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极端优雅的少年》 第一章 一个会动的模特 秀元商场大门口,玻璃橱窗。 这是十月二十九日晚上七点钟,商品街人来人往,灯光璀璨,流行乐声震耳欲聋,灯光随着歌曲的节奏闪烁,是一个热闹的周末购物之夜。 杨诚燕站在玻璃橱窗前面,目不转睛地看着里面的模特。秀元商场的橱窗里摆着一个男模特,穿着镶满蕾丝的衬衫,华丽的西装,坐在一张古老的太师椅上,椅子旁边摆着一个中式的茶几,茶几上放着玛瑙制成黄金镶边的大听筒式电话,太师椅后放着一把撑开的油伞。相当怪异的风格,似乎把中西近代的一些风格元素都融合在一起了,男模特背后的背景图画是一个很大的油画骷髅,虽然怪异,但也不失为抢人眼球的创意。但让她目不转睛看了很久的,倒不是这橱窗怪异的风格,而是她觉得那模特似乎在动。 橱窗里的模特是个很漂亮的人偶,皮肤苍白,一双极黑极深的狭长的眼睛,眼瞳很大,眼睫很长,脸颊虽然苍白,却有淡淡的粉色,一头漆黑发亮的长发,在背后编成辫子。要说这模特有哪里欠缺了什么,就是嘴唇也很苍白,没有什么血色,整个看起来略微带一点病态,就像本救病了,却被硬生生摆上橱窗静坐一样,让人心生怜惜。 但在杨诚燕眼里,这些都不是她注意的关键,她路过这橱窗的时候,分明看见这模特动了一下头,对着窗外笑了一下。等她再看的时候,他却又不动了,就像她刚才看见的只是幻觉,只是因为他长得太像人了,加之光影闪烁产生的幻觉。但看得久了,她越看越觉得这模特像人,也不是因为他生得太秀丽的缘故,那肤质、那重量感、那比例……但这橱窗是密闭橱窗,四面都是关住的,人就算能进去,在这么强烈的灯光下封在里面不闷么?何况又不能动,人怎么受得了? “当啷”一声巨响,她猛然抬起头来,只见玻璃橱窗上破了一个缺口,刹那之间整堵钢化玻璃墙碎成千千万万的玻璃渣子往她倒了下来,“啊——”她抱头蹲下,蹲下的时候,指缝之间,骤然看到一滴浓稠的鲜血,“嗒”的一声滴落在地上——这个瞬间是如此清晰,清晰得她有足够的时间分辨那不是自己的血,是谁——“咚”的一声震响,那些玻璃渣子山一样倾倒在她身上,倒地的时候,她又清清楚楚地看到,从自己身上流出的血蜿蜒流向那滴鲜血,最后和那滴血融合在了一起,再也看不到地上先有一滴血的痕迹。 之后人声哗然,她听到了许许多多嘈杂的声音,一个足球在橱窗里,那就是橱窗突然碎裂的原因……有人扶起了她,在她耳边说了些什么…… “诚燕?诚燕……你好一点没有?” “诚燕我是崔老师,怎么样了?能说话没有?” 杨诚燕慢慢睁开眼睛,眼前是同学余君和生活老师崔井,她现在就读莘子高中一年级,莘子高中是重点中学,全校住宿制,学生的一切事务都由生活老师打理,所以杨诚燕受伤以后,崔老师马上就到了医院。杨诚燕是高一五班的一名普通女生,是受福利院资助的弃婴,父母不详。 眼前仿佛看见一张极端秀丽的脸,那个模特的脸挡在崔井和余君之前,她睁大眼睛,脑子里还迷迷糊糊的,那模特露齿一笑,“没有办法,血和血交融,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的傀儡。每天下午五点三十分,到九坟巷三十五号报到。” 那是……什么时候的记忆……杨诚燕闭上眼睛,迷糊地再度睡去,充耳不闻耳边崔井和余君的呼唤。 “诚燕?城燕?你怎么了?快按铃叫医生……” 在梦境中,她不断地梦见那张帆着华丽古典电话的茶几,那个身穿蕾丝的男人,那把油伞和那背景图画中的骷髅,就像一张充满致命吸引力的画,把她吸进去、吸进去……再也出不来了。那男人秀丽的脸庞,苍白的嘴唇,带着病态的粉色双颊,就像一朵含露的粉色玫瑰……快要枯萎了……快要枯萎了……快要枯萎了…… 在她各式各样旋转的梦境中,不住回荡着这句话——“快要枯萎了……”一直到她在第二天下午四点惊醒。 “诚燕?”在她床边照顾她的是同桌余君,“你醒了?你在说什么?” “啊……没什么,现在是什么时间?”她不知为什么觉得很急迫,像有什么人催促着她去做什么事,“我怎么了?” “你只是被玻璃砸到了头,没什么,流了点血,有点脑震荡。”余君说,“医生说醒过来休息一下就好了。” “啊……我饿了,能帮我去买一份营养餐吗?” “可以啊,你等一下。” “我去一下厕所。”杨诚燕从床上起来,奇怪的是丝毫没有头晕目眩的感觉,身体很轻,比平时早晨起来锻练还要轻,除了头上包着一块纱布之外,仿佛血液都流得特别通畅,哪里都很舒服。 等余君买来营养餐之后,没过多久就回学校去了。杨诚燕借口出去散步,穿着病人服和拖鞋下了床,跟着来探望亲属后的人潮,走出医院大门。抬头一看,这家医院是九坟巷三十三号,就在三十五号旁边。 九坟巷三十五号是栋十八层高的宿舍楼。这栋楼是三十年前修建的,全楼都是一房一厅的窄小布局,墙外的贝壳和石灰已经脱落了大半,宿舍楼的原貌已经很难看得出来,自一楼到十八楼墙体上布满了各种各样的违章搭盖和防盗窗、挡雨板之类的东西,导致它看起来阴森无比,犹如一个全身贴满了各色膏药的怪物。 那梦里的模特怪物就住在这里?这栋楼里布知住着多少户,她要上哪里找他去?而且这楼……怎么看都穷得很,难道这世上连鬼都很穷吗?果然那些关于模特鬼的记忆都是神智错乱以后发烧导致的……“啪”的一声,有人拍了她的肩头一下,笑眯眯地说:“十八楼。” 杨诚燕回过头来,眼前是一个抱着一大叠冥币的年轻人,那容貌、眉眼、肤色、唇色和那橱窗里的模特一模一样。只是那橱窗里的模特华丽、冰冷、忧郁而神秘,眼前这人穿着一件白色的T恤,上面写着“人人爱运动”,一头长发随便打个结扎在脑后,马尾不像马尾,不知是什么发型,顶着一张秀丽的脸蛋露出灿烂的笑容,让人哭笑不得。 “你……你是什么东西?”她连退三步,心里一片空白。 “我是绿彩,大家都叫我阿彩哦。”那模特比画了下自己,“我是妖鬼绿彩。” “什么?”她问,“你是人吗?” “我是鬼。”绿彩指指自己的鼻子,“很漂亮的鬼哦。” “鬼也能在太阳底下走?”她上上下下看着那个自称是鬼的东西,不但有影子,还提着一袋杏仁,“鬼也要吃东西?” “世界上的鬼是分好多种的,来来来,我住十八楼。”绿彩兴高采烈地拉住她的手,“跟我来。” 这种——来历不明、没有正当职业、满口胡言乱语、住在偏僻的奇怪地方的社会青年邀请高中女生去他家,按照社会宣传而言,应该狠狠拒绝,然后打电话报警——但她没有,在绿彩拉住她的手的一刹那,似乎思绪有一刹那的空白,等她清醒过来的时候,眼前是一个破旧不堪的小门,她已经到了十八楼绿彩家门口。 这人不但来历不明、没有正当职业、满口胡言乱语、住在偏僻的奇怪地方,还使用迷魂药之类的东西绑架未成年少女,杨诚燕觉得自己应该觉得紧张或者害怕的,但仍然没有,也许是那个对着门念念有词要开门的家伙太白痴,看起来不像个色狼,只像个傻瓜。 她终于忍耐不住,“你在干什么?” 在她刚问出口的时候,那扇破旧不堪的小门突然“砰”的一声开了,绿彩欢呼一声,提着杏仁冲了进去,在房中一大堆杂物中翻来翻去,东翻西找,完全把站在门外的她忘记了。 可惜这人长着一张好漂亮的脸,却是个白痴,说不定还有神经错乱、妄想症之类的毛病。杨诚燕打算要走了。绿彩的房间堆着半个房间的冥币,另半个房间堆的是杂物,有一张看起来有点像古董的雕花木桌,一台电脑,还有个半人高的玻璃瓶,瓶子里装着半瓶稀奇古怪的东西,各种颜色的块状物,每一块大概都只有拇指大小,感觉像是骨质,形状不一,仿佛刹那被融化又凝固一样,说不出的古怪。“对不起,我要走了。”她打算回医院了,“你……你慢慢玩吧……” “回来。”仍然在东翻西找的绿彩随口说了句话,她竟然不由自主地走进房间,身后的门“砰”的一声关上,这时候她才觉得有些害怕了,“你……你想干什么……” “帮我数钱帮我数钱,”绿彩从杂物堆里翻出一个计算器,兴高采烈地转过身来,“一亿五千万冥币等于鬼币一块钱,帮我数我有多少钱。” 杨诚燕叹了口气,“我数完了就可以回家了?” “这么多怎么数得完哪?”绿彩趴在冥币堆上,“等你数完了我就送你回家。” “你说你是鬼,你能不能让这些纸钱堆得整齐一点?” “可以。” …… 杨诚燕第一次相信就算是鬼也有很白痴的鬼,绿彩手忙脚乱地整理那些纸钱的时候,她帮着他整理。整理好抬起头来,只见绿彩站在满地冥币中间,微微仰起头,不知在想些什么,那眼神,说不上是什么……很奇怪的,那种眼神很柔软。 这个白痴鬼,有些时候真的很漂亮。 “喂?”她第一次主动招呼他,“昨天你真的在橱窗里吗?” 他像突然惊醒,“啊?是啊是啊,我昨天在橱窗里做模特。” “原来真的会动。”杨诚燕问,“你不是鬼吗?为什么还要跑到商场里当模特?” “赚钱啊。”绿彩指着满地冥币,“鬼也要生活,也要吃杏仁的。” “鬼也要吃饭的?”在她概念中的鬼是满脸是血、青面獠牙、在古井中出没或从电视里爬出,以各种匪夷所思的方法杀人或吓人的东西。“为什么鬼也要吃饭?为什么要吃杏仁?” “我喜欢吃杏仁啊。”绿彩理所当然地说。 “奇怪的鬼。”她低声嘀咕了一声,蹲下点清每一叠纸钱是多少,过了不久,站起身来拍了拍手,“你有一百八十五块三毛。” “数完了?”绿彩目瞪口呆。 “数完了。”她点点头。 “这么快?” “一张十块钱,一亿五千万等于一块钱,这一叠是五万冥币,那这一堆有五十叠,就是二百五十万,地上一共三层,三千七百零六堆,就是一百八十五块三毛。”她说,“我可以走了吗?” 绿彩流露出十分仰慕的神色,“你真聪明。” 那是你自己太笨。杨诚燕说:“我走了。” 绿彩点点头,仍然趴在他的冥币上,她真的走了,回手关上了门。泄漏体的时候突然觉得很好笑,楼上那个真的是鬼吗?像个……弱智或者白痴,嗯!是白痴!浪费了那么漂亮的脸,他真的好漂亮,去做明星就好啦。 一个人沿着楼梯上来,戴着鸭舌帽和墨镜,他静静地从他身边走过,那个人也静静地从她身侧走过。她下了一个楼层,抬头往上看了一眼,那人去十八楼,找绿彩的吧?绿彩也有朋友?不知为什么,她觉得他应该是没有朋友的。 宿舍楼十八楼。 “咯啦”一声,那戴墨镜的客人伸手拧开了绿彩的房门,“彩?” 绿彩还趴在他的那些冥币上发呆,听到声音才抬起他的头来,“苏白。” “认得我了?病好一点没有?真是的……”那客人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医生开的药吃了没有?这些纸钱不要再玩了,脏得很,我叫人收走好不好?” “这些是我的钱,不许你收走!”绿彩忽地大喊大叫起来,“你走你走,我要住在这里!我不要吃药,我没有发疯,我是妖鬼绿彩!我不是人!”他戒备地看着那客人,“我不要吃药!” “彩,怎么又糊涂了?我已经很纵容你了,你说不住医院,那就不住医院,你说你要住在这种地方,那就让你住在这种地方,但你不吃药病不会好的。”那客人说,“你是活生生的人,是我弟弟,不是什么妖魔鬼怪,你只是病了,听话吃药,你不吃药我要带你回家了。”他蹲下身轻轻抚摸绿彩的长发,“头发好长了,你看你从生病那天起就没有理过头发,过会带你去理头发好不好?” “鬼的头发是不能剪的。”绿彩一把把苏白的手推开,躲到房间一角,“你要到什么时候才相信我是鬼?我不要吃药!不要剪头发!我不要看见你!你回去!我不要看见你!”他尖叫着把一叠冥币往苏白脸上掷去,“啪”的一声冥币四散纷飞,苏白纹丝不动,只皱眉看着他,声音隐约带了一丝怒意,“你要胡闹到什么时候?” “我……”绿彩的眼睛泛起了一层泪光,“苏白你回去……回去嘛……”他抱了一下头,“我不想……和你一起。” “不和我一起?你再躲在这里装神弄鬼,我就把你带回医院去,你不想待在医院里就不要胡闹!我知道你有时候是清醒的,很清醒的,不要说你是精神分裂就什么都不知道!你就知道不要会医院!刚才那个小女孩是谁?你不是哪个人都不见吗?为什么她会从你这里下来?”苏白厉声问,“你在搞什么鬼?” 绿彩秀丽的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的笑意,“她是我的傀儡,我叫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她很聪明。” 苏白大步走过来,一把把他从地上抓了起来,“啪”地打了他一个耳光,“我没有想到你竟然会病到这种地步,竟然会装神弄鬼骗那种什么都不懂的小女孩!你还有良心吗?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她叫什么名字?哪个学校的?” “苏白,你不要干扰我做事!从我变成鬼那天开始你就一直干扰我做事!我不想伤害你!你不要再来害我、不许你再来害我!”绿彩尖叫着往苏白身上捶打,“你走你走!我再也不要看见你!” “你——你给我吃药!”苏白怒极,颤抖着打开口袋里的药瓶,抓了一把白色药丸,硬往绿彩嘴里塞去。绿彩尖叫着拼命抵抗,苏白抓住他的长发逼迫他把头抬起来,逼他吞下药丸,“明天——我要带你回精神病医院!你在外面害人害己!我连一秒钟都受不了了!彩,你不要说哥哥绝情,实在是你太过分!你要是不生病多好?”他慢慢松开抓住绿彩长发的手指,捧住绿彩的脸颊,颤声说:“你要是像从前一样,好好读书,每天打球弹琴,我会有多高兴?彩啊……我们没有爸妈,只有你和我两个人,你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你走你走!我早就不是人了!我不要看见你!”绿彩一头撞在苏白胸口,撞得他倒退了几步,绿彩披头散发地摔在地上,仍旧恶狠狠地看着苏白,仿佛恨不得吃他的肉喝他的血一样! 苏白怆然站直,“你……你……你太让我伤心了。”他踉跄着出门,“砰”的一声反手摔门,“待在屋里不许出去!明天我带你回精神病院!” “我不去!我不去我不去!我早就是鬼了!我不是人!我没有发疯!疯的是你!是你啊——”绿彩在屋里歇斯底里地尖叫。 苏白脚步沉重地下楼,匆匆离开了宿舍楼。出了宿舍楼,他脱下帽子摘下眼镜,长长吁了一口气,一辆奔驰缓缓开了过来,他开车门上车,车里人柔声问:“怎么了?” “没什么,回公司吧。” 汽车后视镜里照得很清楚,苏白俊朗潇洒,风度翩翩。 “呵呵,不是说去找个客户吗?怎么到这种地方来了?” “我也觉得是留错地址了吧?不可能在这里的。”苏白淡淡地说,眼睛笔直地看着前方,也没有看开车的美人。 宿舍楼十八楼的门。 “咯啦”一声,门又开了。 杨诚燕站在门口,房里的绿彩仰天躺在满地冥币上,正看着天花板。他长长的黑发流散在冥币上,像一朵黑色的菊花在盛开。她走了进来,坐在绿彩身边,静静的,一言不发。 “你不是回去了吗?你可以回去了!”绿彩躺在地上说,他的情绪还很激动,说话带着喘。 “你是人还是鬼?”她问。 绿彩一反常态的沉默了很久,良久之后,他抬起手臂挡住眼睛,反问:“你说呢?” “鬼。”她静静地说。 他突然坐了起来,眼睛发亮地看着她,“真的?” “真的。”她说。 “为什么你会觉得我是鬼呢?”他开始手舞足蹈,好像高兴得不得了,“我真的是鬼,我不是人。” 她开始淡淡微笑了一下,“因为我是你血和血交融的傀儡啊。” “哦——的确鬼的傀儡是不能算是‘另外’一个人的,当然你会知道我是鬼了,傀儡和主人是心灵相通的。”绿彩说,“你真好。” “你是鬼,为什么苏白是你哥哥?”她问,“人会是鬼的哥哥吗?” 绿彩秀丽的脸黯淡下来,盘膝坐在她面前,像个低头认错的孩子。“苏白是彩的哥哥,”他指了指自己的脸,“他叫苏彩,是苏白的弟弟。苏白比苏彩大了六岁,他们的父母在苏彩出生没多久就死了,兄弟俩在福利院长大,苏彩在六岁那年病死,苏白非常优秀……”他叹了口气,“苏彩死了,苏白却不承认苏彩已经死了,在他的意识里苏彩还活着,并且像他想象的一样优秀地长大。苏白强烈的执念导致苏彩的死魂以‘妖’的形式存在,彩以‘妖鬼’的形式活了下来。苏白在上大学开始就半工半读,很快把彩也接了出去,在他读大学的城市读书。但彩在转学的第一个学期就因为学校打架事件暴露了是鬼的身份……” “你是苏彩,抑或不是苏彩?”她凝视着她问。 “我是苏彩,也不是苏彩,苏彩已经死了,我只是因苏白的执念和彩的死魂所产生的妖鬼,和苏彩也不是同一个人。”绿彩说,“但……但……妖鬼毕竟是妖鬼,妖鬼生存的方式和人是不一样的,我需要不断地补充死魂才能继续生存,开始苏白为我杀鸡杀鸭杀小猫小狗,以动物的死魂换取我短暂的生存。但我渐渐长大,动物的死魂已经不能满足生存的需要。遇到打架事件以后,我告诉苏白我不是苏彩,我不是人,我是鬼,他不用再为我的怪病残忍地杀死那么多小动物。”他垂下了头,模样十分委顿。 “苏白不相信?”她问。 “他说我疯了,他把我关在家里,请了医生回来看我。”绿彩说,“我说我不是人,我不要看医生,我需要死魂,放我出去杀鬼,只要他放我出去让我随便杀死哪一个恶鬼,我就能获得死魂活下去。”他极幽怨地看着地面,“但苏白不听我的话,他请了医生回来,医生看不好我,也查不出我为什么虚弱,最后他们把我关进了精神病院,用绳子绑起来捆在床上。” “东岗医院?”她轻轻地叹了口气,“然后呢?” “然后他们天天喂我吃药,我都快要死了,一直到有一天苏白来看我,他看我一点也没有好起来,不得不在我床前杀了一只小狗……”绿彩呆呆地说,“那只小狗……我特别喜欢,白白的,很小,像个滚雪球一样,那是苏白他好朋友家的狗,长得特别漂亮可爱。我知道苏白也特别喜欢那只狗……但是那天、那天我快要死了……那只狗看见他拿起刀的时候,流眼泪了,吓得直发抖,那种眼神是在企盼他改变心意,因为它那么可怜。我真舍不得……好不忍心……苏白杀了它,我哭了。”他停了一会儿,又说:“然后我假冒苏彩,说我好起来了,不要住精神病医院,要出来住,只要他让我出来,我就会好起来。” “他答应了?” “他答应了,我说我要住在这里,他也答应了。”绿彩说,“我知道杀死每只动物对他打击都很大,苏白是个很善良的人,只是喜欢骗自己。” “后来呢?” “后来……”绿彩说“后来我在这里过得很好,苏白发现我越来越不像彩,生活和他越来越不一样,他很恼火,每个月他都会来我这里大吵大闹,要我吃药,要把我带回精神病院。”他叹了口气,“不过那不是因为他觉得我是个疯子,不能照顾自己,而是他不能接受苏彩……变成这种样子,他总以为人人都要像他一样优秀,那才是正确的人生。我告诉他我不是苏彩,叫他不用管我了,他不是骂我发疯,就是说我堕落。” 杨诚燕静静地听着,“你自己住的时候,自己打工?” “是啊是啊,”绿彩突然高兴起来,“打工是件很有趣的事情,我喜欢打各种各样的工,不过我只收冥币,除了买杏仁,我要的东西都只能用鬼币买。”他献宝一样摇晃着那袋杏仁,“彩喜欢吃红豆,但是我喜欢吃杏仁。” “鬼币能买到什么东西?”她感兴趣地问。 “很多啊,绣着星星的大衣啊,会变成老鼠的猫啊,关住鬼魂的笼子啊,我一直想要一只会喷火的龙,不过那条龙要九百九十九鬼币,我买不起。”绿彩很遗憾地说,“等我存够了钱,一定要买一只。” 她耸了耸肩,“你知道冥币有面值一亿的吗?” “但是大家都给我十块的啊。”他很认真地说。 她又耸了耸肩,凭这只鬼的智商,要买到一只会喷火的龙,只怕真要等到下辈子。“你杀鬼吗?” 他点点头,“鬼吃鬼,是生存法则。每只鬼都是另一只鬼的食物。” 她沉默地想了很久,忽地微微一笑,“下次杀鬼的时候,记得召唤你的傀儡。” 他“哈”的一声笑出来,“你不怕吗?” “不怕。”她说,“我很想知道鬼是怎么杀鬼的。” “诚燕,你不怕鬼呢。” “我不是不怕,只不过不怕你这只鬼而已。”杨诚燕说,“你是一只笨笨的鬼。” “那你是一只好聪明好聪明的傀儡。”绿彩欢天喜地的说。 她“扑哧”笑了一声,摸了摸他的长发,“你梳辫子比较好看。” “我不会梳辫子。” “我帮你梳。” 第二章 莘子高中的校园传说 “崔老师,我们学校有发生过暴力事件吗?”杨诚燕的伤很快就好了,崔井来接她出院的时候,她若有所思地问。 开车的崔井“啊”了一声,笑了起来,“我们学校是百年名校,怎么可能发生那种事?进莘子高中的学生都是经过重重考试才考上的,不可能有暴力的孩子。你见过暴力的同学吗?” “没有。”她乖巧地说,过了一会儿,她又问:“崔老师,那我们学校这几年来有学生意外死亡吗?” “没有,我们学校是对学生很负责的学校,对每一个学生、老师都尽心尽力。”崔井说,“怎么问这些?” “没什么。”她静静地回答,“我们学校曾经有过叫苏彩的学生吗?” “吱——”的一声,印着“莘子高中”四个大字的校车急刹车停在红灯前,崔井猛然回过头来,“你——” “有吗?”她眼望着红绿灯,“有吧?我记得在学校的展览室里,看见过苏彩为学校得的奖。” 崔井双手按在方向盘上,过了好一会儿,红灯变成绿灯的时候,他深深吐出口气,重新发动了车,“有。” “苏彩……是个什么样的人?”她支颔着问,神色依然很平静。 “谁告诉你苏彩这个名字?”崔井苦笑,“两年了,我都快忘记发生过的事了,学校也不愿提起,你还是别知道的好。” “是不好的事吗?”她说,“我只想知道是不是不好的事。” “很糟糕的事。”崔井说,“谁告诉你苏彩这个名字?” “嗯……没什么,我只是随便问问。”她云淡风轻地答。崔井从后视镜里看着她,过了半晌,他缓缓地说:“诚燕,你是个好学生,有些事……尤其是别人的事,不要太关心了,你只要关心你的学习就好。” “谢谢崔老师关心。”她答得很顺口。 校车缓缓驶在莘子高中校园内,莘子高中是百年名校,校内花草繁茂,这个季节风中带着清新的花香,让人肺腑舒畅。到达宿舍楼的时间是下午六点,正好是吃饭时间,杨城燕给崔井道谢下车,很快进了食堂,成为打饭大军中的一员。 “诚燕你好了?”周围认识的同学笑着打招呼,大部分同学其实和她并不熟悉,但安静而成绩优秀的杨诚燕一向博人好感。 “好了。”她微笑以报,坦然走向打饭窗,和平时完全一样。 “诚燕!”余君尖叫着冲了过来,“回来了?你好得真快,我还以为你要在医院里住好久呢!你聪明的脑袋没撞坏吧?我还等着抄你的作业……” “我的价值就只是作业而已?”她笑了起来,“想我了吧?” “想你当然想你,更想你的英语作业。”余君自己的菜已经打好了,陪杨诚燕打好菜,两个人坐同一桌吃饭。“在医院睡觉有没害怕?有没有看到什么灵异的鬼啊怪啊,死神啊幽灵啊?人家说医院里最多这种事了。” “胡说八道。”杨诚燕吃了口菜,“你有没有听说过,前两届我们学校有个叫苏彩的学生?” “蔬菜?”余君大笑,“有人叫蔬菜的吗?哈哈哈……放心如果有的话我肯定记得,问题是我不记得。” “我在学校展览室里看到过他的奖状,一个国际环保大会有关生物不知道哪方面的奖。”杨诚燕说,“是个很厉害的人。” “那又怎么样?两年前的师兄说不定就毕业不知道上哪个大学去了,你认识他?”余君埋头吃饭,心不在焉地回答。 “还没有吧,前两届的师兄,应该读高三,这么优秀的师兄,怎么我从来没有听说过?有点奇怪。”她以汤匙轻轻敲着自己的饭盒,“我听说——苏彩在校园暴力事件里死了。” “噗——”余君一口饭喷了出来,“我们学校?怎么可能?我们学校学生被老师管得那么严,别说打人,连骂人都不会。”她被饭呛住了不住咳嗽,“咳咳……都是你不好……” 她为余君拍了拍背,“对不起。” “你们是不是在说苏彩?”隔壁坐的女生移了过来,那是一个年纪大一点的女生,留着染色的卷发。杨诚燕和余君都认得她,她是被校长点名批评叫她把头发染回来的高三女生唐娜。“你认识苏彩?”杨诚燕问。 “哈哈,不怎么认识。”唐娜妩媚地笑,手指往眉梢抚摸,“但苏彩,当年在我们年段可是大美人一个,非常有名。” “但我们都没听说过……”余君嘀咕了一句,“是不是很快转学了?” “没有转学,他只在莘子上了半个学期,得了个奖,就退学了。”唐娜半个身子倚在椅子上,“他疯了,后来好像听说死了。” “疯了?”余君目瞪口呆,“怎么会疯了?他不是很优秀还在国际获奖的学生吗?”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唐娜哈了口气,“我听说他在我们学校医技楼地下室里遇到什么不好的东西,很快就疯了。” “医技楼地下室?”杨诚燕安静地看了唐娜一眼,“他去医技偻地下室干什么?” 唐娜又耸耸肩,“我怎么知道?总之他是去了,很多人都看见他下课后去的,去了以后没多久就疯了。”她惋惜地说,“可惜了苏彩,他说不定本来能长成一个真正的漂亮男人,稍微打扮一下,绝对不会输给那些什么韩国啊、日本的偶像明星的,真可惜。” “奇怪的故事,我以后离医技楼远点,本来就觉得那栋楼怪怪的。”余君心有余悸,“诚燕你打听苏彩干什么?” “好奇。”杨诚燕答得很简单,淡淡喝了口汤。 “好奇?你如果在医技楼的地下室里看见鬼,千万不要说是我告诉你的。”唐娜笑了起来,“很多事是不能好奇的,高一的小妹妹。”她端起饭盒走了,唐娜个子很高,身材很好,腿的曲线纤细而充满女人味,走路的样子很迷人。 杨诚燕瞟了她一眼,唐娜……学校热舞社的社员,跳舞跳得很好,成绩却很糟糕,全校都有名了,就像她全校有名的成绩优秀……余君看着唐娜的背影,“我怎么觉得她有点阴森森的?” “是她说的故事阴森森的吧?”杨诚燕微微一笑,“她以前和苏彩是一个班的。” “你为什么一回来就打听苏彩?”余君奇怪地看着她,“你认识他?” “不认识,只是遇到了一个叫做彩的鬼魂。”她自得其乐地答,看着余君满脸不可思议,扑哧一笑,“开玩笑……”话正说了一半,一个人的阴影笼罩了过来,“我听说你们在讨论苏彩……” 这突然传来的声音文雅、尊贵、清澈,带一点贵族式的冰冷,余君猛抬头,只见眼前一张冷静斯文的脸,“明师兄……” 走过来的人身穿校服,笔挺、优雅、冷静、脸上戴着无框眼镜,正是莘子高中令人谈之色变的明镜。明镜就读莘子高中高三一班,并为担任学生会任何职务,但他在高三上学期就考取全国保送生试卷第一名,保送Q大物理空间专业,此时担任学校代课老师,经常监考,有时也给同学上课。由于明镜过分优秀的履历和表现,大家看到他都有些害怕,他也很少和同学交往。 “唐娜说有人在打听苏彩。”他淡淡地问,“是你们两个吗?”她站在杨诚燕和余君的餐桌前面,那投在餐桌上的阴影、淡淡的语气已压迫得余君食不下咽。 “是我。”杨诚燕说,“我听说学校曾经发生过暴力事件,苏彩死了,是真的吗?”面对明镜,她很镇定,甚至还有些自在。 “暴力事件?”明镜说,“莘子高中从来没有发生过暴力事件,你认识苏彩?” 莘子高中的明镜,果然不是能够轻易糊弄的角色,一句话问出来,语气很肯定。杨诚燕一笑,“你也认识苏彩?” 明镜的目光陡然变得凌厉,从上到下对着杨诚燕扫了一遍,“你是杨诚燕?” “我是。”她承认,“竞赛得奖的是我,你记得一点没错。” 明镜抬了一下眼镜,“我们有些事要谈谈。” “关于苏彩?”她扬眉。 “关于苏彩。”他淡淡地说。 “余君我过会回宿舍,英语作业在我书包里,你先拿走吧。”她站起来,端着饭盒,看着明镜,“等我洗好饭盒,马上就回来。” 食堂的学生们看着明镜单手插在口袋里笔直地站在那张餐桌前,窃窃私语议论纷纷,过了一会儿坐在那餐桌吃饭的两个女生先后离开,明净仍然站在那餐桌前一动不动,大家奇怪之余,不由得纷纷猜测那两个女生的身份——难道其中有明镜喜欢的人? 六点五十分,食堂里渐渐空荡,大家都上晚自习去了。 明镜还站在那餐桌前,看着一个穿着海军服短裙的女生慢慢地走来,她拿着早就洗好的饭盒,脸上带着微笑,她自然是杨诚燕。明镜站在原地不动,等她走到面前,那犀利的目光仍把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才说:“苏彩现在在哪里?” “他说他已经死了。”她答得很诚恳,也很妙。 明镜的眼镜闪着不可透的光泽,“告诉我他在哪里,我就告诉你当年发生的事。” “我只想听故事,不交换条件。”她说,“故事我可以不听,但你一定要知道苏彩的下落,对不对?” 明镜嘴角微翘,似乎是笑了一下,“哼,知道了你,迟早会知道苏彩的下落。” 她不否认,静静地看着明镜的眼睛,等着他自己往下说。 “你知道苏彩有个哥哥吗?”他说。 “知道,苏彩有个哥哥叫苏白。”她说,“他很关心他弟弟。” “苏白和苏彩两兄弟,有人是疯子。”明镜的嘴角一直微翘着,仿佛含着不可捉摸的冷笑,“你认识苏彩的话,知不知道谁疯了?” 杨诚燕笑了笑,“他们两个都疯了。” 明镜摘下眼镜,看了她一眼,慢慢从口袋里摸出一条眼镜布擦拭眼镜,“像你这样的女生,很少见。” “哦,我不觉得。”杨诚燕淡淡地笑,“苏白和苏彩,他们两个都疯了,然后呢?” “他们的父母都是疯子,两只没有自我知觉的野兽,在精神病院里很偶然地交配,生下一对外表漂亮的兄弟,一个叫苏白,一个叫苏彩。”明镜没有半点怜悯地说着,仿佛说的就是两只野兽,“然后因为遗传的缺陷,他们的父母很快都死于相互间的暴力。苏白遗传了父母那种间歇性谋杀的本能……”明镜冷冷地说,“他从小就懂得如何将各种各样地小动物凌虐至死,那不一定是他的爱好,却是他的本能。七年前苏白考入莘子高中,在那期间莘子高中有学生坠楼受伤,那个人是苏白的好朋友,叫明衡。” “他是你哥哥?”她一向听得懂弦外之音。 “他是我叔叔。”明镜没有什么表情地说,“他从宿舍九楼阳台摔下,摔成高位截瘫和神经损伤。那间宿舍当时住着六个人,其中四个参加了演讲比赛,那时去了上海,不在宿舍里,他在宿舍阳台洗衣服,往阳台玻璃栏杆上靠了一下,那玻璃和护栏突然倒了,拧死的螺丝和铆钉不起作用。” “是苏白做的?” “表面上不是。”明镜淡淡地说,“警察来察看的时候,螺丝和铆钉混在玻璃碎片里,都在楼下,宿舍里没有可疑的指纹,何况苏白有什么动机杀人呢?那是他最好的朋友。学校承担了宿舍装修质量不过关的责任,这件事定为意外。” “既然不是,你告诉我明衡,坠楼是想证明什么?”她很平静地反问。 “证明我叔叔曾经很接近苏白,他残废了,脑子傻了,差点死了。”明镜也很平静地回答,“苏白的成绩很优秀,在学校担任学生干部,做事有条有理,非常稳重,没有任何人怀疑过他有可能谋杀我叔叔。” “你呢?”她问。 “我只谈事实,不怀疑任何事。”明镜戴上眼镜,“苏白谋杀我叔叔,是他的本能和习惯。四年前苏白考上Q大,大学四年,他同学中先后有三人发生意外;大学毕业在外企担任课长,一个女职员为他自杀。”他说得很平静,“这些事他都记在日记本上,我拿到过那本日记本,问过苏白本人,他没有否认。” “哦?”杨诚燕抬起头看了明镜一眼,眼中有点笑,“拿到苏白的日记本,你一定付出了很高的代价。” 明镜不置可否,“苏白是一个间歇性无理由杀人的疯子,你听说过盗窃癖吗?那是心理疾病,不需要理由,只是因为需要。他身边的每个人都可能被他谋杀,苏彩也不例外。”他背靠在食堂的柱子上,望了一眼天花板上装饰的星灯和花草,“我考入莘子高中的那年,和苏彩同班。和苏白一样,从某种程度上说,苏彩也是个天才,他有超过常人的想象力、运动能力和音乐天分。不过第一天看见苏彩,我就知道他是苏白的弟弟,也知道他是个疯子。” “为什么?”他是个很好地聆听者和思辨者。 “苏彩和苏白长得不是很像,但都有一种异样的气质。”明镜说,“在一百个人当中,很容易把他们分辨出来,不是因为他们长得漂亮,而是他们的眼神都不像正常人。苏白的眼神过于集中地看着他思维中的某个角落,”他勾起一抹淡淡的冷笑,“我听女生说,那叫深邃。在我看,苏白看人从来不是真的在看人,他在看他思维中的你,而不是现实中的你。” 杨诚燕微微一笑,“苏彩呢?” “苏彩的眼神没有焦点。”明镜说,“他和苏白不一样,你认识他的话,听说过他说自己是鬼吗?” “他说他是妖鬼绿彩,不是苏彩。” “他在两年前也是这样对我说的。”明镜淡淡地说,“他说他得不到死魂就会死,他是个早就死去的鬼。”顿了一顿,他说,“我不知道世上有没有所谓的‘鬼’,至少我是不信的,苏彩坚定不移地相信自己是鬼,无论多么荒谬和有多少现实证明他不可能是鬼他都熟视无睹,精神病学上叫做偏执狂。” 她点了点头,很感兴趣地看着明净从容平静的眼神,优雅修长的身影。 “他认定自己是鬼,需要其他东西的死亡来延续他的生命,其实只不过是他超乎常人的想象力为苏白的谋杀和虐杀行为作一个非常勉强的解释而已。他爱苏白,所以他为苏白的行为编造理由,然后坚定不移地相信自己编造的理由,所以他就疯了。”明镜说,“他不一定是天生的疯子,但一定是天生就很容易变成疯子人。” “两年前,在医技楼地下室,发生过什么事?”她站在明镜面前,听了这些离奇的故事,她的眼神仍然很平静。 “一台学校厨房挂猪肉的铁架被推进医技楼地下室,有人把苏彩打昏,然后挂在铁架上,反锁在地下室里。”明镜说,“苏彩被挂猪肉的铁钩打成重伤,昏迷了一天一夜以后,自己打开门出来了。” “他自己打开门出来了?”杨诚燕扬起了眉,“被反锁的门?” “不管他是怎么打开的,事实上他打开门出来了,当然更可以怀疑有人给他开门。”明镜说,“不知道是谁把铁架推进地下室,不知道是谁为了什么把他打昏,不知道是谁把他反锁在地下室里,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人给他开门。”他嘴角勾起一丝优雅的冷笑,“学校对这件事讳莫如深,谁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件事发生后没多久,苏彩就退学了,苏白说他疯了。” 杨诚燕凝视着明镜,“你是明衡的侄子,所以关心苏白和苏彩的事,但除了他自己承认谋杀明衡,谁也拿他没办法,就算他承认,他是天生的疯子,也不可能被判刑。既然苏白和苏彩都离开了莘子高中,和你再也没有关系,你有为什么一定要追查苏彩的下落?”她说话条理清晰,语调很平静,像从不愿触怒谁,但偏偏真实得一字一字刺入人心底。 明镜的手指搭在眼镜上,他的手指白皙无暇,指节非常漂亮。她看着他的手指,“眼镜很干净,不用再擦了。” “因为——”明镜的声音戛然而止,顿了一顿,他一只手插进口袋里,淡淡地说,“我去上课了。” 明镜就这么走了。 苏白、苏彩、明镜之间,一定有更加复杂的关系。她看着明镜的背影,想起容颜秀丽脑子空空的绿彩。食堂在明镜离去以后空旷寂静得十分可怕,门外的月光映在台阶上,县的道路和道行树都特别黑暗。 她似乎踏入了一个别人的故事里,俊朗沉稳、事业有成的苏白;疯疯癫癫、自称是鬼的绿彩;优雅冷静、前程远大的明镜。每个人对自己的故事都有很合理的解释,听起来都很让人信服。谁说的是真的?谁是假的?莘子高中的学生,到底有谁是疯子? 明天——再去看看那个鬼吧,她好奇,她承认。 第三章 装满玫瑰花的瓶子 第二天是个雨天,天空阴霾,下着小雨。晚上吃完饭后,杨诚燕穿了一双靴子,口袋里带了十块钱,走到了九坟巷三十五号。她没有撑伞,因为雨不大,走到九坟巷三十五号的时候,踏上台阶就是一步一个脚印。 夜里的这栋楼越发诡异,一楼到九楼是没有灯的,一片死寂,像多年以来从来没有半个人在这里住过,到处布满了灰尘。杨诚燕以手电筒钥匙扣的光线照着楼梯,她的钥匙扣发着幽幽的蓝光,照着登上台阶的靴子。有些时候,她自己都错觉,她其实是一个前来谋杀谁的凶手。十楼以上灯火通明,家家户户都在打麻将,整栋楼就像个麻将馆,呼喝声、笑声、骰子声和麻将声此起彼伏,酒气弥漫在每一个打开的房间门口。这个时候,静静上台阶地杨诚燕觉得自己是个别人都看不见的幽灵,穿过别人的世界,和任何人都没有关系。 十六楼又没有灯光,转了几圈楼梯,上了十八楼。 十八楼的门紧闭着,里面也没有灯光。 她径自伸手去拧门把,印象中绿彩并不锁门。果然“咯啦”一声,门应手而开,门内一片漆黑,一个什么东西尖叫一声从她脸侧掠过,“呼”地带起一阵微风。灯光乍然一闪,绿彩站在房间中央,手里捏着个星型的钙化物,说不上是什么东西。她看到杨诚燕显然很开心,手舞足蹈,“你下午都没来,人家等了好久呢。” “我在学校里听到了一些有关苏彩的故事。”她走进房间,扣上了门,“我也是莘子高中的学生,我有个师兄,高三年的明镜……”她看着绿彩的眼睛,绿彩的眼睛里没有半点惊奇的表情,“他说——两年前——你是他的同学。” “嗯。”出乎杨诚燕的意料,绿彩既没有大呼小叫,也没有否认,只是很安静地嗯了一声,没说什么。 “他说——两年前,你被人打昏,关进了学校医技楼地下室。”她安静地继续说,“是怎么回事?” “我……”绿彩的眼睛会说话一样,清清楚楚地映出他的想法,犹豫了一下,勉勉强强承认了,“嗯。”然后很快他又强调,“明镜是个很可怕的人……我……他……他……” “是谁把你打昏的?”她问,顺便环视了一下房间,绿彩的房间虽然零乱,但很干净,很少灰尘。拍了拍裙子,她就在成堆的冥币上坐了下来。 绿彩看她坐了下来,也坐到地上,很有些垂头丧气的样子,“谁……把我打昏的……” “你是鬼,难道不知道谁把你打昏的?”她说,“是谁?” “崔老师。”绿彩茫然地说,“是崔老师,但我不知道为什么他要打我,可能他打错人了。他……他……” “崔老师?”杨诚燕吃了一惊,“崔老师……”她站了起来在房间里走了几圈,“那你……那你就是在那地下室里死了?” “才不是呢!我早就死了!我六岁那年就死了!才不是在地下室死的,不是不是不是!”绿彩拼命摇头,一双眼睛极度恐惧地瞪着她,“你不要胡说八道!我不要……不要……”他本能地要说“我不要看见你”,那是他见到苏白习惯说的话,但瞪着杨诚燕,他“不要”了好久,最终没有说出来,漂亮的眼睛一红,却要哭了。 她伸出手拍了拍绿彩的头,改了话题,“明镜是怎么样可怕的人?” “明镜、明镜、明镜……”绿彩喃喃地说,“明镜整天和苏白在一起,我讨厌他们在一起,明镜的眼睛很可怕,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本能地感觉到词不达意,抓住了她的衣袖,“明镜是同学,所以我把他带回家,然后他就和苏白在一起……一直在一起……” “我明白啦,读高一的时候,明镜是你的同学,他想见你哥哥,你把他带回家,他就常常和苏白在一起,你不喜欢他们在一起,对不对?”她耐心地拨开绿彩的手指,不让她抓住自己。绿彩的手指温暖柔软,难道鬼也有温暖的鬼吗? “嗯。”绿彩说,“我讨厌明镜。” 她淡淡地捋了一下头发,她的头发简简单单地扎了个马尾,头发很直,捋起来手指之间的感觉很好,“我很崇拜明镜。” “为什么?”他睁大眼睛很不服气。 “他有什么不好呢?长得漂亮,成绩好,没什么缺点,我想不出来明镜有什么缺点。”她耸了耸肩,“我喜欢明镜。” “是女生喜欢男生的那种喜欢吗?”他问。 她怔了一下,不知道他怎么会问出这种问题,“啊……”她犹豫了一下,轻轻叹了口气,“怎么会这么想呢?” “不知道。”他很老实。 “是,很喜欢。”她很坦诚地说。 两个人之间有片刻的安静,绿彩神经质的手指在他自己的牛仔裤上划来划去,杨诚燕静静地看着绿彩房间墙上的灰尘和鞋印,在这个瞬间,她觉得很放松,心里很安静,没有任何人打搅。从来没有人问过她是不是喜欢明镜,那是她隐藏得太好了。每个人的成长都面对很多压力和期待,对杨诚燕来说,压力也许更多,她的人生只有她自己一个人,喜欢明镜是一种更大的压力,因为他太优秀了。 但在绿彩这里,她没有感觉到任何压力,绿彩是笨拙的、偏执的、神经质的,无论他是什么样的,总之是无害的。彩不会伤害任何人,他是个弱者,无论他是鬼还是其他的什么东西。 “为什么要喜欢明镜呢……”绿彩轻轻嘀咕了一句,秀丽的脸上看起来像很懊恼的样子。 “不知道……”她说,“初中我们就在一个学校,明镜一直都是很优秀的,他不认识我,到现在也不算认识。” 他突然来了兴趣,睁大眼睛看着她,“那你给他写过情书没有?” “没有。”她微微一笑,“我看见他从东边来,我就从西边走了。” “那这样他怎么会认识你呢?”绿彩又很懊恼地看着她,“你真笨。” “那要怎么样才会认识呢?”她觉得很有趣,歪着头看绿彩,“如果是你的话,要怎么做?” “先找一片好大好大的草地,草地上有一棵好大好大的树,树上开着白色的花,花瓣和风一起飘啊飘的,到处都是很香的味道……”他说,“天空上都是星星,没有月亮,你就对明镜说‘我喜欢你很久了’……” “是啊,好漂亮的地方,不过这样的地方,要到哪里去找呢?”她幽幽地说,看了一下手表,“你饿不饿?我请你吃牛肉面。” “我不要,我要吃杏仁。” “牛肉面比杏仁好吃。” “真的?” “真的。” 回到学校的时候,校门已经关了,她很少这么晚回学校,但莘子高中的学生都知道哪里可以翻墙进来,她也翻墙了,而且内心并没有多少罪恶感.如果班主任看到的话,一定会对所谓"优秀学生"和"班干部"失去大部分信心,并在感情上深受打击的. 杨诚燕在夜晚校园的小路上安静地走着,她不怕黑,学校里很安全,她走得很平静. "呕……"不远的地方传来呕吐的声音,她吃了一惊,转过头向草丛里看去. 一个人一手扶着草丛里种的小树呕吐,她没有走近都闻到一股浓郁的酒味,他喝醉了.杂住宿制高中里面,也有人会喝醉吗?是哪个老师这么大胆这么不负责任……她本能地想躲了,忽然呕吐的那人抬起头来,月光之下,她清清楚楚地看到那人满脸是泪,嘴边残留着混有红酒的秽物,仿佛呕血一样,那人竟然是——竟然是明镜! 她募地呆住了。 明镜也看到了她,他迅速直起身来,但眼泪却控制不住,仍旧顺着面颊滑落了下来,那么冷静的姿态,依然是优雅的身姿,却哭得犹如泣血一般——是遇到了怎么样的打击,才让明镜变成这样?像他这样的人,怎么能哭呢? 明镜眼中露出了悲愤凄厉之极的神色,像是被她看见的这一眼,根本就是生生剥了他一层皮,他恨不得把她千刀万剐,当场杀了!她本能地退了一步,新里转身逃走和留下帮他一把的念头不住交战,退了一步之后,明镜晃了一下,“啪”的一声摔在地上,一动了不动了。 杨诚燕站住了,她刚刚打算转身就走,如果明镜再坚持多一秒,她会若无其事地走开并从心里当作没看见。但他摔倒了——难道她还能转身逃走吗?她淡淡地苦笑了一下,她已经踏入了绿彩的故事,再把明镜从这里扶起来,她就踏入了明镜的故事。她无意干扰任何人的人生,但是毕竟明镜和别人不一样,如果在这里摔倒的是崔华或者校长,她会留下来吗?她想她不会,她会打120,但不会留下来。 摔在地上的明镜不知道是已经酒醉睡着了,还是摔昏了,一动也不动。她蹲了下来,拿出张纸巾擦去明镜脸上呕吐的秽物,月光下的明镜尤其显得优雅而苍白,像一尊废墟中的人偶,给人神秘、威严、诡异而残破的感觉。 “明镜?”她轻轻地摇了摇他的手臂。 明镜一动不动,呼吸清浅而频率很快,吐出来的都是酒气,她看着像红酒,但闻着那古怪色酒气,也许还有各种各样的酒混杂其中,并不单单是红酒的气味。明镜躺在路边,若是被学校或者其他同学看见了,那还得了?能把他带到哪里去呢?她抓住他的手臂,用力把他拖进草丛深处,明镜虽然瘦削,却依然重得不是她轻易能够拖得动的,努力再三,终于把他拖进草丛中,不易被人发现了。 “明镜?”她拍了拍他的脸颊,明镜突然“哇”的一声吐出许多红酒出来,睁开了眼睛。那些吐出的秽物不单单只有红酒,还有许多白色片状的药丸,她悚然一惊,这是……这是什么?毒品?“你吃了什么?” 明镜迷蒙的眼睛怔怔地看着她,眼角仍带泪水,那眼色柔弱可怜到了极处,像一只饱受伤害的猛兽,在濒死的时候放弃所有的尊严向敌人乞怜而犹自不能活下去。“安眠药……”他喃喃地说。 “吃了多少?”她的心放下了一半,不是毒品,但看他吐出来的药片,安眠药……能吃这么多吗? “八片。”明镜的呼吸中仍然带着浓重的酒气,“我在哪里?”他的神志开始清醒,认出了眼前的人是杨诚燕,表情自然而然地冷静从容了起来。 “学校草坪。”她递给他纸巾,“你喝醉了。” “谢谢。”明镜接过纸巾擦脸,他的手仍在发抖,杨诚燕看着他的脸,没有看他的手。 “送你回去吧?”杨诚燕脱下女生校服的外套,罩在明镜身上,“能站起来吗?” 明镜站了起来,有些摇摇晃晃,她没有硬要扶他,静静地站在一边。过了一会儿,明镜自己伸出手来,“走。”她让明镜扶在自己肩头,慢慢走向男生宿舍。 明镜住在男生宿舍B栋809室,自己一个人住,男生宿舍本来是六个人一间,但学校男生人数正好是六的倍数再多了一个,多出来的一个就是明镜。男生宿舍没有保安,晚上可以自由出入,她扶着明镜上到八楼,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学校都熄灯了,楼梯上没有人。 从明镜身上拿到钥匙,打开809的门,“啪”的一声她开了灯,乍然亮起的宿舍里陡然有十几双眼睛同时看着她。她这一生很少被什么真正惊吓过,但突然看到这十几双眼睛,一瞬间浑身冷汗,过了很久,她才反手扣上门。 明镜的宿舍里四面墙壁贴满了照片,有大有小,有黑白有彩色,全是同一个人。照片里的人或正在打网球,或正在购物,或正在工作,无论是西装或球服,都是那么俊朗笔挺、稳重正直,是苏白。除了照片以外,墙上还贴了一张巨大的表格,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小字,匆匆掠了一眼,她看出那是从苏白出生那年开始,一直记到今年苏白二十四岁,除了履历之外,便是某某年某月某日某物死,一直到大学时期某某年某月某日某人死伤,其中明衡的名字赫然在内。 “这些……都是你拍的?”她凝视着墙上的许多照片,心底一丝一丝不详的感觉在蔓延。 明镜进了浴室,先漱了口,然后洗了脸,换了衣服才走了出来,洗漱以后的明镜就如换了一个人,除了脸色苍白,冷静优雅一如往昔,“我拍的。” “苏白谋杀明衡的事,对你来说,有这么重要吗?”杨诚燕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除了不祥之外,荒谬和不可思议的感觉同时也在蔓延,“你为什么不去报警?把苏白关起来了,这件事就结束了,也不必……也不必把你的精力都投进去。” “间歇性谋杀癖,不容易被检查出来,就算报了警,十有八九会被放出来,无济于事。”明镜淡淡地说,穿着睡衣的明镜,映在镜中有些酒醉的倦意,姿态优雅。“只有了解苏白,才能抓住他的把柄,在他下一次杀人之前抓住他。” “听说……你和苏白来往密切,那怎么会不知道彩的消息?”她低声问,“既然你如此了解苏白,怎会不知道彩的消息?” 明镜的眼中泛起的那股倦意越发倦得犹如烟熏,就如同他的灵魂被烈火炙烤过,那些余烬的烟透过此刻这双眼睛散了出来,“我一直都以为苏彩已经死了。” “也许苏白没有骗你,彩真的已经死了,我所遇见的不过是一个离奇的鬼魂。”她说。 “我从不信有鬼。”他回答。 她改了话题,“你看过苏白的日记,为什么不凭着日记去报警呢?” 他停住了,那一刻他连呼吸都屏住了,过了很久,也许是他的酒还没有完全醒,也许是他今夜很时常,总之她觉得是明镜的话根本不会回答,但他回答了,他说:“我烧了它。” “你烧了苏白的日记?”她轻声问。 他点了点头,在床铺上做了下来,他很疲惫。 她从饮水机里倒了一杯凉水给明镜,“头还晕吗?” 明镜不答,目不转睛涩看着她。 她倚着桌子站着,神态安然,呼吸平静。 “你很眼熟。”他说。 “哦?”她笑笑。 “叫……杨诚燕?” “恩。”她再笑笑。 他不再说话,也不洗澡也不睡觉,就这么木无表情地看着她倚着的那张桌子。 “那瓶玫瑰很漂亮。”她的目光在房里游离,明镜的宿舍里除了满墙的苏白和苏白的资料,就是书架和衣柜。书架上各式各样的书都有,教科书几乎看不见,古典文学的居多,还有几本外文书,但不是英语。书桌上摆着的也是苏白的照片,此外还有一个很大的玻璃杯,玻璃杯里装的是胶冻状的蜡烛透明的蜡烛里充满了玫瑰花,那不是假花也不是干花,是新鲜的粉色玫瑰浸在胶冻蜡烛里,那一定是自制的。看着那瓶娇艳欲滴的玫瑰蜡烛,仿佛就能嗅到玫瑰花的芳香,粉色的玫瑰,犹如羞涩的恋情。 他惊跳了一下,那双冷静狭长的眼睛里流露出刹那的仓皇失措,“啊……” 窗户打开着,她知道说错话了,微微侧了头,往窗外瞟了一眼,突然发现这时候星星满天,没有月亮,明镜窗外是茉莉花丛,朵朵洁白的小花正在盛开,虽然八楼很高,不怎么闻得到茉莉花清新的香气,空气中也有极淡的残余。哑然失笑,她在心里想终于和明镜“认识”了呢,不过这种认识,只怕日后他和她回想起来都不会感到快乐吧? “那是苏白送给我的。”正当她望着窗外出神的时候,明镜突然说。 她募然转头,像她如此聪明,刹那间什么都已明白,“啊……”她轻轻叹了口气。 “你明白了吗?”他仰后躺在床上,闭上了眼睛。 “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你要告诉我?”她低声问。 “我累了……”他喃喃地说,“我要疯了……快要疯了……都要疯了……” “你——你为了明衡的事接近苏白,而他……引诱了你?”她轻声问,“你爱他?” 明镜的眼泪沿着眼睑静静滑落,那么清澈的眼泪。“我……一定要把他送进疯人院……一定……”他的手指紧紧抓住床单,那么用力,像要掐死他自己心中所有肮脏不洁的东西。 望着明镜,她平生第一次感觉到,无论人怎么聪明和优秀,面对有些事情,有些际遇,有些悲哀和痛苦,仍然无助地像茫茫大海上漂泊的小船,不到船毁人亡,寻找不到一个停止的地方。 第四章 优雅和浪漫的小女人 第二天。 “这道题谁做出来了?”数学课后,余君拿着课后发的练习到处找神人指点,“我怎么算来算去都不是答案?我觉得我做得很有道理啊,怎么会这样?”她戳了戳杨诚燕,虔诚的目光看着心目中的女神。 “我还没做,你问后面的何老师。”杨诚燕漫不经心地指指后排的何子皓。这位同学一向勤奋好学,尤其自称以数学和历史为强项,什么题目都做得出来,比老师还热心教导同学,人称“何老师”。 “你什么题目不会做?”何子皓转着笔表情得意地看着余君,“怎么?这次杨诚燕也不会做了?客气客气,你卷子拿过来我教你。” 余君切了一声,“何老师就是何老师,怎么做?” 那两人在那边拿着纸笔嘀嘀咕咕,杨诚燕托腮望着窗户想着事情。苏白是明镜的仇人,然后明镜爱上了苏白,苏白最重视的却是苏彩,而那个叫做苏彩还是绿彩的男人,到底死没死呢?如果死了,究竟是怎么死的?如果并没有死,为什么明镜和他自己都以为他死了呢——除了苏白、明镜、苏彩之外,这个故事必定还有第四个,甚至第五个人,否则总感觉缺了一环,无法拼凑出完整的前因后果……是崔老师吗?彩说崔老师把他打昏,他为什么要打昏彩?崔老师——像一个善良正直的好老师,会做出这种事吗?她在白纸上画了四个问号,这四个人,都是谜。 而她自己呢?她喜欢明镜,明镜爱上了苏白,要说不嫉妒,那是假的。 不过她喜欢自己骗自己。 第五个谜。 “诚燕,你是什么类型的女人?”余君解决了那道数学题,突然转过头来问她,“浪漫型的,还是理智型的?” “干什么?”她微笑问,“你说呢?” “理智的吧?诚燕脾气好,对了我昨天放学看到第八街在卖护肤品,有分理智型女人和浪漫型女人的哦。” “我是个浪漫的小女人。”她悠悠地说,眼睛仍然看着窗外。 余君扑哧一笑,诚燕这个女人,偶尔骗骗人的样子,还真是有点小坏。“你那个什么彩怎么样了?还有在读书吗?” “呵呵,又不是我男朋友,你好关心。”她笑笑,“你说要是明镜心里有别人,你会怎么想?” “噗——咳咳……”余君呛了口气,“你怎么知道……” “很少有事我不知道,”她有趣地说,斜眼看着余君,“你喜欢明镜嘛……很多人都喜欢明镜,又不奇怪。” “明镜心里怎么可能会有别人?他那种高高在上的人,哪会瞧得起谁……”余君咕哝,“我连和他说话都不敢,他好像对你还有点兴趣。” “呵呵,他也许是对我的奖状有点兴趣,不是对我有兴趣。”杨诚燕说,“明镜心里真的有别人。” “不会吧……”余君很失望地叹了口气,“是谁这么幸运,说真的我很难受,总之……不希望和明镜恋爱,希望他能一直都单身一个人,也让大家有点希望。”她怀疑地看着她,“你怎么知道他心里有别人?你看到了?他告诉你的?” 她叹了口气“我也很难受,”她举起手,“我对上帝忏悔,我骗你了,明镜心里没有别人。” 余君松了口气,笑着说:“我说怎么可能……明镜如果恋爱了,全校女生都要哭了。我会很失望很失望的,总觉得——一定要是一个配得上明镜的女生才行,一个普通女孩一定会让大家很不服气的。”她趴在桌上,“像诚燕这样的女生就行,头脑又好,人又坚强,不过城燕也是不会在高中恋爱的吧?你是好学生呢。” “你觉得是这样的?”她很有趣地看着余君,“可能是吧,不过要是我一不小心喜欢上明镜呢?” “那怎么可能?诚燕和明镜?”余君爆笑起来,“哈哈哈……虽然都很优秀,不过怎么看都凑不到一起去,像不同世界的人。” “刚才不是说像我就行?”她扑哧一笑。 “那是说——像诚燕一样优秀——笨!”余君打了下她的头,“要上课了,还不换课本?” 下一节是明镜带的课,是英语课。 明镜高一高二的课都代,代的课都很简单,上课发放英语练习,做完了对答案,有问题举手问他。针对考试方向的重要课程都还是正式教师来上。上课以后,明镜发了练习,全班静悄悄埋头做题,只听到纸笔沙沙声响,像一群天真无邪的蚕在吃桑叶。 杨诚燕随便做了几题,托腮看明镜。明镜站在窗边,无框眼镜反射着窗外蓝天白云的清朗光线,姿态依然优雅绝伦,看不到眼神,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她猜他仍然在想苏白、明衡以及相关等等,在想要如何断绝对苏白的感情,如何把苏白送进精神病院,以及苏彩到底是不是疯子,又究竟为什么没死……想着这些的时候,应该是很痛苦的吧?明镜脸上却很平静,犹如光洁平整的雕塑,没有半丝异样的表情。 窗外一个人影晃了一下,明镜推了一下眼镜,转身走了出去。杨诚燕看着那人的背影,是崔井崔老师,和明镜不知说了些什么,接着一个人走了过来,她大吃一惊——苏白!苏白怎么到学校里来了? 明镜的表情依然冷静,和苏白不知又说了些什么,很快走了进来,“杨诚燕。” 她又吃了一惊,站了起来。 “有人找你。”明镜指了指窗外的苏白。 苏白找她?苏白认识她么?她走出门口,茫然看着眼前俊朗笔挺,表情沉稳的男人,“你是……” “我是彩的哥哥。”苏白说,“你见过彩了,是吗?” “嗯……”她点了点头,在她看来,并没有看出眼前这个男人有哪里异于常人,眼神深邃,鼻梁挺直,面貌俊美,他对年纪大一点的女性一定有致命的吸引力。 “我有些事要和你说。”苏白说,“跟我来。” 她听话地跟在苏白后面,苏白熟练地转过走廊和楼梯,往学校展览室走去。她低头跟着,转过走廊的时候看了明镜一眼,她看见他一直看着苏白,眼里有种异样的光彩。苏白笔直地往前走,在明镜的目光中,他步履平稳,头也不回。 莘子高中的展览室在六楼。 苏白和杨诚燕走进展览室,苏白在写有“苏彩”名字的奖杯前停了下来,“你是在哪里认识彩的?” “秀元商场。”她很安静地说,“彩在那里打工。” “他又不是没钱,打什么工。”苏白的声音蕴着怒火,“他都和你说了些什么?他叫你去他那楼里做什么?” “他说——他是个早就死去的鬼——”她的话刚答了一半,苏白一把掐住他的喉咙,“彩没有死!他从来没有死!我不许你们任何一个说他已经死了!他会说话会走动,你都看见了,你都看见了怎么能说他死了……” 她用力推开苏白的手掌,“咳咳……他真是这么说的,他说他早就死了,现在靠杀鬼猎取死魂存在,他说他不是苏彩。” “他不是苏彩他是谁?他只不过是疯了而已,我会治好他的……”苏白慢慢放开她的咽喉,喃喃地说,“我会治好他的……” “他说他叫绿彩,他不叫苏彩。”她平静地说。 “他受过惊吓,脑子已经糊涂了,无论他和你说过什么,都不要相信他。”苏白也平静下来,“以后不要再去见他,不要打听彩以前的事,我已经把他送进精神病院,以后彩和你没有半点关系。” “你就是来说这些的?”她突然微微一笑,“你怕彩和我有关系?” 苏白没有回答,深沉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她,过了好一会儿,他淡淡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杨诚燕。”她说。 “你故意要和我作对吗?”他冷冷地问。 “没有。”她说。 “你要抢走彩——”他一字一字地说,“你要抢走彩是不是?我告诉你,彩是我弟弟,他永远是我弟弟!我会治好他,让他和我一样优秀一样有成就,你算是什么东西,敢和我作对!” 她微微一笑,没再说什么,苏白就算不是有谋杀癖,多半也有偏执狂,和苏彩一样,不知道为什么她看着咬牙切齿焦虑不安的苏白,就想到坚定不移地相信自己是鬼的绿彩,他们是那么不同,却又那么相似。明镜说得真好,他们兄弟都有异于常人的气质,那双眼睛都和别人不一样。 苏白走了,被她气得七窍生烟。 她居然挑衅了苏白——挑衅苏白的后果可能很严重,但在他说出“我已经把他送进精神病院”那句话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一股怒气冲了上来,开口就挑衅了苏白。彩……虽然有些颠三倒四,但在她心中,他是不属于精神病院的,就算彩是个疯子,也是个神智清醒的疯子。 苏白和彩不一样,苏白……眼神很浑浊,深邃的眼瞳深处是诡异的颜色,明镜也许并没有看错,要说疯,苏白比彩疯得更厉害,他才是该进精神病院的人。她看着苏白离开展览室,窗外又有人影晃动,她依然认得那人,那是崔老师。 回到班级,明镜不在班上。她的位置在窗边,随意往下一看,苏白正往外走,一辆黑色轿车在外门等着他,突然明镜从门卫室走了出来,拦住苏白,不知说了些什么,“啪”的一声响起,她骤然一惊——苏白竟然给了明镜一个耳光!他们说了些什么?一定不仅仅是彩的事,一定还有别的事——那些事,崔老师知道!抬起头来,她的目光和在窗外窥视的崔井的目光相遇,崔井叹了口气,对她招了招手。 她又站了起来,班里开始议论纷纷,不知道她又得了什么奖还是崔老师有什么新措施新方法要施展在同学身上,由或者是老师叫她去改作业? “崔老师。” 崔井的表情很是古怪,稀奇地看着杨诚燕,目光中带着鄙夷、不可置信、怀疑、讨好和期盼,“彩在哪里?苏白告诉你彩在哪里了吗?你最近……见过彩了?” 她在心里淡淡地笑,不是说不要关心其他的事,只要关心好学习就好吗?忍不住还是问出来了呢。“见过了。” “他在哪里?”崔井捂着嘴咳嗽了一声,表情非常复杂,“他还……他还好吗?” 她在心里盘算了一会儿,对着崔井微微一笑,“如果崔老师告诉我你知道的故事我就告诉你他好不好。” 崔井露出惊讶的表情,他显然做梦也想不到学校里的优等生,最听话和温顺的杨诚燕会用如此平静的表情说出这样的话,“你和我谈条件?” “嗯。” “太荒唐了,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 “老师不愿意就算了。”她拂了拂头发,转身打算走了。 “等一下!”崔井有些手足无措,“你想知道什么?” “我只是想知道那天晚上你为什么打了他而已。”她坦然回答,目光清澈,并没有什么异样的表情。 “诚燕,我原以为你是一个很文静乖巧的孩子,有些事不是你能关心的……” 她淡淡地笑,“崔老师,你喜欢彩,对不对?” 崔井的眼睛突然睁大,“你——” 她静静地站在他面前,继挑衅了苏白之后,她又挑衅了崔老师,她到底想干什么?这个时候,她自己也不明白。或许是想知道彩的故事,又或许是为了能帮助明镜,不管是为了什么,她已经一脚踩在危险的边缘,踏入了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你已经知道了很多,是不是?”崔井问,语气出乎意料的平淡,“是明镜说的吗?” “不是。”她看着崔井,“是我自己觉得。” “我的确很喜欢彩,是老师对学生的那种喜欢,彩很优秀。”崔井说,“他的国际奖是我带着他得的,去芬兰领奖的时候是我带他去的,苏彩有多优秀,有多少全面的天才,我最清楚。”他叹了口气,“但苏彩的天才是有缺陷的,他的记忆力和想象力都属于超常,但和人交往的能力很差,学校里的老师和学生喜欢他的人很少。苏彩很优秀,但是苏彩行为怪异,不能融入群体。这种状况,苏白要承担很大的责任,他用不正常的方式溺爱彩,禁止他和同学交往,甚至限制他的行为,不允许他听从学校老师的指挥,总之……苏白要求彩永远在他的控制下,只有在他的控制下才安全。” “后来呢?” “我带着彩去芬兰领奖,苏白非常不满,但那时候他忙着处理其他的事,来不及阻止我带走彩。当我们从芬兰回来,苏白找到我,警告我离开彩。”崔井说,“他要我离开彩,否则他就杀了我。” “哦?”杨诚燕说,“你信吗?” “苏白随身带着一把小刀。”崔井慢慢地说,“一把淡青色刀柄的双刃刀,从他当年就读莘子高中一直到现在,从来没有变过,那把刀一直放在他裤子的口袋里。他说要杀我,我的确有些相信。” “然后?”她慢慢地问,“随身带刀的人,很危险呢:你没有告诉别人苏白恐吓了你?” “没有人会相信苏白恐吓我,”崔井苦笑,“他是优等生中的优等生,那是他已经在国际银行工作了,前程远大,谁会相信他会为了我把彩带去芬兰这种事拔刀说要杀我?何况我又不是把彩带走了不再带回来,我把彩好端端地带回来回来了,他仍旧不肯罢休。” “如果崔老师真的没有做过任何事,为什么彩说你打了他?他说是你——打死了他。”她看着崔井,“崔老师……” “我……”崔井张口结舌,神色非常苦恼,一个清朗优雅的声音在杨诚燕背后淡淡地说:“原来动手的人是你。” 杨诚燕蓦然回头,只见明镜倚着走廊站着,就在她身后两步之遥,他的左脸有轻微的红晕,因为眼神的冷静和倦意,那红晕显出微略的病态。她的心微微震动了一下,转过头来,只见崔井的表情很狼狈,明镜淡淡地说:“你喜欢彩,高一六班的人谁都知道,崔老师你就不用狡辩了。生物组的课题彩根本不感兴趣,是你要求他一定要加入,成果是大家的,你却把奖杯硬给了彩。我知道因为这件事苏白对你很有意见,而说不定你为了逃避自己的感情,下了决心杀掉彩……” “胡说八道!”崔井大吼一声,高一五班正在上课的学生顿时纷纷转头,奇怪一向和善的崔老师是怎么了?崔井硬生生忍住几乎冲口而出的话,压低声音,“明镜!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和苏白纠缠不清!这件事我要是报上去,包管学校取消你的保送资格!我从来也没有想过要杀彩,你这么说是在诬告我!”说完这一句,他掉头就走。 “哼……”明镜慢慢地说,“杨诚燕,你该回座位去,期中考试不要退步了。” “明镜,可以到操场走走吗?” “现在是上课时间。” “你陪我,好不好?”她静静地说,捋了一下头发,朴素的面颊在淡淡的日光下,显得润泽安详。 明镜第一次看了这个女生的眼睛,她平静、从容、温和。他很少注意什么人,除了苏白之外,但杨诚燕这个女生的名字他有印象,经常在学校广播里听到她获奖,而她又似乎长着一张很眼熟的脸。“你没当自己是个学生。”他淡淡地说。 “难道明镜真把自己当成老师?”她淡淡地笑,“你和我不过是青春期任性的孩子而已,偶尔作出些出格的事,都还可以被原谅。” 明镜光洁的脸上没有太多表情,举步往前走了。 他们走到了后操场,草场周边绿树环绕,天空很晴朗,十分漂亮清澈,让人心胸开朗,“我好像很严重的得罪了苏白和崔老师。”她说,“我该怎么办?” “你想要保护苏彩。”明镜淡淡地说,“他们都以为彩是他们的,不管是自认为是的哥哥,还是自认为是的老师。你既然触动了他们心里的那根弦,说不定,苏白会计划杀了你,崔老师也说不定……” “你怀疑崔老师也会杀人?”她笑了,“我觉得不会吧,崔老师是个好老师。” “谁知道呢?”明镜抬头看清澈的蓝天,天空显得很高,飞翔天空的鸟显得特别渺小宛如蓝色大海中的一粒沙,在飞翔天空的鸟看来,地上的人也不过就是那样一粒沙而已。 “明镜……好像特别不信任别人。” 明镜没有回答,也没有看她。 “最近觉得自己很坏。”她说,“其是我一开始就觉得彩疯了,却始终摆出很相信他的样子,我说我相信他是鬼。” 她没头没脑地说出这句话,明镜却似乎并不意外,只淡淡地说,“谎话说得多了,就会变成真的。” “但是看着彩的样子,不忍心说他不是鬼呢。”她叹了口气,“彩像个永远长不大的漂亮娃娃,永远活在自己的梦呓里。要他承认自己其实没死,其实苏白就是无端杀了那么多人那么多动物,其实他就是被人无缘无故地袭击,很残忍。” “世界本来就很残忍。”明镜仍然淡淡地说。 “明镜不觉得我可恶?” “杨诚燕,”明镜忽地停住脚步,清澈犀利的眼神透过眼镜冷冷地看着她,“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杨诚燕也停了下来,“我不过想知道,明镜是不是对自己的感情充满了罪恶感?” 你只是想问我是不是对感情充满罪恶感,却扯到信任扯到残忍扯到可恶去绕了一圈,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明净很少看不透什么人,杨诚燕,也许就是他看不透的一个——而且,她是个女生,这给人轻微的挫败感。“我……”明镜抿了下唇线,表情很是僵硬,“我……”他没有说下去。 “那天晚上,为什么会喝醉了?”她反而有点笑,气氛像很轻松,就如散步擦过身边的微风,温和而不刺激,充满弹性,能容纳一切锐利的东西。 明镜仍然很久没有说话,她站在他身边,衣裙在风里轻轻地飘,一只鸟在旁边的树上叫,叫得特别响亮。“我问他为什么骗我说彩已经死了,”他突然说,“因为我……因为我……”他又静了一会儿,“因为我一直对苏白说我爱他,我被他吸引,所以我要了解他的一切他要把他的一切都告诉我,我们之间没有秘密,因为我们是恋人。” “你骗他?”她问,“你想知道苏白杀人的秘密所以你骗他?” “苏白不正常地迷恋彩,所以我猜测他应该是个双性恋的男人……我猜对了。”明镜的表情逐渐变得淡漠和冷静起来,“但是做错了。” “做错了?” “苏白是个不可思议的疯子,发疯的时候很狂躁,但是他并不是没有安静的时候,”明镜说,“他不发疯的时候很绅士,他能出奇地体贴,他温柔的方式让人完全出乎意料,完全抵抗不了,我高估了自己……”他慢慢地说,“苏白温柔的时候,能把一座城市在烛光下轻轻地撕碎给我看……” 那是一种什么比喻?杨诚燕第一次听见有人会把温柔比喻成“把一座城市在烛光下轻轻地撕碎”,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温柔?“很难想象。”她轻轻地说,“昨天晚上,你还是以恋人的身份问他是不是骗了你?” 明镜淡淡地说:“他发誓说彩已经死了他从来不骗我他一生一世只爱我一个人,但是我却知道彩没有死,不但彩没有死,而且他在公司里还有其他情人。”他抬头看着天空,刚才那只如沙粒的鸟已经不见了,天空蔚蓝得十分遥远,“我为他烧了那本日记……” 明镜的语气是平淡的,越说越平淡,像烧成灰烬的心。像明镜这样花费了无数心血要为明衡报仇的孩子,烧掉了可以当作证据的苏白的日记,可以说他曾经放弃了报仇的念头,废弃了自己所有曾经的心血,为了苏白……也许他曾经相信过苏白,而苏白却很彻底地欺骗了他。这场恋人游戏里明镜输得很惨,虽然双方的柔情蜜意都是假的。“他也许知道我为什么接近他,也许知道,我说爱他都是假的。” “所以昨天你喝了酒?”她微微一笑,并没有什么同情的表情。 明镜突然也跟着笑了笑,“酒是和苏白一起喝的,他很能喝酒,我酒量很差。” “为什么喝了酒以后要吃安眠药?” “别人喝了酒以后会犯困,我喝了酒以后头晕睡不着。”明镜淡淡地笑,“我不适合喝酒,但是苏白喜欢,我常常陪他喝。” “啊,那你什么时候陪我喝?”她耸了耸肩。 “喝什么?”他看穿了她。 “喝茶。”她微笑,“和明镜聊天很有趣。” “你是个很奇怪的女生。” “呵呵,怎么会呢……”杨诚燕悠悠看着操场上渐渐多起来的同学,“呀,上体育课了。” 有不少学生发现了跷课的明镜和杨诚燕并肩散步,聚在一起议论纷纷,指指点点。她怡然微笑,并不避开,明镜依然和她并肩行走,一直走到教学楼电梯门口,“诚燕,”他第一次叫了她的名字,“谢谢你。” “不客气。”她看着明镜乘电梯上六楼回办公室,自己转身去操场上课,脸上犹自带着微笑。明镜了解她的用意,但不明白她的情意。她的确是做个假象让同学们以为明镜正和她在一起,那就能掩护明镜和苏白的关系,只是明镜不明白她之所以愿意做这样的牺牲,是因为她喜欢他。 不想让明镜困扰,希望帮他一把,如此而已。 而关于彩,只是不想让那么单纯善良的孩子一直处在苏白的阴影里,希望救他。 她觉得自己的想法很简单,但事情却比什么都复杂,搅和在这样危险的关系里,也许真的会遇到意想不到的危险的事,但是她并不后悔。 第五章 突然的狂欢 东岗医院,本市唯一的精神病医院。 星期天早晨九点。 杨诚燕提着一袋水果站在东岗医院门口,她今天穿了一件白裙子,裙角在风里轻轻地飘。八点半的时候,她已经问过能不能进去,但医院回答不能进去,只能送钱和东西,人不能见。她自然没什么钱,又没有身份证,而她也不知道彩在那一床、什么号码,甚至也不知道他是什么类型的精神病,水果也送不进去。 她只能站在门口,抬头看东岗医院高高的围墙。 围墙上几只八哥在散步,天空依旧很蓝,围墙里面传不出丝毫声音,这地方不像医院,像个生人止入的禁地,像监狱。 停车的声音惊跑了那几只八哥,她回头看见一辆黑色的轿车在医院门口停了一下,两个人从车上下来,一个满脸泪痕的中年妇女,另一个年轻男子扶着她。听他们和门卫的对话,是来看女儿和女朋友的,她轻轻叹了口气,多好的男朋友啊,心里有些羡慕。目光一转,突然注意到那辆黑色轿车转到医院停车场去停车,而正从停车场开出来一辆白色的车,她认得是辆白色本田,那是苏白的车。 苏白来看过彩了吗?她看着那辆车扬长而去,苏白对彩来说,是如此强大,像予生予死的神。苏白真的有间歇性谋杀癖吗?在他身边,又有谁可能被谋杀?突然理解为什么明镜需要假扮恋人接近苏白,因为苏白谋杀的,都是他身边最亲近的人。 彩……不管他是不是精神有些问题,他也正在被苏白……以异样的方式,一点一点的谋杀着。 而明镜何尝不是?优雅绝伦的明镜,冷静从容的明镜,聪明细心的明镜,已经被苏白杀死了一大半,或者,仍然在逐渐死亡中。 “诚燕。” 她蓦然回头,只见明镜米色外套墨蓝棉质长裤,穿着一双球鞋站在她身后,很少看见明镜这样打扮,他一向喜欢精致的衣着。“明镜?” 明镜提着一个粉色的大盒子,她看到上面蛋糕的图样,“谁生日?” “苏白。”明镜淡淡地说。 “今天?”她讶然,随后跟着笑了起来,“明镜还真是……知难而上,不给自己退路呢。”她没有想到明镜受到如此大的打击以后,仍然能够以恋人的身份,继续留在苏白身边——面对着残忍的心爱的人,仍然要编制爱慕的谎言,只为求得接近苏白的机会,明镜就如苏白掌握中的老鼠,苦苦周旋着猫捉老鼠的游戏。 “很重吗?我来提。”明镜没有回答,看了一眼她提的水果。 虽然只是大了两岁,十八岁的明镜却比同龄的同学要更有绅士风度,她欣然把袋子交到明镜手里,心情突然变得很好。“本来要给彩的,不过我不知道他在哪里。” “我知道。”明镜提着那袋水果去报床位,不知为什么门卫坚持不肯放他们两个进去探望,只收了水果。 “今天苏白生日,现在买蛋糕也太早了吧?怎么不晚上买?”她看着他提的蛋糕,那分量应该也不轻,十寸的一个大蛋糕。 “我带去他公司,他加班,晚上……应该不会和我在一起。”明镜说,“本来以为他会来这里。” “苏白来过了,不过又走了,可能是看见我在门口,所以提前走了。” 他看见明镜脸上有极细微的变化,说不上是什么表情,突然说:“你要回学校吧?我送你回去。” “过会儿我想去一趟青山公园,下午我在那里打工,你不是还带着蛋糕吗?要去国际银行就去吧。”杨诚燕说,“不用送我了。” “青山公园?”明镜说,“你在青山公园打什么工?” “清洁工,本来是隔壁婆婆在做,后来我顶替了,主任也没有发现我不到年纪。”她微笑。 明镜看了一下手表,“现在过去?中午你吃什么?” “公园外面有很多小吃店,随便吃点。” “我送你过去。”他突然很坚持,“走吧。” 不明白明镜为什么突然坚持要送自己,难道是和苏白提前走了有关?她觉得很奇怪——也许明镜,一直以为自己是猜得透苏白的人吧? 两人乘车从东岗医院门口,很快到了青山公园。 青山公园很大,面积六十亩,杨诚燕清扫的是公园里供人泡茶的水上茶亭。这里虽然地方不大,但垃圾不少,尤其是各种零食包装纸和茶渍更是难以清洁。明镜居然没走,站在不远处看着下午她要打扫的茶亭,这时还有许多游客在茶亭里喝茶,食物的残渣不断地被丢在地上,也有些人比较文明,把果皮丢进垃圾箱。 “人真的很奇怪,其实把果皮丢在地上的人未必是坏人,把果皮丢进垃圾箱的也未必是好人,人都是有很多面的。”她说,“我打赌苏白就会把果皮丢进垃圾箱。” 明镜难以察觉的微微一笑,“嗯。” “好啦,我已经到了,你可以回去啦。”杨诚燕伸了个懒腰,“天气还很热呢。” “嚓”的一声,明净把蛋糕放在了身边草地的石头上,“你不知道哪里有卖饮料?” “饮料?”她有些意外,伸手指了指茶亭外的小卖铺,“那里就有,你渴了?” 明镜往小卖铺走去,很快买了两瓶茶饮回来,递给她一瓶,右手“啪”的一声扯断了蛋糕的包装线,在草地上坐了下来。 “啊?”她吃了一惊,“你干什么?” “午餐。”明镜打开了蛋糕,“晚上我再买个送过去。”他脸上不算有太多表情,光洁优雅的脸庞,在午时的阳光下,显得温暖而平静。 “啊……”她笑了起来,跟着坐了下来,“这样我会很惭愧的,不过既然你都已经打开了,我就不客气了。”她低头看着那蛋糕,那是一个白色奶油为底色的蛋糕,上面用绿茶粉画了几只四叶草,四野草下用巧克力酱写了句“生日快乐”,简洁而高雅,“很少看见这样的蛋糕,一朵花也没有,你在哪里买到的?” “做的。” “自己做的?”她又吃了一惊。 明镜“嗯”了一声,她中心崇拜起来,“你会做蛋糕?好厉害。不过晚上的蛋糕呢?过一会你还回家做蛋糕?不回学校?” “晚上?蛋糕店到处都是,随便买一个就是了。”他说。 “欸?杨诚燕本来举起了蛋糕刀,又放了下来,“明镜现在对苏白怎么想呢?” “怎么想……”明镜说,“找到他杀人的证据,把他关进东岗医院。” “看见苏白的时候,难道不会难过?”她问,蛋糕刀切了下去,她端起一块蛋糕吃了起来,凝视着明镜。 那蛋糕在一瞬间四分五裂,精致优雅也不复存在。明镜看着那被切开的蛋糕,没有回答。 “你一直在苏白身边,你们的关系一直都很好,直到知道彩没有死,你才发现苏白骗了你。”她说,“为什么彩没有死这件事,对你来说这么重要?只是因为苏白在这件事上骗了你?我一直不明白。” “苏白很迷恋彩,彩长得非常漂亮。”明镜说,“崔老师也很迷恋彩,两年前谁都知道他们经常为了彩吵架。后来彩不知道为什么被人袭击,受了重伤,退学以后,崔老师和苏白都说他死了。” 他一字一字地说:“没有人知道彩还活着,亲近他的人都说他已经死了,但彩其实还没有死,他被苏白藏了起来,他说崔老师打了他——说明什么?说明崔老师和苏白在这件事上有合谋,否则他们不会口径一致,而彩知道他们一起做过什么,所以他们制造了彩被袭击发疯,最后死亡的假象,把他关了起来。”他突然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睛,“他们能在学校里合谋什么呢?” “那……问彩也许就会知道。” 明镜淡淡一笑,眼神仍然很倦,以至那一笑笑得有些灰败,“嗯。” “但彩已经在东岗医院里了,苏白做得比你和我都快。”她突然问,“我得罪了苏白和崔老师,他们会杀我吗?” 明镜侧过头看她,仿佛看着一颗琉璃珠子,看得很透彻,又充满让人迷惑的光彩。他慢慢地说:“我做了苏白最亲密的朋友,你做了他最讨厌的敌人,他可能杀你,也可能杀我。” “很危险呢。”她说,“你能不能买台能摄像的手机给我?”她开玩笑地说,“要是苏白来杀我,我也要有个工具录下来给警察看啊。” 明镜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纯白卵形的手机,手机上吊着一只亮晶晶的小熊,“给你。” 杨诚燕又吃了一惊,接过来看,“好漂亮的手机,很贵的吧?新的?” 那白色手机里的背景图案是两个正在亲吻的粉红色包包子,非常可爱,这显然是个女式手机。 “新的。”明镜说,“昨天买的。” “买的?买给我的?”杨诚燕真的大吃了一惊,“你昨天就想到今天会在医院门口遇见我?” 明镜淡淡的勾了勾嘴角,“你很关心彩,你的行动,不怎么难猜。” “你也想到我会向你要手机?”她觉得不可思议。 “没有,只是觉得你该有个手机。” “谢谢,这个很漂亮,我很喜欢。” “喜欢就好。” “吃蛋糕吧。”她端起一块蛋糕递给明镜,“昨天没睡吗?” “有。” “脸色不太好。” “是吗?”明镜吃了一口蛋糕,突然问:“你喜欢彩,是不是?” 她愣了一下,垂下了视线,过了一会,“怎么说?” “作为一个陌生人,你为彩做了很多,也关心很多。”明镜说,“喜欢彩的话会很辛苦,他有一点……像长不大的小孩子,没办法理解你为他付出了什么。” “我……”她微微一笑,停住了没把那句话说完,改了话题,“苏白……苏白曾经这样感慨过?” “苏白一哥哥的感情迷恋彩,我分不清出那是不是爱情,也不知道他有没有把彩看作情人。”他说,“彩的精神在某些方面有严重的缺陷,很多是他都不懂,爱上彩会很痛苦。”顿了一顿,明镜说,“但彩是一个好孩子。” “是吗……爱上彩会很痛苦的,要是爱上你呢?”她微笑,“要是我爱上你呢?” “我?”明镜闭上眼睛,“爱上我会更痛苦。” “呵呵,明净师兄那么优秀,不知道是多少女生的梦中情人,不要对自己评价太低。”杨诚燕说,“我真的很喜欢明镜,从初中一年级开始就很喜欢。” “初一?”明镜显然很意外,“我们是初中同学?” “当然。”她微笑,“初中一年级的时候,全校大扫除,你是初三年级的值日生,我还问过你水龙头在哪里,不过你肯定不记得了。” “啊,记得,有个奇怪的小女生,明明打过水浑身都湿透了,还骗人说找不到水龙头,原来就是你。”明镜笑了起来,“我还记得你那时候的样子,还矮。” “啊——呵呵,本来不想告诉你我只是为了和你说句话,假装不知道水龙头在哪里。”她也笑了起来,“真的从初一就很喜欢明镜。”她又吃了一口蛋糕,眼睛含笑看着明镜,“有没有交往的可能?” 明镜一愣,“交往?”他刚才听她说“喜欢”,以为里面并没有暗恋的意思。 “试试看和女生交往,是谁都好,也许,不是你不能从苏白那里走出来,只是你没有走出来。”她说。 “和别人交往,不如和我交往,是不是?”他很优雅的抿唇,“杨诚燕是个很狡猾的女生,长着一张文静的脸。” 她大笑起来,“哎呀呀,被你发现了!” “吃完蛋糕以后,坐摩天轮?”他说,“还是去吃冰淇淋?看电影?” 明镜伸出手,第一次轻轻触了触她的脸颊,她的脸颊很柔润,“以后想要什么东西就告诉我,我会买给你。”说这句话的时候,明镜的声音很温柔。 “我什么都不缺。”她含笑回答。 “你喜欢什么?”明镜的肌肤在阳光下显得白皙透亮,从她的角度看来,是个很美的侧脸。 “明镜喜欢什么?”她微笑反问。 “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他淡淡地答,“你喜欢什么?喜欢什么颜色?什么水果?什么风格的衣服?喜欢吃什么东西?” 那天太阳很大,他们都不觉得热,杨诚燕很少那样介绍并剖白自己,“我喜欢白色,喜欢苹果,喜欢蕾丝,喜欢吃辣的……” “啊!我喜欢甜的。” “呵呵呵……初中放学的时候,明镜和他们打牌,输了的人买冰淇淋请客,我知道你喜欢甜的。”她微笑。 明镜有些意外,定定地看了她一眼,这一眼尤其认真,“你还知道一些什么?” “知道很多啊,明镜喜欢白色,喜欢甜食,不吃芥末,很会打球,游泳游得很好,家里条件很优越,会弹钢琴,但是……”她沉吟了一下,“你好像不怎么喜欢弹钢琴。” “我都不知道自己喜欢白色,”明镜说,“我真的不喜欢弹钢琴,为什么会知道?” “为什么……不知道啊,”她抬起头看着公园蓝色天空上小小的风筝,“就是上学的时候看见明镜的时候会看一眼,看看你在干什么,看久了……感觉……就是这样而已。” “我不喜欢弹琴,我三岁学琴,学了十几年,老师说我弹得不好,我没有弹琴的心。”明镜说,“小时候,我爸爸希望我学会弹琴、绘画和书法,我每样都学了,但都没学好。” “呵呵……没学好啊……不必每样都做到世界第一才叫做好啊,至少在我们平常人眼里,你已经弹得很好,画得很好就很好啦。”她笑说,“我什么都不会,字也写得很难看。” 明镜不易察觉的淡淡一笑,“你很会读书。” 杨诚燕舀了一口蛋糕上的奶油,舔了舔嘴角,“读书嘛……不代表什么……”她打开茶饮喝了一口,有时候,不知道除了读书,还能做什么,好像除了‘我应该做的事’“,就没有‘我想要做的事’。” “世界上能做的事很多啊,比如打打游戏什么的,也很能打发时间。”明镜说,“要不要我送你一台电脑?再送你一写最新款的游戏?” 她大笑起来,“我知道你家很有钱,但有钱也不是这么花的,何况那是你爸妈的钱又不是你的钱。”托腮看着不远处,她悠悠叹了口气,“游戏我也玩过,不过老打不赢,就很懒得玩,叫我看什么攻略什么的,我又不爱看。” “你在网吧玩?”明镜问。 “是啊。”她微微一笑,“不像?我不像去网吧打网游的人?” 明镜的嘴角勾起一丝淡笑,“是我从来没有去过网吧。” “什么时候带你去?”她玩笑说,“在里面打游戏很有气氛,明镜玩‘魔兽’吗?技术怎么样?” 明镜的眼睛在笑,看了一眼地下一片狼藉的蛋糕,突然伸出手把她拉了起来。 “哎呀……”她吓了一跳,“干什么?” 明镜拉着她的手,头也不回地说:“我们去坐摩天轮。” “那蛋糕怎么办?” “让扫草地的人去扫。” 青山公园林顶上拥有一座七十五米高的摩天轮,当摩天轮登上最高处的时候,可以看见整座城市的每个角落,听说夜里有很多恋人喜欢到这里坐摩天轮看星星,据说会离天空更近一些。 明镜和杨诚燕坐上摩天轮的时候,阳光很强烈,整座城市在明朗的阳光下纤毫毕现。每条公路上穿梭的车辆,忙忙碌碌的蚂蚁似的人群,颜色陈旧的房屋,生活似乎很有意义有很没意义,似乎每个人都有追求而那些追求都很荒谬,似乎自己突然超出了生活之外。 明镜静静看着地面上无声的嘈杂,那些喧嚣在这里都听不见,却看得见。她带着微笑,她在看天空和云彩,天一直很蓝,摩天轮渐渐高过树梢,高过最高的屋顶,渐渐窗外只剩下阳光。 “明镜。”她说,“风筝。” 明镜悚然一惊,抬起头来,只见刚才他们在草地上看见的那只风筝就在眼前,风变小了,风筝飞得不高,那时一直小学劳技课上制作的彩色三角形的风筝,风筝黏贴得并不好,形状很古怪,看得出出于孩子的手,它却仍旧飞起来了。 两个人凝视了一眼窗外的风筝,没过多久,风筝又高飞,离开了他们的视线。明镜的视线移到她身上,她的脸颊上有阳光,表情很惬意,突然他听到摩天轮里放着音乐,而她一直在哼歌,不知道为什么刚才他没有听见。 摩天轮里在放梁静茹的《可乐戒指》,她望着窗外哼歌:“……你把平凡的日子,变成纪念日,永恒变成未来史,男孩变王子,我不要大房子,也不要大宝石……”突然看见他在看她,对他灿烂一笑。 “现在我们像不像恋人?”他问。 她说:“不像。” “为什么?” 她想了想,笑得很灿烂,“因为你不爱我啊。” 明镜静静地看着她,想在思考什么。 “但是有没有觉得感觉比较好?”她说,“有没有觉得其实离开苏白不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他笑了,笑得耐人寻味,“也许。” 摩天轮转到最高的位置,她站到窗口深呼吸,“啊——”地大叫了一声,他站在她身后看着她叫,嘴边带着微笑,其实这个时候如果说心情不好,是骗人的。 摩天轮里的歌还在放:“……我不要你解释,我不要你发誓,我只要你记得此刻,你眼里我的样子……” “啊——我是杨——诚——燕——”她在窗口喊。 天空湛蓝,微风徐来,除了站在她身边的人,谁也没有听见。 那天晚上。 国际商务酒店。 “啪——”的一声响,怡和雪白香甜的蛋糕摔在地上溅出点点奶油,酒店大堂久经世面的小姐都被这一声吓得浑身微微一震,只听有人冷冷地说:“你来这里干什么?” 一位身穿校服,长的十分典雅清秀的学生静静地站在那人面前,他带着眼睛,背脊挺直,“今天你生日。” “你知道我不吃这种货色。”那人说,“彩不喜欢你,我警告过你不要再缠着我,在闹下去这件事被你爸知道了,难道你会有好日子过?明镜,你不该是这么笨的人!” 穿着校服的学生自然是明镜,砸烂蛋糕的西装男子是苏白,闻言明镜低下头,悄悄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转过头去,默默无言。 “我今天晚上还有事,你自己回去吧。”苏白不耐烦地说,看了一下手机,大步往酒店里走去。 明镜抬起头,安静地看着他走开……如果是昨天……昨天听到这些话,或者心情会很糟,但和杨诚燕分开以后再听到这些,他并没有什么特别悲伤的感觉,不知是麻木了,还是因为预计到了。刚才演戏自己是不是演得很好?酒店里那位一头长发穿着墨绿色连衣裙的女人,约摸就是苏白的新欢——很可能,也是他下一个目标。他举起手机,对着酒店里苏白的背景和迎向苏白的女人迅速照了张相,转身出了酒店。 他并没有走,在国际商务酒店附近的街道徘徊,像在等待着什么,等着无聊的时候他逛了逛音像店,从架子上抽起一张碟片。店里有个人看见刚才苏白在酒店门口砸了他的蛋糕,很热心的拍了拍他的肩,“刚才没有怎么样吧?那个人是谁?根本不讲道理……” 明镜淡淡一笑,“没关系。” “他是你什么人啊?” “恋人。” “啊……”那人突然露出极其震惊和嫌恶的表情,匆匆转身走了。 明镜举起那张碟片,那是梁静茹的专辑,想起中午摩天轮里的那首歌,他打算买者张碟,无论是什么原因,中午那首歌听起来让人心静平和。和苏白是什么关系?其实他不知道,无论是仇人还是恋人,苏白都是他这几年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吧? 过了大概两个小时,手机突然响了,他接起来,是妈妈问周日是不是要住学校不回家?他很简单地说朋友过生日,在庆祝,早的话就回家,妈妈的声音听起来似乎很高兴。收线以后,他走到音像店门口,没过多久苏白和那位女子一起出来,登上他那辆白色本田离开。他招了的士跟上去,跟到苏白住的公寓楼下,再看着两人上楼。 他其实已经这样跟踪过很多次了,这个女子是苏白公司里的翻译,长得很漂亮,叫杨晓倩。经常很厌倦,经常感到痛苦,经常觉得活着很累,有时候他不知道苏白想谋害的是杨晓倩,还是明镜他自己……其实他常常有想死的念头。等候了半个小时,他从口袋里拿出苏白公寓的钥匙,按了电梯上去,“叮咚”一声,电梯到了七楼,电梯门打开的时候,杨晓倩就站在门口。 她还活着,苏白并没有向她下手。 她也不认识明镜,但似乎对姿态优雅的明镜很有好感,不住打量他。 他走了出去,杨晓倩走进电梯,电梯门关了,灯熄灭了,指示层数往下闪烁。 既然她还活着,说明时机已经消失。明镜在电梯灯旁靠了一会儿,再度按亮了下楼的灯。 一双手慢慢地摸索到了他的颈项,在黑暗之中,明镜全身微微一震,一个沙哑低沉的声音在他的耳边说道:“……镜……何苦呢……我都那么努力要做一个正常人,我都对你那么残忍了……我骂了你、打了你、赶你走……你为什么还不走?” 他为什么在走廊里?为什么不开灯?他突然不房间里。明镜一动不动,苏白的手指慢慢扣到了他的喉结那里,“因为我爱你。”他说,语气很平静。 “我也爱你……我也爱你……”他喃喃地说,“你是我最重要的人。” 那么几年前,明衡也是你最重要的人吗?明镜一直想问,一直都没问,只是勾起嘴角淡淡地笑笑。 “到我房间里来,今天我生日,你来了我很高兴。”苏白继续喃喃地说,仿佛刚才在国际商务酒店里大喊大叫的人不是他。 明镜仍然没有说话。 苏白扣住他咽喉的手滑到他的肩头,牢牢抓住他的肩头,明镜和他一起进了他的房间。 出乎明镜意料之外,桌上放着一个蛋糕盒子,那形状颜色,以及端放在桌上的那团不成形状的东西,竟然是刚才被苏白摔烂在地上的那盒蛋糕,他竟然把它捡回来了。 “吃不吃蛋糕?”苏白就如从来没有把那蛋糕打烂过,很殷勤地切了一块递给明镜,“很好吃的。” 也许……真的很好吃吧?那蛋糕已经空了一块,明镜摇了摇头,他什么也不想吃。 苏白打开了音响,“要喝点酒吗?” 他本来想摇头的,不知道为什么点了点头,也许是感觉太累了,心里很空,需要什么东西填补。 苏白开了一瓶新的红酒,音乐隐隐约约响了起来,虽然音量很小,却仍然很清晰,是信乐团的《死了都要爱》。听音响里的声音声嘶力竭地唱着“死了都要爱,不淋漓尽致不痛快——”他不知不觉端起那杯酒喝了一口,冰凉的红酒入喉,突然想起来刚才打算要买的那张碟忘了买,幽幽叹了口气。 “你脸色很差,吃了晚饭了吗?”苏白仔细看着明镜的脸色,明净的眼神很倦,脸色很灰白。 晚饭?“没有。”他淡淡地答,突然看了苏白一眼,“生日快乐。” “生日快乐。”苏白的眼神像很痛苦。 他又喝了一口酒,放下酒杯,和玻璃桌子相碰发出清脆冰冷的一声响,“我们能和好吗?” “只要你不要再提彩。”苏白的回答很商业。 “可以。”他说,“我们永远不再提他。” “我们本就从来没有分开过。”苏白揉了揉他的头发,动作很是宠溺。 “你刚才说……你想做个正常人,我妨碍你了吗?”他淡淡地说。 “男人总是需要女人的,等你长大了,你就会明白。”苏白叹了口气。 明镜的目光在他房间里移动,仿佛在沉默,在沉思,过了一会,他说,“我想吃点东西。” 苏白站起身来,“不爱吃蛋糕?我给你做点热汤。”他转身走进厨房。 明镜的目光突然变得稍微明亮犀利起来,目不转睛的看着桌下另一瓶红酒——那红酒也是新开的,还剩一半——为什么苏白另开了一瓶新酒?厨房里很快响起热汤的声音,明镜突然无声无息的伸出手,隔着沙发垫抓住那瓶红酒,微微一晃,倒了一摊在自己校服的长裤上,那深蓝色的裤子,倒上红酒半点也看不出来。倒完以后,他轻轻把沙发垫放回原处,把自己杯里的红酒喝掉一大半,再撒了一些在身上和桌上。 苏白很快端了一碗紫菜蛋花汤出来,放在桌子上,很关切地看着他,“怎么了?” 明镜闭上眼睛,低声说:“没什么。” “酒都洒了,还说没什么,头晕了?”虽然校服是深色的,苏白还是一眼看出明镜洒了酒,“很难受吗?” “不,我要回去了。”明镜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我答应了我妈要回家,汤我喝不下了,你自己喝吧。”他扶住沙发扶手,“我要回去了。” 苏白的脸色微微变了变,“我送你。” 明镜点了点头。 苏白扶着他下楼,开车把他送回了家,坐在车里一直看到他走进家门才离开。 回到公寓的时候,苏白走进房间,没过多久,抱着一大堆东西走了出来,他没有开楼道灯,一直都到走廊最后的垃圾箱那里,那里面本来有大半个蛋糕,现在又多了剩下的那些蛋糕和一瓶红酒。 第六章 证据 第二天中午。 男生宿舍B栋809室。 “咯啦”一声微响,杨诚燕推开了房门,门果然没有锁,宿舍里空气不流通,十分窒闷,夹杂着那玫瑰蜡烛淡淡的玫瑰清香,闻着让人觉得头晕。 “明镜?” 明镜果然躺在床上,穿着睡衣,闭着眼睛,神情依然冷静而优雅。他带着耳机,也许因为耳机里播放着音乐,所以好像没有听见她开门的声音。 “怎么没有去上课?”她走到明镜床前,“今天英语课难道停课了?” 明镜睁开眼睛。她觉得那眼睛里有种特别的光,像孩子的光亮一样,从前烟一样的倦仿佛突然散去,这时候的明镜,是很清醒的,她觉得。 “昨天……发生了什么?” “证据。”明镜说:“我找到了苏白是疯子的证据。”他仍然躺在床上,脸色光洁润白,没有血色,只有一种特别健康的苍白,“你看了今天的报纸头条没有?杨晓倩死了。” “我知道,苏白公司的翻译,昨天酒后回家被车撞死了。”杨诚燕静静地说。 “昨天我去了苏白家,”明镜的语调很平静,“遇到杨晓倩从他房间里出来,然后他邀请我进去,请我喝酒。”他拿开了耳机,但并没有坐起来,仍然躺在床上,视线慢慢移到了天花板,“他开了一瓶新的红酒,我看到桌子底下还有半瓶酒没有喝完,我说我想吃东西……” “然后他去弄东西给你吃,你拿了那半瓶酒?”她猜,猜得和事实相去不远。 明镜先是没有什么表情,过了一阵之后,淡淡一笑,“我把那瓶酒到了一些在衣服上。” “酒里有什么?”明镜很聪明,杨诚燕一样很聪明。 “大量安眠药。”明镜说,语调很冷,那是一种冬天般的寒,不是冷淡,“昨天晚上我在学校实验室做了实验,酒里有大量安定。今天早上我一大早去了云生华庭的清洁楼,找到了那瓶红酒。”他没有说在哪里,她左右略看了一下,一瓶残留着很少酒液的红酒就放在明镜桌上,那瓶身上沾着许多奶油,它是和什么东西被一起扔掉了,昭然若揭。 “这瓶酒上,有苏白的指纹,也有杨晓倩的指纹,你看到了吗?”明镜说,“昨天杨晓倩和他喝酒,他请她喝掺了安定的红酒,回家路上,安眠药药性发作,杨晓倩被车撞死。” 苦苦寻找的证据,此刻就在明镜桌上,那一瓶瓶身修长的红酒,屹立在书桌上,像山一样重。 她没有说恭喜,沉静了一会儿,她问:“他为什么不杀你?” 明镜定定地看着屋顶,“我不知道。” “既然你看到了杨晓倩从他房里出来,就算没有发现掺有安眠药的红酒,他也该知道事情会败露……那么他为什么不杀你?”她叹了口气,“苏白昨天对你好吗?” “好。”明镜简单地答。 “你回到警察局去告发他吗?”她轻轻摸了摸明镜的头,“苏白对你,也许真的和对别人不一样。” “我刚从警察局回来。” 她淡淡一笑,“哦?那红酒瓶子呢?” “我不知道……”明镜淡淡地说,“也许和那日记本一样,我费尽心机拿到了它,最后把它烧掉,也许过会儿,我就把它砸了。” 明镜的眼神很清,即使神色依然很倦,但看起来就如冬天的树,虽然冷,但并不濒死。“苏白对于明镜来说,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她突然微微一笑,“你有没有想过,如果苏白真的从你的生活中消失了,那你要做什么?” “去看一场电影。”明镜说。 她露出惊讶的神色,笑了起来,“看来你不会把瓶子砸了。” 明镜跟着淡笑,“苏白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他躺回床上,淡淡地说,“我爸和我妈各有各的公司,经常在国外飞来飞去,他们一直都很忙,没有什么时间管我。从小到大,我也很少让家里操心,也很少和家里人说话,成绩什么的,爸妈也从来不问。”他说,“他们只要我不留级就好了。” “嗯。”她面带微笑,“然后呢?” “明衡是第一个和我玩的人,虽然他成绩不好,人又有点笨,说是我叔叔,但年纪没有比我大多少。”明镜说,“他是第一个教我玩游戏的人,带我去旅游,教我喝酒。” “是么?”她有说,“后来呢?” “后来明衡坠楼受伤,我不相信那是意外,在那个时候,知道了有苏白这个人。”他说,“明衡受伤以后傻了,什么也说不出来。我认识苏白的时候,却发现他脆弱得可怜,他深爱他的弟弟,他的弟弟却是个疯子。”明镜嘴边渐渐带起了一丝微笑,微笑中有追忆的味道,“那时候我十六岁,苏白在我面前哭,在我面前笑,在我面前疯,每次说到彩他都非常兴奋,每次说到彩的死,他就号啕大哭……有时候他把我当成彩,送我东西,带我去玩,带我去他想带彩去的地方。苏白……教会我,爱一个人,可以如此疯狂……”他停了一会儿,“我那时以为,只要发自于爱,不管做什么都是伟大的。”又停了一会儿,明镜嘴角再度勾起一丝笑,这一次笑得有些勾魂摄魄,“后来我知道,那只不过是我和他一起发了疯而已,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是伟大的,只不过有简单的事、和复杂的是这样的区别而已,比如说考试,那是简单的事,比如说砸不砸酒瓶子,那是复杂的事。” “无论苏白究竟有多疯,你毕竟和他一起疯过。”她凝视着他,“你不能当作没有发生过。” “你该说我不能当作没有疯过。”明镜一字一字地说,“你喜欢我,对不对?” “对。”她很平静。 “没有苏白,就没有现在的我。”他说,“这就是苏白的存在。” “我现在能理解你为什么烧了苏白的日记,”杨诚燕的声音很温柔,“不过你今天不会砸酒瓶子。” “为什么?” “因为你已经打算要看一场电影了。”她微笑,“因为现在的明镜和烧日记本的明镜是不一样的,你没疯。” “如果昨天我能知道他让她喝了那么多安眠药,我会马上报警,马上送她去医院,但是我不知道。”明镜说,“她没有罪,她在十一点二十八分出车祸,那时候我刚刚发现苏白桌子底下有半瓶酒。”他又望着天花板,“她也许根本不知道苏白和我在一起已经两年多了,如果我能在一点找到苏白杀人的证据,也许她就不会死。”他的声音很冷,其中带着遍体鳞伤的疲倦,“我不能让他再继续下去。” “明镜,我真的很崇拜你。”杨诚燕说,“你真的很勇敢。” 明镜的嘴角微微一勾,“谢谢。” 就在这时,有车子停在楼下的声音,明净从床上坐了起来,没过一会儿,两个身材壮硕的男人走进门来,看见有女生在似乎很惊讶,对明镜出示了证件,原来是两个便衣警察。明镜指指桌上的酒瓶,其中一个警察小心翼翼地套上手套,拿出粉刷沾了沾指纹粉,往酒瓶上刷了几下,酒瓶上显出许多指纹。另一个警察对着酒瓶照了一张相,把它收进了塑料袋,对明镜说了几句感谢的话,很快两人一起走了。 “原来你去警察局的时候故意不带酒瓶。”她说。 “这酒瓶本来不该在我这里,它本来就该是警察找到的,被警察找到,很合理。”明镜淡淡地说,“我如果带去了,苏白就会发现不对劲,就会有所准备。” “那我似乎没有什么作用,苏白没有要杀我。”她开玩笑,“这个手机岂不是白得的?” 明镜突然一笑,“别傻了,我觉得它很适合你。” “谢谢。”她笑了起来,“明天一起去看彩?” 明镜点头,“我还是想知道崔井和苏白究竟曾经做过什么。” “要是门卫还是不肯让我们进去呢?” “那就等到让我们进去。”明镜一笑,“我这人很有耐心。” 那天下午,明净给高二年级段上了四堂数学课,杨诚燕考了一场英语测试,下课后晚饭时间,明净给杨诚燕发了条短信:晚上请你吃饭。 莘子高中校外的小店甚少有价格昂贵的,明镜请杨诚燕吃的是丽人坊的三明治。丽人坊光线柔和,装修得虽然粗略,却不乏私人空间。提供的餐饮大都在十块钱上下,是莘子高中情侣吃饭的理想场所。明镜从来没有来过丽人坊,杨诚燕自然也没有来过,但明镜打了个电话在丽人坊里订了个座位,据说接到订座电话的时候,丽人坊的看店小妹呆了好一阵子。 “坐吧。”明镜为她拉开椅子,她很自然地坐了,看着明镜点了两份三明治和两杯饮料。然后他说:“晚上我们去看电影。” “我不去。”她说。 “为什么?”明镜显得很惊讶,“你不喜欢?” “晚上要复习,明天考历史。”她说。 “哦……”他沉静了下来,拿着塑料勺子轻轻搅拌自己杯子里的牛奶,草莓色的勺子很乳白的牛奶映衬出一种香甜美丽的错觉。 “晚上明镜本来想看哪一部电影?”她吃了一口三明治,凝视着明镜。 “随便。”明镜说。 她静静地吃完面前的三明治,喝完了那杯十分香甜美丽的草莓汁,“谢谢,我吃饱了。” “我送你回去。”明镜说。 “不用了,我要去教室自习。”她背着书包走了。 看着杨诚燕的背影,明镜显得有些茫然,仿佛他做错了什么,但显然他没有也没做错。 明镜……只是急于……摆脱苏白留给他的阴影。她心里很清楚,明净并不爱她,或许连喜欢也谈不上,只是希望有个女生能证明“他确实已经和苏白没有关系了”。面对一个女生提出看电影的邀请,对要看什么电影回答“随便”,这并没有什么错,不过表明,其实你并不重视她,也不重视看电影本身,你在意的是其它一些别的东西。 她本来打算放弃考试陪他去看电影的。 第二天是星期三,星期三高一年级有两节电脑课,杨诚燕请了假,来到东岗医院门口。远远地,她看见医院门口人来人往,许多医生护士进进出出,门口还停了一辆其它医院的救护车,不免有些奇怪——难道东岗医院出大事了? 走近一看,她大吃一惊,担架上的人脸色苍白长发乌黑,浑身血迹斑斑,正是绿彩,另一个人被医生护士架着走了出来,赫然是苏白。绿彩肩上仍然插着一块透明的玻璃碎片,看那弧度,很可能本来是个输液的玻璃瓶,难道……难道他们打起来了?苏白又怎么会在里面?“彩?”她奔了过去,抓住担架的边,“怎么回事?怎么会受伤了?” 绿彩并没有晕倒,一双乌黑的眼睛睁得很大,死死的盯着杨诚燕的眼睛。护工快把他抬上救护车的时候,他突然尖叫一声,双手重重锤了担架一下,护工没拿稳,那担架猛地掉在地上,绿彩也摔在了一边,他不住地发出各种各样尖厉的叫声:“啊——啊——啊——” “彩?”她真的被吓倒了,她认识的绿彩温柔笨拙,完全不是这个样子,“彩,你怎么了?”她跟着他跪倒在地上,抓住他的手,“绿彩?” “啊——啊——”绿彩双手持续锤打地面,一下又一下,很快地上砸出斑斑血迹。以上和护士围过来闹闹绑住他的手,她抓住一个护士问怎么了,那护士很不耐烦地叫:“你没看见他嘴里有血吗?她哥哥逼他吞了玻璃下去,很危险,让开不要挡着!” 苏白逼绿彩屯了玻璃下去?苏白……怎么会做出这种事?彩对他而言,不是最重要的吗?为什么彩……彩会这样?苏白和他到底说了些什么?她站在人群边缘,呆呆的看着担架被抬上救护车,救护车呼啸而去,除了彩捶在地上的斑斑血迹,什么也没有留下。 “我是苏彩的同学,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会这样?”她追着东岗医院的医生冲进门内,“怎么会这样?” “我们也不知道,听到房间里面苏彩的声音,进去的时候苏白已经逼他把玻璃吞下去了。”医生说,“苏白一直对他弟弟很好,这次不知道怎么回事,我们也觉得很奇怪。”他摇了摇头,“不能理解。” “有没有报警?”她问。 “报过了,警车跟着救护车去了。”医生指指外面,“好多警车,他们大概以为有人在医院里面杀人,开来这么多警车。” 那么多“O”牌的警车,不鸣警笛,跟在救护车后面是什么意思?她看着遥远马路上风驰电掣而过的车辆,也许这一次,苏白真的引起警察的重视了吧?“彩会被送去哪家医院?” “166医院。” “谢谢。”杨诚燕拦了一辆计程车追去166医院,拿出手机想给明镜打电话,忽然想起现在正是明镜上课的时间,抚摸了一下手机,终于还是没打。坐在车里静静看着窗外飞掠而过的景色,她在想苏白到底和苏彩说了些什么,话题肯定是不愉快的,不愉快到让彩歇斯底里,不愉快到让苏白疯狂……对了,要知道苏白和崔井到底做过什么,除了问彩,还有一个人可以问……她拨打了那个号码。 “喂,您好,莘子高中学生办公室。” “崔老师,我是诚燕。”她说,“彩进了医院。” 崔井似乎倒抽了一口凉气,“什么?” “彩很不好,他和苏白都进了医院,166医院。”她说,“老师你能过来吗?” “十五分钟,你等我十五分钟。” 十五分钟以后,她在166医院门口等到了崔井。 “彩在哪里?”崔井开着校车过来,下车的时候脸色苍白,“他们怎么样了?发生了什么事?” 她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什么你不知道?”崔井大吼了一声,“你不告诉我彩在哪里,现在出示了不是吗?苏白完全是个疯子!他把彩怎么样了?” “听医生说,他逼彩吞下了碎玻璃,彩在里面急救。”杨诚燕说,“崔老师,你不觉得,你有必要告诉我一些什么吗?比如说,彩知道了一些什么,你们要把他藏起来?”她平静地看着崔井的眼睛,“藏到连你都找不到了,当年在地下室里,彩到底看到了什么?” 崔井陡然一呆,“什么……什么把彩藏起来……” “你把他叫到地下室,把他打晕,苏白帮他办了退学,然后谣传他已经死了。”她说,“为什么?” “我哪有打晕彩……” “彩就在里面,苏白也在里面,我想事情到底是什么样的,迟早会很清楚的。” “杨诚燕!”崔井怒吼了一声,她看着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崔井挫败地怒视着她,“你……这样像和老师说话的样子吗?一点尊重都没有!不要用你那张脸这样看着我!我本来还以为你是个听话的好孩子,谁知道你和明镜一样,目无尊长!” 她没有说话,就如同她平时上课的表情,安详地听着,甚至有些乖巧。 过了一会儿,崔井问:“彩……现在怎么样了?” 他的语气很颓废,她淡淡一笑,没有回答。 “他是无辜的,苏白……苏白……唉……”崔井把背靠在医院门口的围墙上,“老天生出苏白这样人,根本就是造孽……” “算了,彩在急诊室里,还没有出来,可能在做胃镜,也可能在做手术。”她突然说,“崔老师要等的话,去急诊室门口等吧。” 崔井呆了一呆,杨诚燕也把背靠在围墙上,抬头看着天,天空上有许多白云,每一朵的形状都不同。 “你……为什么很想知道关于彩的事?”崔井突然问。 “不知道,也许只是觉得,彩很可怜。”她说,“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就没有办法救他。” “救他?”崔井说,“彩……你不觉得彩天生就是那个样子吗?就算不是天生的,这么多年都是这样,已经很难改变了。” “彩不是疯子。”她说,“他只是一孩子。” “他只是个孩子,所以你很关心他?”崔井笑了一声,“那你也关心苏白吗?” “关心,苏白……是一个谁都无法忽视的人。” “苏白和彩都很漂亮。”崔井深深吸了一口气,杨诚燕又淡淡一笑,插了句话,“他们像魔鬼一样漂亮。”崔井呆了一呆,继续说:“苏白刚入学的时候。大家都很喜欢他,他成绩优秀,做事仔细,事业心很强,各方面都行业内出色。同学里面,有个叫明衡的学生,也很优秀,不管做什么都喜欢和苏白争,但又总是比不过苏白。”他苦笑了一下,“他的好胜心很强,我和他谈过很多次话,但都没有什么效果,那时候我刚当上生活老师,也没有什么经验。明衡和苏白做什么都在比,但感情很好。有一天,全市组织了一次会考模拟考试,那次苏白考了全市第一,明衡没有发挥好,只考了班里第四,全市第七十八名,那对明衡老说是两年来最差的成绩,打击非常大。而且学校又规定以这次考试的排名编会考的正式考号,那就表示明衡这次成绩造成的影响很坏……”他抬起头来呆呆的想了好一会儿,情绪突然很激动,“那一场考试我也参加了,我改了一部分学生的数学考卷,明衡不知道从哪里查不出来他的数学考卷被改错,多扣了十八分……十八分对于尖子生来说意味着几十个名次的距离。明衡情绪很激动,他找到我,把我拉进他的宿舍里,突然动手打我,我那时候还年轻,我和他打了起来,他要我还他分数,我说考试不是一切,等你长大以后就会明白成绩其实不能代表什么,这只不过是一次模拟考试而已。他说考试排名不公平,我说这世界本就不公平,哪有事事真的都能公平……”崔井的声音低下去,“那时候的对话,我到现在都记得很清楚,明衡很吃惊,他没有想到我会说这句话,然后我又说了一句话……我说你竟然敢殴打老师,我要告诉你家长,我要报警……” “然后呢?”她没有想到听到一个这么长的故事。 “然后他冲上来又打我。”崔井说,“我们扭打到阳台上……”他的表情变得很古怪,“然后……他就摔下去了。” 她大吃一惊,“你……你……”定了定神,她低声问,“其实是你——失手把他推下阳台……” 崔井慢慢点了点头,表情非常疲倦,“明衡摔下去了,在地上一动不动,苏白……苏白什么都看见了。”他抬起手捂住脸,“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苏白拆了阳台的玻璃和螺丝,一起扔了下去,对警察说明衡是自己掉下去的。” “他为什么要帮你说谎?” “苏白是个恶魔……”崔井说,“他拿这件事威胁我,威胁我把彩从福利院调到莘子高中读书,然后他敲诈我,经常向我要钱……那时候苏白还是个孩子。” “那彩呢,你们为什么要合谋把彩关起来?”她低声问,“因为他知道了明衡的事?” “彩上高一的时候,也住那间宿舍。”崔井呻吟了一声,捂住头,“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的,总之他知道了,他问苏白又问我,我们都骗他说没有那回事,那是幻觉,他不相信……他逢人就问……我实在受不了了,所以……所以……” “所以你就打了他。”杨诚燕说,“所以你们就把他关起来了。” “我没有想过要把他关起来!从来没有!”崔井吼了起来,“那是失手!失手!我不知道苏白会帮他办退学会把他弄走!从那以后我就不知道彩怎么样了,苏白对别人说他死了,我不想有人再问我明衡的事苏彩的事!但是我比谁都糊涂,我根本不知道彩后来怎么样了!我……我很关心彩,我很后悔砸了他的头!但是我从来没有把他关在什么猪肉架上,也没有把他反锁在地下室里,我砸了他的头以后就走了……我不知道地下室里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事……”他重重地一拳打在墙上,“我对不起彩,其他的事……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崔老师,我们去看看彩怎么样了。”杨诚燕说,“过去的事别想了,对不起。” 崔井有些惊讶得看着杨诚燕,似乎没有想到她会道歉。“是,我们去看彩。” 急诊大楼的病房里,彩胃里的碎玻璃已经通过胃镜全部拿出来了,不过据说划伤了食道和胃,仍然比较危险,医生给伤口上了钛夹,效果如何还待观察。胃液腐蚀新伤口的时候很痛,才躺在雪白的病床上,长发披肩,微微蹙着眉。苏白躺在另一张床上,不知道为什么,他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连眼珠都一动不动。 “彩。”她走进病房,绿彩转过头看着她,“绿彩。” “绿彩。”她改口,“崔老师来看你了。” 绿彩的目光移到崔井脸上,似乎有些恐惧,往病床里躲了躲,细细地叫了声崔老师。 崔井觉得他的目光根本没有看在自己的脸上,而是迷离漂浮得看着自己身前身后不知到哪里,“苏彩……” “啊——是绿彩!是绿彩不是苏彩!绿彩绿彩绿彩……”绿彩陡然歇斯底里的尖叫起来,一挥手“当啷”打翻了输液瓶,“绿彩绿彩绿彩……” 崔井大吃一惊,连忙说,“绿彩绿彩,你别激动,告诉崔老师,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苏白怎么会变成这样?” 绿彩急促的喘着气,护士奔过来清理地上的碎片,医生按住绿彩,叫护士长拿镇静剂,很快绿彩的左手被绑在病床上,护士们齐心协力要绑住绿彩的右手,绿彩拼命挣扎,捶打的床铺砰砰作响,突然大喊大叫:“杨诚燕!杨诚燕!”他对她伸出右手,雪白的尖尖的手指往空中抓,犹如一只雪白的蜘蛛在濒死挣扎。 她握住他的手,绿彩的手出奇的冰凉,就像皮肤下涌动着的是已经死去多时的血,“别怕,你怎么样?苏白到医院找你说什么了?” “他说我还活着、活着!”绿彩尖叫,紧紧握着他的手,“他说我还活着、他说六岁的时候我没死,他说我发高烧以后疯了,他让我吃玻璃因为吃玻璃会很痛很痛说明我没有死,我不要还活着我早就死了我是鬼我是鬼我不是人……”他拼命摇晃被绑在床上的左手,摇晃的病床吱呀作响,“他说他以后不来看我了,他给我钱,我不要钱我不要钱我不要钱……” 苏白……是去找彩话别的?难道他已经知道警察在查他?她很惊讶,崔井也很吃惊,“彩,你本来就还活着,怎么会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呢?苏白怎么会变成那样?” “我很痛……我不要还活着……”绿彩突然哭了,眼泪顺腮而下,“我很痛……” 她轻轻的拍了拍他的肩,心里有许多话想说,觉得应该试着用各种方法安慰他,但是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只能紧紧握住他的手。他没有爸爸和妈妈,他哥哥害死了人,他在扭曲的环境中长大,什么也不懂,就算苏白留给她很多钱,要叫彩怎么活下去呢? “彩,崔老师会帮你,不要害怕。”崔井安慰他说,“崔老师会安排你回学校来上课。” 绿彩突然安静下来,仿佛“上课”两个字让他想到了一些正常的生活方式,“我不要一直住在医院。” “不住医院,我们不住医院,等你好了,回学校里来。” 第七章 跳河的想法 苏白和绿彩住进医院的那天下午,警察包围了医院,带走了苏白,苏白一直没有动弹,医生说他类似被电击过,全身神经麻痹,所以不能动。大家都很疑惑哪里来的电击?多次问绿彩,绿彩又是满脸茫然,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得作罢。 中午杨诚燕回到学校,明镜已经看到新闻,便衣警察白天包围了166医院,带走了苏白,说他涉嫌杨晓倩车祸一案。上了两节课,她看到明镜的时候,明净端着茶杯站在教室的窗口,眼神一如既往望着窗外远处,安静得出奇。余君说今天明镜早上破例讲了整整一堂课,让她大跌眼镜,但是讲得不比老师差。同学议论纷纷,都在说明镜讲课的事,现在是下课前的自习课,还是有些人蠢蠢欲动,想上讲台去问明镜英语题,但看着他端着茶杯目眺远方的样子,又不敢上去。 “喂,诚燕帮我上去问这道题为什么选A?”余君在课桌地下踢了她一脚,“我不敢上去问他。” “为什么不敢?” “你看明镜那样,是不是有点反常?看起来怪怪的。”余君悄悄地说,“我不知道他心情好不好。” “不管心情好不好,问问题总是要回答的。”她拿着那张测试,走到讲台去,“明镜。” 明镜回过头来,那一瞬间,他几乎以为他在哭,那双眼镜之后的眼睛,映着逐渐深沉的夜色,仿佛窗外千家万户的灯光都在他眼里,闪闪发光。“这道题为什么选A?”她问的时候,明净很安静,她觉得他并没有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但马上,他接过测试,开始讲解。 其实不用明镜讲解,以杨诚燕的水平,也知道哪道题选A的理由,等明镜说完以后,她看着他的眼睛,“在想什么?” “在想晚上我要去哪里?”出乎她意料,明镜回答了。 “想去哪里?” “怀流河。” 怀流河是横穿市区的河流,河边就是商业街,夜景很美。杨诚燕微微一笑,“怀流河边,有一家菲律宾冰淇淋店很好吃。” “可以陪我去吗?” “可以。” 教室里的同学对着站在讲台边窗户旁说话的两个人窃窃私语,明镜和杨诚燕前几天在操场散步,现在在讲台聊天,两个人之间气氛很暧昧啊。 “啪”的一声,一团纸从教室后排丢上来砸在杨诚燕身上,明净微微一怔,转过头来,只见全班都对着他们笑,笑得东倒西歪。在那一瞬间,明镜苍白的脸上微微一红,本来不觉得什么,突然紧张起来。 她打开纸团,纸团上画着一颗大大的红心,抬头看了一眼,知道是坐在最后排的男生丢的,也不生气,淡淡的一笑。 “铃——”一声大响,下课铃响了,大家哄然而起,奔去食堂拿饭盒吃饭,杨诚燕把那张红心揉起来丢进垃圾箱,“吃饭啦。” 明镜点了点头,却站着不走,“我等你。” 难道他不吃晚饭?她觉得有些奇怪,去饭堂吃饭的时候一直在想,其实明镜吃东西一向吃得很少,上次在丽人坊吃晚饭,明镜只吃了一个三明治,对于男生来说也太少了吧?吃这么少没有关系的吗?她吃完饭,洗了饭盒,刚刚收拾起来,一回头,明镜就站在洗碗池后不远的地方,静静地等她,不禁一笑,“要走了吗?” 她洗碗的姿势很静,不论是水龙头流下的水,还是水池里溅起的水,都没有一点落在衣服上。明镜注意到这些,不知不觉看出了神,“走吧。” 两个人走出了校园,搭公交车到了怀流河边,怀流河边灯火琉璃,长长的两岸都开着各色商店,明镜和她并肩走着,很长一段路都没有说话。 “苏白今天被警察带走了,我问了崔老师,崔老师说正在调查,可能明天把他送去做精神鉴定。”她说,“彩还在1666医院,医生说暂时不能吃东西,他……苏白说他还活着,彩有点歇斯底里。”她没有告诉他明衡是被崔老师失守推下楼的,苏白和崔老师合谋的事,就是明衡坠楼的秘密。 “我终于把他送进了警察局。”明镜望着怀流河夜里比夜景还璀璨的河水,语气淡淡的,过往那种烟似的倦又涌了上来,也许是一直努力的事做完了,整个人都变得很空虚、很疲惫。 “恭喜你。”她陪着他看河水,突然问,“你……是不是想跳河?” 明镜微微一震,像悚然一惊,“我……我……”定了定神以后,他凝视着杨诚燕,“怎么会这么想?” “因为一路走过来,你一直看着怀流河。”她说,“也不说话,像心情很坏。” “我很平静,很久没有这么平静的心情。”明镜说,他的目光慢慢越过杨诚燕,仍旧看着怀流河,“但是……看着这么深一条河,河边这么热闹,这么多人这么开心,不知道为什么,真的很想……跳下去……”他摇了摇头,“不可思议,我知道这样想很荒谬。” “我觉得——不要以为苏白被带走了,就勉强自己忘记发生过的事,苏白是明镜生命里很重要的一部分,你不要把过去的事都判断成坏的。”她说,“不要因为想做的事做完了,就讨厌你自己。” “想跳河的时候,没有觉得讨厌我自己。”明镜说,他抬手按住额头,“我有点晕,想吐。”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脸色真的很苍白,按着额头的手指修长优雅,没有半点血色。 她伸手按在他的手指上,隔着明镜的手,没有感觉到他发热,反而觉得有些冷,“没有发烧,哪里难受?要不要去医院?” “不用了,是心理问题。”明镜说,语气仍然很冷静,“我会控制自己的。” “因为头晕所以不想吃饭是吗?”她微微一笑,“不吃饭只会更晕,我们去吃点开胃的东西,去吃酸辣粉好不好?很好吃的。”夜色里的明镜,即使眼神清醒,说话条理分明,却让人觉得脆弱。 “酸辣粉?”明镜说,“很辣的?” “没有吃过?”她拉住他的手,“我带你去吃。对了,吃完粉,我们去看彩。” “彩?”明镜怔了一下,有些迷茫,“我很久没看见他了。” “呵呵,彩像个小孩子。” “他本来就像个小孩子,说话颠三倒四。” “那他倒是一点也没变,酸辣粉在那边,河对面。”杨诚燕指着怀流河对面的某一点灯光,“很小的一家店,我们坐船过去。” “好。” “啊——酸辣粉好好吃,好辣好辣,好酸好酸,透明的粉泡在那汤里都变成黑色的,我吃的时候都要先放在茶里洗一洗,说得我又饿了,我们快点过去。”她拉着他的手,到岸边去等渡船。渡口上没有几个人,大概因为是吃饭时间,两盏黄灯点在渡口左右岸边,灯色温柔。 河边的路灯放着音乐:“……你能体谅我有雨天,偶尔胆怯你都了解,过去那些大雨落下的瞬间,我突然发现……谁能体谅我的雨天,所以情愿回你身边,此刻脚步,会慢一些……” 明镜静静听着,突然说:“唱歌好不好?” “谁能体谅我有雨天,所以情愿回你身边,此刻脚步,会慢一些,如此坚决……你却越来越远。”她开口就常,音调很轻,没有孙燕姿淡淡颓废的味道,是十六岁女孩年轻的声音,有一种安静在其中。 “诚燕。”明镜说,“我喜欢你。” 她轻轻测过了头看他,叹了口气,握住明镜的手,“我会保护你的。” “为什么这样说?” “没有人好好保护过你,没有人好好爱过你,是不是?”她说,抬起头看明镜优雅绝伦的脸,“我会保护你的。” “我……”明镜顿了一顿,“我也会保护你的,我喜欢听你的声音。”他伸手搭上她的肩头,手指下的肩很纤细,“你一直都是一个人生活吗?”他突然问,认识杨诚燕这么久,他第一次关心起她的生活。 “是啊。”她淡淡的笑,“一直都是一个人,小时候由福利院的阿姨陪我,后来出来读书了,就不大回福利院了。” “一个人……就算成绩很好,有什么意义呢?”明镜说,“没有人会表扬你,也没有人会觉得开心。” “不过代表一种尊严吧,会有成就感和优越感,因为那完全是自己获得的。”杨诚燕说,“人总是要找到精神寄托,都需要在某个方面自觉很优秀,才能心理平衡的面对很多事。有些人游戏打得很好,有些人长得很帅,有些人很会唱歌,可能很多人都不能理解,其实在某些方面有寄托很重要,我只不过寄托在一样比较让人接受的事情上而已。明镜觉得,自己在那方面最让自己满意?” “满意?”明镜淡淡地笑,“让我满意的是……后来我能喜欢上你。” 她显然怔了一下,笑了出来,“说得也是……不过让我觉得心情很沉重啊,和明镜在一起,明镜太优秀了。” “你也很优秀,和你在一起我很平静,不管你优秀不优秀,我想和你在一起。”明镜把手插进口袋里,望着怀流河,淡淡地说。 她握着明镜的手,突然跳了一下,明净吃了一惊,却看见杨诚燕跳了几下,放开他的手,自己转了个圈,才知道她很开心,突然忍不住笑了出来,“呵呵……你干什么?” “我开心!我高兴!”她在渡口跳了几下,对着河水照自己的脸。河流闪闪发光,什么也看不到,明镜把她拉了回来,“小心点。” 她满脸都是兴奋的笑颜,脸颊晕红,看着明镜的眼睛,突然有些害羞,转过身去。 他又是吃惊,又是好笑,“原来你高兴起来就是这样的。好奇怪的人。” “不许看!”她背对着他,捂着自己的脸。 “让我看一下,你脸红了,让我看一下。”明镜要把她转过来,她抵死不转,两个人扭打起来,渡船带着水声缓缓移来,明镜把她抱了起来,抱上了渡船。 然后他们去吃了酸辣粉,明净吃了一大碗,吃过以后又坐渡船回来在这边吃边冰淇淋。一直到夜里九点半,才乘车去166医院。 医院里灯火通明,许多病患的家属提着各色水果进进出出,急诊大楼的病房里,许多家属围着各自的病人在聊天,只有绿彩的床边一个人也没有。 他安静地躺在床上,纤长的乌眉映着长长的睫毛,唇色仍然很苍白,仍旧像个彩绘的人偶一样漂亮。杨诚燕正要走到他床前,突然顿了一下——她看见——她看见绿彩枕边一个白色的小药瓶在摇晃,没有任何东西接触到那个药瓶,药瓶在缓慢地、以瓶底为原点,顺时针摇晃。她本能的抬头看了一下空调和风扇,空调和风扇都没有开,窗户也没有开,难道是从大门吹进来的风?但是她并没有感觉到有风啊。正在她一怔的时候,明镜很快走过去,一把抓起那个药瓶放在口袋里,叫了一声,“苏彩。” 绿彩迷迷糊糊睁开了眼睛,猛地看见明镜在他面前,张大了嘴巴就要叫出来,明镜一把捂住他的嘴,绿彩用力咬了他一口,明镜没有松手,血慢慢涌了出来。她大吃一惊,没有想到明镜和绿彩见面会是这种样子,“彩,别怕,他是明镜。” 明镜慢慢松手,绿彩嘴唇边有血,看样子他把自己的嘴唇和明镜的手一起咬破了。“你还好吗?”明镜淡淡地看着绿彩,“看到我有什么好怕的?” “明镜是坏人。”绿彩瞪着眼睛看他,“不……不怀好意……”让他说出“不怀好意”还真是难为他了。 明镜淡淡一笑,俯身把额头凑到绿彩身前,撩起额头前的头发,光洁的额头就在绿彩眼前,呼吸可触,“你现在还感觉到我不怀好意吗?” 绿彩急促地呼吸,过了好一会儿,她看到他整个人松弛下来,用力把明镜推开,“现在你……你没有。” “痛吗?”明镜被他推得踉跄了一步,也不生气,“医生说什么了?” “痛。”绿彩顿时苦了脸,“医生说要缝起来。” “缝起来?什么缝起来?” “切开肚子缝起来。”绿彩的表情很委屈。 明镜和杨诚燕面面相觑,绿彩的伤口大出他们意料之外,“动手术?” “是啊是啊。”绿彩连连点头,懊恼得很。 明镜微微蹙了一下眉,“你陪他。”他转身出去,把杨诚燕留在病房里。她看见他往医院值班室走去,不自觉微微一笑,回过头来。绿彩看着她,突然问:“你……你幸福吗?” 她怔了一下,讶然看着绿彩,没有什么比绿彩突然问出一句“你幸福吗?”更奇怪的了,“怎么会这么问?” “因为你心里很高兴,”绿彩说,顿了一顿又说,“又很不安……和明镜在一起会让你这么高兴啊……”他迷惑的看着她,“既然这个高兴,为什么要不安呢?” 彩……真的是非常奇怪的人啊。她呆呆的看着他,想到他说“我不是人”,想到他在玻璃窗里艳丽妖异的模样,想到刚才摇晃的小药瓶,想到明镜把额头放在他面前……突然间兴起一种错觉……仿佛,彩真的不是人,而是一个莫名就能洞彻人心的鬼……“我……我……没有告诉明镜明衡是被崔老师推下楼的,我想他以后知道了肯定会恨我。” 绿彩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她,过了一会儿,他说:“你不爱他报复崔老师,不过明镜恨不恨崔老师,恨不恨你……都不是由你决定的啊……” 她心里又震了一下,睁着眼睛茫然的看着彩。要说彩什么也不懂,他却什么都懂,要说他什么都懂,他却明明什么也不懂。“明镜……不是一个宽容的人。”她从来没想过吆喝绿彩说这些,不知不觉说了出来,“有人爱他,他的反应很激烈;有人伤害他,他的反应也很激烈……好不容易他的心情平静了一点,我不想他再变成从前那样。” “那是因为明镜太聪明了。”绿彩说。 她握紧了绿彩的手,彩说了一句似乎无关紧要的话,但是这句话说得很对。如果不是明镜太聪明,他能那么清楚地分辨谁对他好谁对他不好,如果不是他有能力复仇,他的心又怎么会总是无法平静?宽容和懦弱只在一线之间,太聪明的人看得太清楚,却要如何抉择、如何抉择?“明镜吃得很少。”她握住绿彩的手,手心全是汗,绿彩却没有把手收回来,只听她毫无头绪地喃喃说,“我担心他是不是生病,他想跳河……我怕……” “你好爱好爱明镜啊。” 她怔了一下,过了好一会儿,她微微一笑,“我喜欢他四年了,我相信我比他的朋友和亲人都了解他。” 绿彩喃喃地说了句什么,她没听清楚,背后想起脚步声,明镜回来了。他把杨诚燕从绿彩床前拉了起来,“十点了,我们走了。” 她被明镜拉得一个踉跄,明镜似乎很讨厌绿彩,就像绿彩显然很害怕明镜,还没来得及和绿彩说句再见,明镜拉着她穿过病房大门和走廊,很快出了急诊大楼。 “怎么了?”她有些生气,无论是怎么不喜欢,看望病人总是要有礼貌的啊。 明镜握住口袋里的小药瓶,背对着杨诚燕,星光之下,他的背影看起来优雅而凄冷孤单,“你相信世上有鬼吗?” 她哑然,“也许有,也许没有,我是希望有的。” “我从来不相信世界上有鬼。”明镜冷冷地说,他僵硬了许久,“你觉得彩会打球吗?” “打球?”她迷茫地回答,“我听说他有很好的运动神经,也许会打吧。” “他看起来像会打球的人吗?”明镜的唇边露出了一丝冷笑。 “不像。”她摇头,绿彩肌肤雪白,体形柔和,半块肌肉都没有,一点也不像擅长运动的人。 “他在球场上踢球的时候,球会自己滚过来到他脚下;打篮球的时候,球永远不会脱手永远不会出界。”明镜冷冷地说,“投球永远不会失手。他跑得不快,跳得不高,耐力也不好,甚至根本不喜欢运动,但是他就是会赢。” “什么……意思?”她咬住了嘴唇。 “你看见了吗?”他把那小药瓶从口袋里拿出来,打开瓶盖,把药全部倒在手心——她大吃一惊——那本来是一瓶药丸,现在全都碎了,碎成大小不一的粉末,有些竟然还融化了又凝固在了一起。“两年前,我看见过一样的情景。”明镜把药瓶扔进了垃圾箱,“有一次课堂测试,他的笔袋从桌上飘起来,然后掉在地上,没有任何人接触过那个笔袋。” “你是说——彩也许是……超能力?”杨诚燕低声问,“所以他以为自己是鬼?” “我不知道。”明镜抬起头,闭上眼睛,“我只知道苏白一定要说彩疯了,一定要把他关在精神病医院里,然后说他死了……他怕别人看见彩。” “也许他……并不是想要限制彩的行动,而只是想保护彩——不想让任何人发现彩的超能力?甚至连彩自己她也不想他知道?”她的心突然起了一阵颤抖,如果苏白不像大家所想的那么坏,明镜……明镜会怎么想? 明镜的嘴角泛起一丝近乎凄惨的笑意,“应该是吧……” 她的心沉了一下,明镜突然搂住她的肩,长长吐出一口气,“回学校吧。我刚才问了下医生,医生说明天动手术,这几天彩不能吃任何东西,伤口缝起来就好了。以后照顾彩的事,我请了个护工帮忙,不用担心。” 她沉下去的心突然又浮了起来,刚才快乐的心情又回来了,情不自禁对着明镜笑,“你真好。” “我会对你很好的。”明镜说。 “你会对我好多久?”她笑着问。 “一辈子。”他说。 第八章 燕子在天上飞 “杨诚燕有没有来?”绿彩躺在病床上,脸颊瘦了下去,闷闷地问。他身边的护工沉默地帮他倒了一杯开水,没有回答。 “我想要她和我说话。”他自言自语,病房里一共有三个病人两个护工,大家出奇的安静,就像谁也不敢多说一句。 “我想要她和我说话啦!”绿彩突然大声叫了一声,“当”的一声,柜子上的热水瓶临空跌落,邻床病人一声惊叫,热水和碎玻璃喷溅了满地,护工躲得远远的,以惊恐的目光看着绿彩。护士大步冲了进来,大声喝骂:“你们这个病房怎么么有个消停?听听打翻东西?怎么回事?是谁打翻的?” 病房里静悄悄的,护士四下看了一阵,也是奇怪——这个病房里都是不能行动的病人,护工各自都很矮,怎么会把放在储物柜上的热水瓶推下来?清洁工很快来把热水瓶扫走,护士离开之后,病人和护工面面相觑,看着绿彩就如看见一头猛兽,谁也不说话。 杨诚燕正在上课,她最近心情很好。早晨班主任和男生吵架,指着男生的鼻子大叫:“你给我站到黑板上来!”那男生回答:“我哪有那种特异功能?”把全班笑坏了,她也笑了,拉着余君说上次这人和历史老师吵架,历史老师问他:“宋辽是战好还是和好?”他说:“站着不好,坐着好。”余君说最近有什么好事,心情这么好,她笑而不语,心里在想:明镜这个时候不知道在干什么? 明镜在办公室里复印下节课要做的练习题,复印机“唰唰唰”的传导出一张张测试题,突然手机短信响了。打开一看,杨诚燕问:“在干什么?”他嘴边露出极淡的笑意,把短信关上,继续复印他的测试题。 她在教室里等明镜的回复,等了很久手机始终显示着那两只粉红色的包包头,没有短信。他可能在忙,她想,接到她的短信,他怎么可能不回呢。 明镜复印完测试题,背靠着窗户站着,看着天花板上缓慢转动的电风扇,手里握着手机。他在想从前苏白也是这样,只要他一不在他身边,他就不停的法短信、打电话问他在干什么……只要他回答“没干什么”,苏白就会愤怒的打电话过来吼:“你不会回答你在想我吗?”想到这里他笑了起来,拿起手机按了几个字发了过去。 手机微微的震动了一下,杨诚燕心里一跳,竟然有些紧张,按开短信一看,明镜回答:“在想你。”她情不自禁笑了起来,心情愉快地像在飞,她是个幸福的小女人,明镜没有什么缺点,他是一个好男人。 发完了“在想你”,明镜稍微恍惚了一下,他分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发给当年的苏白,还是现在的杨诚燕?诚燕很好,安静、舒缓,让人觉得平静,她当然没有苏白炽热,但是很适合现在的自己,想要一个能够安静的地方。 晚上要做什么呢?去吃一间从来没有吃过的餐厅?去看一部从来没有看过的电影?取一个从来没有散过步的地方?他想了很久,打算去看一场电影,虽然不知道该看什么,但这一场电影,他一直还没看。“晚上去看电影好吗?”他刚想发短信给杨诚燕,“看《爱在落日余晖时》。”突然短信响了,杨诚燕说:“晚上陪我坐作业好吗?我在自习教室。” 明镜看着屏幕上的短信,原来他们还是学生,原来她和他之间还是有微妙的不同——不同在于——他可以随心所欲的或者看电影或者吃饭或者去任何一个想去的地方,而她不可以,她要上课她要读书她要做作业她要打工养活自己,她不是苏白。“好。”他简短地按了回复。 明镜只回了一个“好”字,她轻轻的关掉了那个简单的短信,他不觉得这样回短信有点冷漠吗?难道他心情不好?突然有些心情低落,为什么她就要如此在意明镜的回答?而又为什么,明镜丝毫感觉不到这样很冷淡?回答一个“好啊”还是“我陪你”很难吗?她不知不觉胡思乱想了很多,轻轻叹了口气,使自己计较得太多了吧?回答一个“好”有什么不对……看来要做一个好女朋友,她还需要学习很多东西,需要学会包容明镜的习惯,也许他的习惯就是短信都回的简练吧…… 下课以后,她照例和余君去食堂吃饭,食堂人声鼎沸,男生和女生挤成一团,丝毫不见什么绅士风度,初中部的女生和男生大喊大叫,到处追打,食堂一片嘈杂。她的目光掠过喧闹的同学,留意了食堂每一个角落,依然看到没有明镜。 是他今天仍然不吃晚饭,还是他只是偶然今天没有来?他在外面吃饭了?她悄悄握了握那白色的手机,正想问他在哪里,突然短信响了,打开一看,明镜问她:“你在哪里?” 她的心突然雀跃起来,充满了不知名的期待,回答说:“我在食堂。”想了想,莫名地补了一句,“还没吃饭。” 明镜很快回了一条短信,“出来一下,我在A401。” 她放下了已经打好的饭菜,对着余君微微一笑,“我出去一下。”余君眯瞪口呆得看着她把饭菜倒掉,洗好饭盒放回柜子里,往教学楼走去。杨诚燕疯了?怎么不吃饭? A401是一间梯形教室,教室里有一台钢琴,平时用来上音乐课。她走到门口的时候,里面正有风掠过窗户,微微的飘起了窗纱,隐约有沙沙微响。明镜站在钢琴旁边,一身暗色的校服,洁白的衬衫托出线条优雅的颈项,他看着风,听见她开门的声音,转过头来,淡淡一笑。 他笑得很恬淡,即使眼里依然有尚未完全退去的倦意,但淡淡一笑的明镜很悠扬,甚至很清朗,就像刚才穿窗而过的那阵微风一样。她跟着他微笑,那一刻眼里真真切切只有明镜,什么也没有了。 “生日快乐。”明镜捧起放在钢琴上的一捧玫瑰,站在那里。她的呼吸为之停止,那是一捧粉色的玫瑰,长得特别娇小,包裹在粉蓝色的包装纸内,显得那么柔软可爱——加之明镜捧着它,明镜以一种怀抱珍宝的姿态站在那里,等着她过来。 她觉得……被明镜抱在怀里的正是她自己,被呵护被珍惜着,就如一吹即碎的玫瑰……“我都忘了今天是生日,你怎么知道的?”她走上来,轻轻抱住那捧玫瑰,心情由雀跃变成了惊叹,三十朵玫瑰:花语是“不需言语的爱”。从来没有期待过会有收到玫瑰的一天…… “我打电话去福利院,大家都还记得你。”明镜淡淡地说,“你阿姨说你今天生日。”他从钢琴盖上又提起了一个包扎得很好的白色饭盒,“我陪你读书,先吃饭吧。” 她抱着那捧玫瑰,吃惊地看着明镜打开白色饭盒,里面是一份很精致的中餐,有一份青菜、一个荷包蛋和一块涂了泰式甜酱的鸡腿,雪白的米粒颗颗精致整齐,青菜光润饱满,颜色鲜亮,荷包蛋浑圆完整,没有丝毫过火的痕迹。“这是……买的?” “我做的。”明镜淡淡地说,“不算什么,很简单的东西。” “你会做饭吗?”她瞪大眼睛,觉得不可思议,“能做到这样子很难……你会做饭?” 明镜也有些惊讶得看着她,似乎她的吃惊令他觉得奇怪,“我爸爸妈妈都不回家做饭,家里有不请保姆,我会做饭很奇怪吗?” “是很奇怪……”她笑了起来,“你家为什么不请保姆?” “我妈妈不喜欢其他人在我家里过夜,钟点工是有很多,但是家里没有保姆,也没有人做饭。”明镜把饭盒放在她面前,“吃吧。从小到大,只要我在家,只要他们想回家吃饭,饭都是我做。” “那你呢?”她拿起了筷子,筷子是粉红色的,和饭盒是一套。 “我吃过了。”明镜说,“刚从家里回来,在家里做的。” “刚才回家了?”杨诚燕夹起青菜,青菜的香味清爽诱人,“怎么突然回家了?” “想给你做饭。”他简单地答。 她扬起了眉,想笑又没有笑出来,低头开始吃饭。 “有那么好笑?”他微微皱了皱眉,她的表情让他很意外。 “没有……”她边笑边吃,“明镜回家做饭,怎么听都觉得很奇怪啊……而且还做得这么好吃。” “那下次你做给我吃。”他淡淡地说。 “啊?”她呛了一口,“咳咳……可以,不过我没你做的好吃。” “只要是你做的。”他淡淡地微笑,“我都吃完。” “真的?”她连连点头,“下次、下次,我做炒肉片给你吃。” 没过多久,她吃完了那盒饭,打开课本开始写作业,明镜把饭盒拿出去洗,看着他的背影,她相信她这一辈子都会很幸福。不知为何突然想起苏白……苏白也见过这么温柔的明镜吧?也许……也吃过明镜做的菜?那为什么还忍心伤害他呢?明镜其实是非常好的人啊…… 明镜把饭盒拿出去洗,走过A401门口的时候,看见杨诚燕低头翻着课本,表情若有所思。不知不觉轻轻叹了口气,却不知道在叹些什么,心情很平静、很温暖,没有半点波澜,仿佛她就会这样低头写着写着,他就会这样静静看着看着,就看完了一生。面对苏白,无论身周的一切有多美,一切都是不安定的,充满了担忧、恐惧、憎恨、厌恶……喜欢照顾诚燕,想把她纳入自己的羽翼之下…… 她把玫瑰放在课桌上,目不转睛得看着题目,圆珠笔在纸页上不住敲击。他吸完饭盒回来,倚着门框看她做题,不知为何觉得有趣,慢慢扬起嘴角,带起了一丝笑意。 就这么多了两个多小时,她把该做的作业都做完了,抬起头来,突然发现捧玫瑰放在桌上,呆了一呆,似乎才想起刚才发生的一切。猛然回头寻找明镜,看见他就站在门口,她松了一口气。 明镜笑了起来,“干什么?怕我不见了?” 她脸上微微一红,“站了很久了?我写着写着就忘了你在旁边。” 他不置可否,她看他的眼神,知道他没有生气,并且很愉快。“我们去看电影吧,”他突然说,“你想看什么?” “这么晚了?”杨诚燕看了一眼时间,“今天又不是周末,学校都关门了。” 他似笑非笑的看着她。她知道他笑笑她明明会翻墙,耸了耸肩,“你想看什么?” “看什么都可以,看一场让人高兴的电影。” “喜剧片,还是动作片?”她眨了眨眼睛,“恐怖片?” 他笑了出来,拍了拍她的头,“恐怖片!” 恐怖片会让人高兴吗?总之杨诚燕兴致勃勃地站起来,收拾好书包,“走走走,我们去看恐怖片!” 几天以后。 166医院。 普通病房。 “听说崔老师安排你下星期开始上课?”杨诚燕给绿彩削水果,“准备得怎么样了?” “嗯,我有书包。”绿彩一头长发依然不肯让人修剪,映着雪白的肌肤很是漂亮,“我住B809。” “B809?”她怔了一下,“和明镜一起住啊,蛮好的。” “我讨厌明镜。”他仍是那样说。 “明镜很好啊。”她说,“明镜会照顾你的。” “明镜也讨厌我。”绿彩大声地说,“我讨厌和明镜在一起,我要自己住!” “那明镜般出去,你和别人住。”她说。 绿彩呆了一呆,“我不要!” “为什么讨厌和别人住在一起?”她静静地问,“彩总是一个人住呢,不会寂寞吗?” “我……不爱和别人在一起。”他低声回答,“,没有人要和我住在一起,没有人要和我玩。”他低头看着他洁白无瑕的手指,那指甲修长圆润,有如瓷器,“连苏白也不和我住在一起。” “从小就不和你住在一起?”她有些惊讶,“你们不是也住福利院吗?怎么可能不住在一起?”她从小也在福利院长大,自然再清楚不过,以市福利院简陋的条件,不可能让一个孩子单独住一个房间。 “没有人要和我一起住。”绿彩闷闷地说,“他们讨厌我。” 她习惯的摸摸他的头,绿彩的头发光滑柔顺,像一匹绸缎,“怎么会有人讨厌你呢?” “他们说——和我一起住,都会看见鬼。”绿彩低声说,“我是妖鬼,妖鬼聚集猎食死魂,所以我身边有很多很多鬼……” “你好好的活着,根本没有死,你会痛、会生气、会饿,不会是鬼的。”她柔声说,“你和大家一样。” “我和大家不一样,我是鬼、我已经死了、我不是人……”他颠过来倒过去的喃喃念,“我是绿色的……” “你是绿色的?”杨诚燕诧异,“你哪里是绿色的?” “鬼都是绿色的,我是绿色的……”绿彩说,伸出手指隔空点着周围,一点、两点、三点……“他们都是绿色的。” “他们?”她却什么也没看见,乍然起了满头冷汗,“彩,当年你怎么知道明衡是被崔老师推下去的?难道你是……你是……看见的?” 绿彩安静了一阵,点了点头,“他还在那里,每天都不停地重复,不停地从楼下摔下去,因为他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彩……”她呆呆地看着绿彩“难道你真的……能够看见灵魂?” 绿彩点了点头。 “你还会读心?”她轻声问。 绿彩又点了点头,又要了摇头,“有时候能,有时候不能。” “那你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吗?” 绿彩突然摸了摸她的额头,轻轻地说,“你在想,那些死魂究竟是什么样的?” 她情不自禁地点头,绿彩真的有超能力真的能看见鬼魂,这是是给她的冲击太大,竟然一时没有回过神来,“你真的能猎杀死魂?” 绿彩怔怔地看着她,似乎很困惑,过了一会儿,他说:“你不是说我杀鬼的时候要叫你来看的吗?”他的言下之意,是难道她一直在骗他?从来都没有相信过? 她呆住了……那时候只是随口说说,并没有想太多也不认真,但是绿彩却记住了……看绿彩的眼神,他狭长漂亮的眼睛流露出一种伤心的神色,“你骗我!” 她全身起了一层冷汗,突然之间愧疚感涌了上来,她伤害了彩,此时不管让她用什么去换回她那句话她都愿意,她不希望他有一丝半点的伤心,“对不起,我那时候,其实从不相信世界上真的有鬼。”她轻声说,“我以为……” “你以为我是个疯子,又是个白痴。”绿彩的声音仍然很单纯,“你知是随便说说。” “不要读我的心。”她捂住胸口,“彩,对不起,以后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会相信你的,真的。”她突然抬起头看着绿彩,她想起一件事,“彩,我问你,苏白杀动物……杀人……换取死魂让你活下去,是真的……还是假的?”她突然想起的这件事非常重要,要是苏白真的是为了彩,那……那明镜会怎么想?他还会那么强烈的恨苏白吗?他会原谅苏白吗? 绿彩安静的眨了一下眼睛,又眨了一下眼睛,就在杨诚燕以为他要说“我不知道”的时候,他突然说,“我小时候,是真的。” “你小时候?”她问,“什么意思?” “我小时候,苏白是为了换死魂让我活下去。”绿彩说,“后来我长大了,能杀鬼以后,他已经……习惯了。” “他就习惯了……”她颤声说,“他就习惯了能害死谁的时候,就害死谁……” 绿彩点了点头,“我有告诉他我不是苏彩有告诉过他不要杀人,但是他不听话。” 她呆呆地看着绿彩,彩说的那么自然,十分天真,说“我有告诉过他不要杀人,但是他不听话”,但是……如果有个人为你杀生杀了十几年,即使有一天你告诉他“不要杀人了,够了”,他又怎么能收得了手?苏白虽然……虽然罪孽深重,但是如果没有彩,他又怎会如此罪孽深重?但是这个让苏白罪孽深重的人,却不明白苏白到底付出了什么……“彩,你六岁的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六岁的时候……忘记了。”绿彩呆呆地说,“睡了很久很久,醒过来的时候,我就变成绿色的了,窗户外有很多绿色的人飘来飘去,别人都看不见的。” 她上上下下看着绿彩,这个人秀丽得不可思议,全身上下究竟有哪里是“绿色的”?她半点也没有看出来。“绿色的?你哪里是绿色的?” “绿色的。”绿彩看了一眼自己的十指,他的十指就在他注视之下缓缓变色,就在她眼前真实的变成了翠绿色,莹莹闪着荧光,那一头乌黑的长发也渐渐黑中带碧,连那双眼睛都隐隐约约…… “够了!”她大叫了一声,心里是说不出的惊恐和错愕,从不相信有这样的事……从来不相信!从来不相信!“你……你……” “我不是人。”绿彩按住自己的喉咙,低声问:“但是为什么吃玻璃还是会痛?还是会流血?还是很痛很痛……” 他的眼神和迷茫,那种迷茫的浓郁超越了杨诚燕的恐惧,他也许比她更害怕、更害怕这种令他无法适从的状态——他自以为是鬼,却又似乎是人;他如果是人,那过去活过来的十几年,却又算什么呢? “因为你还是人啊,”杨诚燕慢慢镇定下来,低声说,“吃玻璃还是会死,对不对?你只是一个……可能和其他人不太一样的人。”她轻轻伸出手去触摸绿彩的头发,摸起来……和其他柔软的头发并没有什么两样。“不要让别人看见绿色的彩,好不好?”她说,“还有,别让明镜知道苏白他……他杀人是为了救你。” “你怕他原谅苏白,不喜欢你了?”在绿彩面前,似乎没有什么是隐藏得住的。 她淡淡地笑了一下,“我不知道,也许是吧。” 绿彩争着那双狭长漂亮的眼睛,“我觉得你不想明镜子再变成前那样,所以骗他也不要紧。” “我不知道。”她仍然那样说,轻轻叹了口气,“他知道了肯定会恨我的,很恨。” “他肯定会恨你的。”绿彩说,“明镜从来不原谅别人。” 她目不转睛的看着绿彩的手,那手雪白柔软,线条细腻秀美,看了很久,慢慢地说,“但是人总是会有选择的,做一个决定,决定的时候就该知道……结果要自己负责。” “他会恨你的!”绿彩瞪大眼睛看着她,强调似的再说了一次。 她淡淡一笑,“我知道。” “他会讨厌你的!”绿彩突然大叫起来,“他好不容易才喜欢你!他以前一直喜欢苏白!他会讨厌你的!” 她摇了摇头,“我不要他知道那么多”突然有些想哭,她轻轻抽了抽鼻子,“因为我爱她。” 绿彩看着她,“明镜会来接你吗?” “不会,他今天有事。” “什么事?”绿彩问。 她睁了一下,“我不知道,我没问他。” 绿彩突然抬起手,学着她抚摸他的头的样子轻轻摸了摸她的头顶,“那你就可以自己一个人去玩了。” 自己一个人去玩?杨诚燕勉强微笑一下,今天他给明镜说要来看绿彩,明经之简单地说了一句“我有事”,本来他要追问什么事的,但似乎又太纠缠了,所以没问,心里……也许不该介意的吧,但却是介意的。“自己一人去玩,要去哪里比较好玩?”她问绿彩,“你自己一个人的时候,都在做什么?” “你不是一直是自己一个人吗?”绿彩很奇怪的看着她。 她怔了一下,“我以前都在读书,没什么事做。” “我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有时候去颊阳桥看太阳,有时候去古琴广场看鸽子,有时候去买东西,有时候去农场看杏花。”绿彩一下子高兴起来,“我去帮果农摘杏子。” 去颊阳桥看太阳?她有一刹那的茫然……那是拍婚纱照的地方,听说很美,在海边。蔚蓝的大海边,悬崖上有一座古旧的木桥叫做颊阳桥,城市里新人结婚之前都会去那个地方拍婚纱照。每当天色黄昏,颊阳桥上一队队身着白纱的新人,面向太阳,就如接受一场洗礼……那样的地方,只有恋爱的人想去。彩也会去颊阳桥看太阳?古琴广场是老人活动广场,那里的鸽子……有什么好看的?不过一个人的时候,的确想去什么地方都可以,去一些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那就是一个人的自由吧。“杏子?农场在哪里?”她笑了起来,“等彩好了以后,带我去摘杏子,我从来没看过杏树。” “好啊好啊,”绿彩手舞足蹈,“如果明镜不理你,你就来找我,我就带你去玩。” “好。”她笑颜灿烂。 明镜去的地方是医院。 去医院是很久以前就有的打算,最早的一次是苏白叫他去的,因为厌食。但是因为一些不知名的原因,明镜始终没有去,直到最近……最近,一切都很好。 也许是因为最近一切都很好,他抽了个空去医院,去检查身体。 身体检查很繁琐,医生询问他过往病史,他说没有,只是不爱吃东西,没有食欲。医生测了他的血压,拿着听诊器在他身上按来按去,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过了好一会儿,医生说:“你家属呢?” 明镜淡淡的看着医生,他说:“我没有家属。” 医生吃惊的看着他,似乎没有想到这么一个举止高贵衣着精致的男生是个“孤儿”,“这样吧,照个CT再说。我给你开单,现在去交钱,然后拿到CT室去排队。” 明镜什么也没问,医生给他开了张需要检查哪些项目的CT单,他看了一眼,上面写了一串中英文混合的不知什么东西,他看得懂,但什么也没说。 交完钱,拿着CT单去排队,Ct室的医生说要排到明天下午,他仍然没说什么,淡淡笑笑,转身走了。 一脚踏出医院大门的时候,他拿出手机,想发一条短信给杨诚燕。拿出手机,手指在按键上磨蹭了很久,他终于把人名从“杨诚燕”换成了“苏白”,发了条短信:“白,好吗?” 然而苏白没有回复。手机响了一声,他惊跳了一下,匆匆按开短信,是杨诚燕发短信来问:“在哪里?你在干什么?”明镜很快回了一条,“没干什么。”发出去的时候,他几乎可以想象她会是如何失望。 果然过了很久,她没有再发短信过来,手机那边一片死一样寂静。明镜握住手机,眼望着车辆穿梭的马路,微微一顿,平静地往前走。 走到马路中间的时候,手机又响了,耳边充满了车辆嘈杂的声音,他接通了电话,电话那边传来熟悉的低沉的声音:“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苏白居然还能接听电话?那些警察没有把他绑起来吗?明镜古怪地想,唇边泛起一丝古怪的微笑,“没事。” “没事你不会发短信过来的。”苏白的声音低沉,充满了沉稳威严的成熟感,仿佛很可以依靠的样子,“你知道我听得出来你的声音不一样,出了什么事?” “我……只是想问你为什么还不死?”明镜轻轻地说,语调里依稀含着一丝笑意,“最近好吗?” 手机那边,苏白陷入了刹那的寂静,明镜的耳边充斥着汽车刹车声和喇叭声,人行道灯绿了,他却还站在斑马线上,刹那间车辆在他周围停了一圈。苏白在刹那的寂静后突然大叫起来:“你在什么地方?你在什么地方?你他妈的在什么地方……” 他彻底疯了。明镜带着微笑挂了电话,在按下“结束通话”键的时候,他依稀听见苏白在手机那边疯狂地大叫:“你叫我去死我就去死……你他妈的在什么地方?你给我回来!回来……”此后就是“嘟——”的一声微响,手机屏幕亮起“结束通话”四个字,很快暗了下去。明镜把手机塞在口袋里,静静地过了马路,抬头看着天空。 天空很蓝,空中有一只鸟,沙子一样掠过蓝蓝的天空,飞去了更高更高的地方,很自由。 杨诚燕从医院回到学校,是中午一点半,明镜已经回来了,站在她宿舍楼底下等她。她本来心情很低落,因为明镜显然不坦白,问“在干什么”,答在做什么都好,就算答“在坐车”或者“在走路”都好,明镜却答了一句“没干什么”。那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明镜不想她知道他在干什么,她不想知道他瞒着她什么,只是想知道他为什么要瞒着她……是因为他们还不够亲近吗?他送了他花,他为她做了饭,难道他们还不够亲近吗?难道心的距离……还很远吗? 但一切迷茫在看到明镜站在她宿舍楼门口的时候立刻化为乌有,她情不自禁的笑起来,“明镜。” 明镜淡淡一笑,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盒子,在阳光下打开盒子,里面的东西闪闪发光,是一条项链。 杨诚燕突然怔了一下,反而没有刚才那么高兴了,“项链?你去买项链了?” 明镜点了点头,从盒子里拿出项链,轻轻挂在她脖子上,动作很温柔。那是一条很精致的银色项链,她分不清究竟是纯银的,还是白金的,又或者是不锈钢?项链很细,挂坠是一个小小的锁,锁上挂着三个小小的铃铛,锁的正面写着“平安”,后面写“吉祥”。她疑惑的看着明镜的动作,“为什么要买这个?” 明镜轻轻摸了摸她的头,“我喜欢你戴着个。” 她低头看着胸口的项链,看着那“平安吉祥”,心里的疑惑非但没有减轻,反而越来越多。“明镜……” “嗯?”明镜的声音很温柔,眼色也很温柔,手指慢慢搂住她的肩头,她感觉到他手掌的温热。“我会对你很好,永远对你很好,永远保护你。” 眼色温柔的明镜温润高贵的不可思议,她的脸颊轻轻地在明镜胸口的校服上擦了一下,那衣服是暖的,突然说:“你……不要骗我……” “我永远不骗你。”明镜说,“晚上和我回家吧。” “和你回家?”她大吃一惊,“和你回家?你家里有家长啊?” “他们今天不回来,”明镜淡淡地说,“晚上一起做饭?” “好啊,”她笑了,“只要是我做的,你都吃完,是你说的。” “真的,只要是你做的,我都吃完。”明镜点了点头。 第九章 变幻莫测的少年们 那天晚上他们合作了很可口的菜肴,九点钟的时候,明镜把杨诚燕送回学校,他家离学校并不远,然后他回家睡觉。 第二天,杨诚燕没有看到明镜,发短信问了,他仍然回答,“在外面,没有干什么。”她已经没有第一次看到的时候感觉那么不好了,也许这也是明镜的习惯,也许他一直都是这样的吧。 第三天,她依然没有看到明镜,余君问他明镜哪里去了,有没有给她打电话,怎么都没有来上课。她说没有打电话。余君惊诧莫名,半晌说才刚刚开始恋爱,你们在热恋、热恋!怎么会不打电话!现在他都不打电话,那以后呢!余君是无心一句话,她却再次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茫然……她和明镜的心,距离究竟有多远?明镜是真心实意对她好,她丝毫不怀疑,但是问题出在哪里呢……出在哪里呢…… 她用了一天的时间来发呆,在下午下课的时候突然想明白,她一直感受到的是温柔,而不是热情。明镜是一个偏激的人,他不宽恕人,他为了爱也好为了恨也好能做出很多古怪的事,他冷淡的外表之下充满热情,他一直缺乏能把这热情释放出来的通道,所以他被疯狂的苏白所吸引,所以他差一点走上一条不归路……明镜其实……并不是一个温柔的人。 明镜对她却很温柔,从一开始就非常温柔,温柔得近乎“现代新好男人”的标准。 那说明什么……说明错了……说明明镜其实——是觉得他自己应该喜欢杨诚燕、必须喜欢杨诚燕、和杨诚燕在一起就可以和过去告别、就可以和苏白脱离关系——他对她越好就证明他离苏白越远…… 应该是这样的吧?她看着那台雪白的卵形手机,默默无语,在下课的时候给明镜发了条短信,“你在干什么?”。他本以为他会回一条“没有在干什么”,结果等到下课同学都走光,都去食堂吃饭了,手机还是寂静无声,他竟然连回都不会。 不管在做什么事,真的在乎的话,不管有多忙都能回的吧?她的眼睛渐渐充满了泪水,从小到大她很少哭,因为吃过了太多苦,但是这一次真的觉得很委屈——明镜啊明镜,你有没有注意——无论什么时候你发短信给我,我都是马上回复,不管我有多忙、不管我在干什么……回一条短信不需要多少时间,只要想回就能回的。 而你呢?你在做什么,能在忙什么,不回我的短信? 因为我的短信一点也不重要? 明镜仍然在医院里。 医生拿着昨天照的CT,戴着眼镜看了半天,咳嗽了一声。明镜静静坐着等他开口,等了很久,医生又咳嗽了一声,明镜淡淡的看着他,过了一会儿,他问:“胃癌?” 医生呆了一下,看着明镜刹那间不知从何说起,“啊……你不要想得那么严重,”他指了指那张CT图,“图上看的有这种可能,要确诊究竟是不是恶性肿瘤,需要做胃镜切片才知道,但是……”医生的眼神流露着怜悯,“但是你心律不齐,要做胃镜切片可能会出现应激反应,恐怕胃镜不能做。” “那就是说,无法确诊究竟是不是胃癌了?”明镜淡淡的问,“我心律不齐?” “你不知道?”医生惊讶的看着他,“我不是心血管科的,你如果没有发病史,我请心血管科的医生过来给你会诊一下,他们比我更专业。不过从心电图看,大致是室上性心动过速,阵发性的,你的表现比较轻微,但是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引起的。” “我不知道。”明镜说,“我身体一直很好。” “有没有无力、头晕、心绞痛、呼吸困难或者晕厥?”医生问。 “没有。”明镜说。 “要注意了,”医生摇了摇头,“我请各科专家给你会诊吧,这么年轻,能治疗好的话,一定给你治疗好。” “谢谢。”明镜微微点头,“我可以回去了?” “你要住院,去办住院手续。” “我不住院。”明镜淡淡地说,站起身来,转身离开,“有事的话,我回来医院。” 医生目瞪口呆,“喂!等一下……明镜!”等他从病历上找到这男生的名字,他已经去得远了,连影子都不见了。 为什么这名年轻学生这样子就走了?这么年轻,十八岁的年纪,一点都不珍惜生命?好像得了会死的疾病丝毫也不在乎……是因为没有家人关心疼爱吗?真的很可怜啊,是没有父母的孩子。 明镜出了医院,看到了杨诚燕的短信,问他“在干什么?”。他没有回那短信,一个人沿着怀流河便慢慢的走着,背对着夕阳。怀流河依然平静地流淌,河面依然很宽,有几只水鸟从河面掠过,翅膀下的羽翼雪白,溅起了几点水花。 突然很想念爸爸和妈妈,不过他们要两三个月以后才会回来,上一次全家一起吃饭,似乎已经是半年前的事了。他在怀流河边站了一会儿,打了个电话给妈妈,他说,“妈,我很想你。”妈妈说:“我很忙,下个月要去西班牙,要是二月才能回家,给你爸说一下。”妈妈挂了电话,明镜淡淡笑了下,低头看怀流河里自己的影子,河水不住流过,那影子一直在那里,仿佛时间也一起留在了河里一样。 “喂?莘子高中的明镜?”背后有人叫他,“没有上课吗?” 明镜右手插在口袋里回头,背后叫他的人笑容灿烂,身材高大,穿着一套红色的耐克,在人群中十分抢眼。 “刘家烈?” “真是稀罕啊,莘子高中鼎鼎大名的高才竟然没去上课,站在这里想什么?”刘家烈走过来拍了拍明镜的肩,“很久不见了,自从上次物理竞赛以后一整年没看见你了,听说报送了Q大?你小子真是厉害啊!” 明镜淡淡地道:“不是下个月又要竞赛?很快就会见到了。”刘家烈是红花高中的学生,莘子高中和红花高中都以数理化闻名,在全国数理化大赛中成绩都很好,一直都是死对头。这几年全国奥赛的奖项多数都给莘子高中拿了,刘家烈两次惨败在明镜手下,一直不太服气。 “竞赛是竞赛,不过从来没看见你参加市的竞赛班啊,天才毕竟是天才,和我们这些凡人不一样。”刘家烈用力拍着他的肩,“今天我们羽毛球队训练,要不要一起来玩玩?” “羽毛球队训练?”明镜微微蹙眉,“你是你们学校校队的?” “当然!”刘家烈背上背着个羽毛球拍的套子,“一只拍七百多,专业吧?不管什么游泳、篮球、足球、短跑、长跑,我们学校少了我肯定不行,我是新时代全面发展的大好青年,十项全能,什么都是高手。”斜眼看着明镜,他显然十分得意,“想不想挑战高手?你会打羽毛球吗?” 明镜看了看天色,时间还很早,“你还有拍吗?”他上下看了刘家烈一眼,淡淡一笑,“你如果输了,就退出校队。” “当然有拍!”刘家烈大笑,“我怎么可能会输?行!我输了就退出校队!你输了呢?” “我输了就跳河。”明镜的语气很淡定。 “一言为定,我输了退队,你输了跳河,你可不要说了不算数。”刘家烈哈哈大笑,“来来来,到我们学校场地去打。” 天色昏暗,过了晚餐的时间,依然没有明镜的消息,她又发了两条短信问他在哪里,在做什么,他依然没有回复。杨诚燕拿着课本在教室里自习,一边写作业一边想……如果这么轻易就可以忘记她,那么那天晚上他带着玫瑰和晚餐过来为她庆祝生日,又算什么?是应该相信明镜会有非常重要的事不能回复她的短信,还是应该问问自己付出的感情,究竟值不值得、对是不对? 但一直到整个夜晚过去,白天再来的时候,明镜依然没有给她打任何电话,也没有任何消息。上午上课、下课、上课、下课……下午又上课、下课……今天她上课上的特别认真,笔记记得特别仔细,有些事想了也没用,只能不想。 第四天下午,晚饭过后,她从食堂回宿舍。 明镜站在她宿舍前,背后背着一个羽毛球袋。他看着她,也许是因为背着羽毛球袋的关系,她觉得他看起来特别青春,富有活力。心里一股怒火冲了上来,她知道不该生气,几天不见面只是小事,但是她很伤心,原来他离开她去打球就可以忘记一切,和同伴去玩就可以不必给她回短信不必告诉她一声“我去打球了”?如果她没问,也就算了,但是她问了啊!她问了三次,为什么还是不肯告诉她? “我赢了一对球拍,什么时候我们去打球?”站在她宿舍门前的明镜显然不理解她的伤心,她伤心的是太小的事,以至于仿佛完全没有伤心的价值。 “去打球了?”她淡淡地问,“好玩吗?” “赢了就好玩。”明镜笑了笑,“这是红花高中校队的球拍,不错的拍,会打羽毛球吗?什么时候我们去球场打?” 她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明镜现在心情很好,很少感觉到如此清朗的明镜,满腔的不满和伤心渐渐淡去,轻轻叹了口气,她不能和明镜计较回不回短信的事,那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明镜说“什么时候我们去球场打”——那就说明虽然他去打球没有告诉她,但是心里一直是想着她的吧? “我不会打球。” 明镜拉开背包的拉链,拿出一只粉色的球拍,试了试它的网线,“没关系,我教你。” “好,我学。明镜很会打球吗……” 杨诚燕的声音在风中逐渐远去,听到的是飘渺的回音,明镜指上用劲试着球拍线,早上那一场比赛依然在他记忆中,那是一场很好的比赛。 “我发球吧。” 在红花高中的羽毛球馆,刘家烈和明镜的比赛有很多人观战,红花高中的校队自然都在,还有些平时就听说刘家烈和明镜大名的学生陆续赶来,兴致勃勃地围观。刘家烈的教练和一些体育老师也饶有兴致地站在一旁,不知是谁吹了声哨,“啪”的一声,刘家烈一球打了过来。 明镜挑球,雪白的羽毛球高高掠过众人的视线,挑向刘家烈身后。刘家烈仰身一跳,“刷”的一声往下扣杀,“不差!和我打还差点!” 明镜跑到网前轻挑,羽毛球轻轻翻过围网,刘家烈那猛力一杀刹那化为了雪花般轻盈地落了下来,教练叫了一声好。刘家烈小吃了一惊,手忙脚乱冲到网前一拍接起,“该死!”明镜眼里掠过一丝笑意,正是这丝笑意让刘家烈恨死了明镜——每次竞赛结束他都看见这家伙眼里有这丝笑意!“他妈的!”他本已挑起了那球,突然重重将那球摔在地下,指着明镜,“让你一球!不让你跳河我就退队!连着两只球拍我都不要了!” 明镜羽毛球微略一勾,算是接受了他的挑衅。刘家烈为之气结,“啪”的一球猛拍过来,明镜眼里含着那末古怪笑意,只听“嗒”的一声那一球落在地上,他退后几步捡起来,“啪”的一声击了回去,接受了刘家烈的战书,他却不占这一球的便宜。观战的学生大声叫好,体育老师带着笑交头接耳,刘家烈气得七窍生烟,大叫一声,手下狠狠的杀了几个球过来,明镜前后跑动,一一回击。 羽毛球馆围观的人很多,渐渐的有些影响到了比赛中两个人跑动的范围,空气不是很清新,充满了汗水的味道,蒸腾着浑身的热气,呼吸的时候明镜有轻微的眩晕,不过对场被他气得要吐血的热血少年让他心情很好。很小的时候和爸爸打过羽毛球,爸爸说他很有天分,请过教练教了他一段时间,但那已经是很早很早以前的事了……距离现在有多少年,他已经算不清楚,很久没有看见爸爸,不知道他现在好吗?爸……我……在你心里,是不是一直都很让你骄傲?可是我……也许快要死了。他眼里带笑,“啪”的一声高高回击了刘家烈一球,换来对方一阵暴跳如雷,心思在漂浮……我也许快要死了,爸,很想见见你,但是不敢见你……我把自己搞得一团糟,去年圣诞你叫我去英国过,我没去,我不想让你知道我和一个男人在一起……最近我把那个男人送进了精神病院,交了一个女朋友……这些事不能让你知道,爸你肯定不会相信发生在我身上……我知道自己最近很乱,也许交个女朋友会好一点,她很乖,成绩很好,和她在一起很平静,不会发生什么更糟的事……如果短期内不死的话,我会变好的…… “哈!一比一,再来再来,我要看你怎么去跳怀流河!” 心思飘忽之间,不知不觉刘家烈扳回一局,明镜“啪”的一声对着球拍击了一掌,晃了晃那拍子,淡淡一笑,“从现在才是开始。” 然后他再也没想过什么胃癌什么心脏病什么杨诚燕,羽毛球馆的空气越发窒闷潮热,刘家烈咬牙切齿的模样越发好笑,他保持着很愉快的心情,花了一个半小时让刘家烈宣布退出红花高中校队,赢了一副价值一千四百多元的球拍,然后含着微笑对刘家烈说:“下个月竞赛再见。”听见他说这句话,看刘家烈那张脸他就知道他气得想说退出竞赛,但竞赛却又不是他说退出就能退出的,不敢就说,那表情很精彩。 所以明镜带着很好的心情回到了学校,在杨诚燕宿舍门口等她,打算有空带她去打球。至于杨诚燕发了几条短信,问了些什么,他全没在意,也根本忘了。 “明镜?”她看着明镜有些走神,“今天玩得很开心?” “是啊,”明镜回过神来,“晚上再去看电影吧。” “晚上绿彩要搬到学校里来了,他和你同一间宿舍。”杨诚燕说,“晚上我去帮他搬东西。” 明镜微微怔了一下,“是吗?我不知道……”他的语音停止了。 “你不喜欢彩,因为他是苏白的弟弟?”她轻轻地问,“为什么特别不喜欢彩?” 明镜的表情从微略的恍惚温柔渐渐变得有些冰冷,“他……”顿了一顿,他说,“彩很古怪,不是你认为的那么简单……” “他有超能力,他会读心,但是他不会害人。”她听到明镜说“不是你认为的那么简单”,只觉有些匪夷所思。单纯的彩,虽然很古怪,但至少并不有害吧? 明镜定定地看着她,“彩有没有告诉过你,鬼是吃杏仁的?” 她愕然看着明镜,想了半日,“好像有。” “那他住院这么多天,你看见他吃杏仁了吗?”明镜冷冷地问,“他每天吃了些什么护工都回列清单给我,我来付钱。这么多天,他没有吃过一口杏仁。” “什么意思?”她陡然怒了,“你是说他骗人吗?你想说他不是彩吗?难道他就不能吃点别的?” “杨诚燕!”明镜冷冷地看着她,“你相信我还是相信他?单纯的彩,说话颠三倒四的彩,不会算钱的彩,不剪头发,还有超能力,如果彩真的这么简单,他能骗苏白把他从医院里放出来,自己一个人在外面过了一年多没有被任何人发现他的异常?苏白是那么好骗的人吗?”他突然紧紧握住拳头,“我……我……”他没说下去,但是她心里的怒火就像被冰水浇灭,彩又是怎么骗过的? “你想说彩什么……你想说他装疯卖傻……骗了所有人?”她心头猛跳,如果彩都是不能相信的,她能相信谁?明镜你还不是一样做事不肯对我坦白,要我不相信彩,我……我又凭什么相信你……你有事还不是不肯对我说。 “彩和我不一样,”明镜闭上眼睛,那眼镜之下,眼睫不知为何出奇的清晰纤长,微微颤动,“我是别有图谋要骗苏白,彩是……彩是不自觉的。” “不自觉的?”她脑中很快把绿彩所有的行为都过了一遍,彩打工、彩说只吃杏仁、彩被崔井大上头、地下室发生莫名的事、他被人打伤头反锁在地下室又自己出来了、彩有超能力,彩说他有时能读心有时不能……可是如果彩有超能力,为什么崔井打他的时候他不能反抗,而苏白逼他吃碎玻璃的时候他却能让他麻痹?“你想说……彩是一个……偏执狂和……多重人格兼有的……精神病?”她颤声说,“单纯的吃杏仁的彩是一个人,能看透人心能使用超能力的是另一个?” 明镜脸色苍白如玉,就如瓷器般流露着光泽,“而且他们互相伪装……” “但是不管彩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我都相信他不会害人。”她的手指在发抖,为什么她没有发觉?的确彩有细微的不同,为什么她竟然没有发现?“他要搬到你宿舍里了。”说到这句的时候,她心里有些冷,竟然有些害怕。 明镜的嘴角微微一勾,“搬就搬吧,我不相信他能对我怎样,就算他知道我把苏白送进东岗,那又怎样?” “他不会对你怎么样的!他……他也不喜欢苏白。”她低声说,心里没什么底气,“他不会恨你的。” “谁知道呢。”明镜淡淡地说,“彩心里在想什么,你一直以为很清楚,我倒是一点也不清楚。” 拥有超能力的彩,究竟会对明镜怎样?他本以为只是明镜不要憎恶绿彩就好,原来事情……远远没有那么简单。心里突然泛起一丝不安——彩知道他隐瞒明镜的事,他什么都知道,如果……如果他违反约定告诉明镜,明净又会怎么样呢? 如果彩告诉明镜他抱错仇了,其实苏白没有退明衡下楼,苏白杀人放火敲诈勒索艘是为了彩,把明衡推下楼的是崔井,明镜会怎么样? 他会……怎么样? 她真的一点都想不出来。 第十章 幻灭 那天晚上彩搬进了明镜的宿舍,他被明镜宿舍墙上那些巨大的苏白照片下了一跳,表情似乎是有些害怕,但最终没说什么,只是安静的摆弄他带来的东西。杨诚燕帮他把衣服和洗漱工具整理好,看着时间不早了也就走了,只剩下绿彩和明镜两个人对望。 明镜的表情淡淡的,眼神清凉而冷冽。 绿彩睁着漂亮的眼睛,以及其单纯天真的眼光看着明镜,似乎还有一些害怕。 他们一直没有说话。 然后明镜就洗澡去了,洗完澡倒头就睡,快睡着的时候他听见绿彩出去了,也不知干什么去了,总之他理也不理,谁他自己的。 今天明镜仍然没有吃晚餐,打完球之后的兴奋过去,头晕得很,睡得很沉。 男生宿舍八楼以下热闹非凡,串门打牌的不计其数,有些在洗澡,有些在问作业,有些在追追打打,不知道干什么。 809室两个人的生活过得很平静,绿彩似乎很怕明镜,只要明镜稍一靠近就吓得脸色苍白,明镜自是不愿理他,两个人一天也难得说一句话。何况明镜做的是代课老师,作息时间和绿彩完全不同,也很少在一起。绿彩被编入高三一班,高三的同学大都还记得这个离奇退学的美貌学生,追问他当年发生什么事,绿彩自然是一问三不知,同学少不得把当年发生的事统统推给鬼神,编造出许多更加离奇古怪的故事。绿彩的功课也一点一点地开始补,他虽然颠三倒四,对读书却十分灵敏,当年学的东西竟然一点也没忘,新知识学得也很快,让补课老师感慨说要是每个学生都如他这般,该有多好。 很快一个月过去了,再过两天就是全国数学竞赛的日子,明镜偶尔会开始看看竞赛题,不过大多数时间都还在复印考卷、发考卷、改考卷、讲评考卷等等。杨诚燕也参加了这次竞赛,不过纯粹是老师让她去见见场面,为以后轮到她的时候积累经验,也没指望她这高一的新生能拿什么奖。大家都忙了起来,绿彩更是一天到晚在补课,很少见到人。 一切似乎过得理所当然,顺理成章,一切古怪扭曲的事仿佛从未发生过,也永远不会再发生。明镜和杨诚燕也常常约会,老师找明镜谈过几次关于早恋的问题,但两人成绩都好,又不见闹出什么过分的事,说过几次明镜不怎么理会,也只好不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倒是莘子高中的女生议论纷纷,心里十分诧异杨诚燕突然出现,抢走了明镜的心。 这日明镜在办公室看题,办公室里还有其他老师正在批改试卷,讨论这次竞赛的方向和题型,气氛很是和谐。突然明镜的手机响了,他顺手接起来,“喂?爸?”他已经很久没听到爸爸的声音,骤然看到手机上显示“明渊”两个字,竟有些不知所措。办公室里的老师都知道明镜的父亲是国内外有名的企业家,不约而同静了下来,面面相觑,只听明镜突然一呆,猛地站了起来,“明衡叔叔醒了?真的吗?我马上回去!” 杨诚燕在教室里上课,物理老师正在口若悬河的利用两点之间直线最短的理论解题,却有男生后面举手叫了一句:“老师,只显示没有距离的。”把物理老师说了个满脸通红,不断解释他这个“直线”的意思不是直线而是线段等等……班里大家笑个不停,终于物理老师怒了,大叫这次考试要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一定要让你们这班血流成河! 杨诚燕跟着听得好笑,心里想着下节课化学老师上课,不知又穿着什么来了。他们班教化学的阿美老师,一向喜欢五颜六色,最擅长传着白色的鞋子黑色的袜子紫色的裙子黄色的衣服条纹的外套等等,若与老公吵架,一开门进来说话就气若游丝,学生要是不知好歹一发问,她立刻就哭着摔门走了。化学阿美率性天真,同学对她还是很有好感的,尤其她不和老公吵架的时候化学教得还不错,深受学生热爱。 “诚燕啊,告诉我一些明镜的小道消息嘛~~比如说他的睡衣是什么颜色的?”余君扯着她的袖子悄悄地说,“要不然,告诉我彩的睡衣是什么颜色的吧?” “花心萝卜!”她托腮悠然看着黑板,“就不告诉你。” “死诚燕!全校就你最坏了,女生公敌!” “呵呵……” “听说彩最近常常在B5楼自言自语,不知道和谁说话,彩真的长得好漂亮,可惜有些呆呆的,像个傻瓜。”于君遗憾地说。 彩?她心里涌起一股母性,随即涌起的是不安,“彩……” “还是明镜好啊,听说他给你做饭?” 他也只做过一次,之后都是看看电影,一起到教室坐坐,再也没什么了。她淡淡的笑笑,“嗯。” “听说他为了你去丽人坊订餐?”余君大笑,“后来好多人和他学,丽人坊现在真的要预定才能坐了,不然没位置。” 她跟着忍不住好笑,“也就那一次。” “骗人的吧?明镜肯定优雅又浪漫、温柔体贴又高贵内敛,他有没有弹琴给你听?有没有给你画画?” 她叹了口气,“余君你太会幻想了。” “他送你项链是不是?明镜真是太浪漫了……” 明氏豪宅。 一间特制的病房,病房里摆放着和医院ICU一样的仪器,心电图的声音均匀的响着。一个四十几岁、相貌英俊、气质沉稳的中年男人坐在椅子上,明镜正跪在床边,两人一起看着床上脸色惨白的年轻人。 那张脸本来也是青春洋溢,此时却宛如骷髅。这人当然是明衡。 “你说……是崔老师……失手把你推下去的?”明镜紧紧握着明衡的手,定定地问。 明衡缓缓的点头,眼泪从眼角留下,他发出的声音沙哑又古怪,很难辨认,“我……们……吵……架……” 明镜抓住明衡的手,指节雪白,不知用了多大的力,“那苏白呢?” “他……看……见……了……” “不是苏白推你下去的吗?”明镜的手越来越紧地抓住明衡,明衡终于忍耐不住挣扎起来,喘息着两眼死死盯着明镜,“不是……不是……” 不是苏白?是崔井?明镜的手指一根一根松开,他在明衡松弛水肿的皮肤上叩出了五个深深地印出来。明渊微微皱眉,“镜,苏白是谁?” 苏白是谁?明镜微微一晃,几乎倒在地上,幸好及时稳住,“明衡叔叔的同学。” 明衡盯着明镜,明渊盯着明镜的背,他们都看出了他的不寻常,明渊突然冷冷地说,“镜,你的脸色很差。” 明镜屏住呼吸,过了一会儿,他淡淡地说,“我有点头晕。” “头晕就去看医生。”明渊微微点了点头,“我是临时回来,晚上还要赶回伦敦,你也不小了,自己要照顾好自己,明衡叔叔这里多来看看,小时候你们关系很好。” “我会的。”明镜平静地说。 明渊提着行李就走了。 明衡慢慢松弛下来,闭上眼睛睡了。 明镜一个人跪在明衡床前,一动不动,像在沉思,又像在忏悔,就像尊石像。 第二天。 杨诚燕已经习惯明镜很久不给她回短信和打电话了,总之明镜几天不出现之后,他就会在宿舍门前等她,和她去看场电影。看喜剧片的时候他最多只是笑笑,从不大笑,看恐怖片他却会把她的手握住,有时候还会搂住她的头,所以她喜欢看恐怖片。 但是明镜已经有五天没有什么消息了,她一直在等他。 明天就要竞赛了,今天明镜应该不会来约她了吧?但是如果今天不来,明天竞赛,也就是有七天她没有看见他,也没有听见他的消息——这对于在同一个学校来说,是太冷淡了吧……她轻轻的叹了口气,明镜始终很温柔,她不知道怎么样才能让他热起来…… 难道温柔也有错?她打趣的嘲笑了下自己,但是总是希望得到不只是温柔而以啊,太贪心了? 这天下午,她回宿舍换课本,突然一怔——远远的就看见明镜站在那里,站得很直,抬头看着蓝天。“明镜?”她直觉就知道出事了,“发生什么事了?” 明镜转过头来,神态和平时没有半点不同,“我想问你件事。” 杨诚燕心里陡然寒了,站在夏末的暖风里,竟然有些瑟缩,“什么事?” “你和崔老师喝彩走得很近,明衡是被谁推下楼的……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明镜的语调很平静,甚至很安定,光洁的脸颊在阳光下毫无瑕疵,连眼睫都丝毫不动。 她没有回答,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没有回答,就是已经回答了。 明镜什么也没再问,转身就走。 “明镜!”她陡然大叫一声,“不要走!我不告诉你只是怕你伤心怕你又像对苏白那样报复崔老师!我……我不想你像从前那样……我只是不想你像从前那样……”她紧紧抓着课本看着明镜,眼里有泪,“你……说你爱我,那你应该理解我,是不是?你应该明白我只是想你好,应该相信我不是要伤害你,应该知道……应该知道我不让你知道只是因为我不知道你受不受得了!因为我……不够了解你……不够重要……我不知道我能不能作为你的支持,能不能保护你让你能够接受这种现实……”杨诚燕眼里的泪滑了下来,“你应该明白的。” 明镜停了一下,用汲取古怪和冷漠的眼光看了她一眼,就像看一个陌生人,“我对你很失望。”他简单地说,很快走了。 明镜…… 风卷起了几片落叶在他头顶蹁跶,有一两片落在她鞋子旁边。杨诚燕看着明镜远去的背影,紧紧地握住拳头,忍耐了很久,终于没有对天大叫一声,也没有哭,抱着课本,去上课了。 明镜……你怎么能说“对你很失望”呢?你爱我远远不如我爱你多,我一直知道的,却骗自己说要体谅你,我付出了多少关心,宽容了你多少冷漠,你从来不知道,然后今天你对我说“我对你很失望”。 你心里到底要求我要是什么样的才能不让你失望?一个能让你安心让你放心的朋友?一个能让你走回正轨的扶手?我也一直希望自己能作好那个朋友和那个扶手,但是明镜你让我不安心,你让我觉得失落觉得委屈,你说你爱我,我希望你能爱我,以为你会爱我,但是……但是……我付出得你从来看不见,到今天你只记住了你对我很失望,你我之间,一切、就只是这样而以吗? 可是明镜……即使今天你离我而去,永远恨我,我想到以后你会再遇见别的女孩,对她说我的故事,我就会伤心得好想哭。 我是真的很爱你,而你是真的……让我伤心到从胸口到背后都很冷,都在发抖。 第三天。 全国数学竞赛分赛场。 “那就是莘子的明镜……” “就是去年拿了特等,高一年拿了一等奖的那个家伙?听说长得很灵,在哪里?” “哼,保送Q大的天才啊,连高考都免了,还在学校走老师呢!” “但是真的是很强呢,去年竞赛最后那道题我们学校的数学老师花了三个多小时才做出来,听说明镜整张卷只做了一个多小时,提前走了!” “那又怎么样?不就是会做题吗?有什么了不起的?” 红花高中的参赛队在赛场里一片议论纷纷中进场,带头的刘家烈脸色僵硬,在莘子高中隔壁座位坐下,一言不发。红花高中的各位不约而同,各自沉默,就如一片阴郁的方阵,和其他学校议论纷纷截然不同。 没过一会儿,莘子高中最大的竞争对手海承高中进来了,海承和去年一样,只来了三个人。他们也都不多说话,三个人都身材高大,倒比较像篮球队员,那就是赫赫有名的海承三巨头,今年也保送Q大的张军风、何东强和孙星海。 去年竞赛的结果,海承三个人占了七个一等奖的三个,堪称占了全国竞赛的三分之一强,如果看他们的气势,颇有志在必得的模样,非常有信心和把握。 大家都在关注明镜,莘子高中的其他人渐渐的有些不是滋味,杨诚燕坐在莘子高中最后的位置,和大家一样,想看偶像一样看着明镜。曾几何时她也是这么看着他的,看过了很多年,最后还是看星星这般看着明镜,一切像从不曾改变。 明镜坐在窗边,一如既往地看着窗外,那张光洁冷静的脸依然优雅绝伦,连持笔的姿态都有人在模仿。她远远的看着明镜,明静的脸上依然看不出半点异常,但是她心里明白,骄傲偏激的明镜,对于报错仇恨错认这种事……恐怕是完全不能接受的……何况她爱苏白……爱苏白这种事不可原谅。她细细的咬住嘴唇,心里很苦涩,他始终没有真正爱上她。 竞赛开始了。 教师刹那寂静起来,翻试卷的声音特别清晰,白花花的卷子在桌上翻飞,大家普遍先将卷子看了一遍,才开始算题。 全国数学竞赛的题目果然是有难度的,她草草看了大概,已经知道自己有大约三分之一不会做,开始计算第一道选择题的时候,她又看明镜:明镜面前摊着卷子,手里握着笔,但是他没在写。 他在干什么? 无缘无故她的心痛了起来,眼前突然看见的是那天夜里酒醉动哭的明镜,明镜此刻心里……心情……如何呢? 明镜一个字也没有写,手里紧紧地握着笔。 来赛场之前,他见了崔井。 崔井正在整理竞赛相关的材料,看见明镜走进来,他错愕了一下,“明镜?” 明镜点了点头,他的眼神很冷,崔井被他看得退了一步,“明镜……” “明衡醒了。”明镜冷冷的说。 “啪啦”一声,崔晶手里的材料跌落在地上,“过失致人重伤是公诉案件,你如果现在自己走出去,还可以算自首。” 崔井脸色惨白,仿佛突然间蔫成了炎炎烈日下的一颗荒草,“我……我……” “你是要自己走出去,还是要他们进来?”明镜问。 崔井的脸看起来像欲哭无泪,他大概是想说当年他不是故意的,大概觉得世事太荒唐离谱,为什么他已经为当年付出了那么多代价,仍然不能避免今天的来临?明镜淡淡勾了下嘴角,“苏白敲诈过你,是吧?你们……可以在看守所里继续你们的交情。” “明镜!”崔井全身瑟瑟发抖,“你大概以为我也该从那该死的栏杆跳下去一次!可是我……我很怕死,我不想坐牢,因为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也恨苏白!如果可以的话,我不希望和他有任何交情!崔老师不算一个坏人,我只是……只是……”他惨白着脸,“有太多弱点,我只是个很普通的人……” 明镜指了指门外,崔井大叫一声,“明镜你不能这样……” 门外很快冲进来五六个警察,把拼命挣扎的崔井按倒在地上,戴上手铐把他带走了。 崔井……的确不能算一个坏人,如果不曾发生过这件事,他也许是一个一生都受人尊敬的好老师。明镜倚着门看着他被抓走,俯身拾起地上崔井跌落的材料,他还要去竞赛……拾起材料的时候,突然胸口一阵窒闷——就像本有千钧巨石压在他胸口,在崔井被抓走的一瞬间又有一块巨石压了下来。 他……整个人,快要被压垮了…… 明镜右手拾起材料,左手按住桌面借力才慢慢站了起来,苏白应该去精神病院!崔井应该坐牢!杨诚燕应该消失!他什么也没做错,一切都按着正常的轨道进行……但是他自己心里却出奇的清楚,这几年,他什么都做错了……一切都错了…… 苏白……苏白……一切都错了,你最会教我该怎么做人,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然而一切看起来都像没有错,过一会儿他本来要参加竞赛,现在还是要参加竞赛,他没有不参加的理由。 头很晕,胸口一阵一阵的窒闷,竞赛卷上的题目在他眼里看来犹如雾里看花,摇摇晃晃,不知写的什么。握着笔坐在赛场上,他目不转睛的看着试题,除了头晕想吐,心里竟然空的没有半点想法。 过了半个小时,杨诚燕已经做了七道题,其中至少有五道题她有把握是对的,抬起头来再看了明镜一眼,他仍然在发呆,虽然发呆的样子也很冷静,但久了就会被人看出来——事实上海承高中的人已经有人在注意了。她心里一阵着急,无论如何,明镜不能输,如果他在竞赛场上也输了,那就是一败涂地,明镜根本受不了的!明镜,争气一点!不要想那些混乱不堪的事,不要想、不要想! 然而她祈祷归祈祷,明镜还是一个字没写。教室里纷纷想起了翻卷子的声音,大家都做到了第二面,明镜那张卷子还在那里,一下也没动过。刘家烈和张军风已经注意到他有些不大正常。又过了一会儿,明镜突然眨了眨眼睛,开始做题。杨诚燕松了口气,低头看自己的卷子,本来想到解法的题目似乎都忘了,看在眼里好陌生。 赛场突然沉静下来,在沙沙的圆珠笔声中进行了一个小时的考试。 再过半个小时这次竞赛就结束了,突然,作为全国东南区分赛场的漳河高中教学楼外响起了一阵刺耳的警笛声,随即人声喧哗,似乎有许多人在大喊大叫一些什么,伴着高音喇叭的声音。 正紧张做到最后几道难题的参赛者纷纷抬起头,茫然的看着窗外,平时考试学校都会要求噤声,今天这么重要的日子,怎么会这么吵?有些人抱着头,表情十分烦躁,本来想到的思路都被噪音打断了,监考教师立刻走过去关了窗户。今天监考的是一位女老师,关了窗户以后她往外一看,表情是恨错愕。杨诚燕看着她的表情,一股不祥的预感涌起,有些什么事发生了,有些不可控制的事发生了……明镜还在做题,窗外出奇的喧哗似乎和他没有半点关系,当大家都在做题的时候他在发呆,当大家都在发呆的时候他在做题。 “砰”的一声,分赛场003考场的门被人一脚踢开,一个人冲了进来,以冲进来仿佛什么也看不见,“哗啦”撞翻了几张桌子,推倒了三两个人,冲到了张桌子前。监考老师大吃一惊,一声尖叫,只见门外一群警察已经冲了上来,大叫:“快出来!他身上有刀!有武器!”离门比较近的学生尖叫着纷纷逃出,那人理也不理,一把抓住坐那张桌子的人。刘家烈和海承高中的人指挥着大家往外逃命,杨诚燕却不走,她冲上去在离那人两步的时候站住,脸色苍白,“明镜……” 那人撞翻了几张桌子,抓住了明镜。 而会这样不顾一切冲进来抓人的人,自然是苏白。 “喂?那个女生快走啦!警察在外面!”刘家烈挥手叫杨诚燕走,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人要抓明镜,但是这人左手握着一把淡青色小刀他却是看见,那肯定是危险人物。虽然明镜令人讨厌,但是他也不希望他被疯子砍死,当然,他自己心里也害怕得很。 “你快走,这人是精神病……”杨诚燕反而会了挥手示意他快走,“你不会明白的,快走快走。” 奇怪的女生。刘家烈大惑不解,正要劝说,突然他自己就被门口的警察拉走了,许多警察持枪对着苏白,只要他稍微有个异动,立刻开枪。但苏白紧紧抓着明镜,要是开枪的话,不能确保不会打到明镜身上。 考场里只剩下苏白、明镜和杨诚燕三个人。 “你跑到哪里去了?”苏白抓住明镜的右手,左手刀慢慢加在明镜颈项上,微微用力,就划出一道血痕,“我问你他妈的在哪里,你怎么可以挂我电话?你怎么敢挂我电话……”他轻声细语的问,“这么久不见……你有没有在想我?” 杨诚燕全身在不可抑制的发抖,她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场面,明镜……明镜……门口的警察示意她慢慢走到门口来,她却什么都没看见,呆呆地站在明镜身边。 她是不能离开他的,她如果走到对面去看热闹,明镜就会自杀……她觉得就是这样的,就是这样的……他不能忍受被苏白抓住的自己,不可能忍受被别人发现他和苏白的关系,不可能接受无法控制形式反而被人控制的局面。 但是明镜,其实你一直都在苏白的阴影里没有离开过,不是吗?她的眼眶充满泪水,昨天她没有哭,现在的眼泪顺腮而下,她不是为了自己而哭。 那女生吓得都哭了,门外的警察握紧了枪,谁也不敢擅自行动,大家都睁大眼睛看着门内形式的变化。 明镜不回答,他被苏白扣着按在靠窗的墙上。 “你说你爱我的,你怎么可以不理我?”苏白轻声细语,慢慢地说,那语气竟然很委屈,让人听得毛骨悚然,“你怎么可以不理我?”他突然哭了,语气哽咽起来,像委屈得不能忍受,“你讨厌杨晓倩我把她杀了,你把我送进监狱我都不计较了,你怎么可以不理我怎么可以挂我电话怎么可以不回我短信……” 她……突然觉得很理解苏白,虽然她不能理解苏白对明镜的感情,不能理解他为什么会顺从的入狱又这样逃出来,但是对于这几句话的委屈,她真的十分明白。明镜,我们都害怕冷淡,无论是基于什么样的理由和感情,我们在乎你,你的冷淡是伤害我们最锋利的刀,尤其……尤其是你擅长先给了温柔甜蜜,然后突然冷淡……那样很伤人、那样很伤人啊,明镜,你不明白。 门外的警察和刘家烈张军风等等面面相觑,留下来围观的学生们已经开始低声议论,里面是怎么回事,虽然大家都不明白,但显然明镜和苏白的关系暧昧。 明镜手腕用劲,一把甩开了苏白的手,“你为什么还不死?”他平静地问他。 苏白左手将刀刃牢牢的压在明镜颈项上,“那天你想说什么?你说那天你到底想说什么?”他突然大吼起来,“你站在马路中间是不是?你他妈的站在马路中间打电话你不想活了是不是?你到底想说什么你告诉我啊!”他把明镜来回摇晃,刀刃在明镜颈边来回划出几道细细的血痕,沁出几滴鲜血。杨诚燕踏上两步,想要阻拦,心里却很迷惑——其实她……也想这样狠狠摇晃明镜,也想这样狠狠地问他:你心里到底怎么想?你为什么那么冷淡?你说过爱我的…… “我和你没什么话好说。”明镜别过头去,淡淡地说,“你要杀人,就杀了我;你要是不想杀人,那就和警察回去。” 他竟然可以说得这么平淡,苏白怔了一下,“啪”的一声把明镜的手控制在墙上,左手到越来越用力,明镜颈上的鲜血顺颈而下,血流得很顺畅,竟有一种丝润般的美感。门外的大家骚动起来,纷纷呼喊着什么,杨诚燕一伸手,蒙住了苏白的眼睛,苏白左手持刀右手按住明镜的左手,竟然无法抵抗,顿时发出了一声吼叫。 “你爱他,对不对?”她低声说,“不管他怎么样对你,总之你就是爱他。不管是因为你把他当成彩,还是因为他是明镜。他不再爱你了,所以你很伤心,很失望……但是既然你这么爱他,你怎么能伤害他?”她只是蒙住了苏白的眼睛,抵抗不了苏白割断明镜的颈项,“他曾经对你那么好,你怎么忍心伤害他?” 苏白的刀停住了,“我只是想知道他想对我说什么?”他喃喃自语,“但是他为什么不说?为什么不说?” “他不说是因为他不信任你,他不打算依靠你,因为你不能给他安全感、不能保护他、不能让他平静。”她的声音渐渐平静了下来,淡去了刚开始时的紧张恐惧,“那是因为……你……和我都做得不好,都做得不对。” “你……和我?”苏白突然放开了明镜,挣开了杨诚燕蒙在他眼睛上的手,厉声叫了起来,“你对他作了什么?你不但要抢走我的彩,还要抢走明镜?我要杀了你!我一定要杀了你!”他突然挥舞着那柄双刃刀冲了过来,杨诚燕站在那里,她推了身边的明镜一把,苏白刹那掐住了她的脖子,把她按倒在地上。门外的警察一阵混乱,不少人冲了进来,枪口对着苏白,但仍然不敢开枪。 “放开!”明镜踉跄退了一步,站稳以后,冷冷的对地上的苏白说话,“放开她!” “我要杀了她!”苏白不断加劲,她一口气转不过来,睁着眼睛看着明镜,从她仰倒的角度看,明镜站的好直、看起来好高,只是好苍白…… “砰”的一声大响,乒乓碎瓷飞溅,一泼水震得到处都是,苏白头上鲜血乍起,摔倒在杨诚燕身上。她茫然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一只手有力的把她从地上拉了起来,拖到背后去,只见警察虎狼般的一拥而上,把苏白按倒在地,回过头来,把她拉到身后的是明镜——明镜竟然抄起讲台桌上的花瓶砸了苏白的后脑,一向举止优雅绝伦,充满贵族气息的明镜竟然做出这种事,是为了救我吗?她看着明镜,眼里全是苦涩……你是为了救我……还是因为恨他? “啊——”满头是血的苏白在两个警察的控制下仍然不住狂吼,他挥刀指着明镜,“你要我死——你就是喜欢我死——我早知道你要我死——但是,但是我就是杀不了你——”他对着明镜乱挥舞了一阵那小刀,突然静了下来,过了一会儿柔声问:“镜,那天你究竟想要说什么?告诉我好不好?” 明镜口齿微微一动,似乎想说什么,终于没说,连“你只想问你为什么还不死”都没说。 “你告诉我,我就去死——”苏白一字一字地说,“我好担心你……我知道一定是大事,你告诉我……你想要我死我就去死、你叫我死我就去死……” 明镜笔直的站在那里,杨诚燕知道他如果不是挡在她面前,一定全身都在发抖。苏白不住地叫“你叫我去死我就去死”,他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她突然牢牢握住他的手,他的手灼热异常,像发着高烧。我该怎么帮你呢?我该怎么救你,要怎么做才对?她的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什么都做不到!她什么都做不到! “啊——”苏白再次歇斯底里的吼叫,在众人惊疑不定的眼光中,明镜终于一字一字地说:“那你去死好了,你杀了那么多人……”一句话还没说完,苏白以极度怪异的力量猛然挣开控制他的警察,一翻身跃过窗户,消失在明镜的视线中。 一切变得万籁俱静,像过了很久很久,众人才听见一声飘缈的坠地声,像来自云端的声音。 又似乎寂静了很久,众人的视线慢慢回到了明镜脸上。 苏白跳楼了,因为明镜叫他去死。 他就去死了。 警察们满头大汗的奔下楼去看苏白,这里是六楼,下面是花岗岩台阶,从这里跳下去的后果很清楚。 “明……”杨诚燕颤抖着手想抓住明镜的肩头,却见明镜僵硬的转了半身,实现从门口围观的学生脸上扫了过去——刘家烈、张军风、何东墙、孙星海…… 大家不知所措的看着他,视线里满是茫然和惊恐。 明镜眼里有泪要夺眶而出,他苍白冷漠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受到强烈刺激痛苦至极的神色,刹那之间眼泪夺眶而出,他从人群之中大步走了出去,跑下楼梯,自校门冲了出去。 “明镜!”杨诚燕马上追了出去,大家如梦初醒,纷纷追了下来,只见明镜沿着那条生满垂柳的街道向前,刘家烈追着追着,眼看道路越来越眼熟,心里突然兴起了一个可怕的想法——在过去是怀流河,这家伙——这家伙不会是羞愤至极,要去跳河吧? 明镜果然奔到了怀流河边,杨诚燕心里越来越寒冷,明镜——明镜难道真的要—— 不会吧!那天没发生这么多事他就说要跳河了,难道这家伙早就想死了?刘家烈追到怀流河边,对自己的猜测还正不敢置信,突然只听见女生一声尖叫——“扑通”一声,他大吃一惊冲到河道边,只见河上一团水花,明镜却已不见了。 天啊!他真的跳了?为什么?是为什么这个不可一世没有什么缺点也没有什么事可烦恼的天才要跳河?刘家烈和张军风几个当先下河去救人,跳入水中的时候,他仍然不能相信,明镜真的跳河了? 明镜那样的性格,什么他都要占第一,什么他都要最强,能逼到他早早决定要跳河的,究竟是什么样痛苦的事?刘家烈脑子还没有转过弯来,只听“咚”的一声大响,另一个人也跳了下去,其余的人站在桥上大声惊呼,听着莘子高中的人大叫,那个跳下去的女孩叫杨诚燕。 她干吗要跳下去?刘家烈呆呆的看着在河里沉浮的两个人,难道她是明镜的女朋友?很可能……但是明镜难道不是和刚才跳楼的那个人在一起吗?而且——而且明镜会游泳啊,很会游泳,她干吗要跳下去? 很多人都知道明镜很会游泳,但跳进河里的明镜并不想大家想象的那样很快浮起来,几乎是快要沉下去了。跳进河里的女生抓住他的手臂往岸边游来,但是怀流河的堤岸河河面有相当距离,他们跳下去的时候里岸边已经比较远了,何况她的泳技显然不好。刘家烈正要跳下去救人,海承的张军风已经翻过堤坝了,突然和风急吹,涌起一排比较大的浪,等浪头过去,那叫做杨诚燕的女生和明镜都不见了。 怀流河流速很快,河水很深,一旦被河水冲走,那很可能冲往郊区的水坝,那是个发电厂。大家沿着河岸呼唤,但那两个人再也没有露出水面,警车的红蓝灯不住闪烁,沿着河岸来回开着,武警的快艇很快被调来,在河面上搜寻,一直到夜里,一无所获。 第十一章 莫测的变幻 夜晚,满天星星,头顶有一棵大树,开着白色的小花,夜晚的风带着淡淡的花香轻轻的吹拂着她的发丝。 杨诚燕睁开眼睛的时候,眼前的情景就是这样,让她几乎以为今天发生的一切都是梦境,只不过是一场噩梦而已。 当梦醒来的时候,明镜依然那样爱着她。 夜风吹来,浑身冰凉,她全身都湿透了。 不是在做梦,她真的跳了河,慢慢从地上坐起来,她看见明镜躺在身边,一样浑身湿透,脸色霜白,还没有清醒。一团篝火在身前跳跃,闪烁着温暖明亮的橘色,一个人托腮坐在篝火对面,在不住飞飘的橙色火星之间,他的脸庞秀丽的让人不能正视。 “彩……”她的动作有点僵硬,定了定神,“你——” 绿彩的长发流散到草地上,看起来有些不像常人,有一瞬间她竟然以为他是她第一次看见的那个橱窗里的人偶,几只萤火虫在他头顶蹁跹,那是夏末的萤火虫,最后的几只。 “嗨。”绿彩对她笑了笑,那乌黑的眉眼,色泽华美的脸颊,粉色的嘴唇,都如上了油彩般华丽鲜艳,尤其是唇色的淡,显出一股病态,更显出一股妖异。 “苏彩?还是绿彩?”她目不转睛的看着如此美丽的彩,她没有发现,其实彩一直都是妖异而极端美丽的。 “绿彩,绿色的彩。”绿彩说,他穿着他常穿的衬衫和牛仔裤,领口微微敞着,露出曲线优美的锁骨,她突然发现原来彩可以如此性感。他的手指夹着一只什么,轻轻呵了口气,她几乎以为他在抽烟,如此性感的彩抽烟是和谐的,颓废而优雅,但很快她发现那不是烟,那是一段树枝,树枝上有朵暗色的花。“不要这样看我,我也是你认识的那个彩,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傻瓜。” 原来花……也可以当作烟来抽的。她沉默的看着绿彩的衣袖,这个人穿衬衫穿得很好看,无论是哪个地方,无论是手臂的肤质还是色泽,无论是衬衫的领子还是褶皱,但怎么都感觉不是彩呢?彩……只是个……孩子而已。 “你在想什么?”把花当作烟来抽得这个彩问她,“不问我为什么在这里?” “我只想问……是不是你告诉他是崔井?”她的手轻轻抚摸着明镜,明镜身上冰冷异常,仍然没有醒来。 “没有,我只是告诉明衡的魂,说他还没有死,叫他快点回家。”绿彩说,“至于他醒来了以后要对明镜说什么,我不知道。” 她没有说话,绿彩救了明衡,她不能问他“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虽然绿彩其实不在救人。她紧紧握住了明镜的手,过了一会儿,她问:“你恨他?” 绿彩笑了起来,“不,别说得那么严重,我不恨他。”他指尖夹着那朵花,像夹着支烟,又像手指上套着一个戒指,“你还记得记得,我说过你是我的傀儡?” “记得。”她说,“我第一次看见的彩,是你?” “是我,第一次看到的彩,给你说苏白故事的彩,让苏白神经麻痹的彩,都是我。”绿彩夹着花的手指托上了腮,感兴趣的看着杨诚燕,“其实我一直想不明白,以你这么聪明,难道没有怀疑过,以那个白痴的智商,怎么可以自己一个人在这社会上活下来呢?他早就给人卖了。” “给我说故事的彩是假的,也就是说,想买喷火的龙啊,十元的冥币啊,那些都是假的?”她轻轻叹了口气,“我想问你说的故事……精神病院里苏白杀小狗的故事,也是假的?” “假的。”绿彩眉头也不皱,“事实上,小狗时我买回来的,养了几个月,那个白痴很喜欢那条狗,后来在医院吃不到死魂,差点要死了,苏白不得已杀了那条狗……他以为我很在乎那条狗,杀狗的时候,那表情很精彩。”他笑了,“苏白分不出来我和他,就像你一样。” “那是你骗了我。”她轻声说,“你在很早以前就能就明衡的,为什么不救?” “我在很久以前就能就明衡的,为什么不救,要等到现在才救——然后让明镜知道真相,受到打击,变成现在这样?”绿彩粉色的唇勾起一丝魅惑的笑意,“诚燕,我一直觉得你是个很好的女人,但明镜不算个真正的男人。” “什么意思?”她低声问。 “你明白我的意思,”绿彩说,“明镜喜欢男人,那不是重点,重要的是他心胸狭窄,自以为是,还很孩子气,没有担当,我觉得你该发现他的缺点。” 她淡淡笑了一下,“我觉得他喜欢男人、心胸狭窄、自以为是和孩子气都不是重点,重要的是……我感觉不到他很重视我。” “我会是比明镜好很多的男人。”绿彩说,“放弃明镜,和我在一起,好不好?” 她歪着头看着绿彩,半晌之后,她问:“今天是你把苏白放出来了?” 绿彩笑而不答。 “你为什么要把苏白放出来?你可以猜到会使这种结果……”她轻声问,“明镜……比你单纯。” “我一直没做什么,从你说喜欢明镜,然后和他在一起,然后到现在。”绿彩拍了拍手,那朵花跌落在地上,花瓣碎了一地,就如烟灰掉了一地,“我从来没有干扰过你什么,难道这样心机很重?” “因为你知道会是这种结果。”她说,“因为他没有真的爱我。” “我等到你发现他不爱你了,然后说请你和我在一起,我很君子,不强迫。”绿彩说,“愿不愿意,选择权在你。” “不愿意。”她说。 “你不试一试,如果你和我在一起,明镜会不会很在乎?”他笑着问。 她的眼睛动了一下,轻轻叹了口气,“不试。”她看着那堆火,“因为是我对他说,不管是谁,找个女生谈恋爱,也许不是他不能走出来,只是没有走出来。他找了我,我很高兴,他不爱我,我活该。” 他不置可否,也看着那堆火,“真的不会选择我?” “不会,也许很久以后会选择别人,但不会选择你。” “为什么?因为明镜?”他看了眼地上昏迷不醒的明镜。 “我很讨厌有人会很有心机的骗人,而且骗了这么久,你让我觉得很可怕。”她说。 “真坦白……”绿彩笑了起来,“那——你最希望以后怎样?” “我希望明镜醒过来,不要讨厌自己,好好过日子,该怎么生活,就怎么生活。”她说,“希望我考上一所好大学,找到一份能养活自己的工作。”她突然歪着头看着绿彩,“你是神仙吗?能让我愿望成真?” 绿彩的笑微微收敛了一下,“我不是神,我是鬼……你不希望明镜忘了苏白,忘了发生过的一切,重新爱你?” “忘记了只是逃避了,我希望他能坚强,很优秀的人……应该知道怎么面对困境吧?”她托腮看着绿彩,“我希望他能一直记得我,到老了、死了都记得在很年轻的时候,曾经认识一个叫杨诚燕的女生,只不过他现在恨我,也许以后想起来多会恨我。” “我能让明镜忘记发生过的一切,但是不能让他接受发生过的一切。”绿彩叹了口气,“你真的是个好女孩子。” 她露出一丝微笑,“彩也是个好孩子。” “不是说我?”绿彩打趣地笑了一下,“抱歉我不能让他出来,在这个地方他会找不到路回家。” “你怎么救了我们?”她问。 “我一直都在怀流河边,我没有想到明镜会跳河。”他说,“我以为只是同性恋的事会败露而以,谁知道……” “苏白死了,你不伤心吗?”她打断他,“他很爱你。” “他很爱我,我不爱他,那个白痴不懂什么是爱,所以他很可怜。”绿彩像是觉得有趣得说,“我喜欢你,你喜欢明镜,明镜到底喜欢谁……我还真的有些搞不清楚,所以你也很可怜,我也很可怜,明镜也很可怜,哈哈。” “可怜不可怜是另外一回事,苏白他为了你杀人,他死了你真的一点都不伤心?”她低声问。 绿彩滞住了,像憋了一口气没有吐出来,“我……” “咳咳……”明镜突然睁开了眼睛,咳出许多水出来,手一抬伸到篝火里去了。杨诚燕大吃一惊,急忙把他的手扯回来,把烫红的地方贴在唇上冷却。明镜茫然看着夜空,他身上的衣服靠近篝火的部分已经干了,另一半却还是湿的。 “不幸,你还活着。”绿彩抿着嘴笑,像看得更有趣。 明镜猛地把手从杨诚燕那里拔了出来,那眼神像极度受惊的兔子,定了定神之后,他淡淡的坐直,抱膝,“我不是想自杀。” “不是想自杀却跳河?”绿彩仍然在笑。 “我只是一时控制不住……”明镜低沉得说,“我不是想自杀。” “真的?”绿彩说,“把衣服烘干,明天天亮,我们一起走回去。” “这里是哪里?” “路上。” “真漂亮的星星。”明镜撑着地,抬头看着星星,“在城里看不到这样的星星。” “世界上漂亮的东西很多。”绿彩含笑。 “你说……要带我去看杏树,那是真的假的?”杨诚燕问。从明镜醒到现在,他都没有看过她一眼。 “啊……那是那个傻瓜答应你的,我会骗人,那个傻瓜不会,明年杏花开的时候,一定会带你去的。”绿彩笑得很美丽。 他们整整看了半个晚上的星星,然后围着篝火睡着了。第二天走了三个小时的公路才走回城里,明镜地爸妈还没有接到儿子失踪的消息,没有人找他,但学校和警察却是整整忙了一晚。 明镜跳河之后,没过多久,他在英国的爸爸就把他接走了,说去英国治病,治什么病谁也不知道,他终于还是没有上那间传说中的Q大。杨诚燕在莘子高中平淡无奇的又念了两年书,不负众望的成为明镜之后又一个获奖高手,高考以全市第三的成绩考上Q大,去了那间明镜没有读成的大学。 一切都在不停的变化中,绿彩还是辍学了,他还是在各大商场奔波,依然做着他的静态模特,偶尔给杂志当平面模特,还偶尔拍拍广告,但始终以脾气和行为古怪闻名。 时间很快过去了几年。 Q大。 Q大很有名的是桂花,但这个季节桂花并没有开。 现在是冬天,杨诚燕来到Q城的那天,Q大的桂花正在开,满城都可以闻到那股温柔甜蜜的香气,仿佛这个城市很温柔。但Q称却是会下雪的,这个冬天,下了很多场雪。 杨诚燕穿着靴子在雪地上走着,乌黑的头发扎成一团束在脑后,雪白的脸颊因为寒冷染上一层红晕,衬着粉色的棉袄,煞是好看。Q大都知道杨诚燕,这高分子化学系的女生拥有杰出的实验成果,优秀的成绩,而且她长得很漂亮。 她长高了,大一的时候一米六七,现在可能比那时更高一些,皮肤雪白,眉目乌黑,总是带着淡淡的微笑,单肩背一个双肩包的一边,一个人在校园里走着,有时沐浴着淡淡的阳光,有时候撑着伞在微微的细雨里。比她美丽娇艳的女生很多,不过她总有一股特别的味道,仿佛特别洒脱,特别自由,走一条没有人同行的路。 有很多人追求她,Q大的能人很多,追起人来花样五花八门,在宿舍下大喊“我爱你”早已不稀罕,把教学楼的灯按心形点亮也不稀奇,她连血写的情书都收到过,情人节总会收到许多匿名的玫瑰花,但她并没有男朋友。她挂着一条褪了色的项链,项坠是个锁,一面写着“平安”,一面写着“吉祥”,那是镀银的项链,时间久了就会退色,很便宜的东西,在学校门口的小店里经常有卖。大家经常在猜测那项链是谁送她的,她从来不说,但常常有人感觉到一股思念的味道。 她有个长得很美丽的模特儿朋友,住在校外的别墅区,Q大女生也很喜欢议论他。他和杨诚燕很好,但并不是杨诚燕的男朋友,因为情人节他们从不在一起过。 “诚燕!” 有人远远的叫她,她回过头来,“徐彤,好久不见啦。” 远远的走过来的是个红色羽绒服的女孩,杨诚燕的室友,“学校……学校今年有交换生的名额,你申请不申请?”她满口呵着白气,气喘吁吁地说,“英国伦敦大学的名额,很好的学校,我知道了就马上来告诉你了。” “为什么要马上告诉我?”杨诚燕奇怪的问,“你跑了多远啊,这么冷的天。” “你不是很注意英国的学校吗?经常去泡英国大学的论坛,交了很多英国人的网友,喜欢英国国的牌子吗?”徐彤更奇怪的看着她,“我以为你早就决定要去英国留学的啊,难道不是?” 啊……“她若有所思的想:有那么明显吗?”可是在英国留学,成本很高啊。就算我想去,也没有钱。“ “是哦,你还有助学贷款要还。”徐彤也皱起眉头,“不知道成不成呢,你先申请了再说吧,不知道能不申请那边的奖学金呢,问问张生吧。”她们系的教授,姓张,自称“张先生”,大家都叫“张生”。 “再说吧,顺其自然。”她微微一笑,“我也不是那么想去英国的,比我想去又有条件的应该很多。” “那是,试试看吧。对了我们下午去K歌,去不去?”徐彤拉住她的手,“好多人想认识你啦,Q大的美女。” “什么美女……比我美得多的是。”杨诚燕笑了起来,“今天唱歌的男的女的?” “女生啊,都是女生,我不会陷害你的。”徐彤举手保证。 “那明明是想认识我背后那位,还说想认识我,骗人啦。”她拍掉徐彤的手,“放心,下午我和彩去。” “真的?”徐彤大喜,“哪有你说得这么势利,不过他去最好了,他好会唱歌。” 彩有什么不会的?只要是“他”,那就什么都会,如果是另一个彩,那就什么都不会了。她忍不住好笑,想到某次唱歌,不知道为什么他不见了,彩出来和满屋子的女生聊天,全聊的杏仁啊,果树啊,玩具啊,考试啊,如此等等。害得那些女生回去,四处宣扬彩好可爱,好单纯好无害,却不知道最害人的那个还没出来呢!她私底下把狡猾险恶的那个彩叫做“绿彩”,把傻傻的笨笨的叫做“小彩”。这几年,想在“小彩”身上占点什么便宜的奸商不知被绿彩害了多少个,绿彩又和苏白不同,他不杀人,只是耍手段害得人家机关算尽倾家荡产,那也是很了得。他如果想杀人的话,想必比苏白容易得多。杨诚燕耸了耸肩,“下午说定了,我去学生处。” “又有信了?神秘的寄信人啊,真的不是男朋友?”徐彤大笑,“谁和你整整写了两年的信啊?” “是啊,男朋友。”她淡淡一笑,挥了挥手,又向雪里走走。 男朋友?骗谁啊?徐彤对她吐了吐舌头,虽然她英文不好,也认得那是英国女人的名字,不过能和中国人写了两年的信,真的很奇怪啊。 学生处的传达室是管收信的地方,本来宿舍楼底下都有信箱,但是在地址不详的情况下有些信还是会寄到学生处,传达室的老头代管收信,日子过得很是逍遥。 “那里。”传达室的老头泡着乌龙茶看着报纸,见杨诚燕进来,指指那固定的位置,“那个抽屉。” 抽屉里有一封印着国外邮戳的信,淡淡的蓝色,这次寄信人还一起寄来了一个透明的肥皂,淡黄色的肥皂中间夹着一朵粉色的玫瑰,很是漂亮。她拿起肥皂,那是从包裹里掉出来的,国际运输的时候包裹破了,不知道包裹里还有些其它的什么,此时只剩一块肥皂。拿起那封信,对着传达室老头微微一笑,她转身往图书馆走去。 门外下着大雪,算不上很冷,天色阴灰,她打开了雨伞,慢慢在雪地上走着,走到一半停了下来,打开了那封信。信是用中文写的,那在英国的女生是一个中国人,她叫余君,高三的时候,因为成绩不够理想,被家长送去英国留学了,现在伦敦。 “……我已经搬到伦敦,今天去看过明镜住的那间医院了,环境很好。问过护士,护士说几年前的确有个黄皮肤的男孩被送到这里来,她有见过那个东方男孩,好像住的是肿瘤科,但不清楚有没有出院,总之,已经很久没有看见他了……” 杨诚燕目不转睛的看着,四年了,明镜已经去了英国四年了,没有给过她半点消息。余君去英国留学的时候,开玩笑的说要帮她找,开始只是在论坛上聊着聊着,说着当年的点点滴滴,后来从其它中国留学生那里真的打听到了明镜的消息,说他被送到伦敦的医院治病,之后有各种传闻,谁也不知道他最后究竟怎么样了。余君一直在曼彻斯特,这几个月才搬到伦敦,谁知道她真的去医院打听消息了。她轻轻地叹了口气,余君真是个好朋友,虽然已经四年了,虽然她已经把自己的生活整理得很好,但她们始终在意着明镜的事。明镜对于余君来说,是一个梦想,对杨诚燕来说……是什么呢……是一个心愿,一个执念?还是依然是一个梦想、一个依然想像明镜也许会回头的梦? 女生啊,就算道理想得很透彻,心情依然无法回头。她阖上了那封信,继续前往图书馆,谁也无法强迫谁喜欢谁,就像谁也无法强迫谁后悔,只能幻想罢了,而幻想,最让人无法自拔。 手机响了,是彩打来的电话,不知道是绿彩还是小彩。她切断电话,找了校园内的电话亭拨了过去,“喂?” 她用的手机卡还是当时明镜送给她手机时的那一张,虽然换了一个城市,她不知为什么却舍不得换卡。可是漫游费太贵了,她只好把手机当寻呼机用。平时只收发短消息,有人打电话过来他就另外找电话回拨过去。 “晚上有兴致抓鬼吗?”电话那里传来的是绿彩含笑的声音,“抓完鬼以后我请你喝咖啡。” “下午有人要请你唱歌,如果你晚上请客的话,我就陪你去抓鬼。”她笑着说,“不是几天前才抓过一个什么吊死鬼吗?又饿了?” “谁让我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妖怪呢?”绿彩说,“午宴门外有个长头发的女鬼,相当不错的样子,一定很好吃。” “那我帮你带一瓶红酒。”她微笑,“是怨鬼?” “是凶鬼,比怨鬼还凶。”绿彩说,“吃了她会少很多杂事。” “呵呵,那一定支持的,下午见,我知道时间地点以后通知你。” “好。” 杨诚燕走进了图书馆,伸手进口袋拿学生卡的时候触到了那块肥皂,心里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余君为什么要给她寄肥皂呢?一块含有玫瑰花的肥皂,印象中……余君并不是特别爱花的女生,而且她也从来不用肥皂洗澡,难道是因为这块肥皂漂亮?还是这是块转运肥皂?余君特别信这个。她有趣的笑了笑,刷卡进门,上八楼看书去了,图书馆有暖气。 大雪依然那样下着,很快掩埋了她的脚印,天色阴沉,学生们几乎都不出门,都在宿舍或者图书馆里取暖,校道上仿佛一个人也没有。 一个人撑着伞站在雪中,抬头看了看图书馆的窗户,沿着图书馆前被人踏开的道路,慢慢走进了图书馆。 “请问杨诚燕同学住在哪栋宿舍楼?”撑伞进来的是一个中年男人,长得很有气质,衣着精致昂贵,不过脸色有些憔悴。 图书馆工作台的人员有些惊讶的看着这个中年男人,一个搬书的女生说:“我不认识她,不过她住7号楼404。” 中年男人说了声谢谢,正要转身,那女生又说:“但是她刚刚进来,可能现在还在楼上看书。” 中年男人站在工作台前沉默了一会儿,“你能帮我用广播把她叫出了吗?”那女生奇怪的看着他,“你是她什么人?为什么要找她?” “我是她爸爸。”中年男人考虑了一会儿,语气有些严肃地说,“我有很重要的事找她。” 那女生“啊”了一声,“你稍等一会儿,”她放下手里的书,进了播音室,没过一会儿,图书馆的广播有个甜美的声音说:“杨诚燕同学请注意,请到一楼借书处来。” 杨诚燕刚从书架上拿了一本关于玫瑰花的植物学的书,突然听见广播里叫自己的名字。她微微皱了下眉头,这真是很奇怪的事,难道是系里又紧急开会了?她把书本放了回去,抱起自己选好的一叠书,乘电梯直下一楼,心里叹了口气,这么美好的暖气,不能多享受一会,系里开会的话,多数又要开课题了。 “叮”的一声,电梯门缓缓打开,她从电梯里出来,只见借书处工作台边站着一个中年男人,她不认识,但不知为何觉得有些眼熟。工作台的女生叫:“杨诚燕,你爸爸来找你了。” 我爸爸?杨诚燕大吃一惊,她哪有什么爸爸?这人不是她爸爸。正在她吃惊的时候,那个中年男人大步从工作台前走来,沉稳地说:“我是明镜的爸爸。” 她的思维有一刹那的暂停,也许表情也有短暂的茫然,“啊……”原来他是明镜的爸爸,难怪看起来有点眼熟,但是他是明镜的爸爸,不是她的爸爸啊…… “救救明镜。”那个长得和明镜有点像的男人抓住了她的肩膀,表情流露出微许的沉痛,“他现在在东岗医院,在英国……我实在治不好他。” “啪”的一声,她怀里抱着的书本全部跌在地上,“东岗医院?”他的脸色刹那变得雪白,“他怎么了?” “他……疯了。”明渊说,“我以为我卖掉公司陪着他,请了保镖看住他,他就会好,但是我不得不认输。”他说,“明镜自杀了二十四次。” 自杀?她茫然看着明渊,他为什么要自杀?他为什么还是要自杀?他明明说她不想死的…… “他给我说过你的事,我想,也许你可以救他。” 明镜……说过我的事?他说过我什么?说我骗了他,导致他如今如此痛苦?如果我很早告诉他凶手不是苏白,他也许不会恨苏白,苏白也许就不会死,苏白不死,明镜也就不会这么痛苦了。她怔怔的看着明渊,你怎么能让他疯了呢?你肯定……不明白他经历了什么,不够关心他,不知道他面对的是怎么样的痛苦至极的事。 第十二章 冷静的病人 “这个病人的情况很复杂,”东岗医院明镜的主治医生是个和蔼的老头,白大褂的老头看起来特别有亲切感,令人心情愉快,如果不是他背后挂着许多人头和大脑的解剖图,或许他会是个很可爱的老头。“首先我们来看一下他身体的基本情况,他胃里有一个良性肿瘤,虽然不是胃癌,去年做了切除,但只剩下半个胃。这半个胃对病人的营养吸收来说是很不利的,他还有心律不齐,虽然心脏没有什么特别的疾病,但是心脏部位的神经和生物电,是有一些紊乱的。” 杨诚燕安静地听着医生分析,只过了一天,她就和明渊乘飞机带了遇见明镜的那座城市,到了东岗医院。这座医院里有太多不安的回忆,她默默站在那里,看这熟悉的走廊,在几年以前,绿彩被囚禁在这里,苏白在这里倒下,她曾经和明镜来这里看过绿彩,那时候,他们都是所谓的正常人。而如今,住在这里的,竟是明镜? “再说他的性格,住院的时候我们做了心理测试,测试表明,他是一个自我要求严格,极度追求完美,也就是说很好强的人。再看看他的履历,他得过很多奖,其中有一些还是国际大奖,成绩非常优秀,在运动方面、美术方面、音乐方面都有相当不错的表现,进一步加强了这种倾向。之所以他形成了这种顽固的抑郁症,频繁的自杀,一定有某些时段遭受了严重的挫折,导致了他强烈的否定了自我。”白大褂老头说,“除了好强之外,他还是个孤独的人,不擅长和人交流沟通,在成长的过程中缺乏关爱,按道理来说这样的孩子是比较危险的。他只是表现出强烈的否定自我,没有强烈的否定他人,可见在他内心深处,觉得造成他目前困境的原因在他自己,而并没有怨恨周围的亲人、或者朋友,他是个善良的孩子。” 杨诚燕安静地听着,脸上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明渊的表情却似乎很痛苦。只听老头继续说:“他不能和人顺利的沟通,至今不肯告诉医生他曾经遭遇了什么困难,这是治疗很难有进展的主要原因。”他看着杨诚燕,“在印象深刻的人的表格里,他只填了你一个人的名字,我们希望通过你了解他自我否定的原因。” 印象深刻的人……她怔怔的看着医院墙壁上的图画,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明镜为什么要自杀……他说他不想死的,她以为他很勇敢……他能放开对苏白的感情,向警察提供了那个红酒瓶子,他应该就能挺过那些事的阴影,然而绿彩说他能让明镜忘记一切,却不能让他接受一切,说那话的时候,绿彩也许就知道他会疯吧?可笑她一直以为明镜不会有事,因为他那么绝情,那么绝情地说对她很失望的人,那么冷酷,怎么可能会疯呢? “我想去看看他。”他对着明渊微微一笑,仿佛很镇定,“他对你说了我什么?” 明渊说:“他说……他恨你。”他看着杨诚燕,“有一次我从他的箱子里翻到你的课本,可能是什么时候拿错了的,他当着我的面摔了杯子。”他凝视着杨诚燕,“那是我唯一一次看见明镜摔杯子。” 原来……你以为我,是明镜自杀的原因。杨诚燕对着明渊微笑,“我要去见他。” “我带你去。”明渊的声音很疲惫。 她安静地跟着明渊往医院深处走,脚步一如她当年和明镜一起去看绿彩。 经过许多病房,听多许多不似人声的号叫,走在精神病院的病床区,真的会感觉人和兽的距离,如此接近。 明镜的房间,在医院的顶层,是个特别病房。这间病房据说以前从来没有人住过,里面设施齐全,有电视、电脑、空调、冰箱,以及豪华的家具和陪住房间,是东岗医院的豪华病房,在里面住上一天,价格不菲。虽然里面各种生活设施和酒店搬豪华,但因为明镜顽固的自杀,所以他被用约束带牢牢的绑在特制的大床上,一动也不能动。 他闭着眼睛,就如睡着了一样躺在床上,头发也许因为很久没有剪过,显得有些长,微微盖着眼睛。 她站在床边,明渊默默退了出去,关上了房门。 房里一片寂静,监视器的红灯亮着,房间里很白相间的钟滴答响着,就像床上这个人的心跳一样,机械而没有活力。 一只手轻轻地落在明镜头上,她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发,明镜的头发很柔软,人家说头发软的男生心善,耳根子软,怎么和他一点也不像呢?嗅了嗅明镜的味道,轻轻淡淡的,一股力士清新海洋沐浴乳的味道,她看见他眼睫微微动了一下,知道他要醒了,在床边拉了块椅子,坐了下来。 他慢慢睁开眼睛,蓦地看到眼前的人,手腕猛地用力挣了一下,显然是受到了刺激,微微咬了咬唇,他淡淡地问:“你来干什么?” “你爸爸带我来看你。”她如实说。 他目光直视着他,不再说话,就如眼前没这个人一样。 她解开了他右手的约束带,明镜的手腕被约束带勒出了一条深深的红痕,很快绑住明镜四肢的约束带被她一一解开,“明镜,好久不见了。”说这话的时候,蓦地想起前不久看的电视剧,是哪个女人对她的男人说“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我爸为什么要找你来?” “我不知道,我想可能他以为你是为了我……才会自杀。”她轻轻地笑了笑,“他高估我了。” 他沉默,眼神很冷漠。 “苏白已经死了四年了,我不知道你……你……”她静了下来,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大家都很关心你,我、彩、余君、还有你爸爸妈妈,都很关心你,为什么还是会想死呢?” 明镜不回答,过了很久,病房里一片安静,“崔老师好吗?” 她没有想到他会问出这样一句话,怔了一怔,“还好吧,我听说他表现得很好,也许很快要减刑了。” 明镜坐在床上,容貌和几年前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冷静优雅,冲满了少年贵族的冰冷华贵。她轻轻叹了口气,走到冰箱里翻了翻,里面琳琅满目,什么都有,从里面拿出了一个苹果、一条黄瓜、一罐葡萄干、一罐核桃干、一瓶酸奶。从桌上拿了把小刀,她坐在他身边慢慢的削苹果,再细细将它切成一块一块的丁,放在碗里,擦了擦手,她安开了电视。 打开的电视屏幕雾了好一阵,仿佛从来没有人开过,电视里正在演做菜的节目。 “奶油浸白菜,原料,牛奶250克,白菜心300克。将白菜心洗净,放入沸水中,淋入少许食用油,将白菜心烫熟,捞出沥干。锅置火上,放油烧热,倒入牛奶,加入盐、味精,中火烧至似开非开后放进熟白菜心,待奶油化开即可盛出食用。滋味奶香浓郁,清新滋润。”电视上做菜的厨师瘦瘦,一副书生样。明镜的视线从杨诚燕手中的小刀移到电视里厨师的菜刀上,仍是那样目不转睛地看着。 她一边看着电视,一边慢慢把黄瓜切了几片下来,切成丁,放在玻璃碗里,把酸奶倒进碗里,在往上撒了葡萄干和核桃,放在明镜面前。电视里做菜的节目过去以后,出来每周一歌,播的是梁静茹的《我还记得》,电视里柔美的女生动情地唱着:“我还记得那年晴空万里,那一道飞机云的弧线,蜿蜒着思念,写下故事的终结。我还记得那年你的年轻,刻在从前最美的时间,在我生命里,你不曾告别,不曾走远……与你重逢前一个夜晚,往事在梦中上演,终要去体验,真是人生的残缺——”她从冰箱里拿了两支勺子出来,递给他一只,然后转了台,去看周星驰的电影,舀了口酸奶,放在自己嘴里。 明镜的目光终于从电视上收了回来,似乎有些怔忡地看着那碗酸奶,仿佛不知道那是什么。“很久以前在新疆馆子里吃到的,我觉得很好吃,不过人家馆子里用的是真正的新疆酸奶,很稠,冰冻的,不是这种味道。”她吃得津津有味,“什么时候带你去吃,很好吃的。”明镜动了一下,拾起那只勺子,慢慢地舀了一勺,杨诚燕微笑,“很甜的,不太酸,有葡萄干。” 他终是舀了一勺,吃了下去,表情有轻微的疑惑。她拿起削好剩下的半个苹果,边吃边看电视,把酸奶推到明镜眼前,没再看他。明镜在床上坐了好一会儿,把勺子放在酸奶碗里,又过了一会儿,视线慢慢移到电视上,电视里演的老影片他早就看过,唐僧本邦在架子上扭来扭去一本正经的说:“……人是人他妈生的,妖是妖他妈生的……”杨诚燕看着笑了出来,咬了口苹果,“你看过《疯狂的石头》没有?那片子也很好笑,很好看。” 他一直没有说话,有时看着杨诚燕,有时看着电视,一直到《大话西游》演完,都没有说一句话。她吃完了苹果,看看时间,“我要回去啦,我订了晚上的火车票。”她侧头看着明镜,“回Q城。” 明镜那碗酸奶吃了一半,停了下来,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我真的很希望你好,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不管你心里想的是什么,只要你想说,我都想听。”她站了起来,“我走了。” 明镜一直没有说话,杨诚燕走了,那把小刀还在桌上,她关上了门,出去了。 他的视线移到那把刀上,看了好一阵子,电视里开始新的节目,他的视线慢慢转到门上,又看了一阵,那节目很快演完,电视里又开始唱歌,还是梁静茹的那首歌:“我还记得那年晴空万里,那一道飞机云的弧线……” 明渊和医生一直在控制里看着,当杨诚燕把小刀放在桌上的时候,他很担心,但明镜并没有做什么,虽然他看了那把刀很久,显然心里也有过挣扎,最后还是没动。医生说这是好的表现,只要他能抵制拿刀自残的冲动,就是一大进步。明渊点头离开监控室,他本以为杨诚燕和明镜见面,明净应该会有强烈的反应,见面见得如此平淡,也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之外。走到明镜病房外,他遇见走出来的杨诚燕,她也对他微微一笑,“我回去了。” “我希望你能多陪陪明镜。”他说,他性格也颇高傲,对杨诚燕说出这种话,已是近乎恳求。 “我……”她顿了一顿,微笑说,“我要读书。” 明渊无话可说,只能点了点头,看着她背包离开。杨诚燕单肩背双肩包,姿态潇洒的离开了监控室,往外走去。坐飞机过来的时候,他曾经答应要连她的回城飞机票一起买了,但她说她已经提前买了火车票,之所以答应过来的时候和明渊一起坐飞机,是怕火车开得太慢,不能和明渊一起到达东岗医院。 一个独立的女孩,气质不错。明渊看着她离开,突然觉得很疲惫,转过身看着明镜的病房,他不知道这个女孩和明镜究竟发生过什么,但显然,那和他原本想象得全然不同。 杨诚燕背着书包,走到东岗医院门口搭车,这个城市她很熟悉,乘79路车转45路,就会到火车站,然后等到晚上八点乘车,明天早上七点,就可以回到Q城。 走到医院门口的车站,眼泪再也忍耐不住,顺腮而下。 她不知道自己原来有这样的毅力,能在明镜面前伪装得如此平静,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拇指上有一道浅浅的伤口,是削苹果的时候割伤的。其实很想知道明镜在想什么,想知道他伤害自己时的心情,当然……更想知道的是苏白在他心中的地位究竟是多么重……我知道任何人都承受不了另一个人突然在自己面前自杀,何况是可能爱过的人,但是,但是明镜,我真的一直都不甘心,难道我当年对你的好,真的一点点都没有留住过你的心……一直都……永远都比不上苏白吗?她紧紧握住背包的肩带,今年的这座城市谁也不认识她,所以她可以在街边流泪……难道苏白的死……真的那么可怕,可怕到值得你发疯吗?其实我一直想问的……都是这一句。 但是我不能问,因为我爱你,我怕你死。 一辆79路公交车停在她面前,她上了车。看着窗外。东岗医院离她越来越远,也许他永远也不会再回到这个城市,也许永远也不会再看见明镜,可是其实她很清楚,心底深处,一点都不想离开,想陪在明镜身边,只是明镜需要的不是她。 他也许需要的是一个叫做苏白的鬼复活,或者是……需要突然之间获得全世界最大的勇气,突然看开这一切,恢复他的正常生活。 她能做的,也许只是远远的躲开,安静的消失,永远不在明镜眼前出现。 明渊推门走进明镜的病房。 明镜倚靠在墙上看电视,电视里在重播《西游记》,他目不转睛的看着,也不笑,也没有什么其他表情,手里握着遥控器。明渊心里却有些宽心,这是最近半年来,明镜第一次主动看电视,而且身边桌上放着小刀,他也没有去拿。 “今天想吃什么?”明渊问。 明镜不回答,电视里猪八戒在吃面粉,叫“斯文当不了饭吃……”他看着,一眼也不看明渊。 “我带她来看你,你不高兴?” 明镜仍然不回答。 “还是你真的很恨她?”明渊说,“她做过什么事让你生气?爸爸叫人把她打一顿好不好?”他用哄小孩子的口气,很有耐心地说。 明镜的眼睛动了一下,“爸爸,能不能去帮我买张碟?” 虽然答非所问,明渊却很惊喜,“你喜欢什么爸爸都买给你,你要什么碟?” 明镜说;“梁静茹的精选碟,我想听一首歌。” “歌?”明渊颇为意外,他从来不听流行歌曲,何况明镜也很少听。 明镜不再说话,他静静地看着那《西游记》。明渊把小刀收了起来,放进口袋里,“爸爸这就去买,你想吃什么?” 无论怎么问,明镜却再也不说话了。 梁静茹的精选碟?明渊眉头深皱,那是什么东西? 坐了一晚上的火车,杨诚燕回到Q城。 昨天下午的约会因为她匆匆去见明镜吹了,改约在今天下午。她本以为可以在火车上睡一觉,今天就该平心静气的上课,但还是失眠了,她听了一个晚上火车铁轨的声音,不知道自己想了些什么,总而言之,天就亮了。 回到Q城,徐彤的短信很快发了过来,说下午三点在“未来KTV”唱歌,早上系里开会。她应了一声,说她一会儿就去,在火车站常常吐出了一口气,打了个电话给绿彩。 “彩?”她微笑。 电话那边绿彩不知道在做什么,有相当大的杂音,声音却很愉快,一听就知道是绿彩,“昨天去哪里了?怎么不唱歌了?” “昨天……”她微微一顿,“昨天明镜的爸爸来找我,带我去看明镜。” “啊?”绿彩是吃了一惊,笑了起来,“明镜?好多年没见了,他怎么样了?在英国哪间学校做高才生?” “他疯了。”她说,“在东岗医院。” 绿彩那边刹那安静下来,她想“东岗医院”四个字给了他一些刺激,过了一会儿,绿彩说:“他疯了?啊,我早就知道像他那样的人迟早有一天要疯的。” “怎么说?”杨诚燕嘴角微微牵起了一丝苦笑,“我还以为他是永远不会疯的。” “他做了那些事,自己又受不了那些事。”绿彩说。 她听得懂,嘴边的苦笑微微放大了一些,“我去见了他,他不理我,还是恨我。” 绿彩在电话那边叹了一声,笑着说:“和明镜在一起很累啊,你真的不再考虑和我在一起?” 她听着,像这样的话平时不知道听过多少次,总是一笑了之,或者会说绿彩你太复杂太有心机,她不喜欢之类,不过这一次,她说:“和你在一起啊……我能不能只和小彩在一起,不和你在一起?” 电话里绿彩“嗯”的笑了起来,语调有一点儿飘,“你对我要求好苛刻啊。” 她微微一笑,“彩啊,我不敢喜欢你。” “你说这话是在赞美我吗?”绿彩说,“可以,如果你想和小彩在一起,我可以退让,只要你高兴。”他含笑说,“不过小彩可不会保护你,说不定要你保护,哈哈。” “和小彩在一起我不累。”她含笑说,“对了,下午还要唱歌,打扮好看一点来,说不定会遇到你喜欢的女孩子。” “我喜欢的女孩子就是你了,从在橱窗里你看我的时候就喜欢你了。”绿彩调笑,“你请我我一定来。” “我请你,不过你要付钱。”杨诚燕笑了起来,“你是有工作的男生,一定要付钱的。” “没问题。” 那天上午,杨诚燕参加了系里的会议,为了她提议的新课题,会议决定让她跟着研究生做实验,在毕业之前把这项实验做出来。关于伦敦大学交换生的事,张生也找她说过了,说和那边学校交流,因为她从小表现优异,只要她愿意去,伦敦大学很欢迎她,并且可以申请奖学金。她说考虑再答复,这边的助学贷款还没有着落呢。 那天下午,她和绿彩去了“未来KTV”,徐彤约来了几个她不认识的女生,但显然对绿彩很感兴趣,有一个女生还对绿彩的各种行踪习惯了如指掌,让她有些感慨——当年她对明镜也一样抱着这种关注和爱慕,幻想着灰姑娘变公主的爱情故事,却不知道故事就是故事,故事和现实,差距很远。 然后唱了好多歌,绿彩的歌一贯是没话说的,听说最近有星探正在盘算如何挖他去录歌,不过他不愿意去。绿彩的思维她没法理解,就像当年临近高考那阵,他明明成绩很好,却决定放弃高考去做模特,绿彩做的每项决定都和她预期的背道而驰,所以她承认她完全不了解绿彩,她了解的只是小彩。 绿彩在那天下午唱了首歌,说是送给她的,有几句听了以后无法忘记。那是首粤语歌,歌词大概是这样的:“……情人节不要说穿,只敢扶你发端,这种姿态可会让你更心酸?留在汽车里取暖,应该怎么规劝?怎么可以将手腕忍痛划损?人活到几岁算短?失恋只有更短,归家需要几里路谁能预算?忘掉我跟你恩怨,樱花开了几转,东京之旅一早比一世遥远……” 写得很好,唱也唱得很好,听得她很想哭。应该怎么规劝?怎么可以将手腕忍痛划损?应该怎么忘掉我跟你的恩怨,忘掉你说爱我,忘掉你答应吃我做的饭,忘掉你教我打球,忘掉你为我做的蛋糕,忘掉你说过想和我在一起……她带着微笑在K房里坐了一下午,唱了两首老歌,一首诗梁静茹的《我还记得》,另一首是《可乐戒指》。 真实的人生,终是有残缺的。 我不要你什么,就算你恨我,那也是永远记住我的一种方法。 “……时光回到那年夏天,公车站前你笑容满面,拍拍我的头说你好吗?一句问候填满青春,别人的话都听不见,岁月凝结在你的视线。” 明镜静静地听着明渊给他买回来的碟,碟里的女生似乎恬淡又含着悲伤的声音在唱歌,那是一种无可奈何的怀念,无可挽回的伤心。 “我还记得那年倾盆大雨,狼狈奔跑穿越几条街,握紧的双手为爱的不顾一切——我还记得那年你的声音,耳边回荡那一句誓言,你吻我的脸,都是我心中,收藏一生的快乐……” 明渊坐在监控室呆呆地看着明镜,他不敢睡,这几年来,他很少睡过安稳觉,从来不知道明镜在想什么,也从来不知道,原来精通古典音乐的儿子,竟然也听流行歌曲。 他看着明镜把那首歌翻来覆去地听着,突然之间,有眼泪顺腮而下,明镜眼睛直视着墙壁,像什么也没有看,突然之间,哭了。 明渊猛地站了起来,万分惊诧地看着明镜——让他千想万想,永远也想不多明镜听一首歌听到哭——这个儿子是拿起刀子划自己面不改色的人啊!为什么会哭呢?为什么会哭呢?他不敢进去问明镜,呆呆地看着监控,明镜一动不动,眼泪夺眶而出之后,他突然伏到床边开始呕吐。明渊急忙按了护士铃,自己先冲进病房,把明镜扶了起来。 “明镜?擦一擦,你觉得怎么样?”他抱着瘦骨嶙峋的儿子,手指接触到儿子的眼泪,那么不真实,不可思议——明镜从来没有在他眼前示弱过,就算是跳河跳海,割脉绝食,他都显得很平静,平静的非常冷漠。 明镜把中午吃的酸奶水果都吐了出来,全身都是冷汗,脸上都是泪水,他倒在明渊的怀里,湿润的眼睫微微动了一下,那么有气无力。他低声叫了一声“爸”。 明渊的眼睛刹那湿润了,他已经好几年没有教过他一声爸爸,“别说话了,好好躺一躺。” 明镜摇了摇头,“我不想在医院待着,带我……回家。”他轻声说,“在这里我睡不着。” “你……答应爸爸,不管曾经发生什么事,不要自杀,有事对爸爸说。”他拿起纸巾擦明镜的眼泪和冷汗,“只要你不伤到自己,爸爸和妈妈什么都答应你。” “妈……还在西班牙?”明镜问。 明渊嘴边露出一丝苦笑,“嗯,她下个月就回来陪你,她的公司现在有点事。” “我想马上回家。”明镜闭上了眼睛,“爸我好累。” 值班医生和护士站在明渊背后,表情都有些欣慰,明镜这样的表现,已经是有很大进步了,刚入院的那几天,他根本不说话。 那天晚上,明渊连夜把明镜带回家里,虽然在英国住了几年,他在这城里的家一直有保姆照顾,和明镜离开的时候一样。明镜在自己的房间,手里还拿着那张CD碟,打开电脑,电脑的桌面是一张照片,莘子高中校门的照片。他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把碟片放进电脑,又开始听那首歌。 他还是和在医院一样,反反复复地听那首歌。 明渊不敢打扰他,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几次轻手轻脚走到明镜房门口,看见他静静坐着听歌,心里不知道是欣慰,还是担忧。他知道明镜的表现比从前好,但这样依然是不正常,见到杨诚燕以后,明镜似乎受到了一些刺激,但那刺激太轻微,不能根本的让他发泄出心里压抑着的情绪。 他必须找杨诚燕好好的谈一谈。 第十三章 失踪的杨诚燕 十天以后。 明渊又来到Q城,下了飞机以后径直到了Q大。这十天明镜好了一些,没有再动辄自杀,天天在家里目不转睛地看电视,无论电视里演的什么他都看,一边看电视,一边反反复复地听梁静茹的那张碟,也不再和明渊说话。明渊很清楚,这是个转机,如果明镜不能从这以后越来越好,那他一辈子会是这样子。 那么优秀聪明的一个孩子,这一生都会是这样。 到了Q大,他去了杨诚燕的宿舍楼,但同学说已经很多天没有看见她回来,可能出去旅游或者做实验去了。明渊一阵茫然,去了系里找生活老师打听,生活老师说她正在准备实验计划,最近除了上课应该没什么事,不清楚去哪里了。 杨诚燕不见了。 明渊在Q大宾馆等了两天,终于死心回家。 回家的时候,明镜还在看电视,保姆说今天明镜吃了面条,厌食的毛病似乎有所改善,但是不管她怎么和他说话,他都不理。给他买了书本,报纸,杂志,影碟什么的,他也全都不看,仿佛世界上只剩下一台电视。 “明镜,爸到Q大去了,找不到杨诚燕。”他说,“她好像失踪了一样,老师也不知道她到哪里去了,爸本来想请她回来陪你……” 明镜不回答,就像没有听见一样。 不过明渊觉得他有变化,因为这次听到杨诚燕的名字,他没有把手里的遥控器摔到地上去。 “现在是冬天啊,来这种地方,真的会有杏花?”杨诚燕和绿彩坐大巴去了离Q城四百多公里外的晓芸村,虽然路上走的是高速,但接近晓芸村的时候却爬了两个小时的山路,足足花了五个小时才到达村内,到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 “这里在山坳里面,地理位置比Q城南了四百多里,冬天很少下雪。”绿彩含笑,他仍然穿着他的白衬衫,无论天气有多冷,他最多在白衬衫外套件外套,从来不穿棉袄,羽绒服一类的东西,不像杨诚燕穿成一团毛球一样。 “你怎么会找到这种地方?这里盛产杏子?”她呵了一口气,热气在空中化为白雾,傍晚的村庄轮廓并不清晰,一座座青瓦灰墙的房屋建在山坡田地的某处,没有规划的痕迹。冬天深寒,村外没有人走路,几只黄狗相互追逐,却是不叫的,村子周围长满了树,但是并没有树叶,一切都是光秃秃的。 “这里并不产杏子,这里是种茶叶和蘑菇的地方,你看那些白色的棚子,那是种蘑菇的温室。”绿彩笑了起来,“不过这里有野杏树,每户人家都有几棵,虽然结的杏子很小,却是正宗杏子的味道,和嫁接的那些完全不同。以前一到夏天,杏子要熟的时候,他们会请人来采,一些自己吃,一些做成杏脯,剩下的孩子做杏仁。这里的杏仁是南杏,味道是甜的,那家伙很喜欢吃。” “现在是冬天,会有杏花吗?”她打量着这看似灰扑扑的小村,周围那些小山丘种的都是茶叶了吧?村民房屋周围的杏树似乎都还没有叶子,哪里来的杏花?“杏花不是四月才开的吗?” “普通的杏花是四月开的,”绿彩带着她往村外走去,“不过野生的杏,可能也有野性,它爱什么时候开便什么时候开吧。”他依稀是带笑,她觉得他意有所指,却并不明白。傍晚暮色渐浓,不远处的山和树都看不清晰,她却不害怕,在绿彩身边,没有什么可怕的。 两个人爬了半个小时的山路,翻过一座小山丘,到了山坳的最深处。 那里有个很小的池塘,杨诚燕一眼望见,“啊”的一声叫了出来,“那是什么?” “温泉。”绿彩站在她身边,惬意地张开双手,呼吸着寒冷和温热交汇的空气,“很漂亮吧?” 那里有个很小的池塘,也许只有二十平方,池塘中有个泉眼在冒水,腾腾地冒着热气。在渐渐化为深蓝的天空之下,黝黑的山木之中,竟有一汪碧水上飘荡着如纱如梦的雾气,池塘旁有一棵硕大的杏树,枝头开满的点点杏花,雪白粉红,就如新娘的婚纱结在枝头,临兆着一汪雾气缥缈的清水,伴以泉水呜咽的声音,像一个未嫁新娘的梦。 “很漂亮,”她痴痴地看着那温泉,轻轻地说,“就像新娘一样。” “每次来采杏子,我都会来。”身边的声音突然变得有些不同,她微微一笑,绿彩让位了,把她带到这里之后,他遵照诺言,让小彩和她在一起。“诚燕喜欢花吗?我很喜欢的。” “喜欢,我也很喜欢花。”她慢慢走到池塘边,那泉水看起来很热,她轻轻把手伸进池塘里,和看起来不同,那温度刚刚好,正是合适洗澡的温度,也许千百年以前,有许多待嫁的女子在这里洗过澡,也许是更远以前,有在这里洗澡的女侠遇到命中注定的侠客?有趣地一笑,她电视看得太多了。 “这棵树长的杏仁和别的树不一样。”小彩说,“它长的杏仁是红色的,是苦的,我不爱吃。”他坐在池塘旁边,长长的头发在夜风里微微地飘,“这里死过很多人,有过很多鬼,这棵树见过很多很多的死人。” “这么漂亮的地方,有很多鬼吗?”她抱膝坐在小彩旁边,小彩像个小孩子,但是说起猎杀死魂,他似乎比绿彩更加老练。 “嗯。”他重重的点了一下头,表情很认真,却不再说话了。 仿佛这里的“鬼”,他没有猎食的兴趣。 “其实我一直想知道,你和绿彩,究竟你是苏彩,还是他是苏彩?”她含笑问,“究竟哪一个才是苏白真正的弟弟?” 小彩的表情仿佛很委屈,他看着她,很认真地纠正,“我就是绿彩。” “我知道,”她举手认输,“你身体里有两个绿彩,一个是你,一个是别人,对不对?”在这个问题上,她永远无法让小彩理解她给他起了个小名。 “嗯。”小彩低下头承认,每当说到这个话题,他总是很不情愿承认绿彩的存在。 “在六岁那年死掉的,是哪一个绿彩?是他,还是你?”她问,“哪一个是后来才有的?” “六岁那年死掉的是我。”小彩说,“我……我掉进这里,死掉了。” “这里?”她大吃一惊,瞪眼指着眼前的池塘,“你掉进这里?” 小彩点了点头,“我和苏白住的福利院离这里很近,”他指着对面山背后的山坳,“就在那里。” “那里……”她怔怔地看着小彩,“你到这里来玩,掉进池子里,却没有淹死?” “淹死了。”小彩喃喃地说,“我已经淹死了的,不过……不过我又爬起来了。”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小彩,小彩的视线略略一变,她眨了眨眼睛,“你……当年是你救了他?” 一转眼间,小彩已经变成了绿彩,只见他身子往后一靠,便有一股秀丽的风情,“小彩是一直没有长大的我,我才是苏白的弟弟,真正的弟弟。”他从地上握起一把土,手白土黑,看起来狰狞又美丽,“我们都……”他微略停了一下,“都杀人不眨眼。” “你杀过人吗?”她静静地问。 “杀过。”绿彩笑了起来。 “谁?”她低声问。 “明镜。”绿彩说。 杨诚燕沉默,明镜……绿彩救了明衡,就等于杀了明镜,不过归根结底,杀了明镜的是明镜他自己。“嗯,你和苏白很像,一样好有心机,一样难以理解。” “所以我很了解苏白。”绿彩轻轻地笑,在身边折了一段枯枝,放在手心里轻轻的拗,“我是他的亲弟弟。” 杨诚燕沉默了好一阵子,突然说:“你很了解苏白,我能不能问你一件事?” “什么?”绿彩侧头笑,风情万种。 “苏白是真的爱他吧?”她低声问。 绿彩静了一下,把手里折断的枯枝扔进温泉里,“真的。” 杨诚燕微微一震,像受了刺激,“他不是……不是在骗他?不是在戏弄明镜?” “不是。”绿彩说,“他知道明镜接近他是为了报明衡的仇,但他真的爱明镜,如果他不爱明镜,早就杀了他。他不告诉他凶手是崔井,只是不愿意明镜知道他敲诈勒索丑陋的一面而已,为了形象,他宁愿冒险;后来又为了明镜的将来,他想和他分手。”他慢慢地说,“你明白……为什么明镜会受他诱惑吗?明镜是一个从小很少有人关心的孩子,很少有人爱他,苏白却是一团火……他真的很疯狂。他真心实意地溺爱明镜,所以明镜受他的吸引受他的影响……”绿彩突然一笑,“明镜搞不清楚他究竟爱苏白,还是爱你?这点我也搞不清楚。” 她淡淡地笑,“我不能和苏白比,苏白教她如何发疯,我……”她摇了摇头,“我什么也没教会他。” “我比明镜好多了,至少我不发疯。”绿彩开玩笑说,“我保证不会像苏白对明镜那样对你。” “哈哈,等我考虑考虑再说吧!我可能去英国了,也许以后会找一个老外男友。” “英国?英国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也可以去。” “我如果去了英国,你会跟着我去吗?” 绿彩想了想,“会吧。” 她怔了一下,“跟着我有什么好?” 绿彩仰躺在冰冷的荒地上,看着天空,“世界上令人讨厌的人很多,你不讨厌,我喜欢你。” “你跟我去英国,我如果没有找到老外男友,那就和你在一起。”杨诚燕说。 绿彩灿烂地笑,“那你肯定要和我在一起了,全世界的老外都没有我有魅力。” 杨诚燕耸了耸肩,心情渐渐变得平静了,“我始终觉得,我不会和你在一起。” 绿彩岔开话题,“话说——其实我可以让明镜忘记发生过的一切,他就不会自杀了,你为什么从来不请我去看他?” 她静静地看着天空,“也许有一天,我会请你去看他的。” “那时候他会连你一起忘了,包括苏白在内,也许到时候你们可以重新相遇。” “是吗?我不期待。”她说,张开五指对着深蓝色的天空,她从指缝间看星星,“我只希望他变好。” “那就和我相遇吧。”绿彩含笑,一样抬起手,张开五指,看着指缝间的星星,突然抓住身边的那只手,“我爱你。” 杨诚燕吃了一惊,绿彩翻身起来将她拥入怀里,轻轻一个吻落在她额头,“和我相遇吧,既然不期待和他重逢,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 她睁大眼睛看着绿彩,绿彩的影像在逐渐模糊,身周的一切都在逐渐朦胧,大脑深处像有什么突然碎去,她用力呼吸着寒冷的空气,心中一个可怖的想法涌了上来,“彩……你……消了我的……记忆……” 绿彩的笑容如他身后的杏花一般秀丽绝伦,“不要害怕,只是一部分,关于明镜的那一部分。” 她死死抓住绿彩的手腕,指甲掐入了他的肌肤,“不要……” “要的。”他缠绵地吻上她的唇,她浑身冰凉,她的唇……连明镜也没有吻过。只听绿彩极温柔地说:“我很奸险,你一直很清楚,不是吗?不要那么怕我。”他在她耳边悄声说,“至少我身体里还有那家伙,你很喜欢。” “你……”她从来没有想过绿彩会做这种事,惊骇绝伦地看着绿彩,“你怎么能……害……我……”她一直把他当成无害的朋友,虽然奸险却是知心的朋友啊。 “我只是爱你,尝试一下……心里只有我的感觉。”绿彩柔声说,伸手按住了她的眼睛,“什么也不要想,相信我是爱你的。” 原来绿彩带她到这个地方来,说来看冬日的杏花,就是为了……做这件事。她失去意识之前,唇边带着淡淡的苦笑,绿彩还真是处心积虑,完全是奸险的人啊。 她有什么好? 杨诚燕闭上了眼睛,安静地躺在绿彩臂弯之间,绿彩的表情很温柔,微笑皎洁如玉。 一团粉色的影子慢慢从水池中氤氲而起,隐隐约约空气中传来声音,像树叶的声响,像风掠过水面。绿彩慢慢将杨诚燕横抱起来,背脊挺直,微微仰头,微微一笑,“虽然你这样说,但是我总想试试看。”他轻轻摸了摸杨诚燕的脸,“我没有时间……再去喜欢另一个女孩子,也没有时间再等下去,否则……我还是会等的。” 池上那团粉色的影子不住地浮动,有时看起来就像个人一样,远远地看,竟像个穿着粉色婚纱的新娘。 杨诚燕书包里的手机响了一声,有人发了条短信过来,绿彩打开书包拿出手机一看,微微一笑,删掉了那个号码。 明镜躺在床上,眼睛看着天花板,手里握着手机。 几年来,他没有换过手机,手机一直放在他的抽屉里,几乎从来没有用过。手机里存着的号码还是那些号码,按下“杨”字的拼音,很容易找到“杨诚燕”的名字,他的手机里本来就没有几个号码。 为什么不在学校里?她……她不是一直只能住学校宿舍的吗?她跑到哪里去了? 他刚才发了一条短信给她,“在哪里?” 过了两个小时,杨诚燕没有回复。 她换了手机?换了号码? 他躺在床上,等着手机再响起来。 她从来不会不回他短信,只要她收到了,几秒钟之内就会回复的,而且她会说很多,仔仔细细地告诉他刚才她在做什么。但是这一次,两个小时十八分钟,没有任何反应。 已经……已经四年多了,她换了号码,也是很正常的。 明镜目不转睛地看着天花板,四年了吗?这么长时间里,我究竟都在做什么? 时钟的指针慢慢地指在夜里七点,冬季的七点,窗外一片漆黑。明渊在隔壁房间里打电话,打给在西班牙的妻子,详细地说明镜的近况。明镜慢慢地坐起来,被子从身上滑下,双手放在被子上,一抬手,就看到双手手腕上一道一道的伤痕。他以右手食指轻轻地抚摸左手腕的伤痕,再用左手食指轻轻地抚摸右手的伤痕,手腕上的伤疤丑陋而根深蒂固,就如扎根在手上的怪物,提醒着他不堪回首的过去。当时……究竟在想什么,为什么看见了刀具就控制不了自己……他眼前隐隐约约又看见了苏白的死,苏白在他面前跳楼,他逼死了他,结果凶手却不是苏白…… 一阵强烈的胸闷,他很想吐,为什么当年会做出那样的事?为什么做那些事的时候从来不怀疑自己的想法,从来没有想过会有错?他真的错得太离谱,做了太过分的事,其实那些事……那些事告诉警察就可以了,为什么想要自己亲手来,让自己那么辛苦,到最后错得不可收拾? 眼泪……莫名地又掉了下来,他伸出手指接住,不明白自己在哭什么,一滴一滴地接在指上,又顺着手指滑落到掌心,是冰凉的。对苏白,自己究竟是什么心情?为什么如此刻骨铭心?是爱情吗?还是愧疚?是依赖?还是仍然怨恨着他?对杨诚燕呢?他和她之间其实并没有发生过什么特别的故事,但总是想着她,恨她,恨她明明知道真相却不肯说,以至于他错得,输得如此彻底——为什么记得如此清楚如此顽固……爱不爱杨诚燕呢?一想到这里,眼泪就流了下来,他抬起手擦眼泪,突然惊觉……这样的心情,是叫做伤心吗? 爱不爱杨诚燕呢?为什么想到这里,就觉得伤心,就突然哭了呢? 爱不爱杨诚燕呢…… 他突然有些害怕,双手有些颤抖,紧紧握着他的手机,看着手机里熟悉的号码。 她到哪里去了? 爸说她失踪了,她好几天没回学校,没有人知道她上哪里去了。Q城的治安很好,但是再好的城市里也有罪犯,说不定……说不定她遇到了什么坏人,发生了什么意外,她没有家人,就算失踪了,也没有人会太在意的。 她究竟怎么样了?发生了什么事? 他突然拨打了那个电话,电话通了,证明这个号码还有人在使用,然而响了很久,没有人接听。就像手机旁边是空气,它躺在无人看见的地方空响一样。 一股突如其来的恐惧感疯狂得涌上,他突然“啪”的一声开了灯,从床上下来,在屋里转了一圈。他想出去,但突然之间,在房间里找不到任何一件外出的衣服,这房里现在挂的全是睡衣,要不然,就是医院里的病号服。 拿起一件病号服,明镜慢慢意识到,原来他现在是个疯子,他已经……疯了两年多了。 明渊看见明镜房里的灯突然亮了,披了件衣服过来看,“明镜?” 明镜把那件病号服放回柜子里,回过头来,对明渊淡淡一笑,“爸,你知道Q大的电话吗?我想问问杨诚燕回来了没有?” “明镜?”明渊张口结舌,呆呆地看着他,他已经三年没有看过儿子神志清醒,眼神如此清澈的说话了,何况他从床上下来了!他没有目不转睛地看着电视,也没有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明镜下床了——而且,还在和他说话。 “爸?”明镜微微蹙了蹙眉,“怎么了?” 猛地明渊大步走上来,将他牢牢地搂在怀里,他并没有听到什么声音,却感觉到抽泣的热气,明渊……竟然哭了。 “爸……”他轻轻地拍着明渊的背,低声说,“爸,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 “Q大的电话在这里,不过可能他们的老师也不知道杨诚燕回来没有。” “没关系,我会问她们宿舍的电话。”明镜接过明渊的手机,先打电话到学生处,再转到宿舍楼,“……嗯,她还有没有回来是吗?听说去了旅游,很快回来是吗?我是她朋友……她回来了您能通知我一声吗?谢谢。” 明镜收线,明渊紧紧搂着儿子,轻声说:“明净,你能告诉我,你和杨诚燕是怎么一回事吗?” 明镜全身微微一僵,紧紧抿住嘴唇,过了好久,终是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不想说就算了,爸会帮你把她找回来的。”明渊连忙说,“晚上冷,快回床上睡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好吗?” 明镜点了点头,躺回床上,明渊轻轻帮他关上房门,不放心起来,叫了保姆守在外面。 明净仍然看着天花板,没有一点睡意,看了看手机,她感觉很不安,那号码打通了,但是她不回短信。 为什么? 第二天,当明镜再打电话到Q大询问杨诚燕的消息的时候,学校方面答复她已经回来了,只是去了短途的旅游,请他不要担心。明镜挂了电话,站在窗前看着窗外,窗外天色明净,虽然是冬天,却是景色清晰,空气间仿佛没有丝毫杂质,即使是看着满城建筑的屋顶,也让人心情平静。 他在想……今天可以好好地睡觉,好好地吃顿饭,侃侃电视,陪爸爸聊聊天,然后想……她为什么不回短信? 仿佛很久以前,杨诚燕曾经问过他为什么不回短信?他那时全然没有在意,为什么一定要回呢?没有什么事,为什么要不停地说自己在干什么?可是原来不回短信,是会让人感到不安的,仿佛……手机那边的人消失了一样。 第二天,当明镜再打电话到Q大询问杨诚燕的消息的时候,学校方面答复她已经回来了,只是去了短途旅游,请他不要担心。明镜挂了电话,站在窗前看着窗外,窗外天色明净,虽然是冬天,确是景色清晰,空气间仿佛没有丝毫杂质,即使是看着满城建筑的屋顶,也让人心情平静。 他在想……今天可以好好地睡觉,好好地吃顿饭,看看电视,陪爸爸聊聊天,然后想……她为什么不回他短信? 仿佛很久以前,杨诚燕曾经问过他为什么不回短信?他那时全然没有在意,为什么一定要回呢?没有什么事,为什么要不停地说自己在干什么?可是原来不回短信,是会让人感到不安的,仿佛……手机那边的人消失了一样。 她现在在做什么?他拿起手机,慢慢地按了杨诚燕的名字,看着信号闪烁,直到接通,她曾经说“我真的很希望你好,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不管你心里想的是什么,只要你想说,我都想听”,他现在想问问她在做什么?还有,为什么不回短信? 电话接通了,电话那边有个带笑的女声“喂”了一声:“您好。” “我……”他轻轻地说了一个字,“我是明镜。” “明镜?”电话里的女生顿了一下,“明镜?”她重复了一遍,“你打错电话了吧?” 那是她的声音,一点也没错。明镜眼中迷茫絮乱的光慢慢涌了上来,“杨诚燕吗?”他现在非常的不自信,从前那个坚定冷静,自以为是的明镜仿佛从他身上消失了,他现在不敢确定什么事是一定不会错的。 “我是杨诚燕,请问您是哪位?找谁?”电话里的声音微带差异。 “我是……”明镜停住了,慢慢地说,“我打错了,对不起。” 然后他挂了电话,不知不觉拿起遥控器,按开了电视,静静的坐在那里看,电视里究竟在演些什么,其实他根本没看见,他只是在听一些声音,一些别人的声音,这个世界上一些其他人的声音,那能让他感觉到其实时间没有停滞,生活还在继续。 “明净?”明渊正在窗外浇花,听着电视的声音听了很久了,心里逐渐觉得不对,走到门口,只见明镜安静地坐在电视面前,他浑身冷汗都涌了上来,冲进来叫一声“明镜”,猛地摇晃了他一下,“明镜?你在干什么?” “我……”明镜抬起头来,看着明渊的脸,眨了眨眼睛,仿佛过了几秒,才想起刚才发生了什么,“没事。”他的眼神变得冷静,对着明渊淡淡一笑,“我在看电视。” 明渊目不转睛地看着明镜,他觉得儿子像回到了从前,又仿佛和从前有些不同,“你才好,不要东想西想,晚上和爸爸出去吃西餐,好不好?” “去雅伦?”明镜淡淡地说,“很久没去了,不过爸,我想先去买件衣服,衣橱里的不是睡衣,就是高中时的,都已经不能穿了。” “下午我要和前公司董事谈件事,”明渊说,“你喜欢什么样的我叫人买回来。” “不用了,我自己买。”明镜站了起来,“我想一个人出去走走,”忽然地看了明渊一眼,“爸可以派人跟着我,但不要让我看见。” 明渊哑然,竟然有些尴尬,“那……爸不派人跟着你,你自己小心,早点回来。” 明净从口袋拿出眼镜,穿了一身高中时候的运动装,带了张卡出门了。 天气很冷,上午十点钟,非高峰时间,街道上空空荡荡,没有什么人,很难想象在上午八点和下午五点半的时候,这街道上会挤满了成千上万的汽车和人。有丝丝寒意在颈项间萦绕,他觉得有些冷,抬头看了看掠过树梢的风,从前这个季节,他穿得比现在更少,却从不觉得冷。 沿着怀流河慢慢往前走,一切都依稀和从前一样,却又不一样。有些穿这莘子高中校服的男生女生手拉手在街上走,就像他从前一样,有些笑得很开心,有些却也不开心,还有些表情很僵硬,自以为是的在生着什么气。他突然微笑了一下,原来自己当年,在年长些的人看来,也是这么傻气的。 有些事,大部分当时觉得比什么都重要的事,现在想起来,却仿佛很渺小。 怀流河还是那样流着,水流很急,水里很冷。他清楚地记得当初从这里跳下去的感觉,很冷,四面八方都没有边际,哪里都抓不住,然后有人抓住了他的衣服,那是一只温热的手,拉着他往岸边游去。 她曾经救过他,很卖力地救过他。 她曾经和他一起放风筝,坐摩天轮,一起散步,一起过生日。 其实一起做过很多他原本以为永远不会做的事,那些简单的事,到处走走,吃碗廉价的酸辣粉什么的,当时不觉得印象深刻,此时回想起来,感觉很温暖。 河对岸的音像店放着震耳欲聋的歌:“远方天空,云层遮盖了前往方向,迷失在黑暗之中,天使问我,手中紧握不放的是什么?我说,寻找梦想的灯火。有时我,会失去力量,再艰难的旅途也要骄傲地度过……”他不知道那是什么歌,平静地站在河边,听着隐隐约约传来的歌声,从前站在这里,会有跃身下跳的冲动,现在站在河边,心里空空荡荡,很平静,没有任何冲动,就像人已变成了一个空壳,连死去的价值都没有。 不知道为什么几年前,会毫不怀疑的相信自己什么都能做到?真的好奇怪。 苏白。 他望着河水里支离破碎的自己的影子,这几年心里第一次清楚地说出这个名字。 苏白,其实当年我打电话给你,是想告诉你我快死了。你猜得没错,我是想告诉你一件重要的事,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听到你的声音的时候,我就知道我不会告诉你,就像我不会告诉我爸爸一样。我想……那时候我已经做不到依赖你了,只是我自己还不明白。 十六岁的时候,陪伴我的人只有你,你很宠我,我心里很清楚,但是我恨你。只是那时候如果没有了你,也许我会过得很寂寞吧?所以觉得你不可缺少。你是怨恨的目标,是狂欢的伴侣,有时候觉得你很像只属于我一个人的爸爸,或者是想象中很好的叔叔……就是那样,觉得你是个亲人。 我想我是爱你的,就像我爱我爸爸那样爱着,虽然你是个杀人狂。 他慢慢地摇了摇头,一滴眼泪落在怀流河的水面,荡起了一圈圈很微小的波澜。我一直很痛苦,我想我必须杀了你,然而我爱着你,你也爱着我,虽然你的爱,和我的爱完全不同……你把我当成彩的替身,你疯狂地爱彩,所以你疯狂地爱我。在你心里,也许是把彩当成弟弟,也许是把彩当成情人,但无论你把彩当成什么,我都不可能成为彩,更不可能成为你的弟弟,或者是你的情人。 所以苏白……也许正是因为你明白我永远不可能变成你的弟弟或者你的情人,所以你想要离开我,所以你找了杨晓倩。 但为什么你要害死杨晓倩呢?如果说你找她当情人,是想离开我,那么你害死她,是不是说……你后来决定了不离开我? 明镜缓缓眨了一下眼睛,坠入河里的那滴眼泪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涟漪也已不见,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的影子。你决定了不离开我,但我已经离开你了,只是那时,也许你我都不太明白吧?明镜抬起头,看着对岸冬季杨柳的枯枝,那时候,我认识了扬诚燕。 当你和彩,和杨晓倩纠缠不清的时候,我遇见了她。 其实她才算我认识的第一个朋友吧?我是个很骄傲的人。 明镜的嘴角微微泛起了一丝笑意,我是个很骄傲的人,成绩不好的人,反应迟钝的人,长得太丑的人我都是看不起的,所以我没有朋友。但幸好,她是个优等生,虽然没有我优秀。 杨诚燕,是个丑小鸭。刚认识她的时候,她并不漂亮,初中的时候长得更丑。 她很聪明,在谈恋爱这件事上,不能不说她有些狡猾。明镜嘴边的微笑放大了一些,那时候我……还分不清楚对你的心情,所以那么轻易的就答应和她在一起了。在一起以后,说实话并没有后悔过。 诚燕。 你是个很好的女孩子,非常忍耐,而且理解我。 我想我并不是个知道怎样去爱别人的人,我只会等别人来爱我,虽然我被很多人崇拜,但并没有被很多人宠爱过。我以为我说想和你在一起就是对你天大的恩赐了,因为是你先喜段业摹? 我想那时候我真的没有理解很多很多的细节,比如说,你问我为什么不回短信?比如说,你总是带着微笑看着我,我知道你很想知道我在想什么,但我始终没有说。比如说,为什么你要隐瞒你知道崔井才是凶手的事实。 虽然我什么都没有说,但你真的了解我,很了解我……你知道我知道了以后会发疯……你知道我其实没有心情认真投入我们的爱情,我只是不想再和苏白在一起,只是知道再和苏白纠缠在一起,将会发生非常可怕的事——虽然那时我不明白苏白已经决定和我在一起,但是我想我是直觉到危险的,所以我像动物感觉到危害,本能地躲到安全的地方去了,那个安全的地方,就是你。 只是我不会珍惜你,我觉得一切都是应该的,我那时只知道恐惧和怨恨,不懂得什么叫伤心。印象中,伤心是和殉情联系在一起的,没有发生生离死别的故事,那么平淡的生活,怎么会伤心呢?但是原来……最伤心的事不是我死了你永远怀念我,而是你满怀期待我每天晚上打个电话给你,我却打给了别人。 后来……究竟是我逼死了苏白,还是苏白逼疯了我?明镜自嘲地淡淡一笑,总而言之一切的错,我都怪在你身上,我觉得都是你的错,如果你一早告诉我凶手是崔井,事情就不会是这样。当然也许你一早告诉我,事情真的就不会是后来那样,但一早之前,你又怎么知道明衡会醒来,苏白会越狱,然后他又会在我面前跳楼呢? 你不告诉我,因为你爱我。 我那时不觉得你爱我是件重要的事,苏白死了,我想我是对不起他的。他真心实意地爱我,虽然我不知道他究竟是把我当成彩,还是当成弟弟,又或是当成情人,我不后悔提供了证据让他进了精神病院,但我恨错了他,而且……我不该说那句话逼死了他。之所以去跳怀流河,就是觉得……自己是个杀人犯吧?所以在那以后,一直想死。 苍天,总是喜欢和人开玩笑的。我以为我快要死了,我得了胃癌和心脏病,或者会是更加可怕的病,就算我不跳河,也很快会死的,但我在英国做了手术,医生说我的胃长了个良性肿瘤,切除了以后也许会营养不良,但不会死,心脏也没有事,只不过普通的心律失常。 我死不了了,但是一点也不高兴。 我曾经以为,自己是个很完美的男人。 如今过去了这几年,前几天再见面的时候,我倒觉得你变成一个很好的女人了。你变漂亮了,还是那么平静,和你坐在一起,像是一切都很温馨,说话还是那么简单,只是不再执著于我了。 第十四章 我想见你一面 到来的春天,气温略有回升,城市里的柳树逐渐露出了新芽,一枚一枚淡青色的刘亚在微风中摇曳,令人心情舒畅。 明镜接受了东岗医院的检查,医生证实他的抑郁症已经有了明显的好转,虽然还有轻微的精神抑郁,但不会导致行为异常。三年前他已经在伦敦大学入学,只是因为精神疾病,一直没有正式报到读书,再过几个月,他就要回去读书了。 和杨诚燕德一切,也许即将仪式在这个城市,也许永远也不会再看见她。她最近在锻炼身体,每天早上起来在家里的院子里晨跑,有时候做一些力量练习。下午的时候他会在琴房练练琴或者在画室画画,从前不情愿练习的一切,他都心情平静地去做,生活其实是很美好的,虽然缺乏激情,但只要能让家人安心,平淡就是幸福。 “明镜,有朋友来找你。”家里的保姆最近见了明镜就乐呵呵,明镜是她从小带大的孩子,明镜好了她和明渊一样高兴,有朋友来找明镜她就更高兴了,这孩子从小清高孤僻,虽然想和他玩的孩子很多,他却从来不和别人在一起玩。 “朋友?”明镜正坐在琴房里,闻言手指略略停了一下,他哪里有什么朋友?转过来,只听见远远的有笑声传来,是男生的声音,笑得很爽朗,边走边和保姆说话,走到琴房门前,明镜微微一怔,竟然是刘家烈。 “莘子的高材生,怎么回来也不和老朋友打招呼?”刘家烈一屁股坐在明镜钢琴的椅子上,他长得更高了,手长脚长,占了大半个椅子,饶有兴致地看着钢琴,“看不出你还会弹钢琴,还有才艺啊!怎么,去了英国,感觉如何?”他不知道如何回答,眉头微颦看着刘家烈,他不喜欢这家伙,但不得不承认这家伙活的很快活,和他全然不同。刘家烈中中地拍了下他的肩,阳光灿烂的脸庞对着他,“我一直想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明镜眉头仍然微颦,他不喜欢别人过问他的私事,就算经历了苏白的死,他仍然是个高傲和孤僻的人。 “英国的妞,长得正点不正点?”刘家烈鬼鬼祟祟地问道. “咳咳……”明镜呛了一口,咳嗽起来,“正点。” 今天打电话给你,为什么装作不认识我? 在和我开玩笑吗? 诚燕,也许我一直不够了解你,也不了解自己,但是……想到现在的我们,我觉得很伤心,那就是证明……其实我是真心实意地爱着你的吗? 明净在河边轻轻的呵了口气,看了看时间,已经是十点三十分了,他在河边站了半个小时,回头走进一件百货商店,买了几件衣服。 Q城。 雪化的天气。 之后的几天非常非常冷,杨诚燕在实验楼里几乎没有出去,自从她回到学校就开始做实验,也许会做上整整一个月,等这个实验做出来了,她就要申请交换生资格,到英国读书去了。助学贷款的问题,绿彩说他还,那点钱对他来说不成问题,她虽然觉得不妥,却还是同意了。 时间过去得很快,她的实验做得不算顺利,做了整整三个月,等结果出来的时候,她递交的申请也已经有了答复。下一个学期,她就要奔赴英国读书去了。 一切大致都是顺理成章的,绿彩会陪她去,他不算个真正的明星,但在T型台上却赚了许多钱。她并没有感觉到什么事不对,除了有时候会觉得茫然——从前除了实验之外都在想些什么呢?仿佛……记得是很充实的,但已找不到那种充实的感觉了,突然之间多出了许多时间似的。 脖子上挂着一天银链,来历不明,她经常打趣地翻看它上头那“平安吉祥”四个字,猜测那应该是遗弃她的母亲留下来相认的信物吧?虽然不清楚银链是怎么来的,却没有解下来的意思,挂着蛮好。 已经是春天了,到九月,她就要打点行装到国外去开始新的生活。 手机铃声响了,她接起来,发短消息来的是徐彤,约她去逛街。 她说和她去吃酸辣粉……还没有看到约的地址,杨诚燕的手机突然变成了通电状态的白屏。手机卡坏了,她用宿舍电话拨打回去,和徐彤约在四川酸辣粉店见,一边从手机里拿出那张卡,很惋惜的看着它,她用了它三年了,竟然坏了,看来要去买一张新卡了。 不过这个手机是什么型号的?它能不能用CDMA卡?她眉头微蹙,拿着那白色卵形的手机这款手机在市面上似乎没有见过,而且这品牌……好像也不是常见的牌子,她是从哪里买来的?怎么一点也不记得了? 刘家烈叹了口气,“我说张军风这死鬼去了英国怎么不回来了,原来就是被外国妞给迷住了,他妈的这家伙一点也不爱国,都不支持国货。”他摇晃了明镜一下,“还是你好,去了国外还是回来了,怎么样啊?这几年?” “还好。”明镜淡淡地说,“你呢?” “我当然是很优秀的了,”刘家烈说,“我是我们学校学生会会长,计算学会主席,保持各项学校记录,总而言之就是牛人。”他嘿嘿笑着看着明镜,“你回来干什么?我那天在坏流河边看到你,看你那表情,还以为你又要跳河了。” “跳河……”明镜身子微微一颤,他依稀又记起了河水的冰冷黑暗,和苏白那句“你叫我死我就去死”,“我当然不会跳河,只是随便看看。” “对了,我还没问你呢,当年那人是你什么人啊?干嘛跑到学校里跳楼?”刘家烈突然想起来,“很可怕啊,那件事,我被吓得整整两个月都不敢随便出门,就怕遇到疯子。” “我……朋友吧?”明镜说。 “男朋友?”刘家烈瞪眼问。 明镜说:“我不知道。”“你明明有个女朋友难道你这家伙男女通吃么?那也太贪心了。”刘家烈笑了起来,“对了年女朋友呢?听说上了Q大,人才啊,当年要不是差了两分没上线,今天Q大就以我为荣了。”“我不知道。”明镜仍是淡淡地说。 “你不知道?”刘家烈诧异,“你丫的也太绝情了,你女朋友……哦,你前女朋友怎么了你不知道?做不了情人做朋友嘛,遇见你真是倒霉,没心没肺,见了我这种老朋友老对手,也没电表情,我看你真是不爽。” “我看你也不顺眼。”明镜淡淡地说。 “明镜!”刘家烈跳了起来,“你很欠揍啊!就为你刚才那句话,敢不敢和我单挑?” “单挑什么?”明镜嘴角微微一翘,“羽毛球?” 刘家烈恼羞成怒,“CS!” “来吧,一句定胜负,”明镜嘴角的翘微微放大成一丝笑意,“到我房间来。” 明镜好像在笑?刘家烈暴跳如雷,这家伙不管是去了英国还是美国还是阿联酋,总而言之,就是最讨厌了! 之后他们两人对站了三个小时,当保姆端着茶点来敲门的时候,明镜被刘家烈打死了八十七次,而刘家烈被明镜打死了六十六次。 “嘿嘿,叫一声大哥来听听。”刘家烈得意洋洋,端着保姆端来的甜美糕点,一脚踹入明镜的房间,“你输了,叫我大哥,晚上请我吃一顿然后介绍个漂亮的英国妞给我认识。” “你不是支持国货?”明镜淡淡地说,他这几年没有怎么动过手指,按起鼠标键盘来,有些不大灵活,身体的僵硬不是一个月的练习可以弥补得回来。 “调戏英国妞,就是打击帝国主义。”刘家烈说,“读书读到哪里去了?对了,晚上请我去吃印尼咖喱。” “印尼咖喱?”明镜站了起来,“市区里好像没有哪一家印尼咖喱做的正宗。” “哎呀,有钱人的少爷,我们去吃雪温泉,”刘家烈奸奸地笑,“也不是很远啊,郊区二十里,你家里有车,我会开。” “雪温泉?”明镜嘴角微翘,“可以,你有驾照?” “谁规定会开车的人一定要有驾照?”刘家烈两眼望天。 “我有,我开。”明镜不吃蛋糕,喝了一口红茶,站了起来,“既然你想吃雪温泉,我们这就走吧。” “啧啧,你高中的时候如果有这么温柔,那暗恋你的女生的数目大概会以几何数目激增啊。”刘家烈哈哈大笑,“过会儿到雪温泉,你请我吃饭,我请你喝酒。” 雪温泉,在城外天蓝山上,有个地方岩石晶莹雪白,犹如冰雪,其中有温泉十一处,温度在四十度上下,但雪温泉浴在家顿饭大概要花费一个普通工薪半个月工资,因此虽然名声响亮,去玩的人也不是很多。 从城内出发,开车大概一个小时,就到达天蓝山,明镜开车,一路上刘家烈对路边的景色不断赞叹,明镜一言不发,但并不是讨厌他,如果能像刘家烈这样生活,那必定是很愉快的,可惜他做不到。 雪温泉的景色果然奇异瑰丽,就是明镜也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这么大的白色巨石,温泉从层层叠叠的白色巨石中流出,蓄到一个一个白石堆成的天然池子里,有的呈湖蓝色,有的成红褐色,还有的慢慢滕着烟雾,是乳白色。两人换了泳裤,跳下乳白色的温泉,一边身穿黑衣的服务生立刻地上量杯淡红色的饮料,刘家烈端起嗅了一下,愕然说:“这是酒啊。”明镜端起喝了一口,“这是酒味饮料。”刘家烈说:“泡温泉合适喝酒么?难道雪温泉的风格是一定要客人喝到淹死在热水里?”旁边的服务生轻声说这里的规定是喝酒的话一个泉池只能泡五分钟。刘家烈端起那杯饮料,一口喝下,“明镜,跑过了温泉,我和你比喝酒!” 喝酒……明镜淡淡地想,喝酒他不行,但是这几年来他喝下去的酒,一定比刘家烈多。 而且是多得多。 “发什么呆?喝什么酒?啤酒?”刘家烈招收叫服务生送酒。 “红酒。”明镜说,“我不习惯和啤酒。” “习惯?”刘家烈诧异,“你还‘习惯’喝酒啊?真看不出来,喝红酒,还真有品味。”他叫服务生换红酒。 “嗯……习惯……”明镜抬起头来,望着天空,天空很美很蓝,“我习惯喝红酒。” “以前喝过?”刘家烈很好奇,“像你这样的人,是什么时候会跑去喝酒的?” “你在什么时候,想要喝酒?”明镜答非所问,刘家烈目光一掠,突然注意到明镜裸露的颈下,有几道淡色的伤痕,不免吓了一跳,失声问:“你什么时候受过这种伤?”明净手腕一动,刘家烈看到他双手手腕伤痕累累,全都是一道一道的刀伤,看到如此情景,在看不懂就是白痴,“这是你……你自己弄的?”明镜淡淡地问“你在什么时候,想要喝酒?” “什么时候?”刘家烈仔细地看着明镜,记忆中那个冷静优雅,仿佛所有人都不看在眼里的优等生,是什么事让他再自己身上弄出这么多伤?“心情很坏的时候,或者心情很好的时候。”他耸了耸肩,“你怎么了?” 明镜不回答,过了一会,“没什么。” “哈!你就是这样最讨厌了!明明有什么,偏偏还要装酷,我如果是你女朋友一定被你气死,假惺惺,你到底是想被人关心你,还是别关心你?”刘家烈在温泉里挥了挥手,溅起了一排水花泼到明镜脸上,“起来了,已经五分钟了。” 明镜站了起来,“给我们开一箱CabernetSauvignon。” “一箱?你想喝多少啊?你说的那个什么什么酒,我只知道红酒有什么长城,什么藏秘的……你不要点太贵我付不起啊——”刘家烈一声哀嚎,明镜淡淡地说:“不是说我请吃饭你请喝酒么?不敢喝?” “喝!你敢喝,我怎么可能不敢?喂!那位先生拿杯子来!” 那天晚上,明镜和刘家烈都没有回家。法国红酒两个人喝了四瓶,晚餐却没吃多少,第二天刘家烈酒醒的时候,他老爸已经在面前瞪他了,吓得他又躺下去装醉。明镜却已经不在,帐已经结了,服务生说是昨天半夜两点多结的,接完帐明镜就走了。 刘家烈被酒精搞得稀里糊涂的头脑里还依稀记得,昨天喝酒的时候,明镜说了些什么……好像说他从来都不喜欢喝酒,但是他可以喝很多,而且不会醉。他说他也不喜欢喝,特别最讨厌这样只有两个人喝,真没意思,要像在学校里一整个宿舍的同学都翻墙出去喝酒,那才有意思。明镜问他是不是也会心情不好?他说当然了,他也是人,也会失恋啊。明镜就问他失恋是什么感觉?他说就是心很痛啊很想她啊,但是又知道不可能再重来啊之类之类,明镜听了就笑,之后说了些什么他都忘了,因为他已经醉了。 明镜半夜三更走了,他开车去哪里?不知道问什么,一项神经大条的刘家烈直觉,他没有回家。 失恋是什么感觉? 失恋就是心很痛,想起她很后悔的感觉,也许不是谁的错,但一切都不可能重来。 也许刘家烈说的并不是这么文雅,但在明镜印象中,大概就是如此。 喝醉的刘家烈问他:“你为什么想喝酒?” 他淡淡地说:“不知道。” 刘家烈就大笑起来,笑得差点被酒呛死:“哈哈哈……我知道,你失恋了,你被女人甩了,哈哈哈……” 他不说话。 刘家烈神神秘秘地蹭了他一下,“喂,男人追女人,需要死缠烂打,脸皮要够厚,才有可能成功,像你这样的男人女人很少能抵抗的哦,喜欢谁,快去追她。” “追什么?” 把她追回来啊……“ 追回来?追回来?试试就如流水,过去了的事,怎么可能追的回来?明镜把车开到了路的尽头,天已微微发亮、驱车开到这里完全是因为酒意,为什么会开得这么远,也许就是因为刘家烈说了那句”把她追回来”吧?降下车窗,路的尽头是一片田地,中满荷兰豆,荷兰豆的支架插得整整齐齐,清脆的豆蔓缠绕支架,遥遥望去,仿佛没有边际。一丝明艳温暖的光亮从轻轻豆蔓的深处慢慢升起,天空的云出奇的黑,只有那丝光亮的边缘透着一抹沉重的橙色。明镜开着车窗,阳光逐渐笼罩了车,慢慢投影在他的手臂上,温暖投河的触觉缓慢地传来,这样的阳光依稀似曾相识。 打开车的CD,里面放出一首歌:“……你把平凡的日子,变成纪念日,永恒变成未来史,男孩变王子,我不要有大房子,也不要大宝石……”他怔了一下,一直在听的歌,一个月前拜托爸买的碟片,清醒以后他又再把这张碟忘了,就如当年在唱片店里忘了买它,但明渊却记得,把它放进了车的CD里。 她唱这歌的声音仿佛正在耳边,当年她在摩天轮唱歌的时候,他并没有听,但今天却好像能将那天的情况清晰异常地记起,连她量上的表情都在眼前,那算是……想要唱给他听却又很腼腆的表情吧?他为什么当时没有听呢?以后、或者是现在,他还会唱歌么?阳光慢慢变得有些热,她再也不会那样唱歌了,他知道。 拿出手机来看时间,已经是早晨七点,杨诚燕依然没有回短信。他已经发过去四条短信问他在做什么?他都没有回。他打过一个电话给她,他告诉他打错了。 诚燕。 我很想见你一面,问你为什么不回我短信? 因为我醒了,所以你不想再看见我了么? 你后悔……认识我么? 心头突然急剧跳动,一想到“见你一面”,突然胸口狂热的无法抑制,明镜手按胸口,分不清楚究竟是心率不齐的毛病发作,还是那久违不见的热血冲上心头,顿了一顿,发动汽车猛地倒了回去,他开车往国道狂奔而去。 他不知道这里是哪里,但是走回国到一定就知道。 他不知道这里离Q城有多远,但是他有车。 苍天,总是喜欢和人开玩笑的。我以为我快要死了,我得了胃癌和心脏病,或者会是更加可怕的病,就算我不跳河,也很快会死的,但我在英国做了手术,医生说我的胃长了个良性肿瘤,切除了以后也许会营养不良,但不会死,心脏也没有事,只不过普通的心律失常。 我死不了了,但是一点也不高兴。 我曾经以为,自己是个很完美的男人。 如今过去了这几年,前几天再见面的时候,我倒觉得你变成一个很好的女人了。你变漂亮了,还是那么平静,和你坐在一起,像是一切都很温馨,说话还是那么简单,只是不再执著于我了。 今天打电话给你,为什么装作不认识我? 在和我开玩笑吗? 诚燕,也许我一直不够了解你,也不了解自己,但是……想到现在的我们,我觉得很伤心,那就是证明……其实我是真心实意地爱着你的吗? 明净在河边轻轻的呵了口气,看了看时间,已经是十点三十分了,他在河边站了半个小时,回头走进一件百货商店,买了几件衣服。 Q城。 雪化的天气。 之后的几天非常非常冷,杨诚燕在实验楼里几乎没有出去,自从她回到学校就开始做实验,也许会做上整整一个月,等这个实验做出来了,她就要申请交换生资格,到英国读书去了。助学贷款的问题,绿彩说他还,那点钱对他来说不成问题,她虽然觉得不妥,却还是同意了。 时间过去得很快,她的实验做得不算顺利,做了整整三个月,等结果出来的时候,她递交的申请也已经有了答复。下一个学期,她就要奔赴英国读书去了。 一切大致都是顺理成章的,绿彩会陪她去,他不算个真正的明星,但在T型台上却赚了许多钱。她并没有感觉到什么事不对,除了有时候会觉得茫然——从前除了实验之外都在想些什么呢?仿佛……记得是很充实的,但已找不到那种充实的感觉了,突然之间多出了许多时间似的。 脖子上挂着一天银链,来历不明,她经常打趣地翻看它上头那“平安吉祥”四个字,猜测那应该是遗弃她的母亲留下来相认的信物吧?虽然不清楚银链是怎么来的,却没有解下来的意思,挂着蛮好。 已经是春天了,到九月,她就要打点行装到国外去开始新的生活。 手机铃声响了,她接起来,发短消息来的是徐彤,约她去逛街。 她说和她去吃酸辣粉……还没有看到约的地址,杨诚燕的手机突然变成了通电状态的白屏。手机卡坏了,她用宿舍电话拨打回去,和徐彤约在四川酸辣粉店见,一边从手机里拿出那张卡,很惋惜的看着它,她用了它三年了,竟然坏了,看来要去买一张新卡了。 不过这个手机是什么型号的?它能不能用CDMA卡?她眉头微蹙,拿着那白色卵形的手机这款手机在市面上似乎没有见过,而且这品牌……好像也不是常见的牌子,她是从哪里买来的?怎么一点也不记得了? Q大女生宿舍。 这几天杨诚燕都在看自己的电脑,这电脑是前年刚入学的时候绿彩送的,她应该已经用很久了,打开收藏夹,里面有许多英国的论坛。要去英国留学,经常察看英国论坛也没有什么不对,但她看来看去,这些论坛都和留学无关,倒似乎都和一些恶性疾病相关。浏览自己从前发过的帖子,讨论的都是英国的医院和名望,尤其其中经常提到一个“来自中国的学生”。她用了“他”这个词,那是个男生,那是谁?她却全然不记得了。 一个来自中国的留学生,也许身染重病,她从前是因为和网友讨论,所以对他关心,还是有其他的原因?她看遍了这几年自己的发贴和回帖,知道那个男生叫做“明镜”,在网络上竟然有许多女生相当倾慕他,明镜有许多传奇故事,他的父母如何富有,再度舒时他曾经获得多少奖项,以至最后考场生变有人跳楼的事,网上都写得清清楚楚。他最后去了英国,去了英国之后如何?竟然没有任何人知道。 她也曾经是这个“明镜”的迷恋者之一吧?为什么完全不记得,也许是太久没有上网讨论过这些了,她发帖子的最后日期是几个月前,或者真的是忘了。移动鼠标点击右键,她选择了“删除”,一个一个地将那些论坛从电脑里删除,她这就要去英国了,所以……在讨论英国的医院,已经没有意义了。 她会去亲自看一看……不过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心愿?想要看一看英国的医院……想要到处走走,那个从未去过的国度,仿佛保存着她的些许回忆,而必须去一一收回一样。 “诚燕。”门外绿彩的声音含笑传来,“东西整理好了吗?” “没呢,还要半个月才走,整理了一半。”杨诚燕微笑说,“你是要来帮我整理吗?” 绿彩今天穿了一件略带粉色的衬衫,那衬衫的颜色映得他脸色很好,更是秀丽异常,“当然,让你整理,一定整理出很多无关紧要的东西。”他挽起衣袖,“让我来吧。” “哈哈,我有那么差吗?我来吧,我的东西我清楚。”她笑了起来,从电脑桌前起来,“怎么看你都不像个做事的样子,让她们知道我让你当苦力,哪里饶得了我?” “是吗?”他倚在门口笑,“那么让小彩帮你怎么样?” “不要!我还不想有人越帮越忙,就这么一点东西。”她打开衣柜,“我的衣服也就这么几件,书我也不带了,都送给师弟吧。” “还有什么东西是一定要带的?很多东西都可以带钱去买就好。”绿彩说,“衣服啊书啊,不管是什么,都可以去英国再买。” “还是有一些东西要带走的。”杨诚燕打开抽屉,“像小学初中高中的毕业照啊,还有一些零碎的小东西。”抽屉里有一叠照片,一块包婴儿的黑白格子棉布,一个形状精致镶有水钻的纽扣,此外再没有什么。绿彩眼里泛起一丝微笑,她终是没有留下明镜的任何东西,除了那条不值钱的银链。 “既然你说不带那我不整理了,下午干什么?”她关上柜子,“你最近忙吗?” “不忙,为了你忙也是不忙。”绿彩唇线微勾,“下午要不要去看我拍照吗?” “好啊,奇怪了,我怎么从来没去看过你拍照?”她自觉有些奇怪,敲了敲头,“你拍照的时候一定很漂亮。” 他拍照自是漂亮,但四年以来,她从来没有想过要看,就算是现在,如果他不邀请,她也是永远不会去看的吧?绿彩笑得潇洒,永远,真是一个残忍的词。 彩……绿彩…… 身体里涌起另一个稚气的声音:“绿彩你要死了。” 绿彩看着忙着关电脑的杨诚燕,心里在笑,“我知道。” “你和我到底是人,还是鬼?”身体里的小彩突然问了这样的一句,“你和我如果是鬼,为什么会死?” “这么多年来,你终于有一天能想到这个问题,真是聪明极了。”绿彩说,“你和我……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你和我不能像人那样活,也不能像鬼那样存在,你和我一样会死,不过猎食了多少死魂,你和我的灵魂,还有一半是人。”绿彩说,“这个身体,已经死了十四年了……你应该记得比我清楚,那温泉温暖的水,无边无际的碧绿色,让人害怕极了……” “不要再说了!”小彩的气息起了一阵急剧的起伏,“不要再说了,我早就死了、早就死了……是你没死!都是你不肯死,都是你不肯死害我们还要再死一次!” “不要害怕,我保证这一次死,不会死得像上一次那么痛苦。”绿彩柔声说,“只是也许有一点点痛,只是一点点。” “我不怕死,你怕吗?” “我……只是不想死而已。”绿彩说,“如果我们死了,诚燕一定会很寂寞。” “如果我们死了,你会恢复她对明镜的记忆吗?” “不会。”绿彩回答得干净利落。 “你是个坏人。”小彩也说得清楚明白。 “嗳,没错。”绿彩微微一笑,眼神一掠,看见杨诚燕的电脑网页,开的正是英国某家医院关于外国留学生的一段访谈。 Q城在什么地方,明镜没有半点概念。他开车回雪温泉,加满了油,买了一份地图,顺着地图的指向开车狂奔出去四十公里,仔细一看,走错了路,只好掉头再开回来。一个早上明镜就在几条岔路上来回地开,他虽然会开车,但一直很少实践,一直到里程显示一百公里的时候,他才找到正确的方向和道路,开往Q城。 国道的两侧中的多是榕树,树木郁郁苍苍,明镜开着明渊的雷诺车一百哩的速度奔向Q城,法国车的性能稳定,车里噪音很小,他风驰电掣地开着,想见杨诚燕的热情在走错路的迷乱中好像渐渐淡去,然而不想回家,仍旧往Q城开着,仿佛往Q城开近一公里,它迷乱狂热的心就会安定一分。 他不知道奔去Q城究竟想要的是什么?他是真的不知道,是为了见杨诚燕一面么?但是见了一面又能怎么样呢?他冷静地知道见了也只是见了,不会发生任何意外,但是还是这样狂奔而去,心里清楚自己很迷乱,然而就如他疯狂的那几年,此时此刻管不住自己,手和脚都有自己的意识,就一定要到Q城去。 手机不停地响,爸爸在找他,刘家烈也在找他,大家可能以为他又疯了,他当然 没有疯,只是一定要知道她不回短信的理由,一定要知道,不知道的话,他会非常担心。 因为诚燕不回短信是不正常的,她说他打错电话也是不正常的! 在时速八十的车上,没关的窗户吹进带着阳光温度的热风,他没有开空 调突然明白自己最近为什么觉得心里空空荡荡,找不到一个着力的地方,没 错——他一直都在担心,只是担心得连他自已也不知道不明白,他担心她出 事,诚燕不是这样的人,也许别人会对像他这样失败的前男友说“你打错电话 了”,但她不会。 不管他对她有多冷漠,她永远不会不理他的。 Q城离这里很远,地图显示直线距离为八百公里,他开车开了一整天,里 程表显示五百四十公里,其中绕了许多弯路,实际究竟距离Q城有多远,他心 里没有丝毫底数,国道路边的风景不停地变化,他身上只带了一张卡,卡里的 的钱大都变成了汽油钱,他没有想到吃饭,买了一箱矿泉水扔在后备箱里,一路 曲曲折折,向北而去。 一直开到深夜,实在疲倦得无法忍受,他就伏在方向盘上睡去。 在梦里,没有杨诚燕,有一张秀丽无比的脸在眼前看他,“你永远找不 到她了。” “不可能。”梦里的自己依旧冷静。 第十五章 杏花散尽之处 Q大女生宿舍。 这几天杨诚燕都在看自己的电脑,这电脑是前年刚入学的时候绿彩送的,她应该已经用很久了,打开收藏夹,里面有许多英国的论坛。要去英国留学,经常察看英国论坛也没有什么不对,但她看来看去,这些论坛都和留学无关,倒似乎都和一些恶性疾病相关。浏览自己从前发过的帖子,讨论的都是英国的医院和名望,尤其其中经常提到一个“来自中国的学生”。她用了“他”这个词,那是个男生,那是谁?她却全然不记得了。 一个来自中国的留学生,也许身染重病,她从前是因为和网友讨论,所以对他关心,还是有其他的原因?她看遍了这几年自己的发贴和回帖,知道那个男生叫做“明镜”,在网络上竟然有许多女生相当倾慕他,明镜有许多传奇故事,他的父母如何富有,再度舒时他曾经获得多少奖项,以至最后考场生变有人跳楼的事,网上都写得清清楚楚。他最后去了英国,去了英国之后如何?竟然没有任何人知道。 她也曾经是这个“明镜”的迷恋者之一吧?为什么完全不记得,也许是太久没有上网讨论过这些了,她发帖子的最后日期是几个月前,或者真的是忘了。移动鼠标点击右键,她选择了“删除”,一个一个地将那些论坛从电脑里删除,她这就要去英国了,所以……在讨论英国的医院,已经没有意义了。 她会去亲自看一看……不过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心愿?想要看一看英国的医院……想要到处走走,那个从未去过的国度,仿佛保存着她的些许回忆,而必须去一一收回一样。 “诚燕。”门外绿彩的声音含笑传来,“东西整理好了吗?” “没呢,还要半个月才走,整理了一半。”杨诚燕微笑说,“你是要来帮我整理吗?” 绿彩今天穿了一件略带粉色的衬衫,那衬衫的颜色映得他脸色很好,更是秀丽异常,“当然,让你整理,一定整理出很多无关紧要的东西。”他挽起衣袖,“让我来吧。” “哈哈,我有那么差吗?我来吧,我的东西我清楚。”她笑了起来,从电脑桌前起来,“怎么看你都不像个做事的样子,让她们知道我让你当苦力,哪里饶得了我?” “是吗?”他倚在门口笑,“那么让小彩帮你怎么样?” “不要!我还不想有人越帮越忙,就这么一点东西。”她打开衣柜,“我的衣服也就这么几件,书我也不带了,都送给师弟吧。” “还有什么东西是一定要带的?很多东西都可以带钱去买就好。”绿彩说,“衣服啊书啊,不管是什么,都可以去英国再买。” “还是有一些东西要带走的。”杨诚燕打开抽屉,“像小学初中高中的毕业照啊,还有一些零碎的小东西。”抽屉里有一叠照片,一块包婴儿的黑白格子棉布,一个形状精致镶有水钻的纽扣,此外再没有什么。绿彩眼里泛起一丝微笑,她终是没有留下明镜的任何东西,除了那条不值钱的银链。 “既然你说不带那我不整理了,下午干什么?”她关上柜子,“你最近忙吗?” “不忙,为了你忙也是不忙。”绿彩唇线微勾,“下午要不要去看我拍照吗?” “好啊,奇怪了,我怎么从来没去看过你拍照?”她自觉有些奇怪,敲了敲头,“你拍照的时候一定很漂亮。” 他拍照自是漂亮,但四年以来,她从来没有想过要看,就算是现在,如果他不邀请,她也是永远不会去看的吧?绿彩笑得潇洒,永远,真是一个残忍的词。 彩……绿彩…… 身体里涌起另一个稚气的声音:“绿彩你要死了。” 绿彩看着忙着关电脑的杨诚燕,心里在笑,“我知道。” “你和我到底是人,还是鬼?”身体里的小彩突然问了这样的一句,“你和我如果是鬼,为什么会死?” “这么多年来,你终于有一天能想到这个问题,真是聪明极了。”绿彩说,“你和我……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你和我不能像人那样活,也不能像鬼那样存在,你和我一样会死,不过猎食了多少死魂,你和我的灵魂,还有一半是人。”绿彩说,“这个身体,已经死了十四年了……你应该记得比我清楚,那温泉温暖的水,无边无际的碧绿色,让人害怕极了……” “不要再说了!”小彩的气息起了一阵急剧的起伏,“不要再说了,我早就死了、早就死了……是你没死!都是你不肯死,都是你不肯死害我们还要再死一次!” “不要害怕,我保证这一次死,不会死得像上一次那么痛苦。”绿彩柔声说,“只是也许有一点点痛,只是一点点。” “我不怕死,你怕吗?” “我……只是不想死而已。”绿彩说,“如果我们死了,诚燕一定会很寂寞。” “如果我们死了,你会恢复她对明镜的记忆吗?” “不会。”绿彩回答得干净利落。 “你是个坏人。”小彩也说得清楚明白。 “嗳,没错。”绿彩微微一笑,眼神一掠,看见杨诚燕的电脑网页,开的正是英国某家医院关于外国留学生的一段访谈。 Q城在什么地方,明镜没有半点概念。他开车回雪温泉,加满了油,买了一份地图,顺着地图的指向开车狂奔出去四十公里,仔细一看,走错了路,只好掉头再开回来。一个早上明镜就在几条岔路上来回地开,他虽然会开车,但一直很少实践,一直到里程显示一百公里的时候,他才找到正确的方向和道路,开往Q城。 国道的两侧中的多是榕树,树木郁郁苍苍,明镜开着明渊的雷诺车一百哩的速度奔向Q城,法国车的性能稳定,车里噪音很小,他风驰电掣地开着,想见杨诚燕的热情在走错路的迷乱中好像渐渐淡去,然而不想回家,仍旧往Q城开着,仿佛往Q城开近一公里,它迷乱狂热的心就会安定一分。 他不知道奔去Q城究竟想要的是什么?他是真的不知道,是为了见杨诚燕一面么?但是见了一面又能怎么样呢?他冷静地知道见了也只是见了,不会发生任何意外,但是还是这样狂奔而去,心里清楚自己很迷乱,然而就如他疯狂的那几年,此时此刻管不住自己,手和脚都有自己的意识,就一定要到Q城去。 手机不停地响,爸爸在找他,刘家烈也在找他,大家可能以为他又疯了,他当然没有疯,只是一定要知道她不回短信的理由,一定要知道,不知道的话,他会非常担心。因为诚燕不回短信是不正常的,她说他打错电话也是不正常的! 在时速八十的车上,没关的窗户吹进带着阳光温度的热风,他没有开空调突然明白自己最近为什么觉得心里空空荡荡,找不到一个着力的地方,没错——他一直都在担心,只是担心得连他自已也不知道不明白,他担心她出事,诚燕不是这样的人,也许别人会对像他这样失败的前男友说“你打错电话了”,但她不会。 不管他对她有多冷漠,她永远不会不理他的。 Q城离这里很远,地图显示直线距离为八百公里,他开车开了一整天,里程表显示五百四十公里,其中绕了许多弯路,实际究竟距离Q城有多远,他心里没有丝毫底数,国道路边的风景不停地变化,他身上只带了一张卡,卡里的的钱大都变成了汽油钱,他没有想到吃饭,买了一箱矿泉水扔在后备箱里,一路曲曲折折,向北而去。一直开到深夜,实在疲倦得无法忍受,他就伏在方向盘上睡去。在梦里,没有杨诚燕,有一张秀丽无比的脸在眼前看他,“你永远找不到她了。” “不可能。”梦里的自己依旧冷静。 “你永远找不到她……” “不可能!” “你永远找不到……” “你把她藏起来了?你把她怎么样了?” “没怎么样,她是我的了。”梦里那个绿彩妖魅非常,勾唇一笑,“她永远都是我的。我要她永远陪我。”梦中绿彩那秀丽绝伦的脸颊依稀泛上了一红点,突然那张脸猛地靠近他面前,那红点迅速化为脓疮,瞬间那张脸腐朽为骷髅,只留下两个阴森森的眼眶冷冰冰地看着他,就如看着一个死人。 你是打算要她和你一起死吗?”梦里的明镜目光犀利,回视绿彩那妖艳凄厉的骷髅,“你的身体……” “呵呵呵呵……明镜的眼光,_一向很好,就像你的运气……””绿彩笑着,缺乏血肉的骷髅。一笑依然可见美丽的风情,“我的身体……崩溃……你……她……陪我……杏花……泉……绿森林……” 梦中绿彩的声音越来越缥缈,明镜听不见他最后还说了些什么,“你说什么?” 绿彩的影像渐渐朦胧散去,“绿森林……底……” 明镜抬起头来,半夜的国道树影憧憧,阴森可怕,他突然发动汽车,再度往前开去。 “绿彩,最近皮肤不好昵。”那天下午化妆室里,化妆室Can老师正在给绿彩上妆,仔细打量他的脸颊,轻轻抚摸了一下他颈后的一个红斑,“从前都是很好的,这里长了一个斑点,今天不能照左边了,也不能露出来,我给你打了遮瑕霜也遮不住,过敏吗?有没有去看医生?” 绿彩轻笑了一下,“没事。” Can老师继续替他上妆,“再过半个月要去英国,以后就找不到像你这么好的模特了,真可惜。我听说BOSS很不愿意放你走,他很想签下你,让你在T台上也大放异彩。” “各人有各人的想法,不能强求。”绿彩一动不动,任由can老师处理头型,他的长发从来不剪,然而齐腰便是齐腰,再也没长过。 “你如果想要出名,早就出名了,像你这样的人真少。”Can老师用吹风机吹着绿彩的头发,梳子轻轻地梳着,“最近身体不好吗?头发开天叉了,脸色也不太好。” “有吗?” “有啊,我是化妆师,看得最清楚。”Can老师笑了起来,回头向一边看着杨诚燕,“第一次看你带女朋友过来呢,我一直以为你太会挑,没有女朋友,原来是舍不得让我们看啊。”她很可惜地看着杨诚燕,“你女腰的条件也很好呢,如果来拍照,效果应该也会很好。” “我才舍不得让她做这个。”绿彩也笑了起来,从镜子里看着一旁坐着的杨诚燕,她目不转睛地看着Can老师化妆,表情很专注。 杨诚燕看着绿彩化妆,眉头微蹙,距离当年她在秀元商场看到绿彩,已经有整整五年了,五年以来,绿彩真的……没有什么变化,和当年几乎一模一样。 而自己却长高了很多,变了很多。看着化妆师花费了一个小时的时间替绿彩化妆,一动不能动,就算当平面模特也很辛苦,五年以来,他就是这样过的吗?她思绪混乱,一会儿记得绿彩当年住在校外那混乱的十八楼,一会儿记得他似乎曾经住在东岗医院,那岂不是精神病患者……但他又是怎么出来的? 好像其中还有一个人,苏……苏白……苏白……那是什么人?她目不转睛地看着绿彩,是了,绿彩和一个叫苏白的人有关,而那个人,就是在数学竞赛考场上,在明镜面前跳楼的人。 一定有哪里出了问题。 她对绿彩的记忆是残缺不全的,都是片断。 “好了。”化妆师在绿彩背上轻轻一拍,“可以了。” 绿彩站了起来,走到背景布幕前,摄影师喊了声开始,他随随便便摆了个姿势,闪光灯不住闪烁,工作开始了。 Can老师看着工作中的绿彩,满意地微笑,突然觉得手上异样的感觉,抬起手来,只见手指上微略沾着一些淡红色的液体,似血非血,似水非水。她抬起头来诧异地看着绿彩,绿彩今天穿的是一件黑色的衣服,什么都看不出来。 绿彩身上的衣服沾到什么东西了?她到洗手间去洗手,始终没有想清楚那是什么? 彩真的好漂亮。 杨诚燕坐在旁边,安静地看他拍照,无论从哪一个角度、哪一个方向,甚至哪一种灯光、哪一种表情,他都华美秀丽得无可挑剔,就像秀元商场橱窗里的那尊吸引众人目光的假人偶。那么美丽,介于真假之间、虚实之间,这个美丽的影子,是真实的吗? 她每次看到绿彩,都有一种温暖平静的心情,然而今天看着绿彩,熠熠灯光之下,她却觉得很虚幻,就像那灯光每次都透过了绿彩的身体,将他的灵魂照得所剩无几。 很快,拍照的工作结束了,今天只拍了一套衣服,因为绿彩颈后长了一些斑点,遮不住颈项的衣服只好等下次再说。 “走了。”绿彩在更衣室换回自己的衣服,捏了捏杨诚燕的脸,“好玩吗?” 她微笑,“还不错,只是觉得你累。” “是很累,过会到我那去休息。”绿彩伸了个懒腰,“我睡觉你看电视,或者玩电脑?” 她摇了摇头,“你的脸色真的不好,最近没有生病?”绿彩的脸色她一贯觉得有些病态,红晕的脸颊并不能让她觉得健康,只是觉得美丽,淡色的嘴唇更让人有一触即碎的错觉。 “没有,也许是……晚上没有睡好吧?” “很久没有猎食死魂了吧?”她轻声问,“是不是和那个有关?” 绿彩笑着拍了拍她的头,“你在想什么我都知道。放心吧,我好得很,非常好。” “我要回学校,不过先陪你回家,等你睡了,我再回学校。”她温柔地道,“反正我有时间。” “好,我就知道你最好了。” 两个人离开工作棚,坐上绿彩的车。 绿彩发动了汽车,她突然问:“彩,其实你是有事瞒着我,所以睡不着,是不是?” 他回过头来,“什么?” “我好像忘记了很多事?”她平静地说,“你能不能告诉我,苏白是什么人?明镜又是怎么一回事?” 他惊讶的看着她,她的眼神很冷静,也很执着。 “你忘记了吗?”他说,“苏白是我哥哥,他因为故意杀人被警察抓走,然后越狱跳楼死了。” “那明镜呢?明镜是谁?”她慢慢眨了眨眼睛,“我的电脑上有好多关于明镜的东西。” 他微微一笑,“明镜?明镜是苏白的男朋友,他们是同性恋。” “是吗?”她吓了一跳,“同性恋?” 绿彩发动了汽车,“是啊,明镜是苏白的恋人,所以苏白要自杀都要跑到明镜面前自杀,当时你也在场的,可能吓坏了,所以对明镜和苏白印象特别深刻。” “所以我就搜索明镜的故事?”她喃喃地说,“原来是这样……但你哥哥死了,你好像不伤心?” “他……”绿彩说,“好几年的事了,就算伤心,也已经哭不出来。” 汽车开过街区,绕进一处环境幽雅的别墅区,停在一处独立别墅的车库里。 不远的地方,在入Q城的道路上,明镜开车疾驰,接近城市道路的时候已“咔咔”被摄像头拍了好几张超速的照片,他浑然不觉。下午四点钟,家里下午茶的时间,他到达了Q城城市广场。 环目四顾,这里和任何一个城市一样,到处都是高楼大厦,闪闪发光的玻璃幕墙,车水马龙的街道,人来人往,喧嚣热闹。明镜把车停在城市广场的停车带,突然想起第一次和杨诚燕坐摩天轮看城市,现在的自己,一样是茫茫人海中的一个黑点,在这个城市、甚至在整个世界上,都没有人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他在车里坐了一会儿,下车锁了门,站在了人群中间。 然后他打了一个电话,“爸,我把车开到Q城了,对不起。” 也不知明渊在电话里说了些什么,明镜淡淡地笑笑,挂了电话,把手机塞进口袋,信步往面前的一条街道走去。 你在哪里? 绿彩和杨诚燕回到别墅,他进了厨房给她泡茶。杨诚燕走上露台给绿彩种的花浇水,每次来这里,她都会给花浇水,绿彩有时候忙得很,大半个月都不回家,如果不是她经常来看看,可能那些花和玻璃缸里的金鱼早就死绝了。 但今天不用浇水。 因为花已经死了。 她提着喷水壶静静地看着露台上的花,那些花全都枯死了,就像一夜之间被吸走了魂魄,枯死在最灿烂的时候。 放下喷水壶,她伸手去拿鱼饲料,突然心里有一种极度的恐惧——她怕、她怕鱼缸里的鱼也是死的……但幸好鱼缸里金鱼游动,那些鱼还活着,并没有死。 “彩,露台的花……”她回头对绿彩说,突然吃了一惊,“彩,你怎么了?” 厨房里绿彩半跪在地上,背后的衣裳被汗水湿透,他仿佛是咳嗽了一声。她立刻奔了过去,扶起绿彩,“彩……”眼前的情景让她惊呆了,绿彩全身都冒出了淡红色的汗水,他的眉头紧蹙,“别……别碰我,我……我……” 他不断咳嗽,没有喝水,却好像从肺里咳了许多水出来,“咳咳……咳咳咳……” “很难受吗?要不要叫医生?”杨诚燕从来没见过绿彩生病,这个人或者阴险狡诈、或者单纯无知,无论是什么样子,都充满青春的活力,从来没有这样过。 “我最近过敏,好像对这个房子的涂料不适应,”绿彩说,“咳咳……我们早一点去英国好吗?我想那里的空气比较好……咳咳……” “抽屉里有药吗?”她从抽屉里翻出过敏药,“我过会打电话去机场问下能不能换航班,你全身都湿透了,洗个澡吧。” “我去洗澡,你看电视。”绿彩从地上慢慢地起来,摇摇晃晃地进了浴室,“我没事,别担心。” 她看着他的背影,淡红色的汗,为什么会这样? 绿彩进了浴室,打开了喷头,直接冲着自己的头,闭上了眼睛。 小彩的声音冒了出来:“咳咳……好难受啊,你的身体冒水……最后……最后会淹死我们的……” “闭嘴!”绿彩在心里说,“要是被她听见,我就把你从这个身体里赶出去。” “我们快死了。” “是,我们快要死了,”绿彩脱下衣服,淡淡地看着镜子里的背,他背上有一片红印,那些红印不断冒着淡红色的汗水,等汗水流完,他体液丧尽,就会化为骷髅,“但是我好想她陪我。” “你要她陪我们一起死吗?” “她也可以活着,只要我能相信,她会永远守着我们的坟墓……”绿彩轻声说,“或者她不能信任,那我就杀了她,吃了她的死魂,那么她也就永远陪着我们了,生死不离……” “她爱明镜,她不会陪着我们的坟墓的。” “那我就杀了她,再吃了她。”绿彩幽幽地说,“我爱她,我想有她陪着我们,死、也就不可怕了:死后,也不会寂寞。” “我不吃!”沉寂了一会儿,小彩突然叫了一声,“我永远不会吃诚燕的!” “我吃,因为我爱她。”绿彩轻轻地说。 “我不吃!因为我也喜欢她!” 第二天早晨。 明镜来到Q大,昨天下午他将杨诚燕住了两年的这座城市好好地走了一遍,看了一遍,不知道为什么,猜测到有许多地方她会常去,比如说市图书馆,比如说现代公园,比如说无月湖。 晚上他去吃了一顿饭,住了家酒店,洗了个澡,今天早晨整整齐齐地走在Q大校园里。 有许多女生停下脚步回头看他,明镜优雅如昔,就算只是步行,也能在几百人的街道上一眼认出他来,仿佛他踏出去的脚步特别发亮,仿佛他整个人的背景都比旁人白了一些。这是他差点就读的学校,当年如果没有发生那些事,他也已经在这里读书,即将毕业了。 “请问杨诚燕的宿舍在哪里?”他询问了站在校道上读书的一个女生。 “最近好多人找她,”那女生笑着说,“她去英国伦敦大学啦,如果你是听说她的名字来的,已经晚了。” 明镜冷静的眼睛突然一亮,那骤射而出的光彩让那女生吓了一跳,“她什么时候走的?” “她刚走,今天早上才走的,七点的飞机。” “Q城的机场在哪里?” “城东,你找她干什么啊?她有男朋友的。” “绿彩?”明镜淡淡地问。 “是啊,你和他们很熟吗?”那女生还没说完,明镜转头大步离开,走得比来的时候快得多。 她大惑不解地看着明镜,杨诚燕早就决定去英国了啊,如果是朋友,怎么会不知道? 绿彩。 明镜大步往自己的车走去,绿彩在她身边这么多年,他要陪她去英国,他成了她的男朋友……他没有资格感到愤怒,只是一定要找到她,一定要找到她问清楚…… 为什么我醒了以后不理我了? 他发动了汽车,突然感到脸颊冰凉了一下,抬起手背一擦,才知道自己哭了。 为什么要哭呢? 想起记忆中她说爱他的样子,想起在摩天轮上她唱歌,想到他问她:“我们像不像恋人?”她说:“不像,因为你不爱我啊。”想到那天,她说: “不要走!我不告诉你只是怕你伤心怕你又像对苏白那样报复崔老师!我……我不想你像从前那样……我只是不想你像从前那样……”她紧紧抓着课本看着明镜,眼里有泪,“你……说你爱我,那你应该理解我,是不是?你应该明白我只是想你好,应该相信我不是要伤害你,应该知道……应该知道我不让你知道只是因为我不知道你受不受得了!因为我……不够了解你……不够重要……我不知道我能不能作为你的支持,能不能保护你让你能够接受这种现实……” 其实是他一直没有珍惜过,没有在意过,也没有挽留过这份感情,相反是她拼命努力地珍惜了在意了挽留了,但无论是她拼命也好,是他哭也好,过去的永远都是过去,永远……都和现在不同。 车开向机场,不知道为什么广播响了,广播里在放另外一首老歌:“……你能体谅我有雨天,偶尔胆怯你都了解,过去那些大雨落下的瞬间,我突然发现……谁能体谅我的雨天,所以情愿回你身边,此刻脚步,会慢一些……如此坚决,你却越来越远……”他突然恸哭起来,眼泪不停地滑落,人的一生能有多少无法弥补的事?他做错了一件,如今,又做错了一件。 Q城不大,车很快到了机场。他下车跑进国际出发厅,在千百人海中找寻,机场的广播不住温柔地播音,提示着各种航班的信息。明镜把整个出发大厅都找了一边,没有看到绿彩和杨诚燕的影子,蓦然抬头,只见航班信息显示台上写着,飞往伦敦的航班,早就已经起飞了。 她走了。 他顿了一下,文雅的脸上没有露出太多表情,走到售票窗口,买了一张前往伦敦的机票。 伦敦。 一个萦绕着全世界不知多少人梦想的城市,尊贵、优雅、时尚,而古老。杨诚燕和绿彩到达伦敦的时候,街上行人很少,两个人找了间酒店住,酒店的服务很好,绿彩租了辆车,带着杨诚燕去看伦敦大学。 伦敦的大学是没有围墙的,不像国内的学校。许多分辨不出是学生还是不是学生的年轻人在学校的俱乐部和餐厅里大声笑闹。伦敦是优雅的,然而学生是流动的热血,不管他们在哪里,都是青春。 “喜欢这里吗?”绿彩把她带到学校临近转了一圈,有个地方种着花 树,不知名的粉色花朵开了满树,小树林的背后是一幢白色的小屋,形状可爱。“这里?这里有人住的吧?”她也很喜欢这里,但临近学校的地方.房子 总是十分热门的。 “我打电话问过,这里出租,房东搬到阿拉斯加去了。”绿彩把车停了 下来,“这个地方租金比较贵,所以还没有人租。” 她微笑,这里虽然好,但更令她开心的是绿彩体贴的这份心,“你从哪 里看到这幢房子的?” “网上。”绿彩的长发在微风皇轻飘,“围绕着伦敦大学这一块地方大 小房子我都看过了,就这个最好。” “那就住这里好了。”她没有什么意见,“这里好漂亮。” “晚上我做饭给你吃。”绿彩柔声说。 “哈哈,不要!我才不相信你会做饭,带我去吃麦当劳。”她笑着说, 打了下绿彩的肩。 “到了英国还吃麦当劳?”绿彩摇头,“在英国吃麦当劳很丢脸的。” “我喜欢。”她应了一声,抬起手腕,只见手腕沾了一点淡淡的红色汗 渍,不免轻轻叹了口气,“到了英国,看来你的过敏还没好。” “和你在一起,它好不好,我都无所渭。”绿彩轻声笑,“就算烂成一 把骨头,我也不怕。” 她凝视着他的眼睛,仿佛想从他的眼睛里看出更多的东西,绿彩转过头 去,“走吧,去吃麦当劳。” 他有些不大对劲,平时的绿彩不是这样的,绿彩很自负,卑鄙得很君 子,正常的绿彩不会说“就算烂成一把骨头”这种泄气的话,有什么发生在绿 彩身上,而他不肯说。 她看得出来有深沉的变化逐渐在绿彩身上发生,只是这种变化的结果, 她无法预料。 是一件相当可怕的事,能让食鬼的有异能的绿彩消沉的事,一定相当可 怕的。 她能成为绿彩的依靠吗?绿彩不肯告诉她,说明她不能。 有一种感觉,依稀曾经也有这种事发生过,全然忘了是什么事.那种感 觉袭上心头的时候,全身都冷了一下,眼眶酸涩,英国的天气,仿沸很凉。 伦敦的天气,对于明镜来说,很熟悉。 在他没有彻底崩溃之前,在英国也正常生活了几个月,只是认识的人很 少,也基本不出门。如今踏上干净的街道,街道上来往的浅发色的人,耀眼的 东西仿佛比国内更多,然而心情很低落。茫茫英伦,广阔的伦敦大学,陌生的 国度,要在其中找到一个人,那是何其困难。 一个人走到伦敦的大街上,曾有的冷静自信和紊乱的思绪心情在胸口冷 热冲突,走到街角,他突然扶着墙角吐了出来,昨天晚上吃的晚餐似乎完全没 有消化,放眼望去,街道上的人影若有若无,朦胧异常。这样的眩晕曾经在很 多年前有过,那天他在参加数学竞赛,那天他向警察举报了崔井,那天苏白在 他面前跳楼,而今天难道也会发生一样糟糕的事?他淡淡地勾起嘴角笑了笑, 他穿了两件衣服,一件针织背心,一件白衬衫,吐完了昨天的晚饭,他“刷” 地脱掉那件针织背心,擦了擦嘴,一扬手丢进街边的垃圾桶里。 “噗”的一声,背心落进垃圾桶,明镜背脊挺直,眼神清澈地往前走 去,他要去伦敦大学校长办公室。微风自他颈边掠过,抬起头的时候整个世界 似乎突然微微一亮,和刚才的颜色全然不同。 伦敦大学。 和绿彩吃过了麦当劳,杨诚燕到学校注了册,绿彩一直陪着她。 时间慢慢地近了黄昏,阳光轻柔如梦,落在肩上,就像天使的羽翼。她 和绿彩坐在学校外面的绿草地上,望着不远处的溪流,绿彩很安静,和平时含 笑的悠然不同,这种安静,静得有些死寂。 “彩,到英国以后,你想要做什么?”她望着头顶的大树,那树叶青 碧,生机盎然……啊?”绿彩轻笑,“没想过,我不缺钱。” “一直陪着我吗?”她说,“你真好。” “我喜欢你。”绿彩说,“你也会一直陪着我吗?” “嗯?”她微微一笑,“这句话是有含意的吗?” 她也悠悠地笑了笑,“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有含意。” “会,彩不是一个好人,但对我,比世上任何一个人都好。”她温柔地 说,“我也喜欢你,不是吗?” 绿彩笑了笑,又笑了笑,从地上拾起一片树叶,对着它淡淡吹了口气, 仿佛能吹走树叶的魂,“如果有一天我去了很远的地方,很久很久都不回来, “如果有一天我去了很远的地方,很久很久都不回来,我留一封信叫你等我,你会等我一辈子吗?” 杨诚燕想了很久,慢慢地说:“你这样说,是想告诉我什么,还是想骗我什么?” “呵呵……”绿彩笑了起来,白皙的手指轻轻掠了掠头发,“你总是很聪明的。” “我们如果一直像现在这样,我会一直陪着你。”她说,“但你如果莫名其妙地骗我,不真心诚意和我在一起,我自然也会离开,就像……”她顿了一顿,有瞬间的迷乱,本来说得很顺口的一句话戛然而止,就像什么?她却说不出来了。 就像你离开明镜?绿彩扬起眉头,但如果不是我让你忘记明镜,你只是 离开了他,却永远忘不了他。“我知道……”他的手搭到杨诚燕腰上,感觉到 她微微地一颤,仿佛极其不自然,就算她忘记了明镜,但并不一定就真正爱上 了他。 “我始终觉得我不会和你在一起。”不久之前,她很诚实地告诉过他, 她不会爱上这样一个孤独而有些卑鄙的鬼。 她是个灵魂清澈的女孩,本能上排斥不洁的东西,而他——绿彩,一直 都是个虚伪的存在,明镜身上有许多闪光点,但她所喜欢的,也许只是明镜简 单的进取心和同样清澈温柔的灵魂。 所以——果然…… “咳咳……”绿彩轻轻地咳嗽,从口袋里抽出一张纸巾,擦了擦嘴角, 杨诚燕看见他咳了许多清水出来,“彩,要不要去看医生?” “不要,诚燕,晚上陪我去一趟绿森林。”绿彩的背心又渗出了淡红色 的汗水,“你,喜欢英国吗?” 她眨了眨眼睛,“喜欢英国?我当然是喜欢中国。” “那为什么决定到英国留学?” “那是因为……”她幽幽叹了口气,“因为我觉得在这里好像有我失去 的东西,我从来没来过,但总是必须来一次。” “晚上陪我去绿森林,我很想你陪我去。”绿彩静了一会儿,轻轻叹了_ 口气,柔声说。 她从来没有听过绿彩用这么温柔的口气说话,“绿森林?那是什么?” “一个很漂亮的地方。”绿彩靠在她肩头闭上眼睛,仿佛是累了。 “睡吧。”她轻轻摸了摸他的头,绿彩的头发没有从前的光滑柔软.她 轻轻一捋,三四根发丝便掉了下来。 他一定是病了。 杨诚燕摸了摸自己的口袋,突然想起手机坏了,至今也没有买,于是从 绿彩口袋里拿出他的手机。她本是要拨打电话询问附近的医院,突然手机震了. 一下,有人发来了一条短信,她打开一看,发短信来的人竟是明镜,他只发了 很简单的几个字:“她在哪里?” 这个人的短信还是这么简单……她哑然失笑,突然一呆,皱起了眉头,为什么会对这个人感觉如此熟悉?她拾起手机,回了一条短信:“我们在草地 上。”发送出去以后,她自己也觉得奇怪,他是苏白的恋人,是个同性恋,为 什么要回他这条短信? 但很本能地,就这么回了。 一声清脆的手机铃声在她背后响起,杨诚燕蓦然回头,只见草地的不远 处,一个人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站在那里看她,已经看了很久了。 “你——”她情不自禁发出一声低呼,“你——” “杨诚燕。”那个男生径直叫了一声,语气很平淡,就像同学叫了一声 同学。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明镜,这个男生长得很优雅,和秀丽的绿彩完全不 同,在春天干净新鲜的微风中,眼神清澈,背脊挺直。看了他一眼,她的心头 微微一热,就像悬了很久的心突然坠地,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如此欣喜,她对着 明镜微微一笑,“你好。” “为什么不回我短信?”他就站在那里,也不走过来,也不就此离开, 笔直地望着她的眼睛,虽然是问话,语气却很了然。 “回你的短信?”她的微笑一如既往,“我刚才回了啊。”她举起了手 里的手机,“刚才是你发来的吧?绿彩病了,所以我就替他回了。” “不记得我了?”明镜凝视着杨诚燕,她颈上还带着那条廉价的项链, “你……不认得我?” “不认得。”她抱歉地摇头,“不过我听过你的名字,你是苏白的恋 人,是吗?”她微笑,“我不会看不起同性恋的。” 果然——明镜淡淡地看着睡在她肩上的绿彩,果然他消去了她的记忆。 为什么从来没有想过呢?诚燕是很好的女孩,绿彩一直都很喜欢她的,所以毕 竟还是做出了这种事。但是为什么这么长的时间,他一直没有动手,到今天突 然走了极端?如果绿彩身上没有变化,以绿彩的自负,他不会做这种事。 “绿彩病了吗?什么病?’’明镜冷冷地看了绿彩一眼,一眼便看到绿彩 颈后的红斑,心里微微一动,依稀在那梦里,见过绿彩身上有这样的斑点,随 后那就……难道说那个梦,其实是—— “不知道,我觉得不是过敏那么简单。”她皱起眉头,“对了你怎么会 来英国?” 他静静地看了她许久,突然问:“绿彩对你好吗?”“很好。”她微笑,“他什么都不怎么关心,只关心我。” “嗯。”明镜淡淡地说,“我一直在英国读书,当然在英国。” 在英国读书?她头脑中一阵紊乱,不知为何理所当然地认为明镜应该不 在英国,只见明镜走了过来,拍了拍伏在她肩头的绿彩,绿彩睁开眼睛,笑得 很开朗,“你知道我在装睡?” “当然。”明镜扶起绿彩,“我送你去医院。” “你要是真的清楚我的事,就知道我不用去医院。”绿彩说,“中午要 我们请你吃饭吗?” 明镜放开扶着绿彩的手,相对于春天微薄的寒风,他穿得有些少,却不 失优雅绝伦的姿态,“不用。” “那你一个人走好。”绿彩拉着杨诚燕的手,“我们去书店,有空约出 来玩。” 明镜站在原地,看着绿彩和杨诚燕远去,没再多说一句话。 有空约出来玩?绿彩根本没有诚意要约他,但是相对于连爱人都不会自: 明镜,她和绿彩在一起会得到比和他在一起更多的爱惜和照顾,他真的不知道 要怎样认真去爱一个女人……就像刚才看见她的时候,分明有话要说,话到嘴 边,在她一句“绿彩对我很好”面前,他也只能淡淡说一句“我一直在英国读 书”,而不能说“为了找你,我从家里开车到Q城,又从Q城到伦敦”。 即使疯过痛过哭过,他依然是孤僻高傲的明镜,要他说出从家里追她到 伦敦,而只换来她惊讶诧异的目光,他或者会羞愤致死的。 绿彩带走了她。 他不能追去,也不能拦下,现在绿彩是她的男朋友。 但绿彩颈后的红点,那个阴森的梦境,还有绿彩奇异的变化缠绕着他, 走了极端的绿彩,隐约弥漫着一股不祥的气息。 “我的身体……崩溃……你……她……陪我……杏花……泉……绿森 林……” 梦境里,绿彩飘忽的声音似乎还萦绕在他耳边,如烟似卷,无法消散。 下午,杨诚燕和绿彩在书店里买了书,在书店里的咖啡馆吃了点心,绿 彩不断地咳嗽,脸色本来就白,到下午四点钟,已经苍白得像雪色的瓷器,渗 色的嘴唇颜色逐渐变化,本是淡淡的粉色,如今已经变成了黯淡的紫黑色。 喝了一口咖啡,她终于叹了口气,“你真的不去医院?”他的脸色很 差,咖啡馆里几个英国人也不断回头好奇地看着他,似乎以为绿彩如此奇异的 脸色是出自于化妆。 “不去。”绿彩看着店里的时钟,那秒针一分一秒地走着,滴答滴答, 其实一秒钟并不太快,只是真的一分一毫绝不停留,认真去听的时候,就会想 到短暂,就会想到永远,而后,就会感到人生……很残酷。 “我们去绿森林吧,去了绿森林,就去医院好不好?”她有些无奈,这 个人不是小彩,然而有些时候,他们一样顽固、孩子气、不讲道理。 “绿森林啊……”绿彩双手托腮,“咳咳……现在就去,可能太早了一 点。” “再晚过会儿去医院就太晚了,你生病了。” “去了以后,你会不会后悔?”他边咳边笑,以糖夹夹起一粒方糖,敲 进他的咖啡里。 “绿森林,是什么地方?”她淡淡地微笑,“是你猎鬼的地方吗?”绿 彩说得这般暧昧,她怎能听不出来,那一定是一个古怪诡异的地方,绝不是什 么图书馆或者公园,当然,也许它真的会很漂亮。 “你先说你会不会后悔?” “你先告诉我,那是什么地方?”她毫不回避,笔直地凝视他的眼睛, “你想做什么?” “我快要死了。”绿彩柔声说,“绿森林,是我死的地方。” 她一动不动,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过了好一会儿,她长长吐出一口 气,“你也会死吗?” 绿彩的脸色瞬间变了一下,“在你心里,我难道就不会死?” ’“在我心里,绿彩无所不能,无论是杀人救人,都只在你想或者不想之 间。”她慢慢地说,“你怎么会死昵?你就像人间的神一样……” “我不是神,我是鬼。”绿彩低笑了起来,“诚燕,你在讽刺我吗?我 不是神,我也会死……我死以后,你会为我悲伤吗……”他蓦地站了起来, “你为什么不会哭?我告诉你我快要死了,你为什么不为我伤心?你以为我是 无所不能的神,在你心里,我始终不是一个‘人’是不是?” 一滴眼泪,从杨诚燕的眼角滑落,无声地掠过她雪白的脸颊,但他和她 都知道,那不是为了即将到来的死。他的心无限苍凉,居高临下看着无言的杨 诚燕,“你伤心的是我得不到我所要 的,你觉得我可怜所以你哭,是不 是……” “不是的!”她也站了起来抓 住绿彩的手,“我不相信彩会死啊! 我不相信啊!”她看着绿彩的眼睛, “我还来不及感觉到你会死的现实, 我以为、我以为彩是永远不会——” “你不相信,那是因为你从来 不担心我!”绿彩讽刺地笑,“你从 来不担心绿彩,因为——因为你从来 不怕失去我,你不怕失去,所以就算 听到我快要死了,你也哭不出来!” 她紧咬着嘴唇,心里不是没有 感到伤痛绝伦,然而仿佛有一种力量 阻住了她的眼泪,心里沸腾着各种各 样的情绪,那不仅仅是伤心不仅仅是 痛苦,那是一种说不出来的感受,像 有一双手紧紧扼住她的咽喉,即将让。她窒息而死。“彩,你为什么那么期 待我为你哭呢?”她低声问,“你怕 我不爱你吗?” 绿彩诡异的脸色变得更加诡 异,“我死以后,你会陪着我的坟墓 一直到死吗?” 她蓦然抬头,“你早上问的那 个问题,就是想问这个吗?” 绿彩笑了,笑得像~朵紫色花 开,华丽而带有一丝邪气。 “为什么会想要我陪你到死7. 你怕我不爱你——你怕我不爱你——” 她一字一字地说,“你不信任我爱你!” 绿彩反手紧紧抓住她的手腕,“是,我不信任你爱我,因为你真的从来 根本完全就不爱我!”他秀丽的眉眼涌上了一层浓重的抑郁,“但是我不是明 镜,我不会放你走!你太自由太独立,放手你就会离开就会飞走,是明镜没有 真心对待你是他不知道你有多好是他没有紧紧抓住你,但是我会永远陪着你我 永远知道你有多好……”他的脸上露出悲哀的神色,“如果不是已经到了极 限,我会永远陪着你,只是陪着你。绿彩鄙视这世界上任何一个人,绝对不会 嫉妒谁,我会陪你到老到死,陪你到你相信我是这世界上最好的伴侣的那一 天。但是我等不到那天我不想就这样死去——就这样死了,你甚至不会为我 哭!” “你在说什么?你在说什么明镜明镜明镜?”她大叫起来,“我听不懂 听不懂,我爱你的!我一直都是爱你的!” “哈哈哈哈……”绿彩笑了起来,“你忘了他,你以为你爱我,诚燕你 真的很可爱,不管怎么样都是个好学生。我不想放弃你,和我在一起、和我永 远在一起吧……’’他执起她的手,轻轻在她手背上吻了一下,“既然为你用心 如此,我怎忍心半途而废?跟我到绿森林来,以你的灵魂陪我——陪我到无边 无际的尽头。” 他到底在说什么?杨诚燕的心里无限惊恐,熟悉的惊恐——仿佛在不久 之前,绿彩也做了一件一样让她惊骇至极的事。但那是什么事?彩这个 人……对她虽好,她却永远抓不住他的变化,他的每一样决定每一刻的想 法,都和她全然不同!彩就是如此心机深沉,这让她害怕,他们……他们真 的合适在一起吗? 彩邀请她一起死,因为他要死了,他快要死了,就不允许她活着。 身周的一切突然变得朦胧,仿佛泛起了一层碧绿的烟雾,咖啡馆的一切 渐渐地失去踪影,出现在眼前的,是一汪碧绿的泉水,和泉水旁边飘着杏花的 大树。 原来,这个地方就是“绿森林”,她迷茫地看着那温泉,这个地方,好 像在哪里见过。抬头看着紧紧抓住自己的绿彩,其实只要绿彩开口,陪他一乏 死,也不是完全不能接受。受了彩这么多年的照顾,受了他用心良苦的爱情, 却没有办法真诚地回应他,陪他一起承受死的痛苦,或者、或者也是理所当然 的事……但是感情并不是一场交易,如果告诉彩,说她愿意陪他死是想还他的 么多年的情,彩只会更加悲愤吧? 为什么要死呢?难道不能一辈子做朋友?虽然是不理解的人,虽然是诡 异莫测的彩,但世上为什么要有生有死?为什么总要将人逼上绝路去做一些根 本不愿意做的事?为什么没有退路?彩怎能默默地接受命运去死?他不甘心他 还没有得到想要的东西,所以他想要她陪他一起去……这……怎会不能理解? 她的眼泪又掉了下来,“人都是要死的,彩,如果真的无法挽回,一定 会死的话,我陪着你,没有关系。”她拉住他的手,他的手满是冷汗,就像从 水里捞起来的一样,“你怕死,我也怕死,我知道如果现在就非死不可,你和 我都会很不甘心,我们有太多想做的事,太多想走的路,但是你想要我陪着 你,我就陪着你……没有关系……” 绿彩紧紧抓着她,往烟雾弥漫的温泉中走去,“不害怕,死……是很平 静的过程……” “噗”的一声轻响,两个人沉入水中,无边无际的温热的泉水,就像流 动的热血,又像人的肌肤,自指间滑过,一丝一缕,一寸一段。 “杨诚燕!” 遥遥的水面上,有人喊了一声,很熟悉的声音。 很奇怪,沉入了水中,却还是感觉有空气。 她睁开眼睛,看见绿彩渐渐沉入了泉水最深处,他紧紧拉着她的手,她 也渐渐沉入无边的黑暗之中,然而胸口一直感觉到还有空气,她没有呼吸,然 而空气从嘴里灌了进来,一口一口,有种熟悉的味道。 微微有点甜的味道。 手腕传来剧烈的摇晃,绿彩要把她拉进更深处,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安然 无恙。她很顺从地等死,一声声呼喊似乎从水面、从水里四处传来,让她不得 安宁,绿彩猛地游了上来,要用他的嘴唇堵住她的嘴让她不能呼吸,她本能地 微微一闪,绿彩的眼神很狰狞——突然一声清晰的“杨诚燕”在耳边响起,她 猛地坐了起来。 眼前,是那家咖啡馆。 弯腰看着自己的人,是明镜。 怎么回事?原来绿森林只是绿彩制造的幻觉……他想淹死她,就像他自 己当年一样。彩呢?她来不及惊愕明镜为什么会在?一回头,只见绿彩伏在桌 上,和自己一样满身都是水,这时也慢慢地抬起 头来。 头还没有抬起来,只听他低低地笑了一声, “明镜!还不死心啊——,, 明镜抬起手以衣袖一擦他的嘴,她才醒悟刚 才是明镜一直在为她做人工呼吸,所以她感觉到 有空气。只见绿彩的黑发滴落着水滴,带笑看着 明镜,“真没有想到像你这样的人,竟然能做到 这种地步。你不是不爱她吗?”他猛地拍了一下桌子,“当年她爱你的 时候,你冷淡她逃避她,你不是一直只关心你自己受到的伤害吗?既然 一直以为她伤害了你,为什么还要回来找她?她已经忘了你,她愿意陪 我一起死,今天你已经是个过路人,何必救人呢?” 明镜的眼神很从容,有种比水还沉的冷静,冷冷地看着绿彩,“你 和他一样卑鄙!” “你在说谁?苏白吗?”绿彩突然大叫起来,“我和他一样卑鄙! 不错我和他一样卑鄙,他爱你爱到愿意为你杀人为你跳楼,我爱她爱到 她愿意陪我淹死,我们不是神只是恶鬼,我们只懂得这样爱人,那是我 们天生的!天生的血!”他冷笑着看着明镜,“你不是有道德洁癖吗? 你不是容不下有人杀人害人吗?那你杀了我,你掐死我、放火烧死我, 你就救得了她——否则——”他手指杨诚燕,“我一定要她陪我一起 死!今天她死不成,明天我也会来找她,在我死之前、在我死之时,她 一定要陪着我!” “彩,你错了。”明镜淡淡地说,“苏白爱的是你,他把我当成你 的替身,但可惜我不是你,我不能陪他发疯地相爱,你和他一样,你们 需要的都是疯子的爱,想要的都是能够陪你们一起癫狂的心。这个世界 七,也许除了你们两个,再没有人能像你们一样。” “苏自爱的是谁,我从来不关心。”绿彩冷冷地笑,“但是他将我 关在东岗医院里折磨我说我是疯子灌我吃药,我不能原谅他。他死了就死了, 我只关心诚燕。”他看着杨诚燕,“我只对她一个人好,她是我选中的…… ‘傀儡’。” “她是我的人。”明镜说,“我不知道我爱不爱她,”他看了她一眼, 继续说,“每次想到‘我不知道我爱不爱她’的时候,就会很伤心,我想…… 这就是说明我真的是爱她的吧?”他淡淡地说,“我还不知道怎么去爱她,但 是至少我不会要她陪我死。” “她已经忘了你了,你爱不爱她又怎么样昵?是你自己放弃,是你说她 让你失望……”绿彩大笑起来,“哈哈哈……” 失望? 你让我失望得很。 一句话闪电般掠过她的脑海,突然之间,有关明镜的一切在脑海中清晰 地浮现,那些零碎的片段的回忆乍然衔接了起来,她看着眼前的明镜——他神 志清楚地站在她面前!他没有疯……他好了。她情不自禁微笑了出来,“咳 咳……明镜,你怎么来的?” “我觉得绿彩肯定有问题,所以就跟过来了。”明镜说,“来的时候. 你们两个趴在桌子上,全身上下都是水。”他看着她,突然深深吐出一口气, “想起来了吗?” 她想起明镜问她和绿彩在一起好不好?她说“很好”,而后他说。我一 直在英国读书”,心里柔软地叹了口气,这个人,很骄傲冷淡的人,其实,心里 很温柔。 如果绿彩不是想要她一起死的话,她想在她失去记忆的时候,明镜度远 不会说破真相,他会想尽办法让绿彩不死,如果绿彩说他是同性恋,也许他真 的会在她面前做一名“同性恋”,因为他……希望她遇到比自己更好的人。 绿彩和明镜完全不同。 所以她一直爱的是明镜,不是绿彩。 “彩,我想我一直都不明白怎么样才是爱一个人,和不爱一个人。”明 镜慢慢地说,“苏白死了以后,我疯了四年,我想其实遇到爱自己的人和遇到 自己想爱的人的时候,每个人都很受迷惑,我分不清楚在某时某刻到底爱谁 或者爱谁更多一点?分不清楚什么事对自己来说才最重要?以至于弄错了前进 的方向,把自己搞得一团糟。我想我是慢慢爱上诚燕的,但在爱上诚燕的时候 ,却不想放弃苏白对我的关心,所以我痛苦我迷茫。苏白的悲哀在于他明明 想要的人是你,他却不得不和我纠缠。而你的悲剧,在于你想要的是一份敬 仰你的、崇拜你的、可以带着殉道者的心和你一起死或者可以永远陪伴你坟 墓的爱情,而诚燕,她却不是你的信徒。”他微微推了一下眼镜,“她是我 的信徒。” 绿彩静住了,仿佛明镜这一番话,说到了他自己无法触及的什么地方。 “她喜欢你、同情你、关心你,但她不崇拜你,她崇拜的是我。”明镜 淡淡地说,“殉道者的爱情,是一种疯子的爱,如果苏白不死的话,你问他在 你死以后会不会陪伴你的坟墓到死,他一定说会,而且也一定能做到。” 绿彩的呼吸急促了,他突然拔高声音笑了一声,“你说我该和苏白去谈 恋爱?我不是同性恋!”他指着杨诚燕,“她愿意陪我死的!诚燕愿意陪我一 起死的!” “我不愿意。”明镜说,“我从Q城飞到伦敦,你还需要我对你表决心 吗?”他淡淡地说,“我一直是个很有毅力的人,不管什么事,只要我想做就 一定能做好,我现在说我不要她陪你死,刚才她要陪你死是因为她忘了我,现 在她还有我,她就不能死!” “你阻止不了我!”绿彩阴森森地说,“你要怎么阻止我?” “我只阻止她陪你去死。”明镜把背靠在了咖啡馆修长的椅背上, “彩,你难道不明白自己的心情?你虽然希望她陪你死,但是你那么爱她,在 你内心深处,一点也不希望她真的陪你死。”. “什么?” “你让我做了一个梦,在梦里面,你告诉我你要诚燕陪你去死。”明镜 慢慢呵出一口气,“你告诉我这件事干什么呢?我想只是希望我能阻止你—— 因为你并不希望诚燕就这样死。” 杨诚燕露出了惊讶的神色,绿彩怔了一下,笑了起来,“哎呀……你有 点像个真正的男人了。”他深深吐出一口气,像从身体深处吐出了~口烟,那 丝倦意、那丝慵懒、那丝颓废静静地萦绕上来。她微微一颤,失声说:“难道 彩你是故意的?” “不全算是故意的。”绿彩悠悠地说,“刚开始的时候,是故意让你失 忆,故意让你到英国,希望明镜能追过来。”他捋起了袖子,凝视着手臂上点 点的红斑,轻轻叹了口气,“这些东西长起来的时候很痛,它们在吃我的血和 “这些东西长起来的时候很痛,它们在吃我的血和肉,死的滋味很难受,我实在受不了的时候,就真的希望你和我一起死。” 他看向明镜,眼神带笑,“你不来的话,我一定已经淹死了她。” “彩!”杨诚燕的眼泪夺眶而出,心酸痛楚一起泛上心头,这个人,怎能这样? “希望一份‘敬仰你的、崇拜你的、可以带着殉道者的心和你一起死或者可以永远陪伴你坟墓的爱情’,”绿彩含笑看着明镜,“说得很透彻,我不得不承认,我的确希望的是这样一种感情,可惜我永远得不到。” “绿彩……”明镜微微动容了,“你……” “呵呵……我得不到她,你要好好珍惜。”绿彩笑起来真是秀丽绝伦,“把她那条假项链换了,那东西真的太傻了。”他的身体渐渐地变成绿色,又渐渐透明,仿佛要消失一般,过了一会儿,肌肤的颜色重新出现,绿彩伏在桌上,再也没有气息。 她忍耐不住,扑上去叫了一声彩,他浑身湿透,鼻子嘴里都是温暖的清水,果然是……淹死的。 就像他十四年前一样,他按照他脱轨的宿命,淹死在了十四年前。 她想在那小山深处,温暖的泉水上此时一定飘着一片一片应时的杏花花瓣,景色依然那样娇美,然而在泉水深处,绿彩就在那里,他的灵魂一定在那里,再也不会离开。 “这里死过很多人,有过很多鬼,这棵树见过很多很多的死人。” 那时候,绿彩一定也在说他自己吧? “诚燕。”明镜看她的眼泪一滴一滴掉了下来,一把把她抱住,胸口凄凉和兴奋冲突,对着她满是眼泪的唇,吻了下去,冰凉的吻缠绵吻到颈侧,他颤声说:“我爱你。” 她抬起头来,含泪微笑,“我也爱你。”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