音一清二楚:“我们谁也没做梦。你听清楚啊,山西煤老板那生意,又回归我们‘伦语装修’了。”我一个机灵坐直身:“什么,你说什么?怎么这么突然?”郑伦一副人正不怕影子斜的语调:“刚刚小萧打电话告诉我的。” 我忙看了看时间,凌晨两点整。妈的,这大半夜的,那狐狸精竟敢给我夫君打电话,以为我不敢打折她的腿吗?这夫妻分居真不是回事儿。 郑伦在那边火上浇油:“这次,小萧真是功臣啊。媳妇儿,我们去欧洲好不好啊?” 我对尊荣华贵的“欧洲”二字充耳不闻,却脱口而出:“她如何作了功臣?她从了煤老板?”郑伦不悦了:“唐小仙,我最后对你讲一次,小萧她不是那种随便的女人。”我也不悦了:“那你就能随便连名带姓地教训我?” 完了,又完了,我和郑伦这对新婚夫妻,婚后连性生活都来不及发生,就一而再再而三地针锋相对了。 “唐小仙,你太刻薄了。”郑伦不让我。 “那你和你的小萧去云南,去欧洲吧。”我也不让他,刻薄得变本加厉。 挂了电话,我企图蒙头大睡,但实际上却是蒙头大哭。我的一双火眼金睛明明分辨了萧之惠对我丈夫的虎视眈眈,我明明是想保护丈夫、保护婚姻,可为什么,丈夫他却不与我为伍呢?我一边哭一边想:郑伦,你是傻子吧? 第十二话冷战混合热战 三天后,郑伦没有去欧洲,他照计划登上了去云南昆明的飞机。而陪在他左右的,也照计划是我唐小仙,不是她萧之惠。我们二人肩并肩坐在飞机上,左边的人目光向左,右边的人目光向右。 三天前,我因为郑伦不识萧之惠的狼子野心而觉得他是个傻子,而郑伦因为不识我的良苦用心而觉得我刻薄。接下来的两天,我们谁也没理谁。这种状态,人称“冷战”。 我在“小仙女装店”中愁眉苦脸,心想:婚姻哪里是爱情的坟墓,它简直就是人生的坟墓,而我唐小仙就这么没头没脑地就跳了下来,身上迅速落下越来越厚的黄土。要是照这速度活埋下去的话,怕是我还来不及长皱纹,人就先咽了气,真可谓永葆青春地活了一辈子。 店内不知道何时来了人,直到她问“喂,这有没有再小一号的啊”,我才回过神来看见了她。这一看,可了不得了。来者不是别人,正是那在我翻修店面之前,仰着下巴说我的店内装修“卖卖日用百货还差不多”的那时髦女人。 她依旧仰着下巴看我,手捻着一条高腰裙吆喝:“喂,听见了吗?有没有小一号的啊?” 我低下头,双眼皆看着自己的鼻子尖儿:“有是有,但你穿不下。”我是实话实说。有一类时髦女人,不求最合适,只求最瘦。她就是这类的典型分子,拉上拉链连大气都不敢喘。 女人脸色铁青:“我就要小号的,你给我拿条小号的。” 我依旧低着头,整张脸被垂下的黑发遮去了大半,连我自己都觉得阴森森的。我拿了条小号的给她,她一接下,看了看那腰围,脸色立马黢黑了。我手指试衣间,嗓音低沉:“你马上去试。”她硬着头皮走入试衣间,不一会儿工夫,我只听刺啦一声,分明是布料撕裂的声音。我叹气:唉,何必强求自己的血肉之躯呢? 女人红着一张脸走出试衣间:“合,合适。我就要这条了。” 我面无神色,眼睛一眨不眨:“两百二十元。”她多一句话也没再说,扔下钱落荒而逃,残败的高腰裙被她团作一团掖入包中。 我颓然坐下。虽泄愤和赚钱一举两得、一箭双雕,但我却毫无酣畅淋漓之感。人生真是被郑伦糟蹋了。 一整天下来,阴沉着脸的我仅仅创造了五百余元的营业额。这一数字,当之无愧荣升为了在我开店以来的数天中,除去第一天之外的历史最差成绩。而且,后来我还发现,这五张百元红钞中,竟含有两张假钞。我把这笔账武断地记在了那时髦女人的头上。 就这样,我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地煎熬了两日。在家中,我却强颜欢笑,对我妈说:“是,是郑伦送我回来的”;“有,他刚刚已经来过电话了”;“对,我们正在为云南之行而心潮澎湃”。我妈眼尖:“你这丧气样儿是哪门子澎湃?”我善辩:“如今流行低调的澎湃。” 第三天晚上,也就是昨天晚上,郑伦终于来找我了。当我看见他的面包车停在我店门前的那一小会儿,我忐忑的心情刚好到达了巅峰,我的脑海中已浮现了他和萧之惠额头抵额头研究装修图纸的画面。这次,萧之惠的大脑门儿倒是没有太耀眼,但她的嘴却越来越尖,嘴边还生出越来越长的胡须。这不是狐狸是什么?我正欲打电话给郑伦,郑伦的车就出现了。我想好了:他要是求饶,我就原谅他。他要是说想跟我离婚,我就求饶。 不过,郑伦什么都没说,除了一句“走吗”。我心想:真像出租车司机啊,供过于求的时候,不得不主动开口,见人就问走吗,走吗。我说得更简练:“走。” 郑伦替我拉下了卷帘铁门。他个子高,一伸手就行了。不像我,得举着铁钩子去钩那门沿儿。我站在郑伦身后,看着他关门上锁的背影,心说常言道“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真是真理啊。 郑伦掸掸手就想上车,我看见他的大衣下摆因为刚刚蹲着锁铁门而沾了灰,伸手就想给他掸。可他大步一跨,跨出老远,我连下摆的边儿也没沾着。我悻悻地跟上了车。 郑伦发动了车子。这里有海洋的气息,不,应该说是有烤鱼片儿的气息。在这厮的人生中,吃和洗澡并列第一名。若再算上他妈、他奶奶、他的工作室、他的小萧,我在他心中是不是应该排在第五名之后、第十名之前的某一个位置呢? 我斜愣着眼睛,瞥见司机郑伦的小卷刘海儿已经太长了,长得几乎遮没了他的大眼。看不见他的眼,我如何看得见他的心思呢?此乃刘海儿的绝妙用途吧,可以阻挡心事不被旁人窥视。这么一想,我也捂住了眼睛。我不想我一腔焦虑的心事被郑伦窥去,我不想处于下风。 可这一捂,却捂出了大事。 我突觉车速加疾,车头左偏,说时迟那时快,砰的一声巨响后,车头又右偏,车速在刹那间减至零。这不是某星撞地球,也不是火山叫嚣、洪水咆哮,这,只是一起车祸。不用看,我也知道我和郑伦发生车祸了。 “小仙,你没事吧?你没事吧,唐小仙?”我听见郑伦焦虑的呼喊声,这才张开了捂着双眼的双手。我没事,我只是感觉自己的一把老骨头在座位的安全带中小范围地东倒西歪了几下。如此看来,这安全带还真不是摆设。我一眼就看见,路上的行人都在看着我,或我们。我一把推开了车门,跳下了车:“看什么看啊?没事没事,都散了吧。这大冷天的,都回家看电视去吧。”我唐小仙一贯反感看热闹的,也一贯爱好疏散民众。 我回头,看见车上的郑伦正目瞪口呆地看着我。他应该没想到,他的媳妇儿是如此巾帼不让须眉。郑伦也没事,他也只是在安全带中歪了歪。 不过面包车可就有事了。它右侧的后方有裂痕、凹陷、漆面斑驳,壮烈凄惨得如战场伤兵。 这时,郑伦已下车走向肇事车辆了,渐渐地,周围也已拥堵了其他车辆。据现场观察,再结合刚刚的切身感受,我分析车祸的过程如下:我们的面包车正在直行,而肇事车辆——一辆与我们同方向的出租车,本来停在自行车道上,但却突然车头左扭,企图调头。郑伦避闪不及,一边也左扭车头,一边加速企图冲过险情。就这样,出租车的车头狠狠地亲吻上了我们那没冲过去的面包车的右臀侧。 出租车司机也没事。他也已下了车,左看右看。至于出租车,可真是一员重伤兵了。它横在马路中间,前保险杠已完全脱落,内部机械结构见了天日,车旁还散落着一些塑料的格子板。这时,我才突然惊慌:这是多大的一起车祸啊!又突然,我看见重伤员出租车流血了。那不知是油还是水的液体,正在滴答。 我唐小仙奋力跑向了正在走向出租车的郑伦,心里想着,我的夫君,没有你我可怎么活啊,嘴里嚷着:“郑伦,趴下,要爆炸了。” 我的夫君郑伦虽没有趴下,但也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而我一边跑一边看着出租车司机将手伸到那堆机械中,像是摆平了一个小盒或是小罐的东西。重伤兵的血止住了,我的步伐也止住了。那司机藐视了我一眼:“爆炸?你电影看多了吧你?”我的脸通红通红。 那司机五大三粗,一脸横肉,我就奇了怪了,谁敢坐他的车啊?他是不是专门上夜班、拉夜活儿的啊?他找块儿黑布蒙成蒙面人估计也会比露着现在这副尊容更像良民。而他的内在和外在相当一致,他指着郑伦的鼻子大骂:“你他妈的会不会开车啊?有你这么强行超车的吗?”郑伦倒文质彬彬,掏出了电话。掏出以后,他扭脸就问我:“交通事故打多少号?”想我唐小仙还来不及出事故,车就被变卖了,故此也只好说:“要不打110试试?” 那司机来干涉我们夫妻间的对话:“找警察?你们这不是自找麻烦吗?我看啊,咱私了算了。这车,咱各走各的保险,然后你们再给我一千块钱误工费。”这下,我这气就不打一处来了:“您睁大了眼睛看看,这是谁的责任啊?一千块钱,谁给谁啊?”司机又被我勾得开骂了:“你大爷的责任。我这儿掉头掉得好好的,你们超他妈什么超啊?”嗖地,郑伦就挡在了我前面,像一座大山似的,挡得那屠夫司机完全消失在了我的视野中。郑伦一字一句:“你少他妈跟我女人说脏话。” 哦,天哪。他的女人?这说法也太甜蜜蜜了吧?就像是身在江湖,就像是今生今世打上了烙印。就这样,我唐小仙在车祸现场双眼冒桃花了。 屠夫司机竟噤声了。我不禁藐视他:纸老虎,欺软怕硬。 交通警察闻讯而至。车祸造成了交通拥堵,自然有人向正义之师通风报信。 我之所以奉他为正义之师,是因为身材魁梧、说话结巴的他末了下了这样的结论:你,你,你这是自行车道非,非法停车,掉头又,又不打灯。这儿,这儿离路口那,那么近,你,你说人家那车速能,能有多快?撞,撞上纯粹赖,赖你。你,你全责。 这段相当费劲的话,是警察同志对屠夫司机说的。我和郑伦在一边十指紧扣,为了忍住对那警察不敬的哄笑,两只手越攥越紧。那时的气温是零下四五度,我的手心却因为郑伦的手而发热。 屠夫持续狡辩,狡到最后,说:“我压根儿就没看见他们那车过来,我这后视镜有盲区啊。”结巴之师已冻得直跺脚:“少,少来这套。再,再废话,我扣,扣你车。有盲区,那,那你甭开了。”我终于忍不住了,笑得脸直抽筋。 冻僵了的警察掷下罚单,打道回府。 屠夫立马变孙子,拦在我和郑伦的面前:“哥们儿,哥们儿,你看,我给你三百块钱,咱私了行吗?”郑伦不把钱放在眼里,只说:“你先跟我媳妇儿道歉。”屠夫点头哈腰:“姐姐,我道歉。我不该骂您大爷,我错了,错了。”我风度翩翩:“算了,反正我也没大爷。”恰好,我爸是老大。 而最终,这起车祸以屠夫给了我们六百块钱告终。正义之师的罚单被撕碎时,我深深地觉得对不起结巴大哥的劳动。可在人情和金钱面前,人的意志力就是这么不堪一击。屠夫不愿这肇事经过被报至他们公司,不愿记录上有污点,故此恳请我们得饶人处且饶人,又说他赚点儿钱不容易,为了养活妻女起早贪黑、省吃俭用。我有一瞬间真的被他感动了,但下一瞬间,我还是收起了那六百块钱。 错误之后,人终归是要得到教训的。而我和郑伦在惊吓之余,也终归是要得到补偿的。 面包车只有外部创伤,内部并无恙。我和郑伦上了车,手又紧紧地握成一团了。郑伦的眼睛红通通的:“小仙,对不起,吓着你了。”我的心温暖如春:“你别这么说,这事儿不赖你。再说了,我唐小仙动过刀玩儿过枪,怎么会因为这撞一下就吓着?”郑伦大眼瞪得滴溜溜圆:“动刀玩儿枪?” 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做饭谁不动刀,军训谁不玩儿枪?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郑伦仍一厢情愿地希望他的媳妇儿是弱女子:“可,可我刚才明明看见你眼睛都红了。”而我却与他的希望作对:“放屁,我怎么会?”即使在我惊骇出租车会爆炸的那一刹那,我也只是跑去想与夫君生死与共而已。哭?哭有屁用啊! 就这样,我摈弃了女人如花的柔弱本质,以一株生命力旺盛的狗尾巴草形象,消除了夫君的自责。我唐小仙是多么深明大义的女子啊,若是换换年代,我也会去代父从军,而流芳千古的《小仙诗》会由此诞生。 正当我陷在自己的世界中时,郑伦已放开了我的手,面包车也已缓缓启动。郑伦像没事儿人一样:“明天下午两点的飞机,我十一点去接你。”我也顺势下台阶:“好啊,去店里接我吧,我明天一早还要过去交代些事情。”于是,就像负负得正一样,萧之惠的作梗和屠夫司机的肇事形成了“有事有事得没事儿”的模式。我和郑伦就这样在共患难后,即将携手踏上结婚旅行了。真实的世界,就是这么爱峰回路转,转得比那屠夫司机的掉头可凶悍多了。 一大早,我将“小仙女装店”正式托付给了小甜。她是个活模特,将我交给她的一套样品穿得像模像样。小甜朝气蓬勃、亭亭玉立,一双天然红嘟嘟的嘴唇映衬着淡青色的开身毛衫,简直就是一幅风景画。我不由觉得自己越活越抽抽,之前大好的年华还没来得及珍惜,恍惚中就成了历史。 由于小甜的到来,“小仙女装店”正式启用了让老板省心、导购省心、客人也省心的“一口价买卖模式”。我在店内挂了块小牌子,其上写有“谢绝议价,假币报警”。刚刚,小甜初到店内初见这牌子时,马大哈地念道:“谢绝假币,议价报警。天啊,姐,没这么严重吧,议价就报警啊?”我气结:这孩子,到底能不能看好我这唯一的资产啊? 中午,在千叮咛万嘱咐小甜要记得每晚锁好门、关好灯,并记得随时记账后,我才上了郑伦的车。小甜竟又跟出来,反过来嘱咐我:“姐,路上小心啊,看好钱包,别乱吃东西。” 郑伦由衷赞叹:“真是个好伙计。”我虽颇有同感,但之前还是公事公办地审查了小甜的身份证,并拟订了完善的合同,双方亲笔签字,只差按下手印儿。人心隔肚皮,这是现代社会最真实的写照之一。我活到今天这份儿上,害人之心没有,防人之心不缺。 郑伦开车前,我看见了隔壁店的佳伶。新的导购还没有上任,她孤零零一人站在店门内。阳光正充足,透过玻璃店门照在她的脸上,她微微蹙着细眉,蹙出一脸枯黄的寂寞。再看与她一墙之隔的小甜,金黄金黄的,正大力对我挥舞着送别的手臂,那幅度之大,就像她送别的是一艘已驶远的邮轮。唉,我唐小仙与那枯黄之人,正是同龄人。幸好,我有郑伦。 车祸的余惊渐渐消散,可萧之惠这祸害的余威又卷土重来。 我掏出我刻意带来的牛肉干,拈出一块儿仔细端详,端详完了,送入自己口中,随之一边嚼一边面露陶醉之色。果然不出我所料,司机郑伦迅速开口:“给我也来一块儿。”我拈了一块儿大的,往他嘴边送,并问道:“那天,萧之惠她是怎么挽回煤老板的啊?”这个疙瘩,始终要解,那晚解自然不如早解。 郑伦一愣,但随即还是伸脖子张嘴巴夺下了牛肉干。我就知道,只要有吃的介入,战火就不会纷飞。郑伦对牛肉干采取了怜香惜玉的态度,细嚼慢咽过后才道:“那天晚上,她主动约煤老板吃饭,约的七点,但煤老板直到十二点才到。” 又不出我所料,这女人果真主动送上门去了。可这划算吗?为了支持我夫君的事业,她连自己的清誉都豁出去了?真可谓是倾囊相助啊。 郑伦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唐小仙,你别又一脑子乌七八糟啊。都三十岁的人了,怎么这么幼稚?”我怒火中烧:幼稚?开什么玩笑?只有“成人”的思想才会乌七八糟。为了不重蹈覆辙,我敢怒不敢言,反而又送上一块儿牛肉干:“那你倒是说说,煤老板是如何就范的?” 郑伦吃着我的,还敢与我作对:“什么就范啊?我们这是正当的生意。怎么叫你一说,就都像非法的似的?”我忍无可忍:“那煤老板分明就是个色胚,你们要是为了生意而让他有机可乘,那自然算不上合法。”郑伦踩油门的脚是越踩越有劲,看样子,这面包车不等旧伤就医,新伤就会跟上。“唐小仙,小萧在你眼里就这么不堪吗?还有我,我在你眼里,也这么不堪?如果小萧是牺牲了自己才换来了这笔生意,你觉得我会接吗?”郑伦的反问句一浪高过一浪。 我也豁出去了:“干吗不接?你要是不接,她岂不是白白牺牲了?”说实话,我唐小仙自己都为自己说出这等二百五的话来而脸红。可惜,说出去的话如同泼出去的水,就像我当初对郑伦说“我们结婚吧”,结果我们就真的结婚了。 郑伦就这样驶上了机场高速路,而路况正好清淡,适合他使劲儿踩油门,响应这“高速”二字。在我眼中,他当下这疾恶如仇的嘴脸,就像是要载着我这恶人同归于尽似的。而他就义前的遗言如下:“小萧没有牺牲,她是用‘伦语’敬业的精神和优秀的设计挽回这笔生意的。” 我仰天长啸:在他们善人的世界中,真是云淡风轻、花红柳绿啊。一个色胚竟然能感动于一个美人儿的敬业?开什么玩笑?我的夫君真是二十五岁的躯壳裹着五岁的心灵啊。 “郑伦,那你为什么不用你的精神去挽回?”我唐小仙多年来的学术精神就是:不懂就问,问到懂为止。 “我不屑于赚这种人的钱,这会让我觉得对不起工作室,也对不起工作伙伴。”郑伦依旧义正词严。 我把牛肉干的塑料包装袋攥得咔啦咔啦响:“可到头来,你不还是要赚这笔钱?”我的潜台词凶狠狠的:你装什么清高? “是。小萧知道我结婚了,知道我需要钱,也知道工作室的近况不容乐观,这才极力挽回了这笔大生意。而接下来的后续工作,我也已经让别人接手了,小萧再也不用去接触你口中的那个‘色胚’了。你说,这整件事下来,小萧错在哪儿,我错在哪儿?”郑伦时不时地双手脱离方向盘,东比划西划拉,看得我心惊胆战。 是,这整件事下来,郑伦和萧之惠站在了有理有据、有情有义的那一边,而我唐小仙则是狼心狗肺、无理取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了。婚姻的降临和萧之惠这“第三者”的随之而来,让我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我这几十年的涵养就像香蕉皮似的被轻而易举地剥了去,骨子里的软弱和不堪一击让人一览无余。我几十年的教育也都白受了,既然不懂理智不懂伪装,不懂该忍则忍,那不如回到猿猴时代去,看谁不顺眼就直接拿树杈子抡谁,图个痛快。 我又愧对于夫君郑伦了。这个二十五岁的男人,本来是兜儿里揣着零食,正在事业的道路上跑跳蹦蹿,但不巧,零食店改头换面,换成了“小仙女装店”,结果他认识了我唐小仙。光认识还不行,还得娶,得马上娶。从此以后,他的步伐因为要养活老奶奶老母以及老婆而变得沉甸甸。我姑且不管萧之惠有何居心,可至少,她貌似通情达理、仁义双全。但我这做老婆的,典型就是个拖后腿的。 郑伦一言不发,攥着方向盘的指关节已泛了青白。我还是不知道为什么我会流下泪来。这尚未正式开始的婚姻,好像已被我胡搅蛮缠搅得一团糟了,但更让人彷徨无措的是,在我夫君心目中高大而光辉的萧之惠,在我眼里依旧有着不可告人的阴暗面。她如何拿下了煤老板六套套房的装修权,她又会在何时拿下我的夫君呢?她就像一根鱼刺,鲠在我的喉咙。 第七章 第十三话敷衍了事的结婚旅行 飞机上,我和郑伦肩并肩,却几乎后脑勺儿对后脑勺儿。刚刚办理登机手续时,我们二人的面部肌肉皆有些微抽动,而那抽动所蕴含的含义人称“欲言又止”。如不出我所料,他想说的跟我想说的皆为:我们打道回府吧,别去彩云之南丢人现眼了,别去糟蹋来之不易的血汗钱了。但末了,这话我们谁也没有说,毕竟我们谁也不想因为自己再说错话而再酿错事、再引争端。既然多说多错,那不如闭紧牙关,随波逐流,随遇而安。 飞机在云层上端时,空姐给大家分发了饮料。我要了橙汁,郑伦要了可乐,而我另一边邻座的大妈要了茶。大妈一喝茶,就想聊天了。鉴于她那边是窗户,所以她也只好找我聊了:“姑娘,去昆明啊?”我笑着点点头,心想:这都广播多少遍了,北京飞往昆明,不去昆明我干吗坐这儿啊。“干什么去啊?”大妈问得直白。“玩儿去。”我答得敷衍。“自己一个人啊?”大妈并不认为我和我身边的郑伦是一路人。我实话实说:“不是,我跟我先生。”说着,我的手一指郑伦。大妈一看,只看见郑伦的后脑勺儿。 大妈并不老眼昏花,对我耳语道:“吵架了?”我不置可否,只单手捂住双眼,仿佛再也不想面对这坎坷的人生。大妈又耳语:“姑娘,别急,看我的。”说着,她的手就越过我去扒拉郑伦了:“小同志,小同志。”这下,我心中倒真急了。这貌似知识分子的大妈到底想怎么着啊? 飞机停降在昆明机场时,我和郑伦手牵手下了飞机。刚刚大妈同我道别时说:“有事再来找我啊。”我却说:“我再也不想找您了。”说完,我和大妈四只手紧紧相握,我颇有“十年修得同船渡”的感慨,不对,是十年修得同机飞。 我再也不想见这大妈,是因为她不是一般的大妈,而是昆明某街道办事处负责婚姻调解的大妈。 之前飞机在飞行时,她对郑伦说:“小同志,只有家庭和谐,社会才会和谐啊。”郑伦糊里糊涂:“是,是啊。”大妈又说:“男子汉大丈夫,忠孝要两全,对妻子更要宽宏大量。”这下,郑伦就不糊涂了:“大妈,再大量也得有个限度是不是?”大妈身经百战、气定神闲:“她有没有不忠于你,有没有刻薄你的至亲,花钱有没有大手大脚,有没有危害社会?如果有,大妈就站你那边。”我得意扬扬:这几样,我一样都没有啊。郑伦抵抗:“可她刻薄我了,她危害我同事的名声了。” 大妈岂止不老眼昏花,简直火眼金睛:“你那同事,是个漂亮的女同事吧?”我暗暗较劲儿:萧之惠她虽说漂亮,可也没我唐小仙漂亮。 郑伦已是强弩之末:“这,这和漂不漂亮没关系。”大妈乘胜追击:“有大关系哟。你看不出你妻子有多在乎你吗?看不出她的刻薄是出自嫉妒吗?连我都看在眼里哟。”我也糊涂了:这高人,是不是打一开始就看出了我和郑伦的关系,并铆足了劲儿想给我们俩调解呢?职业病,对,这叫犯职业病。郑伦不说话了,大妈还在说:“快别和她计较了。有个对你这么情深义重的妻子,你还不知足?我告诉你们啊,你们要是再板着脸,我们昆明可不欢迎啊。” 就这样,我和郑伦终于放下脸面,放下身段,放下萧之惠,暂且重归于好了。我想好了:如果目前无法削弱敌方的攻击力,那么我就先加强我方的防御力好了。俗话说:“苍蝇不叮没缝儿的蛋。”那么,我就先把我和郑伦的婚姻加强为铁蛋好了,让萧之惠这只苍蝇望而生畏。 我唐小仙胸怀大志:从此忍气吞声,能忍则忍,不能忍也忍,为了长远的胜利而奋斗。 我和郑伦入住了昆明的绿洲大酒店。一入房门,我就像猴子似的蹿上了郑伦的背。夫妻之间,夫妻生活是必须的,何况,我们还是新婚夫妻。这次,在郑伦的天平上,我这娇妻以微弱的优势战胜了洗澡那头等大事。郑伦眼盯着卫生间的门,手却把我往床上扔,扔完了,他终于舍卫生间而取我,向我扑来。我乐不可支:就是就是,夫妻生活过后再洗澡也不迟啊。 有句至理名言是这样说的:床头吵架床尾合。我想:我和郑伦务必尽早搬上同一张床才好,有多大的矛盾,到床上说去。 “明天我们去哪里?”这是郑伦在我们结束了夫妻生活并洗了澡后,问我的第一个问题。“我怎么知道啊。”而这是我的回答。 我唐小仙的第二个男朋友是位热爱出游的江南小生。我和他相识在七年前,那年,我刚往美国攻读硕士学位。身为其女朋友,我义不容辞地陪其出游,导致我这个只走过祖国京津塘地区的居家女子末了却对美国的领土了如指掌。那时,无论他决定自驾,或是跟随旅行团,他都会将行程掌控得井井有条,而我所要决定的,只是自己要穿什么以及路上要吃什么而已。 而如今,我的夫君在问我:明天我们去哪里?这我哪儿知道啊。 我披着被子,盘腿坐在床上按电视的遥控器:“我们这几天的行程你都没考虑过吗?那我们干吗来昆明?”郑伦打开笔记本电脑:“你不是同意了来云南吗?所以我们就来了云南省的省会啊。”我按熄了电视,仰倒在了床上:“天啊,我好想回中国的首都啊。”郑伦开始上网:“少安毋躁,等我查查。” 就是这样草率,我的新婚之夜发生在了云南省的省会,不是家乡北京,也不是浪漫法国,甚至连浪漫丽江都不是。昆明,昆明而已。 夜间,我唐小仙搂着郑伦的胳膊,就像大象的鼻子卷着树干。我迟迟不想入睡,只想享受这股扎实的伴侣感。自成年至今,在孙佳人口中“放浪形骸”的我,身边已或长久或短暂地睡过了几个男人,但,他们给予我的感受却和郑伦截然不同。我和他们睡着时,只觉天一亮就会有人拍拍屁股走人,是他们,或是我。而郑伦,他真真切切地活在了我的人生,活在了我从今以后的每一段生活里。他没法说走就走,我手持写有他大名的结婚证,我口口声声管他的妈也叫“妈”。 第二天一早,夫君郑伦慨叹:“媳妇儿,你睡得可真好比死猪啊。”听了这话,我一反常态,不,确切地说,是一反“如睡美人初被王子吻醒般的慵懒娇羞”的常态,直接翻到了郑伦的身上并瞪大眼睛:“你再说一遍试试看。”郑伦被我压得吱哩哇啦:“啊,唐小仙,你真是没有女人样儿啊,你死猪不怕开水烫啊。” 事实是,一夜间,郑伦被我这“死猪”又压又搂,动弹不得。他说:“婚姻就八个字:一身责任,半身麻痹。”而我说:“我呸,你半身不遂算了。” 接着,我和郑伦告别了昆明,飞往了丽江。回首张望,绿洲大酒店成为了我们在昆明走访的唯一一处景点,如果,它算得上景点的话。我埋怨郑伦:“我们干吗不从北京直飞丽江啊?”郑伦吓唬我:“老女人才爱埋怨人,你小心啊。”我噤了声。 中午,艳阳高照。 在云龙雪山的索道缆车上,我的夫君郑伦双目紧闭,双手紧抓我的手,而我仿佛慈母:“不怕,不怕啊,马上就到了啊。”同缆车的人看着我们,忍笑忍得辛苦。我心想:你们也太少见多怪了吧,没见过人恐高啊? 我一边安抚着恐高的夫君,一边欣赏着缆车外的风光。我身披着在山脚下租来的大红棉衣,望着脚下大片大片的绿植,直觉是:这是玉龙雪山吗?这是玉龙森林吧?我为什么要租棉衣?快汗流浃背了啊。索道太过漫长,缆车内的导游录音太过温柔,而绿茵茵的风光又太过单调,就这样,在郑伦紧张得如经历世界末日之时,我却昏昏欲睡了。 我的第二个男朋友说过,我不适合旅游。他说我看见大好山河时,还不如看见商场大减价时身心兴奋。我自有我的说法:大减价能减少我的支出,至于大好山河,却只能增加当地政府的收入,与我何干? 郑伦问我:“还有多久才到啊?”我回神:“快了,快了。”近两日,新婚的我频频想及已四五年没联络过的前任男友,这可不是什么好征兆。我摇了摇脑袋,把不安摇开。郑伦却嚷嚷:“啊,别晃,别晃啊。”这下,我和同缆车的人齐齐哄笑:我夫君他,该不会比地动仪的灵敏度还高吧? 刚刚与我遥遥两相望的雪山,终于活生生地被我踩在脚下了。“脚踏实地”的郑伦终于恢复了活蹦乱跳,振臂高呼道:“哇哦。”我替他惭愧,替他脸红:德行,好像是他自己征服了雪山似的。我裹紧棉衣,瞅着周围那些用氧气瓶的瓶罩堵住口鼻的游人们,自己也莫名其妙地感觉空气稀薄了。我向郑伦身上倒去:“夫君,我不行了。”郑伦这时倒像个男子汉了:“媳妇儿,坚持住,我这就给你做人工呼吸啊。”我咯咯笑着跑开,心想这追逐嬉戏才像新婚啊。可惜我才跑了两步半,就呼哧带喘了。这空气稀薄,千真万确啊。 索道缆车只能将我们运送到海拔三千多米的高度,而再往上,我们须步行栈道了。 我和郑伦各裹各的红棉衣,手挽手,有如两颗并肩作战的大红枣。满眼皆是冰川积雪,充足的阳光照射其上,刺眼得厉害。郑伦宛如诗人:“啊,玉龙雪山,你像玉龙一般。”一听这话,我的棉衣顿时形同虚设,鸡皮疙瘩生长我一身。我灵机一动:“伦儿,等会儿下山我们还须乘缆车哦。”这下,郑伦老实了。他向山脚下张望,估计在琢磨能不能骨碌滚下去。 末了,我们夫妻二人也没能攀登到四千多米的最高处。我们坐在栈道上,分享广式腊肠、加利福尼亚大杏仁,以及有着精美包装的北京特产驴打滚儿。由于近墨者黑,所以我在郑伦的近处时,也常常会觉得零食是人生极其重要的组成部分了。 “爬到更上面,风景会更好吗?”我说话已无力,吃得倒是卖力。 “不会了吧?反正全是这些冰啊雪啊,山啊树啊。”郑伦说得有板有眼。 “玉龙雪山的山神啊,原谅我们的愚昧无知吧。”我双手合十,对天祈愿。 接着,我们两颗大红枣就开始向下移动了。我承认,我是最敷衍了事的那类旅行者,“到此一游”已是我至高无上的旅行结果。而且看来,郑伦好像也是这类人。我们好像都是为了结婚旅行才来旅行的。 又是缆车。郑伦又是咬紧牙关。我一改上山时的慈母形象,改为严父:“坚强是你的盔甲,勇敢是你的武器。郑伦,你要相信自己,战胜自己。”郑伦勉强睁开眼睛:“媳妇儿,我倒是想坚强,可我怎么更想尿尿啊。”这次,好在缆车上没有第三个人。 丽江古城中的客栈与绿洲大酒店截然不同,郑伦正儿八经说:“这叫纳西庭园式建筑风格。”我不以为然,只觉雕花门窗的镂空处有长年累月积攒的尘土。暮色中,客栈老板引以为荣的绿树掩映、小桥流水,也只让我感觉阴森森的。 我和郑伦撂下行李,走出客栈,走在古城的石板路上。 丽江说是古城,却已将古今融会贯通了。这里的酒吧,在浮华的温暖光晕下更有冷冷清清的诗情画意的灵魂,而身处这里四方街的店铺时,我会因抚摸上布农铃和纳西壁画而不知今夕是何年,却又会因和店家讨价还价而恍然大悟:哦,这里也同样是二十一世纪。 郑伦牵着我的手,话说得实诚:“媳妇儿,想买什么尽管买,钱赚来不就是为了花吗?”而我的反应却缥缈得无与伦比:“郑伦,我们就留在这里吧。”这时,我眼中和脑中皆出现漩涡,漩啊漩的,我就以为自己是个影视剧中的人物了,命运坎坷、情路曲折,直到丽江这片世外桃源闯入在我的人生,我就再不想前行了。可惜,郑伦不配合我,他粉碎了我的臆想:“留在这里,为什么?咱不工作了,也不管亲人了?”我的心神回到现实:“我随口说说。” 可这里,丽江,真的留下了一些漂泊的人。他们在这里经营酒吧、自弹自唱,他们在这里出售手工艺品,一件件巧夺天工。他们留在这里逃避烦恼、逃避现实,享受暧昧的偶遇,设计旖旎的陷阱,真的如影视剧中一般。 可惜,我唐小仙却与现实脱不了节。我们住的客栈,有电熨斗、电吹风、电热水器,还可以上网,而且网速快得嗖嗖的。这哪里是什么世外桃源啊? 我接到导购小甜的电话时,心不在焉,因为我看见,郑伦正在和萧之惠MSN。萧之惠在MSN上叫“之惠”。我对此的评价为:她好居心叵测啊,企图借“潜移默化”之功,让我的夫君不再称她为小萧,而称之惠。小甜貌似是说生意不错,一切顺利,还貌似问了我玩得如何,等等,我敷衍她:“不错,不错。” 挂了电话,我飘啊飘的到了郑伦身后,一目十行地看见他电脑屏幕上的MSN对话十有八九是公事。萧之惠向他汇报,为煤老板设计的装修方案已经成形,色调、材质,以及完工日期和装修费用等,双方已经达成一致。我还看见,萧之惠新鲜出炉的一句话:“他坚持要镀金的水龙头。”嚯,真有钱。我不禁暗暗感慨。而至于那十有一二的私事,是这样的:萧之惠说,她感冒了。而郑伦说,感冒了还加班?快回家休息吧。 我自从看见这“私事”,心中就有如千万小虫聚众闹事。感冒?干吗对我夫君说?我夫君又不是大夫。非但不是,他还视大夫为仇人呢。我虽这么想,却没这么表达。我唐小仙已脱胎换骨了,变得有涵养、有风度了。我趴在郑伦背上:“我们睡觉吧,人家好困嘛。”郑伦继续敲打键盘:告诉他镀金不如镶钻石。边敲他边对我说:“听话,你先睡,我这儿还有事。”之惠把话敲回来:哈哈,郑哥你真逗。我心中大火:这叫哪门子事?陪着狐狸精说笑话? 我在郑伦背上磨蹭来磨蹭去:“不嘛不嘛,人家就想和你睡嘛。”郑伦终究不是柳下惠,他斜睨着眼睛:“女人三十如狼,真的啊?”我红了脸,索性就不要脸了:“真的啊,我四十还如虎呢。” 郑伦与我双双卧倒,而这之前,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合上了笔记本电脑,顺手还把网线扯了下来。萧之惠,拜拜了您哪。 如狼似虎过后,我佯装无意地问:“哎?萧之惠不是不管煤老板这桩生意了吗?”郑伦身为男方,有权利精疲力竭。他精疲力竭地回答我:“不是不管,是不用再出面。”我附和:“哦,从幕前到幕后了啊。”郑伦不热衷这个话题,他一伸胳膊就箍住了我:“快睡觉吧。”睡就睡吧。 我和郑伦在丽江栖息了三天,看朝阳,看晚霞,也看灯火阑珊。三天后,我们回了北京。一是因为这隔世之处的确不适合世人久居,二是因为小甜和萧之惠纷纷表达了同一个含义:山中不可无王啊。唉,我又要说了,当老板多难啊。 第十四话小辈VS长辈 回到北京,我直接回了“小仙女装店”,正好看见小甜在店里优哉游哉地嗑瓜子,还看见了地板上零零星星的瓜子皮。小甜见了我,先一愣,然后马上笑脸相迎:“姐,你怎么不打个招呼就回来了?”我板着脸:“我回我自己的店,还需要事先打招呼?”小甜马上挥舞扫帚,一边对付瓜子皮一边对我讪讪笑道:“哎呀姐,我哪是那个意思啊。我是说,我应该在店门口迎接你呀。”小甜的一张嘴就像她的名字:又小又甜。所以,虽说她不一定能保持店内整洁,也不一定能按时上班下班,但是,她能用花言巧语将客人捧上天,随之将业绩也捧上天。 我在云南的这几天,“小仙女装店”收入颇丰。光“永久八折卡”,小甜就送出去了七张,而这意味着,这几天足足有七位客人,一次性送来了八百元以上。我奖罚分明,给了小甜好脸色:“这个月,你将被评为‘最佳导购’。”小甜夸张到乐不可支,后又问:“姐,这‘最佳导购’的候选人,好像就我自己吧?”我晃了晃二郎腿:“嗯,每个人最强大的竞争对手,就是自己。” 隔壁衬衫店来了新导购,年纪不轻,体重好像也不轻。小甜口舌毒辣辣:“看来这牌子是要发展中老年客户群了。” 小甜又主动说及了导致她弃衬衫店而投奔“小仙女装店”的那名优质男客人,她叹气:“唉,这么多天了,他还没来。”要不是小甜说,我都几乎把他忘了。一个回头客而已,不忘还等什么?不过,看小甜望穿秋水,我也只好说:“他最近忙吧,再等等。”我唐小仙一颗小心脏,软着呢。 可有人却铁石心肠。广州供我货的厂家给我打来电话,啰里啰唆一大通,其实意思就三个字:要涨价。经营小本生意的我,并没有供货合同傍身,于是也只好啰里啰唆,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意思也就三个字:别涨价。可惜,末了,谈判破裂。我唐小仙与那厂家将在完成下一次“原价”的交易后,再没有瓜葛。“小仙女装店”的源头被掐了,我一颗小心脏,也随之破裂了。 孙佳人给我打来电话,请我和郑伦晚上去她家吃饭。她说:“焦阳说了,我们得好好谢谢你。”我随口就说了句不是脏话但非常像脏话的话:“他妈的眼睛好了?”孙佳人言简意赅:“手术成功,术后恢复得又快又好。”我借用她的话:“看来你和焦阳也恢复得不错。”孙佳人喜滋滋:“是啊,所以要请你吃饭啊。” 不过,我拒绝了孙佳人的邀请。因为,今天是我唐小仙的三十大寿。我哪里也不想去,只想赶紧天黑睡觉,赶紧迎接明天。我天不怕地不怕,却多么怕三十岁的来临。凌晨十二点一过,我脖子上的皮肤会不会松弛?我的眼角会不会生出皱纹?我身为女人的人生,会不会就正式步入了下坡路?天啊,三十岁,真是凶猛如狮虎,恶毒如蛇蝎。我多么想蒙混过关,等明天一到,仍混在二十九岁多的队伍中。 我坐在店内的一角,摸着好像真的有一点儿松弛了的脖子,再看着含苞待放的小甜,心中悲凉似晚秋。有人推开店门,来者是抱着一束百合花的花店小伙计。他说:“唐小仙小姐,收花。”小甜在左右咋咋呼呼:“哇,好漂亮啊。姐,好漂亮。”而看了花中卡片的我却火冒三丈。这是萧之惠第二次送我花了。第一次,是在我“小仙女装店”二度开张时,她祝我财源滚滚。而这次,她的贺词是:祝你三十岁生日快乐。 妈的,一定是郑伦告诉她的。她现在一定在窃笑:这个老女人,已到了豆腐渣的年纪了啊。这该死的郑伦,表面上对我的生日不闻不问、不理不睬,背后还借他人之手,捅我一刀。真是造孽啊! 郑伦在晚七点来“小仙女装店”接我,我手拎百合花上了他那尚未修理的面包车。他眯眼瞅着花:“如今你还有仰慕者?”我回身把花扔在后座上:“你的小萧,对我的仰慕有如滔滔江水。”我这一回身,看见了后座上有一个大蛋糕。哦,多么庸俗而又不善解人意的夫君啊。而此时此刻夫君还在说:“小萧送的?她可真周到。我今天只不过无意间跟她提了一下你的生日。”我白了郑伦一眼:无意间?误杀也是无意间,可那也是杀人了。 我和郑伦回了我家。就在今天,他将把我以及我的随身行李接往他家,也就是说,我们将正式展开同住一个屋檐下的婚姻生活了。 我妈做了一大桌子菜,一给我庆生,二给我饯行。我无可奈何:三十岁了有什么好庆的?庆祝我加入了她们中老年妇女的行列?而且,郑伦家距我家只有十几公里的路程,不夸张地说,我跑着也能往返啊。饯行?好像我要去千山万水之外似的。 幸好,郑伦买来的蛋糕上只有庸俗的“生日快乐”,而没有提及“三十”这个数字,否则,我会把他的脸按向蛋糕,让他亲自毁了那数字。 郑伦在饭桌前腰板笔直,嚼饭嚼得悄然无声。因为要开车而以茶代酒,他捧着茶杯去碰我爸的酒杯时,姿态为点头哈腰。我直接批评他:“别像个狗腿子。”我妈厉声呵斥我:“小仙,怎么说话呢?人家郑伦这叫有礼貌。”而我爸深入补充:“等你到了人家郑伦家,可不能没礼貌啊。”我干嚼着筷子:话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还真是有这么回事儿。 饭后,我爸妈兴师动众地将我们送到楼下,等面包车都动了,他们还恋恋不舍地向我挥手。我心中明明欢喜,喜于从今往后我就能彻夜监察夫君的动态了,但脸上却划下两行泪来。我爸妈也真是的,煽情煽得厉害。这时郑伦倒懂事了:“等你以后嫁女儿时,你就懂得他们的心了。”我抹干了泪,换了话题:“你喜欢女儿还是儿子?”郑伦挠挠头:“无所谓。”“那你妈和你奶奶呢?”凭我多年来的人生经验,孙子和重孙子应该远远比孙女和重孙女值得期待。果不其然,郑伦撇撇嘴:“她们肯定是喜欢男孩儿。”我叹气:唉,为了我今后在郑家能有一席之地,但愿郑伦的精子能长长眼,赐我一个男孩儿。 郑伦见我若有所思,脸色立马变白:“唐小仙,你该不会这么快就想生孩子了吧?”我一怔:虽说我之前还真没这么想过,但好像三十岁的我也的确应该分秒必争了。没等我开口,郑伦又说:“唐小仙,在结婚这事儿上,我可是妥协了,但我可不想这么快当爸爸啊。”我感觉内心的小火苗被小雨点浇灭了,可嘴上仍争锋:“哼,我才不想生呢,我多想一辈子保持婀娜的身姿呢。”郑伦的嘴也不是白长的:“喂,媳妇儿,你说,生孩子以及哺乳能不能改变你胸前一马平川的现状呢?”为了生命安全,这一次,我饶恕了司机郑伦的不敬。 回到郑伦家,也就是我的婆家时,已经是晚九点多了。奶奶已经睡觉了,房门关着。我婆婆身穿睡衣睡裤以及棉坎肩,在自己的房间里看电视,让我颇感亲切。不像我妈,知道我和郑伦去吃饭,还刻意搭配了衣裤,描了眉毛。所以,郑伦才不得不配合上了拘谨的嘴脸。 我婆婆面色如夏日,语调如春风:“伦伦,小仙,回来了。怎么样,玩得好不好啊?累不累啊?”伦伦将小仙推给伦伦他妈:“你先汇报汇报,我先洗澡去了。”说完,他就一溜烟跑了,我连他一个手指头也没抓着。一向能说会道的我干巴巴地笑了笑:“玩得不错,不累。”我婆婆也只好应和:“啊,是吗。啊,行,那你就回房收拾收拾吧,早点睡。”我直吁大气,忙不迭闷头告退了。真是尴尬,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对待新妈,也只好礼貌成了狗腿子。 推开“新房”的门,我自然是被新床所吸引。这张床,与郑伦送至我家的那张堪称“姊妹床”。它们的区别仅仅在于我家那张的床头是我的名字唐小仙的拼音缩写,而这边这张的床头,是“二一六”三个字。二月十六日,是我和郑伦初相见的日子。 正在我心怦怦之时,我婆婆过来了:“小仙,我给你新买了一套睡衣睡裤,在衣柜里。”我忙不迭鞠躬:“谢谢妈。”回想我多少年之前,好像也没这么郑重其事地对我亲妈道过一声谢。区别,天大的区别。 我打开衣柜,看见一柜子的男装尽头,挂着一套粉嫩嫩的女装,分外扎眼。我再仔细一看,这套我婆婆为我新买的睡衣睡裤乃是HelloKitty牌子的。我看着睡衣衣兜儿处的猫脸,左右为难:穿,可我已经三十岁了啊。不穿,可这是婆婆的一份心啊。末了,明理的我还是顺应了婆婆的心,洗完了澡,一咬牙一闭眼就穿上了Kitty。而郑伦,看着刚刚出浴的娇妻我,险些笑得背过气去。他说:“哈哈哈,老黄瓜刷绿漆。”我一撸袖子,就向他扑了过去。 一大早,我婆婆就去上班了。她以前是一家餐馆的出纳,当时由于餐馆生意兴隆,而深受老板器重。后来,由于我公公卧病,她不得不辞了工作,陪伴其左右。再后来,也就是现在,她就在一个朋友经营的灯具店中看店了。工作性质虽不辛苦,工作时间却颇长,如无意外,每天从早九点到晚九点,跟小甜一样。但我婆婆她也有和小甜不一样的地方:她守时,而至于小甜,十有八九会迟到早退。 灯具店在东三环,而郑家在西四环。每天,婆婆都得早出晚归。 我睡醒了觉,打开房门,寻找奶奶。奶奶正在厨房烤馒头片当早点,整整一个大馒头,切了五片,是她一人份儿。我大声喊:“奶奶,早上好。”奶奶笑出满嘴牙以及满嘴牙缝儿:“嗯。昨天我睡得早,也没等到你们回来。”奶奶的普通话相当不好,我只听得大致是这个意思。“小仙儿,吃馒头片儿吗?”奶奶问我。我摇了摇头:“奶奶,我不饿。”实际上,我还真有点儿饿,不过那馒头片烤得太焦了,黑乎乎的。奶奶拄着拐棍儿,端着馒头片儿挪出了厨房。我紧随其后,打算洗脸刷牙奔赴“小仙女装店”。 这时,奶奶发话了:“小仙儿,你别刷锅啊,我自己刷就行了。”我脑袋嗡嗡两响:刷锅?我何时说我要刷锅了?可我再一细琢磨:哦,这是吩咐我刷锅吧?我试探性地回身,又试探性地握住锅柄,并大喊:“奶奶,我刷吧。”果不其然,奶奶再没出一个音儿。 我唐小仙真是愈发金贵了,刷个锅都要耷拉着脸子。我自己开导自己:没让你伺候全家吃喝拉撒就不错了,刷个锅算什么啊?可等到锅铲都刷完了,灶台也抹净了,开导也不见成效。我始终因为奶奶的拐弯抹角而郁郁寡欢。这老太太,看来不是什么善主儿啊。 郑伦这时才姗姗出房,却及时抢占了厕所。等他出了厕所,问我:“走吗?我送你。”我摊着双手:“我还没洗脸刷牙、梳头更衣呢。”郑伦面露鄙夷之色:“哇,亏你起床起那么积极,遛早去了?”我鄙夷地看了一眼奶奶闷头吃的背影:可不么,我在厨房遛了好几圈儿,还一口吃的没落着。 郑伦送我至“小仙女装店”后,就将“身残志坚”的面包车送至修理厂了。 我抵店时是九点半左右,小甜正在气喘吁吁地脱外套。我睁一眼闭一眼,没问她话,她倒自己交代了:“姐,早上堵车,我来晚了点儿。”我一时不小心,追问了一句:“你不是骑自行车吗,也受堵车影响啊?”小甜捧着脸:“多少受点儿吧。”这丫头,真让人没辙。 孙佳人又打电话来请我吃饭:“小仙姐,您就赏个光吧。话说,咱俩也好长时间没见面了。”我成心气她:“有吗?我有清净了好长时间了吗?”孙佳人又反过来气我:“又话说,你都满三十岁了,都踏上人生的新台阶了,咱还不庆祝庆祝啊?”瞧瞧,什么叫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宁可她记不住我的生日。 中午,我和小甜轮流外出觅食。轮到我去觅的时候,我目睹了一幅“只应天上有”的动人画面,而这画面,就发生在隔壁衬衫店。 我一出“小仙女装店”的店门,就看见右手方向走来一名男子。用小甜的话说,那男子真是“又高又帅又成熟”。我承认,在一瞬间,他真的吸引了我这名有夫之妇的目光,但就在下一瞬间,郑伦就在我心中跃然了。他走过来了,越走越近,越走越近,然后扭身推门,进了我右手边的衬衫店。天啊,这一定就是小甜朝思暮想的那个男人。 我自作主张,没招呼小甜,反而直接去一探究竟了。这一探,我就怔了。在衬衫店的玻璃门内,没有客人,也没有新上任的那名导购,只有那男人和佳伶,二人双双侧面对着门口,四目交织。阳光打在他们的周遭,他们的头发和清晰可见的睫毛都泛着金棕色的光芒。这时,男人抬手抚上佳伶的脸颊,眼神中漫溢着怜惜和小心翼翼。而佳伶,我蓦然发觉,她有如摄影机快速倒退镜头下的一朵花,从枯萎,活生生地倒退回了绽放的状态。我真想呐喊:看看吧,我们三十岁的女人多棒啊! 我不知道小甜是何时猫在我身后的,总之,她是猫了,末了一个箭步跨上去,推开了衬衫店的门。我吓了一跳,眼看一场腥风血雨就要降临。不过,那男子见了小甜,却显得君子坦荡荡:“小甜?你好。我听佳伶说,你辞职了。”小甜呆头呆脑的一言不发,杵在那儿像个被大人作弄了的小孩儿。这时,我挺身而出:“是啊,她辞职了,被我高薪聘走了。”小甜一听“高薪”二字,倒是回过了神:“高吗?一点儿都不高。”我气结:我来救你出窘境的,你还跟我计较那点儿身外之物,真是救了匹白眼狼。 小甜撅着嘴、甩着手地跟着我回了我们自己的地盘。我安慰她:“这种脚踩两只船的男人,有什么好?”小甜倒挺明白:“哪有两只啊?闹了半天,不就佳伶那么一只吗?”我扑哧一乐:“自作多情了吧你?”小甜一跺脚:“哎呀,姐,你别说了行不行啊?”唉,我们年长之人人生经历丰富,追逐意中人有诸多手段,比如,声东击西。这么深奥的伎俩,直白的小甜哪里会懂?这倒也好,促使我落了个懂生意经的导购。 我本以为,这场白马王子的美梦会在小甜梦醒后烟消云散,可结果,小甜她还真的闷闷不乐了。无奈之下,我这个体贴的老板只好亲自上阵,招呼客人。至于小甜,她明目张胆地蜷在了店内一角,没完没了地嗑上了瓜子。真是失恋万岁,失恋最大啊。 傍晚,我和郑伦打车直奔孙佳人的住处。走之前,我对小甜说:“要不你也早点儿回家吧?”小甜竟一口应允,我真是后悔莫及。想必,我所乘的出租车还没走到第一个红绿灯处,我“小仙女装店”的大门就该关闭了。 郑伦在车上握着我的手,这让我感觉十分甜蜜。他说:“你对伙计可真好。”我抢白他:“你对小萧也不差啊。”郑伦瞥我一眼:“我对他们是奖罚分明,一碗水端平。”郑伦的话,让我想到了他的另一个伙计:“对了,你那里那个矮个子、国字脸,叫什么哲来着?”“吴哲。”郑伦回答我。“对对对,吴哲。他是个怎么样的人啊?”我打听道。郑伦想了想,没说出什么新鲜词:“一般人啊,比较踏实。”踏实?我可不这么认为。看来,我夫君看人的眼力还真是有待提高。 孙佳人家只有一室一厅,如今,厅中支着一张折叠床,想必是给焦阳他妈睡的。饭桌也支在厅中,有点儿拥挤。乍一看,孙佳人家还算得上整洁,而我再一细看,另发觉这房子一定是焦阳他妈打扫的。地板上的灰尘倒是扫过了,只不过扫成了一小撮,堆在立于墙边的扫帚后面。我在乡下见过这场面,老乡们扫地的结果就是将灰扫成一堆儿或扫到门外,而并非扫入簸箕。 焦阳他妈是个干瘦干瘦的老太太,身板硬朗、皱纹深邃,黑发白发各半,在脑后梳成个髻。她的年纪应该与我妈和我婆婆相仿,但面貌却更似郑伦的奶奶。乡下的风吹日晒,催人老。我走近她:“阿姨,眼睛好点儿了吗?”她的笑容和我想象的一样淳朴:“没事,没事了。”宽容的老人家如出一辙,都从来不拿自己的事当事,她的眼睛分明还见不了强光。 我正式将郑伦介绍给了孙佳人和焦阳:“下个月再请你们喝喜酒啊。”孙佳人扭脸就对焦阳说:“那我们可以下个月再包红包了。”焦阳和郑伦握手时,站在郑伦身边的我看见他们的目光互相审视着彼此。其实女人见女人时,也会流露这般目光,审视对方的脂粉是不是很厚,胸前的波涛是不是很假,穿戴的牌子是不是很著名。至于男人,他们所审视的层面就更深一层了,比如工作或社会地位。 我唐小仙简直是料事如神,焦阳开口就问道:“郑先生在哪里高就啊?”我家夫君腼腆一笑:“我是做装修的。”焦阳眉毛一挑:“哦,是瓦工还是电工啊?”一听这话,我迅速提上一口火气,正欲开口说:“我先生是举世闻名的装修设计师。”郑伦却夺了先机:“哈哈,我是杂工,技术全而不精。”郑伦一边说一边轻拍了拍我的肩,让我降下了火气。我再看向焦阳,只觉他一脑袋发胶和紧身的衬衫相映成趣,此外,我更觉惋惜:好好的一个浓眉大眼的小伙子,怎么变得这么油头粉面了?幸亏我一直与他不相熟,不然,我还真是要加入孙家二老的行列,来反对孙佳人和他这门婚事了。 焦阳的厨艺远在孙佳人之上,所以饭桌上的鸡鸭鱼肉通通出自他之手,而清炒芥兰和和小葱拌豆腐则是孙佳人的杰作。别看孙佳人的劳动量不大,但围裙她却系得严严实实,嘴里还跟我嘟囔着:“你说说,出去吃多好啊,可我们家焦阳非得在家里吃,多麻烦啊。”焦阳一瞪眼:“麻烦着你了吗?”孙佳人一听这话,又耷拉眼皮又缩脖子,典型的受气包。真是风水轮流转,婚前他俩女尊男卑,婚后这才没多久,就转成男重女轻了。 焦阳甚是会待客,挥舞着一副公筷给我夹了荤的又夹素的,我杯子里的果汁一喝到一半,他就会出手为我斟满。孙佳人引以为荣:“看,我们家焦阳多会体贴人。”我将嘴里的果汁咕咚咽下,心想:要是我家夫君对除了我之外的女人这么体贴,我早就河东狮吼了。这孙佳人,在这方面还真是大方。说焦阳会待客,其实仅限于女客。至于我家郑伦,由于性别男,所以只得自己动手动筷子,以求饱足。 我对焦妈妈行晚辈之礼:“阿姨,您以后要多吃猪肝、枸杞、黑芝麻,这些都对眼睛好。”而焦妈妈对我还长辈之礼:“好,好,小唐,我记住了,谢谢啊。”焦阳对我投来黏糊糊的目光,黏得就像桌上的拔丝山药:“唐小仙,你可真是个好女人。”我感觉全身汗毛根根立正:焦阳的脑子刚刚被油溅了吧?竟敢当着自己媳妇儿和我夫君的面,如此体贴并赞美我?果不其然,他媳妇儿孙佳人的嘴开始越嘟越高,都快要可以拴驴了,而我夫君郑伦的胸腔开始起伏,都快要显得比我还丰满了。 接着,焦妈妈又生是非。她吃了口孙佳人制作的小葱拌豆腐,发现盐没拌匀。于是,她就把盘子端到了自己面前,用她自己的筷子搅拌起来。眼盯着婆婆“不干净”的筷子,孙佳人的脸孔像罩上了一层又一层的绿面纱,到末了,几乎和青苔一个颜色了。焦阳看着孙佳人的绿脸,胸腔也起伏上了。我看着他和郑伦,心想:两个大胸男啊,天啊,焦阳他衬衫胸前的扣子,快要崩飞了。 焦妈妈眼不明,心也不明,这时还张罗道:“来,快吃吧,拌好了。”我唐小仙深明大义、舍己为人,眯缝着眼睛笑着伸了筷子。而恰巧,焦阳这时也伸了筷子。他的目光从我们相逢的筷子上扭到我的脸上,充满暖融融的感激和火辣辣的欣赏。我不由心说:唉,孙佳人,你对他妈尊重一点热络一点,该有多好。你看看,只要你不嫌弃他妈的筷子上沾着的那点儿口水,他焦阳的温情就会让你置身于春夏之际。 第八章 第十五话像看家狗一样保护婚姻 这餐饭匆匆结束。我的夫君郑伦腾地站直身子,说:“不好意思,我和我媳妇儿还有事,先走了。”说完,他就抓上我的手,往门口奔去。而我手疾眼快,出门前还抓上了我的包,并看见了孙佳人一张冷若冰霜的小脸。我后悔莫及:我怎么能用自己的高大来衬托孙佳人的小家子气呢?我应该跟她站在同一阵线,去嫌弃不注重公共卫生的老太太,以显得她孙佳人的举止是人之常情啊,这样,她和焦阳的矛盾才能得以缓和啊。 郑伦把我拖到大马路边上才住手:“唐小仙,你连你姐妹的男人都不放过啊?”我眼睛和嘴一并张成圆形:“姓郑的,你说什么呢你?我不放过谁了?”“你对那姓焦的挤眉弄眼是怎么个意思?还有,你唐小仙不是一贯的胡搅蛮缠吗?在人家家装那么懂事干什么啊?你说,你到底想干什么?”郑伦说得唾沫横飞,手舞足蹈。 我扑哧就笑了:这小子,多在乎我啊。 我整个人依偎过去:“夫君,我装装样子,还不是为了给你挣足面子。谁不希望自己的媳妇儿彬彬有礼、斯斯文文啊?再说了,孙佳人她是我最好的姐妹,我抢谁的男人也不能抢她的啊。再再说了,那姓焦的和你一比,简直是芝麻与西瓜,吉娃娃与高加索啊。你快别吃醋了啊。”郑伦欲言又止好几番,终于吐出一句:“数你最能说会道了。”我把头扎在他胸前蹭了又蹭:“因为我最爱与真理和事实为伍了。” 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郑伦也没跟我计较我把他比喻成西瓜这种植物,以及高加索这种动物的事。 我们回到家时,我婆婆还尚未归来。我真想让小甜向我婆婆好好学习。 夫君郑伦自然是不顾一切地洗澡去了。奶奶的房门紧闭着,想必是已经睡了。我小声哼着小调,自由在客厅、卧房和厨房之间穿梭。对我来说,奶奶早睡是天大的好事。平心而论,事隔一白日,我仍愤愤于她拐弯抹角地让我刷锅的行径,所以,我十分庆幸今晚不必与她有所交集。再细想想,我还真替奶奶叫屈:为了一个锅,她就毁灭了她在我心目中好人的形象,多划不来啊。 听着郑伦哗啦啦洗澡的声音,我顿生歹心。我蹑手蹑脚走到卫生间门口,并推开了门。从门缝中,我望见裸体的夫君一脑袋洗发水的泡沫,双目微闭,双手正在头发上揉啊揉。他这个举臂的姿势让他上半身的肌肉显得雄性勃勃。我吸了吸淌到嘴边的口水,并吹了一声口哨。郑伦听闻,睁眼就道:“哇,臭流氓啊。”一边说,他还一边背过了身。我嘻嘻笑:“你才臭流氓,洗澡不锁门,也不拉浴帘。” 郑伦双手捂住关键部位:“臭流氓,你还不进来?”听听,这话说的,不让臭流氓滚一边去,反而让臭流氓进来。 我正欲听命宽衣,进去展开鸳鸯浴,奶奶的声音就铺天盖地来了。她嚷嚷:“小仙儿,干什么呢,你想把伦伦冻病了啊?”我顿觉全身冻了个邦邦硬,立马从外面拉上了卫生间的门,直挺挺地挪回了卧房,嘴里不情不愿地说了一句:“奶奶,您还没睡啊?” 这个老太婆,真是不明事理。等我一进去,再一脱光,她孙子不全身火烧火燎才怪,又怎么会冻病? 郑伦洗完了澡,憋着笑回了房:“被我奶奶吓了一跳吧?”我憋着一肚子气:“哼,我早晚要当着她的面儿跟你洗鸳鸯浴。”郑伦大惊失色:“啊,媳妇儿,放过我吧,我脸皮薄啊。” 婆婆回到家后,我和郑伦与她正式商讨了酒席一事。就算是旅行结婚,就算是我们企图一切从简,酒席一事,也终究简不到零。 我婆婆说:“就到我原先当出纳的那间餐馆吧。装修挺高档的,菜色也挺好,而且还能给咱优惠价。”我和郑伦双双颔首,我另外还补充道:“好,好,熟门熟路,省心省钱。”如今这年代,有熟人,好办事,吃饭也不例外。我可不想绞尽脑汁去研究一桌酒菜应该几千几百大元,也不想去争论桌上的鱼虾是不是新鲜、蔬菜是不是绿色。 婆婆直视着我的眼睛:“小仙啊,明天你和伦伦过去看看,要是满意呢,你们就把菜单定了,要是不满意,咱再找别间更高档的。结婚请客是人生大事,妈不会委屈你的。”我连连应声:“不委屈,不委屈,妈,我没多么多讲究,我是踏踏实实过日子的人。”一听这话,我婆婆笑得合不拢嘴了。郑伦见状,美得心颤、肝儿颤、腿也颤。我估计,男人一生最大的心愿,就是自己的娘和自己的媳妇儿能情同母女,或者至少能和平共处。家和万事兴,可惜,孙佳人参不透这一点。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接到我妈的电话,她说她想我了。我仰天长叹:这才多大工夫啊,就想我了?想当初,我在美国与她千山万水,一年半载见上一面,她好像也罕有这么直接地表达对我的思念。我妈又说:“小仙,你现在最亲的人是谁啊?”我一愣,然后取悦她道:“自然是我的亲妈您啊。”我妈果然喜悦了,不过嘴上还嘱咐着:“你可不许嫁了人就忘了妈啊。”吃醋这码事,可比拾金不昧常见多了。 小甜在店中依旧无精打采,我有点儿抓耳挠腮:她该不会是把我这“小仙女装店”当疗养院了吧?一边等待心神的康复,一边还从我手里领薪水。我犹豫来犹豫去,正欲提醒她“笑容是我们与客人沟通的桥梁”时,她却先下手了:“姐,你帮我个忙行不行啊?” 我提高警惕:“想请假?”小甜挥挥手:“不是,不是。姐,你去隔壁帮我探探佳伶的口风吧。”我气结:“有什么好探的?人家两个成年人你情我愿,关你这小孩子什么事啊?”小甜抓住我的手晃来晃去:“我不甘心啊。姐,你说说,我怎么会输给佳伶呢?她那么老,那么没意思。”我翻了一个白眼:老?笑话,我们三十岁是正当年,而我们的“意思”,又岂是你这黄毛丫头看得透的? 可末了,心脏软绵绵的我唐小仙,还是应允了小甜去探探口风。我心想: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与其和小甜聊,倒还不如去和佳伶聊。正好,郑伦打来电话,说车明天才能修好,不如明天再去餐馆订菜吧。我赞成。人越来越离不开汽车轮胎了,不如今后把两条腿进化成两个圈儿。 我去了隔壁衬衫店,佳伶和另一位导购双双看向我。我一笑,装熟道:“佳伶,吃饭去吧?”佳伶坦然合作:“好啊。”说完,她对另一位导购说了句:“那我先去吃,二十分钟后回来。”接着就跟我走了。这就是三十岁的女人,即使她与我并不相熟,即使她明白我找她吃饭一定是别有用心,她也照样坦然以对、以静制动。这就叫岁月历练出的资质,这就叫时光篆刻出的涵养。这要是换作了小甜那个年纪的小丫头,定是会竖着浑身的刺来问东问西了。 二十分钟后,我回到“小仙女装店”,换小甜去吃饭。小甜道:“姐,我不饿,你快跟我说说。”这时,店内来了客人。我迎上前去,小甜则立马去吃饭了。就算不饿,吃饭也总比招呼客人要惬意。 客人相中了一件不对称设计的立领上装,可惜,合适她的尺码已经卖尽了。我告诉她:“下周一会新到一件。”其实是会新到五件。已下海多日的我明白物以稀为贵。只见客人二话不说,掏了一百人民币:“这是订金,那件我要了。”女人对待一见钟情的男人,也许会允许他擦肩而过,可女人对待一见钟情的衣服,则往往会采取饿虎扑食的态度。毕竟,女人在衣服面前,不用顾及那叫做的“矜持”的美德。 佳伶与那帅男是老相识,十五六年前,二人坐在同一间教室里学习文化知识。我将这事实告诉小甜后,小甜一副如释重负的德行:“咳,原来是前缘未了啊。”小甜又说,“要是我和她站在同一起跑线上,赢家肯定是我啊,对吧,姐?”我不置可否,心里却想:就你这只知道争强好胜却不知道情为何物的小蹦豆子,让你先起跑你也没戏啊。 佳伶告诉我,那帅男是她的中学同学,在失散多年后,几经打听得知她在这衬衫店中工作,并立马找来了。佳伶很纤瘦,头发泛着自然的枯黄,眉眼都很细,连睫毛都极其稀少,整个人看上去像碟清淡的小白菜。可此时此刻,她坐在我对面,向我诉说着她这位老同学,眼中泛着幸福的光芒,就像是在清淡的小白菜上滴了两滴香油,香得比我们面前的牛肉面还要香了。我听完来龙去脉,反应十分琼瑶化——我小手捂住小嘴,小眼圆睁:“哇,天啊,真是众里寻他千百度,得来全不费工夫啊。” “小甜误会了,是不是?”佳伶这样问我。“可不是吗?从头误会到尾。”我这样回答。佳伶挠了挠额角,羞怯怯地像时值花样年华:“都怪我们不好。他来找我时,我装作不认识他,所以他也没明说。”我鼓掌:“难得,实属难得。你们都一把年纪了还有如此雾里看花的兴致。”佳伶并不计较我说她一把年纪,反而真心实意地道:“你帮我跟小甜说一声,抱歉了。”我不以为然:“没什么好抱歉的。她因此从你们衬衫店跑来我的店,结果摊上了我这个好老板,允许她迟到早退,还允许她吃瓜子。她真是塞翁失马啊。” 小甜拨云见日了,她一听佳伶赢她赢在了十五六年前,立马变回没事人了。她说:“唉,我不争了。十五六年前他们认识那会儿,我话还说不利索呢,怎么争啊。”我指点着小甜的鼻子尖:“你啊,压根儿不是失恋,你根本就是气不过输给我们这些老人家。”小甜嘻嘻一笑:“姐,你可不是老人家,你正值巅峰期。”我伸手就戳了小甜的脑门儿:“你再不好好干活儿,我让你看看什么叫疯癫。” 没心没肺的小甜也没问我,为什么佳伶和那帅男不痛痛快快地相认相恋。可心思缜密的我却问过了佳伶,佳伶低下头回答我:“我配不上他。”我心直口快:“什么配不配的?又不是螺丝和螺丝母。”佳伶什么都没说。 小甜精神抖擞,又可独当一面了。我安心地走出店门,走向了北京市最大的服装批发市场。既然目前广州的货源即将干涸了,那我唐小仙也就不再舍近求远了。虽说改在北京进货会让我“小仙女装店”的女装趋于大众,又虽说北京的进货价会高于广东和江浙一带,但至少,离得越近,合作得越容易。不像广州那厂家,离我十万八千里,说涨价就涨价,连点儿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这涨价的原因,郑伦给我分析过:“你第一次开店,一次性进那么多货,人家自然可以给你低价。可结果你销量小、补货少,人家涨价也是情有可原的。”我恶狠狠地说:“反正我不向恶势力低头。”郑伦耸耸肩:“我奉劝你啊,以后找有信誉的大厂家合作。”我撇撇嘴:“你说得容易,没有百十来万,哪个大厂家理你啊?” 我说的是真话。早在“小仙女装店”成形之前,我就连跑带颠儿,外加通过一切远程通讯设备找过二三十家大的厂家,人家不稀罕我,小的,我又看不上人家,末了,才定下了广州这家虽不大但产品质量还颇优的。可结果,生意才刚刚上了道,人家就变心了,不稀罕供我的货了。 当我接到一通由陌生号码打来的电话时,我正在市场的各个摊铺前东摸摸西看看。对方说:“喂,是唐小仙吗?”我说:“是啊。”对方马上改了口:“嫂子,是我,我是吴哲。”吴哲?郑伦手底下的吴哲?他找我干吗?不过不管干吗,八成是没好事的。 “嫂子,您能联系到郑哥吗?”吴哲口气带着些许焦急。“打他手机啊。”我说了句废话。吴哲也觉得我说的是废话:“要是打得通,我就不找您了。”“那我也没办法了。”我心想:莫非你指望我用心灵感应联系他? “嫂子,我这儿有急事找郑哥。您看您能不能帮我跑一趟青荷小区?他在那边盯装修呢。”吴哲口气更焦急了,就像“伦语工作室”失火了或者被人入室打劫了。青荷小区?距我的“小仙女装店”倒是不远,所以吴哲才找到我头上来?可此时此刻,我身处好几十公里之外的服装批发市场,这要是跑一趟,想必会跑出去一笔不菲的车马费。我正欲推托,吴哲又开口了:“嫂子,相信我,去了您肯定不会后悔的。”哟嗬,这么一来,不去肯定会后悔? 我打车直奔了青荷小区,又箭步直奔向吴哲给我的门牌号。我两只脚紧着倒腾,脑子里也紧着琢磨:妈的,我家夫君肯定是在做坏事呢。虽说我和吴哲交情甚浅,但我们俩的定位是互帮互助的阶级弟兄啊,他这肯定是给我通风报信呢。 从弟兄吴哲口中我得知,那门牌号所在,正是对“伦语”至关重要的大客户煤老板的新居。目前,那套房的装修工程刚处于内部布线的阶段,夫君郑伦正在一边督工一边敲定最终的外观图纸。 我攥着一手心的汗敲了敲那套房的大门,开门的不是别人,正是大脑门儿的萧之惠。我内心呐喊了一句:果然,我夫君果然是在做坏事。 萧之惠又穿着紧身毛衣,纯黑纯黑的,衬得脸孔和脖子极白。她的毛衣领口不小,我看见她的锁骨窝儿极深,我心想:哪个男人一旦掉入,说不定永生都爬不出来。她没想到我会出现:“哟?你怎么来了?”她并不管我叫“嫂子”。 “我老公呢?”我难得称郑伦为老公,但此时,我必须要对萧之惠声明一下,郑伦他小子已是我唐小仙的人了。“里面。”萧之惠一侧身,给我让出一条通路。我边往里走边设想:如果我等会儿看见姓郑的他正在匆匆忙忙地系皮带,我该怎么办?是该视而不见自欺欺人,还是该大义灭亲?不过,还没等我想好,我就已趟过了地上粗粗细细的线,来到了郑伦的面前。 郑伦正坐在一张椅子上,审看着摊在膝盖上的图纸。他根本没听见我的到来。我还看见,他所坐的椅子旁边还有另一张椅子,而这两张椅子之间,连个头发丝儿细的缝都没有。而在这套房中,除了两名电工,就只剩他郑伦和萧之惠了。我用脚指头想也想得出,刚刚,萧之惠就坐在他郑伦的旁边,两个人手臂挨着手臂。 我唐小仙觉得自己三十年白活了,之前的几个男朋友也都白交了。时至今日,我得知我的男人和另一个女人肩并肩地坐着,竟险些脑溢血。亏我刚刚还想象着他系皮带的好戏,若真如此,我估计我会先抽了他的皮带,再抽了他的筋。 几分钟工夫后,我挽着夫君郑伦的手臂离开了煤老板的套房,离开了青荷小区,留下萧之惠一个人站在那儿,大脑门儿烁烁发光。我十分满意这个画面,满意郑伦舍工作而取家庭的正当作为。而值得一提的是,这个令我满意的结局,是我唐小仙屏住大气、攥住双拳、撑住腰杆,好不容易忍气吞声才忍出来的。 刚刚,我骨子里虽惊涛骇浪,但皮囊上却风和日丽。为防患于未然,掩护也许真是我阶级弟兄的吴哲,我的说辞为:“亲爱的,你手机怎么打不通啊?我打去你工作室找你,你们那儿那个叫什么哲的,告诉我你在这儿,所以我就来了。”郑伦不疑有假:“是吗?也许刚才信号不良。”我看看时间:“都五点多了,咱回家吧。”不料,萧之惠一咳嗽:“郑哥,这图纸……”郑伦立马接话:“我们这图纸还没改完呢,要不,你先回去?”我在火冒三丈中灵机一动,也咳嗽上了,而且咳得跟病入膏肓似的:“不,你忙你的吧,我等你,虽说,我有点儿感冒。” 就这样,郑伦把图纸通通塞给萧之惠,又撂下一句“明天再说吧”,就牵着重病的我,启程回家了。 一出门,我就通告了郑伦:“那个叫什么哲的,说有急事让你回电话。”郑伦回了电话,哦了几嗓子,就说:“不急,周末前交给我就行了。”我句句听在耳中,如此想来,他吴哲好像还真的是让我专程来捉奸的?可是,我这算捉到了奸吗? 路上,我打着感冒的幌子,闷闷不乐。郑伦觉得纳闷:刚才还咳得地动山摇,怎么现在又风平浪静了。我自顾自的一腔心事:回想我之前的男朋友们,有的也禁不住外界的勾引,误入歧途,向外界女同志们靠拢,可是,我却从未像今天这么害怕失去,怕得愿意装模作样,怕得一门心思只想先不动声色地把郑伦带走再说。婚姻和恋爱真是两码事。恋爱时分分合合,充其量是哭完了笑、笑完了哭,可婚姻,它已在我户口本上画上了一笔,倘若如今郑伦他真要向萧之惠靠拢,离我而去,那么,我户口本上又要再多画一笔了。不,我不要当离异的女人,说什么也不要。我想:我该找吴哲好好谈一谈了。 我唐小仙悟出来了:婚姻真是一堵墙。如果你像我一样传统,一旦进去就不想出来,那么你就要变身为一条看家狗,要机智、要勇敢,如果不能不让内人出去,但绝不能让外人进来。我不能重蹈覆辙,再因嫉妒而对着夫君吠,但我必须在必要的时刻,对着她萧之惠叫唤。 第十六话大众化的“宴宾楼” 我和郑伦回到家时,奶奶正在吃晚饭,一大碗粥、两个豆包,外加一碟素什锦。山西人喜面食,真是一点儿不假。 这次,郑伦终于没有直接去洗澡,而是洗了洗手就自觉地进了厨房。他对我说:“你好好歇会儿。”他这么一体贴,我倒不好意思:“小感冒而已,没事。”在我假模假式喝水止咳的工夫里,我只见奶奶离开了她的晚饭,蹭入了厨房。我又只听她山西味儿的普通话传来:“伦伦,干什么呢?大男人怎么能做饭啊。快出去,出去,奶奶给你做。”紧接着,挽着袖子的郑伦就被奶奶推搡了出来。我一撇嘴:看不出来啊,这老太太腿脚虽不好,胳膊却还真有劲儿。 我硬着头皮:“奶奶,您去吃您的吧,我来做。”奶奶耷拉着嘴角,也不知道是因为不满我这个孙媳妇,还是因为皮肉已抗拒不了地心引力:“小仙儿,做饭不是男人该做的事。”说完,她把菜刀举到了我的面前。我吓了一哆嗦,随后迅速地接刀。 此后,在我切白菜以及炒鸡蛋之时,郑伦曾两度到我身边来嘘寒问暖并企图帮把手,但两度,他又都被啃豆包的奶奶唤走了。我竖着耳朵听见,奶奶对郑伦说,最近工作忙不忙啊,外边冷不冷啊,头发太长了,该剪剪了啊。我吸了吸鼻子:这不是没话找话吗?这不是成心不让郑伦帮我吗?郑伦作为奶奶唯一的孙子,真好比天上的星星;而我,我这唯一的孙媳妇,竟如同地上的石子儿。我使劲儿地挤了挤眼睛,想往油锅中挤入两滴眼泪,以控诉这凄惨的不公平待遇,但可惜,没挤出来。 这时,我婆婆回来了。她说:“你陈阿姨在那儿呢,她就让我先回来了。”这个陈阿姨,就是我婆婆的朋友兼灯具店的老板。她沉迷于麻将,成天成宿地打,她不打时,才会去看店,她去看店时,我婆婆才能离店。 婆婆见我在厨房颠锅抡铲子,立马扑了过来:“小仙,我来吧。”就在这时,就在这我刚刚感觉到自己还是被郑家爱着的时刻,奶奶也扑了过来,怀中还抱着一团床单枕巾之物。她对我婆婆说:“给我洗洗。”我婆婆应声:“嗯,吃完饭我给您洗。”接着,我眼睁睁看着奶奶把那团床物扔在了厨房的门口、我婆婆的脚前。 我一愣:这,这行为,是不是也太欺负我婆婆了?简直像主子对待下人。我这一愣,锅里的炒鸡蛋火候就大了,而那团床物也被郑伦手疾眼快地拾到了手上。婆婆不由自主地看向我,而我,透过她忧伤而尴尬的双眼,直勾勾地看向她的内心深处。天啊,这许多年来,她伴在她婆婆,也就是郑伦奶奶的身边,受了多少欺负?这下,除了吴哲,我又多出了一个阶级弟兄,那,就是我婆婆。毕竟,我们目前有着同一个对立面,那,就是我婆婆的婆婆。思索了这么多,我锅里的炒鸡蛋,终于黑了。 饭桌上,有我做的醋溜白菜,还有后来我婆婆接手做的蒜苗炒肉,以及前两天吃剩下的红烧带鱼。我婆婆本来要吃那被我炒糊了的鸡蛋,但我说什么也不让,还分析说吃糊了的食物对身体不好,容易致癌。听了我的话,我婆婆甚感安慰,险些热泪盈眶。她们这一辈人,百分之九十八都在为我们这一辈人而活。我们一旦关怀关怀她们,她们就幸福到云里雾里。 饭桌前的郑伦已经抽空洗了澡,白白壮壮的,穿着型号有点儿局促的蓝格子短睡衣短睡裤,盘腿儿踞在椅子上,活脱脱地像一个农村炕头的大胖小子。我叼着筷子纳闷:这小子有这么招人稀罕吗?婚前女朋友排一排,婚后还有萧之惠这大头蝇嗡嗡嗡,他是想让我吃醋吃到饱吧?婆婆一个劲儿地挟醋溜白菜吃,边吃还边说:“好吃,好吃。”大胖小子郑伦不以为然:“好吃什么啊?这是搁了多少醋啊?我牙都快倒了。”我一听“醋”字,回过神来了,不打自招道:“谁吃醋了?我可没吃啊。”而婆婆还处于陶醉的状态中:“等以后,你们吃到儿女做的菜,你们就知道有多好吃了。”听听,我婆婆她真把我当儿女一般了。 幸好,婆婆她不把上一辈的仇报在我们下一辈的头上。否则,她若像她婆婆对她那般对我,我想我的结局不外乎两种:在沉默中爆发,或在沉默中灭亡。总之,以我传统的性格,我是一定会先沉默着忍受一阵子的。 回了房,关上房门,夫君郑伦一把把我搂入怀中:“感冒好了?”我不吱声,心中郁郁:这婚结的,怎么才没两天,新婚的幸福感就被内忧外患取代了呢?奶奶和萧之惠,我上辈子欠她们俩的吧。郑伦挠了挠我的后背:“想什么呢?”我避重就轻:“想新货源的事儿呢。”我的话倒也不假,目前我还真是事业家庭齐艰难。 “还没找到合适的?”隔行如隔山,郑伦并不了解我们二道贩子在选择货源时必须的谨慎。 “我单枪匹马、分身乏术,既要顾家,又要顾店,哪有那么多工夫去拓展新出路?”我把自己夸张成了日理万机。 “是吗?我怎么没看出来。家里不是我有妈吗?店里不是有小甜吗?”郑伦又把我贬成了游手好闲。 听着婆婆在厨房洗碗的水声,我也不好再辩驳自己的顾家,只好说:“奶奶好像对我婆婆不太好。”而且,她对我也不太好。我心想。 “她观念旧,重男轻女。她认为,女人就该什么活儿都干,就该什么气都受。” 我大惊失色:“而我婆婆就一直这么受着?” “怎么会?我爸过世前,还有我,这不都一直保护她吗?”郑伦两臂圈着我,晃晃悠悠。 “那这样吧,我和我婆婆联手,推翻奶奶。”我右拳紧攥,高高上举,斗志昂扬。 郑伦箍紧我:“别别别,那可是我奶奶啊,我亲奶奶啊。媳妇儿,相信我,我一定多干活儿、多受气,伺候好你们三个女同志。” “那你还不去厨房洗碗?”我瞪眼。 “好好好,我去。”郑伦唯唯诺诺,可刚一开门,就看见婆婆正欲敲门,手中还端着一盘已切成块儿状的苹果和梨。婆婆一笑:“小仙,吃吧。”这次换我热泪盈眶了:自从我小学毕业后,我亲妈就至多是把洗好了的水果囫囵交到我手上,而如今,叉着叉子的块儿状水果竟又重归我的人生了。母爱,多么汹涌的母爱! 我暗暗下决心:从明天开始,我要天天帮我婆婆刷碗。她要是阻拦我,我就把她绑在椅子上。 再度关上房门,郑伦又搂住我:“我妈好吧?”另一手还往我衣服中探去。他这一探,再加上我婆婆端来的苹果、梨,我几乎要忘了穿紧身毛衣的萧之惠,忘了递给我菜刀的奶奶。 可正当我和郑伦呼哧呼哧地向床逼近时,我们二人的手机却齐齐作响了。就这样,我这漫长的一天,并没有如期结束在旖旎的夫妻生活中。 我和郑伦的手机都放在书桌上,我一看,我手机上显示着焦阳,而郑伦的手机上,则赫然显示着萧之惠。我那刚被欲火取代的愠火,再一次取代了欲火。我从牙缝中挤出一个喂字,送给焦阳。我右耳听见焦阳说:“唐小仙,孙佳人在不在你那儿?”左耳听见郑伦对萧之惠说:“好,我马上上网。” “不在,不在。”我不假思索。见郑伦挂了电话,去开笔记本上网,我这才空出心思反问焦阳:“她怎么了,没回家?”焦阳顺势控诉:“我可真受不了她了,动不动就离家出走。唐小仙,你说说,我们这日子该怎么过?”我的心思不够用了:问我,我怎么知道?我自己的日子还没过好呢。 我缓缓移到郑伦的背后,看见他登录MSN,并传输文件给“之惠”。之惠紧着开腔:不好意思,打搅你和嫂子了吧?嫂子感冒好点儿了吗?我的血液又开始往脑门儿上涌:这“嫂子”,是叫给谁听呢?真是人前一套,人后又一套。 而焦阳还在喋喋不休:“我真是受够了孙佳人了,她自以为是、自私自利。”我伺机嚷嚷,以将郑伦的目光从之惠处勾引到我处:“焦阳,她孙佳人是你自己挑的媳妇儿,不是父母之命,也不是媒妁之言,你们这才结婚几天啊,你就翻脸翻成这样了?”我这一嚷,焦阳不做声了,郑伦敲键盘的声儿也没了。我再接再厉:“就算她有她不对的地方,你也要检讨检讨你自己的态度吧。”焦阳嗯嗯了两声,就把电话挂了。郑伦扭脸斜睨着我:“大晚上的,你嚷嚷什么啊?” 我斜睨回去:“嚷的就是你们这些狗男人。” 第二天,是小甜的休息日,一大早,我就铁青着脸去了“小仙女装店”。孙佳人的手机依旧打得通,但没人接,而我已打通了二三十次了。我心想:也许,郑伦说的话是对的。 昨晚,郑伦一边和之惠MSN,一边腆着脸说我:“你信不信,孙佳人生你气了?”“生,生我气?干吗生我气?”回想着孙佳人以前动辄滋扰我,可今天,她离家出走竟都不来投奔我,我不禁心越来越虚,气焰也越来越低。郑伦哼了一声,接着说:“因为在她家吃饭时,你和她男人公然调情。”“我,我……”我几乎在“我”之后说出“操场”的“操”来,“调情?这也未免太小题大做了吧?”郑伦又哼:“爱情的眼睛里,可揉不得半点沙子。” 可不是吗,我会看着郑伦的MSN对话框而生气,那孙佳人自然也会看着焦阳给我夹菜并褒奖我为好女人而生气。我们谁的眼睛里也揉不得沙子。 中午,郑伦自汽修厂取回复原了的面包车,来接我去载自广州货源处发来的最后一批货,之后再去我婆婆之前工作的餐馆中定酒席的菜单。 我刚锁上了店门,就碰见店面的房东溜达了过来。那秃头的中年男子背着手:“怎么又关门了?”我讪笑:“啊,有点儿事,出去一会儿。”房东阴沉着脸:“我可发现了啊,你老有事,老关门。咱们这可是商业街,是集体,可由不得你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啊。集体的形象,人人有责。”我连连俯首:“是是是,我保证就这一次了,最后一次。” 妈的,姑奶奶我每个月交你那么厚一摞钞票,都白交了?我就乐意交着房租不做生意,你怎么着吧?这是我内心的呐喊。 我和郑伦共处一辆车,心却像隔着一条河。他问我:“找着孙佳人了吗?”我摇摇头。他一副“果然不出我所料”的嘴脸:“她啊,就是生你气了。”又是昨晚的老生常谈。我不言不语,心想:男女间这点儿心思,除了嫉妒,就是被嫉妒,再没点儿别的新鲜的了。郑伦自顾自地说得淋漓:“唐小仙,被人误会的滋味儿不好受吧?所以啊,你以后别再误会我和小萧了啊。”我飞刀般瞪了郑伦一眼:“那你以后让她别穿那么紧的毛衣,你们俩也别坐得那么近。”真是的,这厮真是欺人太甚,我不发威,他自己还就威风了。郑伦瞥了我好几眼,说了一句:“不可理喻。” 瞧瞧这局面,还请什么喜酒啊? 可这时,目的地餐馆到了。我下了车,抬头一看:宴宾楼。嚯,多大众的名字,大众得就像人名中的李强、王伟、张建国。而我唐小仙的第四个男朋友还说过,他爸是开饭馆的,而那饭馆也叫宴宾楼呢。等等,他爸那宴宾楼,该不会和这宴宾楼是同一个宴宾楼吧? 郑伦在餐馆门口招呼我:“干吗呢?快点儿。”我哦哦着跑上前去。郑伦找到了姓殷的女经理,她是我婆婆从前在这儿工作时的好姐妹,而今天,我婆婆已给她打过了电话,知会过了我和郑伦的来意。她喜洋洋地笑出双下巴:“你们先随便看看环境,随便看啊,不要拘谨。” 我和郑伦在她面前手挽手,等她一扭身,我们就一前一后地溜达上了。这里的桌布是金黄色的,椅子是砖红色的,颇有宫廷之风味。这里的东侧窗外还有一片封闭之所,那里有假山、假水,以及一只真孔雀和几十只真鸽子。坐在这里,可以边吃边赏鸟。我连连颔首。我遛到殷经理的身边:“请问,您这儿的老板是姓董吗?”殷经理又再现双下巴:“是啊,是啊。” 这时,我面前的殷经理和我背后的郑伦异口同声:“你认识啊?”我一闷头:“不认识,不认识。”我说的是实话,我真的不认识董老板,见都没见过,我只不过是认识他儿子,并曾经是他儿子的女朋友而已。 “过来看菜单吧。”郑伦呼喝我。 我闷头就向餐馆外边走:“咱再考虑考虑吧,要不咱换一家吧。” “怎么了?这儿不好,还是你跟董老板有过节?”郑伦像老鹰抓小鸡一样就把我抓了回来。 “别胡说。菜单呢?”我趾高气扬一伸手。 我翻了翻菜单,问殷经理:“有熊掌吗?”殷经理一愣,随后摇了摇头。我又问:“那有猴脑吗?”殷经理下巴上的肉一抖:“也,也没有。”我看向郑伦:“你看,什么都没有,咱换一家吧?”郑伦劈手夺下菜单:“唐小仙,你再胡闹,我先让猴吃了你的脑子。”我一听这话,吓了一哆嗦。 郑伦向殷经理订了八天后的八桌酒席,每桌十人。四桌坐他郑伦家的家人,另四桌坐我们的狐朋狗友。至于我唐小仙的家人,将通通在天津另请。郑伦为每桌定了二十二道菜,有荤有素、有稀有糨、有凉有热,就是没有我说的那两种玩意儿。另外,由于我婆婆一度是这里的员工,故此我们可以无条件地自备酒水,经济实惠。 告别了殷经理,我和郑伦走出宴宾楼。我四处张望,想勘察勘察附近有没有眼熟的车、眼熟的人。郑伦倏地将一张大脸挡在我面前:“找什么呢?”我一扭脸:“没找什么。”“你认识董老板啊?”郑伦又问。“不认识。”我又否认。“那你怎么知道老板姓董?”“听我婆婆说过。”我说了谎。 郑伦将我连人带货卸在了“小仙女装店”的店内,就走了。 第九章 第十七话孙佳人的内忧外患 我继续给孙佳人打电话,她仍不接。我只好把电话打去了“金世证券”,而对方说:“孙佳人今天请假了。”对方又说:“哎,你是唐小仙吧?”我忙嗯嗯两声,道:“你真有良心啊,还听得出我的声音。怎么样啊,你们最近有什么新闻啊?”对方一声长叹:“哪有什么新闻,烦都要烦死了。市场不振作,我们是天天看上头脸色啊,听说过几天还要减薪呢。”我没心思听她东拉西扯,如今的人,个个都有一肚子牢骚,要是任其发个没完没了,都能发到海枯石烂去。我打断她的牢骚:“喂,你知不知道孙佳人为什么请假啊?” “不知道啊。不过昨天,她被上头狠狠K了一通。”对方真是响当当的“金世”大嘴巴、“金世”小喇叭。 “被谁啊?”我继续问。 “老赵,赵董。”对方嗓音越压越低。 “为什么啊?”我继续问。 “不知道,不过好像相当严重。孙佳人眼睛都红了,一看就是给K哭了。”瞧瞧,连描述带推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挂了这通电话,我又给孙家打了一通。我对孙妈妈说:“阿姨,您好啊。我是小仙。”孙妈妈笑得咯咯的:“小仙啊,还是你懂事,不像我们佳人,这都多少天了,不露面儿,连个电话也不往家打。”“啊,是吗?啊,这样啊。”就这样,懂事的我在说了几句吉祥话后,挂了电话。我又给焦阳发了短信:找到孙佳人了吗?而焦阳回的短信十分简短:没有。 完,完了。孙佳人之前逮了赵董和小樱桃的奸情,又得罪了婆婆、得罪了丈夫,结果现在反过来被赵董教训、被丈夫嫌弃了。如不出郑伦所料,我这个她的好姐姐,却正是加剧她丈夫嫌弃她的催化剂。孙佳人,你,该不会是寻了短见吧? 想及此,我一溜烟跑到店外,企图锁上店门跑向派出所。锁门的时候,店面房东又正好溜达过来:“你,你这是,你这是又要走啊?”我都没正眼看他,只撂下一句:“人命关天,不走不行啊。” 派出所在“小仙女装店”西侧二百米,我跑过去,劈头盖脸就一句:“同志,我朋友失踪了。她叫孙佳人,女,二十八岁。”戴大壳帽儿的民警哥哥气定神闲:“失踪多长时间了啊?”我口干舌燥:“昨儿一夜没回家,今儿也一天没露面儿,电话也不接。”大壳帽儿又问:“该找的地方都找了吗?”我点头如捣蒜:“找了,都找了。” 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我看都没看,接了就喊:“喂。”对方还礼:“喂。”我不分青红皂白:“你等等啊,我在派出所呢,我这儿有急事儿。”说完,我一愣:等等,手机那边,不正是孙佳人吗?失踪人口复出了?我避开大壳帽儿审视的目光,低声对孙佳人说:“你在哪儿呢?怎么一直不接电话啊?”“悦天宾馆。”孙佳人老实作答。 我猫着腰溜边儿蹭出了派出所,再没看民警同志一眼。耽误了人民公仆的宝贵时间,我真是不好意思。 我又回了“小仙女装店”,因为孙佳人说她没事,叫我不用着急,所以我决定先以事业为重。一回店,我就拆开了刚取来的那批来自广州的货,这一拆,我只觉两眼一麻黑。天哪,怎么这么多线头?衣料的颜色怎么也不均匀?天啊,怎么还有开线裂口子的? 我一手捂脑门儿,一手抓上手机,拨通了供货商的电话。那边慢条斯理:“喂,您好。这里是某某女装厂,请问您有什么需要?”我咬紧牙关:“帮我找某某某,我是他客户。” 某某某说:“喂,哪位啊?”我自报了家门,就嚷嚷开了:“你们简直欺人太甚啊。就因为这是咱最后一锤子买卖,你们就把所有残次品都给我了?”某某某竟还有脸叹气:“唉,唐小姐,就您出的那一点点钱,到谁那里谁都保证不了质量啊。” “嫌我出的钱少,你们早说啊,我可以不要这最后一批货啊。现在你们给我这么多残次品,你们,你们,你们这是要把我逼上绝路啊。” “几千块钱的东西,不至于吧唐小姐?” “你觉得几千块钱不值钱,好,那你给我换货,要不然,退货。” “哎,不好意思,没这先例。一分钱一分货,有脑子的人谁不懂这道理?” 得,我还成了没脑子的了。“就你们这么做生意,这辈子也休想做大。”我开始断言其前途。“这就不劳你费心了。”对方嬉皮笑脸,挂了电话,留我一个人在这边七窍生烟。 傍晚,一个熟客进店来,一眼就瞄见了我那伫立于墙角的货包:“哟,老板,进新货了?快让我看看。”一边说,她一边伸手。我如离弦的箭,一射就射到了货包之上。我两瓣儿臀将货包压了个结实:“别别别,这是别人家的。”我可没胆量让客人见识这一包布头儿其实和那群挂着的价值几百大元的女装是亲姊妹。 郑伦来接我时,我刚结束了和吴哲的通话。这通电话是我主动打的,我开门见山:“找个时间,我们当面谈谈?” 吴哲似乎求之不得:“随叫随到。” 我随口又问:“你下班了吗?郑伦在吗?” “我还没呢,不过郑哥他走了有一会儿了。”吴哲有问必答。 我正要挂电话,吴哲又补充道:“他一下午都待在工作室,哪儿都没去。”我一听这话,简直可以用祖宗十八代的家产来担保了,这小子,是非要当我的心腹不可了。关于郑伦的行踪,只要我愿意听,他就一定愿意说。当然,他也一定是有求于我的,我同样可以用祖宗的家产担保,他绝不是见义勇为、以助人为乐的人。只不过,到目前为止,我还不知道他会求我什么。 刚挂电话,郑伦就推开店门进来了。我因为背着他跟他的手下勾结而稍稍心慌:“哎,你,你这么早就下班了啊?”“我下班早你也不用结巴啊。”郑伦抢白我,看来斗气的状态还会持续。我不睬他,坐在椅子上自顾自地用右手指甲抠左手指甲。郑伦没有坐下来的意思,直接说:“不走吗?”“这才几点啊?走哪儿去?我还要不要做生意了?”我陪着他斗气。郑伦双手交叉一抱胸:“不去见你的好姐妹孙佳人?”我嗖地站直身:“你怎么知道我找到她了?”“不是你找到她,而是她找了你吧?”郑伦眯缝着眼睛,颠着脚,以表示他什么都知道。看着他的嘴脸,我不得不说了他一句:“二百五。” 其实在孙佳人给我打来电话时,我就应该察觉:这事,肯定是有旁人插手了。不然为什么她一直死活不接我电话,冷不丁又突然主动打给我说她没事,还让我不用着急?而插手这事的人,竟是郑伦。这我死活也没想到。 坐在面包车上,郑伦又教训我:“你说你笨不笨?孙佳人不接你电话,你就不会用别的电话给她打啊?”我挠了挠头:“你一打,她就接了?” “废话。她只不过是在生你和焦阳的气,又不是要和全社会绝交。” 同时,她还在生公司赵董的气。我不由叹了口气:唉,她比我更是家庭事业齐艰难啊。下一秒,我突然嚷了一嗓子:“哎,郑伦,你从哪儿得来了孙佳人的手机号?” “废话,当然是从你手机里偷看来的啊。难不成你以为,你和焦阳不清不楚,我就也要和孙佳人不明不白啊?”郑伦这个“小偷”,竟有脸给我来长篇大论。 眼看着就到了悦天宾馆门口,郑伦停好了车,撵我:“赶紧去吧。”我的臀反复在座位上蹭:“我不知道该跟她说什么。”在我看来,澄清万一澄不好,就会走上越抹越黑的不归路。郑伦调了调座位背,躺了个舒服:“放心吧,电话里我都跟她说好了,你和焦阳是清白的,不然,我这个戴绿帽子的一定第一个跳出来,将你们俩抓出去游街。”我听得头皮发麻,赶紧下了车。 孙佳人给我开门前,正遨游在一床的零食中,我进门后,最先看见的就是一床的话梅、花生,还有疑似芒果干、猪肉脯之类。我心想:这要是让郑伦看见了,他两眼还不得直了?床前的电视开着,第二三十次上演着聒噪的电视剧《还珠格格》。 孙佳人脸皮一抽搐,笑得比哭还像哭:“小仙姐,让你着急了,不好意思。”我心中大石顺利放下:这丫头,头脑可真是比个位数加减法更要简单了。先是捕风捉影认定我与她的男人背叛她,要同我划清界限,后又是听了郑伦的一面之词,就又与我重归于好了,虽说还端着点儿架子,但已经在为之前误会我而深感尴尬了。我白了她一眼:“以后不许跟我玩儿失踪了啊。”我一说这话,孙佳人就比电视中的小燕子还聒噪了。她一咧嘴,号啕道:“小仙姐,你真好。我不该误会你。”我心中酸酸的:这孩子,到底是受了多大委屈啊? 我带着孙佳人离开宾馆与郑伦会合时,郑伦正处于即将睡着的边缘。我和孙佳人上车坐在后排,郑伦一边揉了揉眼睛,一边和孙佳人打了招呼。我瞪他:“除了吃,就是睡,活人必备的两件事,倒被你当做人生嗜好了。”郑伦发动了车子,看都不看我:“你如果能让我晚上睡好了,我怎么会白天睡?”孙佳人不由自主咳嗽一声,脸也红了。她脑子里一定是黄色思想泛滥了,以为我晚上有多么的渴求,才会让郑伦“睡不好”。可其实,我们夫妻俩只不过是为了萧之惠和焦阳而各怀不满,进而辗转反侧而已。 “少说话吧你,好好开车。”我伸手指头杵郑伦的后脑勺儿。 “你以为我跟你似的,脑子一丁点儿,一心用不了二处。”郑伦转着头说出这无根无据的话来。 我只听孙佳人一声叹息,于是开口问:“怎么了?”孙佳人耷拉着脑袋:“真羡慕你们,感情这么好。”“啊,我们这样还叫感情好?”如今真是打是亲、骂是爱的奇怪年代。孙佳人接着说:“不像我和焦阳,唉,说话说不过十句,就会吵翻天了。”看来,这打骂的力度还真是讲究,同样是吵嘴,她却羡慕我。 “你们到底怎么了?”虽说这问题的答案浅显,但我还是想听孙佳人亲口说说。 “唉,自从他妈来了,他就变了。”孙佳人双手掩面。 “佳人妹妹,听姐一句话,媳妇斗不过亲娘,所以干脆别去斗。”我又发扬开了中国妇女的贤良淑德,并结合上了“识时务者为俊杰”的概念。 “我真的没去斗。现在,我是能忍就忍、不能忍的也忍了。虽说,我没法去和她亲近,可大体上,我也是尊重她的啊。”孙佳人撒开双手,一张小脸严峻肃穆。 “这就对了,家和万事兴。”我说开了大调调。 “兴什么兴啊?现在的根本问题已经不是焦阳的亲娘,而是焦阳了。他变了,变得不关心我,嫌我小心眼,嫌我不节俭,嫌我懒,嫌我刻薄。总之,我以前的优点现在全变了缺点。”孙佳人越说眼睛越红。 可不是吗,现在的焦阳需要会打扫、会孝敬爹娘、会让存折上的数字越变越大的媳妇,可孙佳人只是个好打扮、好吃喝玩乐的娇娇女朋友。 “小仙姐,我,我觉得,我觉得焦阳他在外边有人了。”孙佳人的眼泪已经摇摇欲坠了,“所以,所以,我才糊里糊涂地怀疑到你头上了。对不起,小仙姐,对不起。” “停,停,你快别见外了。”我心想:要是哪天郑伦不关心我了,说不定我会把他身边上至七十岁下至中学生的女性,挨个儿怀疑一遍。不多疑的女人,简直不是标准的女人。 郑伦一声不响,车已四平八稳地驶到了我家楼下。不,应该说,我娘家的楼下。今晚,我在亲娘的命令下,回来吃饭。 我妈一开门,看见孙佳人,一愣:“哟,佳人也来了?”我揽着孙佳人进了门:“是啊,我们一家三口。”“说什么呢,这孩子。”我妈一巴掌招呼在我的屁股上。郑伦第三个进门,一鞠躬:“妈。”我努了努嘴:看来,没有自己的住处的我们,注定会有其中一个人须展现这狗腿子的风范。 我爸我妈,外加我和郑伦,再外加孙佳人,五个人围着饭桌大眼瞪小眼。我一天劳心劳力饥肠辘辘,闷头吃饭。我爸我妈看出孙佳人心事重重,所以不好草率开口。至于郑伦,他一向好在岳父母面前化身小绵羊。 半晌,我爸才说了句不痛不痒的话出来:“我下周二出差,走半个月。” “哦。”我口含黄瓜炒虾仁中的虾仁,咕哝了一声。 “爸,放心吧。我和小仙会过来陪妈住几天。”说这话的人,正乃郑伦。而这话,真是说到我妈心坎儿里了。她笑着点点头:“好,好。乖,真乖。”我一身鸡皮疙瘩:乖?亏我妈说得出口。郑伦他是二十五岁,又不是五岁。不过,我也真是乐于回家住几天,避一避那既重男轻女又以大欺小的奶奶。不知道她现在在吃什么,是馒头豆包,还是花卷糖三角?不过不管是什么,绝对至少吃俩儿。 我正想着奶奶,我妈就问上了:“小仙,你有没有好好照顾奶奶、帮你婆婆多干活儿?”一听这话,我和郑伦双双停止了咀嚼。我没照顾奶奶,而且,看她目前那精气神儿,好像也不需要我照顾。至于我婆婆,我倒是正计划着帮她干活儿。“有啦,有啦。”我连声敷衍。“妈,我妈和我奶奶都可喜欢小仙了。”郑伦这话半真半假,再一次直击我妈的心坎儿。其实,当妈的哪里在乎女儿有没有多干活儿,她只是希望我被人喜欢、被人善待而已。 我妈心里一美,嘴上就没有把门的了。她扭脸就问孙佳人:“佳人,你和焦阳没再吵架了吧?”孙佳人一直小口小口地吃着,跟小鸡啄米似的,闷头道:“不吵了,和好了。”我妈也辨不出真假,大呼“这就好,这就好”。我给孙佳人夹了块儿排骨:“快吃,不然都被郑伦吃光了。”我妈向着郑伦:“哎呀,锅里还多着呢,敞开了吃啊。”孙佳人先对我投来感激的一瞥,后才把排骨放入了两排牙齿之间。我们女孩子的心事,只有我们女孩子自己才明了。 我和郑伦把孙佳人送回了家,虽然,焦阳再没给她打过电话,并且始终像我一样,没有用过除了自己电话之外的任何电话找过她;虽然,我没有把握,焦阳是不是真的想找回她,但我还是对她说了:“有事好商量,别动不动就跑。你跑得了一天两天,跑不了一辈子。”孙佳人本来就不想跑出来太久,所以一听我这话,立马下了台阶应允了。 鉴于孙佳人和郑伦对我和焦阳的看法,我和郑伦把孙佳人送到了她家楼下就止步了。临了,我揪住孙佳人问了一句:“老赵为什么K你?”孙佳人整个人委靡下去:“他和小樱桃的事暴露了,他成心找我的茬儿。”“你说出去的?”我露出恨铁不成钢的目光。“怎么会?我怎么会自己往枪口上送?”孙佳人又直了腰板。“那是怎么传出去的?”“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成了那替罪的羔羊。”说完,她的腰板又佝偻了。 晚上,我趴在郑伦的身上:“怎么办?焦阳和孙佳人凶多吉少。”郑伦因为我的体重而呼吸艰难:“婚,婚姻,是爱情的坟墓。” “咱俩的婚姻,也是咱俩爱情的坟墓?”我的耳朵贴着郑伦的胸膛。 “媳妇儿,坟墓不可怕。可怕的是,两个人中一个想出去,另一个却不想。” “嗯,一个诈尸,一个死不瞑目,是够可怕的。”我说得自己脊背凉飕飕。 “嗯,可要是两人都安安分分的,坟墓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住哪儿不是住啊?” “夫君所言甚是啊,两人都安分,不就相当于合葬吗?多温馨。” “娘子真是好想象力啊。”郑伦笑得胸膛直颤。 “夫君,你可愿意安分地与我合葬在这段婚姻之中?”我娇滴滴地道。 “嗯,啊,这个,咳咳。”郑伦开始打哈哈。 接着,我将头颅扬高,再砸下,正砸在他胸口。他嗷嗷叫了两嗓子,屈服了:“愿意愿意,娘子我愿意。” 第十八话“舍己为人”的狐狸精 第二天一早,我抓紧时间在奶奶的馒头片还没出锅前,就溜出了门。我并不是有多么多么懒惰,我只是不甘于在朝气蓬勃的大清早,就去迎战一口铁锅。俗话说,一日之计在于晨。 郑伦在我身后追,追得踉踉跄跄的。下了楼,我给他抹去了嘴边好像是干涸了的牙膏沫的白色物质,说:“你不用这么着急,反正你奶奶也不会让你刷锅。”郑伦为我打开车门:“你以后也别着急了,今儿晚上我就跟她说,不许再让你刷锅。”我坐上车,嚷道:“别别别,她是长辈,吩咐我这小辈干点活儿,还不是天经地义的啊?”郑伦也上了车:“嗯,嗯,还是我媳妇儿最明理。”听了这话,我就傻眼了:圈套,百分之百的圈套啊。这姓郑的,压根儿就没打算去批判他奶奶。 小甜又迟到了,将近十点时,她才姗姗现身,嘴里还叼着根儿油条。我怪腔怪调:“哟,这都几点了?炸油条的进军午餐市场了?”小甜可不理会我这套,依旧笑嘻嘻的:“姐,不好意思啊,今天我闹钟没闹。”我不理她了,闷头对付我手上一件扣子与布料一线牵的衣服。我想好了:那批残次品那么搁着也不是回事,修修补补后打折出售,才是出路。 小甜把脸凑过来:“姐,你干吗呢?”我连眼都没抬:“钉扣子呢,看不出来啊?”“啊?可是姐,你这活儿也太糙了吧?”小甜怪叫道。一听这话,我白了她一眼:“再糙也没你脸皮糙,动不动就偷懒。”小甜咯咯一笑,咽下最后一口油条,假模假式去整理假模特的假发了。我呵斥她:“把手上的油擦干净了啊。” 我把店面交给小甜,自己躲入试衣间里继续做女红,毕竟在光天化日之下,我并不乐于让客人见识到本店的货品须经过二次加工。我缝了才没两针,就有人找上门来了。我只听那人说:“哎,你们店老板呢?前两天我交了她订金,今天我过来取衣服。”顿时,我真想锁上试衣间的门,说什么也不出去,不过,小甜可嚷嚷开了:“姐,姐,有这事儿吗?”我不得不探出头:“啊,您来了啊。真是不好意思啊,那批货在路上耽搁了,明天才到。您也知道,我这儿的货都是千里迢迢从广州过来的,保不齐路上出点儿什么岔子,是吧?还请您多多担待啊。”由于心虚理亏,我的面目显得格外谄媚。 通情达理的客人走了,我松了一口气。小甜来揭我疮疤:“姐,那大包里不是新货啊?”我抓挠着头发:“是,可惜是残次新货。刚才那客人订的那件衣服的里衬犹如湖面上的涟漪,你叫我如何拿给她?”小甜眼神直愣愣的,估计在思考什么叫涟漪。 中午,“小仙女装店”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同时,他一度也是这里的常客。此人不是别人,正是蒋有虎,我的蒋大哥。 蒋有虎推开店门前,我正在以老板的姿态对员工小甜训话:“你说说,这事你怎么负责?这笔钱咱可以不赚,但这信誉,咱赔得起吗?”我之所以说了这番话,是因为刚刚一个客人在试衣服时,竟从衣服口袋中摸出了一片瓜子皮。客人撂下一句“你们这儿卖的是二手货吧”,就扬长而去了。无须进行DNA检验,我也知道这瓜子皮是小甜的杰作。小甜耷拉着脑袋,终于不再嘻嘻哈哈:“姐,对不起,我真是不知道,我怎么会把瓜子皮嗑到那儿去了。” “我现在就在想啊,我这店到底已经被你糟蹋成什么样了。今天是瓜子皮,明天会不会出现尖椒和香菜啊?”小甜爱吃陕西特色肉夹馍,更爱夹大把的尖椒和香菜。听我这么说,小甜眼圈竟红了:“姐,你干吗这么凶啊?”这时,蒋有虎推门进来了。 我一愣:“蒋大哥,你怎么有空过来?”我心想:我和郑伦生米都煮成熟饭了,莫非他还对我念念不忘,趁着午休这点儿空当也要来再睹睹我的芳容?蒋有虎也一愣,不知道店中气氛为什么如此凝重,他心目中的女神唐小仙如此凶神恶煞。他嗫嚅:“我,我到附近办事,顺道过来看看。”这时,小甜抽泣了,肩膀一耸一耸的。 我唐小仙心软了,软得就像一块硬土块泡了她小甜的泪水,化作了软泥巴。我正欲开口化解僵局,蒋有虎倒抢先了一步:“小仙,你这是干什么呢?”我老实巴交:“我,我,她做错事了,我批评批评她。”“多大的错事啊,至于吗?你看看你把人家小姑娘凶成什么样了?”蒋有虎吃了熊心豹子胆,竟对我说出这等话来。而小甜那边,哭得真是小雨转大雨,大雨眼看就要转暴雨了。 我张了几下嘴,愣是没说出一个字来。蒋有虎这见色忘义的东西,一看见水灵灵的小花,立马就与我这老树皮划清界限了。瞧他那对准了小甜的色迷迷的目光,我真是替他不好意思。多大一把年纪了,想老牛吃嫩草啊? “这位哥哥,我没事。是我不好,你别怪小仙姐,小仙姐是可好可好的老板呢。”小甜说得娇娇怯怯、酸酸甜甜,听得我不仅心软,连手脚也软了。而身为男性的蒋有虎,连骨头也软了酥了,他好不容易才正色对我说道:“小仙,你看看,这么好的小姑娘,你上哪儿找去?以后可别再凶人家了啊。”就这样,这件事的结局由于蒋有虎英雄救美,而变成了我唯唯诺诺,说了句“我保证不会有下次了”。 我离开“小仙女装店”时,蒋有虎竟还不打算离开。我问他:“走吗?一块儿吃饭去?”他竟说:“我还不饿呢,你先去吧。”我翻着白眼自己出了门:这老牛,不饿是假,想吃嫩草是真。 下午,我又光顾了那老么老么大一片的服装批发市场。溜达到腿如灌了铅般重时,我出手批了两家的货,总共五十八件,以填补我店内近几日来只出不进造成的空缺。我打电话给郑伦:“夫君,来接我一趟吧。”郑伦拒绝了我:“小仙,我这儿走不开啊,等会儿我得去谈一个橱柜代销的合同。你自己打个车吧。”我正欲应允,去招呼那离我不远、一直像盯猎物一样盯着我的搬运工,就听见电话那边传来一个非郑伦声的男声:“郑哥,嫂子要用车啊?用不用我帮你跑一趟?”我过滤掉耳边的嘈杂,分辨出那男声出自吴哲之口。我又听郑伦对我说:“哎,要不我让我们这儿小吴接你去?”我眼珠子转了三圈,说:“那好吧。”正所谓择日不如撞日,既然吴哲这么巧就在郑伦身边,既然他又如此积极,那我也无须再等了。 吴哲开着郑伦的车,将我和货拉回了“小仙女装店”。时值傍晚,店内人头攒动,小甜一个人面带娇笑,忙得双颊绯红。我忙加入她,而吴哲则坐在车中等我,等着将我拉去“伦语工作室”,去和郑伦会合。店内客人渐渐散去时,我凑到小甜身边:“不生姐的气了吧?”小甜一撅嘴:“生了一下下而已,现在不生了。”我叹气:“唉,我是请了个导购,还是请了个祖宗啊?”小甜甩甩头发:“你是请了个财神。姐,你看看,今天卖了多少。”我接过小甜递来的账本,一看就说:“好样的,你再次被评为‘最佳导购’。” 临走前,我还问了小甜:“对了,今儿中午那哥哥,没对你怎么样吧?”小甜一愣:“他能怎么样啊?要了我手机号而已。”“啊,真的啊,那你怎么想?”“我能怎么想啊?那大叔像木头一样,跟我处于不同的两个世界啊。”我扑哧就笑了:瞧蒋有虎这辈分,从哥哥直升到了大叔。木头?我看他倒像是枯木要逢春。 我坐到了吴哲的身边,一路上,我们一句话都没说,因为该说的,刚刚都已经说了。吴哲时不时瞥我一眼,却不打扰我。他知道,我唐小仙的脑子正在运作,所以请勿打扰。 我踏入“伦语工作室”的大门时,只觉迎面一阵阴风。除了郑伦和萧之惠,其余人等在我眼中有如花草树木,充作背景。微笑的萧之惠对我一点头,就怀抱文件与我交错而过了。她肩披一件洁白的垂有流苏的披肩,俨然盘丝洞的蜘蛛精。而微笑的郑伦,慈眉善目的好比唐僧:“小仙,来了?” “合同谈好了吗?”我手挽上郑伦的手臂。“基本好了,但还有小细节需要改,明天才签。”“那可以回家了吗?”我晃悠着郑伦的手臂,好像我们之间五岁的年纪差距,是他大于我一样。“可以可以,走,现在就走。”郑伦拿我没办法,揉了揉我的头发。纵然他娶了大他五岁的我,他内心的雄性勃勃也注定了我们的关系不像姐弟,而像兄妹。纵然我们夫妻俩的这一套动作发生在隐蔽的墙角,但我还是看见了萧之惠在看着我们,那光亮亮的脑门儿简直是一个探照灯。 在回家的路上,我前一句话是“今天晚上吃什么啊”,后一句话却是,“哎,对了,那煤老板的生意,小萧她是怎么挽回的来着?”郑伦瞥我一眼:“媳妇儿,你的思维可真跳跃啊。”我扭了扭身子:“哎呀,我胸部不跳跃,思维还不能跳跳啊?”郑伦被我逗得哈哈笑,警惕性下降到了最低值:“我不是跟你说过吗,她主动约了煤老板,结果煤老板让她生生等了五六个小时。她就是用这一片诚心,再加上我们出色的设计图,挽回生意的啊。”我圆睁双眼:“真的就这么简单吗?”郑伦的警惕性又有回升的趋势:“唐小仙,你又要来劲是吧?”我连连摇头,末了笑眯眯说了一句“看来那煤老板的人性还没有完全泯灭”,就让这谈话收场了。 看来,郑伦对萧之惠的真面目,真的是一无所知。看来,他真的是被蒙在鼓里了。但托吴哲的福,我唐小仙已认识到了真相。今天的吴哲,穿着一件棕色的条绒布夹克,配合着他的平头国字脸,像个中年人。在从服装批发市场回“小仙女装店”的路上,他对我说:“之惠擅自免除了煤老板应付的设计费,答应只收取他材料和施工的费用。”我皱了皱眉头:“擅自?什么叫擅自?” “就是瞒着郑哥。” “如何瞒?郑伦收不到设计费,怎么会不过问?” “郑哥他不会过问,因为他不会收不到。因为那笔钱,之惠自己垫上了。”吴哲终于揭开了谜底。 我觉得自己中了一记闷拳,觉得鼻梁骨酸疼,恨不得喷出两注鼻血,喷出这一腔憋闷。我堂堂唐小仙,日防夜防,竟还是让她萧之惠钻了空子,抽冷子成了我夫君的大恩人。如果不出我所料,有朝一日她一定会利用这个恩赐,来为自己谋个利益。我张口就问了吴哲:“她萧之惠是不是对郑伦有企图?”吴哲酸溜溜一笑:“没错。”我来不及再说话,吴哲就继续道:“你看得出来,是因为你在乎郑哥,而我看得出来,是因为我在乎之惠。”我扭脸把吴哲打量了一遍:怪不得他会来做我的同盟军,怪不得他会帮我阻止郑伦和萧之惠一对一的接触,到头来,竟是因为他自己想接触之惠。 “她垫了多少钱?”我有股冲动,想掏出钱包,将里面的钞票全扔在她萧之惠的脸上。不过,接下来吴哲口吐的数字,像一张血盆大口,吞下了我的冲动。他说:“六套房,总共十二万。”我的下巴几乎掉到了脚面:十二万?这不是逼我变卖“小仙女装店”吗?天啊,如今的贫富差距怎么这么大啊?我奋斗到了三十岁,每每听见六位数的金额,还都会肝儿颤,可她区区毛丫头萧之惠,出手竟如此大方。真是真人不露相! “怎么,怎么这么多?”我结巴了。吴哲耐心地说:“这不算多。我们的收费水平,属于中等,所以我们的客户,也都是中等有钱人。他们虽说手头有点儿钱,但能省的地方还是会省。之惠就是看准了煤老板这点,才能通过给他降价,而挽回他这笔生意。”一切都明了了:萧之惠舍己为人,瘪自己的腰包,肥了煤老板和“伦语”的田。 “这些,你为什么会知道?”这是我心中最后一个不解。吴哲依旧耐心:“因为之惠她一下拿不出那么多现金,所以向我借了三万,而我对她唯一的要求,就是要她告诉我这笔钱的用处。”“她明白你对她的感情,是不是?”我自有我身为女人的直觉。吴哲与我交心:“她比谁都明白,要不然,她也不会利用我了。” 利用?听听这词。这世上,真是没有比人心更黑的东西了。女的仗着自己的几分美色,借着一个男人的力量去讨好另一个男人。而男的,却也不是省油的灯,表面上憨憨厚厚、任人揉搓,背地里的小动作却忙活得跟霹雳舞似的。 “今天你批了什么货?”郑伦的话唤回了我的神思。 “老样子,质量第一,式样并重,将初入社会的知识女性作为宰割对象。”我用夸张的语调掩盖了自己的走神。我的信念已坚定:她萧之惠不是要与我斗暗的吗?那么,我奉陪。 第十章 第十九话婆家VS娘家 我和郑伦回到家时,只有奶奶自己在家。我婆婆那灯具店老板陈阿姨又扎在八条五万东南风的海洋中拔不出脚了,导致我婆婆又要在晚九点方能收工。 我以小辈的身段儿给奶奶请安:“奶奶,我们回来了。您吃了吗?”奶奶侧卧在沙发上,头都不抬:“回来了啊。我没吃呢,我觉得不好受。”听了奶奶的话,我吓得忙跑到了她的身边。八十多岁的人,不好受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可我再一看郑伦,他还在优哉游哉地换鞋、撂包,并有去洗澡的苗头。这个不孝孙,我如是想。我轻声轻语:“奶奶,您哪儿不好受啊?”“哪儿都不好受,这头啊,胃口啊,都不好受。”奶奶把眼睛闭得跟皱纹似的,令人揪心。我正欲呼唤郑伦,奶奶又开口了:“我这是发烧了,烧得我啊,这心里呼呼呼呼的。”一边说,她还一边抖了抖手,那动作仿佛燎燎的大火苗子。 下一瞬间,我向郑伦寻来了体温计,并塞入了奶奶的手中:“快,试试表,要是烧得厉害,咱得马上上医院。”奶奶慢悠悠地把体温计往衣服里塞,并说:“小仙儿啊,你去给我熬碗小米粥,我喝了暖暖胃。”“好。”我应允得干干脆脆,直往厨房跑去。“等会儿,等会儿,”奶奶又叫住了我:“再给我热个馒头,炒个油菜,煎个荷包蛋。”我一愣:嗯?病成这样了,食欲竟不减?而这时,奶奶还在说:“冰箱里还有那个酱鸡腿,你给我热一个。” 厨房中,我让两个炉灶齐齐燃烧,一边烤馒头炒菜煎蛋,一边熬粥,而微波炉中还烘着一个鸡腿。郑伦已迅速地洗好了澡,来到了我身边:“媳妇儿,辛苦了。”我的脑袋中黏黏糊糊:“亲爱的,这,这是怎么回事啊?怎么你奶奶病了,你也没反应?还有啊,她病了能吃这么多吗?会不会吃出问题啊?”郑伦打开冰箱,搜索出一根火腿,撕开皮儿就咬下一口:“放心吧,没问题。她这是十几年的老毛病了。”我挥舞铲子:“什么毛病?”郑伦边嚼边含糊道:“没病装有病的毛病。” 我把炉灶的火一熄,跑回奶奶的面前:“来,体温计拿来。”奶奶的手颤颤巍巍,掏出那小棍儿递给我,我对着灯定睛一看,小棍儿上显示着三十六度五。奶奶开口:“饭熟没熟啊?”一听这话,我脸憋了个猪血色:兜了这么大个圈子,就是为了让我做饭啊?妈的,越来越过分了,不但支使我,还有胆践踏我唐小仙的智商。 接下来,奶奶拿筷子的手可稳当了,而我,却气得直颤悠。 我和郑伦的晚饭,就是那根火腿以及一袋速冻饺子。饺子是郑伦煮的,我揣手站在他旁边:“喂,你奶奶怎么这么多心眼儿啊?你遗没遗传她这点啊?”郑伦用漏勺在锅里划圈儿:“她不是心眼儿多,她是上了年纪,变成老小孩儿了。她需要至高无上的家庭地位,需要咱们都重视她。”我撇撇嘴:“你不用说这么好听,我看啊,她就是天天闲得没事干,光想着作威作福。”郑伦对我一瞪眼:“媳妇儿,我可不许你这么说我奶奶啊。看在我煮饺子的分儿上,你就多担待担待吧。”我扭脸走出了厨房:不担待我还能怎么着,我还能跟你离婚不成?那她萧之惠还不得把嘴乐到耳根子去? 我离开厨房没两步,奶奶又发威了:“伦伦,你出来吧,奶奶给你煮。”于是,我又活生生倒退回了厨房。奶奶您煮?怎么使得啊?您还病着呢,快吃饱了回屋养病去吧。 夜深了,婆婆才回到家,我一问,竟得知婆婆还没吃晚饭。我穿着HelloKitty的睡衣睡裤,跑进厨房,打算给婆婆煮饺子,哪知,婆婆竟也跟着我跑了进来,说什么也不让我动手,还说:“你都累了一天了,快歇着去吧。”我脸腾地就红了:“妈,您别这么说,您这一天,可比我累多了。”就这样,我们婆媳俩在厨房中上演了一场抢锅战役。接着,那锅叮咣两响磕在了水池子边上,吓得我们双双停了手。再接着,奶奶的房门打开了,奶奶的声音也传来了:“大半夜的,吵什么呢?你们是成心不想让我这老太太过好日子吧?”我婆婆松开锅,匆匆走去厨房门口:“妈,对不起啊,我一不小心。”我见状,也嚷嚷了一句:“奶奶,对不起啊。” 等奶奶回了房,关上了房门,我嘟囔了一句:“还能嫌吵?说明耳朵也不是太背。”我婆婆一听,一没忍住就乐了。这一乐,令我们婆媳俩在同一战壕中站得更加紧密了。而末了,我婆婆吃的饺子,又是由郑伦操勺煮的。他说:“你们妇女同志个个是我的掌上明珠啊。” 我爸出差了,我和郑伦遵照着郑伦之前放出去的话,回了我的娘家,去陪我娘住住。 住在我娘家,可和住在我婆家截然不同。郑伦的奶奶虽爱时不时地给我添点儿堵心,但在大部分时间里,她更爱独享自己的房间,独享自己的电视,沙发前的茶几上摆着饼干和苹果等物,闲来没事吃上几口,逍遥似神仙。至于我婆婆,早出晚归,归家后也就只剩吃饭洗澡倒头大睡的工夫了。所以,综上所述,我和郑伦这对新婚夫妻,生活在我婆家时,还是有颇多的时间来营造二人世界的。但在我娘家,一切可就另当别论了。 晚饭后,我妈往沙发上一坐,就招呼开了:“电视剧开始了啊,快来快来。”而这时,我和郑伦正关着房门,轮流给对方捶腿捏脚。我扯着脖子嚷了一嗓子:“什么电视剧啊?不看不看。”而我妈,像是只听见前半句,没听见后半句:“中央一、中央四、中央八,好多好电视剧呢,快来看啊。”郑伦把他怀里的我的脚放回了地上:“走吧,陪陪妈去。”就这样,我们的二人世界咔嚓裂开一道缝,中间夹上了我妈。 电视上正在上演谍战片,好人坏人混作一团,我妈看得津津有味、双眼炯炯。我和郑伦伴在她一边,斜着眼睛用余光交流。我说:“可真没劲啊。”他说:“坚持坚持吧。”我说:“去,把餐桌上那橘子给我拿来。”他说:“我累了,你去吧。”突然,电视中一声枪声,我妈哎呀一声,接着道:“坏了坏了,被发现了。” 在这种状态下,我们一家三口看完了中央台的黄金档电视剧,这其间,郑伦拿来了餐桌上的橘子,并先送到了我妈面前,而我妈又把他当做五岁男童,夸他乖。我看不过去,说:“要是再把橘子皮给剥了,那多乖啊。” “小仙女装店”那位交了订金的客人,终于成功地把她梦想中的衣服取走了,只不过,现实与梦想终归是有差距的。那件衣服的里衬,由我妈亲手补救,她的手艺虽好过我,但与化腐朽为神奇的水平还相距甚远。她将皱巴巴的里衬拆开,剪去了多余的部分,再将剩下的缝好,到末了,里衬布料的纹路变得跟山路十八弯似的,令人家客人气得腮帮子都鼓了。最终,我将这件表面光鲜、内里寒碜的衣服以四折的价格出售,以答谢人家当初付订金时的豪爽,以及致歉于辜负了人家的厚望。 我走街串巷,寻访到了一间收费合理、手艺上乘的“服装医院”。在这里,任何衣服上的伤,均可以得到治疗。这里的女工和机器,可以把任何布料上的大口子织补得像压根儿没撕裂过一样,也可以将染得出界的染料漂得无影无踪,至于什么开线掉扣子、缝歪了纫斜了,对她们而言,简直是小菜一碟。我将她们视为天降救兵,将整包残次品一股脑儿塞入她们怀中:“拜托你们了。”她们对我坚定地点了点头:“放心吧。” 蒋有虎真的给小甜打来了电话,他真的弃我而去,改投到了小甜门下。我看着小甜,她面无表情:“在看店啊。这个时间,不看店我还能干吗?”我都能想象得出来,蒋有虎在电话那边手足无措,被小甜这话噎得上不来气。果然,小甜又说:“你还有事吗?没事我挂了啊。” 身为小甜的老板,以及蒋有虎的旧爱,我开始教训小甜这个蒋有虎的新欢:“你怎么能这么对他?好歹,他上次也为你挺身而出,不惜得罪我呢。”小甜直着背:“挺身而出?我看他更像鲤鱼打挺。”我哈哈大笑:“你这个忘恩负义的混球儿啊。”真是可怜了蒋有虎,吃饱了撑的来了个英雄壮举,结果人家不但不领情,还拿他找上了乐子。 我打电话给孙佳人,告知她我和郑伦喜酒的时间,并说:“我可也请了小樱桃啊。”孙佳人立马打了退堂鼓:“啊?那我不去了。”我慢条斯理:“佳人妹妹,姐之所以请她,就是为了帮你化解你那危机。”孙佳人口气充满不确定:“啊?怎么化,化得了吗?”我为她擂响战鼓:“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其实,这话,我同样是说给自己听的。我想好了:萧之惠牺牲的那十二万,我要让她白白牺牲,我要在她借此染指我夫君之前,就先把此隐患扑灭。换而言之,我要尽快凑齐这十二万,然后去银行换几麻袋钢镚儿,再然后,尽数堆到她家门口去,并说:“我们郑家不欠你的了。”只不过,我还没想好,我该如何凑齐这个六位数。 我烦恼地抓了抓头发,小甜见状,说:“姐,几天没洗头了?”我瞪她一眼:“去你的,我天天洗。我这是烦的。”小甜那张嘴,对待客人虽像春天般温暖,但对待对她好的人,却跟刀子似的。她说:“快别烦了,烦出一脸褶子,你男人该不要你了。”不要我要谁,要萧之惠?天啊,万万不可啊。 煤老板房子的装修图纸已不再需要任何改动,所以郑伦也不再需要亲临现场了。现场只剩下一个工头,以及若干个工人,兢兢业业。对于郑伦和萧之惠双双待在工作室中,我和吴哲都感觉会天下太平。毕竟,众目睽睽之下,他们也做不出什么苟且之事来。 喜酒的前一天,我在店中算了算账,这一算,我的心里真是洼凉洼凉的。店内的营业额直线下降,店外我倒是又多了一笔开支。前天,由于“小仙女装店”店门口的烟头数量过多,我被穿着藏蓝色制服的同志开了罚单,罚了整整一百大元。还没等我开口批评小甜工作懈怠,小甜倒先下手了:“如今这人啊,太没素质了,太没公德心了。”一边说,她一边拿着扫帚和簸箕出去了。这下,我也不好再开口了。 我翘着二郎腿坐着,问小甜:“你说说,为什么这几天生意这么不好?” 小甜在店内没有客人时,一向站得曲里拐弯,像个好不容易才与水平面垂直的肉虫子:“这显而易见啊,姐,因为咱的店由专卖店降为了杂牌店。” 我放平了腿:“可我后来进的这些货,比之前的更好,进价也更贵啊。” 小甜倚在假模特的身上:“客人可不管这些,在客人眼里,专卖代表档次,杂牌代表可以讨价还价。可惜,你又不让还。” 有客人推门而入,小甜立马站了个笔直。我托着腮帮子:小甜的话,也颇有一番道理。这几天,的确有不少客人频频质疑本店的档次,并对墙壁上告示中的“谢绝议价”视而不见,而且一议就照着半价议,经我们店方指着告示提醒后,她们还会说:“哎呀,现在哪有不讲价的小店儿啊?”听听,我“小仙女装店”只不过是一间小店儿而已。我振奋精神,又拍了拍腮帮子:我唐小仙必须找出生意上的出路,赚出那十二万来,不然,她萧之惠该不给我和郑伦活路了。 晚上,我和郑伦住回了我的婆家,为第二天的喜酒做准备。 就在我们清点喜糖、喜烟,以及酒水之时,我婆婆接到了一通电话,并呼唤对方为“老董”。老董?八成是宴宾楼的董老板,我唐小仙第四任男朋友董陈诚的老爹吧?果不其然,我听我婆婆说道:“这次真是麻烦您了啊,好,好,那明天见。”我手一抖,一包喜糖应声坠地。明天见?这么说,那个反对我和他儿子交往,并一直不肯召见我的董老板董叔叔,将于明天揭开他神秘的面纱了。我倒要看看,这个看不上我唐小仙的高级人物,究竟高级在哪儿。 我妈在电话中再三叮咛我:“听话啊,穿那条红裙子。”我反抗:“哎呀妈,今天这男方家的喜酒,您这女方家长又不出席,您操这么多心干吗啊?”“我不操心,你能长这么大吗?听话,不许穿得太素啊,这可是结婚喜酒。”说完,我妈啪一声挂了电话。 我将那大红色的羊毛套裙套在身上,问西装革履的郑伦:“难看吧?”郑伦竖了竖大拇指:“不难看,就是有点儿像村姑。”而我婆婆是真心真意说:“好看,好看。”我婆婆穿了件紫色的毛衣,跟我站一块儿,正好是姹紫嫣红。我再一看奶奶,嚯,别的姑且不论,光看她涂的那大红嘴唇儿,就相当震撼人心了。这细想想却也合情合理,老太太活到这个年纪,还有什么场合比独苗孙子的喜宴更值得悉心打扮的呢。只可惜,我这个她的独苗孙媳妇,却被她看得跟狗尾巴草似的。 我先下了楼,去楼下一家美容院化了一个八十大元的新娘妆。我紧着对化妆师说:“淡妆,淡妆啊。”可末了,成品还是像一张面具了。看在八十的分儿上,我才没有去洗脸。 十点半左右,我们三名鲜艳的妇女,乘坐着郑伦驾驶的面包车,奔赴宴宾楼。我小声问郑伦:“我怎么一点儿都不兴奋?只想赶紧完事儿,赶紧卸妆更衣。”郑伦瞥我一眼:“咱俩都老夫老妻了,兴奋才怪呢。”这时,坐在后排的奶奶发话了:“小仙儿,伦伦开车呢,你别吵他。”我扭脸就一句:“奶奶,伦伦他喜欢我吵,乐意我吵,没有我吵他,他就活不好。”郑伦和我婆婆一听我这句话,先后都乐了,郑伦还说:“真押韵啊。”至于奶奶,她鲜红的嘴角渐渐往下耷拉了。 妈的,今天姑奶奶我是新娘子,谁也别惹我。 第二十话酒席上的抢亲 可惜,天往往不从人愿,在我非常不愿被人惹的今天,却有非常多的人前来惹我。而这其中,首当其冲的不是别人,正是萧之惠。 “伦语工作室”一干人等最先到来,萧之惠身穿剪裁简单的咖啡色长大衣,脚蹬一双米色的及膝鹿皮靴,大衣里面,不用看我也知道,十有八九又是某色的紧身毛衫,衬托她婀娜的曲线。她化了恰到好处名副其实的淡妆,皮肤剔透、睫毛卷翘,两片嘴唇晶莹如冰,倒显不出她的脑门儿有多光亮了。 她笑得得体:“郑哥,嫂子,恭喜了。”这时,她身边的几员男将才纷纷开口附和:“恭喜,恭喜。”这些男人,像天生就是为了围绕萧之惠而生的。看看这其中的吴哲,身穿深色西装,跟工作时没什么两样。他倒是有心在平头上喷了不少摩丝,不过却令自己的一颗头颅仿佛刺猬一般。 萧之惠拉住我的手,好像我的姐妹般:“嫂子,你这衣服,是妈妈的主意吧?”我一愣,随口一句:“怎么了?”萧之惠笑得天真:“呵呵,你穿这衣服,不像我嫂子,倒像我大婶。”一听这话,我倒抽一口寒气:完了,今儿这喜宴,要见血了。谁也别拦我,看我不撕了这女人的嘴。 我手一抖,就抖开了萧之惠的手。这时,吴哲说时迟那时快挡在了我和萧之惠的中间:“怎么会啊,哪有这么好看的大婶啊?哈,哈哈。”他一个人笑得欢,以为自己这个圆场打得多么圆满。殊不知,“大婶”这二字再次折磨我的耳膜,令我和萧之惠的梁子彻底结大了。吴哲见形势不妙,忙轰着萧之惠等人去就座了。我把牙磨得咯咯响,郑伦忙说:“生气了?有什么好气的?你是大婶,我就是大叔,多般配啊。”我双手扼住他的脖子:“不许再说那两个字,坚决不许。” 接着,郑伦的家人纷纷登场。我婆婆家人丁兴旺,兄弟姐妹足足六人,再加上老的小的,呼啦啦一大帮。而郑伦的奶奶,只有郑伦的爸爸这么一个儿子,而郑伦的爸爸,又只有郑伦这么一个儿子,所以郑姓的家人,只剩下一帮远房的了。我管他们叫几表姑、几表叔等等。 我婆婆还请来了她的几个朋友,都是她多年的工友,与她年龄相仿、神色相似,一看就知道是贤妻良母。至于我公公,我那已过世的公公生前虽是一间印刷厂的厂长,人际关系像网似的,但在如今这人走茶凉的社会,谁还能期待在人走了足足十年后,旁人仍记得自己?所以,来者并没有我公公的朋友。 而我唐小仙的朋友,也都前前后后地露面了。蒋有虎被我安排在了小甜的旁边,他一脸的陶醉让我悟出了一个结论:男人单恋你一辈子的概率,比你随手买一彩票就中五百万的几率还要小。小甜跟我抗议:“姐,你成心啊你?”我瞪她:“你要是不听话,就给我回去看店去。”我“小仙女装店”今天又休息了,我只盼着店面房东今天卧病在床,省得出门穷溜达。 孙佳人和焦阳手挽手而至,视力稍微差点儿的,或头脑稍微愚点儿的,都看不出他们的貌合神离。但我,一眼就看出了焦阳目光的游离,以及孙佳人满眼的愁思。我迎上前去说客套话:“来了?瞧瞧你们俩,手挽手跟比翼鸟似的。今后,我和郑伦还得多向你们两前辈学习啊。”可惜,焦阳并不给我和孙佳人面子。他抽开自己的手:“唐小仙,你比孙佳人好多了,你可千万别向她学。”这下,孙佳人的眼圈立马红了。好在,郑伦从天而降:“哎,咱们男人啊,总是看着别人的女人好。要我看,佳人可比我们小仙好多了,你是不知道我们小仙有多粗鲁、多小心眼儿。”我再度扼住郑伦的脖子:“你不想活了吧你?” 我把我的旧同事们,“金世证券”的牛马们,安排在了同一桌,孙佳人的左边是焦阳,右边,则是小樱桃。这其中,女人居多,而女人居多的地方,心眼儿也多。由于小樱桃和公司赵董的男女关系刚刚曝光,所以,虽说今天这场合是非工作性质的,是喜气洋洋的,众人却也无法开怀,生怕自己哪句话击中那件丑闻,生怕自己步了孙佳人那替罪羊的后尘。 而我唐小仙,这个已告别“金世”、已不用再看赵董脸色过活、已拥有员工和夫君这两面后盾的女企业家,在此时此刻这个紧张时刻,义不容辞地站了出来。我说:“哎呀,能再见到大家可真好,我可真想念大家啊。”我站在众人的身后:“今天你们可都得吃好喝好,不然,我可不放你们走啊。”众人开始闹哄哄了,还有人说:“唐小仙,你好不容易嫁出去了,我今天要是不喝趴下,就算对不住你。” 我看似无意实则有意地走到了小樱桃的身后:“还有啊,在座的各位未婚同胞们,听我唐小仙一句肺腑之言,赶紧结婚。我告诉你们啊,婚姻这个中幸福,真是没治了。你们也甭管什么年龄差距、地位高低,也甭管对方是全新、还是二手,只要你们两人两厢情愿,就赶紧往结婚奔吧。” 我这话,分明是说给小樱桃听的,所以众人纷纷怔住了。他们一动不动等着小樱桃的反应,是脸红脖子粗,或是拂袖而去。我也在等着,因为,小樱桃接下来的举动,将全权决定着我将如何助孙佳人渡过这泄露丑闻的冤案。小樱桃扭脸仰头,问我:“怎么个幸福法?”我双眼含情脉脉:“甜蜜似吃糖,安全似穿着防弹衣,再也不孤独,就算是走独木桥,心中也会觉身边有人陪伴。” 我缥缈的形容,把一群金融业内的高级知识分子忽悠得眼神儿也跟着缥缈了。尤其是小樱桃,她眼中憧憬的光芒,几乎晃花了我的眼。她低下头去,轻轻道了一句:“真好啊。”这下,我唐小仙心中有数了。 郑伦呼唤我:“小仙。”我扭脸:“怎么了?”他向我伸手:“过来,见见董老板。”我全身一激灵,立马瞥见了郑伦的身边、我婆婆的对面,有一名背对着我的大叔。那大叔渐渐回过头来,我仔细一看:气派的背头,黝红的肤色,身穿一件白色的薄衬衫,还挽着袖子。火力多么壮的大叔啊,怪不得他一边经营事业,一边还能将儿子的交友自由干涉得体无完肤。 我笑盈盈地走上前去:“董叔叔,您好,给您添麻烦了。” 这时,我婆婆方才正式介绍我:“老董,这就是我儿媳妇,唐小仙。” 我眼睁睁看着董大叔的眉头微微一蹙。看来,他才刚刚知道我的尊姓大名,看来,在我身为他儿子的女朋友的时期中,他虽不待见我,但好歹也记住了我叫唐小仙。蹙眉过后,他匆匆与我握手:“好,真是个好姑娘。”他的应变,在我眼中是纯纯粹粹的虚伪。好姑娘?那你干吗不让我当你儿媳妇? 虚伪的董大叔迅速退下了,他说:“我那边儿还有个熟人,我先过去招呼一下。”临走之前,他又将我打量了一番,也许他在想,这北京城到底有多少个唐小仙,就像我当初也想过,这儿到底有多少个宴宾楼。 这场喜宴,由于没有司仪主持人,所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就拉开了序幕,一道一道的菜,就突然鱼贯而上了。我清清楚楚地记得,当桌上出现清蒸某鱼时,董大叔的儿子,也就是我唐小仙的第四任男朋友,董陈诚,突然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他用不大不小的音量,说:“小仙,我来抢婚了。”他那音量,吸引了至少一桌人的目光,我站在他的面前、郑伦的身边,几乎魂飞魄散。 一瞬间,我的思绪就飞了十万八千里,飞回了我和董陈诚说再见,却决意再也不见的那天。那天,是去年北京城气温最高的一天,太阳公公跟嗑了药似的,兴奋地要把大地燎着了。我先命令董陈诚停下他那辆历史悠久的桑塔纳,然后迅速地撞开车门,由空调呼呼作响的车内,跳到了蒸笼一般的车外。董陈诚追了下来,追上了我:“小仙,你体谅我一下,好不好?” “我体谅你?那谁来体谅我?我已经二十九岁了,我已经和你交往快三年了,如果你那至高无上的爸爸一直不接受我,你是不是打算把我耗成一堆白骨才算完?” “唐小仙,你这话也说得太离谱了。你就不能再多给我些时间吗?你就不能等我在事业上先有一番作为吗?” “不能,我不能等了。是,你现在赚的钱是比我少,开的车是没我的好,但我不介意,一点儿也不介意。我相信你,你在努力在进步,将来会有作为。可我就不明白了,为什么你爸却对你这么没有信心,认定我早晚会甩了你。他怎么不想想,我要是真会嫌你没出息,何必在你身上浪费三年的时间?三年,我的青春会有几个三年?你爸,你爸实在是太古怪了。我要是真等到了你功成名就,说不定他又会觉得我是贪图你钱财,反过来让你甩了我。”说完这番话,我已大汗淋漓。 “不会的,不会的。他只是担心我不够好,担心你会嫌弃我、离开我。你多给我些时间,等到他觉得我有足够的能力来经营我的爱情,经营我的婚姻,他一定不会再反对我们的。”董陈诚的额头亮晶晶的。 “不,我不要再等了,我不要再听你爸的谬论了。他不能因为他自己当初没有赢得妻子的信心,被妻子嫌没有出息、被妻子抛弃,就将这种荒谬的论调强加在你我的身上。” “唐小仙,住口,别再议论我的父母。” “好,董陈诚,我问你最后一次,我对你有信心,我想和你拥有一个共同的未来,你,是不是也对你自己、对我,有着同样的信心?”烈日已晃得我头昏眼花,我已不想再多浪费一个唾沫星子。 董陈诚的五官已纠结,眉清目秀的他在此时此刻方寸大乱。 我对他说了最后两个字:“再见。” 我唐小仙又自由了,在我企图撞入婚姻的牢笼时,我却被反弹得更远了,连男朋友都没了,更加自由自在了。董陈诚的爸爸是多么爱自己的妻子,甚至将妻子的“陈”姓,冠在了儿子的名字上,可董陈诚的妈妈又是多么鼠目寸光,她不给丈夫时间、不给丈夫激励,在丈夫事业最低迷的时刻,抛夫弃子、远嫁他国。可这些,关我唐小仙什么事?他董家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那我唐小仙就活该等他们十年百年吗? 天好热,我的泪还没等流下来,就蒸发干了。 “请问,你是哪位?你来抢婚?是抢唐小仙,还是抢我?”这话出自我的夫君郑伦之口。 我的思绪被唤了回来,眨了眨眼睛,仿佛灵魂归体。我看着依旧眉清目秀,但却在下巴上刻意蓄了胡茬的董陈诚说:“我叫董陈诚,是唐小仙交往多年的男朋友。我们之前说过,谁要是跟别人结婚,另一个一定要去抢婚。” 我的老天爷,董陈诚他把我们于浓情蜜意之时的玩笑话,说得跟真格的似的。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郑伦,心想他万一要是气厥过去,我好在第一时间给他做人工呼吸。实际上,郑伦却没有一丁点儿动了肝火的意思。他转过脸笑着问我:“是吗,媳妇儿?你以前还说过这么浪漫的话呢?怎么到我这儿,就光想着结婚生孩子啊?” 这整件事,发生在我和郑伦敬酒敬到郑伦朋友这一桌之时,所以,目前像看好戏似的看着我们的人,还仅限于包括萧之惠在内的郑伦的朋友。为了不让事态严重化,比如惊动长辈,我急中生智,一拳打在董陈诚的肩上:“你小子,这么长时间不见,还这么爱开玩笑啊?来来来,我给你找个位子。” 董陈诚虽流连此地,但看在我拉着他胳膊的分儿上,老老实实地跟我走了。我回头看了一眼郑伦,皮笑肉不笑地道:“我马上回来啊。”而这时,郑伦的真面目渐渐显露,他梗着的脖子告诉我:等会儿我是免不了一顿胖揍了。 “姓董的,你怎么在这儿?”我把董陈诚拽到了墙边。 “你在我们家的餐馆摆喜酒,这不是明摆着想让我来出席吗?”董陈诚揣手倚墙,好不悠闲。 “你别自作多情了,我婆婆以前是这儿的出纳,所以我们的喜酒才选在这儿。”我始终眼观四路、耳听八方,一旦有人接近,就佯装泰然自若。 “缘分,小仙,你不觉得这是我们的缘分吗?北京城这么大,结果我们还是又遇上了。”董陈诚比以前能说会道了,衬着他的小胡子,整个人看上去已化消极为积极,再也不是大半年前那个面对我的进攻而六神无主的毛头小子了。 “你胡扯、胡诌、胡说八道。我告诉你,我已经结婚了,我现在很幸福、很知足。你最好有多远,给我躲多远去。”我现在一心想速战速决、全身而退。说完,我扭脸走向了郑伦。董陈诚没有纠缠我,只不过,他及时地说了一句:“我会再找你的。” 郑伦处乱不惊的风度,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我心想:行啊你,小小年纪的,比我还扛得住突然袭击。我挽上他的胳膊,没话找话:“今儿气氛还真不错啊。”郑伦的肌肉绷紧了,扭向我的眼神有如人民战士看着叛徒:“你从哪儿看出气氛不错了?从小萧和焦阳那儿,还是从董程程那儿?程程?我呸,难不成你叫许文强?”一听这话,我扑哧就乐了:“夫君真是好想象力。”我正乐着,郑伦的脸色却白了,他脸一白,衬得他眼睛愈发红了。他说:“小仙,刚刚我真的很怕他把你抢走,很怕今后没人管我叫‘夫君’了。” 天啊,我身边的人都不存在了,周围金黄色的桌布、砖红色的椅子,都变成了黑白,窗外的活孔雀和活鸽子也都瘪了,变成了一幅画。在我的眼中,只有郑伦是活生生的、鲜艳艳的。这个我刚认识不久的男人,这个已与我结为夫妻的男人,刚刚竟说出如此动人的话来。这是他第一次说出如此动人的话来,我几乎哭了。我哽咽道:“夫君你好讨厌呀,你快要把人家感动哭了。”“什么人家不人家的?又不会好好说话了,天天整一嘴台湾腔,小心我揍你啊。”郑伦翻脸就撩下这么一番话,撂完,就走开了,留下我一个人在那儿张着嘴发怔。妈的,我们俩怎么就演不来温情的戏呢? 郑伦酒量有限,喝着喝着就喝高了,从桌上抓了一把花生就往西装裤的裤兜儿里塞。我拦他:“哎,干吗呢?多脏啊。”郑伦双眼迷离:“脏什么啊?我留着路上吃。” 孙佳人也喝高了,早早就伏在了桌子上,一动不动,离近了,还能听见她有规律的鼾声。焦阳坐在她旁边抽着烟,云里雾里的目光扫在远处,弹烟灰时也不瞅着,几乎燎了孙佳人那昂贵的“镀金”的短发。那一桌的其余人等,倒是合家欢,就连平时独来独往的小樱桃,也借着酒劲儿跟人划上拳了。人类翻脸真是像翻书,前夜还同枕眠的,今朝却形同陌路,刚刚还议论人家是非的,当下却又和人家勾肩搭背、称兄道弟了。 小甜和蒋有虎都没有沾酒,蒋有虎是为避免酒后失态,而小甜则是说:“喝酒会发胖的。”小甜坐在那儿,跟太后似的,伸着手指:“我想吃那个,哦,那个也再来点儿。”蒋有虎则扮演太后身边那不男不女的人物,端着盘子、挥着筷子,一切行动听指挥。等菜都夹齐了,盘子摆在面前了,小甜才接过筷子。而接下来,就没蒋有虎什么事儿了。我俯首对他说:“贱不贱啊你?”蒋有虎看都不看我:“我乐意。”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对,有钱难买我乐意。 萧之惠提前离席了,她款款走到我和郑伦面前:“郑哥,嫂子,我先走了。工人说青荷小区那边儿的墙砖颜色不齐,我得过去看看。”郑伦似醉非醉,双手捏住萧之惠的双肩:“小萧,今天辛苦你了。”我见状,忙钻入他们二人中间,把郑伦的手扒拉掉,再对萧之惠说:“是啊是啊,辛苦你了。”萧之惠恋恋不舍地走了,我拧住郑伦的脸:“从今往后,你给我忌酒。”一喝酒就跟人动手动脚,这谁受得了? 末了,来宾们渐渐散去,剩下几桌子残羹剩饭以及我们一家四口。郑伦已丧失了驾驶的能力,而我本身不具备操纵手动档面包车的经验,所以宴宾楼出动了一名司机:“董老板让我开车送各位。”这个董老板自从和我握过手后,就再也没露过面。不过,我们在明,他在暗,如果他连郑伦喝多了都知道,那他想必也知道我和他儿子见过了面。 面包车上,我们一家四口都坐在后面。奶奶的红嘴唇在一餐饭后,变得无影无踪了。但她的脸色颇红、气色颇佳,估计是被那一桌远房小辈儿侍奉得美了。我婆婆和饭前一个模样,没有酒足饭饱后的快意,也没有主持大局后的疲态。她是一个如此平和的女人。她对我笑:“小仙,你认识董老板的儿子啊?我看见你们俩站一块儿说话。”我一早就料到会面对这个提问,于是也自然而然地对她笑:“是啊,我们是老朋友,不过好久没见面了。北京真是小,今天竟然这么就碰上了。”我不敢说假话,只敢说得笼统。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万一有一天我婆婆得知那董少爷曾是我的男朋友,我也大可以说:“男朋友也属老朋友的范畴呀。” 坐在一旁的郑伦听了我们的对话,没言声儿,只瞅了我一眼。那一瞅像是在告诉我:当着我妈的面儿,我就不拆穿你了,等咱到家关上房门,我再好好收拾你。我捂住他的眼:“喝多了就闭眼歇歇,到家叫你。” 第十一章 第二十一话形形色色的大家长 第二天,我和郑伦一道出了门。奶奶由于在喜宴上兴奋过度,导致夜间不成眠,所以在我们出门时,她仍赖在床上,享受暖洋洋的晨间阳光。就这样,冰箱中的馒头可以多在这世间生存一会儿了。 郑伦在把我送到公车站后,直接去了青荷小区。据萧之惠昨晚汇报,供应墙砖的厂家咬定那墙砖之间的颜色差异属于不可避免的误差范围,所以,郑伦需要马上去审查一下,商榷一下,以免耽误工期。我站在公车牌底下,郑伦坐在车上:“昨儿晚上我跟你说的话,你都记住了吗?” “记住了。”我轻轻一点头。 “真记住了?”郑伦又提高了声调。 “真记住了。”我轻轻一鞠躬,引来身边路人的侧目。路人必然心想:中国妇女的地位,仍有待改善。 郑伦一溜烟走了,我长吁出一口气:这一关,总算是蒙混过去了。 昨晚,舌头不太利索的郑伦关上房门就开门见山:“唐小‘山’,你,你在跟我结婚之前,怎么就不能把你的风流账结干净了呢?”我一边褪下大红套裙,一边说:“他不是我的风流账,他是我堂堂正正的第四任男朋友。我跟他的感情在他爸,也就是宴宾楼董老板坚持不懈地反对下,早已消逝干净了。” “有多早?”郑伦终于没洗澡,就仰在了床上。 “早在认识你之前。”我褪得只剩下三个点。 咕咚。我听见这么一声。我扭脸看郑伦,通过他的神色,我笃定那一声是他咽口水的声音,而他之所以咽口水,是因为他面前有我这么一个半裸的躯体。我白了他一眼:“干吗?酒后乱性?”郑伦向我伸手:“什么乱不乱的,咱不是夫妻吗?”我又白他一眼:“德行。”不过同时,我也向他的手走了过去。与其听他大舌头的絮叨,倒还真不如榨干了他,让他睡过去算了。 一早,郑伦一睁眼,我就先下了手:“夫君,昨晚你每一字、每一句的训话,我都铭记在心了。夫君说得极对,在我得知宴宾楼董老板与我有此渊源之时,我就该将整件事向你和盘托出,不该瞒你。这一点,我知错了。夫君说得更对的,就是我们夫妻俩要一条心,不能让外人钻了空子。从今以后,我保证不再见他,同时,你也保证会信任我,既往不咎。”我坐起身,鼓起掌来,“亲爱的,你真好。” 郑伦一脸懵懂,想必是在心想:我昨晚说了这么多话?我怎么全不记得了?不过,好像我酒后思维还真是有条有理、宽宏大量啊。 我到了“小仙女装店”的店门口时,时间尚早,小甜没有到,隔壁衬衫店也尚未开门。所以,只有我一个人伫立在那儿,诧异地瞪着我们两家店卷帘铁门上的油漆。天啊,我们被人泼油漆了。是谁,是谁得罪了黑道中人啊? “姐,你借了高利贷?”小甜的声音从我背后传来。我回头:“我要是还不上高利贷,早就把你卖了。”小甜嘟着嘴走上前:“泼得还挺艺术的。”我上下打量她:“看来,这也不关你的事?” 小甜一仰下巴:“我为人这么正直,怎么会惹上这种事?”她眼珠子又一转:“要我看,这是衬衫店的仇家干的。姐,你看看,他们那边的油漆可比咱这边多多了。”小甜的话着实有理,衬衫店的整面铁门几乎都被花里胡哨的油漆糊满了,令人直生鸡皮疙瘩。 “先开门做生意吧,等会儿再报案。”我吩咐小甜。小甜利索地蹲下身,掏钥匙拧开锁,再将卷帘铁门连提带推地卷至了顶端,动作一气呵成,都没容我搭把手。不可否认,她除了懒惰,其余各方面倒都符合优秀导购的标准。这时,衬衫店的佳伶来了。我眼尖地看见在她的眼神中,除了诧异之外,更多的是悲恸。她悲恸个什么劲儿?莫非,这事,因她而生? “佳伶,你,你借了高利贷?”我挪用了小甜的论调。佳伶眼圈青黑,到了我们这个年纪,皮肤上就分明写着你最近没有做保养、你昨晚有没有睡好,等等。她不答反问:“你那边,没事吧?”我老实作答:“也有事,不过没你们这边严重。”“对不起,你的全部损失,我来负责。”佳伶眼圈变红了,她低头开锁开门,不再多言。我讪讪地回了自己的地盘。小甜鬼头鬼脑:“她是起因?”我不置可否:“你别老穷打听。”小甜皱了皱鼻子:“哼,我早就看出来了,她可不是什么善主儿。” “你呀,可逮着机会奚落她了。”我伸手戳小甜的脑门儿。 “谁让她当初夺我所爱。” “你们谁夺谁的啊?明明是你夺她所爱,结果未遂。” 整整一上午,“小仙女装店”只成交了一笔生意。我手捧账本和计算器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小仙女装店”已开业多时,对客人而言,新鲜劲儿已荡然无存。此外,如今店内品牌杂七杂八,同是L码,胸围却可相差数厘米,导致客人一口咬定本店档次欠佳、价格欠优。本店已陷入了黑漆漆的恶性循环:越卖不掉,越没有新货;越没有新货,越卖不掉。今日,连客流量都急剧下降了。我心急如焚,嘴啃计算器:莫非,我“小仙女装店”已变成了一潭死水? 小甜也颇有同感:“姐,上点儿新货吧,天天就这些,我看都看腻了。” 我从椅子上弹开:“嗯,我出去想想办法。” 我刚一路过隔壁衬衫店,就被佳伶叫住了。她说:“你换一扇新的卷帘门吧,钱我来出。”“佳伶,这到底怎么回事?我们报警好不好?”派出所我认识,跑两步就到了。佳伶拉住我的手:“别,别报警。我们把门换了,这事就过去了。”急人之事一桩接一桩,我瞪眼:“不行,你跟我说明白了,这到底怎么回事。不然咱换了门,他们还来泼,说不定哪天他们还放火烧咱呢。”见佳伶犹豫,我又道:“你要是不说,我就去报警。” “我那个老同学,你和小甜都见过的那个,这事是他妈所为。”佳伶吸了吸鼻子,“他妈不许我们来往,之前就跟我说过,要是我再见他,就来砸了这家店,砸了这条街。” 我倒抽一口寒气:“天啊,还有没有王法啊,她到底是何方神圣?还把不把我们人民警察放在眼里了?走,佳伶,我们报警去,我就不信了,没人管得了她?”说完,我就把佳伶拽下了店门口的台阶。 “别,别,没用的。他妈说得对,我是不该和他来往,我们门不当户不对,我配不上他。他家很有钱,他爸在公安部门也很有势力,我们报警没用的,他们花点儿钱,就什么事都摆平了。”佳伶越说,身形缩得越小,像是西游记中的土地爷,就差缩到地底下去了。 我放开了佳伶的手。为什么天底下的父母这么多事?找比自己弱的,怕人家沾自己的光,得自己的好。找比自己强的,又怕人家嫌弃自己、甩了自己。我真想把这教唆人来泼油漆的大娘,还有宴宾楼的董大叔找出来,让他们面对面地辩论一场,看看到底应让孩儿找什么样的伴侣。我任由佳伶回去了,她不想再惹事端,想保住自己的饭碗,那我这旁人也自然不好再多言。 我打电话给郑伦:“突然好想你。”郑伦处于工作状态中,一时回不过神来:“啊?小仙,你怎么了啊?”我一脸怨妇相:“没事,就是突然想你了,觉得茫茫人海、芸芸众生,我们走到一块儿真是不容易。”郑伦终于回过神来:“唐小仙,你怎么回事儿啊?你是不是又做对不住我的事了?”“去你的,给你好脸儿,你倒反咬我一口。”我啪地挂了电话。 我鬼鬼祟祟地穿梭在各家女装店之间,企图刺探刺探这些老前辈们的底细。它们都已生存多载,自然有它们的生存之道。 某一家中,我装模作样,捻着一只衣袖问:“这是什么料子的?”导购翻出标牌给我看:“纯羊毛的。”我心中呐喊:我呸,明明一大半是腈纶。在标牌上动手脚,算哪路英雄好汉?我又问:“这哪儿产的?”导购又指着标牌:“日本。”我再呸,挂上几个日文,就是日产? 又某一家中,我问:“这多少钱?”导购答:“打完折四百八。”我又问:“两百八行不行啊?”导购的脸开始耷拉了。就这样,经过了几个回合的讨价还价,我已身处门口。突然,导购拉住我:“好啦,好啦,两百八给你啦,姐你可真厉害。”我一怔:给我了?天啊,可我不想要啊。我连忙甩开她的手,夺门而出。 看,“小仙女装店”的竞争对手各个身怀绝技、百般武艺。我抖擞抖擞精神:我一定要想出什么奇招才行。我不仅仅要生存,我还要替夫君还清萧之惠的那笔债。 我在路边的小餐馆叫了一份蛋炒饭,边吃边想:人是铁饭是钢,吃饱了我好战斗。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我掏出一看,上面显示着“诚宝贝”三个字,我的嘴没合拢,米粒一颗一颗滚了下来。诚宝贝,董陈诚,自从我们分手后,他再也没有给我打过电话,而我,竟也忘了把那“宝贝”二字从我手机上删除。幸亏,此时此刻,我的宝贝夫君不在我身边。 我爸在出差后返京了,而在他返京后,我们计划的头等大事,就是自京赴津,去宴请我唐小仙在天津的一大家子。结婚着实容易,可结婚的过程真是仿佛漫漫长征路。我妈说:“快先把这喜酒摆了,再拖,说不定你肚子就大了。”我装糊涂:“妈,我离发福的年纪还远呢。” 在我婆婆家的厨房中,郑伦说:“咱当初不是说一切从简吗?怎么我现在找不出咱‘简’在哪儿了呢?”我叹气:“可不是吗,登记、酒席、蜜月,一样也没少,而且吧,因为咱把酒席拖到了蜜月之后,结果还拖成了两顿。”郑伦也叹气:“早知当初一咬牙一跺脚,先把这些麻烦事办了,现在好清净过日子。”我瞥他:“这你还嫌麻烦?太不知足了。”“哟,你这话什么意思?”郑伦也瞥我。我却不再看他:“我没找你要房要车要存款,还不够便宜你呀?” 郑伦霍地站了个笔直:“唐小仙,你这是后悔嫁给我了?别忘了啊,那会儿可是你哭着喊着非要嫁给我的啊。”我不理他,继续切菜。奶奶的声音传来:“小仙儿,菜还没炒好啊?伦伦,过来陪奶奶看电视来吧。”我嘟囔给郑伦听:“你娶了我,真是便宜你奶奶了。”我越想越冤。 前几天,我曾接了一通董陈诚的电话。在他打了足足八通之后,我终于接了。他说:“小仙,我们见一面?”那时,我刚吃完一盘蛋炒饭,抹了抹嘴:“不见,我已是有夫之妇了。” 董陈诚话语幽幽:“我们真的就这么结束了?我要你等我,你为什么不等?为什么突然就嫁了别人?我已经有钱了,买了房、买了新车,我已经有能力保护我们的未来了,可为什么,就在我要去找你时,我却看见你嫁了别人?” 我挂断了电话。董陈诚赚着钱了,他作为中间人,卖出去了一座铁矿,他赚的这笔钱,足够他扬眉吐气、化身黄金单身汉了。然而,就在他决定找回我时,他爸却告诉他,唐小仙正在咱家宴宾楼摆喜酒呢。造化弄人,弄得厉害。 这之后,我又曾接到过他的一条短信:小仙,回到我身边吧,我们的未来是你想象不到的美好。我像做贼似的删除了短信,一颗小心脏扑通扑通跳得厉害。而那时,奶奶正叫喊道:“这个月的水费怎么这么多钱?小仙儿,你以后省着点儿用。”我二话不说,掏了两百块钱走到她面前,拍在桌上:“奶奶,家里水费是您交吗?如果是,您把这两张票子拿走,如果不是,您别动。”真是要命,我天天白天不着家,晚上回来除了洗菜洗米就是洗自己,我能用多少水?我和董陈诚的未来美不美好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只要有这老太太在,我和郑伦的未来就美不好。 我将一碟蘑菇炒肉和一碟清炒荷兰豆端上餐桌:“奶奶,菜熟了,吃饭吧。”奶奶缓步走来:“来,咱一块儿吃。”我折回厨房去盛我和郑伦的米饭,结果奶奶又开口了:“这菜太咸了,小仙儿,你再做个汤吧。”郑伦跳出来:“奶奶,今天让您尝尝我的手艺。”奶奶一把拉住郑伦:“你做的不好喝,小仙儿做的好喝。” 我端着汤锅咚咚咚跑到郑伦面前,声音轻且语速快:“郑伦,我也是从小娇生惯养的独生子女,我也是白天出门奔波的事业中人,你如果再不制止你奶奶这种不公平待遇,那么,你马上就得给我买一处房,我们搬出去自己过。”说完,我又回厨房继续做汤了。奶奶耳朵不灵敏,问郑伦:“小仙儿她说了一大堆什么话啊?” “小仙女装店”换了新的卷帘铁门,隔壁衬衫店也换了。我天天早上接近店门时,心中都会不由自主地紧张,不过,始终没再见着油漆、鸡血、灰烬或封条等不吉利的象征了。我也没再过问佳伶的事,但我看得出,她又像我最初见到她时那般郁郁寡欢,整个人周围笼罩着一圈灰蒙蒙的尘雾了。 孙佳人给我打来电话:“小仙姐,你那儿还招不招人啊?”我正站在店门口,手痒痒得直想把过路人往店里拉:“我这儿都快揭不开锅了,只招义工。”孙佳人一声叹息。我问:“怎么了,想给谁介绍工作啊?”“我自己。我不想在‘金世’干了。”孙佳人如是答。 “金世”赵董调任,调去直接管辖技术分析部门,成了孙佳人的直属上司。孙佳人说:“这活儿我没法干了,现在有不少人都对他指指点点,可他只会拿我出气。”我真想送给孙佳人“活该”二字。人家多少人都知道赵董这私事,比如我,再比如将这私事泄露出去的人,可唯独孙佳人把自己晾在了明面儿上,这叫人家赵董怎么能不拿她出气。我开口,有情有义:“你再忍忍,等我摆完了天津的喜酒,就替你摆平这事。” 小甜休假,我一个人在店中翻杂志。杂志上的女装套在女模特的身上,璀璨极了,和我“小仙女装店”的货一比,简直一个是天一个是地。这时,有人打响我的手机:“唐小姐,您那包衣服,我们已经差不多修好了,您看您哪天过来取?”哦,我差点忘了,除了这一店的滞销货,我还有一麻包残次品。“明天。”我说。 第二十二话家庭妇女也重事业 对话刚结束,手机又响了,这次,是外憨里悍的吴哲。他说:“嫂子,今儿一早,郑哥和之惠去结煤老板的第一笔材料费了。我刚才给郑哥打电话,要他回来签个文件,他说之惠说有事要跟他谈,他们吃了午饭再回来。”我小心翼翼:“那你觉得,萧之惠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吴哲狡猾:“我也说不好,嫂子您自己琢磨吧。” 我在店中踱步,踱了两圈后,义无反顾地给郑伦打了电话:“夫君啊,在哪儿呢?”郑伦老实:“刚和小萧办完事,正要去吃饭。”我按捺住愤然不平的心:“哦,是吗?你让她接下电话。”“你要干吗?”郑伦的警惕劲儿又上来了。“哎呀,我请她有时间来我这儿逛逛,我给她打五折。”我说。 萧之惠彬彬有礼:“嫂子,您找我?”我清了清嗓子:“嗯,小萧,我跟你说件事。人,不能老惦念着别人的东西,不然小心连自己的东西也白搭上,那就成偷鸡不成蚀把米了,你说是吧?还有啊,人,眼光要放长远,不能耐不住性子,要是自己把自己毁在半道儿上,人财两空,那就划不来了,是吧?”萧之惠一声不响,就算她脑门儿大,这一时半会儿也不知我何出此言。我又迅速地说:“有空来我这儿逛啊,件件适合你。”萧之惠机敏,防止郑伦起疑:“好,谢谢了啊,嫂子。”她到底是个聪明人,知道在这黑灯瞎火之时,不让郑伦起疑才是保险之策。 挂了电话,我仰坐在椅子上。虽说,我为了不打草惊蛇,不出卖兄弟吴哲,而不敢把话向萧之惠挑明了,但我想,我刚刚那番话,也足够阻止她轻举妄动的了。如果她真的如我所料,打算将她那六位数的义举透露给郑伦,以博得他的感恩和好感,那么这下,她八成又须从长计议了。 广播中播放着天气预报,说接下来的几日,北京的天气将迅速升温,春意已盎然,盛夏将逼近。我拍案而起:姑奶奶我还这么多厚货没卖干净呢,这天儿竟要热起来了? 我正激愤着,“小仙女装店”的店门被推开了。我一看,来人是董陈诚,我再一看,他身后还呼啦呼啦跟着四五个女同志,咋咋呼呼地:“哎呀,到了?就这儿啊?”我呆若木鸡:怎么着,这姓董的带着他三妻四妾来让我看眼界了?董陈诚颇有领袖风范,振臂一呼:“快挑吧,保证物美价廉、物超所值。”这下,女同志们一下子都扎入了滞销货的海洋。 “小仙,不介意吧?没跟你打声招呼就过来了。”董陈诚底气十足,看似光明磊落。 “你给我带生意来,我怎么会介意?谢谢啊。”我左右为难,明知他十分好意中至少掺杂八成歹心,但我却在开口感谢他的“热心肠”,同时,我也明知我那夫君严禁我与“登徒子”有瓜葛,但我却又实在做不到棒打生意。俗话说,上门皆是客,客就是上帝。我怎么能棒打上帝呢? “她们都是我同事,正好我听见她们约好下班后去逛街,所以干脆先趁着午休把她们拉你这儿来了。”董陈诚朝我一挤眼,“肥水不流外人田。” 我嘴角一抽搐:完了,姓董的不跟我见外了,事态严重了。“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的?”我刻意拉远距离。 “我愿意在你身上下工夫。”董陈诚又把距离拉了回来。 “嗨,喜欢哪件,尽管试穿啊。”我惶惶地去招呼上帝们了。我需要的是她们,是生意,我不需要董陈诚。我如是想。 经过一番奋斗,每一位女同志都或多或少地撂了票子给我,这其中,董陈诚功不可没。他嘴上抹了蜜,夸了这个好看,再夸那个也好看。我把他们送出门口,眼看着女同志们一个接一个地钻入不远处一辆崭新的凯迪拉克SUV。董陈诚撂给我一句“有时间再来看你”,随后跟去了。他坐上驾驶位,以彰显此车是他董某人的。我回店内,攥着那叠红彤彤的票子直脸红。我唐小仙竟为了蝇头小利,而姑息养奸了。 一下午,无风无浪,吴哲也没有再给我提供任何信息。晚上,郑伦在将近九点之时,才来接我。用他的话说:“与其跟你在店里浪费时间,我还不如自己加加班。”那时,吴哲已通知我,萧之惠已准点下了班,所以,我勉强应允了郑伦。但鉴于他如此不热情的作为,在他来接我时,我也报以了同样不热情的回应。 车上。“今儿生意怎么样?”郑伦问我。 “就那么回事儿。”我说。 “累了?” “有点儿。” “那你睡会儿吧。” “嗯。” 结果没过一会儿,让我睡会儿的郑伦就吵吵开了:“唐小仙,你对我怎么这么冷淡啊?你是不是变心了,不爱我了?”我微睁开眼:“你对我不冷淡啊?六点给你打电话,你九点才来。”郑伦释怀了:“因为这个不乐意啊?你早说啊,早说我不早就来了。”我白了他一眼:这个头脑简单的生物,我说什么他就信什么,从来不会深入挖掘我的思想。 “今儿中午跟小萧吃什么了?”我问。“米饭,炒菜。”郑伦言简意赅。“没整两杯小酒?”“大中午的,整什么酒啊。”“你们俩都说什么了?”郑伦嘟囔:“没什么。小萧她本来说有事跟我谈,可结果她就平白无故说了好多感谢我的话,感谢我给她学以致用的机会。我问她是不是要跳槽了,她说不是,还说会一直跟随‘伦语’。我真是不明白你们女人,莫名其妙就能说出一通临别感言。”我可不觉得萧之惠莫名其妙,不管她事先打算跟郑伦说什么,看来,我的那通电话的确改变了她的计划。 第二天,我直接去付清了尾款,取回了已改头换面的那一麻包残次品。如今,它们件件弥漫着重生之后的希望之光,令我雀跃。 小甜左看右看:“姐,真不错哎。连我这制衣业的专家,都观察不出它本来的残次面目了。”我洋洋自得,好像这一切都归功于我的手艺似的:“小甜,我想好了。以后我专进低价残次品,等改好了,再以中等价位卖出去。我要和那‘服装医院’建立长期的合作关系。”小甜目光炯炯:“好啊,姐,好主意啊。‘小仙女装店’终于要有自己的绝招了。”我也跟着慷慨激昂了:“对,我们接手厂家疑难,服务平民百姓。” “姐,昨儿晚上我跟大叔逛街去了。”小甜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句。我没反应过来:“多大了你?还跟家长逛街。”小甜一跺脚:“哎呀,什么家长啊。是蒋有虎大叔。” “你从了他了?真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真心替蒋有虎叫好。 “恰好相反。正因为有了昨天的逛街,所以我更加坚信,他今生今世只能做我的大叔了。” “哟?为什么,他怎么你了?”我的好奇心被调动了。 “第一,他阻止我吃冰淇淋,说天儿太冷,吃冰淇淋会闹肚子。第二,他说我化妆太浓,眼睛化得像被人闷了一拳。我说我好不容易歇一天班,还不能化化妆啊?可他老人家倒好,说什么歇班时更应该展现真我本色。”听到这儿,我没忍住,乐了。真我本色?亏蒋有虎想得出来。当初他纠缠我时要是有这么幽默,说不定我就从了他了。 小甜还在继续:“第三,他说我眼光有问题,相中的衣服都像小姐穿的。姐,你听听,他竟然这么说我。我立马就问他,你怎么知道小姐穿什么啊,你找过啊?他脸一下就红了。要我看啊,他就是一衣冠禽兽。” 小甜是相当有职业道德的。她在“小仙女装店”中,永远是穿着得体的朴素的长裤,以及低跟儿的黑布鞋。她的脸永远白里透红,点一点透明的唇膏就精神抖擞。她说过,她热爱这份职业,会把它当做事业一样经营下去,迟早有一天,她也会有自己的店。这是我最喜欢的小甜的模样,想必也是蒋有虎喜欢的。不过,小甜终究才十九岁,比蒋有虎小了整整一圈的属相。职业之外,她自有她自己的另一面,各式各色的假发、刷子般的假睫毛,露肚脐、露背露肩露乳沟,冬天冰淇淋、夏天麻辣烫。 小甜的控诉接近了尾声,蒋有虎的最后一条罪证就是:没有主动为小甜结账。小甜说:“我们新时代的女性,并不稀罕花他们臭男人的钱,但至少,他应该展现一下他的风度吧。”我替蒋有虎说情:“他那个人,不做表面功夫。他的风度在于,一旦你跟了他,他愿意为你奉献一切、忠贞一生。” “哦,非得先跟了他,他才奉献?他怎么不想想,他不先奉献,谁会跟他?” 小甜这话说到我心坎上了。蒋有虎最大的弊端就是太过实际。他浑身的劲儿舍不得花,恐怕最后一无所获,恐怕自己吃了大亏。找个机会,我得教导教导他: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第十二章 第二十三话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 周六,我和郑伦,以及我爸我妈,驱车前往了天津。那里,有我爷爷一大家子,还有我姥爷一大家子。当年,我爸妈是各自来北京求学,继而相识、相恋,求婚、结婚,并在北京安了家。郑伦说:“闹了半天,我是娶了个天津姑娘啊。”我斜睨他:“天津姑娘怎么了?”郑伦撇撇嘴:“你们天津姑娘最贫了。”我赏了他一肘子:“去你的,我们这叫健谈。” 天津的酒席办得顺顺当当,诸多长辈们都被郑伦“老实巴交”的表象征服了,口口声声地说他可靠。在长辈们眼中,“可靠”是女子择夫最重要的标准,远远比有貌和有钱重要百倍。可郑伦他老人家不满了:“媳妇儿,你们家人怎么没人夸我帅啊?”我怀抱着我表姐两岁不到的儿子:“肤浅。帅有屁用啊,能当饭吃?”郑伦仍不甘心,捏着我怀中小小子的肉脸:“你说,姨父我帅不帅啊?”小小子想了想,之后把头摇成了拨浪鼓,并从湿润的小嘴中喷出汹涌的唾沫星子。郑伦瞪眼:“哎,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礼貌啊?”小小子可不吃郑伦这一套,他伸出肉手,扯住了郑伦性感的小卷头发,有如泼妇一般。最终,郑伦双手抱拳作揖、投降,灰溜溜地跑了。 天津一行一直皆大欢喜,直到晚上。 晚上,我们一行四人住在了我姥爷家,打算明天一早再回北京。我爸我妈一间房,我和郑伦一间房。时间尚早,我们老中青三代聚在客厅的电视机前看《人与自然》:刚离开妈妈的幼豹如何捕食。在我们全家以及幼豹皆聚精会神之时,郑伦的手机响了。他匆匆离开了客厅。 节目结束之时,他才回来。他毕恭毕敬开口道:“姥爷姥姥,爸妈,我北京有急事,现在必须赶回去。”我腾地站起来:“什么事这么急?”郑伦看都不看我:“公事。”我爸代表以事业为重的男性:“那你快回去吧,公事要紧。明天我们坐火车走。”我妈则代表天下父母心:“路上一定小心啊,慢点儿开。”郑伦点点头,扭身再度离开了客厅。我尾随他,跟回了房间。 “什么事?”我皱着眉头问。“不关你的事。”郑伦同样皱着眉头。我一听就火了:“哟,你胆子肥了?什么态度啊这是?刚谁来的电话?”郑伦有有理不在声高之神色:“小萧。她说,你和吴哲在暗地里查我和她的关系。”听了这话,我就慌了。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我唐小仙又慢了她萧之惠一步。慌乱中,我拽住郑伦的胳膊:“怎么会呢,你别听她瞎说。”郑伦不屑地一哼,甩开了我:“不好意思,我刚查过了你的手机。吴哲发给你的短信,你竟还舍不得删。”完,彻底完了。我粗心大意,满盘皆输。郑伦穿好了大衣,拿了车钥匙,拎了包:“唐小仙,你竟然这么不信任我,你竟然如此小看我。”说完,他离开了我的视线。 电视机关了,长辈们纷纷宽衣就寝了。我揣着手在房间里遛来遛去。倘若此时此刻郑伦拿着纸笔,将我和萧之惠的优缺点一一罗列,那我唐小仙的名字下,将是疑心重、暗地搞鬼,而她萧之惠则会与清白无辜、委屈冤枉相挂钩。将来,进一步的,郑伦还会发现她做好事不留名,助他渡过事业难关。届时,我唐小仙绝无立足之地了。 我正越分析越忐忑,我的手机响了。一个陌生的号码。我说喂,对方说:“您是唐女士吗?”我说是,对方又说:“您好,我是天津友谊路派出所的。请问您现在是在天津吗?您爱人是叫郑伦吗?”我攥着手机,一时说不出话来。郑伦,他怎么惹上派出所的了? 派出所同志二话不说,先要了我的身份证号码,后才温文尔雅道:“您爱人蹲在路边抽烟,神色可疑,我们向他要身份证,他不但不给,还态度恶劣。”“我没带,没带怎么给?”郑伦的声音传来,果真恶劣。 我忙开口:“同志,同志,真不好意思。他是咱天津的女婿,这是头一次跟我回来,结果因为点儿小事,我俩闹了矛盾了。他这是郁闷呢,这人一郁闷,态度难免不好,您说是吧?”民警同志通情达理,天津口音也上来了:“两口子有嘛事儿跟家闹,别吵吵到外头来。”“是是是,您说得太对了。”我谨遵教诲。 民警同志撤了,我打电话给郑伦:“这么半天,你才走到友谊路?” “你们天津这路,能叫路吗?曲里拐弯的,我绕了半天,又绕回来了。” 我扑哧就乐了:“我们这路,那都是沿海河修的,讲究的是曲线美。你还认得回来的路吗?先回来再说吧。” “我不。”郑伦跟小孩儿似的。 “不?那你想怎么着?你怎么还抽上烟了?车呢?你干吗蹲路边?”想象着民警同志的描述,我也不禁觉得此人可疑。 “我可不想把车熏得都是烟味儿。”郑伦终究不是小孩儿,他还有心保持车内卫生。 “先回来吧。”我实心实意。 “我不。”郑伦吐出一口气,又也许是一口烟,继续道,“我先回北京了。小仙,我们都好好想想,这件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突然就哽咽了:“那你小心开车,别分心。” 挂了电话,我捂着被子哭了一鼻子,两条小腿还在被子下拍打了几个回合。郑伦这个我在经历了若干场风雨后好不容易才见到的彩虹,如今有隐没在天尽头的势头了。我看轻了萧之惠,也看轻了郑伦对我的意义。 第二天周日,我和我爸妈一行三人乘坐着京津城际列车回了北京。长达一百一十多公里的路程,它仅行驶了不足半个小时。我心想:要是郑伦多迷几次路,说不定还落在我们后头了。科技发展飞速,简直比上了人心的飞速变化。 我直接回了婆家,我婆婆的婆婆给我开了门:“小仙儿,你们家怎么把我们伦伦累成那样了?”我换鞋:“累成哪样儿了?”“夜里两点多到家,睡到现在没睡醒。我喊他吃饭,他直说累。” 我推开房门,只见郑伦躺在床上背对门口,用被子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后脑勺儿上一撮头发。我小声呼唤:“伦儿,夫君,夫君?”郑伦一动不动,奶奶却伸手捅了我的后腰:“哎呀,快别吵他了,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啊?” 我悻悻出了家门,在去“小仙女装店”的路上,迫不及待给吴哲打了电话:“你到底怎么回事儿?为什么萧之惠会知道我和你在暗地里的小动作?” “啊?”吴哲好像对此事闻所未闻:“怎么会?”接着,他又信誓旦旦,“我既然会这么做,就有把握瞒过她的眼睛。” 我手心濡湿:我唐小仙不擅此事、不谙此道,是我,是我泄露了风声,暴露了伙伴。那一日,我在电话中对萧之惠的警告太过直白,却又没将她降住,她终于有胆量有把握去郑伦面前奏我一本、试我一招。而偏偏,我手机中还真留有吴哲发给我的短信。这一回,萧之惠大获全胜,而我只得怪天怪地怪自己,怪不到别人头上。 “嫂子,郑哥也知道了?”吴哲头脑灵光,直视困难所在。 “嗯。”我据实以告,“萧之惠告诉他了,并延续了一贯的无耻地装无辜作风。” “那我是不是没法儿在‘伦语’待了?嫂子,这你可要帮我啊。” 吴哲这人头脑太灵光,足以应证一句话: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若是把萧之惠换作我,我同样会扑倒在“傻了吧叽”的郑伦的石榴裤下,而不多看他吴哲一眼。 “行了,我知道了。”我说。 到了“小仙女装店”,我推门只见小甜在招呼客人,而蒋有虎坐在最里边。他见了我,站直身来:“来了?”一看这局面,我倒觉得他更像此店的老板,而我则像个客人。下一秒,蒋有虎也发觉他有喧宾夺主的嫌疑,于是忙走上前来,把里面的老板座儿让还给我。店内的客人空手走了,小甜过来与我打招呼:“姐,今儿还没开张呢。”我坐下身:“现在这些货,杂七杂八、良莠不齐,导致这店简直成了个四不像。转型迫在眉睫啊。”“转,马上得转。”小甜和蒋有虎异口同声。 我抬眼看着面前这对男女,男的痴痴憨憨地望着女的,仿佛在说:真是心有灵犀啊。女的翻了一个白眼儿,心说真是倒了霉了,跟大叔默契个什么劲儿啊。 我把店留给了蒋有虎和小甜,自己回避了出去。天下如此大,我唐小仙如此人见人爱,如今却落得没有容身之地了。我边走边琢磨:如今到处都在高歌着隐私,父母看了子女日记,得知子女考试作弊、抽烟斗殴、男女抱作一团,结果到头来,还得聆听子女的叫嚣:你们到底懂不懂什么叫隐私?此时此刻,我是不是也侵犯了郑伦和萧之惠的隐私?就算是他们有错在先,先侵犯了我的婚姻,我是不是也得一码归一码,先致歉于我的过错? 我正想打电话给郑伦,郑伦却先把电话打了过来。我装没事人:“醒了?”郑伦口齿含糊:“唔,你在哪儿呢?”我看了看四周:“我也不知道,瞎溜达呢。”郑伦叹气:“唉,真不知道你大我的那五岁,是不是光吃奶了。你怎么一点儿都不成熟?天天浑浑噩噩,瞎琢磨、瞎打听、瞎溜达。”我转了转眼珠子:“我是童心未泯、涉世不深。”我暗暗省了一句话:所以算计不过萧之惠,总让她成功地挑拨咱俩。 郑伦约了我在外面吃饭,他说:“咱俩在外面把状态调整好了,再回家。”我一口应允:“好啊。免得一回家,我思想的重心又要转移到你奶奶身上去了。” 郑伦的话让我喜出望外。他在兜兜转转地从天津驶回北京,又昏天黑地地睡了半晌后,终于选择了积极地调整我和他的状态,而非消极地破罐破摔。我欣赏他积极的人生态度,从他最初积极地为我“小仙女装店”设计制造招牌开始。 我看了看时间,才三点多,离郑伦约我的晚饭时间还有三个小时。我精神抖擞地打算前往服装批发市场,搜寻残次品女装的货源。在后来的日子里,我渐渐把“残次品”这个词用“疵品”替换了,毕竟它们本身的设计和面料皆是上等的,只是各自有点儿缝纫和染色上的瑕疵而已。先天不足,是可以靠后天加工来弥补的。 我伸手拦下一辆出租车,告诉了司机目的地,并附加了一个字:“快。”我的人生也要变得积极,积极地为社会建设和自家的存款建设添砖加瓦,积极地与郑伦开诚布公、打开天窗说亮话。我已打算,把我掌握的所有有关萧之惠的作为,向他和盘托出,以示我对婚姻的惶惶不安是有事实作为基础的。这时,我的手机又响了,这通电话来自“伦语”。我条件反射地以为是郑伦,于是张口就说:“还有什么吩咐啊?”啊字说了一半了,我才恍然:这大周日的,郑伦他不是在家吗? 对方开口:“当我是郑哥,还是吴哲啊?”这是萧之惠的声音。 我立马攥紧了拳头:“是你?” “是我。我想问问你,你有没有时间、有没有兴趣,过来和我聊一聊?”萧之惠字正腔圆。 第二十四章打开天窗说亮话 我改变了目的地,出租车扭头向“伦语”驶去。司机见我脸色严峻,油门越踩越结实。我回过神来:“师傅,慢点儿,慢点儿。”司机倒有理:“你刚刚不是让我快吗?”我一本正经:“还是安全第一。”而其实,只不过是我胆小如鼠,忌惮于离萧之惠越来越近而已。 周日的办公楼幽静极了,最适合滋生不道德的行为。“伦语”中只有萧之惠一人,她坐在郑伦办公室内的长沙发上。我见到她的第一句话是:“哟,我老公的办公室不上锁的?”萧之惠向我侧过脸:“郑哥为人光明磊落,没什么好锁的。而且,我们‘伦语’是个大家庭,我们都是一家人。”我听出萧之惠的话外话:我不光明磊落,况且,我并不属于他们那个大家庭。 “你想和我谈什么?”我坐在了长沙发的另一头。 “谈郑哥。”萧之惠又将脸向我扭了扭。她的脖子那样白腻细滑,怎么扭都跟天鹅似的。我听说女人老就先老在脖子上,水分不驻足,脂肪就止步,皱巴巴的像过时的苹果。想及此,我不由得目视前方,将自己脖子上的皮抻得紧绷绷的。萧之惠又开口:“除了郑哥,我们之间还有什么好谈的?” “关于我和吴哲的小动作,我向你道歉。我理解,任何人都不愿意自己被调查。”我左手紧握右手,这道歉道得言不由衷。只是鉴于郑伦对我的友好态度,我不得不对萧之惠友好。接着,我又补充:“同是女人,我希望你也能理解我的未雨绸缪。”我往自己脸上贴金,用了褒义词。 “我能理解,同时,我也欣赏你手脚的麻利劲儿。”萧之惠的语调显得心服口服,好像就差双手一抱拳、微微一颔首了。 “麻利?你这话什么意思?”我心想:她总不会是夸奖我下海的雷厉风行吧。 “你和郑哥认识了多久?好像只有几天就结婚了似的。”萧之惠目视前方了。我斜眼看了看她,那脖子跟陶瓷做的似的。我和郑伦结婚时,只认识了几天吗?不,不会的,好像至少也有十几天吧。我皱了皱眉头:我竟真的没有细细数过。萧之惠继续道:“你知道吗?我和郑哥认识了五年又三个月了。”五年?那时,郑伦才二十岁。“那时,他大二,是我爸最得意的学生。”萧之惠说。 “我爸说他很聪明,也很谦虚好学,是近几届学生中数一数二的。而那时,我这个女儿则是他口中成绩平平,却自以为是的反面人物。被他教训多了,听腻了,我就去了他们学校,认识了郑哥。我倒要看看,他到底有多好。” “他真的那么好吗?”我不由自主地问。听着自己合法丈夫的过往,我那股好奇心是怎么也按捺也按不住的。 “并不是。在我看来,他是个两面派。在师长面前,他文质彬彬、不卑不亢,不旷课、分数好,积极参加课内外活动。可实际上他有点儿懒散,也有点儿得过且过的。”萧之惠又看向我了。她双目炯炯,像个友善而热情的朋友。 我被她感染了,像菜市场大妈一样伸手拍了拍她的大腿,以示赞同:“可不是吗?他要是真像你爸说的那么好,现在早小有名气了吧?哪至于这么一穷二白,出门不花钱,光花信用卡啊。”我还哈哈笑了两嗓子,干巴巴的。 友好气氛戛然而止。萧之惠又换上了冷冰冰的面孔,我的手也只好渐渐缩回到了自己的大腿上。她先开口:“你既然这么不欣赏郑哥,为什么要和他结婚?” 我的神智彻彻底底地回来了:我身边这个女人,终究是为了我的婚姻而来。“那你呢,你有多欣赏他?”我问。 “为了他,我入了这一行。为了他,我来了‘论语’。”萧之惠如是答。 女人欣赏男人,简直不分青红皂白了。萧之惠她刚刚说过郑伦懒散而得过且过,可结果偏偏为:她因为欣赏他而变成了他的同行,变成了他的左右手。她清清楚楚地对我说:她走了这条路,只因为这条路上有郑伦。我不安了,认为自己比不上她。我好像并没有那么欣赏郑伦,并没有为他付出那么多。 “这么久以来,郑哥始终对我视而不见,而我竟还以为,对他而言,我是与众不同的,至少,是与他交往过的那群女朋友不同的。我认为,他只是逃避安定、逃避责任。所以我愿意等他,始终等他,毕竟,我有是时间,有的是青春。”萧之惠说到这儿,我不由得紧紧地望着她,也顾不得自己的脖子是不是雅致了。青春?她竟是因为有着大把的青春所以才拖泥带水,末了输给了我这个因为眼看青春一去不复返所以不得不匆匆出手的大龄女?这简直太合情合理了。倘若我不是处于三十岁的大龄,那么,说不定我也会不紧不慢地和郑伦打情骂俏、兜兜转转吧。 “突然有一天,郑哥有了你这个女朋友。说实话,我没有太介意。在他身边这么久,要是见他谈恋爱就生气,那恐怕我早就被气死了。”萧之惠笑了笑,又顿了顿,“可才过了几天,他竟然来发喜糖了,他竟然,竟然和你结婚了。”萧之惠说这话时的神情,就像是在说什么天下奇闻。在她眼中,郑伦娶了我唐小仙,有如太阳打西边出来似的不可思议。不,其实,这不关我唐小仙的事,不管他郑伦娶了谁,她萧之惠也是不依的。 “小萧,有些事,是不能用时间来衡量的。”我只能管她叫小萧,我没法像吴哲似的唤她“之惠”,“我和郑伦从恋爱到结婚,时间虽不长,但我们却是两厢情愿、深思熟虑的。” “可你并不信任他。没有信任的婚姻,是不合格的婚姻。”萧之惠一语中的。 “哦,你有什么资格对我说这番话?”我不知如何对答,只好倒打一耙。 “因为我把郑哥的事,当做自己的事。”萧之惠直言不讳,我听得头皮麻嗖嗖的。郑伦的事,成了她的事了?那郑伦的内裤是三角形还是矩形,算不算她的事? “你。”我才说了一个字,就被萧之惠打断了,而我并不介意她打断我,因为我本来也不知如何对答。她说:“我信任郑哥,就像信任自己。而你,根本不会明白我们这种不分彼此的感情,你根本不应该介入我们。就算你现在是他的妻子,你在他的人生中,也根本是个局外人。” “你这叫什么话?”我腾地站直身,“就因为你替他摆平了煤老板那笔生意,你就自诩和他不分彼此了?你就可以把我整个人在他的人生中全盘否认了?”我的脑袋几乎要气炸了,我心想:炸出一地脑浆,我也算为了郑伦肝脑涂地了。 萧之惠对我的话并没有做出什么反应。毕竟聪明如她,已将我和吴哲的交情定义得八九不离十了,那她想必知道,我已知道她从自己的腰包中掏出的那十二万元人民币。 “你这样做值得吗?你以为你这样做,郑伦就会在事业上扶摇直上,或者他就会感激你感激到舍我取你的田地吗?”我痛痛快快地说出这肺腑之言。萧之惠的不管不顾,始终困惑着我。同时,我也始终惶惶,她那不怕赔了青春又赔钱的拼命精神,会将我和郑伦的婚姻拼出口子。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敌人像弹簧,你弱他就强。当萧之惠什么都不怕、什么都豁出去了时,我就不由自主地怕了。 “所以说,你太不了解我,也太不了解郑哥了。那笔生意会给‘伦语’带来多大的利润,会给郑哥增加多少的信心和机会,你通通不知道。你只会假惺惺地替我觉得不划算,而你也根本不知道,我为郑哥做每一件事情前,从来不会考虑划不划算。唐小仙,你是个只会为自己打算的人吧?你根本不会为郑哥做任何事吧?”萧之惠的话像机关枪似的,突突突击得我倒退了两步,贴在了门上,险些血流成河。 我搜肠刮肚,想说些什么反击萧之惠。可我该说些什么,能说些什么呢?说我为郑伦烧过几道菜,洗过几双袜子?说我为了嫁给他,而动过多少小心思、耍过多少小聪明?莫非,说我为了郑家家庭和睦,而甘拜他奶奶的下风?我的老天,倘若这些不值一提、有的没的小事被我说出口,她萧之惠会不会笑掉大牙? “你出的那十二万块钱我会尽快还给你。从今以后,你为郑伦所做的事,应该由我来接手了。”我不得不出此下策。我没有任何可以拿出来炫耀的丰功伟绩,只得将萧之惠的壮举抢过来,扛上自己的肩。说完,我走出了郑伦的办公室,走向了“伦语”的大门口。 萧之惠的声音袅袅传来:“等等。我今天找你来,是为了告诉你,既然你已经对我有所防备,既然吴哲已经成了你的同盟军,那我也不妨明白告诉你,我对郑哥,是不会变的。而且,你们的婚姻在我眼里,什么都不是。” 我没有再回头,没有再看萧之惠。我怕了她,我这个有名有分、有中国政府撑腰的正室,竟怕了她这个愿为郑伦为奴为婢的下女,真是应了那句话:她光脚的,不怕我穿鞋的,而我却是百般忐忑、千般顾忌。 我在见郑伦之前,涂了点口红,为的是遮一遮刚刚与萧之惠斗法后的颓然,装一装神采奕奕。可惜郑伦点了一锅水煮鱼,那漂在油上的一层红辣椒,可比我的红嘴唇鲜艳多了,所以我依旧是黯然的。郑伦说:“本着以毒攻毒的原则,我决定以辣治辣。” “治什么辣?”我不解。 郑伦夹了一块鱼给我:“治你的心肠毒辣。” 虽说,郑伦与我外出用餐的原因是因为我们之间存在着矛盾,虽说,他在亲口说着我心肠毒辣,不过,他此时此刻却面带微笑,全然是另一番风景。“岳父岳母大人没怪我吧?害他们坐火车。”郑伦首先关心了他只身返京的后果。我实话实说:“不怪。火车可比你的面包车舒服。” “好,这就好。”郑伦放下了这头等大事,继续说了二等的,“那接下来,我们就敞开了聊聊小萧的事吧,一次性把这疙瘩解了吧。”我点点头,先下手:“那请你先详细地给我介绍一下她,好吗?” “介绍一下?还用介绍?”这下,郑伦不解了。我咕咚咕咚灌了两口水:“我是与她打过交道不假,我向吴哲打听过她也不假。不过我想听听你口中的她。”我用筷子指着郑伦的鼻子,“要详细的哦。” 郑伦不吃饭、不吃菜,捧着餐桌上一碟不要钱的蚕豆嗑得津津有味、嘎嘣嘎嘣的:“小萧呢,我上大学时就认识她了,她是我一个老师的女儿。”“老师?”郑伦那轻描淡写的样子,让我不由自主插了话。我还以为他至少会用“恩师”这个字眼。“对啊,结构学的老师。他待我不薄,次次给我高分儿。”郑伦嘴边沾了一小片蚕豆皮儿,看上去像个顽童。也许,他真的是个得师长喜爱的顽童,不过他却没那么感恩戴德。萧父可以认为他不可多得,可在他眼中,萧父却只不过是一名老师。想想也对,老师若真是恩师,岂会时至今日我才耳闻? “小萧她喜欢你。”我伸手抹去顽童嘴边的蚕豆皮儿。 “哎呀,唐小仙,你要我说多少遍呢?小萧她也许是喜欢我,可她那是把我当兄长、当朋友啊。再说了,我们退一万步,就算她是真喜欢我,就算她是把我当男人,可我不喜欢她啊。一个巴掌拍不响,懂吗?”郑伦老生常谈,我耳朵生茧。退什么狗屁一万步?一步都不用退,她萧之惠分明是自诩为郑伦背后的女人。可在这一点上,她又失策了。她躲得太背后了,以至于郑伦根本看不见她的任何企图。看不见又如何回应呢? 我和郑伦没再继续萧之惠的话题。我终于放下心来:他是真的没把萧之惠放在心上。郑伦也终于得到了我以宣誓的姿势做出的保证:“我,唐小仙,绝不再在萧之惠的身上下工夫了。”不过,在我撂下我宣誓的拳头时,我知道我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做:那十二万块,务必要尽快还给萧之惠。我们郑家的事,用不着她做“无名英雄”。 “你说,我要是把我这一身血都卖了,能卖多少钱?”我冷不丁问郑伦。郑伦一怔,说:“好像器官比较值钱。” 我和郑伦手挽手回家了。这就是夫妻,吵了架了,为着社会和谐,为着家庭安定,也得马不停蹄快马加鞭地和好。 第十三章 第二十五章我是不孝的人吗 第二天,郑伦出门时我才姗姗醒来。他俯身要亲我,我配合着嘟着嘴。啵一声过后,他说:“同是老板,你看看我,多么以身作则。”我翻了个身,把鸟窝一样的后脑勺朝着他:“快走吧你,我要养精蓄锐。”郑伦他有所不知,与萧之惠斗法损耗了我多少力气。 郑伦刚走,孙佳人的电话又跟着进来催人醒:“我的亲姐,你已经把我忘光光了吧?”我搓着一身鸡皮疙瘩:“姓孙的,你要是再敢跟我撒娇,我就把你的骨头啃光光。”孙佳人本性难移:“好啦好啦,小仙姐,你今天拨冗跟我见个面吧,我憋了一肚子的话要跟你说。”我挠着头坐直身:“好,我中午过去找你。”挂了电话,我看了看时间,十点半了。我不屑地哼了一声:亏郑伦好意思跟我吹嘘他这个老板有多么敬业、多么严于律己。 我出了房门,意外地看见奶奶躺在自己房间的床上把棉被盖得严严实实,只露出脑袋。我本来还以为她出门了,不然,她应该在厨房演奏锅碗瓢盆交响曲,或者敲我的房门,说已婚妇女不应该睡到日上三竿。我小声呼唤了一声:“奶奶?”奶奶缓缓睁开松弛成一层又一层的眼皮:“小仙儿,我不好受。”我迎上前一步:“怎么了,哪儿不好受?”奶奶又缓缓闭眼:“哪儿都不好受。”奶奶的这句话,让我恍惚忆到了我的童年,一不想上学,就跟我妈说不好受,肚子不好受、脑袋不好受、哪儿哪儿都不好受。我警惕:“您告诉郑伦了吗?”奶奶一声叹息:“我告诉他干吗啊?” 得,这下我明白了,全明白了。这老太太又跟我较劲儿呢。我自觉却不自愿:“奶奶,那我给您烤两片儿馒头片儿去?再熬锅粥?您想喝绿豆的,还是小米儿的?”果然,奶奶颔首:“好,好,绿豆的吧。”我扭身入了厨房,深深地自惭:敬老是人性,我凭什么不愿意呢? 待馒头片儿、荷包蛋、绿豆粥都上了桌,奶奶竟还在床上。我蹑手蹑脚:“奶奶,吃饭吧。”奶奶挪了挪身,没睁眼:“小仙儿,我不想喝粥了,你去给我煮碗面吧,西红柿鸡蛋的。”我趿拉着拖鞋又折回了厨房,心中默默念道:敬老,敬老。 终于,在我煮好了面后,奶奶又说:“胃口不好受,你还是把粥再给我热热吧。”又终于,在我热好了粥后,我成功地脱身,完成了洗漱工作。奶奶在床上喝着粥,发出吸溜吸溜的声音。我扒着大门门框,说:“奶奶,我走了啊。”说完,我就关上了门,嚷着“欧耶”逃之夭夭了。 我上了驶往“金世证券”的公车,准备和孙佳人共用午餐。不过车才开了一站,我就奔下楼,招了一辆出租车载着我返回了始发地。因为在刚刚那公车上,我的邻座竟是一位老太太,她那一层一层的眼皮,与郑伦奶奶的如出一辙。她脸颊上布满老人斑,脊背佝偻。我的鼻子突然酸了:岁月太残忍,让生命一年弱似一年,匆匆数十年,我们和我们身边的人就都要撒手人寰了。而我,何以从奶奶身边逃开呢? 我气喘吁吁地用钥匙开了门:“奶奶?”没有动静。我扔下包和钥匙:“奶奶?”还是没有动静。天啊,我多希望我一开门,看见奶奶在埋头用餐,头发已梳得光洁,床铺也已叠得平整。那么,我将乖乖在一边伺候着,最后再把碗洗了。事实上,奶奶躺在床上,她之前喝的那碗粥的水平面只下降了一两个厘米高,此时此刻正摆在床头柜上,小半个碗底悬着空。我又喊:“奶奶。”奶奶睁着眼,却不答话。我的心跳扑通扑通的,声音大得像装了麦克风。我扑上前去,双手颤抖:完了完了,我们失去她了。因为我的顽劣和不孝,我们失去了她。 可就在这时,奶奶的手缓缓举向我,同样的颤抖,有过之而无不及。我瞪大了眼睛:“奶奶,您怎么了,怎么了?”奶奶说不出话来,光哆嗦。我问:“您是不是冷?”她摇了摇头,动作因为哆嗦而艰难极了。我扑向电话,拨郑伦的号码。郑伦没有接。我对奶奶嚷:“您躺好了,我拨急救中心。”奶奶终于开口了:“小仙儿,仙儿。”我摔下电话,又扑了回去。奶奶声音也哆嗦:“不,不用,急救。你,你扶我,去,楼下,小医院。”奶奶的手紧紧抓着我的手,我们像过电一样一块儿抖动。 接下来,我,唐小仙,做了一件空前的事。我步伐矫健地背着奶奶下了五层楼,迅速而又安全地抵达了一楼,而且大气也没喘一口。我将奶奶搀入出租车,由于动作快,与其说“搀”,倒不如说“塞”。一眨眼工夫,我们到了区医院。我自作主张,没有去奶奶口中的楼下小医院。司机颇有主张,对我说:“快,你快去里面叫人。”我犹如士兵,答:“是。”然后,一头撞在了车门玻璃上。 我掀开急诊中心的军绿色棉门帘,大喊道:“快来人啊,救命啊。”然后,我只觉一片寂静。几个病人或病人家属愣愣地望着我,几个医生护士则冷冷地瞥着我。其一说:“瞎嚷嚷什么啊?这是医院,肃静。”我顾不得脸红,也顾不得申辩,只说:“我奶奶病了,现在在外面车上,她自己走不了,你们帮帮忙啊。”一个护士小手一伸:“那儿不有车吗?自己推去。”我听话,跑过去伸手就拉上了一辆平板车。谁知,那车重如千斤,它不听我的话,跟着轱辘自顾自地向墙上撞去。砰的一声之后,墙皮掉了,车护栏上也掉了一块塑料。我闷头道:“我赔,我赔。” 而这时,出租车司机竟搀着奶奶出现了。奶奶仍在哆嗦,但双腿已经能行走了。我放开了那辆平板车,跑回奶奶身边,声音如蚊子:“您能走啊,您不是故意耍我吧?”司机拿了钱走人了,我和护士将奶奶架入了急诊室。护士的风凉话袅袅传来:“这哪至于用车啊?还喊救命,你可真逗。” 隔着一道门,急诊室内外的气氛简直是天上地下。奶奶被抬上了病床,一位年纪大的护士庄重地推来了一车仪器,闷头对我说:“把她袜子脱了,衣服撩开。”渐渐地,我的鼻子越来越酸。奶奶的脚苍老不堪,骨节已经变形,向外突出,十分丑陋。脚趾甲也不健康,暗黄、凹陷。她身上的皮肤像是已经和肉分离,那样松,那样皱。护士又说:“背心也撩开。”于是,我看见了一对老人的乳房。我深深一怔:等我老去的那一天,我的乳房也会变成这样的两片肉吗?摊得那么开、那么悲凉。奶奶的眼睛睁着,没有一丝光彩。我知道我的眼睛湿润了。 护士在奶奶的身上又是夹,又是贴,布满了金属片和线。于是,床头的屏幕上出现了血压、脉搏,以及其他我看不懂的数据和曲线。戴眼镜的男医生来了,敞着怀的白大褂飘逸极了。他问了问症状,又看了看屏幕,就让我跟他进了办公室。 “她是你什么人?”“奶奶。”“之前有什么老毛病?心脏血压有问题吗?”“我,我不知道。”这下,医生不再奋笔疾书病历本了,他昂着头:“她不是你奶奶吗?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为了不当不孝孙女,我供出了郑伦:“她是我老公的奶奶,我才结婚不久。”“那你老公呢?”我嗫嚅:“不知道。”医生白了我一眼,又叹了一口气。看来,在他心中,不孝的那个人成功地变成了郑伦。 我仍联系不上郑伦,他不在“伦语”,也仍不接手机。我的眼线吴哲说,不知道他去哪里了。吴哲抢了机会问:“嫂子,那事,您跟郑哥说清楚了吗?”我给他吃了定心丸:“放心吧,没事。我都跟他说了,一切都是我的主意。他不会怪你的。”没心思再多说,我挂了电话。 医生又来催:“喂,你能不能做主啊?”我据实以告:“我老公不接电话,我也不知道我婆婆的手机号。”医生双手一摊:“没别的家人了?”我摇摇头,心想子孙满堂才是真正的福气啊。 就这样,由我做主,奶奶把全身上下都查了一遍,从脑袋到胸腔,从血液到尿液。我和一个小护士推着奶奶满楼转,终于把奶奶转晕了,一扭脸就吐了。我正在用纸清洁,奶奶又说想小便,结果来不及到厕所,就又便在裤子里了。终于,待一切检查完毕,花费掉了一千余元后,医生得出了一个结论:哆嗦,是因为发烧了。医生拿着一张一张的检查单,说:“什么大毛病都没有。这么大岁数了,身体还这么好,真是难得啊。”我眯缝着双眼:病得是没多厉害,可看病却遭了老罪了。 奶奶被推到治疗室输液了,折腾了这一顿,她沉沉地睡下了,全身都安安稳稳,哪儿也不哆嗦了。护士第一次来给她换输液瓶时,也给她试了试温度说:“不烧了。”我捂住自己发烫的脸,瘫坐在椅子上:“我好像烧了。”护士一乐:“瞧你那一头汗,烧什么烧啊。”听了这话,我才发觉,我真的全身都是汗,贴身的衣服正牢牢地粘在后背上。 郑伦终于给我打来了电话:“什么事啊媳妇儿?”我一跺脚:“哎呀,这一上午你跑哪儿去了?”郑伦振振有词:“我还能去哪儿啊?除了在装修,就是在为装修做准备。”我打断他:“行了行了,我跟你说啊,奶奶病了,我们现在在医院。”“啊,什么病,严不严重?”郑伦终于进入了状况。我再次打断他:“你好好听我说,别急,现在已经稳定了,正在输液。” 接着,在郑伦不住的粗气以及不住的插话中,我绘声绘色地描述了我带奶奶就诊的过程。可惜,我唐小仙一世聪明一世糊涂,一个不留神,就把我那“溜之大吉”的小前奏一并叨叨了出来。末了,郑伦连声音都粗了:“唐小仙,这是真的吗?你明知奶奶身体不舒服,结果竟眼睁睁地走了?”顿时,我就结巴了:“我,我不是以为她耍我吗?再说了,现在,不是没事了吗?”而我的这两句话,作用无异于煽风点火、火上浇油。我只听郑伦深呼吸了两个回合,然后说:“算了。”再然后,电话就这么挂断了。 我觉得自己心口中了一箭,要么就是头顶遭了一巨石,总之,恨不得吐出两口鲜血来。 “小仙儿。”奶奶呼唤我。我抹了把脸,机械地走近她。“仙儿,”奶奶向我伸手,“今天真是麻烦你了。我们老人呢,不行了,总是麻烦子女,唉。”我呆若木鸡,脸渐渐地变得像鸡冠子似的红。我面前这位老人,今天已让我感受到太多的心酸、太多的悸动了。我的一颗小心脏,已纠结成一团了。我对她不够好,不是吗?我不够敬爱她、不够忍让她,不是吗?我不够了解也从未试图了解她那种种似孩子般的小伎俩其实来自她那颗寂寞的心,不是吗?看着她湿漉漉的混浊的眼睛,我只有匆匆一笑:“哎呀,奶奶,您快别煽情了。” 时隔不久,郑伦来了,快得就像是驾了筋斗云似的。 他看了我一眼,冷冷清清地仿佛我是其他病患的家属。而他这盆冷水,淋在我的心火上,却恰似一盆热油。我用奶奶听不见的音量嘟囔了一句:“哼,现在来得这么快,早干吗去了?”郑伦面对着奶奶、背对着我。听见我的话,他的脊背僵了一僵,我不由自主进入了备战状态。接下来,郑伦和奶奶的交谈从我左耳入、右耳出,祖孙情可歌可泣,我却自顾自地斜睨着眼。 战争的序幕算是由郑伦拉开的,他从奶奶的床边走开,走到我面前:“你出来一下。” 楼道中,仍是他先开口:“你刚刚那话是什么意思?”“哪句啊?”我明知故问。郑伦不做声,直勾勾地盯着我。我讨了个没趣,不得不撑下去:“哦,那句啊。我说的是事实啊,你早上上班前看不出奶奶不舒服啊?你还不是走了?现在倒怪上我了,你好意思吗你?”说完,我还翻了一个白眼。 “唐小仙,你真是这么想的?”郑伦的手指指着我的鼻子尖。我啪地挥开他的手:“对,我说的句句都是心里话、肺腑之言。”我这一挥,还真殃及了自己的鼻子。鼻子一挨打,我险些落下泪来。妈的,这男人真是我丈夫吗?如此不信任我,只会一味地怀疑我、曲解我。他什么也不是,只是个二百五而已。 “好,算你厉害,算我看走了眼。我一直以为你善良、明理,就算你有时刀子嘴,你也是豆腐心,但看来,我错了。你先是怀疑我,不择手段地打探我和小萧的关系,现在竟又置奶奶的安危于不顾。你,你难道不觉得自己太过分、太任性了吗?”郑伦的话像小刀似的嗖嗖嗖地向我飞过来,我左躲右闪,却还是被扎成了刺猬。 我吸了吸鼻子:“你说对了,你就是看错了我。其实,我就是个铁石心肠、任意妄为的人。你和萧之惠行为不检点,活该被怀疑。还有你奶奶,她天天都说不好受,尤其是在我面前,哪儿哪儿都不好受。我怎么知道她哪次是真、哪次是假?”我相信,除了我的鼻子,我的眼睛也红了。听郑伦提及小萧,我连汗毛都竖直了,我口不择言了。为什么在我们的家务事中,她又来搅和?她对郑伦的爱意,以及我对她的妒意,就像一颗定时炸弹,随时会在我和郑伦之间炸出一条鸿沟。 “吵什么吵?要吵外边吵去。”这话并非出自我和郑伦之口,这话是一个年长的护士说的。她厉声厉色的对我们这般无德家属咬牙切齿。 “你先走吧,这儿不需要你了。”这话,出自郑伦之口。接着,他就扭身消失在了病房房门的另一面。而这一面,剩下言不由衷的我。 我真的走了,没有跟郑伦或奶奶打一声招呼。临走前,我把医生开的输液单子全数交给了小护士。小护士诧异:“嗯,走了?留你奶奶一个人?”我左右为难:“我,我,我老公在呢。”虽说,目前我百般不甘、千般不愿说出“我老公”这个称谓,但我还能管他叫什么呢?奶奶的二百五孙子?算了,家丑不外扬。“那你把单子给他吧,输完了那瓶,再交新的。”小护士对我不依不饶。我一甩手:“哎呀,都搁你这儿吧。”说完,我撒腿就跑了。 第二十六章需不需要一个孩子 我终于腾出时间接听了孙佳人的电话:“喂,你不是说中午来找我吗?迷路了?不认识‘金世’在哪儿了?”孙佳人说得噼里啪啦。我招架不住,只说:“晚上我去找你。” 我杵在路边,肚子咕噜咕噜地叫着。我心想:是因为胃空虚,所以心才这么空虚吗?我左右张望,瞄见了一个煎饼摊儿,飞奔过去。我把刚出炉的煎饼塞入口中,下一秒,我的泪终于成串地落了下来。摊煎饼的大娘不慌不忙:“烫着了?”我就势点点头。大娘打开一个纸箱,里面是她出售的饮料。我随手拿了一瓶,咕咚咕咚喝了两口。大娘生意第一,人情第二,先说“三块”,后才说,“瞧你年纪也不小了,怎么这么毛躁,慢慢儿吃。” 是啊,我都一把年纪了,为什么做人做得如此不堪?我那寻寻觅觅了三十年才觅来的丈夫,竟认为我是个歹毒的女人,也许,还像蛇蝎一样。是,我是不够忍让、不够周到,说了刻薄他的话,抹黑他的孝心,质疑他对婚姻的忠诚,不过,就因为这样,我就不可饶恕了吗?我们之间彼此的爱慕,为了结合而互相做出的让步,就如此一文不值吗?何况,他也同样抹黑了我的人品啊。或者,就事论事的话,我为奶奶的这场急症而付出的焦急与汗水,也不足以弥补我无心的“逃逸”吗? 我大口大口咬着煎饼,没有注意到我还在煎饼摊儿的管辖范围内。大娘又开口了:“哎,你怎么还真哭了?别人看了,还买不买我的煎饼啊?”就这样,我匆匆跑开了。 我的手机响时,我一心以为是郑伦打来的。我的心跳得怦怦的,心想他是服软了吗?如果不是也没关系,大不了我服。可惜,这通电话却是董陈诚打来的。我这边阴天下雨,他那边阳光灿烂:“嗨,小仙,干什么呢?”多跳跃的声音啊,可惜我这边,跳跃的只有眼皮。“没干什么。”我敷衍。“最近店里生意好不好,有没有新货啊?我同事们还惦记着再逛逛呢。”“呵呵,过几天吧。”我干笑。如今在这买方市场中,谁会惦记着我那一方小店呢?看来,我还没到人老珠黄的份儿上。看来,董陈诚他是还惦记着我。 我回到“小仙女装店”时,已经四点多了。小甜一个人坐在店里,拿着个小本,不知道在写些什么。她见了我,立马把小本收到了包里。我没在意,这种少女,涂抹些青春惆怅,也总是夸张得像图谋篡位一样谨慎。 “姐,你脸色不好哦。”小甜迎上前。 “那灯怎么不亮了?”我抬头,所答非所问。 “不知道,我今天一开,它就不亮。”小甜撇撇嘴,不以为意。我却不同。我依旧抬着头,回想郑伦初为“小仙女装店”装修时,他的细致与周到。他说,这灯光与自然光一般自然,不会影响衣服的色泽。可如今,这灯不亮了,我的“小仙女装店”没有光泽了。小甜也蔫蔫的,打了个哈欠:“哎,姐,你身为老板,怎么一点儿也不着急生意呢。” 我恍惚地点点头,坐在店内,开始给之前找过的供货商打电话,订下了几批我需要的疵品衣服。小甜凑到我面前:“姐,你得好好加油啊。你光想出好点子还不够,你还得付出行动啊,你得鼓足精神啊。你瞧瞧你现在这精神状态,哪儿像个女强人啊?”我一惊:是啊,我是个女强人啊。婚前,我敢作敢为,说一不二,一头扎入商海,自负盈亏,不消别人指手画脚。可如今,我才结婚这些时日,我就已怠慢了姐妹,搁置了生意,而我自认为的婚姻重头戏,我也没唱好。就在刚刚,我的丈夫指责我不是个好女人,他是看走了眼才会娶我入了门。我一歪头,看见镜子中的自己的脸,三分倔强,七分畏缩,矛盾不已。 我在“金世证券”的门口,看着孙佳人款款地从里面走出来,小腰一扭一扭的,煞是精神。我双手交叉抱胸:“你扬眉吐气了?”孙佳人拆开我的手,挽上我的胳膊,拽上我就走:“也不算啦。只不过从前我是公司家里两边受气,但现在,我好歹有了喘息的空间。”我听得一知半解:“说什么呢你?你上哪儿喘息去啊?”孙佳人撒开我的手,双臂上举做了个胜利的V字形姿势:“焦阳他妈回老家去啦,我们夫妻二人的甜蜜小家庭重现江湖啦。” 看着孙佳人笑得夸张的大嘴,我真恨不得给她塞个拳头进去。亏我刚刚还说想着我们两个伤痕累累的女人可以互相发发牢骚、抚抚伤口,结果她老人家倒好,否极泰来了。 “我真服了你,能和婆婆,还有奶奶在在一个门里和平共处。我可不行,我就只能讨好老公一个人。”孙佳人根本没发觉我的失意,还在兀自“赞赏”着我。我赔笑:我和婆婆,还有奶奶,还真是分外和平,只不过,我却没讨好我的老公。这算不算因小失大呢? “小仙姐,今天我不跟你吃饭了啊。我和焦阳约好了,去吃海鲜。”说完,孙佳人竟向马路伸了胳膊,去招出租车了。我一把按下她的胳膊:“哎,你这人怎么这样啊?我是来找你吃饭的,你要是约了焦阳,你倒是打电话告诉我一声啊,干吗让我白跑这么老远啊?”孙佳人跺了几下脚,娇滴滴道:“怎么能说是白跑呢?咱俩也有日子没见面了,我可想你了。再说了,中午是谁说来不来的啊?” 我没再多说一句,亲手招了出租车,按着孙佳人的脑袋就把她装了进去:“行了行了,你快走吧。”孙佳人也不介意我的粗鲁,隔着车窗笑吟吟地朝我挥手。 车子开走了,我松了一口气,人顿时矮了一截。孙佳人也真是不争气,在我如此无助、如此彷徨的今天,她也无法成为女人自立自强的例子。我把嘴撇向一边:只要有了焦阳,就算公司赵董把她踩在脚底下,她也不会哼一声了吧。我放松了嘴:这也无可厚非。谁不想要个温暖的避风港呢?在外面经受了再大的风雨,回家就又会鼓足了勇气和希望。 而我的避风港呢?他始终也没打来电话。我一直把手机攥在手中,它有电有信号,就是不会响。时值下班高峰,行人车辆令人眼花缭乱。我一个人站在人潮中,像是磐石。我拨了郑伦的手机,一响,两响,直到五响过后,他终于说了一个“喂”。 “喂,是我。”我喉咙干涩,不得不咽了一口唾沫。这时,有人从我身后撞了我,我下意识地喊一声:“啊。”我再一瞥,只见身边是一对嬉闹的平凡男女青年。男青年有礼貌,对我一低头:“不好意思啊。”女青年也有文化,附和道:“抱歉抱歉。”而这时,那边的郑伦说:“你又在玩什么花样啊?”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挂断了电话。 花样?我只不过是想问问奶奶状况如何了,是不是已经回家了,再说说我店里的灯不亮了,需要他“伦语”拔刀相助。再然后,我想说我现在准备回家了。我这是玩花样?我这分明是力争化干戈为玉帛。这么想着,我抬腿就踢了路边的一个垃圾箱,咣当一响,甚是引人注目。我不得不解释了一句:“呵呵,有个虫子。” 我回了娘家。我娘看见我,就往我身后找:“哎,就你一个人?”我关门:“对,无人尾随。”我骗了她,说郑伦要加班,而我想她了,就来了。家中有我爸纠缠她的精力,所以她也无暇来深究我回娘家的真实缘由。比如,此时此刻我爸就在嘱咐:“多放点儿盐,别老为了健康,把饭做得连牢饭都不如。”我妈的声音从厨房传来:“你说的那叫什么话?你知道牢饭什么味儿啊?”我爸还不服:“什么味儿也比没味儿强。” 饭桌上,我妈的矛头终于指向了我:“你还没有好消息啊?”我一愣,一时还真被问住了:“什么好消息?”我妈不说话,眼神儿往下溜,直指我的肚子。我闷下头扒拉饭,含糊道:“哎呀,我们还没这计划呢。”这下,我妈不干了:“什么?难不成,你们避孕呢?”听听,如此直白的词儿,就这么顺理成章地降落在了饭桌上,还当着我父亲大人的面儿。我含着一嘴的饭菜,不管不顾:“是啊是啊。这个话题就此打住,OK?”我爸伸出双手,挡在菜上,免得“牢饭”再被我污染。 我妈把筷子一撂,严肃道:“你都三十岁了,结了婚了,还避什么孕啊?难道没钱养不起?养不起我给你养,行了吧?”我给我妈夹了一筷子菜,想息事宁人:“好了好了,我努力生,努力。”我妈还继续巩固:“夫妻之间,最需要的就是一个孩子。你们这代人,都是只有爱情没有责任感。你和郑伦认识的时间又那么短,爱得能有多深啊?等你们有了孩子,才能有责任感,婚姻才能长久,懂吗?”我服气地点点头:“懂了。” 妈妈的话是对的,我和郑伦的爱,能有多深?我们的爱,是利刃,还是钝刀?能斩断路途上的多少荆棘呢? 吃过饭,我就被我的亲妈撵出了门。她说:“早点儿走,早点儿生。”我亲眼看见,我爸被她的话,逗得扑哧笑了出来。 郑伦终于及时地给我打来了电话。我之所以说及时,是因为那时我正要哭出来,哭自己是个无家可归的薄命人。我迫不及待“喂”了两声,郑伦问:“你在哪儿呢?”我实话实说:“我的故居附近。”他慢条斯理:“还不回家?”我清了清嗓子:“这就回了。” 不过,当我忐忑地打开家门时,迎在门口的却不是郑伦,而是郑伦的妈妈,我的婆婆。她笑眯眯地说:“回来了?我看都这么晚了,就让伦伦给你打了个电话。”咔啦啦,我的心裂开一条小缝儿:闹了半天,呼唤我归家的人并非郑伦。“今天奶奶多亏你了,累了吧?快歇着去吧。”我木讷地“哦”了一声,走向房间。奶奶的房间黑着灯,大概已经睡了。 推开房门,郑伦不出我所料地背对着我,面对着电脑。我讪讪地走到他面前:“奶奶没事了吧?”“嗯,大夫说老年人身体机能退化,有任何不良征兆,必须及时送医。”郑伦的目光从电脑上挪到我的脸上:“幸亏,这次还算及时。”郑伦嘴上虽这么说,目光表达的却是另一番含义:唐小仙,由于你的“逃逸”,而险些导致了不及时。 “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好像从我走出医院的那一刻,我就已经偃旗息鼓了。好像,当我在医院对郑伦说完那些言不由衷的话,我就已经懊悔了。我的确不该怠慢奶奶的身体,更不该与心焦的郑伦针锋相对,但当这些不该发生的事,都已经发生后,我需要一个台阶,需要郑伦给我一个下台的机会。不然,我因他不由分说的苛责而受的伤,就这么一了百了了吗?莫非我有铜墙铁壁,不疼不痒吗? “一句不是故意的,能说明什么?你一直觉得奶奶对你不好,是不是?可是,她只不过是让你下下厨房而已啊。就因为这样,你就可以不孝吗?而且,你今天在医院说的那些话,太让我伤心了。”郑伦控制了音量,他不愿吵扰到奶奶和婆婆。 可惜我没那份心思,我泪眼婆娑:“难道你说的话就不过分吗?难道从我离开医院后,你就没有检讨过自己吗,没有一丝一毫想要找我的念头吗?刚刚你打电话给我,我真的好庆幸。我知道我有错,我也也愿意认错,可是你也得给我个机会啊。” “错也是分大错和小错的,亲人的生命,是让你犯错和认错的吗?你没尝试过失去的滋味,你不懂。”郑伦低垂着眼。 我蓦然想到了郑伦的爸爸,我那不曾谋面的公公。自从他去世的那一刻,郑伦就把妈妈和奶奶当做万万不可失去的珍宝了吧。我唐小仙不是铁石心肠,只不过,没有经历过至亲离开的我,也许真的是太粗枝大叶了。 我扑上前抱住郑伦:“对不起,对不起。” 郑伦的眼眶是潮湿的,他抚了抚我的头。我知道,他也想原谅我,也想忘记我的过失,忘记我没良心的话语。我也知道,在这一秒,他还做不到,他的手指是冰冷的,是僵硬的。 夜色很深了,我们房间的窗帘颜色太浅,挡不住那很亮很美的月光。我抱住郑伦:“我们生个孩子吧。”连我自己也被我的话吓了一跳。它那么自然、那么流畅地被我说出了口。今天的我,再惆怅不过了。我见到了奶奶的老态,也见到了郑伦棱角尖锐的另一面。而从小甜的口中,还有孙佳人的身上,我深知了郑伦以及婚姻对我而言,不可或缺。妈妈说了,婚姻需要孩子。我已经三十岁了,我嫁给了我在乎的男人,虽然他今天刺伤了我,但在他的刺之下,也是有着难以愈合的伤口。我要维系我的婚姻,我要留住在我身边的这个男人。这一点,毋庸置疑。 我的手在郑伦的胸口游走。他并没有睡着,但却以想睡了的借口来拒绝我。我不甘心,翻身趴到他的身上,吻他的嘴。他虽然不回应我,但好在我也并没有被推开。我在他的耳边呢喃:“原谅我,爱我吧。相信我吧,相信我会是好妻子吧。”我的身体像火一样烫。我们的床单也是浅色的,我看着他,他的眼睛黑漆漆的,深不可测。 我的吻一路向下,我体会到,他的身体也变得火热。他一只手揉搓着我的背,另一只手伸向了床头柜的抽屉,那里,有避孕套。我一句话没说,拉过了他的那只手,安置在了我的胸脯上。他也没说什么,只是如我所愿地配合着我,抚摸着我。 不过到了最后一刻,他还是开了口:“等等,我拿避孕套。”我吻住他的嘴:“不要,不要拿。”他不妥协:“你别想什么是什么。”换而言之,目前他并不想要我为他生孩子。今天的我,是敏感的。我只觉被泼下一瓢冷水,只觉这个男人不爱我、不愿让他的今生今世真正与我结合成一体。我离开他的身体。他偏过脸问我:“你这是怎么了?”我将脸偏向窗口:“没怎么。你不愿意,我也不能霸王硬上弓啊。” 于是,这场戏就这么结束了。我们都躺了很久才渐渐睡着。我的梦很乱,有老人的身影,也有孩子的啼哭,四世同堂一团糟。 第十四章 第二十七章『伦语』赚钱『小仙』赔 清早,我被郑伦起身的动静吵醒。我睁眼:“几点了?”郑伦坐在我旁边套上衣:“六点半。”我用一只胳膊压住他:“干吗这么早起?”“嗯,睡醒了。”郑伦如是答。 我也惶惶地起身,出了房间。郑伦在洗漱,婆婆在厨房做早餐。奶奶坐在自己的床边,显得无精打采。我帮婆婆把烧饼和面汤往餐桌上端,婆婆笑吟吟地问:“怎么不再多睡会儿?”我睁大睡眼:“呵,不困了。” 吃饭时,婆婆对郑伦说:“等中午我把我那边安排好了,就去替你。”郑伦闷头:“嗯,不着急。”我一口烧饼哽在嗓子眼儿:“替,替你干吗?”婆婆为我解惑:“奶奶今天还得输液,我和伦伦换着陪她。”我忙把嘴里的食物吞下:“不用,不用,我带奶奶去就行了,反正有人给我看店。您和郑伦都不用去。”“算了吧,”郑伦从面汤碗上仰起脸来,“你忙你的吧,奶奶的事,不麻烦你了。” 我尴尬不已,抬不起头。这时,奶奶说:“哎呀,就让小仙儿陪我吧,我想让小仙儿陪我。”这是头一次,开天辟地头一次,我不再觉得奶奶是针对我、为难我,反而觉得她需要我,她并没有像郑伦那般怪我、放弃我。我迎上奶奶的目光:“奶奶,大恩不言谢。”我瞥见郑伦的嘴角像笑似的扯动了一下。 吃过饭,郑伦开车带我和奶奶去医院。奶奶坐在我身边,皱巴巴的手搭在我的手上,她的指甲没有光泽,凹凸不平。我说:“奶奶,等会儿我给您涂指甲油吧?您喜欢红的,还是粉的?”司机郑伦回头斥我:“唐小仙,你这两天脑子没事吧?”奶奶倒乐了:“好啊,好。” 等安顿好了奶奶,我就一把接一把地把郑伦推走了:“你快上班去。咱家就你一个男子汉,你不赚钱,我们妇女三人喝西北风啊?”郑伦哭笑不得:“你到底是怎么了?更年期也太早了吧?一会儿蛮不讲理,一会儿又好像多识大体似的。你真的要留下来照顾奶奶?那我真的回到小萧身边去上班了?”“你……”我情不自禁地蹦出这一个字来。这幼稚的男人,冤冤相报何时了啊。好在,有我大人大量:“嗯,去吧。对你俩,我放心。”郑伦的这般健谈,相较于他之前的冷言冷语,已经好太多了,不是吗? 果然,郑伦把我拉到楼道,抱了抱我:“真不知道说你什么好。今天,奶奶就辛苦你了。”我把脸在他的胸口蹭了蹭:“我也不知道我昨天是怎么了。”“昨天的事,就别再说了。我也不好,言重了。”“那,我们就正式和好了,是不是?” “今天不吵了?”这话,又是出自昨天那劝架的老护士之口。不对,不是劝架,而是呵斥我们。 老护士去工作了。郑伦在我耳边说:“如果想要孩子,我们需要先做准备。咖啡、酒、茶之类的,都要先戒掉,这样才能生出健康的孩子啊。”我的脸一下子红到耳根儿,忸怩道:“哎呀,晚上再说。”郑伦不屑:“装什么纯情啊你。” 郑伦去上班了,我打电话给小甜:“拜托拜托,今天帮我看一下店吧。”小甜那边声音嘈杂,像是车水马龙:“姐,我一星期才休息一天,你饶了我吧。”“哎呀,假期以后补给你,我今天实在是有事,没法去店里。”“可我也有事啊,我看啊,今天关一天算了,反正生意也不好。”我厉声:“你倒真想得开。”小甜识时务:“好啦好啦,我争取中午之前过去。不过哦,要算我一整天的工钱哦。” 瞧瞧,我是多么深明大义的女人,为了不让丈夫和婆婆误工,我活生生把自己的事业给耽误了。好在,有失必有得,郑伦他重见了我那可人的本来面目。 奶奶又呼唤我了:“小仙儿,我这老皮老肉的,涂指甲油能好看吗?”看来,奶奶的病来得快,去得也快,已经痊愈得八九不离十了,如今躺在病床上,开始想找乐子了。我握住奶奶的手:“嗯,咱应该先护肤,等到细皮嫩肉了,再涂颜色。”说完,我从包里掏出护手霜,给奶奶涂抹开来。奶奶笑得跟花儿似的,直说“好”。 下午,郑伦来接我和奶奶。他问:“中午吃的什么?”我答:“旁边小餐馆里买的饺子。”“吃了多少?”“我吃了六个,奶奶吃了十四个。”一听我这话,郑伦就放下心来了。 奶奶的这场病,正式成为了历史。在接下来的日子里,直至今日,她天天生龙活虎的,顿顿吃得比我多。 而我也并不认为,我和郑伦之间会因这场争执而留下什么芥蒂。就算我们都说了伤人的话,就算说出去的话好比泼出去的水,但大太阳一晒,岂由得它不蒸发?我想,我们的不愉快,也像水一样,已经全数蒸发了。这其中,奶奶功不可没。她对我的信任和依赖,一天胜过一天。这些,郑伦通通看在眼里。此外,奶奶还向郑伦描述了那天我背她下楼并汗如雨下地在医院中奔走的情形。这些,让郑伦悔不当初。 我好人做到底,装腔作势:“算了,我也不跟你计较了。毕竟,那天我有错在先,后来态度又不好。” 郑伦抱住我的脑袋,在我头发上用力一亲:“好了好了,你真是羞杀我也。我真是上辈子积了德了,今生讨来你这么个好媳妇儿。” “得了你,现在嘴上跟抹了蜜似的,当初干吗去了?早干吗去了?”我在郑伦怀中扭来扭去。 “当初你那么凶,我当然也得凶了。这才叫夫妻,共进退,有默契。”郑伦掰出一条谬论。 可其实,后来我才不得不承认,郑伦这谬论还真是有先见之明。我们今后的争执,也是一成不变的硬碰硬,等到遍体鳞伤后,双方才会默契地缴械投降。只可惜,婚姻中却是需要圆舞曲的,你进我退,才优雅而和谐。而我和郑伦共进退的结果,就好比一次又一次的互泼污水,到末了水虽蒸干了,可污迹却还在。 “小仙女装店”的灯修好了,但它的前途还尚未一片光明。我把大半的精力重新投入到店内,已经着手打折处理现货了。我在店门上贴了告示:转型在即,现货低价处理。小甜提出建议:“应该写‘跳楼价吐血大甩卖’。”我摇摇头:“太虚伪了。”小甜努努嘴:“现在谁不虚伪啊?” 降价的效果十分理想,店内人头攒动,客人们挑衣服就像在菜市场挑菜似的。贪图小利的大有人在,也不管衣服适不适合自己,买了再说。小甜捂住心口:“姐,你这价,降得过分了。”我却不在乎:“快刀斩乱麻,让我们尽快重生吧。”小甜没回应我,转身去招呼客人了,留下我一个人举着拳头,壮志昂扬。 只不过,有一件事却脱离了我的掌控。 有几家联系过的供货商,突然说拿不出那么多低价的疵品了。我像旋风似的旋回店内,一摔包:“妈的,真是流年不利啊。”店内衣服越剩越少,小甜的工作也越来越清闲了。她一边收拾衣架一边问:“怎么了?”我叉着腿,瘫软在椅子上:“货源匮乏啊。怎么办?现在手上的那些货,根本撑不满这一家店啊。”之前,我已经陆续把一些疵品送去“服装医院”修改了,还挺着胸脯跟人家说:“要做好心理准备哦,后面,还多得是呢。”人家倒是不介意,毕竟,对人家而言,我是送生意上门、送钱上门的上帝。可结果,我现在却两手空空。 小甜脸色凝重,我看了,反过来安慰她:“哎呀,你不用担心,我再想办法。”小甜欲言又止。我问:“怎么了?”她却答:“啊?没什么啊。” 郑伦的工作倒是顺利。煤老板的生意为“伦语”打开了突破口。他用为煤老板而做的设计参加了电视台的比赛和展览,这令“伦语”的名声得以拓展,生意纷纷上门,不管大的小的,“伦语”都以诚相待,一碗水端平,再加上日趋完善的设计水平,掏钱的人都心满意足,说不出一个“不”字来。一传十、十传百,人人都是活广告。 郑伦不忘关心我的“事业”:“要不然,还是去广州或者江浙一带找货源吧。那边是源头,选择余地肯定比北京大。” “我就是不想负担运费,才一直局限在北京的。实在不行,我也只好跑跑南方了。”我把头靠在座椅背上,脸偏向郑伦:“你倒是好,接不完的活儿,赚不完的钱啊。不过,看在你百忙之中还肯接我回家的份儿上,我就不跟你计较了。” 郑伦笑着掌握着方向盘:“啊,你想计较什么啊?咱俩是一家人,老公我赚的钱,不就是你的钱吗?” 我伸手捏了捏他的脸蛋儿:“嗯,这还像句人话。” 我闭目养神了。郑伦以为我在为“小仙女装店”的前途烦恼,但其实不然,我最烦的,始终是另一件事:萧之惠的那十二万。她之前所说的话,如今全都应验了。煤老板这个大客户的存在,的确为“伦语”、为郑伦赢得了不菲的收入,还有更重要的信心和名声。若不是这个大客户为“伦语”提供了大展拳脚的天地,也许今天的“伦语”还在靠给某处几十平米的小套房装修而糊口,也许今天的郑伦还会沿路游说商家重新装修店面,像他从前对我做的那样。 可那十二万,我至今却仍束手无策。我的存款是五位数,而且,打头的那个数字,还小得可怜。我在“金世证券”自给自足了数年,仅存的果实皆孝敬给了“小仙女装店”。那时,我哪里会想到,如今会从石头缝儿里蹦出萧之惠这么个讨债鬼呢。我想:在不久的将来,在“伦语”的庆功宴上,萧之惠会对郑伦吐露这个秘密吧,也许她会趁着酒后,装作不经意地表白,她是“伦语”和郑伦的“贵人”,也是最无私地爱着郑伦的女人。那时,郑伦会怎么想,怎么应对呢? “媳妇儿,醒醒,到家了。”郑伦唤我。我睁开眼:“我都要愁白了头了,哪里睡得着?” 我妈打来电话,她简直是习惯成自然了:“你现在不避孕了吧?”我揉着眉头:“不避了,不避了,可是,这种事是尽人力听天命啊,对不对?”“那你们尽人力了吗?”“尽了,尽了,简直是卖力啊。” 郑伦正好听见了这句,等我挂了电话,他问我:“卖什么力啊?”我呈大字形仰在床上:“卖力造小人儿啊。”郑伦一乐,扑了过来:“唐小仙女士,你想好了吗?你真的想当妈妈了吗?妈妈可是很辛苦、很奉献的角色哦。”我一翻身,反问他:“那你呢,你现在愿意做爸爸吗?”郑伦仰倒:“我愿意啊,我最喜欢小孩子了,胖嘟嘟的,看着就想捏,哇哈哈。”我无言以对:看来,这个男人勉强能算成熟的丈夫,但,他绝不是成熟的爸爸。“养孩子要花大笔大笔的钱哦,奶粉啊,尿布啊,贵得不得了。”我陈述。郑伦一副小事一桩的样子:“放心吧,‘伦语’现在前途光明,赚钱哗哗似流水啊。” 我闭上眼睛,心想:那就生个孩子吧,义无反顾地扎根在郑家,为郑伦开枝散叶。有了孩子,我在郑伦的心中,也会变得更加沉甸甸,而我们的婚姻,也会如我妈所愿,变得更加牢固吧。我刚这么正儿八经地想着,郑伦就来拆台:“太好了,那以后就不戴套儿了,不戴套儿多舒服啊。”我捂住眼睛:天哪,他这样能当爸爸? 小甜的辞职,是完全出乎我意料的。当她说出这两个字时,我的嘴角甚至抽了一下:“辞职?你开什么玩笑?”在我看来,小甜几乎像我的妹妹一样了。她可以对我直言不讳、可以撒娇、可以偷懒,而我,就算有时批评她、剥夺她的假期,我也会用好吃的好喝的来弥补她。我还以为,我们两个人会一直坚守着“小仙女装店”,直到它拨云见日、财源滚滚。 小甜低头:“姐,对不起,可是我真的不能留在这儿了。”我一挥手:“算了,有什么好对不起的,你又没卖给我。反正现在店里也没什么东西了,也不需要人手了,我一个人自生自灭好了。”小甜走过来晃我的手:“你胡说。你这么能干,一定会成功的,一定会成为大富婆的。”于是,“能干”的我,在这小丫头的撒娇之下,也着实没有办法了:“你呀,长这么大,全凭这一张嘴了。” 待我接受了小甜即将离我而去的这个事实,我才有心问她:“为什么突然要走,有更好的去处了?”小甜惶惶地否认:“没有,没有。”“那是为什么?我亏待你了?”小甜继续否认:“那更加没有了。”“那,你该不会是要嫁人了吧?”我实在想不出什么其他理由了。小甜她热爱服装,更热爱服装店,如果她不做这一行了,那想必是要去做人家的太太了吧?“怎么会,我哪里会这么容易答应他?”这次,小甜用反问句来否认。 “他?谁啊?你有男朋友了?”这是我今天第二个出乎意料。 “就姐的那个朋友,蒋有虎蒋大哥啊。”小甜双目圆睁,一副理所当然的口气。 “蒋大哥?你,你不是管他叫蒋大叔吗?”我分明这么记得。 “哎呀,叫什么不重要啦。”小甜一跺脚,背过身去。 晚上回到家,我问郑伦:“你说,我是不是脑子有点儿慢啊?”已经远离了一切不健康饮品的郑伦呷了一口白开水:“一点儿都不慢,反正我现在已经跟不上你的思路了。”我靠上郑伦的肩头,娓娓道来:“之前孙佳人和焦阳突然和好,今天小甜又突然投入了蒋有虎的怀抱。我觉得他们的节奏太快了,我都适应不了了。”郑伦一耸肩:“唐小仙,相较于我们的闪婚,他们那些都是小儿科吧。”我一下就精神了:“对啊,还是我比较厉害。”郑伦一指弹上我的脑门儿:“这有什么好争的?” “并不是争,只是不希望看不懂这个世界。”我说得煞有介事,眼神迷离。 “说到看不懂,我还真有看不懂的。”郑伦也来了精神。 “什么?” “小萧和吴哲好像在谈恋爱。” “你说什么?萧之惠和吴哲?” “是啊,就是这几天的事。他们俩一块儿上下班,一块儿吃饭,我还亲眼看见了他们俩手拉着手。” “这也没什么啊,他们男未婚、女未嫁,情投意合自然可以谈恋爱。”我故意将这件事简化。 “可以是可以,不过我是觉得他们认识这么久了,怎么感情到现在才突然升温啊,而且在工作时间里,也一点儿都不避讳。”郑伦咂舌,摇了摇头。 “怎么,你看了眼红啊?吃醋啊?” “你看你,又来了。我只不过是顺着你的话,把我看不懂的这件事说出来,我吃个屁醋啊。” 我咧嘴一乐,正式结束了这个话题,而旁敲侧击道:“夫君啊,你以前真的有丰富的恋爱经验吗?你真的有那么多情、那么老到吗?”换而言之,如果有,你为什么始终看不出萧之惠对你的情意绵绵,也看不出她如今亲近吴哲,只是为了惹你注意、惹你嫉妒呢?郑伦一梗脖子:“废话,你以为我骗你呢。要不要我给你看看她们的照片啊,真是一个赛一个的美啊。”我不屑地摆摆手,就走开了。 那些浮华而短暂的恋爱,那些美丽而匆忙的恋人,从前并没有被萧之惠放在眼里,那今天的我,又何必对她们产生兴趣呢?我那看似风流的夫君啊,其实是如此简单、如此稚嫩。不然当初,他也不会那么容易地被我虏上婚姻这艘“贼船”吧。想着想着,我兀自笑了出来。郑伦的声音传来:“你又犯什么傻呢?” 傻?真不知道是谁傻。 在小甜为“小仙女装店”效力的最后一天,蒋有虎来了。我鼻子一酸:“你来干吗?你一来,我好像是在嫁闺女一样难受。”蒋有虎面色尴尬,也不知是因为我的这句调侃,还是因为他的“移情别恋”。 小甜对我一鞠躬:“姐,我会常来看你的。” 我一把推开她的头:“快走吧,别在这儿碍眼了。” 蒋有虎领着小甜走了,出门时,他回头望了我一眼。这一眼,像是别有深意。可惜,除了一丝愧疚,我也没悟出什么别的。我关上门,心想:你觅得幸福,也并不用对我愧疚吧。我并不希望有人为我守身如玉、含恨终老啊。我忍不住又张望了他们二人的背影:小甜紧紧地依偎着蒋有虎,将他衬托得分外伟岸。她应该是准备相夫教子了吧?不然,为什么好端端地就把自己的饭碗砸了呢?我还是看不懂。 “小仙女装店”的现货已经所剩无几了,再过两天,它就要以新面目示人了:款式繁多,面向对象涵盖老中青三代。尺码不全,好在可取之处也十分突出,那就是物美价廉、物超所值。而目前,我手边的现货仍不足以充实整间店,只能先稀稀拉拉地撑撑场面。迫不得已,我通过网络相继从江浙一带的厂商手里又置办下了几批货。不过,因为没有眼见为实,所以我并不敢出手太大。我惴惴不安,觉得此次革新实在不十分顺利,不管是进度还是可预见的效果,都要差于我的预期。而雪上加霜的是,小甜这一走,更是令我觉得无依无靠、忐忑不已。 第二十八章女人个个独当一面 正当我提不起精神时,“小仙女装店”来了一位久久不曾来过的熟人。她实在是再熟不过了,因为她是孙佳人。不过,她带着一副大墨镜,遮去了半张脸,而露在外面的小嘴边,还有一块青紫。我的脑子真的一点儿也不慢,我一眼就看出,这是一张典型的挨了打的女人的脸。 “哎,你这儿怎么变成这样了?你又要改行了?”亏孙佳人还能若无其事,谈笑风生。 我一把摘下她的墨镜,果然,她的右眼也是青紫色的,而两只浮肿的眼泡,代表泪水曾在这儿泛滥过。“这是怎么回事?”我口上虽这么问,但心中已大概有数。 “没事儿,撞柜子上了。”孙佳人夺回墨镜戴上。 “我看你是把脑子撞傻了吧?你既然来我这儿了,既然让我看见了,就得跟我说实话。”我一撸袖子,一叉腰。 真的不是我放马后炮,我真的是在孙佳人开口之前,就想到了焦阳。毕竟,只有焦阳才会令孙佳人在挂了彩后,不去报警而来报我。但我仍有想不通的:“为什么?你们俩不是和好了吗?”孙佳人的哭腔已渐渐浮出水面:“那是我,只有我以为,他妈走了以后,我们俩就会和好,就会没问题了。可其实,根本不是。” “小仙姐,”孙佳人突然号了一嗓子,“他,他有别的女人了。” 我吐出一口气:这天底下最不堪、最不可理喻的桥段,怎么让孙佳人碰上了。男人喜新厌旧并不罕见,谁让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呢?谁让路边的野花就是比家花香呢?而我就不明白了,为什么男人你已经辜负了那个“旧人”的青春和真心,然后还能下得去手招呼她的皮肉呢? 孙佳人泣不成声:“我骂他、求他,他都不听,我不让他出家门,他就动手打我。小仙姐,我吓死了,他,他怎么能动手打我呢?” 我用力抹了一把孙佳人的泪:“你该打。知道为什么吗?你太没骨气了,你骂他是天经地义,你干吗求他?”我知道,我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事情没摊在我头上,我说什么都不会打磕巴。可倘若真有一天,郑伦将另一女子拥入怀中,讨论戴不戴套儿的话题,我估计我也会丧失心智,身不由己地软硬兼施、软磨硬泡,无所不用其极吧。 我给郑伦打电话:“你不用来接我了,今天我不回家住了。”“什么?”郑伦提高了嗓门儿,“今天是好日子你知不知道?我们得卖力造小人儿啊。你上哪儿去啊,回娘家?”自从我与这厮认真设想过为人父母的情形后,这厮在繁衍后代这件事上的积极性,一下子就逾越了我。“不是,孙佳人有点儿事,今天我陪她。”我笼统道。“真的假的?”郑伦问,“唐小仙,你该不会给我搞外遇吧?”“呸,”我突然发作,“只有你们这些狗男人,才会胡搞乱搞。”想及焦阳,我连郑伦都忍不住奉送上两句。 我陪孙佳人入住了宾馆。她回不得自己的娘家,也不愿去我家,我只得带她去“开房”。而宾馆的工作人员,对我们这对鬼鬼祟祟、互相搀扶的女人,报以了显而易见的窃窃私语。 我和孙佳人一人一张单人床,背对背,她不说话,我说什么皆是多余。郑伦不合时宜地打来电话:“媳妇儿,你今天真不回来了?要不,你等那姓孙的睡着了,偷偷回来?我接你去。”我听得咯咯直笑:“去你的。不说了啊,我要睡了。”郑伦还不罢休:“说实话啊,你不在,我还真是孤枕难眠。”我在被子里笑得上下直颤:“我也说实话啊,我也是。” 这时,我背后的孙佳人活了过来,不但活了,而且还活得充满了生命力。她一下子弹坐成直角,振臂高呼:“啊,我受不了了。”我吓得“哎呀妈呀”一嗓子,抛开了手机,两步跨到孙佳人的床边:“怎么了你?”“我受不了了,你跟你男人也太恩爱了吧,成心吧你。” 第二天,周日,郑伦先斩后奏来接我。他到了宾馆门口,才给我打电话:“走吧,我带你们去吃饭。”孙佳人一见他,脸耷拉到了胸口:“连体婴啊?”郑伦可不管她那一套,贴近我:“睡得好吗?没有家里床舒服吧?”我上下打量他:“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不过,郑伦却给了我另一种说法:“不是,其实我是担心你有外遇,只好前来勘察一番。”这幼稚的男人,现在真是春风得意,事业婚姻双丰收,所以嘴贫得厉害。 我问孙佳人:“想吃什么?”孙佳人答:“看着你们俩,我光想吃醋。”郑伦倒好,接茬儿道:“走吧,那吃饺子去。” 焦阳始终没给孙佳人打来电话,按照孙佳人的描述,他在昨天抡了孙佳人一拳,以及推了她一掌后,就出去找他那朵野花逍遥了。孙佳人昨晚在受了我和郑伦温馨电话的“鼓励”后,终于由闷葫芦变成了话匣子,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吵吵了半宿,直至隔壁来投诉。关于这一点,我还是衷心感谢郑伦的电话的,不然,也许孙佳人会憋至身亡。昨晚,她说:“我真巴不得他出门就被车撞死,不,碾死。”说这话时,她那眼神,真叫一个犀利。不过在更多时间里,我还是看得出她在等待着焦阳的电话,等待着金不换的浪子回头。可惜,直到目前,好像焦阳仍相信光明在前方。 孙佳人吃了整整三个饺子,整个过程她就像个耗子,在那儿一点一点地嗑。 下午,我打算领着孙佳人到“小仙女装店”,让她当义工,帮我挂挂明天重开张的衣服。毕竟,让她受累总比她无所事事来得好,而且,哪个女人不喜欢衣服、不愿在衣服的海洋中遨游呢?不过,孙佳人却郑重地摇了摇头,然后往自家拨了通电话,在发现焦阳并不在家后,毅然决然地道:“我要回家去。”郑伦举双手赞成:“对,不能丢了大本营。”我倒是也有同感:凭什么孙佳人这个受害者要流离失所,害人的却来去自由? “他要是再动手,你就给我打电话,我给你报警。”在孙佳人的楼下,我这么叮咛她。 孙佳人上楼后,郑伦忙不迭问我:“那孙子找了个什么女的啊?”我一摊手:“连孙佳人都不知道,我又怎么知道?”我只知道,焦阳对孙佳人说:“她比你懂事一百倍。”而昨晚,孙佳人是这么向我控诉的:“懂事?懂什么事?不就是一狐狸精吗,懂点儿床上的事。”平心而论,我虽是孙佳人的姐妹,虽无条件地站在孙佳人这一边,但焦阳说的“懂事”这个词,却真的令我心头一颤。倘若他说的是肺腑之言,那么,“不懂事”的孙佳人还真是凶多吉少了。 郑伦继续说:“我看啊,没事,男人逢场作戏的太多了,但真走到离婚那一步的,还真不多。”郑伦所说的,就是孙佳人所想的。待她平心静气时,她是愿意忍气吞声地维系这段婚姻的。昨晚我试探过她:“跟他散,动手打女人的男人,有一百个优点也一文不值。”当时,孙佳人马上就说了“不”字,还说:“不能散,我不想散。”所以,她回了家,她在期待,她的丈夫仅仅是在外逢场作戏。 只有我,忧心忡忡:焦阳会跟一个懂事的女人逢场作戏吗?跟不懂事的这一个白头偕老? 郑伦到“小仙女装店”当了义工。在他的设计和操作下,稀少的衣服挂得充满艺术性,如此一来,店内也不至于显得太过空旷了。末了,郑伦嘬着牙花子:“没戏,看来,靠你赚钱是没戏了。”我不服:“万事开头难。”郑伦拥抱我:“也对,‘伦语’的开头也是漫长的,但好在现在是上了正轨了。” 现在,我最怕郑伦开口夸赞“伦语”,最怕看他脸上流露因“伦语”而生的骄傲,最怕他把自己的希望、自己的寄托,通通交付给“伦语”,只因为,“伦语”最强大的支柱,不是我,也不是别人,而是那萧之惠。 夜色已黑时,我和郑伦才收工,离开了“小仙女装店”。车上,我耷拉着眼皮昏昏欲睡,突然听见郑伦的声音:“哎,仙儿,那不是你那售货员吗?”我一皱眉:“什么售货员?土不土啊你?那叫导购。”说完,我才顺着郑伦的手指向车外望去,果然,是小甜,绝对不会错,因为她身边还站着蒋有虎。 下一秒,我的喉咙口像噎了个鸭蛋。不远处的一男一女,那蒋有虎和小甜,他们分明正立于一家店内。那家店从前好像是卖鞋的,而今天,鞋都不翼而飞了,倒是有三个装修工人在忙活。至于小甜和蒋有虎,他们分明是在监工。换而言之,这家店,十有八九是属于他们的了。 “停车。”我大喊。 当小甜和蒋有虎看见了越走越近的我时,他们的脸孔如出一辙:惊讶、惊惶、尴尬。我没作任何铺垫,直接问道:“小甜,你租了这儿自己干了?”小甜罕见地结舌:“啊,是,是啊。”我一笑:“这是好事啊,怎么不早告诉我?我多少也可以给你些经验之谈啊。”郑伦也走了过来:“就是的,而且这装修的活儿,你怎么还找别人了?”这典型的生意人,天天大鱼大肉的,看见小虾米也还是馋。 “嗯,因为,因为当时还没想好呢,所以就没说。”小甜又结舌。 我环视了一下四周,雪白的墙壁已经接近大功告成了,看样子,事实绝非是小甜所说的那般踌躇。她绝对是早就计划好了一切,在找妥店面、联系妥装修工人后,才正式离开了我的羽翼。我心中不由产生一股惆怅,为什么在我视小甜为自家妹妹的同时,她却与我这般生疏?连这等大事也不愿知会我一声。莫非,同行是冤家,小甜她已经把我视为冤家了? 在我发怔时,郑伦和蒋有虎倒相谈甚欢。“听说你那儿现在发展得不错啊。”“一般吧,勉强糊口。不过啊,以后你要是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尽管说,我绝对给你成本价,不赚你一毛钱。”“哈哈,好啊,等我结婚时,新房就交给你了,你到时别嫌我这生意小就行啊。”“怎么会呢。” 为打断这“假惺惺”的一来一往,我在郑伦的腰上拧了一把:“行了行了,逢人你就拉生意。” 走出小甜的店,我往店门上看了看,现在还没有招牌。我还不知道,小甜这个年纪轻轻的小老板,到底要经营些什么,不过,八成是女装吧。郑伦兴致颇好:“仙儿你厉害啊,愣是把售货员培养成老板了。”我颇为郁郁:那句老话是怎么说的?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可是,我到底教会了小甜什么呢?多了她这么个同行,我也不至于饿死吧。 甩甩头,我换了话题:“你跟蒋有虎有那么熟吗?聊得那么欢。别忘了啊,他可是你情敌。”郑伦居高临下地瞄了我一眼:“情个屁敌啊,八百年前的事了。你没听明白啊,人家都打算结婚了。”我还真不明白:结婚?跟小甜?这么快? 临睡前,我给孙佳人打了电话:“怎么样?”孙佳人哼唧:“能怎么样?就我自己一个人。”“他一直没回去?”“没有。”我看了看表,将近十一点了。“早点儿睡吧,明天还得为公司卖命呢。”“不想去了,小仙姐,我觉得,我现在活得可真没意思。”听了这话,我一个激灵:“臭丫头,说什么呢?你等着,我过去陪你。”这下,郑伦发言了。他一把把我搂住:“我不让你走。”孙佳人在那边哼笑了一声:“你还是陪他吧,我没事。” 挂了电话,我把郑伦推倒:“你呀,可真有出息。” 第二天,“小仙女装店”正式开始经营低价品。其实,纵然低价,目前每一件的利润率,也不同程度地逾越了从前。一早,我自己开门,自己擦地擦桌子,自己迎来第一位客人,收第一笔钱。客人中十个有六个会说:“哎,东西可有点儿少啊。”我就觍着脸答:“都是精品啊。”有时,店内客人多,我会不由自主地喊:“小甜,收钱。”话一出口,我才想到小甜已经在两条街外,开创着她自己的天下了。 一个上午,“小仙女装店”成交了十二笔买卖。相较于秋冬装,女人总是在春夏装上出手更大方。关于此,郑伦曾给过我一个不堪入耳的答案:因为发春。十二件,是一个足以令我振奋的数字。我粗粗一算,算出这半天的利润已经可喜。只不过,我这偌大的一间店,却因为少了那区区十二件,而显得更加空旷了。 中午,郑伦打电话给我:“生意可好?”我半喜半忧:“好倒是好,可是正因为好,供不应求啊。”郑伦露出成功者的嘴脸:“我跟你说,对商家而言,没有货源,就没有一切。货源至上,货源决定一切,懂吗?”我把嘴贴近电话:“我懂这些的时候,你还在吃奶呢。” 下午,我又把电话打到了之前给我供货的那几家北京供货商那里。我问:“有没有新的疵品啊?有多少我要多少。”不过,对方的答话竟都大同小异:“没有,没有。”我不甘心:“怎么会没有?你们一天产一卡车的货,怎么会全都没毛病?”遇上一家嘴厉害的,竟答我:“我看是你有毛病。我们把货卖给谁,你管得着吗?” 听了这一句,我才恍然,这儿,还存在着另一种可能性:除了我之外,也有人在批量购买那些低价的疵品。不,这简直不是可能,而是必然。 晚上,郑伦带了比萨来找我。我一口咬下半角:“王八蛋,跟我玩儿垄断。”郑伦优哉游哉:“自由竞争,优胜劣汰,人家出手早、下手狠,你能赖谁啊?”我含着一嘴的食物:“怎么就这么巧?当初我要包下他们不合格的货时,他们还求之不得呢。”郑伦捂住我的嘴,阻止食物喷溅:“注意形象。”他这一捂,一股香水味儿扑鼻而来,我顿时把我的事业抛在了脑后:“姓郑的,你给我买香水了吗?” 显然,郑伦没有。显然,他这味儿,是从别的女人那里沾的。 郑伦眼球儿朝天地想了想,说:“小萧,对,她今天喷香水来着。”“她喷?往你身上喷?”我把手里吃剩下的比萨扔向郑伦。郑伦狼狈地一接:“不是,是我路过她的位子时,她正在喷。我记得,我还被呛得打了个喷嚏呢。”我不语。这个女人,是在成心提醒我她的存在吧?成心让自己成为我和郑伦之间的话题吧?郑伦继续道:“她现在在恋爱,爱美爱香,也是人之常情啊。”恋爱?和吴哲?我呸。对于吴哲,我是不想冒险再与他互通有无了,否则,我还真想亲口问问他,和萧之惠做情侣,他是当局者迷、上当受骗呢,还是棋高一着,末了会反咬一口呢。 我从江浙订的货,终于跨过千山万水抵达了北京。它们质量中下、瑕疵过大,与我想象中的不相上下。因为早有心理准备,我也就不至于一边看货一边谩骂了。“小仙女装店”已对新货如饥似渴,故此,在我把这批货往“服装医院”运送的路上,我心里还真是高涨着希望和期待。不过,我却万万没想到,今朝的“服装医院”,却不同于往日了。 负责接待的姑娘对我说:“我们现在手里有一大批活儿,您这些,得等一星期以后了。”“一星期?”我尖叫,“你知道我那儿一星期的店租是多少钱吗?现在我那儿都快空了啊。”姑娘为我递上一杯水:“那我们也没办法啊,这儿不是得先来后到吗?您要是就一件,我还给您能加个塞儿,可您这么多,我们实在是没办法啊。” 这时,天空突然阴沉沉的,轰隆隆,一声闷雷。我几乎可以百分之百笃定:在我的不远处,正有人做着和我一模一样的事情:以低价购入不合格的疵品,经过加工后,再以中等的合格品价格卖出。 第十五章 第二十九章渐行渐远 老天爷光打雷不下雨,我打了车,折回“小仙女装店”。经过了这一路,天已渐渐放晴。我刻意请司机绕了路,刻意去路过小甜的店。那一刻,我如遭晴天霹雳,在小甜的店门的上方,已赫赫然挂上了新招牌,上面写着:女装折扣店。这块招牌简朴极了,无论是做工、字体,都不具有任何花哨的成分,但是它极其醒目,在我眼里,又极其刺眼。 虽说,单凭那“折扣”二字,我不该怀疑那个正在和我做着一模一样事情的人,就是小甜,但是,正拖着大包、无功而返的我,不由得生了这份疑心。再回想小甜辞职时的吞吐,我更加对她没有把握了。 “女装折扣店”的大门虚掩,尚未开业,我犹豫再三,终究没有下车去一探究竟,反而对司机说:“快,快走。” 晚上,回到家,我唾沫横飞地对郑伦讲述了这件事。郑伦正在修改他工作中的图纸,对我敷衍道:“是你疑心太重了吧。”我撅着嘴不再多言:也许吧,毕竟,小甜是那样一个纯真而心直口快的人。再说了,就算她真如我所怀疑的那般,用跟我一样的理念经营跟我一样的项目,我又有什么权利怪她呢?郑伦曾说过:自由竞争、优胜劣汰。这话不假。 郑伦对着图纸忙活了一夜。我睡的时候,他醒着,而等早上我醒了的时候,他却睡着了。纵然我憋了一肚子的话想对他说,也只得望着他的脸叹了叹气,就出门了。 我另外找了一家“服装医院”,那里的规模和态度,都远远不及之前的那一家,但为了不坐以待毙,我也只得冒这个险,把全部家当交托了出去。回到“小仙女装店”,我冷冷清清地守着稀稀拉拉的存货,真是好不寂寥。 当董陈诚推门而入时,我正把头发都往脸上梳,对着镜子扮女鬼,自娱自乐。他吓了一跳,做出了个后退的小动作。我乐得嘎嘎的:“你怎么来了?”董陈诚恢复了自然:“莫非你这儿改‘小鬼女装店’了?” 董陈诚环视四周,小心翼翼问道:“怎么,要不干了?”我哼他:“去你的,说这种不吉利的话。”他不请自坐,十分悠然:“那怎么这番景象了?幸亏我没贸然带同事过来。”我在离他不近的地方,找了个箱子坐:“货源断了,我刚才正对着镜子,看看自己有没有愁出白头发。” “那看来我来对了。”董陈诚双目炯炯,从包中掏出一个牛皮纸口袋:“我刚从广州办事回来,在那边儿我抽空逛了逛女装市场,给你拿了点儿资料回来。你看看,用得上吗?” 我一愣,看着面前这个雪中送炭的男人,再看着那一大摞包括杂志、供货商商品图册、订货单样本,以及个别面料样品在内的资料,半天说不出话来。而这些,绝不是抽空就能完成的。 “我,我,谢谢你啊。”我脑子不灵光,语言自然也灵光不了。在我的下海事业处于最低潮的今天,在郑伦只会讲大调调以及忙于自己的繁荣富强时,董陈诚竟敢带着这样一个口袋来见我,竟敢让我如此悸动。 我想,我的情绪并没有逃过他的眼睛。不然,他不会如此大胆地走近我,还把手放在了我的肩头:“加油加油,你一定行的。”我悚然:这是怎么了?他怎么能碰我呢?我是一个结了婚的女人,一个有着婚姻道德感的女人啊。我腾地站直身,把他的手震开:“哈,哈哈,可惜啊,你的资料来晚喽。你这些资料,现在我用不上喽。”说完,我小手一甩,口袋应声落在了箱子上。 董陈诚一怔,也没有逃过我的眼睛。不过迅速地,他就笑了:“是吗?那下次,我再帮你留意成本低的。” 我判断不出他这句话是不是出自肺腑,也不知道他会不会真的再去帮我搜集信息,更不知道他的目的是什么。是我,这是一定的。但,他要我什么呢?我青春不再、无财无富,我哪里值得呢?我紧紧看着他,自从结婚酒席时与他再相见,自从见到他蓄着的那别致的小胡子,我就再也没看透过他。 郑伦一整天也没有给我打电话,到了晚上,我打给他:“还在孜孜不倦?能不能来接我?”郑伦犹豫:“嗯,这样吧,我这儿现在还没完事,你再等会儿吧。”“算了,我自己回去吧。”我一边关灯一边说。 “伦语装修工作室”开始吸收新鲜血液了。工作量日益繁多,又须精益求精,现有的人手,已经招架不住了。在招收到合适的新人之前,郑伦忙得不可开交,三餐都不和我共用,就连晚上也没有精力和我造小人儿了。看着他倒头就睡的疲态,我真是吵他也吵不得,怨他也怨不得。 奶奶、婆婆和我,倒是日益亲密了。有时,我和婆婆皆回来得早,我们三个妇女就会围坐一桌,共享晚餐,气氛十分融洽。奶奶话很多,笑容也很平易近人。所以有一天,当我和婆婆在厨房洗碗时,婆婆小声说:“奶奶最近都不端‘大家长’的架子了。”我也小声回应:“也不耍‘小孩子’的脾气了。”虽说,奶奶的耳朵并不灵光,但我和婆婆还是十分享受这说悄悄话的气氛。 奶奶的确是个寂寞的老年人。她中年丧夫、老年丧子,孙子郑伦虽全心孝顺她,但与她亲近的机会却甚少。剩下一个婆婆,心地善良却又不善言谈,更何况,我公公的过世,在这两个女人的头顶,各笼罩上一朵乌云。她们不会互相慰藉,只得越来越疏远。而同时,奶奶也真的是个不想再与寂寞为伍的老人。一度,她热衷于让我做这做那,其实,她也只不过是为了与我有更多交集而已。而我陪她养病,为她涂涂护手霜,就足以令她心中温暖、大敞心怀了。 小甜的“女装折扣店”已经开业。我远远地看着,店门口的两边立满了庆祝开业的花篮,人潮涌动,好不热闹。偶尔,我会从人与人的缝隙中望见小甜,她依旧干练、依旧甜美,穿梭自如、游刃有余。我悄悄地退开了。 晚上,我关了自己的店门,正式来给小甜道喜。蒋有虎也在,我并不意外。 “女装折扣店”内仍有买家,我推开店门时,正目睹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那一幕。小甜习惯性地开口:“欢迎光临。”一见是我,她的声音戛然而止,面色变得绯红,就连那白皙的正在收钱的小手,也不由自主地一缩。好在,蒋有虎及时地招呼我:“来了?” 只两眼,我就明白了一切。那个正在和我做着一模一样的事的人,正是她小甜。 她的这家店内挂满了我熟悉的服装,不必问,我也敢用项上人头担保,是她,私用了我大海捞针捞到的那些供货商信息并捷足先登,垄断了所有货源。接着,也是她,将我之前利用的那家“服装医院”的资源全数占有,逼得我不得不另谋他处。这一切,就这样自然而然地浮出水面了。怪不得,辞职前的那一阵子,她总是拿着小本儿记录研究;怪不得,她始终只字不提辞职的缘由。 “呵呵,”我强撑着笑说,“好啊你,也不说离我远点儿,你这不是要逼得我没饭吃吗?”我依旧在笑。 蒋有虎实心眼儿,答道:“这儿离小甜家近,不会太辛苦。” 小甜默然,大约她也觉得对不起我。可是,她仍是这么做了,仍是将“对不起”我的事,变成了事实。蒋有虎也曾觉得愧疚吧,毕竟,我也曾在他心中多年,毕竟,他是因为我,才认识了小甜,才有了今天的出双入对,而且,他真的曾在我面前欲言又止过。只不过,他的感觉一定没有小甜深刻,因为他并不了解,小小的一间店面,会怎么强烈地牵扯店主的心。他也许也忘了,“小仙女装店”几乎倾尽了我全部的身家。他们怎么能这么对我,怎么能呢? 我也不知道我是以怎样的脸色离开的,但我隐约听到,小甜在我后面喊我:“姐,姐。”除了这个字,她也说不出什么其他了,所以我毅然决然地离开了,连头都没有回。 我茫然地打电话给郑伦,手机无人回应。我又打到“伦语装修工作室”,萧之惠的声音传来:“喂。”我言简意赅:“我找郑伦。”萧之惠道:“郑哥睡着了。他这一天太累了,等会儿还要开会。”我二话不说,结束了通话。 睡着了?我的丈夫,在别的女人身边,也能睡着。 我胆大包天地打了电话给董陈诚,那种感觉,就像是一块肥肉自己往狼嘴里送。可这有什么关系呢?肥肉只有在狼面前,才有自己的价值,不是吗?反正现在的我,在小甜和蒋有虎的心中,仅仅是一个“过去”。而我的丈夫,他在梦中还不见得在与谁耳鬓厮磨呢。 董陈诚十分爽快地应允了我的提议,出来与我喝一杯。我就知道他会爽快。 “生意不顺利而已,只是想喝一杯而已。”我向他举杯,杯中只是啤酒而已。我渴望那冷冰冰的液体大口大口下喉的痛快,所以我除了啤酒,再也没有其他选择了。郑伦已经不热衷于和我繁衍后代了,所以我也不必为了优生优育而远离酒精了。今天,就让我喝个痛快吧。 董陈诚给我面子,一仰脖也干了他杯中的酒:“我看,没这么简单吧。” 我点点头:“对,并不简单。实际上,我今天有一种被人背叛的感觉,至少,是被人忽略的感觉。”我拧紧眉头,分析自己的情绪。 “你呀,一直是敏感的。因为敏感,所有常常自寻烦恼。”董陈诚如是说。 我的酒量并不至于太浅,所以就算灌得汹涌,也并不会一时半会儿就头昏脑涨。我奸笑着指着董陈诚:“你呀,这句话说得真聪明、真漂亮。你根本不想做我的倾听者,你都不等我倾诉,就直接说我自寻烦恼。” “可这有什么聪明的呢?”董陈诚笑得比我还奸。 “你以一副旧识的口吻,装作多么了解我似的,就是为了跟我叙旧。自从我们再见面,你一直都想跟我叙旧,对不对?”我又喝光了一杯酒,脑筋愈发清醒。 “什么叫装作?难道,我不了解你吗?”董陈诚为我倒酒。他的技术一流,泡沫少许。 “随便吧,随你的便吧。”我笑了笑。如果董陈诚所说的,真是他所想的,那么,他还真的是不了解我。我以为,自己是倔强的、积极而果敢的,并不是什么见鬼的敏感到自寻烦恼。今天,我是真的被小甜背叛了,被郑伦忽略了。尤其是郑伦,他对我多日来的消沉和不安视而不见,就算他夜夜睡在我身边,也是将我置之脑后。着一切一切,都不是我的敏感。而我面前的董陈诚,他为什么要这么说呢?我不知道。我也不了解他了,在我们分开的那许多时光的背后,我所熟悉得他那温吞的个性早已消逝,但取而代之的是什么,我真的还不了解。 我又喝下一杯。啊,对了,会不会在我和董陈诚分开之前的岁月中,我真的是敏感的呢?是不是他真的在真心怀念我们过去的美好呢?啊,真好,我还是在一些人心中的,我还没有被全世界遗忘。这么想着,我就笑了。好像,我又喝下了一杯。 “哎,你的胡子呢?”我揉了揉眼睛,问道。 “哈,真好笑。喝了酒,你的眼睛才雪亮。我一直在想,你要到何时才能发现。”董陈诚摸了摸光洁的下巴。 我努力睁了睁眼睛,发现他真的刮净了胡子,而并非是我酒后眼花。之前,我的大脑完完全全地被小甜和郑伦占据着,直到现在,我才真正为我面前这个“重视”我的男人腾出空间。他坐在咫尺之外,像当年与我相爱一样。 “这样会让你觉得亲切吧?我可是为了你才刮的哦。你不知道,我留了多久,今天刮完了出门,可真不习惯,感觉像没穿裤子。”董陈诚眉飞色舞。 我大笑,为他这并不怎么好笑的笑话。 最终,我还是喝醉了。大脑虽还在运作,但腿脚已经不听话了。我说:“我这样怎么回家呢?会被老公骂啊。”董陈诚严肃道:“你会想找另一个男人喝酒,是你老公的失职。”我大力鼓掌:“还是你了解我。” “要不要去酒店住一晚?”董陈诚终于问了这句话。我拍了拍他的头:“不要,我不能因为老公的失职,而让自己失身。”董陈诚尴尬一笑:“你酒量比从前更好了。” 我拦下一辆出租车,手脚并用地钻入,然后对董陈诚说:“走吧你,赶快把胡子留好,赶快穿上裤子。”这时,司机回头问道:“喝酒了?”我瞪眼:“是啊。”司机不再理我,而是面向董陈诚:“你也上车,送她。”我声音洪亮:“为什么?我是已婚妇女,我不能让别的男人送。”司机还是不理我,谈话对象依旧是董陈诚:“你要是不送,我就不走。我最受不了喝了酒的女的了,不是吐我一车,就是不给车钱,要么就连家都找不着。” 就这样,董陈诚也上了车,送我回家。 第三十章忠心耿耿的伙伴 有一句老话叫“无巧不成书”。到了家,在董陈诚搀扶我下车的那一刹那,郑伦的面包车正好在我们身边刹了下来。我的酒一下子醒了大半,用力推了一把董陈诚,自己却被反作用力弹得坐在了地上。于是,郑伦看见了我这衣服“做贼心虚”的画面。 我坐在地上:“你回来了?这么晚啊。”郑伦看都不看董陈诚,向我伸手:“小萧不是告诉你了吗?我得十二点才能回家。”我的酒全醒了。萧之惠?看来,她告诉了郑伦我有打过电话,不过,她他妈的哪里告诉过我郑伦十二点才能回家!所以,我才一晚上都等不到郑伦的电话,他还以为,他的小萧已经把一切都交代好了。 我拽着郑伦的手,屁股离开地面。他体贴地在我屁股上掸了两把,就搂着我向楼门口走去了。在这整个过程中,董陈诚就像那出租车司机一样多余。走了好几步,我才想到他,不过,在郑伦的臂弯中,我又哪里有回头的雄心豹子胆呢?算了吧,他自己有腿有脚,还不会走吗?就允许我过河拆桥一次吧。 记得,在我和郑伦的结婚酒席上,郑伦也是这样无视“抢婚”的董陈诚。那时,我是多么欣赏他大度的风度。可今天,他的无视却只让我咬牙切齿。他并不在乎我吧?他根本不忌惮我周围的男人吧?面对我如此不羁的一幕,我真宁可他大发雷霆。 到了房间,关了房门,郑伦才问了我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喝酒了?”我向他哈了一口气,他下意识地回避了我。我双手搭上他的肩:“店里生意太好了,我自己去庆祝。”我把“自己”两个字咬得十分清晰。“然后偶遇了董陈诚?”郑伦记得他的名字。我为之一振,看来,他也并非没心没肺。“Bingo,答对了。”我对他挤了一下眼睛。 “洗洗睡吧,我们明天再说。”郑伦离开我的手,去铺床。 我从他背后扑向他:“不要。到了明天,你那里有时间跟我说话?” 这一扑,我终于彻彻底底地被酒精征服了。我四肢舒展地倒在床上,意识像坐滑梯似的滑向了深渊,一刹那,我就看不见郑伦了。 等我醒来时,我还是没有看见郑伦。我试探性地喊了一声,推门的却是奶奶:“伦伦已经上班去了。”我不好意思:“哦,我也得上班去了。”“不急,不急,还早呢。”奶奶笑容可掬,面对我这一房间的酒气,也没有过问什么。 郑伦留了一张纸条给我:工作室有事,我先走了,中午我去找你。 我精神抖擞地洗了个澡,就像是恋爱中的花季少女期待约会似的期待着中午的来临。我和郑伦有多久没有好好谈过了?连拥抱好像都因为时间匆匆而变成了象征性的。今天,我们会有一个中午的时间,可以互相倾诉和倾听了吧。我容光焕发后,我看了看时间,才七点半而已。最近,郑伦真是忙得不可开交了。 我们有直接去“小仙女装店”。时间尚早,我没有告诉孙佳人,就直接到了“金世证券”去等她。这些天,我每次给孙佳人打电话,她都一成不变地敷衍我:“不用操心我了小仙姐,我和焦阳已经没事了。”“没事了?怎么个没事法?”我不明白。“误会,”孙佳人说,“都是误会。他是成心气我的。”电话中,孙佳人笑得停不下来,我听得头皮发麻。她不是个好演员,她的演技,远远骗不了我。 已经九点了,潜伏在树丛后的我,仍没有发现孙佳人的身影。这实在不是她的作风,多少年来,她对上班时间的把握简直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她从不早到,从不为公司多奉献一分一秒,可同时,她更不允许自己的薪水因为迟到这等小事而被克扣。 真的已经九点了,我看到一抹熟悉的身影,那不是孙佳人,只是我曾经的一名同事罢了。 我奔上前,揪住她:“哎,好久不见。你上去帮我看看孙佳人在不在,行吗?” 那人被我吓得一时语塞,半天,才叫道:“哎呀,死了死了,这下真的要迟到了。”她挣开我,一边跑,一边向身后的我呼喊:“孙佳人?我已经好些天没看见她了。” 看来,孙佳人对我隐瞒的,远远比我想象的多得多。她已经不上班了吗?请假,还是递了辞呈?我再一次打了孙佳人的电话:“干嘛呢你?”孙佳人还嬉皮笑脸:“小仙姐你可真逗,这个时间,我还能干嘛?上班呢。”我气急:“骗谁呢你?有本事你从‘金世’走出来让我瞧瞧。”孙佳人默默良久,说了一句:“你别瞎操心了。”说完,她就挂了电话。 我无奈地回了“小仙女装店”,过一会儿,我送去“就医”的一批衣服就要被送还回店内了,而且中午,郑伦还会来找我,所以我暂时还分不出心力去将孙佳人揪出来刨根问底。 归店的衣服比我预想中的更粗糙。这批江浙的面料,原本就不尽人意,再加上这家新“服装医院”的手艺实在是令人不敢恭维。我硬着头皮将它们一一上架,好歹也将店面充实了一番。好在女人对衣服,就像男人对女人,同是喜新厌旧的,所以,新货永远会受到女人的青睐。上午的生意并不糟糕,不多不少也有五笔钱入账。可惜这次刨去长途运输的费用,以及新一家“服装医院”过高的收费,我的利润大大缩水了。 中午十二点,郑伦没有来。一点,我站在店门口伸长了脖子,郑伦仍没有来。两点,我搓着双手踱来踱去,开始假设郑伦是否在来找我的路上发生了不测。三点,我终于按捺不住,给他打了电话:“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郑伦先一愣,才恍然:“啊,对不起,我给忘了。中午临时来了个应聘的,我们俩一聊就聊投机了,我就把什么都忘了。”我挂了电话,两只眼睛红彤彤的。 董陈诚的到来,本来应该让我觉得抗拒,觉得想要逃避,不过,他今天到来的时机,实在是太上乘了。 我的肚子正饿得咕噜咕噜叫,他就带着一块芝士蛋糕从天而降了。进门之前,他曾在店门外往里张望了两眼,用他的话说,就是:“不想给你添麻烦。”换而言之,如果我店内有熟人在场,他是懂得回避的。他这句自以为体贴的话,让我禁不住皱了皱眉。难道,我们俩的关系已经到了不可告人的地步吗?难道我们需要遮遮掩掩了吗? 管不了那么多,我一口咬下蛋糕。董陈诚一笑,竟说:“你慢慢吃,我先走了。”这倒是令我意外。不纠缠的男人,反而能勾出女人的心思。我真心实意地道:“谢谢你。” 不过,还没等董陈诚摸到门把手,我的手机就响了。我一看,是孙佳人。在我“喂喂”了两嗓子后,孙佳人那边却一声不吭,只有些许杂音。听到我不停地“喂”,董陈诚停下了脚步回头看我。我握着电话愣了一会儿,就马上从椅子上弹向了门口,拽住董陈诚的胳膊,出了门。 我一边锁门,一边低呼:“出事了,孙佳人出事了。你能不能开车送我一趟?”“能啊,没问题。”董陈诚自然地握住我的手,向他的那辆SUV跑去。我挣扎了一下,没有成功。 到了孙佳人楼下时,我的双手已经汗湿了,在裤子上抹了又抹。董陈诚攥住我的手:“也许只是电话出了问题,你先别太紧张。”我喘了一口气:“但愿吧。” 站在孙佳人的家门外,我敲门敲得惊天动地、地动山摇,门内却鸦雀无声。我越来越不安,却也无计可施。董陈诚依旧陪在我身边:“她应该不在家,我们走吧,等会儿再给她打电话试试看。”一听这话,我马上掏出了手机,再一次拨通了孙佳人的电话。还是没人应答。但是,隔着那厚厚的门板,我却隐隐约约听到了门内的手机铃声。“她在家。”我对董陈诚一口咬定。至少,她的手机在家。 我继续拍门,整个手掌都拍得通红。董陈诚拦住我,对着门内喊:“有没有在啊?再不开门的话,我们报警了。”我正欲再开口,董陈诚一把拉住了我,将我拉离了猫眼儿的可视范围。我们刚在楼梯上站定,孙佳人就打开了大门。她站在门口,蓬头垢面、面黄肌瘦,是一个我完全不认识的孙佳人。 我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上下打量她:“你没事吧?怎么成这副鬼样子了?”孙佳人挤出一个笑容:“没事,有点儿感冒,小仙姐,你先走吧,我要休息了。”说完,孙佳人就将我向外推,企图关门。董陈诚一手抵住了门,看着我。他知道,我没有办法就这么离开。我感激地望了他一眼,又握住了孙佳人的手。那双小手,冷冰冰的,干燥而粗糙。“你到底是怎么了?有什么事,你倒是告诉我啊。”我不住地逼问。 这时,孙佳人的房内传出一声响动,咣当一声,像是重物坠地。孙佳人一惊,恶狠狠地将我推远。可惜,她的力道还是赢不了董陈诚,那扇门还是没有关上。我二话不说,从她身旁挤进了她的家门,向着那响动发生的方向跑去。 那一幕,令我全身的汗毛都竖得笔直,豆大的汗珠终于滚了下来。 在我眼前,焦阳被五花大绑,牢牢地固定在了床上。房间的窗帘厚重地合拢着,不露一丝缝隙。这里光线阴暗,这里空气浑浊,焦阳满脸的胡须,狼狈不堪,这一切都在说明,他已被囚禁在这里有不短的时日了。床边的地上,滚动着一个装有水的矿泉水瓶,其中的水还在微微荡漾。相比刚刚那声响,就是由它发出的。 董陈诚也随我而来,同样因眼前的景象而呆若木鸡。 孙佳人在我们背后开了口:“怎么样,我干得还可以吧?谁说我就是个弱女子呢?”她的声音已经比她刚刚的神色镇定多了。一切都真相大白了,她好像已经没有任何忌惮的了。“你这是干什么?这是犯法啊。”说着,我走上前去,想要给焦阳松绑。孙佳人一把拽住我的手腕,力量大得令我倒抽了一口气。她的目光前所未有地决绝:“不许!”我甩开她:“你疯了吗你?你想要他的命吗?想坐牢吗?”我再次走上前,孙佳人来不及阻止我,我自己却不自觉地止住了脚步。 焦阳的全身,都散发着一股恶臭。看来,在这些时日中,他吃喝拉撒都不曾离开过这张床。 突然,我看见了董陈诚的身影。他越过我,走到了焦阳的身边。他撕开焦阳嘴上封着的胶带,又迅速解开了绳子。自由了的焦阳四肢动也不动,只有干裂的双唇微微地一张一合,奄奄一息地喘息着。刚回过神来的孙佳人,看着面前这样的一个焦阳,又再度失了神。 董陈诚站到了我的身边。在这整件事上,他表现得就像我忠心耿耿的仆人,我做不了的,我面有难色不愿去做的,他一概替我担当了。我再一次对他说:“谢谢。” 焦阳抿了两口水后,已可以慢慢活动手脚了。他身上并无大碍,只是麻木了太久。我的心稍稍安定下来。 我攥紧了双拳,不然我想我真的会一掌掴上孙佳人的那张脸。“你脑子被狗吃了吗?你要和他同归于尽?”孙佳人嘴角一扬,满不在乎:“夫妻嘛,就是要生死与共。”焦阳的气息仍微弱,但他却坚持着断断续续地说了一句话:“就算死,我也不会和你死在一块儿。”我再一次悚然:这才多少光景,他们这对曾形影不离的恋人,今日竟反目成仇。 我们谁也没有注意到,孙佳人好不容易才打开的那扇大门,此时此刻正大方地大敞着。所以,等那个女人惊动了我们时,她已经穿过了我们,扑到了焦阳的身上。这下,就连一直佯装泰然自若的孙佳人,也不免惊得张开了嘴。董陈诚碰了碰我的手肘:“这,这又是谁?”“这,大概,就是焦阳那多懂事的‘野花’吧。”我嗫嚅道。 孙佳人发了疯似的,扑上前去,从后面扯住那女人的头发,将她的脸拉过来,赏了她一个巴掌。这下,我才看清楚,这个女人的长相并不妖娆,没有尖下颏,也没有桃花眼,跟传统意义上的狐狸精相去甚远。我反而认为焦阳的描述恰如其分:这是一个懂事的女人。 焦阳用尽全身的力气,将那个女人护在了怀中。而那女人将脸紧紧地贴在焦阳的胸前,仿佛根本嗅不到那股刺鼻的臭气。我被震撼得不能自已。这绝对不是一场普通的寻花问柳,焦阳和那女人,绝对不是普通的逢场作戏。 孙佳人又扑上前去,这次,董陈诚及时地拉住了她。他询问我道:“我们先带她走?”我如梦初醒:“哦,好,好。”董陈诚将孙佳人挟在胳膊下,我跟在他们身后,退出了这片仿佛与世隔绝的空间。 郑伦打了电话给我,我没有接。我当下并没有口舌来对他讲述所发生的这一切,也许,他只不过是想告诉我,他今天要晚点回家,不能同我吃饭。随他去吧。 董陈诚把我和孙佳人带回了他的住所。除此之外,我们好像也别无他选。孙佳人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一个可以由她随意发泄、好好思考的地方。董陈诚毛遂自荐:“去我那儿吧,我自己一个人住,没人打扰。”我又一次想对他说“谢谢”,不过我没有,因为他直接对我说:“不要谢我。” 第十六章 第三十一章婚,永远有人要结,有人要离 董陈诚的住所宽敞而讲究,周围环境清幽,室内装修以灰色和紫色为主色调,别具一格。这里虽一尘不染,但沙发和地板上都随意地堆放着衣物和书刊,以及啤酒罐子。董陈诚一边匆匆整理,一边说:“不好意思,这方面我就是比较懒。”这就是我所认识的董陈诚。从前,他与他爸爸同住时,两个男人的窝永远是杂乱无章的。我笑了笑:“我知道。” 孙佳人出奇地安静。自从离开她和焦阳的家,自从我们把焦阳和另外一个女人留在了她的家中,她就再没说过一句话。不用设身处地,我也明白她眼下的心如刀绞。丈夫真的把心交给了另一个女人,再也留意不到她的眼泪,再也考虑不到她的处境,她,只剩下了自己。我说熟悉的那个孙佳人,是个无忧无虑的女子,是个被父母溺爱、被爱人呵护的女子,她骄傲、任性、幸福,她心直口快、胸无城府。而今天,我所见到的孙佳人,是那么绝望,那么义无反顾地毁灭着自己。这是为了爱吗,还是为了自己的那份骄傲? “对我说些什么,好不好?”我把孙佳人安置在沙发上,自己握着她的手,坐在她的旁边。董陈诚退到了厨房,倒了两杯水出来后,又回避着去了其他房间。 孙佳人盯着自己的脚尖,轻轻地把头倚在了我的肩上:“那天,他回到家,说要跟我离婚。” 经历了之前的那么多,“离婚”这二字并没有令我震动:“为了那个女人吗?” “嗯,”孙佳人点了点头,把头发在我的肩头蹭成了一团杂草,“我又求他了,我不停地求他,我说离开他,我会死,可是他还是要走,他根本不在乎我的死活了。那时,我的脑袋突然很疼,是很疼很疼的那种疼。等到不疼了,我就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我不能让他走。” 我将水杯递给孙佳人,她一饮而尽,继续道:“我在他的水里下来安眠药,好言好语地哄他喝了下去。他睡着了,我就把他捆在了床上。我把家里的绳子都用上了,捆得好结实,捆得我自己好辛苦。等他醒了,他不停地骂我,我记得,他骂我是疯子,是毒蛇。小仙姐,你说我是吗?” 我流了一脸的泪。孙佳人这区区几句话,是我亲耳听到过的最无力的控诉:“不是,你当然不是。你是好端端的孙佳人,热情、开朗。你听着,你现在只不过是脑筋糊涂了,等到了明天,就一切都好了。” 孙佳人不接我的话,还在径自说着:“他骂得我受不了了,我就把他的嘴封上了。可是,我并没有欺负他啊,时不时地,我就给他喂水、喂饭,我想……等到他回心转意啊。” 这个傻女人啊,她的这般挽留,哪个男人消受得了呢?就算等到地球都不转了,焦阳也不可能回心转意吧。这没有经历过风吹雨打的孙佳人啊,一爱,就爱得没有了自我,嫁给焦阳,她是执意要与他白头偕老的。可偏偏,她又如此愚蠢,她无视焦阳对她的不满,更逃避他们之间的裂痕,她傻乎乎地乐呵呵地以为一切不愉快都能成为过去,用她自己不记仇的个性,去苛求对方。这怎么行得通呢?面对六神无主的孙佳人,我已不能去历数焦阳的不是了。纵然他让我觉得油滑、霸道、薄情,纵然他会对孙佳人记仇,但他还是被孙佳人深深爱着、深深眷恋着啊。那么,他的一切不是,就根本没了意义。 我伸手抚摸孙佳人的额角:“这些天,真是难为你了。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快得连我都无法接受,更何况是你呢。还记得那一天,你乐不可支地告诉我,你和焦阳雨过天晴了,要去吃海鲜。” 孙佳人咯咯一笑:“多讽刺啊。就是那天,他告诉了我,他有了别的女人。” 我又流下泪来。后知后觉的孙佳人好不容易送走了婆婆,却又立马迎来了一个更厉害的角色,这段日子,她真是输得彻头彻尾。幸而今天,焦阳趁她不备,用脚指头够到了她的手机,拨了那通只有杂音的电话给我,不然,我真不知孙佳人会错到哪一步去。 孙佳人倒在董陈诚的沙发上,静悄悄地睡着了。她的眉头舒展,面颊带笑,像是梦见了她和焦阳初相爱的岁月。董陈诚陪我坐在一边,不言不语。将来的路,还有好长好长的一段,孙佳人该如何走下去? 孙佳人主动说了回家,她父母的那个家。她说:“我好想他们,好想回到小时候,就停在那时候,永远不长大。” 董陈诚又自告奋勇地做了司机,我连连推谢,说我们打车就可以了,不过他说:“送佛送到西。” 孙妈妈一见到孙佳人,眼眶就湿润了。母女连心,就算孙佳人对自己的血泪不曾有只言片语,孙妈妈又怎会体会不到多日来女儿言辞闪躲背后的困境。孙佳人扑入妈妈的怀中,单单说了一个字:“妈。”一向口舌厉害的孙妈妈这次也没了二话,只是不住地拍着女儿的背,像哄儿时的她睡觉似的。从前,孙妈妈总是一遍又一遍地批判着女婿的不是,就像只有这样,才能显示出她才是最值得孙佳人爱的人,可今天,当焦阳的不是真正影响到了孙佳人时,她反而闭了嘴。女儿已经遍体鳞伤了,难道当妈的还要总结陈词吗? 我和董陈诚离开了,把孙佳人送回她父母的身边,我们也算功成身退了。“今天多亏你了。”我长叹了一口气。董陈诚笑得得意:“我十分荣幸有被你需要的时候。”我黯然:其实,我多希望在我需要支柱的时候,在我身边的那个人是郑伦,是我的现在时,而不是这个代表过去时的董陈诚。我悄悄地偏过脸,看着董陈诚。不,人是不该回头的,过去的,应该只留在记忆中。 董陈诚并没有送我到家门口,而是把车停在了距离家一个路口的路边。他说:“要是觉得我送你回家会给你带来麻烦,你就在这儿下车吧。”董陈诚如此地周到,着实令我意外。相较于萧之恵那种势必要插在我和郑伦之间的尖锐,董陈诚似乎愈发显得对我没有任何企图。如果说,他之前的“抢婚”,以及偶尔传达给我的暧昧的信息,会令我不安和排斥,那么,最近他向我伸出的援手,我是十分乐于接受的。他让我觉得,他在对我好,只是因为他想对我好,而我并不需要回报什么、牺牲什么。有谁能抗拒这种无条件的温暖呢? 我回到家时,郑伦也给了我一个意外。他不但已经到了家,而且正悠闲自得地靠在床上,好像正在一心一意地等待我的归来。看见他的闲适,再想起自己之前的奋战,我不由得话中夹枪带棍:“呦,您今天不忙了?”郑伦眉头一皱,又迅速地放开:“你今天去哪儿了,怎么不在店里?”我拿了换洗的衣服准备去洗澡:“您百忙之中还专程去找我了?” 没等郑伦答话,我就走出了房间,去洗澡了。 我仰着头,让水流直接浇在我的脸上,有一种淋雨的假象。现在半躺在床上的那个男人,他究竟把我当成了什么?当他埋头于工作时,我的失意和期待对他而言都是透明的。他对我的承诺,就算是“中午去找我”这种小小的承诺,也会被他置于脑后。而当他偶然间想到了我时,我就必须在我的位置上等着他吗?如果我不在,他就有权利质问我吗? 我回到房间,郑伦还保持着刚才的姿态。 “你刚才到底跟谁在一块儿?”他的口气中终于伴有了些许恼火。 “朋友。”我答得不卑不亢。 “你别告诉我,又是那姓董的。你别告诉我,你们又是在哪哪哪偶遇的。”郑伦的背离开了床背。他的这个动作,让我莫名其妙地兴奋,于是更想激怒他了。 “是啊,的确是他。”我擦着湿漉漉的头发,说得漫不经心。 郑伦真的动怒了,他跳下了床:“唐小仙,你别太过分。昨晚的事,你还没给我解释呢,今天你又来劲。” “你需要我的解释吗?昨晚看见自己的媳妇儿跟别的男人喝醉酒,今天你还不是照样工作得浑然忘我?解释?太多余了吧。”我的湿发一绺一绺微微地向上奓着,看上去像只仙人掌。 “那是因为我在努力地信任你。自从上次因为奶奶那件事错怪了你,我一直在努力地信任你,不过看来,你并不值得。”郑伦别过脸,他面颊上的肌肉紧绷,还会抽搐。 又来了,又来了。每次新的争执,他都要提及我们旧的过节儿,就像上次,我们明明在讨论着奶奶的事,他却要翻出我私下里调查萧之惠的旧账,而今天,奶奶的那件事,又因为董陈诚而再度上了台面。为什么,为什么他总要将我全盘否认?为什么他稍稍不满,我就十恶不赦? “郑伦,你混账,你是个自私自利的王八蛋。你从来没有考虑过我的初衷,从来没有信任过我。努力?什么叫努力?信任自己的妻子,还需要努力吗?我是曾经做过天理不容的事吗?我是曾经摧毁过你对我的信心,现在需要重新建立吗?为什么每次我们产生矛盾,你就毫无根据毫无理智地把我打入罪人的位置?我唐小仙上辈子欠了你吗?这辈子活该如此吗?”说完了这番话,我已气喘吁吁。 婆婆还没有回家,奶奶翘了翘我们的房门:“伦伦,仙儿,怎么了?” 我吸了口气,打开门,笑着说:“没事,奶奶,我们俩辩论呢。”“辩什么?那是什么?”奶奶不解。我继续笑:“辩论,那时一种很时髦、很文化、很高尚的运动,电视上还演呢,还办大奖赛呢。”“哦,那你们俩的声音怎么那么大啊?”奶奶今天有着强烈的求知欲。面对着这样一位老人,我的愤怒渐渐缓和了下来:“奶奶,那时因为辩论需要激情,声音大,才更有可能赢。” 奶奶走了,带着吸收了新鲜知识的喜悦,满足地离开了。 关上门,我颓然地坐在了椅子上。经过了奶奶这个小插曲,郑伦也已不再紧绷,不过,他看上去失落极了。我产生了一种矛盾的情绪,既懊悔,却又觉得过瘾,好像是报了仇、雪了恨,心中有这样的潜台词:你也有今天? “小仙,是不是,因为我们对彼此的了解太少了,所以才无法互相信任呢?”郑伦心平气和。 听到“互相”这个词,我不由得检讨了自己。我信任他吗?好像也不。从之前的萧之惠,到如今他的“日理万机”,我都无法坚定地相信他没有忽略我、没有冷落我。我总是在怀疑他所说的话通通都是借口,怀疑他不够爱我、不够重视我,没有将我放在心坎儿上。 “而我们之所以对彼此的了解太少,是不是因为我们相识的时间太短,结婚结得太匆忙呢?”郑伦继续道。 这是显而易见的。我们尚没有机会共同熬过艰难、度过考验,我们在风平浪静中结合,却无法保证婚后不经历风雨。所以一旦风雨来临,我们都在怀疑对方,这个人,能与我同舟共济吗?这个人,不会临阵脱逃吗? “是啊,有时,我觉得你好陌生,好像根本不认识你似的。我想,你也有这种感受吧?”我迎上郑伦的目光,说出这句话。 郑伦点点头,结束了这番对话。我们还有什么好说的呢?身为夫妻的我们,已经在审视这场婚姻的对错与否了,那么其他的,说与不说又有什么关系。 有那么一刹那,我的确想扑到郑伦的面前,告诉他,今天是因为孙佳人出了事,所以我才会与董陈诚在一起,而我与他之间并没有发生任何对不起你的事。我心里想的人是你,我心里怪的人也是你,现在只有你,能如此勾起我心中的波澜。可是,我终究没有这么做。因为这些并不是重点吧?郑伦也不关心这些了吧?我何必多此一举呢、 小甜回来我的“小仙女装店”,在我看来是迟早的事。这个“回来”并不是她再来为我效力,而只是来探望我罢了。毕竟小甜并不乐于翻脸不认人,如果我愿意配合,她应该巴不得获得我的谅解,与我再续姐妹情。 “你过来看我,你那店谁给你看?”这时,我的“小仙女装店”内除了我们,空无一人,作为同行,我深感惭愧。 “我,我请了人。”小甜这句话说得小声极了。 “哈,你还真是飞速发展啊,现在是真正的老板了啊。哎,你干脆请我算了,我把我这儿关了。”我冷嘲热讽,终于解了解气。 “姐,你别说了。你饶了我吧。”小甜的面孔一阵红一阵白,抓着我的一双手直发热。 “哎,算了。”我一笑,心中已释然大半。 这丫头,就算给她一次重新来过的机会,她仍是会做出这等对不住我的事来。这一点,我再明白不过了。她天生就是块做生意的料子,如果她的理想始终不变,我想,在不久的将来,她必定能开枝散叶开出百十来家店。我只盼着,在这个过程中,她能自力更生,而不再借助别人的心力。至于我,多她这个妹妹倒也无妨,只不过,我会吃一堑长一智,今后再遇上关乎利益的事时,放人之心我是长定了。 店内来了几拨客人,却又都空手走了。小甜面露愧色,我反而忍不住开到她:“哎呀,你就别杞人忧天了。我的好点子多着呢,还愁保不住这店吗?”我骗得了小甜骗不了自己:说着容易做着难。 “姐,今天晚上我要去蒋有虎家见他爸妈了,我还真有点紧张。”小甜换了这么个话题。 “这么快?你已经选定了蒋大叔吗?”真不可思议,我一直以为,小甜还会再等上个三五载,再多见见世面,多积攒些人选。 “是啊。他人不错,对我也是真心实意,这次开店的钱,也是他借给我的呢。”小甜那一脸的甜蜜,看上去倒不像是假的。 我又一怔。关于小甜开店的本钱,之前我还真没有盘算过它的来源。现在想想也是,她一个当售货员的黄毛丫头,怎么就突然富贵了呢?原来,她背后的支柱就是蒋有虎。记得,我和小甜还曾讨论过,说蒋有虎出手不够阔绰,于是显得对待女孩子不够有魄力,这下可好,他一下子破了财,破出一家店去。还说什么借?他是势必要把小甜娶回家了,我看他以后怎么开口让自己的媳妇儿来还钱。 “蒋有虎是个实打实的好人,小甜,最后听姐一句话,你一定要好好对他,别辜负了他对你的这片心。”我正色叮咛道。我不免假设:万一有一天,又来个男的,答应给小甜开两家店,那蒋有虎还能保住他现在的位子吗? “我会的。”小甜脸色严峻,像入党似的。我宽了宽心。 孙佳人又回到“金世证券”工作了。之前的那一段时间,花掉了她积攒下的所有假期。我再见到她时,她的精神已恢复了大半,整个人因为心事重重而显得更加成熟了。 孙佳人一直没有和焦阳联络,而焦阳,想必是因为忌惮她做出更出格的事,也没有联络过她。趁着焦阳不在家时,孙佳人回去过一趟,拿了些自己需要的衣物和证件,就离开了。她说:“家里收拾过了,真干净。”我听得出她话中的含义:她一直是不擅于打扫的,而焦阳,也是马马虎虎、得过且过。那么,这次的干净,想必是那个女人的杰作了。 我不禁惶惶:那个女人,是不是懂事得过了头呢?竟然打扫了情夫和他妻子的房子。 孙佳人把全部的精力投入到了工作中,她说:“如果我连工作都没了,我就不知道我的脑子该去想些什么了。”但是,她的卖力并没有换来她应有的收获。由于各方舆论,公司赵董和他的相好小樱桃的交往严重受阻,二人的关系越拉越远,这导致赵董更加记恨孙佳人的“泄密”行径,于是,在孙佳人应当受到提拔时,由别人顶替了她的名额。对此,孙佳人倒显得满不在乎:“无所谓啊,我需要的只是工作而已。” 在婚姻的失败之下,孙佳人的人生中,好像已经不可能再有其他失败了。但我却不能任由她这般混沌,我要救她,从救她的工作开始。 而另一方面呢,谁来救我呢?我的婚姻,好像也正在分裂、再分裂。 我和郑伦虽不再大声“辩论”,但却变的生疏了,而这似乎比“辩论”更加恐怖。 “伦语装修工作室”的扩招已经接近尾声。它吸收了隔壁的办公区,办公面积翻了一番。设计师多了三五名,而财会等专业人员也都已陆续上任,不会再出现一人身兼数职的紧迫局面了。于是,郑伦终于不再忙的四脚朝天,他有了更多的时间来面对家庭了。不过,他却开始忙于陪奶奶或是我婆婆看电视了。似乎,每天不等她们就寝,他是不会回到房间来与我相对的。 我尴尬地处于这般局面中,不知所措。纵然我有千万句话想说,面对着郑伦的逃避,我也根本开不了口。有一天,我竟被逼得拿出了纸笔,想给他写几句什么,到了末了,纸上仍一片空白。我也拿捏不好,我心中的那“千万句话”到底是什么? “小仙女装店”的生意差强人意。我并没有像对小甜说的那般,想出什么好点子来,仍旧只是沿用着改造疵品的线路来维持生计。由于小甜的挤对,令我的成本价大幅提升,所以,我不得不做了一名真正薄利多销的本分商人。相比我的店,小甜的“女装折扣店”简直算得上是“小金矿”了。不必看小甜的账本,只需掐指一算,她的收支我就了然于心了。 “你应该再请个人,一个人从早到晚,也没有周末,太辛苦了。” 说以上这句话的人,不是郑伦,而是董陈诚。现在的郑伦,对我是紧咬牙关,除了“嗯啊是吗好的”,他惜字如金。而在董陈诚眼中“太辛苦”的我,的确是辛苦的。店面房东时时提醒着我:如果我再私事第一,生意第二,时不时关门走人,等到这纸租约期满后,他决计不会再与我续约。我惶惶:不,我万万不能让我的下海之路以这种结局收场。于是,我早出晚归,一周无休。再于是,我面对郑伦的疏远,也就渐渐力不从心了。 我妈一见到我,就直勾勾地盯着我的肚子。我不悦:“妈,您有没有常识啊?就算我有了,我这肚子一时半会也听不出来吧。”我妈还问:“那现在到底是有,还是没有啊?”“有了我会告诉您的。”我迂回。 我心想:以我和郑伦目前的情形,要想有,只能采取人工授精的方案了吧。 第三十二章家庭不亮事业亮 我们的日子一直这么平滑而又了无生趣地经营着,直到迎来了“两会”:“金世证券”的周年庆餐会,以及“伦语装修工作室”新班底正式成立后的首场餐会。民以食为天,再说了,这人一多,最好组织的活动不外乎吃饭。 我作为“金世”的故人,以及孙佳人的同伴,出席了“金世”的周年餐会。其实,我本不想因为这等小事而牺牲我“小仙女装店”的营业时间,但孙佳人三番两次向我开口,我也实在不好拒绝了。 就在餐会的前一天,我的“小仙女装店”来了一个令我咂舌的不速之客:焦阳。 “唐小仙,我有事求你。”焦阳开门见山,而且直接用了“求”字。我看着眼前健硕的他,再回想着那曾因被孙佳人捆绑在床上而奄奄一息的他,不由得点了点头。纵然他的“外伤”比孙佳人的“内伤”更容易康复,但他毕竟也曾受到了那不堪回首的折磨。而且事后,他并没有因此再为难或报复孙佳人,这一点,已足以令我替孙佳人庆幸了。 “我想和孙佳人离婚,你能不能帮我?”焦阳坐了下来。 “不,”我一口回绝,“我没办法,我帮不了。”我可以给焦阳好脸色,可以请他坐下,不过,我却没办法与孙佳人对立。 “你先听我说,”焦阳的目光灼灼、焦急万分,“我想,孙佳人一定把我们的事都告诉你了,但我请你再听听我的说法,听完了,你再考虑要不要帮我,可以吗?” 我默不作声,走到店门口挂上了“休息中”的木牌子,这才回过身,应允了他。我想,也许这样,我才可以真正帮到孙佳人。 “她叫江盈,很普通的名字,就像她本人,是个很普通的女人。”焦阳作了这样的开场白,一下子揪住了我的心。这是我并不熟悉的焦阳,沉静而满足,不像从前那样,贪婪得像是随时要征战似的。焦阳继续说:“她是我老乡,我们从小就认识了,但我可以对天发誓,那时的我和她,绝对是没有一丝感情瓜葛的,就连不久前她来了北京工作,我再见到她时,也仅仅是把她当做一个老乡而已。” 是啊,那女人的样子与老乡吻合极了。 “那时,正逢我妈来北京治眼睛,你知道的,孙佳人和我妈,那简直是两个世界的人。可是,作为小辈,孙佳人多少应该做出让步的,对不对?就算她是装装样子,我也会感激不已。”焦阳盯着我,我不由得点点头,以示同意。在婆媳关系的问题上,我想,孙佳人是错了一大半的。 “我和江盈就是在那时才走近的。有时,孙佳人成心不回家,我就带着我妈下馆子,因为我妈也认识江盈,所以我们有时会叫上她。那时,我们坐在一桌聊聊从前的事、从前的人,气氛好极了。而我感觉到,那才像一个家。” “看不出,你还有这么……这么传统的成分。”我找不到更合适的词。我还以为他的油滑是表里如一的,他的“城市化”是表现在城市的阴暗面上的。 焦阳一笑。说了这么多,他的神经已经不再紧绷了:“这是叫”传统“吗?谁不想要一个和美的家庭呢?谁愿意一回到家,就看着自己最爱的两个人彼此伤害呢?那到头来,还不是我最受伤吗?” “再给孙佳人一次机会不好吗?”我及时把握了机会,“孙佳人她是不够懂事,对你妈妈不够体谅,不过,她就是那种从小骄纵、不擅长家事的女人啊,当初,你爱得天翻地覆的,也就是那样的一个她啊。好在你们不用和你妈妈一直同住啊。现在就剩下你们两个人了,你再给她一次机会,试试看啊。”我想:这并不是不可行的啊。 “你以为我没有这样想过吗?你以为我真的那么舍得她吗?毕竟我们也曾有过一段那么刻骨铭心的时光。”焦阳的手放在膝盖上,抓着自己的裤子,好像把全部的力气都发泄在那只手上,“就在我妈回了老家的那一天,我本来是约了孙佳人在外面好好吃一顿,而目的无非就是想改善一下我们之间的关系,可是,你知道她是怎么做的吗?” 我只知道,在那一天,焦阳第一次告诉了孙佳人,他有了另一个女人。 “一方面,她就抱住了我,在那一刻,我真是仍对我们的未来充满信心。不过,她口口声声说着‘太好了,你妈终于走了,终于没人打扰我们了,太好了,万岁’,她还说,她已经忍我妈忍了太久了,就快要崩溃了。唐小仙,你公道地评评理,她说的这话,能叫人话吗?”焦阳终于松开了那只手,他裤子的膝盖处已经一团皱了。 我说不出话来。孙佳人这忘情的感叹,的确是太自私、太不经大脑了。 “在整整一顿饭的时间里,她十句里面有八句是在说我妈。我一直忍着,等着她住口,可是她眉飞色舞,连我的脸色也不会看了。后来,江盈打了一个电话给我,问了问我妈回老家的事,我告诉她路上一切顺利,让她不用惦记了。就这几句话,孙佳人她就受不了了。她指着我鼻子问我,那个女人是谁,怎么连我妈的事都知道。听着她张口‘你妈’,闭口‘你妈’,我实在憋不住了,我跟她说,那是我在外边的女人。” 事情就是这样了,这才是孙佳人从天堂坠地的全过程。有了焦阳的描述,我才恍然。而在孙佳人的描述中,她省略了太多的关键。而我想:那些并不是她故意省略的,也许她根本就把那些关键当做了无关紧要的琐事。她真是输得糊里糊涂、莫名其妙。 焦阳在“小仙女装店”逗留了整整一个小时。他后来的故事并不精彩。 在和孙佳人摊牌之后,焦阳和江盈开始了真正的交往。而这时,焦阳才知道,江盈对他的倾慕已有多年了。他说,她真的是个好女人。在知道了他已婚的事实后,她并不曾主动接近过他。他们之间之所以走到了这一步,全是他的错。而这个“错”,只不过是婚姻道德意义上的错而已。他并不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就像他也不曾后悔与孙佳人结婚,只不过,他和孙佳人的这一段,已经过去了。他想,他们都应该揭开自己的新篇章了。 至于孙佳人的被打,是焦阳最后悔的事情了。自从孙佳人得知了“另一个女人”的存在,她就对焦阳展开了不间断的逼问。焦阳的保密工作做得坚决而牢固,他认为,这是对那两个女人最好的办法。就这样,孙佳人熬到了她的极限。她不但咒骂焦阳,还捎带上了他的妈妈,说她是扫帚星,给她和焦阳的婚姻带来了噩运。 焦阳说:“她的话有多难听,你根本不会知道。她已经没有理智了,为了让我难过,她可以污蔑我妈的人格。我动手打了她,她也因此磕在了柜子上。” 这些,全是真的吗?这么久以来,孙佳人只字没有提过焦阳的妈妈。她是真的糊涂,还是在潜意识中逃避着自己失败的真正原因?如果她承认了,她是败给自己的失态,那么她是不是就再也没有立场去责备焦阳、怨天尤人了呢? “经过了上次那件事,我想,我和孙佳人已经再也没有机会了。最近,我妈还时常嘱咐我,让我让着佳人,多哄着佳人。我心里难受极了,我妈越是这样,我就越恨孙佳人。我想,也许就算根本没有江盈的存在,我也会和她离婚的,更何况,我现在有了江盈的一片痴心。她对我那么好,我不想委屈她。”焦阳说。 我并没有明确表态,我到底会不会帮助焦阳与孙佳人离婚。但我自己知道,我心中的天平,已经偏向了另一边。 “我不想孙佳人再做出什么极端的事,伤人,或是伤己,我都不想看见。”这是焦阳的最后一句话,“唉,我也曾很爱很爱她。你帮我劝劝她,多谢了。” 第二天,是“金世证券”的周年庆餐会。再看见孙佳人时,我对她除了怜惜,还多了恨铁不成钢的情绪。她怎么能把自己的婚姻,书写得这么“可歌可泣”? 这次的餐会,是以自助餐的形式在公司的礼堂举行的,全体员工皆出席,而且可以携伴。任何活动,参与的人一多,也就没法有规有矩了。我们不用西装革履,只要不大背心大裤衩就行,我们也不用以级别定桌,众人都端着个盘子走来走去,只要你乐意,你可以站到董事长的身旁去大嚼特嚼。不过可惜的是,董事长在他露了个脸后,就人往高处走,去赴更高级的宴席了。 我没有对孙佳人提及焦阳来找过我的事,我可不想冒险,让她在全体同事的面前大发疯癫。她吃得极少,肉一口也没有吃,菜以克计,主食她选择了意大利面,不多不少,整好三根。我扯了扯她那宽大的裙腰:“你再这么下去,就可以去我店里购置一批新装了。”“也好,反正我好久没花钱了。”孙佳人将盘子摞下,结束了用餐。 “你吃这么少,何必呢?还非叫上我。”我的盘子中倒是有座小山。 “不来干什么呢?也没别的事情做。”孙佳人的眼珠子四处瞟,但我看得出,她什么也没看在眼里。 而我,倒是看见了东边的赵董和南边的小樱桃。我不禁磨拳擦掌:终于等到了这一天,我终于可以为孙佳人做点儿什么了。 我的目光一直紧紧跟随着那距离说近不近、说远不远的二人,我身边的孙佳人心不在焉,倒也没发现我的繁忙。直到餐会渐渐迎来了高潮,穿梭的人潮中渐渐有了微醺的男女,我整了整仪容,吞了吞口水,撇下孙佳人,径直走向了赵董。 “还认识我吗,老赵?”我向他举杯,故意喊他“老赵”,好像我也有了几分醉意似的,所以才不分大小。 赵董身边还有另外一个董事以及三两个属下,他们正谈论世界名车谈得尽兴。“唐小仙,我怎么会不认识你?你,是个好员工。哦,曾经是个好员工。”赵董的话了无新意,就像他这个人。与他共事多年,我自然有自信他还记得我姓甚名谁,而他褒奖的好员工,也并不出我所料。反正今天公司同庆,气氛大好,他笼统地夸我,又有何妨?而我也不会去刨根问底问我究竟好在哪里,天底下的上司十有八九不会乐于夸奖曾经属于他、而现在却已属于他处的手下。 “老赵您好记性啊,真是一点不比小年轻差。哦,这是不是因为您跟年轻的小樱桃情投意合,所以越来越有活力啊?”我这叫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只见,我那“小樱桃”三个字一出口,我周遭的人就全伸长了脖子、竖直了耳朵。这帮人最盼着别人惹出乱子,自己好事不关己地乐和乐和。 赵董的脸色青如铁,半张着嘴,冒不出一个字来。我偷偷瞄了一眼不远处的小樱桃,她虽不知道我们这方发生了什么,但却在窃窃地关注着。我将酒杯里的酒一口干掉,咂了下舌头,像是说“好酒”。俗话说得好:酒壮怂人胆。此外,虽说我已不在他姓赵的手底下讨生活,但给自己留条后路才是上上策。倘若我这次的计划有失,局面失控,我也能将这“失言”推卸到酒精的头上,佯醉逃离现场。 “哎,对了老赵,听说你们准备结婚了,是不是真的啊?”我扩大了嗓门,揪住了更多人的耳朵。 这下,赵董终于发话了:“你,你听谁说的,根本没有这回事。” “啊,是吗?我听我大姑妈说的啊,她认识小樱桃的表姨的同学的姐姐。”我信口胡诌道。只有我自己心里门儿清,我根本没有大姑妈,所以,自然也根本没有这回事。 赵董之前几分醉意,再加上被我闹出的几分窘意,令他现在的大脑就像生锈了似的。只见他目瞪口呆、默默呢喃,想必是正在为大姑妈以及表姨所困惑。这时,周围终于有人成为了我的同盟军。我只听一嗓子喊道:“啊,这是好事啊。赵董,你也太不过意思了吧,嘴巴这么严。” 这时的小樱桃,已成为了众人关注的第二个目标。聪慧如她,想必已七拼八凑凑全了现在到底发生着什么,而且,她理应是第二个心里门儿清的人。她有没有表姨,她最清楚;我是不是在胡诌,她也最清楚。 正所谓一呼百应,众人拾柴火焰高。在我之前的勇做“出头鸟”,以及那壮士般一嗓子之后,各路小兵小将也都忍不住来掺和一脚了。“真的吗?恭喜恭喜啊。”“我早就说啊,你们二人真是天生一对。”“日子定好了吗?何时发喜帖啊?”“就是就是,这么大好的事,何必搞得像地下工作似的呢?”这样的呼声,简直是不绝于耳。趁着乱,我退出了包围圈,回到了孙佳人的身边。 “你这是在搞什么鬼?”就连孙佳人的兴致也被我挑拨了。她久违地瞪大了双眼,脸色也因现场的闹哄哄而出现了久违的光泽。 “做红娘啊,我看他们俩合适,撮合撮合。”我没有说,我其实是想把孙佳人拖出那潭“泄密”的泥沼,希望她能得到赵董的谅解,在工作中得到公平和器重。她面前的人生,已经只剩下工作了,我必须让她从工作中获得满足、获得自信,而不是一味地打发时间。 看来我的想法和计划是对的。人潮已经渐渐把赵董和小樱桃推搡到了一堆儿,他们二人虽面有难堪,但谁都没有恼羞成怒、怒不可遏地否认什么。这就是所谓的舆论的力量,从前,众人议论纷纷,说你们是通奸的狗男女,一个贪图美色,一个爱慕财势,而突然,同样是他们这些人,集体改了口,因为你们在准备结婚而频频道贺,你们变成了一对爱侣,年龄的差距,级别的悬殊,都影响不了你们的爱情。啊,爱情,真是永恒美好的话题。 我想,如果赵董和小樱桃是真心相爱,那么我这也算得上是功德一件吧,为他们找一个出口,免于困在旁人的议论和自己的脸面中,郁郁而终。而再如果,假如我看走了眼,他们其实并不愿携手过活,那么,他们大可慢慢回避,直到各走各的路。毕竟,一段爱情的无疾而终,总比一对狗男女的分道扬镳,更能让他们保有颜面吧。今后,他们应该会感谢我,感谢我的“大姑妈”吧?我想。 我和孙佳人一声不响地走出了公司。孙佳人仰天长叹:“唉,连他们都圆满了。”听了她的这句话,我那到了嘴边的“焦阳”二字,又被我活生生地咽了回去。旁人的幸福往往是照在自己不幸上的放大镜。今天,让我暂且饶过孙佳人吧。 第十七章 第三十三章巅峰对决 晚上,我回到家时,郑伦正在陪奶奶看电视,也不知道是哪省哪县的戏曲,正唱得咿咿呀呀。我站在奶奶房间的门口,看见沙发上的郑伦正用手撑着头打磕睡。是啊,纵然他孝顺,也不用非让自己融入中国的地方文化吧。奶奶见了我,说:“小仙儿,回来了?”郑伦睁开眼,假模假式地盯着电视瞧。我“啊”了一声,就要回房间,奶奶却叫住了我:“哎,等会儿。伦伦,你也跟仙儿回去吧,累了就早点儿歇着。”郑伦直了直腰:“我还不累呢,我想再听会儿戏。” 奶奶啪地关了电视:“你不累我累,我要睡了。”郑伦只得汕汕地走了出来。见他又要去我婆婆的房间,我一把拽住了他的手,将他拖回了房间。 关上门,我一头扎入了他的怀中,还把他那垂在两侧的双手提拉到了我的腰上,让它们环着我。“今天,我做了一件好事,我撮合了一对男女。”我说。“哦。”郑伦答道。“哦,哦,哦,除了哦,你就不会说别的了吗?你应该问问我,是哪一对男女啊?”我双手攀着郑伦的脖子,心想他要是再敢“哦”,我就嘎嘣拧下他的脑袋。这下,郑伦闭嘴了,一个音儿都没有了。我用力一蹦,双脚离地,夹住他的腿,整个人的一大半重量都吊在了他的脖子上。“哦。”郑伦拖着长音儿呼叫道。真是狗改不了吃屎。 郑伦把我甩到床上:“你发什么神经?要疯去和那姓董的疯去。”真罕见,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个字,其中还包括了“董”。看着他那嫌弃的眼神,好像刚刚抱住他的女人是多么肮脏似的,我真想一脚瑞上他的眼睛。 “我们疯?那你和那姓萧的又是什么?诗情画意,半推半就?她还没有甩了吴哲,扑倒在你的脚下吗?你还没有看出来她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吗?还是,你早就看出来了,而且正求之不得呢?”我半撑着身子,气势并不弱。我所说的话,正是我想说的话。萧之惠她已经一步一步来取了行动,自从她将自己与吴哲配成了一对,她就已经不再是那个潜伏在暗处的萧之惠了。近来,我无时无刻不在紧张:当她的情意真正展现在郑伦的面前时,郑伦他能抵抗吗?会抵抗吗?这么多日了,他一直不露声色,他根本就没有抵抗吧? “又来了,你简直不可理喻。”郑伦理屈词穷,只剩下了这一句。 我倒在床上:“哼,一见到我就这么火大,是不是只能等着明天让那姓萧的给你败败火啊?”说出如此尖酸的话,是我唐小仙有生以来头一遭。倏地,郑伦的目光变得像要把我吃掉似的,不,与其说是吃掉,不如说是生吞活剥。我眼看着他扑了过来,我还来不及有一丝退缩,就被他牢固地压在了身下。他咬住我的耳朵,说:“今天我就先拿你败火。”我全身止不住地哆嗦。 郑伦粗蛮地扯开我的上衣,一只手用力地罩在我的胸脯上,而另一只手向我的身下摸去。刚刚在郑伦把我甩到床上时,我的裙子就几乎已经撩到了大腿处,这一下,郑伦的手顺利地抵达了它想去的地方。我真的慌张了,挤出微弱的声音:“不要,我不要。” “不要?为什么?因为那姓董的?”郑伦的鼻子抵着我的鼻子,我们四目相对,他像是要望穿了我。要是真能望穿倒也好,偏偏他望不穿,只是一味地践踏我的自尊。 我稍稍一抬脸,就吻住了他的嘴。我用力咬了他的嘴唇,而他也报以了同样的力道。我们就像两只动物似的在床上纠缠,仿佛没有感情,仿佛只是充满了最原始的欲望。人类是最会自作自受的生物,拼命地进化,拼命地学习,把每一根神经都锻炼得无比微细,于是生命中充满了嫉妒、猜疑、怨恨。何苦来呢? 这是一场谁都想占据上风的缠绵,一场没有语言,只有喘息和呻吟的缠绵。我们挥汗如雨,床也在吱呀作响。我感受不到思想的交流,心底有个小小的声音在呐喊:我爱你,爱你。请你信任我,尊重我,请你也像我爱你这般爱我。不过,我听不到任何回应。郑伦的眼睛藏在了他的发丝之下,我只能看见他的躯体在我的身上拼搏。我感受到了幸福,一种绝望的幸福,一种会随着这场缠绵的结束而结束的幸福。 郑伦沉沉地睡去了,我也一样,无力再思考什么,再折磨自己,也在一瞬间就睡去了。 第二天,是“伦语装修工作室”在新班底正式成立后第一次聚餐的日子。郑伦说:“也许吃完饭还有别的节目。你先睡吧,不用等我。”听着他的交代,我有一丝恍惚。这是昨晚那场“较量”的功效吗?因为有了昨晚的肌肤之亲,他才又记得,我是他的妻子,他需要对可预见的晚归做出交代吗? 我振奋了一下精神,问道:“你们在哪里吃饭?我也去,好不好?”话一出口,我就紧张得攘紧了拳头。如果郑伦拒绝,我该怎么办呢?我太冲动了,不该问出这个问题。我们之间的关系刚刚有了些微的改善,我如此不假思索地紧逼,会不会产生反作用呢?他会不会以为,我是想去监视他和萧之惠呢? 郑伦果然默不作声了。我觉得我等到头发都白了,他才开口:“你又不看店了?” 我再次鼓足了勇气:“早关一会儿,没事的。” “云国餐厅,晚上六点半。”郑伦在吐出了这简练的不多不少的几个字后,出了门。 我跳脚,大喊:“成功。” 奶奶走过来:“小仙儿,你和伦伦昨儿晚上又辩论了?” 我点点头:“是啊。” “那谁赢了啊?”奶奶的眼睛泛着好奇的光。我回想昨晚的收场,笑着说:“平手。” “小仙女装店”又渐渐有了熟客。今天,一位熟客对我说:“有什么好事啊?瞧你这一脸的笑。” 我实话实说:“也没什么,就是晚上约了老公吃饭。” “啊?”熟客大失所望,“这算什么好事?我天天看着老公吃,看着老公睡,烦得不得了。”一家一本经,甘苦各不同。 晚上六点刚过,我就到了云国餐厅。我咬牙穿了店里的“镇店之宝”,一条价格数一数二的丝质连衣裙。这条连衣裙有着夺目的鹅黄色,领口镶嵌着细致的黑幽幽的碎水晶,踩着刻意挑选的黑色细带子高跟鞋,我骄傲得几乎成了只公鸡。我唐小仙真是徐娘虽老,却风采依旧,看我所经之处,真是百花失色。 “伦语”工作室的人是一窝蜂来的。远远地,我就看见萧之惠的身边伴着吴哲,二人虽不牵手挽胳膊,但中间的距离却颇近,看得出关系非同寻常。可再看第二眼,那萧之惠的目光,分明是钻在郑伦的身上。郑伦走在她的左前方,她的眼珠子就偏向左,等郑伦看见了我,向我挥手,她也在第一时间发现了我。 对我而言,郑伦的挥手颇有意义,跟毛主席似的。也许,他这一整天,也在期盼着这一刻与我相见,如同我的期盼。就算我们之间还存在着没有说明的矛盾,就算我们现在都在介意和回避着对方身边的某个异性,我们也依旧有权利期盼。 “怎么样?这样的打扮,不至于给你丢人吧?”我主动贴近郑伦,踞脚对他耳语。我的余光告诉我,萧之惠的眼睛正在冒火。她可能万万没想到,我会如此出现。她还甚至有可能得知了我和郑伦目前的不和,以她的野心和精心,大概什么话都能从郑伦的嘴里套出来。郑伦为了保持领导的威严而咳嗽着挺了挺腰杆,不过他还是真心赞叹了我一句:“好看。” 吴哲还是老样子,平头理得那样的平,像能在头上放碗水似的。他看都不看我,想必是要与我划清界限。郑伦真的是不开眼,那样一个美丽而野心勃勃的萧之惠,怎么会看上这样一个其貌不扬且缩手缩脚的吴哲呢? 郑伦将我介绍给了他的新手下,他说:“这是唐小仙。”我自告奋勇地补充说明:“我是他媳妇儿,结了婚的那种合法媳妇儿。”众新人相继一笑,管我叫“老板娘”。 包厢中,餐桌旁,我自然坐在了郑伦的旁边,而他的另一边,眼看着就要被萧之惠占据。我腾地一站:“小萧,坐我旁边来吧。咱俩也好久没见了,过来聊聊。” “不了嫂子,你那边有空调,我吹多了不舒服,我就坐这儿跟您聊吧。”萧之惠磕巴都不打一下,就脆生生地把我回绝了。我不甘,于是对郑伦说:“亲爱的,咱俩换换地儿吧,我也不爱吹空调。”郑伦倒是真体贴:“是吗,那我叫人关了吧。”“不,我就是想坐你那里。”我的心中兵荒马乱,早已把这种坐法幻想成了一夫二妻,他郑伦左拥右抱。 “你又在闹什么啊?”郑伦一把把我拉坐在了椅子上。我心一静,只见众新人都已就座,正直勾勾地欣赏着我主演的这场抢椅子大戏。见状,我只得收了手。这第一回合,她萧之惠赢了。 菜渐渐端上来,酒渐渐斟满,郑伦身为大领导,自然免不了一番陈词滥调,说什么“伦语”就是大家的家,有钱同赚,有班同加。我心不在焉,拿着筷子当鼓糙,敲在空气上。郑伦一举杯:“来,咱们先干一杯。”我闻声应和:“好。”我心想:夫唱妇随。可就在这时,萧之惠喧宾夺主:“等等,我还有几句话要说。” 我手一抖,两滴酒洒了出来,正好滴在我的裙子上。 “大家知道为什么‘伦语’会有如此光明的今天吗?为什么‘伦语’可以在经济并不景气的大环境中逆流而上,进行扩展,进而才使得我们有缘千里聚于此吗?”萧之惠眉眼含笑,神色神秘,像是在给大家出谜语,也更像是在故弄玄虚。 这时,萧之惠身边的吴哲终于看了我一眼,而我,也接收到了他的目光。我们俩知道,萧之惠这道谜语的答案。因为她,因为她不管不顾砸下了十二万块人民币,从而才振兴了“伦语”,令“伦语”有机会大展宏图。 “嫂子,作为我们郑哥最亲密的人,你知道为什么吗?”萧之惠直接把矛头指向了我。 “我,不好意思啊,我对你们这一行,也不是太了解。”我装傻充愣。“那郑哥,你知道为什么吗?”萧之惠含情脉脉地注视着郑伦。 我也盯紧了郑伦,任何蛛丝马迹都不想放过。他撇了撇嘴:“我也不知道。但我猜,是努力加运气吧。”我松了一口气:这厮,竟好意思说出如此没新意的答案来。努力加运气,这话我从小学时代就会说了。 萧之惠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抿着小嘴儿笑得含蓄。那副嘴脸,真令我产生了扑上去撕扯它的念头。她再次把目光调回了我的身上:“嫂子,你觉得郑哥说得对吗?”这下,我全明白了。她就是在故意折磨着我,像是一个掌握着别人生死的判官,不住地逗弄着那个人:你是想死呢,还是想活? 我提上来一口气,直愣愣地和她对视:“我觉得对。郑伦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觉得对。就好比他说你就像他的亲妹妹一样,结果还果真如此。” 这下,胶着的目光就不仅仅是我和萧之惠两个人的了,还加上了郑伦和吴哲的。至于其余人等,虽说也都在看着这场好戏,但对我们而言,他们真的就像是台下的观众而已。 “小仙,怎么越说越没边儿了呢?你扯到哪儿去了?”郑伦握了握我的手,示意我闭嘴。 “哎呀好了,这是怎么了?面对这一大桌子的好菜,大家怎么都不动筷子啊?”吴哲也出来打了圆场。动筷子?我倒还真是想动,直接去戳她萧之惠的桃花眼好了。郑伦握着我的那只手,又加重了力道,我动弹不得。但她萧之惠却还是自由自在:“让我来揭晓谜底吧。那是因为,??…” “等等,”我突然大喊,也突然就挣脱开了郑伦的手,反手抓住郑伦,“亲爱的,我的头好痛,像快要裂开了似的,我们先回家,好不好?”我极其虚弱、极其恳求地望着郑伦:答应我吧,跟我走吧,不要给萧之惠这个机会,让她在众目睽睽之下说出那十二万块的秘密。这里有你所有的同事,今后你还要跟他们并肩打拼,我不要因为自已对萧之惠的挑衅,而迫使她在这种场合下向你摊牌。如果那样的话,在座的这些人,会对你另眼相看的。你我,以及萧之惠和吴哲的关系,会变成笑话,而你在“伦语”工作室中的权威,也会大打折扣的。其实,“伦语”的成功,你是百分之百的最大的功臣,那么,为什么要让萧之惠的那区区十二万,来抢了你的功劳呢?我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好吧。”郑伦终于应允了我。 我们匆匆地告辞。郑伦脸上的尴尬是显而易见的,他对众人说:“改天一定再好好和你们欢聚一下。”一直到走出了云国餐厅的大门,我也没敢回头张望一下。我生怕我的举动会再次变成对萧之惠的挑衅,生怕她扑上前来,让真相大白。好在,这并没有发生。萧之惠又赢了,她令我和郑伦刚建立的那一点儿亲密,就这么夭折了。 出了大门,郑伦挣开了我挽着他的手:“早知道这样,我就不会让你来。”我无话可说,刚刚的局面,已经成为了既定的事实。我令“伦语装修工作室”的聚餐会,结束得如此荒唐。我那沾了酒的新裙子,在风中飘扬,像是在笑话我。 “对不起,郑伦,我必须要先对你说声对不起。”我舔了舔干燥的双唇,知道这艰难的时刻最终还是来临了,“不过,接下来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说。”“哦,是吗?我洗耳恭听。’,郑伦背靠在他的面包车上。 “就在这儿说吗?”我并不想。我想尽快远离“伦语”的人,远离萧之惠。“嗯,就在这儿,我迫不及待地想听。”郑伦在成心与我的想法作对。我抿了抿嘴,也只好妥协,尽力地言简意赅:“你知道萧之惠那个问题的答案吗?不是什么努力,什么运气,而是她。” “她?”郑伦有点儿意外,“你的意思是,‘伦语’有今天的成绩,是因为有她?” “这不是我的意思,而是她的意思,不,应该说,以某个角度来看,这是事实。”我迎着郑伦困惑的目光,“你应该清楚,‘伦语’的成功,是从接到那煤老板的生意开始的。” “对,我是清楚这一点。”郑伦打断我,“当初,煤老板对小萧有非分之想,所以我们放弃了这笔生意,后来小萧又亲自找过他一次,说服了他,就这样,这生意又失而复得了。是啊,她的确是功臣。” “不,事情并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在这事发生的时候,我就问过你,小萧是怎么说服煤老板的?” “她说煤老板见她有诚意,而且真心欣赏我们的设计。”郑伦的说辞,还是那时候的样子。 “不,实际上,她擅自减免了煤老板十二万块的费用,而这笔钱是她自己垫上的。她这么做全都是为了你啊。” “为了我?”郑伦的脸上再也没有了伪装和刻意,他的神色再自然不过了,那么震撼、那么慌乱,“为了我?” “这下,你不能再否认她对你的感情了吧?你不能再说我是无中生有、无理取闹了吧?萧之惠她并没有把你当做哥哥或者朋友,她一直暗恋着你。直到你和我闪电般结了婚,她才知道,她的暗恋是多么没有意义。可现在她要把你从我的手中夺走了。”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再也不想对郑伦欺瞒什么。就算他会被萧之惠感动,会对她心生怜惜,这也是我迟早要面对的。 “不,这太不可思议了。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你早就知道了?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我不敢。”我承认,“我担心你在知道这些后会对她另眼相看,而不再只是把她当所谓的‘妹妹’,毕竟她为你付出的并不止这十二万块。你难道不会感动吗?”见郑伦默默不语,我只好继续说:“在萧之惠对我亲口炫耀这些之前,我就已经听吴哲说过了。吴哲是钟情于萧之惠的,不然,他也不会答应帮她,将这件事瞒得这么彻底,不然他也不会与萧之惠假冒情侣,帮她吸引你的注意力。” 郑伦的眉头越皱越紧,像是一时无法吸收这么多的信息:“小萧喜欢我,吴哲喜欢小萧?吴哲帮助小萧来吸引我的注意力?” 这好像是有点儿说不过去,但从表面上看,事实的确如此。又或者,吴哲自有他的打算。 这时,萧之惠和吴哲从餐厅大门走了出来。我们四个人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发现了对方。在目光又这样紧紧地胶着了几秒之后,郑伦对我说:“上车吧,我们走。”我立马蹿上了面包车,而车子也是立马蹿了出去。 一路上,郑伦都默不作声,我那通填鸭式的讲述,他需要时间来慢慢消化。我知趣地闭着嘴,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第二天,郑伦在出门前被我一把拉住,我苍白地问了一句:“你还好吧?”郑伦耸了耸肩:“还好,就是觉得自己像个傻子。”“去找萧之惠谈一谈吧,至少让她知道,我已经把这些都告诉你了。”“为什么?”郑伦问。我慑懦:“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觉得大家还是把话说开了比较好。”郑伦叹了一口气:“你怎么不早点儿这么想呢?怎么非要瞒了我这么久才说呢?小仙,我们到底是不是夫妻?为什么中间总像是隔着些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我们究竟是谁错了?而错,又错在了哪一步呢? 第三十四章别来,小仙女装店 中午,董陈诚又来“小仙女装店”找我。最近,他也许看出了我的不如意,所以对我越越殷勤。这一次他竟抱了一束玫瑰花来。 “又是这张苦瓜脸,我说唐小仙啊,你是生活在旧社会吗?”董陈诚打趣我。 “新社会也是有贫富差距的,谁规定穷人不能苦着脸?”我满脑子都是钱的符号。之前我之所以没有把萧之惠的秘密揭发给郑伦,除了担心他会动摇之外,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那就是我想自己筹出这笔钱,还给萧之惠。只有这样,我才认为自己没有被萧之惠踩在头上。不过,我的生意路始终坎坷,而且,我也没魄力去卖肝卖肾。我总在想:还没到那个节骨眼儿吧? “怎么,生意又不好了?”董陈诚自己把花立在了墙角,好像根本不是送我的,而是买来为店面增色的。 “马马虎虎,总之没法指望它让我奔小康。”至多,混个温饱。 董陈诚双手撑在我面前的桌子上,盯着我:“明天我带同事过来,略尽绵薄之力。” 我紧紧地靠在椅背上,与董陈诚保持着距离:“不用了,我正在考虑,把店转出去。” 这是我新兴的念头。倘若我把店面转租出去,回收上几个月的租金,再把现货甩一甩,说不定还真可以凑出个不菲的五位数来。卖了自己的“事业”,总比卖了器官要好吧?不是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吗?我是留得器官在,不怕没事业。 “啊,你打算不干了?”董陈诚好像比我还介意。 “正在考虑,主要是我现在急需用钱。”越说,我就越觉得这个方法可行。 “你需要多少钱?没有别的办法了?非要结束这个店?”董陈诚一连串吐出这么多问题来。 “如果有别的办法,我也不会打这个店的主意。”这里就像我的另一个家,在这其中,我就有归属感。这里的每一样物件,我都了如指掌,就算闭着眼,它们也能出现在我眼前。而更重要的是,“小仙女装店”就像一条我才刚刚走了一半的路,而现在,也许我要停下来了,也许我再也看不见前面的风光了,之前的跋山涉水、千辛万苦,仿佛失去了它们的意义。 “你到底需要多少钱?也许我帮得上你啊。”董陈诚唤回了我的思绪。“不用了,这是我自家的事,是我和我老公的事。”我故意搬出“老公”与他划清界限,“你一个外人,不好插手吧?好了,你快上班去吧。”说完,我不由分说将他轰出了店外。 之前,郑伦对我的疏远,让我对董陈诚的接近采取了欲拒还迎的态度。也许是为了报复,又也许是因为寂寞,我默许了董陈诚成为“小仙女装店”的常客。但现在,这种荒谬的交往必须要停止了。经过了这两日的跌宕,我发觉我的心中除了郑伦,再没有第二个人的位置。郑伦,是住在我心中的人。 想及此,我对“小仙女装店”的不舍,就又多了一分。那天阴雨绵绵,我和郑伦在这里第一次相见,他吃着糖来找牛肉干。然后,他为我做了招牌,翻修了店面,而我逼着他为我买了戒指,带我登了他的家门。就这样,他糊涂而又匆匆地娶我为妻,而我,终于如愿以偿地在三十岁之前告别了单身。 我兀自笑了笑。之前的种种至今仍历历在目。难道我真的要将这里转租吗?难道我要看着别人摘下我“小仙女装店”的招牌吗?如果真的有这么一天,我扛也要把那招牌扛回家。那是郑伦送我的第一样礼物,价值人民币三百八十元,由我付给他。 晚上,我回到家时,郑伦还没有回来。我打电话给他,他说他在路上。我随口问今天怎么这么晚,他说:“我跟小萧一块儿吃的饭,刚把她送回了家。”萧之惠的居心,如今已几乎人尽皆知,可郑伦为什么还如此大方地向我介绍他们的“约会”?他是以为身为妻子的我,心胸应该宽如汪洋吗?是,我早上是说了让他们敞开心扉去谈谈,不过,我怎么会真的愿意听见他们共用晚餐、共乘一车呢?萧之惠一定是坐在那属于我的位子上,还时不时地说上一句:“看,今晚的月色多美啊。”郑伦他总是怪我对他不够坦诚,可他的这十分坦诚也并不见得会让我心中好受。 郑伦回到家时,我已躺在了床上。我问他:“吃的什么?”“随便吃了点儿。”郑伦显得很疲惫,放下了包就要去洗澡。我追问:“随便吃是吃了什么?”郑伦走出了房间:“等会儿再说吧。” 我气得在床上翻了个跟头:这混账东西,到底要不要坦诚?怎么我们俩之间,真的变成了话不投机半句多了呢? “你们俩谈了?”等郑伦洗完了澡,仍是我在追问。 “嗯,随便聊了聊。”郑伦也躺了下来。 又是随便。这个词的发明可真是好,以后学生考试的时候不知道答案,也干脆写上一个“随便”好了。 “吃饭时她哭了,”郑伦说,“一直哭。” “哦,为什么?觉得这么多年来,很委屈?”我试探性地问。 “不知道,也许吧。”郑伦若有所思。 我患得患失地抱住了郑伦的胳膊,将脸颊埋在了上面。郑伦用另一只手拍了拍我的头,像是抚慰,可也像是敷衍。我被一种从来不曾有过的感觉包围着:我抱着的这个男人,虽任由我抱着,但却在心中惦念着另一个女人。“郑伦,你到了现在,还是把她当成妹妹吗?”我问。郑伦想了想,答道:“是吧。”这还真是个坦诚的男人。假若换了别人,一百个里会有九十九个答“是啊”。谁会像他“是吧”。真是把我仅存的自信,全都“吧”没了。 “郑伦,”我正色道,“你有没有想过把那十二万还给萧之惠?” 郑伦瞥了我一眼:“当然有啊。当初我不知道,欠着她也就罢了,现在我知道了,岂有不还之说?” “是啊是啊,这种人情比高利贷更加吃人不吐骨头,千万不能欠着。”我说得煞有介事。 “我知道,我已经在想办法了。” “有什么办法?”结婚以后,郑伦的存款和收入,我是心中有数的。他存折上的窘迫并不亚于我。而就算他目前的事业有了进步,就算“伦语装修工作室”迎来了一笔又一笔的进账,但最近的扩张,也导致了他的手头并没有宽裕多少。 “我想找朋友借一点。” “不用了。钱的事交给我吧,我把店租出去,这样就够了。”我把我的计划说了出来。 “为什么?你不想开了?”郑伦有点儿意外。 “嗯,”我点点头,“开腻了。我天天这么辛苦,又赚不来钱,还不如租给别人算了。我再出去找工作好了,以我的资历不愁没工作的。”我口是心非,说得喜气洋洋。 郑伦用手肘撑住头,打量我的脸,半天才说:“不对,你骗我。你根本舍不得那店,你根本就还想继续开下去。你们女人啊,个个表里不一,这么过,你们累不累啊?” 我不悦,嘟嚷道:“什么你们我们的?别把我和萧之惠相提并论,我跟她不一样,我没她那么老谋深算。” 郑伦不接我的话茬儿,反而道:“再说了,‘小仙女装店’对我们来说那么有意义,怎么能说不要就不要了?你还是好好开着吧,有朝一日我心血来潮,还在你隔壁弄个男装店什么的呢。” 听了这话,我心大悦。郑伦也在乎着我们的爱情发源地,他也不愿那块儿地方,被别人拥有。我再次抱紧了他,什么都不再说了。 “唉,真怀念那曾经的零食店啊。永恒的鱿鱼丝、不朽的牛肉干儿。”郑伦的慨叹在我的耳边嗡嗡作响。我把大腿重重地砸在他的肚子上,终止了他这杀风景的喋喋不休。 真好,他还是我的郑伦。萧之惠只是一朵乌云,早晚会不见的。第二天,我在“小仙女装店’,的门口贴上了“旺铺转让”的告示。一边贴我一边脸红:旺铺?真可笑。要真是旺铺,天塌下来我也不会转。郑伦的话我感动于心,也铭记于心,有了他的不舍,“小仙女装店”真是转而无憾了。然而对我们而言,更重要的不是过去,不是历史,而是眼下和将来。十二个小时前,当我对郑伦说我想把店面出让来筹得那十二万块钱时,我分明辨别出了他眼中那一刹那的感激。而之所以感激,是因为他真的需要。 而我,更需要尽早将萧之惠的恩惠从我和郑伦的生活中消灭,灭得一干二净。 告示刚贴出去,小甜就来了:“姐,这是怎么回事儿?” “你说呢?还不是你把我挤得没活路了。”我成心吓唬小甜。 看着小甜脑门儿冒汗,我才又开了口:“逗你的。我有了更好的去处了。”“什么去处?”小甜将信将疑。 “不告诉你,免得你又抢我饭碗。”我又逗小甜。 “好了姐,你可真记仇。我本来是想过来找你聊会儿的,不说了,我走了。”小甜扭向了门口。我一把拉住她:“别走别走,等我关了这店,咱俩可就没多少见面的机会了。”说着,我真是一阵不舍。说我记仇,可真是冤枉我,我只是刀子嘴罢了。 董陈诚又来了。见了告示,他说:“以后就没什么机会见到你了吧。”想不到在这点上,他跟小甜竟有几分相似。 “怎么会?大家朋友一场,以后常联系。”我说了这见外的话。 “小仙,你是不是在折磨我?”董陈诚突然伸手握住了我的双臂,“你为什么忽冷忽热?你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你想让我怎么做?你说啊,你说得出来,我就做得到啊。” 我吓得一怔。这么多日以来,董陈诚对我的态度虽是积极,但却始终算得上君子。“你放开我,放开我。我只是把你当朋友,你别想太多了。”我挣扎着。 董陈诚并没有放开我:“你是在耍我吗?我对你这么好,你还想怎样啊?”有两名中年妇女推门而入,看见我和董陈诚的这一幕,尴尬得退了出去。我涨红着脸,抬腿就踢了董陈诚的膝盖:“你出去,你马上给我滚出去。”董陈诚喘了两口粗气,走了。我心想:旺铺?是桃花旺吗? 晚上,郑伦回到家后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不用我问,他直接道:“小萧她整个儿变了个人,没精打采的。你说,我该怎么办啊?” “开除了她,眼不见,心不烦。”我上下嘴皮子一碰,说出这么一句来。郑伦正眼看着我:“还是你有办法啊。” 我们这是强颜欢笑。 我万万没想到在我贴出告示的第二天,就有人表达了浓厚的兴趣。那个女人同样是做女装生意的,她在北京已经有了三家店,现在正在物色第四家店的店面。她说:“我一直想在这个地段开一家,却一直没有机会。”她的声音和语调,都并不像普通意义上的生意人,反而像是受过高等教育的,穿西装、吃西餐的镀金人士。她又说:“你这里的装演还真是新,我可以连翻修都省了。”我一听这话,倒是释然了不少。以后,说不定我和郑伦还可以常来看看,忆忆过去。 “你看,我们什么时候可以签一下合同呢?我什么时候可以接手?”这女人倒是干脆,对租金价钱没有二话。 “随时可以,越快越好。”我仿佛已经看见了几万块钱,正排着队向我行进而来。 就这样,我雇了辆板儿车,把“小仙女装店”中的全部现货,尽数拉到了小甜的“女装折扣店”。她之前跟我说了,等我找到了接手店面的人,她可以接手我所剩的全部存货。当我和板儿车停在了小甜的店门口时,当她看见了我们时,她的眼睛瞪得像铜铃一样。 “天啊,姐,你这是在干什么啊?” “你说的啊,接手我的货。”我开始吃喝着板儿车大叔卸货。 “我的意思是,你先甩甩,甩不干净的,我再接手。” “是啊,这些都是没甩干净的。我的下家明天就来了,我得给人家腾地儿啊。”我振振有词。 于是,好好的一家“女装折扣店”被我的货堆得跟仓库似的,就连小甜的位子上,也攘上了麻包。小甜在仅剩的空间里踱步:“我的妈呀,姐,你这是在报复我吧。”“别说得那么难听,我这是给你报恩和赎罪的机会呢。”我一屁股坐在麻包上,歇着气。 临走前,我把我的进货账本交给了小甜:“上面有的信息也许你还用得着。另外,我这些货的数量和进价也都在上面,你尽快算好了付钱给我。”小甜皱着眉:“姐。”我捂住她的嘴:“打住,你快打住。不用谢我了,我都按进价卖给你,不赚你一分钱,谁让咱俩是好姐妹呢。”我把“好姐妹”三个字说得咬牙切齿,吓得小甜闭紧了嘴。 第十八章 第三十五章谁是谁的恩人 晚上,我让郑伦来“小仙女装店”接我。他快到时,我站在店门口等着他。他停了车,探出头问我:“今天怎么了?突然让我接。” “是啊,你不来接,我就只能扛着招牌回家了。”我向上伸手一指。郑伦一愣,再看向我身后的空荡荡的店面,结巴了:“你,你,这是怎么了?被洗劫一空了?”我把他拽下车:“不是,是租给别人了。我改行了。”“改成什么了?"“还没想好。”“为了给我筹钱?”郑伦一点儿也不傻。 “美得你。我是真的不想干了,我觉得我根本不是这块料儿。”我倒是傻得想做好事不留名。 我和郑伦把招牌摘了下来,塞上了车。一天之间,“小仙女装店”成为了历史。 郑伦的情绪并没有我预期中的高涨,看来那十二万块并不是他心头最重的那块石头。“萧之惠怎么样了?”我问。“啊?”郑伦被我问得一愣,“她啊,还是那个样子。”“会觉得心疼吗?”我故意笑着问。“心疼她?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有点儿对不起她。” “和她划清界限吧,好吗?不然,你也对不起我了。” “是啊,我真是个失败的男人,好像总在欠女人的人情。” “郑伦,”我大喊,“我是你媳妇儿啊,是你的家人啊。我们之间,还要算计谁欠谁吗?” 郑伦开着车,所以不必看着我:“小仙,说实话,我现在心里真是一团麻。我虽不知道现在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但是我还是觉得我们之间存在着问题。关于董陈诚,你始终没有给我个交代,是不是?你以为我不在乎、不介意吗?可是,我一问,你又怪我不信任你。我们总是吵架,两句说不到,就会吵个没完没了。” “这的确是问题,”我插话,“可是,凡事都有个轻重缓急啊,难道我们不应该把小萧的事放在首位吗?” “在我心里,小萧的事才是你所谓的那个‘轻’,那个‘缓’。而我们的事才应该放在首位。”郑伦完全颠覆了我的论调,“无论是小萧挽回煤老板这件事,都不是最重要的事。还是你想还钱给小萧这件事,真正让我困扰、让我寝食难安的那个人,不是小萧,而是你。你先是对我隐瞒那十二万,今天又一个人清空了店面,你到底把我看作是什么呢?为什么我们天天睡在一张床上,我却总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在做什么呢?-’郑伦的拳头,砸在了方向盘上。我一动不动,好像郑伦说的不是中国话而是西班牙语,又或者是法语意大利语,总之,我一句也听不懂。 “你,你是在怪我吗?怪我为你筹钱?” “小仙,我们为什么沟通不了呢?我不是怪你,而是希望你不要把我看作是无能的男人。我并不希望用你的牺牲换取我的安逸啊。” “你还说不是怪我?”我哭了,“你这就是在怪我啊。我为你而结束了店,你竟然还怪我。你好没良心啊。” 郑伦倏地刹住了车:“你看,这就是我最不愿看见的事。我不要你牺牲,不要你委屈自己,你懂吗?我只要你凡事对我坦诚,跟我有商有量,这样才叫夫妻啊,是不是?” 郑伦的话,我一句也接受不了,只好号陶大哭。活到三十多岁了,我好像从来没这么委屈过,就像是一个拾金不昧的小学生,被冤枉成了小偷似的。而郑伦抱住了头,也是一副煎熬中的疲态。 那个来接手店面的女人依旧是神采奕奕的:“呀,怎么都空了?你这办事效率也太高了吧。我本来还想着,今天先把合同签了,过两天再搬,你也好把手头上的货再卖一卖啊。” “不用了,”我环视了一下光秃秃的四壁,“你愿意的话,今天就可以搬了。租金我们从三天后开始算,你看行吗?” 没能讨得郑伦的欢心,我的“小仙女装店”真是牺牲得不明不白。这儿的空旷,变得那么可笑,我只想马上离开这儿。 孙佳人打电话给我,说想中午来店里找我。我说:“别,还是我去找你吧。‘金世证券’是屹立不倒的,而‘小仙女装店’却是昙花一现的。” 中午,我和孙佳人面对面地吃着朝鲜冷面。她在吸溜了两根面条后,说:“你怎么了?眼睛肿成金鱼了。”“哭的。”我说。孙佳人张了张嘴,又夹了一根黄瓜丝放入嘴里:“我就不问你为什么了。我自己的堵心事儿已经够多了,不想再让你给我添堵了。”“我压根儿也没想跟你说。”我抬眼,“不过,看你这样子,好像已经走出最低谷了啊。” 孙佳人看了看表:“中午时间紧迫,我长话短说。我有两件事要告诉你。”记得从前也有这么一天,孙佳人也说有两件事要告诉我:一件崛龋的,和一件更崛凝的,分别是赵董和小樱桃的私情,以及她婆婆的来京。今天又是什么事呢? “第一,小樱桃要离开‘金世’了,因为,她真的要和老赵结婚了。”夫妻二人,的确是不太适合共同为一家公司效力的。 “你好像不觉得意外哦?”孙佳人问。 “我怎么会意外?我可是火眼金睛、料事如神呢。”我说。这下,孙佳人在赵董的手底下不至于暗无天日了。 “第二,”孙佳人一点儿也不拖沓,直接跳到了下一步,“我打算和焦阳离婚。” “什么?”这下,我倒是觉得意外了。他们二人终于迈出了同一步。“我现在变得很怕他,每次一想到他,我就会想到他打我、还有他被我捆住的样子。每天晚上我都怕得睡不着觉。我好像已经忘了我们从前的事了,那些美好的事,我都觉得好模糊。”孙佳人这么说着,眼睛中就闪烁着不安,“我不想再与他有任何关系了,他就像我的噩梦一样。我想放过我自己,小仙姐,你说他会放过我吗?” 这个孙佳人啊,这个永远一根筋的孙佳人啊,大概永远也不会去深思她的婚姻到底断送在了哪里。她永远是个受感情支配的性情中人,依赖着焦阳时,她会把他捆在身边,而当她惧怕了时,她会将“离婚”二字说得像吃饭一样稀松平常。 “你想好了吗?今后不会后悔吗?”我着实替孙佳人捏了一把汗。“今后的事,今后再说吧。如果我后悔了,我会再让他回到我身边的。”孙佳人以为焦阳可以呼之即来、挥之即去,或者可以随时捆绑。 我不禁笑了:“我真是服了你了。”真不知道焦阳以后会不会得到孙佳人复婚的呼唤。 自从那天董陈诚对我不再君子,而我也因此把他踢出了店门外,我还以为他会就此从我的生活中淡出了。但事实恰恰相反,他很快就又出现了,而且还是轰轰烈烈地出现。他打电话给我说:“来一趟‘小仙女装店’好吗?”我刚与孙佳人分开,正走在路上,周围很嘈杂,我对着电话大喊:“那儿已经不是我的地盘了。”董陈诚的声音倒是温柔,他坚持道:“你先过来一趟,好吗?”想到之前孙佳人失态的那天,董陈诚对她以及对我的出手相助,我只好默许了。大家朋友一场,不该斤斤计较。毕竟董陈诚的失态,也与我一度的欲拒还迎有着脱不了的干系。我该自我检讨才是。 等我到了“小仙女装店”时,店里空无一人。我只往店内瞥了一眼,里面没有人,没有开灯,乌黑一片。我不愿再细看,看多了也是平添无奈。我站在店门口,刚想给董陈诚拨电话,就听见一个女人说:“哎,姑娘,你这店不开了?”我抬眼一看,是一个熟客。“嗯,不开了。以后您多去那边拐弯儿的那家‘女装折扣店’看看吧,包您满意。”熟客走了,我又打算拨电话。这时,我身后传来了当当当三声敲门声。我下意识地问:“谁啊?”问完了才觉得不对劲儿:不对,我是在门外啊,那么,敲门的人在门里? 我一回头,看见了董陈诚,他站在“小仙女装店”的玻璃门内,正在对我笑。店内依旧没有开灯,他的身后依旧乌黑一片。我吓得几乎跌下台阶去。董陈诚打开门:“吓着你了?” “你,你怎么在里面?你早就来了?这门没锁?”我心想:这下一任店主也太不小心了,不锁卷帘铁门也就罢了,怎么连玻璃门也不锁?虽说这里面没有值钱的东西可以搬,但也不能随意让人出入啊。 董陈诚抬手晃了晃,他的手里分明是那串我之前交给新店主的店门钥匙:“这儿是我租下来的。” “你?”我把尾音儿拖得长长的,“那个女人,是你让她来的?她给我的那笔钱也是你的?” 董陈诚不说话,笑着默认。 “你为什么?”我退后了一小步,“你这是搞什么啊?因为我需要钱,而你有钱?我用不着你这么费心,你以为你不租,我这儿就租不出去了吗?你看看,这是什么地段?想租的人排排队,都能横跨马路了。你这是何必呢?”我伸手一指马路,竟挥到了一个路人。路人骂了我一句“神经病”就走了,我整个人却因此郁郁寡欢了。 董陈诚一把把我拽到了店门内,“我这么做不是因为你需要钱,而是因为你需要这家店。” 我更加糊涂了:“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没想到你的手脚这么快。”董陈诚一直笑着。坐在施恩位子上的那个人总是意气风发的。我本来还以为在郑伦的面前,我也是施恩的那个人,不过郑伦却是“恩将仇报”。 董陈诚继续道:“我是打算让你继续在这儿当老板的啊,钱你也拿到手了,店也还在。以后你按月付给我租金不就得了?可我真没想到,一天之内你就把店腾空了,连招牌都摘了。我刚才差点儿不认识了。” “不,不行,”我不住地摇头,摇得脑袋里都成一团根糊了,也说不出来为什么“不行”了。 “怎么不行?”董陈诚的思路倒是有条理,“你别以为我会吃亏哦。你以后必须按时交月租,而且,如果生意好的话也得多少给我分点儿提成。”“不,还是不行。”我一门心思想着:怎么突然,我就和董陈诚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了?怎么这家店突然就变成了我和董陈诚的,而不再是我和郑伦的了?“小仙,你替我想想看吧。”董陈诚又降下了身段,“我又不懂做生意,留着这店面有什么用啊?你就当是帮帮我,继续开你的‘小仙女装店’吧。”这下可好了,还成了我帮他了。 “你可以租出去啊。你相信我,会有不少人感兴趣的。”我的脑袋终于可以思考了。 “你就让我省省心吧,好不好?”董陈诚双手抱拳成作揖状,“我可没力气去和外人打交道了。要是再遇上个不爱护店面、不按时交租的外人,你可让我怎么办?” 不等我再开口,董陈诚道:“好了,你自己考虑考虑,我先走了。”说着,他把那串钥匙丢给了我,就独自出门了。 我一个人盘腿坐在地上,用双手捂住了脸。董陈诚他到底在想什么?刚刚在我过来的路上,我反倒希望他再失态一次,那么我也许可以捆他一掌,从此老死不相往来,断了这段好像随时会变质的“友情”。可偏偏他今天又摇身一变变回了君子,像个可以为我两肋插刀而且还不图回报的挚友。我到底该怎么办?是该接受这友情、一心扑在生意上,多为他赚点儿分成呢,还是该向郑伦学习,恩将仇报地骂他自以为是、自作主张? 第三十六章大房东vs小股东 我熟练地锁上“小仙女装店”的大门,去了“伦语装修工作室”。在从“伦语”的大门走到郑伦办公室的这一路上,我并没有看见萧之惠。这里在扩张之后,我也并不知道萧之惠的位子在哪里了。 我敲了郑伦办公室的门,他在里面公式化地说:“进来。”我推开门,却没有进去,因为我看见在郑伦的对面坐着萧之惠。萧之惠背对着我,没有回头。郑伦一见是我,说:“你怎么来了?”听了这句话,萧之惠才回了头。他们本来都以为,敲门的只是某一位“伦语”中人,为公事而来。 “我先出去了。”萧之惠说。她走向门口,走向我,垂着脸,低着眼,显得额头如白玉,下巴尖如锥子。在走到我面前的那一刹那,她突然抬眼看向我。那两道目光仿佛两根冰柱,我下意识地侧身,整个后背贴在了门上,将她让了出去。 我关上了门,走到郑伦的对面:“差不多可以下班了吧?” “你是来接我下班的?”郑伦看了看时间。 “也不完全是,”我坐了下来,打开包,将里面红彤彤的钞票一沓一沓拿了出来,“我拿到租金了,也把我银行里的钱取了。”郑伦沉默不作声,我只好继续道:“就当是为了我,我们先把钱还给萧之惠,好不好?” 郑伦低下头,打开了他办公桌的一个抽屉。我伸长脖子,看见在那抽屉里,堆满了和我掏出来的一模一样的红彤彤的钞票。“我这儿也有十二万。”郑伦说。 “哦,哪来的?”我有点儿意外。 郑伦关上了抽屉:“找朋友借的,还有一部分是‘伦语’暂时用不到的钱。” “那,那你怎么,没有还给她?”我小心翼翼。 “刚才我就是在和她谈这件事。”郑伦说,“她说她不要我还钱。” “不要你还钱?”我瞪大了眼,“那她要什么,难不成要你的人?郑伦,你该不会因为这区区十二万,就把自己卖了吧?” “唐小仙,”郑伦拧了眉头,“你又是存心来闹的?你会不会好好说话?这儿是我的工作室,外面有那么多人在,你能不能考虑一下影响?”郑伦压低了嗓门,却压不住慑色。 我自知理亏,点了一下头:“那,她要什么?” “她要入股,要做‘伦语’的股东。”郑伦说。 哈,真是不看不知道,世界真奇妙。当我的“小仙女装店”被董陈诚插了一脚时,她萧之惠也将“伦语装修工作室”割占了一块。从此,“小仙女装店”是我和董陈诚的根据地,而“伦语装修工作室”是郑伦和萧之惠的安乐窝。天底下还找得出第二对像我和郑伦这么大度的夫妻吗? “你答应了?”我还心存侥幸。 “我和她认识这么长时间了,她帮了我这么多。对‘伦语’的事,她一直尽心尽力,而这次‘伦语’之所以有机会发展,她也的确是最大的功臣。你说,当她提出这个想法时,我如何不答应?” “那你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我为什么会如此迫切地想要把钱还给她?我就是不想你们之间,再有任何瓜葛啊。”我还在争取。 “小仙,我们之间的问题,从来就跟萧之惠没有关系。”郑伦绕过办公桌,走到我面前,蹲在了我的身边,“她说了,她现在只是把那笔钱看作一笔投资而已,她知道‘伦语’会赚钱,她只不过是想分一杯羹罢了。小仙,你不要再把萧之惠当做我们之间的阻碍了,好吗?” 看来,我真的是老了,我已经斗不过那黄毛丫头了。在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后,她萧之惠说什么,郑伦就信什么,她萧之惠是郑伦的恩人,帮了他太多,而我呢,我不够坦诚,不够有气度,我为郑伦付出的一切,只不过是我的自以为是罢了。郑伦他口口声声地说着“我们之间的问题”,也许在他心中,我们之间之所以有问题,完全是因为我唐小仙一个人有问题。他有时会疏远我,有时会温柔地安抚我,就像此时此刻,他蹲在我的面前,用清澈的眼睛看着我,而这一切都只不过是为了压制我的情绪罢了。他怕我发脾气,怕我吵到他的家人,吵到他的工作室。在他看来,我大概就是个不可理喻的疯癫派。 为什么三十岁的我,要听二十五岁的他来说大道理? 郑伦还在看着我,他拍了拍我的膝头:“赵巴:下班。” “不,我突然想到,我还有事。”我腾地离开了椅子,几乎把郑伦撞倒。我匆匆地跑出了郑伦的办公室,跑出了“伦语”。在“伦语”的门口,萧之惠正在和人说笑,她的那张脸真是缤纷极了。 我在“小仙女装店”中给董陈诚打了电话:“我接受你的美意。”我需要我的“小仙女装店”,需要它来装载我的感情、我的心思、我的时间。郑伦不稀罕我的感情,他总是要我闭嘴,总是对我偏过头去,或者索性惜字如金。郑伦也不在乎我的心思,我不懂设计,不懂煤老板的重要,我只会跟在萧之惠后面照葫芦画瓢,就像嚼她吐出来的渣子。至于我的时间,我不想再浪费在郑伦身上了。我应该向他学习,以事业为重,他“伦语装修工作室”能大展宏图,我“小仙女装店”自然也能富贵荣华。 “小仙女装店”的招牌重见天日了。我对郑伦说:“既然你不需要我那笔钱了,那我就收回店面,把租金退给人家好了。”郑伦说:“好啊,不过,人家答应吗?你这么出尔反尔。”我又说,赔偿点儿钱就行了。就这样,郑伦对我的话不疑有假,帮我把招牌运了回来,挂了上去。 我又雇了板儿车,去了小甜的“女装折扣店”。听说我要把货通通拉走,小甜差点儿没扑通给我跪下:“姐,真的吗,你不是耍我吧?你都不知道,我晚上做梦都能梦见这仓库,还梦见你逼我付钱。” 板儿车大叔倒是挺美,一来一回赚了我两笔款子。 董陈诚也挺美的。他跟萧之惠不一样,萧之惠是成了“伦语”的小股东,而董陈诚,是成了我“小仙女装店”的幕后大老板。 我并没有把钱退还给董陈诚,而是计划着如他所说,按月付店租。这其中的原因,虽然我不愿意承认,但却是显而易见的。既然他郑伦不还钱,搞什么入股,那么我也大可以不还钱,搞个分期付款的名堂。 孙佳人和焦阳离婚的那天,是我陪她去的。她戴着大墨镜,始终不看向焦阳。他们没有发生任何争执,房子归孙佳人所有,焦阳将在近日去取回他的个人物品,之后一走不复返。在外人看来,好像是孙佳人甩了焦阳,毕竟他们看上去是男的诚惶诚恐,女的不可一世。末了,焦阳对我说:“谢谢你。”他还以为是我帮他说服了孙佳人。“不关我的事,是她自己想通了。”我说。我这么一说,焦阳倒还惆怅了。他真是既传统又贪心,巴不得孙佳人对他久久不能忘怀。 除了孙佳人离婚的这一天,我天天都是十二小时坚守在店内。一大早我就会把午饭和晚饭都买好,面包、饼干、火腿肠,跟小学时代的春游野餐似的。有时,董陈诚会给我带份炒面或者米饭炒菜,我会一边吃一边嘱咐他:“下次别带了,店里会难闻。”“难闻怕什么?好吃就行了。”董陈诚这个大老板,不在乎店内环境,只在乎我这个朋友的营养均衡。 有时晚上,郑伦也会来。他总是在我关店门时才到,在车上对我说:“上车吧。”我一边锁门一边背着他嘟嚷:“够会掐时间的,早一会儿你会吃亏啊?"不过,正是因为郑伦来得晚,他和董陈诚才从来没有打过照面。这总令我觉得我在脚踩两条船,而且技艺高超,不会翻船。而我想:郑伦他也是如此吧?白天有个萧之惠,晚上有个唐小仙。 董陈诚差不多两三天来一次,待的时间不会超过半个小时,他再也没有对我说过越轨的话,做过越轨的事。况且,身为“小仙女装店”的房东,他也的确是有权利时常来逛逛,所以我从未对他的到来表示出不满,相反,我已经渐渐习惯了他所做的这一切。 “小仙女装店”的生意每况愈下,几乎每天都有人在我的店里对同伴说:那边还有一家折扣店,比这儿好。我虽不满,却也反驳不了。群众的眼睛都是雪亮的,而我自己更是心知肚明,我要是再不挖条新路出来,那真是无异于坐以待毙。 就在这时,有个快递公司的小伙子给我送来了一个纸包。我看了看快递单子,上面的笔迹我并不认识,而在寄件人处也只有“北京”二字。 我拆开纸包,里面是一擦花花绿绿的小册子,我再一细看,那是各大女装厂商吸纳加盟商的宣传册。看来我的大老板董陈诚建议我改路子,去加盟大品牌了。他还真是言而有信,再一次为我搜集了信息。更加难得的是这些信息分明是经过了精心挑选的。它们不同于泛滥在电视广告中的那些厂商,产品毫无新意,往往合作也毫无诚意,只是纯粹地为了牟取短期利益,而我手上的这些,无一不是个性鲜明的创意型厂商。此外,它们皆拥有着十数年的发展历程,而更可取的是它们大多数的发源地皆在南方,目前正在计划渗透北方市场,所以,也许身在北京的我可以借此过上大树底下好乘凉的美好生活。 我马上掏出了手机,想打个电话向董陈诚致谢,不过他关机了。这天,他也没有来“小仙女装店”视察。 晚上,郑伦又是在我锁门时,才一脚踩住刹车,将车停在了我的门口。我一上车,他就笑嘻嘻地看着我,看得我心里直发毛。“干吗?”我问。郑伦开动了车子:“电视台的大赛结果出来了,‘伦语’得了二等奖。”“哦,”我压住了喜悦,平静地说,“恭喜。”郑伦不满,瞥了我一眼:“唐小仙,这不像你啊。你应该抱住我亲一口,或者说二等奖有什么可高兴的。” 倘若是过去,我想我真的是会如郑伦所说,不过现在的我,已经脱胎换骨了。我再也不会在他郑伦面前咋呼,再也不会想什么说什么,那些废话能省就省了吧,还是“恭喜”二字最得体。 郑伦的表情也平静了下去:“你今天没什么高兴的事吗?” “没有。”就算有,那也应该去和董陈诚分享,而不是你郑伦。 “小仙,你最近怎么好像变了一个人?”郑伦不住地看我,也不管自己是在开车了。 我咧嘴笑了一笑:“这样不好吗?你看,我们最近都没有冷战,也没有‘辩论’。” “这好像和‘冷战’也差不了多少吧?”郑伦不满了,又皱上了眉头,好像又要开始复述大道理了,说什么我们之间的问题如何如何,我唐小仙身为妻子应该如何如何。我一慌,迅速地抢先开了口:“别说了,我最近店里事好忙、好累。”郑伦到了嘴边的话,终于被我堵了回去。他又目视前方了,不再开口。这就对了,当时“伦语装修工作室”扩展规模时,郑伦也是天天好忙、好累,无力与我交谈,那么今天我“小仙女装店”自然也能成为我的挡箭牌。 只不过我挡住了箭,挡住了大道理,却挡不住自己心中一波又一波的惆怅。 第十九章 第三十七章至少我还有个小的 萧之惠无事不登三宝“店”,所以自打我隔着玻璃店门看见她时,我就清好了嗓子。 “哟,变样儿了?”萧之惠东看看,西摸摸,“中档变低档,为什么?低档货的利润更大吗?” “你有什么事,直接说吧。”在郑伦眼前锻炼了多日,我对肝火的控制已经今非昔比了。 “还能有什么事呀?我本来是想来你这儿挑几件像样的衣服,不过,我好像来错地方了。” “那恕不远送了。”我自顾自低下头敲着计算器,算着加盟一事的费用。“你就不问问我,为什么要买新衣服吗?”萧之惠靠近我,阴影罩在计算器上。 “女人买新衣服不需要理由。”我把计算器关掉。 “可是我有理由。”萧之惠俯视着坐在椅子上的我,“我要陪郑哥去参加颁奖典礼,对了,你知道了吗?‘伦语’获奖了,郑哥告诉你了吗?” 肝火啊肝火,你放过我吧,别再熊熊燃烧了。我真怕我会出手揪下眼前这冬女人的头发,抓花她的脸,真怕我那好不容易才收敛的脾气再次暴发,那会把我和郑伦之间的那道沟炸得更宽、更深。 “好了,我知道了。”我走到店门口,将店门大敞,笑望着萧之惠。萧之惠走了,同样是笑着。她这“信鸽”的任务完成了,可以打道回府了。 站在门口的我突然看见了董陈诚。他关上车门向我走来,手上提着一个餐盒,想必,那里面是我的午餐。我二话不说,一把抱住了他。我不住地硬咽:“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会输给萧之惠,输得这么狼狈?颁奖典礼?郑伦竟请她陪伴。那么光彩的时刻由他们二人共享,他们手挽手,男的西装革履,女的巧笑嫣然,别人会说他们是郎才女貌吧?而我呢,我在哪里? 董陈诚好像并没有被我的举动吓到,他没有一丝犹豫,空着的那只手就抱住了我的背。他说:“怎么了,该不会是想我了吧?” 这下,我被吓到了。我跳离了董陈诚两步远,然后默默地走回了店内。萧之惠竟在这时出现在了我的余光中。我惊惶地望着她,而她,在目睹了我和一个男人的拥抱后,在抓住了我的把柄后,笑得狡黯极了。她走向我,说:“对不起哦,我不是故意要看的,我只不过突然想到,我应该走这边。”说完,她小手一指,款款离去。 果然,这天的晚上,郑伦没有来接我。我锁好了门,站在门口左顾右盼,一无所获。 郑伦出现在了家门口,不,应该说,是楼门口。我闷着头走路,他一步跨到我面前,我吓得险些跌倒。“怎么,做了亏心事了?”这是郑伦的开场白。果然,萧之惠已经揭了我的底。 “那人是谁?董陈诚?”郑伦没有一句废话。 “嗯。”我点点头,心想:在颁奖典礼上,你难道不会和萧之惠拥抱吗?“小仙,我们今天摊牌吧。”郑伦坐在了花坛边上,“我们再这么过下去,对谁也没有好处。” 看,他已经迫不及待地要去萧之惠的身边了。从此以后,他们在工作上亲密合作,共创“伦语”辉煌未来,在工作之余又是一对佳偶。他们有着共同的过去、一致的事业,这是我唐小仙望尘莫及的。 “你难道不想对我说点儿什么?”郑伦站起来,又坐下,像是开大会时,站起来发言似的。 “好吧,就说董陈诚吧。他对我很好,很为我着想。”我这么说着,就像是撕着自己的皮肉,可是,我必须这么说,我如果不说,难道要听郑伦说萧之惠吗?不,我不想听。“他经常去店里找我,还介绍生意给我。在你没有时间而我又需要帮助时,都是他全心全意地在帮助我。那时,我因为想帮你还钱而出租店面,也是他,花钱把店租了下来。他知道我舍不得那里,所以他才租下来。你看,他好不好?是不是比你好呢?”说完,我的泪就流了下来。郑伦垂着头,垂得非常低:“所以,你的意思是,你想去他的身边?” “你呢?”我反问,“你想去萧之惠的身边吗?” “好吧,”郑伦站了起来,向楼门口走去,“那就这么办吧。”走了两步,他回头看着我笑,“你看,我们把话说明白了,不就皆大欢喜了吗?” 我跑了两步跟上他:“是啊。我跟你说了吗?孙佳人离婚了。早知道,让她和焦阳等等咱们,咱们四个办个集体婚礼,哦不,是集体离婚礼。哈哈。” 这一夜,我和郑伦背对背躺在一张床上。我们都僵直着身体,谁都没有翻身。 第二天,我发现我怀孕了。该来的一直没有来,所以我去了医院。失去了郑伦又怎样呢?我有了一个郑小伦。哈,多像是买大赠小,如今,大的丢了,小的赠品却永远属于我。我打电话给我妈,我妈不在家。这时我才想:幸亏她不在家,要不然我跟她说什么呢?说有两个消息,一个好的,一个坏的,好的是我的肚子终于要大了,而坏的是,我和郑伦要离婚了。我要是这么说了,我妈会厥过去吧。 我去银行取了钱。我应把董陈诚的钱全数还给他了。不管“伦语”是不是有萧之惠的一份,我的“小仙女装店”不应再有董陈诚的参与了。这里是属于我和郑小伦的。我打电话给董陈诚:“中午有时间吗?过来一下。” 董陈诚看见钱时,风度翩翩的:“你不用急着还我。” “我现在手头不紧了。”我把钱推到他面前。 “那好吧,”他收好了钱,“不过以后你要是急用钱,直接跟我说,别再动不动变卖家产了啊。” 这一下午,我在郑小伦的鼓励下干劲十足地钻研了一天加盟事宜,最终,剩下了两个选择:一家是民族风情的棉麻制品,而另一家是只钟情于黑白二色的欧美风格。它们各有利弊,比如民族风的客户面狭窄,我并不保证“小仙女装店”的地段适宜,再比如欧美风虽可面向广大客户,但以目前女人对流行色的趋之若鹜,我也并不保证这一家的黑白二色可以长久风靡。 我打电话给董陈诚,想问问他的意见。毕竟,他能筛选出这些信息,理应能为我提供更多的建议。他那边充斥着喧哗声,所以他说:“小仙啊,我正在吃饭,等会儿我去你店里找你,我们见面再说。” 董陈诚来时,我已差不多要关门了。他说:“有事找我商量?不如去我家谈吧,我正好要回家等个电话。”董陈诚的住所离“小仙女装店”并不算远,所以我一口应允了。 在上董陈诚的车之前,我莫名其妙地回了一下头,于是我看见了郑伦的面包车。郑伦他应该在车上,不过天太黑了,我看不见他。车停在距离“小仙女装店”几十米之外的路边,我又莫名其妙地产生了一个念头:也许从前,郑伦也是这样把车停在不远处,等到我关了灯他才开过来,装成刚到的样子。不然,为什么他总可以将时间掐算得那么准呢? “上车吧。”董陈诚催促我。我“哦”了一声,上了车。 我坐在董陈诚的沙发上,迫不及待地拿出了他给我的那些宣传册:“我想跟你商量一下加盟的事。”“打算加盟了?”董陈诚走向了厨房,再出来时,手中拿了两罐啤酒。我摊开了册子:“是啊,只不过还没想好选哪一家。你看看,这两家哪个更好?”董陈诚坐在了我旁边,由于太近,沙发一下子凹陷向他那一边,而我也随之歪向了他的那边。 我马上向另一侧挪了挪,董陈诚打开了啤酒,递给我一罐,自己喝了另一罐。我将酒拿在手上,没有喝。“这个好。”董陈诚指了指黑白的那一家。“哦,为什么?”我问。董陈诚又向我靠过来:“小仙,我们先谈点儿别的好吗?”他整个人压向我,我的后背已经抵住了沙发的扶手。看来他什么也不想谈了,他的嘴直奔我的嘴而来,两个人的嘴都要堵住了,还拿什么谈?我一下子推开他,从沙发上弹了起来,啤酒洒了一地:“你别这样,我已经结婚了。” 董陈诚也站了起来:“我知道啊,我还出席了你的喜宴啊。可那有什么关系呢?我又没让你离婚,你紧张个什么劲儿啊?” “那,那你想干什么?”我突然觉得,眼前这个董陈诚,戴上了面具,又或者是撕下了面具。 “你说呢?一男一女共处一室,能干什么啊?唐小仙,你都多大了,还玩儿纯情这一套?再说了,我们之前也没少纯情了啊,我又是给你送吃的,又是一趟一趟去看你,还帮你保住了店,连你朋友的事,我也出力了啊。还不够啊?大小姐,我的耐心是有限的。” 我简直是目瞪口呆了,就在今天中午,我还把他当做是不可多得的挚友。“我就是想跟你续一下旧情,怎么就这么难?”董陈诚一步一步逼近我,已经把我逼到了门口,“刚才你给我打电话,我还以为你开窍了呢。我可是甩掉了别的女人,去接你的哦。”董陈诚的双臂已经把我困在了中间。 “你想太多了。”为了给自己壮胆,我大声道,“我给你打电话,只是为了问你加盟的事。” “问我?”董陈诚嘴角一扯,“问我有什么用?” “那些册子是你给我的,我以为你会懂。” “唐小仙,你脑子没病吧?我什么时候给过你那些册子?” “不是你?”我连脸孔都纠结了,“以前你不是这么做过吗?” “以前?好像是有这么回事,不过那是我花钱请别人做的啊,我自己哪有那闲工夫?” “这次不是你?真的不是你?” “你烦不烦啊?妈的,耗得我都快没兴致了。”说着,董陈诚将我压在了门上。 我二话不说抬了膝盖,磕在了他的肚子,或者是比肚子更靠下的部位上。接着,在董陈诚嗽傲大叫的空当,我从容地装好了那些珍贵的册子,打开门扬长而去。董陈诚在我身后大叫:“疯子,你这个疯子。” 我完全没有理会董陈诚的叫骂,而是自言自语道:“郑小伦,刚才吓着了吧?不怕啊,妈妈会保护你的。对了,郑小伦,你说,那些册子,会不会是你爸的杰作呢?” 我回到家时,郑小伦的爸爸已经睡了。郑小伦的奶奶对我说:“伦伦喝了不少酒,醉蘸醇地回来的。”他在嫉妒吗,因为看见我上了董陈诚的车?他还是爱我多一点吗,比爱萧之惠多一点吗?看着他的脸,好像和我第一次见到他时没有两样,又好像憔悴了一点。我真的不是个好妻子吧,不然他为什么要憔悴呢? 第三十八章到处有人谈恋爱 第二天,郑伦醒来时,看见了近在咫尺的我的脸。他吓了一哆嗦,抱着被子就往后缩。但他马上就板了脸孔:“昨儿几点回来的?”我说得滑头:“你刚睡着,我就回来了。”郑伦下了地,背对着我:“你也别太过分了,毕竟咱俩还没离婚呢。”我不语,眼看着他走向门口,路过桌子。在桌子上,有我故意摊开的加盟宣传册,花花绿绿的煞是引人注目。 “这些,有用吗?”终于,郑伦问了我这句话。 “你说,最左面那两家,哪家好?”我不答反问。 郑伦只瞥了一眼,就道:“还是民族风吧,‘小仙女装店’附近,一家这样的店也没有,你不就想要与众不同吗?再说了,这家的利润大,你一天卖个两件,就饿不着了,这样你也不会太辛苦。” 我听得眼眶都红了。郑伦说完了,就去洗漱了,留下我一个人在床上窃窃私语:郑小伦,真的是你爸,帮你妈的人,真的是你爸。那么,你就等着看你妈如何大胜你萧阿姨吧。 “你那二等奖,哪天颁啊?”我和郑伦一块儿出了家门。为了保护郑小伦,我手拽着楼梯扶手,走得是一步一个脚印。 “这个周末。”郑伦看都不看我。 “萧之惠陪你去?”我嚷嚷。我还在四楼呢,郑伦已经到了二楼。郑伦停了下来:“你怎么知道的?” 我的脚步虽慢慢悠悠,但嘴皮子却利索:“哎,你别多心,我可没调查你,是萧之惠她亲口对我说的。她去我店里,说要买新衣服,而之所以要买新衣服,是为了陪你去颁奖典礼。”我谨遵郑伦教诲,坦诚,无比的坦诚。我也下到了二楼,与郑伦面对面。 “你跟我说这些干吗,你还关心这些吗?”郑伦问我。 “我丈夫跟我丈夫小蜜的事,我能不关心吗?”我理直气壮。 “哟嗬,唐小仙,你今天好兴致啊,出墙的红杏还留恋我这墙内的风光啊。”说着,郑伦脑门儿上的青筋都跳出来了,在刘海儿下若隐若现。“天啊,你这是什么话啊?郑伦,不带你这么血口喷人的啊,对我们已婚妇女来说,你知道什么最重要吗?名节啊。什么红杏出墙?你酒劲儿还没过去吧?”说完,我率先向一楼走去,用力抿着嘴,不笑出声来。 郑伦半天没挪窝,估计也以为昨晚的酒分外有后劲儿呢。怎么她姓唐的又装上贞洁烈女了呢?她不是前两天刚说过跟那姓董的交情不一般吗?郑伦三步并作两步,与我同时到达一楼:“喂,你昨晚上跟谁在一块儿?”“董陈诚啊。”我说。 “那你还跟我讲他妈的什么名节啊?”郑伦的青筋又出来了。 “亲爱的,你这话我就听不懂了。你和萧之惠每天少说有八个小时在一块儿,你们一起工作,一起吃饭,你也送她回过家,对不对?这难道不比我和董陈诚过分吗?昨晚上,我只不过是上了他的车,难道萧之惠没有上过你的车吗?你说,你的名节还在吗?你说啊”问出了这个问题,我就只剩下等待的份儿了。 “废话,我和小萧之间绝对是清白的。”郑伦梗着脖子。 “太好了。”我扑上去抱住郑伦,第一次让郑小伦夹在了他爹娘中间。不过才一秒,郑伦就推开了我们一大一小:“你少碰我。” 我又扑上去:“你给我老实点儿,小心一尸两命。”郑伦果然不动了,不过我估计以他的悟性,十成会以为那“两命”代表我和他同归于尽。抓住这温馨的时刻,我贴着郑伦的胸膛说:“我和董陈诚之间也是清白的,而且会一直清白下去。郑伦,我的心里一直是你。” 我发现郑伦一直提倡的坦诚,倒还真是有可取之处的。至少,当我说完了这番话,我心里的重担竟已放下了一大半。至于那剩下的一小半,少安毋躁吧。晚上,我趁着“伦语装修工作室”尚未收工,又前来造访了。新人们见了我纷纷议论,想必是在说,老板娘一来天下就大乱。 郑伦坐在他办公室里,门虚掩着。我偷瞄他,发现他咬着笔杆魂不守舍。我推开办公室的门迎面走向他,他竟也没反应。直到我“嘿”了一声,他才回神:“你怎么来了?”又是这句话。 “想什么呢?”我问。 “反正没想你。”郑伦不打自招。 “本着坦诚至上的原则,我想跟你商量件事。”我一本正经地说,“今天我想跟萧之惠谈一谈。” “谈什么?”郑伦警惕。 “谈完再向你坦诚,行吗?不过我保证我绝不大吼大叫,绝不影响‘伦语’的工作秩序。” 就这样,我挟着郑伦的许可与萧之惠携手步入了一间会议室。一关上门,我就给萧之惠深深地鞠了一躬:“小萧,我请你看在郑小伦的面子上,放过我和郑伦吧。”萧之惠的聪慧,真是一如往昔,她立马就看向了我的肚子:“你怀孕了?” 我平身:“嗯,所以,我请你高抬贵手,放过我们一家三口吧。”“郑哥没跟你说吗?”萧之惠坐在了一把椅子上,又对我指了指另一把,那意思是赐座。 “说什么?”我又紧张了。总不能,她也怀了吧?他们之间,不是清白的吗? “我辞职了。在颁奖典礼结束后,我就要离开‘伦语’了。” “啊?”我捂住了嘴,但愿这一声儿,别被郑伦归到大吼大叫的范畴内。“真的。郑哥早跟我谈过了,他说他爱的人是你,就算你这儿不好,那儿也不好,年纪还一大把,可他爱的人偏偏是你。我难过了两天就好了,我想通了,这么多年来,我的眼睛一直被郑哥挡着,而现在我想看看外面的世界了。所以我辞职了。” 哪哪都不好?还年纪一大把?这是郑伦说的?不,不可能,这百分之百是她萧之惠擅自加的。 “那,那你还入股?还陪他参加颁奖典礼?” “入股怎么了?‘伦语’会赚大钱的,我年底来分分红利,不行吗?我是要参加颁奖典礼啊,我们这儿的人都要参加。”萧之惠说得得意扬扬,她知道她如愿以偿耍了我。 “你,你真是吃饱了撑的啊,竟然还专门跑到我店里去气我,万一我动了胎气怎么办?” “我就是看你不顺眼啊,不气气你,我走都走得不安心。”萧之惠顿了顿,“不过,如果我早知道你有了孩子,我……” 她的话就说了这么多,不过我懂她的意思。 “还有什么指教吗?没有的话,我要下班了。”萧之惠站了起来。“哎,你东西掉了。”我指着地上。 萧之惠刚一弯腰,就知道上当了。我哈哈笑起来:“我刚才白给你鞠了一个躬,现在就算你还回来了。” 萧之惠涨红了脸:“幼稚。” “谁说我们三十岁的女人不能幼稚呢?”看着萧之惠的背影,我笑得更欢了。 郑伦闻声而至:“唐小仙,肃静。” 关于董陈诚的事,我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郑伦,郑伦听得是时而气愤,时而更气愤。我还告诉他:“你都不知道,你媳妇儿我有多迷人。董陈诚看着我直两眼冒绿光,口水流一地,接着他就扑了过来。” “打住,”郑伦大喊,“直接说结果。” “结果就是邪不胜正。” “我看你也够邪的。”郑伦终于笑了。 “对了,”我严肃道,“我想问问你,你怎么能说一套做一套呢?你老让我坦诚,可你呢?把小萧辞职的事瞒得密不透风的,瞒得我好苦啊。” “你别跟我比苦啊,我可是戴了多少天的‘绿帽子’呢。” “这样吧,我们也别苛求什么坦诚了,我们今后每天都对对方说一句‘我爱你’就行了,怎么样?这就算坦诚自己的感情了啊,至于其他方面,有一点点小秘密也无伤大雅吧。”我建议道。 “好吧,但我有一个要求,每天得你先说。”郑伦的幼稚,一点儿也不亚于我。 “行,那我说了啊,你听好了啊。”我双手捧腹,“我爱你,郑小伦。”郑伦不满:“郑小伦是什么玩意儿?” 我一拳捶在他胸口:“他不是玩意儿,是你儿子。” “儿子?我有儿子了?”郑伦退后了两步,盯着我的肚子,“等等,你怎么知道不是闺女?” “因为我还没想好闺女的名字啊。儿子就叫郑小伦,多好。” “郑小伦,唐小仙,你们俩倒挺像一家子。” 这个喜讯在一天之内就传遍了郑唐两家。郑伦的奶奶兴奋得直哆嗦,跟那次发病似的。我婆婆热泪盈眶:“哎呀,我还觉得你们俩还都是孩子呢,想不到这就要生孩子了。”至于我妈,说出来的话可就不那么好听了。她说:“终于怀了,再不怀,我就要押着你们俩去看病了。”我争辩:“什么话啊这是。我们俩之前都在避孕,现在是一次命中,多厉害啊。” 听我这么一说,郑伦才开始回忆郑小伦到底诞生在哪一天。我说:“还能是哪一天啊?就是在我们的冷战时期,我说你拿萧之惠败火,结果你就扑了过来,说拿我先败败的那天。”“哦,”郑伦恍然大悟,“就是十分激烈的那天啊。”接着,郑伦又皱眉了:“冷战时期的果实,会不会性情冷淡啊?”我摆摆手:“不会的,他是激烈的果实。” “伦语装修工作室”中摆上了闪耀的奖杯,不过却少了萧之惠这道风景线。至于吴哲,他竟跟随着萧之惠的脚步,也离开了“伦语”。郑伦一下子失去了两员老将,心中不免黯然。我安慰他:“人家比翼双飞,你眼红啊?”郑伦不理我,直接摸我的肚子:“小小仙,你可别学你妈这张嘴啊。” 小小仙,这是郑伦给闺女取的名字。 “小仙女装店”有了一名新的导购。她和小甜一样的年纪,一样的能说会道。在得知了小甜的故事后,她一脸向往:“我要是也能像她一样,就好了。”当然,我并没有说小甜利用我的成果一事,我只说了她和我的学长相爱并拥有一家自己的店。 “小仙女装店”在新任导购的吃喝下,甩货工作进行得十分顺利。好像“小仙女装店”自从开业以来,一直在摸索,一直在甩货,希望这是最后一次了。身为孕妇的我不宜过度操劳,所以郑伦代替我跑了一趟南方,亲自视察了“民族风”的总部。当他回来时,我刚好迎来了孕吐。他说两句,我就跑去水池子边一呕,又说两句,我又一呕。几个回合下来,他终于受不了了:“天啊,我真的令你这么反胃吗?” 为了配合民族风格,“伦语装修工作室”再一次为“小仙女装店”翻修。装修工人互相说:“好好干啊,这可是咱老板家的私活儿。”接着,我只需要拿着图册指点几下,郑伦就为我把实物订了回来。新任导购看着郑伦直流口水:“哇,真是全能男人啊。”我蒙住她的眼睛:“别看了,再看扣你钱啊。” “仙女装店”的招牌在最后一刻撤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民族风的名号。我将旧招牌擦得干干净净,立在店里当摆设。孙佳人是民族风的第一位客人,她选了一条火红的绣花长裙,说是要去约会。我问:“约会?跟谁?”孙佳人对着镜子搔首弄姿:“我的裙下臣之一。”“快得了吧你,”我说,“还之一?我看八成是唯一。”孙佳人一笑:“质量比数量重要,改天介绍你们认识。”我想将裙子送给孙佳人,导购听我的话,背着手不肯收钱,可孙佳人倒好,愣是把钞票塞进了导购的上衣里,吓得那小姑娘花容失色。孙佳人说:“我加薪了。赵董还说下次升职一定有我的份儿。”这是孙佳人应得的。新开张后的第一天,生意好得就像孙佳人买走的那条火红的裙子。为了郑小伦或小小仙的健康,我时常站在店门外呼吸新鲜空气。看着店内的人头攒动,我乐不可支,引得过路人纷纷侧目。日子久了,我想我会成为一个知名的景点吧。 萧之惠辞职后,没有任何消息。我问郑伦:“‘伦语’什么时候分红啊?分红的时候,她肯定会出现吧?”郑伦一惊:“怎么,你还想她了?”“有点儿。”我说。 就这样,有一天,当我在店门外溜达来溜达去地晒太阳时,我看见了佳伶的爱人—隔壁衬衫店的佳伶的那个英俊、有钱、成熟的爱人,不对,由于门不当户不对,他已经成为了佳伶的前爱人。我眼睁睁看着他走过来,昂首阔步、义无反顾。他打开了衬衫店的大门,然后,佳伶跑了出来,一瞬间,他们就紧紧地相拥了。而我,已经习’度了对着自己的肚子说话:“郑小伦啊小小仙,你还这么小,就天天看人家谈恋爱,以后八成是个早恋的好苗子哟。” (书版完结)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