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大旗英雄传》 代序 一个作家的成长与转变 ——我为何改写《铁血大旗》 一 人都是会变的,随着环境和年龄而改变,不但情绪、思想、情感会变,甚至连容貌、形态、身材都会变。 作家也是人,作家也会变,作家写出来的作品当然更会变。 每一位作家在他漫长艰苦的写作过程中,都会在几段时期中有显著的改变。 在这段过程中,早期的作品通常都比较富于幻想和冲劲,等到他思虑渐渐缜密成熟,下笔渐渐小心慎重时,他早期那股幻想和冲动也许已渐渐消失了。 这一点大概也可以算是作家们共有的悲哀之一。 二 如果有胸怀大量的君子肯把“写武侠小说的”人也笔为作家,那么我大概也可以算为一个作家了。 我第一次“正式”拿稿费的小说是一篇“文艺中篇”,名字叫做《从北国到南国》,是在吴恺玄先生主编的《晨光》上分两期刊载的,那时候大概是民国四十五年左右,那时候吴先生两鬓犹未白,我还未及弱冠。 如今吴先生已乘鹤而去,后生小子如我,发顶也己渐见童山,只可惜童心却已不复在了。 吴先生一生尽瘁于文,我能得到他亲炙的机会并不多。可是写到这里,心里却忽然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惆怅和怀念。 除了还有勇气写一点新诗散文短篇之外,写武侠小说,我也写了二十年,在这段既不太漫长也不太艰苦的过程中,也可以分为三段时期。 早期我写的是《苍穹神剑》、《剑毒梅香》、《孤星传》、《湘妃剑》、《飘香剑雨》、《失魂引》、《游侠录》、《剑客行》、《月异星邪》、《残金缺玉》等等。 中期写的是《武林外史》、《大旗英雄传》(铁血大旗)、《情人箭》(怒剑)、《浣花洗剑录》(浣花洗剑)、《绝代双骄》,有最早一两篇写楚留香这个人的《铁血传奇》。 然后我才写《多情剑客无情剑》,再写《楚留香》,写《陆小凤》,写《流星·蝴蝶·剑》,写《七种武器》,写《欢乐英雄》。 而一部在我这一生中使我觉得最痛苦,受到的挫折最大的便是《天涯·明月·刀》。 因为那时候我一直想“求新”、“求变”、“求突破”,我自己也不知是想突破别人还是想突破自己,可是我知道我的确突破了一样东西——我的口袋。我自己的口袋。 在那段时候唯一被我突“破”了的东西,就是我本来还有一点“银子”可以放进去的口袋。 三 口袋虽然破了,口袋仍在,人也在。 我毫无怨尤。 因为我现在已经发现那段时候确实是我创作力最旺盛、想象力最丰富、胆子也最大的时候。 那时候我什么都能写,也什么都敢写。尤其是在写《大旗》、《情人》、《浣花》、《绝代》的时候。 那些小说虽然没有十分完整的故事,也缺乏缜密的逻辑与思想,虽然荒诞,却多少有一点味。 那时候写武侠小说本来就是这样子的,写到哪里算哪里,为了故作惊人之笔,为了造成一种自己以为别人想不到的悬疑,往往会故意扭曲故事中人物的性格,使得故事本身也脱离了它的范围。 在那时候的写作环境中,也根本没有可以让我润饰修改、删减枝芜的机会。 因为一个破口袋里通常是连一文钱都不会留下来的,为了要吃饭、喝酒、坐车、交女友、看电影、住房子,只要能写出一点东西来,就要马不停蹄的拿去换钱;要预支稿费,谈也不要谈。 这种写作态度当然是不值得夸耀也不值得提起的,但是我一定要提起,因为那是真的。 为了等钱吃饭而写稿,虽然不是作家们共有的悲哀,但却是我的悲哀。 我相信有这种悲哀的人大概还不止我一个。 忽然间,我口袋里那个破洞居然被缝起来了,大概是用我思想中某几条线缝起来的。 因为我同时也发现了我思想中已经缺少几条线,有些我本来一直自认为很离奇玄妙的故事,现在我已经不敢写了。 可是以前那些连我自己都认为有些荒诞离谱的故事,至今我还是觉得多少总有一点可以让人觉得紧张、刺激、兴奋、愉快的趣味。 我能不能把那些故事换一种写法,换几个人名和一个书名再写出来?能不能把旧酒装在新瓶子里? 不能。 重复写雷同的故事,非但反而会让人更觉烦厌,自己也会觉得不是滋味。 所以我才想到要把那些故事改写,把一些枝芜、荒乱、不必要的情节和文字删掉,把其中的趣味保留,用我现在稍稍比较精确一点的文字和思想再改写一遍。 这种工作已经有人做过了。 在香港,有一位我一直非常仰慕推崇的名家已经把他自己的作品修饰整理过一遍,然后再重新发表。 我的至友和结义兄长倪匡,也曾将另一位名家曾经轰动一时的名作删节润饰,至今犹在海外各大报刊杂志连载中。 他们工作的环境与条件,他们的慎思与明断,都不是我能比得上的。 我写的那些敝帚自珍的东西,更不能和那些名作相提并论。 我这么做,既没有一点“想将之藏诸名山”的想法,也没有一点想要和“唐宋剑侠与水游相比较”的意思,这一点是我特别要向曾经在中国时报痛责过“武说”的一位君子,请求谅解与原谅的。 我这么做,只不过要向读者诸君多提供一点消遣和乐趣而已,如果能够让诸君在消遣之余还有一点振奋鼓舞之意,那就更好了。 四 我写的大多数小说,都已由只能在租书店流传的小薄本改为勉强可以登堂的大厚本了;其中只有极少数例外,因为我知道小薄本的读者总是比较少一点;能看到的人也不会太多。 所以我一直想把这几部书保留,作为我改写的尝试。这几部书之中当然也有一些值得保留的价值。 这一部《铁血大旗》就是其中之一。 六八、三、二十九、夜深 第一章 西风展大旗 夜色渐浓,无月无星,枯草丛中,虫声啁啾,使这苍茫的原野更平添了几分凄凉萧索之意。 黑暗中却来了一个人,身法轻捷,来势如电,见到这面大旗时,立刻脱下衣衫,解开发辫,赤身散发,缓缓跪了下去,跪在那孤独的迎风招展于荒原中的大旗前,神色间带着种不可掩饰的悲哀与忧郁。 他笔直的跪在旗干,石像般动也不动,静寂中却忽然响起一阵急速的马蹄声,一个苍老雄浑的语声喝问:“来了么?” “在这!” 两行人马,带着两股烟尘,急驰而至,左面一行三人三马,一个是身躯粗长面带微须的中年男子、一个是短小精悍目光的的的少年、还有一人,面色黝黑,满身黑衣,身后斜背着一柄乌鞘长剑,只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在夜色中闪烁生光,端坐马上,当先驰来,双臂一振,凌空翻了个身,飘然落在旗下。 短小精悍的少年在马上微一探手,便已抄住了他的马缰,马势一缓,已有两条人影掠过,却是右面驰来的一个虬须老人和一个青衫少女。 赤身散发跪在旗下的人仍然跪在旗下,动也不动,虬须老人紧握双拳,旗杆般站在他面前,满面怒容。 黑衣少年、青衣少女,面色凝重,一言不发木立在他身后,风声呼啸,天地间杀机沉沉,虬须老人忽然厉喝一声,一掌向赤身汉子劈下。 一声轻叱,一条人影掠来:“大哥且慢!” 那中年男子,已轻轻架住了他的手掌。 老人怒道:“你要做什么?” 中年男子叹道:“七年都已过去,再等一刻又何妨?” 虬须老人胸膛起伏,虽然怒极,却垂下了手,沉声问:“刑马已备齐了么?” 赤身汉子一听“刑马”两字,面色突又惨变,黑衣少女垂手道:“三叔、四弟俱已得手,弟子也将天武镖局总镖头那匹‘乌云盖雪’取来,三弟和么叔却直到此刻还未见踪影。” 中年男子道:“我取的是盛家庄那匹‘紫骝’,四侄取的是落日牧场那匹‘玉蹄朱龙’,这些都轻易得手,自然回来得快些。” 三匹健马已经系在树上,木叶萧萧,健马长嘶,青衣少女看着跪在旗下的人,忽然转过头去不忍再看一眼,众人也俱都神色黯然。 “么叔来了!” 狂风吹过,方才插旗的铁汉,赤足飞奔而来,掌中竟高举着一匹黑白相间的花斑大马,双臂筋结根根凸起,满头汗珠流落,奔到正前,大喝一声:“接住!” 双臂一振,竟将这匹花马直掷出来。 黑衣少年与精悍少年双双跃起,一人接住了马的一双前足,一人接住了马的后足,乘势后掠,将花马轻轻放下,黑衣少年伸手一掌击在马颈上,花马稀哩哩一声长嘶,想要跃起,却被他双手扯住马鬣,空自扬蹄怒嘶,无法前奔一步。 赤足铁汉一抹头上汗珠,道:“这匹‘飞云豹子’,当真和霹雳火那厮一般的臭脾气,竟连俺都服侍它不下,只得将它制住,一路举了过来,倒变成马骑人了。”目光一转,又变色问:“小老三呢?还没有回来?” 中年汉子摇了摇头,赤足铁汉顿足道:“我早就知道寒枫堡戒备森严,冷老匹夫更是不好对付,他却偏偏抢着要去……” 赤身散发跪在旗下的汉子忽然脸色大变:“三弟已至“寒枫堡去盗那匹冷龙驹了么?” 老人大喝:“住口!你贪恋女色,欺师灭祖,我云翼没有你这个孽子,云老三也没有你这个兄弟,他就算死在寒枫堡,与你又有何关系?你再敢唤他一声三弟,我立时便将你碎尸万段!” 赤身汉子垂首道:“孩儿自知罪孽深重,早已未存活命之心。” 云翼厉喝道:“你既然自知罪孽,为何还要做出如此无耻之事?寒枫堡与我云氏一家世代深仇,你难道不知道?” 双臂一张,对天悲嘶:“我云翼一生英雄,却想不到生下这样一个不忠不孝的孽子!”嘶声悲激,有如猿啼。 中年汉子黯然道:“他已经知道错了,大哥你难道不能留下他的生命,削去他的双足,让他一生残废?” 赤身汉子面色沉凝,凄然一笑,道:“云铿犯下了重戒,甘受五马分尸之刑,以立我大旗门中的威信。” 赤足铁汉一挑拇指,大声道:“好!这才像大旗门下弟子说的话!” 云铿黯然道:“我死不足惜,只望爹爹能饶冷青霜一条活命,此事与她本无关系,这全是我自己的错。”这条不怕死的好汉眼角上居然泛出晶莹的泪珠:“何况她腹中已有了云家的后代了。” 云翼面色大变,远处却又响起一阵蹄声,一匹白马,银箭般在夜色中直奔而来,马鞍上似乎空无人迹,中年汉子皱眉道:“铮儿呢?” 话声未了,眼前一花,一条白色人影忽然自马腹下钻出,就已稳稳的立在马鞍上,朗声笑道:“冷龙驹终也被我收伏了!” 笑声中白马急驰而至,四蹄一收,就动也不动的立在了大旗前面,马上一个面如冠玉、满身白衣的少年,耸肩跃起,凌空翻了三个筋斗,笔直掠了下来,看到旗下之人,又惊又喜:“大哥,你终于回来了!” 云翼只作未闻,沉声道:“三弟,宣读罪状,立刻施刑!” 中年男子黯然一叹,俯首道:“铁血大旗门掌刑弟子云九霄,代祖师爷执令,谨判叛徒云镀,重色轻师,暗中通敌,应受五马分尸之刑!” 云铮面色突变,嘶声大呼道:“原来你们叫我盗马,为的竟是要害大哥,原来你们都知道了,就瞒着我一人!大哥他犯了什么过错?要身受五马分尸的惨刑?他不过只是爱上了一个姓冷的女人而已。”转过身来,扑地跪倒地上道:“爹爹,你难道就不能饶大哥一次?他毕竟是你老人家的孩子呀!” 云翼面如青铁,木立当地,黑衣少女以及那精悍的少年一起跪了下来,云铮膝行两步,抱住他爹爹的腿:“爹爹,你就饶了他这一次吧!” 云铿突然大喝一声,长身而起,大声道:“二弟、三弟、四弟、五妹,大哥错了,你们再也不必多说,好生孝敬爹爹,生为云家子弟,怎能与寒枫堡中之人相爱,爹爹,孩儿不孝,沾污了铁血大旗,只有以鲜血来为它洗清了!” 话声未了,忽然反手一掌,击在自己夭灵盖上,一声惨呼,血光飞激,云铮扑了上去,云九霄黯然回首,赤足铁汉双目圆睁,瞬也不瞬的望着那一面迎风招展的铁血大旗。 云翼目光森寒,面色如铁,高大威猛的身躯也已在不住的颤抖。痴痴的木立半晌,突然反手一把抓起了那杆铁血大旗,厉声惨呼道:“苍天为证,我铁血大旗门下子弟流出的鲜血,点点滴滴,都不是白流的,凡我铁血男儿,都不要忘记今日的教训,更不要忘记先人的血誓,苍天为证,我家男儿复仇的日子,己从此刻开始!” 呼声悲激高亢,直冲霄汉,他目中却己老泪纵横。 秋风呼啸,大旗舒卷,夜色更深,夭地间的杀机也更重了。 云翼仰面举旗,直到天风吹干了他目中的泪珠,才沉声道:“铁中棠留此施刑,别人都随我走!” “走”字出口,大旗又展,一阵狂飘扫过,他身形已在三丈开外。 云铮大喝一声,翻身而起,嘶声道:“云家的嫡亲骨血,为何要叫外姓弟子施刑?” 云翼须发飘拂,缓缓转过身子,一字一字的说道:“入我大旗门中,便是嫡亲骨血,谁敢再提‘外姓弟子’四字,有如此石!” 语声未了,大旗倏沉,“铮”的一声,火星飞激,他身旁一方三尺见方的黑石立刻裂为碎片。 云九霄一声轻叱:“走!” 展动身形,拉着云铮如飞掠去。 青衫少女幽幽望了那黑衣少年一眼,霍然转过身子,随着精悍少年,轻烟般没入无边的夜色中。 人影一闪,便已消逝,黑衣少年木立在荒野上,凄风中马嘶不绝,他身子却久久不动,只有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在黑暗中闪耀着寒星般的光采。 一声霹雳,暴雨骤落。 五匹健马,齐齐昂首长嘶一声,向外奔出,刹那间便分成五个方向,马尾后溅出五条血迹,但转瞬便被大雨冲得干干净净。 黑衣少年铁中棠颀长的身躯,旗杆般卓立于暴雨中,他满面水珠,滴滴流落,也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马性识途,五匹分向而骑,正是奔回自己主人的马厩,那冷龙驹方才在云铮手下虽然驯服,但此刻放蹄而奔,却有如天马行空,矫如游龙,暴雨中只能见到一条白影奔腾而过,根本无法分辨形态。 乌云浓霆,泼墨般的东方天畔,终于微微露出了一丝曙色。 曙色下,群山边,屋影幢幢,干椽万脊,沉睡着一片庄院,正是威镇天下的武林重地寒枫堡。 冷龙驹长嘶一声,奔行更急,冲入了一片浓林,林中道路婉蜒,泥水飞溅,突听一声呼哨响起。 一条人影自树梢飞落,显然早已捏定时间,要一跃落在马背上。 可是冷龙驹奔行太急,这个人刚落下,冷龙驹便已擦身而过,刹那之间,但见这人身形凌空一提,倒翻了一个筋斗,手掌自胯下穿出一把刁住了冷龙驹的马尾,随着马身悬空飞驰了一段路途,猛然提起一口真气,再次呼哨一声,飘然落在马背上,轻轻拍着马背鬃毛,低语道:“马儿马儿,不记得我了么?” 夜色中只见此人剑眉星目,满面悲愤,正是云铮! 冷龙驹奔行本急,此刻竟真的好像还记得这个曾经将它收伏过的少年,低嘶一声,停住了脚步。 云铮却比马还紧张,翻身跃到马尾后,只见两条粗索自辔头拖到后面,又是血迹,又是泥水,但绳端处却究无一物。 “难道失落了么?” 一阵热血涌上心头,云铮翻身扑在地上,放声大哭。 “大哥,你死得好惨,你不但不能全尸而终,而且连尸首都失落在荒野中。” 忽然间一阵厉叱之声响起。浓林中已有数十个身穿劲装手持利刃的大汉,将他团团围住,数十道森寒的目光与刀光相映,仿佛比刀光更锐利。 云铮居然笑了,仰面大笑:“过来,全过来,我正要以你们的鲜血为我大哥复仇!” 喝声未了,立在道路上的四条劲装大汉,身形向外一横,闪开的道路上,立刻大步走来一位头戴笠帽,身穿白袍的枯瘦老人,雨水有如珠帘般自他笠帽前滴落,滴落的水珠间,只见他高颧锐目,鼻钩如鹰,颔下几缕山羊般的灰发,在风雨中不住飞舞,冷冷的问云铮:“谁是你的大哥,寒枫堡与你大哥有何仇恨?难道你是铁血大旗门下?” 云铮纵声狂笑:“冷一枫,除了铁血大旗门下,谁家配有我这样的男儿!” 这鹰鼻老人正是寒枫堡主冷一枫,他手掌紧捻着颔下微须,沉声道:“你夜盗冷龙驹,胆量果然不小。” 暴雨更急,竹笠滴落的水珠,掩去了他面上的神色,却掩不去他手掌的颤抖。 云铮冷笑道:“别人看寒枫堡铜墙铁壁,少爷我却是拍掌而来,拍掌而去,算得了什么!” 冷一枫忽然问:“大旗门重施五马分尸,为的可是那云氏不肖于云铿么?” 云铮厉声惨呼:“第二个便轮到你了!” 身形一展,飕的向冷一枫窜了过去;突见眼前刀光一闪,三条劲装大汉,手挥长刀,迎面扑来,刀花三震,分砍云铮上、中、下三路。 冷一枫仰面狂笑道:“云翼呀云翼,老夫真该感激于你,你那孽子勾引我冷家闺女,想不到你却代老夫报了仇!” 狂笑未歇,忽然低叱:“住手,放他回去!” 三条大汉一招未曾施全,猛然挫住手腕,后退三步。 冷一枫沉声道:“姓云的,老夫念你也是条汉子,今日放你一条活路,下次若敢再来寒枫堡,便叫你来得去不得了!” 云铮怒道:“放屁,谁要你假慈假悲,少爷我今日就偏不回去!” 铁掌急伸,五指如钩,捏住了一柄长刀的刀尖,手腕一震,持刀的大汉再也把持不住刀柄,撤刀退步,云铮引臂一送,刀柄便急急点在他前胸将台穴上。 另两柄长刀,已一左一右交剪般劈向云铮左右双肩,刀光如匹练,一闪而至。 云铮曲身进步,倏然自两柄长刀钻出,右时倒撞,将左面一条大汉撞得全身缩做一团,再也直不起腰来;左掌一招“倒插朝阳手”,扣住了右面一条大汉的手腕,一拧一带,直将这黑凛凛一条重逾百斤的大汉,斜斜抛了出去。 冷一枫冷哼一声,身形滑开三尺,伸出右掌,将那凌空飞来的大汉轻轻一托,轻轻一送,那大汉悬空翻了个筋斗,落在地上,两眼直勾勾的望着前方,被骇得犹未还过魂来。 云铮拇指一按刀尖,食指在下面一挑,长刀翻了个身,刀柄便落在了他掌中,他长刀在手,如虎添翼:“老匹夫,拿命来!” 冷一枫身子动也不动,冷冷道:“少年人徒逞意气,不过是自取其辱,你且看看,你此刻还逃得了么?” 四面一圈手持长刀的劲装大汉外,又多了一圈手持长弓大箭的汉子,弓已上弦,箭矢如林,只要有一声令下,乱箭如蝗,便都将射在云铮身上。 冷一枫缓缓抬起手掌:“你看清了么?只要我手掌一落,大旗门今后便又要少去一个子弟了。” 云铮挺胸厉喝道:“你若想以生死之事来威胁我,你却是错打了主意,你只管放手,看少爷我可会皱一皱眉头?” 冷一枫淡然道:“你生死虽不足惜,但大旗门衰微至今,你爹爹隐忍边睡二十年,调教出你们几个弟子,为的就是要你们重振大旗门的声誉,你今日如此死了,岂非可惜?” 云铮放声狂笑道:“大旗门英才辈出,我今日即便死了,一样有人来寻你复仇,你这骇不倒我!” 冷一枫道:“视死如归,果真是豪气如云,但忠言逆耳,却又未免大过愚蠢。” 云铮大喝道:“要杀便杀,要打便打,废话什么!” 身子突然斜斜跃起,凌空一脚,踢向那大汉的背脊。 那大汉方才惊魂未定,此刻更是大惊失色,翻身扑倒在地上,避开了他这一腿,哪知云铮身子已急转而下,铁掌如抓,抓住了这大汉的足踝,振腕一抡,那大汉一声惊呼没有出口,竟被他抡得有如风车般急转起来。 手持弓箭的大汉们,眼见同伴被他劫在手中,投鼠忌器,谁也不敢骤弦放箭。 云铮厉声大呼道:“让我者生,挡我者死!”手舞人盾,一路冲出,人群骤乱间,竟被他杀开了一条血路。 冷一枫冷笑:“赵大早已没命了,你们还顾忌什么?” 两条持刀大汉,应声跃起,长刀急挥,劈向云铮掌中的汉子,刀沉力猛,这两人竟将自己的同伴一刀砍成三段。 刀光闪处,血光飞激,云铮大喝一声,全力掷出了掌中半截残尸,击在一条大汉的脸上,这大汉被击得满面鲜血,惊呼一声,突然想起了这半截尸体片刻前还是自己活生生的同伴,只觉胸中一阵呕心,随手抛去了掌中长刀,一路呕吐着飞奔而出,有如疯狂一般。 云铮势如猛虎冲入了一片刀光之中,赤手空拳,迎敌十数柄百炼精钢制成的长刀,但见人影闪动,惊呼不绝,刹那间便已有三条大汉被他振腕抛出。 冷一枫面色更阴沉,只说了句:“无用的奴才!” 四面的弓箭手立刻将长箭引满,冷一枫手掌一反,拇指朝下,四面的箭手齐声厉叱,撒弦放箭,弓弦响处,数十支长箭飞蝗般暴射而出。 四面围攻云铮的长刀手,再也想不到庄主竟不顾自己这班兄弟的死活,断然放出弓箭,大惊之下,手挥长刀,四下急窜,有两人逃得慢些,竟被利箭射中,惨呼一声,扑地跌倒,箭杆触地,箭矢穿胸而出。 云铮早已抄刀在手,旋身急舞,将四下长箭一起拨飞,但四周弓箭手已张弓持箭,引满待发。 冷一枫冷冷的看着他:“现在我已经不能放你走了,活捉不成,死的也行。” 一株巨树的浓枝密叶忽然分开,露出一个衣衫虽华丽神情却极狼狈的少女来。 这少女身后浓密的枝叶里,己响起一阵低沉冷漠的语声,道:“冷一枫,你还要你女儿的命么?” 冷一枫变色道:“你是什么人?决将她放下来!” 那语声冷冷道:“要我放她不难,只要你先将姓云的少年恭送出林,我保证不会动她!” 冷一枫冷笑道:“原来大旗弟子也会做出这种事来,今日倒叫我冷一枫开了眼界了!” 云铮大喝:“谁说他是铁血大旗门下?” “他若不是大旗门下,为什么不惜用如此卑鄙的手段赶来救你?” 云铮怒极仰面喝问:“你是什么人?” “你活着出林之后,自然会见得到我的!” “我云铮就算死,也不要你用这般手段来救我。” 浓枝中的人在冷笑:“如果我一定要救你,你怎么办?” 冷一枫忽然扯下了头上的竹笠,用力掷到地上:“老夫一生从来未受制于人,今日却被这个丫头害了。” “退!”这个字说出来,在片刻间就走得干干净净。 冷一枫大喝:“还不放她下来?” 那语声笑道:“姓云的还未走哩!” 云铮道:“你只可以用这种手段逼他,却逼不了我,我偏偏不走,你怎么样?” “偏偏不走,我就偏偏不放她,你一日不走,我一日不放,你十日不走,我就留她十日,你脾气虽然拗强,我倒要看看你这又臭又硬的脾气,能与我僵持到几时?” 云铮气得面色发青,别人好意救他,他一点都不领情,突然大喝:“我就偏偏要你放她!” 他已经准备冲上去了,可是身子刚跃起,冷一枫的铁掌已拍至他后心。 云铮大怒:“我要救你女儿,你为什么要暗算我?” 林中人大笑:“我要救你,你为什么暗算我?” 云铮说不出话来了。 突然林外有人呼唤:“云铿的弟弟在哪里?” 大雨之下,一个手撑湘妃竹伞的白衣女子,自树林外飞掠而来。 她的身法轻盈,虽然自雨中奔来,身上的衣衫却仍一尘不染。 冷一枫的眉头又皱起来了。 白衣女子却不看他,目光一直盯在云铮身上。 “你就是云铮?” “你就是冷青霜?” 白衣女子轻轻点了点头:“我就是。” 云铮又大喝:“你害死了我大哥,还有脸铮来见我?”双拳齐出,击向她双肩。 冷青霜一拧腰就闪过去了。 “你敢对大嫂无礼?” 云铮悲愤交集:“你是谁的大嫂?” 他第二拳又击出,只听冷青霜道:“我身上还有你大哥的骨血,你敢动手?”身子一挺,便迎了上去。 云铮立刻硬生生的收住拳势,急退三步,木立当地,面上阵白阵青,却说不出话来。 冷青霜轻轻叹息一声,道:“你大哥已经死了,你就更该听大嫂的话,快点走吧,你大嫂是个苦命的人!” 她的泪珠滚滚而下,云铮看了看她面上的泪珠,又看了看树上的少女,狠狠的一顿足,大步走了出去。 忽然间一蓬光雨暴射而来,数十道银芒带着尖锐的风声,直击他身子方圆丈余处。 云铮倒窜而起,凌空急转了三次,只听“叮叮”一串轻响,那一蓬银雨,竟都是作弧形飞来,到最后便聚到一处,凌空互击一次,四散飞激而出,力道不绝,再次击向他前胸面目,云铮双掌齐挥,掌风激荡,“终于将光雨一起震落,却是数十根细如丝线的银针。 冷一枫、冷青霜面色微变,林叶中那个神秘人物已经发怒。 “你还敢暗算他,莫非真不要你女儿的命了?” 冷青霜大声道:“你们错了,那暗器并非我寒枫堡门下所发。” 云铮道:“你还想赖?” “天女针暗器武林仅有一家,‘玲珑妙手,三散天花’的暗器手法,更是天下无双,你等见了这种暗器,这等手法,还猜不出是谁施放的暗器,怎么可以算在我寒枫堡帐上?” “是谁?有种的出来!” 冷一枫忽然阴沉沉的一点头:“盛大嫂请快出来,再不出来,你侄女就没有命了!” 一株大树后果然传出轻轻一笑。 笑声轻柔娇美,宛如少女,随着笑声走出的,却是个手提拐,满头银发如丝的老妇人。 一条面膛紫红、狮鼻阔口,颔下蓄着短髭的中年大汉,亦步亦趋,紧紧跟在她身后,双手高举着一顶大竹笠,遮住了银发老妇头上的雨水,自己的一身锦缎衣衫,却被雨水淋得湿透。 银发老妇大步而行,非但全无半分龙钟老态,还带着少女般的笑声:“我三个媳妇一个接着一个都死在大旗门人的手里,害得我这儿子十余年都不愿再娶亲了,你陪我死个把女儿有什么关系!姓云的儿子既然来到寒枫堡,你难道还能放他走么?” 她的声音也娇嫩无比,与她面上的皱纹大不相称。 冷一枫面色微变,树梢密叶中那神密客又朗声而笑:“来的莫非是盛家庄女主人,昔年人称‘散花玄女’的盛大娘?后面的想必就是‘紫心剑客’盛存孝盛少庄主了,真是幸会得很!” 银发盛大娘头也不抬,冷冷的说:“你要取冷青萍的性命,此刻便可动手,有老身在此,姓云的是再也走不了的!” “冷一枫,你可听清楚了?他媳妇死了还有儿子,你老女儿死了,却连女婿也没有。” 冷一枫面色森寒,缓缓道:“云铮,你走不走?” 云铮紧贴树身而立,戒备着四方,大声道:“少爷我要来便来,要走便走,谁也拦不了我!” 盛大娘道:“真的么?冷老弟,你听见没有?人家直将你寒枫堡看作无人之境,你受得了?” 冷一枫还未答活,冷青霜已长叹道:“大婶你也该为咱们想想,我妹妹落在别人手中,我们能怎么样?” 盛大娘截口道:“大侄女,你别说话,婶婶我一看到大旗门又施出五马分尸,盗马还马的老套,就急忙赶来,为的还不是大家好?大旗门忍了这么多年,此刻出来报仇,定必是要赶尽杀绝的,你若不杀他,他就杀你,但咱们人多,他们人少,一个拼一个,总是划得来的。” 云铮忽然笑道:“谁跟你拼,少爷走了!” 长笑声中,身子贴树而起,没入了树梢的浓枝密叶中,谁也想不到方才要放他走时,他硬是不走,此刻不放他走时,他却乘机逃了。 盛大娘冷笑一声,道:“存孝,截住他的去路!” 紫心剑客盛存孝沉声应了,方待展动身形,突闻树梢上一声惊呼,云铮失声道:“原来是你!” 接着,那少女冷青萍亦自惊呼一声,身子由树上直落了下来,冷一枫抢先几步,引臂接过。 刹那间但见人影一闪,紫心剑客盛存孝反腕拔出背后的紫鞘长剑,剑光与人影一起飞身而上。只听哗的一声,树梢的枝叶,被他锋利的长剑削去一片,两条矫健的人影,自树梢急坠而下。 冷一枫将怀中的少女交给冷青霜,沉声道:“带她回去!” 冷青霜身子后退,目光仍凝注着前方。 只见由树梢坠下的两条人影,一人满身是黑衣,背插长剑,脚尖一点地面,方待再次跃起,突觉一股阴冷的掌风扑面而来,原来冷一枫已急攻而至,厉声道:“此刻你也走不脱了!” 黑衣人一言不发,仰面一个大翻身,乘势拔出了长剑,一剑削向冷一枫的双眼,剑法犀利,其急如电。 冷一枫双掌齐翻,拍的一合,要待以双掌夹住这黑衣人的剑身,变招之快,当真是间不容发。 哪知黑衣人长剑早已转了开去,斜削直刺,刹那间又攻出五剑,剑法虽然平平实实,毫无新奇巧妙之处,但运剑之快,却是闯荡江湖数十年的冷一枫生平仅见。 此刻紫心剑客盛存孝已与云铮动手相搏了三招,忽然说道:“冷大叔,让小侄来领教这位少年剑客的高招。” 盛家庄虽是武林中暗器名家,但盛存孝却是以剑法饮誉江湖,此刻见了这黑衣少年剑法如此迅急,心中便不觉动了与他一争锋芒之心。 冷一枫沉声道:“这厮剑法奇快,手腕更是灵活无比,贤侄你与他动手,可要小心了!” 盛存孝道:“侄儿知道!” 一连三剑挥出,人已与冷一枫换了个位置,长剑平击当胸,与黑衣人对面而立。 两个人横剑对立,目光互视,身子却不再动。 这两人一个面容黑中透红,一个面容黑中透亮,两人俱是剑眉狮鼻,神气沉稳,隐隐有名家风范。 云铮与冷一枫又接了几招,冷一枫忽然发现云铮频频望着那黑衣少年,满脸俱是怒容。 盛大娘手里拿着自盛存孝掌中接过的竹笠,忽然微笑:“冷老弟,你忙着打什么?反正姓云的也跑不了的,你先看看这个人,你看这少年长得是否与存孝很像,简直就像兄弟一样。” 云铮叫了起来:“铁中棠!你若还不出手,不如就跟他结为兄弟吧!” 黑衣少年正是大旗门下的三弟子铁中棠,他是个孤儿,师门恩重,平日都让着这师弟几分。 所以他终于出手了。 不轻易出手的人,出手通常都快得很。 两声轻叱,一声龙吟,两道剑光,交剪飞起。 接着又是一连串叮叮剑击,如珠落玉盘,双剑交击,一合即分,人影一闪间,已攻出十余剑之多。 每个人都被他们吸引住了。 只有云铮例外。 “原来他们都是大旗门下,妙极妙极。” 云铮怒喝:“妙什么?” 盛大娘的笑声如银铃:“大旗门复仇之时,素未喜欢偷袭,而且人马从不落单,今日却有三人落在我掌握之中,岂非妙极?” 冷一枫立刻问:“哪里有三个?” “冷老弟,难道你忘了你女儿的肚子里还有一个?” “你要将她怎样?” “只要有云家子弟撞在我手里,就再也休想活命了!” 冷一枫立刻横飞而起,挡在冷青霜姊妹的面前:“你们快退!” 盛大娘又少女般吃吃的笑了。 “冷老弟,你怕什么?我盛大娘的天女针,岂是轻易便会出手的,纵要出手,对象也不会是你的女儿!” 就在这时候,十余匹高头大马忽然自林外急驰而来,马头上罩着铁盔,马身上也披着铁甲。 十余条黑衣汉子,紧紧伏在马背上,树林中树干颇密,隙地无多,但这些铁马骑士,人人都骑术精绝,穿行在树干之间,比奔腾在原野上还要迅速。 这一群声势惊人的马群一入树林,立刻就惊散了树林中的人群,只听马上人低叱道:“大旗门下速退!” 随着喝声,数十道暗器乌光自马上骑士掌中射出,分击盛大娘、冷氏父女,两个人自马背上跃起,空出了两匹健马。 铁中棠长剑急挥,跃上了马背,左腕急伸,抓住了云铮的臂:“三弟,你还不走?” 云铮挣脱了他的手掌,却还是跃上了另一匹健马,乒手一掌,击在马屁股上。 马群来势虽急,去势更快,数十声马嘶过处,马群已穿林而出。 盛大娘闪过暗器,定了定神,厉喝道:“追!” 每个人都追了出去,只有冷青霜姐妹仍然站住不动。 冷青萍忽然轻轻叹息:“但愿他两人不要被爹爹追着!” 冷青霜皱了皱眉,厉声问:“他那样折磨你,你为什么还希望他逃走?” 冷青萍幽幽叹道:“他没有折磨我,他根本没有折磨过我。” 她的语声娇柔,身子更仿佛弱不胜衣,与她姐姐的倔强冷傲,完全不同。 冷青霜看着她,也不禁长长叹息:“二妹,难道你也爱上了大旗门下的弟子,难道你没有看到姐姐我的榜样?” 冷青萍低垂着头,很久很久都没有说话。 第二章 司徒笑的笑 铁中棠和云铮骑术精绝,那两匹健马更是万中选一的良驹。 奔行不久,他两人便已将另外十余骑全都抛在身后。 铁马骑士遥呼:“你兄弟快走,我们挡住追兵!” 于是后面的马奔行更缓。 冷一枫、盛大娘,两条人影纵身一掠,便已追上了最后的一匹铁马。 冷一枫身躯凌空,一掌击向马上人的后背,他掌力虽不以威猛刚烈见长,但凌空下击,亦有雷霆万钩之势。 盛大娘右手扣住一把银针,左手鹤顶拐杖凌空刺出,杖头鹤首急点马上人灵台、命门双穴。 这两人左右夹击,威势是何等强猛,想不到马上人却笑了,偏身钻下了马腹。 他的身法又轻松又漂亮,以骑术而论,中原武林已无他的敌手。 盛大娘厉叱:“哪里走!” 铁杖急沉,直击马背,她掌中的这一条拐杖是南海寒铁所铸,一杖打实了,铁人铁马也受不了。 “盛大姐,杖下留情!” 盛大娘手腕回挫,“悬崖勒马”,硬生生撤回了杖上的力道。 铁杖轻击在马鞍上,“卜”的一声轻响。 一条矫健的人影,已自马腹下钻出,一脚跨上马鞍,一手勒着缰绳,健马长嘶一声,顿住脚步。 冷一枫、盛大娘脸色都变了:“司徒笑,是你?” 这个人面如满月,终年带着微笑,也是大旗的强仇大敌之一,武林中的名侠,江湖中的巨富,落日牧场的场主司徒笑。 跃马施箭救出大旗门徒的人,居然会是他! 冷一枫和盛大娘都气呆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已叛盟背誓,归到铁血大旗门下了么?” 司徒笑大笑:“我纵有此心,他们也容不得我的。” “那么你难道疯了?” “盛大娘一代奇女子,难道也猜不出小弟今日所使的奇计?” “什么奇计?这样的奇计你不使也罢,我们好容易困住大旗门人,你却纵马将他们放走!” 冷一枫冷冷道:“我也想听一听司徒兄的奇计到底是怎样奇法?” 另外十余骑已小跑驰回,雨势渐小,天色虽阴暗,却已将黎明。 司徒笑道:“纵虎归山虽不妙,但却是放线钓鱼之计,两位如果还不明白,且寻个避雨处待小弟从详说来。 最近的避雨处就是寒枫堡,最好的避雨处也是寒枫堡。 大家坐落花厅,司徒笑才解释:“铁血大旗门是武林奇兵,天下各门各派,无不惧他三分,不但为了他们武功自成一家,更为的是他们行迹飘忽,剽悍骛猛,近年来他一门虽远遁边外避仇,你我又何尝有一日不在担心?” 他一直都在笑:“这次铁血大旗重来中原,主要是对付我们五家,以两方实力相比,谁优谁胜,各位想必是早已了然的了。” 冷一枫、盛大娘都闭口不语。 “大旗门实力虽难估计,但他门下弟子一向不多,寡难敌众,我们五家若是联手,他们就死定了。如果单独一家与他相较,我们就死定冷一枫冷笑:“除非有叛盟背誓之徒从中作乱,否则我五家自是联手对敌,生死与共!” 司徒笑面上笑容不改:“我们五家距离最近的也在数十里外,平日虽然声息互闻,危急时却援救难及,铁血大旗门来去如风,一击不中,便全身而退,他一击若是中了,那怎么办?” 冷一枫、盛大娘面上也变了颜色。 司徒笑却仍在笑:“何况你我纵能将大旗门击败,但只要被他门下弟子逃出一人,你我仍是食不能知味,寝不能安枕,铁血大旗门下那种强傲不驯、百折不回的决心,难道还有谁未曾领教过?” 每个人都纵然动容,因为每个人都想起了铁血大旗门那许多动魄惊心、可歌可泣的往事。 过了很久,盛大娘才问:“以你之意,又当如何?” “集合全力,将大旗门连根诛绝!” “他在暗中,我在明处,难道你我五家终日聚在一处,专等他们铮来不成?” “我们五家若是聚在一处,他们就不会来了。” “正因如此,才无法可施。” “怎么会无法可施,他不来找我们,我们难道不会去找他们?” 冷一枫冷笑:“若是能找到他们,二十年前便去找了,还用司徒兄今日提醒!” 司徒笑大笑道:“二十年前找不到,今日却找得到。” 盛大娘动容道:“此话怎讲?” 司徒笑笑道:“这便是我欲擒故纵之计,我方才虽将大旗门徒放回两人,却在那两匹健马的马蹄里暗中放下了一种药物,这药物气味极其强烈,你我虽不能嗅到,却难逃犬鼻,铁旗飞驰,一路留下了气味,到时你我只要以猛犬前导,便可一路寻到他们的巢穴,比按图索骥还要方便。” 盛大娘也笑了:“这法子也亏你想得出来。” 冷一枫叹道:“果然是奇计,难怪武林中人都道司徒兄乃是玲珑七巧的心肠,小弟万万难及。” 盛大娘忽然不笑了:“冷青霜,冷大侄女,你听够了么?还不快些出来!” 厅后的水晶玉石屏风后有人轻轻一笑,轻柔娇美的笑声中,冷青霜已经慢慢的走了出来。 她笑嘻嘻走出屏风,秋波四下一转:“司徒大叔你好!” 司徒笑大笑:“好虽好,耳朵却不甚灵便了,连你站在屏风后面,我都没有听出来。” 盛大娘冷冷一笑:“可是盛大娘却实在有些对不起你,否则你现在就可以将消息传出去了。” 冷青霜面色沉下:“大婶你说些什么?我实在不懂,这是我家的厅房,我难道来不得?” 冷一枫面沉如水,轻叱道:“霜儿!” 冷青霜霍然转过身子,面对她爹爹的目光。 冷一枫长叹一声,严厉的语声,转为十分轻柔,缓缓道:“长辈们在这里,你还是回房去吧!” 盛大娘又在冷笑:“她还是留在这里的好!” 冷一枫面色也沉下:“你难道真的怕霜儿通风报信去么?” “不可无虑。” 冷一枫怒道:“寒枫堡绝无吃里扒外的人。” 盛大娘道:“只怕她此刻已经不全是冷家门里的人了。” 此时冷青萍也已在寒枫堡十里以外。 她虽然终年藏在深闺里,但在她那及弃少女的芳心中,更深藏着一份对外面十丈红尘万里江湖的思慕,她时时刻刻都在幻想着自己正纵骑驰骋在烟波缥渺的柳堤上,莽莽苍苍的草原中,还有一个英挺俊朗的少年骑士陪在她身畔。昨夜她听得有个大胆的少年,敢夜闯十年来一直平静无波的寒枫堡,便再也无法控制她那少女的好奇。 她正想偷窥一下那大胆少年的身手,却在朦胧的雨丝中看到了一个黑衣少年的眼睛。 两人目光凝注了半晌,她只觉心里的幻想己变成了真实。 因为这黑衣少年明锐的目光,挺秀的面容,坚毅的轮廓和那一种飒爽的风姿,正是她梦魂中所思盼的人。 铁中棠在夜雨凄迷中忽然发现了一个神情迷茫的少女,看到她那痴迷的目光,心中也不禁生出一种异样的滋味。 但是他并没有忘记云铮的安危,所以他立刻扣住了她的手腕,沉声问:“你是什么人?” 冷青萍只觉一股热力自腕间直达心底,使得她心底都起了一阵颤抖。她忘记了反抗,顺从的回答:“我叫冷青萍。” “冷一枫是你什么人?” “是我爹爹。” 于是她就变作了铁中棠的人质,但是她对铁中棠仍然一无怨恨。 这就是她传奇式的感情,传奇式的遭遇,也只有她这种久藏深闺的少女,才会有这种突来的奇遇,突发的感情。 她听了司徒笑的计谋,心里只有一种心思——救出她梦魂中时时思念的少年骑士。她不顾一切,溜出了寒枫堡,牵出了两匹寒枫堡的守夜犬。 雨已微,雨丝如雾,她牵着两匹猛犬,奔行在荒野中,晨寒与水寒,已使得她娇弱的身子起了一阵阵可怜的颤抖。 猛犬在雨中低低咆哮着,它们似乎已捕捉到一特异的气味,所以就沿着云铮与铁中棠方才奔过的蹄印前行。 凶恶的猛犬,娇弱的美女,在雨丝中形成了一种特异的图画。低低的咆哮与轻微的喘息,也在雨声中混合成一种特异的声音。 地势更荒僻,深深入了山坳。 群山浓林掩蔽中,前面仿佛露出了一角屋檐,猛犬到了这里,吼声更急。 冷青萍阻止了猛大的吼声,她已猜到那一角飞檐下可能就是铁血大旗神秘的藏身处。 于是她拴起了猛犬,向那一角飞檐掠去。 两山合抱,扼住了那一角飞檐,地形真是险恶已极。 她虽是报警而来,心中仍存有一份深深的恐惧,所以,她也不顾地上的污泥,在乱草间伏身而行。 前面有一幢颓毁的庙宇矗立在一片危岩上,山风起处,这庙宇檐脊齐飞,仿佛真的要乘风而去。 风声雨声,使得她隐藏行迹较易。 她选了一株枝干最高、树叶最密的大树,悄然飞掠而上。自浓枝密叶中望出去,庙字的后院,系着有十数匹健马,庭殿深严,却看不到人迹,也听不到人声,甚至连那十数匹健马,都不敢长嘶。 她焦急的思虑了半晌,便自怀中取出了一张长仅尺余的金弓,几粒小小的银丸,左手持弓,右手张弦。 弦声一响,十粒银丸便银虹般飞射而出,带着风声击向马群。 这金弓银丸是她在闲暇时游戏之用,可见她已经用熟了,十粒银丸居然都击在马股上,没有一粒落空。 健马负痛,惊嘶而起! 大殿中立刻有几条人影飞掠而出,身法轻灵迅快,从朱漆剥落的庙门中望,前殿已经没有人了。 冷青萍咬了咬牙,飞身而入,突生的情感,激发了她隐伏已久的勇气,使得这娇弱的少女,竟有了闯龙潭探虎穴的胆量。 她无暇去留意那尘封的佛像与颓败的佛殿,身形一闪,便已掠入了第二进云房,立刻就看见了一个黑衣人。 一张破旧的祭桌,两截半残的红烛。 祭桌上,红烛间,赫然竟有一面紫缎大旗! 大旗前笔直的跪着一个黑衣人,背脊挺得有如剑一般直。 那挺直的身躯,在冷青萍眼中却是那么的熟悉,在许多时候的焦急与惶恐之后,一见到这熟悉的身影,她己情不自禁。 “喂!” 铁中棠霍然转身,面色立刻转为铁青,他再也想不到此时此刻,竟会在这里见到寒枫堡主的千金。 他霍然长身而起,又立刻跪了下去。 “走!快走!再迟,你就没有命了!” 冷青萍少女的芳心,已直觉而敏锐的感觉到他言语中的关切,只因他若是对她没有情感,怎会叫她逃走? “我是来告诉你,告诉你一件紧急的消息,他们……他们就要来了!” “他们?他们是谁?” “是我爹爹……还有……” “还有什么人?” “还有司徒笑、盛大娘……” “他们怎会知道我们在这里?” “他们用了司徒笑之计,在你们……” 突听一声低叱。 “中棠,里面有什么动静叶语声犹在远处,入耳却清晰已极。 铁中棠身子一震,冷青萍已经扑到他身上。 “我……我全都为了你……为了你……” 颤抖的语声中,充满了无可掩饰的真情。 铁中棠敏锐的目光,由黯淡而明亮,由明亮而黯淡,瞬息之间,他心里已转变了许多种情感。 他什么都没有说,眼睛却在看着神案。 冷青萍立刻窜入神案下,四垂的布幔,一阵波动,铁中棠便扯平了它。 他身子向案前微微移动了一些,窗外一阵冷风吹来,好冷好冷。 他究竟该怎么去做?他是否应该将为他牺牲了一切的冷青萍牺牲?那么,这一份真挚的情感他又将如何报答? 就在这时,窗外已悄然多了一条人影。 长期的武功训练,以及一种与生俱来的本能,使得铁中棠立刻回过头去。 想不到窗外的人居然是大旗门掌刑人云九霄。 “中棠,我知道你心中必定有许多心事,甚至有些不平,但是大旗门此次重出江湖,正有如孤注一掷,是成是败,在此一举,是以大师兄对弟子们处置便不免过于严厉,你必须了解。” “我明白。” “可是你太大意了,云铮行事素来鲁莽,如此做法,还情有可说,你一向老成持重,怎么也会留下痕迹?” 铁中棠也不辩:“这些都是我的错,我也明白。” 窗外忽然有人大喝,云铮一跃而入。 “好汉做事好汉当,你不必代我认错!” 他衣衫虽已狼狈不堪,但神情间仍带着逼人的锋芒。 云九霄面色一沉,道:“吼什么!难道你不会低声说话!”他平时面目甚是慈祥,但面色一沉,眉宇间便立刻充满威肃之气,令人不敢逼视。 云铮的头低了下去,声音也小了。 “本来就是我逼着他先回来的……” 一个面色赤红的长髯老人,忽然间已走了过来,长髯滴水,双拳紧握,有如山岳般当门而立,目光凛然凝注着云铮,沉声问:“是你逼着他回来的?” 云铮跪下。 “是。” “是谁给你马?是谁救你的?你知不知道?” “不知道!” 他虽已知道这问题的严重,但回答得仍是截钉断铁。 云翼斗然跨前一步,目光厉如闪电。 “你知不知道别人救你,正是在用欲擒故纵之计?” 铁中棠垂首道:“三弟年轻,未曾顾虑,这全是我的错,不能怪他。” 云铮大喝一声,接着道:“这本来就是我的错,我也绝不会代你受过,你明明曾经劝我不要一路回来……” “他是如此说的?” “他说这只怕是欲擒故纵之计!” “他既已说过,你为何还是要他回来?难道你如此急着逃命?” 云铮抬起头。 “我不怕死,我只气他。” 云九霄用一声叹息打断了他的话。 “是不是有人在那马匹上留了些什么特异的颜色与香气,我怎么看不出那匹马的来历?” 云翼冷笑道:“什么来历?只不过是那司徒笑订下的毒计而已,他怎么能瞒得过我!” 神案下的冷青萍身子在颤抖。 “好厉害的人物!”她伏在桌下,甚至连呼吸都不敢呼吸。 纵然她宁愿为情而死,但她又怎忍伤害她心目中的少年骑士! 她双手紧捏着自己的胸铮的衣襟,紧紧的咬着牙齿,生怕牙关颤抖会发出致命的声音。 大旗门下的弟子已经回来了,赤足铁汉当先而入,大声道:“逃了!连影子都不见一个!” 云翼冷笑着,摊开手掌,掌心之中,赫然竟有三粒光芒灿烂的银丸。 “这银丸的来历,你们可认得?” 神案下的冷青萍吃了一惊。但随即安慰自己:“这暗器是我游戏之用,他们怎么会认得出?” 只听云翼道:“这暗器若是手使,份量稍嫌太重,若是弓弩所发,份量又觉大轻,看来仿佛是武林世家中的女子游戏防身之物,若是老夫的猜测不错,那么另一些奇怪之处便不难解释!” “什么奇怪之处?” “司徒笑这恶计,探出我大旗门的落足之处,必定是想集寒枫堡、落日牧场等五家之力,将我大旗门斩草除根,一群歼灭。但银丸打马却是打草惊蛇之举,这是不是奇怪之处?” “是。” “这银丸若是女子所施,便必定是寒枫堡冷一枫的两个女儿来此通风报讯,那么这奇怪之处,就可以解释了。” 赤足铁汉忽然跳了起来:“不错不错,一定是这样子!大哥的神机妙算,当真是天下无双!” 祭桌下的冷青萍只觉满头都是冷汗! 铁中棠的脸色也变了。 云翼盯着他,忽然厉声问道:“大家都追查敌踪,你为什么不去?” “弟子待罪在身,不敢妄动!” “你在这里,可看到什么?” 铁中棠身子一震,祭桌下的冷青萍冷汗淌下面颊,天地间一片沉寂,铁中棠久久都未发出声息。 云翼浓眉一挑,厉声而叱:“说!” 铁中棠不能说,也不敢说。 神案下却有个人出声了。 “我来说!” 云翼一脚踢翻了祭桌,现出面容惨白的冷青萍。 众人大惊,云翼大喝:“你是不是冷一枫的女儿?” 冷青萍不敢直说,云翼却已出手,一掌将铁中棠打到墙角,脚又向铁中棠踢了过去,铁中棠只有等死。 每个人都惨然变色,可是谁也不敢出手劝阻,只有冷青萍忽然纵身一趋,抱住了云翼的身子,哀呼道:“你要杀就杀我,这全都不关他的事!” 云翼须发皆张,怒喝道:“放手!” 他铁掌虽已扬起,但终是不愿对一个少女下手。 冷青萍泪流满面,颤声道:“我来到这里,本来就已没有再存活命之心,但是你们也该先听我说完了话。” 她双手仍然抱着云翼的身子,眼睛却在看着铁中棠。 “我到这里来,只不过是为了要劝你们快走,绝没有一丝一毫恶意,我这样做,爹爹一定不会原谅我,你们也要杀我,虽然是如此愚蠢,但是我也心甘情愿,只希望你们念在我这番苦心,将我杀死后,不要再为难他了。” 云翼的手掌垂落,却仍然厉声问:“你和铁中棠是什么时候认得的?为什么甘心为他而死?” 冷青萍凄然一笑。 “他叫铁中棠?我直到现在才知道他的名字,我为什么会对他这样,连我自己也不知道。” “他对你又怎样?” 冷青萍幽幽叹道:“他无论对我怎样,我都不管,只要他能好好的活着,我死了也没有关系。” 她缓缓松开了双手,伏到地上,阴黯的天气,檐前的滴雨声,一滴滴,一声声,人却无声。 每个人心里都是一片沉重,那青衫女子悄悄转过了头,只因她秋波中已泛起了晶莹的泪珠。云翼面色凝重,木立当地。云九霄连眼睛都闭了起来。 赤足铁汉忽然大喝:“闷煞我了,大哥,你究竟要将她怎样?” 云翼目光凝注着眼前的一片空白,双唇紧闭,默然不语。 赤足铁汉大声道:“俺赤足汉一辈子也没听过这样的真情,大哥,你不如放了她吧!” “放了她?” “有谁不肯放?” 语声未了,云铮已自地上一跃而起,大喝道:“我不肯!” 云九霄面色一沉,道:“不用你多话!” 云铮惨呼道:“若是放了她,我大哥岂非死得太冤枉,你们放不过大哥,为什么要放她?” 这个热情冲动的少年,心里只知道有他的大哥,只知道大哥已经死了,别的人别的事他都不放在心上。 赤足铁汉双拳紧握,额上青筋根根暴起。 “你和云铿是兄弟,难道和铁中棠就不是兄弟?” 云铮仰天惨呼:“是他动手杀我大哥的,我死也不会放过他!” 云翼面上的神色,阵青阵白,忽然厉喝:“铁中棠,你有什么话说!” “弟子没有话说!” 云九霄却已沉声道:“中棠没有话说,小弟却有些话说,此事无论如何定夺,虽然全凭大哥作主,但此时此地,却不应骤下定论。” “为什么?” “因为现在应该决定的,乃是我大旗门一门的命运,此地已被敌方发现,不出片刻,寒枫堡、落日牧场的人,就要大举联攻而至,我们是跟他们拼了,还是暂避锋头,大哥你该早作决定,再迟就来不及了!” 他语声简短而有力,一番话说完,众人面色更是沉重,静等云翼开口,只因人人心中俱都知道,只要云翼说出一个字来,便可决定大旗门下所有弟子的命运。 赤足汉神情激奋,胸中已不知说过多少次“拼了”,却也始终不敢将这有关生死存亡的两个字说出口来。 无比沉肃的气氛中,只听他们的掌门人缓缓道:“铁血大旗门君临天下武林时,开山始祖以及铁老前人,双骑纵横,天下无敌,大旗令所至,天下群豪无不从命!” 他的神情变为十分悲激:“那时寒枫堡、落日牧场、盛家庄、天武镖局以及霹雳堂,俱是我大旗门的亲信,哪知我开山始祖及铁老前人相继仙去后,这五家竟以好计毒杀了我大旗门第二代掌门人和十六位前辈先人,使得大旗门从此一撅不振!” 他语声越说越悲愤沉郁:“四十年来,我大旗门被他五家逼得无地容身,四十年来,这血海深仇也越积越深,我两次前来复仇,都不能动摇他五家的根本,所以二十年前,又远遁边荒,苦练弟子,直到今日,我眼见云、铁两家的第四代弟子俱已长成,心中方暗喜复仇有望!” 他突然反手一拳击在自己左掌上。 “哪知云铿一至中原便叛逆了师门,云铮及中棠,更是令我伤心,二十年的卧薪尝胆,今日眼见都要化为流水,我年近古稀,难道还能再等二十年么?” 众人都垂下了头,谁也不敢接触到他满含忿恨的目光,只听掌门人忽然又大喝:“铁中棠、云铮不知友爱,暗违师令,从此逐出门墙,其余的大旗弟子,与我留在这里,和他们血拼一场!” 众人心头俱都一震,铁中棠变色,云铮惨呼:“弟子宁愿血流当地,也不愿被逐出门外!” “你敢违抗师令!” “我只愿留在这里,和他们一拼生死!” 突听云九霄一声轻叱:“住口!” 他缓缓转过身子,面向云翼。 “大哥你也请再三思,我们这么样做,岂非更如了司徒笑的心愿,我们大旗门也势必毁在这一役之中,大哥,你怎么忍心让先人辛苦所创的声名基业从此而新?” 云翼面色铁青:“令出如山,永无更改!” “小弟身为大旗门掌刑之人,依照门规,绝对有权对掌门师兄所下之令修改!” “你要怎样?” “云铮与铁中棠虽有过错,但罪不至此,应逐出门墙三年,三年中若无劣迹,而有功勋,便可重回门墙。我大旗门下所有弟子立刻重返边睡,暂避锋锐,三年后再来复仇!” “三年?” “三年并不算长,却可延续我大旗门的命脉,大哥你难道就等不得?” 云翼木立半晌,突然狠狠一顿脚:“依你!” 云九霄精神一振。 “既是如此,小弟就暂代大哥传令了!”他手掌一挥,沉声道:“铁青树准备马匹,并将铁中棠骑回的马处死!” 那精悍少年胸膛一挺,大声应了,飞步而出。 云九霄又道:“云婷婷收拾包裹,准备口粮,每匹马上都要分配一袋烈酒御寒。” 那青衫少女一拭泪痕,射身道:“弟子领命!” 云九霄转向赤足汉:“还请四弟守护大旗!” 赤足汉大笑:“三哥只管放心,小弟即使粉身碎骨,也要将这杆大旗一路护送回去,再一路护送出来!” 云九霄也大笑:“好!等到这杆大旗重出中原之时,也就是你我兄弟复仇雪恨、扬眉吐气的时候到了。” 云铮一跃而起:“三叔,我有满腔热血,两膀气力,随时俱在听候三叔吩咐!” 云九霄的脸色沉了下去。 “你此刻已非本门中人,本门对你亦无差遣。只望你能在这三年中不负本门之期望,则三年之后,你便仍是大旗弟子。铁中棠,我对他说的话,也是对你说的,知道么?” 铁中棠垂首无言,云铮却已大变颜色。 冷青萍悄悄的站了起来,悄悄的问:“我呢?” 云九霄轻叹:“掌门人已经饶了你,你回去吧!” 冷青萍凄然一笑,整了整衣衫:“回去?我能回到哪里去?” 她缓缓转过身子,凝视着铁中棠,良久良久,才黯然长叹一声”说了半天,只说了四个字:“你多保重。” 铁中棠垂首无语,也不看她。 冷青萍抬手理了理头上青丝,满面泪痕的脸颊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一步一步的走出了门外。 门外雨丝漾漾,她仰眼望了望天色,突然以手掩面,狂奔而出,一刹那便被雾一般的雨丝掩没。 铁中棠不敢抬头,只是在心中默祷:“你也多珍重。” 一个久藏深闺的少女,如今却无家可归,而要孤身去流浪江湖,她的前途岂非正有如门外的雨丝一样。 云九霄忍不住叹息:“铁中棠!是她害了你,还是你害了她?” 赤足汉立刻狠狠一顿足,大声道:“为什么老天偏偏要叫这样的好女子生为冷一枫的女儿?” 语声中只听远处传来两声尖锐凄厉的马嘶。 云九霄道:“那两匹马大概已被处置了。” 接着,那青衫少女云婷婷也回禀:“回禀师叔,行装都已备齐了。” 云翼立刻大喝一声:“走!” 他一步跨出,也不回头去看他所疼爱的门徒和亲生的儿子一眼。 但是他苍老的心房中,还是充满悲伤哀痛。 赤足汉一把拔起了大旗,狂呼奔出。 “小子们,好好干,三年后再回来!” 凤雨之中,那一面紫色的锦缎大旗,突然舒展而起,呼的一声,划破了风雨。 云铮立刻便要随之而去,铁中棠沉声:“三弟,你去哪里?” “你管不着!” 铁中棠纵身一跃,身形有如弩箭般飞跃而出,穿窗落入院中,挡住了云铮的去路。 云铮大怒:“你要做什么?” “不出片刻,我们的对头就要追来了,你要不要跟我来挡他们一阵?” 云铮胸膛一挺,回答只有一个字:“好!” 以他们两个人的力量,来抵挡寒枫堡盛家庄的高手,实在很难。 他们知道,可是他们不在乎。 云铮只问:“他们为什么还不来?这样等要等到何时?”他说:“你躲在这里,我迎上去!” 铁中棠变色道:“迎上去?迎上去送死?” “迟早都是一死,迎上去反而痛快!” “谁说迟早都是一死,三年后你我还要重归师门,难道你已经忘了不成?” 云铮冷笑:“你要我留在这里挡住他们,难道你还想活命?” 铁中棠前色道:“你我留在这里,只不过要拦阻他们,拖延他们的时间,并不是留在这里送死的!你我这两条性命,还要继续活在世上,继续与他们五家为敌,为什么要死?” 云铮转过身子,面对着他。 两人目光相对,一人的眼神坚定而沉毅,一人的眼神热情而冲动,却都充满着一种无畏的勇气。 终于还是云铮首先打破了沉默:“你除了用生命来阻挡他们,还能用什么别的?” 铁中棠简短的回答:“就算没有,也要找出来。” 他语气中充满了自信,这种超人的自信使得任何事在他眼中都变得没有困难,任何困难都能克服。 他很快的掠出颓败尘封的前殿,打开了庙门,在殿中燃起了四只火把,照得大殿一片通明。 然后,他熄灭了后殿的灯火,寻了几只破铜盆,盆中装满石子,用长索吊起在前后的通路上。 大旗六在这荒寺中耽了许久,一切应用的物件,还都不致缺乏。 云铮大奇:“你在干什么?” 铁中棠一言不发,自腰间拔出一柄短刀,跃身掠上了大殿,将大殿的正梁砍开一道缺口。 木屑纷飞中,他飘身而落,随手扯下了一片布幔,撕成十数长条连接在一起,在每隔两丈长短处,包起几块石子,然后纵到屋檐上,又掀下数十片屋瓦,放置到屋脊上阴暗隐僻的角落里。 云铮还是忍耐不住,又再问:“你是要和他们捉迷藏么?” “不错!” “此等生死大事,你开什么玩笑!你若要来捉迷藏玩把戏,我恕不奉陪了!” “三弟,今日你我正要以捉迷藏、玩把戏的手段,来做这有关生死的大事。” 云铮怒道:“你去做吧,我去拼了。” 铁中棠一把抓住了他,远处已响起犬吠。 风雨声中,犬吠一响便寂。 “来了!”铁中棠拉着铮挣走向后殿,沉声道:“三弟,此事有关生死大局,你无论如何定要听我一次。” 云铮咬了咬牙:“好,只此一次!” 风雨飘摇,火光闪动,四下杀机深深。 一片死寂之中,荒寺外果然响起了一阵阵轻微的衣袂带风之声,也出现了十数条神秘的人影,身法都异常轻灵,但远在十余丈之外,就隐身在林木阴影中。 冷一枫,身穿紫衣,头包油布,司徒笑亦是紧身包头。 “荒寺中灯火通明,寺门大开,好像一无戒备,冷兄,是否有些奇怪?” 冷一枫点点头。 盛大娘母子立在他两人身后,还有一个面带微须背后斜插着一件奇形兵刃的中年人。 盛大娘冷冷的说:“一定是冷青萍那丫头还没有找到这里,所以他们还没有听到风声。” 中年人却不同意:“青萍侄女虽不在寒枫堡,也不一定是要到这里来通风报讯的!” 冷一枫感激的看了他一眼,盛大娘却已经在骂了:“白星武,你懂得什么!黑星天不来,你来干什么?” 白星武居然微微一笑,却不辩驳。 司徒笑又在笑了:“黑兄远在千里之外,哪里赶得回来。但就凭我等之力,也足够了,只怕那荒寺之中有诈而已。” 盛大娘道:“无论有诈无诈,也要去闯上一闯!你我已到了这里,难道还能空手而回么?” 白星武忽然接口道:“大旗门若是已得到讯息,哪里还敢硬拼,这或许只是他们的空城之计亦未可知。” “什么空城之计?” 白星武道:“他们将荒寺布置得灯火通明,叫我们疑神疑鬼,不敢骤入,其实他们早已走了,这只不过是个空庙而已。” 司徒笑沉吟道:“此计虽有可能,但你我也不可太过大意,最好先留一半人在庙外布置,然后再进去。” 盛大娘冷笑轻叱:“冷老弟、白老弟、孝儿,我们闯进去,让他留在外面布置好了!” 叱声中,她已展动身形,轻烟般向前掠去。 紫心剑客盛存孝寸步不离,跟在她身后。 冷一枫、白星武对望一眼,也随之扑去。 司徒笑轻叹一声,挥手招集了另十余条人影。 “你们各领五个弓箭手,各寻隐身之处,包围在这荒寺四周,无论任何人出来,若不说‘五福’两字暗号,只管放箭射杀!” 盛大娘手横铁拐,一步当先,她自恃力量,竟然冠冕堂皇的大步走入荒寺。 “云翼,出来受死!” 语声尖锐,显已注满真力。 大殿中火焰闪烁,响起了一阵阵回声:“受死……受死……” 颓败大殿中,立刻弥漫了森森鬼气。 冷一枫、白星武、盛氏母子,虽俱都是久经生死危机的武林高手,此刻心头仍不禁生出一阵寒意。 四人情不自禁的放缓了脚步,冷一枫双掌护胸,盛大娘紧握住铁拐,紫心剑客盛存孝反腕拔出了长剑。 三手侠白星武亦自撤下了他背后的奇形兵刃,却是一只乌钢精炼而成的仙人单掌。 这兵刃打造得甚是奇特,长达四尺七寸,尖端乃是一只手掌,拇指、无名指、小指微曲,食中两指前伸,作“仙人指路”之状,但掌心中又握着一个钢球,显然这钢球还另有妙用。 四人兵刃在手,胆气一壮,突听殿外风声响处,司徒笑飞身而入,沉声问:“没有人么?” 四人谁也不开口答话,目光不住四下搜索,一步步向大殿走去,冷一枫道:“我来领路!” 他自恃身分,不肯落后。 灯火通明的大殿后,竟是雨丝檬檬,一片黑暗。 盛大娘变色道:“果然是个空城计,他们全都走了!” 话声未了,突听黑暗中一声冷笑。 接着,当、当、当,几声金铁大震,无数道金芒自空中飞射而下。 黑暗中一人低叱:“退回去!” 冷一枫、盛大娘等人,骤然间也不知暗中有多少敌人,更不知上面落下的什么暗器,大惊之下,身形暴退。 人影闪动,五人一齐退回大殿。 盛大娘怒骂道:“谁说这里无人?谁说这是空城之计,白星武,这都是你弄出来的事!” 白星武脸色变了,司徒笑却大笑道:“姓云的,这是没有用的,反正大旗门今日是休想逃出一人的了!” 忽然间,一块大石自殿后飞射而出,“砰”的一声,击在大殿前梁上。 梁木本已将断未断,哪里再经得起这一击,砰的折为两断,年久失修的大殿殿脊,立刻倒了下来。 众人又一惊,四下飞奔。突然“轰”的一声大震,火光全灭,碎石飞激,尘土四散,整个的殿脊全部坍倒了下来。 惊乱之中,躲在后殿屋檐下,方才击落满装石子的铜盆,又击断大梁的铁中棠,此刻悄悄一扯云铮衣衫。 云铮立即闪动身形,隐入另一边屋脊。 一阵惊乱过后,只见一条人影飞身而来,手握长剑,伏身而走,目光也在四下不住搜索。 另一条人影突然自殿脊上飞身而下。 持剑人轻叱一声,唰的一剑,带起寒芒直刺过去。 另一条人影轻叱一声:“五福!” 持剑人立刻收住剑势:“原来是冷大叔。” “存孝,那后面似乎也无人迹,你在这里,可曾发现了什么?” 盛存孝摇了摇头。 屋檐下的铁中棠已经听见他们的话了:“五福?这两个字难道就是他们所用的暗号?” 他用力一拉那条围在屋檐上的长布条,中包着的石子便一齐弹了出来。 那布条长约二十余丈,每隔二丈左右,便有一堆石子弹出,看来屋檐上仿佛布满人迹。 冷一枫厉叱一声:“在这里!”双掌护胸,“一鹤冲天”,瘦削的身子,笔直拔上屋檐。 盛大娘、司徒笑、自星武,同时飞掠而来,一起跃上屋脊,四下搜索,哪里看得到半条人影。 铁中棠悄悄溜下屋檐,闪人一间云房,迅快的取出火种,燃起了一些引火之物。 “下面火起!” 五人一齐掠下屋脊,扑向那起火的云房。 但此刻铁中棠却早已自窗中掠了出去,随手拾起一叠瓦片,用尽全力,分向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抛了出去。 冷一枫等人跃入房中,只见一堆柴木方自燃起,柴木中似乎还有他物,引发了阵阵浓烟冷一枫当先而入,此刻已被呛得不住咳嗽,忽然变色道:“不好,烟中只怕有毒!” 盛大娘嗅了一嗅,冷笑道:“什么毒?湿马粪而已!” 冷一枫的脸居然也红了,只听东方远处,蓦地一声轻响,仿佛夜行人纵身落地时所发的声音一般。 盛大娘身子一旋,凝神而听。 冷一枫缓缓道:“这是瓦片落地之声。” 语声未了,南、西、北三方,又是接连三响。 盛大娘狠狠的盯了冷一枫一眼,道:“我就不信。” 盛存孝道:“声音碎而不聚,必非夜行人之声。” 盛大娘怒道:“你懂的倒不少,在老娘面前也要逞能么!”她指桑骂槐,骂的是冷一枫。 司徒笑叹了口气道:“敌踪未现,自己先乱,不如回去吧,免得打雁不着,反被雁啄了眼。” 盛大娘、冷一枫果然不再说话,但彼此心中的芥蒂却越来越深。 铁中棠在屋檐下等了很久,屋中的人仍未被他骂出,但对面一排房子里,己有火苗冲起。 他知道云铮也已得手,身形一闪,悄然退后,掠上了一株巨树,这正是他与云铮约定得手后相聚之处。 云房火势一起,盛大娘等人立刻飞身而出,只见四面火势熊熊,盛大娘怒声道:“只怕他们已逃走了!” 司徒笑道:“他们方才还在这荒寺中,此刻荒寺四周都有人把守,即使逃了,也该有些警兆。” 五人四下搜寻,白星武突然轻轻道:“若要导出大旗门下弟子,只有一个办法最好。” “什么办法?”盛大娘问。“你可知道大旗门最怕什么?” “你说是什么?” “大旗门最怕的是激将之计,你我只要一骂起阵来,他们必定无法忍耐。” “妙极,孝儿,替为娘骂他们出来!” 盛存孝干咳了几声,朗声道:“大旗门下弟子听着,莫要躲在暗处,快些出来就死!” “这算是骂人么?再骂得凶些!” “孩儿不会骂了。” 盛大娘道:“蠢材!”目光四扫,只见人人都不开口。 要知这些人在武林中俱有身份,怎能胡乱开口骂人? “男子汉大丈夫,连骂人都不会骂,难道还要教我这女流之辈来出口不成!” 冷一枫冷冷的说道:“盛大姐口舌之锋利,小弟素来是敬佩得很,能者多劳,还是请盛大姐帮帮忙吧!” “我骂就我骂!”盛大娘一顿怀杖,厉声道:“姓云的王八蛋、兔崽子,敢出来见见老娘么?” 她这边一骂,树中的铁中棠便不禁暗暗着急,只因他深知云铮的脾气,生怕盛大娘一骂就将他骂了出来。 只听盛大娘越骂越凶,云铮虽未出来,但也未回到他的约定之地,铁中棠暗暗顿足,更是着急。 紫心剑客盛存孝听得他的娘越骂越是难听,紫色的面孔,不禁变得赤红。 “骂不出就算了吧!” “你说什么?” 司徒笑目光一转,忽然仰天狂笑:“想不到大旗门会的只是以五马分尸自己的儿子,别的事全是脓包!” 他此话一骂出口,树上的铁中棠已暗道一声:“不好!” 就在这时,对面果然响起一声怒叱,一大片屋瓦随着厉叱之声直掷而出。 司徒笑悠然而笑:“骂出来了!” 盛大娘怒道:“你何不早骂?” 语声之间,他五人身形已闪电般窜出。 一条人影自暗处冲天而起,盛大娘厉叱道:“打!”扬手一把银芒暴射而出。 那人影正是云铮,他早已忍了半天怒气,此刻正是怒火填膺,目光尽赤,哪里再顾生死。 银芒击来,他又自扬手掷出一片屋瓦,这最笨、最平凡的暗器,竟恰巧制住了最毒、最巧妙的天女针。 一阵“叮叮”轻响过后,天女针全被瓦片击落。 他满蓄怒气真力,这一击当真有雷霆万钩之势。 司徒笑真力一敛,飘然落地,喝道:“莫要管我,再去追!” 喝声中云铮又已凌空扑上,司徒笑身形一缩,暴退三尺。 云铮脚尖点地,如影随形,急攻而至,双掌齐出,左截胸膛,右劈肩头,掌影带风,猛如饿虎。 司徒笑不迎而退,脚下倒转七星,连退七步。 云铮三击不中,再次攻上时,攻势已远不及方才凌厉,司徒笑长笑一声,左拳右掌反扑而来。 他心计深沉,动手经验更多,方才用的正是猎人捕虎之策,先挫了对方锐气,减弱对方真力,再来动手。 刹那间掌影与拳风激荡,两人已斗在一处。 盛大娘母子、冷一枫身形不停,继续搜索。 三手侠白星武手持仙人掌在一旁掠阵,只见司徒笑虽然抢得先机,但二十招过后,却仍未站得住上风。 那云铮前如初生之虎,潜力深不可测,拳脚施展处,风声激荡,慑人心魄,而且越战越勇。 司徒笑沉着应战,心中虽暗惊于这少年武功之高,但却毫不着急,招式攻出,招招俱都留有几分后力。 铁中棠遥遥相望,也看不甚清。 “三弟武功虽高,也不会是他们敌手。”一念至此,方待奋身而下,却又忍住:“我下去只不过多一人送死而已,不下去还可设法救他。” 只是他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一个万全之策。 火势渐大,极目望去,只见云铮已被两人围住,原来三手侠白星武见司徒笑久战不下,也参入了战围。 他掌中一件兵刃不仅打造奇特,招式上尤有特异之处,仙人掌握着钢球,不住发出叮叮轻响,声声慑人心魄。 司徒笑掌势一缓,微笑道:“白兄还恐小弟战他不下么?” 白星武手中仙人掌带起霍霍风声,叮叮轻响,围住了云铮:“小弟只是想速战迅决而已。” 一句话功夫,他已攻出七招。 云铮牙关紧咬,额上已泌出汗流,他已存拼命之心,是以招式之间,俱是与敌同归于尽的煞手。 只听盛大娘遥遥呼道:“四下都无敌踪,难道大旗门就只剩下了这一个小杂种了么?” 云铮怒道:“少爷一个,已足够和你们拼了!”振起全部潜力,急攻司徒笑,直将白星武那奇异的兵刃置之不顾,只因他立下决心,拼得一个,便是一个,早已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 司徒笑身形急闪笑道:“困兽之斗,也不过如此而已!” 突听白星武轻叱一声:“着!” 寒光闪处,生生将云铮肩头划破了一条血口。 树上的铁中棠知道云铮身上定已负伤,越是着急,心里越乱,更想不出解救之策。 云铮此时己是满身鲜血淋漓,招式却更见泼辣,神气更是凶猛,丝毫没有畏怯之意。 司徒笑冷笑道:“好倔强的小子,难道大旗门真的就只留下你一人在此送死么?别的人都缩到哪里去了?” “别的人早就走了,小子,你等着吧!大旗门复仇的手段,你看到过没有?” 呼声惨厉,众人心头不觉一寒。 这呼喝声传入铁中棠耳中时,他心里已有了决策。 他飞快的折了几条树枝,编在一起,然后脱下外衫,套在树枝上,全力向外一掷,口中厉叱一声,身子急溜下树干,窜入起火的云房。 那外衫崩着树枝,看来有如人形,噗的落在屋背上,树枝一弹,突又弹起了数尺,火光闪动中,看来更绝似凌空飞跃的夜行人。 盛大娘大喝一声:“哪里逃!” 她怀杖一顿,当先飞掠而起,身形有如鹰隼一般。 紫心剑客盛存孝跟踪而去。 司徒笑道:“这小子身受重伤,小弟已尽可应付,白兄还是追敌去吧!” 三手侠白星武立刻也腾身而起。 司徒笑攻出一掌,云铮力已将竭,竟抵挡不住。 “你若肯说出他们所去之地,我便饶你一命!” 原来他存下私心,想先问出大旗门逃走的方向,然后便可以此在盛、冷等人之间建立自己的权势,所以带着别人都去追敌,却想不到这么做正合了铁中掌的心意。 忽然间,一团烈火凌空飞来,火势熊熊,竟有桌面般大小,司徒笑闪身飞避。 哪知这团烈火,竟有如活的一般,转着他的身子飞扑而来。司徒笑惊呼一声,身上己沾上火星。 司徒笑立刻和身扑倒地上,连滚数滚,这其间,火焰后突然飞出一条人影,一把抱起了云铮,飞掠而起。 等到司徒笑滚熄火焰,一跃而起时,面前已不见云铮的人影,只剩下那团烈火犹在燃烧,果然是一张桌子。 原来铁中棠掠入云房,便立刻抄起一张起火的桌子,他不顾掌心被火焰烧得吱吱作响,腾身飞掠而出,扑向司徒笑,司徒笑闪身一避,他便将火桌掷出,乘势抱起云铮,越过起火的云房,奔向寺外。 只见寺外阴影中,人影一阵闪动,弓弦一阵轻响,两个低沉的口音厉声叱道:“什么人!” 铁中棠想也不想,立刻应道:“并肩子,五福。” 暗影中的埋伏呆了一呆,铁中棠身子已自他们之间穿过,飞奔而去,他伐幸凭着一句暗号,脱出重围,但却不禁流下一头冷汗。 俯首望去,云铮满面苍白,双目圆睁,眼珠瞬也不瞬,铁中棠惊呼一声:“三弟!” 云铮亦无反应。 他真力枯竭,失血过多,此刻竟已晕迷不醒。 铁中棠紧皱双眉,脚步不停,向荒山中飞奔而去,也不知奔了多久,他只觉体力也渐渐不支,举一步,脚下都仿佛带有千钧重物。 他喘了几口气,在黑暗处寻了个洞穴,将云铮放了下来,只觉自己口干舌燥,浑身作痛,身上的衣衫,竟已被烧得七零八落,掌心的皮肤,更已被烧得焦黑,火辣辣的疼痛,一直传到心底。 他不敢去找一口水喝,也无暇顾及自己的火伤,先扶起云铮的身子,撕下一块衣角,为他擦拭鲜血汗水。 只见云铮身后一道伤痕,深达寸许,由肩头直到背脊,几乎已可见到血肉间的白骨。 另一道伤痕虽浅,但伤痕却在心腹之上,其势更险。 铁中棠倒抽了一口冷气,噗的坐在地上,他知道如此严重的伤势,若不立刻施救,云铮的性命,亦是十九无望。 但此时此地,非但没有伤药,甚至连洗涤伤口的清水都没有,除非他能胁生双翅,飞出荒山,否则只有眼见云铮因伤重而死在这里。 他咬一咬牙,重新抱起云铮的身子向前奔去。 秋风荒草,满山凄凉。 铁中棠体力中已不支,但精神却极旺盛,意志也更坚定,只在心里问自己:“他们见我逃脱,不知道会有何步骤?” 司徒笑翻身掠起,不见了云铮,心中又惊又恼。 火光中,只见一条人影如风掠来,冷冷的说:“四下俱无敌踪,幸好还有个云家的后代被司徒笑擒住了!” 此人正是冷一枫,原来他方才早已见到铁中棠抱着云铮逃去,但是他却故意伏身不动,只是在暗中冷笑:“司徒笑呀司徒笑,你处处俱要逞能,这一次老夫倒要看看你该如何说话?” 他生性最是偏激,心胸窄小,见到司徒笑锋芒毕露,口中虽不言,心中却甚是恼怒,此刻倚仗四面都有寒枫堡的箭手埋伏,估量铁、云两人一时无法逃脱,便想要司徒笑在自己面前栽个大跟斗,也好叫他日后莫再逞强,哪知事情转变大出他意料之外,铁、云两人竟然脱走。 所以他只有索性装作毫不知情,司徒笑果然被他两句话说得哑口无言。 冷一枫还要故作惊惶,失声问:“那小子哪里去了?” “逃走了!” “那厮一个后生小辈,竟能在司徒笑手下逃脱?” 司徒笑淡淡的说:“幸好四面都有寒枫堡的埋伏,他反正逃不掉的!” 冷一枫脸色变了,只见两个紧衣汉子自寺外飞奔而来,道:“方才有两个少年走了,不知道是什么人?” 司徒笑怒道:“你们莫非都是死人,怎会放他们走的?你可知道他两人便是大旗门下!” 那汉子也吃了一惊:“他们说出暗号,小的怎敢拦阻?” 司徒笑狠狠一跺足:“追!” 冷一枫冷笑:“那‘五福’两字的暗语,本是司徒兄想出来的,却不知大旗弟子怎会知道!” 司徒笑面色铁青。盛大娘等人也空手而回。 白星武却不动声色道:“只要知道他们逃走的方向,不到天明,就可将他们捉回!” 盛大娘说:“这么多人围住他们,都会让他们逃跑,再去追时,只怕更迫不到了!” “不然,此刻那姓云的已连受了我两次重创,是否能够活命,已难以预料,救他的人必定要为他疗伤,必定不会在荒山中停留。” “他身上若有伤药呢?” “若有伤药,先得用清水洗涤伤口,深夜之中,在荒山里寻找他两人虽然不易,但我们只要寻着水源,在水源四下布下埋伏,专等他们前来,还怕他们飞上天去么?” “有理!” “他们狼狈逃命,必定不敢在正式山路上行走,你我只要专寻那阴暗之处搜索,再堵住四面出口,这样双管齐下,前后夹击,那二人除非胁生双翅,否则,是再也逃不脱的了。” 冷一枫望了司徒笑一眼,冷冷的说:“白兄之计,果然大妙,看来司徒兄的‘智囊’之名,要转赠白兄了。”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小弟一得之愚,怎及得上司徒兄!” 盛大娘喝道:“事不宜迟,快!莫再多说了!” 众人来到荒山,先令弓箭手堵住出口,在溪流两侧伏下暗桩,白星武等人便在暗处四下搜索。 司徒笑转目四望,暗暗忖道:“我若背着一个重伤的人奔行在这荒山之中,又该如何逃脱别人的追踪?” 铁中棠身形已大是迟缓,但奔行时却不敢发出半点声息,选那最荒凉阴暗之处伏身而行。 寒冷萧索的秋风中,突听一阵阵流水声自林中传来。 水声潺潺,细碎而轻柔,听在铁中棠耳里,更有如仙乐一般,当下精神一振,循着水声走去。 只听水声越来越近,他只要再走几步,便可看到那清冷的流水——四面的埋伏,也要看到他了。 就在这刹那之间,铁中棠忽然警觉:“不好!” 他立刻停下了脚步,暗问自己:“我若是他们,要追踪两个疲劳重伤的人,是不是会在水源四下先设下埋伏?” 一念至此,那悦耳的水声,就变成了诱人的麻药。 铁中棠再也不去听它,转了个方向,摘下几片树叶,放到嘴里咀嚼,聊解焦渴。 但水声仍然一阵阵不绝传来,使得他只觉自己的咽喉中仿佛有火焰燃烧一般,他咬紧牙关,立下决心,凭着一股坚忍不拔的毅力,抗拒着这巨大的诱惑,这常人不能忍耐的诱惑,竟也被他坚强的决心克服了。 此刻暗林中,已有两条人影,向他行走的方向搜索行来,这两人正是三手侠白星武与寒枫堡主冷一枫。 秋风满林,木叶萧萧,地形更加阴暗。 铁中棠突又警觉:“不好!我若是追踪之人,必定先要在阴暗之处搜索,我岂可落入别人算中!” 只见一条宽约三尺的山道,婉蜒通向山下,道路虽崎岖,但却已是正常山路。 “此刻我想必已在四面埋伏之中,只有冒险行事,专寻别人意料难及之处行去,或许还能逃脱,这山路甚是明显,别人绝不会相信我敢自这条路上逃。” 当下再不迟疑,转身自山路奔了下去。 危险的情势,逼得他发挥了人类最高的智慧,走入了别人思想中的“死角”,做出了别人意料难及之事。 他一路飞奔,山路上果然无人拦阻。 他不禁暗中松了口气:“三弟,天无绝人之路,只要今日能够逃脱,你的伤势必定还有救的。” 云铮虽仍晕迷不醒,但却已有活命的希望,铁中棠望着他苍白的面容,心中不禁微感安慰。 他不惜一切救出了云铮,为了云铮的鲁莽冲动,两人几乎一起葬身在那荒山中,但是他此刻心中却毫无埋怨之意,只要云铮能得以活命,他纵然牺牲更大,却又算得了什么? 他抬手拭去额上的汗珠,突然间,山道旁骇然传出一声冷笑:“只可惜你的对手中,怀右一个司徙笑!” 司徒笑微笑:“我早就知道你不会落入他们算中,必定要反其道而行,此刻你已力竭,你伙伴更己重伤,无论要怎样,全都得看我的了。” “且慢!” “你还要等什么?” “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如此逼我?” “你我虽然无冤无仇,但谁教你身为大旗门的弟子,谁教你要拜在云老儿的门下?” “谁说我是大旗门弟子,我两人早已被大旗门逐出门墙,你杀了我们,又算得什么?” “你花言巧语,骗得过别人,却骗不过我司徒笑!” “你若动手杀我,不但师出无名,反而更如了大旗门的心愿,日后他们说将出去,武林中人反要笑你为大旗门清除了门下弃徒。” “我若不杀你又当如何?” 铁中棠道:“你今日若放了我,日后我便可带你去寻出大旗门的下落,那时不但你吐气扬眉,我也出了口冤气!” 这一句话,恰巧说到司徒笑心里。 他面上虽仍不动声色,但心中已是跃跃欲动:“你若要我罢手,除非你此刻便拜在我门下。” 铁中棠立刻告诉自己:“他此举乃是试我之诚意,昔年韩信且受胯下之辱而霸天下,勾践遭洗马之侮而雪耻复国,我若要留下性命,报仇雪恨,今日就拜他一拜,又算得什么?” 于是他轻轻放下了云铮:“你说话可是真的?” “合则两利,分则两败,我为何要骗你。” 铁中棠直觉胸中的悲愤之气几乎已将胸膛撕裂,但是他面上却仍然毫不动容,翻身拜了下去。 司徒笑仰天笑道:“好,好,还有他呢?” 铁中棠道:“他此刻晕迷不醒,只有等他醒后……” 话声未了,突听云铮颤声道:“无耻的奴才,你以为我没有看到么,我生为大旗门人,死为大旗门鬼。” 话声突顿,又自晕厥,他方才醒了片刻,恰巧听到了铁中棠的话看到了铁中棠拜倒。 铁中棠满腔悲愤冤屈无法倾说,但是他已立下决心,忍辱负重,无论遭受怎样的罪,无论背负怎样的恶名,也要救下云铮的性命,留下自己的性命,直到复仇雪耻那一天的来临。 司徒笑面色沉下,冷冷的问:“这算做什么?” “他神智已有些不清了。” 司徒笑淡淡的说:“你若要我信你,此刻就要先动手将他击毙,否则我还是难以相信。” 他使的这绝尸之计,当真毒辣已极,只因他心智深沉,一生从未被人骗倒,此刻他掌上早已满注真力,只要铁中棠稍有迟疑,他便要将铁中棠一掌击毙。 哪知铁中棠却毫不迟疑,霍然转过身子,面向云铮,厉声道:“大旗门对你早已恩义断绝,你竟然还要效忠于他,你既然如此执迷不悟,我索性成全了你!”缓缓举起手掌,向云铮当头劈落。 司徒笑暗暗心喜,确定这少年已被他收服。 他无意间收服了这样一条得意臂膀,不禁大是得意。 只见铁中棠的手掌,已将拍上云铮头顶。 刹那间,铁中棠突然纵身一跃,双时后撞,一双时拳砰的击在司徒笑胸腔上,右足后踢,将司徒笑踢得飞了起来。 铁中棠暗算得手,头也不回,抱起云铮的身子,如飞逃去,在秋风夜色中,只剩下司徒笑晕厥在道旁。 他本非易于受骗之人,更不易被人暗算,但铁中棠却先以名利打动了他的欲望,再以言语行动坚定了他的信心。 于是司徒笑满心得意,再无怀疑,便被铁中裳一击而中——人们若是太过得意时,必定疏于防护自己。 但是,坚毅机智的铁中棠,在这惊惶、忙乱的一刹间,也不禁犯下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他没有沿着山路逃出,反而掠入暗林,投入了别人的罗网。 林中阴森黝黑而又潮湿,他飞奔了一段路途,忽然才发觉自己的错误,却已来不及了。 只听树叶一响,三枝利箭,嗖的飞起。 铁中棠一伏身子,自利箭下窜出,随手抓了块泥土,向左边掷了过去,自己却向右边飞掠而出。 他身形微一起落,目光四转,只见一株大树,枝叶浓密,正是绝妙的藏身之地,当下再不迟疑,一跃而上。 在这种情况下,他的头脑居然还是十分冷静,对事情分析和判断,还是很清楚。 他刚在枝叶中藏起身子,树下已有衣袂带风之声掠来,他若是稍迟一步,立时被人撞见。 飞掠而来的两条人影,正是冷一枫与白星武。 冷一枫目光四下搜索:“明明看他自这个方向逃出,怎么却又突然没有了影子?” 白星武停下脚步,冷笑道:“这厮虽然手快脚快,难道还会上天入地不成,怎会突然不见,只怕冷兄看错了。” 冷一枫怒道:“老夫怎会……” 话声未了,突见白星武向他使了个眼色:“小弟方才听得左面有响动之声,你我还是到那边看一看的好。” 冷一枫立刻改口:“不错,只怕他们到那边去了。” 两人一齐转动身子,回头纵去。 树梢上的铁中棠,不禁松了口气,暗幸自己又逃脱了一关,哪知他心念方动,突听两声发笑,自身后传来。 三手侠白星武发笑道:“我当你真有上天入地之能,原来你只不过是躲在树上而已。” 长笑声中,他已飞身上树,仙人掌扫开了枝叶,挟着锐风,直击铁中棠肩头后背。 铁中棠大惊之下,不敢还手,嗖的跃下大树。 冷一枫早已等在树下,冷笑道:“你还想逃么?”双拳交错,夹击而至,分击铁中棠和他怀抱中的云铮。 铁中棠左手抱着云铮,拧身错步,飞起一腿,直踢冷一枫胁下,攻的正是冷一枫必救之处。 冷一枫撤掌护身,下切铁中棠足胫,白星武也飞身而下,兵刃带风,横扫铁中棠腰股。 他怀抱一人,前后被击,当真是危险已极。 他纵然躲过了这一招,但冷一枫、白星武两人的后着立将连绵而至,他亦手单拳,怎能抵敌? 就在这生死存亡系于一线的刹那之间,他突然大喝一声,和身扑向冷一枫,一头撞向冷一枫胸膛。 他情急拼命,使出的这一招大大出了常轨。 冷一枫纵是经验丰富,身手老到,却也未曾见过这样的招式,一惊之下,闪身避过,反手一掌扫在铁中棠肩头上。 铁中棠咬紧牙关,乘势向前冲了出去,三手侠白星武冷笑道:“哪里逃!”肩头一耸,前待追出。 铁中棠突然回过头来,厉喝道:“着!”冷一枫、白星武不知他放出的是何暗器,齐齐拧身闪开。 哪知铁中棠这一着却是虚招,冷一枫,白星武观望半晌,连暗器的风声都听不到半点,铁中棠早已乘隙逃了! 他用的这些计谋,全都是江湖中最最浅薄的花样,但却偏偏能将这些江湖好手骗得团团乱转。 冷一枫跺了跺脚,恨声道:“又中了这厮一计!” “这林中早已布下天罗地网,他逃得掉吗?” “我也明知这厮逃不掉的,恨就恨在这厮竟以一些顽童技俩骗过了老夫!” “这正是他狡猾之处,明知我们早已将这些顽童技俩忘却,是以专用它来对付我们。” “此人留在世上,终是祸害,幸好他逃的那方向,正有一柄紫心剑、满袋天女针等着他哩!” 铁中棠已逃出数十丈,他已不敢放足飞奔,伏下腰身,步步为营,缓缓向铮移动。 他不敢发出一丝声响,只要前面稍有风吹草动,他便立刻转变方向,只因他此刻除了满身火伤外,肩头又中了一掌,已几乎完全不能和人动手了,这样加倍留意,曲折前行,果然走了数十丈还未遇到阻拦。 眼看只要再走一段路途,他便可脱出暗林,突听头顶上有人冷笑道:“小心些走,莫要绊倒了!” 铁中棠心头一懔,不敢仰视,嗖的向前窜出。 只听头顶上风声响动,两条人影飞跃而下,一前一后,挡住了他的去路,正是盛大娘与盛存孝。 盛存孝手横长剑,巍然而立,盛大娘冷笑满面,还未开口,铁中棠却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好极了!” 长叹声中,他竟坐了下来,看来竟仿佛是忽然见到了亲人一样,是以坐下来休息一阵。 盛大娘忍不住问:“好什么,你见到老娘还好么?” 铁中棠又长长叹了口气:“我苦苦寻找两位,是以此刻才找着,总算是苍天有眼,没有教我空走一趟。” 盛大娘心中更奇:“你找老娘作什么?” 盛存孝生性不喜多话,只是手持长剑,凝注着铁中棠。 铁中棠突然弯下腰去,大声呼痛。 盛大娘道:“什么事?” 铁中棠颤声道:“暗器,有人……” 盛大娘厉声道:“少在老娘面前作怪,老娘不会上你的当!”嘴里虽然这样说,仍忍不住要想看一看究竟有没有暗器? 铁中棠眼角偷窥,只见她已缓缓俯下身来,不禁暗中冷笑忖道:“你还是上了我的当了!” 他扬手掷出一把砂石泥土,身子全力自地上弹了起来,双足连环飞起,踢向盛大娘面门。 盛大娘身形后退,大呼道:“存孝,莫放他逃了!” 盛存孝挥手刺出一剑,剑势如虹,急快绝伦。 铁中棠大声道:“长剑不斩徒手之人,你要杀就来杀吧!”展动身形,向左逃去,盛存孝剑势果然一挫,仅仅在铁中棠后背划破一条血口,便顿住脚步,暗暗叹道:“我怜你是条汉子,快走吧!莫要被别人追着了!” 他心中动了怜才之意,竟抬手放了铁中棠一条生路。 盛大娘双目一时睁不开来,但仍然扬手放出一把银针,但见银芒闪闪,直追铁中棠,仿佛自己长了眼睛一般。 要知盛大娘浸淫这暗器已有数十年之久,不但早已能听风辨位,而且可将暗器随意指挥,看来若有灵性。 这道理全在她手劲控制之妙,绝不和“身剑合一,驭空御剑,取人首级于千里之外”这种武林神话一样。 铁中棠知道盛存孝手下留情,狂奔了十数步,突然觉得腿股一麻,竟连中了三支细如银丝般的天女针。 一阵透心彻骨的痛苦,使得他脚步一个踉跄,几乎无法举步,但他却放了心事,知道针上无毒。 针上若是有毒,便必定不会疼痛,原来盛大娘为了要想生擒敌人,是以取在掌中备用的,乃是无毒之针。 铁中棠长长吐了口气,反手一掌击在中针的伤处之上,伤口中的银针立刻被掌力震出半截。 他食中两指一挟,将银针挟了出来,忍住疼痛,飞奔而去。 此刻他行动更是谨慎,寻了数块干泥,捏在手上,每走十数步,便向两侧掷出一块泥土,作为诱敌之用,直到他掷出第五块十泥时,暗处树梢果然发出了一阵暴声,铁中棠身子一闪,紧贴在树干上。 只见十数枝弩箭自树梢破空而下,齐齐射向那干泥落下之处,铁中棠牙关紧咬,将最后一块干泥全力掷出,只听树梢上轻叱道:“点子那边去了!” 四条人影嗖的跃下,齐齐向那边追去。 铁中棠叹了口气,转身向另外一方向掠出,他虽然屡次都以机智骗过了强敌;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要逃到何处? 哪知道一路上都没有埋伏,铁中棠心中暗叹:“今日我若能逃脱,必是老天爷相助,否则……” 一念还未转完,突听一声轻叱:“站住!” 铁中棠擦身向左奔去,只见左面一株树后,露出一柄长弓,箭已上弦,引满待发。 他满身重伤,不敢硬闯,反身奔去,哪知右面树后己缓步走出一条大汉,冷冷道:“哪里走!” 铁中棠双目一闭,转身向前中冲了过去。只听迎面一株树上有人厉声道:“这里也走不了的!” 树上已又跃下一条劲装大汉,手持长刀,满面冷笑。 铁中棠暗叹一声:“罢了!” 但见前、后、左、右,已被四条大汉团团围住,一人手持长刀,另二人手里都拿着长箭硬弓。 铁中棠若是孤身一人,气力充沛时,这四条大汉,他哪里还放在心上,但此刻他满身伤痕,怀里还抱着伤重晕迷的云铮,便是个普通壮汉,也能一拳将他击倒,何况这四人身手俱都十分矫健,尤其那持刀大汉,目光炯炯,轻功不弱,看来还仿佛是个武林好手。 刹那之间,他但觉万念俱灰,信心顿失。 “师父,弟子愧不能为你老人家保全师弟的性命,只有化为厉鬼,在九泉下助你老人家复仇了!”当下立定脚步,挺起胸膛,昂然等死。 只见那四条大汉已一步步逼了过来,他四人还怕铁中棠出手反抗,是以人人面上俱都是一片凝重之色。 铁中棠仰天大笑:“紧张什么?你们只管放大脚步过来便是,你铁家少爷索性成全了你们,绝不动手!” 那持刀大汉面色微变,冷笑道:“姓铁的,你死到临头,还要逞凶?” “死是什么滋味,你铁家少爷早想尝一尝了,只管放胆过来,看铁少爷可会皱一皱眉头!” 持刀大汉冷笑一一声,挥手道:“将这厮生擒,莫要伤了他的性命,堡主还要审问他的。” 这持刀大汉似是四人之首,另三条汉子齐应了一声,撤箭收弓,大步奔来,但仍然不敢大意,神情间满是紧张戒备之色。 铁中棠昂然卓立,面带笑容,心中却甚是酸楚。 他师恩未报,大仇未复,实在是不能死的。但等到除了死亡别无选择之途时,他却仍然有含笑面对死亡的豪气。 那持刀大汉右手紧握刀柄,左掌也似乎满扣着一把暗器,面上却已不禁现出了激动难安之色。 直到那三条大汉俱已走到铁中棠身侧,他突然轻叱一声:“慢着!”一个箭步急窜而来。 三条大汉方自一愕,持刀大汉右掌一扬,长刀已砍到左面一条大汉的颈上,暗器也已射入右面大汉的胸膛。 另一条大汉大惊之下,一拳击中了铁中棠的背脊,直将铁中棠打得斜斜冲出数步,扑面跌倒地上。 持刀人厉叱一声,刀光闪处,急砍那大汉肩颈。 那大汉闪身避过,失声惊呼道:“你疯了么!” 语声未了,持刀人又自劈出三刀,刀光有如匹练一般,将那大汉团团围住,那大汉心胆皆丧,狂呼一声,转身向后奔出。 持刀人满面杀机,也不追赶,直待他逃出三步,持刀人突然全力掷出了掌中长刀,去势如虹,如闪电一般,“噗”的插入了那大汉的背脊,去势未竭,直将他钉在一株树上,惨呼未出,气绝而亡。 铁中棠挣扎着坐了起来,怀中仍紧抱着云铮的身子,方才那大汉惊惶之下,击出一掌,拳势并不甚重,是以他此刻仍可挣扎坐起,心中惊奇交集,愣愣的望着那持刀大汉:“朋友你……为什么……” 持刀人拔出长刀,在鞋底一抹刀上血迹:“此时此刻,不是说话之处,铁公子快跟在下逃走。” “你不说清楚,我怎能跟你走?” 持刀人轻轻叹息一声,道:“二十年前,铁公子的先人铁老前辈刀下留情,放过了一个少年赵奇刚的性命,那赵奇刚虽是个粗人,但二十年来却从未将这活命大恩忘记,只可惜铁老前辈已仙去了。” 他语声已微微颤抖,但仍极快的接着道:“赵奇刚不能报大恩于铁老前辈,只有为铁老前辈的后人尽一份心力,前面不远便是出林之路,公子你快伏在赵奇刚的背上,也好叫赵奇刚报恩于万一!” 铁中棠挣扎着站起,语声未了,又扑地倒了下去。 赵奇刚面色大变,伸手去扶铁中棠的肩膀:“快!再迟就来不及了!” 铁中棠却摇了摇头,惨然笑道:“赵兄,你快将我怀中的兄弟抱起,逃命去吧!我……” “你要怎样?” “我已不行了,你力不能背负我两人一起逃走。” “为何不能?我拼命也要……” “那样只是在送你我三人的性命而已,我留在这里,替你们挡住援兵,你们还有逃生之望。” 赵奇刚跺足道:“公子,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公子你若是不走,赵某也只有陪着公子你一起等在这里!” 铁中棠沉声道:“赵兄,你是条恩怨分明的热血男儿,怎能定要我做个不仁不义的人,我身受云家大恩,若将他留在这里,自己逃走,岂非变成了禽兽不如的畜牲,赵兄,你若不依我,铁中棠只有自杀一死!” 赵奇刚身子一震,呆在当地。 铁中棠叹道:“我已将这兄弟性命交托给你,你还不快走,只要你能救他一命,家父在九泉之下也必定感激!” 赵奇刚面如死灰,不能动弹。 铁中棠厉声道:“快走!你救他如同救我,再不走我就先死在你面前。” 赵奇刚咬了咬牙,跺足道:“想不到世上竟有公子你这样的铁血男儿……好!依你!” 他霍然俯下身去,抱起云铮的身子,大步向林外走去. 第三章 生难死易 乳白色的晨雾,渐渐弥漫了这凄清的山林,清晨将临,漫漫的长夜,竟已在人们不知不觉间过去。 铁中棠望着赵奇刚的身影在浓雾中即将消失,嘴角不禁泛起一个悲哀的微笑,喃喃道:“三弟,永别了!” 只见赵奇刚突然转过身来,扑地跪倒地上,一字字缓缓道:“赵奇刚不是常会屈膝的男子,我这个头,乃是一个顶天立地的义气汉子磕的,绝非只因你乃是老铮辈的后人……” 他开始时虽然语气沉重,但后来已是声音哽咽,无法继续。 铁中棠也已跪倒:“小弟无话可说,只恨直到此时此刻才认识赵兄这样的朋友!”他抬起头来,大声接道:“赵兄,我兄弟的性命,此刻全在赵兄手上,赵兄!你快去吧!” 赵奇刚轻喝一声,转身飞奔而去,只听那悲怆的脚步逐渐远去,他的身影终于全被浓雾吞没。 远处袅袅飘来一阵牧笛声,凄清单调的笛声,使得这秋日的雾中丛林更寒冷,更萧索。 铁中棠盘膝坐在地上,地上的血水与雨水,随着林间的晨风,在他膝下轻轻的波动,而他身侧的三具尸首,却已完全僵木了。 风中又开始传来叱咤声,怒喝声。 铁中棠知道仇敌已即将搜寻到这里来了,但是他心中一片坦然,只因“死亡”不是他自己选择的道路。 方才他本可选择“生存”,他本可将自己的“生存”,建立在云铮的“死亡”上,但是他轻蔑的挥去“生存”,含笑选择了“死亡”,是以他此刻便没有那种除了死亡别无选择时的凄凉。 他挺起胸膛:“来吧!铁中棠在此地等着你!” 他拾起一张弓,几只箭,凝神注目着前方。 片刻时间,在此刻他也觉得极为漫长。 只听一阵轻微的脚步声缓缓传来,一个轻微的语声道:“还找个什么,我看那厮满身重伤,八成是活不了的!” 另一人道:“他死了还好,活着却惨了!” 先前那人叹道:“有时死了的确要比活着好些,我若是他,早就自杀一了百了了,岂非又舒服又痛快。” 静寂的山林中,轻微的语声,也变得十分清晰。 铁中棠心头一凛:生难死易,生难死易。 ——铁中棠你不能逃避责任,你不能死,只要有一线生机,你都该挣扎奋斗下去!古往今来,有多少人借死亡逃避了痛苦与责任,又有谁知道奋斗求生的决心,远比慷慨就死的豪气还要勇敢得多,还要困难得多。 但人生往往忽视了这点,此所以失败的烈士,永远比成功的英雄受人尊敬。 脚步渐近,只听得一人轻轻道:“赵师父,这里的暗卡,可有什么动静么,堡主吩咐咱们,到这里来……” 语声来了,浓雾中突然飞出一只暗箭,飕的插入了他胸膛,另一个汉子惊嘶一声转身而逃。 但是他还未逃出数步,又是一只暗箭飞来,射在他背上,他脚步一个踉跄,扑的倒在地上,又挣扎着站起,狂呼着向前奔去,只因这第二箭力道已弱,虽然一箭命中,却不能一箭致命。 铁中棠听着惨呼之声远去,立刻抛下了弓箭,剥下身旁一具死尸上的衣衫,脱下自己身上的黑衣,和死尸对换了一件。 那死尸头颅己被铁中棠一刀砍断,铁中棠拾起了那颗头颅,埋在泥上中,泥土虽然已被雨水浸得甚是柔软,但他仍然为此工作流下一身大汗。 然后,他捧起一把污泥,涂在面上,伏面倒在地上。 就在这刹那之间,只听衣袂带风声,脚步奔腾声,已四下响起,自远而近。 铁中棠心念转处,突然暗道一声:“不对!” 他立刻翻了个身,仰面躺在地上,只因他忽然想到,自己若是伏地而卧,别人必定会仔细查看,他仰天而卧,虽然危险,但却可在别人疏忽中逃过。 刹那间,只听风声数响,冷一枫、白星武,已自两个不同的方向飞身而入。 “又跑了!” “他身受数处重伤,怀里又抱着一人,我就不信他逃得掉,追!” 冷一枫忽然惊叱一声:“你看这里!” 只见一具无头的黑衣尸身倒卧在地上,身材的确有几分与铁中棠相似。 两人对望了一眼,怀疑“这是他么?”两人同时摇了摇头:“绝不是的!” 白星武面色深沉,俯首不语,突然飞起一脚,将一具伏面倒卧在地上的尸首踢得翻了几个身滚出数步。 冷一枫微微变色道:“我这堡丁,虽然是个无用又无名的小卒,但他人已死了,白兄又何苦凌辱他的尸身!” 白星武暗道:“此人果然心胸狭窄。”口中却陪笑道:“兄弟只是想看看这尸身是否他装死扮成的而已。” 冷一枫忽然变色:“不好,我想起这无头尸身是谁的了。” “谁的?” 冷一枫也不回答,只是仰天长叹:“赵奇刚呀赵奇刚,可怜你忠心耿耿,到死时竟尸骨不全。” “赵奇刚,可是寒枫堡里四位教拳师傅武功最强的那位赵师傅?” “定必是那厮将他杀死后,割下他的头颅,换下他的衣服,想来骗过我们。” “不错,那厮最喜用这些最浅薄的计策,而且我们已被他骗了多次。” “这次老夫却不上他的当了,再追!” 只听盛大娘遥呼道:“那边有人吗?” 白星武呼道:“逃了!” 盛大娘道:“我这边已发现足迹,逃向林外,你们快过来,谅他身负重伤,定必逃不远的!” 白星武呼道:“就来了!”转首向冷一枫苦笑一声,轻轻道:“什么足迹,只不过是她又在那里发疯罢了!” 冷一枫展颜一笑,道:“去看看亦无妨!” 他听了白星武嘲骂盛大娘,心中不禁大为舒畅,方才对白星武的恶感,此刻立即减去了几分。 白星武暗暗好笑,口中又道:“冷兄可要留下几人将这些尸首收拾了免得他们曝于风露之中?” 冷一枫颔首道:“极是!极是!” 立刻唤来几个堡丁箭手,吩咐他们埋葬尸体,轻轻一拍白星武肩头,道:“走,待你我去看看那疯婆娘究竟发现了什么?”与白星武双双纵身而去。 他此刻已又完全将白星武当做自己人了,白星武却完全和他没有同感。 他两人在这里停留了盏茶时分;谁都没有向仰面而卧的尸身仔细看上一刻,只是匆匆一眼溜过。 这正是人类思虑的弱点,当人们在情急寻物之时,往往都在隐秘之处寻找,而将最显眼触目之处放过。 屏住呼吸,不敢有丝毫动弹,铁中棠此刻却不禁在心中暗暗叫苦:“他们若立刻埋葬我,又该怎生是好?” 他虽以无比的机智和勇气逃过了许多杀身的危机,但在一切危机都仿佛已过去时,他又遭遇着一件更危险的难题。 脚步之声,甚是杂乱,这杂乱的脚步声,使得铁中棠心中更是惊惶。 他不能张开眼睛,只听一个粗哑的声音大声道:“丁老二,还不快动手,站在那里装死么?” “累了这大半天,我实在连脚都抬不起了,哪里还有力气挖洞埋人?” “不埋又怎么办,堡主吩咐下来的事,你敢不办,我可没有这份胆量。” “我倒有个法子,既省力,又不误事,不知道你们愿不愿意?” “什么法子?” “离这里不远,就有一个小坑,也不知道多深,咱们把尸身往下一抛,岂非干净俐落?” 丁老二立刻大声道:“好极,好极,就这么办。” 众人想必都已累了,是以谁也没有异议。过了半晌,铁中棠的身子便已被人抬了起来,他深怕别人发觉他心跳的声音,但他最多只能屏住呼吸,又怎能停住心跳? 这一段路想来并不甚远,但在铁中棠心目中,却是艰辛而又漫长的,仿佛永无终止。 最后只听一人道:“到了!” 接着,便有一阵掷物出手的风声,和下面传上来的“砰”的一响,那声音听来竟似十分遥远,看来这个坑,非但不小,而且极深。 “好兄弟,在下面好好的躺着吧,再也不用受罪了,咱们倒真有点羡慕你。” 铁中棠暗叹一声,身子已被人抛了出去。 他只觉两耳满是风声,显然下坠之势甚是迫急。 就在这刹那之间,他霍然伸出手掌,抓住了一把东西。 他此刻根本无法感觉出抓住的是什么东西,但他却再也不肯放手,只听“哗”的一声,他身子又下坠了一段,然后悠悠停了下来。 良久良久,他才敢张开眼睛,这时,他才知道自己方才抓着的只是一把山藤,纠结在山壁上,虽然被他扯落下来,却未断落。 俯首望去,只见下面暗暗沉沉,也见不到底,抬眼望去,天上的白云悠悠,竟是个晴朗的天气。 他不敢移动一下身子,只因他深怕山藤断落,只愿在片刻能恢复一些气力,然后再设法离开。 经过了这许多次间不容发的危机,他当真可说是九死一生,是以他此刻心中,反觉出奇的平静,什么事都不愿想了。 掌心有如烈炙般的疼痛,直到心底,但是他却咬紧牙关,忍住了无法忍受的痛苦。 许多令人不能忍受的事,他都忍过了,他忽然发党只要你有决心,世上便没有一件你真的不能忍受的事。 良久良久之后,他才敢轻轻移动一下足尖,找着一块可容落足之处,然后,他放开左掌,换了另一根山藤握住。 突听“咕咚”一响,他脚下突然失去了重心,身子往下直坠而下,接着,他右掌握住的山藤也告断落。 他的心仿佛已将自喉咙中跳出,此刻他的性命,已完全悬子他所握的一根并不十分牢靠的山藤上。 此时此刻,纵然用尽世上所有的词句也无法形容他的危险。 但是他却仍然稳住了自己的心神,只因他深知此刻只要心神微乱,便立刻要粉身碎骨在这深不见底的绝壑之下。 突听藤草丛中“嗖”的一响。 铁中棠转眼望去,只见一条满身逆鳞粗如茶盏的毒蛇自藤草丛中窜出,停留在铁中棠头侧不及一尺处。 蛇目如灯,瞬也不瞬的凝注着铁中棠的眼睛,红信闪闪,几乎已将触及铁中棠的面颊。 铁中棠只觉满身战栗,遍体生寒,额上汗下如注。 那一阵阵自蛇口中喷出的腥臭之气,更是令人欲呕,但铁中棠却仍然不敢动,甚至连目光都不敢眨动一下,任凭额上的冷汗与污泥顺腮而落。 要知他若是眨动一下目光,便立刻会将那巨蛇惊动,那么他纵不丧命于蛇吻,也要葬身于绝壑。 蛇目中射出的光芒,散发着一种丑恶的青蓝之色,与铁中棠的双目互相瞪视,似乎也有些奇异和惊诧。 蛇不动,铁中棠更不敢动。 汗水、污泥,使得铁中棠面上出奇的痒而难受,他直到此刻才发觉,痒,竟是如此深刻的痛苦——几乎比火炙还要不可忍受。 人与蛇,便在这痛苦中僵持着…… 突听危崖上又传来一阵人声:“铁公子,赵某来迟一步,竟见不着公子你最后一面了。” 悲伦的语声,悲伦的句子,一入铁中棠之耳,他便知道是赵奇刚来了,他心头不禁一阵狂喜、几乎要放声欢呼起来。 但是他立刻便克制了这呼喊的欲望,只因他不敢找出任何响动,免得惊动他对面的巨蛇。 只听危崖上的赵奇刚又道:“铁公子,你在天的英灵只管放心,我已将云公子送到安全的地方了,还有人照顾着他,我完成了任命,立刻赶回,哪知却已来不及了。” 铁中棠心中又是悲哀,又是感动,还有一种说不出的焦急,他此刻只要呼喊一声,便立刻可以得到援助。 但在援助未来之前,他自己却必定会先做了这巨蛇口中之物。 山崖上隐隐有痛哭之声传来,突然间,一人大喝道:“赵奇刚你在这里!” 接着又是一声惨呼。 惨呼过后,四下再无声息。 铁中棠暗叹一声,暗暗祝祷,希望那声惨呼,不是赵奇刚发出来的,希望他能安全离开这里。 而铁中棠自己呢?他却唯有听天由命了。 生与死两条路,他此刻又变得不能自择了。 山藤又渐渐松了,青蛇嘶的飞起,铁中棠心头一寒,蛇己自他头顶飞过,他紧张的神经,立刻松弛下来。 但危机仍未过去,就在这刹那之间,突有一条长索自壑底飞起,套住了铁中棠的身子,接着一声清叱:“下来!” 铁中棠大惊之下,却已无法反抗,身不由主的坠了下去。 然后,是一阵混乱的昏眩,他只觉得眼前一黯,什么事都不知道了——在一段艰苦的奋斗与挣扎之后,他终于获得安息。 这时,昏迷的云铮,却已悠悠醒来。 他只觉全身都已仿佛被撕裂了一般,痛苦得已近于麻木,使得他几乎感觉不到四肢的存在。 他张开眼,发觉自己乃是置身在一间粗陋而窄小的房屋中。 红日满窗,但房中却无人迹,只有外面不时传入一阵阵模糊的人语,还有一阵阵沉重的铁器相击之声,使得四下充满杀机。 “这是什么地方,莫非我已被铁中棠出卖了?此刻外面的人正在准备刑具,要逼我口供?” 一念至此,他心中不禁惊愤交集,对铁中棠更大生怒恨之心。他一心以为铁中棠已出卖了他。 “铁中棠呀铁中棠,只要我今日能逃脱,我便要发誓去取你的性命,无论你逃到天涯海角,我也要将你追到!” 门前挂着的蓝布帘一掀,一个身穿青布短衫,背后拖着一双辫子的少女轻轻走了进来。 她脂粉不施,装束也十分朴素,但却掩不往那天生的丽质,那剪裁极为合身的青布衣衫,更衬出了她身段的窈窕动人,只是在她面上,却带着一种茫然的冷漠之色,那明亮的眼睛中,也缺少一种她原本应有的灵气。她这美丽的躯壳,总像是少了一些什么似的。 她手里端着一只木盘,幽灵般走了过来,盘上的瓷碗中,药气腾腾,她轻轻将药碗捧到云铮面前。 云铮挣扎着欠起身子,大声问:“你是什么人?” 那青衣少女冷冷摇了摇头,口中也不说话,只是将药碗一指,那“意思显然要叫云铮喝下去。 云铮大怒:“好狠毒的人,他们生怕我伤得太重,不能受刑,是以要将我治好一些,再慢慢折磨于我。” 那少女正在冷冷的望着他,眼中毫无温暖之意。不禁使云铮更确定了自己的想法——这女子必定是仇敌手下。 “滚出去,谁要吃你的脏药!” 青衣少女仿佛有些惊奇,但仍然不言不动。 云铮怒喝着挣扎而起,一手向药碗推去,但是他伤重初醒,哪有丝毫力气,青衣少女玉手一挥,便将他手掌挥退。她手掌乘势而出,握住了云铮的脖子,将那碗药强灌了下去。 云铮不能挣扎,大怒中喝下了一碗苦药,才待破口大骂,那青衣少女却已转身走了。 布帘外也是一间卧室,陈设虽简陋却很干净,再外面一间房,显见是起居之室,走出门外,便是一方极大的院子。 院子里炉火熊熊,四条精赤着上身的大汉,正在打铁,那铁器打击之声,便是从这里发出来的。 青衣少女走到院中,一个正在打铁的中年汉子便回过头来,问:“他将药吃下去了么?” 青衣少女点了点头,那中年大汉叹了口气:“那少年是你义父再三交托给我们的,你必须好生看待人家,不要总是对人冷冷冰冰的样子,教人家看了还以为你对他有什么恶意。” 他虽然正在作粗贱之事,但说话却甚是沉稳有力,神色也颇有威仪,说完了话,铁锤一挥,又“当当”的敲了下去。 另一个少年大汉回头道:“师傅,你老人家去歇歇好不,这几件东西又不是太难打造的暗器,你老人家何必自己动手。” 中年大汉道:“东西虽不难打,但数量大多,寒枫堡又追得太急,我若不动手,就要误了人家寒枫堡的事,咱们跟寒枫堡来往了这么多年,可从来没有一次误过期限,这样你赵二叔也有面子。” 斗室中的云铮见到那青衣少女走出,心中又气又恨,只是吃下去的药,却已吐不出来了。 他只得忍下气,凝神去听外面的动静,只听外面断断续续的语声传来:“寒枫堡……追得太急……动手……” 云铮心头一震:“果然不错,只要我稍一复元,他们就要动手来追问我的口供了。” 他开始挣扎着自床上坐起,心里充满仇恨:“我死了虽不足惜,但万万不能受到他们的凌辱,更不能让他们知道爹爹的去处,还有铁中棠,你这叛徒,我死了也要寻着你!” 也不知是复仇的怒火,抑或是那一碗苦药的力量,总之他此刻已陡然增长了不少力气。 他挣扎着下了地,才发觉自己的伤痕都已被仔细的包扎好了——但他绝不相信这会是那冷冰冰的少女为他包扎的。 怒火,使得他更为偏激,他不顾一切的冲到窗口,奋身跳了下去,立刻又是一阵骨节欲散的痛苦。 但是他咬紧牙关,极力忍受,放眼望去,只见窗外便是一片稻田,田的那边,有一条碎石铺成的道路。 他挣扎着跑了几步,便在稻草中倒卧了下来,暗下松了口气:“幸好他们以为我伤重难支,必定无法逃走,是以才没有派人看守着我,这也是苍大有眼,要助我逃出魔手。” 他始终未曾冷静的想一想,若真的是寒枫堡要拷问他,怎会将他送到这孤零的村落边缘一家陋屋中来? 他更不会知道,他的性命,是铁中棠以自己的性命换来的,赵奇刚抱着他逃出丛林后,便将他送到自己结义兄弟开设的铁铺中来,只因赵奇刚深知自己这义兄的底细与脾气,绝对有能力和胆量来保护云铮的安全,是以便放心的走了。 他唯一的疏忽,便是没有考虑到云铮的脾气。 谁也想不到这小小一个疏忽,会造成多么巨大的风波。 云铮在稻草中歇息了半晌后,挣扎着爬到路边,只见两匹小马,拖着一辆精致的马车,自路上缓缓行了过来。 在马车上赶车的,却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手里提着一根丝鞭,嘴里在轻哼着山歌,神情十分悠闲。 云铮大喜:“这必定是大宅巨户的公子小姐出来游山玩水的,天教他们来到这里,助我逃生。” 他立刻奋起全力,跃上道路,挡住了马车,赶车的少女一勒缓绳,瞪眼道:“你要死了么!” 云铮张开双臂,沉声道:“事态紧急,先容我上车再说,但姑娘大可放心,云某绝非歹入!” “还说不是歹人,我看你不是小偷,就是强盗,再不走,小心姑娘的鞭子抽你!” 话声未了,车帘后己露出一只明亮的眼睛,朝云铮上上下下打量了几眼,忽然说:“敏儿,让他上来!” 赶车的少女敏儿眼睛一转,也朝云铮打量了几眼,面上露出一丝神秘的笑容。 车厢中四下都弥漫着一种醉人的香气,锦墩珠帘,将车厢布置得精致而又美丽。 一个满头珠翠、云髻高挽的绝美妇人,斜斜倚在锦墩上,面带微笑,凝注着狼狈失措的云铮。 她笑容是温柔而娇美的,一双眼睛中,更散发着一种勾魂荡魄的魔力,那种成熟妇人的风韵,最易打动少年人的心。 云铮大是不安,立刻垂下头去:“夫人……” “我姓温,还不是夫人。” 云铮脸红了:“温姑娘请恕在下失礼,只因在下被仇家所逼,情急之下,才冒昧登车。” “没关系,我虽然手无缚鸡之力,但对江湖游侠却一向钦慕得很。” 她以一声甜甜的微笑和一道温柔的眼波替代了下面的话,又向车外吩咐:“敏儿,走慢些,云公子伤重,受不得颠震的。” 云铮心头一震,大声问:“你怎会知道我姓云?你究竟是什么人?” 绝美妇人缓缓道:“公子你方才自称姓云,难道现在就忘了么,至于我究竟是谁……” 她柔声一笑,接道:“我只是个普通的女人。” 云铮松了口气,心中不觉又大感不安,道:“在下伤重未愈,仇家却甚是厉害,是以……” 绝美妇人柔声道:“你不要说了,我全知道,你只管放心养伤好了,你的仇家绝不会找到我那里去的。” 云铮心中又是安慰,又是感激,突听一阵脚步奔腾声自后面传来,一人大呼道:“姑娘,请停一停车。” 云铮面色大变,道:“来了!” 绝美妇人轻轻道:“没关系!” 她面色一沉,将车帘掀开一线,冷冷道:“什么人?什么事?” “小的乃是村里打铁的李二。” “你要改行做劫路的强盗么?” 铁匠李二道:“小的不敢,小的只是想请问夫人一句,有没有看到小的一个侄儿,他全身都受了重伤,神智已有些不清,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云铮暗怒骂道:“好个匹夫,竟敢自称是我的长辈,下次你撞着我时,不叫你当场出彩才怪!” 只听绝美妇人冷冷道:“你侄儿失踪,也要来问我么?自己去找便是!”说完,素手放下了车帘。 车马又复启行,赶车的敏儿轻叱一声:“闪开!”接着,丝鞭叭的一响,也不知抽人还是打马。 绝美妇人回首一笑,道:“你仇人怎会是个铁匠?” 云铮道:“他哪里是个铁匠,只是我伤重晕迷,也不知怎会落到他手里,否则,凭他这样一个小角色,又怎能沾得着我!” 绝美妇人秋波一转,轻轻笑道:“你要是没有受份,我也不管你了,云公子,你说是不是?” 柔媚的眼波,柔媚的语声,梦一般的香气。自重重惊险,鲜血苦战中脱身而出的云铮,骤然置身于此地,竟仿佛是到了天堂乐土一般。 只听那柔媚的语声又轻轻接道:“你好好歇着吧,到了家的时候,我自然会唤醒你的。” 云铮心神一阵松弛,果然沉沉睡了过去。 他安静的发着一阵阵均匀的鼻息声,绝美妇人面色却又忽然沉下,温柔的眼波,也变得有如霜刃般冷酷。 她极快的自怀中取出一只丝囊,放在云铮鼻子上:“敏儿,快!主人不知回家了没有?” 车马骤然加急,奔行在碎石路上,但云铮却睡得更是黑甜,原来他鼻端的丝囊中装的正是最厉害的迷魂药物! 绝美妇人伸手极快的在云铮身上搜了一遍,果然在他腰间搜出了一面竹牌,竹牌上刻着一面飞扬的大旗。 她嘴角泛起一丝冷笑:“姓云的,天教你落到老娘的手上,你还想逃得出了么!” 车马飞奔而行,过了约莫盏茶时分,便在二座精致的庄院前停了下来,四个粉衣少女自院中飞步迎出。 绝美妇人下了马车,挥手道:“抬进去!抬入密室。” 她自己脚下不停,当先而入,那敏儿跟在她身后,轻轻道:“主人今天会到这里来么?” 绝色美人道:“我算定了他要来的。” 敏儿轻声又说:“那么,那个……” 绝色美人道:“我自有办法。” 她一直穿过厅堂,穿过回廊,入了一间布置得比车厢更为华丽精致千百倍的闺房。 房中香气浓郁,四面锦幔低垂,遮住了天光,地上毛毡沉厚,掩住了脚步声,柔和的灯光,自壁间日洒而出。 牙床上,锦幔下,斜倚着一个英俊的少年。 这少年一见到绝美妇人回来,立刻自床上一跃而起:“你回来了,我等得你好苦!” 绝美妇来带着柔媚的笑容,投入了他的怀抱:“我才出去半天,你就真的这样想我?” “真的,千千万万个真的。” 绝美妇人娇笑着扭动腰肢:“我和你认识三天,你就这样想我,以后怎么得了?” “以后我永远也不让你离开我了,这是上天安排的奇缘,我简直像在做梦一样,被人糊糊涂涂的就拖上了马车,糊糊涂涂的就到了这里,到了这天堂一样的地方,遇着你这天仙一样的美人,唉!那天我若不到杏花村去喝酒,怎么会碰到这天降的奇缘。” 他痴迷的移动着双手,痴迷的倾诉着热情的言语,喃喃道:“黛黛,我感激你,没有遇到你前,我真不知人生原来有这么多乐趣。” 温黛黛诱人的躯体,配合的承迎了上去,樱唇附在他耳侧,轻轻道:“你真的感激我?” 少年情欲已被激动,面色已发红:“黛黛,相信我,我……我感激得情愿为你死……” “真的?” 她手掌自那少年的背脊,缓缓移上了他脑后的玉枕大穴,春葱般的手指轻轻点下—— 那少年紧抱着她的身子,喘息着道:“真的,真的黛黛,让我们……”忽然惨呼一声,身子软软的倒了下去。 他眼中满是惊恐之色,似乎对此刻已发生的事,还不能相信,短短三天的欢乐,竟换取了他年轻的生命。 这欢乐来得突然,去得更是突然,他圆睁着双目,惊骇的望着那绝色美妇人,颤道:“你……你好狠……” 然后,所有的欢乐与惊骇,便都离他而去。 大镜旁有一扇暗门,暗门里是一间奇异的浴池,四面嵌着晶亮的铜境,白玉的水池中,池水常温。 她跃下浴他,将全身自上而下,仔细的洗了一遍。 每当她抛弃一个短期的情郎后,她便会痛快的将自己身上洗上一遍,当她跃出浴池时,她便仿佛变成一个新的人了,所有的罪恶与荒淫,仿佛都已被温水洗去。 此刻她站在池边,面对着铜镜,她面上的笑容,竟是那么天真而纯洁,纯洁得有如初出世的婴儿一样。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后,只听敏儿轻唤道:“夫人!” 温黛黛轻俏的走了出去,轻俏的转了个身,娇笑道:“敏儿,你看我美吗?要不要抱一抱我?” 敏儿虽然早已知道她这种奇异的个性,但面上仍不禁泛出一阵红霞,轻轻道:“主人回来了,而且还受了伤!” 温黛黛面色微变,道:“真的?抬进来!” 她刚披起一件轻纱,已有两条大汉抬着一架软床大步而入,这两人一看到轻纱掩饰中的嗣体,目光都不禁发起愣来。 温黛黛秋波一转,道:“将老爷放到床上,轻些!”她手掌有意无意间一指床榻,衣襟突然松落了下去。 衣襟内,乳峰半现,两条大汉只觉呼吸急促,面色发红,一起垂下头去,却又恰巧望见半截莹白修长的玉腿。 温黛黛见了他两人情欲激动之色,心里仿佛甚是满足得意,也不去整理衣襟,只道:“老爷伤得重吗?” 一条大汉道:“还好……还好,他老人家吃……吃了白二爷一……副安神药,此……此刻已经睡着了。” 他只觉口干舌燥,呼吸急促,一句话竟是说不出来。 温黛黛面上却浮起了一丝媚笑,道:“傻孩子,难道一辈子没有见过女人么?来仔细看看,别偷偷摸摸的!” 她胸膛一挺,突然敞开了衣襟…… 两条大汉只觉脑中“轰”然一声,一股热血直涌而上,四条腿不由自主的籁籁抖了起来。 但两双眼睛,却也不由自主的盯在那无暇的胴体上。 温黛黛媚笑一下,道:“你们看够了么?” 两条大汉面红耳赤,道:“小人……小人……” 温黛黛面上笑容突然一敛,缓缓掩起衣襟,冷冷道:“你们看到我的身子,若是被老爷知道了,哼哼!” 两条大汉面色突变,噗的一起跪了下去,颤声道:“小……人们该死,请夫人饶……饶命! 温黛黛眼波四下一转,突又展颜笑道:“去吧,我饶了你们,但以后牧场中有什么事,莫忘了来禀报于我!” 那两条大汉连声称是,狼狈而去,却已是满头冷汗。 温黛黛望着他两人的背影,轻蔑的笑道:“男人,男人,啐!世上最不值钱的,就是男人了,我叫你们往东,你们还敢往西么!” 她转身走到床前,床上的男人,骇然竟是司徒笑。 她陌生人似的望着司徒笑,过了半晌,面上才露出笑容——只因司徒笑此刻已渐渐苏醒了。 他方才被铁中棠暗算,虽然晕厥,伤势却不甚重,经过白星武的诊治,此刻已能说话,只是无甚气力而已。 温黛黛轻轻在他身侧坐下,面上又换了一副关切的神色,轻轻伏到他胸膛上:“听说你们去围剿大旗门人,我就担心得很,想不到你果然受伤了。” “伤势虽不重,却甚是令人气恼!” “为什么气恼?难道你们让大旗门人脱逃了一、两个,没有全部抓到?” “非但没有全部抓到,简直连一个都未曾捉到,我竟还在阴沟里翻了船,被个少年人暗算了!” “他们全逃了么?唉呀,那怎么办?抓到了一、两个也好呀!” “若有一个活着的大旗门人在我手中,自然要好得多了,只可惜……” 温黛黛转动着眼波:“如果有一个人,能将一个活着的大旗弟子送到你手上,你会怎么样?” “我即使分他一半家财,也——” 司徒笑心念一动,突然自床上挣扎着坐起,目光逼视着温黛黛:“小丫头,你又有什么花样了?” “我呀,我或许抓住了一个大旗弟子了!” “真的?” “你说话算数,我说的话便是真的。” “你银子难道还不够花?” “我才不要你的银子,我只要你的人!” 娇柔的语声中,她伸出一根春葱般的纤纤玉指,轻轻戳在司徒笑额角上,接道:“我不要你的一半家财,我只要你将你那个讨厌的婆娘弄死,娶我做正房,这样偷偷摸摸的,我已过腻了!” “我那婆娘,岂是那么容易弄死的?” “我知道你一定有办法,好人,答应我好么,我一定好好侍候你。” “你若能套出他的口供,将大旗门人藏匿的地方问出来,我就答应你。” 温黛黛大喜道:“那还不容易,我这就去……” 说话间她已自床上一跃而起。 司徒笑道:“慢着!” 温黛黛停下身子,娇笑着躬身一礼,道:“还有什么吩咐?” “你想要怎样去问他的口供?” “我现在已将他关在密室刑房里,只要请他尝上几样刑具的滋味,还怕他不乖乖的说出来么?” “不行不行。” “为什么不行,我那厉害的刑具,纵是铁打的汉子也挺不住的,何况他一身细皮白肉!” “大旗门的门下弟子,虽不是铁打的身子,却是铁打的心肠,你纵然将他骨头都捏碎,他也不会吐露半个字的。” “那么怎么办呢?” “硬的不行,自然要用软的。” “你难道要我用美人计?” “除了你那一套之外,世上大概没有人能骗得出他的口风了,只好请你帮帮忙……” 温黛黛面色沉下,大怒道:“你当我是什么人,怎么能对别的男人那样,我跟了你以后,一直死心塌地,你……你却叫我……去……” 说着说着,她竟以手掩面,轻轻啜泣起来。 司徒笑长叹道:“黛黛,我知道你好,只不过这是无可奈何的事,你就为我牺牲这一次好么?” 温黛黛突然扑到司徒笑怀里,放声痛哭起来。 司徒笑轻抚着她的头发:“黛黛,不要哭了……唉,其实我心里又何尝舍得,但是……” “我知道,我知道……我……我愿意为你牺牲,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 “黛黛,你真的?我永远也不会忘了你的。” “那么,你叫我怎么做呢?” 司徒笑目光一转,附在温黛黛耳畔,轻轻说了许多话,然后又道:“事成之后,你就可亲手将他杀死!” 温黛黛啜泣了半晌,狠狠一跺足,道:“依你,什么都依你。”伸手一抹眼泪,转身奔了出去。 司徒笑望着她扭动腰肢,出了房门,突然冷笑一声,自语道:“好一个装模作样的贱人,你所作所为,还以为我不知道么,只是我对你还没有玩腻,所以一直狠不了心下手杀你而已。” 温黛黛方自走出房门,哭声立刻停止,眉梢眼角反而泛起一丝笑意,拍掌轻唤道:“敏儿!” 敏儿远远奔了过来:“夫人有什么吩咐?” “刚才那少年……” “我已将他送到听雨坞去了。” 温黛黛伸手一拧她面颊,娇笑道:“鬼丫头,只有你猜得出我的心意,等两天一定要你也……” 敏儿双手掩起耳朵,飞红着脸,娇笑道:“我不听,我不听……”转过身子,飞快的跑了开去。 温黛黛笑骂:“小丫头,再过一年,我不说你也会求着我说了!” 穿过一道曲廊,步下三级石阶,便是一条白石小路。 清洁而浑圆的石子,有如珍珠一般,在阳光下发着闪闪的光,笔直通向一道月牙形的门户。 过了这重门户,便是林木扶疏,百花竞艳的后园。 一曲流泉,绕过两架秋千,在假山下汇集成一个小小的他塘,三五莲花、七八荷叶间,邀游着一对鸳鸯。 温黛黛目注着鸳鸯呆呆的出了一会儿神,便走向假山,原来假山上也开着一道门,门中想必就是听雨坞了。 她轻轻推开了门,假山中果然别有天地。 她走过一间精致的小厅,掀起一道赤红色的垂帘。 帘内香气浓郁,灯光浅红,一张锦帐流苏的牙床上,云铮仍然晕迷未醒,安适的沉睡在柔软的锦被里。 温黛黛轻轻取开云铮额上的药囊,轻轻坐到床侧,粉红色的灯光,使得她眉梢眼角春意更浓。 过了半晌,云铮才悠然醒来,他仿佛自噩梦中惊醒,额上满是冷汗,望见了她,嘴角才泛起一丝安心的微笑。 温黛黛轻轻一笑,道:“你睡得好么?” 取出一方纱中,为云铮拭去了额上的汗珠。 云铮道:“多谢姑娘,在下已觉好多了!” 他正想挣扎着坐起,温黛黛却已轻轻按着了他的肩头,柔声道:“不要乱动,小心伤口又裂了!” 云铮道:“在下与姑娘素昧平生,能仗姑娘之力,逃脱虎口,已是感激不尽,怎敢再多打扰?” 温黛黛柔声说道:“你只管好好养伤,不要多说话,更不要胡思乱想,你要是不听话,我就要生气了。” 她温柔的替云铮整理好被褥,敏儿已捧着一个玉盘进来,盘中一柄金剪和一些药物。 云铮心中更是感动,他生子艰苦的环境中,长于严父的鞭策下,几曾受过如此亲切而温柔的看护? 何况,他又觉得这美丽的女子,内心是那么善良,对一个陌生的求助者,竟会如此尽心的看护。 于是这热血澎湃的少年,心中只剩下了感激,哪里还会有丝毫警戒防范,果然安心的在这温柔乡中养起伤来。 时间在平静中过去。 第四章 空谷幽兰 在这同样的一段时光里,铁中棠的生命中却充满了不平静的风波,充满了惊隐、动荡、刺激。 铁中棠坠下悬崖,经过一段短暂的晕眩后,耳畔忽然响起一阵歌声。 歌声娇美清悦,反反复复的唱着:“你姓甚名谁?是哪里人?为什么一直晕沉沉,但望你快些醒一醒,要知道我等呀等,等的是多么急人!” 一个长发少女,盘膝坐在铁中棠身畔,仰首望着壑上的青天,曼声而歌,仿佛已唱得出神。 铁中棠从下望上瞧,看不到她的面目,只看到她身上穿的竟是麻布衣衫,已破烂污秽不堪,而且自己竟然枕在她的膝盖上。 他大惊之下,立刻侧身滚下这少女的膝盖。 那少女也顿住了歌声,俯下头来。 她歌声虽然娇柔甜美,但面容却脏得出奇,直似已久久未曾洗过,只有一对眼睛,倒还黑白分明。 铁中棠觉得奇怪极了,谁知那少女又唱了起来:“你姓甚名谁是哪里人?” 铁中棠更是惊奇,不禁望着那少女发起呆来。 那少女黑黑的眼珠子一转,嘟起嘴唱道:“我问你的话呀,你为什么不回答,难道你这个人不会说话吗,难道你这个人是个小哑巴?” 铁中棠心里又是惊奇,又是好笑:“姑娘是在说话,抑或是在唱歌,在下实在分不清。” 那少女娇声一笑,唱道:“我的话就是歌唱,你不回答不应当!你要是再不答我的话,我就把你吊回山壁上去。” 银铃般的娇笑声中,她竟然真又将铁中棠抱起。 铁中棠看她疯疯癫癫,满面调皮的样子,深信她真的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当下大声道:“在下姓唐名中。” 他生性谨慎,此时此刻,纵是对这样的少女,也不敢说出自己的真实姓名。 那少女咯咯笑着唱道:“我叫做水灵光,从小生在这地方。” 这是绝壑之底,四下俱是枯藤野草,积水沼泽,他们此刻的存身之地,是一方青色山石,哪里有人类可以留居之地? 那少女目光又现出一阵幽怨之色,轻轻唱道:“我整天站在这山石上,不知道上面的世界怎么样,我若是能上去看一看,死了我也不心伤。” 歌声哀怨,凄楚动人。 铁中棠只觉心头一阵侧然,不知道这少女在如此荒凉困苦的地方,是怎么样生活下去的。 物质上的欠缺固是难受,精神上的寂寞更是悲哀。 “过了十余年这样悲哀困苦的生活,难怪她是要变得有些呆了,与人说话,也要唱起歌来。” 铁中棠忍不住问:“姑娘只有一个人?” 那少女悲哀的轻叹一声,轻轻唱道:“我自小没有爹爹只有娘,也不知怎会来到这地方?”一句未曾唱完,目中已流下晶莹的泪珠。 铁中棠仰面极目望去,只见两旁山岩高有百十丈,下面一段满生薛苔,当真是飞鸟难渡。 ——此间当真无路可上,难道我也要像她一样,一辈子终老在这里? 一念至此,铁中棠只觉心中突然升起一阵寒意。 只见水灵光却站了起来,半长的及膝麻衣下,露出了半截满是泥污的小腿。 她仰天伸了个懒腰,悲哀的神色,立刻换为笑容,拍掌高歌: “整只的肥猪穿在铁架上, 下面的松枝烧得吱吱的响。 那淌着油的猪皮哟! 已烤得黄金黄, 我割下一块大猪肉哟! 请你尝一尝。” 她咯咯娇笑着,比了个手式,递到铁中棠嘴边,又唱着道:“请你呀,尝一尝。” 她忽而悲伤,忽而欢笑,铁中棠心里虽然奇怪,自己也笑了。 水灵光见他笑了,觉得更是开心,又笑着唱:“我妈妈曾经对我讲,一个人不能大悲伤,我每天只许自己伤心一刻,过了这一刻,我就要歌唱!” 她围着铁中棠的身子跳跃着。 “肥猪肉我虽然没吃过,可是我每天都能享受阳光,在阳光下幻想着猪肉,你的心就永远不会再悲伤!” 铁中棠暗暗叹息:“在这里生活的人,若不能学会苦中作乐,日子当真无法忍受,但是她和她的母亲怎么会到这里来的呢?” 他知道这少女和她的母亲,必定怀有一身武功。 因为没有武功的人,必定无法在这种地方生活下去,那么,她们是否为了避仇才藏身此地的? 她们的仇家究竟是谁?她们究竟是什么来历? 这些问题,刚在铁中棠心头闪过,远远己有人在呼唤:“灵儿,还不回来做饭么?” 语声沉凝,铁中棠听来只觉说话的人像在耳侧。 这种高深的内功,使得铁中棠心头大为一惊,水灵光己俯下身对他说:“走……走,带……带你……你去……去见……妈妈!” 短短一句话,她竟结结巴巴的说了许久才说出来。 铁中棠恍然大悟:“原来她是个结巴,难怪她不愿说话,总是唱歌,我常听人说十个结巴,其中有九个唱歌时就不结已了,如今看来,果然不错。”转念之间,身子已被那少女抱了起来。 “我……我很少有……有人……陪我……我……说……说话,所以……不……不会……会说……你……你笑……笑我……么?” “我怎会笑你,以后我一定要常常陪着你说话,你的毛病一定会好的。” 水灵光展颜一笑,道:“你……你真好!” 她身法之轻灵,有如凌波海燕一般,铁中棠见她母女俱有如此高深的武功,不禁更是奇怪她们的来历。 那少女接连几个起落,已飞掠十数丈之远。 他飞掠在乱草沼泽之间,竟丝毫不觉吃力,铁中棠自念自己纵是未受重伤,轻功也远不及她。 大旗训练弟子极是严厉,铁中棠自幼练武,天份绝顶,名师高徒,他武功在江湖中已可称得上是一流身手。 但这少女小小年纪,武功竟比铁中棠还高,这自是令人惊异之事,想不出她武功是如何学来的。 只见一面高有四丈的山石,壁立眼前,石上干干净净,仿佛常经洗擦,与四下情况大不相称。 到了这里,水灵光才放缓了脚步,深一脚,浅一脚,在乱草泥沼下奔跑了起来,活像她的武功突然减弱了九成。 走到青石前丈余处,她竟又剧烈的喘息起来。 铁中棠大奇:“莫非她一直将自己身怀绝技之事瞒着她母亲?那么她武功又是从哪里学来的?” 他越想越奇怪,忍不住轻轻问道:“难道你的武功……” 话声未了,水灵光已伸手掩住了他的嘴,目中满现惊慌之色,轻轻摇了摇头,附耳道:“不……不要说!” 铁中棠满腹惊奇,疑团难解,只见她喘息着绕过青石,青石后便是一个洞窟,这青石是用来做这洞窟的屏风。 狭长的洞窟,虽然阴森黝暗,但打扫得却甚是清洁。 水灵光在洞口一团山麻上,擦了擦她那双山麻编成的鞋子,毕恭毕敬,一步步的走了进去。 走了二十余步,洞势向左一折,便豁然开朗。 一个四、五丈方圆的洞窟中,四面堆着一些山麻、枯藤以及野生的黄精山药。 一条麻索上,吊着三只风干的死鸟。 洞角边有一具水槽,承接着由山隙间滴下的水珠,一滴一滴的水声,击破了洞窟中的阴森静寂。 水槽旁,有一具石砌的火炉。 微弱的光线中,一张铺着山麻被褥的床上,盘膝端坐着一个满头自发、身披麻衣的枯瘦妇人。 她浑身已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面上颧骨高耸,一双眼睛,大而深陷,散发着野兽般的光芒,正阴森森的望着铁中棠,仿佛是方自地狱中逃出的恶魔幽灵一样。 最可怕的是,她目光中充满了一种对人世的仇恨与怨毒,忽然厉吼:“这人是哪里来的?” 铁中棠心头一震,再也想不到这枯瘦的身子里,竟然能发出如此巨大的吼声,直震得四下洞窟嗡然作响。 水灵光更是已骇得全身颤抖了起来:“他……他……是……是从……山……山上……上……上……” 她本已口吃结巴,此刻在这自发老妇面前,更是结巴得厉害,虽已说得满头大汗,一句话还是说不出来。 铁中棠又不禁暗暗在心里叹息:“想不到她竟对自己的母亲如此畏惧,难怪她这口吃之病,无法痊愈。”一念至此,就挺身而出:“在下身受重伤,由山壁上坠落下来,多蒙这位姑娘相救,才得保全性命。” 白发老妇从头到脚瞧了铁中棠一遍。 “你是什么人,怎会受了伤?” “在下唐中,被仇家所逼,寡不敌众……” “唐中,你可是四川唐家的门徒弟子,你的仇家都是些什么人?” 铁中棠立刻否认:“在下乃是形意门下弟子,在下的仇家,乃是西河道上的恶贼五毒帮。” 他料定这老妇久困壑底,必定不闻江湖中事,是以随意编出了五毒帮这名字,随意编造了自己的来历。 白发老妇森寒的目光,四下闪动,冷冷的问:“你既已到这里,以后究竟有什么打算,不妨说来听听。” “在下被仇家所乘,伤势颇重,纵有什么打算,也要等伤势好了再说。” 活声未了,自发老妇忽然厉声狂笑起来。 “此地食粮,供我母女两人已是不够,这里的清水更是珍贵已极,哪里有你疗伤之地,你岂非是在做梦!” 铁中棠心头一寒,水灵光亦不禁神色大变。 她抢先一步,挡在铁中棠身前。 “我……我的给……给他……” 她天真未混,心中并无爱欲之情,她只知道这男孩子是她救下来的,应该保护着他——这也许是一种女子潜在的母性本能。 白发老妇冷笑,厉声道:“你要将你那一份食物和清水让给他是么?” 水灵光瞪大着眼睛,点了点头。 白发老妇反掌一拍石壁,怒道:“那么你呢?” 水灵光道:“我……我不……不要紧。” 话声未了,白发老妇已自石床上飞掠而起,闪电般在水灵光面上正反拍了两掌,掌声未落,她又已掠回床上。 水灵光仍然动也不动的垂首而立。 只听白发老妇骂道:“好呀,你不吃不喝,难道情愿为他饿死渴死,那么你叫我这残废的老太婆怎么办呢?” 这个身手如风的老妇人,竟是个残废。 白发老妇霍然转首,目光森森,逼视着铁中棠。 “我女儿要将食物让给你,她自己情愿饿死,你听到了么?” “水姑娘的好意,在下虽感激,却万万不能接受的。” “既然不能接受,就快些去死!” 水灵光惊唤一声:“娘,你……忍……忍心……” 白发老妇厉声道:“我为何不忍心?这世上兄弟相残,婆媳相杀的事,多得很,何况他与我们素不相识,他死了,和我们有何关系?” 水灵光满面惊惶,方待说话,铁中棠已大声道:“在下伤势并不甚重,只是太过疲累,只要稍微休息两日,便能工作了,到那时在下必定会去寻找一些食物、清水,拿来加倍还给前辈。” “加倍还给我,你说得倒容易得很,你可知道这里的京物,比黄金还要珍贵么?”白发老妇说:“食物还不去说它,尤其是水……水……你看这一滴滴的水……” 她指着水槽:“除了这里之外,此间什么地方都没有水了,这里的水,能够三个人喝么?” 那水槽的滴水,当真有如眼泪一般,甚至比眼泪还少。 “雨水呢?” “没有雨水。” 铁中棠叹息着瞧了水灵光一眼,这才知道她为何如此污脏。 “既是如此,也就罢了!” 水灵光却大声说:“娘……只……只要你……将……将洗脸的……的……水……让给……让他一点……” 白发老妇怒道:“好呀,你这死丫头,你叫老娘不要洗脸,将水让给这臭小子?你……你……好个不孝顺的臭丫头,你怎么不学你爹爹,他为了他妈,宁可叫自己的妻子去死!” 就在刹那之间,铁中棠心中忽然闪过一串灵光。 吉光片羽,便立刻在他心中连缀着一个形象,他不暇再多思索,忽然大喝:“盛大哥,你错了!” 白发者妇果然身子一震,颤声问:“你说什么?” 铁中棠心头暗喜,知道自己的猜想已有些对了,却故意摇了摇头:“没有什么。” “你说不说?” “在下只是胡乱猜测而已,也许不对。” “决说快说,对不对都无妨。” “在下口干舌燥,已将不能说话了。” “水,给他水!” 水灵光看得甚是惊异,不知道少年怎能一句话便打动了母亲。 她走到水槽前,舀了一勺水,捧到铁中棠面前。 铁中棠微微一笑,道:“水姑娘,你先请。” 水灵光怔了一怔,回首望了她母亲。 自发老妇道:“喝吧!” 水灵光将一勺水全都喝了,又舀起一勺交给铁中棠,她口中虽未言语,但眼波中却已不禁流露出对铁中棠的情意。 直待铁中棠喝完了水,白发老妇立刻又说:“再给他一些吃的东西,免得他又要多事。” 铁中棠胡乱吃下一些黄精山粮,精神立刻为之一振。 白发老妇盯着他:“此刻你总可说了吧?” “前辈生性本来最是温柔和婉,如今变得如此,必定是曾经遇着一些十分伤心之事。” “你怎会知道我以前的事?” “在下虽是揣测,但……” “揣测?老实说,你是否那老太婆派来搜寻我母女的人?” 语声沉厉,有如雷鸣。 铁中棠声音不变,道:“前辈口中的老太婆,可是盛大娘么?” 白发老妇神情大变,道:“你到底是什么人?”她一听“盛大娘”三字,便仿佛生出畏惧之心,身子竟微微颤抖起来。 铁中棠道:“前辈只管放心,在下亦是盛大娘的仇人,而且对前辈的遭遇同情得很。” “我有什么遭遇,你怎会知道我的遭遇?” “昔年武林中,曾经有一位名传江湖的女剑客,‘柔情手’水柔颂,想必就是前辈了。” 自发老妇身子一震,道:“水柔颂……水柔颂……”忽然双掌一撑,自床上飞掠而起。 铁中棠只觉眼前一花,衣襟已被她一把拉住。 水灵光一直不知道他们在说的什么,此刻神情大变,颤声叫道:“娘,你……你……老……老……” 她已被惊得呆在地上,半步动弹不得。 只听白发老妇厉声道:“说!你怎会知道我是水柔颂?”她双腿动弹不得,此刻己跌坐在地,但掌力之惊人,已将铁中棠衣襟捏破。食、中、无名三指的指节,紧紧抓在铁中棠前胸骨上,只要手掌向前一送,铁中棠便要胸穿骨袭。 哪知铁中棠神色仍是丝毫不变:“前辈如此相逼,在下呼吸都难以畅通,话更说不出来了。” “你知道我十分想听,是以便故意要胁,是么?” “前辈果然有知人之明。” 白发老妇恨恨凝注了他半晌,终于松开了手掌:“快说!你若不说得清清楚楚,我更要将你生袭成八块。” 铁中棠道:“在下心情不适时,也不会说话的。” 白发老妇胸膛起伏,显见在勉强压制着胸中的怒火,也勉强压低了声音,道:“好好,你快说好么?” 水灵光在一旁看得更是惊奇。 她从未想到自己的妈妈竟会有一日对人如此忍气,一时之间,她不禁对这少年更觉神奇。 铁中棠却已经在说了:“此事说来,其实并无玄妙之处,紫心剑客盛存孝,自十六岁起,先后娶了三房妻室,却都相继而死,据盛大娘在江湖散布之言,说是三位盛夫人都是死在我大旗门人手中,但家师却十分惊奇愤怒,只因他老人家深知大旗门弟子绝未向这三位夫人下手。” 自发老妇面容一阵扭曲:“钱立珊、华向明两人,难道也不是大旗门下杀死的么?” “大旗门数入中原,深仇来得偿雪,却替武林中一些不肖之徒背了不少黑锅,他们深知大旗门一击不中,便要全身而退,是以便将许多笔难算的帐,转到大旗门的头上。”铁中棠说:“那时家师便十分怀疑这些事都是盛大娘弄的手脚,她生怕媳妇夺去儿子之爱,竟下毒手杀死自己的媳妇,只是她手段毒辣好狡,不但瞒过天下耳目,更将盛存孝瞒得风雨不透。” “你只当盛存孝真的一点都不知道?他只是在装糊涂而已。” “难怪他直到今日,还不敢续弦娶亲。唉!此人倒当真不愧是位孝子!” 白发者妇默默垂首:“他原来还没有续弦……”忽然又厉声问道:“但你怎么会知道我便是水柔颂?” “这位姑娘姓水,在下又看出前辈你必有隐痛,所以灵机一动,便试探着唤了一声‘盛大哥’,前辈果然面色大变,那时在下便知道揣得已不远了,唯一还有些怀疑之事,便是觉得前辈似乎比应有的年龄要老得多了,但后来一想,艰苦的岁月,忧愤的心情,自然易催人老,是以在下才敢断言,前辈必定就是将近二十年前被盛大娘暗害的柔情手水柔颂!” 凄清黯淡的光线里,只见这柔情手水柔颂幽灵般坐在地上,满面俱是悲愤哀伤,显已落入往事沉痛的回忆中。 水灵光睁大了眼睛,一会儿望向铁中棠,一会儿望向她母亲,忽也坐到地上,轻轻啜泣了起来。 良久良久,水柔颂方自缓缓道:“想不到你的思想竟如此敏锐,你……你揣得全都不错。” 她咬一咬牙,恨声接道:“约在二十年前,我五家在这山上与大旗门人苦斗数日,终于稍稍占了上风,但我已精疲力竭,又有了身孕,便悄悄去求盛大娘,让我早些回去,哪知她听了我的话,竟忽然狞笑了起来,她说绝不许我再生儿女,夺去她儿子的爱,我才自一惊,她已将我推下了悬崖,我虽能侥幸不死,但两条腿却已……”她面容又是一阵扭曲,忽然顿住了话声,目光中立刻充满悲哀与仇恨。 铁中棠叹道:“前辈你在那种艰苦的环境下,仍然生存了下来,晚辈实在自心里佩服得很!” 水柔颂恨声道:“那一段非人所能忍受的日子,将我折磨成这般模样,但我毕竟还是活下来了!” 她那充满仇恨的目光,缓缓移向铁中棠,接道:“那时,我正和你此刻一样,疲劳、悲哀,而又重伤。” 她面上慢慢起了一丝狠毒的笑容,望向铁中棠道:“但我是女子,既有身孕,又成残废,情况还远比你绝望的多,我还能在这种环境中单独生存下来,你一个男子汉,为什么不能?” 铁中棠心头一寒,道:“前辈的意思……” 水柔颂厉声道:“我虽不杀你,但也不能养着你,你快些给我滚出去,否则……哼哼,说不得我只有动手了!” 她手掌一撑,掠回床上,再也不看铁中棠一眼,水灵光伏在地上,低低啜泣,也没有劝阻之意。 铁中棠木然呆愣了半晌,他已用尽所有的智慧,要想打动水柔颂的心意,但此刻,他自知已完全绝望。 他紧握双拳,抬起目光,挣扎着站起来,挣扎着走出去,但方出洞外,他便立刻倒在地上。 为了有用的生命,他愿以自己所有的力量与智慧挣扎奋斗。 但是,他却绝不乞怜,更不哀求。 食水与山粮,已使他略为恢复了些许精力,但自洞内走出的一段路,却又使他全身脱力。 他四肢舒展,仰卧在地,尽量松懈了全身的肌肉与神经,然后,他尽力集中精神,默默调息起来。 仰首望着天色,暮色已将降临,一场更艰苦的奋斗也已将开始——生存的奋斗,不但艰苦,而且残酷。 他知道在黑夜未来之前,他必须先要找一处栖身之地,才能躲避蛇虫与蛟蚁的袭击。 太阳落山后,沼泽间便散发出一阵阵白雾般的臭气。 他寻了些枯藤绑在腿上,屏住呼吸,仔细选择着道路。他行事谨慎仔细,绝不走失一步。 仰首望去,暗蓝色的苍穹,已现出一弯淡白色的月痕。 雾气弥漫,天色更黑,前面已渐渐不能分辨道路。 铁中棠仰天叹息一声在泥泽中坐了下来,他已实在无法支持,当真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突听一阵风声,自身后掠来,水灵光已悄然到了他面前,一言不发轻轻扶起了他的身子。 刹那之间,铁中棠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道:“水姑娘,你……” 水灵光摇了摇头,铁中棠只得顿住话声。 在山穷水尽之时,遇着一个帮助自己的人,那时他心中的情绪,绝非任何一个没有身历其境的人所能了解。 他只当柔情手水柔颂已改变了心意,哪知水灵光竟扶着他走向另一个方向,他忍不住问道:“到哪里去?” 水灵光微微一笑,伸手盖起了他的眼睛,轻轻唱道:“我让你猜上一猜,想上一想,但你却永远也想不到,我现在带你去的是什么地方。” 此时此刻,铁中棠只觉这歌声是如此甜美,再也不觉得如以歌声来代替言语是件愚蠢的事了。 他只觉身子轻飘飘的,只因水灵光已负担了他全身重量。 走了片刻,水灵光终于轻轻抱起了他,但一手仍轻掩着他的眼睛,轻巧的移动着脚步,曼声道:“不要看,不要想,我一定会带你去个神奇的好地方!” 亲切的歌声,在铁中棠心中的苦涩里,渗入了一丝甜味,但这一丝淡淡的甜味中,却又含着一些痛苦。 因为铁中棠知道在这绝壑之底,荒凉之地,绝不会有什么神奇的好地方,他只觉四下气息越来越是阴湿,地形也仿佛越来越奇特,到后来又走入了洞窟之中,满洞风声,呼啸作响。 风声渐渐轻微时,水灵光终于移开了手掌。 但铁中棠仍然不敢张开眼来,只听水灵光带着笑声唱道:“你睁开眼睛看一看,看一看这是什么地方?” 铁中棠双目一张,心头不禁骤然为之大惊。 只因他目光所及之处,竟然全都是人间难见的奇珍异宝,许多粒夜光之珠照得他满眼生花。 每个角落里,都堆放着十余株高达数尺的珊瑚。 珊瑚枝上,挂满了一串串红的玛瑙、绿的翡翠、白的珍珠,以及一些铁中棠见所未见的宝物。 最远的一个角落里,竟有一张锦塌,虽然陈旧,却极美丽,锦榻旁竟还堆放着十余坛泥封未除的美酒。 刹那之间,铁中棠哪里还说得出话来。 他双目圆睁,目定口呆,他再也不会想到,在这地狱般的沼泽壑底,竟真的有这样天堂般的神奇地方。 水灵光眼波中闪动着喜悦而得意的光芒,将铁中棠轻轻放到锦榻上,笑道:“奇……奇怪么?” 铁中棠愣了许久,方自长叹道:“实在有些奇怪!” 水灵光轻轻一笑,忽然转身奔了出去,原来在这宝窖之后,竟还有外洞窟万籁俱寂中,那洞窟中竟隐隐传来一阵阵悦耳的流水声。 铁中棠发愣的斜倚在锦榻,此时此刻,一切都使他觉得此身如在梦中,自己都难以相信。 但等到他惊诧的情绪平静之后,他立刻对这所有的情况下了个判断,当下暗暗忖道:“这必定就是水灵光学武之地。水柔颂必定不准她女儿学武,而水灵光也不敢反抗母亲,是以不敢将自己学武之事和这地方说出来。” 但还有些事,却是铁中棠永远猜测不到的。 这地方究竟是何人所属?此人是生是死?这些珠宝究竟是从何而来、水灵光究竟是因何因缘来到此地? 心念数转间,只听水灵光在那边的洞窟中曼声唱道:“你快些闭起眼睛来,还有件事;我要让你惊奇。” 铁中棠忍不住立刻闭起眼睛——世上唯一能打动他的事,便是亲切的情感,纯真的感情。他只觉一阵香气扑鼻而来,然后是水灵光娇笑着的声音:“好啦!” 铁中棠缓缓张开眼睛,突觉眼前一亮。 满洞珠光辉映中,站在眼前的,竟是个容光绝代,肌肤胜雪,有如莹玉塑成般的美人。 她穿的是一身缀有明珠的宫绢罗衣,在珠光宝气中,更显得绰约有如仙子,她面上的笑容是如此明亮焕发,使得铁中棠再也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无法相信此刻站在自己面前的美人,便是方才满身泥污的水灵光,但事实却又令他不能不信。 他仿佛是一粒沉溷于泥污中的明珠,虽然长久被污泥掩去了光芒,但泥一去,光芒更倍觉照人。 铁中棠呆了半晌,只见水灵光轻轻旋了个身,轻轻道:“比……比起别人,我……我丑不丑?” 铁中棠长叹道:“你难道自己不知道?” 水灵光摇了摇头,道:“我……现在的……的样子,从来都没有人看……看过,直……直到今天。” 铁中棠默然点了点头,心中不禁暗暗忖道:“空谷幽兰,以空谷幽兰这四字来形容于她,当真再也恰当不过。” 抬头望处,只见水灵光面上满是幽怨之色。 他终究是个男子,是以无法了解少女的心情——少女们若是连自己是美是丑都不知道,那种心情之苦,怎会是男子所能了解? 良久良久,他方自忍不住叹道:“美……” 水灵光面上忽然飞起了一片欣喜的笑容,举起双臂,又轻轻转了个身,娇笑道:“我真的美?” 铁中棠又点了点头,道:“自然是真的!” 水灵光娇笑着扑到铁中棠身上,道:“谢谢你,你真好!”这句话说得清清爽爽,流流利利,哪里还有口吃之病? 铁中棠心头一动,大喜道:“你的毛病好了!” 水灵光呆了一呆,睁大着眼睛道:“真……真的?” 她心情紧张,立刻又口吃起来。 铁中棠叹道:“水姑娘,你只要心里没有畏惧,不再紧张,我确信你的毛病必定会好的!” 水灵光嫣然一笑在榻边坐了下来,垂首半晌,忽然长叹道:“娘若……能……能看……我这样子,就……就好了。” 铁中棠道:“你为何不愿被她看到?这里究竟是什么人的地方?” 水灵光轻轻叹息一声,甜美的笑容,立刻笼上一层淡淡的悲哀之色:“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有个明月如水的晚上……” 铁中棠打断了她的歌声:“我要你将这段事说出来告诉我,不要唱,好么?” “我……我说……说得不……不好。” “慢些说,不要怕,没有人会笑你的。” 水灵光抬起眼,只见铁中棠目中充满了了解与鼓励,这种眼色,使得她心中渐渐有了自信。 ——只有别人的鼓励和自己的信心,才是治愈口吃的良药。 于是她开始叙说这神奇的故事。 她先天不足,后天又失调,幼时极不健康,脑筋在母体中便受了震荡,一直到七、八岁时还不能说话。 水柔颂满心都是对盛大娘的仇恨,对这盛家的后代,自然不会爱护。她不但恨盛大娘,恨这孩子,也恨自己,甚至恨上整个人类。 在冷漠、艰苦与仇恨中长大的水灵光,从小便学会了忍受孤独,她常常去寻找最冷僻与最阴森的地方去独自流泪。那时她才七岁,就在这时,她有了奇遇。 有一天晚上,月明如水,她正独自藏在枯藤掩盖下的洞窟中哭泣,却不知正有一双如闪电般的眼睛在偷偷望着她。 自此之后,她每到这小小的避难处来哭泣时,这双眼睛总会在暗处望着她,直到一天,她赫然发现有一个残废的老人已在她面前。 这老人右腿已齐根锯断,左腿已只剩下半截,左臂更已残废,全身只剩下一只左手仍然健全。 他形容虽然可怖,态度却很慈蔼,于是水灵光便渐渐消失异惧之心,反对这残废的老人怜悯起来。 自此以后,她每天都要抽出一段时间来陪伴这残废的老人,十几天后,这老人才将她带到这神奇的宝窖中来。 她遵从这老人的命令,永远没有将这一段事告诉她母亲,只因这老人对她是那么慈爱。 他尽心的传授她武功和知识,也教她识字,她母亲严格的控制她的食物和水,但她却在这里获得了补偿。 只是她生怕被母亲发现,是以绝不敢用这里的清水洗涤身子——这里的水源富足,但食物仍是贫乏的。 三年多之后,这残废的老人终于结束了他痛苦的生命,临死前,他仿佛有许多话要对她说。 但是他却只说出半句话。 “灾祸之箱里,是我的……”便断气而死。 他死时的痛苦和遗憾,水灵光年纪虽小,但也看得出来,她知道这老人必定有一段充满痛苦与仇恨的往事,但是他却始终未曾向她说出——也许他认为她年纪还小,要等她长大些再告诉她,但是他自己却等不及了。 说完了这段话,水灵光已是泪痕满面。 铁中棠面色沉肃,垂首沉思,良久良久,沉声问:“那老人是什么姓名?” “我……我不知!” “那‘灾祸之箱’四字又是什么意思?你当然也不会知道的。” 想不到水灵光展颜一笑,居然说:“我知道!” 她轻盈的飞身而出,片刻后便捧来两口小小的箱子,高约一尺,两尺见方,像是女子的梳妆匣。 两口箱子,大小完全一样,装饰颜色却大不相同。 其中一口,满缀着碧绿的翡翠、鲜红的宝石,以及夺目的明珠,闪闪的发着绚烂的光彩。 另一口箱子,却是黝黑色的,箱上没有任何装饰,也看不出是何物制成,却沉重异常。 水灵光将这两口箱子轻轻放到锦榻上,立刻打开了那满口缀着珍宝的箱子,铁中棠忍不住问:“这就是灾祸之箱么?”。 水灵光摇了摇头:“七色宝石发彩光,这是幸运之宝箱。” 箱子里放着几本绢书,四只玉瓶,以及一只几乎已成人形的千年参果。 他知道这些绢书与玉瓶必定是武林豪士梦寐以求的武功秘笈与灵药,那千年参果更是并世难寻的宝物。 但是他对那口漆黑的箱子,却更充满了神秘的好奇,他断定这箱子里必定隐藏着那残废老人一生的秘密。 “这一定就是灾祸之箱了!” 他想打开这漆黑而神秘的箱子,水灵光却用力握住他的手掌。 “动……动不得的!” “这箱子难道从未曾打开过么?” “洞中珍宝俱可动,唯有此箱莫试尝,此箱一开灾祸降,你我谁也不能当,整整十三年过去,我从未开过此宝箱。” 她面色惊惶,歌声更是慎重异常。 铁中棠只得缩回手掌,她才展颜而笑。 “幸运箱中有灵药,可治人间百般伤,千年参果更神妙,益神补气是奇效,你赶紧服下去,伤病便无妨!” 铁中棠还没有推辞,水灵光己掩住他的嘴,她目光中的情意,使得铁中棠再也不愿拒绝。 于是她便为铁中棠洗涤了伤口,服下灵药,又将那一只千年参果捣碎成浆,强迫铁中棠服下。 铁中棠很快就沉沉睡去,水灵光立在榻边呆呆看着他,忽然俯下身子,在他颊上轻轻一吻。 然后又换过那件褴褛破烂的麻衣,在身上涂满污泥,带着满足的笑容走了。 铁中棠一觉醒来时,水灵光已不在他的身边,他只觉全身振奋,精神满足,宛如换了一个人似的。 那灾祸之箱已被取走,幸运之箱却仍留在锦榻上,箱盖中夹着一片白纱,上面用焦木写着: “你已睡了两日两夜,我也为你换过药了,现在我去侍候娘,你醒来如觉无聊,可以看看箱子里的书。” 字迹虽不甚美,但却一笔不苟,每笔每划之中,看来都仿佛注满了她浓浓的关切与情意。 情意是如此真实,字迹是如此真实,四下的珍宝,也依然真实的发着光,但铁中棠却觉自己如在梦中。 在重重危难九死一生的流血与惊险之后,接着而来的竟全都是常人梦寐难求之物——秘笈、灵药、美人、财富。 生命的变迁是如此巨大,遇合竟是如此神奇,他不禁暗暗叹息,不知道上苍对他今后的生命将如何安排? 他取起第一册绢书,在珠光下翻阅着,前面记载的,自然都是些内家正宗浅易的入门功夫。 但是他越看越心惊,看到后来,竟不觉汗流泱背。 这绢书上记载的武功,赫然竟与大旗门传授的武功道路完全一样,只是更为精妙而已。 许多种他平日练功时遇着的疑难之处,即使他师父也不能解释,然而在这里却有了答案。 “莫非那残废的老人与我大旗门有什么渊源?莫非他就是我大旗门中的前辈先人?” 他虽然想起师父们曾经说过,大旗门曾经称雄武林时,有极大的珍宝财富遗留在中原。 但是大旗门被仇家所害时,当时的掌门人以及执事弟子全都死得干干净净。这宗财富所在之地,便成了个极大的秘密,数十年来,大旗门弟子一直在不断寻找,但却始终未曾找到。 他又想起师父曾经对他说过“你爹爹绝代奇才,曾经说起他已将这宝藏的下落查出一些眉目,只可惜他也不幸被害死!” 这些想法,在铁中棠心头闪过,他只觉热血奔腾,不能自己,立刻自榻上跃下,要去寻找那灾祸之箱。 他深信这精秘的箱子里,必定有为他解释所有秘蜜的答案,纵有任何灾祸发生,他也要看上一看。 第五章 死神宝窟 后面的洞窟,宝藏更惊人,四面石壁上挂满镶珠的宝剑,嵌玉的皇冠。 水声淙淙,从一个珍珠宝石镶成的龙头中流出来,汇集在玉壁铺成的水池里,池水满而不溢,仿佛下有出路。 水池旁边有一张锦榻,水灵光刚才穿的宫衣还留在塌上,另外两只箱子里,满是锦绣衣衫、铁中棠暗暗叹息,他知道这宝藏所在之地,是经过先人们无数次的苦心策划才建成的。 可是他仍然找不到那黯黑的灾祸之箱,正想先喝点水,想不到这口神秘的箱子竟在池水中。 他毫无迟疑将箱子提起,突然轰然一声大震,四壁皆摇,箱子又落入水中。 四下回声不绝,有如天崩地袭一一般,铁中棠不禁大生恐惧:“难道这灾祸之箱,真有如此神奇的魔力?” 他试探着再次探手入水,哪知山腹中赫然又是一震,铁中棠情不自禁的连退三步。 这一次震动更猛烈,四壁的珍宝都被震得狼藉满地,池中的清水也被震得流了出来。 回声过后,片刻静寂,山腹之中,竟又隐隐传来阵阵斧凿之声,仿佛便在近处,而且越来越近。 铁中棠终于明白了:“有人开山!”想通这点,他立刻开始四下搜索起来,想找一个藏身之地,但四壁空阔,哪有地方藏身? 斧凿之声刚停,山腹中竟传出人语:“方向对么?” 声音之近,仿佛只有一壁之隔。 “兄台只管放心,我费的多年心力,绝不会白费的。” “好,弟兄们再掘!” 接着,斧凿之声又响起。 时机急迫,铁中棠已无暇思索,先将锦榻推到角落里,又将那两口装衣裳的箱子推到锦榻前。 然后他飞身出洞,将外面的锦榻收拾妥当,关起了幸运之箱,藏入满堆的珍宝中,擦去了榻上的两滴鲜血。 他伤痕虽未完全复原,但精神却极是健旺,动作也不慢,直到他确定四下再没有人新近逗留后的痕迹后,才钻入锦榻下。 就在这刹那间,壁上山石忽然飞激而出,一人欢呼道:“果然在这里!” 两条人影自穿破的石隙中一掠而出。 铁中棠屏住呼吸,从两口箱子的空隙中偷偷的瞧了出去,只见这两人其中一个是身穿宝蓝长衫的中年文士,虽在如此惊喜的情况下,仍然故作矜持,保持着从容不迫的沉稳之态,只是满身尘埃,不免显得有些狼狈。 另一人是个乌管高髻,灰袍白袜的道人,鹰鼻深腮,瘦骨嶙峋,年纪虽在中年,头上却已白发苍苍了。 这两人一入洞中,目光便立刻全被满窖珍宝所吸引,这时山壁中又跃出了一个锦衣少年和一条板肋肋虬须、浓眉环眼的劲装大汉。 这大汉似乎因为心情兴奋过度,身形跃出时,竟一头撞在山壁上,撞得满头鲜血,但他却丝毫不觉痛苦。 满洞珠宝,闪耀得这四人目光中俱都露出了野兽般的贪婪。 良久良久,那白发老人才长长叹了一声:“十余年的苦心积虑,满头的苍苍白发,今日总算有了报偿。”拾起地上一柄满镶珠玉的银剑:“你知道我为你化了多少心血?” 那蓝衫文士忽然反手一掌,震落了他掌中银剑。 道人变色:“这是什么意思?” “阁下难道忘了我们的君子协定,主权未分之前,谁也不能妄取洞中之物!” “你我只不过想看看而已。” 蓝衫文士不再理他,却走到他畔去喝水了。 虬须大汉悄悄退了两步,问那锦衣少年:“兄弟,你出于大富之家,可曾见过这么多珍宝?” “连做梦都未曾见过。” 蓝衫文士喝完了水,擦了擦掌上的水珠,回首问道:“宝藏既得;阁下可有什么安排?” “这宝藏虽是我探测出来的,但若无你的支持,必定要费事得多。” “只不过费事得多?” “非但费事,也许永远也无法寻到此地。” “想必如此。” “是以在下绝无贪得之心,只想将宝藏分做两份,你我各取其一……”道人叹了口气:“然后我就要寻个山明水秀之地,好好的享一享福了。” 虬须大汉大怒:“分作两份,你难道将我们当作死人?当今江湖中,除了我霹雳堂门下,除了我小雷神之外,还有谁能以火药炸破山腹?” 白发道人冷冷道:“放火药,甩苦工的代价,我自会算给你。” 虬须大汉厉声喝道:“你说什么?” 白发道人冷笑,走到水池前,舀起一捧清水,这种时候每个人都想喝点水的。 铁中棠暗中旁观:“我若是他,在喝水之前,必定要看看水中是否有毒。” 这时候那白发道人捧中的清水,已经全都漏了下去,喃喃自语道:“不行,不行。” 蓝衫文士仰首望天,只作未闻未见。 白发道人也不瞧他,自头上拔下了发簪,在水中轻轻一划,簪头的一点银尖,立刻变作了乌黑的颜色。 他慢慢的将银簪插回头上,才冷冷的看着那蓝衫文士说:“黑星天,你的心也未免太黑了吧!” 黑星天面色仍然丝毫不变。 白发道人又问他:“原来你是想独吞?” “是的。”黑星天冷冷道:“可是这水中之毒,却不是为你而准备的,我要杀你,又何须在水中下毒?” 他吩咐那少年:“叫他们进来!” 锦衣少年立刻掠入山腹,片刻之后,八条手持鹤嘴尖锄的劲装大汉随在他身后鱼贯而入。 黑星天含笑的招呼他们:“各位辛苦了,先喝些水解解渴!” 劲装大汉一起躬道:“总镖头太客气了!”口中虽然在说话,但十六只眼睛,却都在直愕愕的望着珠宝。 黑星天笑容温和:“先喝水吧,少时自有重赏!” 劲装大汉一起走到水池边,争先喝起水来。 铁中棠手脚冰冷:“好毒辣的角色!”连那白发道人和小雷神都变了颜色。 大家喝过了水,其中一人还在抹着嘴说:“好甜的水,怎么好像放了糖似的。” 最后几个字,已说得有气无力,说完最后一字,面容一阵痉挛,一口气再也喘不上来。 其余七人也立刻一个接着一个倒了下去,一倒下就气绝而死,竟没有一个能惨呼出声来。 虬须大汉抹了抹嘴:“好厉害的毒药!”俯下身去,翻开一条劲装大汉的眼皮,他眼皮竟已变作惨绿色。 黑星天微微一笑,转目四望:“珠光宝气中,加上几具死尸,倒也蛮协调的!” 话声中,脚步移动,走向那白发道人。 自发道人顿时面目惨变:“你要做什么?” 黑星天道:“我先问你,你这宝藏之图,是从哪里来的?” 白发道人道:“我不是早已说过了么?” 黑星天冷笑一声:“你说那藏宝之图,是在大旗门门人弟子的死尸上取出来的,是么?” 白发道人道:“不错……” 黑星天道:“这种话你用来骗三尺幼童,他或许还会相信,但在下么……哼哼,大旗弟子的死尸,我已看得多了,却从不知这二十年来,有任何一个大旗弟子的尸身,不是死在我亲眼目睹之下。” 白发道人呐呐的说:“这个……这个……” 黑星天冷笑截口道:“何况这宗宝藏如此巨大,大旗门人必然将它看得极重,所以身怀藏宝秘图之人,必定是大旗门中的首脑角色!他们的尸身,临死时我已搜查过了,纵有藏宝秘图,也轮不到你来发现。” 白发道人呆了半晌,突然大声说:“不管我是如何知道这宝藏所在之地,都与你无关,你都该将财宝分我一份。” 黑星大冷冷道:“不错,但我怀疑你的来历。” 白发道人变色道:“怀疑什么?” 黑星天面色一沉,厉声的说:“我怀疑你也是大旗门的弟子,自师长口中听到了一些有关这宝藏的秘密,财帛动心,你便背叛了师门,是么?” 白发道人身子一震,连退了三步,颤声的说:“你……你疯了么,我要是大旗子弟,怎么会来找上你?” 黑星天冷笑道:“江湖中除了我黑星天之外,还有谁懂得开山之学,除了霹雳堂外,还有谁善用火药?” 白发道人面上阵青阵白,呆呆的愣了半晌,长叹道:“不错,在下的确是为了这宗宝藏而背叛了师门!” 小雷神大喝一声:“好呀,你小子原来是大旗门下的兔崽子,老子非宰了你不可!” 他双臂一振,全身骨节作响,刷的掠到了自发道人面前,挥拳直击过去,这一招看来浑浑愣楞,仿佛毫无奥妙,其实却是含劲沉实,拙中藏巧,正是霹雳堂世代相传的混无霹雳拳。 白发道人拧身错步,身形斜斜跃过水池,口中大声叫道:“黑星天,我还有话说,你要不要听?” 小雷神厉喝道:“还说什么!”如影随形,跟踪而去。 黑星天沉声道:“雷贤侄住手!” 小雷神身形骤然停下,道:“黑大叔,这厮曾为一天大旗门弟子,便是我五家的仇人,怎么能放过他?” 黑星天冷冷道:“谁说放过他,听他说完了话也不迟。” 白发道人紧紧贴住山壁,目光四下转动,嘶道:“只要你们放我生路,宝藏我宁可只要两成!” 黑星天道:“废话少说,先老实说出你的名姓来!” 白发道人见那锦衣少年已看住了出路,小雷神又紧逼在自己身前,黑星大虽然负手而立,但目光如挟霜刃,早已暗暗控制了全局,不禁长叹一声:“我虽曾为大旗弟子,但却从未伤过你五家门徒中之任何一人,我……我只是昔年大旗门掌刑人铁毅的未记名弟子,名唤钱空。” 铁中棠在暗中心头又是一凛,只因铁毅便是他的父亲;忽听黑星天冷笑道:“钱空,嘿嘿,大旗门中从不收未记名弟子,更不收云、铁两家外姓门徒,你骗得过我么?” 白发道人面色如上,忽然扑地跪了下来,哀声道:“无论我是什么人,但我不惜昧着良心,自铁毅手中偷出了藏宝之图,又费了十余年的心血,参出了宝图上的暗语,将你们带来此地……” 他几乎已声泪齐下,接着道:“二十年来,我吃尽了千辛万苦,连头发都急白了,你们今日怎能忍心杀我?” 黑星天目光一闪,道:“铁毅心智武功,天下无双,你却能偷得他的贴身之物,想必你八成便是他异母兄弟铁青笺了!” 白发道人嘶声说道:“不错,我就是铁青笺,但若不是我将铁毅的右手暗算成伤,你们能伤得了他么?” 铁中棠直听得满心悲愤,身子已不禁抖颤了起来。 黑星天微微一笑:“不错,若非你将铁毅右手暗算成伤,我五家的确无人是他的敌手,就凭这点,我本该饶你,只可惜……唉!你偏偏姓铁,为了你姓铁,我就万万饶不得你了!” 话声顿处,忽然大喝:“动手!” 铁青笺惨然一笑,仰天叹道:“早知今日,悔不当初,大哥,我对不起你,我……我……” 突然挺胸道:“你们快动手呀!我绝不反抗!” 黑星天冷笑道:“你反抗得了么?” 轻轻一掌拍出,“砰”的击在铁青笺胸膛上,只听得铁青笺惨呼一声,鲜血随声而出,溅出三尺开外。 小雷神浓眉微扬,走过来探手摸了摸他鼻息,道:“死了!” 黑星天傲然笑道:“我掌下焉有活口!” 小雷神道:“只可惜便宜了他,让他死得太痛快了!” 黑星天笑道:“算他知趣,不敢回手!”目光四下一溜转,又道:“你两人快将所有珍宝都收集在一处!” 小雷神、锦衣少年齐声应了,开始动手。 黑星天缓缓走向锦榻,拉出一口箱子,打开来看了一眼,自语道。“这种衣服,再也穿不得了!” 砰的关上箱盖,一脚将箱子踢回原处。 那锦衣少年叹道:“有了这些珍宝,当真富可敌国了,只是……我们三个人怎么将这些珍宝拿出去呢?” 小雷神伸了伸臂膀,大笑道:“无妨,凭我这两臂的力气,就是再多一倍,我也弄得出去。” 突听黑星天“咦”了一声,自水池中捞起了一只漆黑的箱子,仔细瞧了半晌,喃喃道:“这箱子里有古怪,却不知如何开法。” 小雷神笑道:“我来瞧瞧!” 他接过来看了一下,道:“这种箱子里还会有什么东西,不看也罢!”随手将箱子扔在地上。 黑星天冷笑道:“你知道什么,我敢断言,这箱子里的东西,价值必在这所有的珍宝之上。” 小雷神诧声道:“真的么?”又将箱子拾起来,突听外面一声轻呼,一条人影如飞而入。 三人齐声厉喝道:“什么人?” 一个满身泥污的少女,插腰站在洞口,大声道:“你……你们是……是什么人,来……来干……干什么?” 此女正是水灵光。 小雷神放声一笑,大步走了过去:“结巴姑娘,你是什么人,这里难道是你的地方么?” 水灵光眼珠一转,道:“当当……然!” 小雷神大笑道:“但现在这地方已换了主人了!你若洗洗干净,大爷我就把你带出去!” 水灵光目光一转,见到地上并没铁中棠的尸身,知道他必定是躲了起来,暗中松了口气,笑道:“真……真的,你……要……带……带我……出……出去?” 小雷神嘻嘻直笑,伸出手就要摸水灵光,突见黑星天面色一沉,一掌将他打得连退数步。 他惊怒之下,大声道:“黑大叔,你……你……” 黑星天却连望也不望他一眼,走到水灵光面前,长身一礼,笑道:“请姑娘莫怪他无礼。” 水灵光心念转动,满面笑容的轻轻摇了摇头。 黑星天柔声道:“姑娘既是此地主人,想必定能打开那口黑箱子,只要姑娘打开让我们看一看,我们立刻就离去,绝不打扰你。” 水灵光灵活的转动着眼波,笑道:“要打开那箱还不容易?向左边一转,箱子就开了!” 她说话仍是结结巴巴,一句话几乎说了半盏茶工夫。 小雷神插口道:“箱子是方的,如何转法?” 黑星天笑道:“方的箱子,里面就不能有圆的螺纹么?” 小雷神思索了半天,才恍然大悟:“是了是了,外面是方的,里面却是圆的,制造箱子的人,心思倒真灵巧得很!” 黑星天含笑拿起了箱子,心念忽然一转,将箱子递到水灵光面前:“这是姑娘的东西,还是麻烦姑娘开吧!” 水灵光道:“这……这箱子已……已经锈……锈住了,我没……没有力气,怎……怎么打……打得开……” 小雷神伸手将箱子拿了过来,大笑道:“卖力气的事,还是由我雷震远来干吧!” 他右手抱着箱子,左手往左一转,箱盖果然活动了起来。 小雷神雷震远大笑道:“你看,我……” 话声未了,忽然惨呼一声,胸膛间血光暴现,箱子砰然落地,他庞大的身子,也随着倒了下去。 原来箱盖一松,便有三片薄刃飞射而出,齐齐的插入他胸膛,黑星天面色大变,俯身查看。 锦衣少年惶声问:“雷大哥他……” 黑星天摇了摇头,长叹道:“没救了!” 锦衣少年一步窜到水灵光面前,怒声道:“你找死!” 水灵光睁着大眼,道:“我……我也不……不知道。” 锦衣少年叱道:“放屁,你不知道谁知道!” 黑星天长身而起,冷冷道:“这也只能怪雷震远大大意了,怎能怪这位姑娘?反正箱子已开,快看看里面是什么?” 锦衣少年呆了一呆,心中不禁暗叹他师父的冷酷。 黑星天拾起一柄鹤嘴尖锄,拨开箱盖,箱子里竟只有几本书册,一块叠得甚是整齐的污布。 锦衣少年心中大是失望,但黑星天面上却是满露喜色,大笑道:“大旗门秘传的武功想必就在这里了!” 狂笑声中,转首又道:“拿出来。” 锦衣少年摇摇头,退了两步。 “你不拿么?” “弟子不敢……” “好,你竟敢违抗师命。”目光转向水灵光,水灵光不等他开口,已俯下身去:“我来!” 她腰身方自缓缓弯了下去,忽然双掌齐扬,全力撞向黑星天的胸膛,掌势冻厉,隐隐夹着风声。 黑垦天冷笑道:“我早就知道你会有这一手。” 冷笑声中,身形半转,飞足踢向水灵光胯骨。 他撤招变式,其快如风,双掌含劲,稳稳封住了水灵光的退路,只因她方才一招用力过猛,此刻竟已眼见不能闪避了。 哪知就在这刹那之间,她身子突然飘飞了起来。 黑星天变色道:“好轻功!”身形立时后掠三步,水灵光若是乘机追击,便能立刻抢得机先。 然而她武功虽高,却无全交手经验,此刻竟不知追击。 黑星天心头暗喜,当下挥掌扑去。 数招过后,水灵光招式果然大见软弱。要知她自己根本不知武功深浅,是以与人交手时,便不禁生出畏惧之心,床下的铁中棠焦急之下,方待一掠而出,就在此刻,铁青笺的尸身忽然轻轻弹了一下。 铁中棠心头一跳,正忖思间…… 水灵光秀发飘飞处,纤腰轻轻扭转,双掌却重重的击向黑星天。 黑星天暗中冷笑忖道:“果然是大旗门的武功,不知利用轻功之长,却用这些硬打硬拼的招式。” 心念转动间,脚下又连退三步,身子已退到铁青笺的“尸身”之前。 突听铁青笺厉喝一声,反身跃起,紧紧抱着黑星天的双腿。 锦衣少年大惊道:“他……他复活了!” 黑星天更是心胆皆丧,已被铁青笺拖倒在地上,只觉双腿膝盖一阵麻木,已然被点了穴道。 锦衣少年目光闪处,忽然狂奔而出。 黑星天惶声呼喊:“不要走,快来助我一臂……” 铁青笺冷笑道:“你的好徒弟早逃了,还鬼叫什么!”话声未了,手掌又连拍了黑星天胁下两处大穴: “你……你怎会……” “你以为我死了是么?” “我亲手探过了你的心脉。” “我早已将全身功力凝集在胸前,拼受你一掌,然后闭气诈死,我知道你自恃掌力、必定不会多加查看,嘿嘿,黑星天,你素来诡计多端,怎会不知道诈死的妙处?” “好,算我黑星天阴沟里翻船,落在你手中,要杀就杀,还多说什么!” 铁青笺冷冷道:“要杀就杀?哼,哪有这么容易!” 他目光转向发着愣的水灵光,笑道:“姑娘你不妨建议建议该将这厮如何处死,在下必定遵命。” 水灵光睁大眼睛,道:“随……随便。” 铁青笺缓缓道:“人肉的滋味,姑娘尝过么?” “我……没有吃……吃过……,也……也不……吃!” “那么我只有自用了,这厮方才一掌,大损我的元气,此刻正好补上一补。”他取出一柄匕首,在脚底缓缓磨了起来。 黑星天面容已惊得起了痉挛,颤声道:“你将我杀死也就罢了,何苦要如此作贱于我?” 铁青笺看也不看他,一面磨刀,目注着水灵光,道:“姑娘一直在这里为在下看守财宝,在下感激得很。” 水灵光圆睁双目,诧声道:“你……你的财宝?” “这宝藏本是我大旗门所有之物,方才看姑娘你的武功,似乎也和大旗门颇有渊源。” “什……什么大旗门,我……我不知道……知道。” 铁青笺微微笑了笑,方待说话,忽听身后冷冷道:“我知道!” 锦榻下忽然钻出了一个面色微黑,双眉如剑,目光更闪得有如明星般的少年。 他一见这少年的面容,身子立刻莫名的颤抖起来,如见鬼腕一般,颤声问:“你……你是谁?” 铁中棠道:“你不认得我么?我却认得你!”目光有如冰刀,瞬也不瞬的凝注着。 水灵光虽也看得莫名其妙,但却已感觉到他两人之间,定存着一种神秘的关系,是以绝不开口。 铁青笺干笑了两声:“阁下怎会认得在下的?”他一见这少年便生出恐惧,竟不敢出手。 “你看看我像谁?” 铁青笺看了半晌,越看越畏惧。 “你仔细看看,仔细想想。” 珠光之下,铁青笺突然想起一个人来,颤声道:“你……你……” “你想起我是谁了么?” “你是铁毅大哥的什么人?” 铁中棠霍然站了起来,厉声道:“你还有什么颜面敢称呼先父为大哥,为了财物,你竟忍心下毒暗算他老人家,使得他老人家一臂残废,若不是你,他老人家也不致于死在别人手中……” 铁青笺面色如上,道:“你……错了,我……” 铁中棠怒喝道:“错了?哼,这都是你自己亲口说的,还想否认么?” 铁青笺忽然一挺胸膛,大声道:“不错,我确是下毒暗算了他,自小到大,我时时刻刻生活在他控制之下,几乎被他压得喘不过气来,有了机会,我自要反抗,但我绝没有杀死他,只是——” “你虽未亲手杀他,但他却因你而死……” “你要怎样?” “我要杀了你,为先父报仇!” “人人都可向我动手,但你万万不能!” “我为何不能?” “你莫要忘了,我总是你的亲叔父,你身为大旗门弟子,焉敢逆伦犯上!” 铁中棠呆了一呆,要知大旗门中,最最严厉的戒条,便是:“不得通敌叛师,不得逆伦犯上。” 铁青笺目注着他面上的神色,嘴角泛现阴险的笑容。突见眼前人影一花,水灵光已站在他面前:“我……我能杀你么?” 铁青笺冷笑道:“自然你可杀我,但你却不是我的敌手,你若不信,大可试一试看!” 语声未了,突听洞外传来阴森的冷笑,一个枯涩的话声:“我先来试上一试!” 语声方起,水灵光已花容失色,瑟瑟的抖颤了起来。 铁青笺、铁中棠亦且心头大惊,惶然失色。 接着,一连串“叮、叮”声响,自远而近。 水灵光面色更是苍白如纸。 珠光一闪,人影微花。 一个干枯丑恶的老妇人,手里拄着两根竹杖,竹枝点地,凌空而入,望之有如鸠盘魔婆。 水灵光颤声道:“娘……” 水柔颂冷冷道:“你还记得我这个娘么?好好!” 她横目望了铁中棠一眼,目光立刻转到了铁青笺身上,一字一字沉声道:“铁青笺,你还记不记得我?” 铁青笺摇了摇头:“在下实在眼拙得很。” “二十年的故友,你都忘记了么?” 他实在想不起自己一生之中,几曾见过如此丑恶的妇人。 “你可记得二十年前,那风雨之夜,在那桃花林里,缤纷落花之中……” “你……你……你是水柔颂?” 水柔颂展颜一笑:“你还记得我!” 她不笑还好,这一笑将起来,更是丑得骇人。 铁中棠、水灵光两人面面相觑,实未想到水柔颂与铁青笺是认得的,更令铁中棠奇怪的是水柔颂此刻的目光。 她目光含蕴着的,竟是一种对往事的回忆,对旧事情的绻念,伤心的忏悔,刻骨的痛恨……这许多种情感揉合而成的光芒。 她便以这种目光,凝注着惶然失色的铁青笺,缓缓道:“我知道你还记得我,但却不认得我了,是么?” “我……我……” “二十年前,你曾经跪在我面前,说我是你平生所见最美丽、最温柔的女子。” 她缓缓阖上眼睑,仿佛已沉浸于往事美丽的回忆中。 忽然她睁开眼睛,厉声狂笑起来:“但我现在已变成世上最丑恶的女人,你自然不会再认得我!” 她拄着竹杖的双掌,剧烈的颤抖起来,狂笑着接道:“二十年,还不到二十年,世上的变化,竟如此巨大,二十年前,你生命已落在我手中,只恨我听了你的花言巧语,不但饶了你的性命,还在桃花林中整整陪了你两天,二十年后的今天,你又落在我手中,你还有什么花言巧语可说!” 铁青笺目光转处,突听黑星天阴森森的冷笑起来:“我当是谁,原来是盛大嫂在这里。” 水柔颂道:“黑星天,你少插口!” 黑星天道:“盛大嫂,我盛大哥时时刻刻都在想念着你,你还不快将他杀了,同小弟一起去见大哥去!” 铁青笺扑地跪了下来:“柔颂,我也是时时刻刻在想着你的,你的容颜虽然变了,但我的心却始终未变。” 黑星天厉声道:“盛大嫂他骗你的,他……” 水柔颂突然厉喝一声:“住口!” 他目光缓缓自铁中棠、铁青笺、黑星天面上扫过,冷笑道:“你们男人的花言巧语,我水柔颂可听多了。” 她竹杖一指黑星天,道:“最最不是东西的就是你,昔年你早已知道盛存孝不能生孩子,便想来骗我,骗不到什么,又跑去盛大娘那里挑拨,这些帐我都记得清清楚楚,今日我饶不了你!” “你”字方出口,她竹杖突沉,落在黑星天胸膛上;黑星天立刻惨呼一声,气绝而死。 然后,她竹杖指着铁中棠:“你!你骗得我女儿连娘都不要了,你这恶徒,我更要宰了你!” 水灵光颤声道:“娘……” 水柔颂竹杖却己指向铁青笺:“你呢,你骗了我,害得我落到如此地步,我杀了你都不足泄愤。” “你不能杀我,我女儿也不会答应你!” “谁是你女儿?” 铁青笺手指突然指向水灵光,大呼道:“她!” 水灵光惊呼一声,一连退了好几步,倚在石壁上。 铁中棠亦是惶然失措,只因这一切的变化,实在大过奇妙,每件事的发生,都大大出了他的意料之外。 铁青笺又接道:“盛存孝不能生孩子,那孩子自然是我的,你我一夜夫妻,恩情万夜,你忍心杀我么?” 铁中棠恍然而悟:“难怪盛大娘知道她有了身孕,便要下手杀她!难怪她对自己的女儿那般冷酷无情!” 只因她对铁青笺十分痛恨,自己更对自己的往事仟悔,于是她便将上一代的罪孽,发泄到下一代的身上。 目光转处,水柔颂又自阖上了眼睛,缓缓道:“我也实在不忍心杀你,唉!过来扶我一把,我要到榻上歇歇。” 铁青笺连忙赶了过来,作出温柔的笑容,扶起水柔颂的臂膀,柔声的说:“柔颂,我们就快有好日子过了,那些财宝……” 话声未了,身子忽然一阵痉挛,仰天跌了下去。 水柔颂满面俱是凄厉的狞笑,嘶声狂笑着:“财宝,你这个怕死又贪财的臭男人!” 她竹杖飞舞,挑起了成堆的珠宝,撒在铁青笺尸体上:“今日我就教你死在这些财宝里!” 水灵光抖着身子,突然放声痛哭起来,那种潜伏的父女天性,使得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悲哀。 她狂呼一声:“娘……你……”牙关一紧,晕倒在铁青笺的尸身上。 狂笑声与痛哭声一起绝灭。 珠光,映照着蓬乱、枯瘦、丑陋、残废的水柔颂。 她目光已变作赤红,面色却有如铁青,她仿佛已失去了所有的生命力,而变作了一具丑恶的躯壳。 铁中棠静静的凝注着她——心里不知是憎恨还是怜悯——对这所有的尸身,他心里也不知是憎恨还是怜悯。 他们之间所有的恩怨情仇,都已随死亡而终结,他们对财宝的贪婪与奸谋,也随着死亡而消失。 水柔颂眼神霍然移向铁中棠,面上又泛起了狞笑。 “好小子,你骗了我女儿,若不是我偷偷跟了来,岂非要活活的饿死在那里!” “夫人只要对她好些,不要将上代的罪孽迁怒到下代的身上,她自然会孝顺你的。” “放屁!你不过是欺负我是个残废而已,我今日就要你尝尝残废的滋味!” 怒骂声中,她竹杖轻点,身子已飞舞而起。 铁中棠见她散发飘飞,双目如火,看来当真有如恶魔一般,张牙舞爪的扑向自己,心头一凛间,两条挟带锐风的竹杖,已闪电般划向他胸膛。 他大惊之下,更不知自己武功、体力是否已完全恢复,哪里敢与她硬拚,肩头微耸,纵身避过。“你跑得了么?”竹杖飞舞,急攻而至,她双腿虽废,但以手代足,身形仍然其快绝伦。 数十招霎眼而过,铁中棠已是不支,突觉膝弯一软,竟被小雷神的尸身绊倒在地。 他和身一滚,随手拾起了一柄尖锄,反手挥出。 水柔颂身子微退,铁中棠已摸着了一柄满镶碧玉的宝剑,翻身掠起,扑了上去。 他知道水柔颂此刻已不可理喻,所以也下了拼命之心。 心念一闪,宝剑不找水柔颂的身子,而专削她掌中的竹杖,这正是用上了“射人先射马”的兵家至理。 剑杖相交,蓬的一响—— 水柔颂掌中竹杖竟丝毫未动,要知她杖上已满注真力,便是百炼精钢之利剑,也难斩断了。 铁中棠手腕一麻,心头大震,接着一剑挥去。 水柔颂厉喝道:“来的好!”另一根竹杖随时而起。 铁中棠手腕又是一震,长剑竟被震得脱手飞去。 此时此刻,他根本没有思考的余地,长剑方自脱手,水柔颂掌中竹杖已左落右起,划空急至。 铁中棠仰面仆倒地上,就地一翻身,滚到了水池边。 水柔颂凌空一跃,掠上了水池边缘,厉叱道:“拿命来!”左手一沉,竹杖急点铁中棠胸膛。 突听“咯”的一声,点在水池边缘的竹杖忽然折断,重心骤失,“拍”的落入水中。 原来方才剑杖相击,这两根竹杖已被铁中棠斩开两条裂口,是以水柔颂稍一用力,竹杖便断了。 只因铁中棠服下了那千年参果后,伤口虽未复元,内力已无形中增长。这连铁中棠自己都不知道,是以没有自信之心,水柔颂更是低估了他的实力,大意之下,突遭此变,自是措手不及。 水花四溅中,铁中棠喘了口气,翻身掠起,退到石壁边,暗调真气,以备第二次的攻击。 哪知过了许久,水池中仍无动静,水柔颂仰面卧在水池中,身躯竟缓缓浮了起来,宛如死尸一般。 铁中棠目光动处,不禁呆了一呆,立刻恍然:“水中有毒,水柔颂必定已呛入了池中毒水,毒发而死了!” 刹那之间,水柔颂枯瘦的身子,已渐渐痊孪收缩起来,四肢扭曲,乱发飘散,形状更是可怖。 铁中棠心里忽然泛起一阵呕吐的感觉。 终于,他忍不住奔出洞外,在山道中一个角落,尽情的呕吐起来,直到无物可吐,胃中只剩下一些酸水。 此刻洞中又传出了水灵光的惊呼痛哭之声。 铁中棠木立当地,也不知该如何劝慰于她。 他只愿世上根本就没有这些宝藏存在,那么,这一切悲惨痛苦的事,也就根本不会发生了。 财富虽然可爱,但跟随财富同来的,常会是贪婪、吝鄙、阴谋、杀戮、冷酷、争夺、陷害、死亡。 怎奈人们的眼睛,都已被财富的光芒所眩,只看得见财富的光亮,却看不到光亮后隐藏的阴影。 铁中棠呆愕了半晌,也不去劝阻水灵光的痛哭,只因他深知世上唯有眼泪最能发泄少女的哀痛。 他在衣箱上坐了下来,取出那“灾祸之箱”中的书册与污布,书册乃是锦缎所订,那污布赫然竟是一面鲜血染成的旗帜,只因年代久远,鲜血变色,是以看来黯淡无光,但却另有一种神秘慑人的魅力。 铁中棠手指一触及这锦缎、这血旗,身子便不禁剧烈的颤抖了起来,泪珠也立刻夺眶而出,顺腮直落。 这洞窟中不但隐藏着财富与死亡,显然还隐藏着另一段秘密。 这一段秘密是有关铁中棠祖先的,其中满含着难忘恩仇,辛酸血泪,生的欢乐,死的痛苦。 翻开锦册的第一张,恭正的字迹写着:“昔年三怪、四煞、七魔、九恶、十八寇为害江湖,惨无人道,江湖中人敢怒不敢言,隐藏多年。 直至本门云、铁两位先人出道江湖,黄山、洞庭、点苍、大湖、祁连、昆仑、中条七役,大小数十战,终以两柄神剑,杀尽三怪、四煞、七魔、九恶、十八寇,以此四十一人之鲜血,染成一面大旗。 江湖人感恩图报,大旗所至,群相伏首。 是以云、铁两祖创立我大旗门,以德义立门,以德义立规,以德义服人。 “愿吾后代门人,毋忘忠、孝、仁、爱、信、义、和、平八字,谨守门规,扶弱锄强,发扬正义。” 旁边一行字迹,写的是:“大旗门第二代云老先人遗墨,铁毅恭录。” 铁中棠手里捧着亡父的遗泽,目中已忍不住流下了无声的眼泪,翻过第二页,字迹已潦乱。 潦乱的字迹,写着铁毅艰苦的后半生:“余,铁毅,残废老人,幸有一子,然尚在襁褓,今生恐已谋面无望,另有一子,最是令余痛心。” 余不幸,一臂为弟所断,双腿被仇所残,奄奄一息,九死一生中,余仍凭余门中传统之恒心毅力,寻得此宝藏。 此宝藏乃余大旗门先人避难时所藏,淹没多年,余赖一残缺不全之秘图,百般参详,寻得此地。 令余最愿欣慰者,我大旗门开门立户时之血旗,亦未遗失,此旗乃余门中至宝,门人得之者可掌门户。 余已不能重见天日,但望得此宝藏者,即非大旗门,亦应将之用于造福人群之事。 若此宝藏幸而仍为大旗门人所得,则必须用于复仇大业,万万不可忘怀祖宗之教训。 要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财富一物,其性如水,用之得当者昌,用之不当者亡,谨之谨之。 余洞中生活,其苦不堪,但余仍以一手作画,裁衣为纸,烧木为墨,辛苦写下了余数十年武功之秘奥,但望得宝之有缘人,勿轻视之,得余武功后,为善者神灵护佑,为恶则人鬼共殛。 又及,弱女水灵光,乃余残年中唯一安慰,此女生世孤苦,运命辛酸,唯得宝人善视之。 下为余武功诀要,计有:“内功要诀、行功秘诀、大旗风云掌、铁血十二式以及轻功、剑法多种。” 铁中棠仰首而望,泪流满面,嘶声惨呼道:“爹爹呀!爹爹呀,不肖男儿,竟无缘见您老人家一面么?” 语声方毕,突听身后一声长长的叹息,水灵光流泪道:“他……他老人家,是你……你爹爹?” 铁中棠黯然点了点头。 水灵光呆了半晌,道:“你……你妈妈呢?” 铁中棠长叹一声:“我犹在襁褓时,家母便已走了。” 水灵光伸出手,轻轻抚摸他的头发,眼中充满了柔情,充满了怜惜与同情、关怀与慰藉。 这善良的少女,为了别人的不幸,竟忘了自己的不幸,其实她自己的身世,岂非比任何人都不幸得多。 两人泪眼相对,心中都充满了凄苦。 不知过了多久,水灵光突然长身站起,向铁中棠招了招手,转身飞奔而出。 铁中棠手持血旗锦书,随之而出。 水灵光时时停下脚步,等候着铁中棠,走了约莫盏茶时分,沼泽忽然现出一丘土堆。 这座土丘上,满植着浅黄色的花朵,随风而舞,婀娜多姿,给这荒凉丑恶的沼泽绝壑平添了几分生趣。 水灵光驻足在土丘前,眼睑一垂,又自泪流满面。 铁中棠心念动处,颤声道:“这就是他……他老人家的……埋……骨……之……地……么?” 水灵光木立在微风中,轻轻点了点头。 铁中棠已痛哭着跪倒在坟前,血旗、锦书,凌乱的落到地上,微风虽不识字,但却翻开了书页。 水灵光也轻轻的拜倒下去,暗中默祷:“我已将你老人家的后代带到这里了,望你老人家在九泉安息。” 她伸手一抹泪痕,以首触地,悲声道:“我爹爹也曾经对不起你老人家,但他也死了,求你老人家能原谅他。” 铁中棠无声的啜位,已变为有声的痛哭。他似乎要将自己这一生的眼泪全流尽。 一片乌云遮着日光,天色忽然黯了下来,接着,细雨飘然而落。 铁中棠仰首望天,让泪水与雨水交流。他守在亡父前,不忍遽去,他平生未见过父亲,此时多留一刻也是好的。 水灵光啜泣着陪伴着他,她心里的悲哀更浓,心事也更乱,最苦的是,她心事多半不能向人诉说。 良久良久,雨停了又落,落了又停。 铁中棠缓缓长身而起,拉起水灵光的手腕,他已决心要用最大的力量,来保护这个可怜的女孩子。 水灵光抬起头,问:“你……你不恨我?” 铁中棠凄然说道:“没有你,我早就死了,没有你,谁来埋葬我爹爹的尸身?我一生都将永远感激你,怎么会恨你?” 他仰天长叹一声:“我非但不恨你,连你的……你的父母,我都不再怨恨他们……” 话未完,水灵光已痛哭着扑到他怀里。 大地虽大,但她只觉唯有他是自己唯一的依靠,唯有在他怀里,她脆弱的生命才能获得安息。 但是,她必须要离开他,离开他,离开他…… 为了什么?她不能说,她不忍说…… 铁中棠拉起她的手,柔声说:“不要哭了,快随我走,你埋葬了我爹爹,我也要将你的父母好好安葬。” 水灵光茫然随着他走回那神秘的洞窟,地上的血旗、锦书已被拾起,但却留下一地的眼泪与悲哀。 铁中棠目光动处,一件白绩长袍,铺在榻上,上面以鲜血写了五个字: “我也会装死”。 黑星天的尸身不见了。 铁中棠愣了许久,方自失声长叹道:“此人当真是厉害得很,上了别人一个当后,立刻就还给了别人。” 突听水灵光惊呼一声,又放声痛哭了起来,原来铁青笺、水柔颂两人的头颅已被人割下。 满地的珍宝,也少去了许多。黑星天已将他能带得走的,全部以衣衫包起带走了,只是却还不及全部珍宝的十分之一。 铁中棠留意观察着绫袍上的血字,以及水柔颂、铁青笺两人的尸身,此时鲜血都早已凝固。 他又伏在地上看了半晌,长叹道:“他已走了将近一个时辰,人已去远,追也来不及了……” 水灵光痛哭着道:“但我……的爹……爹……” 铁中棠沉声道:“他人虽已去远,但总有一天,我会抓住他为你复仇的,你相信我么?” 水灵光柔顺的点了点头,哭声渐微渐轻。 他们将所有的尸身全部埋葬了起来,然后铁中棠便立下了决心,要在自己亡父坟前守墓百日。 水灵光自然陪着他,如今,她已不需再逃避任何人、任何事,她洗净了身子,换上了衣衫。 于是,她那惊人的美,就完全显露出来了。 铁中棠知道她对于外面的世界,一直是那么响往而羡慕,但此刻她陪着他,却无丝毫焦急,更无怨言。 三日之后,铁中棠的伤势便完全复原了。 他也发现了那千年参果的功效,竟是令人难以相信,至此,他才相信世上果然有一些奇异的事物,不是人力所能解释的。 水灵光以白绫裁成孝服,给铁中棠换上,柔软的衣料紧贴在身上,更使他看来全身每分每寸都充满了男性的魅力。 他默然、哀思,有时练习着锦书秘笈上的武功,有时也为水灵光说一些红尘中多采多姿的故事。 日子在淡淡的悲哀中平静的过去。 铁中棠开始探路、束装,计划着如何运出这一批庞大的财宝,也计划着将这一批财宝运用的方法。 然后,他拜别父坟,重入红尘。虽然只有短短百日,但他却宛如再世为人。 水灵光自然更是兴奋,但兴奋中却仍有些淡淡的哀愁——少女的心事,本就令人难测。 何况她度过十余年孤独困苦的生活后,生活遽然改变,其心绪之复杂,更非别人所能体会。 第六章 洛阳风云 洛阳,是繁华的,甚至可说是繁华甲于天下。 洛阳城的上层社会上,近日在悄悄的流传着一件奇异的故事——洛阳城来了位富可敌国的奇人。 当时的洛阳,身价千万的富人已多得不可胜数,自远方来消闲游乐的世家公子、富商巨贾,络绎不绝于途。 还有些名公王侯、高官贵族,隐藏了身份来此游乐。 更有些名诗人、名剑客途经于此,便会为此地留下一些传诵一时的名句,或是留下一段脍炙人口的故事。 然而,这些人的故事此刻却全都被那富可敌国的奇人压倒了,整个洛阳城,此刻都以这故事做为中心。 城北李家,不但是洛阳城珠宝业的巨子,而且也可说得上是全国珠宝业的泰斗,普天之下,经营珠宝的,没有人不知道李洛阳这名字。 李洛阳世代经营珠主,不但早已家财巨万,而且李家子弟家传的武功,在武林中也是赫赫有名的。 经营珠宝的人,倘不会武功,在当时就等于虎群中的羔羊一样危险,李家子弟深知此理,武功都练得极好。 这震动一时的奇人奇事,便是从李宅门下仆役的口中开始传出来的。 洛阳珠宝李家,传到现在已是第十一代了,经过了无数次战乱与盗劫的李家子弟,学会了更多的谨慎与谦虚。 他们并没有显赫而华富的店铺,只是以洛阳城北一栋坚固、朴实而古老的巨宅作为交易之地。 每年有十日,普天之下的珠宝巨商都会到此地,在那朴实的巨宅里,交易着价值巨万的珠宝。 来自四面八方的珠宝巨富、名公巨贾,带着他们的娇妻美妾、武师镖客,各以所有,易其所需的珠宝。 这其中自然也有横行江湖的绿林巨寇、江湖大盗,但他们来到这里,也只是规矩的做着生意,绝不敢动手抢劫。 李宅的门户是开放的,只要你想买卖珠宝,无论你是什么身份,无论你有多少钱财珠宝,在这十日之中,都可以搬进李洛阳为天下各地商人准备好的院落中去,甚至你只有一粒珍珠想卖,或是你只准备为妻女买一朵三两银子的珠花,也可以享受与富商巨贾同样的礼遇。 李家子弟以及李家受过严格训练的仆役,也都会以他们传统的习惯与礼貌来招待你。 他们的格言是:“一入李家之门,便是李家之客。” 在这里,没有人盘查你的身份,也没有盘查你钱财的来历——只要你在这里的行为是正当的。 但是你只要有丝毫不轨的行为,小则立刻会受到被逐出的羞辱,大则立刻便会受到李家的禁锢和私刑。 许多年来,这珠宝世家自然也曾受过惊扰,就像冀北双煞、独手昆仑那样武功高强的巨盗魔头,想到这里来上线开扒,也都被李家子弟斩去了双手,远逐边外。 这珠宝世家的武功威望,和他们的财富、礼貌、传统,以及交易的规矩,在江湖上是同样被人敬重的。 今年,这一年一度的交易时期,比往年更是热闹。 自重阳开始,洛阳城北,己是车水马龙,冠盖云集,轻裘暖带,衣香鬓影,当真是盛极一时。 珠宝世家的第十一代主人李洛阳,面容清癯,身材颀长,两鬓虽已斑白,但目光却仍亮如明星。 他穿着一袭暗色的缠丝夹袍,带着一种动人而华贵的风度,与他的长子李剑白并立在第二重门户的石阶上,长揖迎宾。 一个风华绝代的美妇人,陪着一位白衣如雪的美少年,是这珠宝世家第一日第一对客人。 然后,退隐了的将军、洗了手的巨盗、春风得意的少年、家财百万的老人,各带姬妾,含笑而入。 一个衣着褴褛、形容枯瘦的老妇人,双手紧抱着两只麻袋,畏缩、蹒跚的走上了石阶。 李剑白立刻躬身将她扶了上来,彬彬有礼的含笑问好。 李洛阳带着赞许的目光,望着他引以为做的儿子。 第一日过去,第二日才是繁华的高潮。 响午时分,李洛阳偷得一刻闲暇,正要小作午寐,大门前,忽然停下了两辆八匹骏马共拉的华丽香车。 赶车的,竟是两个年仅八、九岁的锦衣俊童,但拉车策马,比之多年老手亦毫无逊色。 只要是眼界稍广的人,都会认得这两个俊童正是洛阳名妓“粉菊花”门下训练出的“万金神童”。 粉菊花高张艳帜多年,年老时,却细心的训练出一批俊童与艳婢,专门卖给富家为奴,这些童婢个个都是聪慧绝顶,百艺皆通,若非世家巨富,休想问津,只因他们的身价太贵,一个就要十足的一万两纹银——这已是一个小康之家的全部家财。 所有的目光,立刻全都被这车马俊童所吸引,人人都要看看车里的是哪位高官巨贾,有如此声势,有如此财力? 第一辆马车车门启处,轻盈的走下一个头挽双髻,面带甜笑,美艳照人的明眸锦衣少女来。 众人都只觉眼前一亮,当真是目摇神夺,看得痴了! 哪知这锦衣少女走下车来,立刻躬身道:“姑娘请下车。” 车门内缓缓伸出了一只春葱般的玉手,轻轻搭在那锦衣少女的削肩上。 接着,车门内又缓缓伸出了一双纤秀泽圆的玉足,足上穿的是一双自绫的轻鞋,鞋尖一粒珍珠,竟有龙眼般大小,随着微风轻轻颤动着。 虽然未见其人,就只这一只手、一双足、一对颤动的珍珠,已使众人眼更花、神更迷、情更痴。 人人都在暗中猜测:“这到底是谁?这到底是谁?” 只听樱咛一声,众人心头一跳。 车门外己多了一位秀发如云,眼波如水,全身穿着一件似绢非绢,似纱非纱的宫装轻衣,有如仙子般的绝代丽人来。 那锦衣少女虽美,但仍属红尘中之绝色,这宫衣少女,却美得丝毫不带火气,有如天上谪仙。 她扶着锦衣少女的肩头,缓步走到第二辆大车前。 众人的目光,立刻也随着她转到第二辆车上。 第二辆车门一开,众人凝神望去,车门内走下来的,竟是一个佝偻着身子、满面皱纹、白须白发的老人。 他生命已燃烧去大半,步履已蹒跚不稳,一手遮着眼睑,似畏见阳光,另一手却搭在那宫衣美人的香肩上。 众人见了,心里又是失望,又是不平,如此一朵娇嫩的香花,竟偏偏插在了牛粪上。 这三人在数十道目光的注视下,走入了门户,李洛阳降阶而迎,含笑长揖:“佳客远来,不知高姓大名?” 那华服老人却冷冷“哼”了一声,阴阳怪气的说:“我是来和你做生意的,不是来受你盘问的。” 李洛阳愣了一愣,强笑道:“请进!请进!” 华服老人两眼一瞪,道:“自然要进去的,不进去难道还睡在你们的大门口么,嘿嘿,真是岂有此理!” 李洛阳又是一愣,几乎气得说不出话来。他平生见过的人也算多了,却从未见过如此古怪的老人。 老人笔直走入大厅,目光四下观望,忽然格格笑道:“假的假的,四幅画里竞有两幅是赝品。” 李剑白少年气盛,怒火上涌,已忍不住要发作出来。却被他爹爹干咳了一声,打了个眼色止住。 此刻那两位锦衣俊童,己提着两只小巧的箱子走了进来,箱上满嵌珍珠碧玉,耀人眼目。 不谈箱中之物,先只这两只箱子,已是价值不菲,李洛阳自然识货,心头不禁更是惊异。 那华服老人又摇摇摆摆走了过来:“住的地方在哪里?” 李宅外观虽不堂皇,但里面院落却不知有多少,真是千椽相接,万脊相叠,重门叠户,深宇广院。 李洛阳为了接待宾客,已将所有的院落打扫干净,他知道这华服老人脾气古怪,特地将他引至一座最宽敞的院落。 哪知一入房中,那宫衣丽人立刻耸起了鼻子,皱起了眉头,华服老人更是暴跳如雷,指着李洛阳的鼻子大骂:“这也算是住人的地方么?老夫家里养猪的地方也比这里强得多了。” 李剑白面色也沉下:“阁下嫌脏,何不自己将房子带来!” 他故意不看他爹爹的面色,出口顶撞了过去。 华服老人却冷冷笑道:“你以为这难得了我?” 两个时辰之中,这华服老人意在院中搭起了三座篷帐,锦帐流苏,堂皇富丽,宛如蒙古王公所居。 帐中的陈设,更是千奇百巧,无一不是人间的罕睹之物。 他自设厨房、拒绝接受李宅供应的饮食,厨子是苏杭名厨,据闻是重金自皇宫大内中挽出来的。 古怪的老人,绝代的艳姬,敌国的财富,奢华的行径,这许多种因素加在一起,自然难免引起大家的好奇之心。 人人都在猜测,但却无一人猜得出这老人的来历,就连见多识广的李洛阳,面上虽不动声色,暗中也不禁诧异。 来自京城的王侯贵戚,都猜测这老人必定是退隐的封疆大臣,或者是江南的豪富世家。 来自江南的名公巨富,却又以为这老人必定是京城的王侯贵族,或者是宫中皇亲,微服出游。 还有些多事的少年公子,更给染上一层传奇的色彩,说他必定是洗了手的江洋巨盗,怀有一身惊人的武艺。 但是谁也不知道这许多猜测哪一种是真实的。 黄昏时,老人的名厨开出了一张惊人的菜单:他们每日要采购一百尾鲜鱼,八十只鹦鹉,最重要的是,他们每日还需要八匹活生生的骏马。 因为这老人嗜食鲜鱼脑、鹦鹉心、生炒的马肝。 黄昏后,老人斜坐在帐幕前,品尝着各色的美酒,阵阵扑鼻酒香远远传到两条街以外。 那绝代丽人,头上蒙着轻纱,静静的坐在一旁望着他,她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然而只要她眼皮轻轻一瞥,便已胜过千百句言语。 华灯初上后,李府的大厅,腾耀起珠光宝气。 各种人,带着各种珠宝,开始了他们的交易。 可是第二天的交易,照例是极为平淡的,只有一位退隐的将军买了四对翡翠马,一串珍珠顶链。 还有那第一对来到这里的客人——那锦衣艳妇及白衣少年,选购了几件精巧的首饰、一柄镶珠的宝剑。 那华服老人却始终没有露面,有许多想一睹他艳姬风采的少年,便忍不住在他院外偷偷观望。 那绝代丽人又只是轻轻皱了皱眉,便转身回到帐篷里。 有些气盛的少年忍不住骂了起来:“好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八十岁的老骨头也配上了美娇娘。” 骂声传入篷帐,那绝代丽人突然弯下腰娇笑了起来:“你……你装得真像!” 华服老人也站直了佝偻的身子,霎眼之间,他便已仿佛年轻了数十岁。 “若是装得不像,别人就不会骂了,但他们骂得越凶,我心里却越高兴。” 这两人赫然竟是精心易容后的铁中棠及初入红尘中的水灵光。 所有的猜测,全都错了。 水灵光笑了一阵,却又皱起了眉头:“但我……我却有些担……担心,他们迟……迟早会来的。” “他们自然会来的,他们若是不来,我又何必来到这里。” “黑星天回……回去后,必定会……会到处来找……我们,你这样招……招摇,难道……不怕他会猜到?” “他们耳目众多,我两人带着如许财宝,无论走到哪里,都有被他们寻找的危险,但我越是招摇作怪,他们却反而不会疑心到我们的头上,你大可放心好了。” “但黑星天见……见过我的。” “你那时的样子与现在相比,相去何止千里,黑星天纵然见过你,也万不会认得你了。” 水灵光垂首浅笑,晕生双颊,心里甜甜的却说不出话来。 铁中棠一笑又道:“只可惜这些人俱是满腹草包的花花公子,否则我倒真可以在这里选个妹婿!” 水灵光面上的红晕与微笑,突然一起消失不见了。 她面颊变得苍白,毫无血色,目光中充满了幽怨。 铁中棠却全然没有注意到她少女芳心中那种微妙的变化,他只是深沉的凝注着壁间斜挂着的一柄宝剑:“据我估计,明日清晨,他们就会赶来了!” 第三日清晨,阳光照上大地。 朝霞绚烂,淡淡的阳光中,城北长街上骤然奔来两匹怒马。 马行如龙,烟尘滚滚,自长街飞奔而过,蹄声有如骤雨乱打芭蕉。马上的骑士,面色凝重,风尘满面,目中仍闪烁着夺人的神光,全无半点疲惫之色。 这两人正是名震江湖的天武镖局总镖头七窍玲玫黑星天,副总镖头三手侠白星武。 健马一声长嘶,停在李洛阳门前。 黑星天、白星武掠下马背,随手甩落马缰,飞步入门,朗声道:“李大哥在哪里? 李洛阳梳洗方毕,正立在大厅前的石阶上仰天调息,呼吸着大地赋与人们的清晨新鲜空气。 三人匆匆寒暄中—— 黑星天已经在问:“不错,我兄弟两人此番前来正是要向李大哥打听一事。” “但请明告。” “闻道李大哥府中,来了一位奇人,腰缠巨万,富可敌国,而且所有的珍宝,俱都是人世间罕睹之物。” “黑总镖头的消息当真灵通得很,一日之内,这里来了什么人,出了什么事,阁下竟都知道了。” “我兄弟此番前来,便是要求李大哥查一查此人的来历底细,更要请李大哥相告,这两日来府上还来了些什么岔眼的人?” “在下非但不知道那位老人的底细,甚至连他的姓名都不知道。” “但李大哥总可……” 李洛阳面色一沉:“在下纵然查出了他的底细,也不能告诉两位的,这是我李家子孙必须遵守的传统,两位也该知道。” 黑星天、白星武对望一眼,白星武沉吟道:“既是如此,不知李大哥可否将老人随手所带的是些什么样的珠宝告诉我们?” 李洛阳道:“这个……两位若在些留些日子,自然会看到的,两位看不到的东西,在下也未必能看得到。” 他面上又恢复了惯有的笑容:“两位风尘疲累,先请进来梳洗一番,然后再来喝一杯在下的迎风洗尘酒” 始终未曾开金口的三手侠白星武,此刻忽然沉声说道:“我兄弟也并非不知道李大哥传统的作风,但……” 他长叹一声,接道:“此事实在对我天武镖局以及盛家庄、寒枫堡、霹雳堂、落日牧场五家人的关系太大,我们若是寻不出那男女两人,唉!其后果当真是不堪设想。但望李大哥念在你我相交多年的份上,能助我兄弟一臂之力。”他语声虽和婉,但面色却沉重己极。 李洛阳面色微变:“什么男女两人?难道是铁血大旗门的门下弟子不成?” “正是铁血大旗门的弟子。” “大旗弟子的行动素来飘忽,而且最喜隐身于荒漠草原、幽谷深山之间,两位怎会断定他们来到这里?” “此事说来话长,简而言之,便是因我知道大旗门下弟子,最近得到了一宗巨额的珠宝,他必定要将珠宝脱手一部分,是以极有可能到这里来。” “两位可是疑心那古怪的老人,以及他的艳姬,便是铁血大旗门门下的男女两位弟子所扮?” “不错!” “两大旗弟子,必定知道自己正在你五家的高手追捕之中,在如此情况下,他两人隐蔽行踪还唯恐不及,怎会来到这种显眼之地,做出那许多古怪显眼,引人注意之事?” 黑星天长叹道:“话虽不错,但大旗弟子常会做些出人意料之外的事,我兄弟若是疏忽,便要着他们的道儿。” 说话之间,三人已在厅中坐下。 李洛阳沉吟半晌:“依据本门传统,小弟实在不能为两位效力,但除此以外,两位若有所需,小弟无不从命。” “小弟只有一事相求。” “什么事?” “小弟只求李大哥将仆役的衣衫借两套给我兄弟。” “好!” 半个时辰之后,黑星天、白星武已换上了李府仆役的衣衫,徘徊在李府留宾的重重院落之中。 只听帐篷中琴声袅袅,悦耳已极。 两人此刻虽是心怀诡意,但仍不觉被这乐声所陶醉。 帐篷中,炉香袅袅,满堂春生。 那锦衣艳婢,正端坐在炉香下,抚弄弦琴,那一对俊童也都端坐在她身侧,调笙弄瑟。 铁中棠面带微笑,仿佛在倾听,其实却时时在留意着四下的动静,半张半阖的眼睛中,也时时会露出锐利的光芒。 只有水灵光,她斜斜倚在锦榻上,像猫一般卷曲着身子。 这时,锦衣艳婢突然五指一划,琴声顿绝。 水灵光轻轻叹了口气,道:“茜儿,你……你奏得真好!” 就在这琴声顿绝的刹那之间,铁中棠忽然自榻上一掠而起:“弹下去!” 他的人已闪身掠到重帘前。 水灵光面色已变:“来……来了么?” “果然来了!” “怎么办呢?” 铁中棠道:“你们都不要动,茜儿继续弹琴!”他整了整衣衫须发,竟然掀开重帘,走了出去。 黑星天、白星武仍在追巡,突见重帘内走出了一个身形佝偻、形容古怪的老人,竟遥遥在向他两人招手。 他两人对望一眼,黑星天轻轻道:“点子出来了!” 黑星天点了点头,两人一起走了过去。 这古怪的老人冷冷道:“你两人可是这里的佣人?” 黑星天、白星武立刻躬身说道:“正是!你老人家有何吩咐,小的倒是主人专门派来伺候你老人家的。” 铁中棠心里暗暗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招手道:“进来!”一掀珠帘,转身走了进去。 黑星天、白星武又对望了一眼,垂手走了进去,两人心中俱在暗暗戒备,双臂已贯注真力。 方入重帘,便觉一股淡淡的清幽香气扑鼻而来,转目四望,但见珠光宝气中,两个俊童拥着一位艳妹正在抚琴,望都不望他们两人一眼,另一位绝代丽人,手中轻摇羽扇,正在阖目倾听。 那古怪老人也已斜倒在另一张锦榻上,冷冷问道:“你两人既是李家的佣人,怎么能随便来偷老夫的东西?” 黑星天愣了一愣,道:“小的们家规森严,绝无偷窃之事,你老人家想必是误会了。” 此人心计灵巧,以堂堂总镖头的身份来装一个低三下四的厮役,倒也装龙像龙,装虎像虎,连神情语句都不露半分破绽。 铁中棠暗中冷笑:“看你能装到几时?”当下面色一沉,厉声道:“事实俱在,还敢强辩么?” 白星武心中大奇,他看这老人实在不像是大旗门下,不禁暗忖道:“莫非他真的丢了东西,竟算到我两人帐上。” 黑星天垂首道:“小的刚到这里,真的没有……” 铁中棠“拍”的一拍桌子,大怒道:“还说没有!” 他伸手一指抚琴的艳妹,接道:“她是我化了一万五千两银子自粉菊花那里买来的,你一分银子未化,也要和我老人家一起听她抚琴,这分明是偷,你两人还要强辩,还要不认?” 黑星天、白星武全都愣住,半晌说不出话来。 铁中棠一副暴跳如雷的样子,自榻上跳了起来,厉声道:“你两人偷了我老人家的东西,还不还给老夫?” 白星武讷讷道:“琴声如何还法?” 铁中棠道:“你也来弹一曲给我老人家听听。” 白星武道:“小的可不会弹琴。” 铁中棠更是大怒,拍桌大骂道:“不会弹,不会弹就算了么,老夫要控告,控告你们的主人,老夫要……要……”突然坐在锦榻上,像是一口气喘不过来的样子,连连不住咳嗽,那俊童立刻捧茶过去,道:“老爷子息怒。”转到他身后,为他轻轻捶起背来。 白星武、黑星天面面相觑,作声不得,水灵光看到他两人的样子,心中又是好笑,又生怕黑星天认出自己,轻咳一声,低语道:“算……了。”一手举起羽扇,在扇子后偷偷向铁中棠使了个眼色。 铁中棠立刻大骂道:“滚……快滚,你两人若是被老夫发现再来偷听,看老子不打断你们的狗腿才怪!” 黑星天、白星武再也不敢说话,默默弯腰退了出去。 帐篷内的水灵光实在忍不住弯腰轻笑了起来。 一直退到院外,白星武方自长叹一声,摇头苦笑道:“好个古怪吝鄙的老人,难怪他会发大财。” 黑星大面色深沉,缓缓道:“我虽然认不出他是谁来,但是却总觉得其中必定有些什么古怪。” 白星武皱眉道:“那女人是否大哥在洞中遇见的人?” 黑星天摇头:“那洞中女子又怪又丑,这女子却美如天仙,但是这其中又总像是有些不对,有些不对。” “有什么不对,只不过是因为那老人太老大丑,那女子却又太美,是以大哥便觉有些不对了。” “并非如此,我只觉有些不对,究竟有何不对,却又说不上来。” 白星武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头,道:“大哥往东,小弟往西,再去查一查,只怕能探得出一些真相也未可知。” 他不等黑星天答话,便已转身掠去。 黑星天犹在不住皱眉苦思,忽听前面院落中传来一阵笑声,他忍不住信步走了过去。 这个院落住的俱非豪富,但打扫得却也极为干净。 此刻一对中年夫妇,正含笑立在阶上,另一对较为年轻的带着个丫头立在他们身侧,正在视看着院中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跳舞。 他舞姿奇特,跳得非常滑稽,面上的神情更是可笑,黑星天也不禁为之展颜一笑,却发现这孩子竟是个跛子。 他心中微起怜悯之心,不知道这是谁家的孩子,突见左面的一排房的窗子,刷的打了开来。 一个满脸白发、衣衫陈旧的老太婆插腰立在窗前,怒声道:“笑什么,结巴会唱歌,跛子会跳舞,有什么好笑的?” 众人一见这老太婆之面,都逡巡着退了回去,此时看她招手又道:“宝儿,回来,他们在笑你,婆婆替你拼命。” 黑星天不愿惹祸,立刻退了出去,心里却在暗暗的好笑:“又是个古怪的老太婆,与那老头子倒是一对。” 他想到那孩子跳舞的样子,心里更是好笑,随口念道:“跛子会跳舞,结巴会唱歌……” 念到这里,他心中忽然一动,大喜道:“是了,那洞中的女子是个结已,这个女子也不敢说话,仅仅说过‘算了’两字,便像是费了许多力气似的,哈哈,你乔装虽妙,却瞒不过我这只老狐狸。” 心念转动间,他已如飞奔向那老人的帐篷,半途拉住一个佣人,道:“去找白星武,叫他到怪老儿那里去!” 那个佣人连忙点头,黑星天却己去得远了。 他脱下外衫,里面便是一身疾装,身形起落间,当真轻灵巧快已极,刹那间便又回到了那重院落。 帐篷前仍是珠帘深垂,琴声已顿,却有一阵阵酒菜香气扑鼻而来,香气特异,也不知是什么烧制而成。 黑星天咽了口唾沫,暗骂道:“这厮倒蛮会享受的!”闪身一掠,贴到了那帐篷冒气窗近前。 忽听帐篷内有女子嘻嘻的笑声,还有碗盏叮当的声音,突然,一个女子轻声笑道:“喂,给……给我……” 黑星天心头一震,再无丝毫疑虑,飞掌震起珠帘,飕的掠了进去,狂笑道:“好呀,你们原来在这里!” 铁中棠声色不动,轻叱道:“什么人,退出去!” 黑星天冷笑道:“我是什么人,你难道还不认得?” 铁中棠故意的瞧了他几眼,亦自冷笑道:“好呀,原来就是方才的佣人,偷不成要来抢了么?” 黑星天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光棍眼里揉不进沙子,你两人是什么变的,大爷我难道还看不出来么?” 水灵光心里已暗暗紧张,但铁中棠仍在发怒。 他拍着桌子,大骂道:“你是什么东西,敢对老夫无礼,快滚出去,快滚……”举起茶杯,掷了过去。 黑星天轻轻一闪,便自避过,狞笑道:“那批贼赃,你两人究竟藏在哪里?老实点说来,大爷我或可饶你一命。” 铁中棠叱声道:“什么贼赃,你疯了么?” 黑星天狞笑道:“别装蒜了,拿命来!”双掌平举,脚步沉重,一步一步向铁中棠走了过去。 铁中棠面上仍然是惊惶失措之态,但暗中已满集真气,此时此刻,他虽不愿显露行藏,但只要黑星天一动手,他便要先发制人。 两人相隔,越来越近,已是一触即发之势。 刹那间,突听帘外一声大喝:“且慢!” 声落人倒,一条人影穿帘而入,闪电般拉住了黑星天的手腕,沉声道:“大哥,且慢动手!” 铁中棠再也未想到三手侠白星武竟会在这紧急关头出手劝阻,黑星天亦为之一愕,轻声叱道:“放手!” 白星武轻声道:“大哥,你认错人了!” 黑星天厉声道:“大哥我自信两眼不瞎,怎么会认错人,这女子说话结结巴巴的,分明就是洞中那女子。” 白星武道:“普天之下,口吃之人,何止千万,大哥,你单凭此点,便骤下结论,岂非太过冒失武断?” 他附在黑星天耳畔低语道:“幸好小弟及时赶来,否则,大哥你在李洛阳面前如何交待?” 黑星天怒道:“你又凭着什么说我错了?” 白星武拉着黑星天退后几步,耳语道:“小弟已在后座院落中,发现了大旗门弟子的踪迹!” 黑星天身子一震,道:“真的么?你看错不曾?” 白星武道:“那厮正是来自林中漏网之人,小弟亲眼看得清清楚楚,万万不会错的,大哥只管放心好了。” 黑星天面色立刻大变,呆了半晌,转身长揖道:“老先生,在下一时鲁莽,万祈老先生不要放在心上。” 铁中棠怒骂道:“不要放在心上,嘿嘿,老夫是必定要放在心上的,永远不会忘记,你快滚吧!” 白星武苦笑一声,低语道:“快走吧,咱们犯不着和这老怪物呕气!” 拉着黑星天,匆匆退了出去。 水灵光眼睛望着他们,暗中松了口气,轻轻道:“好危险!……幸……幸好……”目光转处,突见铁中棠目中一片紧张焦急之色,手掌紧握成拳,已在轻轻颤抖,不禁大惊道:“你……你怎么了?” 铁中棠沉声道:“刚才他说的话,你听到了么?” 水灵光点了点头,道:“听……了一些!” 铁中棠道:“白星武此人行事稳健,绝不会认错人的:但我实在难以了解,他见到的人是谁呢?” 白星武一直将黑星天拖出院外,黑星天忍不住问道:“二弟,此事关系非同小可,你可是真的看清了?” 白星武微微一笑,道:“小弟非但看得一清二楚,而且还探出那厮也有女子随行,昨夜还在这里置了些珠宝首饰,手面极为阔绰,但整日大半躺在房里,极少露面,更不与别人应酬交际!” 黑星天精神一振,道:“如此看来,必定是了。” 白星武含笑道:“小弟行事几时出过差错?” 黑星天道:“走!”甩脱手腕,当先而行。 白星武却又一把拉住了他,道:“大哥平日做事,最是从容沉稳,怎么今日变得如此暴躁起来?” 黑星天轻叹道:“只因此事于我兄弟关系太大,我既不能让他们先下手,更不能等到冷一枫、司徒笑他们前来,若是被他们知道我兄弟到手一笔横财,少不得就要分他们一份了,何况……小雷神之死,我也要负极大责任,若被霹雳火那厮知道,更是不好……” 白星武叹道:“话虽如此,但大哥你若此刻动手,李洛阳会不闻不问么?以我兄弟之力,能否斗得过李家子弟兵?” 黑星天呆了一呆,长叹道:“老实说,大哥我此刻方寸已有些乱了,此事该如何行动,你不妨全权作主。” 白星武目光一转,附在黑星天耳畔耳语了一阵;黑星天嘴角含笑,不住点头,忽然一拍双掌,道:“好,就这么办!” 当夜华灯初上时,李宅大厅,交易依旧。 大厅四壁,每隔一尺,便有盏铜灯,灯油充足,灯芯乃是七股线合绞而成,映得四下金碧辉煌。 除此以外,每张桌子,都燃着两只巨烛,笼着雪白的珍珠罗纱罩,纱罩每日换新一次,绝无半点烟熏痕迹。 因为珍宝的交易,必须要明亮的灯火,才能分辨出珠宝的真伪和估量出珠宝的价值。 每一张桌子四周,都设有八张座椅,桌上也都有一块赫然的木牌,牌上写着不同的号码。 这号码所代表的顺序,便是象征着坐在这桌的客人是住在那一重院落中的——住在第一重院落的客人,便坐在第一号桌上,以此类推,住在第十重院落中的客人,便该坐在第十号桌上。 因为所有到这里来的人,大多都隐藏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和姓名,是以只有以此方法来加以区别。 但一些声名显赫的人,他们的真实的身份是无法隐藏的,正如纸笺永远包掩不了火。 黑星天、白星武,早已坐在一个隐僻的角落里的第十三号桌上,敏锐的目光,留意着每一个走进来的人。 直到大厅中客人已有四成,人群中才有显赫的名姓。 一个形容猥琐、身材枯瘦的华服老人,带着两个容貌冷艳、眼波流荡的粉衣少妇,坐到第二号桌位上。 在他们身后,紧跟着一个腰佩长剑、满身疾服的中年人,神情潇洒,面容苍白,在英俊中却又显得有些冷削狡猾。 黑星天双眉一皱,低声道:“你看是谁来了?” 白星武诧声道:“玉潘安潘乘风!他怎会做了山西冯百万的保镖?这倒真是奇事!” 黑星天笑道:“有什么奇怪,此人必定是又看上了冯百万这两位如夫人,看来冯百万这顶绿帽子是逃不掉的了。” 说话之间,厅中又走入三批客人,一批是京城的风流王孙金二公子,带着他四位艳姬,笑语驾声,嬉笑而入。 另一批是江南大富世家的几位公子哥儿,欧阳兄弟,手摇折扇,目光不住扫视在厅中的少妇艳姬身上。 还有一批却是一群女子,一个个俱是二十左右的年纪,更都颇具风姿,但神情却又不苟言笑,垂首敛目宛如闺秀。 厅中人瞩目,但却少有人知道她们的来历,只有黑星天微微一笑,道:“二弟,你可知道她们是谁么?” 白星武笑道:“大哥也未免大看轻小弟了,难道连这群横行大江南北的风流女盗横江一窝女王蜂也不认得!” 黑星天道:“这群女魔头一来,这里的风流公子们,又不知要有多少人飞蛾扑火,自投罗网了!” 白星武转目望去,那欧阳兄弟们目光果然在直的的的望着她们,不禁冷笑道:“自己若要找死,也怨不得人!” 突听门外一声大喝:“俺的位子在哪里?” 一条黑凛凛的大汉,头如芭斗,身高八尺,手里倒提着一只布袋,洒开大步,直闯进来。 他环目一扫,便在那玉潘安潘乘风面上狠狠瞪住了,口里叽咕骂着:“好哇,吃软饭的软骨头也来了!” 潘乘风两眼望天,直如未闻未见。 白星武笑道:?”想不到天杀星海大少也来了,若不是在这里,他与玉潘安两人,想来又有好戏可看了!” 黑星天笑道:“看他手中的布袋,想必他这一年的收获必定不少,此人单枪匹马,连我都从不知道他这些东西是从哪里抢来的,神通倒真不小!” 此刻天杀星海大少已被人引到第七号桌上,但他却没有上来,嚷着:“李大哥,今天如何?” 在厅中四下负手而行的李家父子,正在主持着四下的交易,有的他们买下,有的他们不买。 但凡是做成的交易,李宅却都要提起半成佣金。 李洛阳闻言一笑,道:“时候还早,大市面还未开哩!” 天杀星海大少仰天一阵狂笑,大声道:“好,俺今日就来替李大哥开开大市面好了! 他左掌抓着袋口,右手抓着袋底,一提一抖,“哗啦”一一声,布袋里的珠宝,散满在桌上。 灯光辉映中,桌上宝光耀眼,俱是价值不薄之物。 海大少狂笑道:“俺性子最急,经不住坐,这里共是三十件玩意,不多不少,一律五百银子一件,要买的就来!” 话声未了,已有一群爱捡便宜的妇人,以及那些眼光锐利的珠宝捐客,一涌而上,择肥而噬。 海大少突然厉喝道:“都给俺站着!” 声如霹雳,骇得众人一起顿住了脚步。 海大少狂笑道:“这样可不行,选去了好的,坏的留给谁去,一个个伸手进去摸,摸什么,就是什么!” 语声微顿,突又“吧”的一拍桌子,厉声道:“先交银子,再进来摸,若是谁来胡混,准一刀斩断他的手。” 众人面面相觑,追巡着退了回去,谁也没有看清袋里的东西究竟价值多少,谁敢来碰这个运气? 李洛阳微微一笑,自身旁跟着的一个中年帐房手中取了一张银票,含笑道:“在下先来摸一摸。” 海大少道:“李大哥俺信得过,银票先收起来吧!” 李洛阳道:“规矩不可废的。”将银票放到桌上,伸手入袋,摸出了一一块汉玉,其色甚白,毫无暇疵。 众人一声轻呼,李洛阳微笑道:“三千两银子的汉玉,五百两就买来了,好极好极!” 李洛阳估计珠宝,万元一失,话声未了,已有一批人涌了上来,但第一个摸的,却摸了件只值二百两的翠佩。 于是众人又退了回去,只剩下一个目光炯炯、面容清灌、穿着一袭蓝衫、宛如秀才似的中年文士走了上去。 海大少笑道:“银算盘一向精明,也要来碰碰运气?” 那中年文士正是珠宝商人中最著盛名的“银算盘”,闻言一笑,道:“在下信得过兄台绝不会教人吃亏的。” 他第一件摸出的,却只值三四百两,但是他不慌不忙又摸了第二件——一只价值数千的翡翠狮子。 海大少笑道:“银算盘果然精明,你还要摸么?” 银算盘微笑道:“赚了四千两够了,在下一向知足得很。” 一个中年汉子,与他的妻子商议许久,东凑西凑,凑了一叠小额的银票,流着汗走了过去。 他颤抖着手掌,却也摸出一件同样只值二百两的汉玉,他面色突然变得煞白,满头汗珠涔涔而落。 他妻子奔了过来,颤声道:“这……这怎么办?” 海大少目光一转,忽然大声道:“再摸一件!” 那中年汉子垂首道:“在下已没有……” 海大少笑骂道:“呆鸟,俺叫你摸还会要你银子么?” 那中年汉子夫妇几乎难以相信,几次推辞,终究又摸了件千把两银子的东西,千恩万谢的走了。 白星武笑道:“这天杀星果然不愧是个侠盗!” 冯百万忽然长身而起:“不用摸了,剩下的二十四件,本人一起买下来了!” 海大少大声道:“拿银子来!” 冯百万将一张银票交给身后的玉潘安潘乘风,道:“这里是一万二千五百两,找五百两回来。” 玉潘安缓缓接过银票,缓缓走了过去。 大厅间的气氛,猛然沉重了起来,因为江湖中几乎人人知道,玉潘安与天杀星是解不开的死对头。 天杀星海大少嘿嘿一阵狂笑道:“姓潘的滚回去,俺海大少只和主子做生意,奴才拿来的银子俺不要。” 潘乘风的脚步突顿,苍白的面容,越发没有一点血色。 海大少狂笑道:“叫你做奴才,难道叫错了么?” 潘乘风缓缓缩回手掌,手指触及了剑柄。 海大少双掌紧握,指节已掐得隐隐发白。 四道满含愤怒怨毒的目光,互相凝注着。 李洛阳突然轻咳一声,走来取过潘乘风的银票,换回海大少的布袋:“生意做成了?” 潘乘风默然将布袋交给冯百万,他始终一言不发,但目光中却已闪动起一片锋利的杀机。 海大少嘿嘿冷笑数声,选了几张银票交给李宅的帐房,口中犹自骂道:“软骨头的奴才!” 他边骂边走,走到冯百万面前时,突然停下脚步,大笑道:“其实这些都不值钱,你奴才却有一项最值钱的碧绿帽子要卖给你。” 冯百万怔了一怔,道:“什么碧绿帽子?”忽然想起这句话的含意,面孔涨得通红,怒骂着拍桌而起。 但海大少已去得远了,一面挥手高歌:“五湖四海任邀游,天下金银予取求,看得人间不平事,乘醉挥刀快恩仇!” 歌声激昂,动人心魄。 冯百万骂声越来越低,潘乘风仍是默然垂手而立。 大厅中气氛沉寂了一阵,交易又开始恢复了正常——惊诧激动的情绪,以及低低的窃笑与低语,都已平息。 但直到夜点上来时,有许多席桌子仍是空的。 黑星天、白星武在暗中忖道:“第四号桌子仍是空的。”两人相视一笑,心中甚是得意。 “步骤还记得么?” “先在这里制造纠纷,让别人无暇注意到后院,再到马厩中放火,叫李家仆役忙着去救火,然后再动手。” 说到这里,他忽然轻轻叹息一声,道:“此事说来虽易,但是你我两人怎能在此制造纠纷呢?” “你我人手确是太少些,只怕潘乘风这厮没有胆子,否则纠纷早已起了。” 说话之间,突见一个满身褛衣的老太婆,扶着一个十三、四岁的跛足少年,缓缓走了进来。 她手中紧捏着一只破布袋,衣衫虽是破旧,但精神却宛如扶着奴婢的贵妇。 大厅中所有的目光,立刻都被她吸引住了。 她缓步走向第九号桌,望也不望众人一眼,走到大厅中央时,破布袋里忽然漏出了许多珠子。 一阵“叮当”声响,宛如急弦琵琶。 晶莹耀目,龙眼般大小的真珠,落满一地,在辉煌的灯光下,四下滚动,转眼望去,也不知道有多少粒。 褛衣老妇人尖呼一声:“我的珠子!” 李剑自己窜了过来,高举双手:“各位贵宾暂且莫动,待在下为这位老夫人拾起珠子。” “要知龙眼般大小的珍珠,如果只有一粒,已是价值不菲,若是失落了,谁也不愿担当这罪名。 四下众人,立刻呆了起来,谁也不愿动弹一下。 黑星天、白星武对望了一眼,悄悄的站了起来,自厅旁的一面边门中走了出来,两人一起仰天吐了口气。 白星武道:“天助你我,但事不宜迟,要快!” 黑星天道:“正是要快!” 语声中他两人已沿着阴暗的屋檐边走了数丈,到了四面无人之处,两人一起跃身而起。 白星武道:“你去放火,我先去守着那里。” 两人微一招手,左右急窜而出。 第四重院落中,灯火朦朦。昏黄的窗户中,有两条朦胧的人影。 他们互相依偎在窗前,似乎谁也没有说话。 过了半晌,男子的身影忽然站了起来,一手推开窗子,窗外的月光,便映上了他英俊的面容。 长而带采的剑眉,炯炯有光的眼神,以及挺直的鼻梁,使得他看来在英俊中又带着些书生的清秀。 但他那白皙的皮肤,和嘴角微微上翘的嘴唇,却又使他看来还带着些孩子的天真和倔强。 他凝望着窗外的月光,胸腔不住起伏,似乎有些气恼。 那女子的身影缓缓站了起来,缓缓回过头…… 在月光下望去,她的美,更令男子动心。 她眼光中似乎含蕴着一种令男子无法抗拒的魅力,轻轻瞟了那英俊少年一眼,柔声道:“你生气了么?” 英俊少年冷“哼”一声,不理不睬,但那少妇的玉手已搭上他的肩头,樱唇也已附在他耳畔。 “求求你不要生气,好么?” 英俊少年忽然长叹了一声:“我不是生气,我只有些不懂,你为什么定要到这里来?” 那美貌的少妇垂下了头,道:“你为什么不愿来?” 英俊少年一咬牙,突然伸手反握着她的肩头,道:“你告诉我,你有许多苦衷,你正在受着恶势力的压迫,要我救你,要我帮助你……” 少妇抬起眼皮,望着他幽幽道:“你不愿意?” 英俊少年叹道:“我怎会不愿,莫说你曾经救过我的性命,就是……就只论你我的情感,你叫我去赴汤蹈火,我也心甘情愿的。” 那少妇柔声道:“你对我好,我知道……” 她眨了眨似有泪光的眼睛,轻轻偎入少年的怀里。 少年阖起眼睛,黯然道:“我若对你不好,怎会答应你将你带出来,还要将你带回去,……” 他霍然推开了她,大声道:“我早就告诉过你,我是个待罪的门人,我带你回去,就不知要担着多少风险,甚至还可能受到门规的处治。” 那少妇突然轻轻鸣咽起来,抽泣道:“我是个可怜的女孩子,我若不依靠你,叫我去依靠什么?” 少年的怒容渐渐平息,柔声道:“我当然要保护你,无论怎么样,我也要将你带回家去,但你为什么要来这里,为什么不一直回去?” 少妇轻位道:“珠宝,你知道不知道女孩子对珠宝的引诱,是永远没有法子抗拒的,我早就想到这里来了。” 那少年叹道:“你可知道,江湖中我有多少仇人?” 少妇道:“你为什么不化装、易容?” 英俊少年剑眉一轩,怒声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父母给我的容貌,我为何要隐藏,为何要易容?” 那少妇又倒人他怀里,道:“小云,不要生气,我们马上就走,好么?你放心,没有人会伤害到你的。” 她轻轻抬手,移去了窗上的支架,窗子又落了下来,但是她手掌抚过的窗台上,却竟然留下了一只指印。 她指上仿佛涂有磷粉,这指印便在夜色中闪闪的发着光,像是一只魔鬼的手掌,在地狱边缘留下的痕迹。 这的确是地狱边缘,因为此刻房中正是间充满阴谋的地狱。 那美丽的少妇,却比魔鬼还要凶险可怕得多。 她便是落日马场主人司徒笑的情妇温黛黛。 她以她的美貌、手段、狡黠与柔情,编织成一个温柔但却可怕的陷阶,引诱少年云铮投落了下去。 她编造了一个故事,将自己说成一个可怜而无助的女子,然后求云铮将她带出来,她求云铮:“带我逃出去,带我逃到天涯海角,让我们永远厮守在一起,我要远离这丑恶的世界,我只要你。” 任性、倔强、天真而热情的云铮,很容易就上了她的圈套,他发誓要永远保护她,甚至要将她带回家去。 他要将她带回大旗门的根据地,受到最妥善的保护,因他还要在江湖中流浪三年后,便永远和她厮守在一起。 云铮的计划,正是温黛黛最大的希望。 她将云铮的话告诉了司徒笑,自司徒笑那里,要来了一笔为数甚大的银子,便跟随着云铮一起“逃出”。 她一路都留下了暗记标志,让司徒笑可以暗地跟踪,云铮再也不会想到,他正带着自己的仇敌走回家去。 此刻,窗子落下了,灯光更是朦胧!对面的屋脊上,却出现了一条人影,正是白星武。 夜色中只见他嘴角带着一丝阴险而得意的笑容,喃喃自语:“好小子,这回看你跑到哪里去?” 语声未了,远远屋脊后,已冲起一片火光。 接着惊呼声、喊叫声、脚步奔腾声,一起响起。 白星武潜身伏下,只听衣袂微响,黑星天已如飞掠来:“是这里么?” “看得清清楚楚,万万不会错了。” “可有什么动静?” “想不到大旗弟子,居然也弄了个妖艳的女子,此刻大约已在……嘿嘿。” 黑星天突然诧声问:“那是什么?” 白星武随着他手指望去,便看到了那只发着惨碧淡光的指印。 “小弟方才也在奇怪,不知那女人在弄什么玄虚,依小弟看来,那女人路道亦不甚正,只可惜一时间探不出她的来历。” “无论她是什么来历,也该下手了!” 只见那边火势仿佛更大,但惊乱之声,已自平息,显见李家仆役俱都受过严格训练。 沉吟之间,黑星天已掀起块屋瓦,正待扬手掷出。 白星武扬手阻住了他:“事已至此,你我不如索性窜进去,给他一个措手不及。” “好!” 两人一起纵身掠下屋脊,他两人联手己久,彼此均有默契,微一以目示意,便待分自前后两扇窗子里闯进去。 哪知他两人身形方自落下地面,斜地里突然飞来一点寒星,来势虽快,却不带半点风声,直打黑星天的肩头。 黑星天全心俱在屋后,竟然毫未察觉,白星武突然飞起一足,直踢黑星天胸腹之间。 黑星天暗骂道:“你疯了吗?” 急忙闪身避过,他避开了这一脚,同时也避开了那点寒星。 只听风声一响,暗器已自他耳畔擦过。 白星武举手微指暗器发出的方向,甩转身,“龙形一家”,颀长的身躯,便随着这一指之势,箭般窜去。 黑星大自也知道了原委,引臂随之掠去,旁边屋脊上人影微闪,又是一点寒星打到。 黑白两人拧身耸肩,左右掠上了屋脊,两人心身俱都大为惊异,想不出是谁在暗中偷袭。 白星武暗忖道:“难道他两人还有人护守?难道此地还有别的大旗子弟?难道我们行动已被李洛阳发现?” 黑星大忖道:“莫非屋中那人已发现了我两人的行踪,是以故意作出安寝之状,却暗中绕来先发制人。” 两人心中,俱有鬼胎,谁也不敢惊动了屋中人,更不敢惊动李宅弟子,各自闷声扑了上去。 屋上人影在瓦面上轻轻一滚,竟滚到黑星天面前。 黑星天掌上早已满蓄真力,当下闷哼一声,举掌切下,白星武已自转身扑上,飞足踢向这人影的背脊。 他两人前后夹攻,俱都用了八分真力,发掌出足的部位,更都是那人的致命之处,有心要想将此人立时毙在掌足之下。 那人影前后被击,仍然临危不乱,微一拧身,蓦自黑白两人足掌之间窜了过去。 黑星天、白星武暗自心惊:“此人好快的身手!”两人也不答活,如影随形跟踪而至,又是三招击下。 突听这人影轻笑一声:“两位真的要下毒手?” 黑星天、白星武一起一怔,勒马悬崖,硬生生收住招式,身形退半步,一起凝目望去。 目光之下,那人已仰面卧在屋瓦上,双手抱头,悠然含笑,赫然正是落日马场主人司徒笑。 黑星天、白星武,惊愕交集,呆了半晌,黑星天翻身扑倒在屋瓦上。 “司徒笑怎么也到了这里?” “小弟知道两位己到,自然追随在后。” “司徒兄当真是耳目灵通得很。” 他面上虽在强笑,心中却有如沸熬油煎,暗暗忖道:“咱得到宝藏的秘密,难道又被这鬼精灵知道了?” 要知他虽然号称“七巧玲拢”,若论心智之好狡深沉,比之司徒笑却大有不如,这一点他自己也极为清楚。 司徒笑微笑又道:“在下知道的事虽不多,只可惜两位知道的事,却嫌太少了些。” 黑星天、白星武两人心中鬼胎更盛,相互对望了一眼,白星武突然面色一沉:“我弟兄确是知道得太少,是以有一事要向司徒兄领教领教!” “自己弟兄,怎用得上‘领教’两字!” “那房中乃是大旗弟子、我弟兄正要向他动手,怎料司徒兄突然伸手阻拦,幸好小弟命不该绝,否则方才便已死在司徒兄手下了。” 他两人做贼心虚,便先发制人。 司徒笑道:“无论是谁,今日要动房中那姓云的小子,小弟便是拼上性命,也要和他干上一干。” 黑星天变色道:“此话怎讲?” 白星武冷笑道:“难道司徒兄也投归了大旗门下?” 司徒笑面带微笑,缓缓道:“两位可知此刻在房中陪着那姓云的小子的妇人是谁么?” 白星武道:“管他是谁,我……” 司徒笑截口道:“她便是小弟的爱妾。” 黑星天、白星武又是一愕。白星武沉声道:“这是怎么回事,司徒兄能解释一下么?” 他早已翻身卧倒,和黑星天两人将司徒笑夹在中间。 司徒笑道:“两位可看到那淡绿的指印么?小弟便是一路跟着这标志而来,两位难道还不明白?” 黑星天、白星武,暗中放了些心事:“原来他此来另有图谋,与我两人之秘密无关。” 一念至此,黑星天面上便微微露出了一些笑容。 “司徒兄行事一向鬼神莫测,小弟们怎会明白?” “此事说来话长,此处又非谈话之地,在下到了两位的安歇之处,自将详情奉告!” “在下落脚在后面的第十三重院落中。” “走!” 直到他三人身影俱已消失,后面屋脊的阴影突然又有人影一动,喃喃自语:“这是怎么回事?” 月光照耀下,这人影满身黑衣,黑中蒙面,在月光下翻了个身,静静的仰卧在屋脊背后的阴影中,却正是铁中棠。 他听到此地另有大旗弟子,便猜测到八成必定是云铮,只是他行事谨慎,是以未曾贸然寻来,只是暗中留意着黑、白两人的动静,一路跟踪而来,等到黑、白两人要待动身时,他方要出手,不料却另有人先他而动。 他再也想不到出手阻拦黑星天、白星武之人,竟是司徒笑,更想不到跟随云铮而来的,竟是司徒笑之爱妾。 此刻他仰视着月光,以最大的智慧思索,他虽然不知道此事的前后始未,但转念之间,却已猜出了八成。 刹那之间,他身上不禁骇出一身冷汗:“要是三弟一直将那女子带回家里,岂非是弥天大祸!” 云铮的脾气,铁中棠是深深知道的,当云铮下了决心要做一件事时,谁也莫想改变他的主意。 方才窗中的人影,铁中棠也看得清清楚楚,他两人之间亲密的举动,铁中棠看了更是担心。 他知道若想要云铮回心转意,必定要拿得充分的证据揭穿这女子的阴谋,揭穿她的来历身份。 他也知道这女子必定是他空前未有的强敌——美艳妖娇而狡猾的女子,任何人都难以对付。 何况她背后还有那么强大的势力作为后盾,在这一场斗智兼斗力的战争中,他实无取胜的把握。 他必须抓住她的弱点,她的弱点是什么呢? ——珠宝的魔力,任何女子都难以抗拒。 他忽然想起她口中的这句话,嘴角不禁泛起一丝微笑。 华灯又上,盛会再开。 李府的大厅,比前三日更加热闹了,大厅中每个角落都充满了谈笑、人语、烟草的辛辣,脂粉的香气。 勾心斗角的交易,便在其中悄悄进行着。 江南大富家欧阳兄弟比往日来得更早,衣着更华丽,一双双眼睛,死瞪着邻桌那一群奇异的女子。 横江一窝女王蜂,却仍然看也不看他们一眼,越是这样,那群公子哥儿心里越是心动。 第二号桌上的冯百万,目中闪动着兴奋的光芒,像是狗一般四下搜索着,显见昨日的交易,他赚了不少。 玉潘安潘乘风,仍然静静的站立在冯百万身后,坐在后面的一个艳姬,不时的偷偷伸手去摸他的手掌。 云铮与温黛黛也来了,他也看到了角落中的黑星天、白星武与司徒笑,但他们却似根本不认识他。 他暗中松了一口气:“原来他们根本不记得我是谁了。” 突然一声狂笑,道:“俺又来了!” 海大少依然敞着胸襟,手提布袋,大步而入,大厅中所有交易立刻停止,好奇的观望着这传奇的人物。 他“砰”的一声将布袋放到桌上,大笑道:“今天俺更忙了,谁要这袋里的东西,快些说话。” 未等别人开口,冯百万已站了起来,举起双手,大声道:“你袋里有多少件东西,老夫一起都买下了。” 海大少眨眨眼睛,沉吟道:“仍是三十件,但价格……”,冯百万急急的动着手掌,大笑道:“做生意应该做得公平,昨日五百两,今日也该一样。” 海大少摸了摸头,道:“也该一样么?” 冯百万道:“自然。”伸手摸出一张银票,道:“这里是一万五千两,不折不扣,一文都不少。” 他匆匆走过去将银票放到桌上,匆匆将布袋提回来。他昨日吃了甜头,此刻生怕海大少突然反悔不卖了。 冯百万头也不回,道:“交易已成,不必再说了!” 海大少忽然仰天狂笑起来,道:“俺袋里的东西算来每件只能卖二两银子,你确定要花五百两买去俺也没办法。” 众人心中又是惊奇,又是好笑,吝啬成性,一手不拔的冯百万,今天居然也会栽个大跟斗。 冯百万却已面如死灰,提着袋子一倒,袋子里果然都是最劣之物,他又惊又怒,颤声叫道:“你骗我。” 海大少面色一沉,厉声道:“谁骗你,这是你自己强要买下的,你再说个‘骗’字,便砍下你的脑袋。” 冯百万“扑”的坐到椅上,海大少望也不望他,将银票交给李洛阳,道:“李大哥替俺将这银子拿去济贫,俺先走了!” 他狂笑着离座而起,大步走出厅外。 大厅中人人俱在暗中鼓掌,云铮更是大为喝采。 冯百万转身对潘乘风道:“去追,追他回来。” 潘乘风面色阴沉,动也不动,冷冷道:“追什么?” 冯百万暴怒而起,乾指骂道:“老夫化了大把银干将你请来,难道是请你来吃饭的么?” 潘乘风冷削的面容上,忽然泛起一丝狞笑,道:“你自己心甘情愿,上当正是活该,怨得了谁?” 冯百万气吼吼道:“反了反了,你……” 潘乘风冷笑道:“住口,大爷我已不干了,银子原封未动,全还给你,日后你挨枪挨杀,全与我无关。” 冯百万变色道:“你好,你好,我……我……” 潘乘风冷笑道:“你去死吧!”拂袖走向厅外。 冯百万身旁的两个艳姬,花容一起大变,竟一起惊呼追了出去,道:“小潘,小潘,你到哪里去,别走呀!” 冯百万更是气得火上加油,怒骂道:“贱婢,回来!” 但她们却像根本没有听到,一直追出了大厅。 众人忍不住笑出声来,冯百万看来看去,看不到一张同情的脸,气得狠狠一顿足,也冲了出去。 哪知他方自冲到门口,却与门外走进来的人撞了个满怀,冯百万撞得连退数步,大骂道:“奴才,瞎了眼么!” 门外那人也被撞得退了一步,却正是那“奇怪的老人”,众人看在眼里,知道又有好戏看了。 只听这老人也早已骂了出来:“你才是奴才,你才瞎了狗眼。” 冯百万怒道:“你撞了我还敢骂人,要造反么!” 话声未了,面上已被那老人打了个耳刮子。 冯百万道:“好……你打人!” 那老人冷笑道:“你钱没老夫的钱多,势没老夫的势大,打了你还不是白打,你要怎样?” 冯百万抚着脸想了半天,想到自己钱财实在比不上人家,盛气先减了一半,竟狼狈逃了! 厅中又是一阵哄笑,这奇怪老人们着背,昂着头,走入大厅,令人失望的是那绝代艳姬并未同来,跟着他的只有两个童子。 厅中的交易,自从这老人到了以后,立刻被刺激得活跃起来。 许多人都想在这奇富的老人身上赚些银子,许多特别珍贵的珠宝,到此时被拿出来。 他虽然老丑,但却不知吸引多少艳姬美妇的目光,他半阖着眼睑,舒靠在自己带来的织锦软墩上。 他似乎闭目养神,其实什么人都逃不过他的目光。 夜点过后,银算盘突然长身而起,仔细的打开他身旁的皮匣,取出了一套精光耀目的项链、耳坠和头饰。 这一套首饰,全都是以龙眼般大小的珍珠所串,粒粒浑圆,粒粒同样,方一取出,立刻博得了满厅中人的惊赞。 温黛黛的美目张大了,目中射出贪婪的光芒——这表示她纵然牺牲一切,也要将这套首饰拿到手。 喊价开始,由一万两喊到一万五千五百两时,只剩下温黛黛、金二公子与欧阳兄弟竞争了。 到后来温黛黛终于以无数道媚眼,一万六千两的价格击败了他们,她面上不禁露出了满足与得意的笑容。 哪知那奇异的老人突然干咳一声“二万两!” 温黛黛呆了呆,既是惊诧,又是愤怒,大声道:“二万四千两!” 这已是她所有能拿得出的财产。 那老人面上露出一丝古怪的笑容,缓缓伸出五根手指。 银算盘微笑道:“阁下可是出五万两么?” 答复是肯定的。 银算盘道:“此地交易,要立刻付现的!” 老人轻轻勾了勾手指,身侧的童子立刻取出了十足的银票。 银算盘转目四望,大厅中惊喟之声又起,温黛黛呆坐在椅子上,面色灰白,充满了悲哀、愤怒与失望。 她常会不择手段得到她所想要的东西——甚至可以出卖灵魂,但此刻,她却毫无办法可想。 交易决定了,首饰箱子送到仍然半阖着眼的老人身旁。 角落中的司徒笑轻笑道:“黛黛这次总算遇到对头货了。” 黑星天道:“五万两买套首饰,除了这老头儿还会有谁会干!” 云铮缓缓站了起来,柔声道:“黛黛,我们走吧!” 温黛黛眼波瞧着那老人身旁的首饰箱子,竟看得呆了。 云铮长叹一声,俯下身子,轻轻道:“那套首饰对你,就真的那么重要么?” 温黛黛摇了摇头,道:“你不知道,我若是得不到我一心想要的东西,不知有多难受。” 云铮呆了呆,缓缓坐回椅上。 突听门外一阵怒马长嘶,十六条锦衣大汉翻身下马,鱼贯而入,个个手腕一震,齐都抖出了一面锦旗。 十六面锦旗,俱是鲜红缎底黑丝绣字:“霹雳堂”。 旗分成两列,由阶下直达厅门,十六条锦衣大汉,人人俱是面容沉肃,身子箭一般挺得笔直。 大厅中又惊动起来。 “霹雳火来了!” 司徒笑望见他面上的神色,双眉微皱,忖道:“他来了又有何妨,黑星天为何要面目变色?难道他是作了什么亏心事?” 思忖之间,只见一位满面红光、锦衣华服、身材极为魁梧的长髯老人,自两列锦旗中大步而入。 他衣衫极为华丽,颔下长髯也修得极为整齐,目光睥睨间,充满了洋洋自得,顾盼自雄之意。 李洛阳抱拳迎上,笑道:“兄台光临,蓬革生辉……” 霹雳火摆摆手,大笑道:“你我兄弟,说什么客气话。”目光一转,道:“老夫此来,只是要寻黑星天说话。” 黑星天、白星武、司徒笑三人早已离座而起,黑星天更是抱拳强笑道:“小弟在这里,兄台有何见教?” 霹雳火大声道:“我知道你在这里,我且问你,你将老夫的大徒弟带到哪里去了,八成准不是什么好事!” 他当真是目中无人,竟在厅中喊了起来。 黑星天面色又是一变,故作茫然:“谁?兄台说的是雷大侄么?自从月前分手以后,小弟也未见着他。” “真的没有看到?” “兄台难道还不信小弟的话么?” “这小子死到哪里去了!黑老弟,莫怪,莫怪,方才算我问错了你。 这老人的脾气,当真有如霹雳一般,来得快,去得也快。 闭眼斜坐在椅上的铁中棠,心中又是一动:“黑星天果然是瞒着他们的,这倒好极了!” 他心里立刻又有了主意,神情更是悠闲。 他悠闲的站了起来,缓缓踱了出去,随侍左右的两个童子,手捧饰匣,追在他身后,缓缓转过了大厅。 大厅后灯光已黯了一些,偏园中静无人迹,铁中棠脚步走得更缓,一条人影,急急赶了过来,竟是银算盘。 铁中棠微笑道:“辛苦你了。” 银算盘将手中一张五万两的银票还给了他,目光回转,突然悄悄问道:“你老人家这样做为的是什么?” 铁中棠眯着眼睛,嘻嘻笑道:“老夫只想借此逗逗那大姑娘,你可千万不能将此事说出去。” 银算盘会意点了点头,笑道:“得人钱财,与人消灾,在下不费吹灰之力,便得了三千两;自然要为您老人家守密的。” 他抱了抱拳,又悄悄溜了回去。 铁中棠目中闪动着得意的光芒,原来这首饰本是他家藏中的明珠,请名匠穿缀而成。 他看中了最标准的生意人便是银算盘,便买通了他,串演出方才那幕戏,好教温黛黛入毅。 哪知就在此刻,花丛中突然传出一声冷笑:“人家说越老越风流,这句话看来果真不差!” “什么人?” 他心头虽惊惶,但仍不敢露出行藏,故意作得气喘喘的样子,大步赶了过去,拔开花丛一看。 月光之下花丛中竟有一对男女紧紧的蜷曲拥抱在一起,那女子正是冯百万的爱妾,此刻眼波荡漾,气喘微微,衣上发上沾演了花瓣与碎草。 她抬头望着铁中棠,面上非但没有丝毫羞愧之意,反而带着媚笑,两条粉臂,也仍然紧紧勾着那男人的脖子。 那男子面容苍白,目光炯炯,却正是潘乘风。 他手掌按着她的胸膛,口中笑道:“阁下若是勾引上了那荡妇,不妨也到这里来尝试尝试此中的乐趣!” 那女子咯咯娇笑道:“这里真好玩极了,我们看得到别人,别人却看不见我们,你试试就知道多么好玩了!” 铁中棠暗中怒骂,口中冷冷道:“你说什么?老夫不懂。” 潘乘风哈哈一笑,道:“在下也是此道中人,阁下在我面前,大可不必隐瞒了,在下积数十年的经验看来,那女人的确是条好鱼,而且极易上钩,只是……她那小白脸,看来倒是个武功不弱的会家子,颇不好对付,阁下的心思若是被他知道……嘿嘿,那却不好办了!” 铁中棠将错就错,故意作出说不出话来的模样。 潘乘风笑道:“只是阁下身旁若是有个像在下这般的人守护,那厮也只好干瞪眼了!” 铁中棠冷笑暗忖:“想不到这厮竞敢在我头上打主意了。”口中道:“你难道是想来做老夫的镖客么?” 潘乘风笑道:“在下去了个差使,自然想再找一个。” 铁中棠忖道:“你既然要利用于我,我难道不会利用你么?”口中却冷冷道:“替老夫做事,岂有如此容易?” 潘乘风面色一沉:“两利之事,你难道还不愿意么?” “你做了老夫的镖客,便要服从老夫的指挥。” “这个自然。” “那么你此刻便站起来,随老夫回去。” 潘乘风毫不迟疑,长身而起,却被那女子一把拉住衣襟:“你看上了别人,就不想我了么?” 潘乘风面如寒霜:“放开!” “不放又怎样!” 她还在撒娇放刁,要抱住潘乘风的大腿,哪知潘乘风突然飞起一足,踢在她胸前的“将台”要穴之上。 将台穴直通心脉,乃是人身死穴之一,那女子如何经受得起,双眼一翻,声音未出便倒了下去。 铁中棠吃了一惊,忖道:“这人好狠毒的心肠!” 潘乘风神色不变,笑道:“请看在下这镖客如何,唯恐这女了泄漏阁下的秘密,便先宰了她灭口,连恩情都顾不得了!” 那两个童子已吓得面色发白,铁中棠也故意颤声道:“你竟敢在这里杀人,不怕李洛阳知道么?” 潘乘风冷冷笑道:“在下这是在为主人做事,此事该如何发落,就全要看阁下的主张了!” 铁中棠道:“你怎么能赖在老夫身上?” 潘乘风道:“阁下若不愿承当,在下只有将事情的始未说出来了。”他知道已将这老人控于掌中,是以神色大是得意。 铁中棠故意皱紧了眉头,沉吟道:“那么……那么……” 忽然双眉一展,轻轻道:“乘着此刻大家都在厅中,你偷偷把这尸身往别人的房里一送就算了!” 潘乘风笑道:“好主意!果然姜是老的辣!” 铁中棠道:“第十三号桌上的人,面目甚是可惜,又曾经得罪过老夫,就将这尸身送到他们那里去吧!” 潘乘风笑道:“好极好极!黑星天那厮,的确讨厌得很!” 他抱起尸身,道:“我片刻即回。” 铁中棠道:“老夫在帐幕中相候。” 潘乘风道:“好!”纵身一跃,急掠而去,此人自号“乘风”,轻功果然高妙,霎眼之间,便已去远了。 铁中棠目中闪动着得意的光芒,大步走了回去,走过冯百万所居的二重院落时,院门外,阴影中,仿佛隐藏着两条人影。 铁中棠心念微动,远远凝目望去,这两条人影一个自发皤皤,一个身躯瘦弱,竟是那褛衣老妇与跛足少年。 他自从服下千年参果后,目力已大异常人,虽在黑暗之中,仍看得清清楚楚,对方却未见到他。 他心念一闪,立刻远远躲到墙角后,那两个童子千灵百巧,两人对望一眼,立刻从另条路走了。 他们本就受过严格训练,绝不过问主人秘事,绝不泄漏主人机密,就算主人是强盗,他们也一样听话。 那祖孙两人听到脚步声,立刻拧动身子,见到只是两个童子走过,便也未将之放在心上。 又过了半晌,跛足少年轻轻道:“师父,冯老头回来了,那厮怎的还没有回来,徒儿已等得不耐烦了。” 褛衣舍妇冷笑道:“急什么,为师已断定是他,他还逃得了么?便宜他多活了这几日,已是他运气了!” 铁中棠大疑:“这两人名为祖孙,实为师徒,显见也是乔装而来,必定有所图谋,只恨我江湖阅历不丰,看不出他的来历。” 思忖之间,那跛足少年已在暗影中腾身而起,口中说道:“待徒儿去前面看看,那厮是否还在大厅中?” 这少年不但身法奇怪,一纵数丈,丝毫没有残废之态,而且胆量更是大得出奇,竟将此间视作无人之地。 那楼衣老妇也不阻拦,似乎对他的武功甚是放心。 铁中棠更是惊异。 他师徒寻仇的对象一定就是玉潘安潘乘风,却不知他三人之间有何仇恨? 第二重院落铮,是一片草坪,前后的灯光,都照不到这里,院落里也没有燃灯,四下暗影幢幢,显得十分黝黯。 黑黝黝的草坪上,又传来一阵笑声。 六七个女子,环佩叮当,一路嘻笑着走了过来。 她们步履都十分轻灵,正是横江一窝女王蜂,四下无人迹,她们不再装作。 一个身材纤小,面如银盘,眼波最媚的圆脸少女在叹气:“那老头真是财东,只可惜人太老了些,否则……” 另一个身材高挑的绯衣女子,却在笑:“姚四妹不但爱财,还爱俏,我就不爱这些,只要有银子,老少都可以。” “谁像你这个专收破烂的,我看你对天杀星那大胡子都有些胃口。” 绯衣少女伸了伸舌头:“那杀星我可不敢惹他。” “有什么不敢惹,只要有机会,我照样要勾引勾引他,看他到底有多狠?” 突然一阵大笑:“看样子俺艳福来了,谁要勾引勾引俺,只管请过来。”笑声粗豪,正是大杀星海大少! 他手中倒提着一只朱红酒葫芦,胸襟敞得更开,醉态可掬,脚步踉跄,迈开大步走了过来。 横江一窝女蜂王,有的惊呼,有的以袖掩面,有的已笑得弯下了腰。 那圆脸少女指着以袖掩面的紫衣少女:“就是她,就是她,她要勾引你。” 紫衣少女笑道:“你就,你敢再说……” 她张开两只手,笑着去呵圆脸少女的腰肢,圆脸少女笑着求饶:“好妹妹,我再也不敢说了。” 紫衣少女红着脸:“你逃,逃到哪里去?”突然被海大少一把捉住了手腕,她身子一抖,倒进海大少怀里。 海大少大笑:“就是你这小丫头么,来来,让俺瞧瞧。”一手托起她的下巴,瞧了几眼,突然凑上脸,用他那个钢针般的虬须在她那粉嫩的娇靥上狠狠擦了几下,开怀大笑:“你怕不怕?” 圆脸少女半仰半闪,娇喘微微,颤声求饶,一只手却要去勾海大少的脖子。 哪知海大少忽然一手推开她。 “就凭你这样的小丫头,还勾引不到俺。”语声中大笑而去。 圆脸少女被他推得跌倒地上,又是惊诧,又是羞怒,在地上狠狠呻了一口:“臭男人,臭胡子。” 横江一窝女王蜂又是欢笑,又是惊骂,突听有人说:“姑娘们什么事如此高兴,小生们也来凑凑热闹如何?” 原来欧阳兄弟们也跟着来了。 “横江一窝女王蜂”立刻顿住笑声,一个个垂眉敛目,又恢复了大家闺秀的神情,低着头走了。 欧阳兄弟们手摇折扇,跟了过去。 海大少站在远处喝酒,大笑道:“孩子们,回来吧,莫要再去掏马窝蜂了,被蜂子刺一下,可不是玩的。” 一个少年转过身来,似乎要待怒骂,却被另一人拖了回去。 海大少笑笑,忽然轻叱:“什么人?鬼鬼祟祟藏在那里!” 铁中棠吓了一跳,海大少目光炯炯,却在望着那褛衣老妇的藏身之地。 就在这时,第二重院落中,突然传出一声凄厉尖锐的惨呼! 惨呼声中,冯百万满面血污,衣衫不整,踉跄奔了出来。 “李洛阳,李洛阳在哪里?” 海大少急窜到他面前,一把抓住他肩头:“你疯了么!” 轻轻一掌,掴在他面颊上。 冯百万挨了一掌,神志似乎稍微清醒了些,木然呆了半晌:“我杀了人!我杀了她。” “你杀了谁?” “银蝉……那贱人,她偷人养汉,还要杀了我私奔,我就先杀了她。” 海大少大怒:“为了个贱女人,你值得么?” 冯百万呆了一呆,居然痛哭了起来。 此刻李府的少主人李剑白:已领着四个家丁急赶了过来,远远处也已响起了骚乱的脚步声。 铁中棠知道这一切不过只是大乱的前奏,这平静多年的珠宝世家,眼看就要有更大的变乱发生。 于是他悄然跃起,经过第二重院落时,果然见到那荡妇的尸身倒躺在地,身侧还有只箱子。 她显见是因为恋好情热,竟要席卷细软,找潘乘风私奔,却被冯百万发现,才造成这件命案。 铁中棠暗暗叹息,身形不停,回到自己的帐幕前悄然落地,只听里面潘乘风的声音笑道:“姑娘,此后我们已是一家人了,你怎能将在下赶出去?” 接着就是那艳婢茜人的声音:“滚出去,你竟敢对我家姑娘如此无礼,你不要命了么?” 铁中棠大步走了进去,看见水灵光坐在角落里,茜人挡在她身前,惊喜出声:“好了,我家主人回来了。” 潘乘风首笑道:“你问问他,可是他要我来的?” 铁中棠面色沉重:“事办完了么?” “办得十全十美,谁也不会怀疑到我。”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件事你纵能脱身事外,别的事你只怕是逃不脱的了!” 潘乘风变色:“此话怎讲?” 铁中棠道:“冯百万已经为你杀了人了,这笔帐少不得要找到你头上,还有……那海大少也不会放过你。” 潘乘风展颜一笑:“冯百万杀人与我何关,那姓海的与我多年对头,也未见得能将我怎样。” “可惜此刻情况却不大相同,何况你还有个极厉害的对头,一心要取你的性命。” “什么人?” “就是那褛衣老妇和跛足少年。” 潘乘风呆了一呆,沉吟道:“他们,……我与他们无冤无仇……”语声未了,颜色突变:“是她,难道是她……” 铁中棠冷冷道:“你已经想出她的来历?” 潘乘风踉跄的倒退了好几步,虚弱的倒坐在椅上:“她……她怎么说的?” “她说要你的命!” 潘乘风伸手一抹脸,汗珠随手而落。 铁中棠道:“你在老夫面前,吹得天花乱坠,老夫倒也相信了你是条响当当的英雄汉子,哪知你见了个老太婆和小孩子,也如此害怕,嘿嘿,这样的英雄,老夫实在不敢领教。” 潘乘风怒火似要发作,但身子刚站起来又坐了回去。 “不错,我确是怕她。” 他“拍”的一拍桌子,厉声接道:“但除了她之外,若有人敢对我姓潘的无礼,我照样要割下他的脑袋!” 铁中棠冷笑:“她是谁?你为什么要如此怕她?” “她……她的名字……唉,说出你也不会知道。” 他嘴唇也变得毫无血色,仿佛只要说出她的名字,便有灾祸临头。 “你不敢说?” “就算我不敢说,你又怎样?” “你说话最好声音小些,莫要被她听到了!” 潘乘风呆了一呆,怒气全消,颓然垂下了头。 铁中棠道:“但是你坐在这里,也不是办法。” 潘乘风道:“你是不是怕我连累你、你既已作了我的雇主,有什么事自然要和我一起承担。” 铁中棠故意变色道:“那怎行,你快走吧!” 潘乘风道:“走,她既已知道那件事是我干的,我还走得了么,你不知道她是谁,怎知她的厉害、她一来至此间,不单我要倒媚,恐怕连那李家父子也要遭殃了!” 他语声中已毫无生气,显见是心中充满了恐怖之意。 铁中棠仿佛更是惊慌。 潘乘风瞧了水灵光一眼,冷笑道:“我只有藏在这里,你再设法将我送走,否则我若死了,必定拖你在一起。” 铁中棠故意呆了许久,仿佛己说不出话来,水灵光早已知道他心智过人,此举必有用意,是以也绝不开口。 过了半晌,只听他长叹道:“除此之外,你难道没有别的办法么?” 潘乘风冷笑着摇摇头。 铁中棠道:“老夫倒有个妙计……” “什么妙计?” “此刻在这里的武林中人,除了你与姓海的之外,还有什么显赫的人物?” “司徒笑、霹雳火,还有那黑白双星,这几人势力勾结,在武林中可称一时之霸。” “这几人么?嘿嘿,老夫只要替你在他们面前说几句话,他们必定就会全力助你。” 潘乘风精神一振:“真的?我若有这几人相助,情势便大力改观了,但他们又怎会助我?” “老夫自有妙计,只要你听话就行了!” “阁下若真的有此妙计,帮了在下这次忙,以后阁下无论有何事发生,在下也必定会全力相助。” 铁中棠走到案旁,提笔写了两张字柬,封得严严密密:“你先要设法与霹坜火单独谈话,将这一字柬交给他,他看了必定会答应全力相助你,你等他立下重誓,才能将这第二张字柬取出。” 潘乘风半信半疑,接了过去,铁中棠又提笔写了两张字柬:“这两张是要交给司徒笑的,方法也和前面一样。” 然后,他又写了两张字柬,要潘乘风先后交给黑白双星,潘乘风病急乱投医,也只有姑且一试了。 铁中棠正色又道:“你万万不可将字柬弄错,否则必有大祸,也万万不能提起老夫,否则他们便不会出手相助了。” 潘乘风呆呆的望着他,只觉这老叟越来越是神秘,然后才掀开珠帘窥了窥外面的动静,悄悄掠了出去,珠帘犹在飘动,他身形便已消失。 铁中棠望着珠帘冷笑道:“狡猾好色的淫徒,司徒笑、白星武,这次你们都要受些罪了!” 水灵光轻轻叹息:“我……我真笨,你究竟在……在做什么,我……一点也不知道!” 铁中棠看着她,眼中立刻恢复了和蔼的光芒:“我安排了一个连环妙计,要教那些人没有一个能逃得出我手里。” “你……你愿意让……我知道么?” “我要叫司徒笑、白星武那般人先自相残杀起来,再要那个神秘的老妇人去那里追寻潘乘风,他们已发下重誓,少不得要保护着潘乘风,那神秘的老妇便也不会放过他们,再加上那具尸身、李洛阳、海大少也绝不会袖手旁观的,最后自必形成混乱之局。” 水灵光凝眸望着他,见他脱下长衫,露出里面一身黑劲装,又取出一方黑中蒙在面上。 他无论做什么事,动作都迅速己极,举手投足间,仿佛都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轻快而流畅。 他又自榻上的锦褥下,取出了一柄乌鞘长剑,反腕抽出,仔细瞧了几眼,剑鞘毫无装饰,剑光却宛如一涨秋水。 水灵光缓缓走到他身前,将长剑以丝条缚在他背上。 铁中棠将将剑柄移到他能在最短的一刹那那间拔剑出鞘的位置上,轻轻的说:“我要走了。” 水义光轻轻点了点头,铁中棠已走到床前,水灵光忽然幽幽叹道:“你……你要去哪里?……能不能告……诉我?” “我上去就来。” “我……个知道是……不是也能帮你的忙……” 铁中棠柔声笑道:“只要我在这里,就不会比你冒险去做任何个的。”一拭珠帘,飞身而出。 忽听水灵光的声音在身后道:“你,要小心了。” 刹那间,他心头突然涌出一阵奇异的情感,也不知是甜蜜还是感激,只觉身子似乎比往常更轻了许多。 但这份轻松的感觉瞬间便又消失,只因一切事虽已安排妥当,但最困难的却是要使云铮知道身边女子的秘密。 他掠到门外,远远似乎有条苗条的人影袅娜走了过来、行路的姿势,仿佛是风中的柳枝,带着一种媚人的波浪。 铁中棠大喜:“她果然来了!” 思忖一转间,他便己倒掠而回,掠入帐幕。 水灵光大奇道:“你怎么又回来了?” 铁中棠摇了摇手:“你们先到后面去。”反手扯下蒙面的黑中,卧倒在锦榻上,将剑柄压在枕下,将锦褥盖在身上。 水灵光顺从的带着茜人和童子们走了,似乎只要是铁中棠说出的话,他便会毫无条件的顺从,甚至连问也不问。 微风过处,珠帘外果然已有一阵淡淡的香气飘了进来,淡淡的珠光中,现出了一条朦胧的人影。 这人影在帘外巡了半晌,轻轻的问:“里面有人么?”语声娇媚,带者一种甜丝丝的荡意。 “这里面又不是坟墓,怎么会没有人?” 帘外轻轻一笑,道:“老爷子你真会说话。” 铁中棠大声:“谁说我老?” 帘外的笑声更是娇媚,道:“老有什么不好,少年人冲动鲁莽,哪有老年人体贴温柔。” 语声未了,温黛黛已掀起珠帘。 温黛黛冷笑着走上前去,对着水灵光双手插着腰:“我年纪比你大,你该参拜参拜我才是。” 语声未了,已被铁中棠一把扯了回去,反手一掌掴在她面上。 温黛黛跳了起来:“好,你打我!” 铁中棠面如青铁,正反又是两掌。 他心中充满了对云铮的怜悯,对这妇人的怨恨,两掌打下,温黛黛粉红的娇靥上已现出十条血痕。 她泼辣凶野之气,也被这两掌打了回来,流着泪颤声道:“求求你,不要打了,我愿意拜她!” 水灵光却说:“你……你……不用拜……拜了。”眼睑垂落,目中似乎也流下泪来。 刹那间的沉寂,瞬即被一阵呼声击散。 钟声余韵中,一个李宅家丁大步奔了进来。 他惊疑的四下望了一眼,立刻垂下头去,躬身道:“家主有令,请各位速去前厅,有要事相商。” 铁中棠挥手道:“知道了!” 这家丁应声后退而出,却又忍不住对这奇异的帐幕中奇异的情况偷偷看上两眼。 铁中棠心中暗暗叹息,口中沉声道:“茜人,你陪姑娘在这里好生歇息,我带她到铮厅去。” 水灵光道:“你不要我……我去么?” 铁中棠心乱如麻:“你还是不要去的好。” 这时温黛黛红痕未退的面靥。上,却又泛起了得意的微笑。 第七章 惊 变 晴朗的天气,金黄的朝阳。 但在阳光映照下的李府大厅中,此刻却弥漫着一种沉重而紧张的气氛,甚至连人们的呼吸也是沉重的。 桌位上已参差的将近坐满了人,一个个俱是面色凝重,心头忐忑,百十条目光,一起都注目着李洛阳。 李洛阳背着双手,深皱双眉,在人丛中往来蹀踱,不时望向厅门:“人都来齐了么?” 他们身与其事,更是心事重重,潘乘风与海大少对面而坐,只要有谁抬头,便会接触到对方怨毒的目光。 突见一个满面悲愤、衣衫不整的白衣少年,手里紧握着一柄长剑,踉跄大步奔来,目光四扫,重重坐到自己座上,与他前几日谦让从容的神情,简直判如两人。 司徒笑双眉紧皱:“这厮怎么了?”目光四转,看不到温黛黛与他同来,不禁更是奇怪。 忽然“砰”的一声,云铮将宝剑重重放在桌上,大声道:“主人可有酒,我想大醉一场。” 李剑白走了过来,沉声道:“兄台稍后。” 话声方落,突见云铮面色大变,目中似要喷出火来。 李剑臼呆了一呆,才发觉这白衣少年怒火并非对己而发,似要喷火的眼神,乃是望着自己身后的。 他回身望去,那奇怪的老头,竟携着这白衣少年的伴侣,蹒跚着走入了大厅。 司徒笑更是大惊失色,霍然站了起来,温黛黛却望也不望他,更不望云铮,携着老人的手,含笑坐到位上。 这其中的微妙关系,大厅中少有人知,只是众人见了司徒笑和云铮的失态,免不得有些惊异。 立在厅门的李府家丁,对了对手中的名册,回首躬身道:“各院中的客人,此刻都已来齐了。” 李洛阳霍然顿住了脚步,沉声道:“如此清晨,便惊动各位前来,在下心中实在不安得很。” 众人知道他必有下文,俱都凝神倾听,没有插言。 他长叹一声,接道:“各位远道而来,在下本应尽心款待,使各位尽兴而归,但此刻在下却不得不劝各位回去了。” 江南世家欧阳兄弟中,有人忍不住站了起来,道:“十日会期尚未过去,主人怎么就要逐客?” 这些公子哥儿,穷追横江一窝女王蜂尚未追出眉目,听说要散局,不禁都情急起来。 李洛阳沉声叹道:“十日会期,虽然尚未满,但数日之间,此地必有风波,在下不忍令各位卷入漩涡。” 那欧阳少年双眉一挑,大声道:“此地若是将有风波,我兄弟更不能走,临危不苟,乃是我兄弟的本色。” 他自觉这几句话说得极为侠义,得意之下,忍不住偷偷瞧了坐在那边的横江一窝女王蜂一眼。 李洛阳沉声道:“各位年纪轻轻,怎知道江湖仇杀的凶险,若是一旦卷入漩涡,便休想再置身事外了。” 他微微一叹,接口道:“何况我那对头的厉害,也举世无匹,这里眼见就要扬起一片腥风血雨,各位此刻若是不走,等那人发动之后,在下自顾不暇,也无力再保护各位,那人心狠手辣,手下从来不留活口,战端一起,玉石俱焚,各位再要走时,只怕便万万来不及了。” 他神情凝重,言语中更充满了恐惧之意,众人俱都听得心惊色变,那欧阳少年机伶伶打了个寒噤,乖乖的坐了下去,再也不敢多口。 李洛阳抱拳道:“各位马车俱已齐备,随时皆可束装就道,事值非常,在下情非得已,但望各位鉴谅。” 众人俱都知道李洛阳言重如山,他说出的话,绝不会是危言耸听,是以谁也没有出口再问。 那些规矩的商贾拍客,安份的小户人家,怕事的高官大户,早已匆匆离座而起,赶忙去整理行装。 有的人还和李洛阳寒暄道别,有的人连招呼都不再打,片刻之间,大厅中已走得零零落落。 还有些江湖豪士,与李洛阳交情较深,碍看义气,还不肯走,但经不住李洛阳再三相劝,终于还是走了。 于是大厅中顿时呈现一片凄清,只剩下黑、白诸人和扶剑而坐的云铮,仍死盯着温黛黛与铁中棠。 李剑白一直站在云铮身旁:“兄弟还不走么?” “不走!” “为什么?家父已说得清清楚楚。” 云铮随手一指黑、白等人,大声道:“他们不走,我为何要走?” 他口中说话,眼睛仍在瞪视着温黛黛。 司徒笑与黑、白两人目光相视,交换了个眼色。 白星武微笑道:“这位兄台居然有与我等同生死、共患难之心,当真不愧是条英雄好汉,在下先谢了!” 云铮大声道:“生死之事,本来就算不了什么!” 白星武道:“真的?” 云铮大怒道:“自是真的,你可知道我是谁?” 铁中棠心头一阵紧张,生怕云铮冲动之下,当真喝出自己的来历,那么黑、白等人,也无法再假痴假呆下去了。 要知此刻情况最是微妙,双方俱有顾忌,双方俱有图谋,只有云铮自己,还不知道他行藏早已被别人看破。 幸好白星武仅是含笑摇了摇头。 云铮大声道:“只要你们不走,我也绝不会离开此地,总有一日,你们会知道我是谁的!”手持剑匣,大步而出。 白星武、司徒笑又交换了个眼色。白星武抱拳向铁中棠道:“事值非常,老先生怎么还不走呢?” 铁中棠大笑道:“老夫夺了那少年的情人,若是走出这里,只怕那少年便要来寻找老夫拼命了。” 这时李洛阳已在纷纷传令家丁,四下布置,只听得院外一阵呼喝传令之声夹杂在紧张的脚步奔腾声中。 这平时看来毫无戒备的庄院,一经变乱,立即显现出无比坚强的实力,平日谦恭有礼的家丁,也立刻都变成了精兵铁汉。 大门前,车声马嘶不绝子耳,有的人早已走了。 铁中棠负手走到厅门前,仿佛观望外面的动静,其实他身后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的耳目。 司徒笑却只道他绝未留意身后,一步掠到温黛黛面前,狠狠望着她,咬牙道:“你疯了么!” 温黛黛咯咯一笑,故意大声道:“司徒大侠,有什么事呀?” 司徒笑不禁一惊,只见铁中棠果然回过身来。 他只得干笑数声,道:“没什么,没什么!”逡巡着走了回去,心中却恨不得将温黛黛立刻毙于掌下。 温黛黛牵起铁中棠的衣袖,轻笑道:“我们还是回去吧,免得耽在这里,被别人调戏。” 李剑白应声道:“对了,老先生还是回去吧!” 铁中棠面色一沉,道:“老夫暂时回到院落中去,却绝非离开此地,你们要赶也赶不走的。” 李剑白呆了一呆,铁中棠已走了出去。 潘乘风望着他们的背影摇头叹道:“这些人真是奇怪,不去逃生,反而要在这里等死。” 海大少冷笑道:“幸好世上像你这样的贪生惜命之辈还不大多。” 潘乘风拍案而起,大怒道:“你说什么?” 海大少厉喝道:“你要怎样?” 李洛阳面色一沉,厉声道:“两位都请坐下,此刻你我俱在这风雨危舟之中,若不同心协力,便要舟覆人亡了!” 海大少忽然大笑起来,道:“李兄请放心,咱们只是跟他闹着玩的。”啪的一声,坐回椅上,再也不望潘乘风。 一个黑衣家丁大步奔了进来,面带惊惶,气喘吁吁,右耳鲜血淋漓,竟已被人齐根割去。 李洛阳变色问道:“怎么样了?” 这家丁抱着左耳,喘息着道:“小的遵命跟着离去的马车,但还未走到街头,便有人将马车拦住检查。” 白星武沉声叹道:“我所料果然不差,他们早已在四下布置好了,绝对不会容我们混在里面逃出去的。” 李洛阳道:“后来又怎样了?” 那家丁忍住痛苦,接口道:“他们仿佛对所有的人来历都极清楚,无关的人,一律放行,小的见了这情况便不敢再向前行,正想回来报告老爷,哪知其中却有一个本来仿佛是又聋又哑的人,突然跃来抓住了小人,话也不问,便一手扯下了小人的耳朵。” 潘乘风惊呼道:“又聋又哑的人?想不到他也赶来了!” 黑星天亦自变色道:“闻得那九子鬼母门下的九个弟子,个个俱是残废,这聋哑之人也是其中之一么?” 潘乘风叹道:“此人在九子鬼母门下弟子中,算得上最是心狠手辣,而且与小弟最是难过,他此番来了……,,突然打了个寒噤,住口不语。 黑星天摇首道:“九子鬼母已有多年未出江湖,你怎么会和她结下了梁子,这岂非有如一拳打在马蜂窝上么?” 潘乘风道:“这个……唉,当真是一言难尽。” 海大少“哼”了一声,摇头道:“什么一言难尽,若不是与女人有关,俺姓海的宁愿割下脑袋。” 众人只当潘乘风必定义要与他斗起门来,哪知潘乘风却只足垂首不语,众人不禁对望一眼,知道海大少的话必定不会错。 突听人门外一阵骚乱,本在阶前等候马车搬运行李的人,纷纷四下走避,让出了一条道路。 李洛阳叫道:“什么事?”当先窜出。 一个满身红癣的秃獭子,身上穿着件奇形怪状的麻衣,牵着条小小的毛驴,蹒跚的走了过来。 此人个但神情痴痴呆呆,像是个白痴的模样,就连他牵着的毛驴,也是垂头丧气,无精打采,驴背上却又偏偏驮着又大又沉的麻袋,更将这条像是几个月未吃粮食的小毛驴压得几乎透不过气来。 这一人一驴,俱是猥琐不堪,但此时此刻,却令人看来有一神奇诡神秘的恐怖之意。 李洛阳当门而立,厉声道:“朋友是什么人?来此何为?” 那白痴咧嘴一笑,道:“李财主满面富贵,福寿双全,小的特地来请你打发几个赏钱。” 李洛阳双眉微皱,突然仰天笑道:“好朋友远道而来,李某绝对不教你失望,拿去吧!” 喝声之中,扬手掷出一锭银锭,去势如矢,风声强劲。 那白痴咯咯笑道:“谢老爷。” 直等银光到了面前,手掌突然一翻,那银锭便似突然消失了力道,平平的落到他掌中。 李洛阳变色道:“朋友好俊的手上功夫,在下还待领教领教。” 那白痴仍然痴笑道:“财主给了赏银,还想要回去么?好,我就还给你一些东西。” 他扬手一掌,击在驴股上,那毛驴一声痛嘶,低头向李洛阳直撞了过来,痛极之,来势竟也十分猛烈。 李洛阳袍袖一拂,闪身避过,举目一望,那白痴却已在刹那之间走得无影无踪了。毛驴却直奔到院中厅前,两条家丁壮汉箭步窜来,勒住了牲口的辔头,两人俱是身强力壮,那毛驴哪里经受得起,扑地倒了下去。 李剑白翻身赶了过来,沉声道:“莫要虐待牲口,解开包袱看看里面究竟是什么?” 众人俱都围了过来,凝目望去,紧紧捆住的那麻袋之中,骇然竟包着三具赤裸裸的尸身。 这三具尸身肌肤俱已变色,死状狰狞,肌肉痉挛,显见死时必遭受了极大的痛苦,但全身却又看不出伤痕。 众人只觉一股中人欲呕的臭气扑鼻而来,情不自禁都后退了几步。 李洛阳问道:“这是什么人的尸身?” 众人面面相觑,俱都摇了摇头。 李洛阳沉吟半晌,大声道:“无论如何,先将这三具尸身运到后院,捡三口棺木,好生葬了。” 他父子两人,一个不肯虐待畜牲,一个不肯亏待死人,当真可称是仁心侠肠,令人可敬! 众人惊喟着回到大厅,一直垂首沉思的潘乘风,忽然颜色大变,抬起头来,惊呼道:“不好!” 黑星天、司徒笑齐声脱口问道:“什么事?” 播乘风目中满露惊怖之色,遥指窗外,颤声道:“快!快将那三具尸身烧去,要烧得干干净净。” 李洛阳大奇问道:“为什么?” 潘乘风顿足道:“你我都看走了眼,那白痴模样的汉子,便是九子鬼母中的瘟煞鬼子。” 李洛阳身子一震,大惊道:“瘟煞鬼子,闻得只要此人一到,那地方立刻便有瘟疫流行……” 潘乘风叹道:“十多年以前,声势浩大的武汉十八罗汉帮,便是被他散布了一场瘟疫,死得干干净净,此人的厉害,可想而知。” 李剑白忍不住插口道:“瘟疫流行,乃是天灾,这瘟煞鬼子又有什么力量散布瘟疫?” 霹雳火闷到此刻,才大声道:“那三具尸身又是怎么回事?你为何要将它烧得干干净净?” 潘乘风道:“瘟煞鬼子善用各种毒物,他散布瘟疫,除了在水中下毒,食物中下毒外,便是利用死人的尸身。” 霹雳火道:“老夫越听越奇怪。” 潘乘风道:“用三具尸身,俱是得了极厉害的病毒而死之人,只要触及了那尸身,立刻便会染上同样的病,一传十,十传百,不到数日,这里的人只怕都要染上重病!” 他话未说完,众人已群相色变。 李洛阳一步跨到厅口,扬声道:“快将那尸身拿去烧了,将骨灰深深埋在地下。” 潘乘风道:“不但要将那三具尸身火化,而且还要将方才触过尸身的人全部逐出此间。” 李洛阳霍然转过身来,厉声道:“赶出去?难道你要将我的门下家了赶出去送死么?” 潘乘风道:“倘不将他们赶出去,你我便也只有等着染病而死,根本用不着九子鬼母再动手了!” 李洛阳怔了半晌,额上汗珠涔涔而落。 众人听得此事如此厉害,都眼睁睁的望着他。 要知那时医学尚未发达至今日地步,这些江湖豪士,并不知道疾病传染的原理,是以便将此事看得更为神秘恐怖。 而那时若有人得了霍乱、鼠疫等症,更是无法可救。 那瘟煞鬼子便利用因此等病症而死之人,来散布病菌,他对这件事的先知,便使得他在江湖中造成了极大的声名。 李洛阳默然良久,突然双眉轩起,厉声道:“无论如何,我不能将我门了赶出去送死。” 众人更是勃然变色。 司徒笑冷笑道:“如此说来,李兄是要我们也跟着一起染病而死厂!”李洛阳道:“生死有命,你我即使是死了,也不能留个不仁不义的名声,好歹也要死得像个侠义男子。” 司徒笑冷冷道:“好死不如歹活,李兄如若要死,在下等却不愿奉涪,黑兄、白兄、潘兄,认为小弟的话说得对么?” 黑星天、白星武、潘乘风面色铁青,齐声道:“正是如此。” 李洛阳大声道:“如此说来,你要怎样?” 司徒笑厉声道:“你若不立时传令,在下等只有取而代之了!”目光转处,已和黑、白等人将李洛阳围在中间。 李洛阳大声道:“取而代之?你们莫非是想要将我杀死不成?” 司徒笑道:“情势如此,在下等也不得不如此了。” 四人齐移脚步,向李洛阳逼了过去。 忽然“呛啷”一声,李剑白长剑又已出鞘,天杀星海大少也突然拍案而起,厉声喝道:“谁若要动李家父子一根毫毛,俺就将他撕成两半。” 潘乘风缓缓转身,忽然出手一招,直击海大少胸膛。 海大少狂笑道:“好小子,俺早就想宰了你了。” 笑声之中,他已急疾攻出五拳,拳势刚烈,石破天惊,潘乘风身法轻灵巧快,游走在他拳势之间,霎眼间也已还了五招: 玉潘安潘乘风虽然声名狼藉,但武功身法却不弱,脚步移动之迅速奇诡,端的罕闻罕睹。 那边李剑白也已和白星武动起手来,但闻剑风丝丝,匹练的剑光,有如乱雨狂风,满天洒落。 白星武动手几招,心中已大是骇异,他虽未低估李家子弟的武功,却也未想到这少年剑上造诣有如此之深。 李洛阳的双臂垂膝,安然而立,神色之间,仍是安静从容,丝毫没有异常冲动之态,但全身早已贯注真力。 黑星天、司徒笑几次要待出手而击,但见了李洛阳如此神情,一时之间,竟不敢猝然出手。 只因此刻局势突然又呈尖锐,胜负之争,万万不能有毫厘之差。 突听一阵脚步奔腾之声自远而来,十一条黑衣大汉面容凝重,鱼贯走上了厅铮的石阶。 李洛阳双眉微扬,沉声道:“你们来做什么?” 当先一条大汉垂首道:“小人们己将那具尸体火化埋葬,但不幸小人们都已触过了那三具尸身。” 第二条大汉大声接口道:“各位暂请住手,听小人一言。” 活声方了,剑影拳风顿息。 李洛阳沉声道:“你们在说什么话,还不快快退下去。” 当先一条大汉垂首道:“老爷你毋庸再为小人们之事动手相打了,小人们跟随老爷多年,绝不敢令老爷为难。” 李洛阳面色微变,厉声道:“你们要怎么样?” 那大汉抬起头来,黯然道:“小人们此刻已都变成了害群之马,怎敢再活在世上为害大家。” 李洛阳面色更是激动,大声道:“你们只管退下去;无论如何,我也要拼死保护着你们。” 那大汉嘶声道:“老爷和公子待小人们恩重如山,小人们……”语音突然一阵硬咽,双目之中,泪珠滚滚而落。 第三条大汉接着道:“小人们只恨身不由己,不能再追随老爷和公子,为老爷和公子效劳了。” 潘乘风道:“对极对极,你们若是对李大哥忠心,便不该令他为难,还是快快离开这里吧!” 李剑白厉喝一声:“不用你多口!” 第四条大汉突然振臂而起,嘶声喝道:“老爷和公子在上,请受小人们最后一拜。” 喝声之中,十一条大汉已然一起跪了下去。 李洛阳惨呼道:“你们要怎么样,没有我的命令,你们谁也不能死,知道么?” 当先一条大汉悲嘶道:“老爷请恕小人抗命之罪,小人纵然身死为鬼,也要在老爷身侧保护。” 李洛阳顿足道:“你们快站起来。” 突见这大汉面容一阵扭曲,飞激的鲜血,自他的胸腹间暴射而出,他身子摇了两摇,狂笑道:“弟兄们,我先走一步了。” 另十条大汉惨然一笑,齐声叹道:“老爷,小人也去了。”手掌各自在胸间一按,鲜血随手而出。 他们早已在袖口中暗藏着百炼精钢所制的双锋匕首,刀锋过处,直没至柄。李洛阳纵有回天之力,也救不了他们了。 李剑白忍不住抚尸痛哭,李洛阳木立如死,只有点点泪珠顺腮流动。 司徒笑、黑星天、白星武;也不禁都被这批汉子的忠烈之气所惊,立在地上,再也说不出话来。 但闻风吹堂户,四下无声,院中却已挤满了人群,有的是将要离去还未离去的珠宝客户,有的是李府的家丁。 这些人有的目泛泪光,有的已是满面泪流。 铁中棠远远立在一角,他虽未流泪,目中却含蕴着更深的痛苦,本来是甚为简单的恩怨,此刻已由他造成,口此复杂,许多条无辜的生命,已在这复杂的恩怨仇杀中丧生,他虽然已对师门尽力效忠,但却对良心甚为歉疚,于是,他忽然发现,江湖仇杀,竟是件如此痛苦和残酷的事! 直到人群渐渐散去,他仍然木立在那里,望着一具具流血的尸体,自他眼前被抬了过去。 忽然间,远处有钟声一响,尖锐的划破死般的静寂。 接着,一个清亮高亢的童子口音遥遥唱道:“丧钟一呼,鸡犬遭殃,李洛阳啊,心头发慌!” 李剑白厉喝一声:“我和你们拼了!” 手挥长剑,便待冲出,但脚步方自出门,便又被人拉了回去。 铁中棠遥遥望去,又见潘乘风走出厅前的石阶,背负双手,在向他注目含笑为礼。 他心头又是一阵痛苦,转身走回后面的院落。 云铮正立在他院前的槐树下,痴痴的望着院中的帷幕,他见到铁中棠来,面上立刻露出悲愤之色,忽然一拳击在槐树上,木叶纷飞,他已狂奔而去。 铁中棠呆了半晌,突然帷幕中也有歌声传出:“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 这是水灵光近日才学会的一首词,此刻她以幽怨而动人的歌唱来,歌声中竟真的含蕴着幽幽的别离滋味。 铁中棠微微一惊,仿佛有种不祥的预感自心中升起。 他大步冲入帷幕,看见温黛黛正倚在锦榻上剥橘子,水灵光与茜人却远远立在角落中。 她们足下,有两只小小的包袱,她们身上,已换了身简朴的衣衫,甚至连水灵光头上的珠翠都已不见。 铁中棠变色道:“你们要做什么?” 茜人垂首道:“姑娘要走,我也陪着姑娘走。” 铁中棠冲了过去,颤声道:“你真的要走?” 水灵光点了点头,茜人却道:“这是姑娘留下的话。” 铁中棠夺过她递来的纸柬,上面写道:“你已不再寂寞,我要走了,我不愿作你的妹妹,但又不能不作你的妹妹,还是走了的好。” 铁中棠大声道:“你为什么不愿作我的妹妹?你为什么要走?” 水灵光缓缓抬起头来,目中珠泪盈盈。 她犹未说话,但铁中棠却已自泪光中看到她的心声,看到她心中对自己那一份浓浓的情意。 他心弦突然颤动了起来,倒退几步,坐到椅上。 是的,她不愿作她的妹妹,因为她所需要的是一种更强烈的爱。 但是,他却不能付出,她也不应接受。 于是她要走了。 她缓缓移动脚步,走过温黛黛旁边时,轻轻道:“你……你要好好照顾着……他!”语声和泪,最是辛酸。 温黛黛轻轻笑道:“好妹子,你放心,嫂子会照顾着他的。” 水灵光垂下了头,走出帘外。 只听帘外哽咽着道:“这些……本……本来就都是你……你的,你……你……”说到后来,声音已在远处。 铁中棠仿佛突然像自战场上败退下来的将军,全身都虚弱下来,那种难以描述的空虚,任何人都无法忍受。 良久良久,突然温黛黛笑道:“人已走了,铁中棠,你还难受什么?” 这“铁中棠”三字,宛如霹雳般的震入耳鼓。 铁中棠只觉耳畔“嗡”然一声,震地飞身而起,一步跨到锦榻前,厉声喝道:“你怎会知道我的名字?” 温黛黛剥了瓣橘子放入口中,悠然笑道:“铁中棠,你力斗紫心剑客,巧计脱出重围,这名字已在江湖中响亮得很,你还不知道么?” 铁中棠疾伸双掌,捏住了她的双肩,厉声道:“你说不说?”双掌一紧,温黛黛的双肩欲碎,橘子也落到地上。 但她仍然轻笑着道:“你先放开手,我就说。” 铁中棠大怒:“你敢要胁,我却不是能被人要胁的人,你若不说,我就活生生宰了你。” 温黛黛呆了一呆,只觉双肩痛彻心腑,她一生惯以各种事来要胁别人,却不想今日竟遇着了不受要胁的铁汉。 她面上的笑容终于不见,颤声道:“这是你那妹妹说的。” 铁中棠怒道:“她怎么说?” 温黛黛道:“方才你走的时候,她一直在里面念你的名字。我听见后,一猜就猜到你是铁中棠假扮的了。” 铁中棠暗叹一声,缓缓松开手掌。 温黛黛媚笑着接道:“而且……我早该想到你不可能是个老头子,你全身的肌肉,完全没有一丝松的……” 这女了当真是天生来迷惑男人的尤物,此刻竟又向铁中棠依偎了过去,媚笑道:“你本来生的是什么样子,让我看看……” 活未说完,铁中棠已反手掴了她一掌。 温黛黛失色道:“你做什么?” 铁中棠顺手又是一掌,厉声道:“没有人是铁中棠,知道么?” 温黛黛突然展颜笑了起来,道:“好人,你真傻,此后我一生都要跟着你,真会让别人害你?” 铁中棠冷冷“哼”了一声,只听帘外有人道:“老先生在里面么?在下李剑自有事请教。” 铁中棠推开温黛黛,道:“请进来。” 李剑白应声掀帘而入,抱拳道:“客人们都已离去了,在下奉家父之命,特来催老先生上道。” 铁中棠冷冷道:“这就算做是逐客令么?” 李剑白长叹道:“这是家父的一番好意,怎能算是逐客令,少时战端便起,老先生若是……” 铁中棠大怒道:“什么好意,你看清楚些,老夫岂是容得你们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物!” 李剑白双眉微轩,冷笑道:“老先生未免言重了罢!” 温黛黛牵了铁中棠的衣袖,道:“你为什么不走,这里……” 铁中棠一甩手腕,厉声道:“不用你管,老夫偏偏要留在这里。” 李剑白道:“走不走部由你。” 突听远处又是一声钟声响起。 接着,那童子声音便又扬声歌道:“钟声二响,绝路断粮,出门半步,包管命丧!” 李剑白变色道:“现在你要走也走不出了。” 温黛黛亦是花容失色,道:“这怎么办呢,我们在你李家作客,你总该想法子保护我们。” 李剑白叹息一声,转身而出,那两个童子却在后面奔了进来,惶声道:“他们都走了!” 温黛黛道:“谁都走了?” 那童子眨了眨眼睛,道:“马夫和厨子都卷了包裹跑了,茜人姐也走了,老爷你还不走?” 另一个童了惶声接道:“你看几重院落里,现在都已无人迹,死气沉沉,教人看了害怕。” 温黛黛轻轻顿足道:“你明明是个聪明人,怎么也做出这样的傻事未,你只要脱身一走,岂非什么事都没有了,大可以袖手旁观,看你的仇人一个个死在这座宅子里,那时你仇也报了,人也有了,该是多么得意。” 她轻叹一声,接道:“哪知你却偏偏要留在这里,难道你喜欢陪着你的那些仇人一起死?” 铁中棠冷冷道:“这里留下的若都是我的仇人,我早已去得远远的了,便是拉也拉不住。” 温黛黛眨了眨眼睛,道:“你难道是为了李洛阳、海大少这些人留下来的么?这更奇怪了,他们和你有什么交情?” 铁中棠道:“虽无交情,但他们却都是正直的人,对那些好狡凶恶之徒,我什么手段都用得出来,但对正直之士,我却只有一个方法。” 温黛黛道:“什么方法?” 铁中棠道:“也以忠诚正直对他!” 温黛黛呆了个晌,轻轻叹息一声,口中喃喃道:“傻子,真傻!”虽在嘴里咕哝,却不敢说出来。 那两个童子瞪大了眼睛瞧她,仿佛瞧得呆了。 外面好容易安静片刻,突然又有三卢惨厉的呼叫传来,接着,又是人声叱咤,脚步奔腾,还隐隐夹杂有弩箭破空之声。 一个嘶哑的声音,奔跑着喊了过来:“不好了,不好了,栏里的牲口都倒地死了!” 喊声中充满震惧,由后面奔向前厅。 两个童子对望一眼,他两人虽然聪慧过人,终是年龄幼小,此刻闻得这样的惨呼惊唤,已吓得抖了起来。 温黛黛失色道:“这怎么办呢,喂,你们怎么还不将珠宝都收起来,大乱之后,便来不及了。” 铁中棠冷冷道:“人若死了,要那些珠宝何用?” 温黛黛怔了一怔,突然轻轻哭了起来,流着泪扑向铁中棠,道:“我不要死,我不要死,你一定不能让我死……” 铁中棠“哼”了声,重重推开了她。 钟声又响,童声再唱:“钟声三响,死神到场,收拾棺木,准备送葬!” 两个童子机伶伶打了个寒噤,紧紧靠到一起。 这时,满身劲装的李剑白,突然闪身而入,沉声道:“大乱将起,所有的人都要集合到厅中,集中力量。” 温黛黛止住哭声,道:“我们人若去了,这里的东西怎么办?”她纵是死到临头,对这些珍宝还是忘不了的。” 李剑白冷冷道:“此间所有的东西,本宅自会派人料理,只要人不死,所有的东西,分毫也少不了的。” 铁中棠微一沉吟,道:“这就去吧!” 当下众人便出了帷幕,走向前厅,此时一队队手持长矛快刀的黑衣大汉,已将前厅的院落四下都围住了。 李洛阳已将所有的力量俱都集中在这里,夕阳未落,照着箭链刀锋,映辉起阵阵寒光。 人人面上俱是凝重无比,将近百人巡大在一个院落里,但闻步履移动,听不到别的声音。 前厅中已燃起灯光,夕阳未落,灯光甚是昏黄,更衬得这空阔的大厅显得阴森,令人可怖。 厅中桌椅,已撤去多半,黑星天、白星武、司徒笑,正围在一个角落中,绵绵密谈,也不知在谈些什么。 霹雳火与天杀星,弄了盅酒,正在把盏痛饮,不时发出一两声洪亮的笑声,划破死寂。 潘乘风孤寂的坐在李洛阳旁边的桌上,出神的在擦拭掌中长剑的剑锋,也不知擦了多少遍了,剑锋早已雪亮。 云铮立在厅前,见到铁中棠等人来了,突然拧身而入,拔出长剑,坐到潘乘风对面,也擦起剑来。 李洛阳突然沉声道:“我已准备苦守此间,虽不知能守多久,更不知能不能守得住,但我已准备与他们周旋到底。” 他锐利的目光,在众人面前扫了一遍,接道:“各位身在此间,不但与我同甘苦,而且要与我同生死!” 海大少拍案道:“正该如此!” 李洛阳感激的望了他一眼,接道:“是以在危难未曾度过之前,各位都不免要受到些委屈。” 霹雳火拍案道:“委屈算得了什么!” 李洛阳大笑道:“好,你我若真能同心合力,胜负尚未可知,兄弟们,先摆上饭来,待大家饱餐过后,静待肃杀!” 院外轰应一声,便有几条黑衣大汉抬上酒菜和一锅热气腾腾的白饭,摆在大厅中央。 众人一旦焦虑恐惧,大多忘了饮食,此刻闻得酒饭的香气,始觉饥肠辘辘,迫不及待了。 铁中棠目光转处,突然冷冷道:“后院牲口都己暴毙,这酒菜中若下了毒,你我少不得也要和那些牲口一样了。” 李剑白道:“这些酒菜都是在严密的监视下赶制而成的,除非那九子鬼母有通天本领,否则怎会有毒?” 潘乘风道:“九子鬼母下毒之方法不知有多少种,端的令人防不胜防,你我还是小心些的好。” 说话之间,李洛阳已自怀中取出了一柄小小的银色如意,在菜肴中轻轻一点,刹那间,那亮银如意己变作黑色。 众人不禁俱都色变,李洛阳呆了半晌,望了望李剑白。 李剑白惶然道:“这是怎么回事?” 潘乘风叹道:“只怕他们早已在天井中下了剧毒。” 李剑白大喝道:“待我去查看查看。”转身飞奔而出。 众人面面相觑,在厅中默候,过了半晌,见李剑白飞步而入,满面惶急,道:“果真不错,四口井中,已被他们下了毒了!” 潘乘风道:“如此说来,连饭中都有毒了。” 黑星天道:“好狠的人,难道她真要将我们全部活活饿死在这里,李兄,你不知弄些鸡鸭,不用水煮,用火烤来吃如何?” 李剑白叹道:“厨房里的鸡鸭猪羊,也已都暴毙了。” 黑星天身子一震,再也说不出话来。 众人望着眼前香气扑鼻的酒菜,却不能人口,更觉饥肠难忍,要知人是铁,饭是钢,虽是英雄,也挨不得饥饿。 李洛阳面寒如水,沉思半晌,突然大声道:“剑白,传令将所有鸡鸭之蛋,全都搜集来,再去地窖中取出藏酒。” 季剑白应声而出,海大少拍案笑道:“妙极妙极,白煮鸡蛋,密封陈酒,神仙也下不了毒,你我饿不死了!” 李洛阳望着厅外的家丁壮汉,面色却更是沉重。 片刻之间,李剑自己然将酒坛鸡蛋全都搬来。 李府世代豪富,藏酒自然极多,几乎摆满了半间大厅,但鸡蛋却仅有两篓,还带有大篓风干的鸡鱼咸肉。 李洛阳黯然叹道:“只有这么多?” 李剑白道:“厨房中所用的菜蔬,大半是当日采买新鲜的……” 李洛阳长叹接口道:“鸡蛋共有多少?” 李剑白道:“孩儿方才已同人数过,共有五百七十二枚!” 潘乘风展颜笑道:“五百七十二枚,也尽够吃上几天了!” 李洛阳冷冷道:“兄台莫非忘了,院外还有一百二十多个弟兄,他们也要赖这些鸡蛋的。” 潘乘风呆了一呆,颓然坐在椅上,全身仿佛都软了。 李洛阳叹道:“幸好每年的会期,兄弟的内眷丫环都由家母带去朝山进香了,否则,唉!情况更是不敢想象。” 司徒笑突然接口道:“在下方才计算过了,里外有一百四十人,每人恰好可分到四个鸡蛋,此外还多十二枚。” 李洛阳展颜一笑,道:“兄台好精明的计算……” 潘乘风霍然长身而起,大声道:“我们乃是李家的客人,难道也要和那些家丁壮汉同样待遇么?” 李洛阳面色一沉,道:“他们也都是自爹娘肚中生出来的人,为什么不该和兄台你同样待遇?” 潘乘风大声道:“虽都是人,等级却终是有些不同。” 海大少怒喝道:“有什么不同,只怕李大哥的这些兄弟比阁下还要多些人情味,若论忠义侠气,这些兄弟更比你高得多了。” 潘乘风冷笑道:“你明知此时此刻,别人绝不能眼看我和你动手,便故意以言语激恼于我……” 海大少道:“纵非此时此刻,这些话俺也要说的。” 李洛阳长叹道:“两位莫再相争,多出的十二枚鸡蛋,这里每人可再多分一枚就是了。” 海大少大笑道:“俺岂是为鸡蛋而争,只是听不惯这厮的屁话。” 当下李洛阳便传令在院中燃起四堆柴火,架起四只巨釜,水煮鸡蛋,四井有毒,就利用了昨天剩下的洗脸水。 鸡蛋煮熟,先送上大厅,每人果然分得五枚。 海大少取了鸡蛋,打开酒坛,一口酒一口蛋,眨眼之间,便将五个鸡蛋全都吃得干干净净。 霹雳火吃到第四个蛋时,迟疑了半晌,痛饮了几口酒后,终于也将五个鸡蛋全都吃光,架起两张桌子,倒头便睡。 潘乘风剥开一枚鸡蛋,叹了口气,仔仔细细,分成八块吃完,然后将另四枚鸡蛋谨慎的藏入怀里。 别的人有的吃了两枚,有的吃了三枚,这些平日吃惯了山珍海味的豪士,今日却对这淡而无味的白煮鸡蛋吃得津津有味,海大少环顾一眼,大笑道:“直到今日,俺才知道白煮鸡蛋原来有如此美味。” 只有云铮,垂首吃了枚鸡蛋,目光无意的触及倚坐在铁中棠身边的温黛黛,第二枚蛋,便再也吃不下去。 他独自喝下了小半坛酒,玉面渐渐变为赤红,终于抬起头来,瞪起眼睛,毫无顾忌的望向温黛黛;夜色渐深,大厅中已无人语,院外的火堆也已熄灭,死寂的黑夜中,充满了令人室息的沉重。 大厅中人看来似乎都已沉睡着,其实却无一人真的能睡着;潘乘风不时伸手到怀中去摸摸那四枚鸡蛋,取出看看,又收回去。 午夜过后,云铮终于醉倒了,伏在桌上,口中顺喃的发着呓语,仔细听来,却显然是在呼唤着温黛黛。 铁中棠闭目坐在椅上,心中不禁更是怜悯痛苦。 李洛阳轻微的脚步声,在四下轻轻移动。突听李剑白轻轻问道:“爹爹,你不睡一会儿么?” “你睡吧,爹爹哪里睡得着!” “孩儿也睡不着,不知道他们今夜会不会来?” 李洛阳叹息着摇了摇头,缓步走下厅前石阶,院中巡大的大汉一个个都瞪大着眼睛望着墙头。 突听司徒笑在身后轻轻说道:“但望他们今夜进攻,弟兄们还有些斗志,否则,这样再困两日,只怕……唉!” 李洛阳黯然道:“再过两日,他若不来,我们便冲出去。” 司徒笑道:“敌暗我明,冲出去也是凶多吉少,何况……李兄你还有偌大的一份家业在这里。” 李洛阳垂下了头,久久说不出话来。 众人提心吊胆过了一夜,黎明终于冉冉而来。 大家不约而同的长身站起,在厅中四面的窗户前往来蹀踱起来,只是人人心头沉重,谁也不愿多说话。 云铮宿酒未醒,更是头痛如袭,打开酒坛,又自痛饮。 一夜过后,他仿佛又憔悴了许多。 铁中棠突然走到潘乘风身旁,拍拍他肩头,道:“潘兄,可愿陪老夫到院中去散散步么?” 潘乘风目光一转,道:“自然奉陪。” 温黛黛缓缓站了起来,铁中棠冷冷道:“你留在这里!”温黛黛委屈的点点头,终于又坐了下去。 李洛阳道:“在院中散步虽无妨,但各位还是要小心些!” 出了大厅,潘乘风便诡笑起来,轻轻道:“老爷子你唤我出来,可是有什么巧计要施展么?” 铁中棠道:“你猜对了!” 潘乘风精神一振,道:“这里人多,到后面去说。” 铁中棠目光闪动,道:“你若能将海大少、李家父子以及那云铮诱出大厅,我便再教你一条脱身妙计。” 潘乘风大喜道:“真的么?” 铁中棠冷冷道:“你若不信,那就算了!” 潘乘风笑道:“这又有何难!”转过身去,海大少正拉着李家父子走下了大厅的石阶,和院中壮汉攀谈着。 接着,云铮脚步踉跄,也走了出来,口中喃喃道:“我永远不要再看到你了,永远不要……” 铁中棠沉声道:“你快将他们引至厅后,寻个隐密的地方看大厅中的动静,其余的事,自有我来处理。” 潘乘风道:“好!” 果然悄悄走了过去,拉起云铮的臂膀。云铮醉态可掬,甩脱了臂膀,道:“你要作甚?” 潘乘风嗅到他扑鼻的酒气,口中道:“你醉了,我扶你去溜溜。”暗中却已疾点了他软麻哑穴。 云铮身不由主,口里也说不出话来,一直被他半拉半跑的拉到厅后,潘乘风目光转处,却已寻不到铁中棠。 他只得寻了个隐密的窗户,在窗纸上点了个月牙小孔,压低声音道:“快从这里往里面看!” 云铮口里虽不能说话,但心中却大怒道:“你这样对我,我偏偏不看!”当下竟紧紧闭起了眼睛。 潘乘风皱眉忖道:“这少年看来如此倔强,我纵然用强,他也未必肯乖乖睁开眼睛来看……” 心中正在为难问,铁中棠突自旁面悄悄掩来,沉声道:“你看他醉得眼睛都张不开了,还教他看什么?” 云铮大怒忖道:“谁说我醉了,我偏偏要睁开眼睛看。” 当下果然睁大了眼睛,凑在孔中向里望去。 潘乘风见铁中棠只一句话便教云铮睁开了眼睛,心里不禁又是钦佩,又是好笑:“这老人当真猜透了酒鬼的心理。” 要知越是酒醉的人,越更不肯承认自己酒醉。 铁中棠拍了拍潘乘风肩头,道:“你责任已了,快去吧!” 潘乘风虽然也动了好奇之心,想着大厅中究竟有什么可看之事,但见到铁中棠的眼色,终于还是走了。 铁中棠与云铮并立在窗前,偷愉向内望去—— 只见温黛黛已站起身来,要向外走,却被黑星天、白星武二人挡住了去路,温黛黛道:“你们要做什么?” 白星武冷冷道:“司徒兄要找你谈谈。” 温黛黛变色道:“谈什么,我不认得他。” 司徒笑突然扣住了她的脉门,冷笑道:“贱人,敢说不认得我,我养了你十年,便是养条狗也该知道报恩才是。” 温黛黛半身被他捏得又麻又酸,面上却突又绽开了媚笑,轻笑道:“我跟你说着玩的,你又何必如此认真!” 窗外的铁中棠冷笑着忖道:“果然不出我所料,只要我们一出大厅,司徒笑便忍不住要逼问这贱人了!” 转目望去,云铮睁大了眼睛,满面俱是惊骇诧异之色,显然他见了厅中的情况,酒意已被骇醒了一半。 突听司徒笑冷冷道:“我教你跟踪那少年,探出他的巢穴,你为何却要半路抛了他,去跟个半死的老人?” 听到这里,云铮已不禁骇出一头冷汗。 铁中棠瞧了瞧他,心中暗忖道:“这也够了,若是让司徒笑再逼问下去,那贱人说不定连我也出卖了。” 一念至此,突然举掌震开了窗门,环腰抱起了云铮,闪电般的傍着一排房屋掠了过去。 大厅中果然响起一串惊叱之声,司徒笑、黑星天等人,惊叱着自厅中疾掠而去。 铁中棠也不理它,抱着云铮,藏起身形,随手拍开了云铮的穴道,沉声道:“你听清了么?” 云铮抹了抹额上的汗珠,切齿道:“贱人!” 铁中棠和声道:“你既然已知道她是个贱人,便不该再为她痛苦,你若再为她痛苦,便不是男子汉了!” 云铮垂首呆了半晌,长长叹息了一声。 铁中棠道:“此刻情况非常,他们纵然明知你是大旗门人,也绝不会伸手动你,但你也切切不可随意妄动。 云铮点了点头,突然抬起头来,目光笔直望向铁中棠,道:“你……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一切事都瞒不过你?” 他目光充满了惊奇敬畏之情,铁中棠不敢接触他的目光,转首道:“我是什么人,你日后自会知道的。” 云铮道:“你现在为何不说?” 铁中棠道:“此刻说了,事情便有大变。” 他语气中充满了森严沉重,教任何人听了,都不敢再问。 突听一声厉叱:“什么人在这里?” 厉叱声中,已有一阵衣袂带风之声划空而来。 铁中棠沉声道:“你乘隙溜走,我去应付。”当先大步行出。 黑星天、白星武一先一后的凌空飞掠而下,见到铁中棠缓步而来,两人不禁齐声脱口道:“原来是你。” 铁中棠冷冷道:“正是老夫,有何见教?” 黑星天沉声道:“大乱已起,你在这里做什么?” 铁中棠冷笑道:“逛逛。”再也不看他们,负手走了。 黑星天皱眉道:“这老头子我越瞧越是古怪。” 白星武道:“我也总觉得此人甚是神秘,本来甚至疑心他乃大旗门人改扮,但见到他与云铮之间的情况,又觉不似了。” 黑星天沉吟道:“这难道不会是他们演的双簧么?” 白星武摇了摇头,道:“那姓云的激烈冲动,看他的痛苦神情,绝不会是假的,这点小弟倒可以担保。” 这两人虽都心计深沉,但却也猜不透这其中的曲折。 黑星大道:“这老人纵有秘密,只要与我们无关,又何必管它!” 此刻那十二队家丁壮汉神情也大是激动,弓上弦,刀出鞘,紧张的在四下搜索方才那击窗之人。 李剑白如飞奔来,沉声道:“家父请各位还是回到大厅中,弟兄们也速即各守岗位,不要妄动。” 众人在四下查不出异状,便一起回到大厅。 李洛阳本在厅前往来碟踱,见到众人回来,立刻顿住脚步,沉声道:“此刻你我力量必须集中,精神必须镇定,切切不可为了些许警兆,便分散了力量,慌乱了精神,而为对方所乘!” 霹雳火大声道:“这样守株待兔,也不是办法。” 李洛阳道:“兄台难道另有什么高见么?” 霹雳火呆了呆,闭紧嘴巴,再也不开口; 日色渐高,众人心情更是烦躁,还剩有蛋的,都取出蛋来吃了,虽是兄弟之交,也再没有人互相客气。 海大少望着别人吃蛋,肚子里忽然咕噜咕噜响了起来,在死寂中听来分外触耳。众人不禁都瞧了瞧他。 他却抚肚大笑道:“俺虽是英雄,怎奈肚皮却恁不争气。” 霹雳火手里捧着酒坛,笑骂道:“直娘贼,这饿的滋味真不好受,不瞒你说,老夫的肚皮也要不听话了。” 话未说完,肚中果已叫了起来。 潘乘风手里拿了个剥好的鸡蛋,故意在海大少面前走来走去,仔细咀嚼,吃口蛋,叹口气。 海大少瞪着眼睛,眼珠子随着他的蛋移来移去,终于忍不住在地上吐了口唾沫,大骂道:“直娘贼,白煮蛋有什么好吃?” 潘乘风大笑道:“不好吃,不好吃。”吃得更是有味。 海大少涨红了面孔,霍然站了起来,潘乘风情不自禁退了一步,海大少大笑道:“小子放心,俺不会抢你的蛋的。” 众人都忍不住“噗哧”笑出声来,大厅中阴森死寂的气氛,顿时轻松了许多,云铮面上更早有了笑容。 但院中的大汉精神却已大是颓萎,这些人武功怎及厅中群豪,饿了一天,早已饿得头晕脚软。 李洛阳目注院外,双眉紧皱,喃喃道:“黄昏,最多只能拖到黄昏了。” 突然钟声又是一响,那童声愉快的唱道:“钟声四响,饿得发慌,送些猪肉,给你尝尝。” 歌声中,墙外突然挑起十余根高出墙头甚多的竹竿,竿头缚着只烤透了的烧猪,随风摇晃。 那金黄的猪皮,在日色下闪闪生光,扑鼻的香气,阵阵随风传来,众人虽想不闻不看,哪里忍受得住。 院中的大汉脚步更乱了,眼睛却瞪得更直。 突听一条大汉大声骂道:“妈的,大鸡大鸭老子们都吃惯了,猪肉又有什么稀罕,弟兄们,看它作甚!” 张弓搭箭,飕的一箭射去。 哪知箭到墙外,突然一斜,竟平空直落了下来,众人见到墙外竟有如此严密的戒备,心里不禁更是沉重。 铁中棠望着墙外金黄的烧猪,心里突然忆起了那活到成年仍未吃过猪肉的水灵光,也忆起了她的歌声:“……那淌着油的猪皮哟,已烧得金金黄,我割下了一块大猪肉哟,请你尝一尝,尝一尝……” 他嘴角泛起一丝笑容,但心头却更是凄凉。 海大少在厅铮走来走去,忽然停步,“呸”的吐了口口水、大骂道:“这猪肉保险是酸的,不吃也罢。” 李洛阳失笑道:“虽未必酸,却必定有毒……” 话犹未了,突然十余条人影刷的窜上竹竿。 第八章 明珠索魂 这十人有男有女,有的是独臂的大汉,有的是秃头的癫子,却还有的是身穿各色彩衣的明眸少女。 他们手中都各拿了柄雪亮的匕首,身法俱皆轻灵无比,轻飘飘的立在竹竿头,仿佛随时都可乘风而去。 潘乘风变色道:“这些人便是鬼母门下的九鬼子、七魔女了,他们突然亮相,不知又是在弄什么玄虚?” 只见这些人方自立上竿头,突然头下脚上,直栽了下来,仿佛立足不稳而跌倒了的模佯。 但却在这刹那之间,他们的足尖,又巧妙的勾住了竹竿,掌中匕首一挥,各各割下块猪肉,放人口中大吃起来。 一个独臂汉子大笑道:“看到么,猪肉全都是没有毒的,只要你们有种,尽管来拿好了!” 李洛阳厉叱道:“放箭!” 叱声方了,弓弦骤响,乱箭如雨飞出。 竿头上的男女轻轻一笑,突然飞身迎了上来。 但见漫天人影在箭雨中飞舞了一阵,乱箭竟俱都被他们接了过去,没有一根落到地上。 刹那之间,箭雨与人影俱沓,只剩下那十余只金黄的烧猪,和那些男女讥嘲声犹在风中飘荡。 司徒笑变色道:“好轻功,好手法,只怕这些人其中任何一人的武功,都不在你我之下。” 李洛阳长叹道:“他们此举不但要证明猪肉无毒,诱人去抢,也在炫耀武功,借以示威!” 海大少目光一转,突然跃出院外,自怀中取出一段长索,随手打了个活结,震腕抛出。 潘乘风冷笑道:“到底是做贼的,随身都带着做贼的家伙。”话声未了,活结已套上了烧猪。 海大少大喝一声,挫腕收索,烧猪便离竿飞起。 突见墙外一条人影直窜而上,挥刀去斩长索。 海大少怒吼道:“你敢!”身子箭一般窜起,左掌急扬,凌空扑向那挥刀的人影,掌法有如雷霆。 那人影身材枯瘦,挥刀斜划海大少脉门,此人身法亦是惊人,凌空变招之迅,有如水中游鱼。 海大少右手却已接住了烧猪,左手一翻,原式夺刀。 只听又有人冷笑道:“你出了墙还想回去么?”一个独眼大汉,苍鹰般扑上,左手一托那枯瘦汉子足底,右手直击海大少胸膛,枯瘦汉子将要落下的身形被他手掌一托,立刻上升数尺,飞足踢向海大少面门。 海大少左右被袭,真气又已不继,纵然躲开了这两招,身子眼看也已落到墙外,便当真是凶多吉少了。 厅中群豪变色,抢出院外,黑星天、白星武左右齐出,手掌齐飞,十数点寒星暴射而出,分打墙外两人。 海大少暴喝一声,挺起胸膛,迎了那独眼大汉一掌,身子却借势飞回,凌空翻了个跟斗,飘飘落到院中。 霹雳火大声道:“你受了伤么?” 海大少狂笑道:“俺这种身子,挨个一拳两拳又算得了什么?一拳换条肥猪,这买卖却是不错!” 霹雳火挑起大拇指,大声笑道:“好汉子,墙外的鬼子鬼孙你们听到了么,你们一拳,人家只当搔痒。” 但此刻墙外人影又已落下,更无人答他的话。 海大少抱着烧猪回到大厅,抽出尖刀,大笑道:“一人一块肥猪肉,就是方才在俺面前吃鸡蛋的朋友没有!” 刀锋展处,“唰”的划下块猪肉,海大少接口笑道:“反正是做贼的抢来的猪肉,人家也不要吃的。” 潘乘风冷冷道:“他们划的地方无毒,别处也无毒么?” 海大少呆了一呆,口中大骂道:“你吃不到猪肉眼红,就拿话来骇人么?”手中尖刀却已垂落了下来。 白星武自怀中取出银针,在肉中一刺,银针立刻变为乌黑。海大少面色大变,竟呆住了。 众人见了,心里不禁叹息,司徒笑推开潘乘风,道:“幸好那厮的拳不重,否则倒真不划算。” 海大少木然点了点头,嘴角突然沁出了鲜血,原来那独眼大汉方才一拳虽是凌空击出,力道仍是不轻。 海大少早已觉出了不对,只是不愿扫兴,勉强忍住,最少也等别人吃过肉再说,哪知肉却是吃不得的。 只有云铮一言不发,大步走了出去,自大汉们手中要过了一张弓,一壶箭,张弓搭箭,劲射而出。 箭如流星,去势奇快,飕的射落了竿头烧猪。 他手不停的挥,箭去如电,刹那之间,但听弓弦一连串轻响,那十只烧猪,竟都被他射落。 院中大汉,不禁轰然发出了彩声。司徒笑等人见了,更是暗自心惊,只有温黛黛却仿佛根本没有看到。 彩声过后,墙外突然有人冷冷道:“好准头!好手劲!好箭法!是什么人射的,敢站到墙头让咱们瞧瞧么?” 铁中棠情不自禁,脱口道:“不要去!” 却听云铮扬声大呼道:“少爷我就站在院中,你们只管来瞧便是!”左手持弓,右手已备好三支长箭。 墙外人轻笑道:“我来瞧瞧!”。 一条身着粉衣的少女人影轻飘飘的直跃而起,姿势优美,宛如仙子。 云铮厉叱道:“瞧清楚了!”右手微挥,弓弦连响,三支长箭,带着尖锐的风声,成“品”字形飞出。 那粉衣少女娇笑道:“果然不差!”双手高扬,接住了左右两支长箭,飞起一足将当中一箭踢回。 她举手投足,有如仙女凌空而舞。 哪知云铮又已换箭在手,大喝道:“还有!”又是三箭划空飞出,三箭发时虽有先后,去势却快慢不差。 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听那少女一声惊呀,翻身落了下去。 霹雳火一持须,大笑道:“他们伤了我们一人,咱们也立刻还了颜色,这场仗打得当真是有意思得很!” 但众人心神只不过振奋了片刻,便又消沉了下来;难堪的饥饿,像梦魔般扼住了他们的咽喉。 到了黄昏,院中的大汉多已不支,斜倚在墙角,在夕阳黯淡的光线下,令人见了更是颓废心伤。 大厅众人的嘴,也都被饥饿封住,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再敢多去饮酒,他们甚至连饮酒的兴趣都已失去。 李洛阳环顾着厅内厅外的萧条景象,突然沉声说道:“老夫已决定要冲出去一战,有多少人愿意跟随老夫的?” 这句话立刻像鞭子一样抽到他们身上,黑星天、白星武、云铮、霹雳火,俱都像挨了鞭子似的自椅上跳了起来。 司徒笑笑道:“生死成败,在此一举,李大哥你在未作决定之前,还是再多加考虑的好!” 李洛阳道:“我一生行事最是谨慎,但此时此刻,却逼得我不得不作此孤注之一掷!” 语声顿处,他目中突然射出逼人的光芒,沉声接道:“与其被困在此间,还不如出去战死的好!” 司徒笑道:“再等两日,或许有救星前来……” 李洛阳道:“吾意已决,兄台就不必多说了,倘若有人不愿出去一战,只管留守此间,在下绝不相强!” 他平日言语平和,此刻说话,却有如斩钉截铁,目光四处一望,又自接道:“谁愿出战,请举起手来。” 解雳火、云铮立刻应声举手,黑星天、白星武对望了一眼,也缓缓举起了手,口中说道:“司徒兄你……” 司徒笑苦笑道:“小弟自也去的。” 李洛阳道:“有这些人也已够了,海大少受伤难行,这位老先生不懂武功,自然该留在这里。” 李剑白道:“海大侠恰巧睡着了,否则他听到……” 海大少突然一跳而起,大声道:“谁说俺受伤难行?谁说俺睡着了?你们冲出去,俺来开路。” 李剑白一挥长剑,道:“自应由我来开路!” 霹雳火大笑道:“开路之责,你们谁也抢不过老夫的。” 海大少、云铮齐声问道:“为什么?” 霹雳火拍了拍腰间的革囊,道:“就凭老夫这囊中数十粒霹雳子,纵在千军万马中,也能杀出条血路。” 李洛阳截然道:“如此说来,开路之责就有烦兄台了,这位少侠与小儿左右为辅。” 他目光望向黑、白两人,道:“黑白天武双星断后,我和司徒兄居中策应,无论怎样厮杀,要前后呼应,不可失去联络!” 海大少怒道:“还有俺哩,难道你忘了么?” 李洛阳缓缓走到他身前,道:“兄台么……”突然伸手轻拍在他肩头穴道上,接口道:“兄台伤势未愈,不可妄动的。” 海大少又气又恼,却已无法争辩了。 李洛阳回转头来,沉声道:“外面的兄弟,张弓搭箭守着此厅,无论如何,也莫要被人冲进来!” 潘乘风应声道:“这里有在下照应!” 李剑白冷笑望了他一眼,道:“本来就没有人要你出去!” 说话之间,众人已都扎紧了衣衫,亮出了兵刃,云铮挥动着剑光,突然长叹道:“此刻若有他在这里就好了!” 李剑白道:“谁?” 云铮叹道:“此人乃是我的师兄,他机警胜我百倍,虽在大乱之中,仍可从容策划,只可惜……” 他瞧了司徒笑一眼,恨声接道:“只可惜他已背叛了师门,认贼作父,我若见着了他,定要和他拼个死活!” 铁中棠顿觉一股冷气自心底升起,悄悄闭起了眼睛。 李洛阳甩下长衫,握起长剑,厉声道:“此刻日象将落未落;正是血战的大好时分,你我就此冲出去吧!” 大厅之中,顿时长剑挥展,森森的剑气,凛冽的杀机,弥漫在这珠宝世家之中,掩得四下一切俱都为之失色。 铁中棠突然抬起了头,沉声道:“事值如此,各位无论如何自应出去一战,老夫在此为各位击鼓助威,但……” 他目光缓缓自众人面前扫过,接道:“半个时辰之内,各位若仍无法取胜,就应即速回来,免得无谓牺牲。” 司徒笑应声道:“正该如此,半个时辰之内,事若不成,你我便请即速回来,徐图大计。” 李洛阳沉吟半晌,慨然道:“好!” 铁中棠道:“老夫以击鼓为号,鼓声一停,便是半个时辰到了!” 李洛阳微微颔首,李剑白立刻传令取鼓。 院中壮汉精神也突然振奋了起来,死气沉沉的庭院,刹那间便被战斗的火焰燃烧了起来。 霹雳火大喝一声,飞奔出院,云铮、李剑白挥动长剑,紧随在他身后,两人俱是年少英俊,身手矫健。 只见霹雳火劈手夺过了一柄长弓,厉声啸着掠上墙头。 在这瞬息间,他已探手摸出一把深碧色的霹雳子,施展出武林霹雳掌弹打金弓,连珠霹雳的手法。 但闻一连串弓弦轻响,那十余粒霹雳子已应弦而出,落地之后,声如霹雳,炸开了一条火龙! 墙外地甚空阔,远处林木葱郁,那青石铺成的道路,本是穿林而入,再穿林而出,几条在路上巡弋的人影,骤惊此变,四散分开,那跛足童子锐声呼道:“送死的出来了,让他们莫要再回去呀!” 林中人影移动,一人狂笑道:“他们回不去的!” 霹雳火厉叱道:“小鬼,着!"又是一串霹雳子飞出。 跛足童子大笑道:“老鬼,你打不着的……"身子一转,的溜溜飞上竹竿,道:“老鬼,你敢上来么?” 话声未了,院中已有一簇箭雨飞来,跛足童子凌空一个"死人提"笔直的倒翻了下去。 但见眼前剑光一闪,云铮己迎面扑来,长剑挥动,化作匹练,接连三剑,已将跛足童子团团围住。 跛足童子眨了眨眼,道:“好小子,剑法不坏!” 身形在剑光中转了几圈,出手还了三招。 云铮面色深沉,剑势更是剽悍沉重。 这跛足童子又走了三招,面上已收敛去调皮的笑容,突然大喊道:“这小子厉害得很,快来帮帮忙呀!” 喊声未了,己有两条人影左右夹击而来,一个是粉衣少女,一个身穿碧衫,明眸流波,身影却快如闪电。 跛足童子翻身抽出剑来,嘻嘻笑道:“我受不了啦,还是你们陪他玩玩吧!"接连几个翻身,远远掠到一旁。 粉衣少女笑啐道:“小鬼,临阵脱逃,还要多话。” 笑语声中,长袖飞舞,轻飘飘攻出几招。 那碧衫少女抖出了一条长达五尺的银练,笑道:“五妹,你攻近,我打远,看这小子能接几招!” 云铮虽然素来不喜与女子相斗,怎奈身形却已被她两人奇诡轻灵的招式困住,再也脱身不开。 那边李剑白早已挥剑迎上了一条独目虬髯、手持一长一短两柄钢刀、长得宛如半截铁塔般的大汉! 鼓声已起,雄浑急遽。 他两人招式,亦是刚猛迅急,只听刀剑相击之声叮当作响,只见长短三道寒光,纵横开阖。 这眇目大汉身形虽高大,但身手却绝不呆笨,长刀短刀,相辅相生,走的是刁辣招式,怪异已极。 李剑白家学渊源,剑势沉稳,气度更是不凡,和这经验老到的大汉交手,两百招内绝分不出胜负。 但他们的攻势,却已被阻,霹雳火大喝道:“不要缠战,冲呀!"喝声之中,又击出一串霹雳子。 突听树林中狂笑一声,一条人影急飞而出,宽袍大袖,衣袂飘飘,兜起一股劲风,竟将漫天飞来的霹雳子全都震了回来,势道强劲,落回了李宅院中,院中立刻响起一串大震,一阵惊呼。 李洛阳变色道:“霹雳子发不得了。"挥剑迎上。 只见林中掠出的人影,飘飘落在地上,两只长袖随风飘舞,宛如蝙蝠的翅膀一般,落地后竟长垂及地。 他颀长的身形却是瘦骨嶙峋,面上双颧高耸,眼眶深陷,仔细一瞧,竟是个瞎子。 那跛足童子见他来了,拍手笑道:“妙极妙极,大哥也赶来了,看你们还有多少暗器,只管放出来吧!” 霹雳火心头一震,大声道:“你便是艾天蝠么?” 普天之下,施用暗器之人,一听无目煞星艾天蝠的名字,人人都头皮发炸,心头发慌。 因他虽是个瞎子,却专破天下各门暗器,其听觉之灵敏,有如浑身上下都生满了眼睛。 只见他阴沉的面色毫无表情,道:“不错,谁来陪我这瞎子走几招?"声音亦是冰冰冷冷,毫无情感。 李洛阳"飕"的掠过霹雳火,掠到面前,目光上下扫动,沉声道:“阁下想来便是九子鬼母门下的首座弟子了。” 那跛足童子远远立在艾天蝠身后,飞扬跳跃,大声道:“不错,他便是我们的大师哥!” 李洛阳道:“令师兄如此以阁下为荣,倒是很难得。” 艾天蝠冷冷道:“李先生过奖了。” 李洛阳呆了一呆,道:“阁下怎会知道在下便是李洛阳?” 艾天蝠大笑道:“艾某双目虽盲,心却不盲,此时此刻,除了谦谦君子李洛阳外,谁还会如此客气的对艾某说话。” 李洛阳扬眉道:“人道无目煞星心思灵敏,过于他人,今日一见,果然是名不虚传。” 艾天蝠笑声突顿,道:“李先生如此的夸奖艾某,莫非是要艾天蝠做什么事么?"他即使在狂笑之时,面上亦无表情。此时笑声一顿,面容更是冷得可怕,仿佛他心肠俱是寒冰所铸,世上再无任何事能打动于他。 李洛阳纵声狂笑道:“不错,在下正要照原文与阁下打个赌。” 艾天蝠冷冷道:“艾某占了优势之时,从来不与别人打赌,李先生这番心思看来是白费的了。” 李洛阳又自呆了一呆,他本想孤注一掷,以自己的身家性命作注,和艾天蝠师兄弟们的性命赌上一赌。 那跛足童子大笑道:“赌不赌你都已输了,还赌什么?你骗别人可以,却骗不到我大哥!” 艾大蝠道:“李先生若要动手,在下当可奉陪,但也请李先生先取下鞋底的蛋壳,免得动手时行动不便。” 李洛阳情不自禁,举起脚底一望,只见鞋底之上,果然嵌着几片碎了的蛋壳,这连他自己都未曾发觉。 但双目全盲的艾天蝠,却犹如目见,抬眼四望,艾天蝠深陷的眼眶,骇然竟是一片肌肉,根本连眼珠都没有,绝不是伪装的瞎子——何况纵然是目光敏锐之人,也万万不会瞧见别人鞋底的蛋壳。 刹那之间,李洛阳心头不禁大为惊骇。 只听艾天蝠冷冷道:“阁下心里不必奇怪艾某怎会知道,艾某只是自阁下方才脚步移动时所发的声音听出来的。” 李洛阳道:“你怎知必是蛋壳?” 艾天蝠狂笑道:“食物俱已有毒,想来你们只得吃鸡蛋了,惶乱之下,自然难免将蛋壳剥得狼藉遍地,在下姑且猜了一猜,却不想正猜对了。” 李洛阳暗叹一声:“这艾天蝠当真是个绝世的人材。” 要知此刻刀剑叮当,人声叱咤,鼓声更是响如雷霆,能在这许多声音中听出别人脚步轻微的移动,这耳力是何等惊人,再加上他分析事理之精确,更是令人心惊。 霹雳火忍住性子站在李洛阳身后,此刻却再也忍不住了,厉声喝道:“艾天蝠,你果然心巧口巧,老夫却要看看你的手巧不巧?"长弓一展,箭步窜前,弓梢直点艾天蝠胸腹间的将台大穴。 那跛足童子一个筋斗翻了过来,大喝道:“我大哥只想和李洛阳动手,你多事什么!还是让少爷我陪你玩玩吧!” 喝声之中,双足如飞,踢向霹雳火面门。 霹雳火只得暂求自保,闪身避过,大怒道:“你明明知道老夫生平不与妇人孺子动手,此番又来做什么?” 跛足童子嘻嘻笑道:“你不愿和我动手,可知我还不愿和你动手哩,你既未接到换命明珠,还是乖乖站到一边去吧!” 霹雳火大怒道:“混帐!"呼的一拳,却是击向正与黑星天动手的一人身上,他纵在盛怒之下,还是不愿与妇人孺子动手,这老人脾气虽然蛮横,倒也蛮横得可爱。 这时白星武、司徒笑等人,都已各自寻着了对手,在这一片辽阔的空地上,动手厮杀起来。 但四面树林之中,仍不时有人影闪动,他们的攻势虽然凌厉,也无法在这四面杀机之中冲开一条血路。 李洛阳与艾天蝠身子缓缓逼近,却始终未曾出手接过一招。 那跛足童子满面嘻笑,东打一招,西踢一足,忽然又是一个筋斗翻回树林,笑道:“师父来了。” 九子鬼母果然已扶着两个明眸少女的肩头,缓步走了出来。 她脚步仍然蹒跚,衣裳也仍然有如贫妇。伴在她身畔的两位少女,却是满身华服,艳光照人! 李洛阳心头一凛——此刻依依站在九子鬼母身畔的,赫然竟是那奇异老人的艳姬。 他自不知道他们之间的复杂关系,心头不觉疑窦丛生。 哪知就在他这疑愣的刹那间,艾天蝠硕长的身躯已冲天而起,两只长袖迎风飘展,有如飞天的蝙蝠一般。 他双袖又长又宽,柔中带韧,正是两件最最奇异的外门兵器,双袖舞起,敌人武功纵强,一时之间也休想近身。 战鼓频催,战况却胶着在当地,没有丝毫进展。 院中的家丁壮汉,听得外面的交战之声,越等越是心焦,有的已忍不住翻身到墙头,去观看外面的战况。 铁中棠面色凝重,挽起双袖,将皮鼓敲得咚咚作响,温黛黛愁眉苦脸的坐直在他身侧,也说不出话来。 十余条大汉本来凑在院中喝喝密谈,此刻突然狂呼上声,蜂涌着冲到紧闭着的大门前。 一人手提长刀,奋力挑起了门闩,刀风过处,大门洞开。 潘乘风变色呼道:“你们要干什么?” 家丁们齐声呼道:“冲出去!” 呼声未了,鼓声突然停顿。 鼓声停顿未久,黑星天便当先掠回院来,身上血迹斑斑,胸口不住起伏,手中的兵刃也失落了。 潘乘风变色道:“兄台可是受了伤了?” 黑星天点了点头;道:“在……左肩……"突然仆地坐倒。只听墙外一声狂呼,白星武、司徒笑狂呼着飞掠而入,两人神情亦是疲惫不堪,额上汗珠涔涔而落。 铁中棠虽未见到外面的战况,但见到这几人的神色,已显然可以想见外面战况的惨烈。 他手持鼓槌,奔出院外,惶声道:“还有人呢?” 白星武手挥汗珠,指向院外,只听李洛阳在院外大声呼道:“各位快退回去,在下断后。” 另外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冷笑道:“前路虽然不通,要退后却绝对无人阻挡,阁下只管放心好了!” 语声落处,李家父子、霹雳火、云铮,果然连袂跃入墙来,这四人更是神情狼狈,重衣俱为汗水浸透。 李洛阳喘息了半晌,方自黯然长叹一声,垂首走回大厅,那黯然的叹息声,正显示了事情的急迫。 众人回到厅中,心情更是沉重。 李洛阳在厅中踱了几圈,突然走到厅前的石阶上,沉声道:“弟兄们请过来听我说话。” 院中的家丁壮汉们,缓缓围了过来。 李洛阳见到这些平日生龙活虎般的汉子,此刻纵然打起精神,也掩不住憔悴失望之态,心头不觉更是黯然。 “你们快快放下兵刃,高举双手去吧,只要你们不作抵抗,那九子鬼母纵然狠毒,也不致要了你门的性命,各位跟随李某多年,李某今日却不能保护各位,但望各位莫要怪我。” 他话未说完,这些家丁们已骚动起来,等到他说完了话,这些粗豪的汉子已齐呼道:“咱们死也不走。” 李洛阳黯然道:“各位留在这里,也是在送性命!” 一个家丁振臂而出,嘶声道:“老爷待小人们天高地厚,小的们死也要和老爷死在一起。” 另一个人接口呼道:“小人们虽然无知,却还不是贪生怕死的人,老爷若定要小的们走,小的们只有先死在这里。” 李洛阳静静的凝注了他们半晌,突然狠狠一顿足,转身走了回去,目中似乎已可看到闪动的泪珠。 温黛黛眨了眨眼睛,轻轻道:“咱们难道真的没有冲出去的希望了么?"她一直跟随着铁中棠,片刻也不肯离开。 李洛阳无言的点了点头。 温黛黛呆了半晌,突然转身奔了出去,司徒笑、云铮的脚步都似乎微微动了一下,但谁也没有追出去。 李洛阳缓缓走过去解开海大少的穴道:“兄台莫怪!” 海大少挺胸而起,大声道:“俺为何不怪你,听你说那些泄气的话,真几乎将俺气死了。” 李洛阳苦笑一声,道:“不是在下说话泄气,只是以此刻情况看来,我们是凶多吉少了。” 海大少瞪起眼睛,别的人却仿佛都默认李洛阳方才的言语。 海大少厉声道:“你们说话呀,咱们究竟拼不拼得过?” 李洛阳仰首望天,缓缓道:“海兄此刻莫要问了,到了黄昏之后,你我再一起冲出去试试。” 海大少道:“这才像话。” 李洛阳道:“你我这次冲出去,谁也莫要再存有回来之心,冲得出去就冲出去,冲不出去就死在这里。” 海大少拍案道:“这更像话了。” 李洛阳移过目光望向铁中棠,缓缓道:“无论咱们冲不冲得出去,阁下都不会死的。” 铁中棠道:“此话怎讲?” 李洛阳冷冷道:“此刻跟在九子鬼母身畔最最亲近之人,便是阁下的那位温柔美艳的夫人!” 铁中棠脸色也变了。 李洛阳却已拂袖走了开去,众人本觉铁中棠来历不明,此刻更不禁暗暗猜疑:“难道此人便是九子鬼母的内应?” 李洛阳负手立在厅前,只见院子的角落,几个家丁正悄悄的以长刀在挖着草根,剥着树皮。 他只觉心头一阵黯然,转过头去,不忍再看:“苍天,我李洛阳待人不薄,为何今日却落到这般下场?"他满心怆痛,心中所思,口中竟不知不觉的说了出来,当真是言词沉痛,凄凉欲绝。 海大少突然拍案大骂道:“李大哥待人忠诚,有目共睹,怎么这里许多人中却有个内奸。” 李剑白道:“谁是内奸?” 海大少手指笔直指向铁中棠,道:“他!” 众人心里都在想着此事,此刻被他揭破,立刻骚动起来,霹雳火大声道:“不错,这厮行踪鬼祟,必定是个内奸。” 李洛阳望着铁中棠,只当他会辩驳两句,哪知铁中棠却只是茫然立在那里,也不开口。 海大少厉声道:“今日一战,无论是生是死,也不能留着这内奸活在世上,先得宰了他再说。” 众人齐都轰然应道:“正该如此。"脚步移动,便向铁中棠围了过来,众人心中俱是满腹冤气,此刻自然一触即发。 那两个童子骇得面青唇白,牵着铁中棠的衣袂,瑟瑟发抖,李洛阳长叹道:“众意如此,阁下还有何话说?” 铁中棠暗叹:“我施下连环之计,将情势造成如此局面,纵然称了心愿,弄得黑星天、白星武、司徒笑、霹雳火没有一人能逃得活命,却也害得许多条无辜的生命陪着一起送死,我做得对么?我做得对么?"心念至此,只觉心灰意冷,也不想反抗,长叹道:“不错,我害了你们,你们杀了我吧!” 众人反而呆了一呆,突听一人道:“你们若要杀他,便将我一起杀死!"夕阳余晖下,温黛黛缓缓走了进来。 她身上此刻竟佩满了珠宝,在夕阳下更是光彩夺目,她轻轻笑道:“我能戴着我最爱的珠宝,死在我最爱的人身畔,总比你们这些还要苦战一场才能死的人好,你们要动手,就快动手吧!"原来她方才狂奔而出,竟是去戴珠宝去了。、海大少厉声道:“动手就动手!” 温黛黛走到铁中棠身畔,道:“谁来动手?,众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愿在将死之前,动手杀两个丝毫不愿抵抗之人,脚下都不禁向后退了两步。 天色不知在何时黯了下来,再也无人去燃起烛火,苍茫的夜色,凄凄冷冷,惨惨切切。 潘乘风刚才掩起的大门,也不知何时吹开了。 夜色之中,门外忽然缓缓走来一条淡淡的白色人影,像是黑夜中的幽灵一般,走过近前,便可看到她美丽的轮廓,骇然竟是水灵光。 李洛阳变色道:“姑娘是来为九子鬼母传话的么?” 水灵光瞧也不瞧他一眼,笔直走到铁中棠前面。 铁中棠惨笑道:“你出去,还回来作什么?” 水灵光缓缓道:“你活着我可以走,你若真的要死了,我却不能活了,自然要来陪着你。” 这几句话虽然有关生死,但她却说的是那么平静,那种奇异的平静心情,使得她言语也变得十分流利。 海大少轩眉道:“你两人不是九子鬼母门下?” 水灵光道:“她虽然要将我收为弟子,我却情愿死!” 海大少呆了一呆,汗如雨下,道:“俺险些错杀了好人。"反手掴了自己两掌:“老先生,俺这里陪罪了!” 铁中棠淡淡一笑,道:“反正大家都要死的,早死晚死,又有何不同,时候已到,李兄还是冲出去吧!” 他缓缓回首瞧着水灵光,叹道:“只是你却死得太冤枉了。” 水灵光一笑,道:“你可愿意让我活下去么?” 铁中棠惨笑道:“我宁愿牺牲一切让你活下去!” 水灵光轻轻道:“你愿意让这里所有的人都活下去么?” 铁中棠大惊道:“你说什么?” 水灵光道:“你若真的肯牺牲一切,忘记所有的恩怨,我就有法子让这里所有的人都活下去,你愿意么?” 黑暗中,虽然看不清众人的面色,但大厅中瞬即起了一阵惊诧之声,显见人人都已被她言语所动。 铁中棠全身都紧张起来,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水灵光轻轻点了点头,缓缓转过身子,道:“随我来!” 她轻飘飘的走出大厅,铁中棠不由自主的跟了出去。 这奇妙的女孩子,言语神态中,似乎有一种神奇的魔力,使得谁也不会对她说的话有半分怀疑。 众人眼睁睁的望着他们走入院外苍茫的夜色中,没有一个人出声询问,更没有一个人出口阻拦。 门外的夜色,像铅一般沉重,死寂而黑暗的大地,仿佛已被它压得发不出半点声息。 铁中棠无言的跟在水灵光身后,走入了黑沉沉的树林,甚至连树林中都没有丝毫声音,风声和虫鸣都已被夜色压死了。 铁中棠只觉自心底泛起了一阵寒意,脚步更轻更急,而暗林中终于渐渐露出了微弱的光亮。 惨碧色的光亮,鬼火似的映着碧绿的林木,林木间人影幢幢,仿佛是幽灵在林中聚会。 突听一个阴森森的声音道:“来了么?” 水灵光道:“来了!” 一丛林木间,有片空地,摇曳的悬挂着十数点惨碧的珠光,又仿佛是幽灵的眼睛。 惨碧的珠光下,人影绰绰,围坐着一团人,映着惨碧的珠光,人面都也变成了惨碧的颜色。 当中坐的,正是那名震天下的九子鬼母。 她此刻已换了一身碧绿的长衫,碧管高髻,盘膝而坐。 铁中棠却昂然走到她面前。 九子鬼母上下打量了他几眼,阴森森笑道:“大旗门下的弟子,胆气总是比常人高了一等!” 铁中棠变色道:“你怎知道我是大旗门下?” 水灵光轻轻道:“我说的。” 九子鬼母道:“他说你身怀大旗门血旗,可是真的?” 铁中棠道:“她从未说过一句假话。” 九子鬼母道:“拿出来瞧瞧!” 铁中棠瞧了水灵光一眼,突然伸手入怀,取出了他随身珍藏的血旗,随手一抖,迎风招展。 九子鬼母霍然长身而起,目光如炬,紧紧盯在这面血旗之上,足足有半盏茶功夫之久,都未曾眨眼一下。 铁中棠道:“你看清了么?” 九子鬼母忽然长长叹息了一声,坐了下去,缓缓道:“果然是昔年号令天下的血旗!” 水灵光轻轻道:“她老人家说天下只有这个血旗能解今日之围,我听见了才将你唤到这里。” 铁中棠精神一振,大声道:“真的?” 九子鬼母道:“不错,本门昔日曾受此旗大恩,也曾立下重誓,只要这面血旗所至,持旗人所发之令,老身无不听从。” 铁中棠大喜道:“那么……” 九子鬼母突又大喝一声,截口道:“且慢,你既然手持此旗,可知道持旗发令的规矩么?” 铁中棠呆了一呆,他脑海中似乎依稀有些印象,但此血旗已有多年未现,大旗门后代弟子早已将此事淡忘了。 九子鬼母缓缓道:“昔年云、铁两位前辈,虽然挟此血旗,君临天下,但唯恐多扰江湖同道,是以才立下了这规矩!” 铁中棠根本不知有何规矩,也不敢插口。 九子鬼母冷冷道:“血旗已有多年未见于江湖,这规矩,你是要回去问他,还是此刻就听老身说出来?” 铁中棠道:“前辈名重武林,想来不会骗人的。” 九子鬼母沉声道:“持旗人先道名来!” 铁中棠道:“铁中棠!” 九子鬼母大喝道:“铁中棠,你此刻应双手持旗闭目而立,从此刻起所说的第一句话,便是血旗所发之令,是以万万不可再随意说话了,知道么?” 接着又道:“还有一事,你应切记,持旗人所发之令,必须有关人命生死,而且不得超过十字!” 铁中棠心头一震,大惊忖道:“不得超过十字,叫我如何发令?"放眼望去,四座一片寂然,都在凝神倾听。 九子鬼母更是面色凝重,再也不肯开口。 要知昔年大旗门开山宗师,傲骨峥嵘,他们虽以恶徒的鲜血汇集成了这面血旗,却根本没有挟恩自重,要以此血旗来号令江湖同道之意,只是江湖中人为了感恩图报,才立下个不成文的规矩,只要血旗所至,凡事一律听命,而云、铁两人深恐因此养成后人的狂傲之气乱施号令,是以才自己约束自己,定下这苛刻的规矩,不是人命关天之事,不可以旗发令,所发之令,更不得超过十个字,这规矩本应世代相传,只是大旗门近来屡遭惨变,声威大不如前,纵有血旗,也未见有人听令于他,是以掌门便未将这规矩传给后人。 铁中棠双手举起血旗,缓缓阖上眼睑,心头却是万念奔涌,不住的暗问自己:“这十个字叫我如何说法?” 他若是说:“请尔等放行让路!"岂非连大旗的仇人也一起放了,他怎能以本门血旗来救本门的仇敌。 他若是说:“只放本门兄弟!"那么便要将李宅父子也一起困死,他怎么忍心害这两个意气干云的侠士? 他若要说:“放本门兄弟及李家人。"那海大少,以及那些不是姓李的家丁,便要死在那里。 他更不忍害死那些无辜的人。 一时之间,他只有木立当地,当真是难以开口。 九子鬼母突然冷冷的道:“再若不说,便无效了。” 语声微顿,她又补充道:“这规矩本有限时,以十数为限,老身虽然未数,但想来时间已到了!” 铁中棠情急之下,大喝道:“让路放行,退出这里。” 铁中棠缓缓放下手来犹自木立当地,额上冷汗,涔涔而落,雨点般落在他那已被汗水湿透了的衣衫上。 水灵光忽然轻轻长叹一声,道:“我本当你要说那句话的。” 铁中棠变色道:“什么话?” 水灵光道:“放我要放的人!” 铁中棠身子砰然一震,双目圆睁,目毗尽裂,突然狂吼一声,张口喷出一股鲜血,俱都溅在他掌中血旗上。 水灵光大惊道:“你……你怎么?” 铁中棠血泪俱流,道:“我先前怎么想不起这句话?"话声未落,又是一股鲜血随口而出,他身子也仆倒地上。 水灵光扑抱了上去,流泪道:“这不怪你,不怪你,任何人在这种情况下,都会紧张的。” 她平静的心情一失,说话便又口吃起来。 坐在九子鬼母身畔的艾天蝠突然冷笑道:“男儿汉若要复仇,便该凭自己的本事,仰仗他人之力,算得了什么!” 冰冷的言语,有如鞭子。 铁中棠心头又是一震,有如被人当头浇了壶冷水,呆了半晌,霍然而起,道:“多承指教,敢不从命!” 艾天蝠厉声道:“以好计对付好人,固是理所应当,但大丈夫胸怀自应磊落,为了这等事痛心,岂非令人齿冷!” 铁中棠肃然道:“金石之言,永铭在心。” 艾天蝠缓缓站了起来,沉声道:“我敬你是条汉子,才对你说出此话,师父,我们走吧!” 铁中棠大声道:“请问阁下大名?” 艾天蝠冷冷道:“本门只听命血旗一次,以尽昔日誓言,今日之后,说不定你我仍是仇人相见,多问作甚?” 长袖微拂,当先而立,那跛足童子凌空翻了两个跟斗,落在他身侧,道:“师兄,我跟着你。” 艾天蝠微微笑道:“调皮的孩子,你不翻跟斗难道就不会轻功了么!"拉起那童子的手,大步出林而去。 四下的碧衣人影也都纷纷站了起来,一个接着一个自铁中棠身侧走过,上上下下的打量着他。 跟在跛足童子身后的,是个身躯颀长的独臂汉子,面色阴沉,脚步轻如无物。 独臂汉子身后,便是那貌如白痴的癫子,望着铁中棠嘻嘻一笑,抱拳道:“害你饿了两日,恕罪恕罪。” 他身后跟着个面目狰狞的眇目大汉,咯咯狞笑道:“铁兄,你少让他靠近你,只要沾着他,少不得要染些毛病。” 惨碧的珠光下,他面容当真比鬼怪还要可怖。 铁中棠脚步情不自禁退了一步,这两人已大笑着出林而去。 再后面便是个形容猥琐的侏儒,鼠目猪唇,暴牙掀嘴,目光闪闪缩缩的直望着铁中棠,宛如毒蛇一般。 铁中棠一见此人,心中便不禁泛起一阵厌恶的悚栗,脚下不禁又退了一步。 只听身后有人嘻嘻笑道:“兄台莫皱眉头,咱们这些人长得虽然难看,但心地却比那些俊小子好得多。” 此人鸡胸驼背,说起活来,声如裂帛。 再往后看,是个身长八尺铁培般一条大汉,脸上重重叠叠的生满了一脸金钱麻子。 这六人加上瞎眼的艾天蝠以及跛足童子,正是八人,一个个自惨碧珠光下走过,令人看来,当真是如鬼如狐。 铁中棠心中暗叹忖道:“九子鬼母真有本事,这些徒弟不知是从哪里找来的,还有一人,不知又是何等模样?” 转目望去,只见一个身长玉立,剑眉星目的白衣少年,抱拳走了过来,望着铁中棠微微一笑。 这少年不但英俊,神情潇洒,笑容更是令人可亲。 铁中棠大出意料,不禁抱拳还礼道:“兄台好走。” 却见这位少年摇了摇头,伸手指了指自己耳朵和嘴,原来他虽然四肢五官俱全,却是又聋又哑。 这八人不问可知,便是江湖中行踪最是诡异的神秘人物、九子鬼母门下的九鬼子了。 他九人接连走出了树林,后面便是六个身穿各色彩衣的明媚少女,那九鬼子虽然人人残废,个个丑怪,但这七魔女却是人人美艳绝伦,云雾般的鬓发,水一般的眼波,低颦浅笑之间,看来有如仙子。 当先一个紫衣女子袅袅走到铁中棠身侧,娇笑道:“我们七妹对你那般倾心,想来你必定是个美男子,你肯不肯让咱们姐妹看看你的真面目?"另五个彩衣少女也轻笑着围了上来。 铁中棠呆了一呆,道:“谁是姑娘的七妹?” 紫衣少女伸手一指水灵光,笑道:“就是她。” 铁中棠心头一震,呆呆的看向水灵光。 紫衣少女咯咯笑道:“她也要跟着我们走了,你要看就多看两眼吧!” 铁中棠失惊道:“灵光……你……你?” 九子鬼母冷冷道:“水灵光已投入老身门上,位列七仙子之未,从今而后,只怕你将极少能见着她了。” 铁中棠道:“七仙子?” 九子鬼母道:“不错,老身这七个女徒,俱是仙子降谪凡尘,沾不得人间烟火气的。” 铁中棠大声道:“你本己有了七位女徒,恰合七魔女之数,为何还要加上她?” 九子鬼母道:“我那老七已被潘乘风所污,身子己非完壁,水灵光来了,恰巧补她的空位。” 铁中棠道:“你徒儿被人所污,你难道就不认她为徒了?” 九子鬼母厉声叱道:“仙子蒙尘,自不能再居仙子之位,老身虽要代她复仇,却早已将她逐出门墙了。” 铁中棠冷笑道:“我就不信令高足倒真的全能守身如玉。” 九子鬼母大笑道:“我就要教你相信。” 大笑声中,轻轻挥了挥手,道:“徒儿们,让他开开眼界。” 那红衣少女咯咯笑道:“铁相公,你眼睛可要睁大些了。” 缓缓卷起衣袖,露出一段莹白如玉手腕。 另五个少女,也一起跟着她的动作,卷起了衣袖。 铁中棠凝目望去,只见五段手臂,虽在惨碧的珠光下,仍是莹白得粉嫩,有如新生的嫩藕。 就在这六段手臂的肩下,俱有一粒鲜红的守宫之砂,红艳欲滴,衬着雪白的皮肤,颜色更是鲜明。 铁中棠忍不住暗暗叹息着道:“七魔女恶名遍布江湖,人人都知道她们必定是妖冶淫荡的魔女,又有谁想得到她们竟会是守身如玉的处女,潘乘风污辱了这样一个玉洁冰清的女孩子,也难怪别人要寻他复仇了。” 忽然间一条人影急急冲入树林,白衣素服,身手矫健,骇然正是大旗门下的云铮。 他目光四下一转,立刻护身在铁中棠身前,铁中棠忍不住问:“云公子,你来作什么?” 云铮道:“我担心你的安危,忍不往来看看你。” 铁中棠心头一阵热血上涌,脱口道:“在下与云公子素昧平生,云公子为何要如此关心我?” 云铮道:“你将我救出了那脂粉陷阶,否则我便要永为大旗门的罪人,如此大恩,我焉能不报?” 九子鬼母面色一沉,厉声道:“你也是大旗门下弟子?” 云铮挺起胸膛,朗声道:“不错,我便是大旗门当代掌门人之于云挣,你要怎样?” 九子鬼母厉声道:“你两人既然都是大旗弟子,为何要说素昧平生,在老身面前,你们到底在玩什么花样?” 铁中棠身子一震,云铮亦是大惊失色,骇然转首,望向铁中棠,厉声道:“你也是大旗门弟子?谁说你是大旗门弟子?” 铁中棠哪里说得出话来。 九子鬼母道:“此人身怀大旗门血旗,怎会不是大旗弟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快说!” 铁中棠黯然叹道:“在下自有不得已的苦衷……” 水灵光幽幽接口道:“师父,你老人家也不要再问了吧!” 九子鬼母冷冷瞧了铁中棠几眼,道:“十日之后,老身再召你来解释此事,今日且放过了你。” 水灵光轻轻拜了下去,道:“多谢师父。” 九子鬼母伸手牵住了她的衣袖,嘴角泛起一丝慈祥的笑容,缓缓道:“好孩子,咱们走吧!” 水灵光点了点头,无言的回身望向铁中棠,铁中棠也正目光相对,似乎都有许多话要说,可是谁也说不出来。 片刻的眼波交流,无限的情意相通。终于,水灵光去了,带去了些许香气,却留下了一片惆怅。 云铮的目光,始终狠狠盯着铁中棠,此刻突然一把抓着了铁中棠肩头,厉声道:“他们去了,你如何向我解释?” 铁中棠讷讷道:“在下此刻还不能解释。” 云铮厉声道:“你不能解释,便是冒充我大旗弟子,你若是冒充大旗弟子,今日你就休想生出此地了。” 铁中棠苦笑道:“纵然在下乃是伪充大旗弟子,但也以此救了你们的生命,你此刻反要杀我,岂非恩将仇报?” 云铮又厉声道:“你以大旗门血旗救了我大旗门那许多仇人,我焉能感激于你?” 铁中棠缓缓道:“我虽然救了他们,但李宅里的那许多义气汉子,亦是我救出来的,这点你岂能忘了?” 云铮道:“无论如何,我也要先问你,你那血旗是自哪里来的?” 铁中棠道:“这一点阁下也不必知道。” 云铮大怒道:“血旗乃本门之宝,为何我无权知道?” 铁中棠道:“你虽不必知道,但却有权取回。” 云铮大喝道:“血旗在哪里?” 铁中棠自衣袖中缓缓取出那面血旗,沉声道:“此旗乃大旗门中重宝,持旗之人,其位不在掌门之下,你得旗后行事更要谨慎小心些。” 云铮刚要去接血旗,忽然向后退了一步,沉声道:“你若不是大旗弟子,必定不会将这血旗交还给我,也绝不会对本门事情如此清楚:你若是大旗弟子,为什么要自认乃是伪充,这些问题我本来实在想不通,但此刻我却想通了。” 铁中棠脱口问道:“为了什么?” 云铮一字字缓缓道:“因为大旗门中,有一个不敢见我的叛徒,他做贼心虚,是以愧对于我。” 铁中棠心头一震,口中道:“他做了什么事?” 云铮目中已爆出愤怒的火焰,冷笑道,"他在我临危重伤时,抛却了我,而厚颜认贼作父。” 铁中棠道:“若是如此,你怎能活到现在?” 云铮恨声道:“幸好那时我已伤重垂危,是以未被严密监视,只等着我醒转之后,便以私刑拷问于我。” 铁中棠变色道:“你这话可是真的?” 云铮大怒道:“怎么不是真的?这些都是我亲身经历之事,这些用鲜血换来的教训,难道还会假得了!” 铁中棠长叹道:“你误会了!” 云铮仰天狂笑道:“误会?若是误会,你为何不敢见我?” 铁中棠呆了一呆,道:“我……” 云铮嘶声狂呼道:“铁中棠!事到如今,你还要在我面前狡赖么?若不是老天有眼,让我亲耳听到你与那司徒笑的言语,又让我侥幸逃了出来,你这些叛师背友的无耻行为,世上便当真无人知道了,此刻老天既然让我能活着见到你,你还有什么话说?铁中棠,你就拿命来吧!” 铁中棠身子一转,退后三步,黯然长叹道:“三弟,你纵要下手杀我,也该先听我解释解释。” 云铮冷冷笑道:“你纵说得舌绽莲花,也难教我相信。” 铁中棠道:“那时我只是为了要逃出性命,才不惜以那种方法骗得司徒笑的信任,然后再乘隙夺路而逃。” 他曾不惜以自己的性命来换取云铮的性命,而今却被云铮误会如此之深。 云铮冷笑道:“你是夺路逃出来的么?” 铁中棠黯然点了点头,道:“我那时的艰苦行程,说来你也不信。” 云铮厉色笑道:“我自然不信,别的不说,你身受重伤,又落在司徒笑那厮手里,还能逃得了?” 铁中棠黯然笑道:“事实如此,你要如何才肯相信?” 云铮大喝道:“杀了我,我也不信!” 语声未了,突听林外传来一阵笑声。 随着笑声,司徒笑轻轻掠入树林,扬声笑道:“中棠,他既然不信,也就算了,你还和他争论个什么!” 铁中棠神色突然惨变:“好阴毒的人!"他知道司徒笑这样一来,这误会便更难解释了。 云铮果然纵声狂笑道:“好呀!铁中棠你纵想狡辩,怎奈司徒笑却已替你承认了,你还要怎样?” 铁中棠一步窜到司徒笑面前。 司徒笑微笑道:“事到如今,你还骗他作甚?” 他微笑一招手,白星武、黑星天、潘乘风,立刻便又四下现身,司徒笑接口笑道:“反正这里都是咱们的人,你怕他作甚?” 白星武接口笑道:“只要将他杀了灭口,世上便无人知道你的行径了,你还是一样能到大旗门卧底的。” 铁中棠盛怒之下,满腹冤气。他自知此刻自己已是百口难辩,是以咬紧牙关,绝不开口。 云铮双拳紧握,目光四下流转,突然嘶声狂喊:“铁中棠,告诉你,我纵然拼了性命,也要逃出这里!” 黑星天冷冷笑道:“大旗弟子也会逃么?” 云铮目毗尽裂,望着铁中棠,嘶声道:“我要逃出,只因为我要将他叛师的丑行宣扬给天下武林中人知道。” 语声未了,身形急起,向白星武扑了过去。 司徒笑立刻遥遥向白星武打个了眼色,白星武也微微以目示意——就在这刹那之间,云铮已挥拳扑来。 他一心突围,拳势自是凌厉无俦,左拳当胸护身,右拳直捣白星武胸胁,拳还未到,刚劲的拳风已震起对方衣袂。 白星武掌势斜引,急划腕脉。 哪知云铮右掌竟是虚招,招式到了半途,左拳突然自右肘之下翻转,"石破天惊",猛撞白星武下颚。 白星武似乎未料及他变招如此之奇诡迅急,神色微乱之间,云铮双足已接连飞起,上下三招,宛如一式。 足风拳影间,白星武身子斜斜冲出数步,似乎着了云铮一掌,立足不稳,只得让开了云铮的去路。 两人动招,不过是霎眼间事,云铮志在突围,也不愿恋战,身子凌空急转,闪电般飞掠而去。 司徒笑、黑星天齐声喝道:“追!哪里逃!"但身子却仍紧挟着铁中棠,脚下更未移动半步。 白星武哈哈一笑道:“小弟这诈败卖招,不知装得可还像么?” 司徒笑抚掌道:“当真是天衣无缝,无懈可击。” 白星武道:“不过那厮招式也委实凌厉!” 司徒笑截口笑道:“无论他怎么凌厉的招式,难道还真的能在三招之中,便冲出白兄的拳网么?” 三人相对大笑,笑声充满了得意之情。 司徒笑回过头来,望着铁中棠道:“你可知道在下等为何不杀死云铮而故意放他逃走?” 铁中棠道:“你存心挑拨我弟兄两人。” 司徒笑仰天狂笑道:“对了,我此番放了他出去,便犹如为你制造了个最大的仇人,他一生一世都不会放过你。” 铁中棠心头一阵黯然,口中却厉喝道:“我与他谊属同门情如手足,纵有误会,也解释得开的。” 司徒笑阴恻恻笑道:“真的么?他连你说话都不愿听,一心只想杀了你这个叛徒,这误会是再也解释不开的了。” 铁中棠胸中怨气淤积,忍不住大喝道:“恶徒,你……” 司徒笑截口笑道:“不错,我是个恶徒,但若论今后狂江湖中的名声,只怕我要比你好得多了。” 司徒笑道:“铁兄,你此刻已成了大旗门的叛徒,不但云铮要杀你,你们中师长要将你明正门规,便是那些自命侠义的江湖中人,只怕也不肯放过你,你此刻已四面楚歌,在武林中已无法混了,铁兄你想必也知道的。” 铁中棠道:“纵然如此,也与你无关!” 司徒笑冷冷笑道:“兄台须得放明白点,以兄台目前所处的情况,只有与我等同盟还可有生存之机会,否则……” 铁中棠道:“否则怎样?” 司徒笑哈哈笑道:“否则怎样,兄台自己还不知道?” 黑星天接口笑道:“兄台还是将自死神宝窟得来的珠宝取来,与我兄弟共创一番事业,远比在大旗门下受气好得多了!” 白星武道:“你我此刻最好还是让铁兄多考虑考虑!” 潘乘风大笑道:“极是极是,你我此刻最好还是先回李府大厅用些酒菜,什么事再从长计议。” 他四人你一句,我一言,当真使尽了威逼利诱之能事。但铁中棠目光反而变得冰冰冷冷,没有丝毫表情。谁也猜不出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司徒笑手臂轻轻搭上铁中棠肩头,含笑道:“兄台走吧!” 铁中棠不置可否,茫然随着他四人走出了树林,走向静卧在那沉沉夜色中的古老庄院。 庄门前有条窈窕的人影轻轻一闪,仿佛是温黛黛正倚立在门前,观望着外面的动静。 司徒笑手指着那条人影,微微笑道:“你我自己人了,什么事小弟都不愿再隐瞒兄台,兄台可知道这位温黛黛是谁么?” 他自己回答了这个问题:“温黛黛本是小妾,但兄台若是真的属意于她,小弟立时便可与她一刀两断!” 说话间,温黛黛已自门前的阴影冲了出来,见到铁中棠与司徒笑并肩而来,而且仿佛谈笑甚欢,她便立刻顿住脚步,呆在铁中棠面前,连已说到嘴边的一句话都噎在喉间说不出来了。 司徒笑哈哈笑道:“温黛黛,今后铁兄已与我是一家人了,你尽管当着我面与他亲热也无关系。” 温黛黛抬头呆望着铁中棠。 铁中棠目光仍是毫无表情,温黛黛突然双手掩面,痛哭着狂奔而入,她身上的衣衫,在夜色中看来有如水波一般。 司徒笑仰天大笑道:“妙极!妙极!想不到她居然真的对铁兄生出了情感,这当真是可喜可贺之事啊。” 笑声虽豪放,但其中却已充满了嫉妒之意。 要知他并非对温黛黛仍是喜爱,只是不愿被温黛黛抛弃,更不能忍受眼看温黛黛爱上别人。 只是他主动的抛弃了温黛黛,他便不会有任何痛苦——这便是男人的自私,任何男人都不能忍受被女子抛弃的痛苦,却甚是喜欢将这种痛苦让女人去接受——欣赏别人的痛苦,在某些人眼中,是一种享受。 笑声中,庄院里已燃起了灯火。李洛阳、李剑白父子两人抢步而出。 霹雳火、海大少紧紧跟在他们身后,人人俱是神情紧张,手持利刃,显然还不知道外面的围困已经解除了。 李洛阳目光转处,见到司徒笑等人的悠闲神情,不觉呆了一呆,道:“兄台们都没有事么?” 司徒笑朗声笑道:“有了我们这位铁兄,自然无事了。” 李洛阳道:“九子鬼母呢?” 司徒笑道:“此刻只怕已在半里之外了。” 李洛阳紧张的神色立刻松弛下来,但目光却更是明锐,带着明显的询问之意,在司徒笑与铁中棠面上扫动,显然期望能听到事情的经过——司徒笑却故意闪烁其词,铁中棠更仿佛突然哑了似的,不肯说出半个字来。 只有白星武微微笑道:“九子鬼母她肯放这个交情,其中自有原因,反正人已走了,李兄又何苦追问。” 李洛阳果然不再追问,但对铁中棠的身份来历,不禁更加深了几分怀疑,双眉暗皱,揖客人厅。 死寂的李宅,瞬息间便恢复了生气——所有被死亡阴影压制着的感情,此刻都奔放流露出来。 悲哀与怜悯,在这许多种流露的情感中最是明显——在死亡与恐惧中时,人们的情感大都会变为麻木,而此刻大家却都不禁开始为死去的同伴者悲哀,也开始对自己的生命与财产珍惜起来。 这种世家巨宅的活动之力,是异常惊人的,不到半晌,尸身便都已收殓,所需的食物也都购来,甚至连那扇满溅鲜血的大门,此刻也都恢复了原有的光泽——只有逝去的生命是永远回不来的了。 司徒笑、黑星天、自星武,寸步不离的跟着铁中棠。 天杀星海大少,目光如鹰,紧盯着潘乘风。 霹雳火背负双手,忽而站起,忽而坐下,李洛阳父子虽在四下奔走忙碌,但眉宇间也显然仍是心事重重。 海大少突然冷笑一声,道:“有些人看来虽然聪明,其实却最是愚蠢,本来该悄悄走了,此刻却偏偏还要留在这里。” 潘乘风故意转过头去,生像没有听到。 霹雳火却忍不住问道:“兄台说的是谁?” 海大少厉声道:“战事虽已过去,但惹起这场祸事的罪魁祸首,俺还是不能让他逍遥自在的。” 潘乘风面上仅是微微变色,霹雳火却已作色而起。 他目光大怒的望向黑、白双星,厉声道:“不错,战事过了,咱们问的纠纷也要解决了!” 黑星天微微笑道:“你我自己兄弟,有什么话不好说?” 霹雳火大喝道:“先还我徒儿命来再说话!” 黑星天道:“此时此刻,兄台与我争吵是要吃亏的。"含笑瞧了司徒笑一眼,接道:“司徒兄,你说是么?” 司徒笑含笑道:“好像不错。” 霹雳火变色道:“司徒兄,你还帮着他?” 司徒笑微笑不答,他面上几乎终日都带着那丝淡淡的笑容,让人永远无法猜出他笑容中的含意。 霹雳火目光四扫,仿佛是在求助,但他的部下早已离去,别的人更无心思来管这份闲事。 他暗中叹息一声,既是失望,又是愤怒,忽见李洛阳大步行入,道:“各位无论有何问题,都请饱餐后再说。” 语声微顿,沉声接道:“到那时在下也有几句话要对各位说的。” 不多时厅中桌上便已摆上虽不丰美,却可饱餐的饭菜。此时此刻,纵是好酒之徒,也再无暇饮酒,纵然心事再多,也俱都放到一边,菜饭到了眼前,暂且什么都顾不得了,立刻狼吞虎咽起来—— 亘古以来,饥饿便是人类最大的敌人,再大的英雄,也不能抵抗。 大厅中一片咀嚼之声,过了半晌,黑星天突然放下碗筷,脱口叫道:“不好!"面上也变了颜色。 司徒笑侧身,让开了被他碗筷溅出的汤汁,道:“什么事?” 黑星天道:“这桌上少了一人吃饭!” 李洛阳皱眉道:“是么……哦,"望了铁中棠一眼,回首道:“剑白,你怎么不请那位……那位夫人前来……” 话未说完,黑星天已飞奔而出。 海大少眉尖微剔,嘎声道:“这倒怪了,人家的妻儿不来吃饭,他倒先着急起来,这岂非是皇帝不急,倒急死了太监。” 哪知他言犹未了,白星武也跟着飞身而出。 司徒笑虽较沉稳,仍然端坐未动,但面上亦己动容。 他三人自是生怕温黛黛席卷珠宝而逃,而霹雳火、海大少等人始终被蒙在鼓里,见了他三人惊慌之色,俱不禁大奇。 司徒笑干咳一声,附耳向铁中棠道:“铁兄,那笔宝藏,兄台可是全都带在身边?” 铁中棠默然良久,才冷冷的说道:“如果是你,你会放在哪里?天下可有任何比自己身侧更安全之处?” 司徒笑怔了怔,轻轻顿足道:“这可真是大事不好了!"匆匆回身,似乎也要赶去,但身子转了一半,又缩足而回。 铁中棠道:“我已无处可去,你根本不必守住我。” 司徒笑与潘乘风打了个眼色,终于扭转身子一掠而出,要知他三人全心都贯注在那批珠宝上,别的事就都觉得不太重要了。 李洛阳、海大少等人面面相觑,霹雳火拍案大骂道:“他三人到底在弄什么玄虚,真把老夫给闷死了!” 铁中棠道:“闷死了,你不追去看看?” 霹雳火道:“正是,老夫正该追去看看!” 海大少也情不自禁跟了出去。 铁中棠忽然长叹一声,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那些珠宝,眼见就要惹几条人命了!” 李洛阳面色微变,霍然长身而起,沉声道:“老夫这里死人已葬得够多了,绝不容再有凶杀之事发生,剑白,随我去看看!” 语声未了,他身子已步出厅外。 李剑白瞧了铁中棠、潘乘风两眼,匆匆随之而出,在门外低低嘱咐了几句,大约是教院中的人留意着他两人的动静。 于是厅中就只剩下铁中棠与潘乘风两人。 铁中棠道:“他们可是命你来监视我的?” 潘乘风道:“在下只是在此陪伴兄台而已。” 铁中棠道:“你此刻只管为他们卖力,等到别人定要除去你这罪魁祸首时,便无人为你卖力了。” 潘乘风微微一笑,道:“那也未必见得。"他显然已与黑、白等人有了默契,是以神色颇为安定。 铁中棠沉声道:“还有,你莫忘了,九子鬼母还在时时刻刻的等着你,你也莫忘了我还有令九子鬼母撒手而退的力量。” 潘乘风垂首沉吟不语,但面上却已耸然动容,过了半晌,忽然抬起头来,道:“你要我怎么样?先说来听听。” 铁中棠缓缓道:“你若肯与我合作,不但此后永无生命之虞,还可乘机名利双收。” 潘乘风道:“世上真的有这样的事么,要我如何去做?” 铁中棠道:“你只要戴起我重金买来几可乱真的人皮面具,穿起我这身衣服,别的事都可以随机应变了。” 潘乘风瞠目:“这算做什么?” 铁中棠道:“你身材与我九分相似,只要说出理由,不愿脱下面具,他们万万认不出你。” 潘乘风道:“身材纵相似但口音……” 铁中棠微笑道:“我此刻说话的口音,也是伪装出来的,人人俱可伪装,何况我素来不喜多语,你也该尽量闭紧嘴。” 潘乘风冷笑道:“我假扮你的模样,瞒过了他们的耳目,你好处多了,我却未见有何好处。” 铁中棠道:“如何没有好处,你若扮成我,潘乘风便不见了,要寻仇的人,到哪里找潘乘风去?” 潘乘风沉吟道:“可还有什么好处?” 铁中棠道:“你扮成了铁中棠,他们要利用铁中棠,你自可乘机混水摸鱼,这一类的事,相信你一定熟悉得很。” 潘乘风嘴角终于绽开了笑容。 铁中棠道:“在这一段时间中,你还可探出许多秘密,不但你可威胁他们,而且还可以向我要些好处。” 潘乘风虽未言语,但瞧他的笑容,显已更是心动。 铁中棠道:“此事原则如此,但运用之妙,却是千变万化,阁下心智灵巧,想来也不必我再多加解释了。” 潘乘风道:“此事这样下去,何时才是结局?” 铁中棠道:“只要你不泄露我的机密、事情告一段落时,我自会出来收手,你便可脱身了。” 潘乘风想来想去,只觉此事对自己实有百利而无一害,至于对别人有多少害处,他根本未曾放在心上。 院落中虽有大汉在巡逻,但多日惊恐饿渴倦累后,已经饱餐了一顿,自然都有些昏昏欲睡的模样。 铁中棠一眼扫过,立刻拉着潘乘风转到屏风背后。 一阵衣履悉索之声,恢复了本来面目的铁中棠便和个"奇异的老人"潘乘风走出了屏风。 潘乘风嘶哑着喉咙道:“学得像吗?” 铁中棠微微一笑,道:“声音再低沉些,别人就更无法分辨了。"经过许多天易容之后,他黝黑光润的肤色,已显得有些苍白干枯。 潘乘风整了整衣衫,悄声道:“此后你我如何联络?” 铁中棠道:“以化身两字为信,以七角星为暗记,随时随地都可以互传声息。” 潘乘风道:“好!你可以走了。” 铁中棠笑了笑,摇了摇头,潘乘风第一次真正见到他的笑容,心头不觉一震,在这线条明朗、塑像般的英俊面容上,实在有种不可抗拒的魅力:“我是个男子,见了这笑容尚不禁心弦为之震动,若是换了女子,更不知要怎样了。” 铁中棠取了块碎骨,飕的弹出窗外,口中道:“我暂时还要留在这里!"身子已轻轻的向屋顶承梁窜了上去。 这珠宝世家的房舍,建筑是古老而巨大的,承梁上足够十个人隐藏起身形,而绝不会被人发现。 潘乘风心里正在奇怪,为何他还不离去,但他却已被这少年迅速奇诡的举动,机智灵敏的头脑所慑服,只是静静的坐了下来,眼见院中的家丁壮汉被那碎骨所带起的风声所惊动四下搜寻起来。 刹那之间,但闻衣袂带风之声,飕然微响。 黑星天、白星武,面带惶急如飞跃了进来,两人一起掠到潘乘风面前,厉叱道:“温黛黛到哪里去了?” 承梁上的铁中棠,偷眼下望,见到黑、白两人已毫无疑问的将潘乘风当做自己,心头不觉暗喜。 但是他听到温黛黛果然己走了,心里却也不禁有些惊奇。 潘乘风木然摇了摇头,道:“他走了么?” 黑星天厉声道:“你难道没有和她约好?” 潘乘风冷冷道:“为何我要和她约好?"他哑起喉咙,压低声音,说话的口音,果然与铁中棠假冒的声音极似。 这道理正如所有戏台上饰演同一角色戏于的道白听来都有几分相似。 黑星天跺足恨声道:“你可知道你所有值钱的珍宝,都已被那贱人卷逃了么?你为何不着急?” 潘乘风道:“钱财本是身外之物,我为何要着急。” 黑星天面上杀机突现,大怒道:“你可知道那些珍宝本已属于我的,都是你这厮坏我的大事!” 他急怒之下,便待骤下杀手,司徒笑却已赶来,他搜寻得较为仔细,是以回来得迟些,此刻见了黑星天的神色,知道黑星天失财心痛,连忙悄悄将他拉到一边,悄然道:“温黛黛纵然带珍宝走了,这姓铁的若是投效了你我,却是个无价之宝,黑兄怎么可伤他!” 黑星天呆了半晌,哈哈一笑,道:“小弟只不过在为铁兄心疼而已,好生生的珍宝都被那贱人拐走了!” 司徒笑冷冷道:“她走不了的,小弟担保为铁兄寻回。"目光转处,忽然变色道:“潘乘风哪里去了?” “潘乘风"道:“走了!” 海大少恰巧回来,厉喝道:“他到哪里去了?” “潘乘风"道:“各位未曾要我看守着他,他到哪里去了,我怎会知道?” 司徒笑皱眉强笑道:“在下只觉这厮有些奇怪,为何……” 黑星天变色接口道:“闻道这厮最善勾引妇人女子,温黛黛那贱人莫非就是被他勾引了,是以两人双双逃走。” 司徒笑冷笑道:“温黛黛虽然淫荡,却还看不上潘乘风那种卑贱无耻之徒,黑兄自管放心好了。” “潘乘风"听得他当着自己的面辱骂自己,自己却还开口不得,心中憋着满腹怨气,面上却还只得颔首同意,咯咯笑道:“骂得好!骂得好!” 天杀星海大少怒骂道:“这厮想必知道俺饶不了他,是以偷偷溜了,好小子,俺上天入地,也要寻你回来!” 此人当真是烈火般的脾气,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话未说完,双拳一揖,竟真的飞身而去。 司徒笑道:“黑夜之中,那贱人必定走不甚远,你我此刻追去,八成是追得上的。” 黑星天道:“正该如此!” 司徒笑注目着"潘乘风"道:“不知铁兄意下如何?” “潘乘风"缓缓站了起来,道:“合则两利,不合两败……” 司徒笑大喜道:“铁兄果然是人间奇才,明辨事理,黑兄、白兄,事不宜迟,你我此刻便该向主人告辞了!” 三人本未携带行装,果然立刻便向主人告辞。李洛阳口中虽在挽留,但挽留显然并不热切。 承梁上的铁中棠,俯首下望,只见李洛阳走进来,呆立了半晌,拖起沉重的脚步,吹熄了四下的灯火。 于是空广的厅堂,只剩了一盏孤灯,昏黄黯淡的灯光,映着他颀长寂寞的身形,风吹灯摇,倍觉凄凉。 然后,他举起灯,走下了厅前的石阶,孤灯在夜色中渐渐退去,本来昏黯的灯火,变得只剩下一点昏影。 于是,所有的争吵、哄笑、叽嘲、交易……暂时都被黑暗所吞,而大厅中终于只剩下空白的黑暗,暗黑的寂寞。 全身浸没在黑暗中的铁中棠,望着这孤独的老人远去,心里也不觉感到些许迟暮的惆怅。 在黑暗中静候了半晌,听得所有的声息都已消寂,然后,他便悄悄跃下承梁,掠出窗户。 他在深深夜色下的屋脊上狸猫般的移动着身形,目光却像兀鹰一般,在每一个阴暗的角落中搜索。 夜,更深了,他仍在等待,仍在搜索,但谁也不知道他搜索与等待的目标究竟是什么? 终于,远处一个阴暗的角落中,树丛里,有了轻微的响动,响动虽轻,但铁中棠却绝不肯放过。 一条人影,悄悄自阴暗的树丛中探出头来,机警的四下观望着。 四下绝无警兆,铁中棠更不曾发出任何声音。 这人望了半晌,终于现出了身子,满身黑布、黑绢包头,只有眼波在夜色中闪闪发光。 铁中棠屏息而望,终于辨清了这人影便是温黛黛。 她左手提个箱子,右手挽着只麻袋,沿着墙根走了几步又停下身子,留意倾听。 铁中棠暗中冷笑:“温黛黛,你果然是个聪明人,知道自己逃不了的,便索性等在这里。” 温黛黛身形一长,轻烟般向铁中棠存身的屋脊窜了上来,伏在屋瓦上,轻轻喘息着。 铁中棠早已选了个最最隐秘的地势,是以他能瞧得见温黛黛的每一个举动,温黛黛却瞧不见他。 她喘息渐渐平静,仰面将麻袋缚在背上,又紧了紧包头的黑布,束腰的绢带,以及足下的绑腿。 铁中棠悄悄移动下身子,双臂已贯满真气,准备随时出手一击,便可将温黛黛擒在掌下。 温黛黛收拾好了,竟四肢松懈的躺在瓦上,凝目望着苍穹,也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心事。 她目光忽而幽怨,忽而愤怒,忽然喃喃自语道:“司徒笑,你破坏了我和他,我绝对饶不了你!” 这句话本未说完,说到大半时,她便忽然警觉住口,但铁中棠是何等人物,自然中已听出她言下之意。 他算准温黛黛绝不敢即时逃走,是以也等在这里,将她捉住,甚至将她杀死,取回自己的珠宝。 但在这刹那间,他却突然改变了心意。 “这里只是全部宝藏十份中的一份,本属我名下,我何不将这些珍宝就暂时给她,让她以这份珍宝来与司徒笑等人作对,以她的聪明与泼辣,再加以她的美色,岂非又是个司徒笑的大敌。” 原来他早已将宝藏分作十份,其中三份,他已作了神秘的用途——这是他深藏的秘密,除了他谁也不知道。 另两份他给云铮,让云铮支配作复仇之用,水灵光也有两份;她守护着宝藏,陪伴着那残废而寂寞的老人,这是她应得的。 腹中怀有云家骨血的冷青萍,铁中棠也为她留下一份,还有一份,他要留给救了自己与云铮性命的赵奇刚。 剩下的一份,才是他自己留给自己的,但此刻他为了复仇的大局,又毫无留恋的交给了温黛黛。 刹那之间,他便由富可强国变为赤贫,但是他心中却但坦荡荡,丝毫不觉难受与惋惜。 温黛黛终于翻身掠起,女子永远都比男子有更大的忍耐与抵抗之力,她此刻虽觉饥疲虚弱,但身法仍极轻巧。一忽儿,她已掠出庄院,掠入丛林。 铁中棠遥遥跟在她身后,他虽然毫无吝惜的将那一份巨大的财宝交给了她,同时也交给她一份重大的任务。 此时他便要看看她是否有所作为?是否担得起这份担子? 入林已深,温黛黛才放缓脚步,歇了口气,她方待倚着树干歇息一阵,哪知树上突然坠下了一条人影,直挺挺的落到她面前,嘻嘻一笑。 温黛黛大惊之下,面上立刻变了颜色。 这条人影,左手提着包袱,包内碧光闪闪,满面嘻皮笑脸的神情,望着她不住痴笑。 温黛黛定了定神,才看清这人影竟是九子鬼母门下的那跛足童子,不禁脱口道:“你们不是都走了么?你为何还在这里?” 跛足童子嘻嘻一笑,指了指手中包袱,道:“他们都走了,我是回来收取挂在树上的碧磷珠的。” 温黛黛深深呼了口气,道:“收了碧磷珠,就该回去了,还耽在这里,不怕你师父找你么?” 跛足童子眼睛盯着她丰满的胸膛,只管痴痴的笑。 温黛黛笑"啐"了一口,道:“小鬼,你今年多大了?” 跛足童子道:“十四。” 温黛黛咯咯笑道:“十四岁就会看女人,是谁教你的?” 跛足童子伸出袖子,擦了擦鼻子,嘻嘻笑道:“好看的女孩子人人都要看的,还用得着教么?” 温黛黛笑道:“听说你有许多漂亮的师姐,你应该回去看她们呀,为什么还在这里挡路?” 跛足童子一本正经的轻叹道:“我的师姐虽多,她们却还都是小孩子,还不是真正的女人。” 温黛黛笑道:“我是真正的女人吗?” 跛足童子乘机又上上下下打量了她几眼,拍掌道:“货真价实,半分不假,是个标标准准、地地道道的女人!” 温黛黛已笑得弯下腰去,道:“看不出你年纪虽小,倒还有几分眼光,只可惜实在大小了些。” 跛足童子瞪起眼睛,大声道:“谁说我小,我年纪虽然只有十四,可是和二十四的人绝没有什么两样?” 温黛黛娇笑着伸手摸了摸他面颊,道:“等你二十四的时候,我就老了,还是现在多看看吧!” 跛足童子道:“正是要多看看。” 果然歪起了头,上上下下看个不停。 后面暗林中的铁中棠见了,心里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这跛足童子固然是刁钻古怪,人小鬼大,温黛黛这种半吊子的脾气,更是令人啼笑皆非。 跛足童子瞧了半晌,忽然轻叹道:“可惜你嫌我大小了,否则我一定要你嫁给我。” 温黛黛忍住笑道:“正是因为你大小了,否则我一定嫁给你。” 跛足童子大声道:“真的么?” 温黛黛道:“真的!” 跛足童子呆了半晌,突然长长的叹了一声,摇头道:“恨不相逢长大时,唉,我还有什么话说!” 温黛黛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花枝乱颤的笑了许久,道:“你看够了么,让我走吧!” 跛足童子叹息着点了点头,缓缓转身,又回过头来,道:“我方才看到了你那位云公子了。” 温黛黛面色微变,脱口道:“他在哪里?” 跛足童子道:“你要我带你去看他?” 温黛黛道:“你知道他此刻在哪里?” 跛足童子道:“自然知道!” 温黛黛眼波转动,道:“你要带我去?” 跛足童子却又皱起眉头,道:“这个……但是……” 温黛黛笑骂道:“但是什么?明明是你自己要带我去的,难道你此刻又不敢了?真丢人!” 跛足童子挺起胸膛,道:“我为什么不敢带你去,只要你肯让我亲一下,我们马上就走。” 温黛黛不禁又笑得弯下腰去,指着他咯咯笑道:“小鬼……小鬼你……"她笑得直喘气,话也说不出了。 跛足童子板起面孔,道:“笑什么?不肯就算了。” 温黛黛娇笑道:“好吧,姐姐我就让你亲一下。” 跛足童子大喜道:“真的么?” 温黛黛半合起眼睛,将面颊凑了过去,笑道:“来呀!” 跛足童子突然敛去笑容,放下包袱,深深呼出口气,张开双臂,狠狠的一把抱住了温黛黛。 温黛黛边笑边喘着气,道:“小鬼!轻些……轻些……哎哟,你……"突然一把推开了他,面上已变得红红的。 暗林中的铁中棠不禁叹息忖道:“这温黛黛当真是个绝代尤物,连童子都被她打动了心。” 他不知越是初解情窦的童子,便越是渴慕温黛黛这种浑身都散发着热力的成熟妇人。 跛足童子踉跄后退了几步,呆立在地上,两眼空空阔阔的望着远天,仿佛突然痴呆了一样。 温黛黛却在轻轻整理着散乱的鬓发。 突听那跛足童子大笑一声,飞跃而起,凌空翻了几个筋斗,大喊道:“我亲了她,她好香哟!"” 温黛黛笑骂道:“小鬼,你疯了么!” 跛足童子又笑又跳,道:“疯了疯了,完全疯了!” 温黛黛道:“你若肯答应我一件事,我就再让你亲一下。” 跛足童子突又呆住,讷讷道:“真的?” 温黛黛柔声笑道:“小弟弟,姐姐怎会骗你?” 跛足童子整个人都跳了起来,大喊道:“决说快说,你肯让我再亲一下,我什么事都答应你!” 温黛黛道:“你要答应带我去到那里后,你自己却不能进去,此后也永远不许告诉别人。” 跛足童子道:“比这再难十倍的事,我也答应。” 温黛黛娇笑道:“乖孩子……"走了过去,轻轻抱起了他,在他生着雀斑的脸上接连亲了好几下。 等到温黛黛松开了手,跛足童子突然"卜通"一声,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温黛黛惊呼道:“你怎样了?” 哪知她话未说完,那跛足童子已又直挺挺跳了起来,翻着筋斗笑道:“三个月里我若是洗了脸,我就是王八蛋。” 温黛黛咯咯笑道:“三个月不洗脸,要臭死了。” 跛足童子大声道:“说不洗,就不洗。"提起包袱,带起温黛黛的臂膀,道:“走吧!” 铁中棠暗中旁观,心中又惊又怒:“这贱人还要去寻二弟作什?莫非她还想害他。她既已与司徒笑分手,想来不致再害二弟,但二弟对她一往情深,此番她若是去了,以二弟的性情,说不定又会旧情复发,她纵不再加害二弟,但以她这种祸水般的性情,迟早都要伤二弟的心,何况……” 这时,跛足童子已拉着温黛黛走了。 铁中棠断然决定:“此事我绝不能袖手。"立刻追踪而出。 那跛足童子拉着温黛黛飞掠在林间,走的并非入城的方向,道路越来越见荒僻。 走了约莫半里之遥,跛足童子才停住脚步。 温黛黛道:“已经到了?” 跛足童子呆呆的点了点头,道:“决到了。” 温黛黛转目四望,此处一片荒野,远远只有几丛树林,却望不见人家,不禁皱眉道:“在哪里?” 跛足童子道:“前面。” 温黛黛道:“还在前面,为何不走了?” 跛足童子怔了半晌,忽然长叹道:“你此番走了,我就不知能不能再见得着你了?” 温黛黛笑道:“傻孩子,不要说呆话,我又不会死的,你自然能够再见得着我。” 跛足童子摇了摇头,道:“纵然能够再见着你,却也不知道是哪一年、哪一月的事了。” 温黛黛轻轻道:“你若要见我,随时都可以来找我的。” 跛足童子大喜道:“你无论住到哪里,都肯告诉我么?” 温黛黛轻笑着点了点头,道:“乖弟弟,姐姐无论住到哪里都会告诉你,来,笑一下给姐姐看。” 跛足童子果然嘻嘻一笑,振起精神,道:“走吧!” 哪知温黛黛却摇了摇头,道:“再等一会。” 跛足童子眨了眨眼睛,奇道:“你真奇怪……” 温黛黛轻叹道:“你奇怪么?告诉你,姐姐本就是个奇怪的人,又奇怪,又寂寞,又痛苦……” 她抬起头,幽幽的望着天上。 跛足童子叹道:“你那么漂亮,世上不知有多少人喜欢你,你怎么还会寂寞呢?我真不懂。” 温黛黛道:“喜欢我的人我都讨厌,我喜欢的人都不喜欢我,我怎么会不寂寞呢?所以我就要想尽各种办法来解除寂寞。” 跛足童子道:“云公子他很喜欢你呀!” 温黛黛摇头道:“不是他。” 跛足童子奇道:“是谁?” 温黛黛默然半晌,勉强笑道:“不要再提了,我此刻非但再也不喜欢他,而且还恨得他要死。” 跛足童子大声道:“不要紧,还有我喜欢你。” 温黛黛笑道:“我也喜欢你,所以我现在才要多陪你一会儿,你是我平生第二个喜欢的男人。 跛足童子眼睛一亮,道:“真的?” 温黛黛又轻轻摸了摸他的面颊,柔声道:“但你只是个孩子,我却已快老了,我只能像弟弟一样的喜欢你,知道么?” 跛足童子痴痴的点了点头,突然大声道:“不管怎样,等我长大了,你若还没有嫁人,就一定要你嫁给我。” 他不再与温黛黛说话,拉起她的袖子,放足狂奔而去。 铁中棠在暗影中木立半晌,暗问自己:“她真的是这么奇怪么?"抬眼望去,他两人已窜入丛林。 铁中棠不再迟疑,飞掠而去。 第九章 荒祠冷语 丛林中仿佛有座祠堂,温黛黛与跛足童子已远远停在祠堂外。 温黛黛轻声道:“好弟弟,你要记着,有些女人身子虽然脏,但一颗心却还是干净的;她虽然害了人,也是因为那些人自己差劲,还不够资格做男人,所以你将来无论如何,也要做个真正的男人,知道么?” 跛足童子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温黛黛又道:“我住定了,便会设法通知你,现在你快走吧!” 跛足童子温顺的转过身,突又回首道:“你为什么会喜欢我呢,我实在想不通,你肯告诉我吗?” 温黛黛笑道:“只因为你是真正的喜欢我,没有别的心思,所以我也喜欢你。” 跛足童子呆了半晌,才欢呼着飞奔而去。 温黛黛望着他身影消失,呆了半晌,放下箱子,整了整衣衫,又提起箱子,呼出口气,大步走向祠堂。 祠堂早已荒废了,外面两扇木门,已不知被谁偷去了砍作柴烧,庭院中蔓生着荒草,草丛中落叶片片,被夜风吹着,发出阵阵萧索的沙沙声响,伴着吹动残窗的哗剥声,便混合成一阕凄凉的夜曲。 踏过落叶荒草的庭园,走上满生苔藓的石阶,穿过蛛网四结的门媚,便是那阴森破落的祠堂。 温黛黛立刻觉得一股霉腐的气味扑鼻而来。这小小的祠堂中,布幔破落,神桌颓败,已不知有多久未有香火了。” 夜风中寒意甚重,风吹入户,布幔飘飞,祠堂中竟空无人迹,温黛黛不禁怀疑:“莫非是那小鬼骗了我?” 但她这念头尚未转完,便听得有轻微的鼻息声,自那颓毁腐朽的神案下一阵阵传了出来。 她微微迟疑,悄然而入,轻轻掀开那神案前的布幔——云铮竟蜷曲着身子睡在这里。 温黛黛忍不住暗暗叹息:“师兄那般的谨慎,师弟却是如此大意,你纵然倦极了,也不该睡在这里呀!” 她实在想不出同门的师兄弟,性格上怎么会有如此巨大的差异,铁中棠机警谨慎,无论在任何危急的情况下,不但能自保自救,还能救人,而云铮却是如此激动,如此大意,他空有满腔热血,要管尽人间的不平之事,但他却偏偏不知道如何安排自己,照顾自己。 但她却不知道这师兄弟两人,实在有个最大的相同之处——这两人都有颗侠义而正直的心,两人做事所用的手段与方法虽然不同,但目标却都是一样的。 此刻已隐身在颓檐下暗暗偷窥的铁中棠心中更是感慨万端:“二弟呀二弟,你纵有铁中棠的胆量,天大的武功,但如此这般性情,孤身在外面闯荡江湖,又怎能教人放心得下!” 温黛黛叹息了一声,俯下头去拍了拍云铮的肩头,云铮自睡梦中惊醒,大喝道:“什么人?” 喝声之中,他已翻身掠起,却忘了自己乃是睡倒在神案下,直将那神案撞倒飞起跌下,震得四散。 温黛黛退了一步,默然凝望着他。 云铮看到她,颜色立刻大变,厉声道:“原来是你!” 温黛黛道:“不错,是我!” 云铮怒道:“你来作什么?” 温黛黛道:“我来找你。” 云铮仰天狂笑道:“好呀,想不到你还有脸来见我。” 温黛黛凝目看了他半晌,轻轻叹息一声,转身而行。 云铮望着她走到门口,突然纵身一跃,挡住了她的去路,大声道:“你忽来忽去,难道疯了。” 温黛黛冷冷道:“我只当你对我完全没有感情,才来找你,但见了你这副样子,显见得对我还没忘情,我只有走了。” 云铮怒道:“谁说我对你未能忘情,我只是恨透了你。” 温黛黛缓缓道:“爱恨之间的距离,实在差得大少了,你此刻纵然恨我,不久又会爱上我的。” 云铮道:“你自以为能猜得到我的心事?” 温黛黛轻轻叹息道:“你可愿意听听我的身世。” 云铮冷笑道:“你究竟是怎样的人?” 温黛黛道:“坐下来听我告诉你。” 云铮虽是满面怒容,却仍然坐了下来。 温黛黛放下箱子,坐到箱子上,缓缓道:“我自幼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自幼跟着我的养父,他是个良心极好的人,却有满腹牢骚,认为天下人都对不起他,于是天天喝酒,而且天天喝得烂醉。” “其实天下人又何曾亏负了他,他只是自己虐待自己,终于将自己的家业,虐待得干干净净。” 她闭起眼睛,长长叹息了一声,才接着说了下去:“他全无谋生的技能,武功也不高,什么事都不愿做,只是整天自己对自己说:“凭我这样的人,怎能做低三下四的事,要做就要做一番大事业。”于是他整日东流西荡,要去做那大事业,但究竟是什么大事业,却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只是告诉我,总有一天会发财的。 那时我年纪还小,跟着他实在吃尽了苦,不但住在破庙里,饭吃不饱,直到十五岁的时候,还穿着十岁的破衣服。 十五岁的女孩子,有的已和妇人差不多了,那些无赖少年,整天盯着我瞧,我掩得了这里,掩不了那里,索性就让他们瞧个饱,于是……就在那一年,有几个无赖,灌醉了我义父的酒,就把我奸污了,第二天我哭着告诉义父,他大怒之下就拿着刀子去找那些无赖,自然毫无结果。 我那义父,自然还是天天喝酒,喝得更多,更醉,他不再照顾扶养我,终于走得不知去向了。 后来,我认识落日马场中的一个马师,他会武功,在当地也算个有钱有势的人,我就迷惑住他。 当然,他也迷上了我,只要我说的话,他没有不听的,于是我就叫他将最先欺负我的人都在暗中杀了!” 云铮恨声道:“那些人还是杀了的好!” 温黛黛淡淡笑了笑,接道:“但等到我看到落日马场的主人司徒笑时,我又下了决心,要钓到这条大鱼。 我用尽各种方法去接近他,等到他终于开始注意我,引诱我时,我却流着眼泪对他说,我不能背叛马师。 于是,第二天,司徒笑便令那马师陪着他去牧马,两人同时去的,回来的时候,却只剩下司徒笑一人。 司徒笑对我说,那马师大意落马,已被乱蹄踏死,我心里自然有数,但表面上却作出十分悲伤的样子。 于是,我就在悲哀中做了司徒笑的外室。 我发誓以后不能让自己再穷了,我用尽一切手法,去博取司徒笑的欢心,我渐渐有了高贵的庭园,华丽的衣衫和各种珍奇的珠宝,我已由贱女变为贵妇,由泥淖飞上高楼,我终于成功了。” 她缓缓顿住语声,云铮也说不出话来。 风吹窗根,这难堪的寂静延续了许久,温黛黛苍白的面容上,又泛起一丝冷漠的笑容,接着叙说:“自从那时之后,我就尽量充实自己,念书、学武,我再也不愿自高处落下去,我还要飞得更高。 等到我自觉自己已足够坚强,我便开始报复,我诱惑男人,玩弄男人,然后再杀了他们。 两三年来,凡是经不起我诱惑的男人,也不知被我毁了多少,但我却丝毫不觉后悔。” 云铮突然大吼一声,道:“不要说了!” 温黛黛冷冷道:“我对你这样说,只是要你知道我是个怎样的女人,对男人,我已知道得大多了,你这样的男孩子,我是永远不会爱上你的,我要你完全对我绝望、灰心。” 云铮握拳道:“我不但已对你绝望,而且……而且……” 温黛黛淡淡笑道:“你若对我卑贱、轻视,就更好了。” 云铮霍然站起,厉声道:“既然如此,你为何要来找我?” 温黛黛缓缓道:“现在,司徒笑已和你那师兄铁中棠勾结到一处,司徒笑恨透了我,他是绝不肯放过我的,我只有先杀了他,而我,我却恨透了铁中棠,更一心要将他杀死。” 云铮恨声道:“这两人也是我决心要杀的人。” 温黛黛轻轻一笑,道:“对了。” 云铮霍然抬头,道:“你想与我联手对付他们?” 温黛黛道:“不错,只回凭你我两人单独的力量,决难胜过他们,你只有与我联手,才能有制胜的机会。” 云铮道:“我怎能与你联手?” 温黛黛冷冷说道:“你为何不能与我联手,你大可利用我的机智和狡猾,我也要利用你的力量和武功。你只要牢牢记着,我们只是互相利用,绝没有丝毫情感,等到事情过了,你只管走你的路,我只管走我的路。” 云铮又愣了半晌,显见心中仍在犹豫未决。 温黛黛哈哈冷笑道:“你还在想什么,难道你不敢?” 云铮道:“我怕什么!” 温黛黛冷冷道:“我怎知你怕什么?” 云铮厉声道:“只要能杀死司徒笑,再将那大旗门的叛徒生擒活捉,让我看看他身受本门的惨刑而死,就……就像我那大哥一样,我便什么都不怕,什么都敢做。” 他始终忘不了他大哥云铿身受五马分尸之刑而死时的惨痛,对亲手执行的铁中棠,更是永远痛恨在心。 温黛黛展颜微笑,道:“这样才是个有胆量的男子汉。” 云铮道:“你要我怎样去做?” 温黛黛道:“机会总要来的,机会来了,还怕无事可做?” 隐身在窗外的铁中棠听到这里,暗中不禁泛起微笑。 首先他已确定了自己对温黛黛所作的投资没有白费——温黛黛将不惜心力来与司徒笑成仇为敌。 其次,他不禁有心感激温黛黛对云铮所表明的态度,冲动的云铮有了狡黠的温黛黛在旁相助,已可令人放心。 至于温黛黛对他的情感,铁中棠却已不愿深思,他悄然掠下屋檐,突见角落里有人影轻轻一闪。 他大惊之下,只怕这情况已为司徒笑的党羽窥破,当下引臂纵身,轻烟般飞掠了过去,暗影中那人也霍然转过身来,却又是九子鬼母门下那跛足童子。 铁中棠不禁皱了皱眉头,暗暗忖道:“这小鬼原来也是个言而无信的人。”微一招手,转身而退。 他刚掠出荒饲墙外,那跛足童子也箭一般跟窜出来,瞪起眼睛道:“你皱什么眉头,找我作甚?” 铁中棠叹道:“你既已答应了温黛黛,就不该再来窥探。” 跛足童子呆了呆,忽然轻轻挥了挥手。铁中棠只觉一阵异香扑鼻而来,头脑立刻晕眩,立刻就倒了下去,不省人事。 跛足童子极快的解下了腰带,将铁中棠紧紧捆了起来,口中道:“你莫怪我对你如此,只怪你知道的大多了些。”他捆好了铁中棠,扛在肩上,喃喃又道:“你若是告诉温黛黛我又来窥看,她就不会再喜欢我,我总要想个办法,让你不敢说出来。”但他也猜不出,这铁中棠究竟是何来历,为何会知道这么多事情,是以也不敢下煞手,当下扛着铁中棠软绵绵的身子飞掠而去。 此处已是城郊,林外吁陌纵横,乃是一片麦田。 跛足童子身上扛着一人,也不敢回去师父那里,只是在心中想着主意,脚步也渐渐放缓了下来。 走了许久,他心里越来越是急躁,放眼望去,麦田边,小道旁,有三间小小茅屋。 茅屋里不但有灯火,还有一阵阵推磨之声隐隐传来,似乎是北方常见贩豆腐豆汁的荒村小店。 跛足童子脚步微一迟疑,暗道:“也罢,我先去喝碗豆汁,吃两块热豆腐再做生意。” 放开大步,走了过去。 茅屋前搭着个简陋的竹棚,摆着三两张破烂桌椅。 一盏半明不灭的孤灯下,正有个老态龙钟、白发苍苍、披着件粗布棉袄的老人,在有气无力的磨着豆腐。 跛足童子大声道:“可有早点卖么?” 那老人道:“好香的豆汁,好热的豆腐,要多少有多少。” 跛足童子笑道:“有就拿来。”砰的将铁中棠放到地上,故意自言自语道:“好重的小偷,回到衙门,非多打几板才行。” 那老人眯起满是皱纹的眼睛笑道:“原来小客官是位公差大人。” 跛足童子连忙笑道:“不错不错,你猜对了!” 那老人转首唤道:“大娘,有办案的公差大人来喝豆汁,你快些端个干净的碗出来。” 茅屋内轻脆的应了一声,一个青帕包头、青衣布裙的少妇,怀里抱个初生婴儿,垂首走了出来。 她拿个青瓷汤碗,舀了碗豆汁,端到跛足童子面前。 跛足童子见她又要抱孩子,又要作事,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刚想站起来帮忙,忽然想到自己是个“公差”,似乎不应太客气,又大模大样的坐下来。 青衣妇人见了公差,更仿佛骇得头也不敢抬起,垂首站在跛足童子面前,轻轻道:“大人还有什么吩咐?” 跛足童子沉着声音道:“有豆腐再来两块。” 青衣妇人应声走了过去,在老人耳边轻轻说了两句话。 那老人笑道:“我家大娘说官人办案辛苦,理应特别招待,叫老汉再去加些特别的私房作料。” 跛足童子暗笑:“想不到做公差还有这些好处。” 那老人端了碗豆腐,蹒跚着走了进去,又蹒跚着走了出来,谄笑道:“官人尝尝这碗豆腐怎样?”双手将一碗热气腾腾的豆腐送到跛足童子面前,豆腐果然加了些香油作料,一阵阵香气四溢。 跛足童子心里好笑,暗暗忖道:“他们如此怕我,索性连钱都不付了。”端起豆腐狼吞虎咽的吃了个干净。 那老人眯起眼睛笑道:“滋味如何?” 跛足童子笑道:“不错不错。” 老人笑道:“这豆腐样样都好,只是一样不好。” 跛足童子道:“什么不好?” 老人道:“吃了豆腐的人,都要没命了。” 跛足童子面色突变,推案而起,刷的窜到老人身前,揪住了老人衣襟,厉声道:“这里莫非是个黑店?” 那老人笑哈哈的望着他,也不说话。 跛足童子顿觉头脑晕眩,四肢也渐渐发软,心里已知道不好,大怒举掌,向老人面前拍了过去。 但那老人只是轻轻一推,跛足童子便松手倒下,心里暗恨:“想不到九子鬼母门下竟会在阴沟里翻了船。” 这一念尚未转完,便晕沉沉昏了过去。 那老人抚掌笑道:“倒也倒也——”却又回首问:“姑娘,这孩子到底是什么人,你为何要将他迷倒?” 青衣妇人道:“这孩子是谁我也不知道,但是他捆来的这人,却是我认得的,你快将他两人抬进去吧!” 昏黄的灯光下,只见她淡扫蛾眉,不着脂粉,虽然是布衣布裙,却也掩不住她姿色之美丽,气质之清雅。 那老人神色之间,也对她极是恭顺,当下不敢再问,将铁中棠与那跛足童子都抬进了茅屋。 他虽是满面皱纹,年近古稀,但两膀却仍有许多力气,同时抬起两人,看来竟不费吹灰之力。 茅屋内陈设甚是简陋,却打扫得一尘不染。 青衣妇人抱着婴儿,随着她走进茅屋,手指铁中棠道:“你看看他是否被人点了穴道,还是被药物迷倒。” 那老人道:“这位相公四肢软如棉花,看来是被迷倒的模样。”此刻他目光不再朦胧,炯炯射出犀利的光芒。 青衣妇人将婴儿轻轻放在摇篮里,舀了碗冷水,去喂铁中棠,哪知铁中棠仍是晕迷不醒,甚至冷水淋头也淋不醒他。 那老人皱眉道:“好厉害的迷药!” 青衣妇人叹道:“他行事一向最是谨慎,武功又十分高强,却不知怎会着了这小小童子的道儿?” 老人道:“这位相公究竟是谁?姑娘为何对他如此关心?” 青衣妇人轻轻叹道:“他便是大旗门中的铁中棠。” 老人变色道:“他……莫非他是二姑娘的……” 青衣妇人摇了摇手,道:“住口,又有人来了。” 语声方落,一阵脚步之声自远而近传来,有人沉声值:“阿弥陀佛,出家人前来向施主讨碗豆汁解渴。” 青衣妇人悄悄道:“你在这里照顾着,我出去瞧瞧。” 语声中她已闪身出了茅屋,随手掩上柴门。 凄迷的夜色中,一个头戴竹笠、芒鞋白袜、车上穿着件灰色僧袍的行脚僧人,双手合什,立在石磨边。 他似是远道而来,满身风尘,头上竹笠压到眉际,颔下青渗渗的长着短髭,垂首道:“女檀越可愿布施出家人么?” 青衣妇人心想早早打发了他,舀了碗豆汁,截了块豆腐,送了过去,含笑道:“大师只管自用!” 行脚僧人笑道:“女檀越善心善举,菩萨必定保佑。” 青衣妇人道:“多承大师吉言,大师还是乘热吃吧!” 行脚僧人缓缓坐了下来,口中却接着说道:“菩萨必定保佑女檀越大吉大利,永远不会被人发现行踪。” 青衣妇人面色突变道:“大师说什么?我实在不懂。” 行脚僧人头也不回,缓缓道:“冷姑娘,你当真不懂么?” 青衣妇人身子一震,面上更是惨然变色,口中却强笑道:“谁是冷姑娘,大师莫非认错人了!” 行脚僧人笑道:“冷青霜,冷姑娘,自从你出走之后,谁也寻你不着,人人都只当你己隐身在深山大泽之中,又有谁想得到你这位自幼娇生惯养的千金,竟会隐身市井,卖起豆汁来了。” 青衣妇人大惊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行脚僧缓缓转过头来,缓缓摘下了头上竹笠,露出了两道浓眉,一双锐目和那微带鹰钩的鼻子。 他颔下虽生着短髭,但年纪却极轻,惨白的面容,虽极英俊,但却仍带着一种阴森冷削之意。 青衣妇人冷青霜目光动处,脚下情不自禁的退了两步。 行脚僧微微笑道:“冷姑娘,你认得小弟么?” 冷青霜面上忽然也泛起了一丝甜美的娇笑,轻轻笑说道:“你不是我那沈大弟么?我怎么会不认得你!” 笑语声中,她一双玉手,突然闪电般扫了出去,十指尖尖,有如利剑,急扫那行脚僧人的双目、咽喉,裙中飞起一足,踢向那行脚僧人丹田要穴,招式更是奇诡狠辣,双方距离如此迫近,只要被她指尖足端扫中一些,立时便是杀身之祸。 哪知这行脚僧人却似早有防范之心,哈哈大笑道:“幸好小弟早知姑娘笑中必有藏刀,否则岂非此刻便要丧命了。” 笑声方起,他已翻身掠了开去。 冷青霜冷笑道:“你此刻还是活不了的!”如影随形,随之扑上,一双纤掌,化做了漫天掌影。 行脚僧人虚虚迎了几招,大声道:“姑娘且慢动手,小弟此来并无恶意。”凌空一个“死人提”,落到两丈开外。 冷青霜道:“既无恶意,为何要如此鬼鬼祟祟乔装改扮,难道你还想姑娘我放你去报讯么?” 行脚僧人苦叹道:“冷姑娘,你可知道小弟此刻也和姑娘一样,变成个见不得人的黑人了,只得改扮成这般模样。” 冷青霜脚步微一迟疑,上下打量着他,冷冷笑道:“沈杏白,你说的话,也能让我相信么?” 行脚僧人叹道:“冷老前辈若是见着姑娘,最多也不过令姑娘回去而已,但家师若是见着我,就会要我的命了!” 冷青霜道:“黑星天只有你这个徒弟,怎舍得杀你?” 行脚僧人苦笑道:“小弟已背叛了家师!” 原来行脚僧人,正是随黑星天入了那死神宝窟,却在危急之时,背叛了黑星天逃去的少年,名唤沈杏白。 他听得黑星天未曾丧命于死神宝窟中,便知道黑星天必定不会放过她,吓得他再也不敢现身江湖,便扮成个行脚僧人,东藏西躲,到处流浪,不想竟恰巧遇到了冷青霜,他对冷青霜早有图谋,此刻更有机可乘,为了讨好于她,便编造了个动听的故事说了出来,他口舌灵便,说得当真头头是道。 然后,他长叹一声,又缓缓说道:“是以家师更再容不得小弟活下去,小弟才只得乔装改扮,亡命江湖……” 冷青霜冷冷道:“你纵然说得天花乱坠,也难令我相信。”她终究是个女子,见他说的可怜,口中虽说不信,其实已有几分信了。 沈杏白扑的跪下,道:“在下如有虚言,必遭天诛地灭。” 冷青霜冷笑道:“发誓又有何用?” 沈杏白惨笑道:“小弟既已背叛师门,见弃江湖,姑娘若再疑惑,小弟就索性死在姑娘面前,也免得姑娘担心。” 冷青霜冷笑一声,仰首望天。 沈杏白道:“小弟只要能洗清冤枉,一死又有何妨,只望姑娘证实小弟所言非虚后,在小弟坟上洒两杯苦酒。” 冷青霜道:“你要死就死吧,绝对没人劝你。” 沈杏白长叹着自袖底抽出一柄双锋匕首,长叹一声,反腕向自己咽喉刺了下去。 他似乎早已摸透了冷青霜面冷心热的脾气,知道她绝不会眼见自己横刀自刎,是以这一刀刺下,竟真用了全力。 冷青霜见他拔出匕首,面上已为之动容,此刻轻叱着飞身而起,出手如电,斜击沈杏白的手腕。 “叮”,的一声,匕首落地,但那锋利的匕首,却已在沈杏白颈旁划破了一道浅浅的血口。 热血鲜红,滴滴溅落到沈杏白灰色的僧袍上,沈杏白黯然叹道:“小弟既不能取信于姑娘,姑娘还是让我死了吧!” 冷青霜似乎生怕他还要再寻自尽,举足将地上的匕首远远踢了开去,轻轻道:“我相信你了!” 沈杏白大喜道:“真的么?” 冷青霜叹道:“你伤的不妨事么?快随我进屋去,我为你包扎伤口。” 沈杏白道:“小弟自愿以一死表明心迹,只要姑娘能相信小弟,小弟便是死了亦无妨,何况这区区伤势。” 冷青霜眨了眨眼睛,显见心头颇为感动。要知沈杏自对她早已怀有爱慕之心,从来见着她时俱是言语承欢,态度恭顺,冷青霜多年来颠沛流离,受尽寂寞困苦,此刻见着了他,实如见了亲人一般,他的装作极是逼真,便不禁轻易的相信了他。 沈杏白随着她走出茅屋,心头暗喜:“她如此寂寞,又起了与我同病相怜之心,只要我稍化功夫,还怕她不乖乖的投入我的怀抱。” 目光转处,突见一双锐利的眼神正凝注着他,眼神中充满了老练的世故,以及对人们的怀疑不信。 沈杏白认得这双眼睛的主人,正是昔年寒枫堡的内宅管家冷全福,立刻谄笑道:“老管家还认得我么?” 冷全福缓缓点了点头,目光炯炯的望向冷青霜,他其实隐约听得外面的言语动静,只是仍不十分清楚。 冷青霜便简略说了,又道:“那日我离开寒枫堡时,便被福爹发觉了,但他并没有拦阻我,反随着我逃了出来。” 她深深叹息,又道:“这许多日子来,若不是他,我只怕也活不到现在了。” 她想到自己逃避追踪时的恐惧,求生存的挣扎,对亡夫的思念,考虑安身之地时的疑惑,以及生产时那最难忍受的痛苦,又不禁泪光晶莹泫然欲涕。 而此刻沈杏白却已发觉了仍自晕迷在地上的铁中棠与跛足童子,立刻问道:“这两人是谁?” 冷青霜道:“一个是大旗门下的铁中棠,还有一个……” 冷全福突然干咳一声,显见是在阻止冷青霜的言语。 冷青霜却凄然笑道:“杏白此后便是咱们一家人了,我们无论什么事,都不该再瞒住他。” 冷全福皱眉道:“但……” 冷青霜面色一沉,道:“莫再多说了。” 冷全福只有垂下了头,缓缓转过身去,这老人锐利的目光,似乎已看破了沈杏白的奸狡,只是无法证明而已。 他缓缓走到摇篮边,垂首去瞧摇篮中的孩子。 沈杏白强笑道:“福爹的话,说的也是……” 冷青霜叹道:“但是人活在世上,总不能什么人都不信任的。” 她这句话与其说是说给沈杏白听的,倒不如说是说给冷全福听的好,但冷全福却仍未回过头来。 冷青霜望着他那苍老的背影,心中又不禁有些歉然,轻轻道:“福爹,今日咱们莫要再做生意了好么?” 冷全福垂首应了。 沈杏白强笑又道:“姑娘能隐身在这里,而且居然还开店做生意,这想法当真是好,是谁都猜不到的。” 冷青霜叹道:“这也是福爹的主意。”突见沈杏白口中虽在对她说话,但目光却出神的望着晕迷的铁中棠,不禁问道:“你瞧什么,莫非你也认得他?” 沈杏白立刻收回目光,强笑道:“小弟怎会认得他?” 就在这一瞥间,他已发现铁中棠袖中露出一角污中,赫然竟仿佛是他在死神宝窟中所见过的血旗。这血旗,铁中棠本拟交给云铮,却被云铮所拒,他便又纳在袖中,而此刻却偏偏被这心怀叵测的沈杏白发现了。 沈杏白心弦一阵震动:“这姓铁的既已得到此旗,必定也得到了那批宝藏。”他装作无意,俯身下去,在昏黄的灯光下凝视半晌,断定了这角污中必定便是大旗门宝藏中的血旗。 就在此刻,铁中棠也张开眼来。 在他还未及忆起一切事以后,他眼前便出现一张脸,他认得这张脸,仿佛是……仿佛是…… 忽然间,他忆起了这张脸,正是在山窟中叛师而逃的少年! “原来是你!” 也就在此刻,就在铁中棠思索的刹那之间,沈杏白心里己下了决定,他绝不能容铁中棠说话,说穿他假冒的故事,而最重要的是,他下定了决心,要得到铁中棠所得的宝藏。 为了那惊人的宝藏,他不再顾及冷青霜美色。刹那间,沈杏白左指前点,右臂反抡,左指点中了铁中棠右胸的穴道,右臂反抡,匕首挥出。 一道寒光,闪电般插中了冷青霜的胸膛。 她惊呼一声,双手紧按着胸前的伤口,颤声呼道:“福爹……”脚步却已踉跄退到摇篮边。 那崇高的母爱,使得她虽在重伤之下,仍不忘保护爱子的安全——惊呼之声,已使婴儿放声啼哭起来。 沈杏白狞笑着翻身跃起,一步步逼近摇篮。 冷全福手提灯笼,砰的撞进了门,目毗尽裂,随手抛去灯笼,飞身向沈杏白扑了上来。 沈杏白身躯半拧,双手乍分,“凤凰双展翅”,左掌推倒了冷青霜,右掌震退了冷全福。 冷全福踉跄后退,白发翻飞,厉声大骂道:“奸贼子,我家姑娘对你那样,你竟忍心下得了手?” 沈杏白狞笑道:“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冷老匹夫,今日就教你瞧瞧沈大丈夫的手段!” 狞笑声中,脚步逼向冷全福。 冷全福仰天狂笑道:“退下去,老夫不要你来动手!” 他白发撩乱,眼角流血,那种刚烈的忠义之气,使得沈杏白不由自主顿住脚步。 冷全福厉声惨呼道:“姑娘,老汉无能,不能保护你了。”反身撞上土墙,“砰”的一声,鲜血四溅,老人的尸身,无助的倒在墙角。 冷青霜挣扎着站起,胸前鲜血淋漓,匕首已没至刀柄,颤声道:“福爹……孩子……孩子……” 孩子的啼哭之声更大了。 沈杏白笑道:“什么孩子,难道是姓云的孽种?” 突然一步窜到摇篮边,狞笑着道:“好,让大爷也打发他走,好教他在黄泉路上陪着你!” 五指如钩,向摇篮中的婴儿抓了下去。 一声尖厉的呼声,冷青霜亡命的扑了过来,以染血的身子,护卫着摇篮中的婴儿。 昏黄的灯光下,她面色青白,目光却散发着火一般的怨毒,愤恨的光芒,嘶声道:“你敢动他,我做鬼也不饶你!” 沈杏白虽然凶狠,但此刻心头却也不禁泛起一股寒意。 冷青霜颤声悲泣道:“我与你无冤无仇,你杀了我,也就罢了,求求你饶了这无辜的孩子吧!” 位声哀婉,令人断肠! 沈杏白仰天狂笑道:“饶了他,嘿嘿,斩草不除根,终必成大患,这本是你爹教我的话,却不想今日应在你身上!” 哪知他笑声未了,冷青霜却己飞身扑了上来,反腕拔出了胸前的匕首,一股鲜血飞激而出,俱都溅在沈杏白面上。 沈杏白顿觉双目之间,一阵热疼,宛如被沸水所溅一般,大惊之下,以手护目,而冷青霜手中匕首亦已刺来。 在这刹那之间,沈杏白实未想到重伤下的冷青霜犹有拼命的气力,竟被冷青霜飞身扑到地上,锋利的匕首,虽未插中他心房,但那利刃穿肌的痛苦,猝不及防的惊吓,却已使他心胆皆丧。 冷青霜自己也不知道这气力是从何而来,她母爱化作勇气,悲愤化作力量,一刀刺中了沈杏白,左掌向沈杏白咽喉横切而下。 沈杏白厉吼一声,双臂振起,将冷青霜震得凌空飞起,但他自己也使出了所有的力量,当场晕厥过去。 本已伤重力竭的冷青霜,此刻自更晕迷不醒,这其中只有铁中棠虽被点中穴道,神智却仍很清醒。 他眼望着这幕惨剧在眼前发生,却丝毫没有阻止的力量,心中的悲哀与愤怒,可想而知。 这时,被那老人家抛在地上的灯笼,已燃烧起来,火苗延及了木桌、木椅、墙壁、屋檐。 终于,整个茅屋都燃烧了起来。 婴儿的哭声,渐渐声嘶力竭,渐渐暗哑无声…… 铁中棠心中更是痛如刀割,他知道这是云家的骨血,这婴儿的命运竟是这般悲惨,他未出世前,便引起了许多风波,使得他母亲流浪,父亲惨死,而出世之后,又立刻遇着了如此残酷的遭遇。 铁中棠目中热泪盈眶,胸中悲愤填膺,眼望着火越烧越大,眼看着这茅屋中所有的人都要葬身在这火窟之中。 他只望冷青霜还能苏醒,能救出那云家的骨血,他甚至希望那跛足童子能及时醒过来,但是,他的愿望终成泡影。 最先醒来的,竟是沈杏白。 沈杏白朦胧张开眼来,火势似乎已迫在眉睫。 他大惊之下,翻身掠起,惊惶中已无暇去顾及其他的事。 他心中念念不忘的,仅是那宗巨大的宝藏,无论任何人得到这宗惊人的宝藏,都将会改变一生的命运。 婴儿哭声已竭,火势劈拍作响,沈杏白一把抱起了铁中棠,自火焰中飞身而出。 第十章 寒水香舟 黎明前的黑夜,分外寂静、寒冷。 燃烧着的火焰,映得四下景物都变作了惨淡的紫色。 沈杏白紧抱着铁中棠,放足狂奔。黎明前,他撞入了荒林中那座荒祠,而云铮与温黛黛却已恰巧在他到达前离去。 苍天对铁中棠的安排,竟是如此奇妙而残酷。云铮与温黛黛若是迟走一步,铁中棠一生的命运或将改变。 此刻,在荒祠,空寂而寒冷。 曦微的曙色,影映着尘封的布幔,檐下的蛛丝,院中荒草凄凄,大地呈现着一种说不出来的苍凉景色。 沈杏白拔出了胸前的匕首,包扎好刀口的创痕,将染血的僧袍抛去,却换了身湛蓝的道袍。 原来他为了逃避黑星天的耳目,包袱中早已预备了各种身份的衣饰,今日扮成和尚,明日就变成道士。 然后,他屈指点了铁中棠四肢关节处的穴道,使得铁中棠口中能言,神志仍清,四肢却丝毫不能动弹。 铁中棠冷冷的看着他,缓缓道:“你染下满手血腥,不过是为了要我说出宝藏的去处,是么?” 沈杏白大笑道:“不错,你倒聪明得很!” 铁中棠道:“那么我劝你赶快死了心吧!” 沈杏白道:“莫非你敢说你也不知道宝藏的下落么?” 铁中棠道:“我自然知道,却永远不会告诉你!” 沈杏白俊秀的面容上,泛起一丝歹毒的狞笑,缓缓道:“你不怕死,淡淡四个字中,却包含着无比凶恶之意。 铁中棠道:“你不敢杀死我的!” 沈杏白厉声狂笑道:“你说得倒有把握,我为何不敢杀你?” 铁中棠道:“我活在世上,你心里总还有可令我说出宝藏下落的希望,你若杀了我,便永远不会知道宝藏在何处了。” 沈杏白笑容立敛,铁中棠那份出奇的冷静,已断然慑服了他,使得他一时之间竟说不出话来。 铁中棠道:“你自然可用各种酷刑逼我说出宝藏的下落,但你却休想自我口中逼出半个字来,只要我能活在世上,终有一日我必要逃脱你的手掌,到那时我必以十倍的酷刑来报复你,你若不信,不妨试试!” 他语声仍是从容平静,便这平静的语声,却使他言语更为可信而可怖。 沈杏白纵声狂笑,道:“你这话便能骇得倒我么?我自然要试试的,也要看看你如何能逃出我的手掌!” 铁中棠道:“你若不怕,为何要以狂笑来掩饰心中的害怕?” 沈杏白反手一掌掴在铁中棠面上,顺手又是一掌,狞笑道:“我打了你,你能怎么样?” 铁中棠动也不动,道:“你打得越重,便表示你心里越害怕。” 沈杏白飞起一足,将铁中棠踢得横飞三尺,蹲下身来一把拧住铁中棠臂膀,道:“铁中棠,我告诉你,无论如何,我也要逼你说出宝藏的下落,任何事,都拦阻不了我,今日日落前你若还不说,我便砍下你这条臂膀,我倒要看看是你强还是我强!” 铁中棠冷冷一笑,阖起眼来,不再言语。 沈杏白霍然站了起来,将铁中棠背在背上,乘着凄迷的晨雾,窜出了荒凉的祠堂,向北而行。 走了段路途,听得水声奔腾,已是横断豫省的黄河南岸。 河边迷雾更重,长长的芦苇,在雾中摇曳,沙沙作响。 沈杏白似乎要寻船乘渡,伫立河岸边,大声呼唤,清亮的呼声,似乎也冲不开沉重的迷雾。 过了很久,才听到“吱乃”一声,雾中荡来一叶扁舟。 沈杏白唤道:“船家可愿渡我到孟城渡头?” 舟头的渔翁蓑衣笠帽,挥手道:“来了!” 语声之中,渡船已至,沈杏白轻轻跃上船尾,将铁中棠放了下来,道:“我朋友有急病在身,船家划快些好么?” 那船家忽然笑道:“快,快得很。” 笑声清脆,语声娇嫩,竟仿佛是女子口音。 沈杏白心中一动,变色道:“你是个女人?” 船家笑道:“怎么,女子就不能摆渡么?”回过头去,长篙轻轻一点,扁舟便已到了河心。 黄河水势湍急,绝不适行驶这种轻舟。 沈杏白立在舟上,波浪翻涌,水声奔腾,他仿佛立在云中,雷声起于足底,寒气迫于眉睫。 他双眉暗皱,忍不住又问道:“这船到得了孟城渡头?” 那船娘道:“到不了!” 沈杏白变色道:“到不了你为何要我上来?” 船娘咯咯笑道:“你自己要上来,谁请你上来了!” 沈杏白叱道:?”快渡回去!” 笑声清脆的船娘缓缓回过头来,柔声笑道:“这船虽不能渡你去孟城渡头,可是还有别的船呀!” 沈杏白只见她露在竹笠下的一双眼睛,明媚有如秋水,笑靥如花,琼鼻樱唇,在雾中望去,仿佛绝美。 他生长在北方,不识水性,此刻立在船上,头脑已有些晕眩起来,心中虽起疑云,却也不敢轻举妄动,只能问:“可以渡我去孟城的船在哪里?” 那船娘左手摇橹,右手一指水面,道:“那不是么?” 迷雾中果然现出一帆船影,船上灯火将雾色照得一片金黄。 那船娘摇手唤道:“三姐,有摆渡的客人来了!” 大船上也有个娇美的声音应道:“快请过来!” 船娘回首道:“准备好,我要靠上那艘船了。” 沈杏白心中虽然更是惊疑,但却沉住了气,俯身抱起了铁中棠,却暗暗又点了铁中棠胸前晕穴。 那船娘喃喃道:“今天好大的雾,三姐,放条绳子下来。” 船上已有条索影抛下,却是道绳梯。 船娘笑道:“客官,你爬得上去么?” 沈杏白道:“不劳费心!” 他足尖轻轻一点,身子已凌空翻起,他有心卖弄功夫,好教船家不敢随便动他,是以身上虽背着一人,但身法仍极轻灵,一跃之势,几达两丈,双足微微后踢,飘飘落在大船的船头。 船头上果然有人娇笑道:“好俊的功夫!” 一个轻衣窄袖的女子,正含笑望着他,莹白的肌肤,窈窕的身段,望来竟也绝美。 船舱中的陈设,居然十分精致华丽。 亮晶晶的铜灯中所散发的灯光,映照着织锦的椅帔,流苏帘幔,翠玉花瓶,竟仿佛是世家厅堂,哪里似水上人家。 轻衣窄袖的少女,仿佛已看出了沈杏白心中的疑惑,但却不容他问话,轻笑道:“客官在此歇息,我去端茶来。” 笑声犹在荡漾,她身影已翩然入了后舱。 沈杏白觉得自己仿佛已落入个神秘的陷阶中,在这华丽的船舱四周充满了危机。 这船上的女子,笑语如驾,肌肤如玉,分明不会是以打渔摆渡为生,在水上漂泊的人家。 这华丽的大船,便是在西湖、秦淮也极为少见,更绝不像是水势湍急的黄河上应有之物。 他心中又惊又疑,不知道这些女子究竟要对他怎样。 这时,后舱舱中又传出了一声娇柔的轻笑,一个身材高挑,腰肢有如风中柳丝的素衣女子,手里端个碧玉茶盘,随着笑声婀娜行出。 玉盘上翠壶玉盏,都是极为珍贵之物。 这素衣女子明媚的眼波,在沈杏白身上轻轻一转,柔声道:“请用茶!”放下茶盘,扭转腰肢,又走了回去。 沈杏白霍然站起,大声道:“姑娘慢走!” 素衣女子道:“有何吩咐?” 沈杏白道:“在下本要到孟城渡头,寻船东渡……” 素衣女子道:“我知道。” 沈杏白道:“但……但这里……” 素衣女子笑道:“这里有什么不好?”望着他嫣然一笑,身子又隐人后舱,却有一缕悠扬的乐声自后舱传出。 沈杏白心中大是急躁,他明知此间有凶险,却不知凶险在何处,更不知这凶险究竟何时到来。 而在这凶险尚未发生之前,他却又不敢妄动,要知他心机凶狡深沉,没有把握打的仗,他是万万不会打的。 船舱四面,苇幔低垂,沈杏白觉得仿佛有许多眼睛正在幔后窥望着他,使他浑身说不出的不自在。 他举起茶壶,斟了杯茶,茶色浅碧,清香扑鼻。 但是他刚将这杯茶举到唇边,便又立刻放落了下来。 后舱中有人曼声道:“客官但请放心好了,这壶茶里,万万不会有毒的。” 帘幔启处,沈杏白顿觉眼前一亮,一个宫髻华服、仪态万千的绝美妇人,手掀帘幔,含笑而出。 她神情举止间,那似乎带着种说不出的魅力,让人无法注意她的年纪,也根本看不出她的年纪。 沈杏白不自觉的站了起来,只听她柔声笑道:“妹子们将相公请来,相公若如此拘束,贱妾实在过意不去。” 沈杏白嗫嚅的说道:“夫人切莫对出家人如此客气,贫道只求夫人送至孟城渡头,别的万万不敢打扰。” 华服美妇眼波凝睇,望了沈杏白好半晌,轻轻笑道:“相公若是出家人,贱妾岂非也要以贫尼自称了!” 沈杏白面色微变,华服美妇已在他身旁椅上缓缓坐了下来,笑道:“相公切莫多疑,贱妾等实无相害之心。” 她又自斟了杯茶,浅浅啜了一口,笑道:“这茶中没有毒的,贱妾等更从未想到要以毒药害人。实是在江河上摆渡,只不过费用要比别的渡船贵一点而已。” 她眼波荡漾,面上又泛起了那魅人的笑容,望着沈杏白缓缓道:“虽然贵些,但贱妾等却必定会教客人们花的银子值得的!” 沈杏白心中微微一荡,展颜笑道:“夫人怎知在下有银子花呢,说不定在下身无分文,夫人又当如何?” 华服美妇咯咯娇笑道:“我那八妹眼睛最毒,看人贫富,万无一失。” 沈杏白心立刻定了:“看来我艳福不浅,这里原来只不过是个变相的艳窟而已,我既已来了,何不乐上一乐?” 当下取出锭银子,当的放在茶盘里,端起茶杯,一饮而尽,斜眼望着美妇笑道:“既是如此,就请夫人教在下看看究竟是如何值得?” 他自觉极为慷慨,抛出了锭十两重的银子,自然想捞回本钱来。 华服美妇却连瞧也不瞧这锭银子一眼,淡淡笑道:“香茗本是奉赠,相公既有恩赐,贱妾也只有代丫环们拜谢了。” 双掌轻轻一拍,便有个十二、三岁的青衣小鬟,憨笑着走了出来,华服美妇道:“撤下茶盘,多谢相公。” 青衣小置万福道:“多谢相公喜银。”端着茶盘跑回去了。 沈杏白看得不禁呆了一呆,作声不得。只见那华服美妇转过头来,轻笑道:“贱妾这渡船上各色享受俱备,妹子们虽然姿色平庸,但还通晓歌舞。” 她望着沈杏白,笑得更是令人心动。 沈杏白暗中冷笑:“这女子想必是要狠狠敲我一记了,我好歹只管叫她开上酒菜歌舞来,少时到了岸上,哼哼!” 华服美妇秋波微转,手掌轻轻拍了三记。 帘幔后环佩叮当,伴着一阵笑语莺声,隔帘传来,七八个身穿各色锦衣的绝色少女娇笑而出。 方才摆渡、垂绳、端茶来的三个少女,此刻换过了一身织锦的衣衫,夹杂在这一群少女中。 迷人的娇笑,迷人的眼波,还有一阵阵迷人的香气——沈杏白不觉痴了,连何时开上酒菜都不知道了。 华服美妇转动秋波,笑道:“相公你看这值得么?” 沈杏白眼睛望着那许多双迷人的眼睛,随口道:“值得什么?” 华服美妇轻轻道:“壹千两银子!” 沈杏白纵声笑道:“什么?壹干两银子?夫人莫非是开玩笑?” 他心里也知道这并非开玩笑,便再也笑不下去。 华服美妇淡淡道:“这里一切都出于自愿,你若认为这不值,尽可教我妹子们将东西都撤下去。” 沈杏白呆了半晌,舱外水声滔滔,转目望去,那一双双迷人的眼睛也变得冷如秋霜。 他只得干笑几声,道:“在下并无此意。” 华服美妇道:“无此意,便请相公先将银子见赐。” 沈杏白道:“只是在下出门在外,身边哪有许多银子?” 华服美妇淡淡笑道:“八妹,他说他身边未曾带得银子。” 方才那摆渡的少女,此刻已换了套浅紫衣裙含笑走了过来,双瞳翦水,目光微微一转,便仿佛已能看破别人心事。 “你年纪虽轻,但目光敏锐,步履轻健,显见武功不弱,必是久经名师指点的名门高足。你神情举止之间,常在无意中流露出一种自满之态,想必你家世也必定不错。但你却不但乔扮道士,而且行色仓惶,显见是在逃避追踪,准备流浪江湖。以你的家世和师承,既然逃亡在外,又不愿受苦,逃亡前必定设法搜罗了批银子带在身畔,是么?” 她简简单单几句话,便揭破了沈杏白的隐秘,只说得沈杏白木然呆在地上,良久作声不得。 但紫衫少女那双仿佛是能洞悉入微的眼睛,却仍在瞬也不瞬的凝注着他,嘴角含笑,不住轻轻的问道:“是么……是么……” 沈杏白终于长长叹息了一声,道:“夫人请将酒莱都撤回去,在下只要渡到孟城,于愿已足。” 紫衫少女咯咯笑道:“好小气的人……什么事我都看出来了,却实在没看出你竟如此小气!” 她左手自桌上取起银壶,右手自壶边取起只银筷,面上笑容未敛,手掌却已将银筷轻轻插入了银壶中:“姐姐们,人家既然看不上咱们,咱们还留在这里干什么?还是走吧!” 少女们嫣然一笑,竟都转身走入了帘幔,华服美妇也轻笑道:“相公只管用茶,贱妾们告退了!” 客客气气的走了出去,霎那间便只剩下沈杏白木立在地上,心中更是惊奇交集。 他见紫衫少女显露了那手惊人的武功,心里以为她必有下文,哪知她们竟都如此客气的走了,不但没有丝毫威迫之意,甚至连丝毫不满之色都没有,他一面惊奇,却又不禁暗中松了口气。 转目望去,那一桌丰盛的酒菜仍端端正正放在他面前,一阵阵诱人的香气迎面扑鼻而来。 沈杏自暗中告诉自己:“你们既不动手相强,我便绝不动这酒菜,看你们如何能自食其言,来抢我的银子。” 转念又忖道:“这些女子必定是看我出身名门,是以不敢随便难为我,唉!你们这些如花似玉的美人儿呀!此刻我若非有要事在身,怎会随意放过你们?” 他看看身边椅上的铁中棠,又忖道:“到了孟城,我便要买艘江船,顺流东下,到船上再好生收拾他,还怕他不说出宝藏的下落?” 他脑海中胡思乱想,想到自己得到宝藏之后的乐事,不禁越想越是得意,也不知过了多久,突听腹中“咕”的叫了一声,他这才想起自己已有许久未曾有食物下肚了,这念头不想则已,越想越觉腹饥难忍,到后来简直无法忍受:“平日我纵然日夜不食,也不致如此,今日怎么如此奇怪?” 望着眼前那一桌丰盛的酒菜,脑海中只觉晕晕沉沉的,别的什么事都想不起了。 他努力想将目光望向别处,但眼睛却偏偏不听他的话,时时刻刻不忘在桌上那翡翠全鸡、罗汉扒翅上去扫上几眼。 但望梅虽可止渴,观翅却难充饥,他越看越觉饥肠辗辘,肚子都仿佛快要被磨穿了。 他口里咽着唾沫,心里忍不住暗暗忖道:“我若悄悄在每样菜中挟一筷子,谅你们也不会发觉。”当下忍不住悄悄伸出手去。 突听帘幔后有人轻笑道:“这厮的银子,当真是都用药水煮过的么、饿成了这个样子,还不肯掏出来。” 另一个少女的口音笑道:“我只望他忍不住时,悄悄去偷吃两筷,到那时他纵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得不拿出银子来了。” 沈杏白心头一凉,立刻缩回了手。 先前那少女接道:“我别的都不奇怪,就奇怪这厮年纪轻轻,居然也会如此小气。” 第二个少女笑道:“他喝了咱们清肠洗胃的焚心茶,我就不相信他还能支持得下去,我真想看着他拿出银子时的样子。” 沈杏白咬牙切齿,暗恨忖道:“难怪我腹饥如此难忍,原来就是那杯茶在我肚子里作祟。” 帘幔外笑语声越来越多,越来越细碎,仿佛有人笑道:“姚四妹,你那欧阳老三还不回来,你着急不着急呀?” 又一个最是娇嫩的声音笑道:“你先莫要说我,先问问你自己着急不着急就是了,我们要看看他到底会替你带些什么宝贝来?” 另一个较为沉重的声音道:“你两个一个为人一个为钱,动心动得最快了,还是我们杨八妹好,她无论遇着什么人,见到什么事,都不会动心的。” 沈杏白前面的话还可听清,到后来他简直饿得头晕脑胀,连话都无法听了,忍不住大喝道:“算你们赢了!”喝声未了,那一群少女嘻笑着奔了进来,拍掌笑道:“好极,这只铁公鸡还是拔了毛了!” 那摆渡的紫衫少女杨八妹,笑着伸出手掌,道:“拿来!” 沈杏白有气无力的自怀中掏出个丝囊,解开丝囊,取出张银票交给了她,苦笑道:“算你们的焚心茶厉害。” 一个面如银盘的绯衣少女拍掌笑道:“看他,看他,他的手都抖了,心里不知有多么痛哟!” 杨八妹笑道:“武林中人像你这么小气的,倒真还少见得很。”转手拍掌道:“秋姑,将酒菜取去热热。” 沈杏白道:“不热也罢。” 但就在这时已有个面容苍白、鬓发蓬乱、手里拿着个托盘、腰间围了条粗布围裙的厨娘,垂首走了出来。 她缓缓将酒菜一样样放在托盘里,又垂首走了进去,自始至终,始终未曾抬起过头来,只是不住轻轻咳嗽。 沈杏白目送酒菜,忍不住长叹了一声,那绯衣少女笑道:“你花了银子,让我唱首歌给你听听!”取了个琵琶,轻轻调弄了两下,曼声唱道:“三更天里冷难挨,红着脸儿不开怀,情郎呀情郎,你为什么还不乘着此刻爬过墙来……” 歌声中,她扭动着腰肢,坐进了沈杏白怀里。 她面上的笑容,永远都仿佛是那么纯洁而天真,但神情举止,却又偏偏是那么妖冶而淫荡。 当着许多双眼睛,她居然投怀送抱,作尽百般媚态,似乎觉得这本是顺理成章,极为正常而自然的事。 其余的少女,也都围在沈杏白的四周吃吃娇笑,她们以最天真纯洁的姿态,作出最荒唐淫荡的事,非但不觉羞涩,反觉理所当然,仔细一想,还当真是可怕得很。 一个腰肢纤弱,肤白如玉,看来文文静静的杏衫少女,突然轻轻道:“姚四妹,你琵琶弹快些!” 那绯衣少女姚四妹咯咯笑道:“李二姐又要表演了,你眼福倒真不小!”五指一抡,琵琶之声立刻由缓转急。 杏衫少女双臂骤然一分,扯开了胸前衣的襟,纤弱的腰肢,随着急速的琵琶声炽然的扭动了起来。 她面上的神情,仍然是那么高雅而文静,甚至没有一丝笑容,但身躯的扭动,却是炽热、急剧而淫荡。 这圣女的面容,荡妇的身子,最易挑逗起男子的情欲,沈杏白看得目定口呆,仿佛痴了! 突听船舱外“砰”的一声巨响,舱门的帘幔突然被人扯开,一个身躯威猛的虬髯大汉狂笑而入。 少女们惊呼一声,歌舞骤然停顿。 这虬髯大汉火般的目光四下一扫,纵声狂笑道:“好高兴的场合,看来俺这不速之客正来的颇是时候。” 那绯衣少女姚四妹霍然自沈杏白怀抱中站了起来,瞪起眼睛,大声道:“天杀星,你来作什么?” 海大少大步走了进来,在当中的椅上坐了下去,跷起左腿,道:“你们怎么还不回去?” 绯衣少女心里永远记得被这大胡子推倒的羞辱,冷笑道:“我们不回去了,你管得着!” 海大少哈哈大笑道:“横行长江的一窝野马蜂,怎么搬到黄河来了,难道你们真被苏州的那个小娃儿赶得无地容身了?” 姚四妹大声道:“这也用不着你管!” 海大少笑道:“俺不要你,你也用不着对俺如此怀恨呀,乖乖的学温柔些,说不定俺又要你了。” 别的女工蜂笑得花枝乱颤,姚四妹跺脚道:“骚胡子,你要死了。”举起手中的琵琶正要掷向海大少的头上。 哪知旁边突然伸出一只纤纤玉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姚四妹跺足道:“大姐,你不知道这骚胡子有多么可恨,大姐,你就帮我出出气吧!” 华服美妇淡淡一笑,也不理她,轻轻放下琵琶,转过头来面向海大少笑道:“多年不见,想不到你还是这样子。” 海大少微微变色,那豪迈的笑声亦不再闻,缓缓道:“人人都道‘横江一窝女王蜂’中的大姐是个神秘的女子,俺也久闻大名了,却想不到是你!”他语声极为平静,一个粗豪的汉子突然说出如此冷静的言语,反倒有些可怖。 那些少女们面面相觑,都不禁呆住了,谁也未曾想到她们的大姐竟和这天杀星海大少不但认识,而且还是故友。 沈杏白到现在才知道她们便是横江一窝女王蜂,心里不禁暗暗叫苦,这番当真是捣着蜂窝了。 一个青衣厨娘托着几碟香气四逸的菜肴,垂首走了出来。 她轻轻放下菜盘,转身就走,连眼皮都未曾抬过,船舱中无论发生了什么事,她都未放在心上。 海大少巨掌一伸,将菜桌拉到自己面前,狼吞虎咽大嚼起来。 沈杏白虽然腹饥如火,但在此时此刻,也不能出手和他争夺,只看得他心里暗流唾沫,眼里直冒火星,但他涵养颇深,口中绝不说话。 华服美妇也在静静的望着他,她既然无声,别人自更不会言语,顷刻之间,海大少便已将一桌菜吃得杯盘狼藉。 沈杏白忍不住轻轻叹息一声,华服美妇轻轻笑道:“你若是来看我的,此刻总该说话了吧?” 海大少伸手抹了抹嘴,仰天狂笑道:“俺来看你,俺为何要来看你……” 笑声顿处,他霍然长身而起,厉声道:“俺来这里,只是要告诉你们,江南欧阳世家虽然有不肖子弟,但这家族以忠厚传家,主人欧阳礼,更是位淳淳长者,你们切莫伤害了欧阳兄弟。” 姚四妹冷笑道:“是他们自己送上门来,与我们何干?” 海大少道:“纵是他们色迷心窍,你们也该适可而止呀,得了人家的银子,就不该还要害人家的性命!” 华服美妇微微笑道:“想不到近年来江湖中最最著名的大盗天杀星,如今也如此慈悲了起来。” 海大少怒道:“你若不听俺良言相劝,迟早必要后悔,至于你我之间,恩义早已断绝,别的话都不必说了!”:” 他霍然旋身,刚毅的面容上也仿佛泛起了黯然的神色。 沈杏白突然站起身来,道:“慢走!” 海大少回转头来,道:“少年人,你胡乱唤俺作什么?” 沈杏白陪笑道:“在下也要跟海大侠的船走。” 海大少道:“走吧!” 华服美妇身子突然轻轻一转,也不见她有任何动作,便已挡住了舱门,柔声笑道:“谁要走?” 海大少瞪起眼睛,厉声道:“你要怎样?” 华服美妇微笑道:“我姐妹的客人,谁也不能带走的,何况,你既然来了,我也想留你谈谈!” 海大少怒道:“俺要带走的人谁也拦不住!” 华服美妇声音越来越是柔媚,娇笑道:“我若不闪开呢,难道你真忍心向我动手么?” 海大少仔细望了她半晌,忽然狂笑道:“你那一套,早已对俺无用了!”挥手一掌,切向华服美妇的咽喉。 华服美妇面容丝毫不变,仿佛早已料到有这一着,纤腰微扭,便将这凌厉迅急的一掌避了开去。 海大少双掌连绵,暴雨般攻出七掌,掌势之轻灵迅快,竟根本不像是如此粗豪的汉子使出来的。 华服美妇笑道:“你武功走的路子怎么变了?” 语声之中,她纤纤腰肢,窈窕身形,蛇一般在海大少掌影中闪动,脚下寸步不移,便已避开了这七掌。 沈杏白在一旁看得惊心动魄,那绯衣少女姚四妹在他耳畔轻轻道:“你走不了的,还是乖乖坐下来吧!” 突听海大少暴喝一声,双掌齐出。 他掌势突变如拳,招式也突然大变,这双拳击出,当真有石破天惊之势,强劲拳风,震得四下帘幔不住飘舞。 华服美妇道:“哎哟,你真的舍得打我?” 身子随着拳风退出了舱门,海大少方待抢步追出,只见眼前微花,她又已如落叶般翻了进来,娇笑道:“多年不见,你好像胖了些嘛!”玉手轻出,仿佛要去拧海大少的面颊。 海大少招式本已引满待发,但他此刻手掌若是击出,部位正好击在华服美妇丰满的胸膛上。 他手下微一迟疑,魁伟的身形向后暴退而回,忽听身后有人娇笑道:“喂,你怎么要倒进我怀里来了?” 另两双手掌已闪电般左右挥来,正是姚四妹与杨八妹夹击而至,两人招式虽快,掌力却轻,像是和他闹着玩的。 天杀星海大少凤凰展翅,露出双臂,飞起一足,踢向了华服美妇的左胯,姚四妹身子微动,闪身后掠。 海大少却反掌抓了起来,一阵“乒乓”之声,桌上的杯盘碗碟四下飞出,撞得粉碎,残余的酒菜汤水,也雨点般飞激了出去,身穿彩衣的峰女们,虽然娇呼着四散走避,但在这并不十分宽敞的船舱中,身上仍不免沾上几点污渍。 姚四妹尖声呼道:“他弄脏咱们衣裳,要他赔!” 七、八个彩衣少女,竟都一起飞扑了过来。 海大少右掌震出,击落了一盏明灯,左掌将桌子飞车般抡起,口中厉喝道:“少年人,你想逃走,怎么不随着俺动手?” 沈杏白呆了一呆,杨八妹冷冷道:“你乖乖站在一旁观战还好,你若胡乱动手,只怕永远也下不了此船了!” 沈杏白脚步方动,立刻又乖乖退了回去。 海大少双眉轩动,怒骂道:“混帐,兔崽子,俺在此为你打架,你却孙子般缩在壳里。” 沈杏白负手立在一旁,守护着卧在椅上的铁中棠微笑旁观,仿佛这话不是骂他似的。 此刻,舱房中人影闪动,宛如缤纷落花,七色并呈。 那华服美妇仍然不动声色的守住舱门,微微含笑道:“妹子们,你们切莫伤了他,反正他迟早要倒下的。” 海大少心头一凛:“莫非菜中有毒!”狂吼一声,冲开蜂女们的包围,向那华服美妇扑了过去。 华服美妇道:“你要拼命?” 海大少厉叱道:“今日你若将俺命害在这里……” 华服美妇轻笑道:“害在这里又怎样?” 海大少虽在奋力而攻,但早已觉得了一阵阵不可抗拒的疲倦之华服美妇与他游斗了十数招,突然轻笑道:“妹子们,他药性已将发了,你们来吧!” 横江蜂女们娇呼一声,嘻笑着扑了来,竟将海大少那庞大的身体生生的压倒在地上。 四妹咯咯娇笑道:“大胡子,骚胡子,这次看你还凶得起来么?我非将你胡子拔光不可!” 华服美妇突然敛去了面上笑容,道:“妹子们,莫要动他,先将他送到下面我的舱房里去吧。” 姚四妹与杨八妹互相使了个眼色,别的蜂女也在旁偷偷眨着眼睛,不知是谁在轻笑道:“原来大姐看上这骚胡子了!” 华服美妇笑骂道:“小鬼……”移步向后舱,忽然又指着沈杏白道:“八妹,你猜猜这位相公身上最值钱的东西是什么?” 杨八妹转了转眼波,缓缓道:“他说他带了病人,但这病人却分明是被他点中穴道的,而他却时时刻刻不忘瞧这病人几眼,好像生怕这病人会突然站起来逃了似的,所以我说……” 她指了指已渐变色的沈杏白,又指了指晕卧椅上的铁中棠,接口笑道:“他带的最有价值之物便是他。” 华服美妇咯咯笑道:“八妹,你真聪明。” 此刻已有许多人将海大少抬入了后舱,她也娇笑着随之而去。 凌乱的房舱,突然寂静下来,只剩下杨八妹与姚四妹两人。 姚四妹瞧瞧沈杏白,又看看铁中棠——沈杏白早已情不自禁的挡在铁中棠身前,铁青的脸上满是强笑。 杨八妹悠悠道:“你为了避仇而浪迹江湖,却又将这病人看得如此重要,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沈杏白呆了一呆,讷讷道:“这个……这个……” 杨八妹突然娇笑道:“你放心好了,只要你乖乖的,我姐妹绝不过问他的事,四姐,你说是么?” 姚四妹道:“对了,你现在已属于咱们姐妹两个人了,就必须要听咱们姐妹两人的话。” 杨八妹笑道:“这里房舱已乱,我也带你到下面去吧!” 沈杏白道:“但……但……孟城渡头可是快到了?” 姚四妹道:“这船不去孟城渡头。” 沈杏白变色道:“这船要去哪里?” 姚四妹道:“哪里也不去。” 沈杏白心头打鼓,强笑道:“姑娘莫非是开玩笑?” 姚四妹笑道:“谁和你开玩笑?这船远看是条船,近看也是条船,船虽是船,就是走不了半尺。” 杨八妹已笑得花枝乱颤,沈杏白也想笑上一笑,却再也笑不出来,讷讷道:“此话怎讲?” 杨八妹道:“黄河水流湍急,唯有小船可以摆渡,但这样的巨舟,走不上几丈便要搁浅。” 姚四妹道:“所以这船根本就是摆摆样子,就好像是水上盖成的房子,哪里是船!” 沈杏白忍不住问道:“这船既然行走不得,却是如何走到这里来的?” 姚四妹道:“这船乃是我们姐妹在长江上的老家,我们姐妹由长江撇到黄河来,也舍不得丢下它,就想尽法子由陆上给运来了。” 沈杏白大奇道:“为何不依样再建一船,却辛苦将它运来?” 杨八妹笑道:这船岂是随便就造得起来的。” 姚四妹道:“你下去瞧瞧就知道了。” 沈杏白己是身不由主,只得抱起铁中棠,被这两个嘻嘻笑笑、满不在乎的女孩子,一左一右,挟下了后舱。 这后舱看来竟像是间书房,四壁书架上,经、史、子、集、诗、词、歌、赋俱有。 杨八妹轻轻在左壁的书架上推了两下,这书架竟悄然滑转了开去,露出了一道整洁的地道。 地道下便是一间间蜂房般的舱房,也不知有多少间,建筑得曲折精妙,绝没有浪费半分空隙。舱房的门,都是紧闭着的,房舱中不时隐隐传出娇笑之声,最是引人动心。 姚四妹拉着沈杏白的衣袖,人了第四间舱门。 那是间极为小巧而又精致的舱房,牙床、圆几、锦墩……许多件华丽的家具安排在一间窄小的舱门里,而丝毫不显拥挤。 沈杏白晕晕的在这舱房里渡过了半个时辰,一阵清脆的铃声由壁间传来。 姚四妹、杨八妹面色突变,同时匆匆奔出了舱门,姚四妹回首道:“你好生等着,莫要乱动。” 话还没说完,她两人已走得无影无踪。 舱门重又关起,沈杏白这才又想起了腹中的饥饿,却又不禁大奇忖道:“她们如此惊惶匆忙,莫非出了什么事?” 但这疑念仅在他心中闪了一闪,立刻便被他对自身的忧虑代替了,也不知过了多久,突听一阵轻微的敲门声。 沈杏白也猜不到是谁敲门,但却应声道:“进来。” 方才那沉默的厨娘,又垂首走了进来,手中托了盘酒菜,垂首放到圆几上,垂首走了出去。 沈杏白大是欣喜感激,暗暗忖道:“只可惜我未看清厨娘的面目,不知她是美是丑,她若是美,我倒真要好好报答于她。” 于是,片刻间,他便将菜肴吃了个干净,一壶酒却丝豪未动,他平生最引为自豪的事,便是滴酒不沾。 第一、他认为喝酒足以乱性。 第二、他认为酒没有果汁的美味。 但是,他虽滴酒未沾,但筷子放下未久,便觉头脑一阵奇异的晕眩,他发觉不对,大惊站起,但方自站起,便又扑地倒了下去,倒下去后,便不再动弹,到如此情况,菜中竟还会下迷药,实是他再也未曾想到的事。 他晕倒还未到盏茶时分,那沉默的厨娘便又悄悄推开了舱门,悄悄内望一区,悄悄走了进来。 她此刻终于抬起了头,房舱里看不到日色,只有灯光,幽雅的灯光映着她的面容,竟是惊人的美,但在那美丽而年轻的面上,却笼罩着一种惊人的羞色和惊人的忧郁。 她仿佛曾经在一刹那苍老了许多,她的心,仿佛曾经为一件事而碎了,所以她虽年轻,却已学会忧郁。 走入舱房,她立刻毫无迟疑的快步走到铁中棠身前,为他解开了穴道。 被人点中穴道的感觉,的确是一奇妙的经历。 那和长久昏睡后醒未完全不同,昏睡后醒来还有段时间头脑不清,穴道被解开后头脑却立刻清醒。 铁中棠张开眼来,自己眼前是一张美丽而熟悉的面孔,竟是冷青萍。 他突然震惊,翻身掠起,呆呆的望着冷青萍,却说不出话。 冷青萍望着他微微一笑,也不说话,立刻拉起铁中棠的衣袖,毫不停留地掠出了卧房。 下舱中的笑声已不复再闻,冷青萍极快的穿过静寂而曲折的窄廊,掠入了船尾那巧而干净的厨房。 炉灶旁有扇暗门,那本是到秽水与垃圾的,开了门,距离水面已极近,有条小舟被长绳牵在水面。 这时已是午后,天上郁云掩日,江上浊浪滔天。 铁中棠跃上船头,宛如跃上云端——自跛足童子挥手施出迷药将他迷倒后,所有事的发生,都有如做梦一般。 冷青萍挥手切断绳索,轻舟随浪而起,随浪而去。她取起舟上两只木桨,奋力划向对岸。 她仿佛无话可说,又仿佛不愿说话,背对着木然坐在船头的铁中棠,无言的划动着双桨。 双桨激起水花,水花激在铁中棠身上,铁中棠呆呆的望着她消瘦的背影,半晌,才轻轻道:“冷姑娘,你好。” 冷青萍也不回身,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铁中棠望着这曾经救过自己两次的痴情女子,想到她对自己的浓情深意,却又不禁想到冷家与自己的累代仇恨。 船身在浪头上起伏颠沛,他心头也正如这轻舟一般,把持不定,又过了半晌,忍不住黯然道:“姑娘怎会做起这般事来?” 冷青萍仍未回头,道:“我已经是被世人遗弃了的人,不做这事,叫我去做什么?” 她是自愿来做个低三下四的人,借身体的苦役,来减轻心头的悲痛,但却又不愿被男子所奴役。 是以,自从那日她逃出了荒寺,离别了铁中棠,便四处流浪,遇着蜂女姐妹,她便投靠了她们。 蜂女们对男子虽然心很,但对这孤苦伶仃的女孩子却甚是怜悯,她若不再遇见铁中棠,只怕便会如此凄苦的度过一生。 此刻她不愿回头,也不敢回头,只因她面上已泪珠纵横。 铁中棠想到这娇纵的少女,如今为了自己竟这般落魄,心头更是悲伦,黯然道:“冷姑娘,你今后可有什么打算?” 冷青萍黯然道:“你放心,我知道你的苦衷,绝不会跟着你,拖累你的。” 铁中棠心头一阵激动,忍不住颤抖着伸出了手,要去扳她的肩头,他手掌若是触及了她的肩头,她定会翻身扑进他怀里。 但是他手掌方自伸出,便又叹息着放了下来。 抬眼望去,浊浪滔天,还看不到岸。 铁中棠突然探手入怀,自一串钥匙中取下了一枚,缓缓的道:“在开封广源银号里,在下存着只铁箱,那铁箱便是在下要奉赠给令姐的,此刻我将这钥匙交给你,你取出那铁箱,便毋庸再流浪了。” 冷青萍垂首道:“你为何不交给她?我也有许久未见她了。” 铁中棠心头又是一阵悲沧,讷讷道:“令姐……令姐她……” 冷青萍霍然回首,变色道:“她怎样了?” 铁中棠长叹一声,还未答话,突见远处浪头上一条舟影星丸跳跃般如飞驶了过来。 这舟影乃是条羊皮筏子,本是水流湍急的黄河之上最轻便的行舟之物,刹那间便追上了冷青萍的木舟。 冷青萍倏然变色,只见那皮筏之上有三五条人影,仿佛都是女人。 云沉水急,两舟霎眼间便又近了一些。 冷青萍道:“你快弃舟逃走吧,我来挡着她们。” 铁中棠暗道:“这次无论如何,我也不能再要你为我受难了!”口中也不答话,霍然长身而起。 皮筏来到近前,他才看出这几个锦衣女子竟是那横江一窝女王蜂中之人,蜂女们却不认得他。 听姚四妹在筏上戟指大骂道:“秋姑,我姐妹看你孤苦可怜,好心收留了你,你竟敢背着我们带人私逃,你不要命了?” 那圣女面容,荡妇身材的李二姐,面容冰冷,一言不发,抖手抛出了一条长索,索头乃是个小小银锚。 “叮”的一声,银锚便已钉在木舟上,皮筏乘势急荡了过来,姚四妹振腕击出三道寒芒,直取冷青萍。 冷青萍白腕挥出木桨去挡光芒,寒芒却早已被铁中棠掌风震得歪了,斜斜落入河水中。 杨八妹飘然自这李二姐身后掠出,手掌快如闪电,接住了冷青萍的木桨,“叭”的一声,木桨竟应手一折为二,原来杨八妹纤手之上,竟戴着双银光闪闪仿佛是银丝织成的手套。 冷青萍身躯骤然失去了重心,在这惊涛骇浪的轻舟上便再也站不稳身形,奋身一跃,跃起数尺。 杨八妹冷笑叱道:“你这是找死!”袖中突也飞出一条长索,矢矫如蛇,去缠冷青萍双足。 冷青萍禀赋虚弱,喜静恶动,既没有练武的身子,也不是练武的性格,虽然生长在武林世家,武功却不甚高。 此刻她凌空而起,真力不济,见到长索缠来,心里已慌了,蹴足一摔,堪堪躲过了飞索。但俯首下望,河水滔滔,却已无落足之处。 这时铁中棠和姚四妹各备接了十数招之多。 水急浪猛,一舟一筏,在浪头上起伏翻滚,他两人一个立在舟头,一个立在筏上,身子自也随着舟筏,高低起落,招式部位,更也拿捏不准,尤其是生长在边漠的铁中棠,根本不通水性,此刻只觉头晕目眩,本有十成的武功,此刻竟三成也使不出来。 李二姐以银锚长索搭住木舟,不使舟丧飘离,口中道:“四妹,你看这厮好快的手脚,可要我来助你?” 姚四妹笑道:“用不着了。”又道:“喂,小伙子,咱们对你又没有恶意,你为何不乖乖跟咱们回去?” 铁中棠还未答话,突听一声惊呼,接着“扑通”一响,原来冷青萍寻不着落足处,竟已落入水中。 铁中棠大惊之下,顾不得眼前对手,正待翻身去救。 哪知他身形方动,便有两道银光迎面击来,光芒闪动,来势奇急,带起尖锐风声,宛如裂帛一般。 铁中棠不顾闪避,迎掌去接,哪知这两道银光,竟是活的,突然变了个方向,斜击铁中棠下腹。 铁中棠前后受敌,又不敢跃起,左掌自胁下穿出,掌心凝力,硬接身后姚四妹的招式。 这一招他虽然后发,却较姚四妹先至。 姚四妹再也想不到他手腕竟如此灵活,变招竟有如此之快,撤招已不及,只得硬生生和他拼了这一掌。 她娇躯便也立足不稳,斜斜向后倒去,幸好还有李二姐在她身后,伸臂扶住了她的身子。 但铁中棠去抓前面银光的右掌,却慢了些。 他手掌方出,“叮”的一声,两道银光互击,斜岔分飞,却又各各画了半个弧,左右夹击而来。 这银光之飞灵迅快的变化,竞使人看不出是何兵刃。 原来这竟是杨八妹掌中的长索,而长索两端,各带者一截形如判官双笔,又似点钢枪头般的兵刃。 这两截兵刃,既可分持在掌中,又可以用“流星锤”、“练子飞抓”等这些外门兵刃和招式飞出伤人。 铁中棠本已头晕目眩,此刻眼前银光闪动,眼睛更是有些发花,是以举掌出招,便慢了一些。 忽然两道银光左右交击而来,分击他左右双颊的太阳双穴,他弓腰仰面,双臂乍分。 哪知他招式骤变,这两道银光招式竟也变了,突然由两变一,“白虹贯日”满带劲气,直击而下。 铁中棠临危不变,双掌急收,“童子拜观音”,他竟然敢以这招粗浅的招式,以一双铁掌去抓那银光。 但他却忘了,自己身在舟上,与陆地动手迥然而异,一个浪头抛来,轻舟急荡而前,他身子也跟着被抛上,整个胸膛,使全身在那银光带起的劲风之下,倒仿佛是他自己送上去挨打似的,眼见再已无法闪避。 他几番出招变招,甚至比双目交睫还快几分,此刻距离冷青萍落水,不过仅有一句话功夫。 而姚四妹正跌人李二姐的怀抱,李二姐左臂接住了她,右臂气力便弱了些,长索一松,舟筏便被浪头打得分开数尺。 就在这间不容发的刹那之间—— 银光击向铁中棠,浪头抛来,铁中棠身子迎向银光,舟筏乍分,银光触及铁中棠,杨八妹身子也被抛开。 她掌中“亮银双飞叉”,虽然扫及铁中棠衣衫,但气力已被消去,仅只将铁中棠惊得出了身冷汗。 水流湍急,冷青萍身子还载浮的飘在水面,原来她也不识水性,自然被浪头打得离舟更远了。 她举起双臂,挣扎着要搭上船舷,但却力不从心: 风声激荡,水声激荡,她不由自主所发出的一阵阵挣扎呼救之声,夹杂在水声风声中,闻之更是凄厉哀恻。 铁中棠避开银撅,再也顾不得别的,又待翻身去救。 但李二姐左臂一紧,皮筏又自急荡而来,杨八妹、姚四妹,又困住他,使得他抽身不得。 铁中棠眼看这蜂女的武功,实在不是自己的敌手,他算来算去,三五招之。内便可将她们击落水中。 但这些招式,他却偏偏使不出来,纵然使出来了,也仅是徒具形式,精神、部位、时间、气力都差得远了! 要知力能举千钧之人,若是晕了船,便是十斤也难举起。 铁中棠力不从心,又急又怒。 姚四妹冷冷笑道:“你若发誓答应我们,乖乖的随我们回去,我姐妹就将她救起来!” 铁中棠咬紧牙关,奋力击出三招。 风声水声中,呼救之声已渐渐微弱。 杨八妹冷冷道:“这可不是我姐妹见死不救,而是你见死不救了!”双腕动处,银镢急攻五招。 姚四妹轻笑道:“对了,只要你答应,杨八妹一伸手,就可将她收回来了,其实,我姐妹对你又没有……” 铁中棠突然大喝一声:“罢了!” 姚四妹扬肩道:“你答应了?” 铁中棠道:“答应了。” 语声中他垂下双掌,杨八妹掌中亮银双飞镢便已轻轻点中了他胸前乳泉、将台、期门三处穴道。 他为了要救冷青萍,那蜂女们纵然立刻要将他带回杀死,他也认了,要知他头脑冷静,心智深沉,所做的决定,绝不是为了一时冲动,是以他若是下了决心,所有的后果便都不再顾及了。 却听姚四妹眼波转处,冷笑道:“这秋姑吃里扒外,咱们为何还要救她?不如让她淹死算了” 杨八妹道:“但咱们已答应了他!” 姚四妹道:“答应了也不救,他又能怎样?”转目望去,只见铁中棠双目紧闭,面上冷冷冰冰。 那坚毅的面容,宛如石雕的神像般带着一种冷漠的魅力! 姚四妹尚未想到这少年到了此刻,面上竟无怒容——她怎知铁中棠竟是从不对无能为力之事空自激怒的。 她转了转眼波,突又笑道:“算了,救起她吧,我只是闹着玩的,咱们答应别人的话,怎能说了不算!” 话犹未了,杨八妹长索已自抛出。 此刻冷青萍的身子已几乎要完全沉落,只剩下两截肘还露在水面上,十指屈伸,惨不忍睹。 杨八妹飞索下去,竟不偏不倚的缠住了她手腕,她手腕一翻,便死死的抓着了那银撅,再也不肯放松。 于是杨八妹挫力收索,便自河水中将冷青萍提了起来。 她此刻早已晕迷不省人事,牙关紧闭,面如黄纸。杨八妹将她放在皮筏上,姚四妹却也已将铁中棠搬了过来。 李二姐纤足微抬,踢起了银锚,三人各自筏上扎起只奇形木桨。这三个少女,水性俱都无比精熟,竟将这皮筏在急湍的河水上划得逆波而上。 那姚四妹手中划桨,眼睛却痴痴的望着铁中棠,到后来忍不住轻笑道:“喂,你这人,叫什么名字呀?” 铁中棠紧闭着眼睛,也不答话。 姚四妹又道:“喂,你怎么不说话呀?我又没有点住你的哑穴,你怎么就变成了哑巴!” 姚四妹纤细的眉尖,突然斜斜飞了起来,冷冷道:“你不理我,莫非是看不起我,你再不说话,我就将她一脚踢到河里去!” 铁中棠霍然张开眼来,目中怒火,暴射而出。 姚四妹冷笑道:“你要怎样?你能怎样?” 铁中棠终于只是长长叹了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着道:“在下铁中棠,姑娘你还要怎样?” 姚四妹两只圆圆的眼睛,突然眯成一线,瞅着铁中棠轻轻道:“我呀,我要你……”噗嗤一笑,住口不语。 李二姐也咯咯的笑了起来,笑呻道:“老四,我看你呀,你还是少说些话,多卖些力吧,大姐还在等着哩!” 姚四妹掌中木桨果然划得快些了,但眼睛仍瞬也不瞬的瞅着铁中棠,突然伸出玉趾,在铁中棠身上轻轻踢了一下。 李二姐笑道:“鬼丫头,你看你这爱俏的毛病,到何时才改得了哟!”姚四妹银牙咬着朱唇,只管嗤嗤的笑。 杨八妹始终沉着脸,目注着前方,她年纪虽最轻,但别的蜂女却似乎都有些畏惧于她。 此刻她忽然回过头,沉声道:“到了!” 第十一章 蜂女飞兵 低云水雾间,果己现出那艘庞大的船影,虽在白昼之中,但这艘船上,却仍然是灯火辉煌,映得四下河水也闪闪发光。 船头影影绰绰站着条人影,也不住向远处眺望,见到皮筏破浪而来,突然转身奔人了船舱。 皮筏靠近,姚四妹抢着将铁中棠抱了上去,她抱得那么紧,铁中棠只得暗叹一声,闭起眼睛。 船舱中人影幢幢,但却寂然不闻声急。 姚四妹眼皮一转,附在铁中棠耳畔,悄悄道:“我先解开你两处穴道,让你自己走进去……” 突然张口在铁中棠耳垂上轻咬了一口,娇笑道:“小鬼,你看我多疼你!”反手两掌,解开了铁中棠两处穴道。 铁中棠心里也不知是笑是怒,双足落地,双手却仍不能动弹,身上也软软的没有半分力气。 姚四妹此时已敛去了面上笑容,整了整衣衫,理了理鬓发,昂起头,大步向船舱走了过去。 铁中棠心头一动,暗忖道:“这女子此刻如此装模作样,莫非是船舱中又来了什么人不成!” 姚四妹却已走到舱门,半掀垂帘,沉声道:“大姐,那厮己被我抓回来了,此刻是否让他进来?” 船舱中立刻有人应声道:“带他进来!” 姚四妹回转头,轻轻招了招手,悄声道:“来吧!” 铁中棠脚步微微迟疑,方自缓步走了过去,他此刻算定船舱中必有人来,但却猜不出究竟是谁。 姚四妹轻喝道:“来了!”纤手扬处,霍然掀起垂帘。 明亮的灯光,水一般无声的自掀起的重帘里涌了出来,映照着铁中棠坚毅的面容、笔挺的身子。 船舱中许多明媚的目光,也随着灯光聚集在铁中棠身上,这许多双美丽的眼睛,立刻全都睁得比通常大了。 铁中棠的目光,却冷得像冰一样,但却仿佛不知有多少潜力,隐藏在这一双冰冷的眼睛中。 他目光似乎没有什么移动,但船舱中每一个角落,每一张面容,每一个动作,却已都不能逃过他的目光。 这被海大少打得凌乱的船舱,此刻已恢复了原来的整洁与精致,只是将那柔和的幻光拨得远比方才明亮。 蜂女们围绕着那华服美妇,坐在船舱左右,船舱的右方,也有三个锦衣少女斜倚坐在锦墩上。 轻佻的蜂女们,神情已变得十分紧张慎重,然而这三个锦衣少女,态度却是那么悠闲而懒散。 铁中棠再也想不到这三个锦衣少女中竟有个是水灵光! 就在他与水灵光眼波相遇的刹那之间,他石像般的面容,才有了些微微的变化,但却微微的令人难以觉察。 而水灵光,却已忍不住长身站了起来。 她虽然尽力抑制,却也掩不住面上的惊喜之色。 华服美妇目光微转,笑道:“姑娘们说的可就是他么?” 水灵光点了点头。她左边的锦衣少女却含笑道:“花大姑,想不到你们老实得很,不错,我姐妹要的就是他!” 华服美妇花大姑笑道:“花大姑什么时候在姐妹群中说过谎的,何况是鬼母座下的姐妹们来了。” 那锦衣女,正是鬼母门下的七魔女之首,她笑道:“我易冰梅说话也最干脆,你让咱们带他回去,咱们什么事都不追究。” 花大姑转了转眼珠,笑道:“妹子,我仿佛只说过我们这里有这样个人来,却未说过要放他走,是么?” 易冰梅面色立刻变了,面上笼起寒霜。 花大姑却只当没有瞧见,含着笑道:“易姑娘是干脆人,花大姑做事也不喜拖泥带水,鬼母前辈问咱们要人,咱们本该立刻交出来,但这少年的来历却有些奇怪,每个人都拿他当宝贝似的,所以我的这些妹子们,也就舍不得让他走了,我若答应了易姑娘,对她们如何交待?” 水灵光睁大眼睛,道:“那……那么你……你……” 她心里一急,话又说不出了。 花大姑笑道:“好妹子,你话说不清,还是让易姑娘说吧!” 水灵光扑的坐下,眼睛里气得泛起泪光,她自小逆来顺受惯了,虽然受了气,也容忍下来,虽然此刻她已大可不必容忍了。 易冰梅寒着脸,还未说话,另一个魔女却笑着站起。 她并不轻易说话,面上却始终含笑,此刻她笑着道:“花大姑,你若不放人,却又教我们怎么对家师交待呢?求求你,放了他吧!” 她娇怯怯的身子,软绵绵的语声,纤腰一握,瘦如黄花,横江一窝女王蜂虽然也都是尤物,但见了她这副楚楚动人的样子,心里也不觉又怜又爱又恨! 花大姑笑道:“哎哟,怪不得人家说易清菊比菊花还美,就连我花大姑见了,也不忍心拒绝姑娘你的话。” 易清菊甜笑道:“那么,大姑你是答应放他了么?” 花大姑道:“我若是放了他,我妹子要怪我,我若是不放他,姑娘们又更要恨我,那么,不如这样吧……” 她面上笑容更温柔,接道:“姑娘们就在这里露两手功夫让我妹子们瞧瞧,也好教她们心服。” 易清菊笑道:“哎哟,花大姑说来说去,原来是要咱们姐妹献丑呀,那还不容易,大姑你早吩咐一句不就得了。” 花大姑笑道:“吩咐不敢,只不过是……” 那姚四妹突然走了出来,接口笑道:“大姐,不如就让妹子我陪易姑娘走两招吧,妹子若是侥幸胜了,就让这位公子陪着我好么?” 易清菊柔声笑道:“你若败了呢?” 姚四妹秋波一转,咯咯笑道:“妹子我若败了,就让别的姐妹们再来陪两位易姑娘走几招!” 易清菊娇笑道:“哎哟,好姑娘,你们真聪明呀,这样说来,便宜岂不是都让你姐妹占了么?” 姚四妹笑道:“好姐姐,你看我年纪轻,就让我一遭吧!” 易清菊笑得花枝乱颤,道:“好是好,就只一样不好。” 姚四妹道:“什么不好?” 易清菊柔声笑道:“你这样水葱似的一个人儿,姐姐我若是失手伤了你,心里该多难受呀!” 姚四妹摇了摇头,娇笑道:“不会的,我知道姐姐你心地最好,绝对狠不了心伤人的。” 立在舱门铁中棠身后的李二姐,轻轻以手肘碰了杨八妹一下,附耳笑道:“咱们若没有姚四妹,当真还不知谁来对付这易清菊呢!” 杨八妹淡淡笑道:“有了姚四妹,也未见能对付得了!” 只听易清菊又轻轻笑道:“是呀,我真狠不了心伤你,咱们就好歹试试看吧,但,咱们在哪儿动手呢?” 姚四妹眼波转动,亦自笑道:“反正是咱们姐妹闹着玩的,在哪里动手还不都是一样么?就在船头吧!” 她也不等别人的答复,纤腰微拧,便已走出舱门,走过铁中棠身侧时,她还不忘在铁中棠身上轻轻拧了一下。 船头也不过只有三五丈方圆,姚四妹却又以白垩在船头划了约莫一丈五尺方圆的一个圈子。 易冰梅悄语嘱咐道:“这妮子鬼得很,你要小心了。” 易清菊笑道:“她还鬼得过我么!” 水灵光却己凑到铁中棠面前,似乎想说什么,但见到还有两人立在他身后,终于只是轻轻一笑,说了句:“你放心……”便随着众人走出来了。 姚四妹拍拍手上的白粉,回道笑道:“咱们姐妹就在这圈子里走两招好么?谁若出了圈子,就算输了。” 花大姑暗笑忖道:“四妹当真聪明,她知道鬼母魔女个个心狠手辣,就先划下这圈儿,自己若是不敌,只要往圈子外一跳就得了,绝不致伤了性命,再加上她那兵刃,动手又先占了便宜。” 思忖之间,自然笑着赞成。易清菊眨了眨眼睛,竟也未反对,就笑着走人圈子。 杨八妹娇笑道:“易姐姐,你不用兵刃么?” 易清菊笑道:“好妹子,你只管用吧!” 杨八妹躬身突道:“多谢姐姐。” 话声未了,袖底突然飞出两道银光,带着尖锐的破空之声,上打易清菊肩头,下打易清菊膝弯。 原来蜂女们用的兵刃,俱是一条长索头所缚之物,有的形如笔撅,有的形如银锚,姚四妹这件,却是两支月牙银钩,下带护手。 这种兵刃飞出可作远攻,撤回便可近守,有暗器之长,却无暗器之短,此刻一招两式击出,当真是快如闪电。 易清菊笑道:“哎哟,好厉害的小蜂子,说打就打呀,好,姐姐让你三招。” 纤腰一拧,轻轻避过。 花大姑暗喜忖道:“她若是抢手回攻,逼得四妹兵刃无法施展,还有胜望,此番她若是被四妹抡开招式,就眼见要被逼出圈子了。” 只见姚四妹纤腕一抖,银光回旋,左打“雪落寒梅”,有打“寒梅吐艳”,下面紧接着便是“三春飞絮”、“缤纷桃花”,这两招过后,这双亮银飞钩才算完全施展开来,要知道这种外门软兵刃唯一的短处,便是在急切之间不易施展得开,此番易清菊说要让她三招,正合了她心意,她大喜之下,便放心施展。 哪知易情菊突又娇笑道:“哎哟,三招让不成,就让你两招算了!”笑语声中,娇怯怯的身子,自银光中直穿而入。 此刻姚四妹一招“寒悔吐艳”力道已竭,下招“三春飞絮”还未传出,旧力已死,新力未生,正是空门。 姚四妹大惊之下,易清菊却已抢入她眼前的空门之中。 亮银飞钩打远不打近,易清菊左掌轻伸,便已搭住了中段的长索,右掌轻飘飘拍向姚四妹胸膛。 姚四妹心中惊恐,面上却仍带着笑容,咯咯笑道:“好姐姐,我上了你的当了!”飞起一足,回踢易清菊手腕。 易清菊变拍为切,下切姚四妹的足踝,右掌已挫断了那条长索。忽听身后风声尖锐,原来另一枚银钩,已自她身后划回,姚四妹跟招竞也是“鸳鸯双飞”,右足落下,左足跟着飞起,一招三式,夹击而出。 易清菊神不乱,头也不回,身子突然向前一俯,右掌已托住了姚四妹左足,头顶“飕”的一声,银钩已划空而过。 此刻她只要手掌轻轻一送,姚四妹便要翻身跌倒。 但姚四妹却已接住了那掠空飞回的银钩,手掌一伸,纤纤四指便插入了银护手,只留下拇指环扣在中指之上,手腕一反,横划易清菊肩颈,易清菊若是将手掌送出,自己也少不得要伤在这银钩之下。 她两人俱是身材窈窕,娇笑满面,但招式却都是又快又准,又狠又辣,刹那之间,便已换了几招。 众人方自看得眼花缭乱,不想两人竟已成了这种局面,“当”的一声,已有一条人影凌空飞出。 原来就在方才那危不间发的瞬息间,姚四妹掌中亮银飞钩还未切下,易清菊却又反手接着了另一枚银钩。 这枚银钩长索被她捏断,索头一端在她手中。 此刻她左掌接着银钩,右掌向前一送,身子乘势向右倾倒,姚四妹右掌银钩切下,恰恰被她左掌银钩接住,两钩相击,“当”的一响。 姚四妹身子一震,便被抛得凌空飞起三丈,还收势不住,眼见便要落入急流。 众人惊呼声中,已有一道银光自杨八妹手中长虹般飞起,又是“叮”的一响,飞镢搭上了银钩。 姚四妹手腕借势,凌空翻了个身,头下脚上,燕子般直飞回来。 她虽然败了,但此刻身形翻转之轻灵美妙,仍不禁令人喝采。 水灵光忍不住脱口道:“好!” 哪知姚四妹双足方自落到船头板,身子突又一个踉跄,竟似立足不稳,杨八妹“艘”的窜过去扶住了她,变色道:“四姐,你怎么了?” 姚四妹面色已变得煞白,额上也已疼得流下冷汗,颤声道:“我……我的脚,只怕已不……不中用了!” 杨八妹大惊俯身查看,鲜血已透出了姚四妹的锦缎蛮靴,毋庸脱下靴子,也知她踝骨必已碎了。 蜂女们群相变色,易清菊却仍然若无其事的站在那里,笑嘻嘻:“哎哟,好妹妹,是不是我下手大重伤了你呀?” 她轻轻打了自己手掌一下,接口道:“我这条手真该死,连轻重都不知道,幸好伤了脚,还没有伤了她如花似玉的脸蛋……” 花大姑霍然站起,强笑道:“我虽未伤她的脸蛋,但一个大姑娘,脚若是跛了,教她以后怎么嫁得出去呀?” 易清菊咯咯笑道:“那倒没有什么关系,我九弟也是跛子,这位妹妹若是跛了,正好和我九弟凑成一对。” 易冰梅在一旁冷冷接道:“我那九弟足虽跛了,但心计却是千灵百巧,若不是他,咱们还找不到这里呢。” 木然远立在门外的铁中棠,斗然放下了一些心事:“原来是他提出的线索,她们才会寻来这里。他若未死,冷青萍必也不会死了。” 一念尚未转完,船头已自情势大变。 蜂女们齐都窜了出来,将易家姐妹围在中间。 易清菊仍然笑道:“怎么?你们这些如花似玉的美人儿,也会群殴?花大姑,这就是你所教出来的么?” 花大姑笑道:“谁教你伤了咱们四妹呀,她们就是要群殴,我这做姐姐的,也没有什么法子。” 姚四妹伸手一抹额上冷汗,挣扎着笑道:“好姐姐,你们都别想走了吧,好歹先赔我一只脚来!” 易清菊笑道:“好,我赔你!”和水灵光打了个眼色,双掌倏然飞出,掌影缤纷间分打三个蜂女六处要穴。 水灵光却已轻轻飘掠到铁中棠身前,急挥数招,逼退了铁中棠身前的李二姐,口中道:“你伤在什么……什么穴道?” 铁中棠道:“相门……” 水灵光口中说话,手上不停,她招式虽不狠辣,但却轻灵迅急无比,将再次攻来的李二姐又逼了回去,右掌闪电般挥出去解铁中棠穴道,哪知铁中棠面色却突然一变,已有两缕锐风自水灵光身后袭来。 铁中棠大惊叱道:“灵光,闪开!” 不想水灵光宁可自己负伤,只要先将铁中棠穴道解开,竟然不避不闪,手掌原式拍出。她禀性虽柔弱,但痴情却固执。 铁中棠大惊之下,双腿突然向下扑倒,他功力虽失,但临敌经验,判敌出手之方位,仍不差毫厘。 水灵光不由自主手掌随着转下,身向前俯,两道银光,便堪堪自她头上擦过,但铁中棠的身子,却已又被李二姐拉开。 而那飞灵闪变的银光,便立刻将水灵光绊住,她左冲右突,冲向铁中棠,但良机一失,便已不再,她竟再也抽身不出。 那边易清菊身形翩翩,游走在蜂女们八件兵刃之间。 船头地位终是有限,这些蜂女们,生怕自己的兵刃互相牵制,也不敢使出长索飞刃,只是她们的兵刃既可飞出伤人,亦可持在手中。 此刻一双弧形剑,一双点穴镢,一双判官笔,一双银光钩,团团围住了易清菊,但见银芒如雨,但闻“叮当”之声相击,有如仙乐一般。 易冰梅却飞身逼近了花大姑,目光凝注,冷冷的说道:“让小妹妹们在船头动手,咱们两人到舱里去!” 花大姑回头深浮望了她半晌,轻轻笑道:“就在这里又有何妨!” 易冰梅道:“我与你动手之间,可有别人出手相助?” 花大姑笑道:“还有谁来相助!” 易冰梅目光转处,除了受伤的姚四妹,以及拉着铁中棠的李二姐之外,别的蜂女,果然也已都被绊着。 她口中不再说话,目光瞬也不瞬,脚步更逼近了花大姑。 花大姑笑道:“你我都是做大姐的,便该拿出做出大姐的样子来,拳打脚踢的动手,岂非让人见了笑话!” 易冰梅道:“如何动手,但凭吩咐。” 花大姑轻笑道:“来!” 颀长的身子,突然凌空而起,掠向那张起的船帆。锦衣飞舞间,她已飞掠上帆头横木的左端。 易冰梅暗中微微皱眉,身子却跟踪而起,掠上横木右端。 仰首望处,矗立在低云水雾间的巨帆之上,婷婷卓立着两位锦衣仙子,衣袂飘飞,仿佛像要乘风而去。 巨帆因风而动,两人相对凝立。 易冰梅道:“比什么?” 花大姑伸手一指高出帆头犹有丈余的船桅,道:“你我谁先抢上这船桅,便是谁胜了。” 易冰梅淡淡一笑,道:“若是谁也抢不上呢?” 花大姑轻笑道:“活着的就算胜了!” 易冰梅道:“何时开始?” 花大姑道:“你我两人走到中央,互拍一掌,掌声响时,便即开始!” 易冰梅笑道:“好!我这一掌若是将你震死,就不必比了。” 花大姑咯咯笑道:“易姑娘,你真聪明!” 如此凶险的生死拼斗,在这两个看来弱不禁风的美人口中,说来竟宛如儿戏一般,三言两语,便决定了! 要知道这种拼斗,看来虽是新奇有趣,其实却是生死俄顷,两人都必须将自身全部的武功、智慧、潜力,全都倾尽使出,孤注一掷,谁也不能存有半分侥幸之心,只要谁的内力轻功、拳剑掌法、暗器手法、心智机变比对方弱了一分,谁便要委身在这场别开生面的比斗之中。 两人脚步缓缓移动,走向横木中央。 两人的面上,虽仍都带着笑容,但目光已都甚是凝定。 两人脚步每动一步,距离每近一寸,这凝重之意便又沉重一分。 到了两人身形之间,相隔已仅有两尺,无论是准,已可伸手够及对方掌指,两人面上的笑容,便突然消失不见。 易冰梅缓缓推出了手掌,纤纤手指,美胜春葱,但在这春葱般的手掌中,显然凝聚了无比惊人的力道! 花大姑凝注着手掌的来势,突又轻轻一笑,道:“好美的手!”手掌跟着笑声闪电般拍出。 其实用“闪电”两字,似乎还不够形容她出掌之快。 她食、中、无名三指的指尖在易冰梅小指关节处轻轻一拍,掌声“勃”的一响,身子便掠空而起。 易冰梅空自凝聚了满掌真力竟未用上,要知小指关节处乃是人手上力道最弱之一环,等到易冰梅真力逼出时,花大姑身子已跃起数尺,眼见便要跃上船桅。这蜂女之首的心计,当真是胜人三分,她明知易冰梅要以掌力与她相争,便避重就轻出了奇兵。 船头上众人,只有铁中棠能抽暇仰望。 此刻他见到这情况,心头不禁一跳,暗忖道:“好厉害的花大姑,此刻易冰梅若想不败,只有一个法子……” 他这心念才一闪而过,就在这稍纵即逝的一刹那之间,易冰梅掌势突转,“砰”的一掌,击在船桅上。 这一掌她本乃蓄势而发,力道是何等惊人,那粗如碗口的船桅,竟被她这纤纤玉掌生生砍断。 激厉的掌力,震得丈余长短的船桅斜斜飞出数尺,凌空翻了个身,笔直落下,“扑”的插入了船舱顶上。 花大姑身形凌空,堪堪搭上桅头,巨桅已断,她不但失去了目的,也失去了落足之处,身躯聚然失力,只得凭空落下,心中却不禁暗赞:“好个聪明的女子!” 铁中棠亦不禁暗中赞叹:“想不到她竟真的能在这刹那之间,想出这唯一方法,她若稍迟一分,便要输了。” 易冰梅不等花大姑身形落下,双掌立又推出,激厉的掌风狂涛般击向花大姑身上。 花大姑凭空哪有着力之处,直被这掌风震得斜飞而出,如断了线的风筝般,向船舷边河水中落了下去。 易冰梅却再也不望她一眼,转身掠向插在舱顶的船桅。 花大姑心中暗道一声:“不好!” 突然飞起一足,踢在船帆上,立刻踢破了船帆,足尖便勾起船帆。 她身子便以这勾着船帆的足尖做为重心,风车般一转,再借着这一转之力,箭也似的向易冰梅窜了过去。 易冰梅身形未落,花大姑已凌空扑来。 她大惊之下,折腰回掌。 “砰”的一响,四掌相击,两人竟凌空换了一招。 这一次花大姑乃是借力扑来,易冰梅却是下坠之势,掌力相击,自然吃亏,竟也被花大姑的掌力震得斜斜飞开。 花大姑竟也不再望她一眼,转身扑向断桅。 哪知她身形方动,眼前便又有五道寒芒袭来。 原来易冰梅双袖之中,俱都藏有暗器,她身子虽斜斜飞出,但手腕一偏,便已将暗器击出。 花大姑身形微顿,挥掌击落了这五道寒芒,但立刻跟着又是五道寒芒带着风声划空而来。 易冰梅在危急中击出了这两筒暗器,虽然并不甚准,但无疑却己阻遏了花大姑前掠的身形。 花大姑虽能轻易的击落暗器,但等暗器完全被她击落时,易冰梅便已窜了回来,双掌带风,急攻而至。 霎眼之间,两人便已拆了十数招。 两人的掌法,俱是奇诡迫急,但脚下却不约而同的移向那迎风微微摇曳在舱顶之上的断桅。 要知她两人不但武功旗鼓相当,心智亦是势均力敌。 两人俱都知道,那船桅虽断,但自己若是能掠上断桅,亦应仍算自己胜了,是以谁也不愿让对方逼近那断桅一步。 铁中棠目不交睫,当真是看得惊心动魄,他经历的凶险虽多,却也从未看过如此紧张激烈的比斗。 就在这短不到两句话的功夫,她两人已不知各在胜负之间翻过多少次身了,而每一次胜负的分际,俱有如白驹过隙,迟不得半分。 花大姑掌影翻飞,有如狂风落掌般,一连施出“百鸟朝凤”、“狂蜂戏蕊”、“三春飞絮”三招。 这三招连绵不绝,如飞絮,如游丝,俱是飞扬灵幻的招式。 但在这三招过后,她双掌突然推出,招式已由飞灵变为刚猛,宛如其声潺潺的小桥流水,突然变为澎湃突发的山洪。 但她这一招招式虽猛,其实却已作退势,正是欲退先进,只要易冰梅身形略闪,她便扑向断桅。 哪知易冰梅竞也以攻御攻,突然自她掌风中穿入一招,纤纤玉指,如戟如剑,直点她小腹。 这一招奇诡阴狠,只有女子对手时,才会施出,江湖上的豪杰,若非下五门贼子,纵在危急,亦不愿使出这种招式。 花大姑极少与女子对敌,骤然遇着此招,心头不禁一惊,又不知这一招还有多少厉害后着。 刹那间她无心思索,更不愿与对方两败俱伤,当下掌势一沉,迎了上去,突觉对方掌锋带着一股凌厉之至的内力,她手掌触及对方掌锋,便被吸住,心头更惊:“她竟要与我以力相拼?”别无他策,只得运功与易冰梅内力相抗。 要知这种内力相拼,一经用上,便大多数是不死不休之势,江湖中除了真有深仇大恨之人谁也不愿如此相拼。 铁中棠见了这种情况,心中不禁暗叹一声,知道这易冰梅必也是个性情僻做、好胜心极强之人。 他也知道这两人此刻拼上内力,便绝非一时半刻间能分出胜负,当下转过目光,去看船头战局。 船头上银光闪击,分散两团。 易清菊以一敌四,身形纵横于八件银光闪闪的外门兵刃中,轻灵之势,已渐缓慢,显然非常吃力。 围住她的四个蜂女,神情轻松,不禁嘻嘻笑道:“姐妹们,莫要伤了她的性命,只将她脚踝捏碎就算了。” 姚四妹抱着脚踝,也不去疗伤,却恶狠狠在旁观战,此刻放声道:“还要加些利息,要两只脚。” 易清菊咯咯笑道:“好妹子,你们不怕我的兄弟姐妹问你要利息么?”掌劈指点,突然闪电般攻出七招蜂女们果然不再笑了,她们想到此刻纵然战胜,但后果却有些不可收拾,心里都不禁担下心事。 那边水灵光力敌两人,已拆了数百招之多。 她生涩的招式,已渐渐精巧熟练。她身形飞掠,往来如电,抽空攻出一招,招式更是奇诡凌厉。 幸好她所攻的招式,虽奇诡而不辛辣,虽凌厉而不狠毒,但饶是这样,蜂女们也已落了下风。 要知水灵光生长于那穷凶险恶的沼泽绝壑之中,时时刻刻都想飞渡而上,便习轻功之勤之苦,自非别人所能想像,是以她与人动手,难免要吃交手经验不多的亏,但轻功身法,倏忽来去,教别人根本无从捉摸,招式纵然弱些,却也已先立于不败之地。 铁中棠凝目而望,心头又是惊喜,又是叹息。 三百招过后,那两个蜂女已吃不消了,齐声惊呼道:“姐妹们,你们过来一个,帮帮忙好么?” 那正与易清菊交手的杨八妹,果然纤腰微拧窜了过来。 船舱顶上的易冰梅与花大姑四掌相交,鬓边额角已渐渐开始流出了水雾般的汗珠。 两人四目相对,瞳孔都渐渐放大了,足下也不住咯咯作响,幸好船舱作得坚固,否则早已在她两人足下崩裂。 此刻她两人已将所有思念全部抛开,一心只想着如何去击倒对方,如何先触达那段断桅。 铁中棠望着船头上、船舱顶的生死搏斗,面上虽无表情,但心头却甚激动,这些人本来素无恩怨,此刻生死相拼,竟全都是为了他,结果如何,谁胜谁负虽难以逆料,但无论胜负双方,都显然要他背负起极为深重的担子,他与这些人也素无恩怨,除了水灵光…… 而水灵光此刻却又已落在下风了,杨八妹沉稳辛辣的招式,忽远忽近的飞镢,在蜂女群中,最为出色。 而此刻这出色的身手,已逼得水灵光身形常常会不得不投入另四件兵刃所带起的银光漩涡中。 她虽能使着无比轻灵的身法逃过了无数危机,但是她那虽轻灵却柔弱的招式,已成了她交手对敌时的致命之伤。 铁中棠面色开始动容,他目光已不再去看别人,只随着水灵光的身子打转,水灵光每次遇着险招,他便不禁变色,水灵光每次放过了取胜的机会,他便不禁暗中叹息——他对水灵光那份真挚的情感,始终深深埋藏在心中,直到此时此刻才流露出未。 但是他全身功力已然被制,眼见着水灵光的急难无法解救,而水灵光却曾在他急准时解救过他。 ——他,若不是水灵光,只怕早已死在那沼泽绝壑之中。 他深深吸了口气,暗暗自语:“我必须设法……必须设法……”但此时此刻,除了天降神兵外,别的还有什么方法? 李二姐也全神贯注在那三场惊心动魄的比斗上。 河上风声与兵刃破空所带起的锐风,混合成尖锐而奇异的声响,再加上流水呜咽,听来更是断肠。 铁中棠的脚步,突然开始缓缓向船舷移动。 他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面上已焕起智慧的光。 突听“扑通”一声水响,李二姐心中微微一动,回过头,已看不到铁中棠。 她大惊之下,急急掠到船舷,船舷边的河水,水波粼粼,漩涡未息,铁中棠赫然竟已跃入了水中。 李二姐面容变色,脱口大呼道:“不好了,他跳下去了。” 正在动手相拼的少女们,心头全都一跳,高声问:“谁?” 李二姐双目圆睁,道:“那……铁……” 她话未说完,兵刃击风之声顿息,满天五色衣袂飘动,易清菊、水灵光,以及蜂女们都掠去船舷。 她们果然不出铁中棠所料,谁都不再动手了。 ——铁中棠知道此刻唯一解救水灵光之策便是如此,所以他只得牺牲了自己,跃入了水中。 水流湍急,一泻千里,蜂女们虽然俱知水性,但却没有一人敢下水相救,而跃下水中的铁中棠,却始终不见浮起。 水灵光玉容惨变,颤声道:“你……你们……” 蜂女们回首望望她,仍然没有任何举动。 水灵光突然冲过去,也要跃下水去,却被易清菊急急的抱住了她,沉声道:“妹子,你会水么?” 水灵光玉齿紧咬朱唇,闭起眼睛,摇了摇头。 易清菊顿足道:“傻孩子,你不会水,怎能救他?” 水灵光双目之中,突然泉水般涌出了泪珠,颤声道:“我……我不能眼看他……他一个人死……我不能。” 易清菊紧紧拉住她臂膀,死也不肯放松,口中却恨声向蜂女道:“你们都是死人么?为什么不下水去救人?” 忽听有人冷冷答道:“我们与他有什么交情,为什么要冒着生命的危险下去救他?” 易清菊不知这话是谁说的,只是不住恨声咒骂:“好狠毒的女人,你!你们竟忍心见死不救!” 又听李二姐叹道:“他若也不识水性,必然跃下去就死了,我们跃下救他,最多也不过能捞上他的尸体而已。” 水灵光满面珠泪,嘶声喊道:“他没有死,他没有死……他……他永远都不会死的……” 突见杨八妹一言不发,走向船舷。 李二姐皱眉道:“八妹,你要做什么?” 杨八妹铁青着面容,冷冷道:“救他。” 李二姐道:“你疯了?你虽会水性,但这黄河的水,岂是长江可比,你何苦冒险下去……” 杨八妹却再也不望她一眼,纵身跃入了水中。 水灵光双膝一软,跪了下来,流泪道:“求苍天多多保佑他,他……是个好人,不能死的。” 易清菊双拳紧握,指节已握得发白。 水灵光流着泪又道:“那位姑娘亦是位好人,姑娘,你无论救不救得起他来,我都永远感激你。” 只有那边的易冰梅与花大姑,四掌相抵,仍未放松。 她两人虽已听到此地生变,但两人谁也不肯松手。 因为两人此刻俱已将全身功力凝集在掌上,一面保护自己,一面进逼对方,谁若先将内力撤去,在一刹那间,对方的内力便将全面涌来,那时便有如黄河溃堤,不可收拾,除非两人同时罢手,但两人却谁也不敢冒这一刹那的危险,是以两人中虽也惊惶焦急,但手上却欲罢不能。 这时,突然有一缕风声破空急来。 急风中夹着一点黑影,“波”的击上了那段断桅。 断桅上立刻爆起了火焰,鬼火般将断桅燃烧了起来。 易冰梅、花大姑心头齐都大惊,但不知这么一来,两人四掌突然分开——要知她两人方才掌虽未分开,但心头惊惶焦急,内力无形中渐渐减弱,此刻再经这突然震惊,内力便不知不觉的完全消竭,内力一消,掌便也分开,她们全力相拼,为的只是争上断桅。 而断桅此刻却燃烧了起来。 两人不觉呆了一呆,风助火威,火势更大,两人不约而同的挥出了掌风,将燃烧的断桅震入了河水中。 花大姑望着易冰梅苦笑了一声,道:“你我两人空自拼了老半天的性命,却到底谁也没有抢上这桅头。” 易冰梅轻轻一叹,没有说话。 也就在此刻,黄河下流,已有一只轻舟逆波而上。 船头上卓立着一条高大威猛的身形,厉喝道:“快将海大少放出来,否则老夫的霹雳烈火弹,便要将你们这条船毁去了。” 呼声随风而来,声如洪钟,中气十足。 花大姑微一皱眉:“霹雳火这老儿竟来了。” 他身穿黑衣劲装,白须白发,逆风飞舞,掌中倒提金弓,腰间斜佩豹囊,声势赫赫,威风八面。 此刻易冰梅早已赶去照顾水灵光,花大姑轻身掠下,听得铁中棠跃水之事,也不禁皱眉叹息,但是她身形并未停留,只匆匆向姚四妹问了两句,便立刻赶去船头,放声道:“对面来的可是霹雳火老前辈么?” 霹雳火厉声道:“除了老夫还有谁!” 花大姑轻笑道:“老前辈是否也要寻我妹子玩玩?” 霹雳火大怒道:“放屁,快说海大少在哪里?” 花大姑眨了眨眼睛,道:“海大少?没有看见他呀!” 霹雳火大怒喝道:“放屁,你再不说老夫便要放弹烧船了。” 左手急抬,右手扣弦,弓已张成满月。 花大站咯咯笑道:“老爷子,你要烧就烧吧,你把船烧了,我就带着你妹妹们到你家去吃去了!” 霹雳火呆了一呆,他闯荡江湖,倒真的从未见着这样的女子,更对这样的女子毫无办法。 花大姑眼波四转,接口笑道:“老爷子,你如没事,当可上来坐坐,我们这有酒有菜,还有……” 她银铃般娇笑了一阵,突然故意放低语声,轻轻又道:“你假如嫌我的妹妹不漂亮,这里还有鬼母的女徒弟……” 霹雳火又气又恼,却又无可奈何,这时他所乘的轻舟,已逆波来到近前,那舟子终年在黄河摆渡,驶舟之术精熟,竟已将轻舟设法停住,原来霹雳火与海大少离了珠宝世家,竟在途中相遇,两人气味相投,便结伴而行,海大少来此之时,便曾嘱咐霹雳火在舟上相候。 而这霹雳火正是霹雳般的脾气,那等人的痛苦滋味他怎受得了,等了一会儿便急着赶来了。 但他此刻虽赶来了,却偏偏遇着满船的女子。 花大姑看他气得吹胡瞪眼,笑得更是起劲,她也是个永远不会将感情露在面上的人,她所有的心思都藏在笑容里,此刻别人见到她面上的笑容,谁也不会想到这船上已发生了这许多麻烦的事。 只听她娇笑着又道:“老爷子,你倒是上不上来呀?” 霹雳火胸膛起伏,终于大吼一声,道:“你怎么不是男子,你若是男子,嘿嘿,嘿嘿……” 花大姑笑道:“对不起,只恨我娘生我下来,就是一个女孩,要退回去都来不及了。” 霹雳火怒喝道:“但你若将海大少害了,老夫还是……” 花大姑道:“哎哟!天杀星名满江湖,武功比我姐妹强得多了,我姐妹怎会害死他,何况……” 她回眸浅笑,接口道:“他那样雄赳赳、气昂昂的一条男子汉,我们喜欢还来不及哩,怎么舍得害他!” 霹雳火道:“他明明来了,怎会突然不见?” 花大姑道:“哎唷!老爷子你这话就说得更奇怪了,他堂堂个大男人,又不是小孩子,我又不是他妈,他哪里去了,我怎么知道,老爷子,我看你不要找他了,还是上来歇歇吧!你也不是他爹,何必苦苦找他?” 她哎呀、哎哟、哎唷的说得滔滔不绝,真把霹雳火说得愕住了,想来想去,觉她这话倒真有几分不错。 他皱着眉头,想了半天,又点点头,喃喃自语道:“是了,只怕他另去了别处,也未可知,这些女子和他素无冤仇,何必害他。” 花大姑道:“老爷子这话就对了,你倒是上不上来呀?” 霹雳火道:“不用了,老夫还是要去找找海大少,他……”突然大喝一声,戟指叫道:“那不是他么!” 花大姑吃了一惊,随着他手指转身望去——自霹雳火来到这里,也不过只有几句话的功夫。 船门前站着的一条高大人影,竟然真的是海大少!那已被花大姑点了身上三处穴道的海大少。 他左手插腰,右掌中竟还倒提着一个人的身躯,目中所暴射出来的愤怒火光,足以烧毁任何敌人的胆量。 霹雳火哪里还忍耐得住,暴喝一声,跃上了船头,他立足的轻舟,竟被他身子的后挫之力,震得摇晃着向后荡出。 那舟子也险些被震得落下船去,面色骇得煞白。 霹雳火大喝道:“海兄弟,你没事么?” 海大少突然仰天狂笑起来,笑道:“有什么事?” 霹雳火道:“没事就好了,兄弟,咱们走吧!” 海大少笑声突顿,厉声道:“先等俺算算帐再走。” 花大姑轻轻笑道:“你要找我算帐还不容易,但你却也该让我知道,到底是谁将你救出来的呀?” 她此刻面上虽仍带着笑容,但笑容已十分勉强。她亲手点了海大少的穴道,将海大少闭在下舱的密室里,她实在想不出有谁能救得出他。 海大少厉声笑道:“你要见他还不容易!” 海大少突然闪身走过一边,让出了舱门,道:“就在舱里。” 花大姑身子轻轻一“震,面色更是煞白,过了半晌,才强笑道:“好,让我瞧瞧他到底是什么三头六臂的人物。” 语声中她已婀娜走向船舱。 但海大少却又横身挡住了她的去路,厉叱道:“且慢。” 花大姑轻叹一声,仰面望向他,柔声道:“你难道真的已忘记了你我的往事,真要找我算今日的帐么?” 海大少面色铁青,冷冷的望着她。 花大姑眼睑微垂,幽幽叹道:“今日已不知有多少人存心要毁我了,你不帮着我,也不该帮着他们呀!” 海大少虽仍不发一言,但冰冷的面容已开始溶化。 她以长长的睫毛掩盖着目中的光芒,轻叹接道:“无论如何,你我总有多日交情,多年来……唉,你纵要算帐,又何必急着在今天?” 海大少突然大喝一声:“好!但日后若是……” 花大姑娘眼波,幽幽道:“来日方长,只要我今日不死,日后总会让你平过这口气来的。” 海大少右掌一扬,将掌中所提之人举到花大姑面前,厉声道:“但这厮出卖了俺,俺今日却要将他带走。” 花大姑叹道:“你要带就带去吧!” 海大少道:“走!” 说罢,与霹雳火两人走到船头跃下轻舟,这时便可看到这名满天下的侠盗天杀星,轻功果然惊人。 他如此魁伟的身躯跃在轻舟上,轻舟竟似丝毫未动。 霹雳火摇头道:“兄弟,看来你也和我一样,吃软不吃硬的脾气死也改不了,被人两句话就请下来了。” 海大少苦笑道:“你可知道她是谁?” 海大少道:“她不是横江女王蜂的大姐么,这妞儿软硬工夫都不错,老夫实在也拿她没有办法。” 海大少叹道:“她今日虽是蜂女之首,但昔日……唉!” 霹雳火道:“昔日怎么了?” 霹雳火“砰”的将掌中所提之人摔在船上,双目之中,光芒闪动,咬着牙道:“昔日她乃是俺的妻子。” 霹雳火目定口呆,讷讷道:“她……她……” 海大少仰望苍天,缓缓道:“俺终年飘游四海,她……唉!大丈夫难免妻不贤子不孝,还提她作什么!” 两人一起垂下头去,心情俱都不堪沉闷。 这时,这轻舟的小舱中,突然又有呻吟之声传出。 那边船上的花大站,亦深深吸了口气,步入船舱,有几个蜂女已看出情势不妙,紧紧跟在她身后。 水灵光犹在啜泣,易冰梅、易清菊犹在焦急,那杨八妹也犹在水中搜寻,只是不时出水来换口气。 而花大姑却已掀帘而入。她一脚跨入船舱,船中的灯光已熄了九盏,只剩下一盏孤灯,发着凄惨的黄光。 但她目光转处,却看不到人影。 她不觉呆了一呆:“莫非海大少骗了我?” 思念还未转完,突听身后传来一种阴恻恻、冷森森、不带半分情感的语声,道:“在这里。” 花大姑大惊之下,霍然转身。 舱门紧边,一张巨大的红木椅上,端坐着一条人影,身子没有丝毫动弹,在惨凄的灯光下,看来仿如石壁魔像。 他双手扶着椅背,宽大的长袖,两旁垂落在地上。 他面上轮廓分明,双眉如剑,但眼眶处却是一片空洞,既没有闪烁的目光,也没有转动的眼球。 而这张面容却是出奇的冷静,仿佛这人的心肠俱是寒冰。他长发披散至双肩,更加深了他神秘的魅力。 在他的身后,却伶仃仃的卓立着一条女子身影,苍白的面容,纤柔的身躯,美丽的笑容,幽忽的目光…… 她正是被蜂女们自水中捞起,关在舱中的冷青萍。 就连花大姑也被惊得呆了半晌,但她立刻义故意装作对那神秘的披发人不加理睬的模样,向冷青萍笑道:“妹子,你醒来了么,身子可还舒服?” 冷青萍呆了一呆,竟未想到她还会如此温柔的对待自己,嘴皮动了动,但仍未说出话。 花大姑轻叹道:“你虽不该对姐姐我如此无情,但姐姐我还是一样关心你的,唉,你也该多加件衣衫呀!这样湿淋淋的岂非要冻坏身子?” 她轻步走了过去,目光还是不去瞧那披发人,口中却轻笑道:“你看,我只顾关心你,却忘了你这里还有位朋友。” 她回眸一笑,接道:“说真的,你这位朋友到底是谁呀?也该给姐姐介绍才是呀!” 冷青萍讷讷道:“这位不……不是我的朋友。” 她究竟年轻,究竟心软,不但已被花大姑说得毫无愤怒火气,竟还将花大姑这狡黠的手段当做真心的问话。 花大姑双目一展,仿佛甚为惊奇,道:“噢!他不是你的朋友,那么他为何会坐在我的船舱里?” 冷青萍轻轻摇头,以目示意,仿佛叫她不要说了。 花大姑却只作未见,接道:“朋友既是不请自入,不知有何贵干,可以对我这做主人的说说么?” 披发人端坐不动,齿缝间冷冷吐出几个字:“在下艾大蝠。”仿佛只要“艾天蝠”三个字,就足以代表一切。 花大姑身子果然微微一震,她还未说话,舱外已响起了尖尖的痛哭之声,是水灵光的声音,痛哭着道:“真的找不着么?” 接着,是杨八妹急促而喘着气的声音,道:“找不着了,但……他若真的淹死了,尸身该浮起才是呀!” 又听得水灵光恸哭道:“铁中棠……中棠……你死得好苦……” 冷青萍面色大变,身子也剧烈的震颤起来,踉跄后退几步,“砰”的撞在身后的壁上。 花大姑也有些吃惊,抬目望处,顿觉眼前一花,便已失去了艾天蝠的身影,只有舱门垂帘,犹在不住波动。 冷青萍双时支起身子,也飞一般冲了出去。 花大姑走到垂帘前,突又顿住脚步,皱眉沉思了半晌,霍然转身,快速走到左面的角落中。 船舱四侧,俱有垂帘,她掀开垂帘,伸手一探,舱壁上便现出一方三寸见方的空洞,洞上却嵌着块水晶。 自水晶中望出去,景物不但清晰,且已放大了许多。 冷青萍、水灵光、易艾梅、易清菊,俱已被艾天蝠挡在身后,那边杨八妹却挺着水淋淋的身子,站在蜂女们之前。 他们似在争论,却不知在说什么? 远处江面上,却似又现出了几点筏影。 花大姑轻叹一声,喃喃自语道:“人道九子鬼母的势力谁不能轻视,我此刻总算相信了。” 她狠狠一跺足,奔向舱后,奔入下舱,转过回廊,到了自己的密舱,却见坚固的舱门竟已被人用掌击散。 她心头又自一震,切齿道:“艾天蝠,你好狠的掌力!” 转目望去,舱中只有被褥零乱,其他的俱都无恙。 她嘴角泛起些笑容;奋力推开被褥零乱的雕花床,在床下舱板上又轻轻一推,便现出个二尺见方的密窟。 密窟中堆放着几只麻袋,麻袋中隐隐有宝光闪动。 她扯下床单,将麻袋全都包起,美丽的面容上,已看不到常带的媚笑,却充满了狠毒之色。 但是她还是不禁迟疑了半晌,方自狠狠咬了咬牙,跺了跺足,又在那密窟底板上轻轻一推。 “哗”的一声轻响,浊黄色的江水便涌泉般激射而出,霎眼间便已将密窟淹没,片刻间便将淹没船舱。 花大姑轻轻道:“姐妹们别了,船儿船儿,别了。”猛然拧转身子,提起包袱,飞掠而出。 一这时,已有四只制作得极为精巧的皮筏,来势快逾奔马,霎眼间便来到近前。 当先一只皮筏上,立着四人。 一个便是那跛足童子,此刻他头发已被烧得有一半焦了,咬牙切齿,满面俱是愤怒怨毒之色。 另一人长发披散,也被烧得焦黄,面上苍白,怀中抱着婴儿,在风中不住咳嗽。 她正是伤势尚未痊愈的冷青霜。 她身后并肩立着两个容光绝代的锦衣少女,不住俯下身去探间,似乎颇为关心冷青霜的伤势。 后面一只皮筏上,却放着轻巧的藤椅。 藤椅上端坐着个翠衣碧钗的老妇人,正是那隐居已有多年,近日却屡现江湖的九子鬼母。 她身后也并肩立着两个锦衣少女,一人手持拂尘,一人手捧玉钵,筏身摇荡,但她们却稳如泰山。 船上众人,谁也没有觉察船身已在渐渐沉没,却都已发现这两只皮筏如飞而来,易冰梅长长透了口气,道:“好了,师父来了。” 话声未了,九子鬼母袍袖微拂,身子已凌空飞起三丈,连人带椅俱都掠上了船头。 蜂女们群相色变,冷青萍目光转处,惨呼一声:“姐姐。”狂奔到船舷,微一迟疑,终于掠上了皮筏。 冷青霜自也惨然变色,颤声道:“妹子,你……你……” 她姐妹两人,此番虽能重逢,却已宛如隔世。 两人对面流涕,谁也不知此番能再相遇究竟是真是幻,心中都只觉有千言万语要待叙说,口中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锦衣少女们亦自黯然垂首,不忍再看。 那跛足童子却大喝一声,掠上船头,掠到易清菊身旁,悄悄拉了拉她衣袖,问道:“人呢?” 易清菊黯然叹道:“铁公子已自投落水,连尸身都……都……”侧目瞧了水灵光一眼,黯然住口不语。 跛足童子心头一震,呆了半晌,又问道:“那害人的恶徒呢?” 易清菊摇了摇头,道:“我心乱得很,没有瞧见。” 易冰梅却接口道:“只怕已被海大少带走了。” 跛足童子又呆了呆,狠狠顿足道:“这算什么?你们两人办事,简直办得太糟糕了。” 易清菊怒道:“若换了你,只怕更糟。” 易冰梅冷冷道:“若不是你们胡作非为,怎会有此事?” 跛足童子张口结舌,不敢再说话了。 那边九子鬼母端坐在蜂女面前,面寒如铁,她不愿与这些蜂女说话,只等着她们的大姐到来。 李二姐自舱中飞奔而出,惶声道:“大姐……她竟已走了,这艘船……这艘船……” 蜂女们齐都变色问道:“这艘船怎么了?” 李二姐满心惶乱,也顾不得还有外人在旁。 她急迫的喘了口气,接道:“大姐她不但将我们历年的积蓄全部偷跑,而且还拔开底栓,要将这艘船毁了。” 蜂女们面色大变,九子鬼母师徒们此刻也觉察出船身的倾侧,跛足童子打掌呼道:“妙极妙极,船要沉了。” 九子鬼母面色阴沉,缓缓道:“老身不到怒极,绝不逼人大甚,更从来不愿拍落水之狗,但……” 她阴沉的目光中,突然射出逼入光芒,“但你等已冒犯本门,今日若要走,好歹也得每人在身上留下点什么。” 杨八妹道:“留下什么?” 九子鬼母冷冷道:“祸首花大姑已逃,你们算来也被她害了,老身也不多难为你们,每人且留下只耳朵罢了。” 蜂女们面色大变,姚四妹却狂笑道:“放屁,小姐先去了。” 她本在船舷,此刻便与翻身落水而逃。 哪知她身形方动,无目的艾大蝠便已横飞而起——他身上似乎生满了眼睛,任何人只要有任何举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蜂女们只听风声急响,艾天蝠已“呼”的自她们头顶飞过,双袖飘飞,乘风直下,一把抓住了姚四妹背后衣领。 姚四妹身子方沾水面,已被他一把拉起。 跛足童子拍掌呼道:“你们若有谁逃得我大哥手掌,我就算服了她了。” 艾天蝠足尖轻点船舷,双袖兜风一抡,将姚四妹身子抛出,飞过蜂女们头顶落在鬼母足前。 他也借着这一抛之势,飞了回来,飘然落下,那巨大的双袖,看来真有如蝙蝠垂天双翼一般。 姚四妹面色煞白,已吓得几乎晕了过去。 九子鬼母冷冷道:“你们还有谁要老身自己动手?” 语声中手掌急伸,在姚四妹面侧轻轻一抹。 姚四妹惨呼一声,左耳已落入鬼母掌中。 蜂女面色大变,齐齐激动起来,似乎有与鬼母一拚之意,银光骤然闪起,兵刃叮咚相击不绝。 突然杨八妹大喝一声:“且慢!” 李二姐颤身道:“八妹……咱……咱们。” 杨八妹面容铁青道:“咱们拼不过他们的。” 李二姐道:“拼不过也要……” 杨八妹厉声道:“拚不过还拚什么?活着总比死了要好得多,但是……但是……你们可知道我为什么该活着?”她严厉的语声,似乎已将蜂女震慑,齐齐闭口无言。 杨八妹仰天悲嘶道:“咱们为的是复仇!” 她目光自蜂女侧面上扫过,按口道:“咱们无论如何也得寻着花大姑,是么?她不该在此时抛下我们!” 她直唤花大姑,显然也不承认她是大姐了!蜂女仍然无言,但却都垂下了头。 杨八妹霍然转过目光,直视着九子鬼母,一字字缓缓道:“我也发誓要寻你的仇!” 九子鬼母缓缓道:“我知道!” 杨八妹道:“我若是你,今日便该杀了我,否则你今日割下我的一只耳朵,他日说不定我要割下你的两只耳朵!” 九子鬼母寒冰青铁般的面容上,居然似乎露出一丝笑容,颔首道:“我知道,我等着你。” 杨八妹道:“好!” 转目望处,河水已将涌上甲板,刹那间这艘船便将沉没。 杨八妹出手如电,反手割下一只耳朵,抛在九子鬼母面前,口中放声呼道:“一人一只耳朵,莫要欠她的!” 蜂女们似乎已被她这气魄所动,她呼声未了,蜂女们面颊上已是鲜血淋漓,八只耳朵已都抛在鬼母面前。 杨八妹呼道:“仇已结,债已了,我们走了!” 蜂女们情不自禁齐齐脱口道:“走!” “走”字余音未了,蜂女们都已跃入水中。 九子鬼母长叹一声,道:“好女子!” 转目望去,船已渐渐沉没,人都木立船上。 九子鬼母低叱道:“走!” 这一声“走”方了,她已连人带椅掠上了皮筏,转瞬间船上人都已随之而去,所幸这些人俱都身怀绝顶轻功,是以皮筏仍似稳如泰山。 而那蜂女香舟却已沉没。 冷青萍己将那只钥匙交给冷青霜,她们虽不知铁中棠已交给她们一宗惊人巨大的财富,但却已足够使她们心头充满悲伤与感激。 冷青萍含泪转过头,含泪望着水灵光。 水灵光却已满眼垂泪,什么人也看不到了。 跛足童子突然在她三人面前深深躬下身去,呐呐道:“三位……三位姐姐……小弟……小弟……” 他话虽未说完,但水灵光、冷青霜、冷青萍却已俱都知道他言下之意——若不是他,铁中棠怎会落水而死? 他不说还罢,这一说将出来,水灵光、冷青霜、冷青萍的啜泣,突然都变成了痛哭。 跛足童子呆呆的望了她们半晌,霍然转身对那边皮筏上的艾天蝠放声呼道:“大哥,我求你件事好么?” 艾天蝠沉声道:“你又有什么花样了?” 他对这最小的师弟,似乎十分疼爱,此刻说话面上虽然没有丝毫笑容,但词色间却自然的流露出父兄般的亲情。 跛足童子大声道:“我只求大哥陪我去寻寻沈杏白,我要将他切成二十四块,一块块抛入水中喂王八。” 艾天蝠道:“为何要我陪你?” 跛足童子长长叹了口气,道:“我……我怕打不过人家,又怕出别的事,有大哥在旁边,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艾天蝠严峻的面容上,不禁绽开了一丝慈祥的微笑,道:“你现在居然也懂得‘怕’字了。” 跛足童子红了红脸,垂下了头,嗫嚅着道:“我……我不是怕,只是……只是……”轻轻一笑,不往下说了。 艾天蝠正色道:“怕就是怕,这是很正常的,有什么好害臊的!” 跛足童子道:“但大哥你为什么不怕呢?” 艾天蝠道:“谁说我不怕,我若不怕,只怕早已死了,只是有些事你虽然害怕,也要去做的。” 跛足童子接着道:“有些事虽不怕也不能做的,是吗?” 艾天蝠又展颜笑道:“对了,这就是有所不为,有所不为的侠客行径,你应当牢牢记着。” 端坐着的九子鬼母突然轻叹一声,道:“天蝠虽是我的徒弟,但有些道理却比我明白得多。” 艾天蝠垂首道:“弟子不敢与师父相比。” 九子鬼母摇了摇头,叹道:“你本就如此,其实,这道理为师也知道,只是为师一生行事,却太过偏激,杀劫也太重,一心任着自己的好恶行事,只知快意恩仇,便将善恶之分忽略了。” 艾天蝠垂首不语,面上却现感动之色。 九子鬼母又向跛足童子道:“老九,你真该多向你大哥学学。” 跛足童子垂首道:“弟子最喜欢大哥了。” 九子鬼母嘴角也不禁泛起了笑容,摇头道:“这孩子,我真希望他多吃几次亏,多怕一些。” 鬼母身侧的锦衣少女接口笑道:“只要师父你老人家少疼他一些,他自然就会老实多了。” 九子鬼母厉声道:“不许多口!”自己却又不禁笑了起来。 跛足童子偷偷向那少女做了个鬼脸,又道:“大哥,你到底是答应不答应陪我去呀?” 艾天蝠冷冷道:“这个……” 九子鬼母道:“天蝠你就陪他去吧!” 艾大蝠应声称是,那锦衣少女却又笑道:“你瞧,师父还是疼老九的,头发都快烧光了,还让他出去闯祸。” 跛足童子道:“好呀,你总是吃醋,醋娘子。” 九子鬼母摇头叹道:“这些孩子,唉,真没规矩。” 口中虽在叹息,但嘴角却充满慈祥的微笑。 冷青霜、冷青萍望着他们,似乎已忘记哭泣。 她们瞧着这师徒兄弟自然流露出的温情,心中不觉暗叹忖道。“我只道鬼母师徒俱都手段毒辣,心硬如铁,哪知却是如此。” 她们呆了半晌,突然想起自己的家,又不禁流下泪来。 冷青霜怀抱中的孩子,瞪起两只圆圆的眼睛,望着他母亲,那纯洁而晶莹的目光中,却无泪痕。 他似乎此时便已学会了大旗门男儿的勇敢与忍耐,自火中逃出后,便未发生过半声啼哭。 跛足童子回身望着她们,挺起胸膛,大声道:“姑娘们,莫要哭了,我一定去为你们复仇!” 冷青霜啜泣道:“我……我也……” 跛足童子道:“你也什么?你也要去?不行不行,你受了伤,又有孩子要照顾,万万去不得的。” 冷青萍、水灵光同声道:“我……” 跛足童子大声道:“不行不行,你们两个大姑娘,怎么能和咱们大男人走在一起,那多不方便。” 冷青萍、水灵光垂下了头,她们都是柔弱而多情的女子,若是被人拒绝,便从来不知反抗。 那边的锦衣少女却划着脸道:“好不害臊,自己明明是个小孩子,却偏偏要充大人!” 跛足童子笑骂道:“好,你好!” 突然纵身而起。 此刻两只皮筏,已流入个小小河汉,水势已缓,是以两船才可相距不远,缓缓而行,离岸也不过仅有丈余远近。跛足童子凌空翻了个身,刷的掠上那艘皮筏,翻身拜倒,道:“师父,弟子这就走了好么?” 九千鬼母还未说话,他便已翻身而起,突然伸手在那锦衣少女面颊上拧了一把,高声笑道:“小丫头!” 那锦衣少女又笑又骂,顿足道:“小鬼,你……大哥,你瞧瞧他,再不管管他,他就疯了。” 那跛足童子早已大笑着掠上河岸,去得远了。 他遥遥笑呼道:“大哥莫理她,这醋娘子,疯丫头,易小芳我告诉你,你这样一辈子也嫁不出去的。” 那锦衣少女易小芳顿着足,笑骂道:“师父,你看,小华他……他……”却已笑得说不出话来。 九千鬼母抚着她的手,摇头笑道:“你们看这孩子,一天到晚只会笑,好像无论什么悲伤的事,她都看不到似的。” 转自又道:“天蝠,你快去吧,好生看着小华!” 艾天蝠应声称是,飞身而去。他双臂微振,两只长袖,在众人眼前微微一飘,身形便已踪影不见。 九子鬼母摇头叹息道:“天蝠近年来,不但性情越发深沉,武功也似乎要比我强了。” 那边水灵光、易清菊、易冰悔、冷家姐妹都在暗中默祷,盼他们能早日寻着沈杏白,为死去的人复仇。 第十二章 恩仇问苍天 沈杏白这时正被海大少重重摔在船板上。 海大少听得船舱中蜷伏着一个水淋淋的身,这人仿佛是方被人自水中救起,神智还未清醒,海大少并不认得,就连将他救起的霹雳火也不知他是谁。 ——若是霹雳火知道他是谁,恐怕便不会救起他了。 沈杏白却是认得他的,而且十分认得。 沈杏白此刻被海大少一摔,呻吟着翻了个身,海大少方要间舱中人是谁,突听霹雳火大喝道:“怎会是你!” 海大少转身望去,霹雳火指着船上的沈杏白皱眉道:“这不是沈杏白么,怎会如此?” 海大少皱眉道:“你认得他?” 霹雳火点了点头,道:“自然认得,他就是黑星大的徒弟,他怎会冒犯了你,这倒怪了。” 海大少怒骂道:“此人一到危难时,便要出卖朋友,万万不是个好人,留在世上也是祸害。” 霹雳火呆了半晌,道:“如此说来,他与你并无冤仇了。” 海大少怒道:“他也配和俺有仇么?” 霹雳火大笑道:“不错不错,能与天杀星结下梁子的,好歹也要是条江湖中有名有姓的汉子。” 他语声微顿,突又叹道:“但这厮却与老夫有些渊源。” 海大少瞪起眼睛,道:“什么渊源?” 霹雳火道:“就是这厮跑到霹雳堂去通风报讯,是以老夫才知道我那不成材的徒弟是被黑天星拖走了!” 海大少眨了眨眼睛道:“哦,还有呢?” 霹雳火道:“详细情形,他说他也不知道,却又说他自己也要逃走,苦无盘缠,老夫还送了他些银子。” 海大少大笑道:“他三言两语话未说清,便将你银子骗去了,这也算叫‘有些渊源’么?” 霹雳火呆了呆,笑道:“老夫总不忍见他被杀……” 海大少道:“好!死罪可兔,活罪难逃!” 突然飞起一足,将沈杏白踢下了船,口中大笑道:“是死是活,全都看你的造化了。” 霹雳火赶到船边,沈杏白早已踪影不见,他霍然转过身来,负气道:“你这样也算饶了他的活命不成?” 海大少笑道:“自然,落下水又不是定会死的,你舱中不是就有个被你自水里救起来的人么?” 霹雳火又呆了呆,突然伸手一拍海大少肩头,大声道:“算你比老夫能说会道,咱们且去看看舱中那人可死了?” 舱中的铁中棠,已渐渐苏醒。 他隐隐约约听得舱外的言语,听得黑星天徒弟此刻便在舱外,他心头不禁吃了一惊。 但瞬即他又听得怒骂声,落水声,悬起的一颗心便又松了下去,而海大少与霹雳火去。已踏入舱来。他自然认得这两人,而这两人却根本不认得他。 霹雳火目光转处,笑道:“不但未死,而且醒了!” 海大少笑道:“俺看你平生伤人不少,救人只怕还是首一次吧,否则你万万不会如此高兴。” 霹雳火亦自大笑道:“这一下真被你猜对了,老夫也做过好事,但完全被老夫救活的性命,倒真只有这次。” 他弯下身去,轻拍着铁中棠的背脊,和声道:“少年人,你腹中的水可吐干净了么。” 铁中棠苦笑道:“多谢老丈大……大恩……”他再也想不到自己的性命,竟被仇人所救,心中也不知是何滋味。 却听霹雳火和声又道:“你喝了不少河水,此刻想必还难受得很,不必多说话了,好生歇着吧!” 铁中棠果然闭起眼睛,不再说话,但胸膛起伏,却甚是剧烈,显见得心中思潮也甚是紊乱。 海大少含笑旁观,霹雳火在摇晃的船身中走来走去,拿了茶杯,倒了腕水,又取了些丸药,和在水里。 过了半晌,他才扶起铁中棠,将药水灌他服了下去,口中道:“少年人做事日后定要小心些,好生怎会落下水的?” 铁中棠叹息一声,闭口不答。他有心不喝那药水,但转念一想,自己既已受了别人救命之恩,还有什么理由不喝这药水? 霹雳火望着他面上神色,不禁皱眉道:“看你长吁短叹,愁眉不展,心里莫非有什么事不成?” 铁中棠叹息着摇了摇头。 霹雳火拍着铁中棠肩头含笑道:“看你年纪轻轻,什么事都该想开些,你可是情场失意么?不怕不怕,似老夫这般生像,还不想三妻四妾,以你的才貌年纪,那女子不跟着你,定是她瞎了眼睛,老夫负责为你找十个八个比她美貌十倍的。” 铁中棠苦笑摇头,道:“老丈错了,在下……” 霹雳火皱眉截口道:“不对么,好,老夫再猜上一猜,你既非情场大意,莫非是……是银钱有了困难?” 他伸手猛拍铁中棠肩头,笑道:“不怕不怕,更不怕了,少年人风流慷慨,花多了银子又算得了什么?” 他指了指海大少,大笑又道:“你莫看他这样子,他随手都是银了,你要多少,只管开口便是。” 海大少笑道:“你倒不错,慷起他人之慨来了。” 霹雳火佯怒道:“他若不给,老夫也多的是。” 铁中棠长叹摇头道:“老丈……” 霹雳火皱眉道:“不是么?”他皱眉苦思半晌,恍然道:“看你文文静静,想必是受了别人气了,不怕不怕更不怕,快说出是谁,老夫替你出气!” 铁中棠黯然:“老丈全错了,在下只是酒醉失足。” 霹雳火大笑道:“妙极妙极,酒醉失足,海老兄,你听见没有,这少年原来也和你我一样,是个酒鬼。” 海大少亦自笑道:“少时定要与他痛饮一场。” 铁中棠挣扎坐起,道:“不瞒老丈,老丈如此厚爱,在下却仅是个卑鄙之徒,竟爱上了塾中师母,是以才会酒醉。” 他故意垂下头,道:“此话在下本不愿说,只因老丈实在感动在下,在下才厚颜说了出来。” 霹雳火皱了皱眉,但瞬即笑道:“不怕,不怕,少年人难免一时失足,何况你还知道过错,勇于承认,这才是大丈夫。” 铁中棠呆了一呆,道:“这……这……”他见霹雳火对他那般关切,心下更是难过,暗道:“我不如故意将自己说得是个恶徒,故意激怒于他,他一怒之下,便不免打骂于我,甚至再踢我落水,自倒好得多了。” 哪知无论说什么,霹雳火总是“不怕不怕”,根本不当回事,铁中棠反倒呆了,再也说不出话来。 海大少却在含笑望着霹雳火。 霹雳火抬眼望处,道:“你这老儿,笑个什么?” 海大少笑道:“我笑你平日性如烈火,今日却没了脾气。” 哪知铁中棠突然怒道:“我对你说出如此卑鄙之事,你却还说不怕,显见得你也不是个好人!” 他实在别无办法,只有装作怒骂,只要霹雳火被他激怒,或是还骂,或是动手,他也好乘机拂袖而去。 哪知霹雳火却仍呵呵大笑道:“好孩子,简直和老夫少年时的脾气完全一模一样。” 他伸手拍着铁中棠肩头,笑道:“老夫听了那话,并非不气,只是有些不信你会如此,纵然如此,也必有理由可以原谅。” 铁中棠顿觉热血上涌,黯然垂首道:“老丈为何如此厚待于……于我……”他纵然情感冷静,此刻喉头也似有些哽咽。 要知霹雳火救了他性命,并不能使他十分感激,只因他知道霹雳火乃是无心中救了他的。 直到霹雳火对他那般关切,他心中方自难受。 而最令他感动的却是霹雳火竟如此信任于他,他纵然亲口说出自己为恶,霹雳火却还不信,还说定有理由可以原谅。 他纵然心如铁石,此刻也不禁为之感动。 ——要知道这种无形中流露出的关切,无形中流露出的信任与相知,自古来便最易打动男子汉的心肠! 霹雳火也愕了半晌,伸手抚着他斑白的头发,失笑道:“确实有些奇怪,老夫自己也不知为何会如此待你。” 铁中棠心头更激动,缓缓闭目,暗暗忖道:“盛家庄、寒枫堡、霹雳堂,虽与我有如海深仇,但我又怎能忘得了盛存孝对我的相惜之情,抬手之恩,以及那冷氏姐妹对我兄弟的多情厚爱,生死相随……此刻,却偏偏又教我身受霹雳火的相救之德,知己之恩……” 别的犹还罢了,这相惜、多情、知己之恩,当真是教男儿汉难以报答,千古英雄俱如是,又何止铁中棠一人! 一时之间,铁中棠只觉恩仇交错,思潮紊乱,只有暗问苍天:“苍天,你教我铁中棠如何是好?” 突听海大少笑道:“你心里奇怪,俺心里倒不奇怪。” 霹雳火道:“这种没头没脑的话,老夫一向听不懂。” 海大少道:“你不知为何如此对他,俺却知道。” 霹雳火大笑道:“好,好,你若说对了,老夫定要好好请你……自然少不得要先痛饮三百杯。” 海大少道:“只因你这老儿,生平无子无女,好容易收了个徒儿,却又偏偏给别人偷跑了!” 他伸手一拍铁中棠,接道:“而这少年的性命却是你亲手自阴间救回来的,常言道:‘恩同再造,再生父母!’人家心里还不知怎么想,你这老儿不知不觉暗暗将别人当作你造出的儿子了。” 霹雳火皱眉道:“造出的儿子,好难听的话,你用字可以用得文雅些么?”说话间早已忍不住得意的笑将起来。 海大少大笑道:“字虽不雅,却是再也恰当不过,一个五六十岁的孤老儿突然造了个儿子,自然会对他好罗。” 霹雳火虽又想骂,却已得意的笑得实在骂不出来了。 铁中棠心中却有些哭笑不得。 海大少又笑道:“既是如此,俺看你不如将他真的收为义子,俺也好喝杯喜酒。” 霹雳火笑骂道:“你这老儿,除了喝酒还会想别的么?” 海大少笑道:“你嘴里虽在骂俺,心里却实在感激得很,是么?” 霹雳火大笑道:“不错不错,老夫实在是有些感激。” 铁中棠听他两人一搭一挡,心中却在叫苦不迭。 海大少“叭”的一拍他肩头,大笑道:“若要你真的称他为父,未免要折煞这老儿了,俺看你根骨颇佳,年纪又轻,正是学武的好材料,这老儿也恰巧少了个徒弟,你不如拜他为师,倒是两全其美。” 铁中棠突然大笑道:“两位请恕在下不能拜他为师。” 霹雳火笑容立敛,面色大变,脱口道:“为什么?” 海大少亦自微微变色,大声道:“你莫非不知道霹雳堂在当今武林中的赫赫声名么?” 铁中棠道:“在下自然知道。” 海大少道:“既然知道,为何不肯,莫非……” 霹雳火面上己现怒容,厉声截口道:“莫非嫌我霹雳堂三字,还辱没了你不成?” 铁中棠苦笑道:“在下焉有此意,只是……只是……” 霹雳火道:“只是为了什么,老夫倒想听听。” 铁中棠心念一动,突然朗声笑道:“在下与两位一见投缘,本待高攀两位,做个知己酒友,若要在下拜在他门下,在下立刻低了一辈,不但言行都要大受拘束,便是日后喝酒,也喝不痛快了。” 海大少呆了一呆,突然大笑道:“不错不错。” 霹雳火亦自展颜大笑道:“有理有理,若是换成了老夫,实也不愿由别人的朋友一下变作别人的徒弟。” 海大少道:“如此你虽少了个徒弟,却多了个酒友,妙极妙极……”大笑声中,船身已靠在岸边。 岸上既非渡口,亦无城镇,竟是一片荒旷之地。 霹雳火向那舟子皱眉道:“老夫正急着喝酒,你为何靠在这里?” 那舟子仿佛也是个老江湖,闻言笑道:“前面水流太急,这船上载的人又已过多,到前面若是翻了船,各位便喝不成酒了,倒不如在这里靠岸,虽然慢些,但终究是有酒喝的。” 霹雳火扬眉道:“哎哟,好利的嘴,早知你如此利口,老大又何苦花双倍银子雇你的船!” 那舟子嘻嘻笑道:“黄河道上,谁不知快船张三快口快船,若不雇我的船,这条水路谁走得动!” 霹雳火瞪起眼睛,瞧了他半天,突然大笑道:“好,好好,能干的小伙子,纵然骄一些,老夫也不生气。” 快船张三笑道:“若不能干,也不敢在你老面前骄了!” 霹雳火大笑道:“若不能干还要骄,老大不将你一脚踢下河去才怪!”大笑声中,当先掠下船去。 海大少笑道:“张三,你这小子虽然的确狂些,但俺瞧着也顺眼,快弄些银子去买酒吃,日后有事再来寻我。” 他口中虽说“弄些银子”,却随手抛出黄澄澄的金子。 “当”的一声,海大少下了船,金子落到船板上,那快船张三却瞧也不瞧上一眼,反而对铁中棠笑道:“他们瞧我顺眼,我却瞧着你顺眼,他日若在黄河道上有什么事,只管来寻快船张三。” 铁中棠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只得感激得微笑抱拳下船。快船张三吆喝声中,轻舟已自荡开。海大少与霹雳火正在那里分辨方向寻找卖酒所在,铁中棠却不禁暗自感慨,想不到那荡船舟子,也有这个气概。 黄河自古便少水利,这黄河岸上,果然是地僻人稀,极目望去,但见野草萋萎,不见人迹。 海大少皱眉道:“早知如此……” 语声来了,突听一阵急遽的马蹄奔腾声随风传来,蹄声急遽,方自传至耳里,已有数骑健马随着蹄声狂奔而至,马行如龙,显见得俱是千中选一的良驹,凝目望去,马上人也仿佛都是衣衫华丽的风流少年。 这群鲜衣怒马的少年,沿着黄河岸边加鞭奔走,显然有着急事,人人目光都在侧目搜寻黄河中的船只。马蹄奔腾,丝鞭破风声中,人语隐约,仿佛在说:“这倒怪了,偌大艘船,怎会突然不见?” 又有人道:“老三,莫心焦,说不定就在前面。” 语声中人马已来,马上人竟是欧阳兄弟。 海大少微一皱眉,大喝道:“小伙子们哪里去?” 欧阳兄弟见到海大少,面色都不禁为之一变,在马上匆匆抱拳,非但没下马,反而打马更急,风声响动,群马竟自他们身侧擦过,又自狂奔而去。 霹雳火怒道:“这些少年是谁、怎么如此无礼!” 海大少叹道:“还有谁?自然便是那不知天多高地多厚的欧阳兄弟了,放着好日子不过,去定要去惹马蜂窝,幸好那艘蜂女舟已沉了,否则他们的乐子还大着哩,俺看在他们尊长面上,少不得又要多事了。” 霹雳火笑骂道:“这批小伙子有钱闲着,又被色迷了心窍,若换了老大,真个不愿伸手去管这闲事了。” 海大少叹息道:“其实,欧阳世家本重声色,府上不乏丽人,俺真不懂他们为何偏偏定要来寻那些扎人的野蜂子?” 霹雳火大笑道:“海老弟,这个你就不懂,常言道:家花不如野花香,他们见多了温柔美丽的多情女子,自然认为不够刺激,自然要寻那些扎人的野花换换口味,而越是不易到手的货色,他们便越觉有趣。” 海大少笑骂道:“看不出你经验倒也蛮丰富的。” 霹雳火大笑道:“江湖中似你这般不近女色的鲁男子,算来又有几个。”大笑声中,飞步而去。 三人并肩而行,不知不觉间,正是走向群马驰去的方向。 他们口中虽在急着喝酒,其实心中本无事,一路高声谈笑,虽然亦是大步而行,却都未施展轻功。 铁中棠此刻本该乘隙走了的,但一时间却不觉有些不忍,心中方自逡巡间,突听弓弦骤响。 三枝铁箭,带着摇曳的金铃之声,“飕”的一声,三枝箭并排插入海大少足前地下,箭杆金铃,犹在叮当作响——这是绿林道上线开扒时惯用的响箭。 海大少目光的溜溜的一转,低声笑骂道:“好个不知事的瞎眼贼予,动手脚居然敢动到爷爷身上来了。” 言语之间已有两条人影急步而来,海大少摆手轻笑道:“两位且莫惊动,待俺先在这厮身上取个乐子!” 这两人手持钢刀,面覆黑巾,身上衣衫却甚华丽。 铁中棠暗奇忖道:“素闻黄河盗贼,地困人穷,怎么这两条汉子衣衫却如此华丽?” 思忖间,这两条锦衣大汉已来到近前,横刀挡住了他三人的去路,左面一人道:“三位若要赶路,请绕道走吧!” 海大少眨了眨眼睛,当先迎了上去,故意装出惊慌的神色,颤声道:“好汉爷,咱们出来走道,身上并未带得银子。” 那锦衣大汉皱眉失笑道:“谁要你的银手,快走吧!” 海大少瞪起眼睛,大奇道:“不要银子,来作什么?” 那锦衣大汉道:“你耳朵聋了么?咱们只要你绕道而走,莫要再往前面这条路走就是了。” 霹雳火附在铁中棠耳畔悄声道:“看来他这乐子取不成了。” 铁中棠哑然一笑。海大少摸了摸头皮,嘻嘻笑道:“不瞒两位,俺身上委实带得有银子的。” 那锦衣大汉道:“你有银子也好,快带着银子走。” 海大少自管接道:“俺身上不但有银子,还有不少,两位好汉爷若是要,只管拿去就是。” 那锦衣大汉被他弄得呆住了,不由瞪眼瞧他,心中暗暗忖道:“这厮莫非是个疯子不成?” 右面另一个汉子忍不住摇头道:“这样的人,倒真是少见得很,人家不要抢他银子,他却偏偏送上门来……” 语声未了,突见海大少自怀中摸出乱七八糟一大团纸,仔细一看,竟赫然全都是十足的银票。 他将这团银票捧在掌中,那两人眼睛都瞧直了,却听海大少道:“两位要,只管拿去,在下绝对不敢反抗。” 右面的那汉子深深吸了口气,道:“孙老二,这厮既然定要咱们动手,咱们倒也不必辜负了他。” 左面的孙老二嗫嚅道:“但……但老爷子的话……” 右面锦衣大汉笑道:“这是他自己送上来的,不拿实在有些对不起人,反正只要不是咱们自己动手去抢,老爷子想必也不会怪咱们!” 说话间一只手已伸了上去,去抓那团银票。 海大少突然大喝一声,反手将银票塞了回去,厉声道:“好小子,果然是强盗,竟敢抢大爷们的银子,当真是瞎了眼了。” 锦衣大汉呆了一呆,怒喝道:“我只当你是个痰迷心窍的半疯子,哪知你竟是成心惹事来的。” 海大少仰大狂笑道:“不错,俺就是成心来砸你们锅的!”五指奋张,出手如风,当胸抓了过去。 锦衣大汉惊怒之下,拳脚齐出,上打下踢。 海大少哪里有眼睛望他,口中大笑道:“躺下吧!”反手一切,这大汉已狂呼一声,跌倒地上。 那孙老二眼见海大少如此武功,哪里还敢出手,悄然转身,拔脚就走,走了两步,才敢骂道:“好小子,你等着!” 哪知话才出口,便已被海大少夹颈一把抓住,口中笑骂道:“好小子,竟敢出口伤人!”左手已抓把污泥,塞在他口中。孙老二心头犯恶,急得直呕,却又呕不出来。 霹雳火摇头笑道:“你这乐子弄得太刻薄了些!” 海大少道:“你当俺真是在寻乐子的么?” 霹雳火道:“若不敢乐,为何苦苦逼存人家来抢你的银子?” 海大少正色道:“错了错了,这两人在此伏桩,定要我等改道,为的是什么?你莫非还猜不到?” 霹雳火寻思半晌,恍然拍掌道:“是了,必定是因为他伙伴在前面做案,不愿被外人惊散好事。” 海大少微微笑道:“他两人不愿来抢俺的银子,也不过只是因为上头有令,叫他们莫抢了小的,惊了大的。” 霹雳火大笑道:“不错不错,因小失大,便是笨贼了。” 海大少笑道:“这些贼非但不笨,而且令出如山,显见得组织定必十分严密,瓢把子也定必有些来头。” 霹雳火笑道:“看不出你粗手粗脚,头脑倒清楚得很,既是如此,你我快打前面看看,看那究竟是什么来头?” 海大少解下孙老二的腰带,将他们四马钻蹄捆了个结实,笑道:“念在你们先前还客气,且饶了你一命。” 那霹雳火却己似等不及了,拉住铁中棠当先而去。 此刻天色沉冥,又已黄昏,风吹草动,日落云低,萧瑟的晚风中,突又漾漾的落下雨来。三人前行了数丈,风雨中便飘来阵阵叱咤之声。 铁中棠突然脱口道:“是了。” 海大少忍不住侧目道:“什么是了?” 铁中棠不得不按口道:“欧阳兄弟鲜衣怒马,驰骋江滨,必定惹人眼红,我若要上线开扒,也必要抢他们。” 海大少呆了一呆,恍惚道:“不错……”语声未了,身形如离弦之箭,“飕”的向前窜了过去。 霹雳火侧首道:“小伙子,你追得上老夫么?” 铁中棠心头暗笑,知道这老人也急着要瞧热闹了,道:“在下轻功不佳,万万追不上。” 语未说完,霹雳火已架起了他肩头,飞奔而去。 海大少对那欧阳兄弟的安危,竟似十分关心,身形如飞,便已瞧见前面风雨中的刀光剑影。 他知道这群世子子弟,终日纵情酒色,走马章台,哪有心情练武,身上佩的虽是名剑,剑法却必定差劲,万万不会是那些终日在枪尖刀日讨生活的绿林豪杰的敌手,情急之下,人未到,声已作,纵声厉喝道:“天杀星在此,谁还敢在此动手!”喝声之高亢,几已可达河滨对岸。 一阵惊叱,一阵轻呼,兵刃相击之声顿绝。 海大少双掌护胸,凌空跃入风雨人群中。 被十余条手持长刀的劲装蒙面大汉团团围在中央的,果然不出铁中棠所料,正是欧阳兄弟。 这些鲜衣怒马,意气飞扬的世家子弟,胯下的马早已被人牵走,鲜衣之上,也染满了汗水与污泥,掌中虽然倒提着精光闪闪的长剑,但一个个气喘琳淋,面色如上,神情委实狼狈不堪。 围在他们四周的劲装蒙面大汉,却是人人神情剽悍,身手矫健,双方毋庸动手,胜负之数已不问可知。 欧阳兄弟见到海大少现身,齐都大喜涌上,欢呼道:“海大叔来了!看你们这般贼子还敢不敢再逞强?” 话犹未了,海大少突然反手一掌,掴在当先一人的面颊上,怒道:“到此刻你们才认得海大叔?先前都瞎了眼么?” 欧阳兄弟哭丧着脸,呐呐道:“先前……先前……” 海大少怒骂道:“没有用的奴才,手下没半分本事,却偏偏要在外招摇,连俺的人都叫你们给丢光了!” 欧阳兄弟齐齐垂下头去,哪里还敢说话。 海大少霍然旋身,面对着黑衣大汉,手掌一扬,大喝道:“俺已来了,你们还呆在这里作甚,走走走!” 黑衣大汉,却站着动也不动。 海大少怒道:“还不走,要等俺来动手不成?” 他双臂乍分,突听有人冷冷道:“他倒不敢走的。”语声娇美,却又冷漠得不带丝毫情感。 那些黑衣大汉见到这个女子,都垂手弯下腰去。 欧阳兄弟却指着她手里的布袋,乱纷纷嚷道:“海大叔,这女子手里的布袋,便是小侄们带来的珍宝。” 海大少怒喝道:“站开一边,莫要多口。” 青衣女子却已将布袋缓缓放到地上,缓缓的道:“不错,这袋里都是珠宝,你们可拿得回去么?” 海大少道:“他们拿不回去,却有人拿得回去。” 青衣女子冷冷道:“依我看来,这些珍宝他们反正是要拿去送人的,又何苦定要再拿回去?” 一个欧阳子弟急急自海大少身后钻了出来,道:“要送人却也不是送给你……”可是话未说完,便被海大少一掌打了回去。 霹雳火与铁中棠也己赶来,霹雳火人还未到,便已遥呼道:“海兄弟,要打只管打,还有老夫在这里。” 那青衣少女眼波一闪,她剪水般双瞳,在铁中棠面上盯了两眼,铁中棠只觉这眼波简直冷得如寒冰一般。 海大少仰天狂笑,道:“不错,这些珍宝本是他们要拿去孝敬给那批蜂子的,他们的确不该拿回去了。” 青衣少女道:“那么我便先代弟兄们谢了。” 海大少笑声突顿,厉喝道:“他们拿不回去,却也轮不到你,这包袱早改了俺海大少的姓了。” 青衣少女缓缓道:“真的么?你唤它一声,看它可答应?” 海大少仰天大笑三声,突然俯身到她包袱前,轻拍着包袱,低低唤道:“孩儿孩儿!你可听见俺叫你么?” 铁中棠腹中暗笑:“此人当真是性如烈火,心如赤子,无论做什么事,都忘不了玩笑玩笑。” 海大少装模作样的听了半晌,方才长身而起,大笑道:“果然答应了,你们可都听到了么?” 霹雳火大笑道:“听到了,听到了,听得清清楚楚。” 海大少笑道:“自该听到,只有聋子才听不到。” 青衣少女目光仍然不动声色,冷冷的望着他,道:“我也听到了,只是它却说要跟着我,你拿也拿不走的。 海大少怒道:“胡说……” 青衣女子冷冷道:“它说的清清楚楚,只有呆子才会听错。” 霹雳火笑骂着:“变了变了,年头变了,江湖中的女子,竟一个个都要比男子厉害得多。”。 海大少却已怒道:“如此看来,你是定要俺出手了?” 青衣少女冷笑道:“我生平从不愿与肮脏男子动手!” 海大少大笑道:“俺又何尝愿与妇人女子动手。”掌向黑衣大汉们喝道:“你等是要车轮大战,还是一涌而上?” 青衣女子冷冷笑道:“天杀星在江湖中也算有些名声,却来寻这些无名之辈动手,纵然胜了,这包袱你好意思拿得去!” 霹雳火忍不住笑骂道:“这妮子倒怪了,她既不愿动手,又不要海兄弟与别人动手……” 海大少已截口道:“莫非要俺自己打自己么?” 青衣女子突然伸手一指,道:“与你动手的人,这就来了!” 海大少随着她手指望去,两条铁塔般的大汉已自漾漾细雨中冒雨飞奔而来。 这两人也俱是劲装蒙面,但胸襟敞开,露出黑茸茸的铁打般的胸膛,虽看不清面目,但一人神情沉猛,蒙面中下微微露出胡须,另一人举目洒脱,发浓如漆,显见是一老一少,两人手中,俱都倒提着一对内八角铁锤,那中年大汉遥遥喝道:“是什么人敢来这里寻事!” 海大少抢先一步,凝目望去,突然哈哈大笑道:“果然是条汉子。倒也配挡得俺二脚两拳广” 那中年大汉箭步飞来,上下瞧他几眼,亦自大笑道:“果然是条汉子,难怪敢来这里架梁生事。” 海大少伸手一卷衣袖,大笑道:“但你要与俺天杀星动手之前,却得光准备些伤药放在身边。” 中年大汉狂笑道:“久闻天杀星偷鸡摸狗的本领不小,却不知手下怎样,可挡得住我三锤?” 青衣女子却已将那劲装少年拉到一边,悄悄说道:“你两人怎么都来了?莫非那边的事已经无妨?” 劲装少年道:“那边己按得住了,我……” 突听中年大汉厉叱一声:“莽儿,将锤送来给姓海的!” 海大少道:“俺空个按你已足够了,要什么锤!” 中年大汉狂笑道:“你我都是昂藏七尺的男子汉,玩什么巧法花招,若要与我动手,就硬碰硬拚他个几锤,也好煞煞我的手痒!” 海大少仰天笑道:“好极好极,俺也许久遇不着硬碰硬的对手,正也觉有些手痒,呔,将锤来!” 劲装少年一步窜来,大喝道:“接住!”手臂抡处,掌中八角铁锤呼的一声脱掌飞出。 海大少轻叱声中,目光凝注铁锤来势,突然伸手轻轻一抄,“吧”的声响,他已将铁锤按在掌中。 中年人汉笑道:“试试份量,可嫌大重么?” 海大少持锤在乎,把了两把,纵声大笑道:“只嫌轻,不嫌重!”突然胸膛一挺,胸前衣钮纷纷迸落,衣襟也力之敞汗,露出黑铁般的胸膛,霹雳火在一旁磨拳擦掌,仿佛也有些痒了。 中年大汉厉叱道:“孩子们,闪开去!” 四下劲衣大汉轰然一声,让开空地,欧阳兄弟也不自主悄悄退了开去,踏得泥泞,吱吱作响。 那中年人汉伸手一抹发上水珠,狂笑喝道:“接着!” 刹那之间,他手臂仿佛突然粗了一倍,手腕抡处,铁锤飞起,泰山压顶当头击去。 海大少暴喝一声,挥捶迎上。 “录”的一声,震耳巨响,两人身形各各后退了半步,海大少抢步进身,铁锤斜挥。 中年大汉反掌抡锤,又是一声巨响,直震得四下劲装大汉身子已在不住打抖。 欧阳兄弟更瞧得心惊胆战,面色如土。 海大少厉声狂笑道:“好小子,有你的,再吃俺几锤!” 展动身形,铁锤有如狂风暴雨般攻了出来。 中年大汉双足已深陷泥中,挺胸迎击。 “当,当,当……”五声暴响,两人竟又硬碰硬接了五锤,两锤相击之声,有如暴雨霹雳。 站得最近的一个欧阳兄弟,直觉双膝发软,突然“拍”的跌坐在泥泞中忘了爬起,他身后一人竟也忘了扶他。 铁中棠也不禁微微变色,这中年大汉武功身法虽看不出高明,但臂力之惊人,却是无与伦比。 他两人四目相瞪,但手臂却已都垂下,显得两人臂腕俱已酸麻,但谁也不肯多退半步。 中年大汉喘了两口气,大笑道:“姓海的,可要再拼几锤?”他犹在纵声而笑,但笑声却已远不及方才洪亮。 海大少暴喝道:“来!” “来”字方出口,两人又拼了一锤。 青衣少女目光始终未眨一眨,此刻突然轻叱道:“够了!” 海大少厉声道:“胜负未分,谁说够了?” 他还能说话,但那中年人汉己喘息难言,青衣少女目光一转道:“念在你能接我大叔八锤,珍宝便送你又何妨!” 海大少怒道:“俺只要和他分出胜负,珍宝不要也无妨。” 中年大汉仰天接了几口雨水,蒙面的黑巾早已歪到一边,露出半面紫黑面膛,挥锤道:“来来来,再……” 海大少挥锤大喝道:“再接十锤!” 又是一声巨震,两人铁锤突然齐齐落到地上。 众人惊呼一声,海大少呆了半晌,仰大笑道:“好好好,冲着你这几锤,俺这袋珍宝不要了!” 中年大汉大声道:“咱也不要。” 那坐在地上的欧阳子弟强笑道:“两位若都不要,还是交回给他一面说,便待爬起,又被霹雳火一掌打翻在地上,霹雳火道:“海大弟,莫怪老夫,老夫实在瞧着他生气!” 海大少笑道:“打得好,打得好,换了俺打得更重些!”转身又道:“你若不要,就给你家弟兄打酒吃。” 中年大汉瞪着眼睛瞧他半晌,突也大笑道:“好!”手掌一挥,喝道:“弟兄们,谢过海大少,咱们走吧!” 霹雳火大喝道:“且慢!” 中年大汉目光一闪,沉声道:“什么事?” 霹雳火狂笑道:“老夫也觉手痒得很!” 话声方了,那劲装少年已箭步窜来,反掌提起了地上铁锤,亦自狂笑道:“来来来,少爷我专治手痒!” 霹雳火回首望着那中年大汉笑道:“这是你的儿子还是你的徒弟、海老弟与你交手,怎么却叫你徒弟与老夫……” 说到这里,他语声突然顿住,双目圆睁,的的的逼视着那中年大汉,面上充满了惊诧之色,竟也呆愣住了。 海大少奇道:“你怎么了?” 霹雳火手指那中年大汉,哈哈大笑道:“老夫认出你来了,老夫认出你来了……” 中年大汉身子一震,急忙回手去掩面上黑巾。 霹雳火笑道:“莫掩莫掩,再掩也已来不及了。” 中年人汉沉声道:“只怕你认错了人。” 霹雳火道:“老夫若认错,你只管摘下老夫的眸子,你不是寒枫堡外那打铁的武老大么?” 他纵声大笑,接道:“难怪你手劲那般惊人,原来是终日打铁练出来的,只是你几时改了行,老夫却不知道。” 那中年大汉被他揭破了来历,一时间颇有些慌乱。 青衣少女却冷冷道:“纵是铁匠改行,又当如何,你怎知咱们先前当铁匠,不是由你这样的角色改行的?” 霹雳火呆了一呆,大笑道:“姑娘好利的口……” 话声问突见两个黑衣大汉抬着一个劲装少年如飞而来,那少年身上虽无血迹,但已晕迷不醒,面如金纸,显见受伤极重。 中年大汉已变色道:“方才还能抵挡,此刻怎会如此?” 黑衣大汉道:“方才大爷你放心走了后,小人们也算着不致落败,哪知那看来弱不禁风、始终未曾出手的斯文人,却是个了不得的高手,他一出手,三少爷就伤了,小人才赶着抬回来。” 他满心惊惶,竟忘了还有外人,便滔滔说了出来。 青衣少女与中年大汉已赶着去探视那少年的伤势,青衣少女恨声道:“好狠的心,好重的手法。” 海大少却拉着霹雳火道:“咱们与他们无甚冤仇,此时人家正在急难中,咱们也就不必再为难人家了。” 霹雳火道:“老夫本无为难他们之意。” 海大少转身向欧阳兄弟大喝道:“你们还不走?” 欧阳兄弟被这声大喝震得连连后退,终于狼狈转身而去,只剩下一个看来身子最弱的少年还留在当地。 海大少怒道:“你还留在此作甚?” 那少年躬身道:“小侄总该先谢过海大叔大恩再去。” 海大少呆了一呆,展颜道:“奎儿,俺看你本是个好孩子,何苦定要与那些不成材的东西混在一处?” 那少年躬身道:“既属兄弟,不得不共进退。” 海大少叹道:“好,快快回去吧,记得代俺问你姨妈好。” 那少年躬身称是,海大少又道:“还有,去告诉你兄弟,那蜂窝船早已沉,叫他们莫再想糊涂心思了。” 那少年躬身应了,转身而去。 海大少叹道:“那般弟兄里,只有这欧阳奎还有出息,欧阳吉家的产业,日后看来只有他撑着了,唉,咱们也走吧!” 那中年大汉已转身向他抱拳:“我等急着赶上他处,别的话也不能多说了,但今日之事,我武振雄绝不会忘记你海大少的交情的,” 海大少微微一笑,道:“武兄只管请便。” 第十三章 英雄铸剑 突听风雨中又自传来了一阵兵刃相击之声。 一叫尖锐的女子口音道:“孝儿,困往他,莫伤他性命,只要他说出怎会认得铁中棠,说出铁中棠此刻在哪里,你就莫为难他。” 铁中棠心头一震,闪身避到高大的海大少背后。 风雨中已有一团青光剑气裹着两条人影腾跃而来,还有一条人影在旁随着剑气移动。 来到近前,凝目望去,才看出剑气中的人影乃是一个手挥长剑的紫衣大汉,和一个左手持刀、有手持拐的黑衣蒙面人。 随着他们在旁观战的,却是个手拄鹤头拐杖的银发老妇。 那紫衣大汉剑法沉稳迫急,一丝不苟,施展的乃是光明正大的正宗剑术,长剑转动,当真是滴水难入。 那黑衣人刀中来拐,攻势虽辛辣,但脚下却甚不便,仿佛跛了一足。左手的刀法,也似有些生疏,显见是初练这刀中夹拐的左手刀法未久,是以此刻早已被紫衣大汉的霍霍剑光逼住,毫无还手之力,若非那紫衣大汉未存伤他之心,只怕他此刻便已要被伤在剑下。 中年大汉、青衣少女,齐齐展动身形,方待赶去援救,霹雳火却已大喝道:“盛大娘,快令孝侄住手!” 众人齐都一呆,中年大汉也不禁顿住脚步。 那银发老妇与紫衣大汉,正是盛大娘、盛存孝母了。 盛大娘目光一转,笑道:“你这老儿怎么也在这里,为何要老姐姐住手,待我先逼这厮说出那姓铁的下落,再与你叙阔。” 霹雳火大声道:“不必问了,铁中棠的下落小弟知道。” 那黑衣人身子一震,招式大露破绽,但盛存孝却存心放了他招,盛大娘亦自惊奇,道:“你知他在哪里?” 霹雳火笑道:“他此刻已被司徒笑那狐狸说动了,背叛了大旗门,此刻正与司徒笑、黑白兄弟在一处。” 盛大娘大奇道:“真的么?” 霹雳火笑道:“小弟几时骗过你盛大娘,小弟亲眼见到那铁中棠与司徒笑有谈有笑的一起回去了,此刻只怕是在落日牧场了。” 盛大娘不觉呆了半晌,摇头笑道:“老身到外面去转了一趟。想不到竟会出这种奇闻,孝儿,住手吧!” 盛存孝长剑一收,急退三步,面上似乎微带惋惜之色,竟似乎在惋惜铁中棠怎会变节背师。 铁中棠屏息躲在海大少身后,心中却是感慨交集。 此刻风雨更急,夜色已临,此问情势又如此混乱,盛大娘母子目光虽锐利,却也不曾注意到他。 那蒙面黑人垂着刀拐,面色虽看不到,但神情却是黯然悲伤得很,仿佛突然失去了什么。 盛大娘目光一扫,却向他笑道:“看不出你竟已当了瓢把子了,势力倒还不小,好,瞧在霹雳老弟面上,放你们走吧!” 青衣少女已来到这黑衣人身侧,此刻突然冷笑道:“好,我也就瞧在他的面上,放你母子走吧!” 盛大娘面容微变,大怒道:“你说什么?” 青衣少女冷冷道:“我虽不愿与男子动手,但你却个幸是个女千。”她目光虽冷漠,但言语却锐利如刀。 盛大娘突然咯咯笑了起来:“小姑娘,你难道是想与你家盛大娘动手个成?” 青衣少女冷笑道:“你真聪明,倒听出我的话来了。” 盛大娘笑道:“哎哟,好利的口,若是你的功大有你的口一半犀利,也就不错了,但只可惜……” 她含着笑故意轻叹一声,缓步向青衣少女走了过上。 霹雳火等人素来知道盛大娘心辣手狠,此刻都不禁在为这青衣少女暗暗担心,但又不便劝阻。 奇怪的是青衣少女这面的人,却都似心定得很。 盛大娘接日道:“只可惜你瞧瞧你这双手,又白又嫩,绣花倒可以,怎么能与人动手呢?” 笑语问她己轻轻伸出手掌,去握那青衣少女的手掌。 那青衣少女非但不避不闪,反而将手掌迎了上去,反握住盛大娘的下,冷冷笑道:“你的手也不粗嘛!” 两人千掌相握,盛大娘笑道:“哎哟,你的手……”语声突顿,身子仿佛震了一震,面容立刻变为苍白。 那青衣少女笑道:“我的手不太嫩吧?”缓缓放开手掌。 盛大娘瞧了她两眼,突然一言不发,转身就走,口中沉声道:“孝儿,走!”说到走字,身形已在三丈开外。 众人都不禁惊得呆往了,不知道盛大娘为何如此,若说这少女武功能惊退名满江湖的盛大娘,谁也不敢相信。 盛存孝亦自呆了一呆,道:“不等等田兄了么?” 盛大娘脚步不停,沉声道:“他见不着我们,自会回去的。” 盛存孝也是满面惊疑,匆匆向霹雳火抱了抱拳,随着盛大娘飞奔而去,袖中却似在无意问落下了一只丝囊。 霹雳火拾起丝囊,盛存孝已去得远了。 他忍不住打开丝囊瞧瞧,里面却只是一粒丸药,霹雳火也认得这正是盛大娘独门暗器天女针的独门解药。 一时间他不禁更是奇怪,喃喃自语道:“怪了,存孝行事素来谨慎,怎会让这解药掉下来?” 要知凡是独门暗器的解药,在江湖中俱是无价之宝,那独门暗器的本门中人是万万不该让它随意遗落的。 转身望处,那青衣少女左掌捧着右腕,花容失色,身子也渐渐开始颤抖起来,正是中了大女针的征象。 霹雳火心头一动,这才知道盛存孝方才已看出他母亲在掌上暗臧了天女针,两人一握之下盛大娘显然被青衣少女内功所震,而青衣少女却也遭了天女针的毒手,盛存孝不忍令这女子丧命,才故意遗落下这独门解药,他这一念之仁,不但救了青衣少女,也救了他母亲。 那边黑衣跛足人与中年人汉武振雄也己看出青衣少女的异状。大惊之下,齐都过去探问。 青衣少女惨然一笑,轻轻合上眼睑,惨笑道:“好厉害的的毒药。我只怕……只所已是无救的了。” 黑衣跛足人、武振雄都变色惊呼起来,突听霹雳火大喝一声,道:“不要紧,解药在老夫这里。” 那黑衣跛足人又惊又喜,颤声道:“真……真的么?盛大娘天女针乃是独门暗器,你怎会有她的解药?” 霹雳火长叹道:“老夫人哪里会有,这只是盛存孝留下的。” 黑衣跛足人呆了一呆,轻轻伸手接过解药,那青衣少女也霍然张开眼来,道:“他为何要救我?” 霹雳火苫笑道:“老大那位盛大姐虽然是心狠手辣,但她儿子的仁心侠义,却是江湖罕见、天下无双。” 黑衣跛足人垂首叹道:“若换了别人,我此刻也没命了。” 海大少突然挑起了大拇指,大声道:“想不到紫心剑客竟是如此一条汉子,俺无论如何也要交他一交。” 那青衣少女接过解药,突然取出一物,交给霹雳火,道:“这是我掌伤的解药,你去交给他吧!”服下那药丸,在雨中坐下,运功调息,再不说话。 霹雳火接过少女交给他的木瓶,呆了一呆,感慨丛生,长叹道:“人道救人便是救己,这话当真一点也不错。” 海大少朗声道:“盛大娘虽然咎由自取,但看在盛存孝的面上,你便该快将解药送去才是,还呆在这里做甚?” 霹雳火道:“正是!”脚步方动,突又顿住,望着海大少苦笑道:“她到哪里去了,老夫又怎么知道?” 海大少道:“这个……这该当如何是好,再迟只怕来不及了。” 话声来了,风雨中突又急急冲来两人。 前面一个少年,虽然也是黑衣劲装,蒙面巾却已失落,气喘咻咻,神情狼狈不堪。 还有个长身玉立,面容冷漠的少年秀士紧紧贴在他身后,黑夜中望去,形如鬼魅,又宛如他的影子一般,他顿住身形,少年文士也随之顿住。 这黑衣少年奔到近前,长喘了口气,立刻笑道:“好险好险,幸亏我还机警,终于将那穷秀才甩下了。” 武振雄早已变色,沉声道:“你是一个人回来的么?” 黑衣少年得意的笑道:“自然是一个人。” 众人见他明明是两人同来,却偏说是一人,心头又不禁为之大惊,这秀士打扮的少年,轻功竟如此惊人。 武振雄仰天一笑,大喝道:“相公好俊的身法。” 黑衣少年茫然道:“师父你老人家在对谁说话?” 他身后的少年文士突然轻轻一笑,道:“我!” 黑衣少年身子蓦然一震,霍然转身,那少年秀士如影随形又到了他身后,身法有如鬼魅一般。 武振雄大喝道:“躺下去。” 黑衣少年随声扑倒在地上,拧头而望,那少年秀士方自转步从他身侧走了过去,他这才知道人家竞始终跟在他身后,掌心不禁泌出了冷汗。 那少年秀士虽然身上也早已被雨水淋湿,也沾了些泥污,但神情间却仿佛是穿着最最干净的衣服似的,丝毫不见狼狈。 他目光四下一扫,朗声大笑道:“好,好,很好。” 海大少见他虽然也颇英俊,但神情间那种志得意满,故作潇洒的味道,却实在令人见了有气,忍不住骂道:“好什么,好个屁!” 霹雳火却已接口笑道:“好臭。” 少年秀士面上的笑容突然不见,冷冷道:“看两位相貌堂堂,怎么出口便是村鄙之言,岂非令人齿冷!” 海大少只装作未闻,故意深深吸了口气,转头叹道:“果然是臭的好,不但是臭,而且还有些酸酸的。” 霹雳火正色道:“只怕是闷坏了的陈年臭屁。” 众人虽被那少年秀士武功所惊,但听海大少、霹雳火两人一搭一挡,嘻笑怒骂,也不禁都“噗哧”笑出声来。 铁中棠此刻又早已闪身到那些劲衣大汉身后。 此刻只有他在暗暗担心,他见了这少年秀士的轻功,知道海大少、霹雳火两人还不是此人的敌手。 那少年秀士瞧了他两人几眼,目中已有杀机闪动,却突然笑道:“田某谨遵师训,绝不先向别人出手。” 他蔑然一笑,冷冷接道:“不知两位可敢动田某一动么?” 海大少突然自霹雳火掌中取来那木瓶,放在地上,学着那少年口吻,冷冷道:“这木瓶也从不先向别人动手,不知你敢动它一动么?”他口声本极清亮,此刻却故意说得尖声细气,众人再也忍不住大笑起来。 少年秀士再三故作矜持斯文,说话也咬文嚼字,此刻却也忍不住怒喝道:“我就偏偏毁了它,看看它是什么变的!” 喝声中已伸出手掌拍向木瓶,只是他还生怕瓶中是什么毒物,是以出手丝毫不敢大意。 海大少大笑道:“这木瓶也没有什么古怪,但里面装的却是盛大娘救命的解药,毁了它,盛大娘就没命了。” 少年秀士手掌已拍及木瓶,掌力也已发动,此刻掌势突然一顿,硬生生撤回掌力。 真力回收,竟将那木瓶吸上掌心。 铁中棠见了这少年掌力竞已到了收发自如,大小由心之境,心头更是大惊,思潮运转,再三想猜出这少年的来历。 却听海大少哈哈大笑道:“咱只当他真有两手,哪知他却连个小小的木瓶也不敢动手。” 霹雳火道:“这年头世上装模作样的人当真不少。” 少年秀士却似是未曾听见,拔开瓶塞,嗅了两嗅,变色道:“蟾华霜,盛大娘无非已身受内腑之伤么?” 他目光一转,冷冷说道:“但此间又有谁配以掌力震伤盛大娘的内腑,依田某看来,各位都有些不像。” 海大少笑道:“田某看不像,田鼠看就像了。” 少年秀士缓缓道:“我看你两人却像是一对活活的乌龟。”他如此作态,突然骂出“乌龟”两字,委实要叫吃上一惊! 但海大少却仍不动怒,正待反唇相讥,叼阵,霹雳火却已火了,厉喝道:“好小子,你只当老夫真的不敢动手?” 少年秀士大笑道:“你若动手,就不再是活的了。” 霹雳火大喝一声,双臂齐振,大步而上,周身骨节,都已格格作响,那少年秀士也敛住笑容,眉宇间立现杀机。 铁中棠大是惊惶,只怕霹雳火与海大少止、番要将数十年辛苦博来的声名,从此毁于一旦。 就在此刻,那盘膝静坐调息的青衣少女,突然一跃而起,也不见她身形有何动作,却已拦在霹雳火身前。 那少年秀士见到如此迅快的身法,不禁吃了一惊。 霹雳火却沉声叱道:“姑娘闪开。” 青衣少女冷冷道:“此人乃是我家之敌,盛大娘也是被我所伤,阁下为何却偏偏叫我闪开。” 她仍然冷漠,瞧也不瞧霹雳火一眼,霹雳火却不禁被她说得呆了一呆,只得负气退了开去。 那少年秀士目光上上下下瞧了这青衣少女几眼,面上不禁现出惊奇之色,道:“盛大娘是被你所伤的?” 青衣少女道:“你若不信,也可试试。” 少年秀士又自瞧了半晌,突然大笑道:“在下本待出手,怎奈瞧了姑娘这双如水眼波,却再也下不了手了。” 海大少冷冷骂道:“想不到这厮瞧见女子,说话竟似变了个人,连骨头都仿佛突然轻了四两。” 霹雳火冷哼一声,道:“本来就不是个好东西。” 这少年秀士眼睛瞬也不瞬的瞪着青衣少女的眼睛,却又像是未曾听到两人这番嘲骂的言语。 青衣少女却仍然冷冷道:“既是如此,我瞧你不如快将伤药送回去吧,再迟只怕那‘生’大娘便就变成‘死’大娘了。” 少年秀士大笑道:“在下乃是被她礼聘而来对付几个耍大旗的朋友,其余的事,全都不管,她死不死,也与在下无关。” 铁中棠心头又不禁为之一震,暗晴忖道:“此人若是专来对付我大旗门的,倒当真是个劲敌。” 他想来想去,竟想不出本门中有谁能是这少年的克星!何况纵然有人能胜得了他,他们中的师长,岂非更是难敌? 一念至此,他不禁越想越是心惊,只望能知道盛大娘是自何处请得此人来的,那边的言语,已都听不入耳里了。 青衣少女也冷冷瞧了那少年秀士几眼,冷冷道:“如此说来,你此刻是不愿就走的了?” 少年秀士道:“不错,暂时还不愿走。” 青衣少女道:“你要怎样?” 少年秀士目光一扫,狂笑道:“在下只要瞧瞧那些嘴上能伤人的朋友,手上是否也能伤人?” 青衣少女冷冷一笑,道:“你要如此,也与我无关,但我也先要瞧瞧你,看你到底有什么能耐敢留在这里!” 少年秀士朗声大笑道:“在姑娘面前,在下虽也想自谦两句,但若论武功一道,在下却是不敢菲薄的。” 青衣少女道:“如此说来,你的武功是不错罗?” 少年秀士笑道:“岂只不错而已。” 青衣少女冷冷道:“那么就练手功夫让你瞧,你若能照样再练一遍,什么事都由得你。” 少年秀士双眉轩展,大笑道:“当真是什么事都由得我?” 青衣少女冷“哼”了一声,道:“不错!”突然自腰间拿下一条丝绦,随手一抖,丝绦立刻伸得笔直。 少年秀士大笑道:“这还不容易,看来姑娘要什么事都由我了!” 突然顿住了笑声,再也笑不出来。 原来就在那刹那之间,青衣少女手腕一送,丝绦笔直脱手飞了出去,而她的身形,却也已轻烟般飞起,竟在那悬空的丝绦上缓缓走了几步,丝绦方待落下时,她已反腕抄在手里,飘身落下,冷冷道:“这容易么?你来试试。” 她缓缓将掌中丝绦送到那少年秀士面前,那少年秀士却早已惊得自定口呆,哪里敢伸手去接。 海大少、霹雳火面面相觑,心头充满了惊赞,他两人虽是脾睨一时,从不服人的硬汉,对这样的轻功身法,也只有口服心服,那少年秀士望着眼前纤掌中的丝绦,额上更已渐渐泌出了冷汗。 青衣少女冷冷一笑,道:“如此容易的事,你也不敢试么?” 少年秀士反手擦了擦额上汗珠,突然强笑道:“姑娘轻功身法,似已练至返璞归真,身化微尘,几能驭气凌虚之境,中原草泽中竟有姑娘这样的身法,当真教田某出乎意料之外了!” 青衣少女冷笑道:“这告诉你,草泽之中,本就是卧虎藏龙之地,什么人都猖狂不得的,你若不敢试,就快些走吧!” 少年秀士道:“但在下却待请教请教姑娘的来历?” 青衣少女面色突变,叱道:“我的来历,你管不着。” 少年秀士沉声说道:“当今天下,能教得出姑娘这样武功的人,据在下所知,也不过只有南、北两人……” 那黑衣少年听他说到这里,突然大喝一声,挥拳扑了上来,厉声喝道:“你还在这里罗嗦什么?快滚!” 喝声中,他已狂风暴雨般攻出五拳,招式虽不精妙,但拳风虎虎,显然两膀也有着千斤神力。 那少年秀士头也不回,脚步微错,长袖后拂,轻飘飘避开了这几拳,口中却接着道:“而这南北两人,在下都颇知道……” 那黑衣少年仿佛更是情急,拳势更见猛烈,口中不住连声厉叱,使得那少年秀上语音混乱,难以分辨。 青衣少女突然幽幽一叹,道:“么哥,让他说下去。” 她语声虽然温柔,但对这黑衣少年却似有着极大的力量,他果然立刻闪身后退,但面容上却隐隐呈现出悲愤之色。 海大少等人见了又不觉大是奇怪,不知这其中又有何隐秘,转目望去,武振雄与那残废之人,神情也突然紧张起来,而那青衣少女目光中也带着异样的激动,沉声问道:“那南、北两人是谁?” 少年秀士目光闪动,道:“这两位奇人声名虽然不为世俗所知,但以姑娘这样的武功,怎会不知道他们的名字?” 青衣少女眉头微微一皱,仿佛凝思起来。 少年秀士道:“姑娘无论是出自这位两奇人哪一位的门下,都与在下有极深的渊源,姑娘又何妨将来历告知在下。” 青衣少女仍在凝思,目中却是一片茫然。 少年秀士面上突然现出希冀之色,目光直直的盯视着她,口中缓缓念道:“雷鞭落星雨,风梭断月魂……” 青衣少女喃喃道:“雷鞭……风梭……” 少年秀士大声道:“这两句话,姑娘也不知道么?” 青衣少女摇了摇头,目光四转,只见众人口中也都在喃喃低诵着这两句话,面上神色,亦自茫然不解。 少年秀士呆了半晌,面色大是失望,摇头叹道:“若说姑娘不是出自他两位老人家门下,在下实难相信。” 青衣少女神情突然激动起来,锐声道:“什么风梭、雷鞭,我从来也没有听说过,你快走吧!” 少年秀士道:“但姑娘的武功……” 青衣少女顿足道:“快走快走,你的话我不要听了!” 少年秀士又自呆了半晌,终于长长叹息一声,大声道:“既然如此,在下一年之内,再来领教!” 话声中他袍袖微拂,凌空后掠,冲破了风雨,划空急去,但见他凌空微一转折,身形便已消失无踪了。 那青衣少女,目中却突然流下了泪珠,转过身去,背对着众人低声啜泣起来,仿佛心中有甚伤心之事。 武振雄黯然道:“么儿,还不快去劝慰荷姐……” 那黑衣少年垂首截口道:“荷姐只是想早些知道自己的来历,早些离开咱们,孩儿劝慰也是没有用的。” 武振雄面色一沉,厉叱道:“胡说!” 青衣少女霍然转过了身子,大声道:“孩儿身受义父与大叔的救命之恩,纵然自知身世,也不会想要离开的。” 那残废之人黯然叹道:“你莫要听么儿胡说,他……他……” 青衣少女道:“何况……孩儿只怕永远也不会想起以前的事……”突然以手掩面,又自啜泣起来。 黑衣少年呆望着她,目中似乎也泛起了泪光。 海大少、霹雳火心头更是骇异,想不到身怀如此惊人武功的少女,竟连自己的身世来历都不知道。 武振雄干咳了一声,望着他两人抱拳笑道:“两位仗义相助,在下无可回报,不知两位可愿屈驾敝处,待在下敬三杯粗酒。” 霹雳火侧目望了望海大少,海大少笑道:“你我化敌为友,正该来痛饮三杯,庆祝一番。” 武振雄大喜道:“久闻天杀星大名,果然是条豪爽汉子!” 霹雳火笑道:“莫非老夫就不豪爽了么?走走走,老夫倒要瞧瞧,今日究竟是谁先醉倒!” 转过身子,高声呼道:“小兄弟,小兄弟、……”突然变色道:“海老弟,我那小兄弟呢?怎么不见了?” 风雨之中,铁中棠果已踪影不见,不知在何时走到哪里去了,方才人人都被那少女轻功所惊,竟没有一人看到他的去向。 霹雳火顿足大骂道:“好个忘恩负义的小子,老夫救了他的性命,他却连话也不说一句,便偷偷溜了。” 海大少笑道:“你这老儿火气可倒真不小,俺看那少年却不似忘思负义的人,想必是有什么事先走了。” 他拉起霹雳火的臂膀道:“你我先去痛饮几杯,那少年若真的忘恩不来寻你,俺愿输你个东道。” 霹雳火口中却仍在骂骂咧咧,但脚步却已跟着他走了。 武振雄与那残废之人,领路先行。 黑衣少年却悄悄走到那青衣少女身侧,垂首道:“荷姐,我方才说错了话,你莫要怪我好么?” 青衣少女轻轻点了点头,突然伸手拉起少年的手腕,柔声道:“你是我的好兄弟,我怎会怪你?” 黑衣少年目中立刻闪耀起喜悦的光芒。海大少瞧着他们,轻轻笑道:“老哥,你瞧出来了么,看样子这少年人是爱上她了,是以生怕她走。” 霹雳火展颜笑道:“少管别人闲事,吃酒去吧!” 风雨之夜,道路自是分外难行。 众人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前面方自现出点点灯火,是个小小的村落,村口竖立着一块木牌,简陋的写着:“铁匠村”三字。 武振雄笑道:“这里便是蜗居所在,两位莫嫌简陋。” 霹雳火目光眨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忍住。 这小小的村落,屋舍整齐,房屋仿佛俱是新造,正有不少妇人孺子立在门口,似在等着夫婿归来,而那些黑衣蒙面的汉子到了这里,也俱是向武振雄与那残废之人行礼作别,回到等待着他们的门中,抱起孩子,欢笑低语,妻子们便在身侧为他们擦着身上雨水。 霹雳火越看越觉奇怪,忍不住脱口道:“怪了怪了!” 海大少大笑道:“俺也正在奇怪……” 武振雄截口笑道:“两位可是看这里不像个强盗窝么?” 霹雳火大笑道:“的确半分不像,是以老夫才觉奇怪。” 武振雄笑道:“我兄弟虽也做些绿林生涯,但所得财物,却分毫不动,全都用做济贫之举。” 霹雳火道:“那么你们又何以为生呢?” 武振雄笑道:“打铁!我手下弟兄,全都是扫铁好手,是以这村子虽偏僻,生意倒也不错,但等到道上有肥羊路过,而且带的是不义之财,弟兄们探听确实,穿上黑衣,蒙上面中,就立刻由打铁的铁匠变成绿林的好汉了。” 霹雳火拊掌大笑道:“妙极妙极,这样的强盗,江湖中倒当真少见得很,若是再多几个,那就更妙了!” 海大少笑道:“看来淹这侠盗之名,从此要转赠阁下了!” 相互大笑间,已来到一座极为宽敞的瓦屋之前。 这片瓦屋虽然宽敞,但也建筑得十分简陋,门口也悬着块木牌,算做招牌,上面以黑漆写着:“神手打铁,专制各种巧器。” 迎门一间阔厅,宽有数丈,却放满打铁用具,制成的物件,上至刀剑,下至锅锄俱有,当真是五花八门,佯样齐备。 穿过此房,便是待客之地,简陋的房屋中,四面都堆满了酒坛。 海大少大笑道:“这样的地方,当真是投了俺的脾胃。” 霹雳火接口笑道:“到了这里,老夫也不想走了。” 武振雄送来干同热茶,又将那黑衣少年带来相陪,笑道:“这便是犬子武鹏,生得呆头呆脑,两位多指教了!” 霹雳火见这少年粗眉大眼,英气勃勃,身子更是精壮如铁,不禁摇头苦笑道:“老夫要也有个这样的儿子就好了。” 他老来无子,见着别人的儿子,心中总是甚多感慨。 海大少目光四处一望,忽然笑道:“方才还有位兄台,使得好一手刀中夹拐的功夫,怎么不出来厮见?” 霹雳火道:“还有那位青衣姑娘,老夫更是钦佩得很!” 武振雄苦笑道:“那位柳姑娘身世奇特,性情也有些奇特,但她……”突然长叹一声,住口不语。 这时一个菜布上,那残废之人,也已走了出来,他不但身子残废,面上亦是伤痕斑斑,令人不忍卒睹。 武振雄立时便为霹雳火与海大少引见,但不知是有意抑或无意,只将这残废之人唤做“赵大哥”,却未说出他的名姓。 酒过三巡,窗外风雨更急。 那赵大哥突然问道:“方才两位说起有位铁中棠已投入了落日牧场,这话可是真的么?” 霹雳火道:“老夫亲眼所见,自是真的。” 赵大哥呆了半晌,复又喃喃叹道:“真的?怎会是真的?” 霹雳火目光一亮,道:“莫非兄台认得那铁中棠么?” 赵大哥急忙笑道:“在下只是闻得其名,却不认得他。” 霹雳火目光在他那创痕斑斑的面容上凝住了半晌,忽然拍案道:“老夫总觉兄台眼熟得很,不知在哪里见过?” 赵大哥神色仿佛变了一变,武振雄立刻举杯劝饮。 忽然间,外面响起了一阵车辚马嘶声,似已停在门口。 接着,有人朗声道:“这里的主人在么?我家殷夫人与公子特地前来,要打几件铁器!” 武振雄微一皱眉,抱拳道:“在下暂时失陪了。” 海大少笑道:“如此风雨之夜,还有人赶着来打制铁器,看来武兄的打铁生涯果真不错。” 笑语间武振雄己告罪掀帘而出,果有一辆华丽的马车停在门外,拉车的两匹马也极神骏,仿佛是富贵人家所有。 赶车的蓑衣笠帽,立在门畔,问道:“大哥便是管事的么?” 武振雄笑道:“不错,客人要打造些什么?” 赶车的笑道:“你等着,有好买卖上门了。”又奔将出去,启开车门,车中便走下一双衣衫都丽的锦衣男女。 这时,里面房中的武鹏,正在陪笑劝酒。 忽听外面一个娇柔的女子声音轻笑道:“这里可有上好制剑的精铁么,咱们慕名而来,你可不能用劣货充数。” 霹雳火喃喃道:“女子也要打剑,这年头真变了。” 又听得武振雄的声音道:“夫人要打制什么,只要说出尺寸形状来,货色只管放心好了。” 那女子声音笑道:“也没有什么,只是几样简单东西,你先拿纸笔,记下尺寸好么,免得错了!” 接着,便是寻物声,磨墨声。 于是,那女子又道:“先要打一对雌雄合股剑,长三尺三寸,宽一寸七分,一口剑重九斤半,另一口打成八斤,但你要特别注意,这两口剑别的没有什么不同,但剑柄却要打成护手钩的形状,护手上还要带着血糟,柄头要打成空的,里面可以装下两筒花针……你写清楚了。” 里面的海大少嘘了口气,笑道:“这女子不但是个行家,而且仿佛还真有两下子,否则也用不了这样的兵刃!” 霹雳火道:“但听她声音,却像是个卖唱的。” 这时,外面武振雄道:“都写清楚了,夫人还要什么?” 那女子道:“还要打几筒梅花针,图样在这里,这虽不是什么独创暗器,但你也不能再用这图样为别人打造。” 武振雄道:“买卖规矩,本店从不废的。” 那女子笑道:“好,大弟,你要什么,你自己说吧!” 接着便是个清朗的少年男子口音道:“剑,一口剑,只要重三十六斤,长三尺九寸,其它的都无所谓。” 那女子口音句句带着甜笑,这男子口音却似沉重得很。 里面的海大少又自嘘了口气,道:“好重的剑,看来这男子更是个角色,俺还真想看看他们的模样呢!” 武鹏笑道:“酒坛后就有个小窗子。” 说话间他已撤开酒坛,果然有个小小窗口,外面玲琅挂着些铁器,自外望内,被铁器所掩,但自内望外,却可从铁器空隙中看得清清楚楚。 海大少、霹雳火等人忍不住俱都凑首望去。 武振雄正在伏案而书,一面诧声道:“三十七斤的剑,这个在下倒从未打过,不嫌太重了么?” 一个锦衣少年,背着窗口,立在武振雄身畔。 此刻这少年沉声道:“正是要重些。” 他话声微顿,又仿佛自语着道:“若不用如此沉重的剑,怎能胜过他那鬼一般灵活的手腕。” 海大少暗暗忖道:“以重胜快,以拙胜巧,想不到这少年竟已摸着了如此高深的门道,却不知他是谁?” 目光转处,一个宫鬓高挽,体态婀娜的锦衣女子,正自角落中缓绘转过了脸来。 灯火映照下,她那花一般的笑靥,水一般的眼波中,都带着种无可比拟的魅力,当真弄得令人神魂飘荡。 但海大少、霹雳火见了这绝美的面容,心头却齐都吃了一惊,几乎忍不住要脱口惊呼出来。 这锦衣美女,竟是温黛黛。 她眼波横流,娇声笑着道:“我看了他这里所打的几件兵刃,果然不错,大弟你还要什么,只管说吧!” 那锦衣少年仍未回身,只是沉声道:“还要七副手铐脚镣,份量打的越重越好,更要纯钢打成,不易折断的。” 武振雄显然吃了一惊,抬头道:“手铐?脚镣?” 那少年冷冷笑道:“不错,用来铐猩猩的。” 他笑声中含蕴着怨毒与冷削,使得武振雄又自一呆,但这少年却缓步走了开去,脚步轻灵,几乎不带声息、武振雄呆了半晌,方自笑道:“客人贵姓大名,几时要货?” 那少年霍然转过头来,目光直射着武振雄,一字字缓缓道:“你不必问我名姓,交货越快越好。” 灯光下他目光明锐如星,面容虽苍白,但剑眉星目,英俊逼人,尤其眉宇之间所带的那份忧郁与悲愤,更使他平添了许多男性的魅力,武振雄暗叹一声,忖道:“好个英俊的美男子!” 但海大少、霹雳火见了这英俊的面容,却又不禁吃了一惊:“原来是他!”这少年赫然竟是云铮。 他两人却未见到,身后的赵大哥面色变化更剧。 只因这赵大哥正是那义气的汉子赵奇刚,而赵奇刚此刻也认出这少年正是自己冒死自林中救出的云铮。 他将云铮救出后送到自己至交武振雄之处,哪知云铮却自作聪明,误会了一切,竟逃了出去。 那时赵奇刚正在悬崖边哭悼铁中棠——那时悬崖下,沼泽中,九死一生的铁中棠也曾听到他声音。 也正在那时,他遇着寒枫堡门下,一番恶斗下,寒枫堡门下虽都战死,他自己也受了重伤。 等到他挣扎着逃回武振雄处时,云铮早已逃去,他惊急之下,知道那里再不能立足,便与武振雄逃来这里。 他们招集弟子,在这荒地上建起这新的村落,满怀雄心的赵奇刚,要练成刀中夹拐的招式,弥补了他残废的缺憾。 于是他脾肉复生,要以残年劫富济贫。 于是他与武振雄两人,便创出这份事业。 此刻——他见到云铮,实在忍不住要冲出去,向那鲁莽的少年解释一切误会,告诉铁中棠对他是如何义气。 ——他若是将一切都告诉了云铮,那么一切事便都将改变,铁中棠也不会再遭受许多不白的冤屈。 但他瞧了霹雳火一眼,却忍住了这份冲动,只因他生怕霹雳火加害云铮,更怕霹雳火知道自己的身份。 他暗自思忖:“只要云铮一走,我便在暗地追踪而去。” 这时,温黛黛却又娇笑起来。 她娇笑着走到武振雄身侧,道:“我大弟脾气不好,你莫怪他,只要你东西打得好,我不会亏负你的。” 笑语中,她忽然伸出手掌,在武振雄手臂上轻轻拧了一下,又自娇笑道:“好结实的人儿,你妻子必定很幸福。” 武振雄呆了一呆,面孔立刻红得发紫了。 温黛黛却仍然银铃般娇笑着,在他面前扭动着腰肢。 云铮面沉如水,故意不去看她,却终于忍不住一步掠了过去,伸出手掌,将她推到一边。 温黛黛眨眨眼睛,娇笑道:“你干什么呀?” 云铮仍不看她,铁青着脸,沉声道:“铁匠,你写清楚了,那七副镣铐上,还要刻上名字。” 武振雄干咳一声,道:“什么名字?” 云铮厉声道:“第一副镣铐,刻‘铁中棠’三字,这副镣铐要分外打得沉重些,好教他再也不能翻身!” 武振雄提着笔的手,突然一震,几乎写不出字来。 云铮却未见到,接口又道:“还有六个名字,是冷一枫、白星武、黑星天、司徒笑、盛存孝和……霹雳火!” 江湖中人,人人俱都只是知道霹雳火三字,而无一人知道这老人的名字,是以云铮说到这里,也顿了一顿。 里房中的人,却都吃了一惊。霹雳火更是勃然大怒,一拳便要向窗外打去,但海大少早已料到他有此一着,急忙伸手捉住了他手腕。 霹雳火怒道:“你休要……” “要”字才说出,却又被海大少掩住了嘴。 海大少道:“不是俺多事,俺看你与大旗门的冤仇,还是解开的好,与黑星天那般人混在一起,有什么好处?” 霹雳火脸都挣红了,从海大少指缝间支吾着道:“但这小子要为老夫准备一副镣铐,岂非欺人太甚么。” 海大少道:“这……这……”目光转处,突然改口笑道:“你看外面是谁来了,你的事等下再说好么?” 霹雳火只得叹了口气,道:“好,好,你当真是老夫命中的魔星,先放开手,老夫不动就是!” 这时,他已看到外间的变化—— 云铮方自说出了那六个名字,温黛黛如水的秋波,正在含笑望着武振雄手掌中移动的笔尖时。 门外忽然响起了一声大喝,一条人影,凌空翻着跟斗,飞掠而来,大笑着道:“哈!哈!果然在这里。” 温黛黛还未转过身,这人形已落到她身畔,拉住了她手腕,她眼睛的溜溜四下乱转,正是那跛足童子。 云铮又自皱起了眉头,温黛黛却展开了笑靥。 她伸出莹白的手掌,在跛足童子面颊上轻轻打了一下,娇笑道:“小鬼,你怎么会知道姐姐我在这里?” 跛足童子眨了眨眼睛,深深吸了口气,紧握住她的手,笑道:“呀,你越来越香,越来越漂亮了,我真恨不得再亲你一下。” 温黛黛娇笑着又轻拍了他一掌,娇笑着道:“小鬼,姐姐在问你话呀,你听到了么?你怎会来这里的?” 跛足童子眨着眼睛笑道:“有个人告诉我的!” 温黛黛一双媚眼忽然睁大了起来,道:“谁?” 跛足童子笑道:“一个我在路上遇到的人,他告诉我你在这里,还要我带件东西来,要我交给你那位痴情种子。” 温黛黛娇笑道:“到底是谁呀?谁是痴情种子?” 跛足童子自怀中取出了个信封,指着云铮嘻嘻的笑。 温黛黛道:“哎哟!你这小鬼,怎么给他取了这个名字!”她笑得有如花枝颤动,云铮脸上却已变了颜色。 跛足童子将信封递了过去,只是笑,也不说话。 云铮满面怒容,更不去接。 温黛黛笑道:“你不接,就让我替你看吧!” 接过信封,取出一看,不禁惊唤了出来:“哎哟,十五万两银子!” 信封之中,竟是张十足兑现的银票! “官银十五万两整!” 里外两间房中,如许多视线如粪上的江湖豪杰,见到如此巨额的银票,心头也都不禁为之一震。 跛足童子砸了砸嘴唇,睁大了眼睛,叹着气笑道:“乖乖,十五万两,早知如此,我真要放在身上多温一温了。” 温黛黛痴笑道:“若换了我,真舍不得交出来了,喂,小鬼,你弄清楚了么?这是给我的还是给他的?” 跛足童子笑道:“银票若是我的,我一定给你!” 温黛黛眼睛瞧着云铮,咯咯笑道:“你呢?你给不给我?” 云铮沉声道:“没来由的银子,云某不要!” 温黛黛笑道:“哎哟,你若是不要了我可要了,但……喂,这里有张条子,也是给你的!” 她将一张淡黄色的纸柬,交给了云铮。 纸柬上歪歪斜斜的写着:“纹银十五万两,留交大旗门,雪耻复仇,重振基业,莫问来路,云铮阁下慎用之。” 云铮面色微变,厉声道:“这是谁交给你的?” 跛足童子道:“你多问什么,这银子你要就拿去,若是不要么……嘻嘻,自然有别人要的。” 云铮呆了一呆,温黛黛突然轻唤道:“小鬼,你把耳朵凑过来。姐姐我有句话要问问你。” 跛足童子嘻嘻一笑,将身子凑近温黛黛怀里。 温黛黛在他耳畔悄悄道:“老实说,这银子是不是……他,铁中棠叫你带来交给他的?” 跛足童子眨着眼睛,终于笑道:“不错,你猜对了。” 温黛黛嘘了口气,轻叹道:“这人真是古怪……” 跛足童子笑道:“你将耳朵凑过来,我也有句话要问你。” 温黛黛俯下头,跛足童干将嘴凑到她耳畔,深深吸了口气,笑道:“老实告诉我,你为什么这样香呀?” 温黛黛一掌拍在他头上,笑骂道:“小鬼!” 突见云铮身形一闪,掠到跛足童子身旁,闪电般伸出手掌,扣住了跛足童子的手腕,厉声道:“你说什么?” 跛足童干大声道:“你管不着!”他拼命挣脱手腕,怎奈云铮五指如铁钩般,他怎么挣得开? 云铮怒道:“此事与我有关,我自然要管!” 跛足童子道:“吃醋了么?嘿嘿,你吃的什么飞醋,像你这样的男子,人家哪有眼睛看得上你,快放手!” 云铮五指一紧,厉声道:“若不是年你年纪幼小,今日就放不过你……但你若不说,今日也休想逃走!” 跛足童子疼得额上已流下汗珠,口中却狂笑道:“我年纪虽然小,也比你强得多,不像你只会害单思病!” 云铮大怒道:“好刁的嘴!” 跛足童子大声道:“你成不放手?” 云铮冷冷一笑,还未说话,只听跛足童子放声大呼道:“大哥,快来呀,有人在欺负我!” 喝声来了,满堂灯火忽然一黯,微风过处,幻火重明,但门前已多了个满身黑衣的人。 他双袖飘飘,身形有如铁枪般笔立在地上,面目有如石像般,虽无任何光采,但却带着种说不出的慑人魅力。 云铮心头一震,跛足童子已乘势挣脱了他手拿,大声道:“你若有种,就跟我大哥斗上一斗,你敢么?” 他身子一闪,便已躲到那黑衣人艾天蝠身后。 云铮道:“鬼母门下首徒,云某正要领教。” 艾天蝠道:“动手吧,我让你二招!” 他言语冰冷简短,从不多说一字。 但这时温黛黛却已闪身将云锋与他两人身形隔开。 她挡住艾天蝠,柔声笑道:“孩子们的事,就让孩子们自己去解决不好么?我们大人何必管他!” 艾天蝠冰冷的面容,没有任何表情。 温黛黛媚笑道:“其实也没有什么事,你门还是走吧,我那里有羊羔美酒。让我先陪你喝几杯。” 艾天蝠突然挥出长袖,冷叱道:“闪开!”一股强劲的风势随袖而起,满堂烛光又是一黯。 温黛黛自己也被震得跄踉后退,但她口中却仍然娇笑道:“但愿你能看见我,那么你就不会不听我的话了!” 艾天蝠冷冷道:“以大欺小的男子,若是再要女子保护,岂非令人对你失望!”突然大喝:“还不过来动手!” 温黛黛眼波一转,仿佛还要再说什么,但云铮却已自她身畔掠过,口中大声喝道:“要动手的便出来!” 喝声未了,他已冲入风雨中。 艾天蝠袍袖微拂,灯火闪动间,也已轻烟般掠了出去。 温黛黛大声道:“小鬼,你还不快劝劝你大哥?” 跛足童子嘻嘻笑道:“我为何要劝他,要他把那小子杀了最好,那张银票,也就变成你的了。” 温黛黛顿足道:“你大哥若杀了他,我就永远不理你!” 跛足童子眨了眨眼睛,道:“唉,原来你还是喜欢他的。” 温黛黛叹道:“不是,你不知道,你永远不会知道的。” 跛足童子怔了一怔,忽然笑道:“哦,我知道了,你因为他是铁中棠的师弟,才这样着急是么?” 他双掌一拍,接道:“好,那姓铁的我也瞧着顺眼,看在他面上,我就去要大哥手下留情好了!” 温黛黛展颜笑道:“这才是乖孩子。”两人身形一闪,俱都掠出门外。 武振雄目定口呆的瞧着他们,霹雳火、海大少、赵奇刚和武鹏,却已都大步冲了出来。 赵奇刚顿足暗叹,忖道:“他此番走了,那误会又不知要等到何时才能解释得开。” 只听霹雳人亦自顿足叹道:“可惜可惜!” 海大少道:“可惜什么?” 霹雳火道:“那小子绝非艾天蝠的敌手,他若死在艾天蝠手下,老夫的气,岂非无法出了。” 赵奇刚心头一震,大惊道:“那……那人便是艾天蝠?” 霹雳火道:“不错,此人手段之辣,老夫久已知道!” 赵奇刚变色道:“不好!”突然大声唤道:“荷儿荷儿!” 喝声才了,那青衣少女已掀帘而出,她行动迅急,倏忽来去,加以那副冷漠的面容,更令人觉得神秘。 赵奇刚道:“快随我走!”拉起她手腕,急急奔了出去。 武振雄道:“么儿,你照顾着这里!”纵身跃出大门。 武鹏目光一转,躬身笑道:“有劳两位在此照顾一下,小侄前去接应家父。”语声未了,也己飞身而出。 霹雳火、海大少面面相觑,霹雳火苦笑摇头道:“这孩子!” 海大少道:“那位赵大哥,想必与大旗门甚有渊源,听得那少年有险,便急着赶去援救了!” 霹雳火也双眉一皱,突又笑道:“那位姑娘的武功,倒的确可与艾天蝠一拼,老夫也真想去瞧瞧热闹!” 海大少笑道:“这一场剧斗,倒当真不可错过!” 霹雳火笑道:“老哥这店铺……” 海大少突然纵身到那车夫身前,伸手一拍他肩头,道:“好生照顾着这店铺,莫要走了。” 那车夫被他一掌拍得弯下腰去,苦着脸道:“是……遵命!” 海大少哈哈一笑,拉着霹雳火纵身而去。 那车夫眼看着他身形去远,重重将笠帽摔在地上,骂道:“他们支使你,你支使我,倒霉的却是老子!” 突见一条急迅的人影掠上马车,扬鞭打马。 那车夫大惊道:“好个强盗,竟敢抢马!”飞步奔了过去,却被车上人反手一鞭,抽在他脸上。 他负痛惊呼一声,双手掩面,健马长嘶,车声顿起,等他张开眼来,车马早已奔得远了。 第十四章 艳姬忏情 云铮满腔热血奔腾,在风雨中放足狂奔,满耳风生响动,宛如苍鹰扑翼,正是艾天蝠的双袖破风之声。 他生怕温黛黛再来阻扰,直奔到村外,方自驻足。 艾天蝠亦自翩然而来,冷冷道:“就在这里动手么?” 云铮道:“不错!”突然自袖中抽出一柄匕首,在地上划了个三丈方圆的圈子,刀锋入上,深达七寸。 艾天蝠冷冷道:“这圈子不嫌太大了么?” 云铮怒道:“不论圈子大小,你我今日不分胜负,谁也不得出圈半步!”挥手处,刀光一闪,匕首深没入土。 艾天蝠道:“让你三招,快动手!” 云铮狂笑道:“云某焉肯先向盲瞎之人出手!” 艾天蝠身子突然一阵颤抖,披散着的头发钢针般竖立起来,他以那阴沉的面色,风雨中望去有如鬼魅般可怖。 跛足童子恰巧赶来,听到云铮的狂笑声,面色亦自大变,顿足道:“糟了糟了,此番我也救不得他了!” 温黛黛失色道:“为什么?” 跛足童子叹了门”气,悄悄道:“在我大哥面前骂他瞎子的人,从来没有一个能活在世上。” 温黛黛身子一震,眼望着艾天蝠凄厉的面容,不由自心底升起一股寒意,刹那间竟说不出话来。 突听云铮厉声大喝道:“今计若有谁敢人此圈子一步助我云铮一拳半足的话,云某便立时死在他面前!” 艾天蝠沉声道:“很好,不死不休!” 温黛黛顿足道:“你们男人为什么这样奇怪,也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为什么要不死不休?” 跛足童子苦着脸道:“大哥,打他两拳就好了,何苦伤他的性命?他……他也没欺负我……” 艾天蝠道:“你若再多口,我便先割下你舌头!” 脏足童子抽了门冷气,摊开双手,只是摇头。 艾天蝠与云铮对立在风雨中,身上衣衫俱已湿透,两人虽都在等着对方先行出手,但却已都是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一阵脚步响动,赵奇刚与那青衣少女也已赶来。 青衣少女道:“大爹可是要我去帮那少年么?” 赵奇刚道:“不错,快去救他!” 青衣少女轻叹了一声,喃喃道:“我虽不愿与男子动手,但大爹的话,我只有听从。”缓步向圈子里走了过去。 温黛黛却已拦身挡住了她,长叹道:“你若帮他,他便要横刀自刎,他的脾气我最清楚,说出来的话,永远不会更改的。” 青衣少女呆了一呆,回身望向赵奇刚,但赵奇刚也只有木立在地上,良久良久,说不出话来。 温黛黛轻轻道:“小鬼,你难道真没有法子了么?” 跛足童子眼珠一转,道:“唯一“的办法,就是要那姓云的莫要先动手,我大哥也从来不先向人出手的。” 话声未了,云铮身形已暴起,挥掌直击过去。 温黛黛跌足叹道:“你不说这话,他也不会先动手的,但你这么样一说,他一定要先动手的了。” 跛足童子瞠目道:“我怎么知道他是这样的脾气!” 言语间云铮早已攻出三招,艾天蝠身形闪动,直等他三招击出后,双袖方自流云般飞起。 跛足童子笑道:“我大哥说出的话,也是永远都不会更改的,他说让三招,就是让三招!” 艾天蝠双掌始终隐在袖中,双袖有如神龙夭矫,变化无穷,瞬息间便已攻出三招。 这三招攻势虽凌厉,但云铮双手紧贴在腰下,亦自闪身避开,三招过后,云铮突又大喝道:“我也回让三招!” 跛足童子不禁一呆,温黛黛望着他轻轻一笑。 突听艾天蝠冷叱道:“再让你三招!” 他果然直等云铮又自攻出三招,方自回手出招。 云铮怒喝道:“偏不要你让!再回让你三招!” 喝声中艾天蝠三招已攻出,“嫦娥奔月”、“风动流云”、”云破日来”,风声激荡,隐有后着。 这三招过后,本应跟着施出“月移星换”、“金轮破雾”、“长虹贯日”,正是连环六招煞手。 但“云破日来”一着攻出之后,艾天蝠若再继续出招,便有如未让云铮一般,他只得硬生生顿住招式。 云铮果已挥拳扑来,上打面目,下打胸腹,虎虎的拳风,震得艾天幅衣袂袍袖俱都飞起。 艾天蝠武功虽高,但也被这三招逼得后退了两步。 他满心怒火,冷漠的面容,亦自变了颜色,口中大喝一声:“再接我这三招!”袖风狂涛般推出。 这三招攻势虽更凌厉,但招式间却故意留下许多空门,第三招再是双臂大张,前胸全都暴露在对方掌下。 哪知云铮却硬是不肯乘隙出招,定要等他三招过后,才肯还手,出手时招式攻而不守,直将全身力道全部使出,丝毫不留后路。 艾天蝠虽然恼怒,对这倔强的少年却也无可奈何。 他武功虽然高出云铮不少,但连绵的招式时须切断,武功自然要打个折扣,而云铮凭着一股锐气,攻势却激厉无比。 要知他生性激烈,平日作战,本极少留有后着,此番动手,正是投了他脾胃,一时之间,两人来来往往,竟未分出胜负。 跛足童子更是在一旁看得目定口呆,忍不住摇头苦笑道:“这样的臭脾气,我倒真的从未见过!” 温黛黛笑道:“今日你总算见到了吧,小孩子长些见识也好!”她面上虽在娇笑,心头却也充满了紧张。 艾天蝠的三招攻势已越来越是难挡,云铮用尽身法,幸能避过,但额上已流下汗珠。 霹雳火与海大少也已赶来,也不禁看得耸然动容。 突听艾天蝠口中一声长啸,始终隐在双袖间的手掌,蓦地自袖中伸出,闪电般拍出了三掌。 他袖风虽凌厉,但掌风却更猛烈,他双袖招式虽然变化无穷,但此刻双掌出招,亦更是灵幻难挡。 云铮闪身避开了第一掌,却被第二招掌缘扫着了肩头,震得他身形俱都离地而起,凌空翻了个身。 此刻艾天蝠第三掌还未攻出,上盘空门故意露出。 云铮若是乘势凌空下击,虽未见能胜,也可占些先机。 但他却咬紧牙关,束手跃在地上,死也不肯少让一招。 但他身形落地时,真气已自不济,就在这刹那间,艾天蝠双掌齐出,“排出倒海”,直击云铮胸腹之间。 云铮虽待跺足再起,但艾天蝠的攻势却已不容他换气腾身,直被那猛烈的掌风震得仰面翻出,跌倒在地。 旁观众人不禁齐都发出一声惊呼,艾天蝠脚步动了一动,温黛黛娇呼道:“轮到他了……” 艾天蝠冷冷一笑,顿住身形,云铮却已自地上跃起,他虽然紧咬着牙关,但嘴角却已渗出了血痕。 海大少变色长叹道:“好个倔强的少年!” 霹雳火亦自摇头叹道:“想不到大旗门竟有这样的汉子,看来竟比老夫的脾气还要刚强几分!” 跛足童子道:“我大哥已有多年未曾动用过双掌,此番竟被他逼得使了出来,他纵然输了,也光荣得很。,” 温黛黛瞪了他一眼,道:“输了就是输了,有什么光荣!” 云铮脚步踉跄,双目尽赤,一步步向艾天蝠走了过来,他左臂垂下,右肩上的伤势显然也不轻。 但他锐气却丝毫未减,一步步走到艾天蝠身前,口中大喝道:“你留意着了!”举力一掌,直击而去。 他这一掌虽然已尽了全力,但却已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对方纵然丝毫不会武功,他也未见能将之击倒。 艾天蝠自然轻轻易易便避开了他三招。 海大少厉喝道:“下面三招,你还打得出乎么?” 艾天蝠冷漠的面容仍无丝毫表情。 海大少怒道:“好个老匹大,光和俺打一场再说。” 他方待展动身形,云铮已回过头来嘶声道:“你敢来助我一拳,我便先撞死在你面前。” 海大少着急道:“但他这二招,你是万万躲不过的!” 云铮狂笑道:“你怎知我躲不过……纵然躲不过,也与你无关!”胸膛一挺,大喝道:“姓艾的,来吧!” 艾天蝠冷冷道:“看你是条汉子,让你多喘息片刻。” 云铮双目一瞪,还待回口,温黛黛已抢着道:“云大弟,你不能死的,你还有十五万两银子在我这里,你……你……你还年轻,正可享受一切,你就让别人帮帮你好么?我……我此后一定会好好的待你的……” 她语气已渐幽婉凄楚,但云铮却瞧也不瞧她一眼。 温黛黛道:“难道……难道你不喜欢我了么?我是喜欢你的呀,你若是死了,要我……要我怎么办呢?” 凄风苦雨中,她凄婉的语声,当真令人断肠! 云铮面上也微微变色,突然张口吐出了一口鲜血,但口中却跟着厉喝道:“我已喘过气未,你还不动手!” 艾天蝠面上肌肉隐隐一阵抽动,突然缓缓道:“你方才说的盲瞎两字,可是骂我的么?” 温黛黛道:“不是你不是你,他骂的不是你!” 但她语声未了,云铮却已大喝道:“你本是盲瞎之人,说的自然是你!” 艾天蝠面色一沉,忽又沉声道:“此刻你可愿收回?” 云铮怒道:“我又未曾说错,你本就是个瞎子。”反手一拍胸膛,锐声接道:“大丈大一言既出,死也不会收回!” 艾天蝠挺胸深深呼了口气,道:“好……”手掌缓缓抬起。 温黛黛目中已自流下泪来,顿足道:“你……你为什么这样傻,你若……若说收回,他就不会伤你了呀!” 云铮突然仰天狂笑起来,道:“大丈夫生若无愧,死有何惧!今日能见到你的眼泪,我已高兴得很了,姓艾的,动手吧!” 语声未了,艾天蝠铁掌己到了他面前,迅急的招式,霎眼便攻出三招,“砰”的一声,云铮右肩也被击中。 这一掌直将他震得立时跌倒在地上滚了两滚,旁观之人,俱都惨然阖上眼睑不忍再看。 但云铮却又挣扎着爬起,挣扎着走到艾天蝠面前。 艾天蝠冷漠的面容又已动容,道:“你还要再战?” 云铮喘息道:“大旗门下,从无中途告饶的人!” 他伸出手掌,发出一招“神龙探爪”,但他双肩皆伤,手臂实已难抬起,这一掌掌势之缓慢,当真有如行将就木的老人探子取物一般,对方纵是婴儿,也万万不会被他这一掌击中。 众人心头更是惨然,只望云铮手掌抬不起来,他这三招如发不出去,艾天蝠下三招也无法攻出。 但云铮手掌却终于抬起,一寸寸抬起,一寸寸接近艾天蝠……忽然间,听得轻轻一响——云铮这一掌,竟击中了艾天蝠的面颊! ——要知艾天蝠双目皆盲,平时听风辨位,虽有如眼见,但此刻云铮这一掌,竟缓慢得不带一丝风声。 艾天蝠只当他手掌已无法抬起,本已丝毫未曾防备,丝毫未曾觉察,再加上自己心中实也难堪,竟被他一掌击中。 刹那之间,众人俱都被惊得愣在地上。 云铮亦自呆了一呆,嘶声狂笑道:“姓艾的,我……我终于击中你一掌……”气力突然溃败,翻身晕倒在地上。 温黛黛亦不知是惊是喜,纵身扑了过去。 海大少仰天狂笑了一阵,厉喝道:“艾天蝠,你还有脸向他出手么?有种的和俺海大少战一阵!” 但艾天蝠木立在地上,却似乎根本未曾听到。 赵奇刚面上纵横的伤疤似都已隐隐泛起红光,转首向那青衣少女道:“这样的少年,是否已值得你出手了?” 青衣少女那冷傲苍白的面容,此刻也已因激动而嫣红,忽然大声道:“艾天蝠,你可敢接我柳荷衣几招?” 霹雳火胸膛起伏了半晌,此刻亦自厉声喝叱道:“老夫虽然是大旗门的仇人,今日也要与你拼上一场!” 但艾天蝠却仍是茫然木立,风雨打在他脸上,他本已冷漠的面容,此刻更冷得没有一丝暖意。 跛足童子看到他大哥那如此可怖的神情,心头亦不禁泛起了一股寒意,忍不住颤抖着唤了声:“大哥……” 艾天蝠缓缓抬起手,向他招了招,道:“你过来!” 跛足童子苦着脸走了过去,颤声道:“大哥,你……你若不愿和他们动手,小弟可代你应战。” 艾天蝠黯然一笑,道:“不用说了,站到我面前来。” 跛足童子一步步迟疑着走了过去。 艾天蝠突然一整衣衫,翻身拜倒在他面前,叩了个头。 这不但跛足童子骇得目定口呆,别人也都不禁为之一惊。 跛足童子呆了一呆,这才也翻身拜倒在地,目中急出了眼泪,颤声道:“大哥,你……你这是作什么?” 艾天福道:“我这一拜,是要你代我去拜师父,对她老人家说,弟子艾天蝠,已再不能报她老人家的传艺之恩了。” 跛足童子大骇道:“大哥,你……你……” 艾天蝠惨然笑道:“艾天蝠纵横一生。今日被人手掌打在面上,还有脸再苟存人世么?” 跛足童子流泪道:“但……但大哥你是先击伤他的呀!” 艾天蝠长身而起,面色一沉,厉声道:“我意已决,你不必说了,代我问候众家弟妹,就说大哥已告别了!” 跛足童子扑地痛哭,众人亦自为之动容,这时远处突然掠来一条人影,在暗处停住脚步,众人正自心惊,谁也没有发现。 艾天蝠仰天长笑了好一阵,朗声道:“云某既能置生死于度外,艾天蝠何又不能!九弟,你切莫忘记,男子汉死时必须死得像个英雄!” 反手一掌,便待向自己天灵直击而下。 但跛足童子却已和身扑了上去,抱住了他的腰,将他冲得退后了几步,痛哭着道:“大哥,你不能死的……” 海大少突然也大声喝道:“这样死了,也不算英雄!有种的就活下来,还不知有多少人要向你挑战呢!” 艾天蝠双掌捉住跛足童子双臂,厉叱道:“九弟,放手!”但跛足童子却死也不肯放松。 忽然间,远处传来了一阵冷笑。 一个充满轻蔑的语声冷冷道:“你们何必劝他,他这个瞎子,活在世上本就无味,不如让他死了算了!” 众人一惊,艾天蝠更是身躯大震,面容骤变,嘶声厉喝道:“什么人敢辱骂于我?” 数丈外一条人影,立在风雨中,冷冷笑道:“骂了你又怎样,哈哈,你只不过是个快要死的瞎子而已。” 夜色黝黯,谁也看不清此人究竟是谁? 艾天蝠全身都已激动得颤抖起来,忽然厉喝道:“你过来,我纵然要死,也要等杀了你再死!” 那人影嘿嘿笑道:“若是杀不了我又如何?” 艾天蝠怒道:“一旦杀不了你,艾某便一日不死!”双袖突然挥起,纵身向那人影飞掠而去。 那人影大笑一声,道:“你杀不了我的!”说到最后一字,他身形又已去远,艾天蝠如影随形,急追而去。 跛足童子大声道:“大哥……大哥……”也纵身跟了过去。 海大少笑道:“那人不知是谁,倒的确高明得很,三言两语,便将艾天蝠一条命要回来了!” 霹雳火道:“可要追去看看么?” 海大少望着沉沉夜色,摇头道:“追不上了,追不上了……” 温黛黛抱起了云铮的身子,大步向来路走去。 众人无言的跟在她身后,心头都只觉十分沉重。 进了村庄,到了那铁铺之门,车马却早已踪影不见,那车夫见事不妙,也畏罪逃得无影无踪了。 温黛黛凄苦的面容,又为之一变,道:“这……这怎么办?” 武振雄道:“姑娘不如留在此间……” 青衣少女柳荷衣道:“待我先看看他的伤势。” 温黛黛俯着望去。怀中的人儿,双目紧闭,面如金纸,自户内透出的灯光下望来,几乎已无生气。 她只觉心头一阵悲痛,泪珠不由自主的一连串落了下来,落到了云铮紧闭着的双目之上。 哪知云铮呻吟一声,却张开了眼睑。 他只觉眼前有个模糊的人影,渐渐清晰——柳荷衣此刻正站在他面前,探视着他的伤势。 云铮看清了她,突然挣扎着嘶声道:“是她……是她……她是寒枫堡的人,黛黛……快……咱们快走……” 柳荷衣那美丽而冷漠的面容,他一直未曾忘记,但他只记得这冷漠的少女乃是寒枫堡要向她逼问口供的人。 赵奇刚赶了上来,叹道:“公子你误会了,那日……” 但云铮身受内伤,神智已有些迷糊,只是在温黛黛怀中挣扎着道:“好……好,寒枫堡,我和你拼了……拼了!” 他拳打足踢,似乎要挣扎着下来。 温黛黛紧紧抱住了他,流泪道:“好,我们走,我们走……”转过身子,向漫天风雨急奔而出。 赵奇刚跌足叹道:“这……这……荷儿,去追……” 柳荷衣冷冷的凝望着她两人身影消失,冷冷道:“大爹放心,他死不了的!”转过身子,走入了房中。 海大少、霹雳火面面相觑,都不禁仰天长叹了一声。 沉郁的更天已微露曙色,远处也已有了鸡啼,这风雨黄昏后的风雨之夜,已在风雨中结束。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温黛黛怀抱着云铮,全力狂奔。 她不时俯首下望怀中的人,又已晕迷,她第一次发现怀中这痴情的少年竟也是个人间的铁汉。 一时之间,她心中又是悲哀,又是歉疚,昔日辜负了这少年的深情,又不知日后是否能够补救。 奔行了半个时辰,东方微现曙色,但四下却仍是凄凉黝黯,温黛黛的气息已渐渐粗重。 她多年养尊处优,此刻实已气力不济。 但她却仍未放缓脚步,她一心只想奔回去,早些治疗云铮的伤势,若能救得云铮,她即使累些又有何妨。 地势渐渐高峻、已入山区,又奔行了顿饭功夫,转过一个山面,那山坳中,林木间,便隐隐露出了灯光。 温黛黛长长松了口气,急奔入林。 林中有栋小巧的房屋,仿佛是祠堂改建,这就是温黛黛在仓促中觅得的藏身之地,外人确是难以发觉。 她不但有过人的机智,还有着惊人的精力。 在短短数日之间,她不但寻得此地,将此屋布置成一个足可舒适的安身之处,还买了两个诚实的丫环。 使她唯一遗憾的,便是那车夫…… 但此刻,她穿林而入,目光转处,却突然发现她那辆精心购下的马车,此刻正停在门外。 她不禁暗喜忖道:“原来是那车夫等待不及先回来了。”当下也不及唤门,纵身一跃而入。 厅中仍有灯火,温黛黛喘息着唤道:“莺儿,燕儿,你们还未睡么?快准备些热水来……” 说话间她已直闯而入,但说到这里,她身子一震,骇然住口,满厅灯光下,那两个诚实的丫环,竟都已横尸而死。 厅中物件,没有丝毫零乱,只有地上两滩血迹宛然,仿佛是方自干却,事变显然未久。 温黛黛只觉心底寒意骤起,忍不住机伶伶打了个寒噤,暗惊忖道:“莫非是司徒笑己寻来了?” 身后“砰”的一响,厅门又已阖上。 温黛黛掌心满是冷汗,一时间竟不敢回身,身后突然传来一阵阵沉重的呼吸之声,令人心弦为之颤抖! 她急急向前奔了数步,奔到墙边,霍然转过身子,脊梁紧紧贴着冰冷的墙壁,抬眼而望。 一个衣衫狼狈的少年,贴门而立,手中紧握着一柄匕首,面上也满是惊惶恐惧之色。 两人目光相对,竟都吃了一惊,齐齐脱口惊呼道:“原来是你!”温黛黛认得这狼狈的少年,少年也认得她。 这狼狈的少年,竟是沈杏白! 他虽被海大少一足踢下水中,却命不该绝,竟挣扎着到了岸边,那时他正如惊弓之鸟,立时亡命飞奔。 首先,他自想寻个人家,寻件干衣,寻些食物果腹。 他误打误撞的竟也走到那铁匠村,找了个最大的房子,便要进去抢衣服,夺银两,劫食物。 哪知他方自探窗一望,却骇然发现海大少正在屋中饮酒,这一下骇得他心胆皆丧,伏在阴影中,哪里还敢动弹。 后来温黛黛等人前来,争吵人语,他在暗中都听得清清楚楚,听到温黛黛竟和大旗门下铁中棠的师弟在一起,他更是惊诧,侥幸的只是风雨深夜中,谁也没有发觉屋外还有人在。 直到众人俱都追随着艾天蝠与云铮而去,他方自暗中一跃而出,夺下了马车,击退了车夫,挥鞭狂奔。 但这时他已抵不过饥饿、惊骇、寒冷、疲劳的折磨,奔出了一段路途后,竟在车座上失去了知觉,晕睡过去。 那两匹马俱是千里良驹,在无人驾驭下,自然往来路奔回,马性识途,竟将沈杏白带回了温黛黛的居处。 沈杏白醒来时,车马已到了这房屋门口,他本来无处可去,便冒险入屋,借大一栋房屋中,只有两个丫环。 丫环们见到了他自然惊呼起未,他亡命之中,便下了杀手,但他却也未想到温黛黛竟会突然到了这里。 温黛黛更未想到黑星天的徒弟竟会来到这里,一惊之下,沉声道:“你怎会来了,还不声不响的杀了我丫环。” 沈杏白目光一转,面上立刻堆起笑容,躬身道:“小侄怎敢伤害婶娘的丫环,小侄来时,还在奇怪她们怎会死了。” 温黛黛明知他在说谎,却也不去揭穿,淡淡“哦”了一声,将云铮缓缓放在椅上,面上突然泛起笑容,缓缓走向沈杏白,口中笑道:“看你一身的狼狈样子,婶娘我找件衣服给你换好么?” 沈杏白心念一转,冷笑暗忖道:“好个笑里藏刀的妇人,此刻便想杀我了。” 要知司徒笑暗筑金屋,虽然避着妻子耳目,却不避朋友,时常将黑星天等人请到温黛黛处饮酒,沈杏白自也时常跟着黑星天同去,耳闻目睹,对司徒笑这位地下夫人的脾气,实已知道得清清楚楚。 当下他心念又自数转,不等温黛黛来到近前,立刻闪开几步,躬身笑道:“弟子奉家师之命前来问候婶娘,怎敢劳动婶娘!” 温黛黛暗中一惊,面上仍不动声色,娇笑着道:“你师父叫你来问候我,他自己为何不来、难道是怕司徒笑吃醋么?” 她虽然心智百变,但此刻却仍不知道沈杏白已叛变了黑星大,面上虽然娇笑,心头却在怦怦跳动。 沈杏白一面动着心机一面笑道:“家师要小侄先来看看婶娘这里可方便,以们他老人家不久也要来的。” 他先以此话稳住温黛黛,好教温黛黛不敢向他动手。 温黛黛秋波转动,媚笑道:“看看这里可方便?哎呀,这里自然是方便的,你回去叫他来吧!” 沈杏白冷笑暗忖道:“我只要前脚一走,只怕你也立刻跟着走了,但你虽聪明,我沈杏白也不是呆子,怎会放过这千载难逢的机会!” 当下嘻嘻一笑,道:“但婶娘这里却不大方便,小侄怎敢如此回复师父?” 温黛黛笑道:“有什么不方便?” 沈杏白瞧了椅上晕迷着的云铮一眼,笑道:“这位大旗门的高足,小侄也认得的,小侄见到,怎敢不说。” 温黛黛咯咯笑道:“哎哟,你是说他呀?你回去告诉黑星天好了,就说这人我已玩腻了,正想交给他们。” 沈杏白笑道:“真的么?” 温黛黛笑道:“有什么真的假的,男人们瞧见我,想的是什么心思,我瞧见漂亮男人,想的也就是什么意思。” 沈杏白笑道:“真的么?” 温黛黛娇笑道:“你师父平日就总是目不转睛的瞧着我,这次他找你来探路,还不是为了……为了那事么!” 沈杏白目光一转,笑道:“像婶娘这样的美人,无论是哪个男子见了,都忍不往要动心的。” 温黛黛挺起胸瞠,媚笑着道:“你呢?你想不想?” 她浑身衣衫都已湿透,紧紧贴在身上,那丰满而诱人的曲线,每分每寸都暴露在灯光下。 沈杏白忍不住狠狠盯了她一眼,偷偷咽下口唾沫,垂首笑道:“小侄也是男人,怎会不想,只是不敢去想而已。” 温黛黛眼波横流,两眼瞬也不瞬的望着沈杏白,手掌轻轻溜上了衣襟,轻轻解开了衣扭,一粒,两粒…… 她动作是那么柔美而自然,让人几乎看不到她手掌的移动,却只能看到她衣襟的褪落…… 忽然问,她双手敞开衣襟,晶莹的躯体,便呈现在沈杏白面前,她口中轻轻细语:“现在,你还不敢么?” 沈杏白喉结上下移动,已看得痴了。 温黛黛轻轻阖起衣襟,媚笑道:“来吧,还等什么!” 沈杏白缓缓移动者脚步,无法抗拒的走向她。 温黛黛的媚笑更迷人了,但她暗中却在默默数着他的脚步:“一步,两步……只要你再进三步,再进两步……” 沈杏白缓缓移动着脚步,面上痴痴迷迷,暗中却也在默数着脚步:“一步,两步……只要再走进一步……哈哈,温黛黛,你这花样纵能骗到别人,却骗不过我,你始终不敢动手,却向我如此引诱,显然是因你气力也不济了,是么?你想我自投罗网,我正好将计就计……” 他再次瞧了那丰满的胴体一眼,跨出了最后一步。 铁中棠看着那青衣少女显露那惊人的轻功时,悄悄藏好了身形,别人寻不着他,他却在暗中窥望着别人。 等到大家都己入了铁匠村,他也都看得清清楚楚,但云铮与温黛黛的出现,却出了他意料之外。 但他早已看出那残废之人便是赵奇刚,是以他生怕赵奇刚在霹雳火面前无意揭破他来历,才悄然隐身。 他也为了要寻赵奇刚,才随之而来,是以他此刻甚是放心,知道有赵奇刚与那青衣少女在这里,云铮是万万不会吃亏的。 而这时,他锐利的目光,却发现林外有两条飞掠的人影,他追去一看,那两条人影正是艾天蝠与跛足童子。 于是他喝住了他们,跛足童子见他未死,又惊又喜,便对他说出了水灵光与冷氏姐妹正为他多么伤心。 铁中棠心头一阵激动,便要去寻找她们,问清了她们的去向后,便将那早已为云铮留下的银票交给跛足童子。 跛足童子去寻温黛黛后,他便要去寻水灵光。 但他对云铮却始终是放心不下,走了段路途,又不禁折回,正好听到艾天蝠一心求死的语声。 于是他便以冷言激起了艾天蝠的怒气与生机。 他想只要自己逃过艾天蝠的追寻,那么艾天蝠根本就不知是谁在激怒于他,那么艾天蝠便永远无法杀死此人,他自己自然也不会死哪知艾天蝠身法之迅快,耳力之灵敏,却远出铁中棠意料,铁中棠纵然使尽身法,却也甩不脱艾天蝠。 无论铁中棠走到何处,艾天蝠那强劲的袖风,都跟在他身后,他甚至不敢回头,更不敢稍缓脚步。 两人一逃一追,奔行了一个时辰,铁中棠已是满头冷汗,而这时,他两人也已到了那山区之中。 而满山乱奔的铁中棠也终于发现了那栋隐在山坳密林中的房屋。 在这种情况之下,他只有毫无选择的一掠而入,他要借这栋房屋来隐藏自己身形展动时所带起的风声,逃开艾天蝠蝙蝠般的追踪。 这时,沈杏白方自踏出最后一步。 忽然间,灯光骤暗,满室风生,一条人影穿窗而入。 沈杏白、温黛黛一惊,各各向后退了两步。 两人目光同时望见铁中棠,口中同时惊呼出声。 铁中棠又何尝不惊?但是他那种应变的机智,却绝非任何人能及,他身形方自落地,便已闪电般抓住了沈杏白的衣襟。 沈杏白本已骇得呆了,此刻更是面色如上,牙关打战,心里虽想说两句告饶乞命的话,口中却半句也说不出来。 铁中棠目光刀一般的望着他。 虽只一瞬时间,但沈杏白却只觉宛如永恒般长久。 他等待着铁中棠出手一击,哪知铁中棠却在他耳畔轻轻道:“滚!若要是再被我追上你时,便没命了。” 语声中竟真的放开了手掌。 沈杏白呆了一呆,心头当真是惊喜交集,不再迟疑,纵身跃出了窗外,亡命般飞奔而出。 温黛黛虽然绝顶聪明,也摸不清铁中棠此举的含意,睁大了眼睛,诧声道:“你……你为何……” 话犹未自出口,铁中棠已伸手掩住了她嘴唇,将她拉在角落中,屏息静气,不敢发出丝毫声息。 他此举正是用的金蝉脱壳之计。 他飞身入屋,沈杏白自屋中逃出,那艾天蝠双目皆盲,自难分辨入屋的与逃出的并非同一人。 等到艾天蝠发觉追错了人时,铁中棠己可从容逃走。 温黛黛睁大了眼睛,吃惊的望着他,胸前的衣襟又已散开,一阵阵异样的肉香飘在铁中棠鼻端。 铁中棠微微皱眉,转过了头。 但这时屋外竟突又传来艾天蝠冰一般冷漠的语声,道:“你骗不了我的,逃出那人的身法,与你完全不同!” 冰一般冷漠的语声,却含蕴着无比充足的中气,四面八方的传将下来,竟令人摸不清语声传出的方向。 温黛黛面上立刻变了颜色:“艾天蝠!”她这才知道昨夜激怒艾天幅的人,便是铁中棠。 铁中棠更是心惊:“好厉害的艾天蝠!他竟能自沈杏白的衣袂带起的风声中,辨出他的身法与我不同。” 心念一闪,艾天蝠又已冷冷接道:“我数到三时,你若还不出来,我便要火焚此屋,那时无论谁都逃不走了!” 铁中棠心头一凛,举步滑向门口。 温黛黛待要伸手拉他,但铁中棠身躯已游鱼般溜走,他轻轻推开门户,蹑足缓步,走入院中。 艾天蝠死般冷漠的语声缓缓道:“……” 铁中棠己蹑足走入院中,未带丝毫声息。 艾天蝠道:“二……” 铁中棠又走了两步,心头突又一凛,暗暗忖道:“我此番纵能逃走而不被艾天蝠发觉,他必定以为我还在屋中,那时他纵火焚屋,岂非害了云铮与温黛黛?” 一念至此,他立刻放声大呼:“我在这里!” 呼声落处,他身形已在三丈开外。 温黛黛奔出门外时,一阵强劲的风声自屋脊掠下,一条蝙蝠般的人影霎眼间便消失在风雨中。 她望了望前面无情的风雨,又望了望身后晕迷的云铮,忽然在石阶前跪下,眼泪流下了面颊。 多年来第一次,她感觉到孤立无助的寂寞与痛苦。 她只觉自己仿佛又回到那遥远而无助的童年,所有的信心与力量俱都骤然消失,眼前是一片黑暗。 于是,她第一次发现,巨万的金银,有时对人生也并无丝毫帮助,庭院风雨声声,人面泪珠簌簌。 等她走回房中时,铁中棠已远在一里之外。 第十五章 惊闻碧落 铁中棠仍未摆脱艾天蝠附骨之蛆般的追踪,湿透了的衣衫,使得他脚步越来越重。 他虽来回头,却已能感觉到艾天蝠的手掌距离他已只在咫尺之间,使得他身后平添了一份异样的寒意。 他虽然几次想要回身而战,但想到此战无论胜负,俱极痛苦——他若战胜,艾天蝠自然必是一死,他若战败而死,艾天蝠也不能再活——他想到自己此番虽在亡命而逃,却为的是要救追赶自己之人的性命,心头也不知是甜是苦,唯有在暗中独自苦笑。 ——逃奔之人乃是为了要救迫赶之人的性命而逃,这只怕当真可算是占往今来从未有之事了! 风雨之中,山色甚是凄凉,道路更本已是苔藓土滑,崎岖难行,到后来更是乱山峥嵘,荒草没径。 铁中棠已渐渐分不出道路,在荒林乱山问东一弯,西一拐,只望能将双目昏盲的艾天蝠远远抛下。 哪知艾天蝠双袖破风之声,却始终“呜呜”的响在他耳畔,看来他在荒山之中奔行,竟比明目之人还要灵敏。 不知不觉间.两人入山已极深,渐渐奔过了山腰。 铁中棠已是骑虎难下,心里更是着急,转过道山坳,突见前面山峰环抱,竟仿佛是条绝路。 他心中不禁暗道一声:“苦也!”但脚下却仍不敢丝毫停顿,前面果然是处山谷,郁郁苍苍,满山树木。 西面山坡上,竟简陋的建有三间歪歪侧侧的茅屋,茅屋前还悬着面木牌,铁中棠也无暇去看上面写的是什么。 一阵阵肉香自茅屋中飘散而出,窗户里似乎有人探首出来,向铁中棠瞧了几眼。 忽然间,屋中竟传出了一声大喝,震得铁中棠双耳嗡嗡作响,接着,中间那茅屋的柴扉,“呀”的推开,走出个身材肥大,满身油腻的人,满头须发蓬发,身上却穿的是件油垢斑斑的僧衣,衣袖裤管俱都高高挽起,露出毛茸茸的臂腿,一双环目直瞪着铁中棠,大喝道:“站住!” 铁中棠听他喝声中气那般充沛,已知此人必定身怀极为高深的武功,看他打扮得不僧不俗,却又猜不出是何来历,心头不禁更是叫苦,后面己有个苦追不放的艾天蝠,怎经得前面又出来个如此怪物。 他哪里还敢多事,身形一转,往旁边掠过去。 哪知这人双目又是一瞪,他肥大的身子一晃,便已拦住了铁中棠的去路,身法果然快如飘风。 铁中棠前无去路,后有追兵,面前这人,双目虽然瞪得滚圆,但却并无恶意,微一抱拳,道:“请让路!” 身子一侧,便待自他身旁擦掠过去。 这怪人忽然哈哈一笑,大声道:“年纪轻轻的人,怎么这般没种,打不过人家也要打,逃什么!” 语声中铁中棠已自左冲右突向前闯了三次,但这怪人的轻功身法却已妙到毫巅,无论铁中棠冲到哪里,俱都恰恰被他挡住。 这时艾天蝠早已赶来,但却远远顿住了身形,站在铁中棠身后七尺开外,冷冷道:“放他过去!” 那怪人眨了眨眼,大奇道:“你追他不着,洒家为你挡住了他的去路,你却要洒家放他过去,你两人莫非在捉迷藏么?哈哈,妙极妙极,遇着此等好玩之事,洒家少不得也要参加一份。”扬眉动眼,仰大而笑,果然是乐不可支的模样。 铁中棠见他如此模样,心里不觉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暗道:“此人莫非是个疯子不成!” 当下抱拳一揖,朗声道:“你为何挡住在下去路?” 那怪人道:“你为何要逃?” 铁中棠呆了一呆,道:“我自奔逃,与你何关?” 那怪人哈哈大笑道:“洒家生平最是看不惯没种逃命之人,你逃到这里,就算你倒霉!” 铁中棠道:“你怎知我是在逃命?” 那怪人怔了怔,笑道:“不错不错,洒家怎知你是逃命,说不定只是在捉迷藏也未可知,否则他会要我放你?” 抬眼望去,艾天蝠面容冰冰冷冷,满含杀机,忍不问道:“喂,你苦苦追他,究竟是为了什么?” 艾天蝠冷冷道:“取他性命!”突然飞身而来,挥袖拂向他前胸三处大穴,大喝道:“还不放他过去?!” 那怪人身形一闪,笑道:“这倒怪了……” 他本未将对方放在眼里,哪知艾天蝠这铁袖拂穴的功夫,却是非同小可,一招甫发,后着立刻连绵而至。 那怪人虽然武功特异,但措手不及,也被逼得手忙脚乱,话也无法继续了,艾天蝠招式不停,口中道:“铁中棠!你还不快逃?” 铁中棠暗道一声:“糟了!”艾天蝠竟已听出了他口音,此事岂非无法解决了,思潮紊乱间,身形震动,衣襟带风,便要纵身掠出。 突听那怪人一声大喝,双臂乍分,左掌直抓铁中棠肩头,右掌连环翻动,抢入了艾天蝠袖影之中。 铁中棠见他这一掌来势似是平平无奇,只道轻轻便可闪过,左掌斜斜一挡,身子依旧向前窜去。 猝间对方手掌一阵翻动,不知怎么一来,便已搭上了他的肩头,铁中棠大惊之下,缩步回身,全身后跃了三尺,只觉肩头仍在隐隐发痛,又听得那边“嘶”的一声,艾天蝠衣袖也已被他扯破,凌空翻了个身,落在铁中棠身畔三尺处,似乎也骇得呆了。 他两人武功俱都颇为渊博,但却再也未曾想到世上竟有如此奇诡怪异的招式,自己竟连一招都躲它不过。 尤其艾天蝠更是惊骇不已,他行走江湖多年,这一双铁袖不知会过多少英雄豪杰,可说难遇敌手。而此刻这怪人轻轻一招,便将他衣袖扯破,他心中既是惊骇,又是伤悲,呆了半晌,黯然叹道:“好武功!” 那怪人笑道:“莫管我武功好坏,洒家且问你,你既要取他性命,为何又要洒家放他逃走?” 艾天蝠怒道:“艾某平生……” 他本待说平生不愿别人出手相助于他,但忽然想到,自己武功比起人家,实有大地之别,自己还有何颜面在别人面前夸强称雄?一念至此,不觉意兴十分萧索,长叹一声,住口不语。 那怪人急道:“你说了一半。怎么不说了” 艾天蝠苦笑一声,似待转身而行,那怪人摇手道:“慢走慢走,你追他逃,我拦住他,你却又逼我放他逃走,你究竟为何追?你究竟为何逃?” 说到最后一句话时,他目光已转向铁中棠。 铁中棠苦笑道:“在下奔逃,只是为了要救他性命!”艾天蝠若来听出他口音,他是万万不会说这句话的。但此刻却己非说不可,否则岂非与他结下不解之深仇。 艾天蝠面色微变,顿住脚步,回转身形。 那怪人手捋乱发,大笑道:“你要逃走,却是为了救他,哈哈,这样的奇事,洒家倒当真从未遇到过。” 面色突然一沉,接口道:“你两人若不将此事清清楚楚的说出来,今日谁都莫想要走了。” 艾天蝠大怒道:“你如此多事,莫非是仗着武功……”忽又想起人家武功实在高强,不禁义自叹住口。 要知他生性虽然孤傲已极,但越是此等孤傲之人,便越是干脆,当胜则胜,当败则败,绝不厚颜再争,一经服输,更是死心踏地,是以此刻虽然满心怒火,却也只好忍住。 那怪人目光一转,哈哈笑道:“你两人可是见到洒家武功太强,是以心里难受,连话也不说了?” 铁中棠瞧了瞧艾天蝠,只当他万万不肯承认。 哪知艾天蝠却朗然道:“不错!” 铁中棠呆了呆,心中不禁大感钦佩:这样才不愧是个本色的男儿! 那怪人哈哈笑道:“你两人大可不必难受,方才那样的武功,洒家也不过只会三招两式而已,还是偷学来的!” 艾天蝠默然良久,缓缓道:“纵然只有三招两式,也已够了,世上还有什么人能躲得过!” 铁中棠叹道:“不错!”他心念数转,想想自己平生所见的武林高手,实难有人躲得过那般奇诡的招式。 却听那怪人大笑道:“当今世上,能胜得过洒家之人,也不知有多少,一招便能将我击倒的人,也有三五个。” 艾天蝠面色微变,道:“当真?” 那怪人道:“洒家从不说谎。” 艾天蝠道:“但当今武林一流高手,艾某俱有所闻……” 那怪人笑进:“以你所知,有哪几个?” 艾天蝠沉吟道:“武林七大门派,历史悠久,渊源有自,那七位掌门人虽都闭关已久,但却都可算,一流高手。” 那怪人颔首道:“不错,还有呢?” 艾夭幅道:“关外庐二郎,足迹虽未入关,但侠名轰传已久,太原帅家父子、江南子午剑、嵩阳玉哪咤、河朔谭一腿,这四派武功一以小巧纵跃见长,一以纵横开阔称雄,嵩阳哪咤式之飞灵变幻,河朔谭门之古传谭腿,号称‘绳挂一条鞭,赛过活神仙’,更是奇诡难防。” 那怪人道:“不错,这几人也可算做高手。” 艾天蝠接道:“安徽六合八极式,辰州言家僵尸拳,巴山回风舞柳剑,也都各有巧妙,绝然不可轻视。” 他平日虽沉默寡言,但论及武功,却是滔滔不绝。 他语声微顿,接门又道:“还有行踪最是飘忽,拳路最是刚猛的铁血大旗门,其代代子弟,俱有高手!” 铁中棠听他论及本门,心头热血一阵振奋。 那怪人却轻叹了一声,道:“不错,想当年铁血大旗纵横武林,端的是天下无敌,只可惜……” 铁中棠忍不住脱口道:“只可惜什么?” 那怪人瞧了他一眼,接道:“只可惜大旗门武功多已散失,如今子弟之武功,已只及昔日前辈的十之一二了。” 铁中棠心头一动,还未说话。 艾天蝠已沉声接道:“大旗门武功虽高,但世代与大旗子弟为仇的五福连环五家门派武功也不弱。冷一枫的掌法阴柔,但他秘创掌法为的只是要对付大旗门掌门之人,是以平日极少施出真实功夫。黑星天、白星武两人联手,配合无间,双星镖旗走动江湖,可说从来无人敢于拦路。” 那怪人“哼”了一声,道:“两人联手;胜了也不算功夫。” 艾天蝠接道:“若论暗器功夫,霹雳堂独门火药、盛大娘天女针,都可算做其中顶尖身手。” 怪人冷笑道:“以暗器取胜,更无聊了。” 艾天蝠又道:“盛大娘威名虽盛,却不如其于紫心剑客盛存孝,名列彩虹群剑,与红鹰、碧月、墨龙、蓝凤、黄冠、翠燕六人并称后起剑客之雄,这七人年纪俱轻,潜力无限,剑法更是各有特长,若是再加磨炼,必成绝顶高手。” 怪人颔首道:“不错,立论果然精辟得很,还有么?” 铁中棠忍不住接口道:“九子鬼母师徒,武功奇诡,江湖第一,自可算得上当今高手,阁下怎生忘了?” 那怪人抚掌笑道:“不错不错,三十年前,阴仪之武功,便可算江湖高手,三十年后,武功想必更是精进了。” 铁中棠怔了一怔,道:“阴仪是谁?” 原来九子鬼母虽然名满天下,但她的真名阴仪,江湖中却无人知晓,如今竟被这怪人道出,艾天蝠如何不惊? 那怪人格格一笑,道:“哦,原来你也是鬼母门下,洒家虽也知道她名姓,却不认得她!” 铁中棠见他面上笑容忽然变得甚为勉强,仿佛自知说漏了嘴,此刻连忙加以掩饰似的,心知此中又有蹊跷。 但艾天蝠虽然强煞,却也瞧不见那怪人面色,默默半晌,道:“江湖中有名人物,再无强过这些人的了。” 那怪人哈哈笑道:“你看洒家武功,可算当今高手?” 艾天蝠长叹一声,道:“除了七大门派掌门人与家师之武功深不可测难以评论外,阁下在江湖中只怕已无敌手。” 那怪人大笑道:“好说好说……”笑声突顿,正色道:“但连洒家全都算上,这些人谁也挡不住人家一根手指!” 艾天蝠惊道:“什么人?” 那怪人还未答话,铁中棠忽然抢口道:“雷鞭落星雨,风梭断月魂,大师你可曾听过这两句话?” 怪人面色突变,凝目铁中棠,道:“你怎认得这两人?” 铁中棠看他面色,已知这两句话所代表的两人是大有来头,不禁叹道:“在下只不过听人说起这两句话而已。” 那怪人道:“你可要听听这两人是谁?” 铁中棠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那怪人微一沉吟,道:“要听的随我来。”当先转身走向那三间茅屋,铁中棠、艾天蝠情不自禁跟了过去。 铁中棠这时才看清楚那门前木牌上写的竟是:“小小少林寺”五字。 他一目望过,心里又是惊奇,又是好笑,他从未只知市井中生意买卖,要想学人店招,鱼目混珠,以假充真,才有时会用这“小小”两字,却不知堂堂少林寺,竟也被人用上这两字,不禁苦笑暗忖道:“这怪人竟敢把这三间茅屋充作小小少林寺,却不知少林高僧见了,又当如何?” 心念又一转,忽然想起此地本是嵩山之后山,距离少林寺非遥,这怪人竟敢如此,想必与少林寺有渊源。 当中一问屋子倒也甚是宽大。但屋里零零乱乱,百物杂呈,上至书剑琴棋,下至锅碗杓筷,什么都有,零乱的堆满一屋。 左面屋角木架,放着几本书册,但架上却写着“藏经阁”三字,书架旁堆着几柄刀剑,便算做罗汉堂。 当中一张破桌设着残烛香案,写的是“大雄宝殿”四字,右面屋角小小火炉上,烧着只热气腾腾的锅子,锅里面香气四溢,自然便算做香积厨了。 铁中棠见了,更是惊奇,更是好笑,少林寺所有殿堂,这里完全都有,只是非但具体而微,而且简直令人啼笑皆非。 那怪人却哈哈笑道,“洒家昔年被少林逐出门墙,便造了这小小少林寺与它分庭抗礼,你看造的如何?” 铁中棠唯唯否否应了,实是不知该如何答话。 那怪人却突又正色道:“须知洒家酒肉穿肠过,佛在心头坐,我佛既在心头,洒家便将此当做少林寺又有们不可。” 铁中棠听他玩笑之间,倒也有些禅机,当下笑道:“大师说的不错,菩提非树,明镜无台,若是认真,便着相了。” 那怪人抚掌大笑道:“孺子可教……孺子可教……” 铁中棠道:“不知大师心目中真正高手又是哪几个?” 那怪人道:“你若要洒家说出这些武林掌故,先该将你两人这段古怪说出才是,否则洒家真要闷死了。” 铁中棠知道此人脾气不但古怪,而且好奇,只得长叹一声,道:“在下与这位艾天侠本无恩怨,只是……” 当下将事情经过源源本本说了出来。 这番话他明虽是说给这怪人听的,暗地却无异是要艾天蝠知道,只因事情演变至此,也只有让他知道真情了。 屋中只有一张破椅,但却已被怪人坐了,铁中棠只得一面走动,一面说话,一面观察着艾天蝠的面色。 但见艾天蝠面色黯然,似是已自心灰意冷,再无争强斗做之心,铁中棠心头不禁窃喜。 忽然问,那怪人大喝一声,自椅上飞身而起,张臂便向铁中棠扑了过来,铁中棠大惊之下,急退三步。 那怪人沉声道:“洒家这小小少林寺,到处都可走得,但只有这扇门户却是万万碰不得的。” 原来铁中棠方才走动之间,无意斜倚到左面一扇门上,此刻听这怪人如此说话,不禁大奇忖道:“这门中又有何古怪?”他生性深沉,面上虽不动声色,继续叙述,暗中却对这窄门加了注意。这扇门关得严严密密,绝无丝毫空隙,门里是什么,直到他话说完了,仍然没有丝毫发现。 那怪人又自坐回椅上,轻扇炉火,此刻大笑道:“你两人幸好撞来这里,否则如此生死相拼,岂非冤枉。” 艾天蝠面上仍无表情,亦不置答,只是冷冷问道:“今日之武林,究竟是哪几人之天下?” 那怪人双目微阖,缓缓念道:“雷鞭落星雨,风梭……” 忽然张开眼睛,道:“黑白双星与碧月剑客,如今都是名满天下之高手,他们的师父是准,你两人可知道?” 铁中棠存心要让艾天蝠说话,只因话说多了,心里自然生机萌现,是以他虽知道,却不开口。 艾天蝠果然只得答道:“黑白双星虽说是家传武功,其实武功却习自昔日的独行侠盗过天星!” 那怪人道:“不错,想那过大星武功虽高绝一时,但声名却狼藉得很,黑白两人自不肯承认是他弟子了!” 艾天蝠道:“那碧月剑客,貌美心辣,只是人却正派,正与她师父月华仙子是同样的脾气!” 那怪人道:“不错,你武林掌故,既是如此熟悉,你可知道那过天星与月华仙子两人后来是如何了么?” 艾天蝠道:“这两人一南一北,号称无敌,但正自声名鼎盛时,却突然消声灭迹,是以黑白双星与碧月剑客,也不过只学了他们师父的三成功夫,江湖中对这二人突然失踪的原因猜疑极多,有的说他两人已羽化……”语声突顿,呆了半晌变色念道:“雷鞭落星雨,风梭月魂……” 那怪人叹道:“这就是了,那过天星与月华仙子两人便是折在雷鞭与风梭两人手中,生死虽不知,只怕已是凶多吉少了!” 铁中棠心头不禁骇然,他知道过天星与月华仙子两人,数十年前号称无敌,想不到也会败在他人手中。 要知黑白双星与碧月剑客只学了师父两三成武功,便已名满天下,过天星与月华仙子武功之高自可想见。 艾天蝠亦自耸然动容,过了半晌,才缓缓道:“那雷鞭与风梭两人之声名,为何在下从未听人说起过?” 那怪人叹道:“此等凶神恶煞的姓名,连鬼母都不愿提起,还有什么别的人敢时常挂在嘴中。” 艾天蝠面色天变,闭口不语,铁中棠更是大惊忖道:“盛大娘若是将这两人请出对付大旗门,我等岂非惨了。” 那怪人掀开锅盖看了看,口中缓缓道:“但这雷鞭风梭,武功极高,心目中却仍有畏惧之人。” 艾天蝠身子一震,道:“什么人?” 那怪人起身取了副碗杓,口中却喃喃吟道:“尔其动也,风雨如晦,雷电共作,尔其静也,体象皓镜,星开碧落!” 艾天蝠耸然道:“此话怎讲?” 那怪人有如未闻一般,闭目接口吟道:“浮沧海兮气浑,映青山兮色乱,为万物之群首,作众材之壮观!” 双目微开,夜光闪动,道:“这首碧落赋,你可曾听过?” 艾天蝠暗道:“碧落赋与武林高手何关?” 那怪人大笑道:“这碧落赋,其中便说的是武林中的数大奇人,字句包涵之意义,一时间也难说得尽。” 铁中棠与艾天蝠虽然俱是城府深沉之人,但此刻却也不禁大动好奇之心,齐声脱口问道:“什么意义?是哪几人?” 那怪人将锅中之肉舀了满满一碗,道:“此赋卒乃称颂苍穹碧落,但数十年前,却有一人将之断章取义,用来形容武林中数大奇人,正是:惊天动地数高手,俱是碧落赋中人!” 铁中棠与艾天蝠此刻闻得肉香,肚中也觉有些饥饿,但见他并无奉客之意,只当他要自用了。 却听他说到这里,忽然长身而起,双手捧着肉碗,笑道:“洒家先将这碗肉送去,再来说话。” 铁中棠呆了一呆,虽然急着要听,却也无可奈何。 他缓步走向那道窄门,走得十分小心,似是生怕将碗中肉汁溢出,面上笑容早敛,神色间竟似变得十分慎重。 铁中棠大奇忖道:“这门里是什么?这怪人为何对他如此恭敬?”艾天蝠苦不能见,却也在凝神倾听。 那怪人走到门口,口中忽然发出“咪咪”猫叫之色。 铁中棠大奇忖道:“门里莫非只是只猫么?”却见怪人将门户轻轻推开一线,侧身走了进去,口中笑道:“你……” 一个“你”字,方自屋里传出,忽听“哎呀”一声惊呼,“呛啷”一声碎响,显见那肉碗也落在地上。 接着,“砰”的一声,窄门大开。 铁中棠身不由主窜了过去,窄门里这小小一间茅屋,布置得竟是精致华而已极,四面锦帐流苏,牙床妆台,床上堆着翠裳,台上悬着明镜,镜旁还有几副女子梳髻用的木梳,梳上还缠着几根青丝,那怪人木立在铜镜旁,满面惊骇之色,如遭雷击一般。 这小小少林寺内,竟有间女子闺房,委实令人惊异,但这间精致的闺房中,却渺无人迹,风吹锦帐,露出里面墙壁,铁中棠目光锐利,一看那墙壁竟是青铜所制,墙壁外面,虽圬着泥木,是以由外看来,宛如普通茅屋一般,但由内向外,却再也无法破壁而出。 那怪人目光茫然四顾,喃喃道:“到哪里去了,哪里去了……”忽然发觉屋角处有个土坑,深达地下。 他大喝一声,一足踢开那牙床,床下果然满堆泥上。 原来屋中人早已暗地筹谋,掘了条直通外面的地道,却将掘出的泥土,悄悄堆藏在床下。 铁中棠看得目定口呆,只听那怪人嘶声道:“她走了,走了……连嫔奴也被她带去了……” 忽然窜到铁中棠身前,抓住他肩头,惶声道:“你若肯帮我个忙,我日后永远也忘不了你!” 铁中棠呐呐道:“但请吩咐!” 那怪人切齿道:“她此番逃将出去,乱子就要惹大了,洒家无论如何也要抓她回来,你且替我照料这里!” 他也不管铁中棠是否答应,话声方了,便已飞身钻入那地道,等到铁中棠赶过去时,他已走得无影无踪了。 铁中棠立在地道口,一时间当真不知所措。 艾天蝠缓缓道:“我已心灰意冷,不堪重回人世,正可代你照料此间,你若要去,只管去吧!” 铁中棠黯然一笑,轻身走回,道:“昨日之事……” 艾天蝠道:“往事已矣,还说它作什么,以我之武功,若被那雷鞭、风梭辱骂了,我岂非也是无可奈何!” 铁中棠知他已想通了,心里也不知是感慨还是欢喜? 他口中还未答话,却突然瞥见妆台上竟压着张纸柬,只是那怪人方才震惊之下竟未发觉。 只见上面写的是:“我终于自由了,你寻我不到的,还是死了这条心吧,你为我受的苦,都是你自愿的,你活该!阴嫔留”。 这字柬自是留给那怪人的,但铁中棠却知道艾天蝠也必定欲知内容,是以观看之际,便随口念了出来。 艾天蝠本已安详的面容,听得“阴嫔”两字,突又大变,骇然惊呼道:“阴嫔,阴嫔……原来在这里!” 铁中棠心中大奇道:“阴嫔是谁?”心念一动,突又大惊脱口道:“阴……阴嫔……莫非和令师有些……” 艾天蛹缓缓道:“阴嫔便是家师的三妹。”说这话对,他冷漠的面容,竟似泛起一阵恐惧与怨毒之色。 铁中棠知道此人孤傲不群,渺视生死,如今面上竟会现出恐惧之色,其中必定又有原因。 他越想越是觉得奇怪,当下缓缓道:“难怪那怪人知道九子鬼母的姓名,原来他竟与令师的妹子有交……” 语锋忽然一转,接道:“闻道令师本有姐妹三人,昔年俱是天香国色,并肩走动江湖,后来却不知为何失散了?” 艾夭幅“哼”了一声,也不答话。 铁中棠想他必定知道其中隐秘,试探着又道:“江湖传言,阴氏三姐妹之中,以三妹最美,也是最毒……” 语声未了,突听一个娇柔的女子声音轻轻笑道:“多谢你的夸奖,但我却有些不敢当哩!” 这语声之娇柔甜美,连铁中棠这样钢铁般心肠之人,听了都不禁为之心旌摇摇,难以自立。 但转目四望,四下哪有人影,这语声竟不知自哪里发出来的,铁中棠心头大骇,艾天蝠更是容颜惨变。 两人双拳紧握,不敢作声,死一般的静寂中,忽听那妆台的小小木柜里,发出一连串轻微的骨节声响。 接着,柜门缓缓而开,里面缓缓伸出一只手掌,晶莹柔嫩,肤光致致,纤细手指,远胜春葱。 铁中棠从未想到世上竟有如此美丽的手掌,更未想到这小小木柜里会钻出个人来,一时间当真骇得呆了。 那柜门越开越大,柜中笑声盈盈,荡人心魄。 忽然间,艾天蝠大喝一声,嗖的窜到铁中棠面前,挡住他的视线,颤声道:“快转回头去,不能看她!” 铁中棠听他语声中满充惊骇惶急之意,亦是自己从来未见,不禁呆了一呆,方待转过身子。 柜中又自娇笑道:“好侄儿,你莫怕,小婶子早已将脸蒙住了,要他瞧瞧,也没有关系。” 语声之中,柜中传来一阵浓郁的媚香。 接着,铁中棠顿觉眼前一花,室中已多了个身材修长、体态婀娜、身穿轻红罗衫的宫髻美人。 她面上也蒙着轻红罗纱”隐约间露出面容轮廊,当真是美得惊人,宛如烟笼芍药,雾里看花。 那层轻纱,使得她绝美的面容更添了几分神秘的魅力,令人不由自主想掀起轻纱看看她究竟美到何种程度。 铁中棠目光不可抗拒的被她吸引住,心中却大骇忖道:“这木柜如此窄小,便是幼童也难容身,但她却能藏在其中,这缩骨之术,是何等功力!”目光凝注,不觉瞧得痴了,艾天蝠木立当地,却动也未动。 那罗衣美妇娇笑不绝,眼波隔纱,瞟了铁中棠一眼,突然扳过艾天蝠的身子,娇笑道:“许久不见了,你好吗?” 艾天蝠虽然极力控制,但指尖似已微微颤抖起来。 罗衣美妇眼波四转,笑道:“那蠢物已走了吧,他见我掘了条地道,只当我已自地道中走了,哪知我却偏偏留在这里,要他猜也猜不到,找也找不着,喂,你说我这小婶子做事可还聪明吗?” 铁中棠暗地心惊:“好个好姣的女子!” 他知道她便是阴嫔,却未想到鬼母之妹看来竞是如此年轻。 艾天蝠仍然木立未动,额上却已泌出了汗珠。 阴嫔自袖中取出一方罗帕,在他头上轻拭了一下,又伸手在他颊上拧了一下,娇笑道:“傻孩子,呆了么?怎么不叫婶子呀?” 艾天蝠不言不动,也不反抗,当真像是呆了一般。 铁中棠看得满心惊奇,忽见阴嫔转首对他一笑,道:“喂,请你替我把那张床扶扶正好么?” 她轻笑柔语间,又是甜笑,又是柔媚,叫人不忍拒绝于她,铁中棠竟真的代她将那牙床移上土堆。 阴嫔娇笑道:“乖孩子……”放开艾天蝠,在床上坐下。 她莲步婀娜,曼妙多姿,一举一动都充满了魅力,铁中棠忍不住望着她,忽听她笑道:“傻孩子,看什么?” 铁中棠面颊一红,转过头去。 阴嫔笑道:“你可要我掀开面纱让你看看么?” 铁中棠方自忍不住要说好,突听艾天蝠大喝道:“看不得的!”喝声嘶哑,面色更是可怖。 阴嫔咯咯笑道:“哦,我还忘了告诉你,凡是看过我面容的男人,我都要将他眼睛弄瞎,好教他脑子里永远保留着我的印象,但我却绝对让他瞎得舒舒服服,毫无痛苦,你说我的良心好么?” 她娓娓道来,宛如在叙述一件最温柔美丽之事似的,又像是在向情人询问心意一般。 铁中棠只觉一股寒意自心底升起,霎眼满布全身。 阴嫔莹莹的纤指,轻轻抚弄着纱角,媚笑道:“你要看么:能看看我的容貌,纵然瞎了,也是值得的。” 那柔媚的甜美,那朦胧的容貌,那媚人的香气,竟真的教人宁愿变成瞎子也忍不住要瞧上一眼。 铁中棠掌心捏满了冷汗,阴嫔纤指微扬,掀起了半角轻纱,将那有如莹玉雕成般毫无暇疵的下颔,微微露出了一些。 艾天蝠满头冷汗,他虽然双目皆盲,但此刻的情况却宛如眼见只因他自己也经历过这一段。 他脑海中又忆起了许多年前的往事…… 那是个软绵绵的春夜,一个身穿轻纱的绝美少妇婀娜的走向一个少年,她面笼轻纱,媚笑道:“你看不看?” 那少年掌心俱是冷汗,终于颤抖着点了点头,于是他便看到了一张永生也难忘却的面容。 他此后便永远看不到任何东西了! 此刻,莫非是历史重演? 他知道阴嫔正一步步移向铁中棠,那魅力更是令人不可抗拒。 突听铁中棠冷冷道:“你若是再年轻二、三十年,我便要看了,只可惜你已是个老太婆,纵然驻颜有术,但想起来却教人恶心!” 阴嫔身子一震,笑容突然顿住,这次轮到她呆住了!她做梦也未想到这少年竟有如此冷漠的心肠和尖锐的言词。 艾天蝠忍不住伸手一拭额上汗珠,暗叹忖道:“这少年心肠当真是铁石铸成的,否则怎么能抗拒得了!” 只有经过此事的人,才知道阴嫔的魅力是多么不可抗拒,才知道那隔着轻纱的眼波带着多少神秘的魔力。 阴嫔更已失措,她那神秘的媚力,正有如她的护身甲胄,而此刻却被铁中棠刀一般的冷漠与轻蔑一刀贯穿。 她越是慌乱,铁中棠越是冷静,冷笑道:“年华如逝水,永远不可挽回,你以后再也无法迷惑别人了,知道么?” 阴嫔倒退数步,坐到床边。 铁中棠道:“你还是走吧,走得越远越好,不但这里已无你容身之处,这整个世上也无你容身之处了!” 艾天蝠忍不住暗中喝采,多年怨毒,仿佛都已发泄。 没有一个曾被阴嫔弄瞎了的人能向她报复,只因他们都是自愿的,而铁中棠此刻却代这些人出了冤气! 哪知阴嫔突又娇笑起来,道:“好孩子,说得好,居然有人用恶心两字骂我,真是我从来没有想到的事!” 铁中棠道:“以后用此两字骂你的,只怕就要多了!” 阴嫔道:“哎哟,想不到我姐姐竟收了个这么好的徒弟!” 艾天蝠忽然冷冷道:“此人乃是大旗门下!” 阴嫔面然竟似也变了,喃喃道:“大旗门……大旗门……嘿嘿,只可惜大旗门子弟俱是有父无母之人!” 铁中棠只觉耳畔嗡然作响,身子如被雷震,一股热血直涌上来,颤声道:“你……你说什么?” 阴嫔笑道:“我说的什么,你早已听得清清楚楚了,是么?”身子笑得微微颤动,有如花枝摇曳。 铁中棠再也无法保持冷笑,但他越是失态,阴嫔便笑得越是迷人,铁中棠嘶声喝道:“你若再胡言乱语……” 阴嫔咯咯笑道:“你若是有母亲,可知道你母亲在哪里?” 铁中棠身子摇了两摇,仆的跌坐在椅上。 原来大旗门卧薪尝胆,一心复仇,生恐母爱太过慈熙,门中子弟,一生来便离开母亲怀抱,能行路时便立刻要接受最严格的武功训练,从不知母爱为何物,更不知母亲在何处。 是以大旗子弟,人人虽都有着铁一般坚硬心肠,钢一般倔强脾气,却最怕别人在自己面前提起母亲两字。 阴嫔故意轻叹一声,带笑道:“羔羊乳燕,俱知母恩,但大旗子弟却连母亲在哪.里都不知道,岂非连禽兽都不……” 铁中棠厉喝一声:“住口!” 阴嫔娇笑道:“呀,真对不起,我随口说说,却不想伤了你的心。” 铁中棠厉声道:“大旗门中之事,你怎会知道?” 阴嫔笑道:“你若要问我怎会知道,不如回去问问你的……”忽听外面响起一阵阵急速拍门之声。 一个清脆女子口音喘息着道:“屋里可有人么,可不可以让难女进来躲躲?”语声惶急,听在铁中棠耳里却甚是熟悉。 他心头一惊,却拿不定主意是该先听完阴嫔的话再出去,还是先出去再未听她要说的话。 哪知阴嫔微微一笑,便不再往下说了。 铁中棠心思索乱,陛的窜出房外,阴嫔在身后轻轻笑道:“这小子轻功倒不错嘛!” 举目望去,一个女子怀抱一人当门而立,正回首望着来路,满面俱是优伤惶急之色,正是温黛黛与云铮。 第十六章 咫尺天涯 温黛黛回过头,瞧见出来应门之人竟是铁中棠,也吃了一惊,脱口道:“你……你怎会在这里?” 铁中棠道:“你怎会来的?” 温黛黛也不答话,一脚跨了进来,放下云铮,回身紧紧关上了门,长长松了口气,身子软软的倒了下去。 铁中棠伸手扶住了她,皱眉道:“你怎么了?” 虽是短短四字,而且说得冷冷冰冰,但语句中却显然有种关切之情不可掩饰的流露出来。 温黛黛满足的倚在他臂上,心里只觉甜甜的,忽然瞧见地上的云挣,身子一挺站了起来,垂首道:“我还好!” 铁中棠见她神情与往日大不相同,再瞧了瞧地上的云铮,心里便也明白,她对云铮已生情感,展颜笑道:“你很好。” 温黛黛道:“但情况却不好得很,黑星天、司徒笑等人已寻着我了,幸而我还机警,否则此刻便已落人他们之手。” 铁中棠见她进来神色,便知已有危变,却不料是如此危急,当下沉声道:“他几人怎会知道你藏身之地?” 温黛黛道:“沈杏白带来的。” 铁中棠大奇道:“但沈杏自己背叛黑星天,他怎会……” 心念一转,立时恍然,冷笑道:“是了,沈杏白虽然叛师,但黑星天见他那般好狡,正是自己得力臂膀,怎会处罪于他,说不定反而对他更加喜爱,此番这师徒两人,正好同恶共济,狼狈为好了。” 温黛黛道:“我瞧见他们来了,立刻抱起他……云铮,亡命飞逃,情急之下,也未择路途,竟逃入了这条绝路,心里正在发慌,瞧见这小小少林寺,病急乱投医,便投奔了过来,哪知道遇到了你。”放心的叹了口气,抱起云铮,仿佛只要有铁中棠在,什么事便都可解决似的。 铁中棠暗叹忖道:“她见着司徒笑等人,本不必如此惶急,此番必是为了云铮的性命……”忽然大声道:“你瞧见他们了么?” 温黛黛道:“瞧得清清楚楚,绝不会错的!” 铁中棠变色道:“你瞧见他们,他们本是为了寻你而去,怎会瞧不见你,以司徒笑那等角色,怎会让你逃走?” 温黛黛呆了一呆,亦自变色道:“这……这……” 铁中棠冷笑道:“司徒笑行事,一向专喜放长线钓大鱼,他让你逃走,只是要尾缀着你,看你投奔何处。” 温黛黛身子一震,道:“你……你能确定?” 铁中棠道:“自能确定,此刻他们只怕已来了!” 他委实有铁般的心肠,过人的机智,方才虽是那般心伤紊乱,但此刻事变一生,便立刻冷静下来。 突听艾天蝠冷冷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们来了,我们挡住!” 温黛黛见他在此,又吃了一惊。 铁中棠听了这番言语,心下大是感激,赶过去一握他手掌,两人也不再多话,但昔日的误会恩怨,便在这一握之下完全冰释。 温黛黛见了,更惊得怔了半晌,方自会过意来,不禁暗叹忖道:“这些英雄男儿的心胸,当真非他人能及。” 当下铁中棠便要温黛黛将云铮抱入里间床上。 阴嫔轻笑道:“哎哟,这是谁的床,你们也不问问么?” 铁中棠冷笑道:“我四弟若是知道此乃你睡过的床,只怕他宁愿睡在刀山上也不愿睡此床……” 阴嫔柔声笑道:“那么……外面有刀,为什么不让他睡在刀上铁中棠怔了一怔,还未答话,温黛黛却已柔声笑道:“好姐姐,这床你反正是不睡,就可怜他受了伤,让他睡吧!” 阴嫔上上下下瞧了她几眼,娇笑道:“晴,好甜的人儿,好甜的嘴,瞧在你面上,就让他睡吧!” 铁中棠暗笑忖道:“这两人的脾气,倒有几分相似,若是两人斗上一斗,倒也是棋逢敌手。” 阴嫔望着温黛黛百般伺候云铮,摇首笑道:“这人既是他的师弟,想必也是大旗门下的子弟了?” 温黛黛笑道:“姐姐你真聪明,一猜就猜对了!” 阴嫔笑道:“小妹子,姐姐真要劝劝你,大旗子弟,全是没良心的人,你此刻对他这么好,他以后未必对你好的。” 温黛黛呆了一呆,瞬即娇笑道:“听姐姐这样说来,难道姐姐以前也上过大旗子弟的当么?” 阴嫔道:“这……这……” 温黛黛笑道:“姐姐若是上过当,妹子也不敢不上当了!” 阴嫔笑道:“小丫头;好利的嘴,姐姐倒服你了!” 活声来了,突听外面又是一阵拍门之声传来。 别人还来说话,艾天蝠道:“我去应门!”嗖的窜了出去,温黛黛与铁中棠面面相觑,心房却不禁跳动加剧。 艾天蝠沉声道:“什么人?”“呀”的开了柴扉。 一个少年男子口音道:“家师令在下送上此物……” 艾天蝠沉声道:“你知道这里住的是准,怎敢胡乱送来?” 少年口音道:“家师吩咐,令弟子送来,弟子便送来了,这里主人苦是不要,方才进来的那位姑娘想必是要的。” 温黛黛瞧厂瞧铁中棠,叹道:“你果然猜对了。” 阴嫔笑道:“有人送东西来,为何不要,拿过来吧!” 少年口音道:“请,弟了在此恭候回活。” 艾天蝠“哼”了一声,飞身而入,手里却多了只紫檀木匣,铁中棠方待伸手,阴嫔却已抢先接了过去。 铁中棠见她出手之快,当真快如闪电,心头也不禁暗惊,她启开木匣,娇笑道:“若是好东西,我就……” 忽然娇呼一声,瞬又娇笑道:“哎唷,这种东西我可不要,你拿去吧!”随手一抛,将木匣直掷过来。 铁中棠只当她要考较自己功力,哪知木匣却轻飘飘落入他手中,宛如她手掌轻轻递过来一般。 但她此刻笑声之中,却似乎带着些幸灾乐祸之意。 铁中棠皱眉暗忖道:“这匣中不知装的是什么,想必不是什么好东西,否则她怎会如此得意!” 缓缓推开匣盖一看,这装饰得极为华丽的紫檀木匣之中放的竟是一颗白发苍苍的人头! 铁中棠不用再看第二眼,便知道这人头是潘乘风的。 潘乘风化装成那老人模样冒充铁中棠,与黑、白双星、司徒笑同时走了,此刻却被人将人头送回,显然他行踪已被别人发现,温黛黛见了人头,不禁惊呼一声,也隐约猜出这件事了。 铁中棠一惊之下,立刻镇定思绪,暗暗忖道:“沈杏白被我惊走,奔逃之际遇着黑、白等人,他大惊之下,哪知黑星人却竟将他收容,他便叙出遇见温黛黛与我之事,那时这假冒铁中棠的潘乘风正好也在,司徒笑便将他杀死,再去追捕温黛黛,他不知温黛黛已与我失去连络,只当温黛黛必来投奔于我,是以故意放走温黛黛,却在暗中尾随而来,哪知温黛黛却真的误打误撞的来到这里,遇到了我!唉,一切事阴错阳差,却被他们误打正着,将我寻到了!” 这些事虽然错综复杂,但铁中棠转念便已想通。 他微一沉吟,便飞身而出。 艾天蝠寸步不离,跟在他身后。 此时门外突然站着一人,长衫飘飘,面带笑容,正是沈杏白: 他见到铁中棠,立刻哈哈一笑,道:“想不到司徒大叔果然神机妙算,兄台竟果真在这里,家师的礼物,兄台收到了?” 铁中棠冷笑道:“你居然敢来,不怕我先宰了你么?” 沈杏白笑道:“除了方才那礼物外,家师还有件更贵重的礼物要送给兄台,兄台杀了我,礼物便收不到了!” 铁中棠变色道:“什么礼物?” 沈杏白狡笑道:“礼物即将送到,小弟此刻却要先行告退,但礼物未到之前,兄台却是万万走不得的。” 铁中棠冷笑道:“我若高兴起来,随时都可走的。” 沈杏白躬身笑道:“兄台不妨试试。”抱拳一揖,倒退三步,突然撮口长哨一声,哨声尖锐,直上霄汉。 此时,四山回应未绝,茅屋前后左右突然响起了大笑之声,齐声道:“铁中棠真的在这里么,好极好极!” 数人同时张口同时闭口,显然早已约定,以哨声为号。 铁中棠听那笑声俱都是中气充足,连绵不绝,内功俱已到了上乘火候,心头不禁一惊,不料司徒笑已约了帮手。 阴嫔见他垂首走了进来,格格一笑,道:“想不到来的都是高手,这些人围住你们,你们只怕走不掉了!” 铁中棠面色铁青,却忍不住侧目瞧了云铮一眼。 阴嫔娇笑道:“不错,以你的武功机智,大约还可逃得出去,但是你这位宝贝弟弟,嘿嘿,只怕惨了!” 铁中棠长长叹息一声,抱拳向温黛黛道:“四弟伤势急待救治,此山前之少林寺,乃是天下武林正宗,又是慈悲为怀之出家人,姑娘若是将他送去少林寺,那少林高僧想必绝不会袖手不理。” 温黛黛道:“但……但我们怎么走得出去呢?” 铁中棠道:“此屋虽已被围,但……” 阴嫔忽然截口笑道:“但你若真的有种,就莫用我地道!” 铁中棠被她一语说出心事,不禁呆了呆。 温黛黛娇笑道:“好姐姐……” 阴嫔笑道:“好妹子,你莫怕,只要跟着姐姐,姐姐我负责你从大门堂堂正正的走出去,不用钻狗洞。” 温黛黛道:“真的么?” 阴嫔笑道:“谁骗你,我已经送出信去,少时便有人来接我了,那接我的人呀,嘿嘿,谁也不敢惹他!” 温黛黛道:“但是他……” 阴嫔笑道:“人家大英雄兄弟的事,我可管不着。” 温黛黛道:“那么我也不走了。” 阴嫔笑道:“好妹子,不是我不让你走地道,只因这地道只能爬着出去,你怎能带着你那病人走,我方才不过是故意气气他的!” 铁中棠心中虽然恼怒,却也知道她说的不错。 哪知温黛黛却笑道:“好姐姐,我若是能带着他走又如何?” 阴嫔娇笑道:“我被你几声好姐姐叫得心都软了,你若能走就走吧,但那大英雄若是要走,我却要叫了,好教别人堵住出路!” 温黛黛道:“谢谢你……” 转身面对铁中棠,缓缓道:“我引来了敌人,自己却要走了,实在对不起你,但为了他……” 铁中棠道:“你不用说了,我都知道!” 温黛黛抬头瞧了他两眼,那种目光的言意,当真说也说不出。 良久良久,她终于说了声:“你多珍重。”抱起云铮,将一床棉被卷起他身子,倒退着缩入地道,然后才将云铮缓缓拖了进去。 阴嫔从未想到她真能走出去,看得呆了一呆,苦笑道:“好个痴心的女子,想不到我这地道却救了个大旗弟子。” 忽然挥了挥手,道:“算了,你要走,也就走吧!” 铁中棠呆了一呆,诧声道:“你……你……” 阴嫔笑道:“你莫吃惊,我这人虽狠毒,但对大旗子弟,总是……唉,回去见着云九霄,代我问他好。” 铁中棠越来越是惊诧,暗奇忖道:“她难道和我云叔父也有什么……什么渊源不成?” 但他再问时,阴嫔已倒在床上,再也不肯说话了。 铁中棠木立半晌,艾天蝠道:“你为何不走?” 阴嫔闭着眼睛,懒懒笑道:“我自有去处,不用你管。” 艾天蝠沉声道:“今天承你相救之情,你我恩怨一笔勾消。” 阴嫔忽然张开眼睛,大笑道:“你居然也肯钻地道,我倒未想到,看来我费了二个月功夫掘了这条地道,总算不冤枉。” 艾天蝠冷冷道:“我若不走,铁中棠必不肯走的,他此生尚有许多重任,我何苦害他不走!” 铁中棠心中更是感激,他本有倔强好胜之意,听了这番说话,只有长叹道:“艾兄,走吧!” 艾天蝠道:“你当先,我断后。” 阴嫔忽又笑道:“少时那人送来的第二件礼物,你不看了么?” 铁中棠木立半晌,想到自己所肩负之重任,长叹道:“不看也罢!”身子一缩,缓缓钻入了地道之中。 刹那间,突听外面大笑道:“铁兄,礼物送到了,铁兄纵是大纵奇才,见了礼物只怕也要大吃一惊了。” 铁中棠心头一动,顿住身形。 艾天蝠沉声道:“无论那礼物是什么,都莫要看了,走吧!” 铁中棠叹息一声,又自缓缓钻入了半个身子。 外面笑声又起。道:“弟兄们,莫再围住茅屋了,过来见见高人,铁兄见了这礼物,你我便是请他走他也不会走的。” 铁中棠心头又是一动,突然嗖的窜出地道,苦笑道:“小弟只去看一眼,艾兄请先走吧,小弟随后就到!” 语声未了,他已冲了出去。 艾天蝠黯然一叹,却听阴嫔也在叹息道:“他此番不走,只怕是走不了啦!”言下竟也颇有惋惜之意。 艾天蝠突然动容道:“我与你相识三十年,为你双目皆盲,为你投入鬼母门下,但今日才知道你原来也是有人心的。” 阴嫔默然半晌.瞬又格格笑道:“有是有,但却少得很。” 艾天蝠道:“不管是多是少,你总不该沾辱别人名声。” 阴嫔道:“唷,我沾辱谁的名声了,你自愿瞎眼也要……也要看我,我见你瞎了可怜,才将你送到大姐那里去,因为她也遇着了伤心事,自老容颜,而且发誓只收天下残废孤伶之人为徒。” 艾天蝠面上渐渐泛起悲愤之色,大喝道:“住口!” 阴嫔冷笑道:“这是你要重提旧事,怪谁呀!” 艾天蝠叹了口气,道:“我说的不是此事,我只问你,你虽救了那大旗弟子的性命,为何又要沾辱他师长的清名?” 阴嫔冷冷笑道:“和我认识,便是有污清名了么?那么,江湖上清名已被我污了的人,可真是大多了!” 艾天蝠怒道:“但三十年来,你的事我有哪件不知道,直至十年前你被少林八大高僧所困,突然失踪,这十年我才没有你的消息,你几时与大旗门的前辈师长有过往来,你何苦要在铁中棠面前故意那般说话,哼哼,想来你只是要人家师徒互相猜疑,你却在旁看热闹。” 阴嫔缓缓道:“不错,十年前我听得少林门规清严,却偏偏去勾引了个少林弟子,哪知被少林寺的八个和尚将我捉回少林寺,要将我在少林师祖前正法,哼哼,那时天下竟没有一个人来救我。” 艾天蝠冷笑道:“你若是死了,只怕连收尸的都没有,连你的亲生姐妹都恨你入骨,还会有谁来救你!” 阴嫔格格大笑道:“但我还是死不了,自然有人不惜被少林逐出门墙也要和我厮守在一起,他在祖师爷前自己承认不是我勾引他,而是他勾引我的,那些和尚也将我无可奈何,只得将我放了,也将他逐出少林,那时我已不能动弹,只有随他走了。” 艾天蝠怒道:“那人便将你救来此地,是么?” 阴嫔笑道:“不错,但他虽救了我,却将我像囚犯般关住,我怎么受得了,直到近年他防范松了,我才设法掘了地道。” 艾天蝠恨声道:“他只是怕你再出去害人,才将你关起,但他也陪着你,他若非爱你已极,又怎会如此。” 阴嫔娇笑道:“不错,他爱我,你吃醋么?” 艾天蝠怒道:“这件事我都不管,我只问你大旗门与你……” 阴嫔面色一沉,冷冷道:“大旗门与我的事,你也管不着,但我告诉你,那句话并非是我胡乱说出口的!” 艾天蝠怔了一怔,道:“莫非你真与大旗门……” 阴嫔冷笑道:“你莫要问了,有些事,我永远也不会告诉你的。” 突听门外响起了铁中棠的一声惊呼。 原来铁中棠飞身出房,推门而出,十丈外人影幢幢,有八九人之多,此刻时近黄昏,细雨漾檬,也看不清这些人面容,只见到司徒笑推众而出,摇摇摆摆的走了过来,仿佛心头甚是得意,见到铁中棠,当头一揖,笑道:“多日未见铁兄,小弟心头委实想念得很。” 铁中棠知道此人自命计谋第一,最喜装模作样,心里忍住了气,亦自抱拳道:“小弟也一直想寻司徒兄道谢!” 司徒笑呆了一呆强笑道:“道谢什么?” 铁中棠笑道:“潘乘风那厮,奸淫好色,小弟一直便想将他除去,哪知司徒兄竟代小弟作了。” 司徒笑道:“哦哦,哦哦……哈哈哈哈!” 铁中棠见他笑得奇怪,心中虽诧异,但偏偏忍住不间,故意大笑道:“何况兄台还要再送重礼,小弟更是不安了。” 司徒笑道:“好说好说。” 铁中棠笑道:“礼物在哪里,小弟收下后,就要走了。” 他故意说得轻描淡写,生像说走便立刻能走似的。 司徒笑道:“待小弟先为兄台引见几位朋友再说。”转身大笑道:“兄台们请过来见见高人!” 那边一堆人影,果然应声走了过来,除了意得志满、沾沾自喜的黑、白双星外,还有五人之多。 这五人一个高大威猛,顾盼自雄,一个枯瘦短小,背后斜插着两柄钢刀,一个长衫飘飘,正是沈杏白。 还有两人,却是一男一女,男的身材奇高奇瘦,头上还戴着高冠,站在众人之间,有如鹤立鸡群一般。 那女子却是体态丰腴,娇小玲珑,站在那高冠男子身侧,恰恰只到他胸口,虽在众目睽睽之下,但两人却仍然拥抱在一起,一高一矮,一肥一瘦,别人看来,神情甚是滑稽,但他们自己,却自得其乐。 司徒笑抱拳笑道:“黑白两位,铁兄想必是认得的了。” 铁中棠笑道:“只怕黑兄却是首次见到小弟!” 黑星天果然是第一次见到他真面目,他目如朗星,双眉斜飞,面色微带黝黑,第一眼看去,虽不似美男子,但只要你多看一眼,便不知不觉要被他吸引,当下不禁暗叹忖道:“果然是条好男儿,难怪有那么多女子对他那般倾心。”微一抱拳,冷冷道:“虽未见面,却已久仰大名了。” 司徒笑手掌引向那高大之人,笑道:“这位兄台,便是敝镖局中第一位镖师,江湖人称金刚韦驮骆不群。” 那骆不群大喇喇点了点头,道:“承教。” 铁中棠虽也知道此人在镖业中甚著威名,但见他神情,却觉有气,哈哈笑道:“果然和庙里泥塑韦驮有些相似!” 骆不群面色一变,司徒笑却已指道:“这位‘满地飞花’彭康彭大侠,乃是江湖中地趟刀的第一名家。” 那背插双刀的短小汉子抱拳笑道:“不敢当。” 铁中棠见他倒还和气,便也笑道久仰,心头却已有些吃惊,这彭康的地趟刀法,他也已闻名久矣。 司徒笑干咳一声,神情似乎变得慎重起来,道:“这两位便是钱大河、孙小娇贤伉俪了。” 铁中棠见这两人,不但神情有趣,姓名也有趣得很,不觉露齿一笑,抱拳道:“幸会幸会。” 那高冠男子面色一沉,手腕立刻抓起腰畔剑柄,那娇小女子笑道:“小钱,他不认得咱们,莫怪他无礼。” 愉偷向铁中棠飞了个媚眼,司徒笑已大声道:“钱兄伉俪真名,铁兄或许还不知道,但黄冠剑客与碧月剑客的大名,铁兄总该听说过吧?”江湖中彩虹群剑之声名如日方中,铁中棠确是听人说过的,也知道这黄冠剑客剑法迅急,素有河朔第一快剑之称。 他上上下下瞧了他们两眼,微微笑道:“在下只听得紫心剑客剑法超群,这两位大名却是第一次听人说起。” 铁大河双眉一扬,冷冷笑道:“我听存孝说江湖中近日又出了柄快剑,哪知却是个乳臭未干的浑小子!” 铁中棠笑道:“彼此彼此!” 钱大河怒道:“来来,拔出剑来,待我教训教训你!” 手掌振处,“呛嘟”一声,长剑出鞘一半。孙小娇却又挽住他臂膀,笑道:“小钱,急什么!” 司徒笑大笑道:“正是正是,好歹也等铁兄看过礼物再说!” 钱大河冷笑道:“他若看过,只怕再也无法动手了!” 铁中棠暗中又一惊,口中却大笑道:“在下虽然只会几手三脚猫的把式,但阁下要动手,在下随时可奉陪的。” 司徒笑微一挥手,沈杏白转身奔出。 钱大河沉声道:“司徒兄,小弟今日只是为了领教这厮的快剑而来,司徒兄好歹也要留下他与兄弟比划比划!” 司徒笑道:“自然自然!” 那金刚韦驮大声道:“但钱兄却莫要伤他性命,骆某也要和他比划比划!”此人声如洪钟,果然与其身材甚是相配。 司徒笑道:“各位今日只管与铁兄以武相会,小弟和他的事……嘿嘿,却是用不着动手的。” 黑昆天大笑道:“但各位却也得留下他性命才行!” 铁中棠听得满心怒火,但面上却不动声色,哈哈笑道:“各位不必担心,在下三五年之内还死不了的。” 笑声来了,沈杏白己率领着几条黑衣大汉推着辆奇形怪状的车子吆喝着奔了过来。 这车子四四方方,长宽俱有两丈左右,宛如个巨大的箱子,只是在角下配了四支车轮的模样。 铁中棠也猜不到司徒笑究竟在弄什么玄虚,却知此人凶险犴狡,犹喜故作惊人之事,这箱子里必定有些古怪。 司徒笑左顾右盼,神情更是得意,哈哈笑道:“小弟也别无礼物可赠,只是制作了架三节云梯,要给兄台观赏观赏。” 铁中棠笑道:“想不到司徒兄还会木匠的手艺。” 司徒笑嘻的一笑,也不答话,挥手道:“架起来。” 沈杏白笑应道:“遵命!” 转身走到车后,那里竟有个后盘,他吱吱的转动起后盘,车顶突然开了。 一架三丈高的云梯缓缓自车子里架了起来,云梯顶端包着块一丈长短的油布,油布里却不知包的是什么。 司徒笑道:“偏劳那位兄台去将那块油布掀开!” 满地飞花彭康笑道:“好戏即将登台,待小弟先去揭幕!” 司徒笑抚掌道:“彭兄出马,再好不过!” 铁中棠久闻这满地飞花轻功高绝,是个夜走千家的独行盗,此刻正想看看此人的轻功,更想看看油布包着何物。 当下凝目望去,彭康笑吟吟的一整衣衫,抱拳道:“献丑了!”转身之间,也不见有何动作,便已上了车顶。 众人只当他必定要施展一鹤冲天之类的轻功身法,哪知他双手垂落,竟一步一步走了上去。 这云梯笔直矗立,毫无坡度,一跃而上,倒还轻易。 此刻他手不扶,腰不曲,一级级走将上去,实是困难已极,下盘功夫若不练至巅峰,早已一个跟斗跌落下来。 众人不禁大喝起采来,铁中棠也不禁心头暗赞,想到今日自己竟有这许多强敌环伺,又不禁暗暗心惊。 转念间彭康手掌己抓着那方油布下端,口中笑道:“瞧着!”突然一个跟斗连人带油布一起落了下来。 这云梯高有三丈出头,再加上那车离地五丈左右。此刻他似是翻身跌落,众人方自一惊,彭康却已笑吟吟的站到地上,不带半点声息,原来他又卖弄了一手绝顶轻功。 铁中棠目光不由自主随着他身形而下,这才抬头望去,目光到处,他再是冷静,也忍不住惊呼出声来。 原来云梯顶端竟缚着一人,满身白衣,已经泥污,髻发蓬乱,低垂着头,也不知是生是死? 虽在细雨如雾中,但铁中棠也瞧得清清楚楚,此人竟是水灵光! 他心头如被雷殛,轰然一震,一股热血,直冲头上。 他表面对水灵光虽是冷淡疏远,其实心头却是一团火热,他看来虽然轻轻易易便让水灵光离开了自己,其实长日凝思,深宵梦回,却时时刻刻都在想着她的模样,否则又怎会为了要解水灵光之围,自己投水而死。 而此刻他终于见着水灵光了,却又是这般光景,当下急怒攻心,血冲头顶,大喝一声,便待扑上。 司徒笑道:“你若是胡乱妄动,她就没命了!”他虽未出手阻拦,但这两句话,却当真比什么招式都具威力。 铁中棠身子一震,倒退三步,手足俱都冰凉,全身却失了气力,道:“她……她还没有死么?” 司徒笑含笑道:“她虽然未死,但我举手之间,便可叫她再也活不成的,你不信只管试试!” 铁中棠转目望去,黑星天、白星武、司徒笑、沈杏白等人,右手俱都缩藏在袖中,想必正是捏着暗器。 这几人都是暗器高手,自己若是妄动,他们便要出手,那时自己纵有三头六臂,却也拦不住这许多人,而水灵光全身被缚,更是难以闪避。 一眼扫过,他已知司徒笑所言非虚,道:“她……她怎会落入你手中的?”目中虽未落泪,却已热泪盈眶。 司徒笑哈哈大笑道:“这个……你日后自会知道的!” 铁中棠呆了半晌,忽然大声道:“好,铁中棠认输了!” 司徒笑阴恻恻道:“既已认输,便要听话,此后我兄弟无论要你做什么,你都不得违抗!” 铁中棠心如刀绞,知道自己若是答应了他,定必难逃叛师之罪,但自己若不答应,又怎能救得水灵光? 忽听身后一阵风声响动,原来艾天蝠听得他惊呼之声,也已赶来,沉声道:“什么人落在他们手中了?” 他只能听到他们的对话,却瞧不见云梯上的水灵光。 铁中棠知道他性情刚烈,生怕他轻举妄动,坏了水灵光性命,低低道:“此人兄台也不认得的。” 艾天蝠低低道:“可要出手?” 铁中棠凄然笑道:“要出手时,还求兄台相助。” 司徒笑望着他两人窃窃私语,只觉自己早有胜算在握,微微含笑,也不置理,只是奇怪这两人怎会到了一起。 彭康等人却认得他乃是鬼母首徒,面上已变了颜色。 黄冠剑客突然大喝道:“司徒兄,这厮未答话之前,小弟无论如何先要和他斗上一斗,否则他若降了,就斗不成了!” 司徒笑微微笑道:“但兄台切莫……” 钱大河冷笑道:“我绝不伤他性命,铁中棠,来吧!” 铁中棠此刻哪有心情和他比斗,叹道:“在下……” 钱大河冷笑道:“你若不敢动手,我便削下你双耳。”手腕微振,剑光朵朵,唰的一剑削了过来。 铁中棠一闪身,艾天蝠冷冷道:“你为何不动手?”铁中棠还未答话,突见左面一道匹练般剑光飞来。 那孙小娇笑道:“小伙子,剑借给你!”原来这剑光竟是她将长剑脱手掷出,铁中棠只得伸手抄了过来。 他长剑方自到手,钱大河剑势连绵,已又削来七剑,此人剑法果然迅急绝伦,刹那之间,竟已攻出七招。 铁中棠身形闪动,堪堪避闪过这七剑,心中意兴萧萧,哪有心思还招,长叹道:“铁某认输就是,你……” 钱大河喝道:“若是认输,先跪下叩头!”一句话功夫,剑招丝毫不停,又自攻出七剑之多。 铁中棠本已急怒攻心,此刻忍不住俱都发作,忖道:“好歹先和他拼了!”剑光一展,迎了上去。 一连串密如连珠的“叮叮”声响,他举手之间,便已还了七招,硬生生接了钱大河七招。 众人俱不禁暗惊忖道:“好快的剑!” 钱大河忽然身子一缩倒退数尺,反掌将腰畔剑鞘重重摔到地上,孙小娇却俯身拾起,笑道:“呀,莫摔坏了。” 这四个字方自出口,又是一连串“叮叮”声响,两人又换了数招,要知两人剑法俱是以快见长,点到就收,是以声响不大,但剑风嘶嘶,却是尖锐已极,霎眼之间,十余招又过,铁中棠忖道:“此人剑法招式并不惊人,只是以快见长,我须得也在这快字上胜他!” 一念至此,突然振剑而出,急急攻出十四剑。这十四剑一剑快过一剑,但见剑光缭绕,看得人眼花缭乱。 钱大河不避不闪,挥剑迎上,他心高气傲,也一心想以快胜过对方,铁中棠一剑击来,他便一剑迎去。 两人变招,俱都快如闪电。 又是“叮叮当当”一阵声响,钱大河己接了铁中棠七剑,回了铁中棠八剑,铁中棠最后一剑削来,他挥剑迎上时,却慢了一步,只听“沙”的一声,铁中棠剑身擦着他剑身而过,直取他胸膛。 这种快剑相拼,哪里能有分毫之差,钱大河一剑失手,便再也没有时间闪避,眼见铁中棠长剑便要刺入他胸膛。 哪知就在这刹那之间,铁中棠剑光一阵颤动,突然倒退数尺,手腕一反,噗的一声,将掌中之剑插入地上。 众人眼见钱大河失手,还未来得及惊呼,铁中棠剑已人土,冷笑道:“若是还有人要来比拼,且等说过话再来!” 钱大河木立半晌,俯首望去,却见胸前衣衫破了五道裂口,原来方才铁中棠氏剑一颤,便己划出五剑之多。 他心中既是惊骇,又是羞愧,再也抬不起头来。 孙小娇走过去轻轻揽住他腰身,低语道:“小钱,莫伤心,输了算什么,等会我替你出气!” 众人面面相觑,心中都不禁暗骇:“好快的剑!” 司徒笑见得铁中棠如此快剑,想到他即将被自己收服,不禁越想越得意,哈哈笑道:“有什么话,铁兄只管说。” 铁中棠沉声道:“我怎知她此刻是生是死,你若要我答应,须得先让我与她说几句话才是!” 司徒笑道:“这个容易!” 微微使了个眼色,黑星天、白星武、骆不群,齐都退到车旁,严密防守。 要知司徒笑虽然胜算在握、但见到铁中棠之剑法,却仍不敢托大,生怕铁中棠上车救人。 突见司徒笑微一扬手,一道风声直打水灵光。 铁中棠大骇,司徒笑已大笑道:“铁兄莫怕,我这只是解她穴道。”话来说完,水灵光已轻轻呻吟抬起头来。 她竟未想到自己置身如此高处,转眼四望,虽已醒来,却仍如做梦”,般,只觉身子冷飕飕的,满是寒意。 铁中棠惊喜悲愤齐集心头,嘶声喝道:“二妹……” 水灵光一惊垂首,便见到仰首而望的铁中棠,一时间心头也不知是惊是喜,嘶声道:“大哥……” 两人心头都有千言万语,但互相呼唤一声,便再也说不出活来,两人相隔虽仅咫尺,却有如各在大涯。 艾天蝠听得那“大哥”两字,双眉微微皱了一皱,忽然大喝道:“水灵光,是你,谁敢将我师妹如此?” 喝声凌厉,众人听了都不禁一惊,防备更严。 水灵光方才眼中只有铁中棠,此刻也被喝声所惊,才瞧见了别人,颤声道:“大师兄,你……你也在!” 艾天蝠喝道:“师兄在这里,师妹你莫怕,我来救你。”一面分辨情势,便待飞身扑将上去。 突听水灵光道:“且慢,我……我已不是你……你师妹了。” 艾天蝠一怔,怒道:“你说什么,你……你想必是糊涂了!”要知武林中一日为师,终生为师,将这师徒之礼,看得最重。 此刻水灵光如此说话,岂非有如不认鬼母为师,艾天蝠惊怒之下,但还是护着她,便说她糊涂了。 哪知水灵光却接道:“不,你……我没有糊涂,我已……已向鬼母行过最后一礼,说明从此不再是她徒弟了!” 艾天蝠听她竟敢直呼师父的名号,便知她所言非虚,当下更是惊怒,戳指喝道:“你……你竟敢叛师!” 铁中棠惶声喝道:“二妹,你……你疯了么!” 要知叛师之罪,在武林中当真非同小可,铁中棠听她如此,心里也自急了,忍不住脱口喝骂出来。 水灵光道:“不错,我背叛了她,但她己宽恕了我。”她先前说话还有些口吃,但此刻却说得音节铿锵,流流利利,显然已有决心。 艾天蝠惊怒道:“叛师之罪,师父怎会饶你?” 水灵光流泪道:“我不信他死了,一心要出来找他,但他若死了,我也要死,所以我……我不愿再做别人徒弟!” 她这几句话虽然说得简简单单,无头无尾,但其中却当真情深如海,也不知包含了多少情意。 铁中棠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暗暗忖道:“是了,她为了出来寻我,才会落入司徒笑手中。” 艾天蝠木立当地,忖道:“是了,她已决心与铁中棠同死,却唯恐自己死后,师父伤心,是以便先断绝师徒之义。” 立觉鼻子一酸,连忙厉喝道:“无论如何,我也要将你带回去问问师父,别人谁也动不得你。” 司徒笑冷笑道:“你更动不得!” 话未说完,艾天蝠袍袖已直拂他面门。 司徒笑见他袖风如此强劲,那肯硬接,急退三尺。 “呼”的一声,艾天蝠身形已如蝙蝠般冲天而起,向水灵光发声之处,笔直扑了过去。 黑星天、司徒笑立刻钉住了铁中棠。 白星武、骆不群,嗖的窜起。 艾天蝠身形凌空,只听左右两道掌风击来,双袖飞展,左袖迎向白星武,右袖挥向骆不群。 白星武伸腿一勾,勾住了云梯,身子借势缩回,艾天蝠左袖落空,骆不群却是双掌并出,硬生生接了他一掌。 “砰”的一声,骆不群被他袖中一掌震得直跌下来,但艾天蝠却也不禁被他震得向左一侧。 他身形凌空,无处借力,左面掌风袭来,方自勉强避过,但白星武左足挂在云梯上,身形却可移转自如,一掌落空,一掌又至,艾天蝠拼尽全力,哪知白星武手掌突又缩回,右足急飞而起。 艾天蝠纵是武功高绝,怎奈双目看不到对方竟有落足借力之处,自也想不到对方身子凌空还能如此变招。 水灵光、铁中棠看得清清楚楚,不禁大骇惊呼,但呼声未了,艾大幅却已被那一足踢起如断线风筝般斜斜飘落。 铁中棠肩头微耸,司徒笑冷冷道:“你不要她的命了?”铁中棠心头一寒,再也施不出气力。 突然间,茅屋中惊鸿般掠出了一条人影,凌空接着了艾天蝠,脚尖沾地,再次腾身,嗖的窜回茅屋中。 众人眼前一花,隐约只看到一条窈窕的红衣人影,这人影便已没人茅屋,身法之快,有如鬼魅,人人俱都大惊失色。 司徒笑暗道:“原来他还有帮手,我再不逼他答话,只怕夜长梦多了!”立刻大喝道:“铁中棠,你决定了么?” 铁中棠黯然道:“你要我怎样?” 司徒笑道:“你先发下重誓,永远听命子我。” 铁中棠道:“然后呢?” 司徒笑忽然阴恻恻的笑道:“除此之外,你还要废去全身武功,但小弟绝对终生锦衣玉食的侍奉着你。” 水灵光惊呼一声,颤声道:“你……你好狠……” 司徒笑大笑道:“我要的只是他的头脑,要他武功作甚?” 他本待将铁中棠留为自己助手,但忽然想起此人武功既高,心机又深、留在身旁,终是大患,倒不如索性将他武功废去,逼着他说出大旗门藏身之处,那时他武功虽失,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只有乖乖的听话了,他越想越是得意,忍不住仰天哈哈大笑起来。 铁中棠只听得手足冰冷,目眦尽裂,嘶声道:“你若想人答应你这些条件,当真是在做梦了。” 黑星夭微微笑道:“她为了寻你被捉,你忍心不救她?” 司徒笑大笑道:“铁兄若不救她,小弟无所谓,反正……哈哈小弟近来寂寞得很,正要寻个佳人来解闷。” 铁中棠心头一寒,想到司徒笑的话中之意,身子不觉微微颤抖起来,长叹道:“我若答应了,你是否便放了她?” 司徒笑嘿嘿一笑,道:“这个……” 突听身在高处的水灵光曼声歌道:“男儿本应重情义,情缠绵,梦缠绵,恩义自消竭,若是情义难兼顾,情为先?义为先?” 众人听她唱起歌来,都不觉一怔,彭康等人,虽然武功高绝,但却粗鲁无文,都不禁暗笑忖道:“原来这女子怕死,此刻竟要以情义打动铁中棠,要他答应。”司徒笑虽然心智灵敏,一时间也难意会。 但铁中棠早知水灵光心念,此刻心头一寒,栗然忖道:“是了,她要我莫只顾了我与她之情,而忘却师恩如山。”” 水灵光泪流满面,又自歌道:“人寿百年,镜花水月,红尘繁华,瞬即变迁,缠绵难久远,纵使高处不胜寒,也应胜人间!” 众人虽都不知不觉间已听得痴了,但却更是茫然不解,铁中棠与她心意相通,流泪暗忖:“她这是说人生如梦,不足留恋,也要我莫以她生死为念,她……她竟已抱定必死之心了。” 水灵光见到铁中棠已低垂下头,凄然一笑,接着又歌道:“人间难偿素愿,天上却可相见,豆寇红颜,瞬即白发,纵偿素愿,也不值留恋,郎君切记住,金凤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她歌声越来越是凄切缠绵,在暮色苍茫、风雨凄凄中听来,更是令人回肠荡气,神思如梦。 纵是司徒笑、黑星天等凶狡之人,也不禁早已听得痴了,那几个推车的黑衣大汉,更早已坐到地上埋首流泪,这些人虽听不懂歌中含意,但听得那凄切的歌声,便不知不觉悲从中来,只觉大地萧索,一无生趣。 铁中棠更是情难自己,独自暗忖道:“她要我莫留恋人间欢乐,到天上再与她相见,她说人间红颜易老,天上却可生生世世,永不离别,但……但她虽与我订下天上之约,我又怎忍在人间将她弃却!” 一时之间,四山仿佛只剩下水灵光那凄切歌声的余韵,别的任何声音都不再听到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突听一阵大笑之声,远远传来。 一个清亮的男子口音哈哈大笑道:“唱得好,唱得好、只是歌声唱得虽好,歌意却大大错了,你且听我唱来!” 接着,便有个极为嘹亮的歌声唱道:“人生也有百年,为何不值留恋,须知天上神仙事,总是虚虚幻幻,有谁能眼见?怎比得眼前金樽,被底红颜?但得人生欢乐。神仙也不换!” 歌声嘹亮高亢,上达霄汉,乍听似在耳畔,但仔细听来,却又觉缥缥缈缈,也不知有多远? 众人大惊,放眼四望,四山苍茫,哪有人影,但见孤雁南飞,仅雨潇歇,山巅回音,历久不绝。 司徒笑骇然道:“是谁来了?内力这般惊人!” 语声未落,回雁长天,空漾夜雨中,忽然白练般窜出一点白影,乍见有如乳燕投林一般。 但等到这点白影落到地上,众人才看出是一只遍体白毛、不带丝毫杂色的灵猫,碧目莹莹,亮如明星,踞伏在地上,其威猛娇悍之态,又仿佛猛虎,它似乎在奇怪这空寂的山地,怎会来了这许多外客,碧荧荧的双目四下转动,众人也在奇怪这猫的神情灵异,自也俱都目注着它。 小屋中柴扉里已传出一声娇呼,带笑唤道:“嫔奴,嫔奴!”白猫微一作势,箭一般窜了进去。 众人都猜不出这猫的来历,但铁中棠却已知道它必定便是那阴嫔所养的灵物,再想阴嫔曾说不久会有人要去接她,将前后情形融会推测,铁中棠立刻恍然忖道:“阴嫔掘了地道,自己虽未出去,却令这灵猫出去通知别人,她至今未走,原来是在等那人来接她。” 他心中虽满怀心事,此刻也不禁想瞧瞧此人是谁? 众人虽不知此中曲折,却更想看看武林中是谁有那般的内力能唱得出那般雄浑豪放的歌声。 于是,数十道目光不约而同的一起望向歌声来路,只有水灵光粉颈低垂,任何事都改变不了她心中愁苦。 第十七章 履上足如霜 过了半晌,山峰下方传来一阵缥缈的乐声。 乐声清悦流畅,绝无丝毫愁苦之音,月下赏花,樽前对美,人世间种种赏心乐事,都仿佛是这乐声寄意所在。 众人虽然各有心事,但听得如此乐声,亦觉胸怀一畅。 等到乐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时,这夜雨空山,仿佛也变成了明月香花的良辰美景。 这时,乐声中又传来一阵阵樱咛娇笑,驾声燕语。 六七个锦衣少女,撑着湘妃竹伞,奏着青萧玉笛,一面嘻笑,一面吹奏,飘飘然走了上来。 她们身上穿的是宽敞舒适的短衫,下面未着长裙,只穿着窄窄的锦裤,裤脚齐半胫,裎裸了半段精致莹白的小腿,下面白足如霜,无鞋无袜,却穿着对颜色与衣衫相配的木屐,乐声清柔,笑语如莺,人面更有胜花娇,带着种懒散而飘逸的韵致,直让人不得不联想到李白的诗句:“展上足如霜,不着鸦头袜”。 她们中间,是一张形如滑竿抬轿的锦榻,上面有流苏锦盖,显然是为了要蔽掩风雨。 四个同样装束的少女,嘻笑着,悠闲的抬着锦榻,似是未用半分气力,榻上却是位少见的异人。 他穿着件宽大的麻衣,头上无冠,面如满月,乍见仿佛是斜坐在榻上,仔细一看,双足却又都踏着地。 原来那锦榻竟然有名无实,只是个架子,他看来虽似被人抬着,其实却是在自己行走,是以少女们才抬得那么轻松愉快,而他自己,更是满面笑容,有如团团的大腹贾模样,只是额角高阔,双眉斜飞,再加上那双含蕴着精光的风口,便使他平添许多睿智高华之概。众人虽然都已久闯江湖,见多识广,但瞧见这一行人物,仍不觉看得目定口呆,充满惊异。 柴扉中一声娇笑,道:“你果然来了。” 麻衣客哈哈笑道:“见到夫人灵奴传书,在下怎敢不连夜赶来。”大步走向柴扉,对众人望也未望一眼。 那些轻盈的少女轻笑着跟了过去。此时乐声己停,一个红衣美妇怀抱着那白猫嫔奴,娇笑着走了出来。 麻衣客目不转睛的望着她,忽然长叹道:“想不到三天不见,竟有如隔了十多年一般,看未当真是一是不见,如隔三秋了。” 阴嫔娇笑道:“什么三天,咱们真的已有十多年不见了呀!” 麻衣客抬手揉了揉眼睛,摇头道:“不对不对,若是真有十多年来见,为何你的模样还是丝毫未变呢?” 阴嫔咯咯娇笑道:“你这张嘴呀,死人都要被你说话的。” 两人旁若无人相对大笑,真的像是把别人都当作死人似的。 阴嫔道:“这许多年,你可曾找过我?” 麻衣客道:“找得鞋底也不知磨穿多少双了。” 阴嫔含笑望着他,幽幽道:“既然找过,那么,现在你为什么不问问我,这些年来究竟过得怎么样了?” 麻衣客笑道:“今日既已见到你,我便已心满意足,过去了的事,还问它作甚,要问的只是以后的事了。” 阴嫔嫣然一笑,道:“我要你来接我,就是要瞧瞧你可曾变了心,你若变心,就不会来迎我了,是么?” 麻衣客道:“我若不来接你,你就不来找我,是么?” 阴嫔嫣然点了点头。麻衣客大笑道:“幸好我还未曾变心。” 阴嫔秋波四转,娇笑道:“你心虽未变,人却变了,昔日你最讲排场,最喜打扮,如今却变的马虎了。” 麻衣客大笑道:“不错,三十岁以前,我不但自己穿得整整齐齐,更要她们打扮得整整齐齐,但三十以后么……” 他目光在少女们身上一转,接着笑道:“我才知道人绝不能作衣衫的奴隶,什么穿得舒服,就穿什么。” 阴嫔眨了眨眼睛,笑道:“这也罢了,我且问你,你这张抬榻,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呀,像只无底船似的。” 麻衣客又自大笑道:“这个更有道理了,试想我坐在榻上,她们在下抬着,口中虽不言,心里自不舒服,她们不舒服,我又有何乐趣,如今这般么……哈哈,我还是可以领略美人抬轿的意趣,她们也觉有趣,自也不会怨我,于是彼此都觉高兴,岂非比那时一人独乐妙得多了。” 这一番言论当真是别人闻所未闻,但却别有哲理。 阴嫔摇头轻轻叹息了一声,又复笑道:“隔了这许多年,你虽然还是喜欢享受,但意境却的确高得多了。” 众人见了这奇人奇行,听到这奇文妙论,实已被此人气概所慑,一时间都几乎忘了自身的处境。 司徒笑更知此人武功深不可测,只望他接了那红衣美妇后,两人快快去吧,免得误了自己之事。 哪知这麻衣客此刻已回过头,目光这才在众人面前打量一遍,见了铁中棠时,又多瞧了两眼。 铁中棠卓立在雨中,满身水湿,心头更是忧虑愁苦,但种种原因,却都掩不住他那种天生的轩昂气概。 那些轻盈少女,见到他那雕塑般的轮廓面容,更不禁暗中指点,附耳轻笑,频频向他抛去多情的秋波。 麻衣客回首道:“这些人可是你的朋友?” 阴嫔银铃般一笑,道:“只有你那些小妹妹看中的少年我认得,你看他可算是第几等人才?” 麻衣客大笑道:“能被这些丫头看中的人,自然是不错的了,只可惜有些愁眉苦脸,气量仿佛狭了些。”铁中棠望着他淡淡一笑,也不想置答,麻衣客便不再望第二人一眼,忽然飘身掠出了那锦榻,抱拳笑道:“夫人请上轿!”他肩不动,袖不抬,身子便已掠出,轻功之妙,当真其深难测。 阴嫔娇笑道:“哟,这样的轿子,我可不愿坐。” 麻衣客大笑道:“你怎么也变俗了,这样的轿子,平日你还坐不到哩!” 阴嫔皱眉一笑,终于走了过去。 司徒笑只当他们已要走了,不禁暗中松了口气。 哪知麻衣客大袖飘飘,竟转身走到那云梯单架下,仰面笑问道:“高处多风雨,衣单可胜寒?” 水灵光轻叹一声,曼声低吟:“高处不胜寒,君子意如何?” 麻衣客仰面大笑道:“我本怜香惜玉人,可怜高处多风雨,姑娘呀姑娘,你可愿重回人间?” 司徒笑忽然大喝道:“她不愿下来!” 麻衣客笑嘻嘻瞧了他一眼,道:“你怎知道?” 司徒笑抱拳道:“前辈气宇高华,想必非是红尘中人,又何必多管人间闲事,晚辈等就此恭送前辈下山。” 麻衣客笑道:“这两句恭维话,说的果然不错,教人听来实在受用得很,好,你放下她来,咱们就走了。” 司徒笑呆了呆,变色道:“前辈为何要放她下来?” 麻衣客还未答话,阴嫔己娇笑接口道:“你又犯了老毛病了,瞧见漂亮的女孩子,就想带回家去,是么?” 麻衣客大笑道:“到底只有你是我的知心人,我见了如此才女,怎忍心留她在江湖受苦?自然要带回去的。” 这话一说将出来,众人不禁大惊。 司徒笑见他面白无须,身材矮胖,说话带着一团和气,武功偏又深不可测,一时间也不敢将恼怒现于词色,拉了黑星天、白星武等人到一旁窃窃私议,铁中棠本最惊怒,但转念忖道:“此人若不出手,灵光今日怎能下云梯,无论如何,也等他先救下灵光后再想办法。” 一念至此,抬头向水灵光使了个眼色,水灵光也正在望着他,此刻天色虽黯,但两人目光却如电光火石,一触之下,便已心意相通,阴嫔怀抱着白猫,笑盈盈的望着他两人也不说话,那些轻盈少女一个个低头瞧着自己的如霜白足,看模样竟似有些吃醋了。 司徒笑等人聚首商议了一阵,黄冠、碧月两人,离得远些,并未说话,只有那金刚韦驮骆不群声音最大。 此人身高体壮,站在那里比别人都高了一头,瞧他满面俱是怒容,不住说道:“谁怕,谁怕他!” 司徒笑轻轻嘘了一声,忽然转首走了回来,向麻衣客道:“在下等若不肯放她,前辈又当如何?” 麻衣客一直负手含笑,此刻仍然笑道:“那就不妙了。” 这几个字说得虽仍似轻描淡写,用的气力却己不大相同,但听他一个字一个字说来,中气竟充沛之极。 他语气虽然冲谦带笑,但声音远远传送出去,每个字都震起了山谷回鸣,夜风萧萧中,听来更是令人心惊。 司徒笑等人面色都大变,他六人中倒有三人心计深沉,此刻互相打了个眼色,司徒笑抱拳道:“这女子对在下等关系颇为重大,而且还牵连甚众,在下等纵然肯让前辈将她带走,日后别人间将起来,在下等却不好交待。”他打了个哈哈,接道:“在下等连前辈大名都不知道。” 阴嫔忽然截口笑道:“好小子,真有你的,你想问出他的姓名后,能惹就惹,不能惹再作打算,是么?” 司徒笑故作未闻,目光只是望着麻衣客,麻衣客微微笑道:“我若不愿说出姓名,又当如何?” 司徒笑陪笑道:“那么,就请前辈暂候数日,等在下邀齐同伴,让他们瞧瞧前辈风采,那时前辈再将这女子带去,别人也无话了。”他暗道只要今日能以水灵光要胁住铁中棠,日后便将水灵光送走,又有何妨? 阴嫔咯咯笑道:“好个缓兵之计,想约了帮手再打么?” 麻衣客亦自指着司徒笑大笑道:“想不到中原武林,竟有你这洋聪明的人物,我这次出山,倒开了眼了。” 司徒笑道:“不敢,不知前辈究竟意下如何?” 麻衣客笑道:“我生平行事,从不强人所难,今日若是硬要将那位姑娘带走,未免也大扫了各位颜面。” 铁中棠双眉一皱,司徒笑等人却不禁喜笑颜开,司徒笑抱拳道:“前辈当真是通达事理,晚辈钦佩已极。” 麻衣客缓缓笑道:“所以……”众人一听他还有下文,俱都不再说话,他缓缓又接道:“所以,在下今日必定要使各位心甘悄愿的将那位姑娘送到在下手里……”话未说完,司徒笑等人又变了颜色,阴嫔笑得有如花枝招展,黑、白双星对望了一眼,白星武悄悄伸出手掌,在骆不群身上一拍。 他两人知道今日之事,定已无法善了,但自己又不敢妄动,便先鼓动这金刚韦驮去试试此人武功究竟多深。 那金刚韦驮骆不群心粗性猛,本已气得吹须瞪眼,此刻又有了镖主授意,哪里还忍耐得往,当下厉喝一声,道:“要咱们将这小姐甘心送你,你这是做梦!”迈开大步,窜上前去,铁塔般站到麻衣客身前,两只蒲扇般的掌虚空一扬,大喝道:“来未来,有种的先接咱家两手!” 铁中棠见他双掌一捏一放,双臂骨节便已格格作响,知道此人外门功夫必有了极深的火候。 麻衣客笑道:“浑小子,你也配与我动手么?” 骆不群怒道:“放屁,你若怕了,就乖乖……” 麻衣客淡淡笑道:“也罢,我一招之内,若是不能将你仰天摔个筋斗,便算我输了,如何?” 这两人一个黝黑粗壮,筋骨强健,一个却是白臼胖胖,手足细嫩,一个说话有如洪钟巨响,一个却是轻言笑语。 两两相较之下,那麻衣客气势实在己弱了许多,若是普通之人,必当麻衣客万万不是金刚韦驮的对手。 司徒笑等人虽已看出这麻衣客武功不凡,但金刚韦驮走南闯北,也不是庸手,而且他人虽鲁莽,临敌经验却不弱。 这麻衣客武功纵然胜他多多,但要想在一招内将将他仰面摔个筋斗,实是难如登天,司徒笑等人见他竟然发下如此狂言,不禁俱都大喜,黑星天生怕骆不群多话,一步窜了出去,笑道:“前辈这话,莫非是说着玩玩的么?” 麻衣客笑道:“谁跟你说着玩玩。” 黑星天道:“既是如此,前辈输了又当如何?” 麻衣客笑道:“若是输了,我便爬着下山。” 金刚韦驮骆不群早已气得暴跳如雷,此刻大怒喝道:“我若是输了,不但爬着下山,还要向你叩八个响头。” 麻衣客淡淡笑道:“只怕那时你已磕不动了。” 黑星天满心欢喜,笑道:“骆兄莫要说了,还不快快领教前辈高招,但骆兄只要发一招就罢,切莫多事缠斗。” 麻衣客微微拢了拢衣袖,淡淡笑道:“来吧!”他足下不丁不八,亦来运劲调息,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 金刚韦驮骆不群虽然满面怒容,但心头也不敢大意,闷“哼”一声,以拳录胸,双腿微曲,扎下了马步。 这扎马一式,本是武家中最基本的功夫。尤其外门武功,对此更是讲究,骆个群三十年武功火候,此刻马步扎下了,便是一、二十条壮汉也休想将他推动一步,只见他小腹一一缩,双足俱已嵌入土中,心下暗暗忖道:“胖小子,倒要看你怎样将咱家仰天摔个筋斗。” 铁中棠瞧他下盘功夫竟如此扎实,也不禁暗中吃惊,再也想不出这麻衣客怎能将他摔个筋斗” 骆不群暴喝一声,双拳突然振起,拳风虎虎,一招泰山压顶,向麻衣客录头击下。 此招虽然粗浅,但亦是基本拳势,骆不群早已练的得心应乎,闭起眼睛,都可接着使出数步后着。 何况他身高体壮,这一招使出,当真是名副其实,端的有如泰山当头压下一般,势不可挡。 众人见他在这种情况下如此发招。不禁俱都称赞不已。 瞧那麻衣客,含笑卓立,竞仍不避不闪,骆不群暗喜忖道:“你纵以内力反激,也摔不倒我。” 双足加劲,双拳直击而下,“砰”的一声,骆不群一双铁拳便着着实实击在麻衣客肩上。 他竟然丝毫未以内力反激,骆不群的身子仍铁塔般立在地上,而麻衣客的身子,却被这一拳打得钉子般直没人土里,宛如被铁锤敲上的木椿一般,众人又惊又喜,骆不群更惊得呆了,只见麻衣客下半身俱已没人土中,突然哈哈一笑,道:“躺下吧!”闪电般伸出双手,他身子本矮,此刻双手恰巧握住了骆不群的足踝,一提一抖,骆不群正在拼命稳住下盘,做梦也未想到对方这一招竟是在这种部位使将出来,此刻哪里还闪避得开,只觉双足一阵其痛澈骨,惊呼一声,果然被抛得掠飞数尺,仰天跌倒。 众人瞧得口定口呆,连惊呼都发不出来。 麻代客长夭一声,轻轻跃了出来,地上却已多了个土坑,他以血肉之身,竟能铁钉般没入坚实的土地中,这种武功实是骇人听闻之事,众人若非亲眼听见,说什么也不会相信的。 麻衣客拂衣道:“你还磕得动头么?” 骆下群大喝一声,要待跃起,岂知这一交跌得十分厉害,全身酸痛,方自跃起一半,重又跌落。 白星武轻叹一声,伸手扶起了他,骆不群瞧了瞧黑白两人,又瞧了瞧麻衣客,突然伏在白星武肩上痛哭起来。 司徒笑瞧得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麻衣客笑道:“各位还有谁来试试?”众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答话。 麻衣客仰大笑道:“各位既然都无异议,我便不客气了。”转首道:“徒儿们,去将那位姑娘救下来。” 那些轻盈少女悄悄撇了撇嘴,你推我,我推你,谁也不肯先去动手,阴嫔咯咯笑道:“你们若要跟着他,就先要学会不吃醋,否则气也要气死了。” 轻盈少女们“噗哧”一笑,终于推推拉拉走了过来。 麻衣客瞧着阴嫔笑道:“世上的女子若都似你,我便真的没有烦恼了。” 司徒笑等人眼睁睁的瞧着那些少女走向云梯,谁也无计可施的当儿,忽然间,只听云梯上喝道:“且慢。” 抬头望去,那沈杏白不知何时已上了云梯顶端,众人心惊于那麻衣客的武功,谁也没有瞧见他的行动。 他有手勾着云梯顶端,左掌却按在水灵光头顶百会穴上,口中嘻嘻笑道:“谁若再走上一步,我这只手掌便要拍下,那时前辈便只能带个冷冰冰的死美人儿回去了,只怕也没有什么意思吧!” 那百会穴正是全身经脉中最弱之一环,纵被常人打了一拳,亦将受伤,何况沈杏白这种身手,一掌击下,自是没命的了。 麻衣客果然不敢令人再进,挥手喝退了少女,仰面道:“你是谁?要怎样!”铁中棠更是情急,紧紧捏住了双拳。 沈杏白缓缓道:“在下只是个无名晚辈,此刻亦别无所求,只求我下去后,前辈与那些姑娘们莫要动我一丝毫发。” 麻衣客听他所求之事,竟是这般容易,不暇思索,立刻应声道:“好,我答应你,带她下来吧!” 黑、白等人对沈杏白自大为称赞,只当他要好生借此要胁要胁。此刻听了这话,不禁又是气恼,又是失望。 白星武忍不住绕到钱大河身后,向他悄悄打着手式。 哪知沈杏白却只作未见,随手点了水灵光穴道,解开她绳索,道:“闪开!”挟起她腰肢,一跃而下。 水灵光绳索被解,仍是不能动弹,只是痴痴的瞧着铁中棠,眼波中不知含蕴着多少言语,淮也描述不出。 铁中棠瞧得肝肠欲断,此刻若是换了云铮等性气激动之人,定必不顾一切扑将上去。 但铁中棠却自知以自己一人之力,动手非但尤济干事,反而可能伤了水灵光性命,咬紧牙关,忍住不动。 麻衣客哈哈一笑,大摇大摆走了过去。 沈杏白笑道:“前辈请……”将水灵光推了过来。 麻衣客轻轻扶起她肩头,笑道:“好孩子,你虽然无求于我,但我也不会亏负了你的。” 沈杏白躬身道:“多谢前辈。”忽然又按口笑道:“水姑娘秀外慧中,实在无愧为人间仙子,只可惜……”摇了摇头,住口个语。 麻衣客道:“只可惜什么?” 沈杏白笑道:“只可惜她方才已被在下强喂下一些毒药,若无解药相救,二个时辰中便要七窍流血而比了。” 麻衣客大怒道:“你……你……解药在哪里?” 沈杏白道:“就在晚辈身上。” 麻衣客厉声道:“拿来!”手掌疾伸,向沈杏白抓去。 沈杏白微退几步,嘻嘻笑道:“前辈方才已答应不动晚辈一丝毫发,此划难道就忘了么?” 麻衣客呆了一呆,缩回手掌,黑、司徒笑等人却人是惊喜,暗暗忖道:“想不到这孩子竟有如此机智。” 沈杏白面带得色,微微笑道:“在下武功虽不及前辈。但所用的这毒药,却是三十六种药草配合而成,人所难解。” 麻衣客垂下手掌,沉声道:“你要怎么样?” 沈杏白笑道:“前辈若不愿带个死尸回去,就将她交回在下,否则……否则就请前辈答应在下三个条件。” 麻衣客道:“放屁,咱家怎肯受胁于你!” 沈杏白微微笑道:“自然自然,前辈怎会受胁于我,只可惜这位姑娘花容月貌,窈窕动人……” 麻衣容忍不住转目望去,身侧的人儿,面靥虽苍白全无血色,但秀眉明眸,纤腰一握,娇弱的身子在风中微微颤抖,当真是貌比花娇,楚楚动人,比之阴嫔的媚艳,另是一番风味,他阅人虽多,却也从未见过如此清丽绝俗的女子,不由长叹一声,道:“什么条件,你说吧!” 沈杏白得意一笑,转身面对黑星天,躬身道:“弟了不敢檀专,这第一个条件,请师父定夺。” 黑星天笑道:“好孩子。”目光转处,沉吟半晌,侧首道:“司徒兄司徒笑早已等着说话,立刻应声笑道:“在下等只求前辈赐我等一件信物,我等若有急难时,持此信物往求前辈,前辈定要拔刀相助。”铁中棠心头一凛,知道他要借这麻衣客的武功、来对付大旗门。而大旗门中虽然高手济济,却未见有人能是这麻衣客的敌手。 麻衣客“哼”了一声,道:“第二件是什么?” 沈杏白道:“这毒药毒性繁复,必须在一年中每隔十日连续服用三十六次解药,方能将毒性完全解除。” 他语声微顿,笑道:“是以前辈必须将在下带回前辈的居处,好教晚辈一面学习前辈的武功,一面解她之毒。” 麻衣客怒道:“好,你居然还想学我的武功。”瞧了水灵光一眼。忍不住又叹了口气,道:“第三件呢?” 沈杏白目光四处一溜转,缓步走向铁中棠,微微笑道:“这第三件么,便是请前辈将此人制服,逼他……” 铁中棠突然双掌齐出,直击而出,掌势快快如闪电,上切沈杏白咽喉.下击沈杏白胸腹。 沈杏白大惊侧身,惶声呼道:“前辈你答应……” 铁中棠厉声道:“前辈应诺之言,并未包括不许我动手!” 麻衣客大喜道:“哈哈!不错!” 黑、白两人面色齐变,才待抢步而出。 铁中棠掌势不停,口中大声喝道:“前辈也未答应不向别人出手,请前辈阻住别人,等在下夺得解药!” 麻衣客大笑道:“不错!”面色一沉,厉声道:“谁若敢妄自出手,便莫怪咱家手下无情了!” 黑、白两人心头一寒,齐齐顿住了脚步。 麻衣客挥手道:“看住他们,不准他们妄动。” 轻盈少女笑应一声,一排挡在黑、白等人身前,但许多道水淋淋的秋波,却都悄悄在铁中棠身上飘来飘去。 铁中棠掌势有如疾风之下的漫天飞花,缤纷错落,招式虽不奇诡,但出手之快,端的是令人目不暇接。 沈杏白武功本非他的对手,何况更早已对他存有畏惧之心,情怯胆寒之下,不出十个照面,便已无回手之力。 麻衣客微微笑道:“好快的出手!” 阴嫔笑道:“比你少年时如何?” 麻衣客微微一笑,闭口不答,但见铁中棠招式越来越快,沈杏白己是手忙脚乱,满面大汗。 司徒笑等人又惊又怒,黑星天连连顿足,白星武却已悄悄探手入怀,捏了把暗器在手。 他既有三手侠之称,暗器功夫,自是高人一等。 十余年前,两河镖局中人大会张家口献艺较技,白星武在众目睽睽之下,连发三种暗器,打灭了堂前十一盏明灯,百位武林豪杰,竟未有一人看出他是如何出手的,是以群豪方以三手侠之名相赠,此刻他见到事态紧急,便待以此妙手暗器先废了铁中棠再说。 哪知他暗器方自捏在手中,鼻端突然飘来一阵温香。 一个红衫绿裤的轻盈少女半个身子已偎入他怀里,甜甜娇笑道:“你掏出些什么东西,让我瞧瞧好么?” 白星武大惊忖道:“这女子好厉害的眼力!”口中支吾着道:“没……没什么!”手腕一缩,便待将暗器藏回去。 红衫女子娇笑道:“好小气,瞧瞧都不行么?”玫瑰般的笑靥几乎已贴到他面颊之上,香气更是迷人。 白星武只觉心神一荡,手腕已被那少女五只春葱般的纤纤玉指捏住,腕间立觉一阵剧痛,手掌再也拿捏不住。 但闻一连串“叮叮”轻响,亮闪闪的暗器,俱都自袖中落了下来,洒遍一地,红衫少女轻笑道:“哎哟,这可玩不得的。”脚尖一扫,将暗器俱都扫在一边,朝白星武皱了皱鼻子,吐了吐舌头,手肘尖在白星武腰间一撞,白星武只觉半身麻木,良久都动弹不得。 众人见那麻衣客一个侍姬少女已有如此机智武功,心头更是骇异,哪里还敢妄自出手! 这时铁中棠已攻出十余招之多,沈杏白在他掌风中左冲右突,一心想冲入黑、白等人身侧。 怎奈铁中棠掌影连绵,已将他围得风雨不透。 司徒笑等人前次见他,还似无此等能手,不想隔未多久,这少年武功竟又精进了许多。 他几人自不知铁中棠在那沼泽密窟中又得了他亡父所遗的武功秘笈,心头都不禁大是惊奇。 忽然间,铁中棠一掌斜袭而去,直抓沈杏白腕脉。 这一招平易简单,并无奇诡变化,但沈杏白竟闪避不开,手腕虽缩回,时间曲池穴却被对方扣住。 沈杏白大惊之下,“霸王卸甲”,“力转乾坤”,“反缠金丝”,一连施出数招,要想挥脱铁中棠的掌握。 但铁中棠手掌却已似黏在他臂肘之上,他哪里还挥得开,一连变了数招,黄豆般大小的汗珠直流下面颊。 铁中棠冷笑道:“我是什么人你可知道么?” 沈杏白颤声道:“知道……”铁中棠突然伸手捏住他下颚。 原来铁中棠故意要诱他说出这“知道”两字,只因“道”字乃是个开口音,沈杏白嘴方张开,便被铁中棠捏住。 铁中棠右手闪电般缩回袖中摸出块黑药,塞入沈杏白嘴里,左手往上轻轻一托。 但闻“咕嘟”一声,沈杏白已将那块药吞了下去。 铁中棠哈哈笑道:“你可知道吞下的是什么?” 沈杏白只觉喉间还存着有一股奇异的腥臭之气,心念转处,大惊失色,颤声道:“莫……莫非是毒药?” 铁中棠笑道:“不错,你可想要解药?” 沈杏白呆了一呆,阴嫔与少女倒已咯咯大笑起来,麻衣客笑道:“妙极妙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真是杰作!” 铁中棠笑道:“但我这毒药,却更是厉害,一个时辰之中,毒性便要发作,周身溃烂,受尽折磨而死。” 沈杏白脸色发白,双腿发软,横地倒了下去,颤抖着身子自怀中掏出个瓶子道:“这……这就是水姑娘的解……解药!” 铁中棠道:“你可是要和我换你的解药么?” 沈杏白连连点头,嘴里也说不出话来,铁中棠道:“就只这一瓶么?” 沈杏白爬起来,道:“小的哪有三十六种药草合成的毒药?方才只是说着玩的,那只是平常毒药,解药也只一种。” 铁中棠冷冷笑道:“真的么?” 沈杏白道:“真……真的,若有半字虚言,天诛地灭。” 阴嫔摇着头叹道:“好好一个少年,竟如此怕死,唉,可惜!” 沈杏白充耳不闻。双乎将瓶子捧上,铁中棠冷笑着接了过来,沈杏白却大声道:“小人的……的解药……” 铁中棠面色一沉,道:“什么解药,哪里有解药!” 沈杏白心胆皆丧,噗通又倒了下去,呼道:“铁兄,你……” 铁中棠冷笑道:“你唤我什么?” 沈杏白哭丧着脸道:“铁……铁大叔,铁老伯,求你老人家发发好心,将解药赐下来吧!” 铁中棠道:“你下次还敢害人么?” 沈杏白顿首道:“小人下次再也不敢了。” 铁中棠凝目瞧了他两眼,突然仰夭大笑道:“蠢才,哪有什么,方才你吞下的,不过是块金创药而已。” 沈杏白一呆。少女们倒笑得花枝乱颤,连足下的木屐都在地上踢得“踢踢跳跳”的直响。 铁中棠笑道:“若不如此,你怎肯乖乖拿出解药来,但金创药从来只是外敷,无人尝过,你口福总算不浅。” 沈杏白目瞪口呆,哭笑不得,哪里还能说话。 笑声中,黑、白等人却是人人面色如上,司徙笑轻轻一跺足,抱拳想说什么,但终于只是长叹道:“走吧!” 麻衣客道:“不错,你们早该走了。” 司徙笑狠狠瞪了铁中棠两眼,黑星天恨声道:“总有一日……”咬一咬牙,与白星武三人转身大步奔去。 黄冠剑客亦自瞪着铁中棠道:“彩虹群剑,改日必定再来领教。” 铁叶棠道:“好说好说。” 碧月剑侠方自笑眯眯瞧了他一眼,也被钱大河拉走了。 沈杏白这才回过神来、慌慌张张站起,惶声呼道:“师父,等我一等……”踉踉跄跄奔了过去。 一行人来得威风,走得狼狈,晃眼间便走得干干净净。 强敌既去,铁中棠手持解药,精神不觉大振,暗道:“以这麻衣客的身份,想来不会对我用强,解药在我手里,他想必也不会将水灵光带走的。”满心欢畅间,突听麻衣客笑道:“小伙子,你还不来求我?” 铁中棠呆了一呆,大奇忖道:“本该你来求我,为何却要我去求你?”口中呐呐道:“求……求什么?” 麻衣客道:“求我将解药让她服下呀!否则,我将她带走后;她若是毒发而死,你岂非也要伤心而死?” 铁中棠大惊道:“这……这……” 麻衣客仰天大笑,得意已极,道:“我是定必要将她带走的,解药拿不拿来:都由得你了。” 水灵光面色苍白,身子也摇摇欲坠。 铁中棠更是惊怒交集,心痛如绞。 阴嫔姗姗走了过来,轻叹道:“把解药拿给他吧!” 铁中棠道:“但……但……” 阴嫔道:“唉,傻孩子,你若是对她生死漠不关心,他自要来求你。但你对她生死太关心了,他就自然要你求他了。” 铁中棠黯然寻思半晌,知道她所言非虚,只因他宁可眼见水灵光离他而去,也不能眼见水灵光中毒无救。 对于无法挽救之事,他绝不拖延哆嗦,一念至此,他立刻将解药送将过去,麻衣客接过笑道:“果然是聪明人。” 水灵光满面泪痕,颤声道:“你……你……” 铁中棠咬紧牙关,道:“你等着我,我死也要将你救回!”简简单单几个字,却远胜过千言万语。 水灵光道:“我死也等着你。” 她虽已泣不成声,但这句话却说得截钉断铁。 麻衣客大笑道:“小伙子,莫要等了,她此刻虽说得如此干脆,但以要随我三五日便定会将你忘怀了。” 铁中棠霍然转过身子,不去理他。 阴嫔走过来说:“他还在那茅屋里,虽已受伤,但却不致有性命之忧,你好生照顾着他吧!” 铁中棠茫然点了点头,只听身后履声踢达,水灵光轻轻啜泣,麻衣客柔声安慰,但渐去渐远。 他本应跟随而去,但想到艾天蝠为他受伤之事,心上不再迟疑,咬一咬牙,如飞向茅屋奔去。 第十八章 英雄铁炼钢 艾天蝠盘膝坐在茅屋中,面上仍然木无表情。 铁中棠轻叹道:“艾兄,灵光已被人掳去,咱们也得快走,才能追得上他们,只是……不知艾兄你还能行动么?” 艾天蝠茫然道:“你话声怎么如此低沉,我听不清。” 声音之大,有如呼喝一般。 铁中棠心头一震,大骇忖道:“他……他耳力竞也被震伤了!” 想到他双目既盲,耳为若再不灵,这一代奇杰,便当真完全残废,铁中棠只觉手足发软,几乎站不住身子。 艾天蝠突然长身站起,一把捏住他肩头,颤声道:“你怎么不说话了,难……难道是我听……听不到……” 他耳力既弱,语声自是说得响亮己极。 铁中棠见他面容扭曲,神色惊惶,竟是从来未有。 他纵在生死关头中,仍然面不改色,但此刻却已面色大变,只因要他耳聋,实比杀了他还要痛苦。 铁中棠只觉心头一阵惨然,放开喉咙喝道:“只怕是小弟连日劳累,喉咙已嘶哑了,艾兄怎会听不到?” 艾天蝠松了口气,展颜笑道:“小伙子真吃不得苦,才这样喉咙就哑了,还是你老哥哥比你硬朗得多。” 铁中棠热泪盈眶,却只有大笑道:“谁比得上艾兄!” 艾天蝠道:“你方才可是说要去追人么?” 铁中棠不敢迟疑,道:“不错!” 艾天蝠道:“那么就去吧,你老哥虽受了些轻伤,但绝无妨碍,还是一样可以走得动的。” 铁中棠陪笑道:“小弟却有些走不动了。” 艾天蝠道:“我扶着你。” 铁中棠伸手一抹泪痕,扶起艾天蝠肩头、大步走了出去,但方自走出柴扉,热泪又自盈眶而来。 他孤身一人,要想追踪那麻衣客,已是大为不易,此刻再加上几乎完全残废的艾天蝠,更是难如登天。 他根本不知道那麻衣客的来历身份,若不追查出他的行踪去向,只怕永生也无法救回水灵光。 但他又怎能舍弃艾天蝠? 这时,曙光已临,夜雨已歇。 曙色满山中,两人奔行在泥潭的山路,铁中棠见地上屐痕足迹仍在。心头不觉大是欢喜。 哪知到了一道三叉路口,足迹突然零乱,再也分辨个出,铁中裳大惊呆在地上,举步不得。 艾天蝠等了半晌,突然问道:“阴……阴嫔可是与你要追的人走在一起?”空山音四响,他自己却丝毫听不到。 铁中棠道:“不错。” 艾天蝠道:“她是从这里走的!举步向左行去。” 铁中棠义惊又奇,忖道:“他又聋又盲,却怎会知道阴嫔所走路途?” 走了片刻,忍不住问了出来。 艾天蝠微微笑道:“阴嫔身上,所带香气甚是浓郁,还残留在这清晨空山之中,甚是容易分辨,若是人多之处,我也嗅不出了。” 铁中棠又是惊佩,又是感慨,显然奔行了许久,渐渐已至山下,红日高升,遍地俱是阳光。 但麻衣客、阴嫔等人,却早已走得元影无踪,只有远处林间串铃阵响,走出来却是个提壶的小贩。 铁中棠仍存希冀,道:“现在往哪里走?” 艾天蝠摇头苦笑道:“此地气息已甚是混浊,嗅不出了。” 铁中棠黯然叹息一声,呆立当地,想起水灵光的种种情意,日后苦是不能与她相见,这日子如何能过? 他自己纵能忍受那穿肠刻骨的相思之苦,但却又怎忍令水灵光忍受那长日永夜的相思? 串铃声越来越近,那小贩左手提着个篮子,右手提着个酒壶走了过来,篮上系着铜铃,不住叮当作响。 那小贩敞开喉咙喊道:“牛肉白酒,一溜就进口,三文钱牛肉,五文钱老酒,神仙也换不走。” 要知名山丛林、香火极盛,是以山脚清晨便有小贩。 铁中棠心头一动,转首道:“艾兄稍候,我前面看看。”大步奔向小贩,掏出些钱买酒买肉。 那个贩含笑招呼,沽酒切肉,但铁中棠却非为买酒而来,当下便问那小贩可曾见到如此那般一行人走过? 他生怕艾天蝠听不到他们对话起疑,是以走得远远的。 那小贩瞧了他几眼,道:“没有。” 铁中棠失望的暗叹一声,哪里还有心要那酒肉。 突听那小贩又道:“大爷可是姓铁么?” 铁中棠心头一跳,大奇道:“你怎会知道?” 那小贩涎着脸嘻嘻笑道:“大爷身上可有五两银子?” 铁中棠知道他此话问得必有缘故,先不答话,只从身上摸出一锭亮闪闪的银子,在他面前一晃。 那小贩眼睛都瞧直了,手掌却伸入篮子里,在卤牛肉、卤肝堆里七翻八翻,翻出了一片巴掌大的树叶。 铁中棠见那树叶之上密密麻麻刺满了针孔,那小贩又自嘻嘻笑道:“这片树叶要值五两银子,大爷你买不买?” 若是换了别人,必当这小贩想钱想疯了,早已不顾而去。 但铁中棠心细如发,却已看出那树叶上的针孔,仿佛刺的俱是字迹,心头又一动,问道:“你这树叶是哪里来的?” 那个贩瞧着他掌中银子,只管嘻嘻的笑,铁中棠微微一笑,随手将那一整锭银子抛入篮子里。 小贩大喜道:“方才有两辆极为华丽的马车自林子里走过,这种阔人本不会是我的主顾,我也没有在意。” 他忍不住将银子一拨,塞入牛肉堆里,方自接着道:“哪知后面一辆马车却突然停下有人要买牛肉。那声音又娇又甜,好听极了,我连忙过去,只听车子里有个男的笑道:‘在庙里住了多年,难怪你要嘴馋了,但除了你外,别人却不要吃这牛肉。’于是他就要我切牛肉,还要切得薄薄的。我知道这是好生意,自然细心的切,哪知我正在切牛肉的时候,耳朵里忽然飘来一阵又轻又甜的语声。” 铁中棠忍不住插口问道:“她说什么?” 小贩道:“她说要我等在路上,若是瞧见有个少年来问我路上有没有一行如那般的人走过来,我就可卖片树时给他,可卖五两银子,她那话声像是在我耳朵边说的,但我身旁却没有人,我骇了一跳,抬头才看见车窗里探出个头来,正在含笑瞧着我,那话想必就是她说的!” 铁中棠知道那话声必是以传音入密说出来的,不禁暗暗大奇忖道:“灵光内功还不及此,莫非是那阴嫔?” 小贩又嘻嘻笑道:“那张脸呀,真是漂亮极了,我瞧得呆住,一刀险险切在手指头上。她瞧着我又笑,伸手递了锭银子出来,银子下果然是片树叶,但我还是不信,会有人花五两银子买片树叶子!” 铁中棠一笑接过了树叶,暗暗忖道:“她既知道我必会在路上查询,又知道这小贩纵然不信也必定会碰碰运气,必定会等着我的,灵光焉有如此心计,想必是阴嫔了,但她却又为何要如此秘密的留话给我,还使出传音入密之功,为的是生怕那麻衣客发觉、真不知这时于上写的究竟是什么?” 心念转处,将树叶贴在掌心,针孔中便露出肉色,叶色碧绿,肉色红润,自是极易辨易。 他垂首望去,只见叶上刺的果是字迹,写着:“若期再见,速至鲁东崎山脚下,慎之。” 铁中棠反反复复看了数遍,只觉胸中热血渐渐奔腾飞提,大喜忖道:“我……我已有望与灵光再见了!” 一念及此,不禁喜极欲涕。 他知道那崂山脚下,必定就是麻衣客的去处,本自暗地思义:“阴嫔为何要将这秘密告诉我,她暗地以金簪在叶上刺字,必定花了不少心机,莫非是她可怜我与灵光的别离?” 但心念一转,他立刻恍然悟道:“是了,她历尽沧桑,此刻已想跟那麻衣客终老,却又怕灵光夺去她的宠爱、是以便要我夺回灵光,唉,阴嫔呀阴嫔,你的聪明智慧,的确非人能及。” 转念间那小贩竟已溜了,想是生怕铁中棠反悔,是以藏了银子,便溜之大吉。 艾天蝠已缓缓走来,铁中棠连忙迎了过去,他只当艾天蝠必将探询,哪知艾天蝠却丝毫未起疑心。 当下他不再迟疑,扶起艾天蝠就走。 艾天蝠道:“兄弟,你要到哪里去,还要我陪着么?” 铁中棠黯然忖道:“他随我同行,我虽多了一个累赘,但此刻我又怎能舍他而去,何况……那鬼母又不知在哪里。” 当下忍住叹息,大声笑道:“此去艰难甚多,小弟我又没什么阅历,艾兄你若无事,就再帮我一次忙吧!” 艾天蝠微微一笑,道:“好,走吧!” 铁中棠心头又是感激,又觉悲叹,两人一路同行,铁中棠生怕艾天蝠发觉耳聋因而厌世,是以百般掩饰。 艾天蝠竟真的浑无所觉,一路上只是将自己经验阅历以及一些武林掌故说给铁中棠听。 这一日到了鲁东诸城,距离地头崂山已不甚远,此时风暖花艳,已将盛暑,距离大旗掌门北返,已将一年。 铁中棠自思年来种种遭遇,亦不知是悲是喜,他虽为本门流下许多血汗,但能否得到师长谅解,还未可知。 师长们北返一年,情况不知如何?云铮的伤势虽有聪明多智的温黛黛维护,但还是令他悬念。 何况,他心中还存着有一件极大的隐密,夜半无人时,时常喃喃自语:“时候快到了,切切不能忘记……” 到了诸城,铁中棠虽然心念赶路,但生怕艾天蝠太过劳累,傍晚便投店,搬了张桌子,在树了饮起酒来。 蝉声摇曳。鸟语虫鸣,加以明月在天,花荫曳地、四面纳凉挥扇笑语,颇足令人将一天征尘洗尽。 但在此良辰美景中,铁中棠瞧着目盲耳聋的艾天蝠,心头不禁更是悲哀,却还得强作笑声,频频劝酒。 深夜时两人都有了些酒兴,谁也不想回房安歇。 铁中棠豪兴逸飞,谈天说地,但他一路都要大声嘶喊。好教艾天蝠听见,是以此刻喉咙已真的有些嘶哑了。 说话时,有些言话,艾天蝠已难以听清,铁中棠连忙大声笑道。“小弟喉咙已越来越哑了,昨天呼人要茶水,三尺外的人都听不见,大哥你听小弟说话,想来也头疼得很。”两人俱是英雄肝胆,侠义心肠。自然日益亲近,路上已改了称呼,是以铁中棠以大哥相你。 艾天蝠微微一笑,也不答话,过了半晌,那始终紧闭、望之若无的眼缝中,突然渗出一滴泪水。 月光之下,那晶莹的泪水,望之有如珍珠一般。 铁中棠大惊道:“大……大哥,为何伤心?” 艾天蝠石像般端坐不动,又过了良久良久,方自缓缓道:“傻兄弟,你录大哥我真的不知道?” 铁中棠失色道:“大哥你知道什么?” 艾天蝠黯然道:“你门口声声要我帮你,扶你,其实你只是因为大哥又聋又瞎,不忍心抛开我。” 铁中棠身子一震,口中又是热泪盈眶,紧紧抓住艾天蝠的肩膀,颤声道:“大哥你……你是何时知道的?” 艾天蝠叹道:“那时下了山脚,大哥就知道了!” 他黯然一笑,接着又道:“你想不到吧,大哥虽然瞎了,聋了,但还是站得住,走得动,吃得下,睡得着。” 铁中棠呆呆的望着他石像般的面容,心头也不知是何滋味,刹那间但觉万念纷沓,不可断绝。 不但世上所有的声色繁华,他从此已不能复闻复见,武林中的地位,江湖中的声名,他也势必定要抛却。 他若是个碌碌凡夫,倒也罢了,但他却是个心雄万丈,敞骨峥嵘的铁汉,这种打击他怎能忍受? 而如今,这种不是任何人所能忍受的打击,竟也未将他击倒,他仍然行若无事,连铁中棠都觉不出他的变迁。 又不知过了多久,艾天蝠缓缓道:“兄弟,你莫忘了男儿心肠,久炼成钢,万劫余生,仍无所伤,只有一心无损,身体残伤,又有何妨!” 铁中棠黯然忖道:“一心无损,谈何容易,世上芸芸众生,又有几人能将此心磨炼成钢?” 他心中虽充满了悲哀,但也充满了敬佩。 艾天蝠突然缓缓站了起来,长叹一声,道:“时候不早了,睡吧!” 回身走去,身予仍然挺得笔直。 这一夜铁中棠辗转反侧,竟是难以成眠,只到繁星落于窗下,曙色染白窗纸,方自朦胧睡去。 但等他醒来之时,艾天蝠竟已去了,只留下张字柬,用个小木盒压在窗根上,字迹潦乱、写的是: “学剑虽难,不如交友之难,愚兄得友如弟,死已无憾,是以一路相随,不敢轻言别离。 但长亭十里,亦有终止,愚兄不愿以残废之身,以阻弟之万里鹏程,从此天涯飘零,必将不知所踪矣。 夭长地久,再见无期,愚兄亦难免暗怀悲思别绪,此镇纸之木盒,愚兄藏已多年,但望贤弟切莫相弃。” 纸短情长,情意真挚,铁中棠手持木盒纸柬,只觉手掌颤抖,不能停歇,悲从中来,不能自己。 崂山,位于胶州,在海湾之间,气候甚是温凉,四季常春,唯因地处海角,是以自来无名,少有游迹。 铁中棠到了崂山山脚,仰视山岭雄奇,佳木葱笼,但绕山转了一圈,却看不到有阴嫔的留言接待。 他忍不住寻了个在山脚下的樵子,问他山上可有什么异人往来,那樵子只说满山都曾去过……却未见过什么异人。 铁中棠又是焦急,又是失望,直到黄昏之时,他呆坐树下,望着满天红霞,暗忖道:“莫非她是骗我的?她们往西去,却要我往东来,好教我永远也寻不着他们的去向。”想到愤怒处,不禁以拳击掌,暗中怒骂,忽然间,只听“咪呜”一声,一只白猫自草丛中钻了出来。 这白猫神气威猛,迥非寻常,碧眼中似有火焰闪动,正是阴嫔所豢的宠物嫔奴。 铁中棠大喜而起,道:“咪咪,你可是来接我的?” 这嫔奴果似有灵性一般,碧绿的眼睛滴溜溜的乱转,瞧了他半晌,突又“咪呜”一声,向山上窜去。 铁中棠不敢迟疑,立刻纵身随之而去。 但见这灵猫窜行之快,比之武林高手,有过之而无不及,那一身柔毛,在夕阳辉映下,有如彩虹般划空而去。 铁中棠尽了全力,方不致落后,奔行了约莫顿饭功夫,已过山腰,深林鸟鸣,山风森森,已有些寒意。 但铁中棠却是汗流夹背,转过几处山弯,那灵猫又自“咪呜”一叫,钻入山壁间的草丛中,踪影不见。 铁中棠呆了一呆,走过去探看,才发觉山壁间竟有一尺多宽的山隙,只是被附生在壁上的蔓草藤萝遮掩,不加仔细查探很难发现,铁中棠大喜忖道:“这条山隙之中,想必就是麻衣客的居处了。”但心念转处,又不禁黯然忖道:“以我之武功,纵然寻得他的居处,还是无法夺回灵光的。” 心念反复间,正自无计可施,突听身后一卢声笑,道:“傻小子,呆头呆脑的在瞧什么呀?” 铁中棠大惊回身,淡淡的夕阳光影中,两个乌发少女不知何时已来到他身后,想必是他因心神不属,竟未发觉。 她两人身上穿的,俱是又宽敞又柔软的丝质长袍,一红一绿长仅及膝,露出下面一段如霜赛雪的小腿,底平指白的赤足之上,套着双柔草织成的镂空草鞋,正是随那麻衣客同去空谷山的轻盈少女。 霞光映辉下,丝袍光影流动,玉腿粉光致致,再加以乌发如墨,娇靥如花,被四下山色一衬,望之宛如仙子。 铁中棠又惊又喜,惊的是自己行迹已露,喜的却是自己所料不差,此间果然是那麻衣客的住处。 那红衣少女眼波转动,在铁中棠脸上转来转去,口中盈盈笑道:“谷主算的不错,你果然来了!” 绿衣少女笑道:“既然来了,便该进去,还瞧什么!” 铁中棠大惊道:“他怎知我来了?” 他只当那麻衣客果有鬼神莫测之机,竟能未卜先知。 却不知道那麻衣客天纵奇才,虽不能先知,但料事如神,见到平日与阴嫔寸步不离的嫔奴突然偷偷出谷,便猜到是阴嫔对水灵光生了妒意,是以故意要将铁中棠引来,好救水灵光出去。 惊疑之间,少女们也不答话,娇笑着拥了上来,一人拉起铁中棠一只衣袖,笑道:“我们谷主等着你哩,还不快进去?” 两人不由分说,腻在铁中棠身上,推推拉拉,将铁中棠拥进了那山隙之中,铁中棠只觉香腮贴面,香泽微闻,竟不能挣扎动手、那山隙阴森黝暗,又极潮湿,仅容一人通过,少女们却一前一后将铁中棠挤在中间,咭咭吱吱,娇笑着走了约莫盏茶时分。 铁中棠突觉眼前一亮,景物豁然开朗,加之香风扑面而来,当真是: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晴花明又一村。 只见山隙尽头,竟是一片辽阔的山谷,四山合抱,苍峰滴翠,一道清溪横流过,水波溶溶,游鱼可数。 沿溪一带,绿柳垂杨,如丝如缕,清溪对岸,半坡繁花间,隐隐现出一幢精舍,四外花枝环绕,灿若云锦。 精舍前却是一片空旷,浅草成茵,整齐如剪,一片新绿之上,罗列着十数件白玉色的琴几、玉墩、棋案之属。 红尘间的烟火嚣嚷,似乎早已被群山所阻。 极目望处,但见溪流婉蜒如带,朱栏横跨水上,几只乳燕在花林中飞旋来去,草坪上,土墩间,斜坐着几个披发少女,或披轻纱,或着柔袍,都在盈盈浅笑,流眸低语,小桥上,朱栏低垂,垂柳下,还倚坐着两个少女,在持竿垂钓,竿头微颤,少女娇笑间,己被钓上一尾金色鲤鱼,草坪上的少女们立刻娇笑着拥了过去,但见白足如霜,青丝飘扬,亦不知是人间还是天上。 铁中棠再未想到人间有如此胜境,不觉瞧得呆了。 红衣少女咕咕笑道:“姐妹们,鱼有什么好看,还不快过来看看这只呆雁。”语来说完,少女们已一哄而来。 她们身上穿的不是轻纱,便是柔丝,此刻迎面奔来,被风一吹,一个个妙处隐现,曲线毕露,宛如全裸一般。 再加上许多条粉光标致的玉腿飞扬奔行,当真蔚为奇观,铁中棠心神一荡,紧紧闭起眼睛,哪里还敢再看。 刹那间少女们都已奔到了他身畔,有的牵衣,有的扯袖,一阵阵甜香腻笑四面八方拥了过来。 铁中棠又是心慌,又是惊乱,伸手一推,触手处柔暖如棉,滑腻如脂,骇得他动也不敢动了。 饶是他英雄铁汉,此刻处于众香国中,亦是无计可施。 一个少女咯咯娇笑道:“瞧他那日精明强干,诡计多端,将那怕死的小子骗得团团乱转,哪知今日却变得只呆雁了。” 别的少女早已笑得喘不过气来,只有一个少女伸手在铁中棠脸上摸了一下,叹口气笑道:“那日我见了他,就想摸摸他的脸,看看这张脸是真的还是刻的、画的,今日总算让我偿了宿愿。” 另一个笑道:“怪不得那位小娘子死心踏地的等着他,无论谷主用什么法子,她都不理不睬,原来他果然是生得俊。” 这少女想是第一次见着铁中棠,语声中又是赞赏,又是感慨,铁中棠闻得水灵光似还无恙,不觉心怀一畅。 忽然间,只听清溪那边传过来一声清朗的语声,道:“客人到了,怎么还不请过来,在那边胡闹什么!” 少女们齐齐作了个鬼脸,吐了吐舌头。拉着铁中棠奔过了小桥,铁中棠道:“请松手,在下自己会走!”少女们一笑松手。 铁中棠松了口气,张眼望处,只见过桥之后,便是一条五色采石砌成的花径,两旁种满鲜花,五色缤纷。 花径直通精舍,此刻又有一阵朗笑语声自舍中传出:“佳客远来,小丫头们就将他直接带进来吧,我却懒得出迎了。” 那红衣少女掩口低笑,当先领路,穿过一曲朱栏回廊,廊尽处珠帘轻摇,叮叫微鸣,传出阵阵轻音细乐。 麻衣客宽袍火袖,箕踞在堂间一处白玉榻上,榻前一张矮几散置着四时鲜花、各色佳果,几个绝色美女围在他四周,樱口吹笛,纤指拨弦,见到铁中棠来了,乐声虽未停,但秋波却全部瞟了过来。 四壁明洁如镜,堂前人俱都入了画中,铁中棠骤眼望去,也不知有多少位美女、多少道秋波! 麻衣客纵声笑道:“好个痴情种子。居然不远千里而来,想必是走得累了,来,来。来,快过来坐坐。” 榻上的少女,立刻娇笑着让出一块地方。 铁中棠暗暗忖道:“我若不过去坐下,他必要笑我太过小家子气。”微微一笑,居然走过去坐下。 他本具大智大勇,不拘小节,方才骤人奇境,虽有些腼腆拘束,但寻思之间,便将一切放开。 麻衣客望着他笑道:“这里的酒果,你可敢吃么?” 铁中棠微微一笑,道:“以前辈之武功,若要害我,又何必在酒中下毒,酒醇果鲜,吃个三斤也无妨。” 麻衣客大笑道:“好!”手掌一拍,便有个少女送上美酒,酒色碧绿,凉沁人心,鲜果更是芬芳甘美。 铁中棠知道他若要自己见着水灵光,便根本不必自己多话,否则自己多话也无用,是以索性一言不发放怀吃喝起来。 少女们看把戏似的在旁边瞧着,不住咭咭的笑,麻衣客笑骂道:“小丫头,笑什么,拿点本事让客人瞧瞧呀!” 少女们娇笑着应了一声,乐音一变,由轻柔而飞扬,有几人轻轻拍掌,曼歌低唱,还有几个便轻轻旋上堂前,婆娑起舞,如霜白足踏着晶莹的玉石地面,也分不清是足胜玉,还是玉胜于足。 她们的舞姿轻盈而曼妙,腰肢展动,娇躯回旋间,轻纱衣袂飞扬,展露出一双双晶莹的玉腿。 她们的眼波如水,笑容甜美,明丰高轩,玉壁生辉,映着娇美眼波,腰肢玉腿,也分不出究竟有多少人起舞。 再加上那歌声,那乐声,当真令人心动神摇,难以自主,突见一个少女腰肢一扭,偎入了铁中棠怀中。 她娇躯宛转,在铁中棠怀中扭来扭去,媚眼如丝,笑孜孜的瞧着铁中棠,直似要把他溶化一般。 但铁中棠持杯而坐,却动也不动,麻衣客见他神色竟还能自如,微微一笑,挥手道:“罢了,让我带客人别处瞧瞧。” 话声未了,歌舞已罢,偎在铁中棠怀中的少女也站起来,指着他鼻子娇嗅笑骂道:“你呀,你这人真是块死木头。” 铁中棠微微一笑,长身而起,暗中却不禁松了口气。 其实他方才心中又何尝没有神摇意动,只是他素来善于隐藏自己的情感,别人谁也瞧他不出。 麻衣客笑道:“此地很少有人留足,但你既来了,便是此地佳客,不带你四处瞧瞧,你必要说我小气!” 铁中棠暗暗忖道:“他始终不提水灵光,此刻莫非要带我去见她么?”思忖之间,麻衣客已当先走去。 穿过几曲回廊,走过几间房子,铁中棠才发现这整个一栋房舍,外观虽是瓦顶砖壁与寻常无异,但内中却全都是玉石所建,晶白整齐,宛如琉璃冰宫,陈设更是清雅脱俗,全不带半分富贵铜臭气,铁中棠不禁暗叹忖道:“看来这麻衣客当真可算是世上最懂享受的人了。” 麻衣客大袖飘飘,脚步不停,走过几间雅室,铁中棠突觉眼前一亮,一间房中壁上案头俱都摆满了奇珍异宝,无一件不是美到极处、华贵之极的精品,铁中棠在那沼泽间的宝窟中,本以为天下珍主已莫过于此,哪知此地所见,竟比那宝窟中的珍宝还胜几分。 他不禁在暗中叹了口气,那麻衣客已自案头拿起一柄剑鞘满嵌珠宝的长剑,笑道:“你眼力不差,且看此剑如何?” 但见他拇指一按崩簧,“呛嘟”一声,长剑出鞘,剑声有如龙吟,响彻四室,剑光晶莹夺目,不可方物。 铁中棠不禁脱口赞道:“好剑!” 麻衣客面上微带得意笑容,环目四顾,道:“此间珍宝,乃是我家数代收集而得,你看如何?” 铁中棠道:“人间少见。” 麻衣客缓缓笑道:“方才那些少女又如何?” 铁中棠道:“人人惧是绝色。” 麻衣客面色突然一沉道:“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这里的珍宝,由你取去,方才的少女,由你选择。” 铁中棠心头一动,道:“什么事?” 麻衣客且不答话,伸手在玉壁之上一按,玉壁上突然现出一扇镶着水晶的小小窗口,铁中棠忍不住凑过去一看。 窗子那边,亦是一间雅室,室中玉榻锦墩上,斜坐着一个白衣女子,秀发披肩,容貌如玉,不是水灵光是谁? 她身前身后,俱都堆满了各色各样珍奇的玩物,时新的鲜果,华丽的衣衫,绝美的珠宝……还有一叠叠书册,一只毛羽鲜艳的鹦鹉。这所有一切,正都是世间所有女子俱都喜极爱极之物。 但水灵光斜坐榻上,却仍是满面愁容,她手里虽拿着本书,眼睛却未瞧在书上,只是呆呆的出神。 铁中棠目光动处,但觉心神一阵激荡,忍不住脱口唤了出来。 麻衣客微微一笑道:“你虽瞧得见她,但她却瞧不见你,你纵然喊破喉咙,她却也听不到。” 铁中棠冷笑道:“堂堂武林前辈,囚禁个女子,也算不得是什么英雄。”转过头去,不再看他。 麻衣客缓缓道:“你只要当着她面,对她说永远不愿再见到她,这里的珍宝、美女,便由你随意带走。” 此间的珍宝、美女,世人见了,莫不心动,他只道铁中棠万难拒绝。 铁中棠大笑道:“在下只当前辈还有知人之明,哪知……嘿嘿,前辈看在下可是这样的人么?” 麻衣客面色微变,冷冷笑道:“你莫忘了,她此刻已在我掌握之中,我若是用强,也不怕她飞上天去。” 铁中棠笑道:“前辈虽看错了在下,在下却不会看错前辈,前辈若要用强,还会等到此刻么!” 这麻衣客虽然贪逸好色,但却自视极高,铁中棠这句话正说到他心坎里,霎眼间他面色便已大见和缓。 他缓步在屋中走了一圈,方自驻足道:“我的武功,你已见过,若是出手助你仇敌,又当如何?” 钦中棠道:“前辈武功,在下生平未见,若是出手助我仇敌,在下自然万万抵敌不过。” 麻衣客微微一笑,道:“你若答应了我,我便出手助你将仇敌全都杀死!”他生性奇特,从不愿过问武林中事,此番说出这句诸,实是万不得已,只因他自幼及长俱是一呼百诺,从未有人敢稍拂其意,此番只当稍使手段,水灵光便将投怀送抱,哪知他无论使出什么法子,水灵光还是对他不理不睬。 水灵光对他越是冷漠,他便越是热情,也就不屑用强,只有要铁中棠说出那番话来,好教水灵光死心。 是以他才不惜使出于方百计,只求铁中棠答应。 铁中棠果然不禁为之怦然心动,暗暗忖道:“若是他出手相助,何愁大旗门仇不能报?” 但瞬即转念忖道:“但我又怎能为了自身之事,牺牲水灵光?何况……大旗门雪耻复仇,也不能假外人之力。” 一念及此,当下淡然一笑,摇了摇头。 麻衣客大怒道:“好个不识抬举的东西!”嗖的一掌往铁中棠劈来,掌势之快,便是迅雷闪电亦所不及。 哪知铁中棠眼见他一掌劈来,竟然不避不闪,但觉冷风卷面,有如刀刮,寒气直透足底。 麻衣客怒道:“你要死么!”怒喝之中,却已在那间不容发的刹那之间,硬生生顿住了掌势。 铁中棠见他掌力收发由心,武功实已入了化境,也不觉暗暗心惊,口中却淡淡笑道:“前辈若要动武,在下万万不敌,闪避又有何用?” 麻衣客呆了一呆,手掌反劈不下去,突然狠狠跺了跺足,一掌劈在空间,但闻掌风呼的一响,四下珍宝纷飞,声势当真惊人已极,他满腔怒气无可发泄,可怜那些珍宝都倒了霉,叮当落在地上,竟已被掌风震得粉碎。 铁中棠神色不变,冷冷道:“前辈掌力虽强,胆子却小得很。” 麻衣客怒道:“你说什么?” 铁中棠道:“前辈胆子若不小,为何不敢让她见我一面?” 麻衣客又是一怔,突然大喝:“随我来!”放足奔去。 铁中棠知他已中自己激将之计,大喜跟去,麻衣客身形奔行在玉石长廊间,望之有如凌虚而行。 原来那藏宝之室与水灵光所在之地,相隔虽仅一壁,但两室间的道路却是曲折绵长,繁复已极。 铁中棠见那道路之曲折变化,竟似暗合奇门生克之理,但他既入虎穴,索性什么都不管了。 奔行了片刻,方至地头,水灵光歌声自珠帘中传出。 歌声如丝如缕,唱的是:“只道不相思,相思令人老,几番几思量,还是相思好。”简简单单几句话,当真将相思滋味刻划得深深入骨。 麻衣客冷“哼”一声,道:“相思有什么好?”一步跨入珠帘,见到水灵光,面上怒容立刻消失无影。 水灵光也已见到他身后的铁中棠,神情立刻呆住,亦不知是悲是喜,手里的书不觉“扑”的落了下来。 两人目光相对,便生似再也分离不开,麻衣客站在一旁看得心里委实不是滋味,大声道:“既已相见,快说话呀!” 但两人目光还是瞬也不瞬,都觉此时无声远胜有声,纵有千言万语,又怎说得出自己的心意。 麻衣客自桌上拈起枚葡萄,一面咀嚼,一面在两人间走来走去,不知不觉间,竟将葡萄连皮带核都吃了下去。 那葡萄本是异种,芳香甘美,但他此刻却食而不知其味,口中只喃喃叹道:“容易!容易……唉,难:难!难!” 门外“噗哧”一笑,阴嫔怀抱嫔奴款步而来。 她乌发如云,盈盈娇笑,身披白纱,长裙曳地,更显得风姿绰约,白纱下露出双白生生的手腕,腕上金钏随着脚步叮当作响,看来不但比那日山谷中更为丰腴,而且更为娇美年轻了几分。 她款摆腰肢,走到铁中棠身畔,轻轻笑道:“小弟弟,可知道他嘴里方才说的容易是什么?难是什么?” 铁中棠感激的瞧了她一眼,微笑道:“此刻杀了我容易,但虽然杀了我,若要灵光将我忘记,仍是难如登天。” 阴嫔嫣然一笑,转向麻衣客,道:“他说的可对?” 麻衣客笑道:“你引来的少年,脑筋自然不错。” 阴嫔咯咯娇笑道:“既然不错,那么你自己也知道永远不能让这女孩子回心转意了,那么……就不如放了她吧!” 麻衣客面色一沉,道:“哼,哪有这般容易!” 水灵光突然轻掠而来,拜倒在地,仰首道:“你与其将我困在此地教我恨你,不如放了我,我永远也忘不了你的好处!”她目中泪光莹莹,满面凄楚哀怨,铁石人见了也不能不为之动心,那颤抖着的吃吃口音,更令她平加几分缺陷的美,要人自心底对她升起怜惜。 麻衣客瞧了她几眼,苦笑道:“我实不愿你恨我,怎奈我若放了你,你立刻便走了,永远记着我的好处又有何用!” 水灵光道:“那……那么你就杀了我吧!” 麻衣客仰天叹道:“我又怎忍杀你……” 铁中棠道:“你既不杀,又不放,究竟要怎样?” 阴嫔笑道:“对呀,你究竟要怎样,也该让人家知道才是,这样拖下去,难道当我永远不会吃醋的么!” 麻衣客失笑道:“哦,原来你也会吃醋的……”负着手又走了几转,突然驻足道:“有了!” 铁中棠道:“怎样?” 麻衣客道:“你若能闯得过我八门一阵,我便放你两人!” 阴嫔面色微变,强笑道:“但……但那八门一阵……” 麻衣客笑道:“但什么!我昔日也是硬碰硬闯过那八门一阵的,否则先父也不会让我下山!” 阴嫔道:“谁不知道你是武林奇才,世上又有几人能比上你,但是他……唉,他也不差!” 麻衣客大笑道:“他既不差,就试试吧,怎样?” 最后两字,自是对铁中棠说的。 铁中棠暗忖道:“你既闯得过,我为何闯不过!”只要竞争公平,他便毫无所惧绝不逃避,当下大声道:“好!” 麻衣客微微一笑,道:“都随我来!”大袖飘飘,当先而行,三转两转将众人带人一间石室。 那石室形作八角,共有八门,门上重帘垂地,分作红、橙、黄、绿、青、蓝、紫、黑八色,也不知门内藏有何物。 暗色垂帘门前,有几具石榻玉几,放着些鲜果佳肴,香茶美酒,翠杯玉盏,琳琅满目,美不胜收。 铁中棠暗暗忖道:“八门已见,却不知一阵何在……” 麻衣客双掌一拍,除了黑门外,另七道垂帘里应声走出七个人来,垂帘颜色不同,走出的人身上衣衫颜色也不同,什么样颜色的垂帘里,走出的便是身穿同样颜色衣衫之人。 这七人秋波盈盈,也都是绝色少女,但衣衫不但颜色各异,式样也无一雷同,有的是宽裙大袖,有的是云披短裙,有的是窄脚袖,缀边裤……反正各种各式的衣衫式样都有,”时也难以说清,那衣香鬓影,娇声笑语,却教人目迷五色,就连水灵光都几乎看得呆了。 铁中棠暗叹忖道:“这些少女,个个俱是人中绝色,也不知他是何处寻得来的,但他还不知足,看来……” 思念尚未转完,却见这六个锦衣少女已娇笑着将他团团围住,铁中棠皱眉道:“这就是前辈要我闯的阵么?” 麻衣客大笑道:“不错,此阵只应天上有,人间那得几回见,你能一闯此阵,纵然输了,福气也算不错。” 铁中棠道:“如何闯法,输赢如何作准?” 麻衣客笑道:“此阵名唤‘仙女脱衣阵’——“铁中棠听了这名字,双眉已不禁深深皱在一起。 麻衣客又接道:“这七个小丫头,武功虽不甚高,但也不弱,她七人将你围在中央,一面脱衣,一面动手脱你的衣服,等到她七人衣服脱尽,而你的衣服却未被她们脱下一件,这一阵便算你赢了一半,还有一半么……哈哈,还有”半先等你赢了这一半再说也不迟。” 铁中棠听得又惊又奇,目定口呆,水灵光却听得红生双颊,呆在当地,只见锦衣少女们秋波乱抛,吃吃娇笑不绝。 麻衣客笑容更是得意,道:“我这七仙女阵,武林中敢夸无人见过,能闯过此阵之人,武功便可算是高手了!” 铁中棠暗忖道:“此阵虽然匪夷所思,但我又不是死人,怎会被她们脱了衣服……”当下大声道:“她七人衣服要脱多久?” 麻衣客大笑道:“她七人不住脱衣,绝不停顿!” 铁中棠微一沉吟,大声道:“她七人脱衣之时,我若将她们全都打倒,脱阵而出,这又当如何?” 麻衣客笑道:“你若能将之打倒,自也算你胜了。” 铁中棠暗忖道:“这七人武功纵不弱,但她们既不住脱衣,哪里还能动武,我乘机将她们全都击倒也就是了。” 一念至此,整了整衣衫,道:“好,姑娘们请出手。” 锦衣少女们轻轻一笑,身形闪动,在铁中棠身侧围了个丈余方圆的圈子,那甜甜的笑声,已足够令人心动。 水灵光忽然大声道:“且慢,他……他若输了又如何?” 麻衣客笑道:“他若输了,还有一次机会,你且看这四面石壁上的人物图形,所雕俱是破阵之法,只要他能在七日之中,将壁上武功学会,七日后必能破阵……哈哈哈,想当年我也是在七日之中破了阵的。” 水灵光转目四望,四面石壁之上,果然满雕人物飞翔刺击之势,不禁垂首道:“如此说来,这倒公平得很。” 麻衣客笑道:“若要不公平,我自己难道不会与他动手么,与人争胜,总要人心服口服才是!” 他缓步走向黑帘前石榻,笑道:“请来这里观战如何?” 阴嫔娇笑着当先随去,水灵光瞧着麻衣客暗暗忖道:“此人虽然可恨,但有些地方,倒也不失为君子。” 一念至此,不禁对他稍生好感,随过去轻叹道:“你已有了这么多千娇百媚的……的人,为何……还偏偏要……要不肯放我?” 麻衣客斜倚榻上微微一笑也不答话,阴嫔却咯咯笑道:“好妹子,告诉你,你越是不肯答应,他越是想你。” 水灵光呆了一呆,道:“男……男人都这样贱么?”这却令麻衣客听得目定口呆,阴嫔早已笑得花枝乱抖。 过了半晌,麻衣客方才苦笑着摇了摇头,拍掌道:“乐起,阵发!”语声清朗,直穿出户,户外乐声立起。 这乐声抑扬顿挫,奏的曲调乃是诸般赏心乐事,要人不由自主听得心旷神怡,锦衣少女随着乐声轻移莲步转动起来,铁中棠见她们转了两圈,仍无动手之意,忍不住脱口道:“脱呀!” 话才出口,脸已不禁一红,只听阴嫔格格笑骂道:“好个不害臊的大男人,硬逼着人家姑娘们脱衣服么!” 水灵光虽然心中有事,也不禁听得一笑。 这时乐声突变,由悠扬之声,变为轻柔之调,自红珠垂帘中出来的红衫少女娇笑道:“莫急,这就脱了。” 语声中,但见她纤手微扬,娇躯半转,已将身上的红绸披肩除下,有如一片红云般洒向铁中棠的面门。 这披肩虽是一方红绸,但在她手中洒出,但闻风声猎猎,力贯四指,实如一件极厉害的外门兵刃一般。 铁中棠哪敢怠慢,身形一闪,堪堪避过,另一少女已将身上橙色短衫除下,随手拂来。 但见衣角飞扬,斜拂铁中棠大横肋外之章门穴,用的竟是武林罕见的拂穴手法,认穴之准,不差分毫。 铁中棠一惊之下,错步折腰,只听身后咯咯一声娇笑,一件绿缎背心已带着风声打向他背后椎下命门大穴。 三招过后,铁中棠才知道这些少女们每一个脱衣的动作中,都隐含一着极厉害的招式。 她们的动作,虽然极尽温柔诱惑,但招式却是奇诡变幻人所难测,而且七人联手,配合无间,一招连着一招,有如抽丝剥茧,连绵不绝,根本不给对方喘息的机会,再加上那柔靡的乐声,甜甜的笑声,更令人心旌摇荡,更何况那眼前飞舞的衫裙,也令人目迷五色,眼花缭乱。 铁中棠又惊又奇又骇,虽然勉力支持着,但十数招过后,便已汗流泱背,举手出招,都变的困难已极。 要知借脱衣之姿势发出的招式,招式自是奇诡百出武林罕见,以衣衫作为兵刃,自也令人难防。 加以七人联手,乐声乱心,衣裙迷目,无论其中任何一事,已足使人手忙脚乱,何况四管齐下。 就连阵外的水灵光,也不禁暗暗心惊,麻衣客侧目笑道:“且看我的七仙女阵,是否为天下第一奇阵!” 阴嫔叹道:“别的阵式纵有此厉害,也无此奇诡,有此奇诡,却又无此香艳悦目,令人动心,我走遍江湖,见的厉害阵式也不少了,但像这样集威厉、奇诡、诱惑、好看、迷人、香艳于一身的阵法,却当真是从来未见,端的可称是天下第一奇阵了,也只有你们家这些精灵鬼才想得出这种阵式来。” 麻衣客满面得意,大笑道:“好的还在后头哩,等着瞧吧。” 这时乐声更是柔靡诱人,有如怨妇思春,荡妇呻吟。 那些锦衣少女面上笑容更媚,身上的衣衫也已除下一半,有的露出了半段粉腿,有的露出了一双玉臂,有的衣襟半解,酥胸浅露,有的长衫已褪,圆脐撩人……衬着满地衣裙锦绣,望去更是五光十色,心醉神驰。 要知她们衣衫的式样各不相同,脱法也不同,是以才能发出各种不同的招式,出招之部式,更是千奇百怪,说也说不尽。 这阵法的妙处,果然是越看越多,越多越妙。 铁中棠掌风虎虎,指东打西,纵施出一身解数,仍是难以招架,只是他招式委实太快,是以还可支持。 突听那黄衣少女媚笑道:“你看我的腿好看么?” 水葱般纤指轻轻一抽,裙带已解,长裙顿落。 但见她右足一勾,白生生的修长玉腿带着落地的长裙飞起,竟以“鸳鸯双飞足”急踢铁中棠腰下已玉腿纷飞,妙处隐现,铁中棠只觉心头一跳,后面又是一双粉腿飞来,他来不及抵挡,只有纵身跃起。 黄衣少女娇笑道:“呀,还是踢得着!” 如霜白足,轻轻一抖,足上的鞋子,宛如暗器般打了出去。 这一招确是妙绝人衰,令人再也想不到的。 铁中棠身形凌空,只见四只鞋子带着四道风声前后袭来,立刻张臂飞足,要先将前面那两只鞋子踢落。 哪知这些少女以足飞鞋,力道之拿捏,竟与暗器高手无异,后面两只鞋子竟然后发先至直打铁中棠双膝。 铁中棠骤出意外,眼见避无可避,突然身子一攀,凌空一个斜斗翻落下来,闭起眼睛,双拳挥出。 只因他实在不敢去看人家双踝飞起时之姿,是以才先闭起眼睛再出招,但拳风虎虎,却令人不得不退。 阴嫔拍掌笑道:“好招!” 麻衣客道:“也未见太好,水小妹,你说好不好?”水灵光早已看得目摇神驰,哪里有心听别人说话。 一个紫衣少女忽然轻轻抬起腿来;她身上宽衫长裙已褪,只剩下半截紧衣,还有双浅色的袜子,紧裹着那修长匀称的玉腿。 此刻但见她左手五指尖尖,插入了袜口,右手提着袜尖,向外一拉,长袜立刻被脱了下来,有如一条长鞭般,直打铁中棠面目,口中娇笑道:“给你只臭袜子闻闻!”玉腿也乘势飞出,一招两式,上下交攻。端的厉害已极。 铁宁棠哭笑不得,这种招式,他哪敢去接,哪知身后也有人娇笑道:“你不嗅她那只,嗅我这只也一样!” 果然又是一只淡青色的袜子长虹般飞来。 铁中棠虽处险境,临危不乱,他变招是何等迅快,双臂振处,身子突然窜出,堪堪躲了过去。 他本可乘机发招,虽未见能伤人,但至少也可稍挽颓势,怎奈他目光转处只见到一双白生生的腿,这一招却教他如何下手。 他面前正是那婀娜的红衣少女,但此刻她衣裙却已尽褪,只剩下一件鲜红色的马甲背心,衬得肌肤更见莹白。 她右手抓着马甲下左端襟摆,左手抓着右摆,双手向上翻扬而起,马甲立刻被脱了下来。 无论任何脱套头背心的姿势,俱是如此,但她却将之化作招式,那背心有如红云般当头向铁中棠罩下。 铁中棠想也不想,双掌齐出,“黑虎偷心”直打对方胸膛,是以那红衣少女使出那一招后,前胸自然空门大露,铁中棠这一招黑虎偷心,以攻为守,正是好着,但他招式方出,才发觉对方马甲内已再无别物,但见酥胸如玉,鸡头新剥,铁中棠眼前一花,这一招哪里还能出手。 这情势笔下写来虽慢,招式却炔如闪电,怎容他稍有失着,就在这刹那之间,他双臂已被入左右托住。 红衣少女咯咯一笑,将那鲜红的马甲轻轻蒙在铁中棠头上,纤纤十指便来解铁中棠衣钮。 铁中棠惊怒之下,方待挣扎,怎奈左右双时之曲池大穴已被轻轻捏住,竟然动弹不得。 麻衣客大笑道:“丫头们!莫撕了他衣服,知道么,要将他衣衫好生剥下来,才显得咱们这七仙女阵的妙处。” 红衣少女娇笑道:“若要撕他衣服,还会等到现在么!喂,我说你放心好了,咱们绝不弄坏你一粒衣钮!” 话说完了,铁中棠上衣也被脱下,他茫然木立在地,但见四下少女娇笑如花、媚眼如丝,身上粉光致致,活色生香,地上满堆着各色锦绣,衬着一双双如霜白足、但他们衣衫果然还未脱完,自己果是输了。 托着他右时的黄衣少女媚笑道:“你若是瞧什么?只怪你太差劲了,你还能再挡片刻,咱们……咱们”” 另一边的绿衣少女笑骂道:“小妮子,要说就说,害什么臊!” 黄衣少女格格笑道:“你若是能再挡片刻,眼福就更好了,知道么?”她胸膛一挺,铁中棠连忙闭起眼睛,心中亦不知是羞是恼。 那红衣少女提着铁中棠的上衣轻轻一抖,娇笑道:“男人的衣服、都是些汗臭气,你们谁要……” 话声未了,已有一条人影自榻上横空掠来,秀发飞扬,衣衫飘飘,姿势之美,无与伦比,正是水灵光。 她满面俱是哀怨愁苦之意,但秋波中却带着怒光,娇叱道:“拿来!”双手齐出,去抢红衣少女手里的衣服。 红衣少女双乎一缩,将衣服藏到背后,轻退了两步,道:“唷,好不害臊,这衣服又不是你的,你抢什么!” 水灵光道:“你……你拿不拿来!” 她本就不善与人争吵,此刻又气又急更是说不出话来、苍白的双颊也激起了一阵淡淡红晕,望之更是美如天仙。 麻衣客不禁瞧得呆了,红衣少女笑道:“这件臭衣服咱们也不稀罕,但你若要,就偏偏不给你,妹子们,是么?” 锦衣少女本想水灵光夺去她们的宠爱,对她早就有些妒恨,此刻一起拍掌笑道:“对,对,偏不给你!” 水灵光轻轻咬了咬嘴唇,目中突然流下泪来,锦衣少女笑得更是开心,道:“呀,哭了,大姐,你瞧她哭得这样可怜,就给她吧!,,” 红衣少女笑道:“呀,这副小脸蛋,一哭果然更美了,只可惜呀我不是男人,你越撒娇,我越不还你!” 水灵光呆呆立在地上,头垂得更低了。 铁中棠瞧在眼里,心里又是伤心又是怜惜,暗叹忖道:“灵光的天性委实太柔弱了,任何人都可欺负她!” 一念尚未转完,突听“吧,吧,吧”三声轻脆的掌声,原来水灵光突然出手如风,在红衣、黄衣、绿衣三个少女面上各个打了一掌,这三掌打得骤出不意,红衣少女们竟被打得呆了。 麻衣客大笑道:“打得好……打得好!” 水灵光反手一抹面上泪痕,大声道:“放下衣服,出去。” 锦衣少女再也想不到这柔弱的女子竟会突然变得如此凶狠,目定口呆,面面相觑,一起怔住。 铁中棠更是又惊又喜:“灵光变了,变得好!” 他却不知道水灵光性子原极强韧,否则又怎能忍受在那泥壑中的非人生活,只是她从小就被养成那逆来顺受的脾气,是以看来显得极为柔弱,但别人若是将她逼得急了,她脾气发作出来却是非同小可。 她突然一把抓起地上的红衣绿裙,没头没脑的往锦衣少女们面上抛了过去,锦衣少女们又惊又奇,竟被她抛得四下奔逃,刹时间但见燕语驾叱,玉腿纷飞,满堂俱是春色,红衣少女奔到门口,方自回首道:“臭衣服,谁稀罕,你拿去吧!”远远将铁中棠衣服抛了过去。 水灵光纵身接过衣服,麻衣客大笑道:“妙极妙极,想不到一群小野猫竟被个小白兔制服了。” 阴嫔噗哧笑道:“看来黄鼠狼要吃兔子肉,可真不容易!” 麻衣客大笑道:“我是黄鼠狼,你就是妖狐狸。” 水灵光却似没有听到他们的话一般,呆了半晌,缓缓走到铁中棠身前,递过衣服道:“你……你穿上吧!” 铁中棠知道她是为了自己受侮,才会发这脾气的,心头也不知是甜是苦,伸手接过:“好……我穿上。” 水灵光道:“这七天……。” 铁中棠道:“这七天我自会好生揣摸,只要他能在七天里学会破阵的法子,我也一定能学会的。” 他缓缓穿起衣服,接道:“这衣服穿上,她们就再也脱不下了。” 水灵光瞬也不瞬的瞧着他,口中虽未说话,但目光中满注深情,也充满了对他的信任之意。 阴嫔瞧了瞧麻衣客,故意长叹道:“好一对壁人,当真是郎才女貌,天成佳偶……”抱着嫔奴,婀娜走了出去。 麻衣客冷“哼”一声道:“这七日之中,你虽可在此揣摸破阵之法,但却不可出此室一步。” 铁中棠道:“这七日时光,是何等宝贵,你纵以八人大轿来抬我,我也不会走出此室一步的。” 水灵光道:“对了,我也不扰你,你……你赶紧学吧!”转过身子,缓步走出,但将出门户时又不禁回首而顾。 麻衣客冷笑道:“她对你如此情深意重,我若不让你为她吃些苦头,也显不出你对她的心意。” 铁中棠笑道:“前辈要我吃苦时,想必自己是在吃醋?” 麻衣客大笑道:“对了对了,猜的本错,我若不吃醋,也不会要你吃苦了。” 大笑转身,拂袖而出。 水灵光立在门口惶声问道:“什么苦头?” 麻衣客曼吟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声音渐远,终于带着水灵光走了。 第十九章 九天仙子下凡尘 铁中棠略作将息,立刻开始揣摸,只见四壁之上的图形,每一姿势,果然俱都是演示着一极精妙的招式! 这些图形虽独立便可自成招式,有的却须五七相连方成一招,但招式之间却均有联系,其中变化之微妙,端的是武林罕睹。 铁中棠暗忖道:“那麻衣人胸襟磊落,性情却偏激,当真是善恶不辨,奇怪已极,若非如此奇怪之人,又怎会将这两种精微之武功轻易示人?” 他天性自极好武,此刻骤然见着这等精奥之武功,自是大喜如狂,当下放开一切,眼瞧石图,手比招式,心中揣摸。 一个罗衣少女捧着具沙漏计时之器飘飘走了进来,娇笑道:“瓶中之沙漏尽,便是一日过了。 铁中棠全心全意俱沉醉于那招式之变化中,随口漫应一声,却连头都未回过去瞧上一眼。 他再以这壁上招式与方才少女们的招式比较,只觉那些少女之“脱衣拳”虽是奇诡无比古今所无,但这壁上之招式,却果然恰是她们的克星,一招一式,俱都恰恰可将对方脱衣之动作封死,那招式有时看来亦是平平常常,但稍一揣详,便可发觉对方遇着此招,立刻缚手缚足,再也无法出手。 铁中棠如醉如痴,趣看越是巧妙,到后来突又发觉这壁上招式俱是守势,讲究的是:封、闭、拦、挡、切、锁,缠这七学要诀,再一深思,又发觉那“仙子脱衣拳”却俱是攻势,踢、打,拂、刺、劈、砍、勾,无所不至,应有尽有,这攻势虽然凌厉无情,但有时一招攻出之后,自己却不免空门大露,世上的武功虽杂,但以这般只攻不守的招式却是绝无仅有。 要知招式攻而不守,那攻势自然凌厉,守而不攻,那守势自也严密,若将此两种招式合而为一,正是套绝妙拳术。 但若将此两种招式分开,本都无法单独成立,唯因那仙女阵乃是七人联手,一人失手,救援立至,是以招式之间,自可不必防护自己,何况,他们空门大露之时,也就是罗襟乍解,香泽初闻之时,对方若是正人君子,怎肯放手去击那空门,对方若非君子,见此情况,正足销魂,想来也舍不得下那辣手摧花,见了此阵之攻势,便可较世上其他阵式俱都凌厉几分。 铁中棠智慧是何等聪明,焉有看不出此中妙处之理,不禁为之又惊又叹:“若非奇人,又怎能创出这般奇招?” 转首望去,突见那漏中黄沙竟已将完全漏尽,原来他沉醉于武功之中,竟已不知不觉过了一日。 不知时间已过去这般久倒也罢了,此番既已知道,铁中棠才想到自己有多时未进饮食,顿觉腹饿难忍。 玉榻上的瓜果饮食,早已不知何时被搬走了,却有个轻衣少女笑孜孜的瞧着他,正是那送时漏来的女子。 铁中棠不由走过去,抱拳道:“姑娘!” 那女子不等他话说完,先已笑道:“你可是饿了么?” 铁中棠呆了一呆,讷讷道:“姑娘怎会知道?” 轻衣少女抿嘴一笑,露出两只深深的酒窝,笑道:“我等你说这句话已有许久了,那时你学武学得肚子都不顾了。” 她肌肤莹白,眼波流动,虽非绝色美女,但却带着种说不出的风韵,此刻嫣然一笑,更是撩人。 铁中棠道:“姑娘若方便,不知可有食物……” 轻衣少女摆了摆鬓发,横眸媚笑道:“他吃醋,你吃苦,这句话你莫非已忘了么?何况……”,她咯咯笑着接道:“世上最最胸襟阔大的人,只怕也不会拿出好酒好肉来招待他的情敌吧!” 铁中棠又是一怔,道:“这……这……”他这才知道麻衣客“饿其体肤”这句话之含意,但若无饮食,又怎能支持七日? 轻衣少女眨了眨眼睛,斜卧到玉榻上,轻轻笑道:“他要我告诉你,你若要饮食也不难,但……”横眸一笑住口。 铁中棠脱口道:“但什么?” 轻衣少女笑道:“你若不再与他赌斗,便是他的客人,他自要好生招待你,否则,便要你做工来换食物。” 铁中棠暗暗忖道:“原来这就是‘劳其筋骨’!”他心中虽然气恼,却又无可奈何,叹道:“做什么工?” 轻衣少女扭动着腰肢,裙角下露出半段莹白色的玉腿,媚笑道:“做什么工,却要看我吩咐了。” 她抿嘴、拢发、扭腰、露腿,使出了百般风流解数,铁中棠却有如未见,冷冷道:“既是如此,姑娘请吩咐吧!” 轻衣少女突然翻身站起,娇嗅道:“瞎子,瞎子,你难道是个瞎子么?”她自负一代尤物,即便在这众香国中,亦属个中翘楚,此刻自是又气又恼,秋波转了几转,突又娇笑道:“好,我来吩咐你,你先来替我按摩按摩,捶捶腿吧!”飞身倒落下地,一双莹白玉腿却斜斜搭在榻畔。 若是换了云铮,此刻定己不顾一切一拳打了出去,若是换了沈杏白……咳咳,那情况更是不问可知了。 但铁中棠却只是微微一笑,果然坐下为她捶起腿来了,这双腿非坦白如莹玉,而且从臀到脚毫无暇疵,当真是细致白嫩,柔若无骨,触手之处,宛如玉脂,铁中棠也不禁心头一荡,仰目望去,才发觉这女子身材之美端的难以描述,身上每分每寸,都充满了令人不可抗拒的诱惑,轻衣少女见到他目中渐渐有了异样的光芒,噗哧一笑道:“原来你也不瞎!”一条腿直伸到铁中棠鼻端眼前。 铁中棠柔玉在手,温香入鼻,但双目突又变得十分清澈,只是口中笑道:“想不到身材美妙竟比面容娇艳还要令人心动……” 突听门外有人笑道:“水姑娘,你瞧瞧,这就是你心爱的英雄男子,想不到他还有这般功夫!” 榻上的轻衣少女也在咯咯笑道:“功夫还真不错,揉得我好舒服哟……哎,哎呀,轻点……上面一点。” 铁中棠不用回头,他知道这自是那麻衣客故意如此羞侮于他,再带水灵光前来观看,但他也仅是微微一笑。 只听水灵光轻轻道:“他若不如此,怎能支持七日,他……他这一切都是为了我,他受的苦越多,我越是对他好,何况……他纵是爱上别的女子,我还是要对他好。”这几句话说得简单明了,教人再也无法回口,铁中棠面上虽然仍是微微含笑,但心头却已不禁泛起千百滋味。 身后半晌都无声息,显见麻衣客已被她说得怔住。 却听得阴嫔的口音叹道:“难怪这少年连头都未回,原来他早已知道水姑娘对他信任的了。” 她幽幽长叹一声,曼声吟道:“但使两心相知,又何惧恶魔中伤……”铁申棠听得暗暗好笑,知道她乃是故意要气那麻衣客。 哪知麻衣客却纵声大笑起来;道:“好个不吃醋的水灵光,只恨我无福得到,好,今日苦工算是做完了,让他吃罢!” 铁中棠一笑住手,忖道:“此人倒不愧是个男子汉。” 两个少女端来满盘鸡鸭鱼肉,满樽美酒,当真是色、香(味俱美,引人食欲,何况铁中棠早已饿得发慌。 他咽了口唾沫,便待动手大嚼。 哪知轻衣少女却又拦住了他,轻笑道:“这是主子客人吃的酒食,工人仆役吃的在那边。”伸出春葱般玉指轻轻一指。 铁中棠随着她手指望去,一个木盘上,放着一碗清水,一个馒头,当下苦笑一声,也不争辩过去吃了。 但小小一只馒头怎能填饿,他不吃还好,一吃更是勾起食欲,更觉饥肠辘辘,难以忍耐。 眼见那轻衣少女在那里兹兹咭咭,吃得极是有味,不住笑道:“你若不再搏斗,爱吃什么,就吃什么,而且……” 她秋波一阵荡漾,掩口媚笑道:“这里的人和珠宝,你都可随意带去,我……我也可跟着你走!” 她故意散落衣襟,隐约露出了那毫无暇疵的莹白肌肤,铁中棠眼睛却只瞧了瞧那鸡鸭,暗叹一声,走回石壁。 轻衣少女冷笑一声,突又纵身跃下,微一旋身,扯落了满身的衣裳,大声道:“你瞧,我有什么比不上她?” 那胴体之丰美诱人,当真令人眩目。 铁中棠回头瞧了一眼,又自一笑,便转头揣摸武功,不再理她,他若是不敢回头去看,那少女倒也不气,但他回头瞧了一眼,却仍无动于衷,却令她又羞又恼,撕下衣服,一件件全部抛在铁中棠脸上。 这样过了几日,那少女想尽了各种法子,不住去折磨铁中棠,苦工越做越多,馒头却似越来越小。 麻衣客也不时带着阴嫔、水灵光等人来这里大吃大喝,但这一切,铁中棠竟全都只当未见一般。 他全心全意都用在壁间的武功招式上,自觉进境甚速,他武功本有根基,又复聪明强记,学来自然事半功倍。 到了第七日开始,他几乎已将壁上图形全部记在胸中,自问无论对方使出什么招式,他都可封闭。 这时他体力虽弱,精神之力却极为旺盛,全身都似乎充满了生命的活力,全心跃跃欲试。 那轻衣少女忽然走了过来,在他对面坐下,笑道:“今日已第七日了,这些日子我对你不好,你莫怪我。” 铁中棠笑道:“鸽子姑娘莫客气,这怎怪得了你。”他此刻已知这少女名字,原来此间少女,俱是以禽鸟为名。 鸽子姑娘叹道:“再过几个时辰,我们又要动手了,这次你还是不会胜的,你也莫抱大多希望。” 铁中棠胸有成竹,口中却笑道:“只要姑娘客气些就是。” 鸽子姑娘道:“我自不会太难为你,但我那六位姐妹……” 她话未说完,铁中棠突觉耳畔轰然一声,有如迅雷轰顶一般,震得他心惊胆落再也动弹不得: 他方才自以为已可将对方少女出手招式封死,只因他本身之武功本已不弱,再加以学了壁上秘技,但此刻他却被鸽子姑娘一言提醒,对方本是七人,招招式式,俱可互相配合,一人失招,另一人立可来救。 铁中棠算来算去,竟忘了七人连手,而无论任何一种阵势,威力最强大之处,便是互相配合,他武功纵然胜过对方七人,招式纵能将对方出手一一封死,但对方连绵的招式配合起来,他仍是有败无胜,除非他将满壁千百种招式全都融而为一。 但他七日尽心尽力,也不过只能将这些招式分别强记着而已,若要将这些招式之妙用融合,又岂是百十日间所能达到。 转目望处,黄沙又已漏去大半,距离较手之时,最多也不过只剩短短三、四个时辰了。 铁中棠木坐当地,刹那之间,便已汗如雨落。 鸽子姑娘奇道:“你怎么样了?” 铁中棠惨然一笑,道:“只剩下最后数时,姑娘你难道都不能让我安安静静的歇息歇息么?” 鸽子姑娘瞧他本自神采飞扬,如今神色却突然变得如此奇怪,悄然一叹,也不再多话,转身走了开去。 铁中棠茫然坐在地上,心头万念皆灰,剩下的几招武功,也不想再去学了,敌强我弱,情势太过分明,他纵有通天本事,此刻也是无计可施,他出道以来,屡逢凶险,却从未有此刻这般伤心失望。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笑声遥遥传来,麻衣客、阴嫔,水灵光,以及锦衣少女们,嘻笑着走了进来。 麻衣客笑道:“七日已过;你可准备好了?” 铁中棠木然道:“好了!” 麻衣客道:“此次你若败了,我立刻送你出山,但……哈哈,想来你胜算无多,你又饿了多日,不如我与你将饯行之酒先吃了吧!” 铁中棠也不争辩,少时果然送来满盘佳肴,他虽然饥肠辘辘,却是难以举著,只见七个少女亦已鱼贯行来。 这些少女身上,穿的仍是各式各样的锦衣,但件数却似比上次又多了些,鸽子姑娘身穿橙色,艳光最是照人。 铁中棠暗叹忖道:“你们又何苦穿这许多衣衫,故意增长时间,反正我……”心念一转,突然大笑着长身而起。 水灵光最是关心,惶声道:“你……你怎么了?” 铁中棠也不答话,坐下只管大吃大喝起来,饱餐之后,精神更增,双手一拍,长身站起。 麻衣客微微笑道:“此刻便开始么?” 铁中棠道:“稍等片刻!” 突然将身上衣服一件件脱了下来,偷眼望去,麻衣客面上已变了颜色。 水灵光却更是惊惶,道:“你……你……” 铁中棠精赤着上身,将脱下的衣衫俱都交给水灵光,水灵光呆呆的接了过去,呆呆的怔了半晌,突也拍掌笑道:“你……你赢了!你赢了!”一跃下地,牵着铁中棠的手掌,欢呼雀跃起来。 阴嫔亦自笑道:“真聪明的孩子。” 锦衣少女面面相觑,有人忍不住道:“他还未打,怎么便胜了?”只因从来无人破阵,是以她们也不知破阵之法。 铁中棠大笑道:“裤子是否衣服?” 少女们齐都一呆,红衣少女道:“裤子就是裤子,自然不是衣服。”她还当铁中棠糊涂了,怎么问出这样的话来。 铁中棠笑道:“裤子既非衣服,我此时身上已无衣服可脱,而我之赌约,却是你们脱完衣服后,若还不能脱下我一件衣服,我便胜了,我既已无衣服可脱,你们纵然将我击倒,也是我胜了。” 少女们听得目定口呆,转目去瞧那麻衣客,只见他盘膝坐在榻上,一言不发,面沉如水。 红衣少女道:“但……但你怎能将衣服……” 铁中棠截口笑道:“你们既能增加衣服,我自可减少,事前又无规定要我必须穿多少衣服。” 他叹息一声,接道:“此阵阵法已是古今少见,破阵之法更是妙绝人衰,当真无愧为天下第一奇阵了!” 红衣少女眨了眨眼睛,道:“但……但……” 麻衣客突然轻叱一声,道:“莫要说了,这就算他赢了,否则又有谁能在短短七日之中,学得破阵之法!” 阴嫔笑道:“你以前也是如此赢的么?” 麻衣客大笑道:“不错。” 阴嫔轻轻一叹,含笑道:“你虽是色狼,但却当真坦白得很。”眼波流动,目光中满含赞许之意。 麻衣客故作未闻,但却掩不了面上的得意之色。 阴嫔接着笑道:“不但坦白,而且公道,你若出个绝无胜算的难题与他相赌,你岂非就赢定了?” 铁中棠、水灵光对望一眼,心头俱都暗道:“不错。” 水灵光瞧着麻衣客面上的得意之色,突然缓缓道:“有人说若被自己喜欢的人称赞几句,那当真比什么都要高兴。” 麻衣客笑道:“说的好。” 水灵光接道:“又有人说:女子只会称赞自己喜欢的人,她若是不喜欢那人,谁也莫想要她称赞半句。” 阴嫔格格笑道:“小妹子,想不到你也懂事得很。” 水灵光道:“既是如此,你对她有情,她也对你有意,你两人便该相敬如宾,终生厮守,绝不容别人插入才是,若换做是我……唉,所以我真不懂,你两人为什么要……要如此?”她此番连遭险难,处世经验大增,口舌也大见灵便,此刻平心静气,缓缓而言,言语竟说得十分流畅清晰。 但是她语声方了,阴嫔与麻衣客面上的笑容便俱已消失不见,阴嫔双目中闪过一丝奇异的光芒。 麻衣客面色一沉,冷冷道:“你且莫高兴,此阵不过只破了一半,何况,一阵之后,还有八门,每扇门中,俱有一道难题,你若过这八门,只怕比登天还难。” 铁中棠暗叹一声,还未说话。 阴嫔轻抚着嫔奴的柔毛,缓缓接道:“不错,要过八门,难如登天,幸好剩下的时间已不多了。” 铁中棠、麻衣客不由得齐都变色道:“此话怎讲?” 一言未了,突听一阵金铃之声远远传了过来。 阴嫔缓缓下榻站起,秋波四下流动,缓缓道:“你听,铃声已响,这不就是有客人来了么!” 麻衣客凝目瞧了她两眼,一跃下榻,大步奔了出去。 铁中棠见他面上一片凝重之色,心头不禁一动,转目望去,那些少女们面上也都泛起了惊诧之容。 鸽子姑娘皱眉道:“咱们这里多年来从未有过外客自己闯入谷来,这来的人是谁,阴夫人莫非早就知道了么?” 阴嫔也不理她,轻拍着嫔奴,道:“小乖乖,这里就有热闹了,你要瞧瞧么?”扭动腰肢,走了出去。 少女们面面相觑,呆了一呆,鸽子姑娘目光又转向了铁中棠,道:“你是要留在这里,还是随我们去?” 铁中棠知道自己若是留在这里,此间门户必将一定关闭,当下毫不迟疑,赶紧笑道:“有热闹自是要瞧的。” 这些少女们虽然明知事情有异,但仍然是嘻嘻笑笑,娇笑莺啼,拥着铁中棠、水灵光两人,来到一座大厅,但却都不敢进去,只是悄悄在帘外窥望。 这间厅堂辽广空阔,除了些石墩之外,便别无陈设,四面石壁发着青渗渗的光色,与他室的堂皇富丽景象迥然不同。 麻衣客卓立在大厅中央,已换了一件乌衫,头束黑带,面上毫无笑容,神情也突然变得十分沉肃凝重。 铁中棠不禁瞧得奇怪,不知这麻衣客为何做出此般如临大敌之态,他却不知此谷已有多年未有外人闯入,此番有人前来,实在大出意外之事——要知铁中棠前番入谷,实等于麻衣客自愿将他引进来的,自是例外。 阴嫔抱着嫔奴,远远立在另一边角落中,面上似笑非笑,眼波不住流动,手掌不住轻抚着怀中的嫔奴。 大厅中寂无声响,意味十分沉重。 忽然间,门外一声清喝:“阴夫人到!” 两个少女左右掀起了门帘,一个身穿碧袍、瘦骨嶙峋、带着些说不出的阴阴鬼气的白发老姬,缓步走了进来。 她容颜虽老,眼波却甚是明亮,左手扶在一个十三、四岁的童子肩上,右手扶着根乌黑的拐杖。 跟在她身后的,却是一双极为夺目的男、女少年,男的长身玉立,英俊飒爽,女的明艳照人,身材婀娜。 铁中棠、水灵光一见这几人,几乎惊叹出声来,原来他们竟是鬼母阴仪和她的门下弟子易清菊、跛足童子。 那英俊少年看来虽无缺陷,其声却又聋又哑,正是九鬼子中的第八位,江湖人称“无音夺魂,辣手郎君”。 鬼母阴仪走入厅来,目光在她妹子阴嫔身上轻轻一扫,微一颔首,立刻便转向麻衣客。 这姐妹两人多年未见,但这样便算打过招呼,当真比陌生人还要冷淡,水灵光不禁瞧得大是奇怪。 她自己多情多意,自想不到世上竟有如此寡情之人。 鬼母阴仪冷冷道:“阁下虽然号称‘武林鬼才’,但我此番突然闯来,只怕阁下也未想到吧?” 麻衣客不动声色,淡淡笑道:“阴家姐妹行事素来神出鬼没,这些年来,我早已见怪不怪了。” 鬼母阴仪冷笑道:“这样最好!”缓缓坐下,再不开口。 麻衣客道:“你此番远道而来,就是为了来坐坐的么?” 鬼母阴仪道:“不坐坐又怎样?” 麻衣客哈哈笑道:“若有别的事,就请快说。” 阴仪道:“自是要说的,只是此刻还未到时候。” 麻衣客奇道:“要等什么时候?” 阴仪道:“等别的客人来齐了。” 麻衣客面色微变,道:“还有什么别的客人?” 阴仪冷笑一声,闭口不答,易清菊、聋哑少年双双立在她身后,那跛足少年更是寸步不离,一双大眼睛的溜溜四下乱转。 麻衣客回头盯了阴嫔两眼,阴嫔却抬起头不去看他,突听又是一阵铃声,一个少女匆匆奔入。 她手里捧着张素色拜帖,神色间也显得十分惊异,不住喃喃道:“奇怪,奇怪,又有人来了。” 麻衣客接过拜帖瞧了瞧,变色道:“请进来。” 过了半晌,一阵脚步之声响动,走入一个长衫老人和一个劲装佩剑、英气勃勃的少年。 铁中棠、水灵光又不觉吃了一惊:“他父子怎么也来了?”原来这老、少两人,正是李洛阳与李剑白。 李洛阳大步而入,抱拳一揖,沉声道:“多年不见,兄弟时时未忘阁下,不想阁下具柬相召,在下见了帖子,虽出意外,但也不敢不来。”他仰天一笑,接道:“做生意讲究帐目清楚,阁下此番想必是也有了生意人的脾气,要与兄弟算算旧帐了。”向阴仪微微一揖,转身坐下。 麻衣客面沉如水,沉声道:“什么帖子?” 李洛阳诧声道:“自是阁下具名的帖子,要在下等于今日赶来崂山,阁下莫非自己却忘了么?” 麻衣客道:“你怎会寻得此谷的通路?” 李洛阳道:“这更怪了,阁下明明在一路之上俱有指路的路标,在下又非瞎子,怎会瞧不到!” 麻衣客冷“哼”一声,默然半晌,朗声道:“外面若有人来,莫再敲铃,也莫再通报,请他们只管进来就是。” 两个少女应声去了,麻衣客道:“等人都来齐之后再唤醒我!”盘膝上下,闭目调息,又宛如睡着了一般。 水灵光悄悄一拉铁中棠衣袖,轻轻道:“李洛阳怎会也来了,瞧他神情,还似与麻衣人结有冤仇似的。” 铁中棠叹道:“今日之事,的确奇怪,我也铺不透。”他两人只是在帘外窥望,是以别人并未瞧见他们。 水灵光又道:“瞧这情况,李洛阳收到的帖子,似乎不是这麻衣人发出的,那么,又有谁会代他发帖子呢?” 铁中棠瞧了瞧那边的阴嫔,沉吟道:“只怕是……” 一句话还未说完,大厅中又走入四五个人来。 这几人之装束各异,行踪奇诡,瞧那举止之间,武功却俱都不凡,虽是同路而来,却又彼此各不相睬。 几个人瞧了瞧大厅情况,分别落座,口中各自喃喃低语,虽听不清说的是什么,但语气却都不善。 几个锦衣少女捧上茶来,鬼母等人默默接过四杯。 一个华眼大汉冷笑道:“俺是算账来的,喝什么鸟茶!”伸手接过茶杯,将茶俱都泼到地上。 另一个怙瘦道人冷笑按道:“这位施主说的不错,贫道喝了这茶,只怕就要归天了,喝不得……喝不得……” 四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竟将茶都泼到地上。 李洛阳微微笑道:“若说他多行不义有之,若说他下毒害人则绝无此事。”接过茶杯,一饮而尽。 华服大汉怒喝道:“你这是替他说话么?” 喝声未了,门外有人哈哈笑道:“咱们都是来寻他算账的,自己先打了起来,岂非可笑得很。” 笑语声中,又有两人掀帘而入。 这两人,俱是身材魁伟,丰髯广额的大汉,赫然竟是霹雳火与海大少,铁中棠见这两人现身,不觉更是吃惊,夭杀星海大少目光一转,大笑道:“妙极妙极,来的似乎都是故人,怎么主人却不待客,反而睡起觉来。” 李洛阳微微道:“主人要等客人来齐,一起接待。” 海大少笑道:“这倒省事得很。”他瞧了瞧那华服大汉:“想不到你老兄也和这主儿有些过节,妙极妙极。” 霹雳火哈哈大笑道:“看样子这里只有老大一人是来瞧热闹的了,这几位大名,你怎不替我引见引见?” 海大少道:“鬼母夫人与李兄你是认得的了。” 他伸手一指那华服大汉,道:“这位老哥你若不识,实是你孤陋寡闻,委实教俺失望得很。” 华服大汉瞪眼瞧着他,神情似是有些奇怪。 霹雳火道:“这位兄台究竟是哪一位?” 海大少哈哈大笑道,“俺一个个说来也麻烦,反正这里四位,不是一派武林宗主,便是名震八方的瓢把子!” 那同路而来的四个奇装异服的人俱都霍然长身而起,面上俱都现出惊诧之容,彼此对望了一眼。 这四人俱已多年未在江湖走动,如今见到海大少竟似已识破他们的来历,是以俱都为之耸然动容。 华服大汉厉声道:“俺不认得你,你怎会知道俺?” 海大少哈哈一笑,还未答话,只听外面一阵步履之声响动,高高矮矮,走入六、七个人来。 帘后的水灵光突然捏紧了铁中棠的手掌,自语道:“他……他们也来了。”铁中棠点了点头,双眉皱得更紧。 原来此番来的这些人,竞是黑星天、白星武、司徒笑、盛大娘母子,与那武功高绝,但却毁在柳荷衣之手的少年秀士。 大厅中又是一阵骚动,认识的人,互相招呼,只有那少年秀士神情最是倨傲,谁也不理,自管大喇喇坐下。 海大少笑道:“俺与各位都认得已久了,想不到各位竟与俺有个共同的仇人,今日竟会走在一路,看来世界当真是小得很,一根绳子,便可将这些平日各无关连之人忽然拉到一处!” 黑星天微微笑道:“我兄弟可算是新仇,兄台莫非是旧恨?” 海大少笑容突敛,沉声道:“不错!” 就在这时,麻衣客霍然张开眼来,目光闪电般四下一扫,却生似在每个人面上都盯了一眼。 众人一起顿住语声,数十道目光,也俱都盯到他面上,这些目光强弱虽不同,但却都充满了怨毒之意。 麻衣客缓缓道:“各位都是接到帖子来的么?” 那枯瘦道人阴森森笑道:“若非接到帖子,到何处寻你?” 麻衣客冷然一笑,霍地转身,闪亮的眼神,已盯到阴嫔身上,缓缓道:“想来帖子必定是你代我发的了?” 阴嫔神色不变,笑道:“虽不是我,但也差不多。” 鬼母阴仪冷冷的接道:“二妹传给我消息,是我发的帖子,路标也是我一手包办的,你此刻明白了么?” 麻衣客仰天狂笑道:“明白了,早就明白了!” 铁中棠不禁机伶伶打了个寒噤,暗叹忖道:“她平日看来对这麻衣人那般多情,不想竟在暗中将他的新仇旧怨、冤家对头全都找了来,显然是定要眼看他家毁人亡,才遂心愿,却不知她与他究竟有何仇恨,莫非是因爱转恨,竟一至于斯……” 水灵光也不住悄声轻叹道:“好毒辣的女子!” 他两人瞧得出神,一时间竟忘了自家的处境,回首望去,那些少女们早已不知在何时走的干干净净了! 等他两人目光回到大厅中时,厅中竟忽然多出了七、八个身穿垂地黑袍足面蒙玄色乌纱的妇人。 她几人一排站在墙边,既不知是如何来的,也不知来了多久,厅中群豪,竟似全没有发现她们就站在自己身后。 这其中只有麻衣客与阴嫔面对着她们,但中间却又隔了一群愤怒的武林豪士,是以也瞧不清楚。 一时间厅中情况当真絮乱已极,每个人都似与麻衣客有着极深的仇恨,都想自己亲手复仇。 但大家或多或少又有些畏惧麻衣客的武功,是以谁都不肯先打头阵,也不愿开口,厅中虽然人头济济,却只有麻衣客清宏的笑声在四壁激荡,掩没了天地间所有其他声息,震得人耳鼓嗡然作响。 阴嫔待他笑声渐歇,突也咯咯笑道:“你可笑够了么?债主俱已临门,你笑也无用、还是想个法子还债吧!” 她笑声虽无麻衣客洪亮,但尖细刺耳,听得人心里都不禁泛起一阵寒意,众人一惊,这才知道她武功竟也不弱! 麻衣客沉声道:“不错,债是要还的,但咱家究竟欠了各位什么,要如何个还法,各位不妨划出道来!” 铁中棠只道此番群豪必将争先开口,哪知仍然人人闭紧嘴巴,只是目中的怨毒之意却更深了。 麻衣客目光一转,冷冷笑道:“李洛阳、海大少,你两人武功虽不济,人望却不差,就先说吧!” 李洛阳、海大少对望一眼,却咬紧了牙关,闭口不答。 麻衣客目光转向那四个异服之人,道:“南极毒叟高天寿,你活了这把年龄,不妨说说与咱家究竟有何仇恨?” 一个身穿织锦寿字袍,手拄龙头乌铁拐,脑门秃秃,端的有几分南极寿星模样之人,身子一震,转首不语。 麻衣客目光文刻转向一个身穿绿袍、手摇折扇、虽已偌大年纪。但胡子却刮得干干净净之人。 看他手摇折扇,顾盼生姿,一派自命风流、强作少年的模样,麻衣客沉声道:“玉狐狸杨群,你又如何?” 这玉狐狸竟然面颊一红,更不答话。 麻衣客道:“快活纯阳吕斌,你说得出么?” 那锦袍枯瘦道人,非但不开口,反而后退一步,他虽作出家人打扮,但全身佩珠嵌玉,装饰得像是花花公子。 麻衣客哈哈笑道:“你们三人都不说话,神力霸王项如羽总该说了吧?”那华服大汉哼了一声,一拳击在身侧石墩上,“砰”的一声,那般坚硬的石墩竟被他这一拳生生打得一裂为二。 这四人名字一说出来,霹雳火、黑星天等人都不禁为之色变,他们虽都未见过这四人之面,却知这四人行踪奇诡飘忽,脾气怪异绝伦,却又武功高强,手段毒辣,那神力霸王手下更是有千百兄弟遍布江湖,杀人越货,这四人在江湖中独树一帜,便是少林、武当等派,也不敢轻易惹他,只是这几人已有多年未曾在江湖走动,是以今日突然出现,众人不禁为之动容! 铁中棠奇怪的是,这些人明明与麻衣客有着深仇大恨,又明明是为了复仇而来,此刻却不知为何不肯开口说话? 这时,麻衣客的目光已扫向司徒笑等人,还未说话,司徒笑已摇手笑道:“咱们人多,咱们留到最后。” 麻衣客晒然一笑,心里却在奇怪,不知这些胆小怕死的人,今日怎么也敢闯入这里来,莫非有了什么靠山不成。 目光转处,突然瞧见那少年秀士锐利的眼睛,双眉不禁一皱,鬼母阴仪已冷冷道:“他们不说,老身便代他们说吧!” 海大少、项如羽等人一起变色道:“咱们的仇恨,你如何知道?”竟是不愿阴仪多话的模样。 阴仪冷冷笑道:“常言说得好,再大莫如杀父之仇,夺妻之恨,各位与他虽无杀父之仇,但妻子都被他夺去,这仇岂能不报?至于……这仇要如何报法,就要瞧各位自己的意思了。”仰面向上,不住冷笑。 刹那间海大少等人都已变得面如土色,李剑白身子一震,后退三步,手掌紧握着剑柄,身子不住直抖。 霹雳火瞧了海大少一眼,暗叹忖道:“瞧他平日言语神色,那花大姑想必就是他以前的妻子,不知如何被此人骗了,但此人却偏又是个花蝴蝶,始乱而终弃,是以花大姑后来只得去做那买卖!”想到这里。不觉暗中松了口气,喃喃道:“幸好老夫一生从未娶过老婆……” 铁中棠不由恍然忖道:“难怪他们方才不肯开口,想他们俱是武林中成名人物,自不愿被人知道自己家丑。” 那神力霸王项如羽突然冷笑一声,瞪着鬼母阴仪道:“不错,咱们老婆都被他玩了,但你呢,你姐妹又与他有何仇恨?” 鬼母阴仪面色一变,半晌无言。 项霸王哈哈笑道:“你姐妹既无老婆,想必是自己被他玩了……” 易清菊怒喝一声,与跛足童子、聋哑少年齐齐抢出。 跛足童子大声喝道:“霸王有神力,老婆守不住,不要脸,不要……” 项霸王大喝一声,有如霹雳,一掌击了过去,口中大喝道:“小鬼找死!”拳风虎虎,果然势不可当! 突见眼前一花,阴氏姐妹已双双挡在他面前,姐妹二人各自发出一掌,轻轻化解了他的拳势。 鬼母阴仪回首叱道:“徒弟们,退下!” 阴嫔怀抱嫔奴,咯咯笑道:“我姐妹下帖子请你们来,难道是要你们来对付我姐妹的么?” 项霸王怔了一怔,道:“这……” 阴嫔笑道:“不错,我大姐是因为遇着他这个薄情郎,后来才会变得脾气古怪,而我哩,我这一生更是被他毁了,他毁了我、才使我去毁别的男人,才会变得声名狼藉,我若不恨他入骨,怎会假情假意的到他这里,我为得就是要亲眼瞧瞧他到底落得个什么下场;亲眼瞧他家毁人亡!” 她口中说得这般狠毒,面上却满带着春花般的笑容,项霸王也不禁瞧得心里直冒寒气。 只听麻衣客仰天狂笑道:“不错,你们一生都是被我毁了的,这罪名咱家全部承当,但你们若要我家败人亡,哼!” 他倏然顿住笑声,接道:“只怕还不大容易!” 阴嫔娇笑道:“你说的也不错,这些人武功以一敌一,谁也不是你的敌手,但大家一起上,你又如何!” 麻衣客大笑道:“你们人多,我难道人少么?”双掌一拍,大喝道:“小丫头们还不快来,看是他们人多还是咱们人多?” 喝声嘹亮,穿房入户。 但直到外面回声俱已消失,还是没有回应,麻衣客微微变色,怒道:“死丫头、臭丫头,你们都死了么?” 鬼母阴仪冷冷道:“虽然未死,只怕也差不多了!” 麻衣客面色突然变得苍白,呆了好半晌,方自厉声道:“好,好,难怪你九鬼子、七鬼女只到了三个,原来别的人都在外面等着收拾我那些女徒弟,但……但她们却毫无罪孽,你们要算账的,只管来寻咱家。” 突见天杀星海大少反手甩了长衫,敞开胸襟,大步而来,道:“大家都等着捡便宜,俺只有先动手了!” 麻衣客冷冷道:“你一人不是咱家敌手,与他们一起上吧!” 海大少狂笑道:“俺海大少岂是倚多为胜的人!” 麻衣客一挑大拇指,道:“好!咱家让你三招!” 海大少一整面色,朗声道:“你让俺三招也罢,不让也罢,当着这里朋友,动手之前,俺却有几句话要说说!” 麻衣客道:“此刻若是别人还在咱家面前噜嗦,咱家早就先割下他舌头了,但你海大少要说,就快说吧!” 海大少道:“你虽然承担了全部罪名,俺却知道这罪名不该由你一人承当,那些婆娘也未见没有责任……” 众人又复变色,项霸王怒道:“放屁!” 海大少狂笑道:“俺这话虽不中听,但却非说不可,老实说,咱家这些人的老婆,实在也没有一个好东西,常言道:一个巴掌拍不响,那些婆娘昔日若不是看他年少多金,武功又强,生的也不错,怎会撒下咱们去跟他,这厮虽好色,虽该死,但咱们那些婆娘被他甩了,却是活该!” 铁中棠听他居然说出这番话来,不禁又是惊异又是赞佩,只见项霸王、玉狐狸等人虽然满面怒容,但却无一人开口反辩,显见海大少说的不错,但若非胸怀磊落的本色英雄,又怎肯说出这番话来! 厅中默然半晌,麻衣客方自笑道:“当今天下,想不到还有人会说公道话,而且说话的人也是我的仇家,哈哈……哈哈……” 他仰天大笑数声,接道:“我知道话虽说的公道,但腹中之气还是要出的,好,来吧,咱家接你几招!” 海大少道:“这口气俺闷了多少年,只因俺明知不是你敌手,也找不着你,今日既见着你……来,看掌!” 喝声中他已一拳击向麻衣客胸膛,麻衣客眼见一拳击来,不避不闪,众人都知他武功超人,只当他此举必有煞手。 哪知这一念尚未转完,“砰”的一响,海大少这一拳竟着着实实击在麻衣客胸膛之上。 麻衣客武功再高,也经不住海大少天生神力,直被这一拳打得踉跄后退数步,面上更是毫无血色。 海大少大惊道:“你……你这……” 麻衣客调息半晌,强笑道:“就凭你方才那几句话,咱家便不能与你动手,只有挨你一拳,让你出气了!” 众人见他身受天杀星海大少一拳,不但未受重伤,而且立刻便能说话,都不禁又惊又佩。 海大少目定口呆,怔了半晌,道:“俺一生见过的怪人虽不少,但以你这样性格之人,俺却从未见过。” 霹雳火忍不住插口道:“老夫也未见过。” 麻衣客哈哈笑道:“寡人有疾,这点咱倒从不自讳。” 海大少定睛瞧了他半晌,大声道:“好!你我旧账,全在那一拳勾消,但俺此刻既不能看你挨打也不能帮你打人,只得走了。” 他不等话说完,便转身而出。 霹雳火大声道:“等我一等。”正待随之而去。 司徒笑一把拉住了他衣袖,悄悄道:“你我五福同盟,自当同进同退,兄台怎么这就要去了?” 霹雳火瞧了瞧黑、白两人,浓眉一皱,也不说话,反手甩脱了衣袖,飞步而出,竟与海大少一起走了。 麻衣客叹道:“好汉子!”话未说完,不住咳嗽起来。 玉狐狸等四人对望一眼,都看出他已被海大少那一拳打得多少受了些内伤,四人心意相同,便待乘机出手。 忽然间,只听李剑白嘶声喝道:“别人饶你,我却不能饶你!”反手拔出了长剑,一掠而出,直刺麻衣客。 李洛阳惊呼一声,变色而起,李剑白长剑如风,已接连刺出七剑之多,剑剑不离麻衣客要害。 麻衣客轻轻避过七招,道:“李洛阳,还不令他住手?” 李剑白满面俱是悲愤之容,大喝道:“谁说我也不住手!”突然双手握剑,全力一剑刺了出去。 他这一剑虽是拼命招式,但上下空门大露,遇着麻衣客此等武功高出他数倍之人,此招实如送死。 李洛阳惊呼着振衣而出,只见麻衣客身子一侧,让过了来剑,疾伸两指,闪电般夹住了剑尖。 李剑白那一剑是何等力道,但此刻被人两很手指夹住,竞动弹不得,他纵拼全力,亦有如晴蜓去撼石柱一般。 刹那间他但觉万念皆灰,知道自己此仇再也报不成了,撒手抛剑,纵身撞向石壁,李洛阳急急抱住他身子。 李剑白嘶声呼道:“莫拉我……莫拉我……妈……她……她……老人家……孩儿不能为她雪耻,只有……” 麻衣客突然大笑起来,随手抛去长剑,摇头道:“李洛阳,看来你这莽儿子是误会了,此间只有你与我的仇恨,大是与别人不同!” 李剑白身子一震,道:“你……你说什么?” 李洛阳叹道:“傻孩子,你母亲怎会是那种女人?” 李剑白掌中匕首“当”的落下,道:“但……但……” 李洛阳叹道:“为父与他的仇恨,只是因为他曾在珠宝会集之期夺去了咱们家一批家传之宝,为父却无可夺何。” 麻衣客大笑道:“洛阳珠宝世家,名扬天下,万万丢不得这人,是以只有打落牙齿和血吞,丢了珠宝,也一直不敢声张。” 李洛阳叹道:“江湖中只道本宅数十年俱无珠宝失窃之事,若小儿今日误会,我也不会将此事说出来,自坏本门的名头。” 麻衣客道:“今日你既说出,想必是要向咱家索回珠宝的了?” 李洛阳沉声道:“十年前我武功大不如你,这十年来我只练了一手功夫,今日要与你一拼胜负!” 麻衣客道:“既是如此,就……” 语声未了,那南极毒叟冷冷截口道:“李某人的功夫,最好稍等等再拿出来献丑,这一阵我四人接过了!” 李洛阳还未答话,李剑白怒道:“你四人凭什么争先?” 南极毒叟高天寿道:“就凭这个!” 他不但言语冰冷如刀,面上也是喜怒难测,与他那寿星般滑稽的形状生像显得十分不配。 他俯手拾起了地上长剑,随手一拗,长剑便折为两段,一起递给李剑白,冷冷道:“剑是你的,还给你!” 李剑白此剑乃是家传利器,虽非干将、莫邪一类神物,但世家代代相传的兵刃,自是精钢百炼非同小可。 他平日将此剑甚是珍惜,绝不离身,此刻见这怪老儿竟随手便之一折两段,李剑白瞧得既是惊骇,又觉心痛,忍不住伸手去接。 突听麻衣客叱道:“剑上已有毒,接不得。” 李剑白一惊缩手,俯首望去,只见那光芒闪耀的长剑,此刻果已变得碧惨惨默淡无光,他哪里还敢伸手去接。 这毒叟一触之下,便将长剑染毒,此刻施毒的功夫,不但李氏父子惊骇,别人见了也不禁色变。 无极毒叟哈哈笑道:“我这‘毒叟’两字,岂是浪得虚名的么!”随手一抛,两段剑流星般飞出。 玉狐狸杨群笑道:“此剑丢了多可惜!” 语声方出,他身形已起,竟比那断剑去势还疾,两只长袖凌空一卷,使将两段剑全都卷入袖里。 短短七个字方自说完,他身形又已站回原地,不但来去倏忽,飞翔如意,而且身法更是惊人美妙。 众人见这玉狐狸竟然施展出这一手如此惊人的轻功,无论是友是敌都不禁脱口喝出采来。 只有那一排黑中蒙面的黑袍妇人仍然幽灵般屹立不动,别人若不注意,很难发现她们的存在。 但见玉狐狸杨群双袖一抖,将断剑抖落地上,快活纯阳吕斌笑道:“丢了既可惜,不如废物利用了吧!” 他俯身拾起长剑,走到那方才被神力霸王一拳击裂的石墩前,接着笑道:“项施主神力虽惊人,但却太失礼了些,将主人家好好一张凳子弄得坐不成了,贫道正好利用这废物,为它修补修补!” 他一面说话,右手拿着断剑,左手拢起两半石墩,胸膛起伏,提气作势,突然吐气开声。 只听他口中“啃”的一声,竟将那半截断剑生生刺入石墩里,生生将两半石墩钉子般钉在一起。 那石墩又硬又脆,但他以剑穿石,却有如刺穿豆腐一般,不带声息,众人又不禁喝起采来。 快活纯阳吕斌拍了拍手长身而起,笑道:“诸位且莫喝采,贫道手上若是事先未涂解药,此刻早就被毒死了!” 神力霸王一拳碎石,面不改色,南极毒叟折剑如竹,掌上染毒,玉狐狸飞身追剑,来去如电,快活纯阳剑刺坚石,如穿豆腐,这四人一人露了一手功夫,无一不是惊人之作! 铁中棠、水灵光双手相握,瞧得实是心惊。 南极毒臾眼角斜睨着李剑白,冷冷道:“就凭咱们这四人的几手工夫,可够资格与你争先么?” 李剑白目定口呆,无话可答。 麻衣客哈哈一笑,道:“既已抢得了先,那就动手吧,想不到这十余年来,你四人武功果然精进许多!” 南极毒叟阴森森笑道:“纵然精进,却也比不上你,我四人商量商量,只有一起动手了!” 四个人身形一转,抢了四角,将麻衣客围在中央,麻衣客看来虽仍气定神闲,颜色不变,其实暗中早已戒备森严。 玉狐狸杨群一抱拳,道:“小心着,我……” 突听一声轻叱,道:“且慢!” 声息虽轻,但听来有如钢针刺在耳中一般。玉狐狸等四人都一惊,转目瞧去,这才瞧见两个黑袍蒙面妇人离群当先走了过来。 她两人行路的姿势极是奇异,肩不动,腿不曲,竟有如浮云飘动,鬼魅移形一般;但见长袍不住波动,人已到了眼前。 麻衣客与玉狐狸双方都觉奇怪;猜不出她们是谁,也猜不出她们是何来意,快活纯阳道:“女施主们有何见教?” 左面的黑袍妇人缓缓道:“你四人动不得手。” 她语声平和轻易,不带丝毫烟火气,但语句却是命令之式,似是此话一说出来,别人便不得更改。 玉狐狸等人呆了一呆,并都放声大笑;只有南极毒叟最是深沉,仍然不改声色,缓缓道:“我四人为何不能动手?” 黑袍妇人道:“你四人在外奸淫屠杀,无所不为,你既好了他人妻子,别人自也可好你的妻子,你有何资格动手?” 项霸王大喝道:“你是什么东西,敢来管咱们的事!” 黑袍妇人缓缓道:“苍天有威无力,不能亲管人间之事,所以要借我们的手,为天下妇人女子来抱不平。” 项霸王大笑道:“如此说来,你们莫非是苍天的使者不成?” 黑袍妇人道:“正是!” 她每句话说来俱是平和轻柔,也无人瞧得见她们黑巾后面的表情,但这“正是”两字出口,却带着种无比神奇的魔力,让人无法怀疑,只觉她们真的是自天而降的神使,世人绝不能违抗于她,纵是项霸王这般强横之人,听了这短短两字,也不觉打了个寒噤,别人更是面面相觑,作声不得。 过了半晌,快活纯阳吕斌干咳一声,指着麻衣客道:“你既要为女子抱不平,为何不管这厮,却来管我们?” 黑袍妇人道:“我们本是为了要瞧他遭报而来,但此刻却还未到时候,自是不能让你四人动手。” 快活纯阳道:“却是让谁动手?” 黑袍妇人道:“苍天所令之人!” 项霸上突然怒喝道:“什么苍天苍地,装神弄鬼,俺就不信这一套,滚吧!”出手一掌,向那黑袍妇人击去。 黑袍妇人道:“人力不可胜天,你竟敢动手?” 项霸王呆了一呆,黑袍妇人衣袖已反撞上来,项霸王曲肘收拳,大喝道:“并肩子一起上吧,先请她们走路再说!” 喝声中已攻出五拳,他练的外门功力早已登堂入室,此番五拳攻出,当真有霸王开石之势。 黑袍妇人身形闪动,不知不觉已避开了四拳,但等到项霸王最后一拳击出,她突然站住身子不避不闪。 神力霸王方才一拳碎石,是何等威力,众人眼见他这一拳已击在这妇人身上,心头不禁一骇,都只当这妇人必将骨折身飞,项如羽亦自暗中大喜,哪知他这一拳方自沾着对方衣服,黑袍妇人衣衫突然向内一陷,他拳上力道,竟有如泥牛入海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项霸王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但容不得他心念再转,黑袍妇人又已反卷而起,兜住了他手臂。 刹那间,他只觉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道自对方袖中涌出,身不由主的被兜得离地而起,偌大的身子,忽悠悠自玉狐狸头上飞了出去,“砰”的一声,撞上了石壁,沿壁滑落在地,再也爬不起来。 这一来众人更是大惊失色,李剑白等武功较弱之人,还只当这妇人真的身怀不可思议的神通法术。 玉狐狸等人虽知她这一手乃是“四两拨千斤,沾衣十八跌”类内力功夫,但却更不禁为之心惊,这妇人黑中蒙面,虽瞧不出她年纪,但世上能将此等功夫练到这般地步之人,实是寥寥可数。 要知黑袍妇人方才衣服一陷,便已将项霸王力道全都引入,再自袖中挥出,项霸王做梦也想不到方才乃是被自己力道摔了个斛斗,在地上晕了半晌,方自挣扎爬起,但头脑一晕,扑的又跌了下去。 黑袍妇人缓缓转向玉狐狸杨群,缓缓道:“人力必定不可胜天这句话,你可服了么?” 玉狐狸杨群变色道:“这……”突然长叹一声,道:“服了服了!”双拳一抱,躬身拜倒下去。 忽然间,只见数十道细如牛毛般的银芒,随着他这一拜之势,自他背后暴射而出,疾射黑袍妇人胸腹。 这暗器发来事先毫无征兆,骤一发出,其疾更胜闪电,端的令人既不能防,也不能躲,正是他生平得意之作“紧背花装断魂针”,针尖剧毒,武林中真已不知有多少高手断送在他这断魂针下。 事变骤然,帘外的水灵光也不禁为之脱口轻呼一声。 哪知黑袍妇人花袍一展,暴雨般一蓬银芒突似长虹投水般化做一条银线投入她袍袖之中。 玉狐狸、快活纯阳、南极毒叟齐齐惊呼一声,三只手一起指着黑袍妇人,颤声道:“你……你……你……” 黑袍妇人缓缓道:“你已知道我们是谁了么?” 麻衣客忽然仰天狂笑,截口道:“他们纵不知道,我却自你们一走进来时便已知道了。” 黑袍妇人道:“知道了最好。” 麻衣客笑道:“想不到你们竟会助我……” 黑袍妇人冷冷道:“真该找你算帐的人此刻还没有来,我们只是怕你先死在别人手里!” 麻衣客大笑道:“就凭这几人也伤得了我!”突然出手如风,夹颈抓住了南极毒叟的身子,将他高高举了起来。 众人谁也未曾真的见他显露武功,此刻见他乍一出手,便将这颇具盛名的南极毒叟抓起,南极毒叟竟不能抵挡,也不能反抗,都不禁骇了一跳,南极毒叟被他抓在乎里,身子竟似软了,再也动弹不得,自然更是大惊失色,道:“你……你要怎样?” 麻衣客笑道:“先将解药拿来再说。” 南极毒叟颤声道:“在……在袖袋里,红的外嗅,白的内服。” 话未说完,麻衣客已取出个合金盒子,微微笑道:“谅你也不敢说谎……拿去!”突然将这盒子抛给黑衣妇人。 黑衣妇人不由自主接道:“这是什么?” 麻衣客笑道:“两位大约是初登仙籍的仙女,武功虽然不错,经验却嫌太嫩,也把这毒叟看得太低了。” 黑衣妇人道:“莫非……” 麻衣客大笑道:“这毒叟方才随手一指,你便已中了他的毒了!”黑衣妇人身子一震,双双退后数尺。 南极毒叟道:“解药已给了你,你还不放手?” 麻衣客道:“你这老儿花样实在太多,咱们虽不怕你,但留你在这里,总是讨厌,走吧!” 双手一振,将南极毒叟直抛出门,身子却已冲入了玉狐狸、快活纯阳两人之间,一掌拍向玉狐狸胸膛。 玉狐狸大惊撤身,快活纯阳反身拔剑,但他长剑方自出鞘半寸,麻衣客拍向杨群的那一掌已抓向他们。 快活纯阳几曾见过如此迅速的出手,凌空一个翻身,掠出门去,口中大喝道:“君子复仇,三年不晚,你等着!” 话声未了,又有一条人影飞来,他只当麻衣客追出,骇得一口气接不上扑地跌倒,谁知那人影也跌在他身畔,赫然竟是玉狐狸杨群,快活纯阳大骇道:“你怎么也被他……” 杨群叹道:“那厮出手比鬼还快,谁瞧得见……”话未说完,又是一条人影被凭空抛出,正是神力霸王项如羽。 司徒笑等人见这麻衣客举手之间似是不费吹灰之力,便将四个武林高手一起抛了出去,不禁相顾骇然。 再瞧那边,两个黑衣妇人已退入墙角,但仍未服下解药,只是与那边另几个黑衣妇人不住的低低商量。 麻衣客双掌一拍,微微笑道:“两位怎么还不快服下解药,不要初登仙籍,便入鬼篆,那就太冤枉了。” 黑衣妇人中一个身材最是矮小之人,突然接过盒子,飘然走出,道:“王母门下仙女,岂是人间毒药所能毒死的!” 她语声竟比先前两人还要冰冷生硬,全无丝毫抑扬顿挫,麻衣客面色微变道:“你们莫非不……” 那矮小的黑衣妇人道:“我们不领你这个情!”随手将盒子抛在地下,转身走回,再也不瞧麻衣客一眼。 铁中棠见这几人不但行事怪异,武功绝高,而且口口声声不离“苍天”、“仙籍”……这些玄之又玄的名词,惊疑之间,心头突然一动,想起了那更充满神秘的一句话“世间擒龙伏虎手,便是碧海赋中人……”不禁又惊又喜,忖道:“莫非那些江湖传言中几近神话的人,今天都要来到此地?” 突然眼前一花,又有四条人影一个接着一个自门外飞入跌在地上,四个人宝塔般叠在一起。 但见四人气息奄奄,不言不动,竟又是玉狐狸等四人,麻衣客骤然变色,厉声道:“什么人?” 空中飘飘渺渺传来一阵语声,道:“咱们来到之前,谁也不能出去!”语声阴阳怪气,似有似无。 麻衣客叱道:“既然来了,为何还不进来?” 那一直大模大样坐在石墩上的少年秀士忽然冷笑一声,一字字缓缓道:“时候到了,自然是要进来的。” 麻衣客道:“你又是谁?” 少年秀士两眼一翻,再不开口,麻衣客似乎还待追问。 突然间,门外又已走入一行人来。 第二十章 魂飞魄散 众人俱已犹如惊弓之鸟,闻得脚步之声,一惊转首瞧去,却发现来的这些人竟都是麻衣客手下的少女。 那麻衣客见到她们竟然来了,也颇出意外,方待去问鬼母阴仪,但转首望去,阴氏姊妹竟已乘乱走了。 阴氏姐妹走的不知所踪,被人制住的少女们却突然现身,事情之演变,端的越来越见离奇。 那少女们一个个云鬓蓬乱,衣衫不整,面上全无一丝血色,那一双双秋水般的眼神,也已变得痴痴呆呆了。 麻衣客瞧见她们神色,面色忽然大变,脱口呼道:“九幽阴风!” 黑衣妇人听得这四字,身子亦似一震。 那少年秀士却突然仰大狂笑起来,道:“算你还有些眼色,居然认得出本门中的手段!” 麻衣客厉叱道:“风老四是你什么人?” 少年秀士怒喝道:“你竟敢叫出家师名讳,胆子倒不小!” 麻衣客一顿足,拉住李洛阳沉声道:“李兄快退,这些少女已被九幽阴风吹散了魂魄,神智已失,连我都难免被她们所伤。” 李洛阳机伶伶打了个寒噤,失色道:“九幽阴风?吹散魂魄……” 话声未了,只听空中那阴阳怪气的语声又似有似无的传了过来:“迟了!迟了!逃不了啦……逃不了啦……” 麻衣客神情更是吃紧,方自一手将李洛阳父子谁入了铁中棠藏身的门中,那些少女的身子已的溜溜旋转起来。 李洛阳父子骤然在此见着水灵光,也似吃了一惊,但四个人谁也没有寒暄,一一凑首向外瞧去。 那十余个女子袍袖招展,已将麻衣客团团围住,她们神情虽痴呆,出手却凶险狠毒,攻而不守,有如不要命一般!招式间空隙虽多,但麻衣客索来怜香惜玉,此刻又怎忍心往自己心爱的女子身上骤下毒手?纵见她们招式中空门大露,也只有叹息一声轻轻将之放过,一时间被她们逼得手忙脚乱。 空中的语声虽止,但却响起了一阵阵似有似无的啸声,缥缥缈缈随风飘来,宛如鬼哭一般。 那身材矮小的黑衣妇人凝目瞧了半晌,突然大喝道:“你还在怜香惜玉,莫非自己不要命了!” 麻衣客叹息一声,随手点倒了一个少女,但其佘的女子却如视而不见,仍是不要命的扑将上去。 矮小的黑衣妇人低叱一声:“咱们出手!” 少年秀士双眉一皱,闪身挡在她们面前,冷冷道:“风中残魂未断,天下人谁也不得多事插手!” 黑衣妇人道:“除了天定使者外,谁也不得取他性命。” 两人针锋相对,各自都觉得对方身上散布出一阵阵寒气。 忽然间,远处响起了一阵鸾凤般的清啸突破鬼哭,黑衣妇人脱口道:“来了!”是瞧不见面色,语声显见甚是欢喜。 只听那鸾凤般声音道:“风老四,你来作什么?” 那阴森森鬼哭般声音一字字缓缓道:“九幽阴风吹来。自是要断人魂魄!”这语声说得越慢,越觉得鬼气森森。 那鸾凤般声音道:“这里的人,不准你动手。” 阴森口音道:“先来的动手,后来的请走!” 驾凤般声音道:“如此说来,你是要与我较量较量了?” 两人语声俱是白云端传来、众人听在耳里,亦不知是远是近,说到这里,语声骤顿,鬼哭之声却又大起。 声音虽只一个,但听来却似自四面八方一起传来,突然一声清啸直冲霄汉,但鬼哭之声仍然连绵如缕而来。 但闻两种声音此起彼落,弥漫天地,直听得众人心惊胆战,再也想不到世上竟有人能发出这种声音来。 麻衣客眼观四路,耳听八方,突然一个旋身,风车般冲天而起,冲出了少女们的包围,刷的掠入门中。 他身形犹未落地,便已低叱道:“快随我来!” 铁中棠等人不由自主转身随去,在曲道中直奔而前,每过一重门户,麻衣客伸手一按,门上便落下一道石闸将来路隔断,铁中棠见他平日那般镇静从容,此刻却如此惊慌失措,显见所来敌人,武功定较他高出许多,忍不住问道:“来的可是碧海赋中人?” 麻衣客怔了一怔,道:“你怎知道?” 铁中棠叹息一声,还未答话,麻衣客突又冷笑道:“你真当我怕了他们,哼哼,无论是谁来了,我也不惧。” 水灵光道:“既然不怕,为何要逃?” 麻衣客黯然一叹,缓缓道:“还不是为了你。” 水灵光奇道:“为我而逃?” 麻衣客道:“我虽不怕他们,但来人武功实在太强,我自顾尚且不暇,而那班人的来意,却似有一些是为了你们两人,那时他们如要伤害于你,我又有何办法?”忽然大声道:“但你们却是我的客人,我纵然不敌而死,也不能让你们被别人所伤,只有先带你们到个安全之地!” 水灵光轻轻叹道:“你倒是个好人,谢谢你啦……但这里四面似已都被包围,哪里还有什么安全之地?” 麻衣客道:“便在这里。” 众人随着他手指之处望去,心头却不觉为之一怔。 原来说话之间,麻衣客又已带他们回到先前那间大厅,而他所指之处,便是八重门户中那扇黑门。 众人只当这门户中必有什么地室机关,倒也放宽了心。 但见麻衣客到了那门户之前,神情突然变得十分沉肃,脚步也特别放轻,双手掀起垂帘,躬身走了进去。 垂帘之后,竟又是一道石闸,麻衣客按动机钮,石闸方自缓缓升起,听那闸闸之声,着实显得分外沉重。 “众人入了垂帘,目光动处,心头又是一惊。 原来此门之中,有一条长仅数尺的石道,但石道尽头,竟是一片池泊,但闻水声潺潺,隐约传来。 骤眼瞧去,但见池中碧波粼粼,四面青山绿树,好一片山光湖色,顿令众人心旷神恰,眼界为之一广。 但走到前面,定睛一望,才发现这一片池水宽广不过十徐丈,四面的青山绿水也不过只是画在壁上的舟青图画,只是画得委实太过逼真,远近分明,景致宛如,颜色更是鲜艳欲滴,使山色看来更如覆苍翠,就白云缥缈间那几只引吭长唳的天鹅,也画得似要破壁飞出。 再瞧池面粼粼绿波之上,也有几只白鹅浮沉其间,还有一艘小巧玲珑的方舟漂浮水上,只是方舟四面黑纱低垂几达水面,谁也瞧不清舟中情况,只瞧见一缕缕轻烟带着一阵清香之气缥缈自垂帘中四散而出,烟气氤氲间,使得四壁丹青,一池绿水,更凭添几分仙气。 众人自杀伐场中骤然到了这里,虽明知四面景色是假,也不禁瞧得如痴如醉,浑然忘了置身何处。 方自惊疑之间,却见那麻衣客竟已恭身拜倒,面色更见恭肃,一字字缓缓道:“孩儿叩见娘亲。” 众人本正奇怪他神情为何变得如此恭敬,闻言不觉又为之一怔:“原来他还有母亲……但不知他母亲又为何住在这般奇秘之地?” 只听那方舟拂水黑纱中,已传出了女子的语声:“你来了么?你来作什么?”语声清妙甜美,悦耳已极,就连温黛黛的柔语也无此清脆,水灵光语声却又不及此柔媚,只是语气却出奇的冷漠,哪里是慈母对爱子说出的话,众人听得一怔,若不是麻衣客亲口唤出那一声“娘亲”,必当这方舟之中乃是位娇纵的少女,再也想不到会是他的母亲。 麻衣客道:“孩儿本不敢来打扰你老人家,只是……” 方舟中冷冷道:“十八年前,我发愿练功之时,便立誓不到功成之日,绝不踏下此舟一步,也不见人,你难道忘了么?” 麻衣客道:“但孩儿今日却急须见娘亲一面,只因……” 方舟中冷笑道:“我立誓之时,你父子两人便明知我要开始练此神功,今生便难以与你两人再见,但你两人那时正狼狈为奸,四处风流,本就嫌我在面前惹厌,是以谁也未曾劝阻于我!尤其你那父亲,为我建此练功之地,表面看来,似是体贴我练功时之寂寞,其实……” 麻衣客惶声道:“这里还有外人。” 方舟中只作未闻,接道:“其实他却只是要快些将我遣开,落得眼前清净,好去拈花惹草。” 她心中似是积郁颇深,一开口说出,便如长河决堤一般滔滔不可歇止,只听得众人目定口呆,作声不得。 麻衣客苦着脸道:“母亲那时一心要将那神功练成,孩儿虽明知此举不易,但也不敢阻拦……” 方舟中道:“你昔日既不阻拦,今日为何要来见我?” 麻衣客道:“孩儿今日已有大难的临头,只有借你老人家福荫,才能免祸,否则,今日孩儿只怕就要……” 方舟中冷笑道:“既有今日,何必当初,想必是你父子两人昔日欠下的风流债,别人来索偿了,是么?” 麻衣客垂首不答。 方舟中道:“但来人竟能使你如此害怕,倒令我奇怪得很。” 麻衣客道:“来的是卓三娘与风老四;母亲你纵不愿救孩儿,难道就能眼看这两人在你老人家眼前撒野么?” 方舟中惊叱一声,道:“卓三娘?风老四?” 听这语声,显见这坐关多年之夫人,也已被这两人名字打动,麻衣客面上已不觉隐隐现出喜色。 过了良久,只听舟中缓缓道:“我一人此舟,此心已死,便是碧海赋中之人全部来了,我也不致动心,你去吧!” 语声虽缓慢,但却带着种不可动摇的坚决之意。 麻衣客知她心意已决,再难挽回,面上立现黯然失望之色,缓缓站了起来,道:“既是如此,孩儿去了!” 众人俱是冰雪聪明,听他母子两人对答之言,却已猜出这位夫人昔日必是眼见自己儿子丈夫风流成性,伤心之下,方自发愿闭关修练一种极难练成之神功,这位夫人昔日在武林中声望必定不小,就连卓三娘、风老四那般人物都有些畏惧于她,是以麻衣客才会前来求恳托庇。 哪知她眼见儿子大难临头,还是漠然无动于衷,不肯出手,众人与麻衣客休戚相关,都不禁暗道她太过忍心。 只有水灵光想到她在舟中十八年之凄凉寂寞,忍不住轻轻长叹了一声,只因她自己昔日也是寂寞中人,深知寂寞滋味,转眼瞧去,铁中棠正在凝望着她,显见也已了解到她的心意。 众人回到厅堂,但是面色沉重,李洛阳忍不住叹道:“不是小弟多口,令堂的脾气,也未免太怪了些。” 不待麻衣客答言,铁中棠已沉声道:“李兄若是也尝过寂寞的滋味,便不会说这话了!”水灵光看他一眼,竟甚感激赞许。 忽然间,那风老四阴森森的语声又自响起道:“卓三娘,你我两人也不必争了,订个条件如何?” 卓三娘鸾凤般语声道:“什么条件,你说吧!” 风老四道:“这里女子由你带走,男子由我动手。” 卓三娘没有说话,风老四又道:“你我两人若是要打一架,两人少不得又要去躺个十年八年,这又何苦!” 卓三娘道:“这些被你迷住的少女如何?” 风老四道:“我负责救醒。” 卓三娘道:“好!就是如此。” 这两人语声竟穿透这么坚厚的石壁传了进来,入耳仍是清晰已极,众人面面相觑,更是心惊。 麻衣客叹道:“他两人若是先打上一场,我等也可坐收渔人之利,哪知……唉,这两人脾气怎么改了!” 风老四唏唏笑道:“小风流,你莫在等着坐山观虎斗了,还是乖乖出来吧,老子看在你爹娘份上,不难为你!” 麻衣客朗声道:“你只管进来,咱家等着你!” 语声亦是穿金裂石,清冽异常。 风老四大笑道:“你只当老子进不来么?”突然喝道:“神斧力士何在?” 一人应声喝道:“在!” 这喝声有如霹雳般,震得人耳鼓嗡嗡直响! 风老四道:“五丁开山伺候,将这些石片儿弄碎它!” 那喝声道:“是!” 接着,便听得轰然几声大震,显见风老四门下之神斧力士,以及五丁开山之力,裂开了外面第一重石闸。 李洛阳皱眉道:“后面可还有道路么?” 麻衣客道:“这房子后倚重山,你我除非有穿山之术,否则……唉,否则纵然插翅,也难飞渡!” 李洛阳呆了半晌,凝目瞧着李剑白,突然叹道:“唉,为父不该带你来的!” 李剑白道:“爹爹你才不该来的!” 这父子两人只关心对方生死,反将自己安危忘了。 铁中棠瞧了瞧水灵光,叹道:“妹妹,你……” 水灵光摇了摇头,凄然笑道:“我不愿做你妹子。” 铁中棠怔了一怔,道:“这……这是为了什么?” 水灵光凝望着他,一字字缓缓道:“我只愿做你的妻子,不愿做你妹妹!”她心中一片纯真,本无世俗之见,此刻患难之中,更是真情激动,竟将自己心里的话当着众人之面说了出来。 铁中棠心里一酸,道:“但……” 他本想说老天既使我们成了不能联婚的堂兄妹,谁也无法更改,但想到去日已无多,又何苦令她伤心,不禁倏然住口。 但他心里却已打定主意,今日若是能生出此间,自己还是要远远避开,免得两人情意纠缠,更是难以自拔。 麻衣客已自冷冷道:“照此情形看来,只怕你既做不成他妹妹,更做不成他妻子了!” 但听外面裂石开闸的震声一声接着一声已越来越近,铁中棠暗叹一声,知他所言非虚。 李剑白忽然挺胸道:“以我五人之力,难道还抵不住他们?” 麻衣客冷冷道:“你这样的人,再加五十个,也挡不了人家一招半招!” 李剑白双眉一扬,怒道:“你……” 一个字未说出,又被他爹爹拉了下去,李洛阳叹道:“来的究竟是谁?怎会如此厉害,什么叫做碧海赋中人?” 他问的这话,也正是铁中棠、水灵光心里想问而还未问出来的,不觉一起转动目光凝神倾听。 麻衣客叹道:“由外至此,共有十一道石闸,他们还有六道未开,乘此时间,我不妨略叙这些人的来历。” 他环顾一眼,见到无人插口,便又接道:“那碧海赋中,开明宗义,第一句话,便说的是当今天下六大高手。” 李氏父子虽然见多识广,却也未曾听过那“碧海之赋”,不禁问道:“那碧海赋中开明宗义之句,不知说的是什么?” 麻衣客双目微微一阖,缓缓念道:“尔其动也,风雨如晦,雷电共作,尔其静也,体象皎镜,是开碧落!” 念此赋时,麻衣客声音恭肃,面容凝重。 李洛阳道:“说的是那六大高手?” 麻衣客沉声道:“风雨雷电,武中四圣!” 李洛阳道:“若是这风雨雷电四字,便说的是四人姓名,想来那风老四便是这四人其中之一了!” 麻衣客一笑道:“九幽阴风掌虽然阴毒柔妙,散人魂魄于无形无影,但风九幽在四人中不过仅能居未而已。” 李洛阳道:“那卓三娘?” 麻衣客道:“闪电卓三娘,轻功世无双!” 铁中棠心中一动,道:“雷鞭落星雨……” 麻衣客接口道:“雷鞭雷大鹏,横扫九州雄,四圣位居第一,烟雨花双霜,暗器世无双,四圣位居第二。” 铁中棠道:“风梭断月魂,那风老四想来便是!” 麻衣客截口道:“不错,风梭风九幽,阴柔鬼见愁。” 铁中棠沉吟道:“看赋中词意,这四圣虽强,但还是要瞧那‘尔’字所象征之人的动静而定行止,想来那‘尔’字所代表之人,位望之尊,武功之强,必定还在四圣之上,却不知又说的是谁?” 麻衣客笑道:“小伙了果然聪明,这‘尔’字,字虽仅一,却象征两人,这两人一男一女,一动一静,称尊武林。” 铁中棠道:“不敢请问这两人姓名?” 麻衣客忽然一整面色,道:“‘日后’性子阳动,专管天下不平,‘夜帝’性子阴静,但求明哲保身!” 此刻那裂石之声已越来越近,越来越响,但众人心神都已被这武林传说中的神话人物所醉,竟是听而不闻。 李洛阳忍不住又道:“这六人既是武中之圣,声名便该震动天下才是,怎的在下等却是从来未有所闻?” 麻衣客傲然一笑,道:“在下武功如何?” 李洛阳道:“如高山大海,人所难测。” 麻衣客笑道:“在下叫什么名字?” 李洛阳呆了一呆,摇头道:“不知!” 麻衣客正色道:“这就是了,武林通圣之人,岂是求名之辈,他们纵然做出些惊天动地之事,也未必肯吐露姓名,是以这些人做的事武林中虽多已轰传,但问及他们的姓名,武林中人便多茫然而无所知了。” 铁中棠忽然轩眉道:“这也未必见得,想当年本门云、铁两位先生挥大旗横扫江湖,虽名震天下,又岂是求名俗辈。” 麻衣客正色沉声道:“乱世英雄,其名不求而得,云、铁两前辈生于武林乱世之中,自不可与他人同日而语。” 铁中棠听他对自家祖宗也甚是恭敬,心气不觉一平。 只见麻衣客目光闪动,又道:“碧海赋中人与铁血大旗门本是分庭抗礼,互有长短,但大旗门自从失去一卷天下无双的神功宝录之后,后辈弟子,武功已大不如前,若使人得见大旗门前后数十年声威相差之远,亦不免黯然而生今昔之感。” 铁中棠奇道:“大旗门还曾失去一卷神功宝录?在下身为大旗门亲传弟子,怎么也不知道。” 麻衣客神秘莫测的微微一笑,道:“此卷宝录,本是大旗门前辈先人故意遗失的,自当不向后辈提起。” 铁中棠更是惊奇,道:“此卷神功宝录,既是天下无双,本门前辈先人又为何要故意将之遗失,这岂非更是难解?” 麻衣客道:“这……” 一个字方自出口,耳畔“轰”的一声大震,碎石暴雨般飞激而至,原来最后一重门户已被劈开。 一个精赤着上身,有如古铜铸成般的大汉,在门口一闪,又退了回去,想来自是风九幽门下之神斧力士。 那少年秀士当先而入,两眼望去,傲然道:“家师四圣已在门外,此间主人怎么还不快快出迎?” 麻衣客冷冷道:“要进来就进来,不要进来就在门外站着。” 少年秀士作色道:“好大胆的……” 语声未了,门外已有人阴森森笑道:“你不出来迎我,倒也罢了,卓三娘远道而来,你莫非也不出迎么?” 卓三娘驾风般语声道:“小皇子出迎,我不敢当。”一阵香风过处,一条银衫人影随声而入。 铁中棠不禁定睛打量,这卓三娘一身银缎衣衫紧紧裹在身上,身材却是小巧纤弱,有如弱女。 偷眼一瞧她面容,佳人虽已垂垂老矣,但风韵犹自残留眉目之间,那一双明眸秋水更端的如闪电一般。 再瞧她身后随人一人,身子有如竹竿枯瘦颀长,面孔有如骷髅般嶙峋无肉,站在卓三娘身后,竟整整比她高出一倍,身穿衣衫,却是宽袍大袖,众人知他便是九幽阴风客,由不得多瞧几眼,哪知这几眼不瞧还好,一瞧之下,只觉对方眼神中似是有股吸力,教人目光再也移动不开。 麻衣客道,“两位来了,好,坐!”突然走到铁中棠等人面前,长袖挥动,将他们目光一一隔开。 铁中棠几人这才松了口气,赶紧转过目光,不敢再看,四人各各瞧了一眼,但见对方额上却已布满冷汗。风九幽唏唏笑道:“你怕我将他们几条小魂小魄吸过来么?嘿嘿,来呀,再瞧我一眼。” 卓三娘缓缓道:“风老四太不客气,小皇子你莫见怪。” 众人听她口口声声将这麻衣客唤为“小皇子”,心头都不觉一动,齐齐忖道:“这麻衣客莫非便是那夜帝之子?” 只听卓三娘缓缓接道:“我们年来日渐散懒,本来也懒得出来,只是目前日后娘娘忽来召唤,说你近来总是欺负女人,要我替她老人家来取你性命,我只好来了,但现在风老四偏要和我抢,我只好让他宰你了!” 她说的虽是杀人之事,但语声仍是平心静气,和蔼异常。 麻衣客居然也不动气,微微笑道:“日后娘娘既然令你来宰我,你却让给别人,就不怕日后娘娘宰你么?” 卓三娘缓缓笑道:“我本来也不肯,但日后娘娘座下有不少位仙女都来了,她们要救你那些小姑娘和鬼女们的性命,才怂恿着我和风老四谈条件的,现在你就是伸出脖子,我也不会宰你了,只是来瞧瞧热闹而已。”寻了个地方缓缓坐了下来,一双眼神,却只是瞪在水灵光身上。 风九幽道:“其实我也不想宰你,只想问你要几个人。” 他择一挥手,道:“过来!”那少年秀士垂手而来,风九幽道:“要的是什么人,你告诉他吧!” 少年秀士大声道:“要的是铁中棠、水灵光……” 铁中棠心里一骇,大奇忖道:“这风九幽怎会真的是为我两人而来,莫非这魔头也会被司徒笑买动么?” 他先前听麻衣客说今日来人是为了水灵光与自己时,心里还不相信,只当麻衣客是要讨好水灵光之言,此刻相信了,却不觉大是吃惊,只听那少年秀士却又已接道:“除他两人之外,还要个身穿嫁衣之人。”众人又自一忖,不知道谁是那身穿嫁衣之人? 麻衣客仰天大笑数声,还未答话,那卓三娘面色却已大变,站起来道:“慢来,这身穿嫁衣之人给不得你。” 风九幽道:“怪了怪了,瞧热闹的人怎么又来管闲事。” 卓三娘道:“别的事不管,这事却真要管的。” 麻衣客大笑道:“管不管俱都一样,这三人谁也莫想要去。”横身一掠,挡在铁中棠、水灵光两人身前。 风九幽口唏唏笑道:“你不肯给也得给!”突然大喝:“神斧力士何在?” 门外霹雳喝道:“在!” 喝声未了,那古铜色大汉已迈步走了进来。 他脚步似是极为呆笨,仿佛猩猿,走到司徒笑等人之中,双手轻轻一分,众人便已四下跌倒,这神斧力士却如未见一般,一步步走了过来,手持一柄宣花巨斧,斧柄长达八尺,斧头大如车轮,也不知有多少斤重,只要在青石地上微微一触,便带起一溜青蓝色的火花。 风九幽指着铁中棠道:“先将此人抓下来!” 铁中棠一直不敢接触风九幽那妖魔般的眼神,此刻才抬眼一望,瞧见那神斧力士,突然骇极大呼起来。 水灵光大惊,颤声道:“什……什么事?” 铁中棠哪里听得见她说话,目光直勾勾瞪了半晌,颤声道:“么叔,怎……怎么是你?” 谁也想不到风九幽门下这神斧力士,竟然就是铁血大旗门门下那执掌大旗的赤足汉。 铁中棠骇极,管不得别的,奋身而出,迎住了他,颤声道:“么叔,你老人家怎会来了?莫非……莫非……” 那神斧力士赤足汉目光也直勾勾的望住他,风九幽画上的神色更是阴森,一字字缓缓说道:“就是他!” 麻衣客惊喝道:“闪开,他魂魄已被……” 喝声未了,赤足汉突然奋起一拳,击在铁中棠胸膛之上。 铁中棠再也想不到他这么叔竟会对他突施煞手,一声惊呼还未喊出,胸膛上已着着实实挨了一拳。 力士号称开山,这一拳是何等力道,但见铁中棠身子被打得断线风筝般飞入那黑色的垂帘,久久才听得落地之声。 原来他们方才出来之时,并未将石闸落下,否则铁中棠头撞石闸,此刻早已血溅当地了。 水灵光惊呼一声,面失血色,身形欲倒,似待进入。 风九幽冷冷道:“神斧力士拳下哪有活口,只是……唉,未免可惜了!”这句话还未听完,水灵光已晕厥过去。 司徒笑等人几曾见过这样的阵仗,都已惊得呆了。 那赤足汉山一般站在那里,面上无丝毫表情。 风九幽指着水灵光道:“还有这个,但莫伤她性命!” 赤足汉一步步走过去,脚步落地,有如打鼓一般。 麻衣客知道风九幽已用药物激出这大汉全部潜力,此刻这大汉实已不可力敌,但仍一咬牙,迎了上去。 赤足汉巨斧一抢,嘶声道:“挡我者死!”一斧劈下。 麻衣客纵是武功绝世,也不敢接这开山巨斧,身形一闪,游鱼般滑过,反手一掌,劈在他身上。 这一掌他反手击出,虽不能尽全力,但也足以取人性命。 哪知赤足汉着了这一掌,身子只是一震,非但未曾跌倒,反而就势一步迈了过去,伸开巨掌,抓向水灵光。 就在这刹那间,他眼前突有银光一闪,再瞧地上的水灵光已不见了,他呆了半晌,方自转过头去,满面茫然神色。 原来水灵光已被卓三娘抱起,卓三娘脚尖点地,又掠回原处,手里虽抱着一人,但身形仍如闪电般迅急。 风九幽冷笑道:“多年不见,卓三娘轻功更骇人了。” 卓三娘道:“过奖过奖。” 风九幽道:“放下来吧,你我何苦为她翻脸。” 卓三娘微微笑道:“你鬼眼睛莫看我,我不会被你勾了魂去的,你也不敢为了她和我翻脸。” 语声中那些黑衣妇人又幽灵般鱼贯飘身而入。 卓三娘回首道:“那些姑娘们呢?” 那矮小妇人道:“已有人带她们走了。” 卓三娘道:“这里还有一个,你也带回去吧!” 风九幽道:“好,我带回去!”一迈步扑向卓三娘,他身高腿长,一步便跨出一丈开外,双臂一横也有一丈三四,大袍飘飘,更有似垂天双翼,出奇瘦小的卓三娘在他双臂所带起的风声笼罩之下,眼看已然无可逃避,实如老鹰之扑小鸡一般,大小强弱,相去悬殊。 卓三娘笑道:“你抓不着我的!”银光一闪,不知怎的已到了三丈开外,道:“你碰得着我,她就给你。” 风九幽唏唏笑道:“闪电虽快,风也不慢。”八个字说完,身子已在二十余丈宽广的大厅中转了一转。 但那一线闪电的银光,却总是在他面前。 麻衣客面沉如水,一言不发,突然迎头去截卓三娘。 眼见那银线似要送上门来扑入他怀里,哪知却又偏偏自他身旁擦过,麻衣客、风九幽两人反而几乎撞在一起。 卓三娘咯咯轻笑道:“你抱着她,我逗这两个孩子玩玩。”那矮小妇人只觉眼前一闪,水灵光已倒在她怀中。 第二十一章 武道禅宗 众人几曾见过这样的轻功,但闻身畔风声忽来忽去,吹得人衣袂猎猎飞舞,到后来卓三娘的身形竟完全变作一条银光在两条灰影之中绕室飞转,哪里还辨得出人影,众人但见银光忽前忽后在身侧四面飞舞旋绕,绕得人头晕目眩几乎便要晕倒在地,当下闭起眼睛,不敢再看。 那赤足汉却仍瞪着眼睛行若无事,似因他眼睛瞪得虽大,其实却什么也未曾瞧入眼里。 卓三娘不住娇笑,风九幽微微气喘,到后来笑声越来越是清脆,那气喘之声也越来越响。 风九幽突然顿住身形,道:“不……不追了!” 卓三娘道:“你认输了么?” 风九幽道:“我若生得你那样矮小,轻功也未必输给你。” 麻衣客亦自驻足,胸膛也在不住起伏,道:“轻功再好,也只是逃命的本事,算不得什么手段!” 卓三娘自他身侧飘过,顺手一拍他肩头,笑道:“你要比拼命的手段,不找风老四找谁,他想要你的命呀!” 麻衣客大喝道:“正是要找他!”举手拍出三招。 风九幽唏唏笑道:“我也正要找你,抓着你还怕要不到那穿嫁衣裳的么?”两句话功夫,两人便拆了十数招。 卓三娘笑道:“你们两位多打打,我进去瞧瞧!” 身子一翻,掠入那黑色垂帘。 风九幽道:“不好,莫要被她捡便宜光寻了去!”猛攻三拳,身子一退,方待追踪卓三娘而去。 哪知卓三娘已闪电般退了出去,常带微笑的面容上竟已变了颜色,瞧见风九幽追来,却闪身笑道:“你要进去么?请!” 风九幽喃喃骂道:“狐狸精,又玩什么花样?” 心里虽己启疑,还是飞身掠了进去,麻衣客驻足而观,目中光芒闪动,风九幽忽然“呀”的一声惊呼,飞也似的退了回来、他双目圆睁,手指垂帘,道:“她……她还未死。” 卓三娘叹了口气,道:“叫你不要进去,你定要进去。” 水灵光恰巧醒来,惊喜道:“他……他还未死么?” 卓三娘道:“小妹子,你那男人是活不成的了,我们说的她,是另外一个人,这人你再也不会认得的。” 水灵光听得“活不成”三字,便又晕了过去。 风九幽嘶声道:“夫人既还未死,为何不出来相见?” 那娇柔甜美的怪声自黑色垂帘中传了出来,一字字道:“不错,我还未死,你可是要见我么?” 风九幽打了个寒噤,道:“我……我……” 卓三娘冷笑道:“没用的人,平日枉称了英雄。” 风九幽挺胸道:“正是,在下正要见夫人一面。” 那怪声道:“你等着吧,我这就出来,说不定还将你们要的那东西带出来,你们可不要走呀?” 风九幽道:“自然不走!” 脚下却渐渐向门外移动。 他虽然舍不得走,但对那方舟中人却委实害怕已极。 那矮小之黑衣妇人走到卓三娘身畔,悄声道:“是……是她?” 卓三娘道:“不错,是她!” 脚也往外直溜。 黑衣妇人身子一震也待转身,麻衣客突然横身挡住门户,冷冷道:“家母请各位留下,谁敢走!” 风九幽眼睛一瞪,道:“谁要走?”竟真的坐下来,斜眼瞧着卓三娘道:“卓三娘,你走不走?” 卓三娘道:“你不走,我怎舍得走。” 两人嘴上虽硬,神情却已软了,麻衣客心房怦怦跳动,暗喜忖道:“母亲已要出来,铁中棠已死,当真是万事大吉了。” 他若知道事情的真相,只怕再也不会挡住风九幽、卓三娘的去路,只因她母亲那般说话,本是要将他们骇走的。 这时大厅中又变的没有声息,最担心害怕的还是司徒笑等人,既不知事情的究竟,也不知未来是凶是吉。 原来铁中棠武功虽不甚高,但机变急智,却可算并世难寻,眼见一拳击来、他虽无法躲闪,但心念一转,便乘势向后倒跃,只是赤足汉那一拳力道委实大强,他仍被打得直飞出去,再加上他自己的倒跃之力,这一下竟飞出四丈多远,穿过垂帘,向那水池之中落了下去。 这时他神智犹未完全昏迷,若是换了别人,必定不敢再用真力,只有任凭自己落水,但他却不惜冒险,竟拼尽最后一点真力,手脚齐动,拼命向旁一掠,于是他身子便恰巧落在那方舟之上。 他张口喷出一口鲜血,人便晕了过去,等他醒来之时,鼻端只闻一阵阵淡淡的清香之气。 他不知此香乃是天竺异宝,名为“天师檀”,取意乃是天意垂福,师助下人之意,功能助长练武人功力,修习内功时燃此一香,修习便可收事半功倍之效,否则他身受那般严重的内伤,怎会这么快便已醒转,只觉香气入鼻,胸中舒服已极,知道自身必已落入方舟上四面垂纱之中。 忽听耳畔有人缓缓道:“你重伤之下,还不惜妄拼真力,一心要落在方舟之上,显见别有用心,是么?” 声音轻柔甜美,世间无双,铁中棠听过一次,永生难忘,知道这就是那麻衣客之母亲了,心下又惊又喜。 惊的是这位夫人身在舟中,却能将自己的心意窥破,端的是神目如电,当下道:“晚辈内腑已被震伤!” 他说了这句话,喘息半晌,才能接道:“若是无人打救,落水之后,必无生望,但晚辈年纪轻轻,实不想死。” 那语声又道:“你明知自身落入水中,我未必会将你救起,但你若落在我面前,我却不能见死不救了,是么?” 铁中棠道:“夫人明鉴,晚辈受的伤虽重,但夫人武功通神,自有回天之力,是以晚辈才存万一之想。” 那怪声道:“你倒没说假话。”随即不再言语。 铁中棠说了这些话,心胸更是干焚燥喘,闭目歇息了半晌,才忍不住张开眼来,想瞧瞧这位夫人的模样。 他听这夫人语声那般柔美,只当她必定是驻颜有术,貌如天人,哪知这一瞧之下,心头立刻大吃一惊。 黑纱中光线灰黯,香烟氤氲,只见这位夫人盘膝坐在方舟中蒲团之上,身子似已缩成一具骷髅,脸上面皮焦黄,全无丝肉,顶上头发也已完全脱落,瞧不见一丝毛发,四肢细瘦有如婴儿,但肚皮却圆圆凸了出来。 这形状之奇特恐怖,任何人见了都难免变色惊呼出声来。 但铁中棠素来不轻动容,心里虽吃惊,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暗叹忖道:“这位夫人当年必是天香国色,只因苦修武功,才变得如此模样,难怪她不愿别人相见。”一念至此,心里反而暗生怜悯同情之意,不知不觉自目光中流露出来,正是他遇强不畏,见弱生怜之天性。 夫人双目半张半阖,也未说话。 铁中棠瞧了两眼,终是不敢再望,转过目光,只见蒲团旁有只香炉,炉旁有本薄薄的绢书,上面写的似是:“武道禅宗,嫁衣神功”。 他心中一动,方觉这神功名字好生奇怪,暗道:“难怪那风九幽要个身穿嫁衣之人,想来必是暗指此术神功秘册。” 突听夫人缓缓道:“你叫什么名字,可是大旗门下?” 铁中棠心里更奇,不知她怎知自己来历,口中恭声应了。 夫人又道:“你年纪轻轻,居然也会同情寂寞,这倒不易。” 铁中棠一惊,才知道石闸未落,外面的说话,这位夫人竟都听得清清楚楚,连自己对李洛阳的那句话都未漏过。 夫人道:“但你见了我的模样,怎不害怕?” 铁中棠道:“晚辈从不知害怕,何况夫人具大智慧,大神通,自当将臭皮囊抛却,晚辈只有尊敬而已。” 夫人冷漠面容之上微现暖意,缓缓道:“皮相美丑,本乃智者不取,但当今世上,又有几个能不看皮相之人!” 铁中棠不敢答话,只是微微气喘。 夫人道:“你还能动,便爬过来。” 铁中棠大喜道:“夫人莫非已肯垂怜相救?” 夫人道:“你若非已受必死之伤,必定不敢擅自闯入来,你既凑巧来了,你我总是有缘,我好歹救你一命再说。” 铁中棠惊喜谢过,挣扎着往蒲团爬去,但他伤势太重,说话又损了气力,这短短数尺之地,竟如隔千山万水一般。 那位夫人见他挣扎爬动,也不扶他一把,忽道:“有人来了。” 铁中棠虽未听见声息,但忍不住扭头望去,透过垂地黑纱,果然朦胧见到一条银色人影。 他知道这是卓三娘来了,心里不觉一惊。 那卓三娘见到水中方舟,舟中轻烟,更是吃惊,在水边顿住身形,道:“舟中可有人么?” 夫人也不答话,突然张嘴在那烟气之上一吹,一条匹练般的白烟穿纱而出,夭矫强捷,有如剑气一般。 那卓三娘惊呼一声,再不答话,急急退出。 等到风九幽随后而入,那夫人也是依样葫芦,吹出一道白烟,风九幽果也惊呼一声,风也似逃了。 铁中棠瞧那白烟非但有形,还似有质,心下不觉好生羡慕,忖道:“我不知要到何年何月,才能练到这般地步。” 那夫人似在凝神倾听,神情十分庄肃。 过了半晌,风九幽怪声自外传来道:“夫人既然未死……”当下那言来语去几句问答,铁中棠自也听得清清楚楚。 铁中棠听得夫人有出舟之意,心下不觉大喜,又过半晌,听得麻衣客道:“家母请各位留下,谁敢走!” 夫人面容忽变,道:“孽障!我要将他们骇走,他却偏要将之留住。” 铁中棠奇道:“夫人为何……” 夫人道:“我既已有救你之心,为何不出手扶你一把,却看你在地上挣扎爬动。”双目一张,目光有如明灯一般。 铁中棠大骇道:“夫人莫非……已不能走动?” 夫人道:“正是。” 铁中棠倒抽一口冷气,道:“这……这……” 夫人冷冷道:“还不干你的事,快过来待我救好你伤势再说。”这句话说完,铁中棠也已爬到她面前。 夫人缓缓伸出手掌,左掌按住铁中棠头额正中,直通心经,主血脉流行之心经大穴,右掌按住他脐右气血相交之处之血门商曲大穴,她双臂动作,亦是呆拙生涩,但掌心却炙热如火,方自按在铁中棠这两处大穴之上,铁中棠便觉一股热力由她掌心直通心腑。 他全身本已疲乏脱力,衰弱不堪,此刻但觉一阵阵新生之力源源不绝而来化入他体中,有如水乳交融一般,自然舒妙已极。 但过了半晌,这本极平和之力,忽似化做两股烈火,铁中棠顿觉唇干舌燥,全身也暴涨欲裂。 他大惊之下,立刻运功相抗,忽然想起自己伤重欲死,哪有内力,但这一念还未转完,体中却已有一股内力生出,原来那夫人掌上之力瞬息间已化入他体中,变成他原有的一般。 铁中棠惊喜之下,也不及细想这内力怎会融化得这般迅快,连忙运力将那热力消散,过了一阵,那热力非但不灭,反似更强,而铁中棠相抗之力竟也越来越大,于是抗力越大,热力越强,而热力越强,抗力也随之增大,如此反覆相生,也不知过了多久,铁中棠忽觉自身体内真力竟似能将这热力吸为自己之用,那热力来得越快,自己也吸得越快,那热力源源不绝而来,但一入铁中棠那股吸力化为己有,于是铁中棠吸力更强…… 铁中棠体中本已无真力,但此刻无中生有,由弱而强,竟有如高山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 而此长彼消,那股热力虽然来得更炔,但已有强弩之未不可持久之象,更是无法抗拒铁中棠吸化之力。 香烟氤氲中,只见那位夫人焦黄的面目由黄而红,由红而白,鼓涨的丹田、下肚,也渐渐缩小。 原来她数十年精修之内力真气,此刻竟如江河决堤,倒灌而出,全部灌入铁中棠体中,竟是不可遏止。 这时大厅中众人已等了数个时辰之久。 水灵光倚在那黑衣妇人怀中,一双大眼睛空空洞洞的直望着屋顶,目中一无泪痕,眼泪似乎已流干了。 那赤足汉手持宣花大斧,木立当地,从未动过一动,李剑白四下走来走去,神情极是不耐,李洛阳端坐那里,却仍悠然自得。 司徒笑等人或坐或立,人人俱都十分不安,那少年秀士自四下寻来一些食物瓜果,但众人却都觉难以下咽。 麻衣客面上虽然不动声色,心中亦是忐忑不安,暗暗道:“母亲既已答应出来,为何到此刻还不出来?” 风九幽与卓三娘负手立在石壁之前,两人看那壁上的武功图形,都似已看得痴了。 卓三娘不住喃喃道:“好……好,果然好招。” 她口中称赞,其实眼睛却根本未瞧,只是暗暗忖道:“那女怪物虽未露面,但瞧她方才那一手凝烟穿纱的功夫,似比以前更要精绝了,少时她母子两人若是联手来对付我,我却如何是好,不如乘此刻先与风老四联起手来,将这小怪物宰了再说。”眼睛不觉向风九幽瞧了过去。 风九幽摇头摆脑,也在怪笑道:“高,高,高招!” 心里却也在暗忖:“与其等他母子向我出手,不如乘这小子落单之时先将他宰了再说,但我一人之力,还无把握……” 想到这里,一双眼睛也向卓三娘瞧了过去。 两人对眼一望,瞧对方眼神,便知彼此心意相同。 卓三娘道:“唉,小皇子,令堂大人怎还不出来呀?” 麻衣客道:“你若等得不耐,怎不去问她老人家自己!” 卓三娘接道:“哟,我可不敢问,风老四你去问吧!” 风九幽唏唏笑道:“她见了我就生气,还是你去吧,你看来总比我顺眼得多。”两人一搭一挡,逡巡着向麻衣客走了过去。 麻衣客面色不变,浑如不觉,口中却忽然笑道:“你两人等得不耐,不耐莫非是想先打一架么?” 卓三娘、风九幽齐都一呆,卓三娘缓缓笑道:“小皇子,你真聪明,又让你猜对了,风老四想先宰了你哩!” 风九幽暗骂道:“狐狸精,又赖上我了……但我好歹也将这小子宰了再说,免得那怪物出来就更麻烦了。” 当下唏唏笑道:“宰你可不敢,打一架消遣消遣却是不错!”长袖一拂,卷起一股狂风,扑向麻衣客。 卓三娘笑道:“小皇子,小心了,风老四阴风厉害得紧,风老四,你也小心了,小皇子戏花拳也不是好玩的。” 话声中风九幽、麻衣客早已动起手来,风九幽每一掌发出,都带起一股寒风,吹在人身上有如刀刮一般。 麻衣客出招却是轻巧飘忽,柔若无力。 但见他面带微笑,忽而出手去摸风九幽下巴,忽而又似要去撩他面颊,当真有如调戏妇人一般。 李剑白暗笑道:“这戏花拳倒是名副其实!” 李洛阳瞧了却暗地吃惊:“好厉害的拳法!不但出招部位怪到极处,让人再也料想不到,变化更是奇诡繁复。” 只听卓三娘笑道:“风老四,你瞧小皇子已看上你,只是调戏你,你不如就嫁给他算了。” 风九幽牙齿咬得吱吱作响,道:“这婆娘闲得太舒服了,倒要给她找点事做做,神斧力士何在?” 赤足汉大喝一声:“在!” 风九幽一招“凤凰展翅”,右手击向麻衣客,左手指着卓三娘,大喝道:“快跟她打上一架。” 赤足汉道:“是!”一斧抡了过去。 卓三娘笑骂道:“难怪雷老大说风老四不是坏人,只是个疯子,但你也不想想,这大猴子碰得到我么!” 话声中身形已飘飘飞了起来,赤足汉抡开巨斧,放开大步,在后一路追赶,一路砍杀。 他巨斧抡起虽然声威骇人,却又怎伤得了轻功第一的闪电卓三娘,只苦了司徒笑等人,一见赤足汉巨斧砍来,便四下奔逃,那赤足汉眼睛发直,也不管是谁,只要是有挡路的,就给他一斧。 厅中顿时乱了起来,风九幽唏唏笑道:“对了,这样才热闹……哎哟,好招。”身子一转,也还一招。 卓三娘笑道:“大猴子,快些呀……”突然向风九幽劈出一拳,等到风九幽闪开时,她却又去得远了。 风九幽破口大骂,卓三娘道:“你莫骂,我公平得很。”这次飞掠而出,却向麻衣客连劈三掌。 但见她身子倏忽来去,忽向风九幽打一拳,忽向麻衣客踢一足,但击向风九幽力轻,击向麻衣客力重。 风九幽何尝不知道她在暗地帮忙,口中虽大骂,心里却甚是欢喜,暗道:“这婆娘的确有两套!” 麻衣客面上笑容渐敛,显见应付已大是吃力。 风九幽精神一震,道:“再过五十招,要你躺下!” 卓三娘笑道:“五十招不行,七十招却差不多了!” 李洛阳瞧的清楚,知道麻衣客实难再挡七十招。 而高手相争,六十招晃眼便过,他老成持重,心中已在暗暗算计,七十招后,麻衣客若败了,自己父子两人又当如何? 这时铁中棠只觉对方掌心的热力突然中止,自己试一运力,不但伤势已痊,而且气力更胜从前。 他惊喜之下,谢道:“多谢夫人!”张眼一瞧,却不禁又是一惊,夫人双目紧闭,满头大汗,面上更无血色。 铁中棠不禁惶声道:“晚辈不知夫人疗伤竟会要损耗这许多内力,若是知道,晚辈也不敢妄求夫人了!” 夫人胸膛起伏,腹下已变得平平坦坦,过了良久,突然笑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声音虽仍甜美,却已变得极是微弱。 铁中棠奇道:“夫人明白了什么?” 夫人张目笑道:“十余年来的大难题,今日才算明白……炉中香已燃尽,你将香炉捏扁它!” 铁中棠道:“晚……晚辈力所不能!” 夫人道:“你试试看!” 铁中棠不敢违命,迟疑着取起香炉,那香炉高达三尺,乃精铜所铸,沉重异常,刀剑难伤,铁中棠苦笑暗忖:“夫人将我功力估量得太高了。” 当下用力一捏,只想将香炉之炉耳捏断算做交待,哪知他力道过处,那铜铸香炉竟真的被他随手捏扁。 铁中棠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张口结舌,望着那被自己捏扁的香炉,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夫人道:“平日你想捏扁这香炉实难如登天,今日捏来却易如反掌,你可知这是什么缘故?” 铁中棠道:“晚……晚辈不知!” 夫人道:“这只因我数十年性命交修之内功,已全被你吸收了去,再加上你本身功力,此时你功力之深,虽不敢说是震古烁今,天下无双,但当今武林之中,已少有人能及得上你了。” 铁中棠目定口呆,亦不知是惊是喜,呆怔了半晌,汗流如雨,忽然拜伏在地,道:“晚辈该死,晚辈不知……” 夫人道:“你闻得如此奇遇,非但不喜,反而惶恐,总算有些良心,何况……唉,此事本是天意,怪不得你。” 铁中棠伏地道:“但……但夫人怎……怎会将真……真气全都给……给了晚辈?叫晚辈好……好生不安。” 夫人一笑道:“这原因委实奇妙古怪,此刻之前,连我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唉,此刻我总算知道了!” 铁中棠道:“不敢请……请问夫人……” 夫人道:“这十六年来,我练的便是这‘武道禅宗,嫁衣神功’,我虽早已知道这神功深奥并世无双,修炼极难,但也知道只要练成此功之后,便将天下无敌,又听得昔年大旗门开山两位祖师,也因练成此功,遂至称雄天下,是以我才摒绝一切,下了狠心,决心来练它。” 铁中棠忽然想起麻衣客方才之言,忍不住脱口道:“这……这本神功秘册,莫非便是大旗门先人故意遗失的么?” 他实在想不通本门先人为何要将这练成后便可无敌于天下的秘门神功故意遗失,只是此时此刻,又怎敢问出。 只听夫人道:“不错……但我一开始练此神功,便知不妙,只因一练此功之后,我体内真气便忽然变得枯涩起来,难以运转,但那时我已欲罢不能,只有再练下去,哪知我真气虽越炼越强,但若要它运转却是痛苦不堪,那真气流过之处,都宛如尖针所刺一般。” 她叹了口气,道:“那痛苦比世上任何苦刑都要难受,但若停止不练;功力立散,那散功之苦,实是非人能忍,是以我明知是饮鸩止渴,也只有硬着头皮去练,而真力越强,痛苦越深,我只有将真气逼在丹田腹下,不让它随意运行,这时我下肢却已完全瘫了。” 铁中棠听得更是目定口呆,作声不得,但却已知道她方才丹田腹下为何鼓涨成那般模样的原因。 夫人道:“但真气纵然练得再强,如不能运用,又有何用,试想我对敌运用真气时,自身内脉已如针刺,怎能施展武功,我心中自是痛苦本堪,但却百思不得其解,总以为自己必是练错了,再看这神功的名字,‘嫁衣’两字,我虽始终不解,但‘禅宗’两字,我却知道。” 语声微顿,接道:“佛家中禅功最重顿悟,以传顿悟为第一大事,释迎牟尼说是:‘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这神功既称武道中之禅宗,自是也以顿悟为重,顿悟乃立刻悟道之意,而我却苦练十余年还是未得其旨,我昼夜苦思,越想越是湖涂,自己越是痛苦!” 铁中棠也不禁陪她叹息一声,只是无言劝解。 夫人道:“今日我虽是见你仁厚智高,不忍见你就死,是以才要以内力为你疗伤,但也是要看看我将体中的真气逼入你体中之后你有何反应,否则我与你非亲非故,又怎肯不惜痛苦为你疗伤?” 铁中棠垂下了头,不敢答言。 夫人又道:“哪知这令我痛苦不堪的真气到了你的体内,你竟行若无事,我心里奇怪,便将力道加强,这时你竟已将得自我的真气收为己用,与我相抗,但两种真气本属一源,自然互相吸引,而我之真气正在外流,便不知不觉被你吸了过去,等我发觉之时,已是欲罢不能,收不回了!” 铁中棠也不觉恍然忖道:“呀,原来如此!” 夫人说了这番话,竟已累得满头大汗。 但她神情却仍极是兴奋,喘着气接道:“只是我内功虽失,却终于弄明白了一切,也高兴得很!” 她缓缓道:“原来这神功之名嫁衣两字,取的便是为他人作嫁衣裳之意,嫁衣缝成,让别人去穿,缝的人虽使千针万线,怎奈自己却不是新娘子,这神功练来,也是要留给别人享用的,练的人虽然吃尽千辛万苦,自己却半分也用不上,这种功夫,难怪大旗门要将它远远丢开了。” 铁中棠越听越奇,此刻已是汗流侠背。 夫人目中微现忿色,但瞬即笑道:“我也知道了为何这神功要称武道禅宗,原来这顿悟两字,也是用在别人身上的!” 铁中棠惶声道:“但……但为何如此……为何这神功真气在夫人体中便那般涩重,到了晚辈体中,便……便……” 夫人叹道:“想来必是因为这神功真气太过强猛霸道,但经我十余年之磨练,再入你身体之中,便将火烈之气全都滤尽了,而两股同源真力互相吸引,乃是自然之理。” 说到这里,闭目不语,但见那蒲团之上已有一圈水渍,想来是她全身汗珠雨水般流下,流在蒲团上的。 铁中棠五体投地,道:“晚……晚辈身受大恩,实不知应该如何……”语声哽咽,实在难以继续。 他想到一人若是突然发觉自己一生心血俱是为别人所费时之滋味,心是更是苦痛不堪。 夫人惨然一笑,道:“此事你既无心,我亦非有意,怎么能怪你,只是……只是这门神功,也未免对练功之人太残酷些。” 铁中棠再也忍不住伤心落泪,道:“晚辈……晚辈……” 夫人长叹道:“天意……此功本属大旗门,你又是大旗门弟子,想来必是上天要你重振大旗门,才差你到这里来,否则你等纵然苦练三十年,也未见能复仇雪耻。”语声更是微弱,间断也更多。 铁中棠大奇忖道:“司徒笑等人武功并不甚强,她怎会说我等再苦练三十年也无法复仇?” 但此刻他已无暇多想,伏地道:“晚辈深受夫人大恩,没齿难忘夫人若不给晚辈报恩的机会,晚辈必将抱憾终生。” 夫人道:“报恩两字,本谈不上,你再也休要提起,但……但你若是肯为我做几件事,我必当感激的!” 铁中棠道:“夫人只管吩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夫人缓缓叹道:“我儿子那些女弟子中,有个瞎眼的女孩子,这些年天天为我送饭,唉,她为了送饭给我,知道我不愿被外人所见,才自残双目,但愿你能为我找到这女孩子,替我好生谢谢她。” 铁中棠道:“弟子上天入地,也要将她寻着。” 夫人凝思半晌,又自叹道:“我那儿子虽不孝,但总是我亲身所出,唉,这也怪我与他爹爹情怨纠缠,才令他左右为难,现在你功力已强胜于他,但愿你能照顾他,莫教他被别人杀死。” 铁中棠肃然道:“晚辈必将尊他为兄,互相规过劝善。” 夫人微微一笑,道:“好……好孩子。” 过了半晌,又道:“这‘武道禅宗,嫁衣神功’你也带走,替我将它去送给一个人。”目光闪动,忽然现出怨毒之色。 铁中棠心头一凛,道:“送……送给什么人?”他知道若将此秘册送给别人,实比杀了那人还要毒辣。 夫人缓缓道:“去送给一个你所见过的人中,最最自私,最最残忍,从来不替别人着想的人。” 铁中棠本在担心不知她要自己将此秘册送给谁,此刻方自松了口气,道:“晚辈遵命!” 若是将这秘册送给善良之人,铁中棠委实于心不忍,但将之送给最最残忍自私之人,却是再也恰当不过。 夫人又已接道:“我早已写下一封书信,夹在这秘册之中,你决定将之送给谁之后,不妨拆开来看看!” 铁中棠道:“是!” 夫人叹了口气,道:“我心愿仅止于此,但……唉,却还想见我那孽子一面,不知你可愿为我将他唤进来?” 铁中棠道:“晚辈这就去!” 夫人目光一闪,又道:“但你却切切不可让第三者走上这方舟一步,我……我不愿别人见到我如此模样!” 铁中棠心下又是一阵惨然,恭声应了,伏地再拜而起,夫人已又垂下双目,神色虽疲惫,却甚是平静。 第二十二章 拳中有奇 李洛阳避坐一角,纵观厅中全局,只见水灵光倚在那黑衣妇人怀中,非但姿势绝未变动,甚至连眼睛都未霎一霎。 卓三娘身形仍如银线般飞舞来去,那赤足汉虽追她不上,但一面将那宣花巨斧抡得震天价响,一面大步狂奔,奔了百十圈下来,竟仍然毫未见缓慢,那身子端的有如铁打的一般,似是永不切劳累。 风九幽与麻衣客之决战,却已又过了四、五十招,风九幽唏唏怪笑道:“二十招,再要二十招就行了!” 卓三娘笑道:“好,我替你数着,一招,两招……呀,这招‘双锋手’施得真臭……四招,嗯,这还差不多。” 她身形不停,口中也不停,麻衣客身手更缓,面色也更沉重,但招式使出,仍是滞潇洒洒,舒卷自如。 卓三娘道:“十一招……十二招……,呀,不好了,看样子二十招还不行,风老四,让我替你攻一招吧!” 语声未了,身子恰巧掠过麻衣客身侧,左手轻轻一拂,尖尖五指有如兰花一般拂向麻衣客。 但见她拇指、食指微曲,虚扣成环,无名指、中指、小指半伸半张,拂向麻衣客胁下三处大穴。 这时风九幽鸟爪般五只手指也正抓向麻衣客胸膛。 麻衣客知道自己若是被他五指抓上,固是立时穿胸透骨,但被卓三娘那兰花般三指拂中,却更是不得了! 就在这刹那间,忽见他身子一缩,不知怎的已将身上所穿之宽襟麻衣脱了下来,随手一洒,乌云般卷了出去。 虽是一件麻衣,但在他手中使出,却早已贯满真力,风九幽怎敢怠慢,大喝道:“好招!”反身跃出。 卓三娘笑道:“果然不错!”纤腰一转,手腕微震,无名指、小指、中指缩回,食指却突然变了个方位,急急弹出。 她手指虽未点上麻衣客,但听“嗖”的一声,竟有一股真气自她食指顶端高阳穴激射而出,嗤的一声急响过去。 麻衣客只觉身子一震,肩头一凉,竟被她指上射出的真气划破一条血口,鲜血迸出,不禁骇然道:“先天真气!” 卓三娘笑道:“不错,你倒识货!”身子早已滑走。 忽然间一股劲风泰山压顶般往麻衣客头顶直劈而下,原来是那赤足汉见麻衣客挡住去路,便一斧砍下。 麻衣客不敢硬接,闪身而退,只听身后狞笑道:“还有我呢!”竟是风九幽自他身后又攻出一招。 他若要避过此招,就势必冲入那赤足汉斧下,众人瞧得不觉一惊。 哪知他前后受袭,竟临危不乱,右足无声无息反踢而出,手中麻衣却向那宣花巨斧卷了上去,麻衣轻柔,巨斧刚猛,但柔能克刚,那麻衣竟将巨斧卷住,赤足汉振臂一挣,竟是未能挣脱。 那麻衣被扯得笔直,忽见一道银光过处,一件麻衣,刀切般分为两半,赤足汉、麻衣客身子齐向后一倒。 风九幽方自避开麻衣客一脚,此刻见他身子倒下,怎肯失了良机,狞笑道:“这是第十九招!”双拳齐齐击出。 群豪眼见麻衣客再难避过这一掌,有的欢喜,有的惊呼,有的却闭起眼睛,不忍再看。 就在这时,忽听天雷般一声大喝:“风九幽,你敢!”一个黑衣少年站在黑色垂帘之前,不是铁中棠是谁? 风九幽虽然天不怕地不怕,此刻也不禁骇得面目变色,方自触着麻衣客衣衫,一双手便不由自主垂落下去。 但听满堂俱是失色惊呼之声,有的欢喜,有的失望,站着的被骇得扑地坐下,坐着的被吓得长身而起,齐呼道:“你还未死……” 水灵光亦自喜极大呼:“你还未死!” 但惊喜过度,身子还未站起,又软软倒下,原来又晕了过去。 众人悲喜虽不一样,但惊奇之情却无不一致。 只有卓三娘身子仍不敢停留,只因赤足汉仍在她身后抡斧狂追,他但听风九幽之命行事,别的任何事他都不闻不问。 铁中棠大步走了过来,一副旁若无人的模样,非但毫无受伤之态,而且神采竟似更是焕发。 风九幽揉了揉眼睛,道:“小伙子,你被我那神斧力士打了一拳,居然还能大模大样走出,这是什么原因,你非得告诉我不可。”举手一挥,道:“力士且住!”那赤足汉果然如响斯应,停住脚步。 铁中棠道:“我那么叔本是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你竟将他弄成这副模样,这是怎么回事,你倒说说!” 风九幽怪笑道:“小伙子好没礼貌,风四大爷问你的话,你就该老老实实答出来,还敢反嘴!” 铁中棠冷冷道:“今日你老实说出如何将我么叔弄来,再快快将他神智回复,倒也罢了,否则,哼哼!” 卓三娘拍掌道:“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居然有个小伙子敢向风梭风九幽如此说话,端的是妙极!” 风九幽道:“否则怎样?” 铁中棠道:“否则就要你好看!”转向卓三娘道:“你若不将水姑娘快些还我,也和他一样!” 众人听他如此说话,都道他必是活得不耐烦了,就连麻衣客也不禁暗暗为他担心,准备随时出手相救。 哪知风九幽、卓三娘对望一眼,竟未暴怒,也未动怒。 原来两人老好巨滑,见到铁中棠未死,已觉奇怪,再见他如此发横,更当他身后必有靠山,而那靠山却正是他两人所畏惧之人,但两人眼睛往他身后之垂帘里去瞧,也瞧不出什么动静,更觉莫测高深,卓三娘道:“这小子太过无礼,风老四,你还不教训教训他!” 风九幽“嘻”的一笑,道:“三娘在此,小弟怎敢争先。” 铁中棠大声道:“我问的话你两人快些答复,否则莫怪我不客气了!”轩眉怒皱,端的威风凛凛。 李剑白瞧的又惊又羡,恨不得自己也如此露上一手。 黑星天等人虽都又奸又滑,但却被铁中棠三番四次捉弄,早已对他恨之入骨,此刻见他如此神气,只当他又在弄什么诡计。 司徒笑悄悄一拉黑星天,道:“风老前辈不知这小子深浅,看似又被他唬住了,但这小子武功,你我却知道的清清楚楚!” 黑星天道:“不错,这小子骗了咱们好多次,这次咱们莫要再上他的当了,司徒兄,是你上还是我上?” 司徒笑还未答话,只听盛大娘道:“风老前辈不屑动手,待老身来教训教训这目无尊长的小子!” 原来他对铁中棠亦是满腹怨气,风九幽、卓三娘两人正自无计,此刻见到有人来做试金石,齐都大喜道:“好极!” 盛大娘一顿拐杖,长身而起,盛存孝却已在她身后道:“娘,还是让孩儿来吧!”他生怕母亲有什么失闪,当下抢先跃出。 哪知盛大娘是姜桂之性,老而弥辣,大喝道:“这次不要你动手!”嗖的掠在盛存孝前面,双手待杖,道:“来吧!” 盛存孝又惊又急,望着铁中棠道:“铁兄……”他虽未说出手下留情四字,但眼色已等于说出了。 铁中棠暗叹一声,点了点头,卓三娘道:“还等什么?” 盛大娘道:“不必等了!”呼的一杖扫出。 她年纪虽老,功力不老,一杖扫出,隐隐有风雷之声。 铁中棠连让她三招,暗叹忖道:“瞧在你那好儿子份上,今日我饶你一遭!”随意挥出几掌。 但他功力与昔日相较,差了何止十倍,这几掌虽是随意挥出,掌风已颇见强劲,远非昔日可比。 盛大娘喝道:“好小子,功力进步些嘛!”她不知铁中棠功力何止进步一些,仍然不惧,一棍当头劈下。 铁中棠突然反手一抄,众人还未瞧见他如何出手,他便已抄住盛大娘棍尾,只有麻衣客知道,这一招正是他石壁上的武功。 盛大娘只觉一股大力自棍上传了过来,自己竟万难相抗,这才大吃一惊,方待撒手抛棍。 哪知铁中棠也在此时松开了手,只是棍上余力未尽,仍震得盛大娘手腕生疼,拐杖当的落了下去。 铁中棠微微一笑,道:“盛大娘莫非扭了筋么?” 盛大娘好胜之心越老越盛,闻言正好乘机下阶,口中故意喃喃道:“老了老了……不中用了……”俯身抬起了拐杖,道:“还要再打么?”她这话问的已显见有些情怯,只因她若是真的要打,又何必再问? 盛存孝连忙赶过去,道:“娘,你老人家还是歇歇吧!”少里却是有数,不由得感激的瞧着铁中棠一笑。 铁中棠亦自一笑,两人惺惺相惜,尽在不言之中。 司徒笑等人虽然狡诈,却也未瞧出盛大娘已吃了暗亏,只因他们再也未想到铁中棠会有如此惊人的内劲。 黑星天大声道:“待黑某教训教训这厮。” 风九幽、卓三娘见铁中棠武功似强似弱,仍是瞧不出他武功的深浅,闻言喜道:“正是,快去教训他吧!” 黑星天道:“铁中棠,你虽然满腹好计,但此番你我真刀实枪打一架,我倒要看看你还能玩什么花样!” 铁中棠精神一震,暗道:“本门祖宗若是有灵,便来瞧孩儿为你老人家先杀了这第一个仇人吧!” 当下一步滑了过去,沉声道:“要送死就快动手!” 眼见黑星天缓缓走来,他面上虽然甚是得意,但脚下仍是慎重异常,铁中棠心念突又一动,压下了胸中怒气,暗道:“不对,此刻师父师叔俱未在此,我若轻易将他杀死,一来便宜了这厮,再来也消不了师父师叔的心头之恨,何况我此刻显露武功未免打草惊蛇,司徒笑等人难免再生奸计。” 黑星天见他面容数变,只道他怕了自己,胆气更壮,大喇喇笑道:“我若让你三招,你必定不肯,看掌!” 只见他掌法果然迅快,掌随声至,刹那间便已攻出二招。 铁中棠冷冷道:“我让你三招又有何妨!”居然并不还手,连避了三招,要知他苦研麻衣客壁上之招式,七日来实是获益非浅,那壁上招式,多是避守之道,铁口棠这三招避的当真是匪夷所思,妙到毫颠,黑星天这三掌攻的虽然迅急泼辣,却连他衣袂也沾不到一点。 风九幽等绝顶高手见了还不怎样,司徒笑等人看在眼里,却是暗暗心惊,李剑白更忍不住脱口赞起好来。 黑星天一生争杀不知凡几,此刻暗地虽然吃惊,却仍沉得住气。以掌一反,后招绵绵攻出。 铁中棠存心要拿他试手,来练那壁上的武功,封闭拦锁,闪展腾挪,竟仍然守而不攻,未曾还手半招。 此等守招本是七仙女阵之克星,用来对付黑星天自是绰绰有余。 数十招过后,但见黑星天出招越来越快,额上却已微现汗珠,显见已被铁中棠此等奇诡的招式惊得慌了。 突听司徒笑大声道:“黑白双星与人动乔,对手无论多少,向来兄弟齐上,黑大侠今日不该轻敌破了惯例,白二弟,你说是么?” 他这话明虽说给白星武听的,但偌大声音,还有谁听不到,正是要为白星武造个出手的机会。 白星武不等他话说完,便已长身而起,大声道:“正是如此。”身形一掠七尺,挥拳加入战圈。 司徒笑笑道:“只可惜此时此地,这小子找不到帮手,否则对于越多,才越可看出黑白双星的真功夫来!” 他明知以麻衣客身份,绝不会出手,李洛阳老成持重,也不会贸然来淌浑水,是以方自如此说话,只是斜眼瞧着李剑白。 李剑白果然跃跃欲试,但瞧了半晌,铁中棠身形游走在黑、白两人之间,仍是守而不攻,仍是游刃有余。 这一来不但李剑白大奇,别人亦是失色。 要知黑白双星联手对敌,招式配合之间,实已如水乳交融,昔日龙门五霸那等武功,还是败在这两人联手之下,司徒笑说的那话,倒也非全属吹嘘,而今铁中棠声名不著,却非但以一敌二,而竟迄未还手,司徒笑等人昔年都曾见到他的武功,此刻自是惊怪莫名。 司徒笑暗道:“这小子武功进境之速,实是天下少有,今日若不除了他,再过几日,那还了得!” 一念至此,忽又大声道:“五福联盟,生死与共,我司徒笑怎能瞧着黑白二兄苦斗,自己却坐在这里。” 他这话明虽自言自语,其实又是说给大家听,李剑白忍不住怒道:“好个五福联盟,原来是以多为胜之徒。” 司徒笑只作未闻,嗖的窜去,大声道:“黑大哥,白二哥、两位下去歇歇吧,待小弟来教训教训这厮!” 他明知黑、白两人万万不会退出,说话间早已向铁中棠急攻数招,黑星天、白星武果然丝毫没有退意,招式反而攻得更紧。 李剑白大怒道:“这算什么!”一挽袖子,便待参战,李洛阳却已拉住了他,道:“你再看看,再动手也不迟。” 李剑白定睛瞧去,只见场中虽然多了一人,但情况竟仍毫无变化,只是铁中棠先还窜高纵低,闪展腾挪,才避得开对方招式,此刻脚步却越踩越是细碎,看来竟似根本未曾动弹,出招之间,也是有气无力,仿佛身患重病一般,但无论对方招式多么猛烈,他只有举手轻轻一引,便消弭无形。 有时对方三人六拳一起攻来,他明明双拳难挡六手,眼看要被打中,但脚下微一错步,便又避开,却仍不还手。 李剑白瞧得目定口呆,喃喃道:“这是什么拳法?” 麻衣客微微一笑,道:“这是病维摩拳!” 李剑白道:“什……什么叫病维摩拳?” 麻衣客道:“便是这四壁之上的拳法。” 李剑白瞪大了眼睛,仍是不懂,卓三娘、风九幽、黑袍妇人等人,却不禁一起扭回头去瞧那壁上招式。 但几人瞧了两眼,便又一起转回头来,麻衣客冷冷笑道:“早知你几人自恃身份,脸皮再厚,也不好意思当着我面偷学我的拳法,否则我又怎会说将出来!” 卓三娘笑道:“你真是聪明极了。” 风九幽道:“我又不想生病,学什么病维摩拳!” 麻衣客哈哈笑道:“你懂的什么,我这病维摩拳,取的乃是……”忽然想起风九幽这话乃是故意要套自己话的,否则以此人武功、身份,又怎会说出这样的外行呆话来,心念一闪,立时闭口不语。 风九幽大笑道:“算你聪明!” 原来这病维摩拳,取的乃是“天女散花,维摩不染”之意,对方招式纵如漫天花雨缤纷,也休想有一瓣沾得了他。 维摩拳、仙女阵,相生相克,维摩拳之长,正是以少胜多,以静制动,单独与一人对敌,反显不出威力! 铁中棠苦研七日,将这维摩拳之精义全部牢记在心,只是招式之变化,仍无法运用自如。 黑、白、司徒笑三人,若是一开始便一起攻上,铁中棠不能变化招式,必将落败无疑。 但开始时黑星天一人动手,正好给铁中棠喂招,等铁中棠招式稍熟,又多了个白星武来给他试手。 等到司徒笑上阵之时,铁中棠非但己可从容抵挡三人,更悟出了招式间不少精微之变化,揣摸出维摩拳以静制动之精义,是以便不必大避大闪,只是卓立中央,端的有如中流砥柱一般。 司徒笑等三人之招式,虽如大河狂涛奔腾而来,但遇着这中流砥柱,立刻飘流四散,不成格局。 风九幽又瞧了半晌,冷冷笑道:“不错,这拳法委实有点门道,但这种有败无胜的拳法,也只有这傻小子才会去学。” 与人动手,只守不攻,岂非有败无胜,风九幽这句话,实是说入众人心里,麻衣客却仍一笑,道:“你等着瞧吧!” 一言未了,只听司徒笑大声道:“盛大娘、盛世兄,你两位今日莫非是瞧热闹来的么?” 紫心剑客盛存孝方待说道:“以多胜少,盛某不为。”哪知他还未说出口来,盛大娘已一跃而起。 原来盛大娘方才吃了个暗亏,心中实是又惊又忿,此刻暗道:“咱们以四敌一,难道还怕宰不了这小子!” 当下一顿拐杖,当头一拐,向铁中棠击下。 盛存孝阻挡已自不及,司徒笑笑道:“盛大娘远攻,咱们近取,上下左右,远近交攻,你还往哪里走!” 四人但觉精神一震,齐声喝道:“你还往哪里走!” 要知这四人在江湖中俱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此刻以四敌一,已大是丢脸,若再被铁中棠生还,更是颜面无存。 是以四人一心,都想将铁中棠立毙当场还可稍挽颜面,是以下手更是毒辣,拳掌足杖,一起往死处招呼。 铁中棠脚步一错,身子仿佛突然扁了,间不容发自掌杖间滑了出去,左掌掌缘在黑星天眼前一扫,跟着便封住白星武招式,右掌却平平在盛大娘铁杖上一托,这一托本是乘着拐势,丝毫不现火气,但盛大娘掌中拐杖被此力一引,呼的一声,竟向司徒笑、黑星天两人扫了过去。 这一杖本身力道已是惊人,再加上铁中棠一送之力,更是威猛无侍,司徒笑,黑星天敢硬挡,翻身退出五尺。 黑星天大怒道:“这算什么!”盛大娘不觉老脸一红。 司徒笑却知盛大娘此招乃是不由自主,道:“少说话,多动手!”三人俱都恨透了铁中棠,恶狠狠一起扑上。 麻衣客大笑道:“你知道么,这就是以少胜多,以守胜攻的法子,谁说这拳法有败无胜?” 他似也学了司徒笑那一套,这话明虽讽骂那风九幽,其实却是向铁中棠指点拳法中之精义。 铁中棠悟性本就极高,闻言心念一闪,便已恍然。 但见白星武一招“毒蛇寻穴”击来,铁中棠左掌反手一招,力透掌背,白星武招式不由自主被格得斜歪出去,却正好去挡盛大娘铁拐,两人齐都一惊撤招,铁中棠左掌恰好赶到在盛大娘杖头一引,盛大娘铁仗便呼的向司徒笑横扫出去,这时铁中棠右掌已将黑星天双掌引向司徒笑。 司徒笑眼见盛大娘一杖,黑星天双拳竟向自己身上打来,大惊之下,不及思索,一招“野马分鬃”反击两人。 但听“砰”的一声,司徒笑、黑星天两人竟对了一掌,各各被震开数步,盛大娘虽然硬生生顿住拐杖,但仍收势不及,杖头也扫上了司徒笑肩头,司徒笑痛澈心肺,噗的跌倒,霎眼间头上已疼得满是冷汗。 众人见铁中棠仍是一招未攻,对方四人却自相残杀起来,且已有一人倒地,不禁又惊又骇,又是好笑。 李剑白少年心性,更是拍掌大笑起来,道:“你四人纵觉以四故一,不好意思,那也不必自己打自己呀!” 司徒笑咬一咬牙,反身跃起,道:“在下无妨,莫着了这厮道儿!” 四人铁青着脸又自攻上。 但铁中棠此刻已得拳法精义,骊珠既得,精神陡长,只用了封、格、引三字诀,便将四人引得兄弟相杀,朋友互斫。 麻衣客哈哈大笑道:“对了对了,就是如此,你方才若能练到这地步,不必脱衣服,七仙女阵也可破了。” 铁中棠此刻才知那七仙女阵破法原来如此,自己方才那衣服脱的实是有些撒赖,面颊微红,道:“多谢前辈。” 麻衣客道:“不必谢我,谢你自己吧!” 这两人一问一答,只有彼此了然,旁人却听得莫名其妙。 司徒笑等四人招式已越来越弱,只因自己使出的招式,大半招呼到自己人头上,是以谁也不敢再下狠着。 突听白星武轻唤一声,原来他又被盛大娘扫着一杖,左手抚着右肘连退七步,亦是疼得满头冷汗。 盛大娘跺一跺足,将铁杖“当”的一声掷在地上,道:“这臭小子有邪法!”转过身子,竟自大步走了。 场中只剩下黑星天、司徒笑两人,而司徒笑亦是肩头受伤,两人手上虽仍不停,心里早已胆寒。 突听风九幽冷冷道:“这也算是打架么?丢人!” “丢人”两字出口,他枯竹般身形也已飞起,不知怎样一掠,但闻两声惊呼,司徒笑、黑星天已被他夹颈抛了出去。 但他力道拿捏得仍是极有分寸,司徒笑、黑星天仍可双足落地,两人对望一眼,心里也不知是何滋味。 风九幽上上下下瞧了铁中棠几眼,道:“江湖中出了这么个少年高手,风四爷竞不知道,嘿嘿,真是丢人。” 铁中棠听他夸奖自己,也不觉谦虚道:“过奖!” 风九幽冷冷接道:“此事若是传将出去,我更难看,看来我今日只有杀了你,让江湖中根本不知有你这人,也就罢了!”说到这里,似觉自己想的甚妙,抬起头来,得意的大笑起来。 铁中棠微笑道:“既是如此,请动下吧!” 风九幽见这少年居然如此沉得住气,竟不动怒,倒也吃了一惊,上上下下又瞧了几眼,道:“不得了……了不得!” 卓三娘笑道:“休气不到人家,有何不得了?” 风九幽道:“瞧这小子崆峒派头,再过几年,岂非活脱脱又是个夜皇帝,唉,今日更是非宰了他不可。” 卓三娘笑道:“你敢么?你不害臊么?” 风九幽格格笑道:“你比我还想宰他,你以为我不知道,臭小子,闪电风梭都想宰你,你不如先自杀算了。” 铁中棠笑道:“如此说来,你两人不如一起动手吧!” 风九幽道:“你那几手,也只能对付对付那些不成气候的晚辈,要用来对付我们……嘿嘿,我不说了。” 铁中棠道:“谁要你说,快动手吧!”他面对江湖传说中鬼怪般两大高手,心中虽惴惴自危,但面上还是不动声色。 这本是他的天性,哪知却歪打正着,风九幽暗道:“不好,瞧这小子如此托大,莫非还有煞手?” 忽然大笑道:“臭小子,风四爷与你动手,是存心欺负你……好徒弟,快来替为师教训这小子。” 原来此人最是欺软怕硬,从来不打没有把握的架,卓三娘笑道:“对了,徒弟不成,师父再上也不迟。” 那少年秀士却是说打就打,一句话不说窜了过来,动手就打,一打便已连攻七掌。 卓三娘笑道:“师父是个慢郎中,徒弟却是急先锋……哈,想不到这小子也是个急先锋。” 原来那少年秀士招式虽快,铁中棠身手却比他更快,手腕一抖,就已变了三招,底下还又加上了一脚。 在场之人,无论武功强弱,都不禁暗赞:“好快的手脚。” 两人以快打快,看得人眼花缭乱。 风九幽瞧了卓三娘一眼,怪笑道:“别的不说,再过几年,你这‘闪电’两字的名号,总得让给他了。” 卓三娘面色一沉,笑容顿敛,风九幽三番几次斗口,都输给了她,此番见她被自己一句话说得哑口无语,不禁大是得意,又自狂笑起来,卓三娘冷冷道:“你笑什么,你徒弟命已快送终了,你还笑得出来?”风九幽大笑着转动目光去瞧场中恶斗,笑声果然渐渐微弱。 原来七仙女阵与维摩拳相生相克,铁中棠既已深得维摩拳之精义,学一反三,便又将七仙女阵之招式了然于胸,但见他此刻所使俱是进手招式,虽未真个脱衣,但姿态却与脱衣一般无异,那出招部位之巧,变化之奇,端的令人匪夷所思,再也捉摸不透。 那七仙女阵之招式,虽是七人同发,但他身手之迅急,又何止比那些锦衣少女快了数倍。 此刻他双拳挥动,竟宛如有数人同时发招一般,发招虽有先后之别,但望之却有如一起击来。 那少年秀士虽是名师之徒,却再想不到世上竟有如此怪异之招式,只是仗着身法轻灵,四下闪避。一到目前为止,铁中棠出手虽快。轻功终是还不如他,轻功本是铁中棠拿手本领,此时他别的武功精进,轻功反而成了他最弱之一环,是以他虽居上风,但一时之间还是未能得手。 麻衣客又缓缓说道:“守之不攻,失之柔庸,攻而不守,失之暴躁。攻守兼备,动静相生,便可胜了!” 铁中棠灵机一闪,右手自内向外划了个半弧,五指挥洒而出,左手如拈花枝,轻轻向外曳引,消去了对方招式。 少年秀士只觉自己攻出力道突然无影无踪,对方招式却已急攻而来,大惊之下,双拳合拢,急振而出。 这一招以攻为守,力道强猛,果是妙着,风九幽抚掌大笑,道:“好徒弟,好一招乾坤一击!” 笑声未了,只见铁中棠右掌一缩一引,看似有气无力,却又将对方那般刚猛的一招引开,左手自右而左轻轻一旋,斜削对方双肘,这接连两招,果然已将七仙女阵与维摩拳融而为一,正是攻守兼备,动静相生,于拳法而言,这两招已可算是登堂入室之绝着。 少年秀士踉跄猛退数步,风九幽愤然变色,麻衣客哈哈大笑道:“好一个风梭门下,原来也不过如此!” 那少年秀士面上由白转青,由青转紫,突然暴喝一声,以拳直抢中宫急进,正是力拼生死之孤注一掷。 铁中棠心念一闪,不闪不引不避,踏步进步,双掌急迎而出,原来他斗得兴起已浑忘了藏拙敛锋,免得打草惊蛇之事,竟有心要借此一试自身真力,众人齐都耸然动容,麻衣客失声呼道:“不好!” 他本知道铁中棠内力真气并不高明,怎能敌得过风梭之门徒,却又阻止不及,方自顿足扼腕,暗怪铁中棠竟不知以己之长击人之短,反而以己之短迎人之长,哪知他一念还末转完—— “砰”的一声大震,接着一声惨呼,一条人影仰天飞出,鲜血随着身形洒落地面,远远跌在一丈开外。 再一看,铁中棠却仍卓立当地,目光闪动兴奋之光,这一来不但麻衣客大出意外,众人更是群相失色。 麻衣客暗暗思忖道:“他招式进境奇速,那是因为他悟性特高,但他内力精进如此,却又是为了什么?” 这道理不仅是他,谁也想不出来的。 那少年秀士昏迷在地,满身鲜血。 风九幽知道徒弟被人重创,却连望也不望一眼,卓三娘笑道:“你不去瞧瞧你那宝贝徒弟么?” 风九幽冷冷道:“本门中阴柔功夫,他偏偏学不会,却只学会这些拼命的功夫,这种人原本该死,瞧他作甚!” 铁中棠暗道:“这种狠毒师父,只有让沈杏白拜在他门下,才是相得益彰!”转目一望,这才发现沈杏白竟已不见。 他方才在外面还明明瞧见此人,此刻却已不知所终,心头不觉暗暗一惊,只因沈杏白武功虽不高,心计却是歹毒无比。 就在这时,突听麻衣客大喝一声:“不好!”接着,一阵奇寒澈骨的柔风无声无息向他袭来。 铁中棠身子一凛,已知中了风九幽暗算,大惊之下,急退数步,再也顾不得别的,盘膝坐下。 耳畔只听得麻衣客怒道:“身为武功宗师,做的却是这些小人勾当,你难道不怕丢人现眼么?” 又听得风九幽阴森森笑道:“风四爷不过试试他,出来闯荡江湖,能不能眼觑四路,耳听八方,谁知他这般不中用。” 接着,掌风呼啸,显见两人已打得甚是激烈。 铁中棠又惊又怒,又是惭愧,但此刻他身子己如落在冰窖之中,浑身不住颤抖,牙关响个不停。 他暗惊忖道:“好厉害的九幽阴风……”不想再想别的,只望能将阴寒逼出体外,当即调息起来。 但他说是不想,又怎能不想,先想那夫人犹在方舟中相候,又想到自己一伤,场中已是强弱悬殊,麻衣客已有性命之虑,再想到司徒笑等人眼见自己受伤,正是复仇良机,怎容得自己安静调息。 一时间,但觉万念奔腾,纷至沓来,哪能运功逼毒,但他想得的确不错,卓三娘笑道:“风老四武功不灵,只会暗算,怎会是小皇子敌手,看来我只有出手助他了。” 她口中虽在骂着风九幽,招式却己向麻衣客击出。 风九幽怪笑道:“骂的好,骂的好……”两人合击,都想乘着里面厉害人物还未出来之际,先将麻衣客制住再说。 麻衣客以一敌二,十数招过后,已是险象环生。 那边水灵光犹自昏迷未醒,原来那黑衣妇人怕她刺激过度,是以伸手点了她黑甜睡穴,让她好生安息。 少年秀士却是真的昏迷,赤足汉瞪着眼睛,木立当地。 司徒笑、黑星天对望一眼,两人也不说话,齐齐展动身形,向盘膝打坐的铁中棠移了过去。 铁中棠听得有脚步之声移来,自己却已无力抵挡,不禁暗叹一声:“罢了!” 突听一个黑衣妇人道:“你两人要作什么?” 司徒笑陪笑道:“没有什么!” 黑衣妇人道:“没有什么,便站在那里莫动!” 司徒笑腹中暗骂,知道今日这机会错过,又不知要到何时才能向铁中棠复仇,但他先前早已见过这些黑衣妇人之武功,果然不敢再动一动,暗中虽然满心恨毒,面上还装着笑脸。 铁中棠方自暗中松了口气,突听耳畔有人道:“加强运功!”接着,又有一只手掌紧贴在他后心之上。 原来他方才退步,正好退入那些黑衣妇人之中,这一掌便是黑衣妇人相助于他。 刹那之间,他只觉一股阳和之气自后心传入,自己体内方自得来之真气也随之发动。 要知他体内真气,本属至阳至刚,否则那位夫人周身经脉也不致被烧得如受针炙,此刻一经发动,已足以将那阴寒之气逼出,何况还有后心之助力,只见他头顶宛如蒸笼一般,不住有丝丝白气冒出,身了便随着温暖。司秆笑等人瞧得又惊又怒,知道他体中阴毒片刻间便将尽数被他逼出,众人咬牙切齿,不知黑衣妇人为何要来助他? 片刻间铁中棠体内真气便已运行两个周天,面色立变红润,心口便立刻泛起惊异之情:“这些黑衣妇人为何要来助我?” 但他还未曾说出话来,耳畔却有人缓缓道:“你不必惊异,也不必问我,今日后速至常春岛便知一切。” 铁中棠翻身跃起,还想再问,但黑衣妇人们己端坐如石像,黑纱垂面,瞧不见她们面色。 “常春岛……常春岛……” 这名字铁中棠隐隐约约似曾听闻,却想不起究竟在人间何处,但他见了黑衣妇人神情,也不敢再问了。 转目望去,麻衣客已是汗透重衣,生死俄顷,铁中棠突然怒喝一声:“风九幽,你瞧瞧能否伤得了我!” 风九幽目光望见了他,果然一惊,铁中棠已横掠八尺,左手带消连引,右手如切似削,急急向他攻出两招。 麻衣客精神一震,但他此刻真力损耗太巨,风九幽虽已被铁中棠引开,他竟仍然无法力敌卓三娘一人。 卓三娘身形闪电般飞旋四侧,倏忽来去,端的有如幽灵鬼魅一般,忽然笑道:“风九幽,你那力士死了么?” 风九幽见铁中棠身中自己一掌,竟能立刻复原,心里又惊又疑武功固是仍胜于铁中棠,但却不能取胜。 此刻闻得卓三娘之言,立刻喜动颜色,大喝道:“神斧力士何在?”快来助我杀了这厮!” 赤足汉暴应一声,挥动巨斧扑了上来,风九幽阴恻恻的笑道:“对付你也不值两人动手!”身子一闪,又去相助卓三娘击麻衣客,赤足汉巨斧泼风般舞动,上下左右急急攻向铁中棠。 铁中棠又急又惊,颤声呼道:“么叔……么叔……你……你……”他纵有天大本事,千百辣手,也不能向他么叔身上招呼但赤足汉宣花巨斧却招招俱是杀手,铁中棠只要碰着一点,立时便将骨折肢断,哪里还有命在! 这两人动手,铁中棠自然要吃大亏,司徒笑拍掌大笑道:“妙呀,妙呀,叔侄拼命,当真是好看煞人!” 铁中棠更惊,更急,招式更乱,那边麻衣客情况更是比他还糟,十招中已还不出一招来。 紫心剑客盛存孝转过头去,不忍再看,李洛阳父子虽然想来助拳,怎奈武功太差,有心无力,哪里插得上手。 就在这时,忽听那黑色垂帘中传出一阵轻柔甜笑的语声,缓缓道:“我未出来之前,谁敢动手!” 这轻柔语声,似比震天霹雳还要骇人! 风九幽、卓三娘,凌空一个翻身倒退丈远,风九幽大喝道:“神斧力士何在?还不住手!” 赤足汉一斧方自斫出,听得喝声,意在半路硬生生顿住斧势,两膀苦无千斤神力,焉能如此。 但满厅之人,却无一人注意及此,数十道目光一起望着那黑色的垂帘,无人敢有半点声息。 只有铁中棠暗叹一声,知道那夫人真力己尽,又是那般模样,此刻虽在帘后发话,却万万不会出来的。 哪知黑色垂帘竟然一掀,帘中竟然缓步走出个人来。 她长袍曳地,宫鬓高堆,眼波转动如水,腰肢娉婷似柳,容貌之美,固是难画难描,神情间似带的那种高贵清华之气,更是令人不敢仰视,单只“仪态万方,宛如天仙”八字,又怎足以形容? 众人一起失色,麻衣客自己拜倒在地,始终坐着的黑袍妇人立刻一起站起,铁中棠更是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众人惊的是这位夫人闭关数十年,而今居然容颜不改,不见苍老,若非早已参破内家绝境,又怎能有术驻颜。 铁中棠惊的却是这位夫人方才明明还是那般模样,此刻怎会变得如此,符说此乃上天奇迹,他实难信,若说此非上天奇迹,又有何其他道理能够解释,他看了两眼,终于不敢再看,亦自拜倒在地。 只听夫人柔声道:“卓三娘,多年不见,你还好么?” 卓三娘垂首道:“托夫人之福。”她平日那般能说会道,此刻竟是言语生涩,说了一句话,便似已费了许多力气。 夫人又道:“风老四,你呢?” 风九幽道:“托……托……托……”他本待依祥葫芦学卓三娘说上一句,哪知竟连“托夫人之福”五个字都说不出来。 夫人一笑道:“方才是谁动手,总不是你两人吧?” 风九幽连忙道:“不……不是。” 夫人道:“日后座下仙子,谅也不致如此鲁莽!” 黑衣妇人道:“夫人说的是。”这些黑衣妇人语声虽仍保持平平静静,但神情显也有些不安。 夫人面色一沉,目光扫向司徒笑等人,道:“是你们么?” 司徒笑道:“不……格……格……格……”他只说出半个“不”字,下面便是牙齿打战之声,良久不息。 夫人道:“既然都未动手,想必是我听错了。” 众人一起垂首,哪有人出声,只因众人既不能说“夫人没有听错”更不敢说“夫人是听错了”。 夫人淡淡一笑,道:“风老四与卓三娘多年不见,想必又练成几手绝技,是以今日想来这里露露,是么?” 卓三娘道:“是风老四他要来的,小妹本不知情!” 风九幽大惊道:“你……你……”他惊怒之下,虽待辩白,怎奈急得满头青筋暴现,还是说不出话来。 夫人轻叹道:“你们既来了,想必也不会空手回去,但你们想必也不愿和我动手,这怎么办呢?” 众人不敢出声,夫人似乎沉吟了半晌,才缓缓接道:“这样吧,我就令我今日收的徒儿铁中棠,陪你们过两招好么?” 语声微顿,又自笑道:“我只传了他一日武功,想来还不是你们敌手,你们手下留情才是。” 众人一听铁中棠只学了她一日武功,便已有这般身手,那真比点铁成金还要令人吃惊。 夫人道:“中棠,你起来,陪前辈们过两招。” 铁中棠依言站起,但觉全身活力充沛,他听得这位天仙般的夫人亲口唤他徒儿,实比学得任何惊人武功还要欢喜。 风九幽暗忖道:“徒弟已如此,师父可想而知,我纵能打败徒弟,师父出来时我岂非完了。” 瞧了卓三娘一眼,忽然抚起肚子大叫道:“哎呀,不好,肚子痛,要……要……”一路说“要”,飞也似奔了出去。 卓三娘方自暗骂一声:“没出息的东西!” 只听夫人笑道:“风老四既然肚子痛,你就向卓三娘讨教吧!” 卓三娘道:“夫人这是说笑,小妹怎会与铁世弟动手。” 她究竟要较风九幽强胜一筹,盈盈一笑,又道:“小妹本待伺候夫人几日,怎奈……唉,也只有拜别了。” 她虽然还能说话,但话一说完,身子已出门,黑衣妇人似是互相交换了个眼色,竟放下水灵光,无声无息走了。 司徒笑等人也踉踉跄跄奔出门去,突听风九幽的声音远远呼唤着道:“神斧力士何在?” 赤足汉暴应道:“在!”便待奔出。 铁中棠大惊道:“么叔,你等一等。”方自赶去,哪知赤足汉却忽然回身一斧斫来,铁中棠不得不避,但一避之下,赤足汉己奔出门去,铁中棠身念师门安危,怎肯任他再落入风九幽之手,自待追出。 只听夫人道:“中棠,你回来。” 夫人口中这五字对铁中棠说来,实有无上威力,他脚步一顿,还是想回禀夫人一句,立刻追出。 麻衣客道:“你留在这里,外面我去照顾。” 铁中棠道:“但……” 夫人道:“你两人都留在这里……”一句话还未曾说完,便已满头大汗涔而落,身子软软倒了下去。 麻衣客惊呼道:“娘,你……你怎样了?” 铁中棠惊呼道:“夫人,你……你……” 两人呼声混杂,一起奔了上去,只见夫人面色苍白,气息微弱,口气不上不下停在喉间,竟然已是奄奄一息。 铁中棠、麻衣客不约而同伸出手掌,掌心抵住夫人要穴,将真力源源不绝逼入夫人体内。 这两人内力加在一起,是何等惊人,夫人此时虽不能吸引,但过了半晌,面色还是稍见红润,张开眼来,惨然一笑,继续着道:“我神功散后,容貌竟渐渐回复,但我也知道这只是回光反照,已不久于人世了!” 铁中棠心头恍然,麻衣客却听得莫名其妙,他本想问:“什么神功?怎会失散?”但此时此刻,又怎问得出口来。 夫人又道:“但你两人也不必伤心,上天令我死时如此,已算待我甚厚,但愿你两人日后互相视为兄弟。” 这两人一个是他血肉所化的亲生子,一个却是毕生武功之结晶。一人延续了她血脉,一人延续了她武功。 铁中棠、麻衣客对望一眼,齐都黯然点头。 夫人呼吸有是急促,道:“卓三娘、风老四暂时虽然被我吓走,但这两人生性多疑,绝不肯就此罢手,还是要再来的。” 麻衣客道:“娘只管放心,孩儿们还能抵挡。” 夫人摇了摇头,惨笑道:“你两人此时还不是他两人敌手,千万不可拼命,我还要靠你两人传宗接代。” 铁中棠、麻衣客垂下头去,不敢说话。 夫人道:“你两人留意去看那四壁图画,山穷水尽之处,便是我的埋骨之地,那里面还……还有许多秘密,不但卓三娘、风老四一心想知道,还有别人也……咳咳……你两人定要答应我,在……在里面等……等二十才能出来……咳咳,莫与风……动……动手……”不住咳嗽喘气,已是难以继续。 此时此刻,铁中棠、麻衣客两入,纵有天大困难,纵然刀斧临头。也只有答应她的话,两人一起黯然称是。 夫人道:“我一生……纵……纵横大下,死前有……有所传人,也算死能瞑目,但……但还有……还有……” 铁中棠、麻衣客两人一起加紧逼送真气。 夫人叹了口气,道:“我不能多说,你……留意图画……莫忘了嫁衣……大旗门的……的秘密……恩仇……只有你……你爹爹知……知道……他……他实还未死……他骗过了你……却骗不过我……” 嘴角缓缓泛起一丝微笑。 麻衣客大骇道:“爹爹还未死?他在哪……” 语声突然中断,张口结舌,目定口呆,忽然两人一起大哭起来,原来夫人一言未了,竟已含笑而去了。 她容颜仍如生,眼睑已半阖,上天虽然夺去了她的生命,却未能夺去她的绝世颜色。 铁中棠、麻衣客终非常人,虽然大悲大痛,仍具大智大勇,麻衣客强忍悲痛,抱起夫人之尸身。 铁中棠却回身抱起水灵光,少年秀士仍昏迷在地,竟始终无人理睬,麻衣客暗叹一声,随手摸出一包伤药抛在他身侧,道:“兄弟,跟我来。” 铁中棠听得这“兄弟”两字,心头又是一阵怆然,但觉血脉奔腾,几乎不能把握,闭目歇半晌,才随后跟去。 两人关起石闸。过了秘道,又到了那青山绿水池畔,方舟已在岸边,柔纱依旧飘荡,但舟中之人却已远去。 上了方舟,铁中棠将那神功秘册仔细藏在怀中,两人一起凝目去瞧那四壁之上的丹青图画。 只见四面青山绿树,白云悠悠,画的似非人间,而是天上,一道溪流自山树丛中、白云之下婉蜒流出。 “两人惧是聪明绝顶之人,深能体会“山穷水尽”四字之意,一起沿着溪流瞧了过去,这溪流流过丛林,有亭翼然,绕亭而过,便是飞阁一角,又自亭台楼阁间曲折流出,忽然消失不见,尽头处正是一屏高山,山色苍墨,重重叠叠,白云缥缈山腰,杂树丛生足下。 忽然间,重山叠岭间,又见溪流一现,便真无迹,两人对望一眼,知道这“山穷水尽”之意,便在此地。 但石壁一片光滑,哪有机关枢钮,饶是两人这般目力智慧,也瞧不出石壁上有何特异之处。 两人将方舟催动,紧靠石壁,也摸不出壁上有何痕迹。 铁中棠忽道:“这四壁山树,画的俱是生机盎然,只有这一曲溪水,却画的死死板板,毫无生趣,两下委实不称,竟似非一人之手笔。” 麻衣客道:“你说的不错,这其中必有蹊跷,只是……” 话未说完,突见铁中棠掬了捧池水泼在那块石壁之上,石壁着水,那道溪流颜色突变,现出了粼粼水波,水中似乎还有游鱼,这才似高手所画,而那山脚下画的一丛杂树,经水一泼,也突然隐去,却现出了一道金色门户,门上还画着两只铜环,环中还套有无数个圆圈。 铁中棠大喜道:“难怪溪水看来那般死板,原来是另外有人在原画上加了层见水便隐之颜料,秘密也就在此处了。” 麻衣客叹道:“想不到你不但胆大包天,而且心细如发,看来秘门入口之枢钮,定在这两只铜环之上。” 铁中棠道:“不错,你可有匕首?” 麻衣客摇了摇头,铁中棠皱眉沉吟半晌,忽然自水灵光头上拔下一枝金钗,顺着铜环里的圆圈划动起来。 但他划了半晌,仍无动静,麻衣客道:“以正反相生之理试试。” 铁中棠依言划动,石壁间果然发出吱的一响。 接着,那方画着门户的石壁,果然旋转而开,露出高约七尺的洞穴,两人大喜,再不迟疑,先后纵身而入。 哪知石门自内一推;便又阖起,水迹干后,金门便又隐去,无论是谁,再也难看出丝毫痕迹。 石壁后一条秘道,虽窄不长,然后便是一间空广之石室,四下嵌行明珠,俱是龙眼般大小之无价之宝。 铁中棠若在别处见到此等设置,必将十分惊奇,但他深知此问主人超凡绝谷,是以无论见着什么惊奇之事,都在意料之中。 石室中央,停放着两具棺木,竟是紫铜所铸,被明珠映得闪闪发光,棺上所雕之花纹浮图也清晰可见。 但室中除了这两具紫铜棺外,便宛如人间大富之家的居室,桌椅乳橱,琴棋书画,各色俱备,而且件件皆是精品,四面锦帐流苏,气象甚是堂皇富贵,那两具铜棺竟设在这般一间石室之中,显得更是奇诡幽秘,麻衣客移开棺盖,将他母亲的尸身放入,面上已流满无声之泪昧6铁中棠也拍醒水灵光,简略的说了经过,水灵光听得又惊又奇,义喜叉悲,三人一起在棺前拜倒。 这时三人心中悲痛,只是跪悼棺前,也未留心四下事物,洞中难针对口,也不知过了多久,算来约莫已过了一日,三人这才觉得饥渴难忍,这才发觉洞中贮有黄精人参一类可以充饥之物。 但食水却是难寻,三人正自忧虑,又在慢后寻得十数罐美酒,只有美酒既可久贮,又可解渴,反比贮水方便。 铁中棠千杯不醉,麻衣客更是海量,两人俱是满心愁闷,正好以酒浇愁,不声不响,喝了起来。 但水灵光喝了一杯,却已红生双颊。 麻衣客道:“这酒后劲很大!”这一日来,三人俱是未曾开口,他这才说了第一句话,但说完之后又复默然。 水灵光有待不再喝酒,但口渴委实难忍,忍不住又偷愉喝了两杯,偷眼一瞧,麻衣客似未看到。 又过了许久,铁中棠忽道:“阁……大哥贵姓?” 麻衣客道:“姓朱名藻。” 铁中棠道:“不知大哥是……” 麻衣客道:“夜帝之子。” 铁中棠长叹一声,道:“小弟早已猜到,只是……”见他满面悲哀,色铁青,不禁倏然住口,不敢再说。 麻衣客朱藻杯不离手,一杯接着一杯,痛饮不止,突然举杯大笑道:“夜帝之于,好显赫的名声,是么?” 仰首痛饮三杯,突又掷杯大哭起来。 铁中棠知他表面虽然乐观豁达,心中必有极多伤心之事,暗道:“不如让他哭个痛快吧。”也不劝他。 水灵光突然轻叹道:“哭吧,哭吧,心里有悲哀的事,总是哭出来的好。”自己又喝了三杯,眼泪亦自流下面颊。 朱藻以手拍腿,突又高歌道: “者边走,那边走,只是寻花柳,那边走,者边走,莫厌金杯酒,哈哈哈,好一个莫厌金杯酒!” 这阙醉妆词乃是五代残唐,蜀主王衍所写,此刻在他口中歌来,果然有一种帝王之豪气。 水灵光轻轻道:“莫厌金杯酒……莫厌金杯酒……”举杯又干了一杯,她酒量平浅,此刻已是醉态可掬。 铁中棠想劝他。但转念一想:“我三人这般愁苦,能醉个几日岂非大妙。”朗笑一笑,亦自痛饮起来。 朱藻道:“小兄弟,你我昔日恩怨不说,此后己是兄弟,是么……好,你在点头,好,喝一杯。” 两人喝了一杯,朱藻忽然又道:“小兄弟,你可知道哥哥我心头的难受……哈哈,有何难受,再喝一杯。” 两人又喝了一杯,朱藻拍掌歌道: “人生愁恨何能免,消魂独我情何限,故国梦里归,觉来双泪垂,高楼谁与上,长记秋睛望,往事己成空,还如一梦中。” 这苗南唐后主之子夜词,在他口中歌来,更是愁肠盯结,另有怀抱,令人闻之亦觉满心萧索,难以自遣。 水录光又自叹息一声,道:“能哭能歌真名士,亦狂亦侠自风流,朱……朱大哥,我佩服你。” 朱藻道:“你……你唤我大哥?” 水灵光道:“铁中棠如此唤你,我自也如此。”要知纵是最最口吃之人,酒醉之后.说话也可十分流畅。 朱藻道:“唉,原来你只是为他才唤我大哥?” 水灵光道:“不,这声大哥是我自心里唤出来的。” 朱藻道:“原来你对我并非全是恶感。” 水灵光道:“我早就觉得你人不错!”醉眼乜斜,一指铁中棠又道:“若不是有他,说不定……说不定我会喜欢你。” 朱藻大笑道:“好!好,既生瑜,何生亮……,笑声渐渐消敛,又自痛饮几杯,大哭大歌道: “休相问,怕相问,相问还添恨,春水满塘生,蝴鹤还相趁!”他随口歌来,俱是名家之词,而且词意与心境贴切,显见非但武功高绝,而且是位通品,水灵光轻轻击节,道:“既怕相问,为何还要相问?” 铁中棠见他竟真的对水灵光这般痴情,心中暗叹一声,突然动容道:“灵光妹子,我知道你对我很好。” 水灵光大喜道:“你……你真的知道?” 铁中棠道:“但你我只是兄妹之情,莫忘了你是我的妹子。”说这话时,他自己心头又何尝不在暗叹造化弄人。 要知那时礼教甚严,堂兄堂妹是万万不能通婚的。 水灵光更已大哭起来,道:“我不愿做你妹子,我不愿做你妹子!”突向朱藻道:“我做你妹子好么?” 朱藻道:“我不要你做我妹子!” 水灵光大声道:“为什么?” 朱藻道:“你为何不愿做他妹子?” 水灵光呆了一呆,轻叹道:“对了对了,这理由原来是一样的……好……”呆了良久,眼皮越来越重,竟睡着了。 朱藻目光空空洞洞凝望着远方,似是突然苍老许多。 铁中棠不忍再去瞧他,转身去翻动桌上书册。 这时铁中棠心畔,已有计较,决心要将水灵光与他拉拢,一来只因他不失豪侠本色,二来也好报他亡母深恩。 铁中棠生性豁达,心念一决,心中纵然痛苦,也不去再想,只见桌上书册俱是诗词典史一类,并无秘密可言。 突见一册黄绢订成的薄本夹在残唐时郑州进士和凝所刻的红叶词稿之间,翻开一看,上面写着: “杭州袁漱珍,庚子正月初八。 苏州许苏珠,庚子正月初十……” 一行行写的俱是女子名姓与时地,再无他言。 铁中棠瞧的暗暗奇怪,忽见第二页上写着:“河朔水柔颂!庚子四月十六。” 铁中棠身子一震,赶紧掩起书页藏在怀里,心房犹在不住震动,他想不到水柔颂名字为何在此,更不愿被水灵光瞧见。 就在这时,石壁突然起了一阵阵震动,但声响并不巨大,接着,石室中又生出一种闷热之感。 铁中棠双眉方皱,又听得朱藻道:“兄弟,你接着。” 原来他也在翻书册,却发现一本乃母手抄之剑诀,当下远远抛给铁中棠,道:“此乃削香剑诀,你好生学吧!” 铁中棠早已闻得武林中有种绝代剑术,名为“削香”,只是失传己久,却想不到如今竟能得见。 他心头惊喜交集,道:“大哥,你呢?” 朱藻黯然笑道:“削香剑术变招之快,当世无双,以你手腕之灵巧,学这剑术,正是相得益彰,而我……唉,我已无心学剑了。” 坐下又去饮酒,有时抚棺痛哭,有时纵酒高歌,水灵光虽不敢再醉,但也始终未曾十分清醒,只有铁中棠心怀大志,不愿虚渡时日,竟真的咬紧牙关学剑。 又不知过了多久,铁中棠计算时日,纵不及二十日,至少已有半月,当下便欲离去,朱藻、水灵光亦无异言。 直到这时,朱藻才略整衣衫,三人彼此相望,都觉对方已憔悴许多,于是一起在棺前叩头,垂首而出。 石门由内开启甚易,但铁中棠触手之处,只觉那本来冰冷的石质,此刻竟似有些温热,心头不禁一动。 转瞬间门己开,三人相继跃出,突然一起呆在地上。 满池绿水,已干了一半,四壁丹青,都已熏得焦黑,池中方舟,更已踪影不见,而池中却浮着些焦木。 三人一眼瞧过,便知此地大火方熄,匆匆赶出去一看,满目荒夷,四下俱是焦木残灰,昔日繁华,早被一场大火烧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石屋支架犹自矗立在凄凉西风里。 出了石屋,外面的百花、草坪、斜柳、朱桥,只剩下一堆堆灰烬,花畔、草上、柳下,千娇百媚的少女,更是风流云散,铁中棠想起自己来时此地的风光,端的是八面花光,人间仙境,而如今……仙境已化地狱,人面不知去向,一时之间,他只觉满心悲怆,不觉呆在地上。 朱藻突然一拍他肩头:笑道:“小兄弟,你想些什么?” 铁中棠叹道:“不知是谁下的毒手!” 朱藻道:“你还怕他能躲一辈子不成,难受个什么!” 仰天一笑,又道:“这些身外之物,烧了倒干净,何况,此境本是人建,珍宝也是人手积来,他能烧得了,我便能再建,哈哈,小兄弟,你岂不闻: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铁中棠见他胸襟竟如此开阔洒脱,不禁对他更生好感,暗道:“灵光妹子若是能嫁得这般夫婿,我也心安,只是……” 忽然笑道:“小弟斗胆,要奉劝大哥一言。” 朱藻道:“你说吧!” 铁中棠道:“大哥你万般皆可佩,只是忒风流。” 朱藻仰天笑道:“人不风流在少年,何况我……”笑容一敛接道:“不见意中伊人来,只有纵酒学风流。 铁中棠道:“大哥若有意中人时,便不再风流了么?” 朱藻道:“若得意中人,从此不二色……你为何如此问我?” 铁中棠笑道:“没有什么,没有什么……好,好!”当先出谷。 谷外乃是一片清平世界,铁中棠忽将朱藻按在一方山石上坐下,道:“大哥,你且受小弟三拜。” 朱藻笑道:“平白无事,拜个什么?” 铁中棠正色道:“第一拜是谢她老人家再造之恩,第二拜是望大哥收我这兄弟……”门中说话,人已拜倒。 朱藻神色一阵黯然,但瞬即急又笑道:“说的好,这两拜大哥我都生受了,那第三拜却又为的是什么?” 铁中棠道:“小弟要请大哥至王屋山下一处名唤‘再生草外’的茅舍中去会见一人,为小弟带封书信去。” 他一面说话,一面已自怀中取出封书信,想必在那石室中写就封好,朱藻道:“此事容易,你为何要拜?” 铁中棠道:“小弟还求大哥也将此人当作兄弟一般,随时照料于他,但小弟却可担保此人乃是个世间奇男子!” 朱藻笑道:“既是人间奇男子,你不说我也要交的。” 铁中棠再拜道:“多谢大哥。”转身携起水灵光的纤手,道:“灵光妹子,我也想求你一事,不知你可答应?” 水灵光轻轻一叹,道:“无论你求我的是好事,还是坏事,只要你说出口来,我就答应。” 铁中棠暗叹一声,口中道:“我求你也随朱大哥前去王屋山,再求你好生对待朱大哥,也好生对待茅屋中人。” 水灵光面色微微一变,缓缓道:“你既已说口来,我就答应你,但……但你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 铁中棠强笑道:“你知道什么?” 水灵光一字字缓缓道:“我不管你想什么,只要告诉你,无论如何,我一生除你之外,绝不再嫁他人。” 她语气坚决,但神色却极平静,显见这话她早已在心里不知说过多少遍了。 铁中棠变色道:“但……但你我……” 水灵光淡淡一笑,道:“我也知道兄妹不能成为夫妇,我只恨苍大,也决心一生不嫁……朱大哥,咱们走吧!” 铁中棠见她如此神情说话,知道那是谁也更改不了的,心中又悲又叹,转首望去,只见朱藻负手而立,面上似笑非笑,嘴边似叹非叹,若非豁达已极之人,听得水灵光说出这番话来,神情怎会如此。铁中棠黯然叹道:“大哥你……你本渡的是悠闲岁月,小弟却累得你奔波江湖!”但要说的,本非此活,只是到了唇边,方自更改。 朱藻淡然一笑,道:“我早已有心出来走动走动,见一见天下事,此刻正是良机,只是……我又不禁奇怪。” 铁中棠道:“大哥奇怪什么?” 朱藻道:“你要我等远赴王屋,你却又要去何处?” 铁中棠道:“王屋之约,本是小弟必赴之约,怎奈小弟此刻又有了更急的事,不得不请大哥……” 朱藻截口道:“你这急事,说不得的么?” 铁中棠黯然一笑,道:“此事说来话长……但……但小弟事一做了,便必定赶去王屋,与大哥、灵光妹子相见。” 朱藻道:“你既不愿说,也罢,但我却信得过你,不再问你了!”长身而起,道:“好,水灵光,咱们就走吧!” 他大袖翻飞,当先而行,水灵光随在他身后,直到两人身影消失,水灵光俱未回头。 铁中棠心头一阵黯然,知道水灵光若是回头看上一眼,那倒还好,她此刻竟不回头,显然心头悲痛已到极处。他心头暗自低语:“大哥、灵光,不是我不愿说出那急事,只因我生怕说出之后,你两人便不肯离我而去了,但愿你两人今后幸福……我若能侥幸做好那两件事,日后我们还有相见之日,我若不能做好,那……那……”举手揉了揉眼睛,踏着漫天夕阳余晖大步下山。 第二十三章 各怀异心 其实此刻盘绕在铁中棠心头之急事,何止两件! 他么叔怎会落入风九幽手中?师门之安危如何?是否也遭了风漫天毒手?大旗门恩仇究竟还有何秘密? 这些问题的真相,都是他急于想查出来的,他甚至觉得片刻都无法忍耐,但若要查出前三个问题的真相,首先要寻着风九幽与他么叔,至于最后一个问题,他还记得朱夫人临死前对朱藻所说的言语: “大旗门的恩怨秘密,只有你爹爹一人最清楚,他还未死……”夜帝虽还未死,但下落何处?有谁知道? 那黑衣妇人出人意外竟相助于他,还令他立赴常春岛,朱夫人要他答应的三件事,其中也有一件,是要他寻出那盲目的送饭女子,而所有的少女,显然已都被那些黑衣妇人带回常春岛,是以这常春岛,更是他急需要去之地,在那岛上,说不定可打听出风九幽与夜帝的下落。 铁中棠将一些千头万绪之事极快的整理一遍,心头便已下了决定!无论如何,先去常春岛。 夕阳还未完全隐落之时,铁中棠已坐在山脚下一方青石上,这方青石,正是他上山前所坐之地。他呆坐石上,目光茫然望着远方,原来常春岛究竟在何处,他固不知道,江湖中究竟有谁知道其地何在,他也全无所知,只得暗道:“顾名思义,常春岛必在海外!”当下一振衣衫,向东行去。 但他到了海边,连问了数十个终年在海上打鱼的渔夫,却无一人听过这常春岛三个字。 一个满面水纹的老渔夫道:“老朽在海上混了五十多年,海上只要有这么个常春岛,老朽万无不知之理。” 铁中棠听他话中颇为自矜,想必是所言非虚,不禁叹道:“你老人家既然不知,想必海上并无此岛了。” 那老渔夫笑道:“小爷说的是。” 铁中棠在海边探问了两日,仍是毫无结果,只是衣衫上似乎添加下一些海水的咸味湿气。 他满心忧闷,却又无计可施,只有折回西行,不消一日,便又过了峨山,到了即墨城。 铁中棠赶路一日,此刻便寻店打尖,方自喝下一碗宽面,突听有人唤道:“圣姑们又经过了,快来快来!” 酒铺中人,倒有大半涌了出去,一个个竟跪在路边。 铁中棠大感惊奇,忍不住也跟了出去,突觉有人拉衣袂道:“圣姑来了,还不跪下?”铁中棠不便用力相抗,只有跪倒。 过了半晌,只听街那头欢呼道:“圣姑……圣姑……”六七个黑袍及身、黑纱蒙面的妇人,在欢呼声中缓缓走了过来。 她们行路的姿势,极是奇特,肩不动,手不抬,只是双足在及地长袍中轻轻移动,但却走得甚是迅快,望之宛如乘风。 铁中棠瞧得又惊又喜!这不是常春岛日后座下使者是谁?但瞧这些人身形,却又与朱藻石厅中所见之人不同,显见又是另外一批,铁中棠暗道:“无论她们是不是那时的人,只要她们回向常春岛,我便可跟踪而去。” 黑衣妇人们身后,还跟着辆大车,车帘深垂,密不透风。 这时方才拉他跪下之人又已悄声道:“兄台大约是外路来的,不知道这些圣姑们不但慈悲为怀,而且法力无边。” 铁中棠知道这些乡愚牵强附会,已将黑衣妇人瞧得有如神仙一般,是以对她们才会如此恭敬。 但听他如此说法,可见黑衣妇人们在这城镇之中,必定做过不少值得称颂之事,不知怎地,铁中棠也觉甚是欢喜。 片刻间黑衣妇人们便已走过长街,竟没有一人曾经东张西望一眼,端的是眼观鼻,鼻观心,行不逾矩。 欢呼犹自未歇,人群却已站起。铁中棠悄悄自人群中穿行过去,远远跟在黑衣妇人们身后,此刻时已入夜,他行动也未引起别人注意。 但铁中棠还是不敢跟得太紧,忽然间,走在最后的一个黑衣妇人竟停下脚步,回首而望。 铁中棠心里一惊:“莫非我行藏已被她们发觉,当作恶意。”他不愿与这些黑衣妇人发生冲突,当下便待隐过身形。 哪知那黑衣妇人立在阴影中,竟在向他轻轻招手。 铁中棠知道已躲无可躲,只有硬着头皮走了过去。 那黑衣妇人轻语道:“这里来。”身子一闪,隐于树后。 铁中棠大奇忖道:“若说她便是我日前遇见的那些妇人,此刻为何这般神秘?若说她是另外批,又怎会认得我?” 心中虽是惊疑不定,脚步却已迈了过去,那黑衣妇人幽灵般站在树下阴影中,轻轻又道:“走过来些。” 铁中棠迟疑道:“前辈有何指教,在下……” 那黑衣妇人突然轻轻一笑,道:“你竟听不出我的声音么?”语声甜美柔媚,令人闻之心荡。 铁中棠失声惊呼道:“温黛黛!” 那黑衣妇人道:“不错。”伸出春葱般纤纤玉手,揭下覆面黑纱,但见娇靥如花,眼波似水,却不是温黛黛是谁? 铁中棠又惊又喜,道:“你……你怎会和她们在一起?”忽又大惊问道:“我那云三弟现在怎么样了?” 温黛黛目中似有幽怨之色泛起,叹道:“此事说来太长了,我只能简简单单的告诉你。” 铁中棠道:“三弟他……他伤已好了么?” 温黛黛道:“不但伤已好了,武功还精进许多。” 铁中棠大喜道:“是……是谁救了他?” 温黛黛道:“无色大师。” 铁中棠更喜,道:“少林掌门人?呀,三弟缘福看是不浅,想不到他竟得蒙无色大师之青眼。” 原来这少林无色大师,不但是当世第一神僧,在武林中也是位尊望隆,少有人能望其项背。 但这位少年高僧坐关已久,近十余年江湖中几乎已无人见得着他,铁中棠闻他竟出手为云铮治伤,自是喜出望外” 温黛黛道:“那日我千辛万苦好不容易终于将他救出地道,便听你的话,将他一直送上少室嵩山少林本院。” 铁中棠叹道:“少林寺门禁森严,我看想不出你是如何设法进去的,又怎会见到无色大师?” 温黛黛凄然一笑,道:“你也莫管我是如何进去的,总之我设法进去,又设法见着无色大师,请他为云铮疗伤。” 铁中棠见她笑得甚是凄凉,知道此中必然有一段极是辛酸的经过,只因由少林寺门到方丈室这段路途,看似平平坦但,其实却无殊千山万水般难以渡过,但温黛黛似不愿说,铁中棠也不便再问,但他却想不到这段路途之辛酸与艰苦,除了温黛黛外,别人再也难以渡过。 原来那日温黛黛抱着云铮到了少林寺,已是精疲力竭,她一心求见少林长老,却被迎门的知客僧拒于门外。 温黛黛瞧得少林寺两扇山门又自紧闭,纵有天胆也不敢闯门而入,只有跪在门外,哀哭求告。 但她跪了半夜,哭声已嘶,少林寺还是对她不加理睬。 这倒并非少林寺之出家人心性太狠,只是少林寺在江湖中名声实在太大,百余年来,每日都不知有多少人上山托庇求助,访师学艺。少林寺怎能一一接纳,何况这些求助之人中,又有不少是大奸大恶之徒,穷途来路中来求庇护,还有不少装着伤病求助,其实却是存心入寺卧底偷学武功之人,少林寺若是接纳,清净佛门岂非变为藏污纳垢之地。 是以少林寺这才立下戒条,若非有人引见,或是江湖中真正知名的侠义之士,谁也莫想入寺一步。 温黛黛既无人引见,又非知名侠士,此番被拒于门外,本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之事。 但她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就在这时,风声微响,她身后不知何时,便己多了一个紫袍老人。 这老人来时风声极是轻微,但身形却极是魁伟高大,望之有如神佛中之天神巨人一般。 他浓眉厉目,颔下留着紫红色虬髯,瞧了温黛黛半晌,道:“小姑娘,你哭什么?” 语声也有如霹雳般震耳,温黛黛骤见其人,骤闻其声,心头不禁震,但瞧他似无恶意,便将求助被拒之事说了。 紫袍老人大笑道:“你要见无色老和尚么,这个容易,但某家一生不做助人之事,除非事成之后有重礼酬谢。” 温黛黛惶声道:“小女子虽然无长物,但还有些银两。” 紫袍老人纵声笑道:“银子某家见得多了,就凭区区阿堵物便想某家出手救你,你岂非将某家看得太不值钱了?” 温黛黛道:“但小女子除此之外,便……便别无他物可以相谢。” 紫袍老人道:“那你就继续跪着吧!”拂袖走向山门。 温黛黛瞧得云铮伤势越来越是沉重,知道若不早加救伤,再迟便来不及了,突然狠了狠心,道:“前辈慢走。” 紫袍老人回身道:“你可是想起酬谢某家之物来了?” 温黛黛道:“不错。” 紫袍老人目光一闪,大声道:“是什么?” 温黛黛道:“便是我的身子。” 紫袍老人仰天笑道:“不错不错!某家若非要你说这句话,岂有功夫与你噜嗦,你虽说得迟些,总算聪明,毕竟说出了。” 笑声突然一顿,厉声道:“但这话乃是你心甘情愿说出来的,某家可没有丝毫逼过你,你也莫要赖账。” 温黛黛道:“你若带不进去又当怎办?”说这话时,面色平平静静,只是目光炽热,似是情仍热,心已死! 紫袍老人道:“若是带不进去,某家输这脑袋给你。” 温黛黛道:“但纵然带进去了,此刻还是不能……” 紫袍老人截口道:“某家知道你还要陪这半死的小子几日。” 温黛黛道:“不是几日,是几十日。” 紫袍老人大笑道:“好厉害的女子,某家倒未曾见过,好吧,给你四十日,四十日一过,你身子便是某家的了。” 温黛黛道:“但心却是我自己的。” 紫袍老人呆了一呆,道:“要你的心是何价钱?” 温黛黛道:“拿你性命来换!” 紫袍老人纵声大笑道:“好,好,想不到某家有生之年,还能见到你这样的女子,只可惜早些日子未见到你。” 温黛黛道:“早些日子,你见了也是白见。”言下之意,自是早日我无求于你,你又怎能要得我身子? 紫袍老人大笑道:“好!好……你姓甚名谁,快些说来。” 温黛黛道:“温黛黛,温玉之温,黛绿之黛。” 紫袍老人上上下下瞧了她几眼,突然背转身子,大声道:“庙里可有和尚么?活的出来一个!”雷般的语声,震得树上松针一根根落下。 片刻间寺门便微启一线,侧身出来个灰袍憎人,神情似已被那喝声所惊,但仍沉着气合十道:“施主有何见教?” 紫袍老人道:“某家要见无色。” 那灰袍僧人听他竟敢直呼掌教方丈法名,面色不禁又是一变,轩眉道:“掌教祖师已有多年不见外客!” 紫袍老人道:“他纵不见别人,某家却是定要见的。” 灰衣僧人冷冷道:“施主大名?” 紫袍老人大喝一声,道:“某家姓名也是你配问的么!”身形突然半转,双掌自袖中挥出,“砰”的一声暴响,山门边一株古松竟被他一拳震成两截,上半截带枝带叶哗喇喇倒将下去!那灰袍僧人见了这等威势,目光中方自现出畏惧之色,一言不发匆匆转身了进去。 温黛黛也瞧得舌矫不下,紫袍老人哈哈大笑道:“老人不亮这一手,那些管事的和尚谅必还不会出来。” 过了半晌,果见一个白须僧人走了出来,但探首瞧见紫袍老人的身形,面容立刻大变。 紫袍老人叱道:“慧根,你还认得某家?” 那白须僧人慧根合十道:“原来是前辈到了,贫僧这就去通报家帅,想来家师万无不见之理。” 紫袍老人道:“快,快!” 慧根道:“是,是!”又自匆匆而入。 温黛黛久已知道这慧恨乃是少林名僧之一,见他竟然也对紫袍老人如此畏惧恭敬,心下不禁更是骇然。 又过厂半晌,紧闭的山门突然大开,七个白眉僧人一排迎了出来,齐都合十道:“掌教方丈有请施主。” 紫袍老人冷哼一声,道:“老和尚架子竟越来越大了,竟不出来迎接某家……温黛黛,抱起人随我来!” 少林僧人果然不加阻挡,任凭温黛黛抱着云铮入了山门,两旁僧人雁列山门之内,香烟氤氲之中,人人俱是面容肃然,双掌合十,动也不动,一眼望去,有如无数尊石塑的佛像一般,气象庄严,不可逼视。 温黛黛偷眼一望,见到这等气派,当下低垂着头,个敢再看,足下的那路由方砖变为青石,由青石变为细砂,又由细砂变为碎石,也不知走了多久,最后来到一片柔草之地,鼻端已可闻得一阵阵似有似尤的檀香气味,心知方丈室必已到了,越发不敢仰视。 紫袍老人道:“无色老和尚在么?” 方丈室竹帘已被佛香熏成黄金般颜色,一个沉稳语声自帘内传出道:“故人远来请进相见。” 紫袍老人道:“有檀香气味的地方,某家平生不愿进入。” 竹帘中道:“请恕老袖未曾出迎!” 紫袍老人道:“你也不必出来,某家只想问你一名话。” 竹帘中道:“请问!” 紫袍老人道:“那件事你是管不管?” 竹帘中道:“哪件事?” 紫袍老人冷笑道:“是那件事,你我心里都清楚得很,那件事数十年都未惊动到你我头上,如今你到底是管不管?” 竹帘中默然半晌,方自缓缓道:“管即是不管,不管即是管,檀越苦苦追问,岂非落了下乘!” 紫袍老人皱眉道:“老和尚打什么机锋,某家不懂。” 竹帘中道:“懂即是不懂,不懂即是懂。” 紫袍老人哈哈大笑道:“好……好,某家来也是白来,不来也是白不来,那件事发作也好,不发作也好。” 竹帘中微笑道:“阿弥陀佛,檀越终于大彻大悟了。” 紫袍老人大笑道:“大旗即是小旗,小旗即是无旗,情即是仇,爱即是恨……某家说的可是么?” 竹帘中道:“你懂了……你懂了!” 紫袍老人仰天大笑数声,突然又道:“还有个半死的人求你相救,某家已带来,你救是不救,都由得你,你任他死在你方丈室里,也与某家无关……去吧!”说到最后两字,突然抓起温黛黛、云铮两人抛入方丈室中,大笑道:“四十日后,无论你在何处,某家都找得到你。” 温黛黛只听耳畔风声一响,人已穿帘而过,她只当此番必定跌个半死,哪知那紫袍老人手上力道拿捏的竟恰到好处。 温黛黛心头方自一惊,人已稳稳站在地上,紫袍老人的大笑之声粼粼远去,瞬息间便已无声无息。 方丈室中恭肃沉穆,无色大师宝像庄严。 温黛黛也不敢打量,只是跪下求助。 无色大师道:“你是什么人?他是什么人?” 温黛黛伏首道:“小女子温黛黛,他是大旗门下弟子云铮。” 无色大师听得大旗门三字,须眉微微一动,沉声道:“送你入寺那紫衣人,你两人是否原来不认得他?” 温黛黛暗奇忖道:“这位大师未出门,怎会知道那老人身穿紫衣,又怎会知道我本不认得他?” 心中虽惊诧,口中却将寺门外之事说了,不敢隐瞒。 无色大师捋须长叹道:“我佛慈悲,我佛慈悲……他竟会将大旗门下送来治伤……天意,天意!” 温黛黛越听越奇,却又不敢询问。 无色大师道:“好!贫僧为他治疗,你去吧!” 温黛黛再也想不到这少林神僧竟会答应得如此轻易,不觉又惊又喜,但听他要自己离去,不禁惶声道:“但小女子……” 无色大师截口道:“佛家最重因果,你既已答应了他,便种一因,必有一果,须得你自己去了结,别人管不得。” 温黛黛流泪道:“小女子既答应了他,自当自去了结,小女子只求大师让小女子在此多留几日,守着他伤势痊愈。” 无色大师垂目沉吟半晌,喃喃道:“多情必有情孽……唉……院外有间柴房,你可留宿,每日只能入院半个时辰。” 温黛黛伏地道:“多谢大师。” 无色大师道:“贫僧此已破例,你快去吧!” 这段经历,温黛黛仅以凄然一笑,淡淡几句话,便轻轻带过,只因她不愿居功,也不愿别人为她伤心。 温黛黛接道:“少林寺不留女子,但无色大师却破例将我留下,而且许我每日去见云铮一次。” 铁中棠叹道:“无色大师如此对待于你,亦是殊恩。”他自不知温黛黛竟是卧在柴房之中,更不知柴房中诸般痛楚。 温黛黛道:“那无色大师不但武功通神,医道亦是高绝,三日之中,云铮伤势已愈,已可行动。” 她又自凄然一笑,接道:“我见他伤势好得这么快,自是欢喜,听到无色大师竟要传他武功,更是喜出望外,但……但……” 铁中棠见她面色有异,不禁问道:“但什么?” 温黛黛道:“但自始至终,云铮未同我说过一句话。” 铁中棠怔了一怔,道:“这……这……”想到温黛黛冒死救了云挣,却落得如此,心下不禁甚是难受。 温黛黛凄然笑道:“他甚至连望都不望我一眼,但我自知以前太伤他的心,是以也不怪他。” 铁中棠道:“现在你可是对他有了真情?” 温黛黛闭目不答,唯见泪珠淅然流下。 铁中棠道:“只因他不理你,所以你也不愿将这段辛艰经过向我叙说,只是轻轻带过,是么?” 温黛黛流泪忖道:“想不到他竟了解我,只有他了解我!” 心下既是悲伤,又是感激,但不知怎地,她此刻对铁中棠已只剩下兄妹之情,而无儿女之私了。 要知久历风尘之女子,心若被人打动,便坚如金石,她昔日虽然也曾被铁中棠奇特的性格吸引,但那只是暂时的刺激,而云铮,却终于真的打动了她的心,只是这种情感的变更,她自己却不知道。 她忽然一笑,改口道:“那有什么辛酸经历,日子一直过得十分舒服,只是云铮受伤时瞧着我的眼睛,我……我永远也忘不了,他伤愈时虽不理我,但他的心却骗不了我……中棠……铁大哥,我这番心意,你谅必知道,此生我纵然永不能再见他,也无妨了。” 铁中棠听她突然改了称呼,称自己为大哥,便知她心已纯净,心下颇是安慰,又不禁问道:“你怎会永远见不着他了?” 温黛黛凄然一笑,道:“只因我已将去得远了!” 原来她夜宿柴房,日间到院中半个时辰,有时根本见不着云铮,纵然见着,云铮也不理她。 温黛黛眼泪暗流,只得忍住,半个时辰一过,她便得立刻回到柴房,苦闷无事,便每日劈柴。 她在少林寺留了约莫二十日,竟将一房粗柴根根劈为细枝,一双纤纤五手却己生满粗茧。 她日渐憔淬,云铮精神却日渐焕发,面色也日渐红润,瞧他练功,便知他武功已大有精进。 而云铮虽不理睬,温黛黛却不肯放弃这半个时辰,日日痴守在旁,瞧着云铮红润的脸色,冷漠的面容,心里也不知是难受还是欢喜,但面上却始终带着笑容,她平生虽常以虚情假意骗过不知多少男人,此番她心里有了真情,却又不知怎地,竟无法,也不愿流露出来。 这一日她苦等到黄昏容她入院之时,用清水拢了拢头发,抱着另一个希望进到院中,只望云铮今日对她稍加理睬。 哪知她入院之后,竟突然发觉云铮已走了! 她又惊又骇,又恐又怨,不顾一切,冲入方丈室中。 无色大师似乎早已知她来意,沉声道:“你来了么,好好,且坐下来,听贫僧说几句话。” 温黛黛见到无色大师,也不敢放肆,只是忍不住流泪。 无色大师道:“想必你已知道他已走了,乃是老衲送他走的,为了一件十分重大之事,他也不得不走。” 温黛黛流泪道:“他……他为何不对我说一说?” 无色大师叹道:“他走时老衲也曾问他可要见你一面,他也曾考虑了许久,却终于决定还是不见的好。” 温黛黛道:“他……他为何如此忍心?” 无色大师缓缓道:“无情便是有情,唉……有情不如无情,只是万物众生,俱都有情,是以众生苦恼。” 温黛黛痛哭道:“大师慈悲,告诉我他到哪里去了?” 无色大师叹道:“常春岛,老衲说了,你也不会知道。” 温黛黛道:“常青岛在哪里?” 无色大师道:“老衲也不知,只是要他自己寻去,但以他性情,只怕不到地头,半途便会……” 突然动颜一笑,道:“何处是地头,何处不是地头,咄,老衲又着相了。”双掌合十,口念佛号。 温黛黛道:“大师要他去常春岛,为了何事?” 无色大师缓缓道:“有因必有果,有果必有因,有今日之果,必为昔日之因,他去的自有道理,自有道理……” 缓缓阖起眼睑,不再开口。 温黛黛知道再问亦是枉然,垂首一礼,黯然走出了方丈室,自那后院小门中走了出去。 她身子方自出门,那小门己“砰”的紧紧关上,这道门多日来总是虚掩,如今却关得严丝合缝,温黛黛知道今日走出了少林寺,他日若再想入此古刹一步,实是难如登天,心下不觉更是凄凉萧索,踏着荒仙乱石茫然向前行走,也不知自己走的什么方向,更不知自己要走向何方。 走了不知多久,来到一道溪流旁,温黛黛俯下身子,掬水而饮,此刻夕阳满天,流水如金,映着她如花容貌,但夕阳转瞬即逝,水中便什么都看不到了,温黛黛犹自临溪自伤,不禁凄然自语道:“人生又何尝不正如这流水一般,光彩转瞬即逝,我为何还要活在世上,难道真要等着去做那紫袍怪物的姬妾么?” 她本已满心萧索,这时荒山共夜色苍瞑,晚风伴流水呜咽,更使她生机渺然,仰天一叹,便待自去寻个了断。 忽然间,只听身后一人缓缓道:“你真的要死么?” 语声冷漠己至极点,温黛黛转身瞧去,顿觉一阵寒意由脚底直冲上来,原来她身后不及一尺之处,不知何时已幽灵般卓立着一条身穿黑衣的女子人影,除了衣衫微微拂动之外,由头到脚,再不见有丝微动弹,似是方自地中出现,又似亘古来便已站在这里,只是凡人肉眼休想瞧得见她。 温黛黛栗然忖道:“这……这莫作不是人,而是孤鬼?”突又转念忖道:“反正我已要死了,管她是狐是鬼,何必怕她!” 当下壮起胆子大声道:“不错,我要死了,你待怎样?” 那黑衣女子阴凄凄道:“你年纪轻轻,口里说要寻死,只怕不过是一时冲动,过一会儿又不想死了。” 温黛黛道:“这人生有何意思,我为何还想活着!” 黑衣女子道:“如此说来,你想必是已伤透了心啦!莫非是你所爱的人对不起你,将你抛下了不管么?” 温黛黛心头一阵痛楚,跺足大呼道:“也不用你来管!双手掩面,放足狂奔了出去。 哪知她方自奔出数步,突觉那幽灵般的黑衣女子竟又无声无息挡在她面前,温黛黛道:“你……你到底要怎样!” 黑衣女子缓缓道:“我也是个伤心人,我也想死,你既决心想死,不如和我一起去死吧!” 温黛黛暗道:“你可是要试试我是不是真心要死?若是见我又不想死了,便好讥笑羞辱于我,好,我就死给你看。” 当下故意大笑道:“好,想不到我黄泉路上,还有同伴……” 黑衣女子道:“随我来!”拉起温黛黛的手,向西奔去。 温黛黛只觉她手掌其冷如冰,便是死人的手,也无这般冰凉,掌心更有一种奇异的力道,带得自己身子不由自主随她狂奔,脚尖都几乎沾不着地面,再看她黑色的衣袂,黑色的面纱,在风中不住飞舞,整个身子都似御风而行一般,温黛黛是决心想死,也不禁为之毛骨悚然。 前路山势更是险峻,两旁岩石嵯峨,有时下临绝壑,只要稍一失足,立时便要粉身碎骨。 黑衣女子忽然驻足道:“到了,就是这里。” 夜色之中,温黛黛见自己此刻存身之外,乃是绝壑边一块突出的山石,下面黑黝黝一片,也瞧不出有多深。 黑衣女子道:“你还等什么?快跳下去吧!” 温黛黛凄然一笑,道:“好一个寻死之处……”忽然间有许多人身形面容在她心中一闪而过,她身子不觉轻轻颤抖…… 黑衣妇子冷冷道:“你若不愿死,回去还来得及。” 温黛黛道:“我……我……”忽又想起了那紫袍老人狰狞面容、云铮之冷漠眼色,咬一咬牙,大声道:“我为何回去!” 闭起眼睛纵身跃下,身子方一悬空,头脑立觉一阵晕眩,耳畔似乎听得那黑衣女子笑道:“不错,是·……” 下面的话还未听到,便觉自己身子跌入了一人怀抱中。 温黛黛又惊又骇,又是奇怪,过了半晌,才敢张开眼来,六个同样镀柬的黑衣女子站在她四周。 仰面再看方才那方山石,正在自己头顶上不及十丈高处,原来这绝壑自上看来,虽是黑黝黝见不到底,却只是因为夜色深沉而已,此刻自下往上看去,便可发觉这绝壑深仅十丈。 接住她身子的那黑衣妇人道:“你可受惊了。”语声虽仍极为冷漠,但显见已有些关怀之意。 温黛黛挣扎着落地,怒道:“我已绝心求死,你们为何还要如此戏弄我这个苦命的人!” 那黑衣妇人叹道:“正因你是个苦命的人,我们才要如此。” 温黛黛道:“为什么?” 黑衣妇人道:“因为我们也都是苦命的人,所以要收容天下苦命的女子,但若非绝心求死,还算不得真正命苦。” 温黛黛道:“所以你们便要试试我,是么?但你们……” 黑衣妇人幽然一笑,截口说道:“我们都已死过了一次,所以要你也死一次,才能加入我们这一群中。” 另一人冷冷接道:“此刻你我都是已死的人了,再过几天,你就会知道做死人的滋味远比活人好得多。” 温黛黛心头一寒,转目四望,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死是活,忽然大呼道:“我不愿做死人……不愿做死人……” 黑衣妇人冷冷道:“你已死过一次,还想活么?” 温黛黛忍不住机伶伶打了个寒噤,后退两步,道:“你……你们究竟是谁?为……为何我要加入你们?” 黑衣妇人道:“做了死人,便可做上天的使者,便可为天下受苦受难的女子抱不平,你难道还不愿意么?” 这段经过,温黛黛已说的较为详细,只听得铁中棠惊心动魄,听到这坐,忍不住叹道:“难怪她们行事说话那般冷漠,原来她们人虽未死,心却早都死了……后来呢?你可曾……” 温黛黛接口叹道:“我的心也死了,我自然加入她们,自此我也身着黑袍,面蒙黑纱,我心里虽有许多疑问,但她们却不许我问她们任何话,只说:‘你的心既已死了,还管那多事作甚,还问什么!’我只得跟着她们走,路上只要见到女子受了欺侮,她们必定出手相救,直走到这里。” 铁中棠道:“你可知她们此刻要去哪里?” 温黛黛叹道:“回去……若不是车子里有两个奇怪的病人,我们早已回去了,只怕……只怕也永远再见不着你。” 铁中棠微微一笑,道:“你们回去的地方,也正是我要去的地方,只是……我若非遇见你,却不知路途走法。” 温黛黛大奇道:“你怎知我们要回到哪里去?” 铁中棠道:“此事说来话长,但我却知你们要回常春岛!” 温黛黛心头一震,道:“常春岛……原来是常春岛!”她忽然想起云铮要去之处亦是常春岛,身子不觉微微颤抖起来。 铁中棠见她神情,奇道:“你莫非还不知常春岛这名字?” 温黛黛凄然道:“她们只说回家,却始终来说家在何处?我有时甚至要以为那是在天上、或是在地下。” 铁中棠默然半晌,叹道:“无论如何,你总……” 突听风中隐约传来一阵似有似无的萧笛之声,温黛黛面色大变,道:“她们己在催我回去了。” 铁中棠急忙道:“我跟着去可使得?” 温黛黛皱眉沉默半晌,叹道:“好吧!但我们要在前面一间圣母祠中歇至四更才会启程,到时你再来吧,只是行藏须得十分小心,若是被她们发觉,就不好了!”话来说完,人已去远。 铁中棠无意间遇着温黛黛,知道了许多事故,这其中虽然不乏令人伤心之事,但终究是欢乐多于悲苦。 尤其是闻得云铮不但已经伤愈,而且又得当代第一高僧无色大师之亲近,此事当真更令铁中棠满心次喜。 他暗道:“此刻距离四更还早,我为何不去小饮数杯,也算替三弟祝贺!”当下放开脚步,向方才那酒铺走去。 这时街道两旁人群已散,店铺中却还有人在谈论着圣女圣迹,铁中棠远远瞧见那酒铺招牌,脚步更是加紧。 突然间,他眼角瞥见两条极为熟悉的人影,也把臂走入了那酒铺,虽然只是匆匆一瞥,铁中棠却已看清这两条人影一个正是沈杏白,还有一人赫然竟是云铮,这两人他都极为熟悉,那是万无看错之理,但这两人怎会把臂而行,显得颇为亲热,却是铁中棠做梦也想不到的事。 他又惊又骇,顿住脚步,脑海中思潮闪电般转动:“他两人怎会走到一处呀,必定是沈杏白又以花言巧语,骗得我三弟相信了他,这其中必定又有阴谋!” 想到云铮性情之热诚天真,再想到沈杏白之深沉好猾,沈杏白纵然蒙面将云铮卖了,云铮也未必知道。 一念至此,铁中棠掌心不觉流满冷汗,抚额暗忖:“天幸我竟不迟不早撞见了他们,总算三弟不幸中之大幸。” 若是换了别人,此刻必已直闯而入。 但铁中棠思虑周详,知道云铮对他误会极深,他若是闯了进去,云铮非但不会相信他说的活,说不定立时便要向他翻脸也未可知,虽在如此为难的情况之下,但铁中棠脑筋仍是动得极快,突然闪身掠入了一条暗巷中,在角落里寻着个无聊穷汉,道:“你可愿意发笔小财么?” 那穷汉正自穷得发霉,闻言自然大喜,跃起身子,道:“要打架,要唬人,无论干什么,爷台只管吩咐。” 铁中棠笑道:“什么都不要你干,只要你脱下这套衣服!” 片刻之后,铁中棠穿着那穷汉衣服,面上也涂了泥垢,歪戴一顶破毡帽,手里提着半串制钱,自暗巷中走出。 他虽不精易容之术,但学人神情,却是唯妙唯肖。 但见他乜斜着眼睛,左手伸在右胁下抓抓摸摸,一步一个呵欠,走入了酒铺,“叮”的一声,将半串制钱都掼在柜台上,嘎声道:“掌柜的,给咱来一文钱花生米,其余的都打酒,要好酒!”眼角不经意一扫云铮与沈杏白,在他们旁边一张桌子大模大样坐下,活脱脱是那副有了半串钱便浑身发痒的穷汉模样。 那掌柜的生怕钱上还有虱子似的,用两根手指将钱拾了起来,皱眉摇了摇头,喃喃道:“天生的穷命,连六文钱的菜都舍不得叫一样,只会要酒,哼,还要好酒,为何天下的穷光蛋都是这种臭脾气……小二,先给穷爷来两角好酒!”铁中棠听在耳里,忍不住暗暗好笑。 他终是不敢面对云铮与沈杏白两人,背着身子坐定,只听那沈杏白不住劝酒布菜,果然在拍云铮的马屁。 过了半晌,云铮忽然大声道:“你到底知不知道那常春岛在什么地方,可要老实说哦,这不是好玩的。” 又听得沈杏白陪笑道:“小弟若不知道,怎敢来骗大哥。” 云铮道:“唉,你这人的确不错,想不到你我萍水相逢,你竟待我如此,而我自己弟兄,却是个人面兽心的恶徒!” 沈杏白笑道:“大哥,你怎么又提到那姓铁的了,那种恶徒、淫贼,提起来岂非败了你我酒兴。” 云铮大声道:“不错,来,我自罚一杯。”咕嘟喝了杯酒,忽又一拍桌子,连声叹息,于是沈杏白又连连劝酒。 铁中棠听得只有暗中苦笑,忖道:“想必是云铮也不知常春岛途径,在路上东问西撞,而沈杏白等人却在无意间撞着了他,便以常春岛为饵将他钓上,但沈杏白既未暗算于他,又显见不敢套他秘密,却不知到底有何阴谋?” 他一心要当着云铮将这阴谋揭破,当下更是不动声色! 沈杏白东扯西拉,聊了半天,虽然言不及义,但此人口才确是绝佳,连铁中棠都不禁听得入神。 突听沈杏白语锋一变,轻声道:“其实这常春岛究竟该如何走法,小弟也知道的并不十分清楚!” 云铮变色道:“你……你莫非故意戏弄于我?” 沈杏白陪笑道:“大哥莫要着急,小弟虽不清楚,却可将大哥平平安安送上常春岛!” 云铮道:“如何送法?” 沈杏白道:“大哥今日只管放心喝酒,明日,去到海边,小弟寻得几个经常往来常春岛的船户,只要借一帆顺风,后日清晨,便可安抵常春岛了。” 云铮笑道:“好兄弟,再干一杯!” 铁中棠叹忖道:“想不到三弟武功虽已精进,性情却仍如此暴躁鲁莽,竟如此相信这恶贼的话。” 他深知海边绝无一家船户经常来往常春岛,怎奈此刻又不便当面揭破,只有在暗中空自着急。 喝酒时间过得最快,酒座渐散,夜已颇深,云铮亦已喝得酩酊大醉,沈杏白付了酒账,将他扶了出去。 铁中棠又惊又急,暗道:“三弟怎么如此大意,居然喝醉了,沈杏白若在此时暗算于他,岂非神不知鬼不觉。” 当下远远跟在沈杏白身后,哪敢离开一步。 他此刻虽可将沈杏白制住,救回云铮,但他深信沈杏白必定还有同党,又想探出沈杏白究竟有何阴谋,是以迟迟未曾出手,只因他武功此刻已高出沈杏白极多,无论何时,只要沈杏白稍有加害之意,他再出手也不迟,只是他一双眼神却不敢有片刻离开云铮。 这时街道已十分静寂,沈杏白扶着云铮走到长街尽头,突然停下脚步,左右张望了几眼。 铁中棠连忙闪身避入阴影中,就在此时,突有一阵急骤之车马声,自街头左面一条路上传了过来。 沈杏白目光一闪,撮口轻哨了一声。 哨声未了,已有一辆双马拉着的大车急驰而至,赶车的丝鞭微扬,健马长嘶,大车方自停下,沈杏自己带着云铮跃入,赶车的丝鞭再扬,车马又复向前奔驰,一切动作配合得当真紧凑已极,绝对没有浪费丝毫时间,显见沈杏白行事之周密,无论有无跟踪,都先已防备好了换了别人,此刻必定措手不及,哪里还能追上。 但铁中棠一听见车马声,便知车马来的必与沈杏白有关,是以早在车马还未到达之时,身形已自展动。 车马停下,沈杏白跃入,铁中棠也纵身攀上了车厢之后,他双手方自得力之处抓紧,马车已奔驰向前。 第二十四章 重重隐秘 车辚马嘶,征尘滚滚,车厢中突然传出一阵低沉之人语,居然早已有人守候在车厢之中。 铁中棠连忙以耳朵贴在车壁,凝神听去,只听那语声道:“嗯!这件事你办得很好,一点都未着痕迹。” ·· 听了这一句,铁中棠已知说话的人竟是寒枫堡主冷一枫,此人多时未闻消息,此刻突然如此神秘的现身,显见大有图谋,铁中棠心念方一动,冷一枫已接着道:“你暗中弃了黑星武,投靠老夫,足见你目光明确,选择得当,此事若是成了,老夫必不致亏待了你!” 沈杏白道:“多仗老爷子栽培! 冷一枫道:“今日之江湖,高手屡出,似黑星天那样的武功,已只能跑跑龙套,哪里能成大事!” “那时梨园中跑龙套一词方自通用,极为新颖,冷一枫想是觉得自己名词引用得妙,忍不住哈哈大笑数声。 沈杏白也陪着笑了几声,道:“老爷子说的是,不但他们不成,就连风九幽,又怎能比得上你老人家神功绝世!” 冷一枫笑骂道:“小孩子不要乱拍马屁,嘿嘿,只要你老实卖力,老夫又何尝不能将那神功传授于你。” 沈杏白知他口中虽骂,心里其实得意,赶紧又道:“晚辈只要能学着你老人家一成武功,就已心满意足了!” 冷一枫正是被他马屁拍得受用已极,大笑道:“好,好,好,你连日辛苦,此刻不妨歇歇,明天好打起精神做事。” 沈杏白道:“是,多谢你老人家。” 这番话只听得铁中棠更是惊奇意外,冷一枫居然和黑星天等人拆伙,而且还在暗中与之对立,此乃第一件意外之事。 沈杏白又背叛了他师父,投向冷一枫,以沈杏白之精明阴险,冷一枫这方的势力,若非己远胜黑星天等人,沈杏白怎会投向他? 而黑星天等人有风九幽为之撑腰,力量已大是不弱,但冷一枫居然还较他们为强,此事岂非更是可怪。 铁中棠暗奇忖道:“莫非冷一枫真的身怀什么绝世之神功,只是平日不肯显露……不对不对,瞧他的眼神手法,武功纵较黑、白等人较强,也强不到哪里去,更绝对比不上风九幽,那么沈杏白又为何要弃强投弱?……哦,是了,冷一枫背后必定也有个极厉害的人物撑腰,却不知此人是谁?……”他心念数转,便已将情况分析得清清楚楚,自信绝不致距离事实太远。 车马片刻不停,向前奔驰,铁中棠提了口气,附在车后调息,气达四梢,顿觉心头一片莹澈,身子轻如无物。 到了忘人忘我之境时,他身子更似已非附在奔行的车马后,而似卧在柔软的云层中,丝毫也不觉得疲累。 车马不停,直奔了三个多时辰,天上星辰已渐渐疏落,两匹健马嘴角已流出浓浓的白沫。 铁中棠知道此刻已过了他与恶魔所约的时间,但是他为了云铮的安全,只好将任何事都暂且抛开再说。 突听冷一枫叱道:“停车!”车马停住后,冷一枫又道:“沈杏白,你在这里守住姓云的小子,切切不可疏忽。” 沈杏白道:“你老人家只管放心就是。” 冷一枫道:“等我走后,你再拍开他的穴道,将他稳住。” 沈杏白笑道:“他醉得糊里糊涂,怎会知道被人点过穴道,弟子只要三言两语,包管将他制得服服贴贴。” 冷一枫道:“好,你留意我烟花火号,只要烟花一起,你便带着姓云的赶去,不起烟花,不得下车走动。” 沈杏白道:“是!” 铁中棠身子一缩,藏入车底,一双足自车上踏下,穿着多耳麻鞋,打着赤足,看来甚是古怪。 这双脚下来后,便再无别人下车,铁中棠暗奇忖道:“莫非这就是冷一枫,怎么如此打扮?” 他自地上拾起几块石子,挥手弹向马腹,两匹马负痛之下,突然扬蹄长嘶,蠢动了起来。 沈杏白在车厢中问道:“怎么回事?” 赶车的道:“这两匹马想是疯了,不妨事的!” 说话间铁中棠早已乘着这一阵惊乱一溜烟窜了出来,暗笑道:“幸好沈杏白听话不敢下车走动,却方便了我。” 前面一条身影,身穿短短的麻衣宽袍,头上乌簪高譬,脚下赤足芒鞋,手里提着个竹篓。 铁中棠见此人竟是个道士,更是惊诧,不知是自己听错了人的口音,还是冷一枫已真的出家做了道士。 他不敢走得太近,远远缀在这道士身后,道人脚步轻健,奔行极迅,果然身手不俗。 但铁中棠此刻己是何等内力,他虽然还未练得绝好轻功身法,但真气运行,自然身轻,不急不缓跟在道人身后,又奔行了约莫盏茶时分,风中已传来海涛声,夜色中也可见到海上渔火。 海上渔人艰苦,天色未亮便出海捕鱼,此时点点渔火,将一片碧海点缀得瑰丽无方,令人见之目眩神迷。 那麻衣人脚步不停,走到海边,铁中棠也毫不迟疑跟了过去,他知道云铮此时绝无危险,是以放心跟来。 道人直奔一艘桅上悬有两红一绿三盏灯的大船,那船距离海岸还有两丈远近,道人提气纵身,一跃而上。 船板轻轻一响,舱里立刻有人道:“什么人?” 那道人道:“冷一枫!” 铁中棠暗道:“想不到冷一枫居然出家做了道士!” 只是换了别人,必当冷一枫因为两个女儿都已离家出走,是以看破世情,便出家皈依了三清教下。 但铁中棠却深知冷一枫必非此等多情人,立刻连想到冷一枫身后撑腰的厉害人物,必是个道士,是以他才会出家。 舱门开了一线,灯火射出,冷一枫立刻闪身而入。 铁中棠不知自己上船时能否不发声音,是以迟疑了半晌,方自伏身掠到岸边,静静调息半晌,终于飞身跃了过去。 只因他若是潜水而过,身上必会湿透,必然留下水迹,反不如一跃而上来得安全,而他跃上船舷竟然一无声息,轻功显然比冷一枫高出许多,铁中棠虽松了口气,仍不禁暗奇忖道:“冷一枫这种功夫,也不过与黑星天在伯仲之间,但他说话口气却那般托大,岂非怪事?” 冷一枫平日若是喜欢自吹自擂之人,铁中棠此刻便不会奇怪,但冷一枫素来阴沉,铁中棠才觉得此中必定另有原因。 那船舱四周本无藏身之处,只是此刻中帆未起横亘在船舱顶上,帆底竿边,挂着一盘粗大的绳索,再加上那卷巨帆的阴影,恰好挡住了他身子,若非极为留意查看,便是自他身子下走过,也不会发觉他藏在那里。 铁中棠只要向前一凑,便可自船舱短檐下一排气窗的空隙中,将舱里情景看得清清楚楚。 舱中早已摆起了一桌酒筵,冷一枫已坐了上首,四面陪的,果然是黑、白双星与司徒笑、盛大娘母子。 盛存孝似是有些坐立不安,浓眉紧紧皱在一处,司徒笑等人却是满面虚情假意,频向冷一枫劝酒。 冷一枫面色较昔日更是深沉,丝毫不形喜怒。 铁中棠瞧的清楚,但见他枯瘦的面容上似是笼罩着一层黑气,在灯光下看来,显得好生怕人! 冷一枫道:“各位果然守信,准时在此相候于我。” 司徒笑含笑道:“小弟接得冷兄相约之柬,怎敢有误?” 冷一枫冰冰笑了笑,道:“好说好说……各位可知道我邀请各位在此相候,为的是什么!” 司徒笑举箸笑道:“冷兄远来,先用些酒菜点点心腹,再说正事也不迟。”挟起一箸菜,便要送入冷一枫面前碗里。 哪知冷一枫却一手推开,冷冷道:“我近来已不食人间烟火,自家带得有下酒物,不劳你费心。” 提起那竹篓,放在面前。 黑星天诡笑道:“不知冷兄带的是什么仙家下酒物?小弟可有这份口福也分一杯尝么?” 他说的虽然客气,但言词间显然带着讥讽之意。 冷一枫格格一笑,道:“自然有的。”揭开盖子,自竹篓中提起一条五色斑烂的花蛇,送到黑星天面前。 黑星天这一惊却是非同小可,身子向后一仰,几乎连人带椅跌到地上,只是那花蛇被冷一枫提在手里,虽已有气无力,仍在蠕蠕而动,黑星天胸口直犯恶心,几乎连隔夜酒菜都吐了出来。 冷一枫阴恻恻笑道:“这便是我的下酒物,黑兄既要分一杯羹,就请莫要客气,只管用吧,请……请……”将那五花蛇一直送到黑星天面前。 盛大娘等人群相变色,黑星天更是面色如上,只有强笑道:“小……小弟无福消受,冷兄只……只管自用吧!” 冷一枫干笑道:“既是如此,我就不客气了。” 左手一拧,将蛇头活生生拧了下来,泡在酒杯里,右手提着尾巴一抖,蛇皮立刻蝉衣般褪下,血淋淋的蛇肉,脱壳而出,冷一枫仰着脖子,竟将那一尺多长的蛇肉一口口吃了下去。 众人瞧得目定口呆,作声不得,只听冷一枫连连道:“不错,美味……” 窗外的铁中棠,也不禁毛骨悚然。 突见盛大娘长身而起,飞也似的奔出舱外,铁中棠心里一惊,只当盛大娘已发现了自己行藏。 哪知盛大娘方自出舱,便“哇”的一口吐了出来,她究竟是女流之辈,瞧见别人生吃活蛇,那恶心再也忍耐不住。 直到冷一枫将一条蛇吃得干干净净,盛大娘才敢回坐。 冷一枫直作未曾瞧见,行所无事的抹了抹嘴,干笑道:“我已点过心,咱们不妨谈谈正事了。” 司徒笑陪笑道:“自然自然……” 瞧了白星武一眼,白星武忽然道:“不知那蛇头可吃得么?” 冷一枫横了他一眼,也不答话,举起酒杯,连蛇头带血酒一起倒人口里,咬得“格吱格吱”作响,有如吃蚕豆一般。 铁中棠悚然忖道:“冷一枫近来必定是学来了一种诡异的外门毒功,平日便以各种毒物增长自身毒性,是以练得脸上也发出黑气,这种功夫当真是邪门得紧,却不知他从哪里学来的。” 席上五个人,瞧见冷一枫如此吃相,所有四个侧过了脸,不敢去瞧,只有盛存孝仍是端坐不动。 冷一枫狞笑道:“蛇头是否吃得,白兄现在总知道了吧?” 白星武道:“知……知道了。” 冷一枫道:“既是如此,那么咱们就……” 话未说完,司徒笑已在桌子下推了黑星天一把,黑星天立刻道:“不……不知冷……冷兄的竹篓里还……还有什么?” 他直到此刻,犹未会过神来,说话也说不清楚了。 冷一枫诡笑道:“怎么?黑兄又想分一杯羹了么?” 黑星天忙道:“不是不是……小弟只是问问。” 冷一枫仰天大笑道:“好,问问就问问。” 虽在仰天大笑,面上却无一丝笑容,铁中棠自上望下去,自然瞧得清楚。 原来司徒笑方才那一推,冷一枫未必瞧见,铁中棠却也瞧得清清楚楚,立刻恍然忖道:“司徒笑等人,竟是在拖延时间,不教冷一枫想起正事。”他本当冷一枫未必知道,但此刻瞧见冷一枫的神情,便知冷一枫心里也必定早已有数,铁中棠在一旁见他们勾心斗角,大起内哄,暗中不觉大是得意。 冷一枫仰首哈哈大笑,司徒笑等人便隔着桌子互打眼色,冷一枫笑声一顿,司徒笑等人便立刻正襟危坐。 冷一枫目光在司徒笑等人面上冷冰冰的扫了一遍,突然问道:“各位打算拖到什么时候才肯让我说到正事?” 司徒笑干笑道:“小弟们根本不知道冷兄要说的究竟是什么事,怎会有故意拖延时候之心?” 冷一枫狞笑道:“真不知道?” 司徒笑道:“小弟怎敢相欺……” 冷一枫仰天大笑道:“我冷一枫走南闯北数十年,大小身经数百战,却不想今日竟有人将我当做呆子!” 司徒笑忍不住面色微微一变,道:“冷兄未免言重了,小弟对冷兄一向尊敬有加,冷兄怎能如此说话!” 冷一枫笑声突顿,拍案道:“不如此说话,却该怎样说话?寒枫堡窖藏的万两黄金,莫非不是你们盗去的么?” 司徒笑故作茫然道:“什么黄金?”目光左右瞧了一眼,道:“黑兄、白兄、盛大娘,你们可曾瞧见冷兄的黄金?、,黑星天、白星武、盛大娘一起摇头道:“什么黄金?” 他们虽也想学司徒笑的神情语气,但终是不如司徒笑那般奸狡,学得非但不像,而且令人只觉有些可笑。 冷一枫缓缓道:“有群不开眼的贼于,乘我不在堡中之时,偷去了堡中万两黄金,我只当是各位所为……” 司徒笑干笑道:“冷兄必定是误会了。” 冷一枫故意皱眉道:“若不是各位,却是谁呢?莫非是那些不孝不义、禽兽不如、见不得人的无耻小贼不成?” 始终木然呆坐的紫心剑客盛存孝,突然长身而起,大声道:“不用骂了,那黄金是我盛存孝取来用了!” 盛大娘变色道:“孝儿,你……你疯了么?” 冷一枫却已大笑道:“到底是盛存孝敢作敢为,但却未免太呆了,明明是别人主谋,却偏要扯到自己头上。” 盛存孝沉声道:“全是我一人所为,自应一人担当。” 冷一枫面色一沉,道:“真是你一人盗的?” 盛存孝昂然道:“不错!” 冷一枫道:“既是如此,老夫少不得要教训教训你了!”霍然长身而起,缓缓伸出了那枯竹般的手掌。 他掌心颜色乌黑,双掌一捏,掌心之中突然泛起了一阵几乎目力难见的淡淡黑气。 众人一见,便知他已将这双手掌练得内含剧毒,盛存孝虽然昂然不惧,但盛大娘已然变色道:“慢来!” 冷一枫侧目笑道:“怎样?莫非还有你一份么?” 盛大娘嘶声道:“司徒笑、黑星天、白星武,你们眼见我儿子挺身而出,还好意思坐在那里么?” 窗外的铁中棠不禁暗叹忖道:“盛大娘对别人虽然狠毒,对自己的儿子却的确不错,唉,这也是她儿子委实太好了。” 司徒笑等人果然坐不住了,一个个干笑道:“盛大娘着急什么,咱们迟早还不是要对冷兄说的。” 冷一枫哈哈笑道:“原来你们也不愧是条男子汉!” 言下之意,自是骂别人却不是男子汉了。 司徒笑道:“咱们未经允许,便取了冷兄黄金,只因咱们都知道,若是说出理由,冷兄一定会答应的。” 瞧了黑星天一眼,黑星天立刻接口道:“咱们心想冷兄反正是会答应的,先拿后拿岂非一样!” 白星武道:“是以咱们就先拿了。” 冷一枫仰天笑道:“呵呵,可笑呀可笑,想不到三位对老夫的心思倒比老夫自己还要了解!” 笑声又顿,厉声道:“是什么理由?且说来听听!” 司徒笑干咳一声,道:“数十年来,大旗门虽屡次向我五家报仇,但屡次都是大败而返,这原因为了什么,冷兄可知道?” 冷一枫道:“自是咱们武功高强,将他们打败了。” 司徒笑嘿嘿干笑道:“冷兄取笑了,其实冷兄必也知道,咱们五家的武功,实比不上大旗门的。” 冷一枫道:“这话也不错,尤其是咱们五家,多的是贪生怕死之徙,怎比得上人家那种悍栗勇敢之气!” 司徒笑只作未闻,接道:“弱能胜强,这原因小弟本也不知,直至此次大旗门重出之后,小弟遵先父遗命,开拆了他老人家一封遗书,才知道其中究竟……说到此点,冷兄必然要奇怪,为何五福连盟只有我司徒家有遗书叙述其中原因,别人家却没有……” 冷一枫冷冷道:“不错,老夫正在奇怪。” 司徒笑道:“今日我五家虽以冷兄马首是瞻,但昔日的五福连盟,却是由先父知人公主盟。” 冷一枫笑道:“你说的太客气了,各位什么事都将我冷一枫蒙在鼓里,这便是唯我马首是瞻么?” 司徒笑只作不闻,接道:“昔日五福连盟一切退敌之行动,大多由先父知人公策划,是以事后自由先父留下遗书,而先父这封遗书,却命小弟定要等到大旗门重来后方能开拆,里面便说的是如何退敌之计!” 黑星天叹道:“司徒前辈行事之周密小心,当真非常人能及,他老人家生怕别人知道此中的隐秘,是以只由他一人留下遗书,又定要大旗门重来之日才能开拆,这一切为的只是避免事机不密,泄露了出去。”他生怕冷一枫不了解如此做法的好处,是以故意叹着气说了出来。 哪知冷一枫笑道:“咱们的退敌之计,为何要如此保守隐密,难道这些妙计都是见不得人的么?” 司徒笑却答得更妙,只听他长叹道:“不瞒冷兄说,你我五家先人的退敌之计,委实有些见不得人的。” 这“你我五家先人”六字,无异将冷一枫的祖宗也算了进去,冷一枫无法发怒,只因“见不得人”本是他自家说出的。 铁中棠暗中听得不觉好笑,却又不禁惊奇:“想不到他五家屡次胜得大旗门,竟非武功取胜,却不知又用了什么奸计?” 当下自是听得更是留意。 司徒笑道:“原来我五家数代以来,每逢大旗门寻仇之时,必定要去求人相助,以常理忖来,大旗门既将仇恨看得那般严重,不顾性命的报复,大旗门传人性情又都那般剽悍,武功那般高强,而我五家平日与别人却又极少来往,武林中想必不会有人来助我五家与大旗门为敌。 “但天下事每每不能以常理衡度,武林中就偏偏有一门派中人,专门助我五家与大旗门为敌,此一门派中人,不但行踪诡异,武功高绝,而且代代相传,俱是如此,只要大旗门一来我五家寻仇,我五家随时都可去求他们相助,从来不会遭受拒绝,最难得的是此一门派中从,行事从来不肯居功求名,派出来相助我等之弟子,竟不惜自降身份,混入我五家门下弟子群中。 数十年来,每一次大旗门前来寻仇之时,俱是此一门派中人将之击退的,但莫说武林中无人得知此中隐秘,便是大旗门人,也只当击退他们的人必是我家之弟子,因此将我五家之武功,也高估了许多,是以大旗门此番重来,见到我五家全力迎击,便立刻退走!” 司徒笑一口气说到这里,语声方自微顿。 冷一枫道:“如此说来,那日大旗门若不退走,一番血战下来,我五家莫非便要全军覆没不成?” 司徒笑道:“说来虽惭愧,但事实却的确如此。” 长叹一声,又自接道:“非但如此,就连我五家在武林中的声名威信,也大多是那一门派中之弟子为我等建立的,是以我五家先人一直将此事保守隐秘,虽然亲如子侄,但不到紧要关头,也不愿泄露,而此一门派中人,事先懵然而来,功成倍然而去,也从未向他人透露半句口风。” 黑星天忽也说道:“此事说来实在是有些见不得人,但虽然见不得人,也不得不做,冷兄,你说是谁?” 冷一枫“哼”了一声,算做答复。 司徒笑道:“先父之遗书之中,已将此一门派的联络之处详细叙出,要小弟前去访寻于他。但此一门派虽不居功求名,却最是贪利,若要求他们出手,必须先以万两黄金作为敬礼。” 冷一枫道:“所以你就算计了我的黄金,去送给他们。” 司徒笑叹道:“小弟为了我五家之身家性命,不得不如此做法,实是情非而已,还请冷兄见谅,何况……” 苦笑一声,接道:“何况冷兄那时并未在堡中,小弟纵要告知冷兄,也无地可寻冷兄之侠驾。” 黑星天嘎声道:“而当时事已急不待缓,我等情急商议之下,才只得不告而取,想来冷兄反正不会吝惜此区区黄金的。” 冷一枫嘿嘿笑道:“各位也未免将冷一枫说得太慷慨了,其实冷某也和各位一样,是最最吝惜黄金的!” 黑星天干笑道:“冷兄取笑了!” 冷一枫面色一沉,道:“我且问你,当时既已急不待缓,各位为何不将自家的黄金送去,反来盗用老夫的?”“黑星天怔了一怔,道:“这……这……” 司徒笑连忙接道:“小弟们实是没有黄金可送。” 冷一枫道:“哈哈,可笑呀可笑,若说盛家堡积无余财,老夫还可相信,只因存孝委实手面太大,当真可说是仗义疏财,挥手千金,盛大娘家业再大,也被他连送带借花的差不多了,但……” 仰天冷笑一声,接道:“但若说良马万头的落日马场,以及生意鼎盛的天武镖局也穷得那般模样,嘿嘿,实是令人难信!” 司徒笑苦笑道:“小弟们家业看来虽好,其实……” 冷一枫厉声,道:“莫要说了,老夫平生最见不得哭穷。” 司徒笑神色不变道:“冷兄若能体谅,那是再好不过。” 冷一枫道:“我再问你,此事理由既然如此光明正,你等事后为何也未向老夫提起,而且百般狡赖,竟想胡乱混过去便算了么?哼哼,若非孝存沉不住气,只怕你等到此刻还不肯承认!” 司徒笑道:“这……这……”他虽然千灵百巧,能言善辩,但此刻也被冷一枫问得张口结舌,无言可对。 冷一枫道:“你既无法回答,不如老夫代你回答了吧! “第一,你说那神秘门派,这一代的主脑之人,便是那名列碧落赋中的风梭风九幽。 “第二,你们盗了我万两黄金前去求他相助之时,他并未亲自出马,只派了他门下两个弟子随你们而来。 “第三,那人名唤苏环,平日喜做少年秀上打扮,自命潇洒风流,将你们这些人全都未瞧在眼里。” 他一口气说了三点,司徒笑等人己是微微变色。 司徒笑拊掌笑道:“想不到冷兄耳目竟如此灵便,嘿嘿,哈哈,当真教小弟们佩服,” 虽然敞声大笑,那笑声却是难听已极。 冷一枫哼了一声,接道:“你等见风九幽未曾亲出,心中本极失望,但见了那苏环露了两手武功,实是超凡绝俗,又不禁暗中窃喜,只道此番就凭苏环一人,就足够要大旗门好看的了。 “哪知苏环未与大旗门正式交手,但先已败在铁匠村一个无名少女的手下,而且败得现眼己极。 “于是又着了慌,这时苏环便只有自拍胸脯,说他无论如何也要将他师父风九幽请出山来。 “他此话果然不是吹嘘,风九幽果然挺身而出。 “这时那大旗门的赤足奔汉,不知为了何故,又到了中原,他外貌实是太过引人注意,微一露面,便被天武镖局的镖客发现,你等也随即得到这消息,正在商议该如何对付,哪知风九幽听了,单身匹马便把他擒了回来,而且更以九幽阴功,摄魂大法,迷去了他的本性,竟使那铁铮铮的汉子,变做了奴隶,无条件的服从风九幽之令! “于是你们对风九幽,自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苏环去请他师父出山之时,你等曾在无意中擒住了水灵光,要想以水灵光要胁铁中棠听命于你。 “眼见铁中棠便要屈服,哪知却有个武功绝高的麻衣客闯了出来,将你等一起赶走,带回了水灵光。 “于是你等便将此事告诉了风九幽,风九幽自是知道那麻衣客的来历,而却一直未曾对你等说出。 “只因他对那麻衣客亦有所图谋,明为你等做事,暗中却在为己,只恨那时你们谁也不知道那麻衣客的去向。 “哪知凡事都有巧合,那九子鬼母姐妹,竟偏偏在此刻假麻衣客之名,发出了帖子,你们恰巧也有一份。 “风九幽大喜之下,便带着你们浩浩荡荡闯了去,你们只当凭风九幽的武功自是无往不利。 “又谁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风九幽武功虽高,武功比他更高的人,更不知还有多少。 “在那里,你们总算是开了眼界,瞧见了夜帝之后,夜帝之子、闪电卓三娘等平日一个也难见到的人物。 “尤其是那些自命为上天使者的黑衣圣女们,行事更令你们莫测高深,你们见到卓三娘、风九幽这些角色,都对她们有些畏惧,自更不敢去招惹她们,眼睁睁瞧着她们救了铁中棠,也无可奈何。 “而铁中棠武功进境之速,更是你们做梦也想不到的事,他本是你们手下败将,但那日竟将你们五人打得狼狈不堪。 “崂山那一役的结果是,卓三娘与风九幽被骇走,苏环死在那里,尸骨无存,鬼母姐妹与她门下全都被黑衣圣女们带回常春岛。 “而你们走得自然更是狼狈,但你们见到铁中棠等人还在山上,便还不死心,死等在山下。 “一日之后,风九幽竟又回到崂山,他这次似在暗中约了帮手,是以有恃无恐,大骂叫阵。 “哪知夜帝之后、夜敌之子,以及铁中棠、水灵光等人,竟全都藏入了秘室,风九幽骂的话,他们根本未曾听见。 “你们遍寻不着,只有放一把火,将那天宫般的地方烧得干干净净,宫里的珠宝,却被你们早已偷走了。 “这事你们将风九幽都瞒在鼓里,自更不肯给旁人知道,只因多一人知道,便有多一人分那珍宝。 “你们偷盗老夫的黄金时,本想事后再告诉老夫的,那理由既然正大,想必老夫也无话可说。 “但得到这批珠宝后,你们便立刻改变了主意,只因若被老夫知道了此事,你们自先要将那批黄金归还。 “是以你等便百般狡赖,一心想蒙混过去,却不知老夫早已将一切事情的真相都调查得详详细细,清清楚楚了。” 滔滔不绝说到这里,仰天狂笑道:“司徒笑、黑星天,老夫说的这番话,可有一字虚言么?” 司徒笑等人,面色早已听得阵青阵白,此刻更是面如土色、目定口呆,你望着我,我望着你,说不出一个字来。 冷一枫竟将这绝大的隐秘一口气全部揭穿,有如当时眼见一般,那是他们做梦也未想到的事。 舱外的铁中棠听完了这一番话,更几乎自藏身处跌了下来。 司徒笑听叙之事,已是令他大出意外,数十年来,大旗门屡战屡败,竟非武功不敌五福连盟,而是败在风九幽那一门派中人手下,这实在是个惊人的隐秘,可怜大旗门竟生生被骗了数十年。 铁中棠虽觉悲愤交集,莫可名状,却又不禁窃窃欢喜,只因这许多惊人的隐密,竟被他在无意中听得。 冷一枫说的那一番话,经过之事,铁中棠虽然大多在场,却也从未想到其中还有这许多曲折。 尤其是赤足汉之被擒,九子鬼母师徒之去向,风九幽之为何要与大旗门作对,崂山夜宫之被焚…… 这些更都是他情愿牺牲一切代价去换取真相的秘密,不想此刻冷一枫毫无代价的告诉了他。 这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他真是应该感激冷一枫,也该感激沈杏白。 只因他已猜到这些秘密必定俱都是沈杏白告诉冷一枫的,也只有沈杏白如此贴身的人,才能知道司徒笑等人这许多隐秘。 此刻铁中棠心中唯一惊疑之事,只是不知风九幽暗中所约的帮手是谁,此人武功之高绝,却已是绝无疑问的事。 黑星天颤声道:“这……这些事是谁告……告诉你的?” 冷一枫嘿嘿冷笑,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黑星天道:“但……但此事……” 司徒笑沉声道:“黑兄不必问了,此中隐情是谁告诉冷兄的,莫非黑兄到此刻还不知道?” 黑星天变色道:“是谁?” 司徒笑冷冷道:“除了令高足还有谁!” 黑星天大怒道:“原来是这……”瞧了冷一枫一眼,突又咯咯笑道:“杏白,好孩子,说的好,小弟们正不知该如何向冷兄措词,却不知这孩子竟善体为师之意,而先将此事告诉冷兄了,哈哈哈,好,好……”司徒笑心思灵敏,固是胜人一筹,但黑星天面色之转变,也是快得骇人。 冷一枫仰天狂笑道:“黑星天!直到此刻,你还在这里自欺欺人,莫非当真将冷一枫视为三岁童子么?” 黑星天恼羞成怒,拍案道:“冷兄,你真当黑星天真的怕了你,我不过只是念在昔日之情,是以让你一筹!” 冷一枫神色不变,冷冷道:“不让又怎样?” 司徒笑缓缓接口道:“黑兄此话倒也说的不错,否则……哈哈,十只拳头怎会怕了双手!” 冷一枫狂笑道:“好个十只拳头……” 一条黑衣大汉垂首捧入一壶酒来,走过冷一枫身侧时,冷一枫突然伸手在他肩上轻轻一拍,笑道:“你好?” 那大汉莫名其妙,怔怔答道:“好……” 一个字方自出口,身子突然颤抖起来,“砰”的一声,他手捧之酒壶跌落在地,摔得粉碎。 这大汉乃是天武镖局的镖伙,黑星天见他如此慌张,霍然长身而起,怒道:“该死的奴才,还不扫干净,再……” 那大汉缓缓转过了身子,灯光下面目竟已变为紫黑颜色,眉目也已扭曲在一处,那模佯实在狰狞可怖。 黑星天大骇道:“你……你怎样了?” 那大汉挥得满头汗珠迸落,却只是说出了一个字。 他手指着冷一枫,嘶声道:“他……”仰天跌倒在地上,魁伟的身躯竟成了一团。 众人这才知道他竟是中了冷一枫掌上剧毒。 而冷一枫方才只不过在他肩上轻轻拍了一掌,竟能使这样一条彪形大汉在霎眼间毒发身死,其手段之狠,掌力之毒,当真是骇人听闻之事,黑星天“噗”的跌坐椅上,怒气再也发作不出。 白星武不等冷一枫开口,便抢先说道:“此事既已瞒不过冷兄,咱们还是开诚布公的与冷兄商量为是!” 他对方才黑星天反脸,司徒笑示威,冷一枫毒掌伤人……这种种情事,竟都不提一句,生像这些事全都未发生过一般,而且说得言词恳切,态度坦白,生似他早就有意与冷一枫开诚布公的谈话一般。 铁中棠瞧在眼里,暗叹忖道:“这些人武功虽不可怕,但却无一不是奸恶已极之人,那当真比什么武功都要可怕。” 冷一枫道:“阁下早就该与冷某开诚布公的谈谈了,却等到此刻才说话,不嫌太晚了些?” 白星武对他这冷嘲之言似是一个字也未听见,自管接道:“那万两黄金,咱们自是该还给冷兄的,但望冷兄体谅大局,莫对小弟们生了嫌弃之心,咱们还是精诚合作,与风老前辈携手共灭大旗门……”他先以还金打动冷一枫,再以大旗门引起冷一枫敌忾之心,这番话果真说得厉害已极。 哪知冷一枫却冷笑道:“那万两黄金,身外之物,老夫纵不要,也算不得什么,但与风九幽携手,却是万万不可!” 白星武呆了一呆,道:“莫非冷兄瞧不起他的武功?” 冷一枫道:“风九幽武功之高,已可列入天下十大高手之林,冷一枫怎敢有瞧不起他之心?” 白星武道:“我方若有风老前辈为助,声势向上倍增,却不知冷兄不愿与他携手是为了何故?” 冷一枫缓缓道:“大旗门与五福连盟两派之事,表面看来,虽然简单,其实内情之复杂,却绝非你我所能想象!” 白星武大奇道:“冷兄如此说来,莫非此事除了风老前辈之外,还另有他人牵涉在其中不成?” 冷一枫道:“非但另有他人,而且牵涉之人,还俱都是久已退隐世外咱们仅在江湖传说中听过他们名姓的高人!” 这简简单单两句话,便已将铁中棠一颗心又悬空提了起来,白星武等人,更不禁为之耸然动容。 司徒笑轻笑道:“此事居然还有隐秘,连小弟都不知情,冷兄却又不知是如何得知的?小弟愿闻其详。” 冷一枫道:“你不知道的事多哩!” 白星武连忙接道:“小弟们都在洗耳恭听,但请冷兄道来。”提起酒壶,为冷一枫斟了杯酒。 冷一枫举杯一干而尽,道:“司徒前辈有书信遗留给司徒笑,先父又何尝没有书信遗交给我!” 司徒笑变色脱口道:“那信中说的是什么?” 冷一枫望也不望他一眼,接道:“司徒笑所获那封遗书虽然内藏隐密,但先父的遗书所叙隐秘却是更多……” 说到这里,他那紫黑的面容突然变为煞白,额角之上也突然泛出了一粒粒汗珠。 司徒笑暗中一笑,故作失色道:“冷兄怎么了?” 冷一枫身子颤抖,似是在忍受极大的痛苦,也无暇答话,伸手自那竹篓中抓出条蝎子,活生生放进嘴里大嚼起来。 直将这条蝎于吃得干干净净,冷一枫方自舒了口气,神情渐渐平定,面容也恢复了那种诡异的紫黑之色。 司徒笑等人都是老走江湖的,一瞧这光景,已知冷一枫必是因为求功心急,不顾利害的来练这种邪魔功夫。 功夫虽练成,但他经络血脉之中,也满含剧毒,时时刻刻都要吞吃些奇毒之物以毒攻毒,去克制血脉中之毒性,否则便要痛苦不堪,但他每服一种毒物,体中之毒性便加深一分,如此他掌力虽将越来越毒,但下次毒性发作便越是剧烈,发作的时间也越快。 于是他服食毒物,势必要更多,这样恶性循环下去,实不知要到何地步才止,那情况当真与饮鸩止渴一般无二。 司徒笑暗喜忖道:“冷一枫呀冷一枫,我此刻纵然畏惧于你,但终有一日,要眼见你死在你自家所练的毒掌之下!” 冷一枫又自干了杯酒,道:“先父留下的那封遗书之中,开宗明义,第一件事便是要我不可倚仗风九幽那一门派之力,只因若要倚仗他们之力,便永远休想灭去大旗门,大旗门不灭,我们世代子孙终是后患无穷,是以要绝后患,便须去求另一异人,千万寻不得风九幽!” 只听耳畔有人道:“为什么?” 冷一枫道:“这原因牵涉甚广,其中最大之关键,便是常春岛,日后座下的黑衣圣女,风九幽那一门派之不敢灭去……” 说到这里,忽然发觉司徒笑、黑星天、白星武、盛大娘等人面上,都露出了一种诡异之神色。 而方才那“为什么”三字,亦似绝非这五人说的! 冷一枫大惊之下,霍然回身道:“什么人?”目光瞪视的方向,正是铁中棠隐身在外之处。 第二十五章 多情空余恨 四更时,圣母祠中的温黛黛左瞧右望也望不到铁中棠的影子,但黑衣圣女们却已将起身启行。 温黛黛心里不觉大是焦急,忖道:“他那般迫切的要随我同去,此刻却还不来,莫非……莫非是出了什么事不成?” 突见一位圣女走来,冷冷道:“你东张西望什么?”” 温黛黛暗中一惊,呐呐道:“我……我……我欠了一个魔头的债,怕他追着来向我索讨。” 这句话本是她情意之下随意说出的,但说完之后,心中便立刻想起了那紫袍老人,那凌厉的语声似又在她耳畔响起:“无论你走到何处,老夫都会寻着你的……语声越来越响,竟是驱之不去,温黛黛不觉打了个寒噤。 直到那圣女说话,她方自定过神来,圣女道:“你已死过一次,生前无论欠谁的债,都可以不必还了。” 温黛黛道:“但……但那人神通广大,厉害已极……” 圣女冷冷道:“无论他多厉害,也不能向死人要债!” 温黛黛道:“但……便我并……并未真的死呀!” 那黑衣圣女道:“咄!此刻动身,天明已可上船,午后便可回岛、普天之下,有谁斗胆敢去那里撒野!” 温黛黛情不自禁的松了口气,仰首望着穹苍,缓缓道:“再有四五个时辰,我便什么都不用担心了。” 虽是自责自慰之言,但语声中却带着种说不出的幽怨之意,似是红尘中还有些人和事是她情愿要去为他们担心害怕的! 铁中棠瞧得冷一枫面向自己厉声喝问,心头不觉一惊,只当冷一枫已发觉了自己行藏。 哪知就在这时,他身子下竟突然跃起一条人影,“砰”的撞开了窗户,轻烟般掠入船舱里。此人一直在铁中棠隐身之范围下站着,铁中棠竟然丝毫未曾觉察,这固是因为铁中棠听得出神,但此人轻功之高,亦是可惊!而这人影也未想到绳围中还潜伏着人在,是以未曾留意,却是甚为可喜。 铁中棠大惊之下,更是丝毫不敢动弹。 那人影轻功身法虽然绝佳,却是个容貌俊美、神情潇洒的紫衫少年,手拿一柄洒金折扇,扇坠悬着两粒明珠。 铁中棠若非眼见他的轻功身法,便要当他是个出来游山玩水的富家公子,再也不会想到他竟是个身怀绝技之武林豪杰。 司徒笑等人面色齐变,他们竟未想到居然会有入隐身窗下,冷一枫厉声道:“小伙子,你是干什么的?” 紫衫少年虽然明知这里全都是手段毒辣的武功高手,但神情仍是丝毫不变,似是全未将这些人看在眼里。 他目光一扫,手摇折扇,哈哈笑道:“阁下目力端的不错,竟瞧出在下藏身之处,但还有一事,阁下却大大错了。” 冷一枫怒道:“什么事错了?” 紫衫少年笑道:“方才问你为什么的人,并不是我。” 冷一枫变色道:“不是你是谁?” 紫衫少年目光缓缓转向船舱后的垂帘,微微笑道:“朋友,还是快出来吧,莫非真要在下亲自来请么?” 话未说完,垂帘后己传出一阵刺耳的笑声,大笑道:“好小子,有你的!”一条人影随声而出。 此人身子枯瘦颀长,有如风中枯竹一般摇摇摆摆走了过来,伸出蒲掌的大手指着自己鼻子,阴恻恻怪笑道:“冷一枫,认得我么?”语声有如刀剑磨擦吱吱喀喀的响,当真是说不出的刺耳。 铁中棠见了此人,心头不觉一惊、司徒笑等人见了他,脸上却情不自禁露出喜色,突听冷一枫大喝道:“风九幽!” 他直着眼瞧了许久,方自想出此人来历。 风九幽咯咯笑道:“好,总算你还有些眼力,咱家却要问问你,为什么万万不能和咱家携手?” 冷一枫面色虽已微变,但却毫不畏缩,冷笑道:“这是为了什么,你自己想必要比我清楚得多。” 风九幽面色一沉,大声道:“咱们问你什么,你便该好生回答什么,再说些不三不四的屁话,小心你的脑袋!” 冷一枫狞笑道:“你真的要我说出来么?好!各位听着,风九幽根本不敢真的灭去大旗门,也不愿真的……” 风九幽大喝道:“住口!” 冷一枫道:“这可是你要我说的,为何又要我住口?” 风九幽怒道:“你竟敢出言顶撞咱家!” 冷一枫道:“别人怕你风九幽,我冷一枫却不怕你!” 司徒笑等人见到冷一枫竟有如此胆气,都不觉吃了一惊,铁中棠惊异的却是:风九幽为何不敢灭去大旗门? 风九幽怪笑道:“凭你那几手三脚猫的五毒掌功夫,便要张牙舞爪,嘿嘿,咱家一根手指便能宰了你!” 冷一枫狂笑道:“你不妨来试试!” 风九幽狞笑道:“你知道的太多,也说的太多,咱家早就想宰了你了!”身子一欺,已到了冷一枫面前。 冷一枫双掌早已蓄势待发,此刻闪电般推出,那漆黑的掌心,在灯光看来实是诡异可怖! 但风九幽身子一闪,也不见任何动作便已到了他身左,冷一枫抽身回掌,掌势斜划半弧直拍风九幽肩头。 他掌上剧毒,无论沾着哪里,都是一死,是以他掌势不必攻向别人要害,出掌自是方便迅快得多。 哪知风九幽枯瘦的身子一缩,又已到了他身右。 冷一枫攻势那般狠毒凌厉,风九幽却竟未向他还手,两招过后,司徒笑等人已是大为惊诧。 却听风九幽哈哈笑道:“小伙子们,瞧着,这姓冷的掌力虽毒,但只要莫被他手掌沾着,便一点也不要怕他!” 说话间冷一枫已又攻出七招。他每攻一招,掌心便加黑一分,七招过后,掌心已是黑如涂漆。 众人知道他必定已将体中潜毒全都逼出,站的稍近之人,已可隐隐嗅出他掌风之中竟带着种腥臭之气。 这五毒掌功夫之阴毒奇诡,实是骇人听闻,但风九幽身形却仍是灵动诡变,冷一枫竟沾不到他一片衣角。 三十招过后,风九幽突然怪笑道:“咱家耍猴子也耍够了,看招!”双掌齐出,连发三招。 这三招来得有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事先既无一丝朕兆,甚至等他出掌之后,别人还是看不出他掌势变化如何。 冷一枫连退三步,风九幽手掌不知怎么一曲,生似手臂已没了骨头,竟自冷一枫双掌中穿了过去直拍他胸膛。 眼见冷一枫纵然避得了这一招,却再也避不了这一招之后着,司徒笑等人只道他霎眼间便将伤在掌下。 哪知冷一枫虽然不避不闪,却反手自袖中勾出一物,扬手道:“风九幽,瞧瞧这是什么?” 风九幽硬生生顿住掌势,但手掌仍抵在冷一枫心胸前五分处,掌心轻轻往外一登,便足以制冷一枫死命。 凝目望去,只见冷一枫掌中竟是一封书信,信封制得甚是奇特,碧绿的纸上,画着只漆黑的鬼手! 风九幽果然面色大变,道:“信……信里写的什么?” 虽未立刻撤回手掌,但语声已是极不自然。 冷一枫道:“拿去瞧瞧!” 风九幽一把夺过了书信,抽出信笺瞧了两眼,面色变得更是怪异,也不知他究竟是喜是怒。 众人瞧不见信上写的什么,见了风九幽如此神情,面上俱是耸然动容,心下更是惊疑莫名。 但铁中棠自上望下,却恰巧将信上字迹看得清清楚楚。 只见那惨碧的信笺上写着:“风九幽:你若伤了我徒弟冷一枫一根毫毛,老夫便要你惨呼惨叫七七四十九天再死,少一天老夫便不是人!” 下面并无具名,只划着个奇形怪状的老人正在大吃毒蛇,虽只寥寥数笔,但却将这老人诡异的神情勾得极是传神! 铁中棠遥遥望去,已是瞧得不寒而栗。 风九幽阴狠的面目上,突然堆满假笑,咯咯笑道:“失敬失敬,原来冷兄已投入餐毒大师门下。” 众人见他突然对冷一枫如此客气,竟称起“冷兄”来,不觉更是奇怪,冷一枫道:“你不是要宰我么?请动手!” 风九幽干笑道:“风某方才只是说着玩的,冷兄莫要见怪,餐毒大师乃是风某好友,风某怎能伤了他高足?” 冷一枫冷冷笑道:“如此说来,家师的那封书信,必是求你高抬贵手了,你为何不拿出来给大家瞧瞧?” 风九幽忙道:“不瞧也罢……不瞧也罢!”一手早已将书信塞入怀里,道:“不知冷兄是何时投入了餐毒大师门下?” 冷一枫道:“我瞧了先父遗书,便立刻到家师那里,他老人家便立刻收了我这不成材的徒弟。” 风九幽拊掌笑道:“好极了,好极了,冷兄既是餐毒大师门下,就什么事都好商量了。” 冷一枫道:“但大旗门之事又当如何?” 风九幽笑道:“此事咱们以后再谈也不迟,此刻……”突然转过身瞪向那紫衫少年,面上笑容,也己消失不见。 紫衫少年冷眼旁观,一直面带微笑,此刻手摇折扇笑道:“阁下奈何不了别人,可是要拿在下来出气么?” 风九幽阴森森道:“谁叫你来的?” 紫衫少年笑道:“家父令小可来此专候一人,但小可却见了船上灯火,便无意闯来,恕罪恕罪。” 他口中虽说“恕罪”,但神情仍是嘻嘻哈哈,满不在乎,哪里有一分一毫求人恕罪的模样! 风九幽道:“就只两句恕罪便够了断?” 紫衫少年笑道:“阁下还要怎样?小可无不从命。” 风九幽狞笑道:“你偷听的秘密大多,偷看的也大多,咱家要先割下你的耳朵,然后再挖出你的眼睛。” 紫衫少年手摇折扇,面带微笑,似是听得颇为有趣,生像风九幽所说的人并不是他。 风九幽又道:“但你听的、看的,已全部记在心里,咱家还要挖出你的心……”伸手一抓,仿佛心已在他手上似的。 紫衫少年嘘了口气,笑道:“是极是极,这心是非挖不可的,但心若被挖出来,岂非活不成了?” 紫衫少年又叹道:“在下既未练得五毒掌,又无救命的书信,阁下若是要动手,在下看来只有认命了!” 风九幽怪笑道:“算你知机,咱家不妨让你死得痛快些……”双臂一振,骨节连响,便待向紫衫少年扑去。 紫衫少年道:“且慢!” 风九幽身子一顿,道:“你莫非还有后事交待不成?” 紫衫少年笑道:“在下死了也不要紧,只怕又有人要令阁下惨呼惨叫个九九八十一天,在下岂非罪孽深重!” 原来他眼光目明,也已瞧到了那封书信,铁中棠见他谈笑生死,举重若轻,心中竟不禁生出相惜之心。 风九幽怒喝道:“好尖的眼睛,先挖出来再说!”食、中两指如钩,成双龙抢珠之势,直取紫衫少年双目。 紫衫少年竟仍是面带微笑,神色不动,眼见风九幽那两根又瘦又轻的手指已将触及他眼睑。 突然间,门外有人道:“风老四,给我住手!” 语声有如洪钟巨鼓,震得人耳朵发麻。 风九幽双指似乎突然在空中凝结,动也不会动了! 一个长髯垂胸、满身紫袍的老人,自门外缓缓走入,身材虽是高大威猛,但行动却是无声无息。 舱中这么多双眼睛,竟无一人知道这老人是何时来到门外,更无一人知道他是自何处来的。 紫袍老人手持长须,神情中竟似带着种帝王般尊贵威严之气,缓缓道:“老四,你可是要为兄绝子绝孙么?” 风九幽道:“哪……哪里……” 紫袍老人道:“你要取我儿子性命,岂非要我绝子绝孙!” 风九幽瞧了那紫衫少年一眼,骇然道:“原来是,是令郎!”面上又自布满假笑,道:“小弟只不过见令郎身上有些灰尘,想替他掸一掸!”那只本来要去挖人眼睛的手掌,此刻竟为人拍起灰来。 紫衫少年忍住笑道:“多谢多谢!”竟真的让他将自己衣服上的灰尘拍得干干净净。 紫袍老人大步走了过来,在冷一枫原来坐的上席坐了下来,却瞧也未瞧冷一枫一眼,沉声道:“小子,过来。” 紫衫少年这才走过来,阴笑道:“你老人家来的倒早。” 紫袍老人道:“我老人家还未被人气死,自然是来的早了。”突然伸手一指司徒笑,道:“你来斟酒!”又一指黑星天:“你去换菜!”再一指白星武:“你去取两份杯筷!”接着一指盛存孝:“你将那讨人厌的尸身抬出去!”最后一指冷一枫:“坐在这里,陪老夫喝酒!” 他呼来喝去,顷刻间便将舱中五个男人都派了份差使,竟将这五个鼎鼎有名之武林豪杰全都视作奴仆一般。 司徒笑等人虽震于这老人之威势不敢发作,但叫这些平日颐指气使惯了的人来做这些奴仆之事,实是有所不能。 风九幽突然顿足大骂道:“你们聋了么?我大哥说的话都敢不听莫非想咱家割下你们的脑袋。” 司徒笑一声不晌提起了酒壶,黑星天、白星武对望一眼,垂首走出取杯热菜去了。 盛存孝挺胸道:“你杀了我吧!” 紫袍老人道:“为何杀你?” 盛存孝昂然道:“你杀我容易,令我为奴却是难如登天!” 盛大娘在一旁直拉他的衣角,他也直当未曾觉察。 哪知紫袍老人却突然仰天笑道:“好小子,有志气,坐下吧!” 盛存孝怔了一怔,倒未想到这老人竟然如此侠气,怔了半晌,突然走过去搬起了尸身自窗口抛入河里。 紫袍老人一直凝目瞧着他,见他本来死也不肯做的事,此刻竟然自动做了,不觉持须笑道:“好小子,你倒有些意思……好,好……”只因这两个“好”字,盛存孝便终生受用不尽。 冷一枫突然阴恻恻一笑道:“前辈令我相伴饮酒,实是荣幸之至,在下这里有些下酒物倒还新鲜,在下也不敢自珍,请前辈随意用些吧!”他对这老人占了自己座位一直怀恨在心,此刻竟将那竹篓打开送到老人面前,暗道:“我倒要看看你这妄自尊大的老人,如何将这些新鲜的下酒物送下口去? 紫袍老人接过竹篓,瞧也不瞧,突然反手一扣,竟硬生生将那装满了毒物的竹篓扣在冷一枫头上。 这手势简单已极,看上去也并不甚快,冷一枫却偏偏躲他不开,狂吼一声连人带椅跌倒在地。 风九幽拍手大笑道:“冷一枫呀冷一枫,你这岂非自讨苦吃,我惹不起你那老毒物师父,却有人惹得起的。” 冷一枫阴沉老辣,方才骤然大惊,不免惊吼出声,此刻却是一声不惊将竹篓自头上缓缓褪了下来,篓里已有两个火红色的蝎子,一只叮住了他的脸,冷一枫不动声色,一只只抓了下来抛在地上,他体内所含之毒,早已比这些蝎子、蛛蜘厉害得多,这些蝎子、蛛蜘非但毒不死他,反被他毒得半死不活,一抛到地上,便动也不能动了,众人方才还在好笑,此刻又不禁骇然。 紫袍老人拍案道:“好毒物,当真与养毒那老头子一般无二,难怪敢在人前这般猖狂!” 冷一枫冷冷道:“五毒僵身,如蛆附骨,含毗必报,不死不休,但望阁下你今后多加小心了。” 这几句话说得冰冰冷冷,众人听得一股寒意自心底直冒上来,紫袍老人持须狂笑道:“你敢情是想报仇么?” 冷一枫道:“阁下最好此刻便将冷某杀了!” 紫袍老人道:“你还不配老夫动手,要复仇叫你师父……” 突然变色而起,凝神听了半晌,面露喜色,大声道:“来了,来了……喂,小子,等的人来了,你还不快走?” 紫衫少年道:“儿子又不认得那姓温的姑娘,爹爹若不带路,叫儿子到哪里去找她去?” 铁中棠心念一闪:“姓温的姑娘?莫不是温黛黛?” 紫袍老人顿足道:“孽障,真是烦人……”冲着冷一枫大喝一声:“老夫要事在身,无暇再与你噜嗦!” 袍袖一拂,烛火飘摇,转眼就瞧不见了。 冷一枫冷笑道:“如蛆附骨,不死不休……” 风九幽道:“人家父子都已走了,你说给谁听?” 冷一枫狞笑道:“走了?哼哼!走不了的!” 风九幽道:“你可知此人是谁?” 冷一枫道:“谁?” 风九幽大笑道:“可笑你连他都不认得,雷鞭落……” 冷一枫变色道:“他便是雷鞭老人?” 风九幽道:“货真价实,如假包换!” 众人这才知道,这老人竟是雷鞭,都不禁耸然动容。 铁中棠也不禁暗忖道:“难怪这老人如此气派……”心念一转:“他等的若真是温黛黛,这倒是怪了。” 他真想赶去瞧瞧,怎奈这边的事也一样令他动心。 冷一枫呆了半晌,突又咯咯笑道:“雷鞭!哼哼!雷鞭又如何?雷鞭也未见得能在常春岛上来去自如。” 风九幽冷笑道:“莫非你能在常春岛上来去自如不成?” 冷一枫道:“我若不能,也不说了。” 风九幽仰天大笑道:“也不怕风大闪了你的舌头!” 冷一枫道:“你若不信,在下只有告辞了。” 哪知他还未站起身来,风九幽已喝道:“且慢。” 冷一枫道:“慢什么?” 风九幽咯咯笑道:“大家都是自己人,你有何办法可到常春岛去,也不妨说来让大家听听。” 冷一枫哼了一声,道:“冷某知道各位必须去常春岛一行,却又不得其门而入,是以好心好意前来要想指点各位一条明路,哪知各位却不信,看来冷某所用之心机全是白费的了。” 风九幽眼睛一瞪,拍案道:“谁不信?”伸手一指黑星天,道:“好小子!是你敢不信么?” 黑星天怔了一怔道:“我……我……信,信。” 风九幽喝道:“司徒笑,可是你不信?” 司徒笑含笑道:“谁也没有在下这么信的了。” 风九幽转过脸来,满面都是笑容,道:“你瞧,人人都相信的,有谁不信,风某第一个宰了他。” 冷一枫仰天打了个哈哈,道:“好笑!确是好笑!” 风九幽道:“等冷兄笑过了再说也不迟。” 他若有求于人,那人纵然百般嘲骂于他,他也行若无事,等到那人没有用了,他一刀砍下那人的头也不会眨眨眼睛的。 冷一枫纵然阴沉,但遇见脸皮这么厚的武林前辈,倒也无计可施,道:“要我说出亦无不可,但却无此容易。” 风九幽笑道:“冷兄有何条件,只管说出便是。”脸孔一板,喝道:“黑星天,还不替冷大侠倒杯热热的酒来!” 黑星天只得忍住气倒了杯酒送上,冷一枫道:“阁下为何前踞而后恭?” 黑星天道:“嗯……咳咳……” 冷一枫哈哈大笑持杯在手,缓缓道:“冷某带了个人来,只要有此人随行,不但立可直入常春岛,而且还可大模大样回来。” 风九幽似是喜得心痒难搔,咯咯笑道:“妙极!妙极!这人当真是个活宝,他在哪里?请冷兄千万将他带来。” 话未说完,已自长身而起。 冷一枫道:“我将他藏得妥当得很,你找不着的。” 风九幽干笑着坐下,又干笑着道:“冷兄若不带来,谁敢去找?但……此人究竟是谁?先说来听听总可以吧?” 冷一枫道:“大旗弟子云铮!” 风九幽呆了一呆,突然持掌笑道:“妙极!妙极!” 冷一枫道:“别人不知,你总该知道,有他同行,去到那常春岛,实比取了道张天师的护身符还要妥当。” 风九幽大笑道:“不错,此人确是道护身符,想那日后纵然心狠,见了他也要投鼠忌器……不对不对,该说打狗也得看主人……”越想越觉自己话说得好,不觉越笑越是得意。 但除他之外,谁也笑不出来,人人都在心中奇怪:“为何云铮有这么大用处,竟能做护身符?” 这奇怪之心,自以铁中棠为最,他听了众人之言,虽已知道大旗门与常春岛必有关连,但大旗门连年亡命塞外,常春岛却远在海隅,两下可说八杆子打不到一起去,这关系是从何来的?实是令人费解。 何况听风九幽说话,常春岛主人见了云铮便要投鼠忌器不敢伤害风九幽等人,显见得两下关系还极为密切。 铁中棠这一夜里,虽然听得了不少昔日梦想不到的秘密,但听了之后,却比不听还要糊涂。 他心念纷乱,左思右想,风九幽与冷一枫又说了几句话,他却一个字也未曾听入耳里。 突听风九幽纵声怪笑,道:“条件都可依你,总该将云铮带来了吧?”铁中棠这才知道他两人三言两语便已谈妥。 冷一枫道:“阁下武林前辈说出的话可不能不算数。” 风九幽道:“这个你只管放心,快!快!” 冷一枫咯咯笑道:“要那云铮前来,举手之劳而已。”手掌微扬,一道惨绿色的烟火穿窗而出直冲云霄。 火光一闪而灭,众人睁眼瞧着舱门,但直过了盏茶对分,舱门外连人影也没有出现半个。 风九幽已大是不耐,皱眉道:“怎么了?” 冷一枫干笑道:“快了……快了。” 又过了半晌,他自己面上也现出不耐之色了,站起了身子喃喃说道:“这是怎么回事?莫非……莫非……” 风九幽冷笑道:“莫非你只是在胡乱吹嘘!” 冷一枫也不答话,冷一枫方自变色道:“不好!事必有变,待我出去瞧瞧。”纵身掠出。 风九幽冷笑道:“要溜?那可不成,风四爷今日跟定你了。”如影随形跟在冷一枫身后。 铁中棠也不禁大是着急,他深知沈杏白精明能干,绝对不致误事,此番必是情势有变,但变好了还是变坏了,却是难说得很,风九幽、冷一枫、司徒笑等人,一个接着一个掠上河岸。 这其间几人轻功之高下,一眼便可判出:除了风九幽外,身法最最轻便的,便是冷一枫。 盛存孝剑法沉稳,武功虽然是扎实,但轻功却非其长,纵身一跃,几乎达不到岸上。 铁中棠只等众人俱都上得岸了,方自悄悄跟去,他自忖轻功虽还不及风九幽,却已相差无多。 这时风中竟隐隐传来一阵叱咤之声,还夹杂着女子的轻喝,不但风九幽等人听到,铁中棠也听得清清楚楚。 冷一枫脚步立刻加快,十余个起落后,便已瞧见一团人影围在方才他乘来的马车旁。 紫袍老人雷鞭父子身形最是触目,还有六七个蒙面的妇人幽灵般的站在那里动也不动。 方才昏迷不醒的云铮已下得车来。而看守云铮的沈杏白,此刻竟已直挺挺跪在云铮面前。 情势一变,竟变到如此地步,实是大出冷一枫意料之外,风九幽显出吃了一惊,道:“这是怎么回事?” 冷一枫道:“谁知道。” 风九幽道:“你上去查探查探,我回船上等你。” 冷一枫冷笑道:“你过去瞧瞧,我回船上等你。” 两人谁也不敢上前,都待转身想溜之大吉,忽然,雷鞭老人大喝一声,道:“既已来了,便莫要回去!” 这老人不但生似背后长了眼睛,耳力之灵,更是骇人听闻,风九幽、冷一枫对望一眼,硬着头皮走了过去。 云铮戟指大骂沈杏白,直将沈杏白骂得抬不起头来只是喃喃道:“小人只是奉命而行。” 云铮怒道:“我以兄弟待你,你纵然奉命而行,也不该如此,若非这些夫人赶来,岂非便要送命在你手上!” 原来沈杏白等了许久,终是忍耐不住下车瞧瞧动静,他只道如此深夜绝不会有人发现他踪迹。 这时温黛黛与黑衣圣女恰巧走过,温黛黛早已深知沈杏白之好狡,见他鬼鬼祟祟的模样,便知他必有诡谋。 沈杏白见到那黑衣圣女的身影,已是吓得软了半截,赶忙钻回车里,只望黑衣圣女们已忘记了他是准。 但他做梦也未想到,温黛黛竟也变成黑衣圣女之一,方自关起车门,车门便被打开,被人一把抓了出来。 温黛黛瞧见,亦是吃了一惊,当下解开了云铮的穴道,云铮宿酒已醒,也未想到出手救他的黑衣蒙面女子会是温黛黛,下车大骂沈杏白,这时雷鞭父子已听到动静飞掠而来,温黛黛瞧见这紫袍老人,也吓得不敢声张,几重巧合,便造成了此刻这微妙复杂的局面。 这时曙色将临,已可辨人面目。 冷一枫生怕云铮发现自己,动也不动的站在风九幽身后,他怕的倒非云铮,而是日后座下的黑衣圣女。 司徒笑更是不敢露面,躲在冷一枫身后,黑星天躲在司徒笑身后,白星武躲在黑星天身后。 盛大娘喃喃骂道:“没用的东西。”但她站在白星武身后亦是动也不动,盛存孝长叹一声,背转身子似是不愿再瞧这些人的丑态,云铮纵是朝这面瞧过来,也只能瞧见风九幽一人,何况此刻正是怒愤填膺,眼里除了沈杏白一个人外,谁也瞧不见。 温黛黛眼见自己梦寐中人便在眼前,却不能上前相认,心里当真是爱恨交迸,又惊又喜。 雷鞭老人忽然大喝道:“少年人,你骂完了么?” 云铮眼睛一瞪,道:“关你何事?” 雷鞭老人道:“孺子如此无礼,可知老大是谁么?” 云铮大喝道:“铁血大旗门下,谁也不怕!” 司徒笑等人见他竟敢对雷鞭老人如此顶撞,心下都不觉暗喜,只道他这番必定有苦头吃了。 哪知雷鞭之生性,见着有骨气的少年最是欢喜,竟然不怒而笑,道:“大旗门下骨头果然都是硬得很。” 云铮道:“你知道就好!” 雷鞭笑道:“但老夫只是要与救你的这几位夫人说话,你若还未骂完,老夫也不妨等上一等。” 云铮瞧了那黑衣妇人们一眼,反觉有些不好意思,道:“你们在此说话,我到别处去骂无妨。” 他也与盛存孝一样,是个服软不服硬的脾气。 雷鞭老人哈哈大笑道:“好!好小子……”向黑衣妇人们微微一抱拳,笑道:“日后夫人近来可好么?” 站在中央之黑衣妇人道:“连阁下身子都还如此硬朗,日后夫人福丰,自然也康健得很。” 雷鞭老人笑道:“有理,有理……温黛黛在哪里?” 他突然间问出温黛黛的名字,一群人中倒有大半吃了一惊,云铮方待将沈杏白抱起,此刻也霍然顿住身子。 黑衣妇人却仍冷冷道:“谁是温黛黛?” 雷鞭老人哈哈大笑道:“你们休想瞒过老夫,温黛黛一出少林寺便失去踪影,若非已跟随你们,老夫怎会找不着?” 黑衣妇人道:“那也说不定。,” 雷鞭老人一手捋须,微微笑道:“温黛黛若非已跟随你们,老夫宁愿割下面来,与你相赌。” 黑衣妇人道:“阁下若要割下自己的头,我等也无法拦阻。” 雷鞭老人笑声一顿,怒道:“你还不承认,难道要老夫……”黑衣妇人冷冷截口道:“阁下若是定要说温黛黛已跟随我等,不妨指出谁是温黛黛来,否则……哼哼!” 另一黑衣妇人道:“阁下若是指错了人,他日与日后相见之时,只怕有些不便。”语声冷漠,竟与先前之人相差无几。 雷鞭老人怔了一怔,定睛望去,七个黑衣妇人站在对面,自顶至踵,都被黑衣紧紧裹住。 七个人不但装束一样,连身材高矮都几乎完全相同。 只听最左一人道:“我是温黛黛么?”身旁一人立刻跟着道:“我是温黛黛么?”这七个人一个连一个说将下去,连语声都无差别,七人若不动弹,谁也无法喝出她们有何差异之处。 雷鞭老人一生中所遇见的辣手之事也不知有多少,却也未如此刻这般为难过,竟是呆在地上说不出话来。 这时铁中棠已绕了个圈子,隐身在那辆马车之后。 他虽然确知这七个黑衣妇人中,必有一个是温黛黛,但要他指出谁是温黛黛来亦是有所不能。 不但是他,连云铮与司徒笑也是一样分辨不出,黑衣妇人道:“阁下若是指认不出,就请莫再无理取闹。” 雷鞭老人又急又怒,道:这……这……” 沈杏白突然一个翻身扑到他面前,大呼道:“小人若能指出谁是温黛黛,前辈又当如何?” 雷鞭老人喝道:“老夫都认不出,你这臭小子反倒认得出?好!你若认得出,老夫便作主今日放过了你。” 沈杏白道:“真的?” 雷鞭老人一脚踢了出去,将他踢得连滚两滚,口中怒骂道:“什么真的假的,老夫说的话,一千匹马也追不回来。” 沈杏白虽然挨了一脚,神情却大是欢喜,道:“小人并非目光比你老人家敏锐,只是温黛黛方才在小人面前露了马脚。” 雷鞭老人道:“什么马脚牛脚,快说出便是。” 沈杏白道:“除了温黛黛外,谁也不会认得小人,更不会认得云……云大侠,但方才有位黑衣夫人瞧见小人与云大侠时,却脱口喝出了小人与云大侠的名字,小人那时便已猜出这位夫人是谁了。” 雷鞭老人道:“你那时纵然猜到,此刻也未必分辨得出。” 沈杏白笑道:“但小人那时便已乘着那位夫人拉出小人之时,在她手上留了些暗号,她当时也未觉察……” 说到这里,右面第二个黑衣人情不自禁,悄悄将手往衣袖里一缩,沈杏白眼内瞥见,霍然反身,大叫道:“就是她!” 呼声未了,雷鞭老人已闪电般掠到那黑衣妇人面前,厉叱道:“就是你!温黛黛你还想逃么!” 那黑衣妇人身子一阵颤抖。 沈杏白哈哈大笑道:“温黛黛,谁教我要将手缩在衣袖里,其实你手上哪有什么记号?” 铁中棠又是惊奇,又是感叹,惊奇的是不知这老人为何要寻温黛黛,感叹的是这沈杏白的确饶富心计。 那黑衣妇人顿了顿足,大声道:“你认出我也好,不认出也好,反正我死也不跟着你。” 她反手抹下了面幕,露出那虽然美丽但却憔悴的容颜,云铮见了这面容,身子竟不由自主的为之一震。 雷鞭老人大笑道:“老夫既已认出了你,你便得跟我走。” 中央那黑衣妇人忽然冷冷道:“为什么?” 雷鞭老人道:“她与老夫已有约定。” 黑衣妇人截口道:“她已死过一次,任何约定都可不必遵守。”冷笑一声又道:“只因人既死了,任何事都无法做了!” 雷鞭老人哈哈笑道:“不错,既人日后座下,必定死过一次,但她纵然死了,这件事也可做的。” 黑衣妇人道:“凭什么?” 雷鞭老人道:“只因她与老夫约定之事,乃是将身子交给老夫,却未言明死活,这身子不论死活,老夫都要定了。” 这一着确是厉害非常,黑衣妇人们立时无话可说,只因唯有这件事,死人确是一样可做的。 温黛黛目光四望,两行清泪夺目而出。 云铮突然大喝一声,挺身而出,厉声道:“瞧你也是个武林前辈,却这般欺凌弱女,别人不管,云某却是要管的。” 温黛黛身子一震,双目中露出惊喜之情,云铮竟仍然对她如此关切,她纵然真的死了,也是甘心。 雷鞭老人瞪眼瞧着云铮,瞪了半晌,突然抚掌笑道:“不错,不错,就是你!老夫先前竟然未能认出。” 云铮怔了一怔,道:“什么没有认出?你胡言乱语什么?” 雷鞭老人道:“老夫救了你性命,你怎能对老夫如此无礼?”他此刻方自认出,云铮便是自己送入少林寺的少年。 云铮却更是茫然不解,道:“你几曾救了我性命?” 雷鞭老人道:“若非老夫,你怎进得了少林寺?” 云铮又惊又疑,道:“但……但她……” 雷鞭老人道:“她便是为了要救你,才将身子交给老夫,傻小子,难道你直到此刻还不知道?” 云铮身子一震,倒退数步呆在当地。 雷鞭老人招手道:“小子,过来。” 那紫衫少年满面苦笑走上前去。 雷鞭老人道:“站到温姑娘身旁去。” 紫衫少年连连咳嗽站了过去,温黛黛目光痴痴的瞧着云铮,别的什么都不管不顾了。 雷鞭老人瞧瞧他儿子,又瞧瞧温黛黛,捋须大笑道:“好!好!当真是天造地设,郎才女貌,女的既漂亮又聪明,男的也不差,将来为老夫生个孙子,哈哈……哈哈!当真妙极……妙极……” 温黛黛这才回过神来,诧声道:“什么?孙子?” 雷鞭老人道:“你与我儿子生下来的,自是我的孙子,嫡亲的孙子。”他似乎是生怕别人不懂,解释得详详细细。 温黛黛实是大出意外,道:“你……你原来要我与你儿子……” 雷鞭老人满面俱是得意之情,道:“老夫一生纵横,孙子若是不佳,岂非一大憾事,是以老夫一心要找个好媳妇……” 仰天大笑数声,接道:“找来找去,终于找到了你,老夫阅人无数,深知笨女人生笨儿子,聪明女子生聪明儿子,此乃千古不变之理,如今老夫有了你这般聪明美貌的媳妇,好孙子也眼看可到手了……喏喏,你瞧,我儿子少年英俊,文武全才,与你正是天生一对。” 这老人自说自语,越说越是得意,那紫衫少年却是满面苦笑,咳嗽也咳得更是厉害了。 风九幽咯咯笑道:“妙极!妙极!当真是妙极!温姑娘,还不跪下叩头,亲亲热热的叫一声老爷子!” 云铮再也忍耐不住,大喝一声道:“放屁!” 雷鞭老人道:“傻小子,站开些。” 云铮厉喝道:“温黛黛是我的,岂能再嫁给你这臭儿子!” 他也不知自己怎会说出这句话来,只是冲口便已说出,温黛黛听在耳里,几乎喜欢得晕倒在地。 雷鞭老人浓眉怒轩,厉喝道:“傻小子,你不知老夫是谁,对老夫无礼倒也罢了,岂能骂老夫的儿子!” 云铮道:“骂了又怎样!” 雷鞭老人大怒道:“小子,快去教训教训这呆鸟。”原来他“小子”上若没有加别的字,便是唤他儿子。” 紫衫少年得笑道:“但……但……” 雷鞭老人喝道:“但什么?莫非你要做个不孝之子,还不快去……念在这傻小子还有把硬骨头,莫伤他性命就是。” 紫衫少年叹了口气,道:“好……” 哪知云铮出手一向快得骇人,不等他话说出,便已一拳击出,风九幽怪笑道:“好小子,怎会是少林拳!” 一句话说完,云铮已攻出五拳之多:“贤侄,你瞧这傻小子真打,还不揍他?揍他!” 中央那黑衣妇人乘着此时附在温黛黛耳畔悄声道:“我等缠住这老头子,你快走吧!” 温黛黛垂首道:“到……到哪里去?” 黑衣妇人取出一个铜哨塞入她手里,道:“到海边一吹,自有船接你,到了常春岛,就不必再怕任何人了。” 语声方了,微一招手,六个黑衣妇人身形齐展,只一闪已将雷鞭老人团团围住,身法当真快如行云流水。 雷鞭老人怒道:“你六人要怎样?” 黑衣妇人道:“要教你脱身不得。”六人身形旋转不停,突有一人拍出一掌,直打老人肩头。 雷鞭老人大喝道:“闪开!老夫素来不愿与妇人交手。” 黑衣妇人道:“不交手也得交手。” 六人连环出掌,配合之佳妙,掌势之奇幻,什么话也形容不出。 雷鞭老人虽是当世之雄,但陷身在此阵之中,空自暴跳如雷,一时间也休想冲得出去。 温黛黛脚步已开始移动,一双眼睛却再也移不开云铮。 云铮拳势有如狂风暴雨般攻向那紫衫少年,那紫衫少年似已无力还击,又似根本无心与他动手。 温黛黛纵不想走,又不能不走,方待狠心转过身子,眼角转处,突然瞧见风九幽正瞧着她诡笑。 同时,她也瞧见风九幽身后的冷一枫、司徒笑,她心头一凛:“我此刻一走,岂非正好落入他们掌握?” 她宁可被雷鞭老人所擒,也不愿被这些人沾着一根手指,当下又顿住脚步,当真是进退维谷。 突听那紫衫少年悄声道:“这马车是空的。” 温黛黛心中一动,云铮却大喝道:“空的又怎样?” 紫衫少年一面闪避他的拳势,一面压低声音道:“空的便可坐人,人坐上去便可逃走。” 云铮怒道:“他休想逃走!” 紫衫少年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温黛黛却已赶了过来,悄声道:“他是要你坐上马车走呀!” 云铮拳势仍是丝毫不停,怒道:“我为何要逃走!” 紫衫少年叹口气道:“你总可带着温姑娘走吧?” 云铮这才怔了一怔,道:“你……你说什么?” 紫衫少年叹道:“傻小子!真是傻小子!你两人逃走,由我替你们挡住追兵,岂非什么事都没有了么。” 云铮道:“哼!你焉有如此好心?” 紫衫少年急道:“你当温黛黛是天仙,我却未见瞧得上她呀,但你若还不走,我便真要娶她做老婆了。” 云铮纵然再傻,此刻也能体会出这少年的一片好心,心下不觉甚是感激,口中却犹自喝道:“傻小子,你……” 紫衫少年道:“好,我是傻小子,好了吧,可以上车了吧?” 温黛黛忍不住“噗哧”一笑,悄然掠入了车厢。 云铮终于住手,道:“但……”紫衫少年不等他再说话,突然手掌一伸,不知怎地一来已扣住了云铮脉门,将他推上了马车,口中轻呼一声,手指轻弹马腹,健马长嘶一声,扬蹄奔出。 马车一走,车后的铁中棠便无法藏身,他此时此刻怎能露面,只有攀在车厢上跟着马车走了。 健马方自长嘶,紫衫少年已掠到风九幽、冷一枫等人身前,张开双手,微笑道:“各位可认得在下么?” 风九幽道:“认得……莫放那马车走……”袍袖一拂,便待追出,黑、白双星、司徒笑亦自举步。 哪知紫衫少年年纪虽轻,武功却高,身子飘飘摇摇始终挡住了风九幽的去路,眼睛却瞪着司徒笑等人沉声道:“各位还未答复在下的话,走不得的。”司徒笑等人被他气势所慑,果然不敢动弹。 风九幽忍住气道:“你乃雷鞭之子,风某怎不认得?” 紫衫少年笑道:“不敢,不敢……”随手一指司徒笑等人,“这几位兄台贵姓大名,也请为小侄引见引见。,” 风九幽满腔怒火,终于瞧在雷鞭面上而不敢发作,只狠狠瞪了紫衫少年几眼,将司徒笑等人名姓说出。 紫衫少年哈哈一笑,飘身闪开道路,道:“各位请追吧!” 风九幽怒道:“此刻哪里还追得上!” 紫衫少年笑道:“此刻若是追得上,我也不让路了。” 风九幽火冒三丈,却也奈何不得他,只得挺胸顿足,破口大骂,却又不敢指明骂的是谁。 紫衫少年再也不理他,转首望去,但见那六个黑衣妇人旋转更急,几乎已看不到她们的身形,只剩下一团淡淡的灰影。 灰影中雷鞭老人连声怒叱,突然长啸一声,冲霄而起,啸声有如雷鸣,风云为之变色。 众人虽然久知雷鞭老人之能,但听他一啸之威竟致如此,也不禁为之战战兢兢群相失色。 风九幽低笑着道:“我大哥动了真怒,对方无论是谁,都不管了,这六个妇人此番少不了要吃些苦头。” 哪知啸声未了,黑衣妇人们身形已自散开,各各垂手而立,再无动作,雷鞭老人飘身落下,须发皆张,双目含威,看来当真犹如九天雷神怒下凡尘,他一身紫缎锦袍高高鼓起不住波动,显见得其中已涨满真气,众人瞧得此等登峰造极的气功,更是为之舌矫不下。 雷鞭老人大怒喝道:“久闻常春岛大周天绝神阵,大小由心,妙用无方,老夫正要领教,各位怎么停了?” 黑衣妇人缓缓道:“大周天绝神阵虽是大小由心,但六个人终不能显出它的威力,何况温黛黛早已去远,我等又何苦多费气力,阁下若定是要瞧瞧绝神阵的威力,常春岛上随时都有人候教!” 语声低沉缓慢,仍是丝毫不动意气。 雷鞭老人暴怒道:“常春岛?哼哼!常春岛难道真是龙潭虎穴,老大难道真的不敢去么!” 风九幽道:“她们真是当大哥不敢去的。”他自身不敢闯入常春岛,此刻自是极力鼓动别人,自家便好乘机混水摸鱼。 雷鞭老人被他激得更是怒火冲天,跺一跺足,道:“小子,咱们走!”这一足跺下,泥地竟被跺下一尺。 风九幽心中暗暗大喜,道:“小弟虽然无力为大哥助拳,但跟从大哥前去,最少也可助一助大哥的威风。” 雷鞭老人厉喝道:“要去的俱都跟随老夫前去,老夫就不信那常春岛真是龙潭虎穴,此番就要闯它一闯。” 司徒笑等人都为之喜动颜色,紫衫少年却不禁暗中叹息。 奔驰的马车中,云铮、温黛黛对面相坐,温黛黛面上笑容犹自未敛,云铮怒道:“你笑什么?” 温黛黛不声不晌垂下头去。 云铮道:“你既觉得那少年比我聪明得多,为何不跟着他去?”温黛黛仍是低垂着头不言不语。 两入默然半晌,车马奔驰更急。 云铮忽然又道:“我方才虽然挺身而出,但那也不是单为着你,别的任何女子受了欺负,我也一样会如此。” 温黛黛道:“我知道……” 云铮似是满肚子别扭,温黛黛越是如此柔顺,他越是恼怒,忽而捶打车壁,忽而瞪眼发威。 温黛黛还是低垂着头,也不理他。 又过了半晌,云铮终于忍不住道:“你虽然救了我性命,但也害得我够苦了,我丝毫也用不着感激于你。” 温黛黛道:“我知道……” 云铮突然跳了起来,“咚”的一头撞上车壁,嘶声大喝道:“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 温黛黛幽幽望了他一眼,幽幽叹道:“你怎知我不知道?” 这一眼望将过去,云铮似是被人在心上扎了一针。 这目光中那种如怨如慕、千回百折的情意,便是铁石人见了,也经受不住,何况这么条血气生生的汉子。 云铮再也忍受不住,突然扑过去,紧紧抱住了温黛黛软绵绵的身子,嘶声道:“你不知道,我……我是……” 他生性激烈,大喜大怒,若不要理别人,便瞧也不瞧那人一眼,若是感情迸发,那火一般的热情,也实是令人动心。 温黛黛埋首在他胸前幽幽道:“我知道你是感激我的。” 云铮道:“我不但感激,而且……而且还……” 温黛黛道:“还什么?” 云铮道:“我……我还……” 温黛黛道:“男子汉大丈夫,连个爱字都不敢说么?” 云铮大声道:“不错,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宁可什么都不要,也不能没有你。” 温黛黛抬起头,娇靥上已满是泪痕,颤声道:“我纵然受尽千辛万苦,但只要能听到这一句话,便什么都满足了。” 云铮紧紧抱着她,似是生怕她突然飞了,口中不住道:“我爱你……我爱你……你若喜欢听,我每天都可说上千百次。” 温黛黛幽幽道:“但我以前曾经做过一些见不得人的事,也曾经做过对不起你的事。” 云铮捂住了她的嘴,道:“不论你以前做过什么,也不论你以后要做什么,只要你心对我,永远不离开我,我就心满意足了。” 温黛黛“樱咛”一声,伸手搂住他脖子,两人身体相偎,脸面相依,热泪相流,似乎都忘了自己置身何处。 车厢外之人只听得热泪奔腾,又是感动,又是欢喜,竟也不觉为之热泪盈眶,暗道:“傻小子……傻小子,你终于明白了……” 他虽不愿偷听,但车厢中字字句句却都传入他耳里。 他虽不愿再听,但却又忍不住想多听一些,好代他们欢喜,只因这两人若是幸福,他真比自己幸福还要高兴。 云铮的确是全心全意在享受着这无比的幸福,口中喃喃道:“你纵然见着比我聪明的人,也莫要舍下了我。” 温黛黛见他说得诚心诚意,似是还未忘记方才那紫衫少年的事,忍不住破颜一笑,轻轻骂道:“傻小子!” 云铮道:“我虽是个傻小子,但却全心爱着你,那些聪明人,不知有多少人会去爱他,但我只有你一个。” 温黛黛道:“只怕不止一个吧!” 云铮着急道:“真的只有一个,你若不信,我……我……” 温黛黛突然抱紧了他,在他脖子上狠狠咬了一口。 她脸上又是笑容,又是泪痕,道:“傻小子……傻小子!虽然别人都爱聪明人,我却只爱你这股傻劲。” 云铮脖子被她咬得生疼,心里却是甜甜的,突然笑道:“若是如此,只怕还有别的女孩子喜欢这股傻劲也未可知。” 温黛黛咬着嘴唇,轻轻道:“若是有别的女孩子再喜欢你,我就将她杀了,剥了,煮了,一口口吃下去。” 云铮纵声大笑道:“好凶的雌老虎……纵然有人要来喜欢我,听见这话也要吓得跑回去了。” 他笑声中满是得意高兴,早已将那些不幸的往事忘得干干净净,温黛黛瞧着他,瞧了半晌,突然轻轻一叹。 云铮道:“这么高兴的时候,你为何叹气?” 温黛黛眼睑一合,垂下头去,幽幽叹道:“咱们现在虽然这么高兴,但高兴的时候不多了。” 云铮大骇道:“谁说的?……谁说的……” 温黛黛道:“到了海边,我便要坐船到常春岛去了,从此……天涯海角,人天两隔,只怕我……永远……” 云铮大喝道:“不准你说了……也不准你去!” 温黛黛道:“我又何尝愿意离开你,但……但你不要忘了,我已是个死人,只有常春岛才是我的去处。 云铮又急又怒,热泪夺眶而出,紧抱着温黛黛,嘶声道:“谁说你是死人?那些人胡说八道,你休要听他。” 温黛黛道:“我已加入她们,不去也不行了。” 云铮咬牙道:“谁说不行?谁若敢强迫你,我将那人……那人煮来吃下去,我……我去放火将常春岛烧了。” 温黛黛手伸出衣袖轻轻拭去了他面上的泪痕,道:“傻小子!日后武功绝世,座下高手如云,你能对付得了么?” 云铮身子一震,犹如当胸着了一拳。 温黛黛见他面上突然没了血色,两眼瞪得圆圆,唤他一声,他也不应,直似已变得痴了、呆了! 她不禁又是心痛,又是着急,流泪道:“你……你怎么了……你……你醒来……再想法子……” 云铮茫然道:“什么法于……什么法子?”突然放声大哭道:“没有法子了!我……我对付不了他们。” 温黛黛垂首道:“想来总是有法于的。” 云铮定了定神,突又跳了起来,“咚”的一头撞上了车顶,但他却不觉得疼,大喜道:“真的有法子?” 温黛黛又是心痛,又是怜惜,轻轻抚着他的头,道:“日后虽然武功通大,总不能强迫我一定要做死人吧!” 云铮拊掌道:“不错,不错……” 温黛黛道:“我若是去求她,想来她也绝不会勉强我们的。” 云铮道:“不错不错……我陪你去。” 温黛黛瞧了他一眼,突又道:“只是,我却不愿意去求她。” 云铮大呼:“你……你……为什么?” 温黛黛轻轻道:“你若又犯了那少爷脾气,只想起我的错处,又不理我了,我倒不如死了的好。” 云铮面孔急得通红,大叫道:“云铮若再对温黛黛有丝毫相弃之心,老天只管叫云铮死于……” 温黛黛急忙捂住了他的嘴,破涕笑道:“我相信你了,你莫再说了,老天若是有眼,便令我两人天长地久永不相弃。” 云铮道:“对,天长地久永不相弃……”两人面面相对,目光相视,似是一时一刻也不舍离开。 铁中棠听了温黛黛的言词语意,早已知她这诸般语意不过是欲擒故纵,以退为进之意。 但他对温黛黛却毫无责备之意,只因他深知温黛黛这一番苦心,她如此做法,也不过是想要云铮与她永不分离,若非如此,她又怎能伏得住那野马一般的云铮,铁中棠只觉她这番心意大值怜惜,颇堪同情,纵然用些手段,使些巧计,也是情有可原怪不得她的。 铁中棠虽非女子,却当真可算是女人们的知己,只因天下女子,唯有对她们喜爱的人,才肯如此费尽心计,那男人若是不值女子一顾,便是求女子对他用些手段、使些巧计,那女人也是不肯的。 转目望去,车马奔行在荒野中竟似无人驾驶。 铁中棠暗中一笑,忖道:“他两人说得起劲,竟将赶车之事给忘却了,此刻他两人想必还是不会想起,我端的不该再听下去了,且让他两人温存温存,我便为他们赶车也罢。” 当下轻轻掠上前座,拾起缰绳策马而去。 这时天光已大亮,万丈金光破云而出,将那辽阔的原野照得一片金黄,风声中已隐隐传来浪涛声,大海想必已不远了。 铁中棠但觉精神一振,且将一切烦恼之事俱都抛在身后,正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愁来无事瞌睡多。 他见了云铮与温黛黛如此光景,莫说要他一日一夜不睡,莫说要他赶马,便是要他三日三夜不睡,便是要他掌炉,他也是欢喜的。 第二十六章 无语问苍天 车行半晌,大海忽在眼前,但见朝日宛如金钲,海波亦如涂金,金波浩瀚千里,端的令人眼界为之一宽。 铁中棠一眼望去,却瞧不见海滩陆地,心头不觉一怔,再看前面岩石嵯峨,竟是一道断崖。 原来方才健马无人驾驶,放蹄狂奔之下,便失却方向,此刻若非已有铁中棠赶车,车马只怕便要笔直冲入海里。 铁中棠大惊之下,硬生生挫腕勒住缰绳,但车马兀自冲出丈余方自停顿,只要再进三尺,车马若想停顿亦是有所不能了。 俯首下望,但见断崖之下怪石林列,石色如铁,海浪汹涌打上岩石,飞激四溅,人马若是跌下,哪里还有命在? 车厢中的云铮与温黛黛,虽已忘却天地万物,但车马骤停,两人心念一转,也不禁惊出一身冷汗。 温黛黛惶声道:“该死!该死!咱们竟忘了无人赶车!” 云铮道:“我去瞧瞧,这是怎么回事……” 话声未了,人已掠出,却见一条黑衣汉子端坐在马车前座上,云挣更是惊奇意外,脱口轻叱一声:“什么人?” 铁中棠惊魂未定,掌心犹自捏着冷汗,听得这一声轻叱,也未及思索便转过头来。 云铮目光动处,面色大变,狂吼道:“原来是你!” 吼声中突然一掌直击而出。 铁中棠也不知是不及闪避还是不愿闪避,竟被这一掌着着实实击在左胁之上,只听“砰”的一声,他身子已自马车上飞了出去远远跌入断崖下,只留下半声惊呼,缥缥缈缈飘荡在海风中。 温黛黛听得这一声惊呼,方自抢掠而出,云铮左掌握着右拳正站在地上呆呆的发怔。 他面色惨白,毫无血色,双目之中却布满了红丝,温黛黛又是惊诧,又是着急,惶声问道:“什么事?” 云铮道:“铁中棠……铁中棠……” 温黛黛更惊,失声道:“铁中棠?铁中棠在哪里?” 云铮伸手向断崖下一指,道:“被我一拳打下去了!” 温黛黛惊呼一声,颜色惨变,身子也似站立不住,摇了两摇,终于“噗”的一声跌坐在地。 云铮面上忽然泛起一丝笑容,喃喃道:“打下去了!一拳就打下去了……”那笑容极是古怪,也不知是悲哀还是欢喜。 温黛黛身子发抖,指尖冰冷,道:“你……你好……” 其实她喉头哽咽,一个字也未说出口,挣扎着站起身子,跌跌撞撞狂奔到断崖边缘。 断崖下浪涛击石,泡沫四溅,哪里还瞧得见铁中棠人影,唯见一方黑色衣袂挂在岩石上犹未被海浪打湿仍在迎风招展,看来却似铁中棠的一只手掌还攀在岩石上,想挣扎着自海水中爬起。 温黛黛这一眼瞧下,心中悲痛哪里还能忍耐,双手紧抓着崖边岩石立时放声痛哭起来。 云铮见她竟为了铁中棠如此悲痛,又嫉又恨,忍不住大怒道:“铁中棠背师叛友,人人得而诛之,你哭什么!” 温黛黛霍然转身,痛哭着道:“他……他有哪点对不起你?你若不是他,今日哪里还有命在!” 云铮冷笑道:“如此说来,我反应感激他不成?” 温黛黛道:“自……自然!” 云铮大怒嘶喝道:“你不知道他害了我多少次,第一次在那迷林中,他便将我送入司徒笑手中,若非我挣扎着逃出来,又……又遇见了你,早已要被他们非刑拷打而死,我还应感激他、感激什么?” 温黛黛流泪道:“错了……错了……” 云铮大声道:“此乃我亲身经历之事,怎会错了?” 温黛黛嘶声道:“你可知那次他非但未曾害你,且是拚了性命救你,他为了救你,假意向司徒笑跪拜,又乘机将司徒笑击伤,那时他若将你放下不顾,本可逃生,但他死也不肯放下你,终又落入别人手中,幸好遇见个存心向大旗门报恩的赵奇刚,赵奇刚也只能救出一个人而已,在那种选择之下,他仍是选择了救你,便令赵奇刚负你逃走,自己却落入百丈绝壑之下!” 这些话她本是自司徒笑、铁中棠等人口中零碎听来,隐忍了多时,此刻终于一口气说出。 云铮听得面上阵青阵白,道:“但……” 温黛黛道:“赵奇刚舍命将你送到安全之处,而你却偏要疑心那是别人要用刑拷打你,竟然逃了出来。” 她惨然一笑,又自接道:“但你却不知真要害你的,是我不是他,若非司徒笑定要我将你诱回大旗门的老家,他好在暗中跟踪,要你大旗门一网打尽,你伤势未愈时便已将你杀了!” 云铮头上冷汗交迸,道:“但到了洛阳,他为何……” 温黛黛道:“我自以事机做得极是隐密,到了洛阳李宅,便被铁中棠看破了真相,但你那时已恨他入骨,不可理喻,他只有以钱财将我诱感,好教你对我死心,哪知你非但不知此意,反而更恨他了!” 云铮颤声道:“但……但他为何又跟司徒笑……” 温黛黛道:“那只是他金蝉脱壳之计,他要胁潘乘风易了那老人的容貌,令司徒笑等人将之当做铁中棠,他自己便好专心志意在暗中对付他们,他智计万方,又岂是别人所能猜出!” 云铮双膝发软,“噗”的跌倒在地。 温黛黛道:“那时我对你本无丝毫好感,只是铁中棠时时刻刻劝我莫要害你,是以在荒祠之中,我才会那般说话。” 云铮黯然垂下了头。 温黛黛道:“那日在铁匠村中,也是他将艾天蝠诱开的,他为了要救你的性命,自己险些死在艾天蝠掌下!” 一阵风吹来,云铮机伶伶打了个寒噤。 温黛黛道:“那时你已负伤,我将你抱回居处,却被司徒笑等人追踪而来,又多亏了铁中棠救了你也救了我!” 云铮流泪道:“原来你……你是喜欢他的……” 温黛黛亦是满面痛泪颤声道:“不错,有一阵我是喜欢他的,但他为了你,到处避着我,直到……直到……” 她垂首啜泣了一阵,方自接道:“直到那日你负伤时,我抱着你满山狂奔,那时我才发现,我整个心都已被你打动,我宁可自己死上一千次、一万次,也不能让你死,但……但若不是他,我们又怎有今天……”一面说话,一面流泪,话未说完,眼泪已湿透了衣襟。 云铮呆在那里,已不知动弹。 恩恩怨怨,前因后果,他终于全都恍然。 但这恍然,却已迟了些,这激动也未免太大了些。 云铮但觉心胸中一片浑浑噩噩,似已完全失去了主宰,他似乎什么都已不知道,只知自己纵然死上百次,也不能恕罪。 温黛黛流泪道:“这些话,我怕你伤心,本来永远也不想对你说的,但为了洗刷铁中棠的冤名,只得对你说了。” 云铮茫然点了点头,泪珠洒满胸前。 温黛黛啜泣道:“不说别的,就说今天,若不是他及时勒住了缰绳,我们岂非早已粉身碎骨……” 云铮突然长身而起,仰天痛嘶道:“铁中棠!铁二哥!小弟……云铮……太……太对不起你……” 狂奔着冲向断崖,便待一头撞将下去。 温黛黛惊呼一声滚了过去,抱住他双足。 两人一起滚在地上,云铮惨呼道:“放手!求求你放开手……我若不死,你叫我如何活得下去!” 温黛黛痛哭着道:“你不能死,你怎么能抛下我一人,莫非……莫非你已忘了,天长地久,永不相弃……” 她紧抱着云铮,再也不肯放手。 云铮道:“但……但我哪里还有脸活下去!我活在世上又是何等痛苦!求求你,还是让我死吧……我……我……” 温黛黛嘶道:“但大旗门的血仇还未报,我们的誓言犹在耳,你怎么能死!怎么能死!” 她拼命捶着云铮的胸膛,悲嘶着道:“你要死也要死得像个英雄!你要死也不能死在今日!” 云铮心头一凛,又是一身冷汗,道:“但我……” 温黛黛却越说越是悲愤,打得更重,骂得更凶:“你此刻若是死了,不但抛下大旗门血仇不顾,也抛下我一个人孤零零无依无助,你……你若再说一个死字,你便是混账,便是懦夫!” 她哀求虽然无用,但这番痛打,却打得云铮又惊又愧,这番痛骂,更是字字句句都骂入云铮内心深处。 温黛黛打得手软无力,骂得声嘶力竭,自己实也心灰意冷,突又伏在云铮身上痛哭着道:“你要死就死吧!我也陪着你死……大家一起死了……大家眼前……眼前都落得个干净!” 云铮长叹一声,道:“我不死了!” 温黛黛怔了一怔,道:“你……你说什么?” 云铮道:“我活着固然痛苦,但我若死了,又怎能真的安心?你说的不错,我纵然要死,也不该死在今日。” 温黛黛又惊又喜,道:“真……真的?” 云铮道:“我几时骗过你?” 朝日虽已升起,但海上却起了浓雾,突然一阵尖锐的哨声响自岸边,划破了天地间的静寂,传达到远方。 过了半晌,一艘渔船自浓雾中荡出,船上卓立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款款摇橹。 她年龄虽已老迈,但站立在动荡的船头上,强劲的海风间,身子却仍挺得笔直,似是一生中从未曾弯曲过。 云铮面容早已麻木,与温黛黛等候在岸边,渔船渐渐靠岸,那老婆子目光一转,忽然锐声道:“死人在哪里?” 温黛黛道:“老婆婆,死人就是我。” 老婆子瞪了云铮一眼道:“他是谁?” 她面容被岁月侵蚀,风雨吹打,划出了千百条皱纹,显得那么衰老不堪,但一双眼睛,却仍亮如闪电,似是只要一眼瞧过去,任何人的秘密,却再也休想瞒得过她。 温黛黛赔笑道:“他也是要去常春岛的。” 老婆子哼了一声,道:“你上来,他留下!” 温黛黛惶声道:“为……为什么?” 老婆子怒道:“他凭什么能到常春岛去?” 温黛黛道:“他……他……” 云铮突然厉喝道:“你莫要求她,云某要到常春岛去,也未见得非坐她的这艘船不可!” 哪知这老婆子听了这句话,如见鬼魅般,面容突然大变,颤声道:“你……你说你姓什么?” 云铮大声道:“云!” 老婆子颤抖着伸出手指,指着他道:“你可是大旗门下?” 云铮道:“不错,你要怎样?” 老婆子身躯摇了两摇,突然回过头去,道:“你也上来吧!” 温黛黛大喜道:“多谢婆婆。” 云铮心中却大是惊诧:“为何我一说出姓名来历,这老婆子立刻就变了颜色?这其中难道又有何隐秘?” 温黛黛道:“快上来呀!”一把将他拉上船去。 两人上船入舱,那老婆子始终背对着他们,再也不瞧云铮一眼,长篙一点,渔舟便离开了海岸。 温黛黛道:“还要相烦婆婆一件事,不知婆婆可答应?” 老婆子道:“说吧!” 温黛黛黯然道:“晚辈们有个朋友,失足落在左面的岩石下,请婆婆荡船过去瞧瞧他……他的尸身还在不在。” 老婆子也不说话,却将渔舟荡向左方。 温黛黛心里也不觉奇怪、暗道:“这老婆子先前什么事都不肯答应,如今却是有求必应,这是为什么?” 海浪汹涌,雾更重,哪里还寻得着铁中棠的尸身?云铮、温黛黛相视一眼,又不禁潸然泪下。 老婆子虽未回头,却似将他们举动瞧得清清楚楚,锐声问道:“这尸身是你们的什么人?你们竟为他如此伤心。” 温黛黛流泪道:“是……是他的二哥。” 老婆子身躯似乎又一震,道:“他的二哥,姓云还是姓铁?”这句话问将出来,可见她对大旗门竟是知之颇深。 温黛黛瞧着她背影,迟疑着道:“姓铁……”忍不住又问道:“婆婆你莫非也知道大旗门?” 老婆子却不答话,也不再说话,双手紧紧握橹,用力将渔船荡向浓雾深处,但闻水声荡荡,海天俱寂。 她似是对这条海路极是熟悉,虽在浓雾之中,也不致迷失方向,温黛黛瞧着她身影,不觉竟已瞧得出神。 却未想到那老婆子突然叹息了一声,伸手在她面上轻轻抚了~下,道:“孩子,你为什么要对大旗门……” 她似是有许多话要说,但只说了半句,便戛然而止。 温黛黛只觉她的手掌比任何砂石都要粗糙,摸在脸上犹如挫子一般,不禁问道:“婆婆在海上已有多久了?” 老婆子默然了半晌,缓缓道:“我在这海上……一个人……荡来荡去……已有十九年八个月零三天了!” 她将时日记得如此清楚,显见这一天天孤寂的岁月是如何难以打破,温黛黛只觉心头一阵凄楚。 老婆子又道:“将近二十年的岁月……唉!过去得真是慢,但有许多事,再过二十年,还是忘不了的!” 她也不知是对人倾诉,还是自言自语。 温黛黛茫然,更不知该如何对答,但她已隐隐猜出这老婆子必定有什么伤心事,而且还必定与大旗门有关。 三个人各各俱是心事重重,谁也不再说话,也不知过了多久,老婆子自舱中取出几个馍馍,三人分来吃了。 那馍馍又粗又干,温黛黛若非早已饿了,实是难以下咽,便不禁又自叹道:“海上如此困苦,婆婆你为何不歇歇?” 老婆子道:“困苦?……歇歇?……”突然纵声大笑起来道:“若非这种困苦的日子,又怎能磨得去我心头的恨事!” 笑声中充满了怨毒,也充满了诡异。 温黛黛只听得一阵寒气自心底升起,再也不敢说话。 船行约莫三个时辰,方自靠岸,云铮道:“多谢!”一掠而去,他只觉自己留在这老婆子身旁,心里便有种说不出的别扭,真是越早离开此地越好,但这究竟是为了什么?他自己心里也是一片茫然,不得其解。 温黛黛也说:“多谢婆婆……”方待转身。 哪知老婆子却一把拉住了她,轻叹道:“傻孩子,千万莫要为大旗门子弟伤心,大旗子弟是从来不为女人伤心的。” 她终于将先前那句未说完的话说了出来,温黛黛呆了一呆,还想再问,老婆子却已将她推开,径自摇船去了。 岸上雾已淡去,极目望去,但见岛上椰林高耸,四下佳木葱笼,果然不愧为常春之岛。 温黛黛迎面瞧不见人影,忍不住呼道:“弟子温黛黛,奉命前来……”呼声来了,已有两条人影一掠而至。 这两人轻功俱都不弱,身材却极是窈窕,面貌也极是娟秀,在淡雾中看来,更是风姿绰约,貌美如花。 温黛黛本当这岛上之人不是头蒙黑中,便是容貌怪丑,神情生冷,如今见了这两个少女,心情不觉一松。 那两个少女瞧了他两人一眼,面上却不禁露出惊诧之色,左面一人道:“这位公子,怎会也来到岛上?” 云铮暗叹一声,道:“在下奉命而来的。” 那少女道:“奉谁的命?” “少林掌门,无色大师。” 少女们对望了一眼,右面一人道:“无色大师,位尊武林,他老人家派来的人,娘娘想必不会不见的。” 左面一人道:“我去通知。”转身一掠而出。 右面那少女面带浅笑,柔声说道:“两位请稍候……”眼波转向温黛黛,道:“不知这位姐姐是不是……” 温黛黛不等她说完,便已抢着道:“我也是死人。” 少女嫣然一笑,道:“那些死人、活人、上天使者一类的话,都是在外面说的,到了岛上,便用不着了。” 温黛黛本当这岛上之人必定甚是矫情做作,不近人情,听了这话,暗中又不禁松了口气。 那少女道:“武林中人,大半奸计百出……”转首向云铮一笑,道:“我可不是说你。” 云铮见她笑语温柔,也不禁对她甚有好感。道:“无妨。” 那少女这才接道:“对付奸诈之人,咱们也只有用些手段,好叫他们心生惧怕,才敢对咱们使坏心思,所以咱们一出此岛,便以黑巾蒙面,言语诡异,但回到岛上,大家却都像似姐妹一般,你想娘娘就是为了天下女子们多不幸,才将咱们救上这岛来,对咱们自然温柔得很。” 她咕咭咕咕,又说又笑,温黛黛也不禁染上了几分喜气,暗暗道:“岛上之人,若都像她一样就好了。” 但心念一转,又不禁忖道:“但瞧那几个救我之人,言语冰冷,语气间似有重忧,又不似故意做作出的,莫不是她们才是真正的伤心人,而这少女却没有什么伤心事,却不知她怎会来到这里?” 当下忍不住问道:“岛上的人,莫不都像姐姐这般和气?” 那少女微一笑道:“岛上虽然有些人平日不太说话,但心地都是好的,姐姐在岛上多住几日,就知道了。” 温黛黛暗道:“这就是了。” 只听少女又笑道:“我姓姚,别人都唤我姚四妹,姐妹你以后也叫我姚四妹最好,莫再以姐姐相称了。” 温黛黛道:“我姓温。” 姚四妹咯咯笑道:“姐姐虽不认得我,我却认得姐姐……不但认得姐姐,还认得他。” 温黛黛、云铮俱都一怔,定睛向她瞧去,看了半晌,两人心头突然一动,齐声道:“原来你是……横……” 姚四妹咯咯笑道:“对了,妹子昔日就是横江一窝女王蜂,在洛阳李家,咱们早就见过面了。” 温黛黛这才恍然:“难怪她对我如此亲热,想不到原来竟是昔日相识,却不知这些女王蜂怎会来到这里?” 姚四妹似已知她心意,轻叹道:“昔日那一窝蜂,如今早已星散了,只有我与方才走的那杨八妹最是幸运,被娘娘救到这里,其余的姐妹们,如今却已都不知下落,也不知是生是死。” 说到这里,她容色也不禁甚是悲戚,但瞬即便又泛起笑容,道:“在这里,姐姐会遇着些想不到的人。” 温黛黛道:“谁?” 姚四妹道:“鬼母门下的七鬼女,姐姐可认得?” 温黛黛骇然道:“她们也在这里?” 姚四妹笑道:“前两天才来的,鬼母也一起来了,还有一位听说是鬼母妹子,年纪虽大,人却美极了,手里还抱着白猫,唉!我年纪大了时,若能也有她那样美的风姿,也就心满意足了。” 温黛黛更是惊奇,脱口道:“阴嫔?” 姚四妹道:“对了,阴嫔,最可笑是鬼母门下,昔日本来和我们打得你死我活,但到了这里,却和我们亲密得跟什么似的。” 温黛黛又是惊奇,又是感叹,还想再问她一切有关岛上之事,但这时已有一阵钟声自岛上山巅传了下来。 姚四妹道:“娘娘己在召见,咱们快走吧!” 一条小路,曲曲折折返向山峰,三个人相继而行,一路上但见青翠的山林中,种满了五彩缤纷的花朵。 林木间,花光里,不时可瞧见亭台楼阁,翩翩人影,当真犹如一群仙女徜徉在这世外仙山中。 四面鸟语啁啾,却听不见人声、天地间到处都弥漫着一种祥和安适之气,令人不觉顿时忘却红尘劳苦。 姚四妹轻轻笑道:“姐姐你瞧瞧这里,就是天上仙境也不过如此,咱们女人能到这里,也真该知足了。” 温黛黛长叹道:“谁说不是……”瞧了云铮一眼,住口不语,云铮茫然而行,却似全然未曾听见她们的说话一般。 上山数百丈,突见一道长阶直达峰巅,也不知有几千几百层,阶石打扫得干干净净,仿佛玉石。 到了这里,姚四妹神色突然变得十分恭谨,悄声说道:“上面摘星峰,观月顶,便是娘娘视事之地了。” 温黛黛悄悄点了点头,在这似可直通天上的长阶下,她只觉得那位娘娘实是高不可攀,自身却渺小无比。 三人抬级而上,纵是脚步轻健,也走了顿饭时分,方自堪堪将达尽头,道旁一角小亭,绿石朱栏,玲珑可观。 那杨八妹正自倚栏相候,见了三人,轻轻招手。 三人转身走了过去,杨八妹悄声道:“这位公子还请在此少候……妹子先陪这位姐姐上去。” 温黛黛瞧了云铮一眼,眼色中满是安慰之情,似是要他放心,但云铮瞪眼望着远方,竟是不闻不见一般。 这时杨八妹已在亭外招手,温黛黛只得叹息一声随她走上,只觉心里战战兢兢,怔忡难安。 距离峰巅越近,她心中这惊惶之情也就越深,到后来竟已垂下了头,再也不敢向峰巅观望。 峰巅一方青石平台,四面围着青玉栏杆,雾气留在山顶,阳光直射,将这平台玉栏映得更是辉煌灿烂。 十七八个青衣少女围坐在栏杆旁,中央是一方淡黄色的凉席,看来微闪金光,也不知是什么织成。 一个青衣妇人,斜倚在席上,远眺着海洋——极目望去,但见白云悠悠,大海与苍天连接成一片青碧。 温黛黛随着杨八妹走上平台,她目光始终不离开杨八妹足跟,到了台上,还是不敢抬起头来。 她只觉许多道目光都在瞧着她,她却不敢回望一眼,也不知栏杆旁的少女部长得什么模样,更不知这位名动天下,已可算当今武林第一人的日后娘娘究竟是不是大仙般人物。 耳畔只听一阵和婉的语声缓缓道:“你叫什么名字?” 温黛黛伏地拜道:“温黛黛。”她话不敢多说,只觉足下的玉石被阳光映闪得她眼睛都快花了。 那和婉的语声道:“谁带你来的?起来说话。” 温黛黛遵命站起,恭恭谨谨将经过始未说了出来。 那语声更是和悦,轻叹道:“你也吃了不少苦了。” 这话声既和婉,又温柔,但却总是有着种愁苦之意,似乎这说话的人昔年终日都在悲惨之中,是以连语声都变得愁苦。 这温和的声音却使温黛黛减去了畏惧之心,情不自禁抬起头来悄悄望了一眼。 但这时斜倚在席上的日后娘娘正转首望着他方,温黛黛终是只能看见她小巧的身子,纤纤的玉手,而瞧不见她的面容。 温黛黛有心再瞧几眼,却又情不自禁的垂下了头。 日后娘娘缓缓道:“你既然已到了这里,什么苦都不必吃了,若是没有别的事,让八妹先陪你歇去吧!” 这言语是那么体贴而温柔,温黛黛心头当真充满了感激,深知自己若是留在这里,定必十分幸福,只是云铮…… 她只要一想起云铮,心胸间便似立刻燃烧起来,也说不出是甜蜜,还是痛苦,垂首道:“但……但弟子还有下情上禀。” 日后娘娘道:“有什么事,你只管说吧!” 温黛黛惶声道:“弟子一心想留在这里,只是……只是……” 日后娘娘道:“莫非你还有什么牵挂?” 语声中已微带诧异之情,温黛黛更是惶急,目中不知不觉已有泪珠夺眶而出,口中也讷讷的不知应如何说话。 日后娘娘道:“来到这里的孩子,必定是都已隔绝尘世,但你若有什么为难的事,说出来我也不会怪你。” 温黛黛更惭愧,更惶急,更感激,哽咽着道:“我……他……我又遇见了他……他……我……” 她说得断断续续,简直词不达意,实是令人难懂。 但四面的女子,多是久历沧桑,听了这断断续续几个字,便已将她言下之意了解于胸,却不禁发出轻轻一声叹息。 日后娘娘柔声叹道:“你本当那男子对你无情,是以心灰意冷,但后来却又偏偏遇见了他,又发觉他并非无情,于是两人山盟海誓,再难相弃,是么?”她娓娓道来,无一句不是说入温黛黛心底。 温黛黛红生双颊,悄然颔首。 日后娘娘道:“我这里尽收容天下不幸女子,但却绝不希望天下女子俱都不幸,你若能幸福,我更高兴。” 温黛黛情不自禁再次拜倒在地,道:“多谢娘娘,娘娘天高地厚之恩,小女子永生绝不忘记。” 日后娘娘道:“照你如此欢喜,那男子必定是个多情人……唉!多情虽然烦恼,但世上多几个多情人总是好的。” 过了半晌,又道:“他在哪里等你?” 温黛黛道:“就在山下小亭。” 日后娘娘道:“便是那无色大师派来的弟子?” 语声中显见有惊诧之意,温黛黛道:“他……那男子虽因无色大师之命而来,却非少林子弟。” 他说出了“他”字,又觉甚是难以为情,急忙改口,四下却已传出一阵轻轻的笑声。 温黛黛与日后娘娘说了这一席话,已知这位武林前辈实在是善体世情,放任自然,既温和,又慈祥的妇人,绝非她昔日想象中那种愤世嫉俗,矫情做作之辈,是以听得少女们敢在她面前笑出声来,倒也不觉惊异,只是觉得难为情,面上红晕直透耳根。 日后娘娘道:“他既非少林弟子,是何人门下?唉!你莫怪我问得噜苏,但你既来此一趟,我便不免对你多加关心。” 温黛黛道:“是大旗……” “大旗”两字方自出口,日后娘娘突然厉吼一声:“什么?” 语声森严凌厉,与方才竟已判如两人! 温黛黛心头一震,颤声道:“他……他是大旗门下……” 突听“咚”的一声,半截如意“当”的落在她面前,想是日后娘娘盛怒之下竟将手中如意折断了。 温黛黛伏在地上,身子已吓得籁籁的发抖,再也想不出日后娘娘听了大旗门三字,为何如此发怒? 只听日后娘娘盛怒之下,竟是不住喘息,过了半晌,突又厉声道:“大旗门下!你怎能对大旗门下如此痴情?天下的男子纵然死光了,你也不能对大旗弟子瞧上一眼,你知道么?” 温黛黛又惊又疑,这同样的话,她已自那摇篙的老妇人口中听过一次,语句纵然不同,意思却完全一样。 她实不知这常春岛上之人,为何对大旗弟子如何愤恨,那老婆子听了云铮乃大旗门下,却又如何不再拒他上船? 这爱恨之间,关系竟是如此微妙,实是令人不解,只是温黛黛心中虽有千万疑团,却一个字也不敢问出口来。 日后娘娘似已长身而起,在四下走来走去,一阵阵脚步声围着温黛黛打转,每一脚都似踩在温黛黛心上。 良久良久,脚步之声才自停顿,日后娘娘厉声道:“带那大旗弟子上来!”杨八妹恭应一声,转身掠下。 温黛黛更是说不出的惊惶,说不出的关心,不知她们将云铮带上来后,要将他如何处置? 第二十七章 生死两茫茫 云铮上得峰巅,上了石台,第一眼便瞧见个身形纤弱的青衣妇人背负双手,面对着大海。 这妇人身材既不高大,体形亦不奇特,衣着更非鲜艳夺目,全身上下,可说绝无丝毫抢眼之处。 但山峰上如许多人,云铮却偏第一眼便瞧见了她,这平平凡凡的妇人身上,竟似含蕴一股无比强大的吸引之力,站在她身旁的纵然都是貌美如花的绝色少女,但她却只要个背影,便已足够将天下人的目光都吸引过去,再也不会瞧到别人身上,云铮虽然瞧不见她面貌,却也已断定她便是常春岛之主日后娘娘。 这被武林传说犹如神话般的人物,如今已活生生站在他面前,云铮心里不觉泛起一阵难言之激动。 她背负在身后的双手,十指互绞,根根指节全都苍白,心中竟似也充满了激动之情,却不知为了什么? 云铮躬身抱拳:“大旗弟子参见日后娘娘。” 日后娘娘道:“你是奉谁之命来的?” 语声虽是冰冰冷冷,怎奈已在双手之动作中无意间泄露了心中的激动,是以连语声听来都似有些颤抖。 云铮道:“弟子乃是奉少林无色大师之命前来。” 日后娘娘突然厉声道:“你既奉无色大师之令前来,便该以少林弟子身份觐见,知道么?” 云铮怔了一怔,也不知她为何暴怒,只得称是。 日后娘娘道:“无色大师令你前来,是为何事?” 云铮道:“无色大师令弟子转禀娘娘,说是江湖动乱已久,也该让武林朋友稍得安歇,那件纠缠数十年几乎将天下武林高手全都牵涉在其中的公案,此时也该作一了结了,望娘娘上体苍天好生之德,下体无辜遭劫之苦,更该念此一公案中人俱已被积年仇杀逼得流离颠沛苦不堪言,有时连亲人尸首都难收葬,惩罚也该够了,是以但请娘娘得放手时且放手,早些将此公案……” 突听日后娘娘大喝一声:“住口!” 她双手互绞得更紧,甚至连身子都已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厉声道:“你也想教训我么?” 云铮道:“这番话全属无色大师所言,弟子只是将之一字不漏转禀娘娘,至于所说的为何公案,弟子毫不知情。” 日后娘娘哼了一声,仍似薄怒未歇,厉声道:“无色也未免将自己看得过高了,凭什么他来管这闲事!” 云铮瞧她如此模样,心里既惊且奇,垂首不敢言语。 又过了半晌,日后娘娘激怒方始渐渐平息,但仍未回过头来,只是徐徐道:“他要你前来,只是说这几句话么?” 云铮道:“就是这些话。” 日后娘娘道:“你不妨回去告诉他,此事既非我种因,亦非我能了结,我一向只是袖手不问,以后还是袖手不问。” 说着说着,她语声又自激动起来:“无色若想将此公案了结,不妨自己设法,莫再寻着我。” 云铮道:“是。” 云铮这才转首瞧了温黛黛一眼,见她满面惊惶悲痛之色,目中泪痕未干,也正在偷偷瞧着他。 两人目光相遇,温黛黛目中突又流下了两行晶莹泪珠。 她眼波中竟充满惜别之情,也充满了悲痛,似是在哀求着云铮:“你快走吧,莫要管我……” 两人心有灵犀,情意互通,云铮一眼瞧过,便知日后娘娘拒绝了温黛黛之请求,心里只觉一股悲愤之气直涌上来。 温黛黛见他面色突变,目中似又闪亮了火光,大骇之下,颤声道:“你……你万万不可在……在此地……” 但云铮性子一犯,便是神仙也拦他不住。 温黛黛一句话还未说完,云铮已挺胸大喝道:“铁血大旗门下弟子云铮,还有一事想要请教!” 日后娘娘怒道:“你竟敢又称大旗弟子!” 云铮狂笑道:“云某已将少林门之事交待,自当还我本来面目,云铮生为大旗门下人,死为大旗门下鬼,为何不敢自称大旗门下弟子,大旗门武功纵不如你,但这铁血大旗四字说将出去,无论在何处都要比常春岛响亮得多!” 日后娘娘更是怒极,嘶声道:“你……你敢……” 温黛黛痛哭着扑到她足下,泪流满面的道:“娘……娘娘,他……他还是孩子,娘娘莫和他一般见识。” 日后娘娘冷笑道:“我还犯不上为他动怒……好吧!大旗门下,你还有什么事要请教的?” 云铮大声道:“我且问你,温黛黛既不愿留在此处,你凭什么要强迫于她,难道这也算是救苦救难么?” 日后娘娘道:“谁要强迫她留在此处!” 云铮不禁怔了一怔,心气顿时平了,他知道自己猜错,反觉有些讪汕的难以为情,讷讷道:“既是如此,黛黛,咱们走吧! 日后娘娘道:“谁答应你带她走的?” 云铮又是一怔,瞬即暴怒道:“你方才明明说不留她,此刻又不放她,莫非是故意消遣于我?” 日后娘娘冷冷道:“她无论要去何处,我都不会留她,但要和你同走,却是万万不可!” 云铮怒道:“为什么?” 日后娘娘道:“她若要寻个归宿,纵是嫁于市井无赖,贩夫走卒,俱无不可,却万万不能嫁给大旗门下!” 云铮怒喝之声更大:“为什么?” 日后娘娘道:“只因大旗门男子俱是无情无义的畜牲!” 云铮一跃而起,怒骂道:“放……谁说的?” 他虽然终是不敢骂出“放屁”两字,但敢在日后娘娘面前如此暴跳如雷之人,普天之下,可说绝无仅有。 四下少女都已花容失色,知道娘娘绝不会再放过他。 哪知日后娘娘非但未曾动手,竟连头也未回,却向温黛黛道:“你此刻若是要走,我也不留你。” 温黛黛轻泣道:“娘娘,我……” 日后娘娘道:“但你临走之前,却要发下重誓,今生今世绝不和大旗门弟子交谈一言半语:” 温黛黛道:“我……我……”突然放声痛哭起来。 日后娘娘道:“你不能么?”· 温黛黛痛哭着道:“我……我留在这里。” 日后娘娘道:“你若要留在这里,也得发下重誓,从今往后永不再对大旗弟子有所思念。” 温黛黛身子一震,颤声道:“这……这……”突又伏地痛哭,道:“我不能不想他,我实在不能不想他!” 日后娘娘冷冷道:“常春岛上,俱是心如止水之人,你若要想他,便不能待在这常春岛上!” 说到这里,不但云铮悲愤交集,热泪盈眶,便是常春岛上的少女们也觉日后娘娘今日所行委实太过不近人情,都不禁对温黛黛生出了同情怜悯之心,有的甚至已悄悄垂下泪来。 温黛黛以手捶地,嘶声道:“娘娘,你怎么能令人做不能做的事,你……你不如让我死!” 日后娘娘冷冷道:“看来你只有死了!” 云铮再也忍不住大喝一声,厉喝道:“我大旗门与你有何仇恨……”喝声中竟已飞身扑上,一掌击向日后娘娘后背。 少女们齐齐惊呼,花容大变。 日后娘娘冷冷道:“你也敢无礼!”反手一挥,背后竟如生了眼睛般,袍袖直拂云铮胸膛。 云铮一拳还未击出,便觉一股大力涌了过来,竟是不能抵挡,狂呼一声,凌空跌出三丈开外。 温黛黛惊呼着便待扑上去,但日后娘娘长袖轻垂,便已拂了她肩井穴,刹时她已无法动弹。 云铮武功虽不如人,但那股剽悍勇猛的冲劲,却是天下无双,方自跌倒在地,立又翻身掠起,和身扑上。 日后娘娘袍袖再展,云铮再跌再起,但三五次过后,他连一招都未递出,便远远跌了开去,一次比一次跌得重。 他这才知道这号称武林中第一奇人日后娘娘,武功确是神奇不可思议,自己纵然再练十年,也未见敌得过人家。 一量之间,云铮但觉万念俱灰,仰天长叹一声,目中流下泪来,日后冷冷道:“凭你这样的武力,若想救她性命,除非一死,你若死了,她才可定下心来,只看你有没有决心一死的勇气?” 云铮突然仰天狂笑,道:“原来你只是要我死么?那还不容易,云某已活得不耐烦了!” 铁中棠死后,他便早已心灰意冷,此刻悲愤化作失望,更觉了无生趣,要知云铮性情激烈,冲动时从来不顾生死,此刻又怎会将生死之事放在心上,狂笑声中,一掠而起,竟要投身那万丈绝壑之下。 哪知日后娘娘袍袖拂处,竟又拦住了他。 云铮怒道:“你连死都不让我死么?” 日后娘娘道:“这面崖下,俱是海水,你跃下也未必会死,若是决心想死的人,往那边跳去。” 她竟未回头,云铮狂笑道:“温黛黛,我生不能陪你,死后却再也无人能阻我与你相见了,二哥,你也慢走一步……”狂笑未了,他身子已落入那万丈绝壑下,只有那充满悲愤的狂笑声却仍在人们耳中激荡。 半日前云铮将铁中棠击下断崖,半日后他自己投身断崖下,他知道这一死不但可救得温黛黛性命,还可洗清他的罪疚,临死前心里想必十分安然,但他却未想到他这一死,可叫活着的人如何忍受? 何况,这铁血大旗门下的两大弟子,江湖后起一代中最富朝气、最有前途的两大高手。 他们的性情虽是极端不同,但一个是机智百变,临危不乱,一个是热情充沛,临难不苟。 这两人正都是下一代热情少年的典范,铁血男儿的楷模,江湖中正不知有多少事等着他们负担。 但如今,他两人竟在一日中相继死去,这对江湖而言,又是何等巨大的损失,何等深沉的悲痛! 温黛黛身子虽然不能动弹,但心却已碎了,含泪的眼睛,望着日后娘娘,那目光中的悲痛怨恨,谁也指叙不出。 日后娘娘竟霍然回过头来,那苍白的面容上,竟也满是泪痕,缓缓道:“将温黛黛送入留云馆,好生看着她。” 语声中竟是充满关怀亲切之意。 温黛黛却真想破口大骂:“你既将他逼死,为何还要流泪?”怎奈身不能动,口不能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两个少女走过来抱起了她,她无助的被抱下了山。 日后娘娘目送她们身形消失,突然仰天苦叹,轻轻道:“不想大旗门下,竟终于有了个为情而死的男子……” 她面上泪痕未干,嘴角却已泛起了笑容,竟不知是悲?是喜?普天之下,只怕也再无人能猜得出她的心意。 山麓,留云馆,窗明几净。 这时正有四条人影飘然而出,掠向海滨。 海滨,渔船上,静寂无声。 那白发苍苍的老婆婆盘膝而坐,仰望苍天。 她似乎正在等待着什么,又似乎只是寂然静坐,苍天、碧海,衬着萧萧的自发,当真有如吴道子彩笔下的绝妙图画。 留云馆中掠出的四条人影,远远便顿住身形,瞬也不瞬的瞧着她,四人身法均极轻灵,谁也未曾发出丝毫声息。 那老婆婆虽未回首,却已觉察,突然沉声道:“过来。” 四条人影齐都一紧,对望一眼,终于掠了过去,却原来正是鬼母阴仪、阴嫔、易冰梅与冷青萍。 这时阴仪那经常阴沉的面容,竟又现出激动之色,阴嫔嘴角常带的娇笑,也已无影无踪。 老婆子缓缓转身面对着她们,三个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目光瞬也不瞬,谁也没有说话。 也不知过了多久…… 阴嫔突然颤声道:“大姐……” 老婆子缓缓道:“三妹。” 阴嫔身子一震,突然疯狂般掠上船头,站在那老婆子面前,眼睁睁瞪着她,道:“大姐,真……真的是你?” 老婆子嘴角泛起一丝微笑,缓缓道:“不是我是谁?” 阴嫔轻呼一声,双膝一软,扑的跪在船板上。 阴仪整个人却似已呆愣了,一步步走上船头,口中喃喃呼道:“大姐,真的是你……大姐,真的是你……” 老婆子也似呆了,喃喃道:“二妹,……二妹……” 阴仪道:“三十年不见,不想终是还能见着大姐一面。” 多年来艰辛岁月,似已将她心肠炼成如铁石,虽在如此激动之心情下,身子仍是站得笔直。 老婆子喃喃道:“三十年……三十年了,唉!日子过得有时是那么慢,但有时又觉得三十年只是一转眼的事。” 阴仪道:“是……” 老婆子道:“你可忘了么?我临走的时候,还替你们梳次头发,想不到……现在……你的头发都白了。” 阴仪垂首道:“大姐头发也白了!” 老婆子惨笑一下,道:“白了自了!二十年前就白了,唉……想不到一转眼间,我竟已有三十年未替你梳头了!” 缓缓自怀中掏出把破旧的梳子,梳子上还嵌着粒珍珠,想必昔日一定是十分鲜艳而时髦。 但如今,这梳子也正和她们姐妹一样,虽还残留着一丝动人的痕迹.却早已失去了昔日的光彩,珠光也已发黄了。 老婆子目光凝注着梳子,半晌半晌,才惨然笑道:“你还记得么?这梳子就是昔日我为你梳头的那把。” 阴仪目光也凝注着梳子,颤声道:“记得!” 老婆子道:“你瞧你的头发又乱了,过来……让我再替你梳次头。” 她似乎将她这二妹还当作昔日闺中的少女,却忘了她的二妹已是名震武林垂二十年的女魔头。 阴仪双目之中。泪珠突然夺眶而出,悄悄转过头,竟真的坐到老婆子身前,让她为自己梳这早已斑白的头发。 梳着梳着,老婆子嘴角泛起笑容,目中却也流下泪珠,晶莹的泪珠,一滴滴落在阴仪头发上。 易冰梅与冷青萍在一旁静静的瞧着,瞧着这一幕动人却又令人心碎的图画,早已瞧得痴了。 阴嫔更是满面泪痕,突然大呼一声扑了过去,勾住了她两个姊姊的脖子,阴仪再也忍耐不住,也翻身扑入了她大姊怀里,那老婆子张开双臂,拥抱着她这两个可爱却又可恨的妹妹。 一时之间,二人竟似都忘却了自己的年纪,忘却了那一段辉煌而又艰苦的岁月,忘却了自己一生中的得意与不幸…… 她二人实已全然忘却了一切,似乎又回到昔日那可以随时大哭,也可以随意大笑的日子。 又不知过了多久……” 那老婆子终于缓缓抬起头来,喃喃道:“无可怜见,天可怜见,让我阴氏三姊妹,终于又回到一处了。” 阴仪缓缓坐起,拭干了泪痕,淡笑道:“可笑我第一次坐上大姊这艘船,竟不认得大姐。” 阴嫔亦自坐起,道:“可不是么,若不是我坚持着再回来瞧瞧,大姊只怕已气得不理我们了。” 老婆子苦笑道:“大姊怎会怪你们,我若不说,你们又怎会想到这船上的可怜老太婆便是昔日的异人阴素。” 她无意中说出这句话来,却犹如千钧铁锤般在她三人心上同时重重打了一记——昔日光耀武林的伟人,如今已变作无情海上的渡婆,昔日春花般的容貌,今日已变作丑恶的鸠荼。 三十年,三十年的岁月,毕竟是不饶人的。 热血己冷,激情也化作悲痛。 三人面面相望,虽然瞧不见自己容貌,但却已从对方面上的皱纹中映出了自己苍老的痕迹。 三个人这才顿然领悟,逝去的岁月,是永远也无法挽回了,逝去的欢乐,也只有留待追忆。 世上万物都有可欺时,唯有时间却是明察秋毫的证人,谁也无法自她那里骗回半分青春。 世间万物都有动情时,唯有时间心肠如铁,无论你怎样哀求,她也不会赐给你丝毫逝去的欢乐。 唯有岁月留下的痕迹,你想磨也磨不去,想忘也忘不了,三人面面相坐,谁也不再能说得出话来。只因她们发觉阴氏三姊妹虽又终于回到一处,却已和往昔大不一样了。 终于还是阴素一声强笑打破了这难堪的静寂,她便站起,强笑道:“你们坐着,大姊去替你们倒碗糖水吃。” 阴嫔缓缓一拭泪痕,亦自强笑道:“大姊还真的把我们当小孩子么,我们现在是只喝酒,不吃糖水了。” 阴素道:“你们不吃,那边两个小孩儿总要吃的。” 易冰梅、冷青萍对望一眼,互相一笑,似乎在说:“我们也已是大人,只喝酒不喝糖水了。” 她们毕竟是年轻,还未曾领悟到岁月的无情,否则此时此刻她们又怎么能笑得出来。 阴素终于还是端出了两碗糖水,冷青萍也终于喝了下去,易冰悔却乘她没瞧见悄悄泼到海水中。 阴嫔轻叹一声,道:“说真的,这三十年来,大姊你究竟到哪儿去了,大旗门那姓云的……” 阴仪突然干咳一声,似是要她莫要再说下去。 阴素却苦笑道:“无妨,让她说吧,近年来,我早已麻木了,往事早已不能再折磨我。” 阴嫔道:“那姓云的可死了么?” 阴素叹道:“他还好好的活着。” 阴嫔恨声道:“好个没良心的,竟抛下姊姊一个人在这里,若不是姊姊救他,他还能活到现在!” 易冰梅与冷青萍都睁大了眼睛,目光中充满了惊诧与好奇,她们显然是想听听这一段武林前辈幽秘的故事,却又不敢说出口来。 阴嫔却已瞥见她们面上的神色,猜破了她们的心意,笑骂道:“你们两个小丫头,可是想听听这段故事?” 易冰梅、冷青萍对望一眼,含笑垂首。 阴嫔长长叹息了一声,道:“说给你们听听也好,好教你们日后小心些,莫要再上了那些臭男人的当。” 她轻轻闭起眼睑,缓缓道:“那时我年纪还小,我们三姊妹,住在一栋有着大花园的房子。花园很大,种满各种鲜花,四时不断……” 她轻叹一声,嘴角泛起一丝甜蜜的笑容,接着说:“那时的日子过得真妙,我们姊妹练完了武功,就在花园里修花、剪草、捉蜻蜓、扑蝴蝶,但是…… “有一天,花园里突然闯入个满身鲜血的男人,他受的伤极重,一进花园,就扑的晕倒了。 “我们三姊妹跑过去,只见这男人虽然满身鲜血,显得有些怕人,但模样生得可是真俊。 “尤其是,他脸色苍自得不带一丝血色,更显得有一种说不出的魅力,看了真教人心动。 “但那时我不过只觉得他生得很俊而已,却不知我大姊仅只瞧了他一眼,就已……就已偷偷的爱上他了。” 说到这里,阴素枯老的面容似也泛起一丝红霞,但瞬即便没有了,仰望苍天,又呆呆的出神。 阴嫔接着往后说了下去:“我们瞧他神色,就知道他必定是被极厉害的仇家追赶,惊惶之中,才会闯入我们的花园。 “二姊那时就似乎已猜着了大姊的心意,故意说:“此人又不知是什么来历,我们何必为他惹麻烦,不如送他走吧! “大姊心里虽不愿,但到底年轻面薄,也不好怎么说话。 “就在那时,墙外已响起呼喝叱咤之声,显然是追兵已来了,而且追来的人人数还不少。 “大姊虽未说话,却突然抱起那男人,将他藏了起来,然后行若无事的修花剪草,竟不瞧我和二姊一眼。 “追兵终于追进了花园,大姊非但没有说出那男人的事,反而说他们擅闯私宅,硬是将他们痛骂了一顿。 “那时我们姊妹在武林中已有些名气,那些追兵虽然也都是厉害角色,却也犯不上得罪我们。 “何况,我姊妹在江湖中是出名不管别人闲事的角色,平日就算别人死在我们眼前,我们也不会伸一伸手。 “那些追兵想来想去,也觉得我姊妹不会将那男子藏起,竟再三向我们道歉,一个个走了。 “从那天之后,大姊花也不修了,草也不剪了,整天去服侍那男人,替他治伤,弄出各式各样好东西给他吃。 “过了一个多月,那男人伤势总算是好了,大姊整日守候在病榻旁,日久情生,更是对他着了迷,哪知……” 说到这里,她忍不住又苦苦叹息一声,嘴角笑容早已消失,转目望去,阴素却已悄悄流下了眼泪。 易冰梅听得入神,忍不住道:“哪知怎样?” 阴嫔叹道:“哪知那男人伤好了之后,竟悄悄走了,只留下张字条,说是要大姊永远忘记他。但大姊怎么忘得了他,大姊知道我们反对,竟说也不跟我们说一声就悄悄的追了去。” 她又自停住了语声,连连叹息。 易冰悔忍不住又问道:“后来怎样?” 阴嫔苦笑道:“后来我也不知道了,我也要问大姊。” 易冰悔与冷青萍的目光,立刻转到阴素身上。 阴素泪流满面,轻轻道:“后来我终于追着了他。” 易冰悔、冷青萍齐的松了口气,似在为她欢喜。 阴素仰望苍大,又呆呆出了半晌神,嘴角竟也泛起一丝微笑,笑容是那么甜蜜,似乎使得她苍老的面容都焕发出动人的光彩。 她轻轻道:“那一段日子,我们过得真是美,我们从早到晚整天在一起,就连他都似乎将一切事给忘记了。” “但是……但是有些事却是忘不了的。” 说到这里,她微笑已化作哀伤。 “他们门户为了复仇,要远远赴塞外,而他们门户的规矩,是绝对不许带女子同行的。” 易冰梅接道:“就是妻子也不行么?” 阴素惨然笑道:“妻子也不行。” 易冰梅睁大了眼睛,喃喃道:“好狠!好狠!” 阴素道:“他们离别了妻子,为的只是不愿练武时分神,更不愿他们下一代受到丝毫母爱。他们在冰天雪地里训练自己,训练他门的儿女,训练的严格与残忍,真是教人看了动心。 “他们要将儿女训练成铁一般身子,还要将儿女训练成铁一般心肠,若有母亲在那里,就不会狠得下这个心来。 “只因我后来不顾一切,还是追到塞外,所以看到了这些,我虽然心狠,却也不禁看得流泪。” 阴嫔诧声道:“大姊竟追到塞外去了么?” 阴素垂下头来,眼泪又是们汩汩流出,道:“我”共去了七次,每一次都被他们掌门人赶了回来,只因我总是不死心,无论吃多么大的苦,受多么大的罪,有时甚至被打得遍体都是伤。 但只要我伤一好,我还是追了去。 “他们的食粮本来就少,有好的都给了孩子吃,要孩子长得快,我在冰天雪地里追他们,更是寻不着吃的。 “有时我一饿就是一两天,饿得连藏在雪地里的老鼠、毒蛇,都被我挖了出来,用火烤了吃。 “我求他们,只要让我跟着,什么苦我都愿意,我用尽了各种法子,说尽了各种好话,甚至……甚至下跪。 “但……但他们还……还不动心,还是要赶我……” 易冰悔、冷青萍再也想不到面前这老婆子,昔日竟有如此伟大的爱情,如此强烈的情感,早已听得泪流满面。 阴嫔更是泣不成声,颤声道:“难……难怪大姊你……你如今竟变得……变得如此苍老……” 阴仪流泪道:“我知道……我知道以大姊你的性子,在向别人下跪时,那……那当真比什么都要痛苦。” 阴嫔突然大声道:“大姊你既是受了这么多的苦,就应该一直追到底,除非……除非他们真把你杀了!” 阴素悲泣道:“他们虽未杀我,但最后一次,却对我说,若是我再纠缠下去,他们就要……将他杀死!” 阴嫔道:“你就从此不追了么?” 阴素默然点厂点头,说不出话来。 阴嫔顿足道:“大姊你真是,那姓云的既然忍心见你受苦,不管你,你又何必再管他的生死。” 阴素流泪道:“他……他也没法子,除非他敢背叛门户。” 冷青萍心念一动,突然颤声道:“那姓云的……的老前辈,是否铁血大旗门的弟子?” 阴素道:“你……你怎会知道?” 冷青萍流泪道:“我……我大姊的遭遇,也……也和老前辈的完全一样,只怕还……还要惨些。” 阴素道:“真……真的?” 冷青萍道:“我大姊也是在堡中救了个姓云的大旗弟子,也是悄悄的爱上了他,而且还为他生了个孩子……” 阴素道:“后来怎样?” 冷青萍流泪道:“后……后来此事被大旗门的掌门人知道,我姊夫就……就被他们五马分尸了!” 她吸了口冷气,道:“那大旗掌门,就是我姊夫的亲生爹爹!” 阴素身子一颤,久久说不出话来。 阴嫔恨声道:“那大旗掌门,真是个没有心肝的人,我若见了他,定要他胸膛剖开,瞧瞧他心是什么做的!” 阴素缓缓说道:“他的遭遇,昔日本也一样,他也爱上了个女人,但是,这女子却和他仇家有些关系……” 她骤然间说出了这个从来无人言及之武林隐密中的隐密时,众人都不觉吃了一惊,脱口问道:“真的?” 阴素凄然一笑,道:“此事自也被他爹爹知道,但他却真狠得下心,将那女子活生生推落绝崖之下!” 冷青萍忍不住问道:“你……你那……” 阴素道:“我的丈夫云九霄,就是他亲生弟弟。” 冷青萍又是一惊,颤声道:“他……他既然自己也受过这样的苦,为什么还要对他亲生的弟弟和儿子如此狠心?” 阴素仰天叹道:“这就是铁血大旗无情的传统,他们代代相传,都是如此,而且……” 她突然幽秘的惨然一笑,接道:“而且,据说大旗门的每一代弟于,都有过我这些差不多的悲惨的事!” 这又是件惊人的秘事,众人更是惊得呆了。 过了半晌,阴嫔又忍不住问道:“这些事我从来未曾听人提起,大姊你……你却又怎会知道?” 阴素神情更是幽秘,缓缓道:“我自然知道……想来你们日后自也会知道的,而且知道得比现在还多。” 阴嫔诧声道:“为什么?” 阴素一字字缓缓道:“只因这常春岛,便是……” 突然间,山顶响起了一阵清脆的钟声,响彻云霄。 两个乌衫少女,手提青竹篮,自袅娜四逸的钟声余韵中踏着碎步奔来,遥遥便呼道:“婆婆,又要劳你送饭了。” 阴仪大奇道:“给谁送饭去?” 阴素还未及回答,乌衫少女已然轻轻跃在船上,嫣然一笑,道:“你们才来,怎么就跟婆婆这么熟了?” 她两人自不知她们原来就是姊妹,阴素也未说出,她面容又恢复冷漠,只是淡淡道:“我要送饭,你们也该走了。” 少女笑道:“对了,你们先让婆婆送饭去,回来我们再一块儿聊,否则若是让人饿着了,那可真不好。” 另一少女也笑道:“你们才来没多久,我们也正好闲着,等吃过了饭,让我们陪你们到各处看看好么?” 阴仪、阴嫔只有含笑称谢。 她四人心中虽还有无数疑问,这常春岛便是……便是什么?又和大旗门幽秘的历史有何关系?阴素如此急着送饭,究竟是为谁送饭去? 但此时此刻,她们四人纵有满腹疑问,也只有留待阴素回来后再寻解答,四人打过招呼,便径自去了。 骄阳仍盛,波平如镜,海面一片黄金般光彩。 忽然间,冷青萍又奔回海岸,高声唤道:“婆婆,婆婆……” 阴素回应道:“什么事呀?” 冷青萍道:“那边若是有个叫铁中棠的人要到这里来,求婆婆好歹载他一程,莫要忘了。” 在那蜂女香舟上,她本当铁中棠已落水而死,但后来她随鬼母同赴帝宫,虽然在宫外留守,没有瞧见铁中棠,但却已得到铁中棠的消息,等到黑衣圣女与鬼母与她姊妹一起带回常春岛后,她又辗转听得铁中棠要到常春岛来。 阴素皱了皱眉,道:“他是什么人?” 冷青萍呼道:“他……他也是大旗门下。” 阴素眉头皱得更紧,道:“他可是那姓云的小子的二哥?” 冷青萍惊喜道:“不错,婆婆你怎会认得他?” 阴素哼了一声,道:“他已不会来了!” 冷青萍大奇道:“他为何不会来了?” 阴素道:“他已落入海中,连尸首都寻不着了!” 冷青萍大骇道:“你……你说什么?” 阴素大呼道:“他已死了!” 冷青萍身子一震,再也立足不住立时晕倒在海岸上。 阴素看着冷青萍身影倒下,不禁长叹一声,道:“幸好铁中棠已死了,不然这孩子受罪的日子可就多了!” 过了半晌,喃喃又道:“这孩子明知大旗弟子都是无情无义的人,方才嘴里也还在骂大旗弟子没有良心,但转眼之间,为何自己也对大旗弟子如此关心?莫非那姓铁的也和云九霄少年时一样,真有令少女着迷的地方……唉!幸好铁中棠死了……幸好死了……” 第二十八章 斯人独憔悴 但铁中棠却未死,幸好未死! 他此刻正坐在海边山岩上,下面急流澎湃海浪汹涌,重列着千百块怪兽般的礁石,正是他落水处。 海边山岩,亦是怪石嵯峨,峥嵘险恶。 岩高不止百丈,铁中棠显然体力大是不支,未能一口气爬上去,是以坐在半岩略作歇息。 他方才被一拳击落海中,云铮拳势虽重,但铁中棠是何等武功,身子随着拳势飞起,所受内伤虽不重,只是他身子落下后,险些一头撞上海水中礁石,幸好他应变奇迅,反手一掌拍在石上,衣衫虽被礁石尖齿扯下一角,身子却堪堪自礁石边滑了下去,而掌石相击,他身子又正在坠落之际,这一震之下,竟使他晕在海水中,衣衫又被海底礁石勾住,身子不能浮起。是以云铮与温黛黛在上面只能看到石上那一角飘扬的衣袂,却看不到他身子浮起,只当他已葬身海底、海水冰凉,过了半晌,铁中棠便已醒来。他体力全失,只有攀着海中礁石爬向岸边。 这时云铮与温黛黛已又乘着阴素的渡船寻来,铁中棠一时不愿与他们相见,便隐身躲在礁石后。 等到云铮、温黛黛苦寻不着,失望而返,铁中棠又费了不知多少气力,方自层层礁石间爬到岸边。 此刻铁中棠胸膛不住起伏,喘息仍剧,目光动处,突见一艘船笔直向自己存身之处驶来。 这渔船顺风破流,来势快得异乎寻常。 铁中棠虽还猜不出这艘船来历,但他行事素来仔细,何况此刻体力如此不支,凡事更应谨慎小心。 他见那渔船方向来势丝毫未变,身形一闪,寻了个石隙躲了进去,石隙前还有方怪石遮挡,正是天生绝妙的藏身之地。 渔船驶到近前,竟在那星罗密布的礁石外缓缓打住,铁中棠又发现船上掌舵的竟是那与温黛黛同来寻找自己的白发婆婆,她年迈苍苍,一人操舟往来海上,已是十分令人惊奇之事,更令铁中棠奇怪的是这老婆婆竟然去而复返,却又不知是为的什么? 她俯身抬起一团绳索,打了活结,脱手抛去,那绳团便不偏不倚套在一方礁石上。 老婆子将长索另一端系在船上,紧紧拴住了渔船,身形突然横飞而起,掠上了礁石。 她左右双手各都提着只青竹篮,身形飞掠在峰峙险恶滑不留足的礁石上,却是稳健迅急。 礁石间恶浪汹涌澎湃,雪白的流花,飞激四溅。 这老婆子身形兔起鹘落,看来直如自发龙婆凌波飞渡一般,竟是直扑铁中棠藏身之山岩。 铁中棠又自吃了一惊:“莫非她已发现了我?” 刹那之间,那老婆子便已掠上山岩,但她却未接连扑上,反而沿着岩麓走了几步,突然放下竹篮,伸出双手,抓住了一方尖锐的岩石,用力一扳。 那方无论是谁看来都必定以为是在山岩上生了根的石笋,赫然竟在她双手一扳之下缓缓滑了开去。 铁中棠自上面瞧将下去,恰巧瞧得清清楚楚。那滑开了的石笋下,乃是一块铁板,白发老婆子俯身掀开了铁板,便露出个两尺方圆的洞穴。洞里黝黯无光,深不见底。 那老婆子俯在洞口,呼道:“饭来了。” 呼声落处,突有一阵铁链曳地之声自洞穴传了出来,无底洞中响起铁链之声,令人不禁大生幽秘恐怖之感。 铁中棠越瞧越是惊奇,他无心去窥破别人隐秘,当下更是屏息静气,不敢动弹。 那老婆子听得铁链一响,立刻自竹篮中取出两只纸袋,轻叱道:“接住。”随手抛入洞穴之中。 她似乎对洞中之人深怀畏惧之心,纸袋抛下,立刻将铁板紧紧盖起,翻转身子,推动岩石。 洞穴中一个嘶哑的声音道:“回去告诉日后,她……”但石笋已然阖起,语声也立被隔断。 那老婆子松了口气,喃喃叹道:“可怜!可怜!一世英雄,竟……自作自受……今生无望了!” 隐约听来,可猜出这老婆子似在为洞中之人惋惜。但她虽在惋惜这洞中人本是一世英雄,却又说他落到如此地位,全是自作自受,要想逃出来,更是今生无望了。 铁中棠目送船影消失,暗忖道:“这老婆子定是常春岛上之人,是以洞中人才会提起日后两字。” 他想到云铮与温黛黛也曾坐这艘船来寻找自己,便更断定这老婆子必是来自常春岛的。 只因那黑衣圣女要温黛黛以哨声呼唤渡船之事,铁中棠也曾听在耳里,如此说来,则温黛黛与云铮必定已在常春岛上,再也不怕有人加害了,他们既脱离险境,铁中棠自也大是放心。 但被囚在这神秘的洞穴中的,究竟是谁? 此人竟敢直呼日后之名,那老婆子看来虽然对他那般怀有戒心,却仍称他乃是“一世英雄”,他的身份来历,想必自是十分惊人!日后将她囚禁在如此阴黝潮湿的洞穴中,显见对他痛恨极深,却又为何不索性将他杀了?而能被日后怀疑之人,却也断然必非寻常之辈。 铁中棠反来复去,左思右想,越想越觉此事诡秘已极,这洞中人的身世,必也充满了神秘的色彩。 一念至此,他那好奇之心,实是再难遏止,接连几个纵身,掠到石笋前,推开石笋,掀起铁板。 但他行事从不鲁莽,生怕洞中人乘机脱逃,此人若非恶徒倒也罢了,若是凶恶之徒,自己却又制他不住,岂非要闯大祸?是以他只是将铁板掀开了一线,万一情况不对,再将铁板关上也来得及。 要知那石笋重逾于斤,只可向旁推动,却无法向上掀起,中间隔着块铁板,洞中人便休想将石笋移开。何况那铁板厚达七寸,份量亦是极为沉重,纵有绝高之掌力,亦是决计无法将之震裂。 是以洞外之人虽可进去,洞中之人却万难出来。而山岩上千石万笋,若非眼见,又有谁会知道这石笋下藏有秘密?筑建这秘窟之人,端的是独具匠心,令人可佩。 铁中棠自钢板空隙中瞧了下去,天光照射下,他这才瞧见山洞中乃是条曲折幽秘的地道。 突听那铁链拖地之声又自地道中摇曳而来,一条人影随着铁链曳地声自阴影中缓缓现出,厉声道:“是什么人在外面又来扰人清梦?” 铁中棠也瞧不清他形貌,只觉此人虽是铁链在身被人囚禁,但语气之间。竟仍隐隐带有帝王之威。 纵是帝王,身在囚禁之中,也常会失去威严。 此人自然万万不会真乃帝王之尊,但在如此情况下,仍有如此气概,一种豪雄威风,侵侵然直逼铁中棠眉睫。铁中棠心念一闪,口中未说话,却将铁板完全掀开。 那人抬头望了一眼,怒道:“何方狂奴?怎不回话?” 他发譬蓬乱,须长过胸,形状果然十分潦倒,但那种英雄落拓之气,却更是令人心醉。 铁中棠紧抓铁板,心想只要他身形一动,立将铁板阖起,口中却道:“地穴已开,你为何还不乘机逃出?” 那人再也未想到他会突然说出这句后来,也不禁一怔。 但瞬息之间便自仰天狂笑道:“朱某一生几时逃走过,无知小辈,你竟将咱家瞧成了何等人物?” 狂笑之声,震人耳鼓,正是神龙遭困浅滩,余威仍足惊人!铁中棠心念一动,大声道:“你可认得朱藻?” 那人身子似乎一震,道:“朱……朱藻?” 铁中棠道:“不错,夜帝之子朱藻。” 那人喃喃道:“朱藻……朱藻……”竞仍茫茫然有些痴了,过了半晌,突然大喝一声,道:“你认得他?” 铁中棠道:“认得。” 那人道:“他……他在哪里?……他此刻也……也来了么?”语声竟已颤抖,显然心中大是激动。 铁中棠暗暗叹息一声,已猜出此人是谁了。 他无竟中遇着此人,心中虽是又惊又喜,但见到此人竟落得如此模样,却又不禁感慨丛生,泫然欲泪。 那入却是满心焦急,厉声道:“快说,他可是来了?” 铁中棠叹息一声,道:“他虽未来,却时时刻刻在想念着你老人家,只是……只是不知道你老人家的去处。” 那人身子又一震,道:“你……你怎知他在想念着我?” 铁中棠黯然一笑,突然掀开铁板,纵身跃了下去。 那人厉声道:“你要作甚?” 话犹未了,铁中棠竟已恭恭敬敬跪倒在他面前,垂首道:“小侄铁中棠,叩问你老人家福安。” 那人双目圆睁,神情更是惊诧,厉声道:“你究竟是谁?你可知我又是谁?为何要向我跪拜?” 铁中棠道:“小侄乃是朱藻大哥之结义兄弟,见了你老人家,自当跪拜。”突觉肩头一阵剧疼,已被那人一把抓住,铁中棠只觉这只手掌犹如钢铁一般,劲力之强,竟是自己生平未遇。 何况武功练到铁中棠这种地步,对任何人之出手,已都有种本能之反应,无论是谁,都难将他抓住的。 但此人却能无影无踪般伸出手来,直到抓住铁中棠后,铁中棠方始觉察,这出手之快,又是何等惊人! 铁中棠虽然是铜筋铁骨,此刻竟似也有些受不了此人一抓之力,但他却仍咬牙忍住,绝不皱一皱眉头。 那人手掌不放,目光的的凝注着铁中棠。 铁中棠也抬起头来,回望着他。 他身上一件宽袍,已是千缝百补,满头长发披散,双目虽仍灼灼有光,看来却仍是潦倒已极。 尤其是那锁在他身上的一副巨大之铁链镣铐,更令铁中棠满心感慨,既是怜悯,又觉悲痛。 那人缓缓道:“你已知道我是谁了?” 铁中棠道:“小侄已知道你老人家是谁了。” 那人喃喃道:“不错,不错,倒也可配作朱藻的兄弟。” 突然松开手掌,竟自仰天大笑道:“你既已知道我老人家是谁,便该称我一声老伯才是!” 铁中棠这才完全确定自己猜的果然不错,这人赫然满身镣铐,几乎连手足都难动弹的老人,上是名动天下,无人能与之抗衡之夜帝。刹时间,铁中棠更是惊喜交集,伏地再拜,恭声道:“老伯……” 夜帝哈哈笑道:“藻儿为人一向目中无人,能与他结为兄弟的,老天早已知道不会错了。” 铁中棠道:“多谢老伯夸奖。” 夜帝道:“你一时便能猜出我是谁来,倒也不奇,不想你竟能受得了我那一抓之力,面不改色,端的有几根硬骨头!” 铁中棠见他落到此种地步,心胸仍如此开朗,若非人中之杰,焉能如此,心下不禁更是佩服。 夜帝道:“想不到藻儿竟还记着我!他可好么?我那住处,如今想必已被他整治得更是宽敞了。” 铁中棠心头一阵黯然,过了半晌,方自勉强忍住了悲痛,垂首问道:“不知老伯已有多久未曾回家了?” 夜帝道:“谁耐烦去记那日子,只怕有十来年了吧!” 铁中棠暗叹忖道:“别人若是过他这种日子,必定是度日如年,连多少天都记得清清楚楚,而他竟然连多少年都记不得了,这又是何等胸襟!”口中黯然道:“沧海桑田,这十余年来,世间变化已有不少。” 夜帝笑道:“但我那住处远离红尘,想必不致有……” 铁中棠叹道:“那……那地方……已……” 他实是不忍将夜帝地方已被焚毁之事说出口来。 夜帝变色道:“已怎样了?” 铁中棠却也终是不敢隐瞒,垂首道:“已……已被焚毁了。” 他生怕这老人家听得这惊人之变故太过悲痛,竞是深垂着头,再也不敢仰首去望一眼。 哪知夜帝又自仰天笑道:“烧了么……烧了也好,远在十余年前,老夫便想将它烧了的。” 铁中棠道:“为……为何……” 夜帝道:“藻儿自小便喜欢享受,那地方若是烧了,他必定要设法再造一处,这也好激发他一些争强要好之心,免得他只知享受,却不知如何耕耘……这孩子本来什么都好,就是有点太过懒了。” 铁中棠叹道:“老伯见解,果非凡人能及。” 夜帝笑道:“你既与朱家人结为兄弟,便该知道我朱家人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要享受,却不能吃苦的。” 铁中棠道:“是……” 夜帝道:“但无论任何享受,都定必要奋斗才能得来,你若喜欢比别人享受的好,你能力就必须比别人高些。” 铁中棠肃然道:“此点小侄定必永记在心。” 夜帝笑道:“我相信藻儿之能,无论环境多么恶劣,他也必能改造,是以我对他一向放心得很,只是……” 笑容突然消失,叹道:“只是不知她的娘如今怎样了?” 铁中棠心头一颤,头垂得更低。 夜帝叹道:“她委实太过好强,一心想要胜过我,但像她那样去练武功,却太苦了,不知她那痛苦已结束了么?” 铁中棠不敢抬头,道:“她老人家痛苦已结束了……” 夜帝苦颜笑道:“好极好极,她也该享享福了。” 铁中棠只觉心头一阵剧痛,更是不敢抬头。 夜帝道:“里面有些好酒好菜,你既然来了,便该陪我谈谈,莫急着要走,知道么,快进去痛饮几杯。” 铁中棠又惊又奇,几乎奇怪得说不出话来,呆了半晌,方自讷讷道:“老……老伯还要进去么?” 夜帝道:“自然要进去的。” 铁中棠道:“小侄既已将秘门打开,老伯为何还不走?不如待小侄先将老伯身上的……的东西弄去后……” 夜帝道:“原来你要救我出去。” 铁中棠道:“小侄……小侄是……” 夜帝又仰天大笑道:“我若是要走,早就走了,还用得着等你来么?孩子,你未免太小瞧了你朱老伯了。” 铁中棠道:“老……老伯为……为何不走?” 夜帝笑道:“这其中有道理,你慢慢会知道了。”拉起铁中棠,转身向那曲折的岩洞里走去。 铁中棠又惊又叹,忖道:“这老人当真是姜桂之性,老而弥辣,到如此年纪,还是如此倔强,到如此地步,还是绝不肯接受任何人丝毫帮助,看来只有慢慢设法劝他,他才会走的了。” 但他怎敢将这番话说出口来,只得相随而行。 这山岩下的秘洞,竟是曲折深遂,有如诸葛武侯之八卦迷阵一般,幽秘繁复处尤有过之。 两人走了半晌,铁中棠更是发觉自己若非有老人领路,便再也休想自这曲折的道路间走回原地。 越是深入,越是阴湿黝黯,到后来竟已伸手难见五指。 铁中棠想到自己结义兄弟之爹爹竟在这种地方度过了十余年的日子,更是决心要将老人说服,劝他出去。 也不知转了多久,夜帝方自停下脚步。 忽然间,铁中棠只听“叮”的一声轻响,火光一闪,眼前竟突然大放光明,原来秘道中竟已亮起了灯光。 前面岩壁,已被凿成石灯的模佯,灯蕊竟有十余条之多,互相连结,夜帝火石一敲,刹那间灯蕊便一起燃着,有如魔法一般。 铁中棠瞧得内心惊奇,目定口呆。 他奇怪的倒不是这石灯制作之巧,只是再也想不出这灯中满贴的灯油究竟是哪里来的,但更令他奇怪的事,还在后面。 秘道中一直是阴湿而黝黯,这里却是干燥宽畅,左面一张石床,右面一张石桌,几张石凳。 石桌边竟还有个石盆,盆沿雕成双龙抢珠之势,一缕清泉,潺潺不绝,自龙口中流了出来,又自盆底流了出去,盆中却始终保持着满盆清水,在一旁的洗梳用具,也无一样不是干干净净。 夜帝笑道:“这地方还好么?” 铁中棠道:“此处虽好,却非久留之地。” 夜帝哈哈笑道:“说的好……说的好……”一面大笑,一面已自将哪两只纸袋拆了开来。 纸袋中食物倒也丰盛,铁中棠只道他要劝自己吃了,哪知夜帝提起纸袋,竟将袋中食物部倒入盆下水沟里。 铁中棠大骇道:“老伯这……这是作甚?” 夜帝道:“你莫非当我要绝食自尽不成?” 铁中棠道:“这……这……” 夜帝大笑道:“你只管放心,老夫纵然要死,也要寻个舒服的法子,万万不会被生生饿死的。” 铁中棠更是诧异,忍不往道:“但老伯为何要将吃食倒了?” 夜帝笑道:“这些东西只配给马吃,老夫这里既无驴,亦无马,不将它倒了,留着它作甚?” 铁中棠只听得呆呆的怔了半晌,还是忍不住问道:“不……不知老伯平日是吃些什么?” 夜帝且不作答,反而问道:“方才老大曾说,苦是要走,多年前便已走了,你可是有些不信?” 铁中棠讷讷道:“小侄确是有些不信。” 夜帝大笑道:“你倒老实得很……好!你且忍半个时辰,这半个时辰中,你无论见着什么,都莫要说话。” 铁中棠更是满腹狐疑,勉强道:“小侄遵命便是。” 夜帝大笑道:“好!” 笑声中双臂一震,身形暴长,满身铁链镣铐突然四散而开,哗啦啦,啷呛呛,落满了一地。 铁中棠骇然道:“这……” 夜帝笑道:“莫忘了不准说话!” 铁中棠只得将满心惊讶压了下去。 夜帝转身走到水盆前,略为梳洗,脱下宽袍,里面竟是件柔丝所织轻柔华丽的花衫。 等他转过身来,哪里还是方才那落拓潦倒的老人?哪里还有一丝一毫落拓潦倒的模样? 只见他容光焕发,须发有如衣衫般轻柔,看来虽是潇洒飘逸,却又带着种不可抗拒之威严。 这谦洒与威严之奇异混合,便混合成一种不可抗拒之男性魅力,令人顿时忘却了他的年纪。 铁中棠又待惊呼,虽然忍住,但张开了的嘴,却再也合不拢来。 夜帝微微一笑,缓步走到石床前,伸手一扳。 那石床竟赫然应手而开了,露出了个洞穴,但洞穴之中却是光亮异常,洞中秘道,亦是异常平整光洁。 夜帝道:“随我来。” 铁中棠有如身在梦境,呆呆的跟着走了下去。 他天赋机智,平日别人所行所为,他事先便可料中十之八九,但今日夜帝所做的每一件事,却无一不大出他意料之外。 秘道两旁,每隔十步,便有盏石灯,走了数十步,便是道月牙石门,低垂着淡青长帘。 夜帝回首笑道:“闭起眼睛,要你张开时再张开。” 铁中棠此刻对他已是五体投地,立刻闭起了眼睛。 夜帝将他引入了垂帘,又走了几步,鼻端便飘来一阵淡淡的香气,令人心神俱醉。 香气浓浓,室中也渐渐温暖。 又过了半晌,夜帝方自笑道:“好!张开!” 铁中棠深深吸了口气,缓缓张开了眼睛…… 他眼睛不张还罢,这一张开了眼睛,几乎吓得跌倒在地。 此刻他立现之地,竟是个圆形石洞,虽说是石洞,但四面满悬长缀之锦帐,珍贵之毛皮…… 纵是大富之家的厅堂,也不过如此,何况洞中一桌一几,俱都是青石雕刻而成,花色不同,各具匠心。 有的石桌形如楼房,有的卧椅形如长桥,有的低几形如农舍,更有张圆桌竟是雕成那夜帝之宫的模样。 石桌上一杯一盏,亦是花巧奇丽,有的形如乌雀,有的形如牛马,有的形如武士,有的形如裸女。 每样东西,俱是手制而成,但是匠心独运,栩栩如生,这已是任何巨室富家万难及得上之事。 更何况—— 锦帐下,石桌旁,低几前,竟站着十余个绝美少女。 她们有的身披轻纱,有的穿着锦袍,有的正在谈笑,有的正在下棋,也有的正在梳妆,还有的正在作图。 此刻,每个人都停住了手,痴痴的望着铁中棠,每个人面上都充满了惊讶之色,不知这少年自何处来的。 铁中棠几乎眼也花了,他平生所遇之人,可惊可奇之事虽然不少,但却当真要以此事为最! 一时之间,他整个人都呆住了,莫说夜帝令他莫要说话,便是要他说话,他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夜帝道:“此地又如何?” 铁中棠还是说不出话来。 夜帝笑道:“此刻你不妨说话了。” 铁中棠长长叹了口气,道:“小侄真不知该如何回答。” 夜帝大笑道:“好!好!” 转身面向少女,笑道:“这便是我那藻儿的结义兄弟,你们不妨过来相见。” 少女们掩唇轻笑,有的还不禁垂下头去。 夜帝大笑道:“此地久无外客,这些丫头倒也不免都变得小家气了,贤侄你可莫要见笑。” 铁中棠也不禁垂下了头,哪敢回话。 夜帝道:“呆望什么?还不整治些酒菜来,与我这贤侄接风?” 少女们一阵娇笑,一起走了。 夜帝道:“坐下。” 铁中棠坐了下来。 夜帝道:“到了这里,你感觉如何?” 铁中棠抬起了头,只见四面珠帘仍不住轻轻摇荡,一阵阵银铃般的轻悦笑声自摇荡的珠帘中飘了过来。 他又自长长叹息一声,讷讷道:“小侄直到此刻为止,还有些不甚相信,不知道究竟是真是幻?” 夜帝哈哈笑道:“老夫早已说过,朱家的人无论在任何情况之下,都会得设法好好享受。” 铁中棠叹道:“老伯实有过人之能,但小侄心里有许多事无法了解,不知老伯能否见告?” 夜帝道:“有什么事,你只管问吧!” 铁中棠道:“不知老伯怎会到了这里,又怎会……怎会如此?” 他实在找不出话来形容心中的惊异,只有苦笑着四面指了指,只因日后既然将他囚禁此间,此间便必是绝地,而夜帝却能将此绝地变为仙境,岂非大是不可思议。 夜帝含笑道:“你问的虽然只有两句话,但要我解释起来,却委实是说来话长,不知你可有耐心听么?” 铁中棠道:“小侄洗耳恭听。” 夜帝微徽一笑,寻了张舒服的卧榻倒身坐下,开始叙说那一段神奇的故事:“我一生行事,自信绝无有愧天疚地之处,却只有件事被人骂得体无完肤,你可知是什么? “好!瞧你微笑不语,想必心里已知道,只是未便说出口来,其实你纵然说出,又有何妨? “要知风流亦非见不得人的事,只要你居心未存下流,纵然对天下女子钟情又有何妨? “我一生之中,最最倾倒的,便是那些秀外慧中,才貌双全的女子,只因唯有她们,方是天地间灵气之所钟,你且看有些女子粗头与恶俗,有些女子却是清雅如仙,这其间差别为何如此之大,便是因为上天喜恶有所不同。 “苍天既将灵气钟于某些女子之身,便是要人多加爱护,这正如好花好草,灵山秀水,亦是要人欣赏之理相同。 “若有人对这些苍天垂爱之事,不知欣赏,不知爱惜,此人不是俗物,便是暴殄天物的呆子。” 他仰天大笑数声,接着说:“幸好我既非俗物,亦非呆子,从来不敢暴殄天物,只要是上天眷爱之女子,我必定爱护有加,视如无上之珍宝。 “更幸好我那妻子也非俗物,知道我之所为,不过是要将天下好女子好生护着,莫教她们受了恶人欺负而已。 “更令人庆幸的是,只要是好女子,便能知我之心,其实,也唯有好女子,方能知我之心,我平生最大之愿望,便是与大下的女子结为知己,更愿天下好女子,也俱都将我视为知己,则人生便已庶近无憾了。” 他显然已将铁中棠视如子侄,是以说话毫无顾忌,铁中棠却已听得呆了,唯有连连苦笑。 只因他这番言语,说的无一不是铁中棠听所未听,闻所未闻的道理,铁中棠实不知他所说的是对还是错。 转眼瞧去,只见少女们已将酒菜端来,悄悄坐在四周,一个个俱是面带微笑,早已听得入神。 这番话她们显然已不知听过多少次了,但此刻仍听得如此入神,可见夜帝言语间,实是大有令人动情处。 酒菜果然精致,夜帝举杯在手,突然长长叹息一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方自接着往后说了下去:“但天下好女子中,却有个最最好的女子,非但未曾将我视为知己,而且根本对我不理不睬。这实是我平生最大之恨事,为了此事,我接连七日七夜几乎全然未进饮食,几个月里,食而不知其味,睡更不能安枕,只要一想及她来,心头便有如针刺般痛了起来,不知你可想得出我那时之心境? “好,你还是微笑不语,我那时心境,想必你也是懂的。 “唉,与你这样聪明的孩子说话,也是人生一件乐事,否则与那些俗物言谈,倒不如对牛弹琴还可少生些闷气。” 他说来说去,尽是说些似通非通玄之又玄的道理,此刻又将话题错开,又忽而要铁中棠饮些美酒,用些酒菜,铁中棠忍不住要将方才的话再问一次道:“不知前辈怎会来到这里?” 夜帝这才说及正题,叹息着道:“你且莫着急,只因方才那些话,听来似乎与此事并无关系,其实却是我为何会到这里最大的原因。 “你可知那对我不理不睬之人是谁么?她便是…… “好,只怕你又猜中了,她便是常春岛之日后,她若是对我不睬,倒也罢了,我最多不过生些闷气。 “哪知到了后来,她竟想尽办法,将我身边的女子俱都说动,十人倒有九人离我而去。 “她说我用情不专,自命风流,却不过只是好色之徒,她哪里知道我之深情,她哪里知道我的深意。 “你可见到爱花之人,家里只种一株花的么,家里唯有一株花的,那断然必非爱花之人。 “这道理正与我相同,我若对女子漠不关心,又何苦用尽千万百计要她们陪伴在我身旁,辛辛苦苦的维护着她们,绝不会使她们受到丝毫伤害,爱花之人必常护花,将花移入温室,冬日培火,夏日施水,好教那鲜花莫被狂蜂所戏,野鸟所欺,唉……不是爱花人,又怎知护花者的一片苦心!” 这番话更是听得铁中棠目定口呆,啼笑皆非,虽觉这道理大是不通,却又说不出他的不通之处在哪里。 那些少女们却听得如醉如痴,有的甚至已在偷偷落泪,铁中棠赶紧插口道:“是以老伯便赶去常春岛。” 夜帝道:“不错,那时藻儿年纪已不小,你那伯母又已坐关,我忍无可忍,便赶去常春岛。 “而日后却早已算定我这一着,她终究不敢与我独斗,竟已集全岛百余高手之力,摆下了大周天绝神阵,在岸边等候于我,我方自踏上常春岛,她便与我立下誓约,只要我能破了那绝神阵,她便听凭我来处置,我若在三个时辰中破不了此阵,便得完全听凭她发落了。 “那日海上风浪极大,我下船时已是疲累不堪,而且三个时辰,又嫌太少,但我虽明知这誓约立得极不公道,却又被好这条件所诱,无法拒绝,一战之下……唉,我便到了这里。” 铁中棠也不禁为之长叹一声,沉吟着道:“不知老伯临去之际,可曾将去向说给朱大哥知道?” 夜帝道:“未曾,但你那伯母,素来深知我心意,我纵然不说,她必也知道我要去哪里。” 铁中棠黯然道:“她老人家的确知道的,只是……” 他要说的是:“只是她老人家未及说出,便已死了。”但却将这句话又忍在心里。 夜帝道:“只是什么?” 铁中棠强笑道:“只是她老人家并未告诉小侄。” 夜帝举杯在手,呆呆的出了会儿神,缓缓叹道:“我十余年未曾回去,她自也不愿藻儿来找我。” 铁中棠暗暗叹道:“这次你却错了。” 过了半晌,夜帝方自接着说了下去:“我到了这里,不过半年,便将这岩间中的秘路全部摸熟了,但约莫十个月后,才发觉此地并非绝地,除了那入口外,还另有一条石隙可通向外面,那时我若要走,便可走了。” 铁中棠道:“老伯为何不走?” 夜帝正色道:“男子汉立身处世,虽可不拘小节,但于大节,有关忠、孝、信、义之处,却断不可亏。” 铁中棠肃然道:“是。” 夜帝道:“我只要留在此间不走,便不算失信于人,至于我在此地如何过活,便要看我是否有自求安逸之能力,只要我有此能力,纵然日日享乐,也无亏于心,非我定要在此地受苦,才算守信。” 这番话却是说得义正词严,无懈可击。 铁中棠道:“小侄明白。”心中却不禁暗叹忖道:“我这伯父虽然生性风流,立论有时也不免失干偏激,但胸怀间自有一种恢宏之气,果自下失为武林第一名侠之风范。”一念至此,面上不禁露出敬重之色。 夜帝微微一笑,道:“珊珊,下面的事,你都已经知道了,不如由你按着往下说吧,也可说得动听些。” 一个鹅蛋脸,柳叶眉,高挑身材,肤色微黑,年纪虽已二十七、八,但却仍充满青春健康之活力的少女,秋波一转,嫣然笑道:“这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但我却永远也忘不了。” 她笑容间满含对往事甜蜜的回忆,开始叙说她的故事,轻柔的语声,令铁中棠更是听得入神。 她阖起眼睑,说的很慢:“那时正是暮春时节,我和翠儿每天要赶着羊群出来,找个有水有草的地方。一面读些书,一面牧羊。 “有一大,已是黄昏时分,我正要回去,忽然听得山下面有吟诗的声音传出来,念的是白居易的琵琶行。 “山下面会有人吟诗,我自然吓了一跳。 “但那吟诗声是那么优雅,念的又是我熟悉的诗句,我听了两句,竟不知不觉间听得呆了。 “那时我心里想,山下面的纵然是鬼,也是个雅鬼,于是我和翠儿就壮起胆子去找这声音是自何处发出来的。” 她笑容更是动人,接着说:“你知道少女们的幻想总是比别人多些,所以我们才一心要找那雅鬼,若是换了现在,只怕我们就不敢了。 “我们找了半天,才发现乱草间的那块山石竟有条袭隙,有双眼睛正在这袭隙中呆呆的望着我们。 “这双眼睛的目光,也是那么温柔,绝没有丝毫恶意,我们就壮起胆子和他说起话来。 “从那天之后,我们每天都要去听他说话,只因他说的全是我们从来没有听过的,我们都不禁听得着了迷。 “我们每天挤羊乳给他喝,他也时常用石头雕些东西送给我们,到后来,我和翠儿就都对他……都对他……” 说到这里,她脸上泛起一阵淡淡的红霞,容光更是照人,垂下了头,嫣然一笑,才接着道:“到后来我们都觉得再也不能离开他了,就带着些纸笔、丹青和一些衣物,也住进那地洞里。 “那时这地洞虽还没有这样的规模,但已是很干净了,我们每天陪着他吟诗、下棋、作画。 “有一天他突然要我们将画好的画拿出去卖,再换些有用的东西回来,但他却又要我答应,一定要将画卖给女孩子。 “但闺秀少女会到街上来买画的极少,幸好我们也是女人,可以在别人闺房里走动,很容易就将七、八张画全都卖了出去,而且卖得价钱很高,我们就买了些丝网、纸笔、珊瑚、象牙一类的东西回来。 “这次他不但画了画,还刻了些图章和珊瑚、象牙人一类的小玩意,于是我们又拿出去卖。 “那时我们到了街市上,先前买我们画的几个女孩子,竟都派了她们使唤的丫头,天天在街上等着我们。 “原来她们已对那几幅画着了迷,整日茶不思,饭不想,只是呆呆的望着那画儿出神。” 说到这里,旁边也有三四个少女面上泛起了嫣红,珊珊含笑瞧了她们一眼,含笑说了下去:“她们见了我,简直高兴得发狂,一定要求我们带她们来找这画画的人,否则就不放我们走。我们被逼得没法于,也实在瞧她们可怜……” 突听一个杏衣少女笑啐道:“谁可怜?你才可怜哩!” 珊珊娇笑道:“你还不可怜?那时候连眼睛都哭红了,我若再不带你们来,只怕你们真要活活急死了。” 那杏衫少女瞧了另几个少女一眼,格格娇笑道:“就算我们着急,可总比她们要好些吧!” 珊珊笑道:“这倒是真话。” 少女们又笑又啐闹成一团,你说我着急,我说你可怜,但瞧了铁中棠一眼,又都红着脸垂下了头。 夜帝仰天笑道:“好!好!你们都不着急,着急的是我……” 听到这里,铁中棠不必再听,也已猜到此中究竟。 这些少女们想必是见着夜帝画的图画后,便自心醉神痴,忍不住想要瞧瞧这作画的才子。 等她们见着夜帝后,更不禁要被他这绝世之丰神,优美的谈吐所醉,留在这里,再也不肯走了。 于是大家同心协力,再加上夜帝胸中之丘壑,经过十数年的辛苦经营,终于将这阴森的岩洞变成了仙境。 由此可见,夜帝不但武功绝世,而且文采风流,妙手丹青,亦非他人能及,否则又怎能迷得了这些少女? 珊珊笑道:“只要是见着他图画雕刻的女孩子,十个中倒有九个会被迷住,而且想尽法子,也要赶来。 “到后来我们真怕若照这样下去,连这岩洞都要被女孩了们挤塌,是以再也不敢将他的图画雕刻拿出去卖了。” 夜帝微笑道:“不是不敢,只怕是不愿吧!” 珊珊粉脸微微一红,笑啐了一口,道:“我不说了。” 夜帝大笑道:“我也该歇歇了,翠儿,你说。” 另一个模祥与珊珊生得同样标致,年纪又轻些的少女笑道:“好!我说,珊姐要是吃醋,先前也不会将别的女孩子带来了,她只是知道。凡是要买这些图画雕刻的女孩子,必定都是才女,才女瞧见才子的手笔,怎会不心动?但人来的大多,也不行呀!” 珊珊笑道:“还是翠儿知道我。” 翠儿笑道:“不但珊姐,别的姐妹们,也说莫要将图画往外卖了,留着自己看,总比让别人看好得多。” 她笑容更是明媚,言语更是爽朗,比起珊珊的婉转娇柔,却又另有一番动人心魄之处,令人见之神醉。 只听她接着道:“我和珊姐虽是穷人家的子女,但别的姐妹们,却都是大富人家的千金小姐。她们来的时候,就不知带来了多少珠宝,尤其是敏儿,几乎把她家全都给偷搬了来。” 那杏衫少女笑骂道:“我可没惹你,你穷嚼什么舌头!” 翠儿笑道:“我又没说假话。” 珊珊娇笑道:“我证明,敏丫头来的时候,足足装了三大车东西,就只她一个人带来的,已足够大家吃一辈子了。” 翠儿道:“所以虽然不卖图画,也没关系,大家每天除了吃饭,就是想尽法子将这里布置起来。” 夜帝微微笑道:“好了……中棠,你也该全明白了。” 铁中棠叹道:“小侄若非眼见,真不敢相信这故事竟会是真的……唉!若非老伯此等奇人,又怎会有此奇遇!” 翠儿笑道:“是呀,他若不会吟诗作画,哪有这段事?” 夜帝笑道:“但我也不愿那日后知道此事,是以每日算准时间,知道有人送饭来了,我便打扮个落魄模样出去。” 铁中棠也不禁失笑道:“却连小侄也骗倒了。” 洞中无昼夜,众人谈谈笑笑,也不知过了多久。 珊珊忽然笑道:“他们男人,想必总有许多不愿被咱们女孩听到的话要说的,咱们何必留着惹厌,走吧!” 翠儿笑道:“累了一天,也该睡了。”站起身子,伸了个懒腰,少女们俱都嫣然一笑,陆续走了出去。 夜帝瞧着她们身影,微笑道:“你瞧这些女子,是否天地间灵气所钟,不用你说话,她们先已知道了你的心意。” 铁中棠道:“果然善体人意……”突然长长叹息了一声,接道:“小侄委实有句不愿被人听到的话要求老伯回答。” 夜帝道:“有什么话?你只管问吧!” 铁中棠沉吟半晌,似乎甚是为难,不知该如何问出口来。 转眼四望,几上纸笔犹在.他方自走了过去,提笔写了几个字,双手送到夜帝面前。 夜帝瞧了一眼,面上神色突然改变。 但他默然良久,也终于说出一番话来,铁中棠听了这番话,神情竟也大变,也不知是惊是喜。 他刹那间便已热泪盈眶,口中喃喃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灵光……朱大哥……你们……太好了!” 铁中棠究竟写的是什么?夜帝究竟说了什么?铁中棠又为何突然提出水灵光与朱藻两人的名字。 第二十九章 阴错阳差 这时朱藻与水灵光远在千里外的王屋山下,耳畔但闻得山林松涛,又怎会听得到铁中棠的呼声。 王屋山并不高峻,但山不在高,有仙则灵,自古以来,故老相传,王屋山正是颇多仙人灵迹。 朱藻与水灵光到了王屋山下,但见灵山佳木,果似带着几分仙气,却寻不着那再生草庐在哪里。 两人一前一后将山麓四周都寻找了一遍,朱藻微微皱眉,道:“这里哪有什么再生草庐?莫非……莫非……” 水灵光道:“莫非什么?” 朱藻叹道:“莫非你铁大哥只是骗我们的?” 水灵光仰首望天,幽幽出了一会儿神,缓缓道:“我和中棠相识以来,他从来没有说过一个字是骗我的。” 她离开泥泽虽然已有许久,但只有自崂山至王屋山这一段路途之中,方自真正深入红尘。 这一路上,她看见了许多以前没有见过的事,也看见了各色各样的世人,她虽然未曾对任何一人抱有轻视之心,但无论是谁,只要到了她面前,都已不知不觉被她那种飘逸灵秀之气所摄,而自惭形秽起来,这使得心如赤子的水灵光,也在不知不觉间培养出一种尊贵高华之气。 她昔日若是天上仙子,此刻便已是仙子中的公主,教人一心想亲近于她,却又不敢亲近。 这种绝俗的风姿,竟已有几分与朱藻非凡的气概相似,两人走在人群中,当真有如鹤立鸡群,迥异流俗。 这种气质自是与生俱来,不是装作得来的。 只是童年的不幸,使得水灵光变得有些羞怯,有些自怜,对别人有些畏惧,对自己也无信心。 但泥污中的明珠,终有露出光华之一日。 水灵光此时正如泥中之明珠,已洗清了泥污,放出了逼人的光华,只因她童年不幸的阴影,已逐渐消失。 她对别人不再畏惧,对自己有了信心。 她的口吃之病,也在不知不觉间好了。 此刻,她言语中更充满自信,不但深信铁中棠绝对不会骗他,也深信那再生草庐必定在这里。 朱藻叹道:“铁二弟自然不会恶意来骗我们,他只是……” 水灵光幽幽道:“你不用说了,中棠的心意我知道。” 朱藻怔了一怔,笑道:“你该称他大哥才是。” 水灵光道:“我偏要叫他中棠……中棠,中棠……” 朱藻仰大大笑道:“好个刁蛮的女孩子,二弟有了你这样的妹子,这一生中只怕难免要多吃些苦头了。” 水灵光嫣然一笑道:“我总觉得只有你才像我的大哥,朱大哥,你做我的大哥吧,我不要中棠这哥哥。” 朱藻苦笑道:“咳!咳!今天天气不错。” 水灵光笑道:“何必顾左右而言其他,你就是不认我这妹子,我还是要认你做大哥的。” 朱藻摇头叹道:“十余日前你还是个温温柔柔的女孩子,不想此刻竟变得又淘气,又调皮了。” 水灵光道:“大哥可知这是什么缘故?” 朱藻道:“不知道。” 水灵光笑道:“我这都是跟大哥学的。” 朱藻大笑道:“好个……” 突然间,两条人影自山坳后面急掠而下,轻功俱都不弱,但见到这里竟然有人,两人立时放缓了脚步。 当先一人,剑眉星目,身形英挺,一身黑缎轻装,腰畔却束着条血红丝带,脚步虽己放缓,但行止间却仍带着种英发剽悍之气,背上斜背一柄乌鞘长剑,血红的丝绦,迎风飞舞。 另一个却是个妙龄少女,身材窈窕,一身翠衫,背后竟也斜背着剑,娟秀的面目,配着双灵活的大眼睛,顾盼飞扬,生得虽非绝美,但娇憨明媚,极是动人,与那少年站在一起,正是一双壁人。 朱藻、水灵光目光动处,不禁暗暗喝彩,却不知这少年男女两人瞧见了他们,更已不觉瞧的痴了。 两人自他们身前走过,还忍不住要回头瞧上两眼。 朱藻心念一动,突然抱拳道:“请教。” 那劲装少年赶紧转过身来,亦自抱拳笑道:“请教。” 朱藻含笑道:“不知兄台对此间是否熟悉?” 劲装少年道:“在下久居此间,对此山倒还略知一二。” 朱藻拊掌道:“好极了……在下斗胆,想要向兄台打听个地点,不知兄台可否见告?” 劲装少年道:“不知是何所在?” 朱藻缓缓道:“再生草庐……” 这四字说出口来,劲装少年突然面色一变,倒退了一步。 那翠衫少女本自一直含笑瞧着水灵光,此刻亦自霍然转过身来,厉声道:“你要找谁?打听这地方作什么?” 朱藻神色不变,微微笑道:“在下受人之托,带未一封书信,要交给再生草庐主人,至于草庐主人究竟是谁,在下却不知道。” 他言语神情间,自有一种雍容高华之气,这几句活淡淡说来,也自有一种力量教人不得不信。 少年男女对望一眼,面色渐渐恢复和缓。 劲装少年沉吟半晌,道:“不知兄台贵姓?” 朱藻道:“朱,朱紫之朱。” 劲装少年展颜一笑,道:“既是姓朱,便可去得。” 朱藻奇道:“此话怎讲?” 劲装少年笑道:“那‘再生草庐’虽非什么隐秘之处,但兄台若是姓云,或是姓铁,小弟便无法奉告了。” 翠衫少女亦自接口笑道:“我先前将两位当做是姓云的,所以才吃了一惊,两位可莫要见怪。” 水灵光、朱藻对望了一眼,暗中不禁起了惊疑之心。 这再生草庐主人,莫非是敌非友?否则怎会逃避云、铁两姓之人?但他若真是敌,铁中棠为何又要自己待他如兄弟?而且再三叮咛……这其中之矛盾,朱藻虽然绝世聪明,却也百思不得其解。 翠衫少女已轻轻拉起了水灵光的纤纤玉手,眨了眨一双大眼睛,娇笑道:“姐姐你怎会生得这么美的?” 水灵光笑道:“你才是真美……” 劲装少年却瞧着朱藻叹息道:“兄台气概之高华,实为小弟生平仅见,否则小弟亦不致轻信兄台之言……” 朱藻微微一笑,道:“兄台若非光彩耀人,在下方才也不致冒昧招呼了。” 两人相与大笑。 劲装少年瞧了水灵光一眼,突然放低语声,轻笑道:“两位人中龙凤,当真是天成……” 哪知他语声虽轻,水灵光却听到了,截口道:“他是我大哥……”眼波一转,突又笑道:“我看你们两位才是……” 翠衫少女笑道:“小妹叫易明,他是我哥哥易挺,我们也是兄妹。”于是四人相与大笑,只是朱藻不免笑得有些勉强而已。 易挺道:“我兄妹也是正要去再生草庐的,正好同行。” 朱藻拊掌道:“妙极。” 笑语声中,易挺当先领路,只见他虽未施展轻功,但脚步之轻灵。却显见已是武林中一流高手。 他那妹子易明,身法之灵妙,竟也不在他之下,此刻正拉着水灵光的手,低声笑语,谈得似是颇为投机。 朱藻见这兄妹两人,年纪轻轻,竟都身怀如此上乘武功,心下不觉暗暗称奇,忍不住想要问问他的来历。 哪知易挺也正打量着他,面上神情更是惊异,忽然失声叹道:“小弟行走江湖多年,但如兄台这样的身法武功,小弟莫说是未曾见过,就连听也未曾听过,小弟若是双眼未盲,兄台必是当今武林中的高人!” 他说的倒非是恭维之言,要知朱藻虽也未曾施展轻功,但行走间那种流云般飘逸之风姿,武林中任何一种轻功身法也难望其项背,易挺惊叹之余,却不免对身后衣着虽随便,神情却高贵,笑容虽可亲,武功却可惊的人物,暗暗起了疑惧之心,言语间也正是在试探他的来历。 朱藻微微笑道:“在下之武功,怎比得上兄台嫡传峨嵋心法?”淡淡两句话,便说出了易挺武功家数。 易挺又不免吃了一惊,道:“兄台好高明的眼力!” 朱藻道:“只是在下疏懒己久,对江湖侠踪,多已生疏得很,竟不知峨嵋出了贤兄妹这般的少年高手。” 易挺展颜笑道:“难怪在下瞧不出兄台身份,原来兄台竟是久已隐迹江湖的隐士高人!” 易明接,了笑道:“也许人家只是不愿说出大名而已,你又怎会知道人家真的是隐迹已久。” 易挺笑道:“这位兄台虽然看出了咱们武功家数,却仍不知道咱们是谁,想必自是真的久未在江湖走动了。” 易明笑骂道:“好不害臊,你以为你自己真的很有名么?在江湖走动的人,就一定会知道你?” 易挺哈哈一笑,虽未说话,但笑声中颇有些自矜之意。 朱藻暗笑忖道:“这兄妹两人,倒是心直口快,瞧他们神情,必定都是少年扬名,否则又怎会如此狂放大意。” 要知少年扬名之人,多半不免有些眼高于顶,但对人对事,也多半不会藏有什么机心。 易挺身形一折,突然转入一条羊肠小道。 这条小路婉蜒通向山上,走不了几步,道旁便有块小小的白杨木牌,上面写的,赫然正是:“再生草庐”四字。 别人若是来寻再生草庐,既在山麓四面寻找不着,便万万不致将这条羊肠小路错过。 但水灵光与朱藻两人,一个虽然细心,但却毫无江湖经历,一个更是脱略形迹,从来不留心小处的人。 若要这两人去创一番事业,那准是别人难及,但若要他两人寻路,却端的是找错了人。 别人三年办不了的事,他两人也许在三天里便可办好,但别人片刻间便可寻着的地方,他两人只伯三年也寻不着。 朱藻回头瞧了水灵光一眼,苦笑道:“原来在这里!” 易挺笑道:“小弟早已说过,这再生草庐本非什么隐密之地,天下人都可来,只是……” 朱藻道:“只是姓云的和姓铁的来不得?” 易挺笑道:“不错!” 朱藻道:“为什么?” 易挺道:“这原因我也弄不清……” 朱藻笑道:“兄台平日想必糊涂大意得很。” 易明格格娇笑道:“依我看来,你们两位也差不多。” 突听一阵朗笑之声,自道旁竹林中传了出来,一人朗声笑道:“只有天下的英雄,才配做糊涂大意之人。” 朱藻大笑道:“说得好,如非英雄,也说不出这样的话来……兄台想必就是再生草庐主人了。” 突见一人大笑着自竹林中飘然行走,远远看来,他风神飘逸,神清骨爽,端的有林下逸士之风。 走到近前,才看得出此人实有几点与常人特异之处。 他满头长发,颔下微须俱已花白,但眉宇眼神却又甚是年轻,教人再也难猜得出他的年纪。 他风姿虽然飘逸潇洒,但却又带着种说不出的刚猛剽悍之气,这两种气质本自完全不同,一个人同时具有这两种气质,委实少见得很,这逸士之风姿,与英雄的气概互相混合,便形成一种强烈而奇异的魅力。 他笑容虽爽朗,但眼神中却又深藏着一分浓厚的忧郁。 这两种神情又是断然不同,而此刻却又同具一身,教人一眼看去,便能觉出此人身世必有一段不平凡的遭遇。 朱藻还未见得此人,便听此人言语出众,此刻见了此人,更觉他风姿独特,竟再也移不开目光。 这再生草庐主人,也正在一瞬也不瞬的瞧着他,口中却笑道:“易家贤兄妹自何处为小兄接引来如此佳客?” 朱藻接口笑道:“客来不速,兄台不嫌唐突?” 草庐主人笑道:“在下未见兄台,闻声已觉神俊,此刻一见之下,更是不觉倾倒,只望兄台莫嫌小弟孤陋就好了。” 朱藻大笑道:“兄台风骨超特,在下又何尝不深为倾倒,难怪我那二弟要说兄台乃是当世之奇男子了。” 草庐主人奇道:“令弟是哪一位?怎认得在下?” 易明银铃般笑道:“姐姐,你瞧他两人,一见着面就谈个不了,却将咱们都凉在这里,也不叫咱们过去坐坐。” 草庐主人转目瞧了水灵光一眼,笑道:“在下险些忘了,这里还有位佳客,请!请……”当下含笑揖客。 穿进竹林,只见三五间草庐,斜搭在山坡上,屋前绿水宛然,屋后却有片菜畦,果然好一个隐士居处。 草庐中陈设亦是清雅有致,不同凡俗,两个垂髫童子,香茗待客,香茗固属佳品,杯盏亦是玉制。 朱藻自幼享受便同王侯,但此刻在这简单的草庐里,方一坐下,便觉出这草庐其实大不简单。 他早已看出,庐中无论一杯一盏,一条一幅,俱是万金难求之珍物,心中不觉暗奇忖道:“这草庐主人,退隐后仍有如此享受,若无万贯家财,焉能如此?他退隐前莫非是个劫财无数的江湖大盗不成?但看来看去,却也看不出这草庐主人有丝毫盗贼的模样。” 草庐主人又已笑道:“不知令弟……” 朱藻微微一笑,截口道:“我那二弟,有封书信要我转交兄台,是以在下专程赶来……” 他一面说话,一面取出了那封书信,忽又笑道:“其实我那二弟怎么会认得兄台的,我也丝毫不知道。” 草庐主人怪声道:“哦……”含笑接过书信,扫目瞧了一眼,面上神色突然大变,脱口道:“是二弟……” 语声中既是惊喜,又是欢喜。 朱藻笑道:“看来兄台与我那二弟倒熟得很。” 草庐主人道:“熟得很,熟得很……太熟了……”突然顿住语声、微一抱拳道:“在下告退片刻,恕罪。” 话来说完,便已匆匆去了。 水灵光悄声道:“看来这草庐主人倒神秘得很。” 易明笑道:“不错,神秘极了,我兄妹虽与他相识也有不少时候,但他的事我们一点也不知道。” 水灵光道:“你们怎会认得他的?” 易明道:“无意遇上,谈得很投机,就变成了朋友……”嫣然一笑,又接道:“就像我和姐姐你一样。” 水灵光道:“他姓什么?” 易明笑道:“我也不知道……” 水灵光失笑道:“你们兄妹真奇怪,交了个朋友,却连人家姓什么都不知道,而且自己还仿佛觉得这是合情合理的事。” 易明娇声笑道:“我也知道这些不合情理,但只要他人好,我们就交他这朋友,又何必定要问他名字?” 这边两人嘀嘀咕咕,娇笑轻语,那边朱藻与易挺也在谈论着这草庐主人奇特的行藏,神秘的身世。 易挺道:“这一年来,他的确结交了不少英雄豪杰之上,但这些朋夜也没有一人知道他的名字。” 朱藻道:“既是如此,为何又有许多英雄结交于他?” 易挺道:“此人文武全才,谈吐风趣,而且仗义疏财,挥金如土,朋友若有急难,只要求着他,他立时解囊,绝无推辞,但他却无任何事要求别人相助于也,这样的人物,自是人人都愿结交的。” 朱藻微哨道:“奇男子……果然是人间奇男子……” 易挺忽然问道:“不知令弟可知道他的来历?” 朱藻笑道:“照此情况,我那二弟想必知道他的来历,只恨我也未问清楚,便匆匆赶来了。” 易挺道:“令弟想必也是位英雄人物?” 朱藻展颜笑道:“不是在下为舍弟吹嘘,放眼天下,似他那般智勇双全,侠骨柔肠的人物,端的少见得很。” 易挺叹道:“如此英雄,小弟却无缘得识,岂非憾事?” 朱藻笑道:“日后我必定为你两人引见引见,只是……”苦笑一声,接道:“只是我那二弟行踪飘忽得很,他此刻在哪里,连我也不知道……”缓缓顿住语声,脑海中不觉已浮起铁中棠的容貌。 铁中棠提笔写的,只是:“水柔颂,庚子四月十六。”九个字。 这本是他在夜帝宫后秘室中的黄绢册上瞧见的。 夜帝看了这几个字,面上神情却自大变,过了良久,方自沉声道:“你为何要向我问起此事?” 铁中棠垂首道:“此事于小侄一生关系甚大,只因……唉!这其中关系纠缠复杂,小侄一时也说不清。” 夜帝厉声道:“你既说不清,为何要我说?” 铁中棠道:“小侄只想求问老们,庚子四月十六那一人,在盛家庄外的桃花林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夜帝身子一震,道:“桃花林……你怎知道桃花林?” 铁中棠重音道:“小侄实是……” 夜帝突然放声狂笑,道:“好!你莫要说了,不管你为了什么要问我此事,我向你说了也罢。” 笑声又突顿,面上露出一片黯然之色,缓缓道:“此乃我一生中憾事之一,我迟早总要对一个人说的。” 铁中棠屏息静气,不敢开口。 夜帝缓缓又道:“二十年前,有一日我忽然动了游兴,由江南一路游山玩水,四月间便到了中原。 “你知我生性素来不喜拘束,一路上既无朋友可找,更不愿投店打尖,去看那些俗人厌物的嘴脸。我若走得累了,便以天为幕,以地为席,不但逍遥自在,而且还可从中领略天地之佳趣。 “这一日,便是十六那一日,黄昏时我正自有些力乏,忽见道路前面有着偌大一片桃林。四月暮春,桃花将落未落,正是开得最盛之际,满大夕阳,将那片桃林映得光辉灿烂,有如仙境一般。” 他面上泛起一丝微笑,似乎那动人的风光,此刻仍是令他神醉,但笑容一闪而没,他又接着说了下去:“我无意中见着此等奇景,自然不禁大喜,当下便在桃花林歇了,沾了壶美酒,斩了只白鸡,正待对花独饮,哪知就在此刻,桃花林外,突然响起一阵叱咤喝骂之声,似是有个男子在前逃命,却有个女子在后追赶。我本是为了遣兴而出,自不愿惹上这些江湖仇杀之事,虽恨这两人大煞风景,本也待一走了之,但却又忍不住好奇之心,想要瞧瞧那女子是何角色,唉……这一瞧之下,却又平白瞧出了不少事来。” 他心中似有许多感慨,叹息半晌,方自接道:“那两人轻功都不弱,手势极快,我虽已飞身掠上了桃树,在花枝间藏起身形,但酒菜却未及取上。前面奔逃的那人,乃是个劲装少年,发髻蓬乱,气喘如牛,神情已是狼狈不堪,掌中剑也只剩下半截,似是方经一番剧战,此刻已是强弩之未,只是为了挣扎求生,是以拼命在跑。后面追的那人,却是个高髻堆云,容貌如花的锦衣少妇,手持双股鸳鸯剑,也已累得娇喘微微,满头香汗。 “那劲装少年一奔入林,显见再已无法支持,身子个踉跄,虽又冲出几步,终于扑地跌倒。那锦衣美妇,一掠而来,那股鸳鸯剑唰的刺下,劲装少年大呼道:‘剑下留情,先听我说句话好么?’” 锦衣美妇剑势果然一顿,抵住那少年的胸膛,冷冷道:“你已落在我手中,还有什么话说!” “那劲装少年颤声道:‘今日我与你才是初次相见,你怎么对我下得了毒手?’……” 说到这里,夜帝长长叹息一声,道:“这些话都是他们当时口中说的,直到今日,我仍可记得一字不漏。” 铁中棠垂首道:“不想老伯竟记得如此清楚。” 夜帝黯然道:“只因这件事,在我印象之中,实是极为深刻,你既问起此事,想必已知道这男女两人是谁了吧?” 铁中棠道:“是……” 夜帝道:“但那时我还不知道,心里不觉暗暗称奇,这少年与她第一次相见,她为何要下此毒手? “那锦衣美妇冷冷说道:‘你我虽然是初次相见,但却仇深似海,今日我如落到你手中,你难道不杀我?’” “那少年眼睛瞬也不瞬的瞧着他,轻轻道:‘你若落在我手中,我……我无论如何也舍不得杀你。’” “他生像虽有些凉薄,但却端的是个俊秀少年,尤其说话的语声甚是特别,最易打动女子的心肠。 “那锦衣美妇怒喝道:‘好个轻薄之徒,不要命了么?’喝声虽怒,但暗中却已有些动心。 “她若未动心,剑尖一落,早就可将那少年宰了,何必还和他说话,这种女子心意,我怎会不知? “那少年想必也瞧出来了,胆子更大,长叹道:‘不是在下奉承,似姑娘这样美貌的女子,在下实未见过。’他歇了口气,道:‘尤其是姑娘这双眼波,便是天上明星,也无那般明亮,便是池中春水,也无那般温柔。’他说着说着,竟悄悄推开了胸膛上的剑尖,锦衣美妇面上微微泛起了红霞,似已听得痴了,竟完全未发觉。那少年面上露出狂喜之色,突然翻身跃起,一把将她抱住了,喃喃道:‘姑娘,在下实已意乱情迷……’他口中胡说八道,连我也听得有些脸红了。 “那锦衣美妇似是又羞又怒,突然一个肘拳,将他打得仰天跌倒,我只道她此番必要取那少年性命。哪知她还是以剑尖抵住少年胸膛,剑尖还是未曾刺下,只是怒喝道:‘你……你当我是什么人?’” “那少年颤声道:‘我……我实是忍耐不住……姑娘若是肯让我亲近亲近,我……我死了也甘心。’他语声虽装出颤抖的模样,目中却全无半分害怕之意,只因他已算准,那锦衣美妇此刻已下不了手。 “那锦衣美妇手果然软了,少年又推离了剑尖跃起,但这一次他并未伸手去抱,只是跪了下来道:‘姑娘若是不肯,不如一剑杀了我,我能死在姑娘手上,已心满意足了。’”这番话说得可真是动听,再加上他那种说话的声音,也难怪女子听了要心动。 “那锦衣美妇竟垂下了头,脸上红得更厉害,过了半晌,才轻轻道:‘你知道我已不是姑娘了。’” “那少年道:‘但你在我的心里,却永远是最纯洁的姑娘。’” “那锦衣美妇听了这句活,心里实似有许多感触,双目之中,竟不知不觉泛起了泪光。 “那少年语声更温柔,道:‘我早已听说,你婆婆与丈夫都对你不好,唉,我真不懂他们怎忍对你不好……’” “那少女大喝道:‘谁说的?他……他们对我很……很好……’她嘴里虽不承认,但神情却早已承认了。 “那少年叹了口气,道:‘我的那些兄弟,也对我不好……我们本自无冤无仇,又何必为了他们而互相仇视……’” “只听‘当’的一声,那少妇手中两柄剑都掉了下来,喃喃道:‘他们对我不好,我为何要为他们拼命……’” “那少年大喜道:‘对了……’突又叹道:‘我一生之中,便是梦想能遇着你这样的女孩子,但你那眼睛……你那樱唇……却比我梦想中的女子还要美上百倍、千倍,我若未见你,真不信世上有这么美丽的女孩子……’” “那少妇道:‘真的么?’“少年道:‘我怎忍骗你?’” “那少妇幽幽长叹了一声,缓缓阖起了眼睛,轻轻道:‘为什么以前从没有人对我说这样的话。’” “那少年叹道:‘那些不解风情的莽汉,整日只知打打杀杀,又何解温柔,又怎知灵魄,似你这样冰雪聪明,绝色无双的女子,却委身于他,岂非辜负了青春?唉!上天对人,为何如此不公?’” “这句话更是说入了那少妇心里,她眼圈儿又是一红,娇躯突然软软的倒在那少年身上……” 听到这里,铁中棠耳畔似又响起了水柔颂在那死神宝窟中狞笑着对铁青笺说的话:“二十年前,你曾经跪在我面前,说我是你平生所见,最美丽,最温柔的女孩子……二十年前,你生命已落在我手中,只恨我听了你的花言巧语,不但饶了你的性命,还在桃花林中……” 那时铁中棠虽己猜出了此事的真相,但此事的始未详情,铁中棠直到此刻方自完全清楚。 他心中暗叹忖道:“想那盛存孝,身子既有不能对外人道的残疾,又是个铁铮铮的汉子,自不会说这些甜言蜜语,水柔颂年方少艾,春闺寂寞,见了铁青笺那样的少年,听了这些挑逗的言语,自不免动心。” 夜帝面上笑容甚是奇特,接着说道:“那时我心里虽恨这少年花言巧语,但也恨那少妇的丈夫不解风情,是以一直袖手旁观,也不想多管闲事。只见他两人轻言细语,那少妇被少年说得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显然也已意乱情迷,芳心难以自主。 “那少年突然瞧见我遗留在桃花树下的酒菜,哈哈笑道:‘不想苍天也凑趣得很,竟平白送了些酒菜来。’” “两人也不问酒菜是何处来的,便对斟起来,这时夜色已浓,桃花林中,春意更是撩人。我瞧他们在树下享受我的酒菜,我却在树上喝风,心里唯有苦笑,也颇以能瞧见这段情史为乐。 “那少妇酒量甚浅,我那酒又是陈年佳酿,后劲甚足,她喝了几怀,不但醉了,而且醉得十分厉害。这时她已罗襟半解,积郁的春情,突然间全部发作,那当真有如黄河缺口般,一发不可收拾。 “我只当此番郎情妾意,必有一番缠绵。哪知那少年竞悄悄摸着了一柄鸳鸯剑喃喃冷笑道:‘贱人,你不杀我,我可要杀你了……’” “那少妇犹在呢声呼唤于他,他却提起剑来,一剑向那已对他完全倾心的女子刺了过去。” 这一变化,倒是大出铁中棠意料之外,他竟不由得脱口惊呼一声,夜帝道:“你想不到吧?” 铁中棠叹道:“这一着小侄委实未曾想到。” 夜帝道:“那时我又何尝不是大吃一惊,先前我只道那少年虽然狡猾,但总算是个多情的少年。这时,我才知道这少年实是个冷酷无情之辈,竟忍心对这样的女子下得了如此毒手!无论原因如何,但此等事却是我万万不能忍受,当下大喝一声,自树上跃了下来。 “那少年自然吃了一惊,反手便向我刺了一剑,却被我一把就将剑夺下,那少年更是吃惊,竟吓得呆了。” 铁中棠暗笑忖道:“以夜帝这样的武功,铁青笺自是做梦也未想到,也难怪他要吓得呆了。” 只听夜帝接道:“那时我虽恼恨于他不该如此来骗这女子,只因这女子并非淫妇,只是委实寂寞难耐,又被他百般挑逗,难以自主,但我可怜他年纪轻轻,虽然盛怒之下,却也并未取他性命。那少年呆了半晌,见我还未动手,话也不敢说,便逃命般奔逃而去,转眼间便逃得无影无踪。” “我自未追赶于他,但见那少妇在地上婉转娇哼,对身旁发生的这一些事,竟然全都有如未见。我知她实已醉得不省人事,正想设法使她清静些,哪知……哪知我方扶起她身子,她竟一把抱住了我,将我当做那少年了。” “那时月光自桃花间射了下来,满地月光浮动,落花缤纷,衬着她蓬松云鬓,如梦星眸……她那火热的身子,在我怀抱中不住轻轻颤抖,一阵阵花香随着春风吹来……我也不免为之情动……” 这段事后来的变化,竟是如此离奇,委实令人吃惊。 但铁中棠吃惊之外,心头还有一分狂喜,一时之间,当真是惊喜交集,口中反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夜帝双目一垂,似又入定,但嘴角却仍挂着一丝凄掠的笑容,默然良久,才自接着说出了此事之层声。 只听夜帝缓缓接道:“事过之后,那少妇便沉睡如死,但面上却带着满足的笑容,口中犹在喃喃呼唤那少年的名字。我本想等她醒来,突然瞧见那少年带来的那柄断剑之上,竟刻有铁血大旗四字,才知他竟是大旗门下。那时我本要与大旗掌门一晤,只是大旗弟子行踪飘忽诡异,无论是谁,也休想将他们寻着。 “我见那少年竟是大旗门下,惊喜之下,也不暇多想,立刻飞身迫了出去,只当以我轻功必可追着。哪知那少年行事却甚是仔细,生怕有别人追来,一路上竟布下许多疑阵,竟将我引上了岔路。等我追他不着,再回桃花林时,天光已大亮,那少妇早已走了,桃花林中,却是一片狼藉,桃树都被打得枝叶分离,想是她悲愤之下,便以桃树泄愤了,那时我心里也甚是难受,虽想追寻于她,怎奈……苍猝之间,我连她名字都不知道。” 铁中棠听完此事始未,惊喜之外,又多了份感慨。 水柔颂自始至终,都认为自己乃是失身于铁青笺,醒来时却已瞧不见他,自然终生对他恨之入骨。 铁青笺虽明知她并非失身于自己,但在那死神宝窟中,却不敢说出,又想以“一夜夫妻”之情,来打动于她,是以便承认了孩子是他的,只当水柔颂顾念旧情,便不致向他出手。 哪知他这一念之差,竟使自己丧命,而水柔颂一时之失足,更使自己终生痛苦,这岂非深足令人感慨。 这件事确是阴错阳差,是以才有如此之巧合,但夜帝若非如此奇特之生性,此事也不会是如此结果了。 夜帝若是凶淫好恶之人,纵然见色起意,见到水柔颂貌美而情动”他便万万也不会放过铁青笺之性命。 但他若是一丝不苟的君子,便也不会等到那时才出手,若不早已将他们惊散,便该早就走了,怎会在树上一直看下去。 只叹造化弄人,竟是如此不可思议,竟偏偏要夜帝这种不拘小节而又怜香惜玉,既非君子,亦非小人的人物,着此等事,而这事每一个关键,又偏偏与大旗门有如此密切之关系。 唯一令铁中棠欢喜的,他终于知道水灵光并非自己的堂妹,这眼见已将令他终生痛苦的死结,竟神奇的解开了。他神情虽是忽悲忽喜,变化甚剧,但夜帝却始终术曾瞧他一眼,只是仰首捋须,不住的叹息。 过了半晌,只听他黯然叹道:“我一路之上,虽也不免有留情处,但唯有此事,却令人终生每一思及,便觉憾然。” “只因我事后方自发觉,那少妇虽是已嫁妇人,却仍是处子之身,我纵对她并无恩情,也该对她有些道义之责,终生维护着她才是,但我这一生之中,此后竟未再见过她。何况我这一生之中,从未在那般情况中占有过女子,她……唉!她只怕到此刻连我是谁都不知道。” 他满面俱是自责自疚之色,铁中棠叹息一声,缓缓道:“还有一事,老伯若是知道,只怕更要……唉!更要难受了。” 夜帝道:“什么事?” 铁中棠道:“她已为老伯生了个孩子。” 夜帝身于猛然一震,一把抓住铁中棠肩头,嘶声道:“真的?你怎会知道?那……那孩子此刻在哪里?” 铁中棠叹道:“那孩子名叫水灵光……” 当下将自己由身落沼泽,直到遇着朱藻为止,这一段曲折离奇的经过,俱部简略说了出来。 夜帝虽然久经世故,但听了这段故事,亦不觉为之目定口呆,心头又是惊奇,又是悲痛,却又有些欢喜。 只听他喃喃道:“灵光……灵光……原来她已这么大了……她……她可生得可爱么?” 铁中棠但觉一阵也不知是酸、是甜、是苦的滋味,由心底直冲上来,凄然一笑,点了点头。 夜帝凝目瞧了他两眼,忍不住仰天叹道:“天意……天意……我委实未想到你竟是大旗弟子!” 铁中棠忽然问道:“小侄只求前辈相告,大旗门的恩怨情仇之中,究竟有什么惊人的秘密?” 夜帝面色微微一变,喃喃叹道:“不错……这其中实有秘密,这秘密我也知道,但此刻却不能告诉你。”铁中棠嘶声道:“莫非这秘密小侄竟听不得么?” 夜帝道:“并非你听不得,只因……只因你此刻先须全心学武,万万不可为此事分心。” 铁中棠道:“为何小侄此刻定要全心学武?” 夜帝缓缓道:“只因我要将一生武功全都传授于你,以你之根基天赋,三个月里,便可有成,但若分心,便不成了。” 铁中棠心头一震,又不知是惊是喜,讷讷道:“但……” 夜帝截口道:“但你若专心学武,三个月后,我必将武林中这件久已湮没之秘辛,完全告诉你。” 铁中棠道:“但……但老伯为何要以绝技相传?” 夜帝微微一笑,道:“你乃藻儿结义兄弟,又是灵光……灵光的患难之交,我武功不传给你,难道还传给别人么?” 铁中棠终于伏身拜倒,顿首道:“多谢老伯!” 夜帝捋须而笑,并不答礼,过了半晌,缓缓叹道:“若是藻儿与……与灵光也在此……唉!他两人此刻不知在做什么?” 铁中棠面色突变,脱口道:“不好!我莫要铸下大错!” 夜帝道:“什么事如此惊慌?” 铁中棠道:“大哥与灵光乃是兄妹!” 铁中棠满头大汗,涔涔而落,惶然道:“但……但小侄己请人设法尽快为他们完婚了!他两人此刻若是……若是……” 但觉心头一塞,再也说不下去。 夜帝亦自面色大变,颔下长髯,无风自动,双拳紧握,指尖冰冷,口中喃喃道:“这……这怎生是好?” 王屋山下,再生草庐中,已燃起了灯光。 那神秘的草庐主人,正在灯下展视着铁中棠的信笺。 他反反复复,其实早已不知瞧过多少次了,此刻只是呆呆的瞧着信笺出神,嘴角带着一丝微笑,眉宇间却含蕴着一丝悲痛。 这封信上显见是匆忙中写出来,不但字迹甚是潦草,语句也简单已极,但草庐主人却尽可了然。 信上写的是:“前函想必已收悉,弟甚佳,惟因事不能赶来,时机已将至,兄与弟必须倍加忍耐,以待功成。” “送信人一乃夜帝之子朱藻,亦弟之义兄,此人天纵奇才,倜傥不羁,信人杰也,望兄善待之。” “另一乃弟前函叙及之水灵光,兄当已知其身世,当亦知弟无法与之终生厮守之苦衷。” “此番弟令其与藻兄同来,正因藻兄对其情有独钟,弟亟盼兄能将他两人婚事促成,灵光若不愿,兄可婉转相劝,甚至以弟终生不再相见之言相胁,兄才胜弟百倍,想必还另有良策。 “嫂侄子均安,勿念,相见虽已有期,但弟临笔亦多感慨,唯望兄善自珍摄。 “弟中棠叩上。” 朱藻、水灵光与易氏兄妹还在惊奇于这草庐主人身世之奇秘,交友之慷慨,草庐主人已飘然而出。 他含笑望了朱藻与水灵光一眼,眼色已较方才更是亲密,突然走到朱藻面前,伏地拜倒。 朱藻大惊道:“兄台为何行此大礼?” 亦待离座还拜,但却被这神秘的草庐主人紧紧按在椅上。 易氏兄妹与水灵光瞧他突行大礼,也不觉甚是惊奇。 但闻草庐主人恭声说道:“但望兄长莫再以兄台相称,兄长既是铁中棠的大哥,便也是小弟的大哥了。” 朱藻望着他满头花白的头发,还未说话。 易挺已动容道:“铁中棠?莫非是那近日名动江湖号称剑法之快当世无双的大旗弟子铁中棠么?” 朱藻与草庐主人听得夸奖铁中棠,神情俱是十分得意,有如听人夸奖自己一般,齐都含笑道:“不错……” 水灵光更是睁大了眼睛,道:“你认得他?” 易挺沉吟道:“虽未谋面,但闻名已久……” 易挺忍不住道:“闻得那铁中棠剑下曾胜过紫心剑客盛大哥与黄冠碧月,我兄妹两人本想也找他较量较量。” 朱藻心念一动,道:“莫非贤兄妹亦是……” 草庐主人接口笑道:“红鹰剑客易挺,翠燕剑客易明,亦是彩虹七剑中之名侠,兄长莫非还不知道么?” 易挺苦笑道:“我兄弟昔日本有寻他一较高下之心,但今日见了兄台之武功,方知我兄妹实是浪得虚名。” 朱藻道:“兄台太谦了。” 易明道:“真的,大哥的武功,我们做梦也赶不上,二弟的武功,还会错么,这场架不打也罢。” 易挺微笑道:“我妹子倒知趣得很……” 草庐主人大笑道:“贤兄妹当真是心直口快,其实中棠剑法虽快,也未见能强如贤兄妹……” 朱藻含笑截口道:“不是在下为我那二弟吹嘘,近日以来,他武功实是较昔日精进十倍!” 草庐主人大喜道:“真的?” 朱藻笑道:“在下怎敢以虚言相欺。” 草庐主人满面俱是狂喜之色,仰首向天,喃喃道:“苍天垂怜……我们户中兴已有望了!” 水灵光暗中吃了一惊,脱口道:“贤……贤主人莫非……莫非与中棠乃……乃是同一门户中人!” 草庐主人沉吟半晌,缓缓道:“正是。” 朱藻、水灵光、易氏兄妹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四人齐都失声道:“原来兄台亦是大旗子弟!” 草庐主人瞧了易氏兄妹一眼,苦笑道:“不是在下一直不肯将身世言明,只是……唉!此中实有绝大之秘密。” 易氏兄妹面面相觑,过了半晌,易明强笑道:“你是怕我兄妹俩把这秘密泄露,所以才一直瞒着我们?” 草庐主人道:“贤兄妹心直口快……” 易明截口道:“我兄妹虽然话多,但若真有绝大之秘密,咱们的嘴里绝不会泄露半个字来。” 草庐主人长长叹了了口气,道:“既是如此,在下若是再加隐瞒,便是未将贤兄妹视为知友了。” 易明笑道:“是呀,你可不能再瞒着咱们了。” 水灵光讷讷道:“不知你……你究竟是那一位?” 草庐主人笑容突敛,神情变得十分沉重,一字字缓缓道:“在下便是大旗门中那不肖子弟……” 突听“当”的一响,水灵光手中茶杯已跌得粉碎,她目定口呆瞧着这草庐主人,颤声道:“你……你是中棠的大哥?” 草庐主人垂首黯然道:“不错……” 易挺亦自面色大变,惊呼道:“莫非兄台竟是独探寒枫堡,又……又与冷大姑娘巧定良缘的云铿云大侠?” 要知这段事早已流传江湖,成为武林少年豪杰口中一段充满着传奇色彩,也充满着冒险与浪漫情调的轶事佳话。 草庐主人沉声叹道:“在下正是云铿!” 易明痴痴的瞧着他,面上隐隐泛出红霞,喃喃道:“这段事我们早已知道了,不……不想云铿竟是你!” 要知这一种浪漫而神秘的故事,在少女心目中更是多彩多姿。而那悲剧的结果,也更易令少女们神醉。 已不知有多少少女曾为这故事中那多情的男女扼腕叹息,悄然流泪…… 易明午夜梦回,也曾幻想过,自己便是那城堡中的公主,在痴痴的等待着那冒险的王子,骑着白马来叩她的窗扉。 如今,这不知曾引起多少少男少女在枕畔玄思流泪的故事中的王子,便在她眼前,易明亦难免心动神驰…… 但他心念一转,面色又不禁大变,颤声道:“但……但那云铿岂非……岂非已在大旗门铁血门规下牺牲?” 草庐主人云铿黯然道:“不错!” 众人俱不禁为之悚然失色。 易明面容已变得煞白,颤声道:“那么……那么为何直到此刻,你……你还是活在世上?” 云铿长长叹息道:“这便是我那中棠二弟救了我性命,若不是他,我此刻早已被五马分尸了。” 众人长长透了口气,但面面相觑,仍是说不出话来。 云铿道:“那日,我在门规之下,本是死而无怨的,是以不等家父动手,便反掌自震大灵,以求自决。” 易明幽幽叹道:“你……你真忍对自己下手,若是我……唉!可是再也不会下这么大的狠劲!” 易挺沉声道:“铁血大旗门下弟子是何等人物?怎能与你这自幼娇生惯养,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姑娘相比?” 云铿苦笑道:“哪知我掌到临头,终是手软……唉!这一掌竟未能取了我自己之性命!” 易明道:“换了别人,也不行的,这怎怪得了你?” 云挫道:“但我那时已存必死之心,是以家父等人走后,我虽醒来,但仍求中棠赐我速死!” 易明道:“铁中棠便是主刑之人么?” 云铿神情黯然道:“我这二弟平日沉默寡言,看来最是冷酷,家父生怕别人下不了手,是以令他主刑!” 易明幽幽道:“有时外表冷酷的人,心里其实却是一团热火,只是平日不易流露出来而已。” 朱藻道:“正是如此,越是此等面冷心热之人,越是多情多义,他虽不轻易动情,但若一动情,便比他人深厚。” 水灵光缓缓垂下了头,黯然忖道:“但他却又为何对我如此无情,如此冷淡……”泪光莹莹,已将夺眶而出。 她却不知,情到浓时情转薄,无情只是多情处。 云铿叹道:“两位说的不错,我那二弟,实是情义深重,我虽一心求死,他却定要我活。” 易明道:“如此……他岂非也犯了你们大旗门之门规?” 云铿黯然道:“不得任法纵情,正是我大旗门铁律之一,犯者亦与叛师通敌者同一罪名!” 易明骇然道:“五马分尸?” 云铿道:“不错!” 众人不禁都倒抽了口凉气,易明道:“他……他竟不惜被五马分尸,也要救你,他……他好大的胆子!” 云铿默然了半晌,才缓缓说道:“这自是因他与我兄弟之情甚是深厚,但除此之外,还有个最大原因。” 众人不禁又甚觉惊奇,诧声道:“还有原回?什么原因?” 云铿仰首向天,沉声道:“只因他不忍见到我大旗门弟子,世世代代都走向同样的道路,造成同样的悲剧,他立下决心,要将我大旗门的命运从此改变,他要将这连绵数十年的仇恨,在他手中断决!他要使这自古以来,武林中最大的悲惨故事自他这一代终止……” 众人俱都耸然动容,只因直到此刻为止,就连朱藻与水灵光,也不知铁中棠竟有如此伟大的抱负! 云铿道:“是以他要我活下去,好眼见这惨剧的终止。” 易明道:“你……你答应了他?” 云铿黯然道:“我纵有必死之心,我纵不敢违背师命,但听了他竟有如此的抱负,又怎能再拒绝于他?” 易明松了口气,展颜笑道:“这才是男儿本色!” 云铿道:“但那时我伤势颇重,他又无法分身照顾于我,只因他势必要装作已曾施刑,而向家父覆命。” 易明皱眉道:“那怎么办呢?” 云铿道:“当时大雨倾盆,他冒雨急驰数里,寻来一辆大车,将我送至数十里外一个荒村中的野店歇下,一路上连劫了十六家大户,筹集了三千两白银,五百两黄金,要我在王屋山下安身落足,静养伤势,静候他的消息,然后片刻不停赶回原地,这一夜他往来奔波……唉!委实苦了他了。” 水灵光吃惊道:“他……他竟连劫了十六家大户?” 云铿苦笑道:“不但连劫了十六家大户,还将当地一个土豪杀了,代替我去受那五马分尸之刑!” 水灵光颤声道:“这……这……” 易明却截口叹道:“这才是大英雄、大豪杰的行径,要做出惊天动地的大事,便不能再拘泥于小节上了。” 朱藻拊掌大笑道:“好!我二弟做的痛快,姑娘也说的痛快!果然不愧为女中豪杰,真让在下佩服得很!” 易挺微笑道:“就是话太多了些,人家说一句,她便要问一句。”但他自己也忍不住问道:“后来怎样?” 云铿道:“我马不停蹄,到了王屋山,便在这里住下,但这屋子那时却只是两间樵舍,乃是我以三百两银子向个古稀樵翁买下来的,那樵翁拿了这笔银子,便出山开了家小小的酒店,日子倒也过得甚是安逸,直到最近,还不时提三五斤佳酿,寻我来对酌一番。” 说到这里,他沉重的面容,方自露出一丝笑容。 易明笑道:“三百两银子买两间樵舍,那老头子自然感激你的……但不知又是谁将这樵舍修成如此精致?” 云铿道:“我在这里住下之后,竟有两个月未曾得到他的消息……唉!那时我真是为他担心。” 水灵光面上也泛起了一丝朦胧的微笑,轻轻道:“那时……那时他正在沼泽之中,已遇见我了。” 云铿道:“不错,到后来他才命人将这事告诉了我,要我安心,还为我送来一笔为数颇为可观的银子。” 语声微顿,笑道:“这银子也就是在你那里寻得的。” 水灵光恍然道:“他将这银子分做了好几份,又将每一份的用处都告诉了我,但只有一份银子,他是做什么用的,我始终都不知道,他也不说,直到现在……”嫣然一笑,接道:“现在我才知道了。” 朱藻大笑道:“现在我也知道了,方才我还当你是个退隐的绿林豪杰,是以居室才有如此华美。” 云铿微微一笑道:“他便是要我以此银子,修筑居室,结交朋友,还为我送来两个童仆,好奉茶待客。” 水灵光笑道:“那是他自粉菊花处买来的。” 云铿忽然长长叹息一声,道:“但自那日在雨中分别之后,我却始终再也未曾见过他了,不知他此刻……” 朱藻笑道:“他此刻不但武功精进,身子也安好得很。” 云铿展颜一笑,道:“他本与我约好,在这两日里必来探望于我,却不知又有什么事耽误了?” 朱藻这才将铁中棠近日的遇合,简略说了出来。 这一段曲折而离奇的故事,云铿固是听得动魄,唏嘘感叹,易氏兄妹也不禁为之目定口呆,舌矫不下。 过了半晌,易挺方自苦笑道:“如此人物,端的不愧为当世奇男子,可笑在下方才还要寻他一较身手呢。” 易明笑道:“幸好咱们认识了云大哥与朱大哥,否则若真要与他打将起来,那可是要吃不了兜着走啦!” 于是云铿摆上酒菜,为客洗尘。 当日晚间,大家都己歇下,云铿却寻了水灵光,步入竹林,道:“二弟还有件事要你做,你可知是什么?” 水灵光眨了眨眼睛,道:“不知道。” 云铿苦笑道:“你口里说不知道,心里必已知道。” 水灵光眼圈儿忽然红了,垂首道:“他无论要我做什么,我都答应,但……但我绝不嫁给别人!” 云铿道:“朱大哥当世奇才,文武双全,可说是……” 水灵光幽幽道:“我不是说朱大哥有何不好,但……但比他再好十倍百倍的人,我也不嫁!” 云铿怔了半晌,长叹道:“我也知你对我二弟实是情深义重,但……唉!造化弄人,却偏要叫你两人谊属兄妹。” 水灵光泪珠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 云铿沉声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两人既……” 水灵光顿足道:“找什么都不嫁!” 云铿又自默然半晌,缓缓道:“你莫忘了,你此刻也是大旗门的子女,便该为大旗门设想……” 水灵光道:“我一生不嫁,与大旗门又有何关系?” 云铿叹道:“话虽如此,但大旗门若想中兴,便需要天下英雄相助,似朱大哥那样的人物,更是万不可少。” 水灵光睁大了眼睛,道:“你……你要我为了大旗门的恩怨而嫁给他,好教他为我大旗门出力?” 云铿肃然道:“不错!我大旗门若能有夜帝之子加入,情势必将完全改观,有许多秘密亦将从此披露!” 水灵光流泪道:“大旗门凭什么要我牺牲?” 云铿厉声道:“只因你是姓铁的后人,只因你也是大旗门子女,这就是上天之旨意,亦是我大旗门之铁律!” 水灵光身子一阵颤抖,垂首低泣起来。 云铿胸膛起伏,过了半晌,方自沉声叹道:“你可知道,大旗门为了这纠缠之恩怨,历代已有多少子弟牺牲?但百年以来,我大旗门下前仆后继,从无一人退缩,你既生为大旗子女,亦是你的不幸。” 水灵光哭声更是悲恸。 云铿目中似也有泪光莹然,长叹又道:“何况,你既为二弟之知己,便该知他一番苦心,便该助他完成他的抱负!” 水灵光痛哭着道:“但……但……” 云铿道:“你如此做了,不但乃是为大旗门尽了你一份为子女之责任,也是为了他,你若真的对他好,为何不能为他牺牲?何况,你这牺牲,比起别人的牺牲,又算得了什么?大旗门弟子的辛酸痛苦,你难道不知道?大旗门的历史,本就是以男子的鲜血与女子的眼泪写成的!” 这一句句话,像是一根根鞭子无情的抽在水灵光身上,又像是一根根尖针刺满了她的心。 在这无情的鞭鞑下,谁能不动心? 水灵光垂首低位,良久良久,突然抬头道:“好!” 云铿实未想到她突然答应,倒不觉一怔,道:“什么?” 水灵光头又垂下,一字字道:“我答应你!” 这本是大喜的事,但云铿心头却只觉甚是辛酸。 过了半晌,他方能说出话来,道:“这才是好孩子,也不在二弟他……他对你的一番心意,不但他终生感激你……” 突听一阵脚步之声,良竹林外传了过来。 接着,又听得朱藻的语声大笑道:“如此良夜,如此良朋,还有谁能入睡?贤兄妹以为然否?” 易明的声音也自笑道:“不知我们的东道主可曾睡了?” 云铿干咳一声,笑道:“三位清兴倒不小,但在下亦未入睡。” 朱藻大笑道:“好极好极!原来主人也在这里,古人秉烛夜游,吾等虽无烛,游兴也不输古人。” 笑声之中,朱藻与易氏兄妹已大步而来。 易明眼波一转,笑道:“原来水家姐姐也在这里,你们悄悄的说什么,可以让我们听听么?” 水灵光悄然拭去眼泪,强笑道:“没有什么!” 云铿心念一动,笑道:“有的,我两人正在说一件大事。” 易明眼睛睁得更大了,道:“什么大事?” 云铿瞧了水灵光一眼,道:“我这妹子的终身大事。” 易明、易挺齐都拍起掌来,大笑道:“如此良辰美景,在商量如此佳事,两位真不该将咱们蒙在鼓里。” 朱藻面色却不禁微微变了一变,沉吟道:“我等冒昧闯来,不知是否打扰了你们的说话?” 云铿笑道:“此事也正与兄长有关。” 易明瞧了瞧水灵光,又瞧了瞧朱藻,眨着眼睛,道:“莫非她……和他?” 水灵光突然双手掩面,奔了出去。 朱藻也不知是惊是喜,道:“贤弟怎敢取笑于我。” 云铿瞧着水灵光身影远去,心头又是一阵酸楚,口中却笑道:“小弟怎能取笑兄长,只是要向兄长讨杯喜酒喝。” 易明拍掌大笑道:“好极好极!朱大哥与水家姐姐当真是对壁人,我敢说普天之下再也找不出第二对了。” 易挺道:“但不知这喜酒咱们何时才能吃到?” 云铿沉吟道:“虽然未定,但越快越好。” 易明道:“正该如此,反正我们江湖儿女,也没有那么多噜嗦,择日不如撞日,不如就订在……” 易挺笑道:“就订在三日后如何?” 云铿瞧了朱藻一眼,笑道:“这个……” 朱藻实已呆住了,呆了半晌,此刻突然仰大大笑道:“我岂能作那些世俗男女一般娇情作态被你等耻笑,三日后就三日后……” 易明拍掌道:“痛快痛快!朱大哥果然是英雄男儿,也唯有这样的男儿,才配得上水家姐姐那样的女子。” 易挺笑道:“蜗居便在左近,小弟这就去命家人将婚事应用之物送来,哈哈!少不得还要几坛美酒哩。” 云铿道:“如此……就麻烦贤兄妹了。” 易明笑道:“麻烦什么,我们真未想到,这次来竟遇着这天大的喜事,真是太好了……大好……” 三日后,再生草庐中张灯结彩,喜气洋溢,大厅中龙风红烛已燃起,新人立刻便将交拜天地。 但,又有谁知道,在这洋溢的喜气背后,竟是一幕凄惨绝伦,令人不忍卒睹的绝大悲剧? 朱藻与‘朱’灵光已将结成夫妻,铁中棠与夜帝远在千里外,纵然赶到,也来不及了。何况,他两人根本无法赶来! 除了他二人之外,还有谁知道这其中惊人的秘密,除了他二人外,还有谁能阻止这悲剧的上演? 第三十章 人间惨剧 夜帝铁青着脸色,良久,方自沉声道:“你将灵光与藻儿之事,托付给谁,那人此刻在哪里?” 铁中棠道:“他便是我大哥云铿,此刻在王屋山下。” 夜帝低喃道:“王屋山……”突然振衣而起,大声道:“你我两人之脚程,此刻赶去还来得及阻止于他。” 铁中棠大喜道:“老伯也要赶去么?” 夜帝叹道:“除了日后亲口之言,别的事本无法令我出此洞窟一步,但这件事……这件事……” 跺了跺脚,厉声道:“这件事我却是非去不可!” 当下大声呼唤,将少女们都唤了进来。 珊珊睡眼惺忪,道:“什么事?又要添酒了么?” 夜帝道:“添什么酒,准备行装,我要走了!” “我要走了!”这四个字,少女们听来,当真宛如霹雳一般,瞬眼之间,她们的面色都已变了。 珊珊颤声道:“走……有什么事么?” 夜帝厉声道:“自然有事!” 珊珊道:“什……什么事?” 夜帝怒道:“不必多问,快去整治行装,快!快!” 这老人一生行事,潇洒从容,但此刻心神实已大乱,否则又怎会有如此暴躁的脾气? 但少女们又怎知他的心事。 十年以来,夜帝对她们都是那么温柔,从来有过改变,但却在此刻突然变了,变得如此疾言厉色。 她们做梦也想不出这是为了什么,一时之间,你瞧着我,我瞧着你,目中都已泛出了泪珠。 珊珊含着眼泪垂首走了出去,但走到门外,又不禁回过头来,道:“你……你此去可还回来?” 夜帝见到她们如此神情,心头又不觉大是不忍,长长叹息了一声,道:“你们放心,我自是要回来的。” 翠儿道:“什……什么时候回来。” 夜帝默然半晌,道:“我也不知道,但想必不致太久。” 少女见他竟不愿说出回来的日子,神色更是悲戚,珊珊道:“你……你不能将我们也带去么?” 夜帝叹道:“这件事……你们个能去。” 珊珊流泪道:“什么事?为什么我们不能去?” 夜帝满心焦急,此刻又忍不住暴怒道:“莫再问了,不能去就不能上,再问还是不能去!” 少女们身子颤抖,不等他话说完,齐都以手掩面痛哭着奔了出去。 她们在这里已度过了十年安闲而平静的日子,这突来的打击,实令她门无法忍受,有几个方跑出门外,身子摇了两摇,竟生生晕厥过去。 铁中棠也不禁瞧得满心酸楚,暗叹息,他自也知道这老人的苦衷,委实不能将此行的原因说出口来。 夜帝扭转了头。面向石壁,看也不看那些少女一眼,但面色之沉痛,已俳任何言语所能形容。 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间,只听一声惊天动地的大震,将这石窟都震得不住劝摇起来。杯盘碗,哗啦啦落遍一地。 夜帝面容骤变,惊呼道:“什么事?”转身一惊而出。 铁中棠急急相随,穿过几间石,便有一股硝火之气扑面而来,四下石屑纷飞,当真有如山崩地裂一般。 珊珊、翠儿、与那个杏衫少女敏儿,自石硝烟火中缓缓走出。三人俱是发譬蓬乱,面上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敏儿痴痴笑道:“你们抛下我们,你也走下成的!” 夜帝须发皆张,一把抓住了珊珊,厉喝道:“怎么了?” 珊珊亦是满面痴笑,我们已用以前开辟这洞府时未用完的炸药,将出去的那条秘道炸毁了!” 铁中棠身子一震,大骇道:“炸……炸毁了?” 翠儿痴笑道:“不错!炸毁了!什么人也莫想出去、我们为你牺牲了一切,你也该陪着我们。” 夜帝大喝一声,反手一掌打在珊珊脸上,珊珊却仍然痴痴笑道:“你打我,你也走不了……”身子一软,突然倒了下去。 少女们放声惊呼,夜帝连连顿足,这其间唯有铁中棠还能保持冷静,心念一转,大声道:“小侄方才入洞时,并未将外面石笋阖起。” 夜帝精神一振,大呼道:“不错,快去!”两人先后急掠而出,将少女们的痛哭与惊呼俱都抛在身后。 哪知地道尽头,那唯一的出口,不知在何时,竟也不知被谁阖起来了,岩洞中一片漆黑,哪有一丝光亮? 仅存的出路又被封锁,唯一的希望又告断绝…… 铁中棠纵是铁打的金刚,此刻身子也不禁起了一阵颤抖,只觉手足冰冷,双膝发软,几乎便要扑地跃倒。 突听夜帝暴喝一声,惨厉的喝声中,他身子已平地拔起,接连两掌,向那出口处的山岩击了过去。 这两掌正是名震天下的夜帝毕生功力听聚,其力道之强猛,其声势之惊人,又岂是任何文字所能形容。 但闻一声惊天动地的大震,四面山壁都为他这一掌之威所震慑,顿时四下回声如涛如浪,良久不绝于耳。 只是回音过话,山岩仍无恙,这一掌之威却可霸绝人间,却终是不能与大地自然之力相抗。 这历经时代之变迁,日受海涛之摧打,已被磨炼得坚逾精钢之山岩,又岂是任何人力所能摧毁? 夜帝身形起伏不停,双掌接连发出,片刻间又击出十余掌之多,所有的气力,还是空费。 到最后,这人间霸主,终于还是绝望,仰天惨号一声,扑地倒了下去,以首顿地,欲哭无泪。 一阵光亮自后面照了过来,翠儿与敏儿手持火把,自曲道间转出,火光照着她们苍白的面容,照着她门面上晶莹的泪珠,照着夜帝蜷曲在地上的身子,照着他苍苍白发,满额鲜血…… 这绝代之雄,此刻竟被完全击倒,世上又有哪一种光亮,能照得出他心中的绝望与哀痛。 铁中棠热泪盈眶,不忍再去瞧他,悄然转首,只见石地之上,零乱散落着一些肉脯食物。 只听翠儿颤声道:“那老婆子下次送饭来时,便会将秘道打开来的,你……求求你莫要……莫要伤心好么?” 铁中棠道:“下次再也不会有人送饭来了。” 翠儿道:“为……为什么?”语声不但颤抖,且已嘶哑。 铁中棠黯然道:“那老婆子昨夜送饭来时,瞧见石笋已开,朱老伯又不知去向,自然以为他老人家走了。” 他目光扫观散落满地的食物:“瞧她将食物落了一地,显然心头亦是大为惊惶,只怕她也找寻了一会,才失望而去,随手便将出路紧紧封死,好只当岩窟中己无人了。自然不会再来了。” 这些令人听了更伤心绝望的话,他本不该说的,但面对夜帝如此非常之人,与其将话忍在心里,还不如说出得好。 忽然间,一阵凄厉的笑声传来。 珊珊厉声惨笑道:“封死最好……永远没有人来最好,我们要活,便活在一起、要死,也要死在一起!” 笑声不绝,珊珊已披散着头发,被少女们拥着赶来,她玉面已红肿,明媚的双目也哭红了,看来实是凄楚动人。 但铁中棠瞧见这罪魁祸首,却忍不住一股怒火直冲心头,厉声道:“你可知他老人家是为何要出去么?” 珊珊嘶声道:“为什么?为什么?你说为什么?” 铁中棠大喝道:“为的是……” “为的是”三个字喝出,语声突然断绝,再也说不出话来,只因这件事委实是惨绝人寰,又有谁能说得出口? 哪知夜帝却突然翻身跃起,目光逼视着珊珊,口中一字字缓缓的道:“你要知道为什么?好!我来告诉你。” 他额角已被自己撞裂,宽阔的前额上流满了鲜血,他那充满绝望与悲愤的双目,却比鲜血还红。 珊珊直被他这种目光瞧得心胆皆寒,忍不住退后两步。 夜帝那凄厉的语声,已接口道:“我要出去,只因我若不能立时赶去王屋山,我的亲生女儿,便要与我的亲生儿子成婚了。” 他说得虽然简短,但其中包含着的是何等悲惨的故事,无论任何人听了,都能了解,都要心碎。 少女们忍不住都嘶声惊呼出来,有几个身子已是摇摇欲倒。 珊珊以手掩口,痴痴的望着夜帝,痴痴望了半晌,颤声道:“你……”一个“你”字出口,便又晕厥过去。 翠儿与敏儿被惊得呆了半晌,突然扑地跪下,颤声道:“我……我对不起……”一语未了,齐都放声痛哭起来。 后面的少女,也跟着跪满一地,跟着放声痛哭,一时之间,大地仿佛已布满了这种凄惨的哭声。 铁中棠只觉肝肠俱断。 夜帝已是泪流满面,突然仰大狂笑道:“你们哭什么,我不怪你们;这……这只是上天在惩罚我的罪孽……” 凄厉的笑声突然中断,威猛的身形再次跌倒。 苍天呀苍天,你纵要惩罚他的风流罪孽,但这惩罚却也未免过份了些……太过份了些…… 铁中棠横抱着夜帝的身子,穿过那跪伏在地上痛哭着的少女,穿过那寒气森森的曲折地道,走回了石室。 他石像般的面容,已布满泪珠……这泪珠在他那坚定的轮廓上,更显得分外晶莹,分外夺目。 石室依旧,但那些华丽的陈设,此刻也都似失去了原有的光彩,唯一阵阵刺骨的寒气,逼人而来。 铁中棠以珍贵的皮裘盖住了夜帝的身子——皮裘虽珍贵,却又怎能挡得住那刺骨的寒意?只因他已冷到心底。 突然,又是一阵惊呼传来。铁中棠面色立时惨变,这铁打的人儿也会变色,只因他所受的打击委实已经太大了,他已无力再承受别的打击。 但打击还是来了,随着少女们的步履奔腾声、哀号痛哭声传过来:“珊……珊姐撞岩自尽了!” 铁中棠身子一震,颓然跌坐。 少女们抱着珊珊奔来,珊珊俏丽的面容,此刻已是血肉模糊,口中犹在呻吟着:“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 铁中棠一跃而起,大声道:“她还未死,快救她!” 珊珊道:“谁……谁敢救……救我?我不想活了!” 突然一个沉厉的话声道:“你不想活,我也要你活!”原来夜帝已不知在何时醒来,翻身坐起。 少女们痛哭着扑倒在他足下,齐声哀号:“你……你把我们都杀了吧……我们都不想活了。” 铁中棠悄然拭泪,悄然后退。 夜帝突然大喝一声:“站住!谁要你走的?” 铁中棠垂首道:“小侄实不忍……” 夜帝厉声狂笑道:“如此悲惨之境,全因你来才造成的,你纵然不忍,却也只有在此看下去。” 铁中棠怔了一怔,哑声道:“全……全因小侄……” 夜帝大喝道:“若非你来,我全不知此事,怎会有此刻之悲痛,我若不好生惩罚于你,实是心有不甘。” 这道理实是不通之极,但此时此刻,铁中棠怎样辩驳,唯有俯首道:“老伯要小侄怎样,小侄万死不辞。” 夜帝厉喝道:“真的?” 铁中棠道:“若有虚言,天诛地灭。” 夜帝道:“好!我要你在三月之内,尽得我武功真传,你若学不会,我立刻便要取你性命。” 铁中棠又自一怔,亦不知是惊?是喜? 夜帝大喝道:“还有,我要你三个月后,立即出去!” 铁中棠俯首道:“小侄必定设法……” 夜帝怒喝道:“谁要你设法,我自有办法,那山隙虽被炸断,但绝对不会断死,有三个月的时间,还不能通开么?” 铁中棠不禁大喜,但心念一转,想到三个月后,朱藻与水灵光势必已成亲,立时又不禁为之心痛如绞。 夜帝面向少女,沉声道:“你们若觉对我抱憾,便将在这三个月里,设法打通那炸毁之山隙。” 语声顿止,目光又自闪电凝注铁中棠,一字字沉声道:“你出去后,我要你设法寻着那朱藻与水灵光两人……” 铁中棠心头突然一寒,颤声道:“做……做什么?” 夜帝霍然转过头去,嘶声道:“你已立下重誓,完全听命于我,是么?”嘶哑的语声中,竟似已生杀机。 铁中棠惊怖欲绝,道:“是……但……” 夜帝厉声道:“好,重誓己立,永无更改!”突然大喝一声,喝声有如霹雳,夜帝长身而起,双目之中,光芒有如雷轰电闪,摄人魂魄,口中嘶喝道:“我万万不能容他两人并存在世上,我要你将他两人斩于刀下。” 少女们骇极惊呼,铁中棠已立时晕倒。 王屋山下,再生草庐中,红烛双燃,喜气洋溢。 云铿已御下青袍,换上吉服。 那一身粉红衣衫的易明,上上下下瞧了他几眼,忽然咯咯娇笑道:“不想云大哥换了衣服,竟变得如此漂亮了。” 云铿笑道:“漂亮的还是你,只是……只是……” 易明跺足道:“只是什么,快说呀!” 云铿道:“只是你换了这身粉红衣裙后,名字也要改上一改才是,再唤‘翠燕’两字,已是名不符实了。” 易明转了转秋波。道:“你瞧该叫什么才合适?” 云铿故意沉吟半晌,缓缓道:“粉燕……不好,粉仙子……也太俗……嗯,不如就叫粉红豹吧!” 易挺拍掌大笑道:“妙极!吵极!她那两只爪子,倒也和母豹子相差无几,只是却又比豹子刁蛮得多了。” 易明娇喝着扑了上去,道:“你……你骂人……我抓死你……”纤纤十指,往易挺抓了过去,果然与豹爪相似得很。 易挺连连闪避,道:“莫找我,又不是我说的。” 易明顿足娇嗔着道:“不来了,你们一起欺负我,我……我只当云大哥是个好人,哪知也是个坏东西。” “坏东西”三字出口,她自己却又不禁嫣然失笑。 大笑声中,忽听山坡下有人大喝道:“易老弟!易大妹子!你们可是在上面么?”呼声嘹亮,中气充足。 云铿道:“谁?” 易明眼珠一转,笑道:“听声音像是盛大哥,我去瞧瞧。”一面娇呼“来了”,一面奔了出去。 山坡上三马并骑而立,马上人衣衫色彩鲜艳,有蓝有紫,有黄有黑。在日光下看来,耀眼已极! 易明目光一扫,拍手笑道:“好呀,全来了……易挺,你快出来瞧瞧呀,看是什么人来了?” 易挺带笑奔出,道:“我早瞧见啦……” 一言未了,山坡下五人已翻身下马,急奔而上,五个人三男两女,身法俱是迅急轻快已极。 易明两只手,左手抓住了一个翠碧衣衫身材娇小的少妇,右手抓住了一个蓝衣蓝裙柳眉凤目的绝美少女,又是顿足,又是娇笑,道:“告诉我,快告诉我,你们怎会也找来了?” 那碧衣少妇娇笑道:“还说呢!咱门先找去你家,你们兄妹都不在,打听了老半天,你们家那个老人才肯说出你们在这里。”只见她面如满月,体态丰腴,说起话来,嘀嘀咕咕的不停,正是碧月剑客孙小娇。 易明笑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咱们正愁喝喜酒的客人不够,你们赶来了,莫非你老还就闻到洒味了么?” 孙小娇道:“我又不是狗鼻子,哪有那么灵……”忽然发觉这岂非自己在骂自己,红着脸去哈易明的胳肢。 易明一面躲闪,一面娇笑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又不是我……哎哟,痒死了,柳姐姐,救救命呀!” 那蓝衣少女只是微笑旁观,既不插口,更不插手。 她容貌虽然绝美,面上虽带微笑,但眉宇间却似似有一种说不出的冷寞之意,当真是艳如桃李,冷若冰霜。 那边易挺也迎着了一条紫衣大汉,一条黄衣黄冠的硬长汉子,还有个全身衣衫漆黑如墨,面色却苍白如雪的少年。 黄冠道人自是与孙小娇秤不离锤,锤不离秤的黄冠剑客钱大河,而那紫衣大汉赫然却是紫心剑客盛存孝。 易挺握手寒暄,又笑道:“诸兄远道而来,固出小弟望外,盛大哥居然也会远道而来,小弟简直是大吃一惊了。” 钱大河笑道:“还有要你奇怪的,连咱们也是被盛大哥约来的,你想不到吧?”此人笑将起来,高冠跟着直动,神情虽然滑稽得很,但笑容却甚是枯涩,似是因为终年难得一笑,是以笑起来也觉不大习惯。 易挺道:“盛大哥有亲在堂,向不远游,此番孤身一人前来,其中必有缘故,小弟愿闻其详。” 盛存孝骤见良朋,虽也含笑,但笑容也掩不住他眉宇间的忧郁沉重之色,果然仿佛有许多心事。 他压低声音,沉声道:“愚兄此番前来相约各位贤弟,便是奉了家慈大人之命,是以昼夜兼程赶了来。” 易挺诧声道:“盛老伯母相召,却又不知为的何事?” 盛存孝语声更低,道:“贤弟久在家居纳福,自然有所不知,今日之江湖,已是风涛险恶,满伏危机,非但久绝红尘之一些绝代高手此番都已倾数而出,甚至那名声仅次于日后、夜帝之雷鞭……” 易挺忍个住脱口道:“雷鞭老人也出山了么?” 盛存孝道:“正是,此老一出江湖,便惹出了无穷风波,竟与日后座下之使者发生冲突,声言定要一闯棠春岛。” 易挺耸然变色,忍不住又自脱口道:“常春岛岂是凡人们能擅入,此老纵然武功绝世,此番只怕也要有去无回。” 盛存孝叹道:“此老性情之孤做倔强,贤弟也该耳闻,他若要去,又有谁能拦阻?愚兄本也要追随于他……” 易挺失色道:“盛大哥,你可千万去不得!” 盛存孝道:“他非但定要愚兄追随,而且还要家母与黑星天、白星武等人相随前去,一行人中,还有个扎手人物……” 易挺道:“谁?” 盛存孝长叹了口气,一字一字道:“风梭风九幽!” 易挺身子一震,竟被惊呆了。 盛存孝道:“愚兄又何尝不知此行之险恶,但事已至此,只好打算将性命交付于他,哪知……唉!幸好雷鞭老人虽然神通广大,但海上航行数日,却也寻不着常春岛所在之地,只有失望而返。” 易挺这才松了口气,展颜笑道:“但闻海外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凡夫俗子,自然是寻它不到的。” 盛存孝道:“人虽已返,事却未毕,到了岸上,家母便令我前来邀约各位贤弟,以助声势。” 他沉重的叹息一声,接道:“愚兄本不愿惊动各位贤弟,但家母之命,又不敢违,唯望贤弟瞧在昔日之情,唉……” 长叹一声,垂首无语。 这忠义凛然之英雄汉子,此来显见并非出自本意,只是他的孝心,却能使他做任何一件他本不愿去做的事。 易挺沉吟半晌,缓缓道:“此行必定甚是凶险,而且有些师出无名,若是换了别人来约,小弟只怕难以从命。” 语声顿处,忽然仰天一笑,大声接口道:“但盛大哥你来么……要小弟水里走,小弟便水坐走,要小弟火里走,小弟便火里去……”话未说完,盛存孝已是热泪盈眶,一把捉住易挺的手掌,久久说不出话来。 突听云铿放声呼道:“贤弟要到哪里去,你可千万走不得,千万要将你这些位朋友一起约来喝杯喜酒。” 他只听得易挺说话中最后一个“去”,便当易挺要走了,连忙大呼着奔了出来,要强行留客。 易挺忍不住展颜一笑,呼道:“小弟万万不会走的。” 转首向盛存孝笑道:“小弟必随大哥前去为盛老伯母效劳,但盛大哥今日却必定要先喝小弟一杯喜酒。” 盛存孝膛目道:“贤弟你大喜了么?” 易挺失笑道:“大哥且莫管是谁的吉日,且喝了喜酒冉说。”竟不由分说拉着盛存孝、钱大河等人便走。 那边易明也早已拉着孙小娇与蓝衫少女走上山坡,这些少年男女共有七人,一个个非但笑容爽朗、神情明快,就连衣衫的颜色,亦是明朗鲜艳已极,不问可知,这自然就是近年方自崛起江湖,声名便己震动武林的彩虹七剑了。 彩虹七剑气味相投,情如手足,只是平日分散四方,极少相见,今日竟能不期而合来喝这杯喜酒,确属一大盛事。 但易挺兄妹却也未免太粗心大意了些,竟忘了此间主人乃是铁血大旗门下,盛存孝却是他不共戴天的仇家子弟。 等到客人入门,易挺兄妹蓦地想起此事,却已太迟了。 兄妹两人,你瞪我一眼,我瞪你一眼,正在彼此埋怨,云铿已笑道:“佳客远来,贤弟怎么不为我引见引见?” 易挺干咳一声,道:“这……这位……” 易明已抢着道:“我这位最最漂亮的姐姐,就是蓝凤剑客柳栖梧,她的飞风十八剑,江湖中谁不知道!” 蓝衣少女一面含笑作礼,一面偷愉瞪了易明一眼,那妩媚而又冷锐的眼波中,有些责怪,也有些欢喜。 易明娇笑着接道:“漂亮的姐姐,自然要有个英俊的姐夫才能相配.这些人里面谁最英俊,谁就是墨龙剑客龙坚石。” 易挺道:“我!” 易明道:“哎哟,好不害臊,你……你配么?”一手拉着孙小娇,两人一直笑得直不起腰来。 云铿目光凝注那黑衣少年,抱拳道:“这位当是龙兄?” 黑衣少年亦自抱拳道:“不敢,在下龙坚石。” 此人虽是面容苍白,神情冷削,但明锐的目光中,却有一种英姿飒爽之气,教人不得不另眼相视。 云铿目光左右瞧了几眼,不禁喟然叹道:“游龙飞凤,双龙连壁,今日一见,果然是珠联壁合,名下无虚!” 易明娇笑道:“我这位柳姐姐与龙姐夫,表面上看来,虽然是一个冷冰冰,一个冰冰冷,两人在一起,好像三天三夜不说话都没关系,其实呀,两人却是爱得发狂,一时一刻都不能分开。” 孙小娇笑骂道:“疯丫头,别再乱嚼舌头了……这些情呀爱呀的话,也是你这未出嫁的大姑娘能说的么?” 易明道:“你瞧。我一夸赞别人,我们的孙姐姐就吃醋了,好,我说,这位孙姐姐,又小巧,又娇嫩……” 孙小娇道:“鬼丫头,你……你再说!” 于是两人又是一阵纠缠笑闹,易明娇笑道:“好了,还有两位,一个是孙姐夫,一个就是我们的大哥。” 她故意又吵又闹,为的只是想在笑闹中将紫心剑客的姓名混过去不提,却不知这又怎能混过去? ——少女的自作聪明,虽然可笑,却也是可爱的。 云铿目光早已凝注在盛存孝身上,口中缓缓道:“如此说来,彩虹七剑今日竟全部到了……” 易挺暗道一声:“更糟!盛大哥虽不知他是大旗门下,但他却已认出盛大哥来了,这……这怎生是好?” 大旗弟子与仇家相见,向来必是血溅当场!此刻盛存孝与云铿若是拔刀相见,易家兄妹左有为难,当真不知要怎生是好了。 哪知云铿竟然微微一笑,接道:“这位兄台气宇不凡,想必就是江湖中第一孝子,武林中第一剑客盛大侠了。” 神情之间,竟毫无仇恨之意。 盛存孝全不知对方是谁,自然更是唯有含笑答礼,易挺兄妹心目中必将发生的流血争杀,竟无发生之征兆。 易挺、易明又惊又喜,反倒不觉呆住了。 他们自不知铁中棠书信之间,已将那日风雨林中被困,盛存孝仗义放行之事说了出来,还再三夸奖这紫心剑客盛存孝乃是条孝义双全之英雄汉子,铁中棠与云铿非但俱是大旗子弟中最开明之人,而且恩怨最是分明,铁中棠既如此说话,云铿又怎会再对盛存孝有仇恨之心? 自古以来,英雄与英雄之间,必定惺惺相惜。 墨龙剑侠龙坚石、紫心剑客盛存孝等人见到云铿如此风采,自不免要请教姓名,探问来历。 云铿哪肯将姓名说出,只是微微一笑道:“在下本是两财为人,昔日姓名早已忘去。” 孙小娇眼波流转,娇笑着道:“瞧这位大哥的模样,昔日必曾有段伤心之事,所以连姓名都不愿说了。” 易明道:“这下可给你猜对了。” 孙小娇道:“既是如此,你便该好生安慰他才是。” 易明虽是女中丈大,此刻也不禁红生满颊,笑啐道:“你……你要死了么……”笑着要打,孙小娇早已娇笑着逃到盛存孝身后,喘着气,道:“易小妹总是欺负我……大哥你不管管她么?” 盛存孝微笑道:“朋友相交,贵在知心,不知姓名,又有何妨?这位兄台既有苦衷,咱们便不必再问了。” 云铿叹道:“盛兄果是快人,好教在下佩服!” 再生草庐中本无贺客,此刻加上盛存孝等人,总算可以凑满一桌,当下摆上酒筵,开怀痛饮。 一桌酒本嫌太少,八个人也不算多,以有了易明与孙小娇两人。还想没有笑话?还想不会热闹? 于是一向寂寞的再生草庐,此刻便充满了客气,也充满了欢笑。酒过三巡,就连墨龙蓝凤面上都已满带笑容。 孙小娇卷起衣袖,露出了半截嫩藕的玉臂,娇笑着与易明猜拳赌酒,玉腕上的悲翠镯子,在笑声中叮叮当当的直响,仿佛悦耳银铃。又像是珠落玉盘,输了三拳,她更是眼角含媚,满面春生,娇笑的声音,也更响了,致电后来谁也分不出窨是镯子声像银铃?还是她的笑声? 忽然间,一个自内堂大步冲了出来,大笑道:“好热闹的场面,定须得算上我一分!”竟是满身吉服的新郎倌到了。 易明又惊又笑,道:“哎哟,怎么新郎也来了,还未拜天地就冲出来喝酒的新郎信,你们可曾见过?” 一向江河自如的朱藻,此刻虽是吉服吉帽,全副披挂,但在别人的惊奇喜笑声中。却还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持杯大笑道:“你们不笑倒也罢了,你们这一笑,我哪里还憋得住,少不得要来找你们抢酒喝了。” 云波含笑道:“按照规矩,新郎此刻确是不该出来的。” 朱藻一把扯开衣襟,大笑道:“规矩礼法,岂是为我辈而设,来来来,且待我先敬各位三杯。” 当真仰起脖子,连干了三杯。 桌上虽然俱是平日脱略形迹的江湖豪杰,却也未曾见过如此豪爽狂放的男儿,有谁不肯陪他喝这三杯! 三杯过后,孙小娇竟突然站了起来。 她娇躯摇摆,已有些站不稳,双颊之上,更是早已红如胭脂,口中娇唤道:“大家不要动,听我说话。” 易明吃吃笑道:“酒鬼,谁动了呀,是你自己眼花。”她说别人酒鬼,其实自己也喝了不少,舌头也已有些大了”。 孙小娇伸出了一根春葱般的手指,指着朱藻,道:“像你这样的人,才是男了汉,我孙小娇最喜欢了。” 钱大河道:“醉话醉话……坐下坐下……” 伸手拉她,却被她甩手摔脱了。 易明格格笑道:“幸好朱大哥今日是新郎倌,否则我们这姐夫的醋罐子真要打翻了。” 孙小娇眼波乜斜,直瞅着朱藻,道:“你虽不认得我,但我却认得你……钱大河,你莫非已忘了他么?” 钱大河凝目瞧了朱藻两眼,面上神色突变,手中酒杯“当”的跌了下去:“你……原来是你。” 孙小娇拍手道:“你瞧,我可没有醉吧,刚才我一眼就瞧出他是谁了……喂,朱大哥,你看我醉了么?” 别人自不知道,那日在小小少林寺前,钱大河与孙小娇两人早已见过朱藻,也曾领教过朱藻那惊人的武功。 只是朱藻那日麻衣麻鞋,今日却是满身吉服,钱大河一时竟未认出,一经认出后,自不禁为之惶然色变。朱藻亦自想起这两人是谁了,面色亦自微变,但瞬即大笑逍:“我只道两位乃是新交,却不知原来竟是故友。”孙小娇格格笑道:“钱大河,你发什么呆,变什么脸,咱们与这位朱大哥,既无冤,又无仇,咱们今天能与这样的英雄同桌喝酒,更该觉得高兴才是,来,朱大哥,我夫妻先敬你一杯。”朱藻笑道:“在下正当与贤夫妇立饮一杯。”举杯一饮而尽,钱大河呆了半晌,终于强笑着取过易挺的一杯酒喝了。众人早已瞧出他三人神色间之异样,方自在哈中担心,此刻见了这情况,才不禁松了口气。孙小娇道:“好,朱大哥,咱们酒也喝过了,总算已是朋友,你的高姓大名,总可以说出来让咱们听听了吧!”易明娇笑道:“说出来准骇你一跳,还是莫说吧!”孙小娇道:“不说可不行……”易明道:“好,我替朱大哥说,他就是夜帝之子!”她若不是已喝得有八分醉意,再也不会说出朱藻的身份。如今她既说出来了,别人怎会不耸然变色!孙小娇“扑”的跌在椅上,这:“我的妈呀,我虽早知他是个英雄,可也万万没有想到他会是……会是这么大的英雄,易明,你怎不早些说呀!”这句话虽有醉意,但却也是众人心中俱有之心意,只因众人虽也早知朱藻必非泛泛之辈,却万万不曾想到他竟是夜帝之子。一时之间,众人心头俱不禁有些喘喘不安。笑声也少了,只因“夜帝之子”这四辽名头委实太过吓人。但转念一想,自己今日竟能与夜帝之子同桌饮酒,终究是件值得向人夸耀的荣宠之事。 再加以朱藻大笑把盏,连声劝饮,众人又不觉渐渐忘去了他那惊人的身份,只记得他是个好客的主人。 于是心情恢复开朗,笑声更响了。 易挺转眼四望,不禁暗叹忖道:“看来今日倒端的是个良辰吉日。是以凡事俱可逢凶化吉。这真是朱大哥的运气。” 他见到两次纠纷,但都在无声无息中消弭于无形,心头自不免在为朱藻与水灵光暗暗欢喜,却不知纠纷若是发生,反倒可阻延这惨绝人寰之悲剧上演,那才是他真正值得欢喜之事。如今纠纷既未发生。一切俱十分顺和,婚礼亦将顺利举行,大家俱是欢欢喜喜,欢喜的背后,却正是人间最大之惨剧。 欢喜的本是悲惨,悲惨的才是欢喜,这悲惨与欢乐间,关系是如此微妙,如此复杂,身在局外的易挺,又怎能分辨得清? 非但易挺,就连云铿此刻俱是满心欢悦——小小的风波已过,新人立将成礼,他的心愿,便将完成了。 于是这两人不禁同时举起杯来,互相祝饮,易挺笑道:“大哥你还不快请新人出来,让他们交拜天地。” 云铿大声道:“正该如此!” 第三十一章 往日泪痕 前堂的笑声,透入重门,穿入内室。 内室便是新房,此刻自然更是挂红堆绿,满室锦绣,锦绣堆中,端坐着凤冠霞披的新人水灵光。 新房的陈设,即便与高官巨富的独生女出嫁时的高贵景象相较,也丝毫不显逊色,且犹有过之,新娘的环佩,更是珠光宝气,令人艳羡。 但这华贵富丽的新房中,却似乎弥漫着一种冷寂凄凉的意味,令人艳羡的新娘,面上更是满带着悲哀与悲怨。 自易府来的喜娘早已被赶了出去,只因水灵光不愿被人瞧见她神情的忧郁,更不愿被人瞧见她的泪痕。 前堂笑声更响,水灵光忽而顿足,忽而皱眉,忽而用手塞住耳朵——笑声越是欢乐,她心里便越是悲伤。 她满是泪痕的娇靥上,忽然露出了一种坚决的神色,跺了跺脚,将头戴之新人凤冠,重重的摔在床上。 自对面的菱花铜镜中,她瞧见了自己苍白的面色,失神的眼波。纵有珍贵的脂粉,也掩不住她容颜的憔悴。 她咬了咬牙,迅速的脱下了身上的吉服,换上了旧日的衣衫,翻身掠到窗前,推开了窗子。窗外夕阳漫天,远山如披金玉,一片辉煌。 她又咬了咬牙,便待自窗里一跃而出——她此刻若是真的跃出,便有如脱笼之燕,又可任意翱翔。但就在这时,她却皱了皱眉,翻回身子,走回那崭新的菱花铜镜前,呆了半晌,叹息了半晌。然后,她突然又下了决心,以颤抖着的纤纤玉指,沾了些玉盒中剩下的胭脂,在那菱花铜镜上写下了几个字:“大哥,我对不起你,我走了。” 她指尖颤抖,字迹扭曲。但鲜红的字迹,写在淡金的铜镜上,仍显得异常的鲜艳夺目,教人见了,心胸说不出的舒畅。 于是她再次掠到窗前,又待一跃而出——她此番若是跃出,惨绝人寰的悲剧,也就此终止。 哪知她身子还来跃起,突然长叹一声,竟又呆住了。 她柳眉深皱,泪光盈眶,她心中显是有说不出的矛盾,竟然无法自决……是走呢?还是不走?她深深痛苫,她无法选择…… 就在这时,门外已响起了云铿慈和而稳定的口音:“大妹子,你可装扮好了么?朋友们都在等着你哩!” 水灵光身子一震,缓缓回身,颤声道:“我……我……” 云铿道:“你若装扮好了,我就叫喜娘进来接你。” 水灵光缓缓垂下了眼睑,轻轻长叹了一声,道:“叫她们在门外等着我……我马上就……就出来了。” 她悄悄拭去泪珠,悄然穿上吉服。 然后,她哀怨的眼波四转,瞧见了铜镜上的字迹——字迹模糊,只出她目中己泛起泪光。 她终究下不了决心反抗,她只有垂首来接受命运的摆弄——可怜世上的弱女子,为何你们全都是这样? 她以掌中手罗帕拭去了镜上字迹。雪白的罗帕上,立刻染上了点点鲜血,有如瓣瓣桃花,又有如斑斑血迹,她拉下覆面红巾,隔断了人们的目光。 于是别人再也瞧不见她面上的幽怨,目中的泪痕……于是她轻轻呼唤:“好了,你们进来吧!” 一个体态丰腴的喜娘,喜气洋洋,扭动着腰肢,急踩着碎步,出自内堂,拍手娇笑道:“新娘子到了。” 满堂轰然喝彩,放声大笑。 易挺站起身子,为朱藻扣起了衣襟,笑道:“兄台纵然不拘小节,但交拜天地时,也该老实些。” 朱藻笑道:“松些……好……”突然长长叹息了一声,别人不禁奇怪,如此良辰吉日,新郎为何叹气起来。 只听朱藻摇头叹道:“不瞒贤弟,我委实……委实有些慌了,这交拜天地的勾当,我实是生平第一遭。” 众人又自哄然大笑,这时人人都已知道,这夜帝之子,实也是个凡人,而且是个极为可爱的凡人。 于是人人心中都不禁对他更觉亲切,笑声自也更响。 孙小娇笑道:“你们听他说得多可怜呀……平生第一遭……仿佛再多拜几次,他就可不慌了。” 易明已笑得直不起腰来,喘着气道:“交拜天地,一生中本来就只有一遭,你莫非还想要有第二遭么?” 哄堂笑声中,洒脱的朱藻,面上居然也有些红了,干咳几声,轻轻道:“易贤弟陪我前去好么?” 易挺笑道:“一切有小弟在一旁照料。” 易明道:“你懂什么?你连一次都没有。” 易挺笑道:“经验经验,也好多些见识,等到下次轮到我时,我便不会慌了。”扶着朱藻走向前面香案花烛。 易明格格笑道:“好不害臊,又谁会嫁给你这个呆头鹅,下次……下次可也轮不到你呀” 孙小娇道:“不错,说的有理,下次就轮到咱们的易家大美人了,怎么会轮得到别人哩?” 易明伸手要打,却已笑得手都软了。 这时云铿已扶着红巾蒙面的新人水灵光缓步而出。臃肿的吉服却也掩不住她窈窕的身段,轻盈的体态。 易挺拍掌大喝道:“谁来做礼官?” 孙小娇推着她丈大钱大河,娇笑道:“叫他去,你们瞧他戴着顶高帽子,还有谁比他更像礼官?” 易明拍手道:“不错,再好没有了……” 与孙小娇一左一右,推推拉拉终于将钱大河推了出去。 平日阴阳怪气的钱大河,今日居然也高兴起来,笑道:“好,我来就我来,你们可得静些,立时就交拜天地了。” 蓝凤剑客柳栖梧一直凝目瞧着新娘子,此刻微微一笑,道:“瞧新人的轻盈风姿,想必是个绝色美人。” 墨龙剑客龙坚石亦自微微一笑,道:“若非美人,又怎能配得上朱兄那般盖世的英雄。” 易明笑道:“你们瞧奇怪不奇怪,柳姐姐不说话,他也不说话,柳姐姐一说话,他也说了。” 这时,喉咙嘶哑的钱大河已在大声呼喝着道:“一拜天地!” 新郎朱藻、新娘水灵光各各跪下…… 柳栖梧轻声叹道:“我越瞧越觉这新娘子风姿的确太美了,却不知她是什么人家的好女子,姓什名谁?” 这时钱大河已又呼道:“再拜祖先。” 于是新人再拜。 易明眼睁睁的瞧着,竟似已呆了,柳栖梧拉了拉她衣袂,易明方自回过神来,娇笑道:“新娘子叫水灵光。” 那钱大河又已大呼道:“三拜……” 他竟不知道这第三拜该拜什么,呼声一顿,方自呆住,盛存孝却突然一把拉住易明手掌,厉声道:“她叫什么?” 易明见他面上突然变了颜色,不禁又是惊奇,又是诧异,又有些慌了,道:“她……她叫水……水灵光。” 盛存孝身子一震,喃喃道:“朱藻……水灵光……”易明在一旁瞧得目定口呆,只当她这盛大哥定然有了毛病。 那边易挺与钱大河打了几个手式,嘴皮动了几动,钱大河点了点头,干咳两声,鼓足了气力,大呼道:“三拜……” 盛存孝突然暴喝一声,抓起把酒壶,往新郎、新娘之间抛了出去,砰的一声,落在香案上。龙风花烛,立被击倒。 礼官钱大河,骇得呆了,张大了嘴,阖不拢来。 满堂立时为之大乱,众人面上俱部变了颜色,纷纷大喝道:“盛大哥……这是怎么回事?你要做什么?” 易挺与易明在百忙中交换了眼色,这兄妹两人,只当盛存孝早已认出云铿乃是大旗子弟,这刻方自发作。 新郎朱藻霍然转身,一步掠到了盛存孝面前,厉声叱道:“我与你素无恩怨,你为何要在我吉日捣乱?” 他平日虽是雍容大度,但这婚礼却委实是他平生第一件动心的事,有人突然捣乱,他怎能不为之变色、盛存孝面色已成紫赤之色,嘶声道:“我……我……” 他平日纵有泰山崩于前面而不变色,此刻却急得说不出话来,墨龙、蓝风、碧月,自也不禁为之惊诧莫名。 云铿亦已赶来,亦是面目变色。 朱藻道:“盛存孝,你今天究竟是为的什么,若不说出,我便要……” 盛存孝怒气上涌,脱口喝道:“你便要怎样?” 他究竟也是武林之中久负盛名的人物,怎能受人如此喝问,此刻盛怒之下,纵有理由,也不愿说出了。 朱藻亦更怒极,突然仰天狂笑起来,狂笑道:“好,好,既是如此,我今日便要教训你这狂夫。” 狂笑声中,轻轻一掌拍出,他怒极之下发出的这一掌,看来虽飘柔,但掌势变化无端,自是足以惊世骇俗之杀手。 盛存孝不暇思索,亦一掌迎出,但两人武功实在相差太远,两掌相击之下,紫心剑客眼见便要血溅当场。 若真是如此,彩虹七剑自不能坐视,非但立即混战起来,而这一场误会,也将永远不能解释。 只因当今世上,只有盛存孝一人知道这其中的曲折秘密,他若死了,彩虹七剑固是说不定便要在今日这一战中全军覆没,武林中自亦又得掀起巨波,朱藻与水灵光也将抱恨终生——这后果之严重,影响之巨,实是不堪设想。 就在刹那间,彩虹七剑齐声惊呼,却已挽救不及。 幸好云铿一见朱藻狂笑,便已暗中戒备。 此刻未藻一掌还未拍出,云铿便已抱住了他的身子,连声大喝道:“两位已慢动手……两位且慢动手。” 突然“呛啷”一声龙吟,墨龙剑客龙坚石匣中长剑已出鞘,冷冷道:“盛大哥无论有何理由,此刻也不必说了。” 此人素来不喜多言,但说出来的话,份量却极重。 他这短短两句话,自是说无论盛存孝今日为何如此,无论他是错是对,只要盛存孝出手,他便立时挥剑。 蓝凤剑客柳栖悟轻轻掠来,站到他夫君身后,虽一言未发,但纤纤玉手也已握住了剑把。 黄冠剑客钱大河大声喝道:“谁敢动盛大哥一根汗毛!我……我……”瞧了朱藻一眼,语声微微一顿。 他暗中委实有些畏惧朱藻之武功,但此时此刻,已不容他有所选择,终于顿了顿足,接着喝道:“我和他拼了。” 碧月剑客孙小娇酒意上涌,更是不顾一切,反手拔出长剑一挥,大呼道:“易明、易挺,你们难道就只在一旁看着么?”纵身跃上桌子,将桌上仆盘酒盏哗啦啦俱都踢落在地。 朱藻仰天大笑道:“好,你们竟要以多为胜么?我今日倒要与彩虹七剑瞧瞧究竟是谁胜谁负?” 龙坚石冷冷道:“胜负俱无关,生死亦无妨。” 他平日看来最是冷漠,其实却是满腔热血,这短短十个字说完,厅堂中立刻充满了杀气。 云铿虽然连声劝阻,但也无人去听他的,双方眼睛都红了,也个个俱是剑拔弩张,眼看一触即发。 忽然间,一条人影横掠而来,一字字道:“你们要动手,就先杀了我!”竟是满身吉服的新人水灵光。 此刻她蒙面红巾已去,面色苍白得全无一丝血色,这异样的苍白,衬得她的美貌更加强烈而动人心魄。 众人也不知是被她这绝色的容貌所慑,还是为他那冷漠的语声所动,竟不由自主齐静了下来。 水灵光目光移向朱藻,轻轻道:“你先坐下好么?” 轻柔的语声中,也似有着一种不可抗拒的魔力,竟使得这绝世英雄朱藻身不由主的坐了下去。 水灵光幽然一叹,缓缓道:“紫心剑客盛存孝素来不是鲁莽无礼之人,今日如此做法,其中必有原因,是么?” 她那楚楚动人的风姿,悲怨凄楚的神情,温柔悲哀的眼波,足以使百炼精钢,化为绕指之柔。 盛存孝也不觉怒火顿消,仰大长叹一声,道:“不错,在下如此做法,其中委实有着原因。” 水灵光道:“不知你可愿说出来?” 盛存孝道:“在下……在下……” 他神色之间也满含悲痛与为难,似是有着不能将那原因说出的苦衷,但又委实不能拒绝水灵光的请求。 他面色忽青忽紫,终于顿了顿脚,默然道:“这其中的秘密,在下说起实是伤心,但……” 仰天长长叹息了一声,道:“但在下若是不说,那水姑娘与这位朱……朱大侠却又势必要抱恨终生了。” 众人耸然动容。 云铿亦自变色道:“既是如此,兄台如肯说出,在下等感激不尽。” 盛存孝面色凝重,一字字缓缓道:“别人俱可与水姑娘成婚,但这位朱大侠却是万万不能和她成婚的。” 朱藻忍不住大喝道:“胡说八道,为什么?” 盛存孝忍下怒气,缓缓道:“只因……只因……唉,在下未说出这原因之前,先得说个故事。” 水灵光道:“好,你说吧,我们都静静听着你的。” 朱藻双眉一挑,方待发话,但听得水灵光这温柔的语声,只得忍住,别人更屏息静气,凝神倾听。 盛存孝垂首默然良久,似是在思量着该如何措词,又似是这故事委实令他伤心,是以他一时竟不忍出口。 过了约莫盏茶功夫,他方自黯然将这故事说了出来。 “昔日有个……有个某人,自幼酷好练武,但他只是个极为平凡之人,资质无超人之处,是以虽然昼夜苦练,武功进境却仍不快。此人之母,望子成龙,却一心将他儿子当做绝世的天才,只望她儿子将来必能成为不世出的大剑客。 “某人既不忍令她母亲失望,但自己却又偏偏无法练成惊人的武功,其内心之痛苦,忍非他人所能体会。他在这痛苦的煎熬下,终有一日,竟将那江湖中无人敢练的断绝神功开始练了起来。” 他方自说到这里,众人已情不自禁脱口惊呼出来:“断绝神功?他……他好大的胆子,竟敢练那断绝神功。” 要知在座俱是武林高手,人人都知道这断绝神功的来历,无论是谁,只要一练这断绝神功,非但必将失却养育子孙之能,而且一个练的不好,便将走火入魔,甚至因此丧生。 是以江湖中虽有不少人知道这断绝神功的练法,却无人愿意牺牲一生之幸福去练它。 云铿黯然道:“慈母之爱,有时爱之反足害之,此人若非被他母亲所逼,又怎会练这绝子绝孙的断绝神功!” 易明颤声道:“他如此牺牲,却不知可练成了么?” 盛存孝又自黯然半晌,才缓缓接着说下去:“此人实是天资愚鲁,苦练三年,竟毫无所成,但……但……却已将他生育子孙之能白白断送了,他母亲也在无意间得知此事,悲痛惊惶之下,一面严禁爱子再练,一面立即忙着为他爱子成婚。” 易明失声道:“这……这岂非苦了那女……”面颊一红,顿住语声,孙小娇正听得入神,此番竟未取笑于她。 盛存孝叹道:“某人虽不肯以自己残废之身,来害别人大好女子之一生幸福,却又不敢违抗母亲之命。只因他母亲终是抱着一线之希望,但……但某人成亲之后,两年毫无所出,他妻子却日渐憔悴了。 那时某人心中更是痛苦不堪,哪知他母亲对她爱子希望仍未断绝,竟将这不能生育之责,怪在她媳妇身上。” 众人又不禁失声惊呼,易明目中竟己流出了眼泪,喃喃道:“好可怜的女孩子,竟遇着这样悲惨的事!” 孙小娇眼圈儿也红了,一面用手揉着眼睛,”一面恨声道:“这本是男人的世界,受罪的都是咱们女人。” 钱大河道:“那……那也未必见得,有的女人……” 孙小娇瞪了他一眼,嗔道:“谁要你说话的?……那女子后来怎样?莫非被她婆婆休了么?” 盛存孝满面沉痛,黯然道:“他们乃是武林中素著盛名之世家,怎么能够随便休妻,被江湖朋友耻笑?” 易明恨恨道:“他定是怕那媳妇将原因说出来,是以……” 心念一转,突然变色道:“在如此情况下,某人的母亲,莫非……莫非竟将她媳妇杀了么?” 盛存孝默然无语,神情更是悲痛,竟默认了。 易明“哇”的一声扑在孙小娇身上放声痛哭起来,孙小娇咬牙切齿,恨声道:“她难道还要为她儿子再娶媳妇不成?” 盛存孝垂首道:“正是……” 孙小娇骇然道:“她害了一个不够,还要再害一个……她那儿子若是稍有良心,便不该再娶了。” 盛存孝一字字缓缓道:“但某人却是个孝子,他母亲莫说要他成婚,便是要他死,他也会立刻去死的。” 云铿叹道:“这样的孝顺,岂非太过?” 盛存孝肃然说道:“天下无不是的父母,母亲养育之恩,实如天高地厚,为人子者,又怎忍违抗于她?” 朱藻早已听得动容,此刻委实忍不住了,突然大声道:“这岂是孝顺,只不过是愚孝而已,愚忠愚孝,俱非我辈男儿汉的行径,那……那某人只顾了他母亲,便将别人家的好女子一个个害得那般模样,这……这非但愚不可及,而且简直……简直有些混帐了。” 他越说越是激愤,说到后来,竞破口大骂起来。 水灵光悲戚道:“此人的孝心,虽然有些……有些太过,但如此纯孝的人,我却佩服得很。” 盛存孝感激的望了她一眼,朱藻却不禁更是怒形于色,不知水灵光为何总是帮着盛存孝说话。 他自然再也想不到水灵光与盛存孝之间的关系竟是那般的复杂——水灵光的母亲,便是盛存孝的妻子。 水灵光虽然怨怪盛存孝害了她母亲一生,但却又不禁对他抱有一种与常人不同的亲切之心。 此等心情之微妙与复杂,自也非别人所能了解——其实在座之中关系微妙复杂的,又何止水灵光与盛存孝两人而已。 盛存孝终于接道:“某人第二次成亲之后,生怕他母亲再……唉,于是便对他妻子时刻留意,处处保护。但无论多么样的体贴与关心,也总是不能令正值青春的少妇……满意的,他第二个妻子,也日渐憔悴了。” 他这“满意”两字用的可说极是谨慎,但蓝凤柳栖梧,翠燕易明等少女听了,却又不禁羞红了脸。 孙小娇恨声道:“只怕某人对他妻子,只不过像保护货物一般保护着而已,绝不会对她体贴关心,你说是么?” 她究竟是已婚妇人,深知女子若能被夫婿体贴关心,纵然有些地方不满意,也不致日渐憔悴的。 盛存孝默然半晌,长叹道:“不错,某人身怀残疾,自卑自愧,总是不敢对他妻子亲近,只是远远的保护她。” “如此过了两年,倒也平安无事,突然有一日,某人家族中不共戴大的仇家大举来犯,双方立时展开死战。” “某人那媳妇亦是武林名家之后,武功颇不平常,掌中双股鸳鸯剑施展开来,已是武林一流名家的身手。某人族中人丁不旺,仇家来犯,媳妇也不能坐视,手提双股鸳鸯剑,与仇家的一个少年子弟血战起来。” “某人虽然在担心他媳妇与人交手经验不够,但自身已被对方两人缠住,一时之间,自是无法照顾他人。他天赋虽差,但劝能补拙,这时武功已颇具火候,只是剑法唯以沉稳见长,谈不上狠、准、辛、捷四字。而对方的武功,却是以剽悍泼辣见称,在此般情况下,某人应付自是吃力,最多也不过只能保持不败而已。” “幸好这时某人的盟友已赶来,他那仇家不但行迹飘忽,而且行事奇怪,一击不中,立时全身而退。但这时某人却也突然发觉,他的妻子竟已在恶战中失踪了,某人焦急之下,立时前往寻找,他不敢惊动别人,只因他得知他母亲对这媳妇已有嫌弃之心,若是知道媳妇失踪,定不准别人去找的。但一人之力终是有限,他过了半个多时辰后,方自寻至一片桃花林外……一片桃花林外……” 说到这里,他面色更是悲怆沉痛,连语声都已颤抖起来,似是这往昔的故事,直到此刻仍在刺着他的心。 过了半晌,他方自缓缓接着说了下去。 “那时月光满天,满林月影浮动,落花缤纷……而那桃花林中,却传出了一阵阵……一阵阵销魂之声。某人虽非君子,亦非小人,听到这声音,立时顿住了脚步,方待转身离开,而那林中的销魂呻吟,已变成了呼唤。” 他说的本是最最旖旎之事,但语声神情间却充满悲愤。 少女们虽因他所叙之事而脸泛羞红,却又不禁被他神情语气所惊,相顾之间,俱皆愕然夫色。 但闻盛存孝一字字恨声道:“这呼唤一入某人之耳,他便己发觉竟是自他妻子口中所发。而他妻子口中呢声呼唤着的,正是他仇家少年的名字。” 众人一听之下,又不觉失声惊呼,每一人本都对那某人的妻子甚是同情,此刻这同情之心却不觉俱都转到某人身上。 盛存孝面容已扭曲,语声已颤抖:“某人惊骇悲怒之下,霍然转身,便待冲入桃花林,但冲了几步那悲愤之情却又不禁化做自责之心。他想到这件事的发生,本是他自己铸下的大错,他妻子虽然不对,但他自己也并非完全没有责任。一念至此,他全身都软了下去,立时没有了冲进去的勇气,竟倒在一株桃花树下再也难以爬起。” 他目光凝注窗外,缓缓顿住了语声。 一片死寂,众人心头俱是十分沉重。 孙小娇方自长叹道:“如今我才知道,他妻子虽然痛苦,但他本身的痛苦,实还在他妻子之上。” 幽幽叹道:“而他在那种情况下,还能为别人着想,如此宽大而仁慈的心肠,还有谁能及得。” 易明悄悄抹了抹泪痕,哑咽着道:“后来怎样?” 盛存孝缓缓道:“他心身虽已疲乏,但目光却在无意中瞧见了那桃花林中的景象,这一瞧之下,他又骇得呆了。” “原来他妻子口中呼唤的虽是他仇家子弟的姓名,但是此刻正与他妻子……纠……纠缠的,却非那少年……” 众人齐出意外,脱口道:“那是谁?” 盛存孝道:“与他妻子纠缠的,竟是一位在武林中声名极响,但却以风流著名的江湖奇人。 “某人年纪虽不大,声名地位,更难与那江湖奇人相比,但幼时却在无意中见过那奇人一面,印象极是深刻。是以虽相隔多年,但某人一眼瞧过。便已看出那奇人是谁来,那时他心中之惊奇骇异,更是无法形容。 “他实在个懂那仇家少年怎会变作这江湖奇人,也猜不出这其间究竟序有什么曲折离奇的变化,一时间,竟呆住了。等他定过神来,那奇人却似想起一件极为重要的事,竟突然离去,那身法之快,岂是人所能及。 “某人那时之心境,实是混杂着悲愤、自疚、诧异,成千成百种不同的情感,亦不知是酸是苦。见他妻子已似晕迷在地,又似睡着一般,衬着满地桃花,那睡态……唉!某人心中爱恨交迸,突然冲了进去易明嘶声惊呼道:“他……他可是将他妻子杀了?” 盛存孝黯然道:“那时他实有一刀将他妻子杀却之心,但……但哪知他那妻子却在梦呓中叫出了他的名字。这一声呼唤虽轻,但在他听来,却有如轰雷击顶。 “这时,他才知道,他妻子心底还是有着深情,只是……他太无能,他太无用,他委实错怪了他的妻子。” 这铁汉越说声调越高,突然一掌重重击在桌子上,碎了的瓷杯。俱全割入他手掌之中,他手掌立时满流鲜血。 但他却丝毫不觉得疼痛,只是长叹一声,黯然垂首,缓缓道:“那时他便想到,他自己既是满身罪孽,他妻子的一时失足,他为何不能原谅?于是他不发一言,将他妻子抱回家中,也未将此事向别人提起。” 众人俱都不禁为之唏嘘感叹,少女们已凄然落泪,水灵光更是泣不成声,只因她已听出了此事的究竟。 孙小娇流泪道:“这……这某人倒也不愧是条男子汉……” 易明抽泣道:“完了么?” 盛存孝亦是热泪盈眶,道:“往事己矣,我本也要将此事永远藏埋心底,哪知,过了几个月,我才发觉她……她竟已有了身孕。” 说到最后,他终于还是漏了嘴,说出了“我”字,他身子不觉为之一震,倏然顿住了语声。 其实他纵然不说,别人心里又何尝没有猜到,目光早已带着无限的怜悯与同情投注在他身上。 盛存孝双目四望,凄然笑道:“这故事中的‘某人’究竟是谁,在下不用再说,各位想必也已知道了。” 众人长叹一声,垂下头去,不忍去瞧他凄苦的神色,唯有朱藻端坐不动,面色亦是沉痛已极。 易明突然道:“但……但……这又与水姐姐有何关系?” 盛存孝道:“你可知我那妻子是谁?” 易明怔了一怔,摇头道:“不知……” 盛存孝流泪道:“我那妻子,便是水灵光的母亲,她那时肚中所怀的身孕,便是水灵光这……这孩子。” 水灵光身子摇了两摇,猝然晕了过去。 易明痛哭着扶起了她。 孙小娇道:“但这……这又与朱……” 转目瞧了朱藻一眼,突似想起了什么,骇然道:“莫……莫非那江湖奇人,便是……便是……” 再瞧朱藻一眼,但见朱藻双目竟已血红,身子不住颤抖,神情当真怕人已极,孙小娇身子一震,倏然顿住语声。 盛存孝却已一字一字道:“不错,那奇人便是夜帝,水灵光与朱藻本是血亲兄妹,是以万万不能成婚。” 众人虽然早已猜到这事实,但此刻听他说出口来,心神仍不禁为之震栗,孙小娇双目一闭,似也将晕了过去。 突听朱藻仰天长啸一声。啸声有若龙吟,震得四下窗帷都起一阵阵波动。 长啸未绝,朱藻双肩猛然一振,突然穿窗而出,但见他吉服上的金条在夜色中闪了两闪.便已瞧不见了。 云铿要想追赶,已是不及,唯有连连顿足长叹。 环顾室中众人,没有一人面上不是泪光莹然,片刻前还是满堂欢笑的再生草芦,此刻已满布愁云惨雾。 盛存孝默然垂首道:“在下实是该死,竟……” 云铿截口叹道:“若非兄台前来,此间便已铸成滔天大错,此等恩情,在下实……唉!请受在下一拜。” 后来说完,果然翻身拜倒。 盛序孝也连忙拜倒在地,两人本还互相谦谢,互相扶携,但是到了后来,竟只是跪在地上垂首流起泪来。 众人看到这般模样,心里自也大是悲痛。 但想到若非盛存孝在无意中闯来,大错便已铸成,那情况更又不知要比此刻悲惨多少倍了。 于是众人又觉这实是不幸中之大幸,自己本该欢喜才是而此时此刻,又有谁能欢喜得起来。 一时之刻,众人也不知自己心里究竟是悲痛还是次喜,一个个木立当地,不觉都呆住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孙小娇方才牵了牵钱大河的衣角,一面轻拭着面上泪痕,一面低语道:“咱们走吧!” 钱大河茫然道:“走?” 孙小娇道:“再不走……我真要疯了。” 钱大河目光四转,喃喃道:“对,还是走的好。” 墨龙剑客龙坚石扶起盛存孝的身子,缓缓道:“此间既已无事,我等委实已该告辞了。” 云铿道:“但……” 他本想留客,但想到此刻情况,留下来也是徒增伤心,也只有将留客之意忍了回去,垂首无语。 易挺、易明兄妹对望一眼,心中亦在暗暗忖道:“少时盛大哥若是知道云大哥的身份,不免又有烦恼。” 一念至此,两人不约而同脱口道:“盛大哥还是走吧!” 龙坚石皱眉道:“你们难道不随大哥前去?” 易挺垂首道:“小弟自是要去的,但……” 易明接口道:“但水姐姐……我实在不忍抛下她不管,不如……不如你们随大哥先走,我们随后就来。” 龙坚石沉吟道:“也好……” 易明道:“不知盛大哥去哪里?我们好寻去。” 龙坚石道:“崂山山阴上清道观。” 盛存孝望着云铿,似乎还要说什么,但此时此刻,无论任何言语俱都已是多余,唯有长叹一声,黯然抱拳别过。 云铿目送他几人身影消失,接着,便是一阵马嘶之声,然后马啼奔腾,渐去渐远,终于听不到了。 五马前后而行,马上人衣衫虽仍鲜艳如昔,但神情间却已失去昔日之明朗,心头更是一片沉重。 直走了有顿饭功夫,还是孙小娇忍不住叹道:“天下事有时真是凑巧,老天的安排,更是教人弄不懂。” 龙坚石仰大长叹道:“造化弄人,自古皆然,有些事之阴错阳差,曲折离奇,当真非人们能预料的。” 众人想到这件事的复杂与巧合,俱不禁为之唏嘘感叹。 钱大河忽然道:“那再生草芦的主人,小弟总觉得他有些奇怪,实在猜不透他的来历。” 盛存孝一字字道:“此人必是大旗子弟。” 众人骇然,齐都脱口道:“大哥怎会知道。” 盛存孝叹道:“愚兄虽然鲁钝,却也能稍别颜色,瞧他与水灵光之间神情关系,已可猜出其中的究竟。” 孙小娇叹道:“平日我总觉自己武功虽不如大哥,但却比大哥聪明些,今日才知道咱们这些人里,聪明的还是大哥。” 柳栖梧缓缓道:“大哥阅历之丰富,考虑之周密,又岂是我等能及,只不过平日深藏不露而已。” 她这句话说得实是中肯之极,要知盛存孝虽非绝顶聪明,但考虑之周详,行事之冷静。确非他人能及。 钱大河忽又道:“大哥既然早知他是大旗弟子,为何不出手?”此人气量最是偏狭,那日败在铁中棠手下,至今仍是怀恨在心。 盛存孝长叹道:“我与大旗门上辈虽是仇深如海,但其中恩怨纠缠,是非曲折,谁也分辨不清。” 钱大河道:“莫非大哥要将此仇忘去不成?” 盛存孝道:“我只望这纠缠近百年的仇恨,能在我们这一代中化解,世世代代的流血争杀,能在我们这一代终止。” 语声微顿,凄然一笑,接道:“我虽无后,但却愿我们这一辈的后人能从此平平安安的度其一生,只因……只因我已得知终日生活在仇恨与争杀中,实是什再也痛苦不过的事,何况我深信大旗弟子中不乏侠义之辈,例如铁中棠……唉,他的想法就必然与我一样。” 钱大河听他夸奖铁中棠,心中更是愤愤不平。 龙坚石却慨然道:“大哥之见解,实令小弟佩服已极,江湖豪杰若都有大哥这般胸怀,何愁天下不太平。” 柳栖梧、孙小娇虽然无言,但从神情上看来,却显然也对盛存孝此等侠义的胸襟、仁慈的心肠大是钦服。 钱大河愤然道:“既是如此,咱们又何必赶去?” 盛存孝沉声截口道:“愚兄此番相请贤弟们出山,并非为了要各位贤弟助愚兄流血争杀。” 钱大河道:“那又是为的什么?” 盛存孝肃然道:“我只求贤弟们能在一旁相助,将这纠缠百年死人无算的仇恨从中化解。” 他仰天长叹一声,黯然接道:“贤弟你也该想到,以一己之仇恨而令后辈终生痛苦,又是何等自私残酷之事。” 钱大河寻思半晌,终也长叹垂下头去。 这时水灵光已自醒来,伏在易明怀中啜泣不止,易明口中不断在安慰着她,却又不断陪她流泪。 云铿强笑一声,道:“往事已去,贤妹又何苦再为往事流泪?但愿贤妹能多想想来日之欢乐,愚兄便可安慰了。” 他话中含有深意,别人虽不懂,水灵光自是懂的。 她与朱藻既是兄妹,与铁中棠的情感从此便再无阻碍,有情人若是终能成其眷属,来日岂非必多欢乐。 但却不知怎的,水灵光仍是觉得一股凄楚之情从中而来,竟是不可断绝,目中眼泪一时间哪能停止? 这一夜便在人们的悲伤与欢喜两种截然不同的情感互相煎熬下过去,不知不觉间,曙色已然染白窗纸。 于是水灵光也要去了。 她要去找铁中棠,也要去找她的兄长朱藻——在她心底深处,她更是深切盼望能见她那名震天下的爹爹一面。 云铿自不能劝阻,唯有黯然叹道:“只恨愚兄不能相伴贤妹前去……”缓缓顿住语声,目光望着易明、易挺。 易挺慨然道:“小弟可代大哥一尽照料之责。” 易明展颜笑道:“对了,水姐姐有我们照顾,必定不会出任何差错的,云大哥你只管放心好了。” 云铿忍不住喜动颜色,道:“贤兄妹之侠气爽朗,岂真无人能及,灵光有贤兄妹照顾,我自然放心得很。” 出门之后,易挺兄妹才想起自己本已答应为盛存孝尽力,此刻又怎能照料盛存孝之仇家? 但这兄妹两人行事虽然大意,却都是一诺千金的好男女,此刻心里虽为难,也只有自己承当了。 朝阳满天,将大地照得一片金黄。 这兄妹两人都在暗中盼望,这一路能平安无事,水灵光能找着她要找的人,昔日的恩仇,能在人们互相宽恕互相了解中渐渐消失。 但这三人一路同行,自然不会太过无事。 水灵光的绝代风姿,易明的明媚爽朗,易挺的慷慨英挺……这在在都要吸引人们的目光。 易挺与易明也不觉学得小心起来——竟已将那华丽马车遣回,也不骑马,只雇了辆普通大车代步。 是以一路上倒也平安无事。 第三十二章 夜半歌声 这一日已近崂山,易氏兄妹及水灵光三人竟不敢在大城即墨留宿,却令车伏越过即墨,早早便在个小小的山村歇下。 鲁人本少奸恶,山村中更是民风淳朴。 村人虽暗惊于这些远客的风姿与华贵,但也只当是自己这小村中的极大荣宠,对他三人只有客气恭敬,绝非冷淡嫉视。 晚饭过了,生性好动的易明,忍不住要出去逛逛,拉着水灵光相陪,易挺也只有跟上照料。 何况他晚饭时吃着白鸡喝了几杯村人新酿的米酒,兴趣本也颇高,一路聊聊说说,不知不觉已走出村外。 突见山麓旁一片灯火闪烁,其中虽有人影出没,但却寂无声息,风吹长草,四野看来充满了神秘诡异。 易明忍不住又动了好奇之心,沉声低语道:“这是在做什么?其中必有古怪,水姐姐叫们去瞧瞧好么?” 她不叫易挺而叫水灵光,只出得知水灵光性情温柔,必定会跟她去的,水灵光一去,易挺也只有去了。 水灵光果然颔首笑道:“瞧瞧也好。” 等到易挺要加劝阻时,她两人已去得远了,易明也唯有叹息一声,撩起衣袖,大步跟随而上。 三人目力都不凡,走到近前,便看出长草之间,竟蹲伏着许多条人衫,动也不动,也不出声。 易挺变色道:“小心了,这……” 话犹来了,突然间,一条人影一声不响的自草丛窜了出来,左手里黑忽忽的似乎拿着盾牌之类的武器,右手里似乎提着根短矛,口中似是在轻声叱道:“看你还往哪里跑?” 易挺大惊之下,拉着易明、水灵光倒退三步。 只见那人影竟扑到地上,左手那盾牌往地上一扣,口中轻轻笑道:“捉到了……捉到了。” 易挺双掌已蓄势待发,但却已看清此人乃是条村汉,他手里的盾牌只是个竹箩,长矛却是木棍。 那人抬起头来,认出了易挺三人,含笑道:“三位客官也出来瞧热闹么,但这里可危险得很。” 易明奇道:“有何危险,你捉的是什么?” 那人也不答话,将竹箩掀开了一线,以木棍在里面拨了两拨,竹箩中突有一条毒蛇窜了出来,但下半身却又被竹箩压住,夜色凄迷灯光闪烁之中,只见那毒蛇昂首作态,红舌闪吐,看来十分狰狞可怖! 易明惊呼一声,顿觉这村民笑容中也似充满了诡秘之意,情不自禁倒退了两步,叱道:“你”你要做什么?” 那村民笑道:“小人只是将捉的蛇拿给客官瞧瞧。”伸出木棍,在蛇首上轻轻一敲,毒蛇红信一闪又缩回竹箩之中。 易明厉声道:“深更半夜,来捉毒蛇,显然并非安份良民。”手肘一碰易挺:“抓住他,问问他究竟是何来路?” 那村民立时大惊失色,颤声道:“客……客官请慢动手,小人半夜来捉毒蛇,只不过是贪得几两银子。” 易明道:“什么银子?哪里来的银子?说清楚些。” 那村民战战兢兢,颤声道:“前两大山上来了位活佛,不但有降龙伏虎之威,而且还能上吃毒蛇,据说他老人家曾在西大佛祖面前发下心愿,要吃满十万条毒蛇方能修成正果重回西天,是以他老人家终日便以毒蛇为餐,还出了一两银子一条的高价,来向小人们收买毒蛇。” 他说的虽近神话,但易挺等三人一听入耳,便已猜到那生吃毒蛇的“活佛”,必定是个行迹诡异的外门高手。 易挺皱眉道:“那活佛长得是何模样?” 村民惶声道:“小人们肉眼凡胎,可不敢去瞧他老人家,只知他老人家终日在山上一座山神庙里参禅打坐。” 易明道:“你们瞧不见他,如何拿得到银子?” 那村民道:“小人们捉了毒蛇,只要装作一箩,送到山神庙前,第二日清晨一觉醒来,便会发现那竹箩已飞回小人们的桌上,竹箩里毒蛇已不见了,却装满了佛爷赐给小人们的银子,几天以来,从未错过。” 易明还想说话,却被易挺使了个眼色止住。 村民道:“不……不知客官还有何吩咐?” 易挺道:“这就是了,你们快去捉蛇吧,咱们也该回去安歇了。”一手拉着易明,转身大步而去。 水灵光见到易明居然竟抛下如此奇秘诡异之事不再过问,也乖乖的跟她哥哥走了,心里不觉有些惊奇,忍不住笑道:“今儿天气只怕不好。” 易明瞪大了眼睛,奇道:“有何不好?” 水灵光微微笑道:“若是好天气,你怎肯回家安歇?” 易明噗哧一笑,道:“你当我哥哥真是安份守己的人么?小时他的调皮捣蛋,当真是人人见了都要头大如斗,如今他虽然装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来,可也装不久,此刻他哪里是要回去安歇,只不过是要躲开那些村民的目光,然后再走另一条路,偷偷绕上山去。” 水灵光瞧了易挺一眼,笑道:“是么?” 易挺垂首笑道:“哥哥的事,妹妹总是最清楚的。” 他非但不敢接触水灵光的目光,而且被水灵光瞧上一眼,脸就有些红了,只是水灵光心有别属,却全未在意。 三人绕了个弯子,果然再次觅路上山。 易明两只大眼睛一闪一闪的,充满了兴奋之情,口中不住喃喃道:“那活佛的模样,长得必定奇怪得很。” 水灵光见她一遇着新鲜的事,便像个孩子似的,心中不觉暗暗好笑,其实她自己一想到世上竟有日食数十条毒蛇的人,心里那好奇之心也是再也无法忍耐,脚步也不觉越走越快了。 三人毕竟俱是少年心性,都只想到此事之新奇与有趣,竟无一人想到,此行实是步步危机,充满危险。 那活佛既然僻处在半山废庙之中,自是一心要隐迹藏形,若是有人去窥探他的秘密,他怎会轻易放过? 他既以毒蛇为粮,想必早已练成了一种极为毒辣的外门功夫,以易挺等三人的武功,难保不遭他的毒手! 荒山寂寂,冷月窥人,衰草之间,虫声啾啾,荒山在夜色笼罩之下,到处都弥漫着一种凄清幽秘之意。 易明脸蛋儿虽是火热的,但手足却早已冰冰冷冷,一路不住低语道:“莫要害怕,这草里不会有毒蛇的。” 她叫别人莫要害怕,自己心里却害怕得紧,一路提心吊胆,生怕被草里的毒蛇窜出来,在脚上咬一口。 水灵光暗暗好笑,突然轻呼道:“蛇!” 易明“樱咛”一声,整个人都扑到水灵光怀里,面上已吓得全无一丝血色,颤声道:“蛇……蛇在哪里?” 水灵光笑道:“蛇在那活佛的肚子里。” 易明又笑又啐,道:“原来你也是个坏东西,我真恨不得要你真被毒蛇咬上一口,那才称了我的心呢。” 突听易挺沉声叱道:“噤声!” 水灵光、易明随着他目光望去,只见林木间,背山处,隐约已可看见一座庙宇的朦胧黑影。 昏黄黯淡的灯光,自残破砖瓦间透了出来,更增加了这废庙的神秘与诡异,当真有如神话中妖魔鬼怪的居处。 三人不约而同提气蹑足,伏身而行。 忽然间,一阵沙沙的脚步声自山下传了上来。 三人心头俱是一跳,齐齐在乱石树木间藏起身子。 只见一盏白纸灯笼自山下飘了上来,来到近前,才可看到灯笼后的四个青衣人,手里各都提着只竹箩。 这四人垂首急行,既不敢东张西望,也不敢抬头望上一眼,走到庙门前,远远便停下脚步。 四人轻轻放下了竹箩,一起跪了下去,对着破庙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口中还似在喃喃默祷。 白纸灯笼,火光荧荧,将这四人已骇成铁青的面色,照得更是怪异可怖,这时乳白色的夜雾,已自荒草间升起。 夜雾弥漫下,寒风吹动中,一盏白纸灯笼随风摇晃,四个行迹诡异的青衣人面对着破庙跪拜。 这又是何等奇诡幽秘的景象! 易明情不自禁悄悄拉起水灵光的手掌紧紧握住,她指尖已不觉有些颤抖,掌心也不觉沁出了冷汗。只是她心头虽然充满恐惧,却也充满了兴奋。 忽听破庙中有人缓缓道:“去吧!” 短短两个字,语声出奇的低沉,却又出奇的有力,每个字都像是一柄铁锤,在人心上重重的击了一下。 易挺等三人心头都不觉一凛:“此人好深厚的内力!”那四人早已匆忙爬起,倒退数步,转过身子飞也似的奔下山去。 这时残破的庙门,突然“呀”的开了一线。 一个头戴竹笠、身穿灰袍、瘦骨嶙峋的灰须老者自庙门里一闪而出,身手之轻灵,已是武林一流高手。 他往返两次,霎眼间,已将四只竹箩都提了进去,庙门瞬即阖起。发出“吱呀”一声,仿佛恶魔的叹息。 接着,破庙中便传出一阵低语,却听不清说的是什么,易明附在水灵光耳畔,轻轻道:“里面有两个人。” 水灵光道:“另一个想必就是那活佛了。” 易明道:“不知……不知他是何模样?” 两人附耳低语,易挺也不知她两人在说什么,但瞧了水灵光一眼,他竟突然长身而起。 易明赶紧拉住他的衣角,易挺俯身低语道:“既已来了,好歹也得去瞧一瞧那活佛究竟是个什么人物?” 易明不觉奇怪道:“哥哥的胆子怎么突然大了。” 只听易挺道:“你若是害怕,就留在这里。” 易明咬了咬牙,立即站起,三个人屏息静气一步步走了过去,谁也未曾施展轻功,只怕风声惊动了庙中的高手。 那破庙果然己颓败不堪,砖瓦间随处都有破隙,三人在贴近地面处各自寻了个较小的裂口,眯起眼睛望了进去。 但见这残败的破庙里竟早已打扫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神案龛幔,早已被抛出,庙中空无一物。 唯有一盏孤灯放在中央,发着昏黄的火光。 闪烁的火光中,一个满身红衣如火的僧人盘膝坐在在迎门的一个蒲团上,寂然不动,宛如佛像。 他身材极是高大威猛,一颗头颅,更是大如色斗,赤红的脸膛,焕发着一种妖异而眩目的红光,甚至连头顶与双眉俱都是赤红的颜色,唯有一双目光,却是黑白分明,锐利如电! 他生得倒也并非十分狰狞古怪,只是从头到脚那一身妖异眩目的鲜红颜色,却委实红得摄人魂魄。 易明定睛向他瞧了两眼,连眼睛都似已刺痛起来。 再看方才提入蛇宠的那灰袍人,此刻盘膝坐在他身旁,瞧两人坐的方向,这灰袍人显见乃是那红衣僧人的门下弟子。 水灵光等三人瞧不见这灰袍人面目,只见他双手不停,将笼中的毒蛇一条条捉了出来。 那般狞恶凶猛的毒蛇,到了他那枯瘦漆黑的手掌中,竟都变得生气全无,听凭他翻来覆去,随意摆布。 顷刻间,灰袍人便已自毒蛇中选了十余条最大的,放在宠中,恭恭敬敬送到那红袍异僧面前,然后倒退而回。 这时易明等三人都似已觉出将有一幕残酷的景象在眼前出现,三人眼角的肌肉,都不禁激动得颤抖了起来。 这红袍异僧微一伸手,便将一条毒蛇攫在乎中,接着,他竟张开那血盆般巨口,一口将蛇头咬住。 易明等三人都不觉心头一寒,但见这红袍异僧并未有任何动作,只是胸膛不住起伏。 而那粗壮的毒蛇,竟随着他胸膛的起伏,渐渐萎缩了下去,转眼间,便只剩下一条蛇皮空壳,血肉竟都已被那红衣异僧吸入腹中,易明只瞧得胸口作恶,若非咬牙忍住,早已吐了出来。 但那红衣异僧却似将这毒蛇视为天下无双的美味,不到盏茶功夫,便已将六七条毒蛇血肉都吃下了肚。 他生吃毒蛇固然骇人,但这张口一吸便将毒蛇血肉吸得干干净净的内力,却更是令人可惊。 他满身散发的那妖异红光,越来越是鲜艳夺目,目中神光也越来越是充足,似乎每多吃一条毒蛇,他功力便更增进一分。 易明又惊又怕,实在看不下去了,伸出手悄悄拉了水灵光的衣袂,意思自是要水灵光走了。 水灵光点了点头,也悄悄拉了拉易挺的衣袂。 但三人还未站起身子,那灰袍人突然回转身,似有意似无意向三人偷窥之处瞧了一眼。 三人心头俱是一震,而水灵光之惊震尤胜于易家兄弟,只因她已瞧出这灰袍人竟是她本就认得的人物。 幸好这时那红袍异僧低说了句话,灰袍人便又转过头去,水灵光等三人,哪里还敢停留。 三人不约而同悄悄退步转过身子飞掠而出,直奔到回头瞧不见庙里灯光,三人这才松了口气。 易明喘息着道:“好厉害!” 易挺沉声道:“那红袍僧所练的外门毒功,显已登峰造极,他若发现了咱们,只怕咱们谁也休想活着下山了。” 易明道:“他是谁?你可认得?” 易挺叹道:“江湖侠踪,我虽也颇不生疏,但此等显已隐居世外的大魔头……唉!我还是不认得的好。” 水灵光忽然道:“但他的弟子我却认得。” 易明张大眼睛,道:“谁?” 水灵光缓缓道:“他便是寒枫堡主冷一枫。” 三人回到山村小居,易明犹自惊奇不已,不住喃喃道:“冷一枫?他怎会做了那魔头的弟子?” “连冷一枫都肯拜他为师,此人之身份武功,自可想而知,咱们还是莫要招惹他的好。” 易明道:“谁招惹他了?我只是想……” 易挺道:“最好连想也莫要去想。” 深深瞧了水灵光一眼,突然又道:“我倒并非心寒胆怯,但咱们此行为的只是寻人,又何必多管闲事?” 易明噗哧一笑,道:“我瞧你正已心寒胆怯了,你不承认也没有用……水姐姐,你说是吗?” 水灵光含笑瞧了易挺一眼,易挺脸又红了,干咳两声,道:“明晨还要赶路,还是早些睡吧!” 他竟再也不敢瞧水灵光一眼,逡巡着走了出去,易明少不得又有一番滴咕,然后方自渐渐入睡。 水灵光却是翻未覆去,难以成眠。 她白日虽然也有笑容,但每值夜深人静时,她当真是思潮翻涌,百念纷生,剪也剪不断,理也理不清。 再加易明这一夜不停的做着噩梦,不时梦吃着道:“蛇……蛇……火……火一样的蛇……” 水灵光轻叹一声,披衣而起,悄然推开窗子,窗外星月满天,夜凉如水,她口中却在低念着铁中棠的名字。 “如此星辰如此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不知何时,她心中悄悄涌起了这两句残缺不全的诗句,她忘记了诗是谁人作的,也记不起这字句是否与原诗一样。 但此时此刻,这两句残诗竟在她心中留连不去,她仔细咀嚼其中之滋味,只觉一种销魂之意直泛心头。 突然,晚风中传来一阵悲泣之声,悲悲切切,本已令人神伤,听在水灵光此刻伤心人耳中,更是声声断肠。 她目中竟也不知不觉的流出了眼泪,不知不觉的掠窗而出,仿佛落魄似的,向哭声传来之处走了过去。 她却不知如此星辰,如此月夜中,除了她之外,还有一人也是难以成眠,也在推窗而望。 此人正是易挺。 他瞧见那长发披肩,白衣如雪的水灵光突然出现在月下——月光下的水灵光,更有一种出尘绝俗的美。 他也不知不觉瞧得呆了,失魂落魄的掠窗而出。 哪知水灵光竟纵身掠出了墙。 易挺一惊,方待跟出去,但心念转处,却又停下了脚步,微一沉哼,便去唤醒了沉睡中的易明。 易明睡眼惺松,一跃而起,大呼道:“蛇……”转眼瞧清了易挺,心才定了,却不禁皱眉道:“什么事?” 易挺道:“水姑娘听见哭声,一个人走出去了,我……我有些不放心,你跟去瞧瞧好么?” 易明嘟着嘴,皱着眉头,道:“你既然不放心,你去好了,我还要睡……”话未说完,身子又要倒下。 易挺连忙拉住了她,强笑道:“女子半夜啼哭,说不定是谁家的大姑娘小媳妇受了气,我一个男子汉,跟出去算什么。” 易明轻叹一声,摇头道:“我为何要是你妹妹?我为何不是你哥哥?”一面匆匆穿起了衣衫。 等她追出去时,水灵光已走得远了,幸好她走的不快,那一身雪白的衣衫,在夜色中又十分惹眼。 易明终于发现了她,提气纵身,赶了过去,本待埋怨几句,但瞧见水灵光面上那凄婉的神色,又只得忍住。 水灵光见她来了,凄然一笑,道:“你听。” 易明这时才觉出那哭泣之声,果然甚是悲切,心也不禁动了,皱眉道:“谁家的女子受了欺负,咱们去瞧瞧。” 哪知这哭泣之声听来虽近,其实却极遥远,只因这山村之夜,委实太过静寂,是以远处的哭声听来也极清晰。 水灵光本是漫步而行,此刻却不禁越走越快,到后来两人索性施展开轻功身法,飞掠而去。 这里已是崂山,山脚下,有一点香火宛如地上的孤星,那哭泣之声便是自香火处传过来的。 水灵光与易明赶到近前,星光下,但见那一技香火乃是插在山脚下的一块青石上,却有两个黑衣素服、身材纤弱的女子正跪在香火前啼哭不已,她们的面上,都蒙着块黑纱,似是不愿被人瞧见她们的面目。 易明停下脚步,又皱起了眉头,道:“原来她们不是受了别人的欺侮,只不过是自己在这里啼哭而已。” 水灵光黯然道:“瞧她们哭得如此悲泣,所哭的想必是她们十分亲近的人,却不知那人听得见她们的哭声么?” 说着说着,她早已又是满眶珠泪。 易明暗叹忖道:“水姐姐真是多愁善感。”口中却道:“那人若是死了,有人为他如此伤心,他死的也算值得了。” 水灵光凄然道:“但……但……” 易明截口道:“但是那人若来死,却令别人为他如此伤心,他不是混帐,便必定是个呆子。” 她两人的说话声音虽不人,却也不小,但那两个黑衣女子悲恸之下,竟似谁也没有听到。 晚风似也在伴着她门的哭声呜咽,在这凉夜中混成一阕断肠的乐章,水灵光本已泪流满面,此刻更是泣不成声。 易明轻叹一声,摇头苦笑道:“人家哭的人,你连认都认不得,你却又陪着人家哭个什么?” 水灵光流泪道:“她们哭她们的亲人,我哭我的伤心事,大家都是伤心人,能在一起哭哭,也是好的。” 易明怔了一怔,揉着眼睛道:“你说的话,我不懂,但……但你若是再哭,我……我也忍不住要哭了。” 水灵光道:“好,哭吧……哭吧……但愿天下的伤心人都能到这里来尽情痛哭一场……能哭出来,总比闷在心里好。” 易明:“你们都有人好哭,我……我却连一个能为他哭的人都没有,我……我岂非比你们还要可怜多了?” 说着说着,她越说越觉伤心,终于也忍不住放声痛哭起来,而且哭的声音比别人都大。 朦胧的星光,映照着四个痛哭着的少女……婆娑的树影,在呜咽的晚风中回舞着柔枝。 这是何等美丽,却又是何等凄凉的图画。 四个人又不知哭了有多久,那两个黑衣少女突然回转过头来,抽泣着道:“姐姐们……莫要再哭了吧!” 易明道:“你们哭得如此伤心,却为何要我们不哭?只要你们不哭,我们也自然不会再哭了。” 那黑衣少女哀然道:“我们……我们又怎能不哭?但姐姐们若无什么真的伤心事,还是莫要再哭的好,” 易明道:“你又有什么真的伤心事?” 那黑衣少女仰面向天,黯然道:“一个人死了,他一生之中,不知为人牺牲了多少,但却从无一人知道。” 另一少女接道:“他牺牲了一切,但却连他的兄弟亲人,都不能谅解他,他的师父,也将他当个叛徒。” 黑衣少女道:“他生而无母、他的爹爹也死了,他在这世界上,唯有一个最最亲近的人……但……但……” 另一少女道:“但最后他却是死在这亲人手上。” 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却叙出了个惨绝人寰的事,再加上这少女们的凄婉的语声,又有谁能不为之断肠? 易明更是听得痴了,呆呆的出了会儿神,喃喃道:“若真是这样的人,我……我也要为他哭的。” 一直垂首哭泣着的水灵光,突然抬起头来,反手抹了抹脸上的泪痕,颤声道:“你……你们说的是谁?” 黑衣少女们转过头,望向她。 星光映着她那苍白、憔悴,但却美绝人间的娇靥,满天星光,都似乎没有她一双眼波明亮。 黑衣少女们竟也似痴了,良久良久,说不出话。 水灵光道:“你们……你们为什么不说话?” 两个黑衣少女,突然痛哭着一起扑在地上。 水灵光花容更是惨变,道:“你……你……” 黑衣少女泣不成声的断续着道:“我们……我们哭的人,姐姐你……你本也知道的……” 水灵光颤声道:“谁?究竟是谁?” 黑衣少女道:“铁……中……棠!” 易明再也忍不住脱口惊呼出来:“铁中棠?” 水灵光早已一把抓住了那少女的衣襟,嘶声道:“铁中棠?你……你说的真是铁中棠?” 黑衣少女凄然道:“世上还有什么人比铁中棠牺牲的更多?……除了铁中棠外,我还会为谁如此悲痛?” 水灵光全身都颤抖起来,有如风中之枯叶,口中却大呼道:“你骗我,铁中棠不会死的,他不会死的……” 黑衣少女道:“他真是不该死的,但却真的……真的是死了……水姐姐,我又怎忍骗你?” 水灵光道:“你……你认得我?你是谁?” 黑衣少女道:“冷……青萍……” 水灵光轻呼一声,目光望向另一少女。 那少女将蒙面的黑纱轻轻掀起,露出她那能令任何男人销魂蚀骨的面容,露出她满眶泪珠…… 她,正是温黛黛。 水灵光身子摇了摇,全身上下突然变得一片虚空,再没有任何力量能支持住她的身子。 只因她深知别人的话纵然会假,但这两人却是万万不会骗她的——她软软的倒了下去。 易明娇呼抱着她,一面大叫道:“是谁杀死了铁中棠,是谁敢杀死铁中棠?快告诉我。” 温黛黛垂首道:“他的义弟云铮。” 水灵光身子猛然又是一震,易明也不觉呆住了,呆了半晌,方自喃喃道:“云铮……云铮……他在哪里?” 温黛黛道:“他也死了!” 水灵光柔弱的心,哪里还能忍受这任何人都难以忍受的打击?她一声惨呼还未出口便己晕厥过去。 易明仰首向天,嘶声悲泣道:“苍天呀苍天,世上为什么有这许多悲惨的事?难道你就个伸手管管么?” 她却不知就在今夜里,悲惨的事此刻还未发生哩! 铁中棠虽然未死,但却比死还要痛苦得多。 在这段日子里,他所忍受的.除了他之外,世上只怕再也无人能够忍受,他的心,当真已磨炼得有如钢铁! 他咬紧牙关,将一切不该想的事都自脑海中逐出,设法忘记——若非自己也有着一段刻骨铭心,椎心刺骨,连梦魂中都难以忘怀的悲情往事的人,绝不会知道这“遗忘”两字做来有多么困难,有多么痛苦! 但坚强如铁的铁中棠却做到了,他将全部精神,全部意志,全部集中起来,不分昼夜,苦苦练武。 他拼命析磨着自己,鞭策着自己,绝不让自己有丝毫休息,因为他只要稍有停顿,那痛苦就有如毒蛇般啃噬他的心。 人类,确是种奇怪的动物。天下万物中,唯有人类心灵的痛苦甚于肉体,也唯有人类能以肉体的折磨减轻心灵的痛苦。 夜帝,却终日石像般呆坐着。 这幽秘的地窟陈设虽华美,但少了他豪迈的笑声,一切就变得黯然无光,寂寞、令清得无法忍受。 那些可爱的少女们,也早已失去了她们可爱的笑容,有时她们面对铜镜,甚至已忘却了自己笑时是什么模样。 她们也在不停的鞭策着自己,昼夜不息的清理着被她们炸毁了的秘道,清理着秘道中的碎石。 终于到了一日,她们计算距离,已将至出口,再有半日的工作,就可将整条秘道完全打通。 这时她们的容颜已憔悴不堪,她们头上的青丝也失去了原有的光泽,她们华丽的衣衫已破碎褴褛。 她们昔日那柔细的纤纤玉手,如今已生满了粗糙的老茧,她们明媚的眼波,也充满了泪珠。 但那却是快乐的泪珠。只因她们辛苦的工作,终将有了报偿。 到了这一日,铁中棠也抛下了一切,参与她们的工作,石像般的夜帝,也似乎有了生气。 眼见地道已将打通了,这时她们心里的激动与兴奋,纵然用尽世上一切智慧,也无法形容。 哪知,就在这最后关头…… 突然有一方千万斤的巨石,隔断了那最后的道路,隔断了她们一生中最大的希望,毁灭了她们一生中最大的快乐,使她们所有的辛劳俱都化为流水,使她们初露的笑容,又复化作眼泪。 在这短暂如流星过目,却又漫长如永无止境的刹那里,少女们全身力量又复化做了空虚。 她们一个个痛哭着跪倒在地,再也无力站起。 夜帝目光赤红,身子颤抖,须发一根根倒竖而起,那一双紧握着的铁掌中,握满了说不出的悲痛与愤怒。 铁中棠呆望着那一方绝非任何人力所能移开的巨石,黯然道:“苍天呀苍天!你难道真要将我们困死在这里?” 第三十三章 毒神之秘 但这时红尘中却已开始流传着一件耸动天下的消息:“夜帝又将复出!” 这消息是自常春岛流传出的,温黛黛自也知道。 水灵光短暂的晕迷醒来后,温黛黛便简略地叙出了一切事发生的经过——她自是流着眼泪说的。 水灵光、易明也是流着眼泪在听。 只听温黛黛接着道:“他们死了,我活在这世上又有何生趣,本也想随他们死了,倒也落得干净,但……” 她目光深深凝注着水灵光,道:“但我们这样死了,岂非太不值得,我们好歹也要为他们做出一些事来,然后才能死,我们的死要死的有价值,只因唯有我们死得有价值,才算对得起他们。” 她这话虽是在说自己,却也无异是说给水灵光听的。 水灵光目光凝注着天畔最远处的一点星光,喃喃道:“不错,要死的有价值……我万万不会平白死的。” 温黛黛暗中叹了口气,道:“但那常春岛,我实也无法再耽下去,只因若是再耽下去,我如不死也要疯了。” 这其间只有易明悲痛较浅,是以心中仍有些好奇。 她眨了眨眼睛,忍不住问道:“闻说留在常春岛的人,从此便得断绝红尘,那日后娘娘又怎会答应你走的?” 温黛黛道:“她没有答应,是我自己走的。” 易明张大了眼睛,吃惊道:“原来你是逃出来的,闻说那常春岛有如龙潭虎穴一般,你怎能逃得出呢?” 温黛黛道:“常青岛虽然一向纪律精严,但这最近一阵子,却有一件事,使得常春岛也有些乱了起来。” 易明道:“能使常春岛惊动的事,那想必是非同小可了……呀!是了,莫非是为了雷鞭老人要去寻仇?” 温黛黛道:“雷鞭又算得什么?姑娘怎会将他放在眼里、他不去还罢,若是去了,只怕也休想回来了!” 易明皱了皱眉道:“那却是为了谁?世上难道还有比雷鞭老人更强的人么?……呀!是了,还有一个。” 两人对望一眼,心里自然已知道此人是谁,易明道:“但……但是他……他已有许多年未见了。” 她从未说出此人的名字,水灵光却也已猜到,她只觉心头忽然闪过一丝奇异的兴奋与激动。 只听温黛黛已缓缓道:“不错,多年以来,夜帝俱都未在人间现身,但那只是因为他已被娘娘用计困在海滨地窟之中。” 水灵光再也忍不住脱口惊呼出来,颤声道:“那……那地窟在哪里?你……你可知道么?” 温黛黛道:“我纵然知道,也已无用,只因那夜帝已在不久之前自地窖中脱身而出。” 易明耸然变色道:“他老人家又已重入红尘了么?” 温黛黛叹道:“江湖大乱将起,又怎少得了他老人家!” 易明喃喃道:“这就难怪常春岛要被惊动了……”转目瞧了水灵光一眼,她激动的面容上,半是失望,半是欢喜。 她失望的是:她爹爹既已重入红尘,从此势必又将如神龙夭矫,翱翔天下,她又不知要等到何时才能听到他的消息了。 她欢喜的自然是她爹爹终究仍然健在人间,无论如何,她终有一日总会见着他的。 但这瞬息的轻微欢喜,立时便被永恒的沉重悲哀所掩没一时间纵将消逝,这悲痛却永将留存她心底。 铁中棠去了! 她永远再也瞧不见那坚定而又温柔的面容,永远瞧不见那有时闪亮的火焰,有时却又温柔如水的眼波。 这一切在她心中占据了太多位置,如今她的心已是一片空虚,只因她失望得绝无任何事物所能代替与弥补。 其实此时此刻,又何止是她?温黛黛、冷青萍又何尝不是满心悲痛,柔肠寸断,泪珠如雨…… 就在这时,就在这人人俱都黯然销魄,不能自己之际,易明突然发出一声惊呼,嘶声道:“蛇……蛇……” 夜色中虽瞧不见她面容,但想见她面上必已毫无血色,她颤抖着伸着手掌,指着面前的山石。 山石上那一点香火下,果然盘着一条颜色甚是怪异的小蛇,身下似乎闪动着一层乌金色的光芒。 这条蛇长不及一尺,粗不及拇指,实是小得可怜,但红舌闪缩,嗖嗖作态,却大有不可一世之概。 温黛黛本也吃了一惊,此刻见到不过是如此一条小蛇而已,微一皱眉,便待伸乎去取。 但她手掌还未伸出,便被水灵光一把拉住,只觉她指尖颤抖,似是心中充满惊恐。 温黛黛心头一动,转首望去,只见她一双水淋淋的大眼睛里,也已充满惊恐之色,不禁奇道:“这条小蛇你怕什么?” 水灵光道:“这条蛇必是奇毒无比,动不得的。” 要知她自幼生长在沼泽之中,毒蛇自是见得多了,但形状如此怪异,神情如此狞恶的毒蛇,却连她也未见过。 但见这金蛇仍然盘据在石上,动也不动,似乎根本来将面前这四个活生生的大人瞧在眼里。 易明越瞧越是害怕,颤声道:“怎……怎么办呢?” 水灵光目光四下搜索,口中道:“此等毒蛇,说不定已深具灵性,纵是深山大泽也不常见。” 冷青萍道:“不……不错,我……我立刻便将见……见着铁中棠了……你成全了我……爹爹……” 这一声“爹爹”叫出口来,众人一惊实是非同小可,易明嘶声道:“什么?他是你爹爹?” 冷青萍凄然笑道:“不错……” 那人也似骇得呆了,道:“你……你是谁?” 冷青萍道:“女儿……青萍……” 话犹未了,那人已大喝一声疯了似的奔下山坡,一把拉过了冷青萍,劈手撕下了她蒙面黑中。 满天星光,映着冷青萍苍白的面容,但见她嘴角似笑非笑,面颊上却已流满了晶莹的泪珠。 那人身子猛然一震,竟也扑地跌倒,颤声道:“萍儿……果然是萍儿……”但见他高颧削腮,鼻如鹰隼。 他,赫然竟是冷一枫! 温黛黛、水灵光、易明,眼见着眼前又是一幕人间惨剧,一个个俱是流泪满面,呆若木鸡,不知如何是好? 只听冷青萍凄然笑道:“爹……爹你虽未认出女儿,但……但女儿却早已听出爹爹的声音。” 冷一枫嘶声厉喝道:“你……你为何不早说?” 冷青萍道:“爹爹你又何尝给女儿说话的机会,一提起铁中棠,你心头便被仇恨充满,什么人的声音都听不出了。” 冷一枫双拳紧握,牙齿咬得吱吱作响,突然仰天大呼道:“苍天呀苍天,我好恨……好恨!” 冷青萍道:“他人死了,你老人家还在恨他?” 冷一枫道:“若不是他,怎会有如今这事……我若寻着他尸身,我便将之碎尸万段,也难消心头之恨!” 冷青萍苍白的面容上,突然泛起一丝奇异的微笑,道:“但如今女儿却立刻便要与他相会了。” 冷一枫厉喝道:“你……你敢?” 易明道:“那……那它怎会跑来这里?” 水灵光一字字道:“必是有人放出来的!” 易明倒抽了一口凉气,目光抬处,突见山坡上,树荫下,鬼魅似的现出条人影,易明嘶声呼道:“人……人在那里!” 只听那人影阴恻恻一阵冷笑,道:“幸好那丫头还有些见识,否则你们四人此刻只怕早已都去见阎王了。” 此人头戴竹笠,身穿道袍,影绰绰依稀可看出乃是个出家的僧道,只是在黑夜中谁也无法辨出他面目。 易明道:“我们与你无冤无仇,素不相识,你……你……你为何要放出这条毒蛇来害我们?” 那人冷笑道:“不错,你们四个小丫头自谈不到与老夫有何仇恨,但你们哭的那人却是老夫的大仇人!” 易明怔了一怔,道:“你……你是说铁中棠?” 那人唏唏狞笑道:“铁中棠呀!铁中棠,你这奸贼、恶徒,你这不是人生父母养的畜牲!你……” 他牙齿咬得格格作响,语声中充满怨毒之意,冷青萍突然飞身而起,颤声呼道:“他人已死了,你还骂他?你……” 那人目中射出杀机,轻叱道:“金奴,上!” 突然间,金光一闪,冷青萍语声立时停顿。 水灵光见她身子一动,面色已是惨变,但拉也拉不及了,此刻失声惊呼道:“你……你没事么?” 星光下,但见冷青萍蒙面黑巾波浪般起伏不定,手足四肢也起了阵阵痉挛,她似是想说什么,却无力气说出口来。 再看那金蛇又已回到石上,它方才身子一挺,便已在冷青萍腕上咬了一口,来去之快,当真是快如闪电。 水灵光花容失色,温黛黛方待伸手去扶,冷青萍已跌在地上,道:“你……你好……好狠!” 那人狞笑道:“这本是你自己找死,怪不得我,我家金奴既已在你腕上留痕,世上已无药可解,你只有等着见阎王了!” 冷青萍道:“女儿敢的……世上已再无一人能拦得住我……我的心一生中从未有过如此安适,如此自信……” 她缓缓阖起眼睑,嘴面的笑容,更是凄艳而迷人。 她语声也变得出奇的温柔,缓缓道:“看……看……他已在前面向我招手……你们瞧得见么?” 冷一枫身子早已剧烈的颤抖起来。 冷青萍道:“唉!可惜你们瞧不见他……他笑容是多么温柔……唉!我实未想到死……竟是如此快乐的事。” 温黛黛本已泪湿衣襟,此刻更忍不住啜泣出声。 冷青萍道:“莫要哭……莫要惊吵我……你看,那甜蜜的黑暗,已渐渐近了……他的笑容,也渐渐近了。” 她语声渐渐微弱,果真似乎已渐渐入睡。 冷一枫枯瘦的面容,已变为铁青,目光却变为血红。 他霍然转身,面对着那浑身散发着妖异之光的金蛇,竟要将他自己的罪孽,怪在这金蛇身上。 他喉间发出野兽般的嘶鸣:“是你……都是你!” 突然伸出手掌,一把抓住了那金蛇。 那金蛇竟也未想到自己的忠心,竟换来主子的仇恨,惊怒之下闪电般在冷一枫腕上咬了一口。 毒蛇反噬,其毒无比! 冷一枫宛如被人在心上刺了一针,身子陡然一阵痉挛,紧握着毒蛇的手掌,越握越紧。 他枯瘦的手背,青筋已根根凸起,指节已变为惨白。 那金蛇起先还在扭动挣扎,渐渐不能动弹……蛇首渐渐垂下,冷一枫嘴角,渐渐泛出残酷而满足的微笑…… 温黛黛等瞧得手足冰冷,满身冷汗湿透重衣。 突见冷一枫摊开手掌,掌心血肉模糊——那坚韧的金蛇,竟已被他毕生苦练的掌力捏成肉浆! 易明轻呼一声,晕厥过去。 冷一枫却疯狂的仰天狂笑起来,他口光也充满了疯狂之意,浑身肌肤,已变为恐怖的黑色! 水灵光、温黛黛情不自禁紧紧依靠在一起,浑身颤抖,满心栗懔,要想转身奔逃,双足却已骇得发软。 冷一枫笑声渐渐微弱……渐渐低沉……身子渐渐跌倒……突然软软的跌在他女儿身上。 无声寂绝,大地间静寂如死,唯有那香火上的一股青烟犹在夜中袅娜起舞,但就连这青烟的舞姿,也带着种凄迷恐怖的死亡意味,就仿佛死神本身,正盘旋在晚空中,静等着摄人的魂魄! 水灵光、温黛黛木立当地,甚至连指尖都无法移动,只有那飞舞的发丝,是这死寂中唯一的生趣。 风,不停的吹,木叶不停的在风中咽呜。 也不知过了多久,温黛黛颤抖着伸出手,要想自那可怜的冷青萍身子上,拉起冷一枫。 就在这时,她身旁突然多了一条黑影,这黑影来得全无丝毫声息,宛如地底涌起的幽灵。 温黛黛、水灵光大骇转身,星光下,只见一条高大的人影,天魔般立在她两人身后,赫然正是那食蛇异僧! 那鲜红的僧袍,纵在夜色中,也显得说不出妖异夺目,他冷冷的瞧着地上的冷一枫,那目光更是说不出的可怖。 温黛黛与水灵光已经历太多惊骇,已发不出惊呼,只是呆呆的望着他,也说不出一句话。 红衣异僧目光仍然凝注着不知是生是死的冷一枫身上,嘴角竟突然泛起了一丝奇诡、神秘而兴奋的笑容。 只听他口中喃喃念道:“毒神现体,天下无敌,食毒之门,横行天下……毒神现体,天下……” 他反来复去,念的始终是这十六个字。 水灵光、温黛黛,虽猜不透这四句话的含意,但已觉出这短短十六个字里,必定含蕴着一件可怖的神秘。 红衣异僧目光突然转向温黛黛与水灵光,道:“毒神现体,天下无故……这话你们可懂?” 他生像虽然奇诡狞恶,但对水灵光、温黛黛两人,却似乎没有什么恶意,温黛黛只得摇头道:“不懂。” 红衣异僧又自喃喃说道:“两个小娃儿,自是不懂……其实普天之下,又有几人懂得?又有几人懂得……” 他似乎越说越是得意,竟忍不住仰天大笑起来。 洪亮的笑声,如天雷迸发,如海啸怒涌,惊得四下木叶飞落,惊得水灵光与温黛黛耳朵发麻。 直过了盏茶时分,笑声方自渐渐微弱,温黛黛与水灵光只觉双耳早已麻木,别的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 这时阴影中却偏偏传出一阵冷笑之声,道:“毒神现体,天下无敌……这又有何难懂之处?” 红衣异僧心中纵然有些吃惊,但面色却绝无丝毫变化,沉声道:“什么人?出来说话!” 山麓阴影中,果然缓缓走出一个人来。 只见他满身锡衣,少年英俊,目光中虽有些惊怖之色,面色虽有些苍白,但身子却仍挺得笔直。 水灵光一见此人,又不觉低呼一声,她也想不到此人竟是易挺,再也想不到易挺竟会在此刻突然现身。 更令她疑惑不解的是,易挺又怎会懂得“毒神现体,天下无敌,食毒之门,横行天下”这十六个字的秘密? 红衣异僧见到现身的竟只是个少年,目光中也不觉微现诧异之色,冷笑道:“你小小年纪,懂得什么?” 易挺道:“你怎知我不懂?” 此时,他不但面容僵木,神气呆板,这六个字说出来,亦是死气沉沉,与昔日的飞扬活泼之态,遇然而异。 温黛黛虽也觉这少年有些异样,还不大惊异,水灵光见了他如此神情,却不禁大是吃惊。 在水灵光眼中,此刻这易挺竟似与昔日的易挺不是同一个人,他心神生气,俱似已被别人摄去。 红衣异僧道:“你既懂得,可知洒家是谁?” 易挺道:“食毒教主,飨毒大师!” 温黛黛心头一凛,暗惊忖道:“原来他竟是江湖传言中魔教第一高手,已有三十年未履江湖的飨毒大师!” 飨毒大师名震天下之时,温黛黛虽还未生出来,但她耳朵里听得“飨毒大师”这名字,却已不止一次。 温黛黛虽未看见这飨毒大师手段究竟如何厉害,但却看见每一个提起他名字的人,无论是谁,只要说出“飨毒”两字,身子便难免为之惊栗——此刻温黛黛面对这江湖中人人闻名丧胆的人物,心头也不禁泛起一阵寒意! 只见飨毒大师浓眉微微一扬,道:“不想你小小年纪,竟知道老僧的名字,我再问你,何谓毒神之体?” 易挺道:“毒神现体,为食毒教下两大魔功之一。” 飨毒大师道:“不错!” 易挺道:“练成毒神之体,四体俱属极毒,纵是武功已入化境之人,一旦触及毒神之体,也要入毒无救!” 飨毒大师道:“不错!” 易挺又自接道:“但要练成毒神之体,必须牺牲食毒教下已将毒功练至五成火候以上的一个弟子性命。” 飨毒大师道:“不错!” 易挺道:“而食毒教下弟子本极凋落,只因这毒功练到后来虽易速成,但入门这一道功夫却难如登天,食毒教主选来的弟子,十人中倒有九人在练第一道功夫时便已因毒丧身,能将毒功练至第五层火候的,实是绝无仅有,食毒教主自舍不得牺牲他的性命来练那毒神之体。” 飨毒大师道:“不错!” 他一连说了四个“不错”,镇静冷酷的面容上,已充满了惊奇诧异之色,甚至连语声都已有了些改变。 只因他实未想到面前这年纪轻轻的少年,非但知道毒神现体的秘密,而且居然还能说得如此详细。 易挺道:“但此刻这冷一枫,却已属毒神之体了!” 这句话说将出来,听他说话的三个人身子都不觉为之一震,就连温黛黛与水灵光面上也变了颜色。 她两人方听那毒神之体有那般神秘的魔力,此刻再听得冷一枫已炼成毒神之体,心里自然吃惊。 只听易挺接道:“只因冷一枫之五毒神功,本已炼至第五层火候,体中神气血液,都已含蕴剧毒,他平日便要随时吞食些奇毒之物,以毒攻毒,去泡制血液中之毒性,否则便要痛苦不堪,于是他体内之毒性,自是日渐加重,他掌力虽然越来越毒,但体内毒性发作时,自也越是猛烈。 “如此虽是恶性循环,但相生亦有相泡,是以除非有了巨大的变故,他体内毒性,万万不致危害自身的,但此刻他已遇着件巨大的变故。” 易挺口若悬河,将其中秘密缓缓说来,竟是如数家珍一般,这不但令飨毒大师吃惊,也更令水灵光迷惑。 转目望去,竟然见到易明的一双明亮的眼睛,也正睁得大大的,直望着易挺,眼睛里充满了惊奇之意。 原来她早已醒来,而且己听得入神,瞧她的神情,显然也在奇怪她哥哥怎会知道这武林中惊人的秘密。 水灵光暗奇忖道:“若是易挺早已知道这秘密,易明怎会不知?若是本不知道,此刻易挺却又怎会知道的?” 这些神秘的问题,她纵然仔细去想,也未必能想出个究竟,何况此时此刻,她根本无暇思索。 这时易挺又按道:“方才那金蛇不但奇毒无比,而且已具灵性,乃是天下七种最毒的毒蛇之一。以食毒教练功之秘,冷一枫平日须得以自身之精血,来喂养此蛇,好教它与自身心灵相通。若以毒教魔经所载,这金蛇实已成了冷一枫的元神,这个是魔教中人故神其说,但他并非全无道理。” 温黛黛、水灵光、易明等三人骤然听得这有如神话般神秘诡异之事,心头自不觉寒意更重。 三个人不约而同,紧紧依偎在一起。 尤其是易明,她平日看来虽然最是明朗爽放,其实胆子却最小,此刻身子早已缩成一团。 只听易挺接道:“冷一枫方才被自身元神咬了一口,他体内之毒,与金蛇之毒本已有了种奇异之感应。 “此刻两种毒性,相生相引,不但冷一枫体内之毒性已全被引发,而且更形成一种比原毒更胜十倍的毒性。是以冷一枫此刻本身之毒,也已较方才那金蛇之毒更胜十倍,他身体毛发,已无一不是奇毒无比之物。 “想那金蛇已是世上七大毒物之一,冷一枫此身之毒,自更非同小可,那毒蛇一滴毒液已足够令人丧命,此刻冷一枫却只要手指一触,便已足可夺人魂魄!” 说到这里,他语声方自微微一顿。 听到这里,温黛黛等人牙关已打起战来。 易挺道:“但纵是如此,还不足以构成毒神之体。只因冷一枫此刻依然身蕴奇毒,但天下武林高手倒只要不被他身子触及,还是可制服于他。” 飨毒大师赤红的面色已变为铁青,沉声道:“要如何才能炼成毒神之体,莫非你可知道么?” 易挺道:“江湖中人人都知道,中毒之人,无论中毒深浅,只要毒性发作时,气力必定比平时强猛十倍!而冷一枫此刻所中之毒又比世上任何人重得多,他毒性发作起来,其气力如何,乃是可想而知。 “是以只要将他此点加以利用,以你的五毒掌力,激发他生命中最后一点潜力,使他变为一具毒尸,再以你毒教中迷神之药,令他完全变成一具傀儡,完全听命于你,那时他虽已不能思想,但气力武功,却比往昔强胜十倍,再加以那一身冠绝天下的奇毒,江湖之中还有谁能抵挡?那时你自己也可以他为工具,而横行天下了!” 他戛然顿住语声,温黛黛等人心房却似已停止跳动。 只见飨毒大师呆呆的木立半晌,目中神光突然暴射而出,厉声喝道:“我毒教之秘,你是如何知道的?” 易挺道:“你走过来点,我告诉你。” 飨毒大师微一迟疑,终于大步走了过去。 易挺道:“再走过来些。” 飨毒大师浓眉一扬,冷笑道:“你纵有什么阴谋诡计,难道老僧还怕了你不成?”果然又往前走了两步。 就在这时,突然一条人影自飨毒大师身后横飞而来。 这人影来势之快,几非目力所能分辨。 水灵光只觉眼前一花,这人影己到了面前,手中竟然握着块巨石,只见他抢起巨石,便向冷一枫头脑砸下。 温黛黛心念一闪,恍然大悟:“原来那少年乃是和此人一路的,他那番说话,只是要分散飨毒大师的注意,好让此人乘机将冷一枫完全毁去,永绝后患。”她这边心念电闪而过,那边巨石已自砸下。 这巨石砸下,冷一枫头颅固将粉碎,冷青萍亦难幸免,她那花容月貌,也已变为一团血泥! 这时飨毒大师已自觉察,怒喝旋身,却已扑救不及。 但也就在这刹那之间,水灵光突然飞身扑起,拍上了巨石,她竟将那巨石震开三尺。“砰”的一声大震,巨石落在地上,砸出了个大坑,水灵光一掌拍出,却已呆呆的愕住了。 为了铁中棠,她爱屋及乌,自己对冷青萍有了份深深的好感,无论冷青萍生死,水灵光都不忍见她容颜被巨石所毁。是以她方才毫不考虑便将巨石震开,但一掌击出,她忽然想到如此做法的后果,心头却不禁战栗起来。 那捧石掠来的人影砸下巨石,身形不停,又已掠去。 但那一声巨震却令他回过头来,他再也想不到水灵光竟会出手救了飨毒大师的危困,口中不禁惊呼出声。 他身形就只这微一迟疑,飨毒大师已挡住了他的去路,他那庞大的身躯中,早已满布着杀机! 那人影倒掠三尺,似是算定自己绝对无法逃走,竟索性顿住身子,与飨毒大师对面凝立。 飨毒大师身形虽高大,此人身子却也不矮。 只见他一身黑袍,长可及地,黑袍随风飞舞,显见他身子必定枯瘦无比,他黑巾蒙面,也瞧不见面目。 两人四道发亮的眼神,有如四柄利剑一般,你望着我,我望着你,谁也不说话,谁也不动。 但在这无言的沉静中,杀机却越来越重——就连在一旁观看的温黛黛等人,都似已被压得透不过气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飨毒大师突然道:“原来是你!” 黑衣人道:“你此刻才瞧出来么?” 他语声平平和和,乍见似是毫无特异之处,但等他话说完了,竟还有一股余力震人耳鼓。 飨毒大师道:“我早该知道你来了的。” 黑衣人道:“是呀,你早该知道的。” 飨毒大师道:“除了你之外,还有谁如此清楚本门秘密?那少年只不过是你的傀儡,代你说出了而已。” 黑衣人道:“是呀,除了我之外,还有谁知道你的秘密?那少年只是无意遇着的,他姓什么我都不知道。” 这两人忽然之间,竟似数起家常来了,不但语声平平和和,而且所说的话也是平常得很。 但不知怎的,这些平平常常的话,自这两人口中说了出来,便似乎变得大不平常起来。 只因这两人大奇诡,别人只当他两人所说的话必定也充满诡秘,是以两人说出平常的话来,反倒更是令人吃惊! 飨毒大师道:“你既已来了,总是好得很。” 黑衣人道:“不错,好得很。” 飨毒大师道:“你那就莫要走了吧!” 黑衣人道:“还是你莫要走的好。” 飨毒大师道:“哪里哪里。” 黑衣人道:“好说好说。” 两人忽然竟似又说起客气话来,水灵光更是诧异。 这其中只有温黛黛涉世最深,早已看出这两人不但俱都心计深沉,阴谋毒辣,而且两人还必定都是势均力敌的强仇大敌,彼此都已将对方恨入骨髓,彼此谁也不敢对另一人稍有疏忽。 此刻看来两入虽在说话,其实却部在暗中运功调息,也都在暗中窥望着对方的破绽,随时准备出手一击。 在如此情况下,两人自然已将全副精神贯注,非但再也无余力留意对方说的是什么话,连自己说的话,也是随口胡诌出来的,是以两人言来语去,自是平平常常——甚至简直有些莫名其妙。 飨毒大师:“这地方不错。” 黑衣人道:“你留下吧!” 飨毒大师道:“还是你”” 黑衣人道:“彼此彼此。” 水灵光等人越听越是莫名其妙,但温黛黛观察入微,都知道这两人说话越是莫名其妙,其中杀机便越重。 只因两人心头杀机越重,便只想抓住对方精神稍有松懈,好施出雷霆一击,自更无心留意口中所说的话——这其间关系端的极其微妙,除了温黛黛这般饱经世故,聪明绝顶的人外,别人自是看它不出。 温黛黛打量距离,自己与水灵光等人,距离黑衣人与飨毒大师立身之处,最少也有八尺开外。 他两人这一击,威力再大,却也不至波及温黛黛等人。 温黛黛这才放心,索性坐山观虎斗起来,只望他两人此着出手之一击,威力越大越好。 只见飨毒大师面色越是深沉。那黑衣人目中杀机自也越来越是沉重。 但两人那一击竟迟迟不肯出手。 过了半晌,两人仍是不动。 又过了半晌,两人还是不动。 温黛黛却不禁有些着急起来了,暗道:“这两人究竟要耗到什么时候?那一击为何到此刻还不肯出手。” 一念尚未转完,突觉自己心胸之间,起了一股热闷之意,但手足四肢,却似已变得冰冰冷冷。 她先还不以为意,但试着抬了抬手足,手足竟似已有些麻痹之感,竟已不能自由活动。 她这才大吃一惊,赶紧暗调真气,真气赫然竟也已不能自由运转,她心头猛然一寒,几乎失声惊呼出来。 转目望去,夜色中虽瞧不清水灵光与易明两入的面色,但两人一双明亮灵活的眸子,竟也似失去了原有的神采。 温黛黛暗中盼望,这只是她两人方才哭肿了眼睛。当下强作镇定,低声道:“你两人觉得怎样?” 易明怔了一怔,道:“怎样?” 温黛黛道:“你两人可觉得身子有何不妥?” 易明似乎有些奇怪,道:“没有什么呀,还……”语声突然停顿,月光中立时露出惊骇恐惧之色。 温黛黛失色道:“怎样?是否有些不妥?” 易明道:“我……我胸口似乎有……有些发闷,且……且又热得难受……我手足竟……竟似也有些麻了。” 她语声竟已颤抖起来,显见心中充满惊怖。 温黛黛心中惊怖之情,委实更胜于她,目光望向水灵光,低声道:“水姑娘,你觉得怎样?” 水灵光目光已散乱起来,道:“和她一叫……” 温黛黛身子一震,呆在那里,再也说不出话来。 易明着急道:“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温黛黛道:“咱……们……都已中……毒了。” 她嘴唇似已麻木,每个字说出来都似困难已极。 水灵光、易明齐声大骇道:“中毒?” 温黛黛道:“非但已中毒了,而且中毒极深。” 易明、水灵光转目四望,但见飨毒大师与黑衣人自始至终俱未动弹一下,而四下又再无别人。 再瞧易挺,也还是木头般的站在那里,更不可能是施毒之人,易明忍不住道:“什么毒、谁施发的毒?” 温黛黛还未答话,水灵光心念一闪,突似想起一件十分可怕的事,脱口道:“莫……莫非是他?” 她眼睛瞧着的,赫然竟是飨毒大师。 易明诧声道:“他,怎么是他?真的是他么?” 温黛黛叹了口气,道:“不错。” 易明道:“但……但他连手指都未动过。” 温黛黛叹道:“天下人都知道飨毒大师乃是天下使毒的第一高手,而咱们却等着他出手进击,这岂非呆子。” 易明骇然道:“难道他站着不动,也能施毒?” 温黛黛道:“不错,最厉害的是,他这毒不但能无形无影的放发出来,而且还能使中毒的人毫无所觉。” 水灵光黯然道:“等到觉察时,中毒己深了,武功已大半消失,这时纵然察觉,也无用了。” 易明大骇道:“好厉害……好厉害……” 温黛黛叹道:“咱们原本就该想到,天下使毒第一高手时,又何须施展武功?” 易明道:“难怪他站着不动,他……他根本不必动的,咱们要是早想到这点,早就该防备了。”她语声仿佛越说越低。 温黛黛道:“这两人看似一直站着未动,其实早已展开了生死搏斗,只是别人看不出罢了。” 易明皱着眉头道:“你……你说什么?” 温黛黛愕了一愕,大声道:“我说的话,你听不见么?” 易明满面茫然之色,道:“你……” 温黛黛只听到一个“你”字,下面便只能看到易明嘴唇在动,她说的什么,一个字也听不到了。 三个人心中不约而同泛起一阵惊怖欲绝之意,手掌不约而同凑到一起——三只手却是冰冰冷冷,三只手都已流满冷汗,三只手都已颤抖起来——她们所说的话,对方竟已听不到了,谁也不知道究竟是对方耳力已失灵,还是自己根本已说不出声音? 一阵风吹来,吹起了黑衣人一片衫角。 突然,那片衫角竟被风撕了开来,随风而起,宛如风中藏着柄刀子似的,一刀便将衫角断下。 接着,被风吹起的那块衣角,一块变成两块,两块变成四块,竟变成一丝丝,一缕缕,晃眼便已吹散。 又是一阵风吹来,又撕下黑衣人二片衣角。这片衣角晃眼间被风撕成碎片,四下飞散。 不出片刻之间,黑衣人身上衣衫已变得粉碎不堪,左边缺了一块,右边又失了一角…… 原来他衣衫竟早已被那无形无影的毒腐蚀得经不起微风一吹,这毒性是何等厉害,自是可想而知。 但黑衣人身子却仍站得笔直,目中神光也依然有如闪电,他蒙面的一块黑中,也丝毫未见破损。 非但未见破损,而且这薄薄一片丝布,看来竟有如钢片一般,再强的风势,也不能将之吹出一丝皱纹。 这黑衣人内力又是何等厉害! 他身子显已坚逾精钢,百毒难侵,那蒙面丝中之上,也显已被满注真力,护住了他面目五官。他两人身子虽然迄未动弹,但这一场生死搏斗,却已足令在场旁观之人见了惊心动魄。 温黛黛暗惊忖道:“这黑衣人生死存亡,看来已是呼吸间事,而飨毒大师却似丝毫无险,这一战,显见他已占了优势。” 要知温黛黛等三人,虽不知这黑衣人是谁,却总是盼望这黑衣人胜的,此刻见他自始至终均处于挨打的局面,竟丝毫没有制胜之机会,三人不禁更是忧心忡忡。 三个人手掌相叠,温黛黛手掌压在最下。 她只觉水灵光、易明两只纤手,又湿又冷,有如两条方自水中提出来的鱼似的,还在不住颤抖。 忽然,这两只手掌竟全都移开了,但温黛黛垂首一望,那两只手掌却明明还压在她的手上。 她眼中所见,竟已与她身子所觉不能一致。 这骇人的发现,使得温黛黛肠胃都收缩起来,若非拼命咬牙忍住,立时便将呕吐而出。 转目望去,易明、水灵光两人眼睛里,竟似也开始闪动起将要疯狂的光芒,恰似炙热屋顶上的野猫一般。 “砰”的一声,易挺也倒了下去。 他站得最远,中毒自较迟,奇怪的是,他面上一直僵木如死,绝无丝毫变化,直到倒下时,还是那模样。 飨毒大师也还是那模样,但温黛黛突然发现,他那一双眼神之中,竟也现出了迷乱不安之意。 他胜算已在握,为何还会迷乱不安? 温黛黛暗中惊异,忍不住又去瞧那黑衣人的目光,这才发现此人的一双眼神之中,竟带着种妖异之气。 仔细再看,他一双瞳仁几乎占据了眼珠十分之八,本该漆黑的瞳仁,他却是诡秘的宝蓝色。 温黛黛心念一动,突然想起江湖间一件奇诡的传说:“凡使摄心术之人,眼神必是与别人不同。” 她暗骇忖道:“这黑衣人莫作正是施展摄心之术?他看来完全未曾反击,却原来正待以此术控制飨毒大师的心神!” 这两人一个施展的是无形无影的巨毒,另一个施展的赫然竟是武林传说中最神秘诡异的摄心之术! 两人身子纵然不动,但这一场搏斗的凶险,却已较武林中任何一场生死搏斗都要凶险十倍。 黑衣人心神只要稍有松懈,那无影之毒便将乘隙而入,侵入他心腑血液,侵蚀他生命。 飨毒大师心神只要稍有松懈,心神也立将被对方所摄,永生都将沦于那可怖的黑暗中,万劫不复。 两人的生死存亡,实已都在呼吸之间,在此等生死头头之下,两人自然谁也不敢妄动一动。 温黛黛再也想不到自己一生之中,竟能亲眼瞧见这种听所未听,闻所未闻,凶险之极,也奇诡之极的比斗。 最可怕的是,他两人此刻实已如骑在虎背之上,欲罢不能,除非两人中有一人倒下,否则谁也休想住手。 是以此战非但是无影毒与摄心术之战,而且还在考验着两人的精神、意志、胆量与耐心。 谁的意志坚强,谁的忍耐力久,他致胜之机会便多些。 谁的精神不能集中,谁的心里生出了恐惧之意,便无异自取灭亡——武林中决斗生死的方法虽多,但试问又有哪一种搏斗比此刻飨毒大师与黑衣人的搏斗更不能疏忽,更奇诡可怖! 温黛黛越看越是心惊,越想越是可怖——但她想得多了,心头竟突然有一丝灵机闪过。 这灵机实是满大黑暗中的一丝微光,满地乱麻中的一点头绪,温黛黛自然立刻便抓紧了它,再也不肯松手。 她极力忍住心头的狂喜之情,将此事再三加以盘算:“他两人所施展的功大,俱有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两人自然谁也不敢稍有疏忽,只因即使是丝尖般大小的疏忽,也足以取他性命,这点他两人自己必定比我知道得清楚得多。在此等情况下,若是有个第三者要取他两人性命,岂非易如反掌,我……我还等什么?” 一念至此,她再不迟疑,便待挣扎而起。 哪知那无形无影的巨毒,却在不知不觉中蚕食了她全身精力,此刻她用尽气力,竟也不能站起。 但她方自有了一点生机,怎肯轻易放松,当下喘了口气,再次挣扎,用尽她生命中每一份潜力。 她身子终于一寸寸的站起,但这时,她才发现,自己只要稍一用力,四肢便会生出种椎心刺骨的疼痛。 她咬一咬牙,拼命忍住。 她这一生中早已不知忍受过多少令她心碎肠断的痛苦,这一点肉体的痛苦,她自然可以忍住。她只有她可以忍住。 寒夜渐逝,东方已现曙光,此刻正是一天中最最寒冷的时候,但温黛黛额上却已渗出了珍珠般的汗珠。 她晶莹的牙齿咬着已完全失去血色的嘴唇,她虽然正在忍受着人类所能忍受的最大痛苦,但她身子终于已完全站起,终于已开始移动脚步。 飨毒大师与黑衣人仍然未动,谁也未曾发现到他们身畔一个柔弱的女子已开始发动对他们致命的攻击。 温黛黛满心燃烧着求生的火焰,这火焰烧起她生命中全部潜能,而变为一股令人难信的力量。 这力量支持着她的身子,推动着她的脚步。 她已向前走出四步。只要再走一步,她左手便可触及飨毒大师的左胁,她右手便可触及那黑衣人的右胁。 只因她手掌只要触及这两人的身子,他两人心神必将为之一震,而就在他们心神一震的这一刹那之间—— 飧毒大师的无影毒便立将侵入黑衣人体内,而黑衣人也必定会在这同一刹那间控制住飨毒大师的心神。 那时黑衣人固将立时丧生,而飨毒大师心神既已被他控制,他死之后,飨毒大师心神无主,其后果可能比死还要可怖。 但温黛黛这一步竟似再也无法跨出。 她此刻体内气力实已用到最后一分,正如一人挑了千斤之担,犹可支持,但若是再加一斤,便要跌倒。 温黛黛这一步非但未曾跨步,身子竟也“噗”的跌倒。 她如此挣扎,如此受苦,眼见胜利之果已是垂手可得,哪知到了最后关头,还是功败垂成。 在这刹那之间,她心头之悲愤与失望,实是任何人都无法忍受。但觉一股热血冲上头顶,竟也晕厥过去。 温黛黛醒来之时,眼前已是白云青天。 她晕厥前只道自己此番再也无法醒来,此刻醒来之后,也不信是真的,但耳畔却已听得有人道:“好,第一个醒的是你。” 这声音一入温黛黛之耳,她便已听出是飨毒大师的,心头不禁“通”的一跳,暗道:“苦也!” 飨毒大师竟未在那一场恶斗中丧生,自己还是在飨毒大师掌握之中,那纵然未死,却又和死有何两样? 一念至此,她但觉心灰意冷,索性又闭起眼睛。 飨毒大师道:“你既已醒转,为何还不起来?” 温黛黛口中虽不言,心中却暗暗忖道:“我已被你毒得奄奄一息了,哪里还能站起来,你装的什么蒜……” 忽然发觉自己头脑清清爽爽,眼睛明明亮亮,哪里还是先前中毒时那神智不清的模样,心头一喜,手足一伸,竟真的坐了起来,这才发现自己已被搬到山坡之上,水灵光、冷青萍、易明、易挺,还有那冷一枫,四个人直挺挺躺在她身旁,也不知是生是死? 再瞧飨毒大师,正盘膝坐在一株树下,白天里看来,神情虽已无夜间那般诡异可怖,但面色仍是冷如秋霜。 温黛黛又惊又奇,道:“我中的毒……” 飨毒大师道:“老僧所施之毒,老僧自可随手而解。” 温黛黛道:“你……你为何要救我?” 飨毒大师道:“你救了老僧,老僧自得救你。” 温黛黛怔了一怔,道:“我……我救了你?” 飨毒大师嘴角露出一丝诡异之微笑,道:“方才你身子倒下,恰巧倒在老僧那对手足畔,他心神一震,神功便散,否则老僧还未见能如此轻易胜他。” 温黛黛身子一震,顿时又目定口呆,过了半晌,突然狂笑道:“原来我反而助了你,助了你一臂之力,反而救了你……” 笑声越来越响,目中突然流下泪来。 飨毒大师道:“你非但助了老僧一臂之力,苦非你伸手一推,老僧那毒神之体,恐怖也要毁在巨石之下。” 温黛黛反手一抹眼泪,道:“那黑衣人是谁?” 飨毒大师道:“你问他作甚?” 温黛黛恨声道:“我要寻着那人,跪在他面前,任凭他将我碎尸万段,否则我这一生一世,永远也休想过得安宁。” 飨毒大帅冷冷一笑,道:“老僧纵然说出那人名字,你也未必认得.何况你如能寻到他,他只怕也已变作一具尸身了。” 温黛黛呆了半晌,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她这一生一世,委实从未有像此刻这样哭过。 飨毒大师冷哼道:“你助了老僧,反觉后悔,是么?” 温黛黛道:“不错,你杀了我吧,那反倒好些。” 飨毒大师仰首望天,缓缓道:“老僧虽也知你助我必非本心,但老僧一生之中,唯有此次是受惠于人,这笔恩情之债,好歹是要还给你的。” 温黛黛伏地痛哭,直哭了盏茶时分,哭声渐渐收敛,头脑也渐渐清醒,突然翻身坐了起来。 若是换了易明、云铮等人,想到自己竟在无心之间,助桀为虐,即说不定真要立时一头撞死,才能安心。 但温黛黛却绝非那样的人,她方才虽然一时热血冲动,此刻哭过了一阵,理智立刻又战胜情感,忽然大声道:“好,你要还我的恩情债。不知该如何还法?” 飨毒大师道:“你所说的老僧若能做到,绝不推辞。” 温黛黛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飨毒大师道:“老僧平生,从无轻言,但你也得记着,你方才曾助老僧两次,老僧今后也只还你两次而已。” 温黛黛道:“你总得先将我同伴救起再说。” 飨毒大师道:“好……还有一次了。” 温黛黛心里这才稍觉安慰,无论如何,自己总算救了几个人的性命,多少已可赎了今日之罪。 但过了半晌,飨毒大师却仍端坐未动。 温黛黛忍不住道:“你怎么还不动手?” 飨毒大师冷哼道:“你还未说出要救哪一个,却叫老僧如何动手?” 温黛黛心头一震,失声道:“救哪一个?自然三个都要救的。” 她只说三个,只因她知冷青萍已是万万无救的了。 飨毒大师冷笑道:“这三人与老僧既不沾亲,亦不带故,老僧为何要浪费辛苦炼成的解毒之药来救他们?” 温黛黛道:“但……但这是你答应我的。” 飧毒大师道:“不错,老僧是答应了要还你两次出手相助之情,但你也莫要忘记,只是两次,这里却有三个人。” 温黛黛颤声道:“你……你只肯救两个?是么?是么?” 飨毒大师点了点头,缓缓阖起眼睑,不再说话。 温黛黛厮声道:“但这里有三个人,你要我忍心不救哪一个?你……你……你忍心让一个与你无冤无仇的人死在你面前么?” 她呼声虽凄厉,飨毒大师却仍是面色木然,无动于衷,无论她怎样哀求,飨毒大师全似没有听到。 温黛黛“噗”的坐到地上,颤声道:“好狠……好狠,不想你竟有如此狠毒的心肠,我生平所见的恶人虽有不少,但你却是第一个……” 说到这里,她心头突有灵光一闪,大喜呼道:“第一个,你方才说‘第一个醒来的是我’,那想必还有第二个,第三个要醒来的,你其实早已救了他们,此刻只是故意要来骗我、吓我,要我苦苦求你,好教我对你更加感激,是么?你说是么?” 飨毒大师缓缓张开眼来,目光凝注着她,良久良久,嘴角竟缓缓泛起一丝诡秘而奇异的笑容。 温黛黛虽觉这笑容有点疯狂,有些可怕,但见他忽然笑了,心头那一点希望,不觉更是浓厚。 飨毒大师终于缓缓道:“不错,还有第二个,第三个人也要醒来的。” 温黛黛霍然站起,大喜道:“是谁?是谁?” 飨毒大师伸手一指冷青萍,道:“第二个是她。” 温黛黛道:“她……是她、但她已是无救的了!” 飨毒大师嘴唇笑容更是明显,道:“别人救不活她,难道老僧也救不活么、何况她算来乃是老僧的徒孙,老僧自然要救她的。” 温黛黛又惊又喜,过了半晌,道:“还……还有一个呢?” 飨毒大师手指移向冷一枫,道:“这就是了。” 温黛黛心头一震,骇然道:“他……是他?但……但……” 飨毒大师仰天狂笑道:“毒神之体已将成就,眼见老僧已将无敌于天下,那时天下武林中人,生杀予夺之权,都将操在老夫手中,哈哈……哈哈……” 笑声越来越是得意,也越来越是疯狂。 温黛黛再次跌倒,再也无法站起来了。 只见水灵光、易明、易挺,三个人面色已变为可怖的青灰之色,显然都已接近死亡的边缘。 温黛黛知道只要自己一句话,便可赋与其中两个人的生命,但她又岂能忍心见那一个死在她面前? 却教她这一句话如何出口? 飨毒大师冷冷道:“这三个中毒已颇深,你若迟迟不能决定救谁,只怕到你决定时,已是谁都救不活了。” 温黛黛倒吸一口冷气,目中不禁流下泪来。 她一生中已作过不少重大的决定,但这些决定,于她一生中都曾有着极大的关系,但取舍之间,却从未有此次这样困难。 救谁?不救谁? 她咬了咬牙,告诉自己:“无论如何,水灵光我是必定要救的,只因其余的两个人,我根本全不认得,只救一个,也就罢了。” 她目光望向易明、易挺,暗问自己:“救哪一个呢?” 她痴痴的望着他们,只觉这两人的面容,都是这么善良,这么无辜,嘴角也还都残留着一丝对生命的依恋。 她想到自己这决定势必要夺去这其中一条善良的生命,她身子再也忍不住剧烈的颤抖起来。 这心里的负担委实太重,这决定委实太令人痛苦。 她再问自己:“无论这两人是谁活了,当她或他知道自己的生命竟是自另一人死亡中得来,他还能活下去么?” 于是,她目光不由自主移向水灵光。 月色下,水灵光面容是那么安详,又是那么美——绝俗的美,她本似天上仙子,不应降入世俗红尘中来的。 温黛黛心头一阵绞痛,暗暗忖道:“铁中棠死了,云铮死了,我也迟早要死的,她还活着又有何趣味?她活着也唯有痛苦而已!” 她再望向水灵光,水灵光双目紧闭,长长的睫毛,轻柔的覆盖在眼睑上,所有的伤心与痛苦,都已远离她而去。 温黛黛也阖起眼睑,喃喃道:“她也正和我一样,唯有自死亡中方能得到安息,而另两人却仍对生命如此依恋,她活下去只有痛苦,而另两人生命中却还有无数的幸福,无数的欢乐,这种幸福与欢乐,是我与她再也无法享受的了。” 飨毒大师道:“你决定了么?” 温黛黛深深吸了口气,道:“我决定了!” 飨毒大师目光中闪动着一丝奇异的兴奋之色,似乎正期望着自温黛黛的决定中,获得一份残酷的满足。 他也迫切的渴望知道温黛黛决定牺牲的是准,只因他心中已允满了兽性的好奇,他大声问道:“是谁?你救的是谁?” 温黛黛仍然紧闭着双目,只手指两点—— 她点的竟是易明、易挺兄妹。 一直到飨毒大师喂过易明、易挺兄妹的解药,温黛黛仍是木石般端坐着未动,也未张开眼来。 飨毒大师拍了拍手道:“不须片刻,他两人便可醒来了。” 温黛黛茫然点了点头,茫然道:“哦!是么?” 飨毒大师好奇的望着她,突然笑道:“老僧实未想到你不救那女子,反救了这男子,你是如何下此决定的,不知可对老僧说么?” 温黛黛嘴唇动了两动,茫然摇了摇头。 但过了半晌,她竟终于说了出来:“你难道未曾看见,她死得如此安详,而这两人却对生命如此依恋。” 这些话她本不愿说的,却不知怎的竟说了出来,她甚至分不清这些活是话给飨毒大师听的,还是说给自己听的。 飨毒大师望了望犹未醒转的易明、易挺,又望了望水灵光,再望了望温黛黛,竟突然纵声大笑了起来。 温黛黛张开眼睛,又阖起,再张开,望着飨毒大师。 她终于忍不住问道:“你笑什么?” 飨毒大师道:“方才这三人模样看来完全相同,你却说这女子看来安详,另两人看来痛苦,这不过是你心里在如此想而已。” 这番话像根针,一针刺入温黛黛心底深处。 她身子突然颤抖起来,道:“你……你胡说!” 飨毒大师微笑道:“想当年老僧也是自红尘中翻滚过来的,你心底的秘密,瞒得过人,又怎能瞒得过老僧?” 温黛黛道:“我……我心底有何秘密?” 飨毒大师笑道:“你心底必定对这女子怀有嫉妒之心,是以希望她死,什么安详,什么痛苦,只不过是你自己用来骗自己罢了。” 他笑声中又自充满了得意之情,只因他已将别人的心血淋淋的剥了出来,他又已获得一份残酷的满足。 这笑声像是鞭子,一鞭鞭抽在温黛黛身上——也抽在她心上,抽得她连灵魂都不能动弹。 只听她喃喃道:“我嫉妒她么?……我为何要嫉妒她么?” 突然疯狂般笑了起来,嘶声狂笑着道:“我嫉妒她?我为何要嫉妒她?” 笑声渐渐凄厉……渐渐分不出是哭是笑……终于扑到水灵光身上,疯狂般放声大哭起来。 飨毒大师缓缓道:“在许久以前,你两人必定爱着同一个男子,而那男子心里却只有她,你恨她,嫉妒着她……” 他语声虽低沉,但却又是那么尖锐,每个字都像是针一样,你若是掩起耳朵,它便从你手掌间钻过去。 只听他缓缓道:“到后来……过了许久,你对那男子之爱心或许已渐渐消失,但那怀恨与嫉妒却未消失,你可知这是什么缘故?” 温黛黛痛苦着嘶声喝道:“你这鬼……魔鬼!住口!” 飨毒大帅又残酷的笑了,道:“只因嫉妒与怀恨乃是世上最最强烈的情感,尤其在女子心中,更远比爱心要强烈得多,只因女子的爱虽强烈但却易变,虽专一但却不能持久,这正与男子的爱虽持久但不能专一是同样的。” 温黛黛痛苦着道:“求求你……莫要再说了。” 飨毒大师道:“是以男子可以同时爱上许多女子,而女子却不能,女子爱上某一个男子时,必定爱得发狂,绝不会去爱第二个,但等她爱上第二个男子时,她对那第一个男子之爱心,便必定早已消失得干干净净。” 他狂笑数声,接道:“但女子与女子间的嫉妒与怀恨,却是永远不会消失的,女子若是恨上另一个女子,必定恨上一生!” 温黛黛双手掩住耳朵,厉声:“我不要听……不要听!” 飨毒大师哈哈笑道:“你不愿听,只因你除知这道理是真的,你只道已将对她的嫉妒忘去,其实这嫉妒却已在你心底生了根,是以……” 温黛黛突然惨呼一声,抱起水灵光身子,狂奔而出。 飨毒大师望着她疯狂奔逃的背影,疯狂的大笑起来,他知道自己已将这女子的心割得粉碎。 他一生中,只有见到女子心碎时,才能获得欢愉,只因他昔日也曾为一个女子心碎过…… 第三十四章 悲歌断肠 温黛黛放足奔逃,疯狂般奔逃——她为何奔逃,她逃避什么?这……这连她自己也分不清。 她心里一片空白,只因她什么都不愿想,她也不择路途,只是往那最最凄凉荒僻之处奔去。 她眼泪渐渐流尽,她双足渐渐麻木…… 地势果然越来越是荒僻——沼泽、恶林、死水、穷谷……忽然间,她眼前出现一片灿烂的花林。 鲜红的花朵,散发着迷人的香气,在阳光照耀下,便是天上庭院,也未必有如此美丽。 但这辉煌灿烂的花林,却是生在穷谷之中,沼泽之间,仿佛造物者特地要在最丑恶的地方,才肯生出最美丽的花朵。 温黛黛也不知道自己怎会奔到这里,但既已奔来这里,她便再也无法举步——她倒了下去。 她并未发觉花林深处竟还有一条人影,她也未听到这人在泥地上翻滚时所发的痛苦呻吟之声。 但这人却发现了她。 只因这人衣衫几乎已完全破烂,瘦骨嶙峋的身子上,满沾着泥污,狰狞的面目,已因痛苦而扭曲。 他看来有如沼泽中的魔鬼,又仿佛是负伤的恶兽。 他在泥地上翻滚着,挣扎着,只因唯有这冰冷的湿泥,还可减轻他身心所受的那火烧般的痛苦。温黛黛若是瞧他一眼,便可发现他正是方才与飨毒大师恶斗之黑衣人——风九幽。这阴毒凶险的魔头,虽在如此痛苦之中,耳目却仍有如虎狼般的灵敏,一闻人声,便立刻滚入了花丛。 过了半晌,他忍不住自花丛中露出脸来,瞧了几眼,终于瞧出了这突然闯入树林的竟是温黛黛。 温黛黛两次破坏了他的大事,这份怨毒之深,在别人说来已是非同小可,何况气量偏窄,含眦必报的风九幽! 他一眼瞧过,面上立刻满现杀机,咬牙暗道:“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自来投,臭丫头呀,臭丫头,今天你这条小命,还想往哪里逃?” 此时此刻,温黛黛若是瞧见他这恶魔般的面容,必定要吓得晕了过去,那时风九幽要杀要剐,她也不能还手。 哪知风九幽暗骂了两句,突然想起自己正是毒势发作之时,此番出去,未必便是温黛黛的敌手。 若是换了别人,见到自己恨之入骨的仇人便在眼前,哪里还忍得住,拼命也要冲出去的。 但风九幽性子却与别人大是不同,若非被人逼得不能脱身,他再也不肯去打没有把握的架。 心念一转,当下暗暗道:“风九幽呀风九幽,你自己千万要沉得住气,方才那毒物都弄不死你,此刻死在这臭丫头手中,岂非冤枉,反正你毒势不久便可消解,这臭丫头只要暂时不走,小命迟早送在你手上的。” 想到这里,他全身上下,更是连动都不肯动了,瞪着眼睛望着温黛黛,只望她切切莫要走开。 温黛黛果然未曾走开,却又伏在水灵光身上啜泣起来,心中反来覆去,只是不住暗问自己:“那老毒物说的可是真的?我难道真的有些嫉妒她么?” 是真的?不是真是?……是真的?……不是真的? 这问题像鞭子般抽打着她,像巨磨般折磨着她,她的心已粉碎,她实在不知该如何回答? 她忍不住仰天嘶呼道:“温黛黛呀温黛黛,你这个狠毒的女人,你害死了水灵光,你为何还活着?你为何还活着?” 风九幽听得眼睛都直了,心中又惊又喜:“臭丫头只道这里四下无人,竟说出了心中的秘密,却不想还有老子在这里听得一字不漏。” 若是他此刻能说话,他一定要说:“是极是极,你本不该活着的,不如死了算了!”只可惜他不敢说话,温黛黛也不是那种肯随便寻死的软弱女人。 她若是死,必定是死的极有价值。 她一面啜泣,一面将树上的鲜花一朵朵摘了下来,一朵朵铺在地上,铺成一面花床。 然后,她将水灵光的身子轻轻放了下去。 她口中轻泣着道:“小妹妹,你好生安息吧,世上没有一种泥土配埋葬你这白壁无暇的身子,我只有将你埋葬在鲜花里。” 她一面将鲜花盖覆在水灵光身上,一面低位道:“蜜蜂呀,蝴蝶呀,燕子呀,你们都来陪我这妹妹吧!微风呀,你快把浮云吹来,好教我这妹妹乘着云飞上天去,她身子本不属于这龌龊的尘世,她本就是来自那神仙居住的地方。” 轻柔的言词,有如歌曲般美丽——只是世上却又有哪一种歌曲,能唱得出温黛黛心里的悲伤? 风九幽暗道:“这臭丫头莫非是疯了么?竟对死人唱起山歌来了,臭丫头,你要唱就唱个高兴些的嘛,也好为老子解闷。” 他一面暗暗骂着,一面却又不禁暗暗欢喜,一瞧这臭丫头这副悲伤的模佯,她是万万不会立时走得了,臭丫头,你在乖乖的等着送死吗? 哪知温黛黛心里却早已打定了主意。 她低语道:“小妹妹,你好生耽在这里,让燕子与鲜花来消除你的寂寞,你只管放心,我不会让你白白死的。” 她竟突然站起身子,向来路猛奔而去。 风九幽这下可惊呆住了,眼睁睁的望着她奔出花林,又是气恼,又是着急,却又无计可施。 花林里只剩下两个人了。 这两个人,一个活着,一个已死,一个是绝顶的丑陋,一个是绝顶的美丽,一个是恶魔,一个是天使。 死了的美丽大使,落入活着的丑陋恶魔手掌中,这岂非是一件令人悲伤、令人叹息的事。 温黛黛脚步越来越缓,双眉紧皱,似是在苦苦思索。 她心思本就是千灵百巧,心里若是打起了什么主意,别人便是猜上一生一世,也休想猜得到。 但见她也不选路途,只是高一脚低一脚的往前面走,目光茫然凝注在前方,似是想得极为出神。 半晌,她面上突然露出一丝奇异的笑容,抬起头来,四面辨了辨方向,然后向东走去。 此刻日色还未升至中央,她迎着日光而行,仍然走得极慢,又拾了根树枝,在两旁草丛中拨动。 在这荒山之中,她竟似在寻着什么珠宝似的,寻找得极是仔细——唉!这位姑娘的举动,实是教人捉摸不透。 突然间,她瞧见几根长草被根丝线缚在一起,丝线极细,若不留心瞧,决难发现。 黑色的丝线,一点也没有什么古怪。 但温黛黛瞧在眼里,面上却露出了喜色,当即弯下身子,在那堆长草里仔细寻找了起来。 长草中果然有些奇怪的东西。 但她却又怎会知道这长草间有些奇怪的东西? 易明与易挺终于醒来。 先醒的是易明,她揉了揉眼睛,转目四望,但见阳光遍地,满山青翠,哪里还是她闭起眼睛时的光景。 她模模糊糊记起昨夜的事,她记得自己突然听不见,又瞧不见了,那当真有如噩梦一般。 但噩梦中那些恶魔哪里去了,那两个为铁中棠痛哭的女子哪里去了?水姐姐又到哪里去了? 她立时吓出一身冷汗,幸好还有她哥哥在身旁,她赶紧拼命去摇易挺的身子,连连叫道:“醒醒,你醒醒呀!” 易挺一惊,跳了起来,瞧见易明,方自松了口气,但目光四望一眼,面上不禁露出茫然之色,吃惊道:“我怎会到了这里?” 易明恨声道:“你怎会到了这里?你自己都不知道?” 易挺摇了摇头,道:“我……我记不清……” 易明顿足道:“你是死人么?昨天晚上……” 易挺道:“昨天晚上……对了,昨天晚上你与水灵光走后,我等了许久,你们还不回来,我就忍不住出来找了。” 易明叹道:“你早就该出来找了。” 易挺双眉紧皱,似是在拼命思索,口中缓缓道:“我找了好久,也未瞧见你们,突然听得有人声,我立即赶过去,哪知突然有个满身黑衣,黑中蒙面,只露出双魔鬼般眼睛的人,自黑暗中一掠而出,张开双手,挡住了我的去路。” 易明惊呼一声,道:“对了,就是这个人。” 易挺吃惊道:“莫……莫非你也见到了他?” 易明着急道:“你先莫管,先说你后来怎样?” 易挺道:“我大惊之下,厉声一叱,哪知这人只是用那恶魔般的眼睛眨也不眨的瞧着我,我被他瞧了半晌,心里不知怎地,竟突然有些害怕起来,想逃,哪知脚竟似已散了,想避开他的眼睛,哪知却又偏偏忍不住去瞧他。” 易明失色道:“后……后来怎样?” 易挺面色更是迷茫,道:“后来我不知不觉间,竟变得迷迷糊糊起来,自己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又怎会到了这里?我全不知道了。” 易明倒抽一口凉气,骇然道:“摄心术!” 易挺苦笑道:“不错,想来我必是要走运了,此等别人瞧也未瞧见的功夫,就竟亲自尝着了它的滋味……” 目光一转,突又失色道:“水……水灵光哪里去了?” 一提水灵光,易明大眼睛里就不禁急出了泪水,撇着嘴道:“她……她……” 说了两个“她”,便扑到易挺身上大哭起来。 易挺见她如此模样,更是吃惊,颤声道:“……她莫非已……” 易明终于哭哭啼啼将自己经过之事说了出来。 易挺还未听完,手足冰冰冷冷的,整个人却似被人抛入冷水里,不住的发起抖来。 两人猜未猜去,也猜不出自己怎会晕迷?更猜不出自己晕迷后究竟又发生了一些什么事。 此刻两人在荒山之间,既辨不出方向,身子还是虚软得很,这从来不知着急的兄妹两人,如今当真是着急得要发起疯来。 易挺搓手道:“无论如何,咱们也得找着她。” 易明流着眼泪道:“但……但到哪里去找呢?” 易挺苦着脸,也是想不出办法,两人垂首发了半天愁,终于还是易明心中灵机一动,脱口道:“有了,咱们先去找着盛人哥他们,再请他们帮着咱们找,人多势众,总是要好得多的。” 这总算是没有主意中的好主意,但那崂山山阴上清道观究竟在哪个方向,他们还是不知道。 两人只望能遇见个人问问路,鼓足气力,大步向前,转来转去,也不知走出了多远,却哪里遇得见人。 直走得易明眼花脚软,心里也有些失望了。 突然间,只听一声厉叱,自前面山坳后传了过来,一人怒骂道:“我早就想找你了,你也知道,还装什么糊涂。” 另一人却笑道:“在下实不知前辈寻找在下为的是什么?” 后面一人说话的声音,易明、易挺虽听不出,但前面那人尖厉的语声,他两人一听便知道是钱大河的。 两人正自走投无路时,突闻故人之声,心中自是狂喜,当下再不迟疑,放足狂奔而去。 只听钱大河厉声喝道:“就算你不知道,我今日也要将你这小淫贼废了,看你以后还敢不敢胡乱寻花问柳?” 接着,便是兵刃相击声,呼喝叱咤声。 易明、易挺更是听得满心惊喜,加紧脚步赶去,只见山坳中,一片林木间,正有纵横之剑气,满天飞舞。 直到两人走近,钱大河仍然全未发觉。 他迅急辛辣的剑法,此刻施展的每一着都是杀手,竟似与对方有着极深的仇恨,恨不得一剑便将之伤在剑下。 对方却是个易明、易挺素不相识的锦衣少年。 这少年武功虽不弱,但显见并非这彩虹剑客的敌手,掌中一柄剑,已渐渐只有招架,不能还击。 易氏兄妹既不便出手,也不能拦阻,只有在一旁瞧着,那两人正自拼命中,根本未瞧见有人进来。 钱大河越打越是愤怒,眼睛都红了。 易明、易挺与他相识颇久,也时常见他与人交手,但却从未见过他剑法使得有今日这般辛捷狠辣。 他实已将本身剑法使至巅峰,但见剑势有如飞虹,四下木叶,在森森剑气中漫天飞舞,那景象当真是惊心动魄,眩人眼目。 突然,钱大河剑光颤动间,分心一剑刺出。 那少年闪避不及,肩头立刻被划一条血口。 他惊痛之下,破口大骂道:“钱大河,你鬼鬼祟祟的拦住我去路,就逼着我动手,你如此欺负个后辈,算什么英雄?” 钱大河厉声叱道:“今日若不废了你这淫贼,我黄冠剑客一生的英名,才真是要葬送在你这畜牲手里。” 语声中快刺七剑,那少年左胸上又多了条伤口,鲜红的血迹,立刻在他织锦的衣衫上画出了点点桃花。 他骇极之下,放声大呼道:“师父!师叔!快来救救徒儿的命呀!这钱大河不知发了什么疯,竟要胡乱杀人了……” 钱大河狞笑道:“你喊吧!只管喊吧!嘿嘿!你纵然喊破喉咙,黑星天与司徒笑却也万万不会听得到的。” 易明、易挺兄妹两人这才知道这锦衣少年竟是黑星天与司徒笑的徒儿,两人对望一眼,不觉更是奇怪道:“沈杏白岂非已与黑星天、司徒笑等人一路的么,却为何又似与这少年仇深如海,竟定要取他性命?” 心念一转,突听一声轻叱:“住手!” 三条人影闪电般掠入林来,剑光一闪,“当”的一声,挡住了钱大河手中长剑,一人厉声道:“大弟,你疯了么?” 语声沉猛,正是紫心剑客盛存孝。 还有两人,一个目光闪动,嘴角带笑,护住了那少年,一个身材娇小,满面惊惶,勾住了钱大河的手臂。 目光闪动的自是司徒笑,身材娇小的却是孙小娇。 钱大河面色已气得赤红,嘶声道:“小娇,你放手!大哥,你也莫要管我,说什么我今日也要宰了这小淫贼,这小畜牲!” 司徒笑微微笑道:“钱兄但请息怒,沈杏白若有什么无礼之处,钱兄只要说出来,小弟必定重重责罚于他,钱兄又何苦定要取他性命?” 他满面俱是微笑,钱大河却已气得说不出活来。 司徒笑转向那少年,轻叱道:“你怎的得罪了钱大叔,还不从实说来。” 那少年正是沈杏白,见到有人来了,胆子立刻大了,眼珠子一转,装出十分委屈的模样,道:“徒儿也不知哪里得罪了钱大叔,钱大叔口口声声骂我淫贼,徒儿更不知是为了什么?” 盛存孝面色凝重,沉声道:“大弟你究竟为了什么,但说无妨。”哪知钱大河身子只是发抖,还是说不出这是为什么。 司徒笑面色突然一沉,冷笑道:“沈杏白小小年纪,来日在江湖中还要混的,今日若是被钱兄胡乱杀死,倒也罢了,但这‘淫贼’两字,却教他如何担当得起,存孝,你乃彩虹七剑之首,此事钱兄若不说个明白,我只得来问你了。” 易厌兄妹虽是初次见到司徒笑,但见他如此神情,两人不禁齐的暗道一声:“好厉害的人物。” 盛存孝果然被他那咄咄逼人的话锋,逼得说不出话来,干咳一声,凝注着钱大河,呐呐道:“大弟你……” 语声方出,钱大河已嘶声大呼道:“好!我说,司徒笑你听着,你这无耻的徒儿,竟与我老婆不三不四,你说我是否该宰了他?” 盛存孝、司徒笑齐都一怔。 易明、易挺恍然忖道:“原来是这种事,难怪钱大河说不出口。” 孙小娇本自呆在那里,此刻突然放声大哭起来。 司徒笑厉叱道:“杏白,此事可是真的?” 沈杏白眼珠子又转了转,垂首道:“此事怎会是真的,徒儿纵然有心要勾引钱夫人,但钱夫人玉洁冰清,怎会与徒儿做出不三不四的事?” 钱大河怒喝道:“放屁,你这小畜牲,还想赖……” 他这“赖”还只说到一半,面上却已被孙小娇着着实实打了一掌,他又惊又怒,还未说话,孙小娇却大哭着滚在地上。 她一手撕着衣裳,一手捶着胸膛,放声大哭道:“我不要活了……不要活了……你杀了我吧……你若不杀我,你就是活王八,活畜牲。……” 钱大河平日倒也自命是个英雄人物,但见到老婆撤泼,也和天下的男人一样,半点主意也没有了。 刹那之间,他身子已被孙小娇打了三拳,踢了五脚,踢得他满面通红,只得连连顿足道:“起来起来,有什么话好好说。” 孙小娇边打、边哭、边骂道:“还有什么好说的,别人说你老婆玉洁冰清,你却要说你老婆与别人不三不四,别人都信得过你老婆,你却偏偏信不过……各位,你们倒说说看,天下还有这种硬把绿帽子往自己头上戴的人么?” 盛存孝满面尴尬,拉也不是,劝也不是。 司徒笑背负双手,仰面向天,不住冷笑,沈杏白却已悄悄偏过头去,似乎忍不住要笑出声来。 孙小娇一跃而起,撕扯着钱大河的衣襟,大骂道:“好,你说我让你当活王八,你怎么不宰了我?你……你动手呀……有种的就快动手呀……” 钱大河面红耳赤,身上衣衫已被老婆扯得七零八落,推也推不开,避也避不过,只得呼道:“盛大哥,快拉住她!” 盛存孝顿足道:“唉!你糊涂了,我怎能拉她?” 这时幸好易明再也忍不住了,终于一掠而出,拦腰抱住了孙小娇,拍着她的肩头,半哄半劝道:“好嫂子,歇歇吧!” 孙小娇反手要打,瞧见是易明,手才放下,一把搂住了易明的脖子放声痛哭道:“好妹子,幸好你来了,你可知你嫂子被人如何冤枉么?天呀……天呀……叫我往后怎么做人呀!” 易明呐呐道:“钱大哥说错了话,本是不该的。” 这一来孙小娇可是哭得更伤心了:“好妹子,还是你知道我……姓钱的,你可听到易家妹子的话了么,你这没良心的,你这畜牲!” 钱大河见易明来了,暗中松了口气,早已远远的避到一旁,此刻易明向他使了个眼色,道:“钱大哥,你冤枉了大嫂,还不快过来陪个不是。” 钱大河委实是想过来的,但瞧了沈杏白一用良,却又顿住了脚。 司徒笑突然干咳一声,道:“此事既属误会,也就罢了,存孝,你且陪各位在此聊聊,我与杏白却要先行一步。” 他实已看出了沈杏白与孙小娇确有不三不四的勾当,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当下与沈杏白打了个眼色,匆匆而去。 钱大河这才走了过来,左打恭,右作揖的,也不知陪了多少个不是,才总算将孙小娇哄得停住了哭声。 但孙小娇最后还是打了他一掌,道:“你以后还敢冤枉人么?” 钱大河垂手道:“不敢了。” 孙小娇这才噗哧一笑,道:“你这王八,瞧在易妹妹的面上,这次饶了你。” 盛存孝在一旁瞧得连连摇头连连叹息,他委实不忍也不愿再看,转过头去。便瞧见了易挺。 易挺躬身道:“小弟正在寻找大哥,又不知道那上清道观究竟在哪里,却不想误打误撞的在此遇着了。” 盛存孝叹道:“你们来得倒是凑巧,否则你们纵然寻着上清道观,也未见能寻着我等,只因我等早已离去了。” 易挺奇道:“离去了?去了哪里?” 盛存孝道:“此刻我等之居处,有时当真可说是一日三迁,幸好我等俱是身无长物,他说要走……唉:立时便可走。” 易挺更是奇怪,忍不住又问道:“那却是为了什么?” 盛存孝仰天长长叹息,久久说不出话来。 孙小娇却抢先道:“你不知道那位雷鞭老人可真难伺候,他唯恐暗中随时有人在窥探着他的秘密,是以无时无刻不在移换居处,而且每日都逼着我们四下查访,有时等我们回去时,他又已撤走了。” 她面上泪渍未干,口中却已咕咭咕咕说个不停。 易挺皱眉道:“不想雷鞭老人如此声名,如此地位,竟然也会疑神疑鬼……他如此脾气,你等怎能容忍?” 孙小娇道:“不能容忍也没法子呀,盛大哥的母亲定是……”瞧了盛存孝一眼,终于未将下面的话说出口来。 盛存孝面色更是悲怆沉重,仰面向天,不住长叹,易挺见了他如此神情,也只有黯然垂首。 易明突然问道:“咱们此刻回去时,他若又已搬了,却教咱们如何去找?” 孙小娇笑道:“这倒无妨,司徒笑他们昔日本有暗中联络的标志,此番咱们出来寻访,也用他们的暗记互相联络,互相呼应,无论他们走到哪里,咱们都可找得到的,妹子,来,我这带你去瞧瞧。” 她不由分说,便拉着易明走了,盛存孝等人也只有随后跟去,钱大河这才知道他们方才必是随着沈杏白留下的暗记寻来的,他痴痴的望着孙小娇那娇小婀娜的背影,心里也不知究竟是何滋味——司徒笑的五福连盟与盛存孝的彩虹七剑,从此便埋下一粒不祥的种子。 第三十五章 铁血柔情 温黛黛拨开草丛,草丛中果然有五粒黑色的棋子,后面四个堆成一一堆,前面一个,指向东方。 原来这正是司徒笑等人留下的指路标志,温黛黛昔日与司徒笑关系非浅,对他们的暗记自然了若指掌。 她先前本已瞧见了这些标志,只是那时满心悲伤,便未留意,此刻她暗中已下了决心,要找寻雷鞭老人与司徒笑,便一路寻来。 她凝目瞧了半晌,竟将那孤零零的一粒棋子自前面移到后面,也就是将路标自东方移到西方。 然后,她才拍了拍手,扬长东去,想到司徒笑等人势必要被这错乱的路标弄得晕头转向,她嘴角不禁露出一丝微笑。 她一路行来,又寻得了四、五个路标,她自然又将这些路标全部给弄乱,好教司徒笑等人摸不着方向。 最后到了一处,已入穷谷之中,前面虽仍有道路可寻,左右两边,却是山高百丈,壁立如削。而草丛中的路标,却指向右方。 温黛黛怔了一怔,仰首望去,只见那山壁高入云霄,壁上虽有藤箩攀援,但纵是猿猴,只怕也难飞渡。 她又惊又奇,暗暗忖道:“莫非已有人先我而来,将这路标弄乱了?”但知道这路标暗记的,世上也不过只有司徒笑等寥寥数人,他们又怎会将自己摆下的路标弄乱呢?温黛黛想来想去,也想不通其中的道理。 她呆呆的木立半晌,只觉风吹衣襟,向后飘舞,此刻她本是面向山壁而立,这风莫非竟是自山壁里吹出来的? 这发现,立时触动了她的灵机,当下向山壁间有风吹出之处跃了过去,百忙中还是未忘将那路标棋子换了方向,指向危崖。 山壁间果然有条裂隙,虽然被满布山壁的藤箩掩饰得极为隐约,但温黛黛以树枝拨了半晌,终于发现了。 她此刻实已浑然忘了恐惧,这山隙里是龙潭,是虎穴,她全部不管了,拨开藤箩,便闯了进去。 山隙中自是狭窄而阴暗的,草木也显然已有被人践踏过的痕迹,但要不是温黛黛心细如发,留心观察,还是很难发现。 她吃力的走出数十丈后,眼前豁然开朗。 但见一片谷地,宽广辽阔似无边际,阳光普照,风吹长草,有如无情大海中黄金色的波浪。 温黛黛实未想到这山隙里竟有如此辽阔的大地。 一时之间,她竟似已被这一片壮观的景象所吸引,痴痴的站在那里,良久良久,动弹不得。 辽阔的草原中,长草已有人高,温黛黛行在草丛中,更有如行在大海波浪中一般,茫然无主。 她根本完全瞧不见四下景物,更辨不出方向,她本当入了山隙便可寻着雷鞭老人,如今方知大大的错了。 在这辽阔的草原中寻人,实如大海捞针一般,在这无人的荒山之中,她实已不敢放声呼唤。 至于草丛中是否有毒蛇猛兽?是否有强敌窥伺?这些,她倒未必放在心上,只是迈开大步,直向前闯。 但草丛委实太密,纵是对面有人行来,她也难发觉,纵是全力迈开大步,她也无法走快。 走了两、三盏茶功夫,四下还是毫无动静,她还是什么也没有发现,但闻风吹长草,在耳畔飕飕作响。 这响声当真令人心慌意乱。 她终于忍不住了,奋身一跃而起,跃出草丛,放眼四望,但见草浪如涛,哪有什么人影。 她再想瞧仔细,但真气已竭,只有落下。 就在这将落未落的刹那之间,左面的草浪,动得似乎有些异样,但等她跃起再看时,已是什么都瞧不见了。 在这长草之间行走,本来危险已极,只因长草间到处都可以埋伏陷阶,到处都可能埋伏着危险。 若是换了别人,此时此刻,怎敢胡乱去闯。 但温黛黛算定这谷地中只有雷鞭老人这一伙人在,左面既然有了人踪,便必定是这伙人其中之一。 她想也不想,便闯了过去。 又走了数十丈远近,她一顿足,便听得前面似是有一阵阵轻微的声声,似是衣衫磨擦草丛所发出来的。 温黛黛轻叱道:“是谁?” 叱声出口,这轻微的声音便告消失。 温黛黛皱了皱眉,轻轻向前走去。哪知她脚步一动,那声音便已响起,似在向后退去,只要她脚步一停,那声音便也立刻停止。 这情况当真有如捉迷藏一般,但却又不知比捉迷藏要凶险多少倍,空山寂寂,风声飕飕。 温黛黛纵然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此刻也不觉有些胆寒。 这种出乎本能的惧怕,本是在人性中不可避免的弱点之一。 她再次停下脚步,轻叱道:“你究竟是谁?” 风吹草动,寂无四声。 温黛黛道:“我此来绝无恶意,无论你是谁,都请出来相见好么?” 她这次声音说得已大了些,但四下仍无回答。 她这一生中,不知已到过多少凶险之地,但无论多么凶险的地方,那凶险总是可以看得出来的。 而此刻这长草从中,看来虽然平安,其实却到处都埋伏着不可知的危险,这种不可知的危险,实比世上任何危险都要可怖。 她口中不禁喃喃骂道:“这鬼草,怎的长得这么长……” 话声未了,突听前面草丛中“擦”的一响。 温黛黛骤然一惊,也不顾面目被长草所伤,奋身掠了过去,激得长草哗哗作响,四下仍是瞧不见人影。 转身四望,身子立时又被那打不断推不倒的长草包围起来,到了这时,温黛黛心头不觉泛出一股寒意。 她忍不住呼道:“你难道听不出我的声音么,我是温黛黛,你可是黑星天、白星武、司徒笑?盛存孝?” 她说了一连串名字,还是无人回答。 她不禁皱眉忖道:“莫非前面根本无人,只是我听错了,无论如何,我此刻已是有进无退,好歹也要往前闯去。” 一念及此,咬牙往前冲去。 穹苍渐渐阴瞑,风势渐渐大了。 突然间,温黛黛一步踏空,竟似陷入了陷阶之中,身子不由自主任前面笔直栽了下去。 但她年纪虽轻,江湖历练却极丰富,在此等情况下,犹能惊而不乱,双臂一振,硬生生拔了起来,向旁跃去。 哪知她脚尖方自落地,突然两根树枝自草丛中弹起,尖锐的树枝,有如利剑一一,挟带风声,笔直划了过来。 温黛黛引臂击掌,身随掌走,“龙形一式”,再往前窜,哪知脚下又是一软,身子还是栽了下去。 这次她真力已尽,再也无法窜起。 但觉眼前一黑,一只黑布袋子自颈上直套下来,套住了她双臂,令她完全动弹不得。 温黛黛骤然遇伏,竟然未能反抗,便被制伏。 她不禁放声惊呼道:“你是……” “谁”字还来出口,嘴已被一只强大而有力的手臂捂住,接着,身子也被那人凌空提了起来。 温黛黛双足乱踢,拼命挣扎。 但这人却是力大无穷,一双手臂更似钢铁铸成一般,她哪里挣得脱。 但觉胁上一麻,她根本动也无法动了,身子似已被那人扛在肩上,大步向前走了出去。 温黛黛心中忖道:“这人究竟是谁?究竟要将我怎样?他莫非与我有什么仇恨,是以方自这般暗算于我?” 但路标所指,这谷地显然乃是司徒笑等人潜伏之处,雷鞭老人在这里,还有什么别人敢在此落足? 温黛黛心念数转,恍然忖道:“是了,这必定是司徒笑记念前嫌,是以方自暗算于我,为的只怕是要将我好好羞侮一场。” 一念至此,她心倒定了。 哪知这时前面突然响起轻语之声,那是女子的口音。 只听她自语:“四哥,你真的出了手么?” 虽是女子声音,但语声却刚强得有如男子。 扛着温黛黛的那人,哼了一声。 那少女又道:“爹爹再三吩咐,未摸清对方路数之前,千万出手不得,私自打草惊蛇,小不忍而坏了大事。” 那男子哑声道:“你可知这女子是谁么?” 那少女道:“我怎会知道,我根本谁也不认得。” 说到这句话时,她语声中似乎微带酸楚之意,听来才总算多少有了些少女们应有的温柔。 那男人冷冷道:“这女子是来寻找司徒笑的。” 简简单单一句话里,竟似含蕴着山一般重的仇恨,海一样深的怨毒,那少女轻轻惊呼一声,再也说不出话来。 然后,两人谁也不再说话。 风吹草浪,使这无边的沉静显得更是沉静得可怕,温黛黛心头寒意也更重。 她在心中暗暗忖道:“这男女两人究竟是谁,是司徒笑的仇人?还是司徒笑的朋友?是为我来寻访司徒笑而迁恨于我?还是为了怕我向司徒笑复仇,是以先将我擒获?” 温黛黛终是猜不出这少年男女两人究竟是谁?更猜不出这两人究竟要将自己带往何处?如何处置? 她只觉这两人行走甚急,似乎在这长草间出没已久,是以长草虽如大海般难辨方向,但两人却不以为意。 走了半晌,突听那少女耳语般轻叱道:“停!” 温黛黛便觉自己身子沉了下去,显见那少年已蹲了下来,而且屏息静气,连呼吸之声都不再闻。 这时右面草丛间,已传来一阵脚步移动、衣衫“悉挲”声,温黛黛伏在少年肩头,但觉他心房怦怦跳动。 她不觉暗奇忖道:“这少年如此紧张,想必是怕来人发现于他,来的想必是他的强敌,在如此隐密的狭谷草中,居然竟潜伏着势如水火的两派人物,这当真是令人想不到的事,却不知除了雷鞭老人一派外,还有一派是些什么人?想来这少年男女,必定是与雷鞭老人敌对一派中的。” 她好奇之心一生,反将自己的安危忘了,只恨不得草中来人直闯过来,也好让自己知道他们是些什么人物? 哪知脚步之声到了他们身旁数尺外,便停下了,接着,一个尖锐而奇特的女子口音道:“咱们在这里说话,万万不会被旁人听去。” 这语声听来又是年轻,又是苍老。 这语声一入温黛黛之耳,她心头不禁一跳,暗忖道:“原来是盛大娘来了!”这既年轻又苍老的语声,正是盛大娘独有的,无论谁只要听过一次,便再也不会忘记,温黛黛虽然明知盛大娘必定在这草原中,但骤然听得她语声,仍不免吃了一惊。 又闻另一人叹道:“如此隐密之地,也亏得雷鞭老人找到,只可笑他还不知足,还要说此地暗中必定有人窥伺。” 温黛黛听得这语声,心头又是一跳,忖道:“黑星天也来了。” 她好奇之心不觉更盛,暗道:“盛大娘拉青黑星天鬼鬼祟祟的在此说话,说的又是些什么不可告人之事?这我可得听听。” 风吹草动,两人说话的声音更轻。 盛大娘冷笑道:“依我看来。那老头子近来神智已有些不清,咱们若也随着他乱闯,那能成得了什么大事?” 黑星天叹道:“只可惜咱们已是骑虎难下,走也走不了啦!” 盛大娘道:“他死了又如何?” 黑星天似是吃了一惊,过了半晌,方自缓缓道:“大娘的活,小弟有些不懂。” 盛大娘道:“你懂的,我早已瞧出,咱们剩下的这些人里,只有你是条敢做敢为的汉子,是以才拉你来说话。” 黑星天默然不响。 盛大娘又道:“那老头子虽然疑神疑鬼,但对咱们却丝毫不加防范,咱们只要在他那酒葫芦里下些毒药,嘿嘿……” 黑星天倒抽了口凉气,道:“但……但咱们此刻正想倚他为靠山,来复仇雪恨,若是害死了他,岂非反倒于咱们有害无益?” 盛大娘冷笑道:“你难道还未看出,他随手带着的那两本绢册,便是他一生武功的精华,他若是死了,就是咱们的了。” 黑星天心已显然有些动了,呐呐道:“这……” 盛大娘截口道:“此刻日后已隐,夜帝失踪,咱们只要学得雷鞭的武功,何愁不能横行天下,你还考虑什么?” 黑星天长长吐了口气,道:“只是他那儿子,外看虽糊涂,内里聪明,只怕还在老头子之上,却当真难以对付得很。” 盛大娘道:“老的已死了,还怕小的?不说别人,就凭你一双铁掌,我一袋天女针,再加上孝儿一柄剑,就足够要他的命了!” 黑星天又自默默不响。 过了半晌,盛大娘方自道:“怎样?” 黑星天缓缓道:“只要大娘行动,小弟必定迫随。” 盛大娘轻轻一笑,忽然又道:“你看司徒笑这人怎样?” 黑星天似是怔了一怔,道:“这……这小弟……” 盛大娘恨声道:“此人自作聪明,什么事都要占强,他非但瞧不起我,也根本来将你们放在眼里,连你门的徒弟都被他抢了去,你难道还无所谓么?” 黑星天又自吐了口气,道:“小弟对此人,也早已心存芥蒂,只是念在一派同盟的份上,始终不愿对他下手而已。” 盛大娘道:“咱们有了雷鞭的武功,还要此人何用?” 黑星天沉吟道:“只是此人武功虽不佳,为人却比狐狸还要狡猾三分,咱们要想除去他,只怕还不十分容易。” 盛大娘笑道:“这个我早有成竹在胸,你只管放心。” 黑星天道:“大娘有何妙计?小弟愿闻其详。” 盛大娘道:“此计便着落在钱大河与孙小娇身上。” 黑星天似乎有些奇怪,诧声道:“孙小娇?” 盛大娘道:“孙小娇是何等样人,你难道还未看出?” 黑星天于笑道:“这女子的确是个危险人物,世上的男子,除了她丈夫外,仿佛都是好的,她都要来尝尝滋味。” 盛大娘道:“这就是了,她非但与沈杏白勾勾搭搭,还想去勾引雷鞭那儿子,但真正迷着她的,却是司徒笑那老狐狸。” 黑星天奇道:“哦……真的?” 盛大娘冷笑道:“他两人偷愉摸摸,已非止一日,老娘都在暗中瞧在眼里,暂时也未说破,只等着机会来了……” 黑星天道:“机会来了又怎样?” 盛大娘道:“机会来了,我便将钱大河带去,让他瞧瞧他们在做的好事,嘿嘿!那时他还会放过司徒笑么?” 黑星天道:“但……但钱大河却未必是司徒笑的敌手。” 盛大娘咯咯笑道:“钱大河纵非他敌手,但彩虹七剑,势共生死,那龙坚石见了这情形,还能在一边袖手旁观不成。” 黑星天笑道:“不错,司徒笑武功再高,到时也得死在这两柄剑下,咱们只要在一旁静观其变,根本不必出手。” 盛大娘笑道:“正是如此,你总算懂了。” 黑星天叹息道:“直至今日,小弟才知道大娘智计之高明,司徒笑那厮纵然奸似鬼,此番只怕也要吃吃大娘的洗脚水了。” 盛大娘笑道:“姜是老的辣,这话你切莫忘记。” 黑星天道:“小弟在此预祝大娘成功,小弟也好沾光。” 盛大娘道:“事成之后,自是你我共享其利,存孝那孩子心眼太直了,此事我连他都瞒着,你切莫走漏出去。” 黑星天笑道:“小弟还未发疯,怎会走漏如此机密。” 盛大娘亦自笑道:“这就是了,一言为定。” 说着说着,两人带着轻微的得意笑声去了。 温黛黛听完了这番话,也不觉倒抽了一口凉气,掌心已流满冷汗,她心头实是又惊又喜,暗道:“天教我在此听得他们这一番阴谋毒计,只要我不死,只要我还能见着他们,就凭这些话,我就能要他们的好看。” 盛大娘与黑星天脚步之声,终于渐渐去远。 那少年这才松了一口气,道:“三叔的话,果然不错,只要咱们能忍耐得住,这一窝蛇鼠,迟早总有自相残杀之一日。” 那少女幽幽道:“三叔的话,几时错过了,只是……只是他老人家说二哥、三哥吉人自有大相,迟早终必回来,却不知说的准不准?……唉!咱们人力如此单薄,二哥、三哥若是还不回来,只怕……只怕……” “只怕”什么,她终于未敢说出来。 那少年轻轻叹息一声,也未接着说下去。 温黛黛心头一动,忖道:“二哥?三哥,是谁?” 但这时那少年又扛着她走了,她也未及仔细去想,只是在暗中隐隐约约的感觉到好像有什么事不对了。 究竟是什么事不对了?她却也说不出。 又行了顿饭功夫,温黛黛只觉一股阴森霉腐之气透过布袋扑鼻而来,似是走入了个地穴之下。 她已感觉出地势越来越低,霉气也越来越重。 突然,一个苍老雄浑的声音问道:“什么人?” 那少年道:“是孩儿们回来了。” 那老人语声道:“你们去了哪里?还不快进来!” 突义惊“咦”一声,厉声道:“你可是胡乱出手了?背的是什么人?” 这老人不怒时说话,已是威势凌人,此刻厉声而言,更是令人胆寒,温黛黛虽未见着他,但已可想见他神情之威霸! 只听少年道:“她是司徒笑的……” 那老人怒道:“纵是对头,你也不该胡乱出手!” 少年嗫嚅道:“这女子是来寻司徒笑他们的,但却还未见着司徒笑,是以孩儿想,纵然将她绑来,也不致惊动别人。” 老人怒喝道:“你想?这种事也是你胡乱想得的么?你难道不想想我等已是何等情况?你难道不想想我拼命咬牙,忍到如今,为的是什么?你难道下想想你么叔是怎会落入对头手中的?你竟敢如此胡作非为,你……你这孽子,你难道真想将我等汗血,被你一时冲动就葬送么?” 他越说越怒,温黛黛但觉这少年身子己颤抖起来。 又听另一语声道:“大哥且请息怒,先看看这女子是谁再说。” 这语声虽也低沉有威,但已较为柔和得多。 老人哼了一声,道:“还不放下她来。” 少年颤声应了,将温黛黛放到地上。 老人道:“你两人守着门户,三弟你拍开她的穴道。” 语声未了,已有一只手掌拍在温黛黛身上。 温黛黛人道被解,轻叹一声,伸了个懒腰。 那老人怒喝道:“到了这里,你还敢如此轻狂,莫非不要命了?” 温黛黛幽幽道:“我早已不要命了。” 那老人似也不觉一怔,瞬又喝道:“你是什么人?” 温黛黛且不答话,伸出手将蒙头的布袋扯下。 她此刻存身之地,乃是个不小的洞穴,一枝火把斜插在壁孔上,将洞中钟乳映得光怪陆离,不可方物。 流光闪动间,一个身穿褪色锦袍,满颊虬髯如铁,看来有如雷神天将般的威猛老人,枪一般笔直立在她面前。 这老人身旁,还另有一老人,身形颀长,面容清灌,五柳长须,飘飘如仙,想见少年时必是个绝美男子。 那少年男女两人,男的短小精悍,英气勃勃,女的虽是娇靥如花,但眉宇之间亦自有一股逼人的英气。 这四人衣衫俱甚狼狈,神情也有些憔悴,但目光炯炯,一股剽悍威猛之气,仍是令人心折。 温黛黛瞧着那老人,轻叹道:“我想的果然不错。” 老人厉喝道:“你想什么?” 温黛黛悠悠道:“你果然是我想像中的模样。” 老人怔了一怔,面色已变,另三人也不禁为之耸然动容,老人踏前一步,目如闪电,厉声道:“你想我如此模样,莫非你已知老夫是谁了?” 温黛黛道:“不错,我已知道你老人家是谁了。” 老人暴喝道:“谁、快说!” 温黛黛缓缓道:“你老人家想必就是铁血大旗门的当代掌门人……” 她话未说完,老人须发已自暴长,一把拉起了温黛黛,反手一掌,便要向她脸上掴去。 温黛黛既不挣扎,亦不反抗,只是凝目瞧着这老人等着挨打,目光中也无丝毫惊惧害怕之色。 但那老人铁掌掴到一半,却突然硬生生顿住,厉声道:“说!你究竟是什么人、怎会知道老夫的来历、你若是有半字虚言,便要你尝尝铁血大旗严刑的滋味!” 洪厉的语声中,充满杀气!霸气!但温黛黛非但仍无丝毫畏惧,嘴角反而泛起了一丝微笑。 她微微笑道:“铁血大旗门严刑之酷,早已名满大下,但我死且不怕,还怕什么?你若要以严刑相胁,我死也不说。” 这老人正是以严厉、刚强之名,冠绝天下武林的铁血大旗门当代掌门人云翼,他一生以严御众,以威慑人,端的可说是令人闻名胆裂,他委实未曾想到这女子竟有如此大胆,竟敢反抗于他。 此刻他心中虽然惊奇愤怒,却又不免有些异样的感觉,火炬般的目光,逼视着温黛黛,厉声道:“你真的不说?” 温黛黛眼睛眨也不眨,回望着他,含笑摇了摇头。 云翼暴喝道:“好!” 他手掌第二次抬起,但却被那清癯老人拉住了。 云翼怒道:“这女子既是前来刺探消息的奸细,竟还如此大胆,你……你拉我作甚?莫非你还要留下她不成?” 云九霄道:“且请问过她再动手也不迟。” 他神情看来,永远是那么心平气和,和颜悦色,与云翼那凌人的气势,恰成极强烈的对比。 但云翼对他却似言听计从,果然垂下手掌,倒退三步。 云九霄转向温黛黛,和声道:“我等若以严刑相胁,你便不肯说出真情,但我等若是好言相询,想必你便肯说的了。” 温黛黛含笑点了点头,道:“不错。” 云九霄亦自含笑道:“既是如此,你此刻便该说了。” 温黛黛轻叹道:“我虽未见过你们,但却从别人口中时常听到你们的言语神态,是以今日一见,我便可猜出你们是谁。” 她一笑接道:“你老人家想必就是大旗门中最有智慧的云九霄,后面的那两位,想必就是云婷婷与铁青树了。” 云九霄实也未曾想到这少女对大旗门人事如此熟悉,面上不禁为之变了颜色,沉声道:“这些事是谁向你说的?” 温黛黛缓缓道:“云铮……铁中棠。” 云九霄面色更是大变,云婷婷与铁青树齐声惊呼。 云翼身形暴长,须发皆张,咬牙怒骂道:“畜牲!畜牲!不想这两个畜牲,竟敢随意将本门机密向外人泄露,老三,我早要取了他们性命的,你偏偏不肯,如今……唉!如今他两人终于做出此等事来,你……你……你还有何话说?” 云九霄长叹一声,垂下头去。 温黛黛道:“他们对我说,只因我并非外人。” 云翼怒喝道:“你……你说什么?” 温黛黛缓缓道:“我已是云铮的妻子。” 这句话说出口来,众人更是群相失色,一个个呆在地上,半晌不能动弹,半晌说不出话来。 云翼突又暴喝一声,顿足道:“反了!反了!本门血仇未雪,这畜牲竟敢在外擅自娶亲。” 一步窜到温黛黛面前,又将一掌劈下。 云婷婷娇呼着扑了上来,挡在温黛黛身前。 云翼怒喝道:“闪开!” 云婷婷颤声道:“她既已是三哥的妻子,你……你老人家就……” 云翼嘶声道:“老夫不认这门亲事!畜牲,还不闪开?” 飞起一足,将云婷婷的身子远远踢了开去。 但云婷婷却又挣扎着扑了上来,面上已满流热泪。 她抱着她爹爹的腿,流泪道:“你老人家纵然不认这门亲事,便叫这女子与三哥断绝就是了,又何苦定要取她性命?” 温黛黛突然道:“谁说我肯与他断绝?” 语声虽轻,但却有说不出的坚定。 云翼更是激怒,云婷婷回首道:“你……你何苦……” 温黛黛凄然一笑,道:“世上已永远再无一人能从我身旁夺去他……他永远是我的了,你知道么?永远……永远……” 别人还未听出他话中含意,云九霄却已面色大变,惊呼道:“莫非他……他已……” 温黛黛缓缓阖起眼睑,泪珠一连串流下。 她梦呓般低语道:“你们永远再也见不着他了。” 云婷婷嘶声而呼,铁青树噗的跌倒,云九霄面上立无血色,云翼亦有如被人当头一锤击下,钉在地上。 半晌,他山岳般坚定的身子,开始秋叶般颤抖起来,突然惨呼一声,撕开了前胸衣襟,大喝道:“是谁害死他的?” 温黛黛摇了摇头,闭目不语。 云翼一把抓起她头发,惨呼道:“说!快说!这血债必定要以血来还的!” 温黛黛更是咬紧牙关,不肯说话。 云婷婷突然在她面前跪了下去,痛哭着道:“求求你……求求你将我三哥仇人的姓名说出来吧,否则……否则我立时就死在你面前。” 温黛黛泪流满面,凄然道:“不是我不肯说出他仇人的姓名,只因我纵然说了出未,也是……也是一样无用的。” 铁青树嘶呼道:“为什么?为什么无用?” 温黛黛扑倒在地,道:“只因世上没有人能为他报仇,只因迫死他的,乃是……乃是天下无敌的常春岛日后娘娘。” 云翼惨呼着倒退三步,跌坐在一方青石上。 云九霄面如死灰,颤声道:“他死了,中棠可知道?” 温黛黛霍然抬头,面上流的已不知是热泪,还是热血? 她语声亦嘶裂,惨然道:“铁中棠并不知道,只因……只因铁中棠已先他而死了!” 大旗门人纵有钢铁般的意志,再也承受不住这打击了。 温黛黛说出这话后,云翼等人的模样,世上委实没有人描叙得出——也没有人忍心将之描述出来。 良久良久,云翼方自道:“他……他是如何死的?” 这有如钢铁铸成的老人,此刻却颤抖得比秋叶还要剧烈,他那凌人的气势,此刻早已付于泪水。 温黛黛木然道:“害死他的人,我更不能说了。” 云婷婷反腕抽出一柄尖刀,抵住自己胸膛。 她眼泪似已流尽,目光赤红如血,一字字道:“你不说,我就死!” 温黛黛咬住牙,流着泪,不住摇头。 云婷婷道:“好!”手一按,尖刀已刺入胸膛,鲜红的血,激涌而出,只要再深一些,刀尖便将划破她的心。 但温黛黛已死命拉住了她,痛哭着嘶声呼道:“你们定要我说么?好,我说……我说出来,害死铁中棠的,便是……便是云铮……!” “当”的一声,尖刀落地。 云婷婷立时晕厥,铁青树再难站起。 云九霄失魂落魄般低语:“云铮?这会是真的?” 温黛黛道:“不!不是真的,你……你们杀了我吧!” 她扑倒在地,云九霄却扶了她起来,惨然道:“云某活到如今,难道连真假都分不出么?我……我只是可惜,中棠他……他本是个有作为的孩子……” 云翼茫然颔首道:“不错,他是个好孩子!苍天若是让他多活些时,他必定能为我大旗门做出一番事业,只是……只是……” 他突然发了狂似的仰首大呼:“苍天、呀!苍天!你为何要他现在就死?我大旗门实有愧负于他,他如今死了,叫我等怎能安心、叫我等如何是好?他生前纵有过错,但那都是为着别人的,都可原谅……他一生中从未为过自己……” 温黛黛突然痛哭着道:“不错,你们都有愧负于他,你们既然知道他是好的,为何在他生前那般逼他?” 她以手顿地失声呼道:“你们既知他一生行事,都是为了别人,都是为了大旗门,但在他生前却为何要说他是大旗门的叛徒?如今他人已死了,你们再说这些话,岂非己太迟了!他……他已永远听不到云翼双拳紧握,不言不动,但见他目光血红,须发如刺,那凄厉的神色,看来煞是怕人!突然,只听一阵凄厉的啸声,自洞外传了进来…… 铁中棠虽然未死,却已与死相差无几。 那华丽的地下宫阙,今已变为悲惨的人间地狱,昔日的娇笑与欢乐,如今已只剩下悲惨的哭泣。 没有一个少女能停止她的眼泪。 珊珊的伤,本已渐有起色,但如今又一天天重了,如今她瘦得只剩一把枯骨,终日俱在晕迷之中。 但只要她一醒来,她便要嘶声低呼:“求你原谅我……求你原谅我……求你原谅我……” 她挣扎着不肯死,只因为她知道自己死了也无法赎罪。 就因为她一时的激愤,如今竟使得这许多人都被活活的埋葬在这地狱之中,这罪孽岂是以死所能赎的? 她觉得最最对不起的便是铁中棠,她宁可铁中棠将她千刀万剐,也不愿忍受这心头负疚的痛苦。 但铁中棠却反而不时安慰她说:“这是天命,怪不得你。” 他看来已渐渐恢复镇静,其实,又有谁能比得上他心中的痛苦? 他还没有活够,他一生中全力以赴的大事还没有做完,他心头最最珍爱的人正活着在接受命运的悲惨。 然而,他竟无能为助。 他不能死,也不想死,然而,他却想不出活下去的方法,也想不出活下去的理由——在这地狱中活下去,岂非生不如死? 他心头还有件最大的遗憾。 他向夜帝求告道:“但望你老人家能对我说出大旗门的一切秘密,你老人家若是不肯说出,我实是死不瞑目!” 然而夜帝却道:“什么秘密?哪有什么秘密?” 铁中棠跪下哀求,他便道:“纵有秘密,我也不知道,你也还是莫要听的好,只因安心的死,总比疯狂而死要好得多。” 铁中棠不能了解他这话中的含意,也无法再问。 只因他若是再问,夜帝也不会回答了。 这昔日威震天下的老人,如今竟可日日夜夜呆坐在那里,动也不动,任何饮食,都拒绝入口。 他若是不愿一件事时,世上又有谁能强迫于他?他若是不愿说话时,世上又有谁能令他说出一个字来? 眼看他玉质般坚实的肌肤,已渐渐干枯下去,渐渐起了皱纹,眼看他明锐的目光,渐渐黯淡,渐渐无神…… 显然,他旺盛的生命力,己随着时光的流逝,一分分,一寸寸悄悄自他身上消失了。 这无声无息,无形无影的侵蚀,眼见就要将他生命完全摧毁,世上没有人能阻挡,没有人能救他。 这一代巨人,眼见就要倒下。 铁中棠又何尝不是如此?他又何尝再有支持生命的力量——人若没有希望,又怎会有求生的斗志? 绝望中,死亡已渐渐近了! 铁中棠唯有向苍天默祷:“求求你老人家让云铮好好的活着,大旗门复兴的希望,此刻已完全着落在他身上了。” 但云铮此刻在哪里?是否还好好的活着? 铁中棠宁愿牺牲一切,只要能换取有关云铮的一点消息,但他此刻若真得到了云铮的消息,只怕一头便要撞死在山壁上。 第三十六章 草原风云 大旗门潜伏的洞窟,显然十分深逢隐秘,但此刻这啸声远远自洞外传来,仍是震得人双耳欲聋。 温黛黛暗骇忖道:“此人好深厚的内力!” 这心念一起,立刻跟着又有个心念泛出,她立刻想起雷鞭老人那日在少林寺外震动山门的长啸声,当下忖道:“这莫非便是雷鞭老人?他一人在外面长啸,却又为的是什么?” 究竟为的是什么:她立刻便有了答案。 雷鞭老人长啸道:“躲在洞里的人,快出来吧!” 众人俱是一惊,云翼霍然长身而起,反手一掌,便掴在铁青树脸上,铁青树又惊又骇,颤声道:“你……你老人家……” 云翼怒道:“若非你泄露行藏,他怎会知道咱们在这里?” 铁青树骇得面如死灰,嘴唇启动,却说不出话。 云翼厉声道:“三弟,家法处……” 但他“处治”两字还未说出,洞外啸声又起。 雷鞭长啸道:“你们还不出来么?……嘿嘿!老夫早已知道这草原中必定有人潜伏,你们躲也没有用的。” 云九霄松了口气,叹道:“原来他并未发现我等行藏,只是已有怀疑,原来他这呼啸声,只不过是虚声恫吓。” 铁青树也不禁悄悄松了口气,垂下了头,云翼双拳紧握,木立当地,面上满是痛苦之色。 温黛黛瞧他神情,暗叹忖道:“这老人已在后悔自己错打铁青树了,但他的脾气……唉,他宁可自己心头痛苦,也不会安慰别人,更不会认错的。” 哪知云翼却颤抖着伸出手掌,轻抚着铁青树头顶。 铁青树生于大旗门,长于大旗门,二十余年来,从未见过掌门人有如此举动,一时间反而吓呆了。 他只当掌门人还是要责罚于他,身子不禁骇得簌簌发抖,但仍咬牙站在那里,绝对不敢闪避。 云翼见了他如此模佯,神情更是惨然,长叹道:“孩子,莫要怕,我只是……唉!” 他猛然一顿足,接道:“我已亏待了你兄长,本该好好待你才是,但……唉!我这脾气,竟是永远不能更改。” 这样的话,也是铁青树从来未曾听到过的,他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满面俱是惊喜迷茫之色。 云翼口中竟已有泪光闪动,胸膛起伏不已,过了半晌,终于又道:“孩了,我错怪了你……你莫要恨我。” 铁青树噗的跪到地上,嘶声道:“你老人家无论对孩儿怎样,都是应当的,你老人家何必说这样的话……但……但孩儿今日能听着你老人家这番活,便是立刻死了,也是……也是高兴的……” 这剽悍精干的少年,本有着铁牛般拗强的脾气,然而他此刻说完了这番话,也己不禁泪流满面。 云翼木立当地,老泪又何尝不是泫然欲落,云九霄捻额颔首,云婷婷仰视着她爹爹,那目光神情,正如仰视着天神一般。 温黛黛眼瞧着这一幕充满感伤,也充满了柔情的画面,一时之间,心中也不知是悲?是喜、是甜?是苦? 她暗中自语道:“变了、变了……这老人终于变了……但究竟是些什么原出,使这刚强的老人变的呢?” 云翼缓缓道:“铁血大旗门,如今己只剩下我门四个人了,从现在起,到我死之日,我必要善待你们,只因……” 他拧转头,闭起眼睛,喘息了半晌,勉强将那将要夺眶而出的眼泪忍了回去,方自黯然接道:“只因从今之后,我等的情况,已势必要比昔日更加艰苦,而你们所受的苦,本已够多了……” 云九霄叹道:“大哥,你还是歇歇吧!” 云翼惨笑道:“这些话我必定要说下去的。” 云九霄垂首道:“但……但大哥不说,我们也知道。” 云翼道:“你知道……唉!你可知道敌我双方之战,我等能战胜的机会还有多少?那几乎已接近绝望。” 他语声突变激昂,接道:“但我等却不能不战,明知不可为而为,正是我铁血大旗门弟子应有的豪气,我等四人……” 温黛黛突然大声道:“我等五人。” 云翼、云九霄、云婷婷、铁青树,齐都为之动容。 云翼厉声道:“你怎能算是大旗门人?” 温黛黛道:“我为云铮之妻,自是大旗门下,云铮生前未能力大旗门流血尽责,我自当为他挑起这担子。” 云翼凝目瞧了她半晌,缓缓道:“你当真要如此?” 温黛黛凄然一笑,道:“我若非要尽此心愿,早已随云铮于地下了!”说到这里,云婷婷、铁青树又已热泪盈眶。 云翼神情亦已被激动,道:“但我方才之言,你想必已知道,我铁血大旗门即将要遭受的艰苦,你可能忍受得了么?” 温黛黛道:“若怕吃苦,我早就去死了。” 云翼突然双目圆睁,厉叱道:“你当真有为大旗门效死之决心?” 温黛黛道:“温黛黛生为大旗门人,死为大旗门鬼。” 云翼道:“你可知本门铁血两字之意?” 温黛黛怔了一怔,瞬即恍然,当下提起云婷婷跌落的那柄尖刀,一刀往自己肩头划落了下去。 刀锋划处,鲜血涌出。 温黛黛神色自若,连眉头都未皱一皱,大声道:“这便是铁血两字之意。” 她话未说完,云婷婷已奔了过去,颤声道:“嫂子……你……你受苦了。” 温黛黛凄然笑道:“能听到你唤我一声嫂子,吃些苦,又算得什么?”她温柔的检视着云婷婷胸前的伤口,云婷婷也检视着她的。 两人的伤口都不重,但两人这一刀划下,却非但要有过人的勇气与决心,还得要有火热的激情。 云翼突然仰天狂笑,道:“好女子!好女子!唯有这样的女子,才配做我铁血大旗门的门人。如今本门凋落至斯,不想竟能遇着这样的女子。” 温黛黛垂首道:“但孩儿昔日也曾犯下不少过错。” 云翼道:“人非圣贤,焉能无过,往日的过错,你休要放在心上,只要从今而后,莫做出有背门规之事。” 忽然间,那震耳的啸声竟又响起,而且似更近了。 雷鞭老人道:“你们真的不肯出来,是么?好!老夫反正也不想在这草原中留下,待老夫数到四,你们若还不出来,老夫便将这一片草原烧了……老夫倒要看看你们究竟是些什么样的人物?” 他声音一顿,立刻雷震般大喝道:“一……” 这草原被火一燃,必成燎原之势,那是谁也救它不得,更无人能在这草原中任何一处藏身了。 云九霄变色道:“不好,听此人声音有如雷鸣,内功想必已至绝顶,这样的人,说出话来,想必便做得出的。” 温黛黛道:“你老人家莫非还不知他是谁么?” 云九霄道:“我等在这草原中潜伏已有许久,直到昨夜,才在暗中窥得司徒笑等人也到了此间,却不知他们之中竟有如此高手,更不知此人是谁了?” 温黛黛吸了口气,道:“他便是雷鞭老人。” 云翼等四人身子齐齐为之一震。 云九霄耸然变色道:“这些昔日本只是江湖传说中听到的人物,如今怎么竟俱都出现了,而且竟还与司徒笑等人一路?” 温黛黛叹道:“此中因缘,说来话长,但孩儿却可断定,这些绝世高入,都多少与我大旗门之恩仇有些关系。” 语声未了,喝声再响:“二……” 云九霄垂首叹道:“雷鞭老人既已与司徒笑等人走在一路,我等更是绝无胜望,我等如何行止?但请大哥定夺。” 云翼微一迟疑,一字字道:“冲……出……去!” 短短三个字里,充满了悲愤凄凉之意。 云九霄咬牙道:“与其等着被他火烧逼出去,倒的确不如现在就冲出去得好,纵是同样一死,也要死得壮烈。” 云翼摇头笑道:“好!果然不愧是我的三弟。” 温黛黛倒真未看出如此温良的云九霄竟也有如此壮烈的豪气,但见云九霄也正在瞧着她,叹息道:“只是……温……温姑娘,你方自投归本门,便遇着今日之事,你……你也未免太苦命了。” 温黛黛道:“今日咱门也未必就定要战死。” 云翼怒道:“若不战死,莫非归降不成?” 温黛黛赶紧道:“孩儿并非此意,只因雷鞭老人此刻虽与司徒笑等人同在一起,但孩儿却有法子令他们分将开来。” 云翼又惊又喜,道:“只要雷鞭老人置身事外,我等便可与司徒笑等人斗上一斗……但你究竟有何法子?” 温黛黛还未答话,外面喝声已三响:“三……” 云翼惊色道:“时已无多,你快说吧!” 温黛黛道:“孩儿这法子,其中关系甚是复杂,一时间也说不清,但孩儿却深信必定是万万不会失手的。” 云翼皱眉道:“我等又该如何行事?” 温黛黛垂首道:“孩儿不敢说。” 云翼怒道:“事已至此,你还有什么不敢说的?” 温黛黛头垂得更低,道:“只要你老人家不声不响,无论孩儿说什么,做什么,你老人家都莫要有任何举动。” 她话未说完,云翼果然已现怒容,厉声道:“如此说未,你莫非要我们做你的傀儡不成?” 云九霄接口道:“这孩子我虽是初见,但我己瞧出她胆智俱都不在中棠之下,她既如此说法,其中想必自有缘故。” 云翼嘶声道:“但……但我大旗门怎能……” 云九霄长叹道:“只要能使我大旗门有复仇雪恨之一日,你我今日纵然受些委屈,也是值得的,何况这孩子已是本门子弟。” 云翼默然半晌,狠然顿足道:“也好。” 这两字才出口,洞外最后的喝声已起:“四……” 温黛黛早已展动身形,飞也似的掠了出去。 她道路不熟,一路上不知被石棱擦破了多少伤口,但她却丝毫也不觉疼痛,一口气奔出洞外,纵声大呼道:“我们出来了。” 草浪起伏,四无边际,仍然瞧不见人影。 但雷鞭老人的大笑之声已自传来:“好,果然出来了……嘿嘿,你们定要说这草原中无人,只是老夫疑神疑鬼,如今这出来的难道不是人么?” 狂笑声中,一条人影自草巅飞掠而来。 草长及人,这长草来梢是何等轻柔,在此等长草上飞掠,那当真与通常草上飞的轻功不可同日而语了。 但这条人影飞行草上,却如履平地一般,温黛黛不用瞧清他面目,便知道雷鞭老人己亲身赶来了。 雷鞭老人瞧见出来的竟是温黛黛时,却不禁大吃一惊,身子嗖的落了下来,失声大呼道:“原来是你!” 温黛黛嫣然笑道:“你老人家还认得我?” 雷鞭老人哈哈笑道:“你是老夫亲自选的媳妇,老夫怎会不认得你,但……但你明明在常春岛,却又怎会跑到这里来了?” 温黛黛垂首道:“不瞒你老人家说,常春岛那种寂寞冷清的日子,我实在过不惯,是以就……就偷偷溜出来了。” 雷鞭老人抨须笑道:“好!好!溜得好!” 这时草浪中已又有人声传来。 温黛黛眼波一转,道:“现在我有许多话要对你老人家说,但……但却不能被别的人听到,你老人家说怎么办呢?” 雷鞭老人不等她说完,已厉叱道:“回去,回去等着。” 草浪中果然有人应了一声,人声便已渐渐远去。 他目光转向温黛黛,面上立又现出笑容,道:“你这孩子虽然对不住我老人家,但我老人家还是喜欢你的,只因我老人家看来看去,除了你外,世上实已再无人配做我的媳妇,只是……不知道你这丫头如今可是已回心转意了么?” 温黛黛眼波流动道:“我若能做你老人家的媳妇,我自也高兴,却不知你老人家是否肯除去我的仇人,保护我的朋友?” 雷鞭老人欢喜笑道:“自然如此,你若做了我家媳妇,你的仇人便是老夫的仇人,你的朋友也成了老夫的朋友。” 说到这里,突然瞥见自洞中大步行出的云翼等人,面色立时改变,目光电射,厉声道:“这些是什么人?” 温黛黛微微笑道:“这些就是我的朋友。” 雷鞭老人“哦”了一声,失笑道:“好丫头,原来后己说在前面了,既是你的朋友,老夫自不能难为他们……但他们也该前来参见于我才是。” 他目光逼视着云翼,云翼目光也逼视着他……他目光虽较锐利,但云翼目中那一股威严肃杀之气,却更是难当! 两个威猛的老人,面面相对,虽然一个华服锦袍,一个衣衫破旧,但那股凌人的盛气,却是一般无二。 只因两人俱是一派宗主的身份,都有着宁折不曲的刚强,两人目光相遇,似已磨擦出火花。 雷鞭老人身形一闪,已到了云翼面前。 他身法之快,端的令人吃惊,但云翼非但面色有如铁石般毫无变化,就连眼睛都未眨动一下。 雷鞭老人厉声道:“叫你参见于我,你可听见?” 云翼胸膛起伏,闭口不语。 雷鞭老人怒道:“你这老儿莫非是聋子不成?” 云翼突然暴喝一声,道:“老夫为何要参见于你?” 这一声大喝,当真是声如雷霆,连雷鞭老人都不觉吃了一惊,瞬即勃然大怒,厉声道:“你若不肯参见,老夫便要你的好看。” 他这一生之中,委实极少有人敢和他动手,只因别人纵然不知他的身份,也要被他气势所慑。 何况,他那双闪闪生光的眼神,他那有如洪钟般的语声,便已告诉了别人他内力之深厚。 哪知云翼又自暴喝一声:“好!” “好”字方出口,雷霆般一拳已自击出,这一拳招式并不奇特,掌风亦不惊人,但气概却是并世无俦。 雷鞭老人又吃了一惊,急退三步,喝道:“好老儿,你竟敢胡乱出手,你可知老夫是谁?” 云翼喝道:“你若非雷鞭,也不配老夫出手了。” 这边他两人拳来语去,那边云九霄却不住以眼色向温黛黛示意,显然是要她将这两人劝阻。 哪知温黛黛却有如未见,只是含笑旁观,云九霄又惊、又怒、又急、又不敢出手相助——云翼与人交手时,即是死了也不肯要人相助的。 云九霄却不知温黛黛早已摸透了雷鞭老人那吃硬不吃软的脾气,正是要云翼的刚强来折服于他。 只因她深知云翼武功虽然不及雷鞭,但那一股刚猛强做的气概,却或许还在雷鞭老人之上。 铁血大旗门的刚强,本是天下无双。 云翼喝声出口,雷鞭老人果然纵声大笑起来,大旗门人本是热血奔腾,满心激愤,此刻却不禁为之一怔。 雷鞭已笑道:“常言道:雕鹰不与燕雀共飞,麒麟不与狐鼠同林,我家温黛黛的朋友,果然都是角色。 他伸手一拍白云翼肩头,又道:“来来来,你我两个老头儿,今日倒得交上一交,且随我前去,痛痛快快的喝上几杯。” 温黛黛心念一动,突然道:“你老人家可是有个酒葫芦?” 雷鞭老人怔了一怔,道:“不错。” 温黛黛道:“那葫芦此刻是否有酒?” 雷鞭笑道:“若是无酒,老夫要个空葫芦作甚?” 温黛黛道:“葫芦此刻在哪里?” 雷鞭大笑道:“小丫头,你这话倒是越问越奇怪了,老夫既不能学那些娇情作态,自命风尘异人的老疯子们,终日将葫芦提在手上,自然只有将葫芦挂在壁上了,却不知你问这些,又为的是什么?” 他虽然饱经世故,却实也猜不透温黛黛问话之意。 温黛黛眨了眨眼睛,含笑不语。 雷鞭老人奇道:“你若有话说,为何不说?” 温黛黛道:“我的话此刻是不能说的。” 雷鞭老人更奇道:“要等到何时?” 温黛黛道:“要等到见着盛大娘时。” 雷鞭老人摇头笑道:“这丫头之精灵占怪,有时连老夫都难免要上她的当,咱们且莫理她,且去痛饮三怀。” 他又自一拍云翼肩头,转身大步而去,云翼瞧着他背影,迟疑半晌,终于亦自大步相随。 这两人不但身材相仿,气势相当,性情本也有许多相似之处,两人若是惺惺相惜,倾盖论文,亦非奇事。 只是雷鞭老人夭矫袱横,笑做江湖,他既未将天下人瞧在眼里举止自较洒脱,自较不羁。 而云翼颠沛流离,忍辱负重,一身担当着铁血大旗门之安危存亡,一身担当着数十年连绵不绝的血海深仇。 在如此情况下,他看来自是满面秋霜,不苟言笑。 一行人,自大草原中斜穿而过,草浪深深,不见人踪。 但雷鞭老人却突然停下脚步,倾耳倾听,他面色亦已突然沉下似是又听得什么异常的响动。 温黛黛暗笑道:“这儿哪里有人,只怕连鬼都没有一个,难怪别人要说他终日疑神疑鬼了。”一念至此,忍不住脱口道:“你老……” 但她话未说出,嘴已被雷鞭老人掩住。 老人在她耳畔道:“那边有人在鬼鬼祟祟的,不知说些什么,咱们且去瞧瞧。” 他施展的正是江湖秘技传音入密之术,除了温黛黛外,谁也听不清他说的是什么,但这时众人耳畔也响起他传音的语声说道:“众位且在此静候,勿言勿动,老夫与她去去就来。” 这细如游丝般的语声,竟能使云翼等四人每一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云翼、云九霄对望一眼,不约而同在心中暗赞道:“果然好功夫,果然名下无虚,但四下既无人影,亦无响动,他突然带温黛黛走了,是为什么?” 温黛黛亦在心中暗道:“那边哪有什么人说话,你老人家只怕听错了,咱们不去也罢!”但她嘴被掩住,话自无法说出。 也就在这时,她身子竟腾云驾雾般离地而起,只两闪又落入草丛,但却己远离云翼等十余丈。 雷鞭老人身形起落,绝无丝毫声息发出,温黛黛正在暗中惊服他轻功之佳妙,耳畔却已听得左方有轻微人语。 雷鞭老人竟未听错,这里果然有人在鬼鬼祟祟的说话,这轻微得有如虫鸣般的语声,他相隔二十余丈竟已听到。 温黛黛更是惊服,又是猜疑:“这是谁在说话?莫非司徒笑等人,也在密商着什么诡计,他若也邀约黑星天来陷害盛大娘,那就更妙雷鞭老人面色凝重,己在倾听,但温黛黛却只能听得些模糊的语声,根本无法听出字句。 她着急之中,灵机一动,当下将耳朵紧贴在地上,恰巧那边两人也是伏在地上说话,她便听了个仔细。 只听一人道:“到了此等隐秘之处,纵有人,你我也可惊觉,但兄台还要伏在地上说话,兄台也未免太谨慎了。” 听他语声,此人想必是个少年,但温黛黛却从未听过他的声音,也猜不出他究竟是谁? 又听另一人道:“龙兄有所不知,家父耳目之灵敏,敢夸是天下无双,你我只要稍有大意,他纵在数十丈外,也立时便会发觉的。” 这语声入耳,当真要是大大出了温黛黛意外,她实未想到在这里窃窃私语的,居然会是雷鞭老人之子。 他又有何秘密?为何要偷偷在这里话话?还要瞒着他爹爹,这姓龙的少年,又是何许人物? 姓龙少年已问道:“兄台要向小弟说的,莫非不能被令尊大人得知?” 雷鞭之子道:“正是不能让家父知道。” 温黛黛偷眼一瞧,雷鞭老人眉宇间已现怒容。 她心中虽然好奇,却又不禁为这少年担心,只因这少年对她和云挣,都有过一番相助之情。 龙姓少年已叹道:“小弟虽不知兄台有些什么事要瞒住令尊,但只要小弟能对兄台有效力之处,小弟绝不推诿。” 雷鞭之子道:“小弟只不过要问兄台一件事。” 龙姓少年显然有些惊奇,道:“什么事?” 雷鞭之子轻叹道:“这件事小弟积存在心中已有数年之久,当真是令小弟寝食难安,而小弟又无法以自身之力解决。” 龙姓少年道:“兄台但说无妨。” 雷鞭之子道:“彩虹七剑,近年名声流传极广,而墨龙蓝凤侠踪更是遍于四海,是以小弟想向兄台打听个人。” 温黛黛这才知道这龙姓少年乃是彩虹七剑中的人物——这少年正是墨龙剑客龙坚石。 龙坚石道:“不知兄台要打听的是什么人?” 雷鞭之子道:“此人是个女子,乃是小弟之总角之交,但这数年以来,小弟竟得不到有关她的丝毫消息。” 龙坚石奇道:“她既是兄台好友,兄台怎会不知她下落?” 雷鞭之子叹道:“不瞒兄台说,她与小弟本有婚姻之约,怎奈……唉!她母亲却与家父素来不睦,是以……” 龙坚石道:“是以便将婚事拦阻,是么?” 雷鞭之子道:“正是如此,是以她忿然之下,竟一怒出走了,唉!她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在出走时竟未通知我一声,这几年也未曾给我捎封信来,唉……她性子是那么刚强,这几年江湖中,必定吃尽了苦了。” 低沉的语声中,充满了款款深情。 温黛黛暗道:“难怪他不肯娶我,原来他早已有了意中人,只是……那女子却未免有负于他,非但不告而别,也不肯与他稍通音讯,而他……他心里虽然伤心、失望、着急,却丝毫没有埋怨那女子,反而只是为她担心,如此看来,他原来也是个痴情人……”也是个痴情人。” 一念至此,她不禁对这雷鞭之子生出了无限的怜悯与同情,也不觉将自己情怀触动,想到他终算还是有个可以思念的人,而自己却如孤魂野鬼一般,连个可以思念的人都没有了。 龙坚石似也听得颇为感伤,默然半晌,方自缓缓道:“不知那位姑娘姓什么?” 雷鞭之子道:“她便是烟雨花二娘之女。” 龙坚石失声道:“原来竟是烟雨花二娘之女!” 雷鞭之子道:“不错,不知兄台近年来可曾在江湖中听见过她的名字?” 龙坚石道:“未曾听过。” 语声微顿,又道:“她既是花二娘之女,又是兄台的知心人,那武功人品,自是可想而知,这样的少女若是在江湖走动,不出两个月,声名便该震动四方,但小弟既未听人说起这名字,只怕她已……” 雷鞭之子截口道:“以她的性情,万万不会在深山巨泽之中潜伏得下去的,小弟与她相交多年,这点已可断定,只是她纵在江湖行走,也必定改变了姓名,她……她……她既已出走,自然不愿被花二娘再找回去。” 龙坚石叹道:“若已改变姓名,就难找了。” 雷鞭之子道:“但兄台不妨仔细想想,近几年来,江湖中可曾出现过一个词色冷傲,武功绝高,又喜着绿衣的少女?” 龙坚石寻思半晌,道:“不曾。” 雷鞭之子失望的叹息一声,道:“小弟终年追随家父,心里虽然着急,也不能出去寻找于她,但望兄台日后行走江湖时,为小弟留意留意,小弟委实感激不尽……唉!小弟虽有幸身为雷鞭之子,但……但也因如此,便连个朋友也难结交的到了……” 一种寂寞萧索之意,溢然流露出言辞之间。 温黛黛心头却突然为之一动,突然想起了自己那日在铁匠村里遇着的那艳若桃李,冷若冰霜的柳荷衣。 她大喜暗道:“柳荷衣岂非既美艳又冷傲,岂非武功绝高,岂非喜着绿衣、她……她莫非便是花灵铃的化身么?” 但闻龙坚石慨然道:“兄台之托付,小弟必不敢忘。” 雷鞭之子道:“小弟先此谢过,兄台,若是……” 雷鞭老人突然沉声道:“你还未说完么?” 草丛中那两人,这一惊显然非同小可,两人俱都从地上跳了起来,雷鞭之子语声惊惶道:“是……是爹爹么?” 雷鞭老人厉声道:“还问什么?还不过来!” 草浪突分,龙坚石与雷鞭之子垂首走了出来,温黛黛心房怦怦跳动,更是为这两人担心。 雷鞭老人凝目瞧着他爱子,只是缓缓道:“你还在想着她?” 雷鞭之子垂首道:“爹爹明鉴。” 雷鞭老人道:“她对你不告而别,这数年来片纸只字也不给你,花二娘更是将你视为蛇蝎,但你还在想她?” 雷鞭之子咬了咬牙,垂首道:“是。” 雷鞭老人突然狂笑起来,道:“好,雷小雕呀雷小雕,不想你倒真是个货真价实不折不扣的多情种子,我倒对你佩服得很。” 温黛黛已听出这老人狂笑声中的激愤之意,那雷鞭之子雷小雕,头垂得更低,更是不敢说话。 雷鞭老人笑声突然顿住,大喝道:“还不跪下!” 雷小雕扑的跪了下来,龙坚石只好陪他。 雷鞭指着温黛黛道:“你可瞧见了她么?” 雷小雕道:“瞧见了,孩儿正在奇怪……” 雷鞭道:“你奇怪什么?记着,她已是你妻子,从今以后,你只许想她,除她之外,别人谁也不准想!” 雷小雕变色道:“但她的……她的云……” 雷鞭大喝道:“云什么?别的人与你何干?站起来,随我走,再说一个字,打断你的腿!” 转身大步而去。 雷小雕却还跪着,竟似还想说什么,但温黛黛却拉了拉他衣襟,向他使了个眼色,雷小雕一怔,终于站起。 温黛黛侧着头,举起手,作出摇铃的模样,又指着自己,点了点头,雷小雕大喜,温黛黛却已一笑而去了。 第三十七章 祸福无常 一个黝黯的洞窟中,燃着堆火,闪动的火焰,更为这洞窟平添了一些幽秘。 盛大娘、黑星天、白星武,围坐在火堆旁,三个人俱是不言不动,望着火焰呆呆的出神。 蓝凤剑客柳栖梧皱着眉,仰着头,也正在凝思——她自是在想雷小雕将她夫婿拉出去,不知为的什么? 洞中虽有四人,但却寂无声息。 只见洞窟一角,堆着些麻袋,似是装的食物干粮,一方凸石上,却放着只鲜红的大酒葫芦。 突听一阵脚步声响,盛大娘脱口道:“回来了!” 柳栖梧眼波凝视着洞口,显然正在企望着她的夫婿,但当先走进来的,却是雷鞭与温黛黛。 跟着,云翼、云九霄、云婷婷、铁青树、龙坚石、雷小雕六个人也鱼贯走了进来,六人俱是面沉如冰。 盛大娘等人骤然瞧见温黛黛,已是吃了一惊,再见到大旗门门下竟全都来了,更是吓得魂飞魄散。 三个人霍然站起,目定口呆,哪里还说得出话。 大旗门人虽明知他们在这里,但骤然见着不共戴天仇人便在眼前,也不禁热血奔腾,面目变色。 云翼胸膛起伏,面目赤涨,双目之中,似有火焰喷出,显然他的确是费了许多气力,才忍住未曾出手。 雷鞭目光转动,皱眉道:“这是怎么回事?” 盛大娘脱口道:“他们怎会……” 黑星天脱口道:“这些人……” 白星武脱口道:“你老人家怎么……” 三个人抢着说话,乱成一团,结果是三人说的话都无法听清。 雷鞭怒喝道:“全都给我住口!” 但目光转向温黛黛,又道:“你说!” 温黛黛不答反问,道:“你老人家方才说的话,此刻可忘了么?” 雷鞭怒道:“老夫怎会忘记……快说这是怎么回事?” 温黛黛微微一笑,伸起手掌,春葱般的指尖,却尖刀般的指着盛大娘等三人,一字字缓缓道:“他们便是孩儿们的仇人,你老人家为孩儿除去他们吧!” 这句话说出,众人更是大惊,连大旗门人都不例外、只因他们到此刻还摸不清温黛黛与雷鞭之间究竟是何关系? 盛大娘等三人更是面色惨变,齐齐倒退数步。 雷鞭愣立半晌,道:“他……他们是你的仇人?” 温黛黛道:“半点不假,你老人家还不动手?” 雷鞭老人面上已有为难之色,以他之身份,此刻又怎能向这些跟随自己已有多日的人骤下毒手? 黑星天颤声呼道:“晚辈跟随你老人家至今,对你老人家事事恭顺,你老人家可万万不能相助大旗门人。” 雷鞭霍然回首,凝注云翼,道:“你可是姓云?” 云翼沉声道:“不错。” 雷鞭哈哈大笑道:“老夫早已该知道的,普天之下,除了铁血大旗门掌门人外,谁还有你这样的气概!” 温黛黛悠悠道:“你老人家可莫要顾左右而言其他,答应了孩儿的事,就该先做,别的话慢慢再说也不迟。” 雷鞭老人以手捋须,作难道:“这……” 突又大笑道:“但你此刻还不是我的媳妇,等你做了我的媳妇,我老人家再为你出气也不迟,此刻么……老夫还不能出手。” 温黛黛一怔,想说话,但突然瞧见那葫芦,便又忍住。 黑星天大喜道:“正该如此,只要你老人家不出手!我等便可……” 雷鞭厉声道:“老夫不出手,这里的人谁也不准出手!知道么?都给我坐下,且待老夫与云大旗痛饮几杯。” 云翼双拳紧握,木然凝立,雷鞭已将葫芦取在手中。 温黛黛突然道:“这酒喝不得的!” 雷鞭老人怒道:“这是什么话?” 温黛黛道:“你老人家若要喝这酒,先得让盛大娘与黑星天喝一口。”她算准盛大娘与黑星天必定已乘方才人少之时,偷偷做了手脚。 雷鞭老人微一皱眉,目光霍然望向盛、黑两人。 盛大娘与黑星天早已骇得面无人色,身子发抖。 雷鞭老人目光闪动,一步一步向他们走了过去,他脚步十分沉重,十分缓慢,但终于走到了他们面前。 这时盛大娘与黑星天身子已站立不住,摇摇欲倒。 雷鞭老人将葫芦缓缓送了过去,突然大喝道:“喝一口!” 黑星大汗流满面,道:“哑……哑……” 他费尽气力,方自张开口,方自说出声音,但却是声不成字,谁也听不出他说的什么? 只听雷鞭老人一字字道:“喝下去!” 黑星天“噗”的跌倒,身子还未倒在地上,已被雷鞭老人一把捉住他胸前衣襟,怒叱道:“你喝不喝?” 他一连问了两声,黑星天仍未应声,四肢软软的垂下,身子动也不动,他竟已骇得晕死过去。 雷鞭老人怒骂道:“无用的狗奴才!”随手一抛,黑星天身子便飞了出去,“砰”的撞在石壁上,更是不会动了。 白星武似要过去扶他,但瞧了雷鞭一眼,哪里还敢举步,只见雷鞭老人已将葫芦送到盛大娘面前,道:“你喝!” 盛大娘面上亦已全无血色,道:“晚辈不敢……” 雷鞭老人怒道:“你为何不敢喝?莫非你已知道酒中有毒?莫非酒中的毒便是你下的?说!快些说话!” 盛大娘颤声道:“晚辈怎敢在前辈酒中下毒?” 雷鞭老人道:“酒中既无毒,你且喝一口瞧瞧。” 盛大娘道:“前辈之酒,晚辈怎敢饮用?” 雷鞭老人怒骂道:“放屁,这酒今天你是喝定了,不喝也得喝!”将酒葫芦抛在盛大娘面前,厉声接口道:“数到三字,你若再不喝,老夫要你的命!” 众人察言观色,却早已断定盛大娘与黑星天两人必定是在酒中下过毒的了,此刻哪里还有人敢为盛大娘说话。 盛大娘目光乞怜的望向别人,别人也只好装作未曾瞧见,白星武更早已站得远远的,拼命的做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模佯。 雷鞭老人已叱道:“一……” 盛大娘目光四射,嘶声道:“老身年迈力衰,烈酒实已不敢入口,坚石、星武,你们瞧在存孝的面上,替我喝一口吧!” 龙坚石以已有些不忍,但身子方动,便被柳栖梧一把拉住,她虽是女中丈夫,虽然义气深重,却也不忍眼见自己心爱的人去喝别人的毒酒,就在这时,但闻衣袂划风,已有一人大步奔了进来。 此人紫面浓眉,身材魁伟,正是盛存孝及时赶回来了。 他显然在洞外便已听得洞中言语,是以全力奔来,此刻犹自气喘未及,便一把抢过酒葫芦,道:“这酒在下替家母喝了。” 盛大娘变色大喝道:“你……你喝不得的……”但她语声来了,盛存孝已将葫芦中的酒一连喝了三口,盛大娘嘶呼一声,也跟着晕了过去。 这时又有一人自洞外奔来,正是钱大河,但众人俱已奔向盛存孝,谁也不曾留意及他。 盛存孝身子却仍然站得笔直,面上既无痛苦之容,亦无畏怯之意,却反而有些悲哀惭愧之色。 温黛黛望了他半晌,不禁轻叹道:“呆子……呆子……你何苦来喝这酒……” 雷鞭厉声道:“你为何要喝这酒?” 盛存孝道:“家母既不愿喝,弟子自当代劳。” 雷鞭老人道:“但酒中有毒,你可知道?” 盛存孝惨然一笑,道:“酒中若是有毒,弟子更当喝了,为人子尽孝,为母赎命,本是天经地义,理所应当之事。” 云翼一直凝然卓立,此刻突然长叹道:“人道紫心剑客天性纯孝,今日一见,果然名下无虚……青树、婷婷,自今日起,你等永远不可难为此人。” 铁青树道:“但他……他也是……” 云翼厉叱道:“老夫平生最敬的是忠臣孝子,我大旗门弟子也绝不许与忠臣孝子为敌,此点你等切莫忘记!” 雷鞭老人颔首道:“好……说的好!” 盛存孝凝目望着云翼,目中似已有泪光晶莹,口中黯然道:“若论‘忠孝’二字,在下怎比得上铁中棠,只可惜……只可惜在下今生今世只怕已无缘再见着他了。” 想起了铁中棠,大旗弟子更是黯然神伤。 雷鞭老人道:“铁中棠?他想必是个英雄。” 温黛黛道:“不错,你老人家怎会知道他?” 雷鞭老人道:“老夫虽不知道他,但他若非英雄,怎会连他的敌人都如此赞美于他?却不知此刻他在哪里?” 温黛黛黯然无言,大旗弟子俱都垂首。 雷鞭老人动容道:“莫非他已死了?” 云翼点了点头,沉声长叹道:“不错!” 雷鞭老人跺了跺足,又瞧了瞧盛存孝,突然怒喝道:“为何今日江湖中的少年英雄,俱都不能得享长寿?却偏偏要让一些卑鄙无耻的匹夫,苟且活在世上……” 他心情显见十分激动,胸膛起伏不已,一时之间,洞窟中但闻他粗重的呼吸之声,再无别的声响。 突听柳栖梧轻呼一声,道:“不对!” 雷鞭老人皱眉道:“什么事不对了?” 柳栖梧凝目瞧着盛存孝,道:“盛老伯母若是存心要加害雷老前辈,她在酒中下的必定是极为猛烈的毒药……” 雷鞭老人狂笑道:“正是如此,毒药若不猛烈,怎害得了老夫?” 柳栖梧接口道:“那么盛大哥饮了那葫芦中毒酒,毒性便应立刻发作才是,但直到此刻为止,盛大哥却还是好好的。” 众人目光俱都往盛存孝瞧了过去,只见他面色仍是紫中带红,目光仍是明锐闪亮,果然全无中毒现象。 雷鞭老人动容道:“如此说来,酒中岂非无毒了?” 他目光霍然移向温黛黛。 温黛黛自是惊奇交集,呐呐道:“但……但……” 雷鞭老人怒道:“你还有什么话说?还不退到一边?下次你若再如此胡言乱语,老夫便得好好的教训你了!” 他对温黛黛委实与别人不同——若是换做别人,纵然是他儿子,他此刻也早已出手教训了,又怎会等到下次。 但即使如此,已足够令温黛黛满怀委屈。 盛存孝长长松了口气,这才回身去扶起他的母亲,白星武也不再向一旁躲了,也扶起了黑星天。 紧张的情势,立刻松弛了下来,雷鞭老人已取过酒葫芦,再次瞧了盛存孝几眼,断定他确未中毒。 于是雷鞭老人便将葫芦送到嘴边,自己先大大喝了一口后,才又将葫芦送到云翼面前,笑道:“如何?” 云翼也不答话,接过葫芦,满饮一口,眼角一瞥云九霄,云九霄微微一笑,也接过喝了一口。 温黛黛虽不信酒中无毒,但见了盛存孝模样,又不得不信,她心里虽然着急,却再也不敢说话。 雷小雕笑道:“儿子也有些口渴了。” 雷鞭老人大笑道:“老子别的本事你未曾学会,这喝酒的本事你却学得半分不差,好,小馋虫,就让你喝一口。” 雷小雕含笑接过葫芦,也喝了一口,眨了眨眼睛,将葫芦悄悄送到龙坚石面前,于是龙坚石也喝了一口。 武林豪杰,又有谁不好酒?瞧见别人喝酒,又有谁能忍住不喝,等到龙坚石喝完,葫芦中已滴酒不剩了。 雷鞭老人笑道:“这些人好大的嘴,只可惜……” 突然间,柳栖梧又轻呼道:“不好!” 雷鞭老人皱眉道:“又有什么事不好了?” 柳栖梧失色道:“钱……钱三哥怎么变成如此模样?” 众人目光,又不禁向钱大河瞧了过去。只见钱大河身子竟似站立不稳,已斜依在石壁上,瘦削的面容,竟已变作乌黑颜色,目中更已全无神光。 众人俱都是久走江湖之人,一眼瞧过,便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了。盛存孝、龙坚石,俱都不禁蓦然变色。 柳栖梧道:“他……他可是中了毒?” 雷小雕沉声道:“绝无疑问,他必定已中毒了!” 柳栖梧道:“但……但这是怎么回事,喝过毒酒的未曾中毒,他未喝毒酒,却已中毒了,这毒是哪里来的?” 雷鞭老人沉吟半晌,道:“你两人在路上可是遇着了什么事?司徒笑、孙小娇等人,又为何到此刻还未曾回来?” 盛存孝道:“弟子们方才在路上确是遇见了件怪事,只是被方才发生之事一扰,弟子竟险些忘记说了。” 雷鞭老人道:“此刻还不快些说来?” 盛存孝道:“弟子平常与小娇等人同回,只因弟子有事与大河切磋,是以便由得小娇与易氏兄妹前行……” 雷鞭老人厉叱道:“易氏兄妹是什么人?” 盛存孝道:“亦是弟子同盟兄弟,只因事迟来……” 雷鞭老人“哼”了一声,道:“说下去。” 盛存孝道:“此地唯有弟子先陪前辈来过,而小娇等人却要寻找那路标密记,是以弟子后走却反而先到了。” 他语声微顿,温黛黛心头立刻一动,暗暗忖道:“难怪司徒笑、孙小娇等人还未回来,却不知我早已将那路标方向弄乱了、他们再等一日一夜,只怕也未必能寻着这条秘道。” 她暗中不免好笑,口中却自然一字不提。 只听盛存孝接道:“弟子与大河走到半途,突见路旁林中掠出一位红衣头陀,竟无缘无故的拦住了弟子们之去路……” 雷鞭老人变色道:“红衣头陀?……他武功可是不弱?” 盛存孝道:“此人武功之高,确实惊人,弟子与大河连变数种身法,也无法将他闪过,只得好言问他,为何无故拦路?” 柳栖梧道:“是啊,他凭什么拦住你们的去路?” 盛存孝道:“那红衣头陀却只说了句:‘随我来!’弟子们无可奈何,只得跟去,到了树林里,便发现件奇怪到了极处之事!” 那件事显然十分奇怪,只因他此刻说来还不禁为之动容,雷小雕、龙坚石,忍不住齐脱口问道:“什么事那般奇怪?” 盛存孝长长吐了口气,道:“那件事乃是……” 原来盛存孝与钱大河两人一入树林,便发现一人被高高吊在树上,周身肌肤,漆黑如铁,只穿条犊鼻短裤。 树下站着个披头散发,满面泪痕,看来有些痴狂的少女,手里拿着根藤条,上不停的向吊在树上的人鞭打。 奇怪的是,她每抽一鞭,目中便要流出数滴眼泪,心头似乎痛苦已极,但鞭子却绝不停顿,下手也绝不容情。 更奇怪的是,被吊在树上的那人,眼睛虽睁得大大的,身子却似已麻本,藤条抽在身上,也丝毫不觉痛苦。 盛存孝与钱大河虽然久走江湖,但瞧见这情况,也不禁为之呆住了,两人面面相觑俱都作声不得。 过了半晌,盛存孝终于问道:“大师究竟有何见教?将在下等带来此间,究竟为的是什么?在下等俱有要事在身,委实不得不走了。” 红衣头陀道:“你两人要走也容易得很,洒家随时都可放行,但你两人首先却必须要答应洒家一件事。” 盛存孝道:“什么事、只要……” 红衣头陀截口道:“此事于你等全无伤损。” 钱大河道:“既是如此,便请大师吩咐。” 红衣头陀道:“只要你两人用尽毕生功力,向此刻被吊在树上之人,重重击上一掌,便立时可以走了。” 这要求自是大出盛存孝、钱大河两人意料之外。盛存孝道:“但此人与在下等素无冤仇,在下怎忍出手伤他?何况,他既己被大师制住,大师为何不自己出手?” 红衣头陀道:“你可知他是洒家的什么人?” 盛存孝道:“自是大师的仇家。” 红衣头陀道:“错了,他乃是洒家唯一弟子。” 盛存孝又是一怔,大奇道:“莫非他犯了大师门规?……若是如此,大师更该自整家法,却为何定要在下出手?” 红衣头陀不答反问,又道:“你可知此刻抽打他的少女是谁?”他嘴角始终带着丝诡秘的笑容,此刻这笑容已更是明显。 盛存孝道:“这……这在下更猜不出了。” 红衣头陀一字一字缓缓道:“这少女便是他的女儿。” 盛存孝与钱大河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两人目定口呆,张口结舌,更是再也无法说出一个字来。 红衣头陀微微笑道:“由此可见,洒家要你等出手是绝无恶意的了,你两人还考虑什么?还不快快动手?” 钱大河怔了半晌,喃喃道:“连他女儿都在抽打于他,咱们为何不可?”果然纵身掠了过去,全力一掌拍出。 他并非徒有虚名之辈,这一掌拍出,力道自是非同小可,那人虽被震得整个人抛了起来,但果似丝毫不觉痛苦。 盛存孝见此情况,自然也只得出手了。 盛存孝简略的说出这段经过,众人自都早已听得动容——这件事情委实充满了悬疑与诡秘,令人无法猜测。 只听盛存孝长叹一声,又道:“弟子一掌拍出后,那红衣头陀果然将弟子们放了,但……但弟子直到此刻,还猜不出他如此的做法,究竟是为的什么?” 雷鞭老人皱眉沉思,别人自更无法回答他这问题,这时盛大娘与黑星天早已醒转过来,两人亦都惊得呆住。 火光闪动之下,但见温黛黛满头汗珠,涔涔而落,嘴唇微微颤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不敢出口。 雷鞭老人一眼瞧见她神色,问道:“你想说什么?” 温黛黛倒抽了口凉气,喃喃道:“毒神之体。” 雷鞭老人面色突变。一把拉住她衣襟,厉声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温黛黛一字字道:“毒神之体。” 雷鞭老人身子突然为之震慑,缓缓松开了手掌,缓缓倒退三步,双目圆睁,须发皆动,喃喃道:“毒神之体……不错,毒神之体,老夫本该早已想到。” 突然转身,面对盛存孝,嘶声接道:“那红衣头陀,可是身高八尺,头大如斗,甚至连头与双眉,都是血也似的赤血颜色?” 盛存孝奇道:“不错,但……但前辈怎会知道?” 雷鞭老人咬牙道:“老夫认得他。” 盛存孝忍不住又问道:“他是谁?” 雷鞭老人沉声道:“他便是万毒之尊,飨毒大师。” 这几个字说出,每个字都似有千钧之重,压得众人面容扭曲,呼吸沉重,都说不出一个字来。 雷鞭老人突又顿足道:“但他这毒神之体是几时练成的,老夫却不知道,他毒神之体既成,这……这怎生是好?” 众人见到这睥睨一世,全无畏惧的雷鞭老人,此刻竟也对这毒神之体如此震惊,心头不禁更是骇异不已。 盛存孝又忍不住脱口道:“毒神之体究竟是什么?” 雷鞭老人目光四扫,沉声道:“这毒神之体,乃是毒中之神,毒中之极,万人万物,一沾其体,无形无影,不知不觉间便已中毒。” 就在这时,柳栖梧突然发出一声尖锐的惊呼。 龙坚石身子突然一阵痉孪,翻身跌倒。 雷鞭老人突然飞身而起,出手如电,连点了他爱子雷小雕与龙坚石心脉左近十八处主要穴道。 云翼、云九霄,突然盘膝坐下,面容亦已扭曲。 雷鞭老人翻身掠到他两人面前,左右双手齐出,刹那之间,竟将他两人心脉左近大穴也一起点中。 这些事几乎是在同一刹那中发生,洞窟中立时大乱,白星武、黑星天、盛大娘三人已贴身而立。 钱大河口吐白沫,早已晕迷不醒,铁青树、云婷婷泪流满面。 雷鞭老人石像般的木立半晌,缓缓转身,正如火焰般燃烧起来的目光,瞬也不瞬的凝注着盛大娘等人。 温黛黛颤声道:“酒中有毒……酒中果然有毒。” 盛存孝道:“酒……酒中若有毒,在下为何未被毒倒?” 温黛黛道:“这我也弄不清楚,只怕是因你体中已有了毒神之毒,饮下毒酒后,以毒攻毒,毒性互克,一时之间,两种毒性都无法发作,你便因祸而得福,只可惜……”瞧了雷鞭老人父子与云氏兄弟一眼,黯然住口不语。 盛存孝呆在地上,满面俱是沉痛之色,喃喃道:“如此说来,反而是我害了他们了。” 他耳中只听得柳栖梧凄惋的哭声不住传来,眼中只瞧见龙坚石、雷小雕、云翼、云九霄俱已僵卧不动。 他顿觉心胸欲裂,大喝一声,道:“我真该死!” 说到“该”字,一口鲜血随着喷出,亦已晕厥倒地。 温黛黛转目四望,这洞窟之中,未曾中毒的,只有盛大娘、黑白双星,云婷婷、铁青树、柳栖梧与她自己七人。 这七人中,倒有三个是她的强仇大敌,她忖量情势,自己这边三人,无论好狡武功,俱不是对方三人的敌手。 何况柳栖梧是敌是友,犹未分明,云婷婷、铁青树悲励之下,神智已晕,武功自也要大打折扣。 心头不觉泛起一股寒意,只有在暗中默祷,唯望雷鞭老人能将毒性逼住,唯望他莫要倒下。 雷鞭老人果然未曾倒下。 盛大娘、黑白双星等三人,此刻心中狂喜之情,实非言语所能形容,他们本望能毒倒雷鞭一人,便已心满意足,哪知阴错阳差,百般凑巧,云氏兄弟,竟也都毒倒了,他们多年来视为心腹之患的死敌,这驱之不去,铲之不绝,终年有如冤魂般的缠着他们的大旗门,眼见今日就要被他们连根拔起,他们用尽心饥,用尽力量不能做到的事,今日竟在无意中得来,而且得来全不费功夫,这是何等幸运之事——这三个人已几乎忍不住要笑出声来。 但他三人只要瞧见雷鞭老人那犹自站得住的威猛身形,心头的狂喜之意,便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三人几乎跃跃欲动,只因雷鞭老人仍然屹立着,是以迟迟不敢出手,他三人不惜一切代价,只要雷鞭老人倒下。 但雷鞭老人非但未曾倒下,反而一步步向他们走了过去。 盛大娘等三人心头立时泛起一股寒意,三人情不自禁齐齐退后数步,紧紧贴住了那冰冷的石壁。 雷鞭老人目眦尽裂,厉声道:“你们在酒中下的是什么毒?” 盛大娘咯咯笑道:“什么毒?呀!老身已忘却了。” 她虽想发出得意的笑声,但雷鞭老人余威犹在,她委实笑不出来,只不过发出了一连串蛙鸣般的怪响。 但此时此刻,这声响却已足够令人不寒而栗。 雷鞭老人双拳紧握,嘶声喝道:“你说不说?” 他雷霆般的语声,此刻竟已有些嘶裂,显见他虽犹能以数十年性命交修的功力,将毒性逼住。 但剧毒实已侵入他腑脏,他那钢铁般坚强的身子,雷霆般强大的力量,实已在无形无影中被侵蚀、被削弱。 盛大娘心胆一壮,道:“不说又怎样?” 雷鞭老人吼道:“你若不说,就要你的命!” 盛大娘道:“我说出后,你难道便能放过我么?嘿嘿!这些哄骗小孩的话,你又怎能骗得过我老人家?” 温黛黛知道雷鞭老人若是能立刻问出毒性,便可能及时寻得解药,若再拖延,中毒渐深,更是无救了。 她空自五内如焚,却也无计可施。 盛大娘狞笑又道:“何况你此刻以全身功力逼住毒性犹自不及,你哪有力量再向我等出手?你自己也知道自己再妄动真力,便立将毒发身死了。” 雷鞭厉声道:“纵然如此,但老夫最后一击之威,实可令你三人粉身碎骨!你三人若是不信,此刻便不妨来试上一试。” 盛大娘笑道:“我三人若不动手,你敢动手么……嘿嘿!我三人又何苦出手,等着你毒性发作,岂非好得多。” 她这话确实切中了人类共同的弱点一一无论是谁,不到山穷水尽之时,都万万不会放弃求生之希望的。 雷鞭老人面色倏青倏红,紧握着的双拳,亦已因激动而颤抖,但他委实不敢妄自出手。只因他此刻一身系着数人的安危,他若是有了三长两短,别的人性命也将跟着不保。 柳栖梧突然“噗”的一声跪下,颤声道:“盛大娘,求求你,将那毒性说出来吧,我夫妻与你无冤无仇,你……你何苦定要他死?” 盛大娘咯咯笑道:“昔日那般孤做的蓝凤剑客,今日怎么也会求人了?你若是早知有今日,昔日为何不对我老人家客气些?” 柳栖梧咬了咬牙,忍住了满心的悲愤与委屈——这本是她万万做不到的事,但如今,为了她心爱的人,她不惜牺牲一切。 她垂下头,颤声道:“无论如何,都求你老人家快些出手救他一命,我……我今生今世,永远忘不了你老人家大恩。” 盛大娘凝目望着她,突然咯咯狞笑起来,她目中突然现出了一种近于疯狂的妒嫉与怨毒之色。 她咯咯狞笑着道:“好恩爱的夫妻,你为了他,竟真的什么事都可牺牲么?你真的是全心全意的爱着他?” 柳栖梧垂首流泪道:“只要他能活,我……我情愿死!”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中,委实含蕴着千百句话也叙不尽的情意——就只这一份深挚而强烈的情感,已足够令山摇地动,河流改道,令铁石人动心。 但盛大娘目中的妒恨之色却更重,神色更是疯狂,狞笑道:“我本还有心救他,但见了你两人如此恩爱,我反而不愿救他了……我……我要你在一旁眼睁睁瞧着他痛苦而死。” 柳栖梧哀呼一声,道:“这……这是为什么?” 盛大娘怨毒的目光,凝注着远方一点虚空之色。 她口中嘶声道:“只因我平生最最见不得的,便是人家的恩爱夫妻,我恨……我恨人家的夫妻为何都能如此恩爱,而我盛家的夫妻,却永无恩爱之时,我……我恨不能将天下的恩爱夫妻俱都拆散才对心思。” 柳栖梧身子一震,轻呼着跌倒。 雷鞭老人怒骂道:“你……你这恶毒的妇人,老天纵然令你粉身碎骨,绝子绝孙,也不足抵消你的罪孽。” 盛大娘突然暴怒起来,嘶声道:“不错,我盛家已将绝子绝孙!但你雷家难道就不绝子绝孙么?你父子两人中了我绝情花毒,难道还想活命?” 雷鞭老人骇然失声道:“绝情花?” 盛大娘方才被人触及心中隐痛,激动之下,脱口说出了毒名,此刻再加掩饰,亦已不及,索性大声道:“不错,绝情花!就是那被人称为梦中仙子的绝情花,这名字你总该知道,你也该知道世上唯有此花之毒,是绝无解药的。” 她生怕雷鞭老人生机断绝后,会突然不顾一切的扑将过来与己同归于尽,是以暗中早已蓄势。 哪知这打击竟委实太过巨大,竟连雷鞭老人都抵受不住——他竟终于跌坐在地,整个人都似已呆住了。 温黛黛更是惊怖欲绝,到了此时此刻,她自己这方,实已一败涂地,普天之下,只怕谁也救不了他们了。 威震天下的雷鞭老人,眼见就要在此丧命,声名赫赫的彩虹七剑,眼见便要因此凋零。最最令她伤心的,自还是历尽艰苦,千锤百炼,任何人都无法将之摧毁的武林铁军——铁血大旗门,也眼看就要在此全军覆没。 又有谁料想得到,这小小一葫芦毒酒,竟有如此巨大的力量,又有谁料想得到,这许多不可一世的英雄,竟会葬送在盛大娘与黑白双皇这三个卑不足道的人物手中——这若是天意,天意也未免太残酷了些。 雷鞭老人茫然自语道:“绝情花毒,乃是自然中最毒之物,毒神之毒,却是人为的最毒之物,一是自然毒中之极,一是人为毒中之极,两种毒性,自能相克,唯有绝情花能克得住毒神之毒,也唯有毒神之毒,方能克得住绝情花毒,但……但这两种毒物,为何竟如此凑巧,遇到一起。” 盛大娘怪笑道:“若非如此凑巧,怎害得到你?” 雷鞭老人霍然抬头道:“绝情花又号梦中仙子,只因此花生长之地,最是飘忽不定,难以寻找,你等是如何找到的?” 盛大娘咯咯笑道:“这‘梦中仙子’四字,当真取得妙到极处,你若有意要梦见仙子,总是偏偏无梦,你若不着急,仙子却往往会在你梦中出现……绝情花既有梦中仙子之名,自然亦是如此。”黑星天接道:“但我等弄得此花,却还得感激于你。” 雷鞭老人喃喃道:“感激于我?” 黑星天道:“正是得感激于你,只因你定要我等四处搜寻,我等才会闯入那一片幽秘的沼泽之地,世人梦寐难求的绝情花,便偏偏是生在这片沼泽里。” 温黛黛心头一动,脱口道:“沼泽?” 她立时想到了她以繁花埋葬水灵光的那片沼泽,也立时想到了沼泽中那些辉煌而灿烂的花朵。 突听黑星天轻叱一声,道:“还跟这老儿噜嗦什么?待我取他命来!也好教天下英雄得知、雷鞭老人是死在何人掌下。” 语声未了,已抽出盛存孝腰畔长剑,飞身而起,剑光如惊虹,如闪电,笔直往雷鞭老人咽喉刺下。 温黛黛只道雷鞭老人纵有绝世的武功,此刻也已不能闪避招架,惊呼一声,便待飞身扑将过去。 哪知身形还未动弹,雷鞭老人突然暴喝一声,挥手而出,只见他衣袖流云般卷起,向剑光迎去。 轻飘飘一片衣袖,此刻看来却似重逾千斤。 黑星天只觉手中一震,胸口一热,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道迎胸撞了过来,他身子跟着便被震得飞了出去。 青光一闪,长剑竟被震得飞出洞外。 盛大娘、白星武面容齐变。 但见黑星天凌空翻了两个筋斗方自落地,又自踉跄退出数步,依着石壁,方自站稳身形。 他面上已无一丝血色,掌中长剑,早已不知飞向何处,这还是他始终对雷鞭存有畏惧,出手之间,犹自留着退路,否则他此刻只怕已无命在,但纵然如此,他也不禁骇得心胆皆丧,再也不敢动了。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威震天下的雷鞭老人,果然余威犹在——就只这么一线余威,已够震慑群丑。 但雷鞭老人一击之后,已是气喘咻咻。 盛大娘冷笑道:“你已死到临头,还何苦如此拼命?” 雷鞭老人嘶声道:“老夫今日纵要丧命此地,却也容不得你们这些无耻的奴才沾着老夫一片衣袂、一根毛发!” 盛大娘咯咯笑道:“好,好,我们不沾你,就让你自己死,但你死了之后,我却要将你尸骨扬灰,碎尸万段,那时你又如何?”那时你还能拦得住我?”狞恶的笑声,有如深山鬼哭,枭鸟夜啼。 雷鞭老人激怒之下,连牙关都已颤抖起来,他几乎想不惜一切拼命出手,但却又都忍住。 白星武目光闪动,多然冷笑道:“你既已如此愤怒,为何还不肯出手?你还在等什么?你难道还要等人来救你不成?” 盛大娘接道:“只可惜此地委实太过隐密,再也无人会寻得着此地,更做梦也休想有人来救你。” 白星武接道:“最可笑如此隐密之地,本是他自己选的,你妄自称雄一世,只怕再也未想到到头来竟作法自毙。” 盛大娘冷笑接道:“何况绝情花之毒,天下根本无药可解,无人可救,此刻纵然有人前来,也未必救得了你。,” 两人一搭一挡,冷嘲热骂,只当雷鞭老人必将更是激动,哪知雷鞭老人此刻竟已垂下眼睑,对他们完全不理不睬。 这威震天下的老人,确有不凡之处,在这种生死关头中,才显出了他坚忍不拔的意志之力。 不到最后关头,他绝不放弃求生的机会,他纵已心胸欲裂,但仍咬紧牙关挣扎下去,忍受下去。 但温黛黛听了那两人的对话,心里却不禁大是后悔。 她后悔自己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将那指路的标志弄乱,否则易明、易挺兄妹与孙小娇必定早已回来,他们纵然无法救得这些中毒的人,却至少可以救得铁青树与云婷婷两人的性命。 她知道只要雷鞭老人的功力被侵蚀至尽,不支倒下时,盛大娘等人是万万不会放过铁青树与云婷婷的。 而雷鞭老人的倒下,已不过只是迟早间事。 一念至此,温黛黛的目光,便不觉向铁青树与云婷婷两人望了过去,目光中充满了怜惜,也充满了歉意。 云停停与铁青树两人,木然跪在早已晕迷了的云翼与云九霄身边,满面俱是泪痕,满面俱是悲愤怨毒之意。 他们四只眼睛,狠狠的瞧着盛大娘,目光虽似已将喷出火来,但两人竟也能咬牙忍住,绝不轻举妄动。 温黛黛对他两人在怜惜之外,又不觉大是钦佩——年轻的人便已能如此忍耐,的确是件令人钦佩的事。 铁血大旗门对门下弟子那寒暑不断,日以继夜的缎炼、折磨、鞭策,为的只是要大旗弟子学会“坚忍”两字。 是以铁青树与云婷婷年纪虽轻,却已学会了如何忍受,他们奋斗不到最后关头,绝不轻言牺牲。 白星武目光也移到他两人面上,突又冷笑道:“你两人又在等什么?你两人为何还不出手?” 盛大娘冷笑道:“人道大旗门子弟俱是铁血男儿,哪知这两个却是懦夫,你们若怕死,为何还不跪下?” 白星武道:“你们若是跪下求饶,我……” 铁青树突然暴喝一声,道:“住口!” 盛大娘咯咯笑道:“不住口又怎样?” 铁青树霍然站起,嘶声道:“我……我……” 盛大娘冷笑道:“你又怎样?你难道还敢动手么?……来呀……来呀……迟早总是一死,你还怕什么?” 铁青树嘴唇已咬出血来,突然紧握着双拳。 云婷婷哀呼道:“你……你可曾忘了爹爹的教训?” 铁青树狂呼一声,再次扑地跪下。 盛大娘狂笑道:“懦夫!无用的懦夫,你还是不敢,反正你是死定了,我老人家就让你多活片刻又有何妨?” 白星武目光一闪,突然冷笑道:“要他立时就死,也容易得很。” 盛大娘瞧了雷鞭一眼,道:“但……他……” 白星武双眉一轩,做了个手势,温黛黛瞧见了这手势,立刻暗道一声:“不好!要用暗器了。” 心念一闪,盛大娘已笑道:“不错,正该如此,我竟险些忘了。”手掌一缩一伸,追魂夺命的天女针已到了手掌之中。 就在这时,盛存孝恰巧醒来,恰巧望见了她的动作,顿时和身滚了过去,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掌,颤声道:“万万不可。” 盛大娘狞笑道:“有何不可,大旗子弟要杀我们时,还不是什么手段都做得出么!……放手,快快放手。” 但盛存孝却死也不肯放手,道:“求求你老人家……” 盛大娘怒道:“不孝的畜牲!我将你养到这么大,你却帮起外人来求我了,滚!”飞起一足,踢在盛存孝身上。 盛存孝咬牙忍住了痛苦,手掌仍不放松。 盛大娘更是暴怒,怒骂道:“畜牲,孽子!” 怒骂声中,又己踢出数足。 盛存孝既不敢闪避,更不敢回手,嘴角渐渐渗出了鲜血,面色更是苍白,身子也渐渐的软了下去。 就连白星武都看不过去了,笑道:“大嫂叫他放手就是,又何苦……” 盛大娘怒道:“我打死这孽子,也不用人管。”又是两足踢出,手掌一震,盛存孝终于再也把持不住,踉跄后退,退到墙角,沿着墙滑了下去。 温黛黛早已掠到铁青树、云婷婷身旁,三人俱都双拳紧握——此刻实已到了最后关头,他们只有准备拼了。 盛大娘狞笑道:“小畜牲,拿命来吧!” 狞笑声中,手掌扬起…… 突然问,风声骤响,一道寒光自洞外飞来,有如青虹经天而过,“叮”的一声,竟钉入石壁。 长剑竟能穿石而入,掷剑人是何等功力! 盛大娘手掌虽扬起,天女针却被惊得忘了发出,黑白双星、盛存孝、温黛黛……满洞中人,俱都耸然。 就连雷鞭老人都不禁睁开眼睛,骇然而视。 一时之间,洞窟中又复静寂如死。 盛大娘忍不住喝道:“外面是谁?” 洞窟外寂无应声,但忽然间,一种沉重的脚步声响了起来,得、得、得、得、……自远而近。 这单调的脚步声,在此时此刻,却似有着种慑人的魔力,众人心神竟都不由自主为之所慑。 得、得、得、得…… 脚步之声更近,更响了。 众人心房怦怦跳动,也已渐渐加剧,所有人俱都张大了眼睛,瞬也不瞬地望着洞窟入口处。 一条魁伟的人影,随着那沉重的脚步声,渐渐在黑暗中出现,渐渐走了过来……脚步之声突顿,这人影也突然停顿在黑暗中。 人焰闪动,难及他站立之处,众人谁也瞧不清他的面目,却只觉他浑身都散发着一种慑人的妖异之气。 盛大娘张了两次嘴,竟发不出丝毫声音来。 但这时已有一阵慑人的语声自黑暗中传来。 只听他缓缓道:“妙极,这里果然有人……妙极,雷鞭果然在这里……这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雷鞭嘶声道:“你……你是谁?” 那人影笑道:“冠绝江湖的雷鞭老人,如今真的连多年故人的声音都听不出了,这倒是件怪事。” 雷鞭嘴角突然·阵扭曲,身子突然一阵震颤,宛如突然被一条冰冷的毒蛇卷住他的身子。 良久良久,他方自长长吐出一口气,道:“是你……” 那人影道:“不错,是我。” 雷鞭道:“你来作甚?” 那人影阴森森笑道:“自是来寻你。” 雷鞭道:“你……你怎会寻来这里的?” 那人影笑道:“我怎会寻来这里,这经过倒也妙极,我本已知在崂山左近,只是云深不知其处,虽然寻防多日,也寻不着你,直到方才,我无意中发现两人,鬼鬼祟祟的似是在草丛中寻找什么……” 雷鞭忍不住问道:“那两人是何模样?” 那人影道:“一人四十左右,满面俱是诡笑,一人年纪轻轻,满面俱是奸猾之容,嘿嘿!两人看来俱不是好东西。” 他指叙得虽然简单,但众人已俱都知道这两人是谁了。 雷鞭怒道:“这必是司徒笑与沈杏白两个奴才。” 那人影笑道:“我虽不知他两人是谁,但见他两人神情,却不觉动了好奇之心,悄然跟去一看,才发觉草丛中竟藏着几粒棋子,显然是作为指路用的,我见这些人将路标做得如此隐密,更是要追根究底瞧个究竟。” 雷鞭道:“你一直跟在他们身后,他们岂未觉察?” 那人影笑道:“就凭这两人,也配能听出我的动静、嘿嘿!除你之外,普大之下,又有谁能觉察出我之行踪?” 雷鞭怒骂道:“死人!两个死人!” 那人影道:“我一路跟到外面山壁处,那两人终于停下身形,不问可知,自然是地头到了,但两人却犹在迟疑,那少年道:‘奇怪,路标怎会指向悬崖之下?’” 听到这里,雷鞭也不觉大是奇怪——除了移动路标的温黛黛外,洞窟中人,又有谁不在奇怪,那人影已接道:“两人商商量量,到最后还是那满面诡笑的角色说道:‘那老匹夫选择藏身之地,素来十分隐密,想必就是在这悬崖下,你我好歹也要设法下去。’” 他大笑数声,接道:“那时我不免奇怪他说的‘老匹夫’是谁,如今我才知道这‘老匹大’竟说的是你。” 雷鞭怒道:“你为何不跟他们下去?” 那人影道:“这个你只得怪那两人未怀好心,在下去之前,竟将那路标换了个方向,指向这边的山壁。 “那少年边笑道:‘咱们将路标这一变,那些蠢才们可当真惨了!’两人诡笑着爬了下去,我不愿行踪被他们发现,便等了一等。” 温黛黛暗叹忖道:“凡事俱有天定,此话当真不假,我将那路标改变时,又怎会想到竟还有人将它变回去。” 只听那人影又接道:“哪知我方自等了半晌,竟突然又有两个女于与个少年咕咕咭咭的一路说笑而来……” 温黛黛忍不住脱口道:“孙小娇与易明、易挺兄妹?他三人既己来了,为何还未瞧见?他……他三人此刻在哪里?” 那人影也不回答,自管接道:“这三人也在寻找路标,我只当他们必定要找错了,哪知世事竟是如此奇妙,对的本错了,错的才是对的,他三人找了半晌,才找着那条秘道;若非他们三人,我怎寻得着这亘古便少人迹的草原,若非那柄长剑斜插在外面,我又怎知草原中还有这幽秘的洞窟?”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放声狂笑起来。 众人都不禁听得目定口呆,谁也未曾想到,一两件偶然发生的小事,影响竟有这般重大,竟能改变一切。 死寂之中,那人影终于一步迈了进来。 火光下,只见他红袍如火,面容亦如火。 众人目光动处,不禁齐声脱口惊呼道:“飨毒大师。” 唯有温黛黛却大呼道:“你将易明他们三人怎么样了?你既已出手救了他兄妹,便不能再将他们害死。” 飨毒大师道:“就凭他们三人,还不配洒家出手取他性命,他三人此刻都还好好的活着,只是暂时动弹不得而已。” 目光一转,瞧见了角落中的盛存孝与钱大河两人,突又狞笑道:“不想为洒家毒神之体出道时试手的两人居然也在这里,只是……你怎么直到此刻还未死?” 目光再一转,瞧见了四下中毒之人,面色微微一变,俯下身子,翻开了雷小雕的眼皮,瞧了两眼。 这两眼瞧过,他面色更是大变,脱口道:“绝情花……绝情花!这里谁有绝情花淬炼的毒药?姓雷的,莫非你也中了绝情花毒?” 雷鞭老人“哼”了一声,算作回答。 飨毒大师突然大喝道:“本门毒神何在?” 喝声未了,已有一条人影幽灵般出现在众人眼前。 他周身如铁,面容木然,两道目光,却像是两柄钩子,随时都可钩出任何人的魂魄。 他身子似是完全僵木,不能曲折,行动本该十分笨拙,但他来时却是无声无息,只一闪便已到了众人眼前。 众人顿觉一股寒意自足底直凉到心底,却恨不得自己方才便已闭起眼睛,莫要瞧看这怪物一眼。 但只要瞧上一眼,目光便被吸引,似乎再也移动不开了,盛大娘瞧了半晌,突然打了个寒颤,颤声道:“冷一枫。” 飨毒大师狞笑道:“冷一枫已死,假冷一枫之躯壳现身……”倒退半步,一掌拍在毒神后背之上,大喝道:“毒神听令。” 他手掌一拍下,那毒神身子便起了一阵奇异之颤抖,显见他这一掌之中,便藏着可以催动毒神的魔力。 飨毒大师沉声道:“毒神现体,天下无敌,食毒之门,横行天下……本门毒神,还不快将洞窟中人全部杀死!不分男女,无论老少,斩尽杀绝,一个不留……去!”说话间,他身形退后七步,毒神双手已缓缓抬起。 第三十八章 因祸得福 那悬崖并不十分险峻,亦非绝高,但司徒笑与沈杏白两人,还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吃尽苦头才爬了下去。 两人下了悬崖,衣衫早已被扯得七零八落,帽子也早已不知去向,蓬乱的头发里满是草叶,那模样当真狼狈不堪。 司徒笑恨声道:“那老匹夫当真是古怪到了极点,怎么选了这鬼地方,却害得咱们也得跟着他吃这苦头。” 沈杏白长叹一声,道:“弟子如今再抬头往上看看,委实难以相信自己真是从那上面爬下来的,此刻若要弟子再爬一次,弟子非摔死不可。” 司徒笑道:“我要你爬时莫往下看,便是怕你摔死。” 这两人端的臭味相投,谈笑之间,转身而行,但见这悬崖之下,乃是一片低矮的杂木林。 于是沈杏白仗剑开路,司徒笑相随在后,这段路不问可知,自也走得十分辛苦,两人衣衫更是被扯得破烂不堪。 但走完了杂木林,他两人还是未曾发现有人的踪迹。 司徒笑皱眉道:“那老匹夫躲到哪里去了?” 沈杏白道:“莫非咱们走错了么?” 司徒笑“哼”了一声,抢在前方放足而奔,又奔了顿饭功夫,他两人越瞧越不对了。 司徒笑心念闪动,突然驻足,道:“不好,真的走错了。” 沈杏白道:“但那路标明明指向这边,怎会……” 司徒笑截口道:“咱们既可移动路标,又怎知别人不会移动,说不定已有人先到了那里,先已将路标换了方向。” 沈杏白怔了一怔,道:“不错,想必是如此。” 他瞧了瞧自己的狼狈模样,不禁破口大骂道:“是谁这般卑鄙无耻,竟害得咱们平白吃了这许多冤枉苦头。”他却忘了自己的卑鄙无耻,并不在别人之下,他自己也曾将那路标移动过的,只是他未能害着别人,别人却先害苦了他。 司徒笑长叹一声,苦笑道:“方才咱们将路标再一动,反将错的变成了对的。” 沈杏白道:“如今咱们怎生是好?” 司徒笑道:“怎生是好?自然要赶紧回去。” 两人身形方转,便听得远处传来一声呼声,两人对望一眼,纵身向呼声传来处掠去。 但四野茫茫,呼声瞬即消失。 两人奔行了一阵,又摸不清方向。 沈杏白忍不住道:“若再往前走,只怕连回去的方向都寻不到了,依弟子之见,咱们不如此刻就回去吧!” 司徒笑皱眉道:“但那呼声,委实来得奇怪……” 说话之间,他两人脚步并未停顿,但说到这里,司徒笑却突然驻足,目光遥注远方,道:“你瞧,那是什么?” 沈杏白随着他目光望去,但见一片红花林有如火焰一般,散发着辉煌夺目的奇异光采。 他虽非爱花之人,此刻也不禁脱口赞道:“好美……弟子实未想到世上竟有这样美的鲜花。” 司徒笑却是双眉紧皱,沉吟道:“如此险恶的山林沼泽之地,却生着如此美艳的鲜花,此花想必定有古怪,咱们过去瞧瞧。” 他生性素来谨慎,一入花林,便放缓脚步,走得极轻、极缓,仿佛生怕惊动了什么人似的。 沈杏白目光四转,忍不住道:“这……” 司徒笑不等他第二个字出口,便轻轻“嘘”了一声,沈杏白只得压低了语声,悄声道:“这花林中并无人影,你老人家为何如此小心?” 司徒笑冷笑道:“偌大的花林中,你怎知定无人迹?” 沈杏白呆了一呆,呐呐道:“这……弟子自不敢断定。” 司徒笑道:“这就是了,如此诡秘的花林,若是有人,那必定也是诡秘已极的人物,咱们自当小心些好。” 沈杏白陪笑道:“你老人家说得有理。” 一句话未曾说完,繁花堆下,突然伸出了两条鸟爪般的手掌,一左一右,闪电般的抓住了两人的足踝。 两人身形立时跌倒,大惊之下,方待惊呼。 但那两只怪手已自他们足踝上移开,又闪电般堵住了他们的嘴,一个虽阴森但却极为熟悉的语声已在他们耳畔说道:“莫响。” 两人情不自禁的移动眼珠子,自眼角望了过去,只见花丛中人瘦骨嶙峋,目如鹰隼,赫然竟是风九幽。 司徒笑大奇道:“你老人家怎会在这里?” 风九幽悄声道:“莫要说话,快躲进来,若是被那边的一个魔头听得这边的响动,咱们可就都死定了。” 司徒笑、沈杏白自然立刻躲了进去,但心中却不禁大是惊疑,他两人实未想到连风九幽这样的角色也会对别人如此惧怕,那边那魔头的厉害,自是可想而知了——两人哪里还敢出声,几乎连呼吸都停顿了。 他三人屏息静气,等了半晌。 突听一阵歌声自花丛那边传了过来:“驱车上东门,遥望郭北基,白杨何萧萧,松怕夹广路,下有陈死人,杳杳即长暮,潜寐黄泉下,千载永不寐……” 歌声委婉曼妙,凄恻动人,令人闻之又觉悦耳,又觉伤心,就连司徒笑等人都听得呆了,亦不知是悲是喜。 但无论是悲是喜,他们心里的惊奇,总还是大于悲喜。 司徒笑与沈杏白委实梦想不到,这能令他风九幽如此惧怕的魔头,竟是个能唱出如此凄婉曼妙歌声的女子。 这时歌声虽已停歇,但余韵仍缥缈于繁花间。 风九幽突然悄声道:“莫动,来了。” 微风吹拂,花浪如海。 繁花堆中,一个乌发堆云,满头珠翠的华服丽人,左乎提着只花篮,右手提着只花锄,漫步而来。 遥遥望去,只见她眉目如画,肌肤胜雪,体态更是绰约如仙,每一举步间,都隐含着风情万千。 花光与人面相映,鲜花虽美,但却不及人艳。 花浪起伏,莲步姗姗,起伏的花浪虽也有自然的韵味,但比起她绰约的风姿,却又差了千百倍。 司徒笑与沈杏白又不觉瞧得痴了,心头更是惊奇。 “如此天仙般的丽人,为何却令风九幽如此惧怕?难道这样弱不禁风的女子,也有着绝世的功力?她是谁?” 那华服丽人颦眉漫步,神情显得十分落寞,意兴显得十分萧索。心中仿佛满怀着如丝如缕,不可断绝的愁绪。 但她那明亮的眼波,却不住四下流动,若瞧见特别鲜艳,特别大的红花,她花锄轻轻一挑,红花便到了花篮里。 这挑花姿势,也是那么灵巧、那么美妙,但司徒笑却已看出,就只这花锄轻轻一挑之势,至少也要有数十年的功力。 她出手竟是那么准确,用力竟是那么隐——这只要差错十分,鲜花又怎能恰巧飘入花篮里? 她渐渐走了过来,走到近前。 司徒笑又发觉她风姿虽然绝美,但年华却已渐渐老去,额头眼角,已有了淡谈的皱纹。只是她年华虽己老去,但仍有一种描叙不出的魅力,能使人愿意为她付出一切,牺牲一切。 她那惊人的美丽,竟似能战胜无情的岁月。 风九幽的下掌本握着司徒笑的右腕。此刻司徒笑但觉他冰冷的手指,竟已有些颤抖起来。 司徒笑与沈杏白虽不觉得这华服丽人有何丝毫可怕之处,但受了风九幽的感染,心头也不觉有些发寒。 三个人伏在泥地上,既不敢呼吸,更不敢动弹。 不知何时,一只虫蚁爬上了风九幽的鼻尖,风九幽也咬牙忍住了,绝不敢伸手去拂它下来。 华服丽人走得虽缓,但终于走了过去——这一段时间在司徒笑眼中看来,当真比十年还要长。 司徒笑又发觉这华眼丽人走过的泥地上,竟绝然无丝毫足印,长裙掩映中,她足下一双绣鞋鞋底竟也是干干净净,似是全无沾着这沼泽中的烂泥——她若施展轻功,全力而奔,这样倒也不算稀奇,但她珊珊而来,珊珊而去,走得却极缓。 司徒笑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悄然道:“好功夫!好厉害!” 风九幽冷然道:“废话,她若不厉害,我怎会如此畏惧于她,老实告诉你,老子平生天不怕,地不怕,最怕就是这恶婆娘。” 司徒笑嘴唇启动,似是想问什么,又忍住,但最后还是问了出来,他一字字轻声问道:“她究竟是谁?” 此刻那神奇的宫装丽人早已走得很远,是以他才敢问出这句话来,但语声仍是十分轻微。 这轻微的耳语声,甚至连沈杏白都听不清楚。 但是他语声方了,一阵阵清风过处,那宫装丽人的百榴绣裙,已有如奇迹般随风飘展在他眼前。 司徒笑顿时骇得连心房都停止了跳动。 只听宫装丽人仙子般的语声已自鲜花丛中漏了下来。 她也一字字问道:“你究竟是谁?” 司徒笑匍匐在地上,哪里敢回答?哪里敢动弹? 但风九幽却在他腿上重重拧了一把,口中虽未说话,但言外之意无疑是在说:“你惹下的祸,你还不出去?” 风九幽手劲是何等厉害,直疼得司徒笑整个人都跳了起来,一柄花锄斜斜伸出,勾住了他胸前的衣襟。 他身不由主被勾了出去,他挣也挣不脱,逃也逃不了,甚至连倒也无法倒下,只有直直的站着。 宫装丽人柳眉微颦,似愁似怒,柔声道:“说话呀!” 司徒笑道:“晚……晚辈……” 他虽想说话,怎奈牙齿直是打战,哪里说得出来? 宫装丽人叹了口气,道:“还有两人,也请出来吧!” 话声未了,花丛中己有一条人影飞出,带着惊呼之声笔直扑向这宫装丽人,却另有一条人影,向后面如飞而逃。 原来风九幽竟抓起沈杏白的身子,向宫装丽人掷出,他便想乘宫装丽人抵挡沈杏白的功夫,远远逃走。 哪知就在这刹那间,宫装丽人身子竟突然移开三尺,手中花锄一带,司徒笑反而迎上了沈杏白,“噗”的一声,两人同时跌倒。 但闻宫装而人道:“原来是风老四,你也回来吧!” 他口中说话,袖中已有一道银线飞了出去。 这银线未势,又直又快,但却不是向风九幽的身子飞去的,一霎眼,这银线已越过风九幽身前。 司徒笑百忙中偷眼一望,心里方自奇怪,谁知这银线到了风九幽身前,竟突然爆散为一蓬银雨。 烟雨光芒,如银花火树,四下飞激,有的两旁散发,断绝了风九幽的去路、有的迎面射向风九幽面目。 原来这条笔直的银线,竟是一连串小如芝麻的银星,首尾相衔,电射而出,看来虽似同一速度,其实却有着快慢的差别——前面的稍慢,后面的稍快,只是这快慢差别极小,肉眼自然难以分辨。 前后银星,既有差别,越过风九幽时,后面的银星,撞着了前面的,一线银光,便爆散为一蓬银雨了。 而银星与银星撞激时,力量若是略偏,银星便往两旁散开,后面的银星力量若是稍弱,便会被前面的银星激得反射而出,射向风九幽的面门。这其间部位之准差,力道之大小,绝不可差错半分。 宫装丽人看似随手间便发出了这串暗器,其实去已将每粒芝麻般银星射出时的方向、速度、力量、时间,都控制得分毫不差,她实将自己手上的力量控制得入了化境,直可惊动天地,震慑鬼神。 司徒笑见到这宫装丽人发射暗器的手法竟是如此惊人,如此神奇,更是骇得目定口呆,呆如木鸡。 银光一闪,银雨四散,风九幽狂吼一声,双掌全力挥出,身子却凌空倒翻而起,要待越过花丛。 宫装丽人花锄一展,那蓬远在数丈外的银雨便如有灵性一般,跟着风九幽身后飞了回来。 风九幽听得耳后丝丝风响,似已心胆皆丧,身子凌空,再也无力闪避,竟“噗”的落入了花丛中。 司徒笑若非亲眼目睹,再也无法相信世上竟有如此不可思议的暗器——这暗器竟似由魔法催动,而非人力使出。 只听一连串“叮当”轻响,银光顿敛,银雨顿收。 那数十点银星,如群蜂归巢,如百鸟投林,全都投向花锄,原来这花锄上竟有吸力,竟能将发出去的暗器收回来。 宫装丽人纤手轻挥,将那些已被吸得黏在花锄上的银星,全都扫入袖中,口中轻叹道:“风老四,起来呀!” 风九幽躺在花丛里,动也不动。 宫装丽人道:“风老四,你装死么?” 风九幽还是不动。 宫装丽人道:“唉!你若真的要死了,我索性再补你广锄。”花锄扬起,便向花丛中的风九幽锄了过去。 风九幽这才大叫一声,自花丛中翻身而出,拍了拍身上泥土,拉了拉那身早已破烂不堪的衣服,嘻嘻笑道:“二姐好吗?小弟这里给您请安了。”那模样当真有如小丑一般,哪里还像是个名震八方的武林异人? 宫装丽人叹道:“总算还好,还没有被你们气死。” 风九幽道:“小弟怎敢来气二姐?” 宫装丽人道:“那么,我且问你,你既已瞧见了我,为何还要鬼鬼祟祟的躲着不敢出来见我?” 风九幽抓了抓头,强笑道:“这……这……” 宫装丽人道:“这是为什么?快说呀!” 风九幽突然一指司徒笑,道:“是他叫我躲着的。” 司徒笑骇了一跳,翻身爬起,嘶声道:“晚辈……我……”他平日伶牙俐齿,但此刻见了这美如天仙般的妇人,竟不知怎地,连辩的话都说不出了。 宫装丽人道:“莫要怕,我知道不是你。” 风九幽大声道:“明明是他……明明是他……” 宫装丽人叹道:“风老四,你又骗我了,他根本不知道我是谁,所以才会出声来问你……是么?” 她心中似有满怀幽怨,每说一句活,便要叹口气,但她这幽怨的叹息声,在司徒笑听来,却比什么狂呼厉吼都要可怖。 就连平日那么凶狠的风九幽,此刻都已被她这叹气声骇得身子都软了,结结巴巴道:“二姐……小弟……” 宫装丽人道:“只有你知道我是你二姐,只有你知道我在这里采花是为了要制淬炼暗器的毒药。” 风九幽拼命摇头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宫装丽人叹道:“你知道的,你还知道我在做有关暗器的事时,无论有谁在偷瞧,我都一定要将他杀死!” 司徒笑心头一寒,噗的跪倒。 风九幽大叫道:“我没有偷瞧……我没有偷瞧……” 宫装丽人幽幽叹道:“这绝情花本就要用鲜血来和药,毒性才会完全发挥,只可惜……唉!你的血却嫌太少了些。” 风九幽道:“对!对!对!我的血大少了些,又有些臭气……那边两人年轻力壮,血包管又多,又好。” 司徒笑大骇颤声道:“我……我的血也……也是臭的……” 宫装丽人轻叹道:“像你们这些无耻男人的血,本就又臭又冷,但用又臭又冷的血来和毒药,却是再好不过。” 风九幽大叫道:“我的血香……好香……” 突然张口在自己的臂上一咬,鲜血立时泌出,他将这条又黑又瘦的手臂送到宫装丽人面前,咯咯笑道:“真的香,不信你闻闻,好香……好香……” 他此刻不再像是小丑,却已像是个疯子。 宫装丽人缓缓道:“果然很香……香的更好。” 风九幽身子一震,倒退三步,嘶声道:“你……你……” 宫装丽人道:“你们还要我来动手么?” 风九幽突然跳了起来,大骂道:“你这妖妇、毒妇,你这疯子,你只当我风老四真的怕你么?……别人怕你,我风老四却知道你只不过是个疯子,你……你表面看来虽然还很正常,其实自从你女儿跑走的那一天,你便已疯了!” 他跳足捶胸,龇牙咧嘴,破口大骂,骂得嘴角都喷出了的沫子,骂的话也越来越是凶狠、恶毒。 司徒笑骇得手足冰凉,面无人色,只当那宫装丽人此番更是不会放过他们的了,哪知他骂了半晌,这宫装丽人非但未曾动怒,反而突然轻轻啜泣了起来,眼泪竟有如断线珍珠般一连串落下。 风九幽骂得累了,方自喘口气,瞧见宫装丽人如此模样,也不禁为之张口结舌,呆呆的怔住了。 宫装丽人越哭越是伤心,索性以手掩面痛哭起来,花锄、花篮,满篮的鲜花,却落到了地上。 她痛哭着呼道:“灵铃!我的女儿,我的乖女儿,这臭男人说的不错,妈自从你走了之后,便已疯了……” 此刻她那绝世的风华,优美的姿态,俱都已荡然无存,看来便和世上任何一个心痛爱女的俗妇毫无两样。 突然,花丛后一堆鲜花里发出了一阵呻吟。 这呻吟声是那样娇弱,那么惹人怜惜。 司徒笑、沈杏白惊魂稍定,此刻又不禁一怔。 那宫装丽人却扑了过去,长袖飞舞,拂乱了那堆鲜花,便露出了那埋葬在鲜花里的丽人。 宫装丽人一惊,一怔,哭声顿住,倒退三步,突然放声大笑了起来,又自扑了上去,抱起花中人。 花中人虽已发出呻吟,但犹晕迷未醒。 宫装丽人亲着她的手,亲着她的脸,又哭又笑,嘶声道:“灵铃……灵铃……我的女儿,乖女儿,宝贝女儿,原来你一直躲在花堆里,难怪妈找不着你。” 司徒笑与沈杏白此刻已瞥见这自花堆里出现的,赫然竟是水灵光,两人相顾之下,不禁愕然。 司徒笑实在忍不住了,又问道:“水……水灵光真是她女儿?” 风九幽诡笑着摇头道:“不是,只是她想女儿想得疯了!” 他本待悄悄溜走,此刻却又站住了脚步,冷笑旁观。 宫装丽人又哭又笑,又亲又摸,闹了半晌,终于将水灵光轻轻放在那鲜花堆成的花床上。 水灵光面色苍白,牙关紧咬,仍是不省人事。 宫装丽人垂首贴着她面颊,柔声道:“乖女儿,你见着妈,怎么不说话呀?” 风丸幽目光一转,忽然道:“你的女儿早已身中剧毒,若非我将她救来这里,埋在这绝情花下,使花毒与她身中之毒互相克制,她便早已死了,但她中毒委实大深,此刻虽能保住性命,却还是说不出话来的。” 宫装丽人一跃而起,厉声道:“毒?谁敢在我女儿身上下毒?” 风九幽道:“这……唉!不说也罢!” 宫装丽人一把抓住他,嘶声道:“你说不说?” 风九幽叹了口气,道:“不是小弟不肯说,只是……唉!下毒的那些人太过厉害,连二姐你也未必是他们的对手。” 宫装丽人怒道:“放屁,你只管说出就是。” 风九幽道:“但小弟说出后,二姐却千万不可前去寻仇,否则,连二姐也被他们所害,小弟问心怎能自安?” 宫装丽人越听越怒,大叫道:“放屁放屁!快说快说!” 风九幽终于叹道:“飨毒大师……” 宫装丽人一怔,顿足道:“好呀,原来是这个老毒物,我与他无冤无仇,他……他……他为何要下毒来害我女儿?” 风九幽道:“下毒的虽是飨毒,指使的却另有其人。” 宫装丽人道:“谁?” 风九幽缓缓道:“卓三娘、雷鞭、还有日后……” 宫装丽人嘶声叫道:“好呀,原来是这些老怪物,竞联合起来欺负我女儿,我的好女儿,你可受够了苦了。” 她又自俯身抱起了水灵光,道:“好女儿,莫怕,你虽中了那老毒物的毒,但遇着妈,就没事了,普天之下,只有妈能解那老毒物所下的毒。” 她自怀中取出个小巧的玉匣,自匣中倒出四、五粒鲜红如血的丸药,自己先将丸药,爵碎,哺入水灵光的嘴里。 然后,她柔声道:“灵铃,好乖乖,你吃下妈的灵药,再乖乖睡一觉,就会好了……然后,妈再去替你报仇。” 风九幽喃喃道:“妙极妙极,谁想这小妮子竟然因祸得福,不但命给捡回来了,还平白摊上这么个好母亲。” 宫装丽人霍然回头,道:“你说什么?” 风九幽赶紧陪笑道:“小弟正在想,二姐你连那些老怪物此刻在哪里都不知道,又怎能力我的乖侄女去报仇?” 宫装丽人道:“我找得着他们……我一定找得着他们!” 她挥了一挥手,接着:“今日我寻着了我女儿,再也不想难为你们了,你们走吧,让他安安静静的睡一觉。” 风九幽站着下动,沈杏白与司徒笑对望一眼,也未移动脚步,他们方才唯恐逃不定,此刻却又不愿走了。 宫装丽人皱冒道:“你们为何还不走?” 风九幽道:“是小弟救了灵铃性命,二姐莫非忘了?” 宫装丽人道:“将功折罪,两下正好抵过,你若再在此噜嗦,吵醒了我的乖女儿,我便又要对你不客气了!” 风九幽伸了伸舌头,诡笑道:“既是如此,小弟……” 他活还未说完,哪知沈杏白竟然冲了出来,“噗”的跪在宫装而人面前,恭恭敬敬的叩了三个头,道:“弟子叩见恩师。” 宫装丽人怔了一怔,怒道:“谁是你的恩师?你是什么东西?也配做我的徒弟?” 沈杏白道:“弟子虽不是东西,却还有些用的。” 宫装丽人忍不住问道:“你有什么用?” 沈杏白嘴角泛起一丝诡笑,道:“若无弟子带路,恩师你便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才能寻着令媛的仇人,但有了弟子带路……” 宫装丽人霍然站起,截口道:“莫非你知道他们的下落?” 沈杏白道:“弟子若不知道,怎敢在此胡说?” 宫装丽人喝道:“快些带我前去!” 沈杏白眨了眨眼睛,道:“那么,你老人家是已肯收下弟子这不成材的徒弟了?” 宫装丽人怒道:“你敢以此相胁于我?” 沈杏白伏地顿首道:“弟子斗胆也不敢以此相胁,只是,弟子若是带你老人家去了,那些人少不得要恨弟子入骨,弟子武功怎能与他们相比,将来岂非要死无葬身之地?弟子若能投人你老人家门下,他们斗胆也不敢妄动了。” 他这番话不但说得合情合理,而且马屁也拍得恰到好处。 宫装而人果然颔首道:“不错!这话也说得有理,好!起来吧,有我照顾着你,你便永远也莫要再怕别人欺负你了。” 沈杏白大喜拜倒,道:“多谢恩师。” 司徒笑忍不住摇头苦笑,喃喃道:“青出于蓝,后生可畏,这小子年纪轻轻,已能如此把握机会,将来……唉!将来那还得了!” 风九幽道:“不错,看来这小子不但比你还诡,竟比我老人家还诡三分,此刻有了这靠山,只怕连你我都不敢再惹他了。” 伸手一拍沈杏白的肩头,道:“小子,你既已拜师,你师父的名字你可知道?” 沈杏白笑道:“弟子虽不知道,但已有些猜着。” 风九幽道:“你且说来听听。” 沈杏白道:“弟子怎敢说出恩师名讳。” 宫装丽人道:“无妨,你说罢,我不怪你。” 沈杏白深深吸了口气,道:“风华绝代无双,暗器奇妙无双,耳目之明无双,海内异人无双……这便是我家恩师烟雨花无霜。” “不分男女,无论老少,斩尽杀绝,一个不留!” 飨毒大师最后一个“去”字出口,毒神双手扬起。 火光闪动下,只见他一双瘦骨嶙峋的手掌,黑里透红,红中透紫,黑紫中又透着一种说不出的妖异之色。这一双手掌,看来实比鬼爪还要可怖。 温黛黛、云婷婷、铁青树,三个人情不自禁紧紧依偎到一起,三个身子,情不自禁颤抖了起来。 盛大娘、黑星天、白星武三人身子颤抖得更是剧烈。 柳栖梧紧抱行她夫婿的身子,直勾勾的瞪着这双手掌,她悲痛过剧,竟似已全然忘却了惧怕。 雷鞭老人双拳紧握,目眦尽裂。 他目光亦自瞪着毒神鬼爪,口中嘶声呼道:“能逃的人,快些逃出去吧,留得一命是一命!” 飨毒大师冷笑道:“斩尽杀绝,一个不留,有洒家守住洞口,你们这些人一个也休想逃出去,拿命来吧!” 毒神鬼爪笔直伸出,“噗”的只一插便插入了钱大河的头颅,他五根手指,竟似比精钢还要锐利。钱大河脑浆崩现.鲜血飞激,未能惨呼,便已倒地,云婷婷却已被骇得忍不住嘶声惊呼起来。 毒神鬼爪一缩,再次伸出。 白星武等人虽想逃跑。但已被骇得四肢发软,一步也逃不出。 雷鞭老人突然狂吼一声,道:“老夫与你拼了!”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威猛绝世的老人,虽已身中剧毒,此刻竟奋起他最后一股真力向毒神扑了过去。 他身子还来到,已有一股风声激落而来。 这一掌当真有开山裂石之力,风云变色之威,飨毒大师似也未曾想到他这最后一击,犹有此威力,不禁失色道:“本门毒神,小心了!” 话犹未了,“砰”的一声巨响,雷鞭老人那摄人心魂的最后一击,已着着实实击在毒神身上。 毒神之体,虽已坚逾精钢,但仍经不住这一击之威,身子被震得飞了出去,撞上石壁,那石壁竟都被他撞得裂了开来,石屑纷飞如雨。 雷鞭老人身子也被他反震之力,震得踉跄后退数步,虽然拼命想站稳身子,却仍然还是不支倒了下去。 温黛黛等人连呼吸都己停止,只盼望雷鞭老人还有余力,只盼望毒神从此倒地不起。 哪知毒神一个翻身,便又站了起来,身子竟似毫无伤损,甚至连那双目中的妖异之光都不曾减弱半分。 飨毒大师哈哈大笑道:“姓雷的,如今你可已知道本门毒神的厉害了么?你纵然拼了老命,也难伤得了本门毒神毫发。” 雷鞭老人喘息不定,道:“再……再来!” 飨毒大师冷笑道:“你手掌一触毒神之体,剧毒便已攻心,又何苦再作拼命,洒家索性成全了你,教你死得痛快些吧!” 反掌一拍毒神后背,叱道:“去!” 阴风突起,火光明灭,毒神再次移向雷鞭。 盛大娘等人虽然对雷鞭恨之入骨,门此刻也不禁在暗中默祷,只望雷鞭老人能再次奇迹般站起来。 只因雷鞭老人已是他们求生的最后希望,只要雷鞭老人一死,满洞之人,谁也休想再多活片刻。 洞中一片死寂,人人呼吸都已停止。 雷鞭老人胸膛起伏,望着那步步进逼的毒神手足俱已冰冷,满头黄豆般大的冷汗滚滚而落,他自成名以来,转战数十年,身经大小数百战,从来也未曾受到过有如今日般的屈辱,他再也梦想不到自己竟会落到今日这般地位,任人宰割,他一死不足惜,但这屈辱却委实难以忍受。 飨毒大师哈哈笑道:“本门毒神只要再走一步,你便没命了!” 雷鞭老人但觉一股热血直冲上来,狂吼一声,魁伟的身子霍然站起——竟笔笔直直站了起来。 温黛黛等人既是大惊,又是狂喜,竟忘了欢呼。 飨毒大师如被重击,竟情不自禁后退了一步。 在这刹那之间,其实连雷鞭老人自己也怔住了,他委实连自己也不知道气力是从何而来,但此时此刻已不容他再多思索。 毒神鬼爪伸出。 雷鞭老人大喝一声,双拳齐出,“砰”的一声,又自击上了毒神的胸膛,毒神身子又被震得离地飞起,撞上石壁。 这一拳威力似乎比方才更大。但这一次雷鞭老人身子也还是被震得踉跄倒地。 飨毒大师面色已变,却犹自强笑道:“姓雷的,你还有气力再站起来么?” 雷鞭老人咬紧牙关,暗调呼吸,忽然间,他发觉自己体内真气已越来越是流畅,竟比他方才还未与毒神动手时还要流畅得多。 这时毒神又已站起,强敌当前,雷鞭自己此刻虽无法思索这其中的道理,但温黛黛心念数转,却已恍然大悟。 她忍不住狂喜呼道:“绝情花毒与毒神之毒,两毒互克,你体中所受毒神之毒越多,真力便恢复得越快。” 雷鞭老人精神一振,仰天长啸一声,厉吼道:“不错!老毒物,你只管将你那毒神放过来吧,看老夫惧也不惧!”话犹未了,身子又已站起。 飨毒大师手背方待拍上毒神之背,听得这番话,手掌竟是再也拍不下去,额角之上,也已渗出了冷汗。 但这时雷鞭老人已展动身形,扑了上来。 飨毒大师咬一咬牙,手掌只得拍下,狂吼道:“去!” 众人但觉眼前一花,耳畔但觉“砰”的一声巨震,两条人影,乍合又分。 毒神再次飞起,再次撞上石壁。 雷鞭老人虽也踉跄后退,但这一次,他身子却未跌倒,毒神虽也能再次站起,身子却已慢得多了。 情势突然扭转,盛大娘、铁青树、白星武、云婷婷……不分敌我,俱已忍不住狂喜失声。 温黛黛满面喜色,喃喃道:“因祸得福……因祸得福,若非他方才已中了绝情花毒,此刻只怕咱们一个人也休想活得成了。” 火光闪动,但见雷鞭老人威猛的身子凝然卓立,往昔的雄风,此刻又都已回到他身上。 在火光中看来,他端的有如天神一般。 飨毒大师满头大汗,涔涔而落。 其实他本身武功亦已超凡入圣,再加上毒神之力,雷鞭老人的功力纵然完全恢复,也绝作他们的对手。 但此刻情势转变得委实太过突然,雷鞭老人威风重来的委实太快,竟似使飧毒大师未战之下,心胆已寒。 雷鞭老人雷震的大喝道:“过来!你再过来!” 飨毒大师突然将毒神身子一转,大喝道:“逃!” 喝声未了,毒神已滑出洞外。 雷鞭老人双手箕张,狂吼着扑了过去,他身子有如大鹏离地飞起,双手如钩,直抓飨毒咽喉。 飨毒大师竟是不敢招架,拧身一转,飞掠而出,他身子闪避虽快,但竟然还是闪避不及。 “嘶”的一声,飨毒大师身上那件火红的袈裟,竟被雷鞭老人硬生生撕落了一片。 接着,“当”的一向,一件东西自他撕开了的衣襟中跌了卜来,滚出数尺,在火光下闪动着悦目的光采。 雷鞭老人要待追出,但脚步方动,终又止住。 他凝目洞外,木立半晌,方自长长叹了口气,回过身来,胸膛急遽的起伏,久久不曾平息。 方才一战,虽无精彩之处,但非但是生死搏杀,系于一线,而且洞中这许多人性命,也系于此一战中。 此刻雷鞭老人固是喘息未定,犹有余悸,就连旁观之人,也是人人汗湿重衣,犹如自己也方经一场生死搏杀一般。 雷鞭老人挥手一抹汗珠、忍不住脱口道:“好险!好险!” 温黛黛颤声道:“不知他……他可会去而复返?” 雷鞭老人道:“那老怪物从来都是一击不中,全身而退,此次想必也是不会例外,只怕是万万不会再回来的了。” 他口中虽然如此说法,其实心中并无把握。 他如此说法,只不过是安慰别人,也是安慰自己,他得知飨毒大师若是去而复返,自己便未必再有方才那般奋战的豪气。 温黛黛长长叹了口气,道:“但愿他莫要回来……” 目光一转,突然瞧见火光下闪光之物,脱口道:“那是什么?” 众人随着她手指瞧去,只见那竟是个具体而微的酒葫芦,大小如拳,通体俱是碧玉琢成。 雷鞭老人目光一闪,沉声道:“这是哪里来的?” 温黛黛道:“自飨毒怀中落下来的。” 雷鞭老人神情突然紧张,似是又惊又喜,沉声又道:“你可瞧清楚了?” 温黛黛道:“瞧清了。” 心念一转,突也大喜呼道:“这莫非是他的解毒灵药?” 雷鞭老人不等她话说完,早已一步窜去,拾起了那玉葫芦,就着火光瞧了两眼,面上立时露出狂喜之色。 温黛黛道:“上……上面可是有字么?” 雷鞭老人大笑道:“苍天有眼,终令我等绝处逢生,哈哈!老夫委实梦想不到,竟能在无意中获得这救命之物。” 大笑不止,挥手道:“你也过来瞧瞧。” 温黛黛早已等不及了,连忙赶了过去,灾难眼见已过,她心中生机蓬勃,四肢俱都充满了活力。 那玉葫芦上,刻着八个蝇头小字:“药中之灵,无毒不解。” 温黛黛狂喜呼道:“我猜对了……想不到我竟真的猜对了,这果然是那老毒物秘制的解毒灵药,大家有救了。” 云婷婷、铁青树、柳栖梧,精神俱都一振,大喜如狂,白星武、黑星天、盛大娘面面相觑,却是惨然若丧。 柳栖梧颤声道:“不知此药可能解得了这绝情花毒么?” 雷鞭老人笑道:“飨毒这老毒物虽然疯狂无耻,但使毒的本事,却当真可称得上是举世无双,天下第一……” 温黛黛忍不住插口道:“使毒之人,必会解毒,那老毒物使毒的本事既是天下第一,解毒的本事也必定不差。” 雷鞭老人道:“不错,他既说此药乃是‘药中之灵,无毒不解’,以他的身份,想必不是故意夸大其词……” 柳栖梧不等他话说完,早已扑将过来,跪倒在地,抱住了雷鞭双足,她那冷傲的面容,此刻已流满了惊喜之泪。 雷鞭老人道:“有话好说,何必如此?” 柳栖梧嘶声道:“求求你老人家,将这葫芦里的灵药,赐一粒给坚石,晚辈……晚辈永生也忘不了你老人家大恩。” 雷鞭老人大笑道:“你纵然不来求我,我也会给的……此间凡是中毒之人,每人都有一粒,谁也少不了。” 柳栖梧道:“但药若不够,又当如何?” 雷鞭老人倏然一怔,道:“这……这……” 他狂喜之下,竟忘了想起此点。 温黛黛听了这话,更是面色大变,只因这句话又自触及了她心中隐痛,她又想起了她自己的遭遇,她又想到了水灵光。 她面上不禁泛起了痛苦的扭曲,颤声低语道:“不错,药若不够,又当如何?……?救谁?……?不救谁……?救谁?……不救谁?……” 转目四望,但见云翼、云九霄、雷小雕、龙坚石,俱都已奄奄一息,俱都急切的需要着解药。 就连雷鞭老人自己,又何尝不需解药,而盛存孝……他岂非也和雷鞭老人一样,绝不能容两种剧药都留在体内。 温黛黛突然嘶声呼道:“救谁?……?不救谁……?” 她只觉脑中疯狂的旋转起来,几乎又要晕厥过去。 只听柳栖梧颤声道:“是以晚辈只求你老人家,无论如何,也得赐给坚石一粒解药,他……他委实不能死的。” 盛大娘嘶呼道:“他不能死,谁能死,难道存孝能死么?” 柳栖梧流泪道:“坚石若是死了,我也不能独生,别人的命都只有一条,但我们却是两条命连在一起的。” 盛大娘大呼道:“放屁!放屁!你……” 云婷婷哀呼道:“爹爹若死,我也不要活了。” 柳栖梧伏地呼道:“求求你……求求……” 哀呼之声,使洞中又复乱了起来。 雷鞭老人顿了顿足,厉叱道:“住口!全都住口。” 他目光四扫,只等呼声俱都平静,方自沉声道:“药有几粒,还不知道,你们乱吵什么?” 他微一迟疑,将玉葫芦送到温黛黛面前,道:“你且瞧瞧药有多少?” 温黛黛突然以手掩面,悲呼道:“我不瞧……我不瞧……” 雷鞭老人怒道:“此间唯有你地位超然,任何一个中毒的人,都与你全无切身关系,你不瞧却要谁来瞧?” 温黛黛流泪道:“我……我……” 她精神已将崩溃,她委实不能再挑起这副重担。 但这时雷鞭老人已将那玉葫芦塞入她手里。 玉质温润滑腻,但温黛黛手掌触及这温润的玉葫芦,却如触蛇蝎一般,连心底都起了颤抖。 她颤声低语道:“但愿解药是够的……是够的……” 她平日不甚信神佛,此刻却不禁向神佛默祷,只要解药是够的,她自己无论承受多么大的痛苦都没关系。 葫芦中倒了出来,七粒。 七粒朱红的药丸,在温黛黛冰冷如铁但却晶莹如玉的掌心轻轻滚动着,滚出了一片神奇的光辉。 温黛黛一把将丸药紧紧握在掌心里,这紧张后的突然松泄,使得她全身脱力,几乎又要倒了下去。 她目中眼泪仍不断的流着,但这眼泪已是欢喜的泪珠,而非悲痛,她双掌合什,仰首大呼道:“苍天……苍天……” 众人瞧见她如此神情,都不禁面色惨变。 雷鞭老人颤声道:“几……几粒?” 温黛黛泪流满面,道:“七粒……七粒……” 雷鞭老人倒退三步,似是突然呆注。 过了半晌,他方自长叹一声,道:“够了!够了!” 柳栖梧、云婷婷齐声欢呼道:“够了……够了……” 温黛黛道:“不但够了,还多了一粒。” 所有的哀痛,在一刹那间已都变为狂喜。 黑星天目光转动,突然冷笑道:“七粒,倒巧得很。” 雷鞭老人大笑道:“天从人愿,大吉大喜。” 黑星天冷冷道:“只不过此事显得太巧了些。” 雷鞭老人变色道:“此话怎讲?” 黑星天道:“前辈为何不想想,这解药为何不可能是飨毒大师故意留下来的毒药,故意要令各位上当的。” 白星武应声接口道:“不错,外面刻的是无毒不解的灵丹,里面装的却是穿肠入骨的毒药,他不用费吹灰之力,便可令各位倒地不起,嘿嘿!妙计呀妙计!” 雷鞭老人怒喝道:“放屁!你……你……你两人酒中下毒,老夫还未寻你两人算帐,你竟也敢在此胡言乱语起来。” 他口中虽说“胡言乱语””其实却知道这话确是大有可能,温黛黛、柳栖语等人又不禁惨然失色。 黑星天冷笑道:“在下此番说话、全然属于好意,至于信与不信,便全由得各位了,又怎可算是胡言乱语?” 雷鞭老人一步掠去,一把抓起了他衣襟。 黑星天吃惊道:“你……你要怎佯?” 雷鞭老人厉声道:“老夫要宰了你。” 黑星天道:“但……但在下好意相告……” 雷鞭老人怒喝道:“放屁,你如此说法,只是想要我等不敢服下这解药,在此等死,你这般恶毒的居心,老夫难道还会不知道?” 黑星天道:“前辈不信,为何不试上一试?” 雷鞭老人怒道:“如此生死大事,有谁敢轻视?” 温黛黛目光一转,突然呼道:“有了。” 雷鞭老人转首道:“什么有了?” 温黛黛道:“解药多出一粒,是么?” 雷鞭老人大声道:“有活快说,莫绕弯子。” 温黛黛道:“解药既然多出一粒,何不令他服下去,若真是解药,他自是无事,若是毒药……唉!他反正死有余辜,死了也不可惜。” 雷鞭老人大笑道:“是极!是极!妙计!妙计!” 黑星天却不禁破口大骂道:“好恶毒的贱人、淫妇、朝三暮四的臭娘儿们,自从你在做司徒笑的小老婆时,我已看出你不是东西。” 他破口大骂,这番话骂将出来,云婷婷、铁青树、雷鞭老人俱都听得张口结舌,呆如木鸡。 他几人直到此刻,才知道温黛黛往昔的身世,谁也梦想不到,她竟然会是司徒笑昔日的妻妾。 黑星天瞧见这情况,不禁越骂越是得意。 他竟又接着骂道:“那时我便早已知道你在外乱偷汉子,凡是年轻力壮的小白脸,你都喜欢,所以那姓云的……” 雷鞭老人大喝一声,道:“住口!” 喝声之中,反手一掌,掴在黑星天脸上。 黑星天半边脸立时肿了起来,牙齿也脱落大半。 但他口中犹自抗声道:“但……但这全是真的。” 雷鞭老人厉声道:“无论真是假的,无论温黛黛昔日是何等人物,老夫今日要她这媳妇,己是要定的了。” 温黛黛泪水莹然,又是激动,又是感谢。 但云婷婷、铁青树听了这番话,却又不禁愕住。 两人暗中交换了眼色,心中却在不约而同的思忖道:“她还说要为三哥守节,此刻竟已做了雷鞭媳妇。” 只听雷鞭又厉声接道:“从今日起,若是谁再对温黛黛之往昔提起一言半语,老夫必定将他千刀万剐,碎尸万段。” 取了粒丸药,寒入黑星天嘴里,手掌一捏一拍,“咕嘟”一声,黑星天不由自主的已将丸药吞了下去。 他身子也不由自主的软软跌了下去。 第三十九章 天崩地裂 风仍在吹,火焰仍在燃烧。 众人俱都屏息静气,凝目观望着黑星天服下丸药后的动静——黑星天已是面无血色,满头大汗涔涔而落。 也不知过了多久,黑星天突然惨呼一声,双手捧腹。 雷鞭老人变色道:“你怎么了?” 黑星天颤声道:“疼……疼……毒药!” “毒药”两字入耳,柳栖梧、云婷婷如被雷击,花容惨变。 雷鞭老人却突然纵声狂笑了起来,笑声历久不绝,温黛黛先是失望,后又惊讶,到最后竟也微笑起来。 她微笑着道:“那丸药真的有毒?” 黑星天道:“毒……毒……穿肠入骨,我……我此刻只觉腹痛如绞,只怕……只怕再也活不了多久了。” 雷鞭老人笑声突顿,厉喝道:“拿刀来。” 温黛黛眨了眨眼睛,道:“要刀作甚?” 雷鞭老人道:“此人既已中毒,既已必死,再挣扎下去,也是多受痛苦,老夫倒不如成全了他,给他个痛快。” 他话未说完,黑星天整个身子已跳了起来,大呼道:“没有毒……我没有中毒……” 众人又惊又喜,还未猜透其中变化。 温黛黛娇笑道:“你为了要咱们不敢服这解药,竟故意作此中毒之态,你的心肠也未免太狠了,但你却未想到,飨毒大师的毒药,岂是凡俗毒药可比,你故意装做肚痛,其实已露了马脚,你连我也骗不过,怎骗得了他老人家?” 黑星天面色如土,垂首无语。 温黛黛笑道:“这里不多不少还有六粒解药,大家完服下去再说吧!”拾起一粒解药,首先送到柳栖梧面前。 解药吞下不多时,各人便有了动静。 龙坚石中毒最轻,首先吐出一滩碧水,僵卧的身子,渐渐开始动弹,晕迷的神智,也渐渐清醒。 柳栖梧满面泪痕,静静等待,终于忍不住轻呼一声,紧紧抱起了她夫婿的身子,颤声道:“坚石,坚石……你回来了……你回来了……” 这平日看来冷若冰霜的女子,此刻终于现出了她心里火般的热情——火山的熔焰,不也总是藏在冰冷的岩石下么? 接着,雷小雕、云翼、云九霄,也依次有了动静,他们的气力虽然尚未完全恢复,但也不过是片刻间了。 柳栖梧、云婷婷、铁青树、温黛黛,都不禁雀跃狂喜,竟欢喜得将他们对黑、白双星的仇恨也暂时忘去。 温黛黛喃喃道:“飨毒大师使毒解毒的功夫,果然俱是天下第一,除他之外,只怕再也无人能解绝情花毒了。” 柳栖梧道:“绝情花毒居然也有药可解,这本是我再梦想不到的事,我本……本来只道坚石他……他” 说到这里,语声反自哽咽,又自紧抱起龙坚石的身子。 突听云婷婷大呼道:“你们瞧雷……雷老前辈。” 呼声中充满惊怖之意。 众人又自一惊,转目望去,只见雷鞭老人天神般站着的身子,不知何时,竟又已倒了下去。 他本已开始红润的面色,此刻又已苍白如死。 再看盛存孝,更是全身痉挛,满头大汗。 温黛黛失色惊呼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呼声方了,洞外已又传来一阵慑人的狂笑声。 接着,飨毒大师的语声狂笑道:“这是怎么回事,只有洒家能告诉你。” 众人见了他的身影,真是如见鬼魅一般,云婷婷身子颤抖,铁青树引臂环抱着她,自己却也抖个不住。 柳栖梧扑在龙坚石身上,嘶声道:“你……你走!” 飨毒大师狂笑道:“走?洒家此番是再也不会走的了,洒家若是不走,普天之下,又有谁能令洒家移动半步?” 温黛黛强定心神,鼓足勇气,冷笑道:“你方才明明已鼠窜而逃,此刻还有何颜面重来这里?也不怕失了你一派宗主的身份么?” 飨毒大师笑道:“小丫头,你知道什么?本座方才暂时退走,只不过是以退为进,略使妙计而已,好教你等一个个自己将性命送入本座手里,完全用不着本座来花吹灰之力。”他狂笑睥睨,当真是踌躇满志。 柳栖梧嘶声道:“那……那莫非果真是毒药?” 飨毒大师笑得更是得意:“若是毒药,你等怎肯服下?何况本座若以毒来取你等性命,也显不出本事,如今洒家的解药来取你等性命,才能显出本座手段之高明,姓雷的,如今你可以口服心服厂么?” 柳栖梧却忍不住道:“解药,解药怎会如此?” 飨毒大师道:“这道理说来玄妙已极,莫说你不懂,除了本座这样的人物,普天之下,又有谁能懂得这其中玄妙?” 他狂笑数声,接道:“你等方才拾得那葫芦灵药时,必定十分欢喜,但你等可知道那葫芦只不过是本座故意掉落的?” 柳栖梧道:“你……你为何要故意如此?” 飨毒大师道:“只历那丹丸虽然可解以毒,但解了一种毒后,药性便也随毒性一起立刻消失,化成碧水吐出。” 柳栖梧不觉瞧了地上的碧水一眼,道:“如此又怎样?” 飨毒大师道:“但那姓雷的体中却有两种毒性截然个同的剧毒,那解药虽能解得其中一种,却势必还有一种留在他体内,他本仗着那两种毒性的互相克制之力,才能支持下去,此刻一种毒性消失,另一种毒性自就立刻发作起来,而且此毒毒性被逼己久,一旦发作,更是不可收拾。” 柳栖梧骇然道:“原来如此。” 飨毒大师笑道:“本座若非算准必定如此,又怎会将解药故意遗落,这姓雷的老儿又怎能扯得下本座的衣襟。” 他得意得狂笑不绝,众人却已面如死灰。 柳栖梧道:“但……但别人却并未中两种毒……” 飨毒大师道:“只要雷老儿毒发不支,别人又有何妨?这些人纵然功力恢复,又有谁能挡得住毒神之一击!” 他目光环顾一眼,大笑接道:“何况他们毒性初解,功力必是不能完全恢复,本座若要取他们的性命,当真有如探囊取物一般。” 柳栖梧嘶声道:“老毒物,老毒物,你的心委实比你的毒药还毒,咱们与你素来无冤无仇,你为何要下此毒手?” 飨毒大师狂笑道:“这个,你且等死了后再去问阎王吧,本座总算已对得起你,将此中玄妙说了出来,否则你死了也是个糊涂鬼。” 笑声突顿,转身叱道:“毒神何在?” 众人呼吸一起停顿,情知此番只要他那毒神再次现身,满洞中人性命便再也难以保存。 而这次,再也不会有方才的奇迹出现。 但他喝声过后,过了半晌,洞外竟一无动静。 飨毒大师面色微变,再次大喝道:“毒神何在?” 如雷的喝声,震得四面山壁都起了回应。 但洞外仍无动静,毒神竟然仍未现身。 众人又惊又喜,又自不解。 飨毒大师更是面色大变,更是茫然不解,若说他那毒神竟会抗命,那是万万不可能的事。 但此刻他呼声明明已发出,毒神也明明未曾现身。 温黛黛冷笑道:“只怕你那毒神也像你方才一样,愉偷跑了。” 飨毒大师怒道:“小丫头胡言乱语,毒神现身后,必当先取你的性命。” 放开喉咙,第三次呼道:“毒神何在?” 呼声激荡,渐渐消失。 飨毒大师方待冲出洞去瞧个究竟。 突然间,一阵银铃般的笑声自洞外传了进来。 一个娇柔的女子声音道:“毒神在这里。” 这笑语声传人洞中,众人俱都不禁吃了一惊。 飨毒大师自然更是大惊失色,脱口道:“你是谁?” 洞外人应声笑道:“你瞧瞧我是谁。” 笑声未了,一个天仙般的宫装丽人,已飘飘然的飘入洞来。 众人但觉眼前一亮,只觉这宫装而人浑身所散发的光采,竟似已使这黯黯的洞里忽然变成了辉煌的仙宫。 飨毒大师失声道:“花二娘!” 雷鞭老人霍然张目,亦自失色道:“是你!你也来了。” 烟雨花双霜微微笑道:“不错,我来了。” 她转目凝注飨毒大师,接道:“想不到吧,我竟会来了,而你那毒神……” 飨毒大师变色道:“毒神哪里去了?” 花双霜道:“他已被人引开,此刻只怕已走得不知去向了。” 飨毒大师怒道:“岂有此理,本门毒神,唯遵本座之令,岂会被别人引开?” 花双霜缓缓道:“别人虽引他不开,但方才将他引开的人,却具有摄心迷魂之力,那手段自与任何人都不相同。” 飨毒大师骇然道:“风老四,你说的是风老四?” 花双霜道:“不错。” 飨毒大师道:“但他已身中本座剧毒,又怎能不死?” 花双霜微微笑道:“绝情花,你莫非忘了绝情花?” 飨毒大师怔了一怔,顿足道:“天意……天意……” 花双霜道:“不错,天意,天意令那绝情花生在此山中,使风老四得能不死,好将毒神引开。” 她笑容早已敛去,眉宇间突然现出一片疯狂的杀机,口中说话,脚下一步步向飨毒大师逼了过去。 飨毒大师情不自禁倒退两步,道:“你……” 花双霜恨本不让他说话,厉声接道:“天意要将毒神引开,好教我取你性命。” 飨毒大师怒道:“你疯了么?我与你素来无冤无仇,你为何平白无故要与本座作对?” 花双霜冷笑道:“平白无故?无冤无仇?哼哼!我女儿与你无冤无仇,你又为何平白无故要将她毒死?” 飨毒大师奇道:“你女儿本座连见都未曾见过,怎会要将她毒死,你莫非听了别人恶言中伤,便不分皂白前来寻我!” 花双霜疯狂般咯咯大笑了起来,嘶声道:“放屁,我女儿体内明明有你下的剧毒,那是谁也假冒不得的,你还想抵赖?若非有那片绝情花在,我那心肝宝贝的女儿……我那可爱的灵铃,此刻便早已被你毒死了。” 她双目血红,满面杀机,早已又失去了她那绰约的风姿,动人的仙子,此刻竟似已变作了索命的恶魔。 飨毒大师见她对自己怨毒竟已如此之深,不禁又是惊奇,又有些悚栗,脚下再退一步,顿然道:“我几时见过你的女儿?这话是从何说起?” 花双霜道:“你还不认,好!我就叫你瞧瞧。” 回转身了,呼道:“徒儿,将你师姐抱进来。” 洞外应了一声,沈杏白抱着水灵光大步而入,水灵光似已被点了睡穴,此刻犹自沉睡未醒。 温黛黛见到花双霜要取飨毒大师性命,便无异救了自己这一群人,心中自是在暗中窃喜。 但此刻她见到花双霜的徒弟竟是沈杏白,见到沈杏白抱着的竟是水灵光,却又不禁大惊失色。 相反的,白星武等人,便不禁暗中狂喜起来。 他们本居于最坏的情况中,飨毒大师要取他们性命,雷鞭老人也要取他们性命,大旗门人更恨不得吃他们的肉,剥他们的皮。 他们算来算去,无论何方得胜,自己总是难逃一死。 但此刻情况竟又突然扭转,烟雨花双霜显然已能控制全局,而沈杏白竟成了她的徒弟。 情势如此一变,优劣之势大异,白星武自是喜不自胜,但这情况怎会变得如此,他们自然还是猜不透的。 花双霜手指水灵光,嘶声道:“说:说!她是否你下的毒手?” 飨毒大师道:“不错,但……她……她又怎会是你的女儿?” 花双霜疯狂般跳了起来,大呼道:“谁说她不是我的女儿?……姓雷的,我问你,她可是我的女儿么、你说,你敢说不是?” 雷鞭老人阖起双目,不言不语。 雷鞭自是恨不得花双霜早些将飧毒大师除去,自然不肯揭破此事,但以他的身份,亦不能说谎,是以唯何不语。 花双霜自地上一把拉起雷小雕,嘶声道:“灵铃……我这宝贝女儿,你是认得的,你认得比谁都清楚,你说那岂不就是我那心肝灵铃么?” 雷小雕瞧了他爹爹一已,道:“是……好像是的。” 飨毒大师目光横们,知道今日之事,再也辩说不清,反正非要动手不可,自是光下手为强最好。 花双霜咯咯笑道:“这就是了……这就是了,老毒物,你还有何话可说,灵铃,好灵铃,妈这就要替你报仇了。” 飨毒大帅一言不发,悄悄将手掌缩入衣袖里…… 沈杏白目光闪动,突然大叫道:“师父,你老人家莫要忘了,下毒的虽足飧毒大师,但主使却另有其人,你老人家为何不先将主使之人除去?” 飨毒大师手掌本已待挥出,听得这话,目光亦是一阵闪动,立刻又将手掌缩回袖里。 花双霜身形本已待向飨毒大师扑去,听得这话,亦自顿住了身形,咬牙切齿道:“不错,主使之人最是可恨,非得先除去不可。” 她疯狂而满怀怨毒的目光,已移向雷鞭身上。 雷鞭老人愣然道:“主使之人?谁是主使之人?” 花双霜嘶声道:“就是你!” 雷鞭老人又惊又怒,道:“你疯了么?我……我怎会……” 飨毒大师突然冷冷笑道:“雷老兄,事已至此了,你还赖个什么,本座又怎会骤下毒手来害她的女儿?” 雷鞭老人面色大变,怒道:“花二娘,你且莫听这厮胡言乱语,血口喷人,试想老夫有何理由要来加害你的女儿?” 飨毒大师冷冷笑道:“只因你儿子已另有了意中人,立时就要成婚了,你父子两生怕花姑娘从中作梗,自然一心想除去这眼中钉。” 他武功之毒,固是天下无双,心计之毒,亦是毒如蛇蝎,沈杏白在一旁听得不禁为之暗中拍掌。 就连云婷婷、铁青树等人,几乎都有三分相信了他的话,雷鞭父子、温黛黛三人,面容自不禁更是惨变。 花双霜狂怒叱道:“好呀,姓雷的,原来你儿子已移情别恋了!老毒物,你说,谁是他儿子的意中人,此刻在哪里?” 飨毒大师指了指温黛黛,道:“就是她!” 温黛黛大惊之下,闪身飞奔。 但她脚步方动,花双霜已到了她面前,一只春葱般的纤纤玉手,迎面向温黛黛抓了过去。 温黛黛见这手掌抓来,不知怎的,竟是闪避不开,竟被花双霜一把抓住了她的头发,摔倒在地。 云婷婷、雷小雕等人失色惊呼。 花双霜破口大骂道:“小贱人,小狐狸,你竟敢抢走我灵铃的出人,你好大的胆子!”反手一掌,朝温黛黛脸上打了下去。 雷鞭老人忍不住喝道:“住手,此事与她无关,放开她。” 花双霜道:“我打了她,你家父子心痛了,是么?我偏要打,而且还要打得凶些,让你们父子两人瞧瞧。” 手掌不停,又在温黛黛脸上掴了七、八下。 她虽未使出全力,但手上力道亦足惊人,这七八掌掴下去,直打得温黛黛白生生的脸,都变成紫红颜色。 温黛黛就算再能忍耐,此刻也不禁叫出声来。 盛大娘等人自是暗中称快,不住暗道:“打得好!打得好!” 云婷婷等人却已不忍再瞧,悄悄扭转头去。 雷鞭老人空自急怒,怎奈连身子都站不起来。 温黛黛满面泪痕,颤声道:“你要打,就打吧!反正我是个苦命的人,你打死我也没关系,但……但他们却绝未害你的女儿,你的女儿也不是她。” 花双霜本已住手,此刻又发狂的向她脸上掴下。 她手掌不停,口中怒喝道:“我的女儿不是她是准?你这小狐狸,还敢来骗我老人家……我……我今日非打死你这贱人不可。” 雷鞭老人大呼道:“她未骗你,你女儿恨本不在这里。” 花双霜狞笑道:“放屁!你方才明明承认,此刻再反悔也无用了……” 你下手越来越重,越来越快,狞笑着又道:“雷小雕,我问你,你看上了这贱人哪一点,这贱人有哪一点比我家女儿好,你……你可是瞧上她这双狐狸眼睛么?” 雷小雕道:“你老人家完全误会了,小侄……” 花双霜道:“哼!我老人家知道,你正是看上了她这双水汪汪的狐狸眼睛,我今日就将她这双眼睛挖出来,看她还拿什么东西迷人去?”伸出两只又尖又长的了指,向温黛黛一双充满泪痕的眼睛挖了下去。 雷小雕转目不忍冉看,温黛黛惨呼一声,闭起眼睛,只觉花双霜两只以冰凉的手指,已触及了她的眼睑。 洞外草原辽阔,唯有面带微笑的司徒笑,在扑克着已被人制住的孙小娇与易明、易挺兄妹。 洞中人不是中毒无力,便是温黛黛的对头仇人,除此以外,难道还有人自天上飞下,自地上钻出不成? 此时此刻,实已无人能救得了她,眼看她那一双明眸若星的美目,立刻就要被人血淋淋的挖出来。 此时此刻,温黛黛心里只有一个人的名字。 “云铮……云铮……你在九泉下等着我吧,我就来了!” 花双霜的指尖触及温黛黛的眼睑…… 司徒笑手掌早已摸上了孙小娇的脸。 易明、易挺兄妹,瞧得目定口呆。 只听孙小娇笑骂道:“死人,乱摸什么?你不怕钱大河剥你的皮?” 司徒笑微微笑道:“情况变了,局势也变了,从今以后,己是咱们爷儿们的天下,我还怕什么,哈哈,我什么人都不怕了。” 孙小娇眨了眨眼睛,道:“不要脸,死吹牛,你既有如此威风,为什么眼见着自己的女人被人点了穴道,死猪般躺在这里,你也不敢解救?” 司徒笑嘻嘻笑道:“这还没到时候,何况……” 他目光移向易明,笑道:“老人将这动也不能动的小美人儿送到我面前,我怎能放过这大好机会,你说是么?” 易明惊呼道:“你……你说什么?” 司徒笑嘻嘻笑道:“我的意思,你还不懂么?”转过身子,走向易明身旁。 孙小娇骂道:“死臭男人,吃着碗里的,还望着锅里的。唉!好吧反正我也不能嫁给你,就替你和我这易家妹子做个媒好。” 司徒笑大笑道:“正该如此……正该如此……” 俯下身子,手掌抚向易明的胸膛。 易挺嘶声怒骂道:“恶贼!你敢……还不住手!” 易明颤声惊呼道:“你……你不能碰我!” 司徒笑道:“不能碰么?……能碰的……” 一声轻响,他竟已解开了易明一粒衣扣。 花双霜的手指已将挖下……易明前胸已露出一片雪白的肌肤……就在这刹那间。 突然,天崩地裂般一声大震,司徒笑身子被震得直飞出去。 花双霜手掌也被震得自温黛黛眼睑上移开。 惊呼四起,震声如雷,隆隆不绝,四面山壁,都已被震得片片碎裂,石屑如雨簌簌的落了下来。 洞中人面色一个个都已苍白如死,就连花双霜也已被震得呆在当地,那两根手指再也挖不下去。 飨毒大师愕然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雷鞭老人用尽全力,大呼道:“山已将崩,大家还不快逃出去!” 雷小雕挣扎着滚过去,抱起他父亲。 柳栖梧惊呼着抱起龙坚石。 云婷婷、铁青树抱起了云翼、云九霄。 沈杏白紧抱着水灵光。 白星武拉起了黑星天。 盛大娘跺了跺足,终于抱起了盛存孝。 花双霜反手挟起了已被震得晕了过去的温黛黛。 这些平日镇定从容的武侠英豪们,此刻一个个竟都有如焚林之鸟般,惊惶四散,夺路向外冲出。 就在这时,又是一声大震。 这次震声比上次更响,声势也更惊人。 花双霜大呼道:“徒儿,抱着灵铃,莫走散了。” 沈杏白大呼道:“黑大叔,跟着我走。” 云婷婷惊呼道:“四哥……四哥,你在哪里?” 铁青树大呼道:“五妹,小心些……” 但这时众人耳朵都已被这两声大震震得麻木了,彼此之间,竟是谁也听不到对方的呼声。 山石一块块落了下来,打得四下沙上飞扬,斗大的石块,无论落在谁身上,脑袋都要崩裂。 柳栖梧突然惨呼一声,颤声道:“救救我……救命呀!救命呀……”她竟被一方大石打中了,立时跌倒在地,挣扎着难以爬起。 但这时别人自顾尚不暇,纵然听得她呼救之声,也不会有人去救她的,何况她呼声早已被掩没。 大家只顾夺路逃出,委实谁也管不得谁了,莫说救人之心绝无,就是连害人之心,也都已忘记。 沈杏白抱着水灵光,本立在洞口,此刻最先逃出。 花双霜身形如风跟了过去,反手一掌,推开了白星武与黑星天,夺路而逃,黑、白两人却也终于冲了出去。 飨毒大师本已出洞,突然狞笑一声,又折了回来。 雷小雕挣扎着狂奔,眼看已将奔出洞外,猛一抬头,但见飨毒大师已狞笑着阻住他的去路。 洞外的司徒笑,虽未置身险境,但也吓得心胆皆丧,转头就跑,方自跑出数步,却又折了回来。 孙小娇娇呼道:“好人,快来抱我走呀!” 司徒笑却连瞧也不瞧她一眼,竟俯身抱起了易明。 易挺怒吼道:“恶贼,放下她……放下她……” 孙小娇悲呼道:“黑心鬼,狠心贼,你……你万万不得好死的!” 司徒笑头也不回,早已奔出数大,耳畔但听“哗啦啦,轰隆隆”一片巨响,他忍不住回头一望—— 整个山岩,竟都已倒崩下来。 飞扬四激的沙石尘土,瞬即弥漫了半边天空,几条人影,自尘土中箭一般窜了出来。 尘土如浓雾,司徒笑也瞧不清逃出的这几条人影是谁——他恨本也无心仔细瞧了,掉首便奔入长草中。 就在他掉首的一瞬间,他眼角似乎瞥见逃出的人影中,有两个人被落石击中倒了下去,他也毫不关心。 易挺、孙小娇的怒骂,早已被震声掩盖,易明又急、又惊、又羞、又气,更早已晕了过去。 司徒笑紧抱着她,亡命般奔入长草,身后震声不绝,山崩似是还未歇止,落石仿佛随时都会打在他身上。 他哪里敢停步。 长草中举步艰难,他踉跄而奔,既瞧不见方向,也不知奔了多少,到后来实已气喘如牛,只有放缓脚步。 侧耳听去,四山虽仍有隆隆不绝的回声传来,但山崩却似已停止,回声实已渐渐低落。 司徒笑这才喘了口气,就在那里,盘膝坐下。 这一场山崩之后,活着的还有些什么人?死了的又是些什么人?他想不出,也不敢走出去瞧。 他喃喃道:“若是花双霜、沈杏白、盛大娘、黑星天这些人都死在这场山崩中,大旗门人都活着,那怎生是好?” 想到这里,他心底便不禁冒出一阵寒意。 但心念一转,又道:“若是连大旗门人也一起死了,只留下沈杏白、温黛黛、水灵光这几人活着,此后的日子,岂非就只有瞧着我一个人唱戏了,五福连盟的数千万家财,岂非也都变成了我一个人的囊中物了?” 想到这里,他心房怦怦跳动,又不觉为之狂喜。 但他无论如何,还是不敢走出瞧个究竟,只是一个人在那里冥想,忽而双眉紧皱,忽而喜笑颜开。 也不知过了多久,易明呻吟一声,似将醒来。 司徒笑瞧了她一眼,瞧见她已半裸的、起伏着的丰满胸膛,嘴角不禁泛起一丝得意的狞笑。 他狞笑着喃喃道:“无论如何,我总是活着的,还有个年轻而美丽的女子陪在我身边,无论何时,我想要拿她怎样,便可拿她怎样…… 想到面前这少女已是他掌中之物,俎上之肉,已只有任凭他随意宰割,他委实不禁笑出声来。 他心底的寒意早已消失,却似有一团火自丹田处升起,烧得他身子暖烘烘的,几乎连衣服都穿不住了。 他四下瞧了一眼,舐了舐嘴唇,喃喃自语道:“无论以后怎样,此刻我好歹也要享受了这小妮子再说。” 自从大旗门重现江湖之日起,他便将那人类最为原始的欲望紧压在心底,既没有时间去想,也不敢去想。 然而,此时此刻,在如此惊险的环境中,他那久被抑制的欲火,不知怎地,竟奇异的爆发出来。 这一发之势,竟是不可收拾! 此刻,一种因惊震所引起的余奋,加速了他血液的循环——他突然伸出手来,将易明整件衣衫全部撕裂。 “嘶”的一声轻响过后,易明那丰满而娇嫩,倔强而柔软,雪白而微带粉红的少女胴体,便呈现在司徒笑眼前。 他面色已赤红,目中已射出野兽般的光芒。 他喉结不住上下移动,终于向易明扑了过去。 突然,长草“哗啦啦”一响,两条人影踉跄撞来。 司徒笑大惊长身,喝道:“谁?” 其实他“谁”字方喝出,便已见来的是谁了。 云翼毒势渐解,体力刚复。 但铁青树仍扶着他,两人在草中狂奔。 云翼面容惨变,不住道:“你妹子呢?……你妹子呢?你为何不与她守在一起,如今却教我两人到哪里寻找?” 铁青树垂头不敢答话——其实那时山崩而下,人人俱是亡命奔逃,还有谁顾得了谁?这怎能怪他? 云翼转目四望,放声道:“哼……” 他方自喝出一个字来,便不禁嘎然住口。 只出他忽然想到长草中随处都可能埋伏着有他的敌人,他若放声呼唤,反将强仇引来,那又怎生是好。 大旗门人,坚忍无双,当真是什么事都能忍得下去,只因他们的生命委实太过宝贵,又怎能轻言牺牲?” 忽然,草丛中有女子的呻吟声传了过来。 云翼、铁青树对望一眼,忍不住抢步奔去,只见草丛中一个人霍然站起,轻轻叱道:“谁?” 这人自然正是司徒笑。 屡世强仇骤然在此对面,云翼、铁青树、司徒笑,三个人都不免吃了一惊,呆了半晌。 云翼目光血红,大喝道:“原来是你。” 司徒笑道:“你……你……”突然转身飞奔而去。 云翼怒骂道:“无用的畜牲,你逃……你逃……”抢步追出,但体力终是未复,一个踉跄,便已跌倒。 铁青树赶紧扑去,失色道:“你老人家怎样了?” 云翼道:“好……好……” 他剧烈的不住喘息,竟是说不出活来。 铁青树轻轻拍着他的背,拍了半晌,突然觉得自己身旁像是有个软绵绵滑腻腻的东西。 他一惊转首,便赫然发现了易明的裸露的胴体。 这从来未经人事,又正值血气方刚的少男,眼前骤然出现了这丰满、诱人、驯羊般裸露着的少女胴体…… 铁青树一颗心都几乎要整个跳了出来,圆睁着眼睛,竟呆呆的怔住,再也不会动了。 易明呻吟一声,醒了过来。 她方自张开眼睛,便瞧见这少年吃惊的面容,瞧见这少年一双充满迷惑、好奇、兴奋的目光。 这竟非司徒笑,她也不禁愣住。 然后,一阵羞恼,染红了她的双颊。 她怒叱道:“你这小贼,你……你瞧什么?” 铁青树道:“我……我……” 易明道:“你还瞧?”说出那人的名字?这其中莫非有诈?” 铁青树呐呐道:“只怕是二哥……云三哥……” 云翼怒道:“放屁,若是这二人,她有何说不得?” 易明倒抽一口凉气,暗道:“好厉害的老人!” 只听云翼一字字道:“易姑娘,你与我等本来素无冤仇,我本也不会难为于你,但你若不将此事说清楚,便莫怪老夫无礼了。” 他神情之间,自有一种威厉之气,叫人不得不怕。 易明竟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几乎忍不住就要脱口说出。 但她终是咬牙忍住,暗道:“我不能说,不能说……这事我若说出,岂非害了铁中棠,他是水姐姐的人,我怎能害他?” 但心念一转,突又忖道:“呀!对了,铁中棠反正已死了,我将这事说出,或许反而可令他们生出惭愧之心。” 一念至此,当下大声道:“他就是云铿。” 云翼怔了一怔,失声道:“云铿?” 铁青树亦自怔了一怔,失声道:“大哥?” 易明道:“不错。” 云翼怒道:“好大胆的女子,竟敢来骗老夫?云铿那不孝的小畜牲早已死去多时,你又怎会认得他的?” 易明道:“你们虽都以为他死了,其实他并未死。” 云翼道:“胡说!胡说!老夫亲眼所见,怎会有错?” 易明道:“你真的亲眼见他死了么?” 云翼怔了怔,道:“这……” 易明叹了口气,道:“我告诉你,那日你令铁中棠掌刑,铁中棠并未真的将他处死,反将他送到别处养伤,而将另一人的尸身五马分尸了” 这番话说将出来,云翼、铁青树更不禁怔住。 铁青树又惊又喜,喃喃道:“老天有眼,……老天有眼,大哥竟还未死……” 云翼却是满布怒容,怒道:“那……那小畜牲,他在哪里?” 铁青树只觉“轰”的一声,热血冲上头顶,脸也血也似的飞红了起来,赶忙闭起了眼睛。 易明瞧着他那坚强中带着稚气,成熟中带着老实的面容,瞧着他那紧紧闭起的眼睛。她目中似是闪过一丝笑意,柔声道:“你是什么人?” 铁青树道:“我……我……请姑娘穿起衣服再说话好么?” 易明叱道:“我若是自己能穿衣服,还用你说么?” 铁青树怔了一怔,道:“我……那怎么办呢?” 易明道:“我被人点了穴道。” 铁青树道:“你可是要我解开你的穴道?” 易明还未答话,云翼已厉叱道:“先问清她是谁,莫胡乱出手。”这老人虽然一直未曾回头,但两人对话,他早已听得清清楚楚。 铁青树干“咳”一声,道:“请问姑娘姓名?” 易明眼珠子转了两转,失声道:“你们……你们莫非大旗门下?” 云翼沉声道:“正是!你是谁?” 易明暗中松了口气,道:“晚辈易明,乃是彩虹……” 易明截口道:“彩虹七剑……” 易明道:“不错。” 她眨了眨眼睛,又接道:“彩虹七剑中,虽也有人与大旗门作对,但我兄妹却不是,我兄妹还有个极好的朋友,也是大旗……” 她突然发觉自己说漏了嘴,但住口也来不及了。 云翼奇道:“大旗弟子中有你的朋友?他是谁?” 易明呐呐道:“这……这……” 她此刻自己想起,有关云铿的秘密是不能说的。 云翼厉声道:“是谁?快说。” 易明道:“我……我想不起他名字了……” 云翼怒道:“胡说!” 脱下外衣,反手一抛,那衣服便恰巧落在易明身上。 云翼翻身而起,目光闪电般凝注着她的脸,厉声道:“你为何不敢易明眨了眨眼睛,道:“我不知道。” 云翼怒喝道:“你怎会不知道?快说!” 易明道:“大旗弟子行踪之飘忽诡秘,一向可称天下无双,就算黑星天、司徒笑那些老狐狸,都摸不清他们下落,何况我?” 云翼默然半晌,颔首道:“这也有理……” 突又暴怒喝道:“但无论如何,我也要将那小畜牲的下落寻出,他上次竟敢侥幸脱逃,老夫这次还是要他死在五马分尸之下!” 易明听得心头一寒,暗道:“看来,这铁血大旗门的掌门人,果然是名不虚传,果然凶得很。” 铁青树面上阵青阵红,似是想说什么话,却又不敢说,过了半晌,才总算壮起胆子,道:“师父,这些日子来,你老人家也总是想到大哥不是么?你老人家不是也常常跟我提起大哥的好处……” 云翼胸膛起伏,双拳紧握,大喝道:“住口!” 铁青树骇得身子一震,但仍鼓足勇气,道:“孩儿从不敢违背你老人家的话,但这次……孩儿却定要将心里的话说出来,你老人家就算打死孩儿,孩儿也要说的。” 云翼虽仍满面盛怒,但居然已未出声喝止。 铁青树道:“二哥、三哥都已罹难,大旗门实已渐将凋零,如今幸得大哥未死,正是我大旗门天大的好消息,以大哥的武功机智,实不难将我大旗门振兴,你老人家……唉!你老人家又怎能还要将他置之死地?” 云翼以手捋须,身子竟已不住颤抖起来,显见他心头已充满了兴奋与激动,矛盾与痛苦…… 但这老人家心肠毕竟是铁铸的! 他竟然还是说道:“无论如何,我铁血大旗门家法绝不可废,已被本门家法处死之人,绝不能再容他活在世上。” 铁青树默然垂下头去,早已不禁热泪盈眶。 易明更不禁暗恨自己,为何这样多嘴。 突然,远处有一阵凄厉的啸声响起。这啸声似狼嗥,如鬼哭,令人听得不寒而栗。 云翼、铁青树、易明,都不禁为之失色,只听啸声自远而近,竟似乎是向这个方向移了过来。 司徒笑一见云翼与铁青树现身,自是大惊失色。 他虽已瞧出云翼的模样,似已受伤未愈,但在大旗门掌门人声威之下,他实是再也不敢出手。 他话也不说,转身飞奔而出。 这荒凉的草原,正是潜逃躲避的最好地方。 他奔出十余丈,已瞧不见云翼的影子,他侧耳倾听,也听不出有他们追来的动静。 他这才松了口气,低骂道:“阴魂不散的老魔头,这山崩居然还崩不死他,竟偏偏在这时撞来,撞坏了我的好事。” 但这时他已知道大旗门至少还有两人未死,他自是更不敢有丝毫大意,屏息静气,试探着向前走。 他实也不知自己该走向哪里,只有瞎子般暗中摸索着,暗中不住默祷,千万别再遇着大旗弟子。 他又自走了盏茶多时分,已走得满头大汗,湿透重衣,要知他此刻对前途实是一无所知,心中的惧怕,自是可以想见。 突然间,前面草丛中似有衣物悉悉之声。 司徒笑心头一震,便待转身溜走,但转念一想,终又壮起胆子,屏息静气悄悄向前掩去。 他身子本已半伏半蹲,快到那地方时,索性整个人都伏倒在地蛇一般向前缓缓爬行。 风吹长草,草枝摇动。 自摇动的草隙间望过去,果然有人的影子。 但司徒笑却还是瞧不清这两人是谁,咬了咬牙,再往前爬了两步,来然,草丛中出现一个人的脸。 原来那人正也向他爬了过来。 两人面面相对,都不禁大吃一惊,几乎要叫出声来,但一瞬间两人便已瞧清对方是谁,赶紧掩住了自己的嘴。 司徒笑松了口气,悄声道:“黑兄,原来是你。” 爬过来的,正是黑星天,还有一人,自是白星武了。 三人在此见面,倒也甚是欢喜,当下凑在一堆。 司徒笑道:“老夫有眼,两位兄台居然未死。” 黑星天苦笑道:“虽然未死,却也差不多了。” 白星武道:“司徒兄始终在洞外守望,洞中究竟逃出了些什么人,不知司徒兄可曾瞧见?”他两人心里担心的事,显见也和司徒笑一样。 司徒笑摇头叹道:“当时情况,哪里还瞧得清。” 黑星天恨恨道:“但愿云翼那老儿已被压死才好!” 司徒笑苦笑道:“可惜这老儿却偏偏未死。” 黑、白两人耸然动容,齐声道:“你瞧见他了?” 司徒笑叹道:“正是,方才……”当下将方才经过之事说了出来——而有关易明的,他自是一字未提。 黑、白两人面面相觑,都不禁顿足扼腕。 过了半晌,黑星天沉声道:“云老儿虽然命长,但雷鞭父子,却是死定了。” 司徒笑动容道:“你瞧见了?” 黑星天道:“方才白二弟扶我出来,临出洞时,我瞧见飨毒大师不但已挡住了雷鞭的去路,而且挥手一掌,将他父子震得跌入洞里,那时山已将崩,雷鞭父于俱是伤势未愈,哪里还能逃得出来?” 司徒笑“呀”了一声,叹道:“雷鞭老人一世英雄,不想竟死在这里!” 黑星天道:“他死了,我等本该高兴才是,司徒兄为何叹息?” 司徒笑奇道:“雷鞭老人虽然可恶,但总算与我等一路的,他的死,对我等有害无利,我等为何不该叹息?” 白星武微笑道:“洞中方才发生之事,可徒兄并未得见,这自难怪司徒兄要为他惋惜,要说出此等话来了。” 司徒笑道:“洞中方才又发生了些什么事?” 黑星天叹道:“司徒兄有所不知,那雷鞭老儿实已与大旗门连成一气,他若不死,我等便要多一个强仇大敌。” 司徒笑膛目道:“竟有此事,唉!世事之变化,当真是不可捉摸,又有谁能想到,这半日之间,变化竟是如此之大。” 语声微顿,又道:“沈杏白那孩子……” 白星武道:“沈杏白抱着水灵光,是第一个逃出的。” 司徒笑松了口气,又道:“花烟雨……” 黑星天道:“以她的身手,还怕逃不走么?” 司徒笑道:“那么……盛大娘呢?” 白星武沉吟道:“盛大娘?……唉!这就难说了,但她们母子总还有六成希望活着,柳栖梧与龙坚石,可是死定了的。” 黑星天道:“不错,我在洞中还听得她一声惊呼,似乎那时她已被落石击中……唉!如此年轻就死了,倒也有些可惜。” 司徒笑道:“钱大河呢?” 白星武道:“他山崩之前便已中毒死了。” 司徒笑暗中似乎颇是欢喜,口中却长叹道:“不想竟有如此多人死在此次山崩之中,这……” 白星武突然截口道:“司徒兄难道不觉得此次山崩来得有些奇怪?” 司徒笑愕然道:“奇怪?有何奇怪?” 白星武道:“这山崩来得太过突然……” 司徒笑截口道:“山崩地震,天地之威,本就是突然而作,突然而消的,正是所谓:天有不测之风云,这又有何奇怪?” 白星武深深道:“但此次山崩,却似是人为的。” 司徒笑耸然变色道:“人为的?” 白星武道:“不错,九成是人为的。” 司徒笑怔了半晌,失笑道:“白兄只怕错了,普天之下,又有谁能使山为之崩?” 黑星天插口道:“火药!司徒兄莫忘了火药?” 司徒笑又自怔了半晌,喃喃道:“不错,火药……” 白星武道:“方才第一声大震之时,我便嗅到有一股硝石火药之气,仿佛是自地底发出的,但又不能确定。” 黑星天叹道:“只可惜霹雳火那老儿不在那里,否则他便可确定这火药究竟是在什么地方爆出来的了。” 司徒笑沉吟道:“霹雳火……莫非就是他?” 黑星天道:“那倒不至于,霹雳火这老儿脾气虽然又臭又坏,但这种偷偷摸摸在地底搞鬼的事,他倒不会做的。” 司徒笑道:“但除了霹雳堂外,又有谁能将火药发挥如此大的威力?” 白星武道:“这个……小弟虽也不知,但深山大泽之中,本是卧虎藏龙之地,何况,善使火药,也并非什么大不了的事。” 司徒笑道:“若是隐士高人所为,他炸崩此山,又为的什么?何况,火药若是自地底爆出的,那人难道还会躲在地底不成?” 白星武笑道:“这正是小弟百思不解之事。” 就在这时,远处突有一阵凄厉的啸声响起——这啸声自然是与云翼、易明等人所听到的同一声音。 第四十章 香消玉殒 就在那炸毁的山崖下,果然是有人的,那火药,自然也正是自山崖下的地底爆炸而起。 这本是常理所不能揣度之事,司徒笑等人纵是机警百出,心智灵巧之人,却也是万万猜不出的。 他门更不会猜到,此刻地底下的,正是他们闻名丧胆之人——那自然就是铁中棠与夜帝了。 地底下的铁中棠与夜帝,在这些日子里,实如活在地狱中一般,那身体的痛苦且不说它,心底的痛苦,却非人所能忍受。 他们终日眼睁睁的瞧着那方千万斤的巨石,既不言,也不语,既不动弹,也忘了饮食。 就是这方巨石,隔断了他们的出口,隔断了他们所有的希望,也隔断了他们生命中最后一分活力。 这时他们已不会悲哀,更不会愤怒,只是痴痴的望着这方巨石,静静的等着生命的消失…… 就连铁中棠,此刻都已丧失了斗志。 这少年本有一颗钢铁般的心,无论遇着多么大的失望、挫折、打击、危难,这颗心都始终未曾变过形。 然而此刻,他竟过着这非人力会能挽救之事,他只有将所有的希望与雄心俱都远远抛了开去。 夜帝更是憔悴,此刻若有谁可见到他,绝对不会相信这苍迈的老人,就是昔日风流绝世,豪迈绝世的武林第一人。过——每一人都无遗漏。 然后,她又问道:“妹子们,你们……你们能饶恕我吧?” 少女们再也忍不住俱都痛哭失声。 这痛哭,也正是最诚心的宽恕。 珊珊道:“你们若己饶恕我,我便要求你们最后一件事,我希望你们能答应我……说!你们可愿答应我么?” 敏儿痛哭着道:“无论什么事,我们都答应你。” 少女们齐声痛哭着应道:“都答应你。” 珊珊凄然笑道:“好……我死了之后,希望你们将我的尸身用火药炸成飞灰,我……我……”一口气接不上来,终于香消玉殒。 她下面的话,虽然未及说完,却已可想见她心底的悔恨是多么深遂——她竟将自己的生命与肉体都炸成飞灰,她竟不愿自己还有任何东西残存在世上——这时,少女们的哭声,当真令人不忍卒闻。 炸药搬来了。一包包炸药,围满了珊珊的尸身。 敏儿高举着根火摺,缓缓走了过去,闪烁的火光,映着她的容貌,映着众人的泪珠,映着地上的尸身,映着这幽秘的洞窟…… 那景象当真有说不出的凄秘、断肠。 翠儿也奔了过去,口中道:“姐姐们,都闪开吧,小心……小心炸着你们。” 少女们道:“你呢?” 翠儿道:“我与敏儿已决心陪着珊姐死了,所以我用这么多炸药,但愿这火药能将我们三人都炸得干……” 铁中棠突然一跃而起,大道:“且慢!” 少女们愕然回首相顾,却见他此刻竟是满面喜色。 敏儿高举火把,凄然笑道:“铁公子,你……你休要拦我们,我们已定下决心了……”火把一沉,往火药上燃了下去…… 这时铁中棠高她还在数丈之外,手无寸铁,要想赶过去抓住她的手既已不及,要想击落她火把亦是全无可能。 更何况她火把若被击落,火药也将立刻爆发,那时敏儿、翠儿固是立将化力飞灰,他也难免要被波及。 其实他全然并未将自己与敏儿翠儿的生死放在心上,他如此惊惶着急,只是为了那火药。 这火药已是他们最后的生机,已万万浪费不得。 他情急之下,不顾一切扬手一掌挥了出去。 他身子来到,这股掌力已撞了过去,敏儿纤弱的身子,竟被这股无形的掌力撞得直飞出去。 她撞上石壁,跌倒在地,掌中火摺,亦自熄灭,铁中棠一步掠到火药旁,胸膛急剧喘息,人却已怔住,他全未发觉,此刻山窟中数十只眼睛都在吃惊的望着他,既惊于他行动之奇怪,更惊于他掌力之霸道。 其实他自己又何尝不吃惊——他自己委实也梦想不到,自己一掌挥出,竟有如此强猛的威力。 他却不知道他自从得到“嫁衣神功”之后,内力之强,已不输当代武林中任何一位顶尖高手。 只是那时他的内力还如一团浑金美玉,未经琢磨,是以也未能发出他应有的光芒,发挥他应有的潜力。 而此刻,铁中棠的武术心法,已将这浑金美玉琢磨成器——他昔日若只是一块精钢,此刻已变为一柄利剑。 这时,夜帝也在望着他。 他枯涩黯淡的面容,初次现出了一丝光芒。 能眼见一个势将震动天下的绝代英雄在自己手下创造出未,这无论如何,总是件令人激动、兴奋的事。 敏儿已晕迷。 翠儿扑到她身上,颤声道:“铁公子,你……你为什么要这样?你为什么要这样?你难道连死都不许他们这些苦命的人死么?” 铁中棠道:“你不必死了……大家都不必死了。” 翠儿道:“你……你难道有什么法子?” 铁中棠道:“火药……火药!” 这时他已定过神来,满面俱是狂喜之色,突然抓起一把火药,冲到翠儿面前,嘶声呼道:“这火药既能将山道炸崩,为何不能再将它炸开!” 翠儿怔了半晌,雀跃而起,狂呼道:“不错!不错,我们为何早不想起这点!” 少女们的欢呼中,铁中棠转身冲到夜帝面前。 但还未等他说话,夜帝也已霍然站起大呼道:“快,快将所有的火药全部搬出来。”他自己也不记得有多久未曾站起来了,此刻但觉全身又充满生气。 坟墓般的地窖,也立刻充满了生气。 窖藏的火药,俱都搬了出来。 铁中棠迟疑着问道:“这……这够了么?” 夜帝大笑道:“若是换了别的火药、再多十倍,亦是不够的,但这火药么……哈哈,足够了……足够了。” 铁中棠忍不住又道:“这与别的又有何不同?” 夜帝道:“你观察素来仔细,难道瞧不出么?” 铁中棠道:“弟子对火药之事,委实一无所知,但……但却还记得,烟火炮竹店用的火药,仿佛是黄色的。” 夜帝道:“你且瞧瞧这火药是什么颜色?” 铁中棠道:“黑色。” 夜帝道:“这就是了,黄色火药,只能制作烟火炮竹,黑色火药,却足可开山裂石,黄色火药的制法世人皆知,黑色火药的制法,却是老夫独得之秘,此刻这些火药,也全部是老夫亲手制作出来的。” 这老人此刻虽未恢复昔日那种逼人的神采;但目中已有光辉,面上已有生气,话也多了起来。 铁中棠还是忍不住要问道:“黄色与黑色之间,差别为何如此之大?” 夜帝笑道:“这差别不在颜色,乃在质料。” 铁中棠中机已复,好奇之心便生,他求知之欲本极盛,对一切新奇之事,都要彻头彻尾问个清楚,当下追问道:“这质料有何不同?” 夜帝道:“黄色火药,我国自古已有,用料乃是以硫磺等物为主,爆炸时其声虽是惊人,其力却不足毁物。” 铁中棠道:“黑色的呢?” 夜帝笑道:“黑色的却是大大不同了,这乃是老夫花了这多年心血才改进而成的,这秘方,天下可说还无人知晓。” 铁中棠道:“不知……不知弟子可……” 夜帝道:“连你也不能知道。” 铁中棠道:“哦……”垂下头去,再不说话。 夜帝口中说话时,双手始终不停,以一双铁掌,一柄小刀,做出了许多引线、管子之类的东西。 铁中棠瞧了半晌,忍不住又道:“这些是做什么的?” 夜帝道:“都是为了引发火药之用。” 铁中棠奇道:“用火一点,不就成了么,怎么要如此麻烦?” 夜帝失笑道:“用火一点,虽可将火药爆炸,但这许多火药震炸起来,你我只怕就全都要葬身其下了。” 铁中棠脸一红,笑道:“弟子竟未想到此点。” 夜帝道:“有了这些信管引线,我等便可在数十丈外,将火药引发,并非老夫夸口,就只这引发火药一道,已是天下无人能及。” 铁中棠道:“难道……这其中也有什么诀窍?” 夜帝道:“自然大有诀窍……要知这黑色火药,极易爆炸,一个弄不好,便易招来杀身之祸,这绝非任何人都可做得来的,霹雳堂之所以名震天下,便是因为他们对此有独到之法,但比起老夫来·”··哈哈!却又差得远了。” 铁中棠笑道:“这个自然。” 夜帝道:“这不但要有技巧,要有一双坚定的手,还要懂得在什么情况下用什么方法,才能使火药发挥最大威力。” 铁中棠叹了口气,道:“弟子实未想到,这火药一道。还有这么大的学问,只可惜……只可惜弟子却不能学到。” 夜帝凝目瞧他半晌,笑道:“你因此有些失望,是么?” 铁中棠道:“弟子……这……” 夜帝道:“我已将生平所学,全都传授给你,对此却偏偏藏私,你仔细想想,可知道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铁中棠道:“弟子想不出。” 夜帝道:“只因这火药,实是凶恶不祥之物。” 他仰天长叹一声,又接道:“我当时制出它时,自是大喜如狂,立志要将之传诸天下,但我想了两日,却越想越是心寒,非但立时将那秘方毁去,也立誓从今以后绝不将之传授给任何一人,以免它贻害后人。” 铁中棠沉吟半晌,道:“但此物威力既是如此强大,便可用之开山辟路,那岂非不知可以节省多少人力物力?” 夜帝叹道:“不错,其物于世人虽也小有益处,但若是对之用于另一途,那为害之烈,实更胜于洪水猛兽。” 铁中棠道:“这……弟子又想不通了。” 夜帝道:“你且试想,若将之用来争战杀伐,又当如何?若是武林派系之争,那事还小,若是两国交锋,岂非不堪设想?” 铁中棠沉吟半晌,失声道:“呀……不错。” 夜帝叹道:“自古以来,世人俱有野心,有了野心,必有争杀,自黄帝之战后,千百年来,这争战杀伐,几曾停止?” 铁中棠颔首叹道:“正是如此。” 夜帝道:“但古时之争战,用的只不过是木石之属,是以伤人还不多,此后,人们学会了淬铁,锻刀……” 他又自长叹一声,接道:“世人,自是难免为此而沾沾自喜,却不知利器制造得越多,人之野心就越大,死在利器之下的人也自越多,到后来再学会制造可以及远的弓箭之属,更是战火丛起,而一战之下,便必定要尸横遍地,血流成河了。” 铁中棠黯然道:“战场之上,人命确是贱于粪土。” 夜帝道:“这黑色火药制作之方,若是传诸大下,等到战事一起,尔想人门会放过此等更凶猛于弓箭百倍之物?” 铁中棠道:“万万不会。” 夜帝惨然笑道:“这就是了,若将此物用于战场之上,那又是何等光景?我纵然不说,你也该想像得出。” 铁中棠忍不住机伶伶打了个寒噤,委实不敢再想下去了,只有在心中暗暗佩服这老人悲天悯人的心肠,高瞻远瞩之卓见。 过了半晌,夜帝缓缓道:“幸好此物制作不易,纵然知道它的用料,但用量之成份,制作之程序,若有丝毫差错,还是不成,只要老夫死了,这秘方便也将永绝人间,数百年内,只怕也未必再有人能作得出同样之物。” 铁中棠道:“但……” 他本想说什么,瞧了夜帝一眼,倏然住口。 只是夜帝却已猜出了他要说的话,黯然叹道:“不错,此物既能被我制作出来,迟早总有一日,也有别人会做得出的,只是……此物能迟一日出现,总是迟一日得好。” 铁中棠氏长叹了口气,道:“但愿它永不出现才好。” 夜帝已将一包包扎得极为仔细的火药,又仔细的以长索捆成两堆,一堆较大,一堆较小。 铁中棠道:“这……为何要分成两堆?” 夜帝道:“这小的一堆,已足够炸毁此石,但爆炸之后,碎石必定要堆落下来,甚至会将出路堵得更死,那时便要再用这大的,炸通出口。” 夜帝与铁中棠两人,合力在那巨石之下凿了块缺口,然后,夜帝便极为小心的将火药塞了进去。 引线穿过长而曲折的地隙,直达内窟。 夜帝、铁中棠,以及那些雀跃着的少女门,也带着那包较大的炸药,全部退入了内窟之中。 于是,夜帝将火摺交给铁中棠,笑道:“功劳是你的,你来动下。” 铁中棠大喜笑道:“遵命。” 他晃起火摺,口中默祷,道:“但望上天垂怜,令此火到成功。” 他手掌方自垂下,但听“波”的一声,引线已燃着了。 引线也不知夜帝是以何物制成的,但其中显然也包含着火药,方自点着,便爆散起一蓬火星。 火星如花雨,向外面伸展开来。 众人俱都目不转睛凝注着它,只觉每一点火星中,都象征着无穷的欢乐,包含着无穷的希望…… 惊天动地的爆炸,终于响起。 这爆炸虽本是众人在等待着,期望着,但大震之声突然传来,众人仍不免为之吃了一惊。 有几个少女虽然早已悄悄掩住耳朵,但耳鼓仍不免被震得发麻,片刻间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 震波所及,坚固的山岩,剧烈摇动起来,石屑、石粉、灰尘……纷落如雨,弥漫了众人的眼睛。 石几石桌上的器具、摆设——每一件都是夜帝不知花了多少心血制成的,每件都是价值连城之物,却也被震落,跌得粉碎。 但此时此刻,谁也顾不了这些了。 震声仍未消失,众人便蜂涌着向外奔去,都急着要瞧这爆炸的结果,都急着要瞧那巨石是否已被炸碎。 越往前走,灰烟越浓。到了爆炸之处,四面更是一片雾,迷得人恨本张不开眼睛,纵是近在咫尺之物,也无法瞧见。 过了盏茶时分,碎石灰尘终于渐渐落下——自沉淡的灰烟中望过去,那小山般的巨石,早已赫然踪影不见。 少女们忍不住齐声欢呼起来。 夜帝满眶热泪,喃喃道:“成了……成了……”。 这老人一生的经历虽多,但却从未有如此这般激动、欢喜,他目中竟也涌出了欢喜的泪珠。 铁中棠又何尝不是惊喜交集,热泪盈眶。” 他着魔似的不住喃喃低语道:“好厉害……好厉害……” 这佯的巨石都能被炸为粉碎,又何况人的血肉之躯,这样的凶器若是用于杀伐,那人命真不知要变得多么轻贱了。但愿世人永远不要再制作这样的东西。 他想:“若有人再制作出这样的东西而传诸于世,等他瞧见后果时,必定不知要多么后悔。” 他又想:“能制作出此物的,必获暴利,等他老年痛悔时,必定会将之用来造福人群,但无论他做些什么,却也不足以补偿他为世人造下的罪孽。” 他想的并没有错,一切俱都不出他所料。 后世果然又有人发明此物,那人当年果然十分痛悔,果然以他所获的暴利设下基金,以奖励世人一些特殊的成就。 若说这发明是罪恶,但世人生活却因之而改善了不少,若说他这发明是对的,但人命的确也因之变得更为轻贱。 这其间是非得失,又有谁能下公论? 此时此刻,连铁中棠自己也不知为什么会想起这些奇怪而玄妙的问题,而情况也不容他再多想了。 第二堆火药已搬来,埋在石堆中。 众人再次退了回去。 引线再次被点燃,火星再次爆起…… 轰的一声,第二次大震终又爆发。 少女们欢呼着,又待向外奔去。 突听夜帝轻叱一声,道:“且慢。” 少女们愕然住足,有的脱口问道:“还等什么?” 等到震声消失,夜帝方自沉声道:“此刻纵然前去,也瞧不清什么,不如还是等一等再去得好。”他语声听来甚是镇定,平和…… 烟雾弥漫,也瞧不出他脸上是何神情。 少女们虽然有些奇怪,但也只有听话的等着。 然而,她们的心情,却是说不出的兴奋,说不出的激动,到后来,甚至连她们的身子都已颤抖了起来。 她们的痛苦眼见已将终结,她们期待已久的光明也已然在望,但——她们却必须在这里等着……等着…… 这等待又是多么令人焦急。 烟雾渐渐落下,夜帝却仍端坐不动。 少女们忍不住问道:“还要等么?为什么?” 夜帝缓缓的道:“你等得越久,所得的欢乐也就越大。” 他口中虽在这样说,但铁中棠已猜出了他的心情。 他此刻心情,正如每一个面临重大考验的人一样,不敢骤然去面对着它,能多拖一刻,便是一刻。 显然,他对此次是否成功并无把握,而他委实已害怕失败,他委实再也经不住任何打击! 又有谁能经得起再一次的打击? 但致命的打击,却还是要落在这一群不幸的人的身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夜帝终于长叹一声,道:“去吧!” 少女们吹呼着奔去,铁中棠却陪着夜帝走在最后。 两人心意相通,俱都走得极慢——走到那里时,赫然发现那些少女们竟无一人还是站着的。 她们有的已晕迷,有的已痛哭着伏在地上。 巨石已粉碎,出口也已炸开。但夜帝千算万算,却仍是算错了一着,他竟未算准这火药的威力,他也不知道这火药威力竟是如此之大! 第一次爆炸,已将地面上的山岩震裂,第二次爆炸,竟将那整个巨大的山岩都炸得崩毁。 山岩崩毁,千万吨石块落下,便将那方自炸开的出口又堵得死死的,再也没有多余的火药能将之炸开了。 这一点计算的错误,对他们都无疑是致命的打击!他们所有的欢乐与希望,在这一瞬间,都已随风消逝。 第四十一章 草原之猎 异啸一声初起,便已响彻草原。 只听得啸声来势,急逾奔马,恍眼间便到了近前,众人惊魂初定,又听得这凄厉尖锐的啸声,更是忍不住心惊胆战。 易明不由自主悄悄移动身子,向铁青树走了过去。 铁青树变色道:“这是什……什么人?” 云翼轻叱道:“住口,快伏下身子……” 话犹未了,啸声已到了头顶。 铁青树不及多想,一把拉住易明,扑地伏倒,将自己的身子紧紧压在易明的娇躯之上。 在这一刹那间,他只觉得保护他身边的女子,乃是他应尽的责任,什么男女之防,他是早已忘了。 “嗖”的一声,一条人影长啸着自他头顶掠过,接着,又是“嗖”的一声,又是一条人影掠过。 两入一追一逃。身法俱是快如闪电,是以衣袂破风之声,亦是分外尖锐刺耳,铁青树虽来瞧见这两人身形,但听得这衣袂破风之声,也已猜出这两人委实无一不是轻功绝伦的武林高手。 云翼虽然令人伏倒,自己身子却挺立不动。 这两休人影的双足,几乎已将踢着他的头颅,但这老人却连头也未偏上一偏,只是傲然挺立,凝目而视。 但见这两人前面逃的赫然正是风儿幽。后面追的,便是那已化为毒神之体的冷一枫。 啸声去远,铁青树才听到自己身子底下轻轻“樱咛”一声,才觉出自己满怀俱是温香软玉。 他心头一热,脸上飞红,赶紧翻身坐了起来,虽然低垂着头,但一双目光,却忍不住悄悄向身旁的人儿瞟了过去。 易明仍然伏地躺着,肩头摇动,胸膛显然在剧烈的起伏着,他不知她是羞?是恼?是不愿?还是不敢坐起? 铁青树只觉自己的一颗心跳得“咚咚”直响,仿佛要震破胸膛跳将出来,过了半晌,忍不住轻轻唤道:“姑娘……” 易明轻声道:“嗯……” 铁青树嗫嚅道:“姑娘莫怪,在下只是……只是……” 易明突然翻身而起,垂首笑道:“你不顾一切保护着我,我怎会怪你。” 她本是个爽朗明快的女子,但方才骤然被一个少年男子坚实的身躯压在自己身上,心里不知怎的,竟泛起一种从来来有的感觉,也不知是害羞?还是什么?此刻她虽然竭力想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但而上却不禁仍是红通通的,一双明如秋水的眼波,也始终不敢抬起。 两人虽然都未曾抬头,但呼吸相闻,心里都有股甜甜的滋味,铁青树更是意乱情迷,魂消神荡,几乎痴了。 突听云翼厉喝一声,道:“青树,抬起头来!” 铁青树心神一颤,这才想起严师还在面前,那颗低垂行的头,更是不敢抬起,只是颤声道:“弟子在此。” 云翼厉声道:“此时何时?此地何地?你莫非已忘了?” 铁青树道:“弟……弟子不敢。” 云翼“哼”了一声,转目道:“易姑娘。” 易明垂首弄着衣角,轻声应道:“是……” 云翼沉卢道:“大旗门弟子每一人肩上都担负着血海深仇,万万容不得儿女私情来消磨他们的英雄壮忐。” 易明道:“我……我知道。” 云翼大喝道:“你既知道,还不快上?” 易明怔了一怔,抬头道:“但……但……” 云翼道:“莫要多说,快快走吧!” 铁青树失色道:“但……但此地危机四伏,你……你老人家却教她一个女子孤单单的走到哪里去才好?” 云翼怒道:“他人之事,难道比本门血仇还要重要?” 铁青树道:“但方才她已险些被……” 易明突然一掠而起,大声道:“你莫要说了,我走就是,我虽是个女子,但闯荡江湖已有多年,难道还怕被人吃掉了不成?” 这时她被点穴道已渐失效,身上血液渐通,身手虽有些不便,但终是已能站了起来。 云翼不去瞧她,道:“如此最好,快快走吧!” 易明道:“我说要走,自是会走的。” 她心头显见有些激奋,语声也有些哽咽、嘶哑,举步向前走了一步,突又回首冷笑一声,道:“但我走之前,却有句活要问你。” 云翼喝道:“快说!” 易明道:“你要我走,莫非怕我勾引你家弟子?” 云翼倒也未想到这少女竟是这么爽直的性子,竟敢锣对锣,鼓对鼓,当面问出这种话来。 他不禁也为之一怔,道:“这……” 易明道:“告诉你,儿女之情,虽能消磨志气,又何尝不能激发人的雄心?你难道定要大旗弟子人人都做和尚,才能报得了仇么,这……只怕未必,何况这件事,世上根本就没有一个人能管得住的。” 云翼怒喝道:“住口!” 易明也不理他,自管接口道:“更何况,我从心里就从未看得起大旗弟子,我见得为你们大旗弟子伤心的女子,已经太多了。” 她冷笑一声,接道:“你们非但不知保护你们的妻女,任凭你们的妻女被人欺负,而且自己还要令她们伤心,这又算得是什么英雄?什么好汉?我看你这血海深仇,不报也罢,还是先将你们门下弟子的妻女先救出来吧!” 云翼又惊又怒,竟被她骂得怔住了,这威重如山的老人,竟未想到竟有人敢在他面前如此说话。 易明道:“我话说完了,也该走了,你仔细想想吧!” 头也不回,举步而去。 铁青树痴痴的望着她,要想呼唤,却又不敢。 就在这时,那异啸之声突然转回。 这一次啸声来势更快,更是令人心惊。 易明脚下突然一个踉跄,竟又跌倒。 铁青树再也不顾一切,又扑了上去,这次两人一心都要瞧瞧他们是谁,虽然伏倒在地,仍然扭头而望、。 一先一后两条人影,有如流星赶月一般,自云翼头顶掠过,只要再有分寸之差,云翼便要被踢倒。 铁青树惶然道:“你……你老人家怎不伏倒?” 云翼怒道:“畜牲,你难道不知为师是何等身份?怎可随意伏倒,大旗弟子宁死……” 突然,啸声完全停止,四下一片死寂。 这突然而来的静寂,委实比方才啸声发作时还要震动人心,就连云翼,都不由自主顿住了嘴。 但,紧接着,风九幽嘶哑而又尖锐的语声便又传来。 只听他大喝道:“我知道你已来了,为什么还不露面?你借我的东西想必也带来了,快拿回来还给我……快……” 这语声忽左忽右,倏忽来去,显见他身形还未停顿,但无论他如何呼喝,四下却寂无回应之声。 众人不觉又惊又奇,都不禁在心中暗问自己:“是谁来了?风九幽到底在和谁说话?” 风九幽呼喝了半晌。终于忍不住破口大骂起来。 他嘶声骂道:“你这贱婆娘,你到底藏在哪里?老子已被追得上气不接下气了,你还不出来救救老子,你这贱婆娘莫非想将老子害死?好将老子借你的家伙霸占不还,你明知此刻只有那家伙可以挡得住这毒鸟!” 云翼忍个住喃喃道:“他骂的莫非是花二娘?” 易明道:“听他口气,只怕不是,但……但他骂的却必定是个女子,而且,这女子还借了他一样重要的东西。” 此刻这老少两人心头充满好奇,居然叫一问一答,似乎全忘了方才之事,云翼沉吟了半晌,又道:“世上能有什么东西能挡得住毒神?” 易明道:“这……这委实令人情不透。” 铁青树突然接口道:“他说的那‘家伙’,只怕并非什么东西,而是个人。” 易明道:“嗯,不错……” 云翼皱眉道:“但世上又有什么人能挡得住毒神?这人若真有如此本事,又怎会被他两人这样借来借去?” 众人猜来猜去,也猜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时喝骂之声又转到左近。 但闻“嗖”的一声,风九幽自他们身旁草丛上掠过,那毒神冷一枫,自然还是紧追在后。 但奇怪的是,毒神身后,竟多了条人影。 这人影身形甚是纤小,轻功之妙,更是骇人听闻,无声无息的紧贴在毒神身后,毒神却竟是毫未觉察。 三条人影一晃即没。 云翼沉吟道:“风老四所骂的莫非就是此人?” 易明道:“嗯,这人看来果然像是个女子。” 云翼变色道:“普天之下的女子,只有一人的轻功如此了得,只怕,就连烟雨花双霜也是比不上她的。” 铁青树动容道:“你老人家说的是谁?” 云冀一字字道:“闪电卓二娘!” 铁青树、易明面面相觑,都不禁倒抽一口凉气。 云翼沉声接道:“碧落赋中,风、雨、雷、电四人,今日竟都来到了这里,这当真是说来别人也难以相信之事。” 要知雷、雨、电、风四人,无论是谁、只要出现一个,己是震动江湖之事,更何况四人竟都凑在一起? 易明喃喃道:“这么一来,这山谷想必更要热闹了,唉!这四人无论是谁,都足以把这时闹得天翻地覆。” 铁青树讷讷道:“咱……咱们不如走吧,有这四人在这里。……”瞧了云翼一眼,嗫嚅着将下面的话咽了回去。 他下面的话虽然不敢说出,但别人也可能猜出他要说的是:“有这四人在这里,凭咱们的武功,还能有何作为?”他们的武功若与卓三娘等人相比,实如秋虫之与明月。 易明轻声道:“不错,此时他们正自互相纠缠不清,咱们正可乘机脱身,若是……” 云翼突然怒喝道:“谁敢再说走字!” 铁青树道:“但不走又能……” 云翼厉声道:“他四人之间,此刻正自纠缠个清,必定无法再留意他人之事,这正是我等行动的大好良机。” 易明眨了眨眼睛,道:“行动?” 云翼道:“不错。行动,五福连盟中人,此刻想必也躲在这草原之中,方才他们惊逃而出,此刻必定也未能聚在一起。” 易明颔首道:“这些人最是欺软怕恶,贪生畏死,在这种情况下,必定不敢随意走动,那么,想必便也不会聚在一处。” 云翼听她大骂自己的仇家,暗中不由得对她又生出几分好感,侧目瞧了她一民,捻须微笑道:“正是如此,他们分散之时,我等正好逐个击破,他们有一人撞见老人。便要他死一个!有两人遇着老夫,便要他死一双!” 易明拍掌道:“好!司徒笑那恶贼却得留给我。” 云翼笑道:“老夫正要瞧瞧彩虹七剑的身手。” 铁青树见他二人这番光景,心下自是十分喜欢,但瞧了云翼一眼,双眉又自皱起,讷讷道:“似你老人家的体力……” 云翼厉声道:“眼见仇人的头颅已悬在刀口,老夫的病毒早已自解,只不过有些口渴难忍,正好去痛饮他们的鲜血。” 易明接口笑道:“纵是陈年老酒,也比不上仇人鲜血。” 云翼大笑道:“好孩子,不想你倒甚投老夫的脾胃。” 易明道:“但我方才还骂了你老人家……” 云翼道:“咄!骂人又算得什么,能骂人的,才是真正性情中人,总比那些随声附和之辈要强得多了,走吧!” 当下迈开大步,向前行去。 易明冲着他背影吐了吐舌头,转首和铁青树悄声笑道:“这位老人家,可真是个怪人,他若瞧你不顺眼,怎么样都不行,他若瞧你顺眼了,骂他都没关系。” 铁青树道:“只怕你方才是骂对了,否则……” 易明道:“否则怎样?” 铁青树叹了口气,道:“否则只怕我便再也无法与你相见。” 易明脸一红,道:“那……那又有什么关系?” 铁青树垂首道:“你没关系,我却是有关系的。” 这两句话也冲口而出,说的正是他肺腑之言,要知人们在患难中,最易流露真情,铁青树如此,易明又何尝不然。 易明忍不住瞧他一眼,瞧见他满脸诚恳之色,心头一软,便将本不愿说的话也说了出来。 只听她柔声道:“其实我……我也有关系的……” 腰肢一拧,飞也似的向前审去。 铁青树大喜过望,身子也似乎变得轻了,轻飘飘跟在她身后,方才的灾难,眼前的危险,早已全都忘去。 云翼当先而行,身后这一双小儿女的对答之言,他似乎全都没有听见,也绝不回头去望一眼。 在见着温黛黛与易明之后——在听得铁中棠与云铮的噩耗之后,这老人的性情,真的已像是有些变了。 长草之间,行动本难避人耳目,幸好此刻风九幽仍在奔逃喝骂,倒替他们三人的行动作了掩饰。 突然间,寒光一闪,一柄长剑自草丛中刺了出来,直取云翼胸膛,来得无声无息,又狠又快。 云翼大喝一声,道:“果然来了!” 他早有戒备,这一剑来得虽突然,虽辛辣,但这铁血大旗门的掌门人,却并未将之瞧在眼里。 只见他虎腰一转,长剑便自他身旁刺空,他一双铁掌,十指箕张,已向拿着那柄长剑的手腕抓了过去。 草丛中怒喝道:“好恶贼,有你的。” 一人舞动长剑,疯狂般冲了出来,赫然竟是易挺。 易明又惊又喜,大呼道:“云老前辈手下留情!” 云翼怔了一怔,撤掌退身。 易挺亦自停住剑势,怔在当地。 兄妹两人目光相对,俱是惊喜交集。 跟在易挺身后的孙小娇,娇喘着道:“好妹子,原来是你,咱们险些大水冲了龙王庙……” 忽听草丛中传过来一个人的语声,轻轻笑道:“孙小娇,易兄弟,你们逃什么?难道我还真的会害你们么?快过来……快过来,咱们聚在一起,人多也好做事。” 语声低缓,显见来人走得极是谨慎。 易明变色道:“司……” 她方自说出一个字,嘴已被易挺掩住。 孙小娇耳语般低声道:“不错,正是司徒笑,我和你哥哥一能走动,刚窜入草原,就遇着他们三个恶贼,他……他居然不顾旧情……” 说到这里,突然顿住,脸也有些红了。” 易明只好装着听不懂,低声道:“他们来得正好。” 云翼目光闪动,满面杀机,道:“诱他们过来。” 这几人俱都不是愚鲁之辈,听了这句话,易明、铁青树、立刻随着云翼伏身藏起,易挺持剑卓立。 孙小娇眼波一转,娇笑道:“你真的不会害我么?”们不妨回头瞧瞧,看你们身后站的是谁?” 司徒笑大笑道:“这种骗孩子的玩意儿,也想来骗我?”这三人果然俱是老好巨滑之辈,竟是谁也不肯回头。 三人一起大笑道:“咱们不会回头的,你也逃不了……” 笑声未了,突听身后一人厉声道:“你们还是回头的好。” 这话声一入耳,他们不用回头,也已猜出身后的人是谁了,三人背脊之上,立泛起一股寒气,直透足底。 司徒笑干咳一声,强笑道:“巧极巧极,又遇着你。” 黑星天、白星武干笑道:“当真是巧遇……巧遇……” 三人口中说话,脚下已悄悄移动,彼此凑了过去。 云翼厉叱道:“站住!” 司徒笑干笑道:“你尽管放心,纵然你不来寻我们,我们也要去寻你的,既然见了你,难道咱们还会走么?” 云翼道:“既然如此,且转过身来,与我决一死战。” 司徒笑目光转动,道:“你们五人,咱们三人,以五敌三,这岂非有些欺人,大旗门人,想来不至如此吧?” 易明大喝道:“与你这样的无耻恶贼,还讲什么江湖道义……孙姐姐,你就和我将这恶贼收拾下来吧!” 孙小娇道:“我早想宰了他了。” 两人一前一后,向司徒笑夹攻而上。 易挺长剑一挥,直刺白星武,铁青树微一迟疑,也扑了过去,出手便是三招,口中喝道:“这位兄台,我来助你。” 黑星天仰大笑道:“好!好!这大旗掌门,就留着给我吧!”虽在仰天而笑,但笑声却不由自主颤抖了起来。 云翼道:“你还不回身?” 黑星天道:“反正迟早都要动手,你急个什么?” 要知他嘴里说得虽硬,其实心胆早寒,明知自己一回头,便是番死战,却教他怎敢回过头去。 云翼道:“你只当你若不回头,老夫便不敢出手么?” 司徒笑笑道:“自是真的,你们在哪里?” 孙小娇笑道:“就在这里,你们还听不见么?” 司徒笑道:“好,这次你们可千万莫要再胡乱逃了,方才我所说的话,只不过是向你们开开玩笑而已……” 笑语之声尚未了,司徒笑、黑星天、白星武,三条人影已箭一般窜了过来,将孙小娇与易挺围在中央。 这三人面上,谁也没有半分笑意,而司徒笑更是面寒如冰,方才那番话,仿佛根本就不是他说出来的。 白星武冷冷道:“你们还是上当了。” 黑星天道:“这次看你们还往哪里逃?” 孙小娇故作吃惊道:“你……你们要怎样?” 司徒笑缓缓道:“不怎么样,只不过要你们的命而已。” 孙小娇道:“你……这难道又是在开玩笑么?” 司徒笑冷冷笑道:“谁有这份闲情逸致来和你们开玩笑……黑兄、白兄,此时还不赶紧动手,更待何时?” 孙小娇喝道:“慢着!” 白星武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孙步娇道:“彩虹七剑本是来帮你们的,你们为何……” 司徒笑冷笑道:“彩虹七剑惧是吃里扒外之辈,我早已有意将他们除去,此时此刻,正是天赐我之良机。” 孙小娇道:“但……但你难道不顾我和你那一段……” 司徒笑喝道:“住嘴!” 孙小娇咯咯笑道:“我明白了,你就是要叫我永远住嘴,所以才要杀我,你这没心没肝的恶贼,你说是么?” 司徒笑狞笑道:“是又怎么?你这贱人这张多话的嘴,早已该闭起了。” 孙小娇道:“是该闭起了,只还有一句话要说。” 司徒笑道:“什么话?” 孙小娇笑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句话你们莫非忘了么,你黑星天道:“难……难道堂堂大旗门,也会在人背后出手……”语声未了,突见眼前一花,云翼已在他面前。 只听云翼厉声笑道:“你不敢回头,难道老夫就不会到你面前来么,还不快出手?”当胸一拳,怒击而出。 他还未出手,已寒敌胆,此番出手,又当真有石破天惊之威,五招过后,黑星天已是满头大汗。 那边司徒笑虽仍与孙小娇、易明两人勉强战个平手,白星武却也早已被逼得险象环生,汗出如雨。 剑光、拳风、掌力、震得四下长草东倒西歪,纷纷断落,飘飞的草梗,有的已黏在司徒笑等人汗湿的面额上,使他们看来更是狼狈不堪。 云翼眼见自己一生中最最痛恨的三个强仇大敌已将在此丧命,不觉豪气更生,越战越勇。 他长髯拂动,双拳如雨,强劲,猛烈的拳风,已如山岳一般将黑星天压得难以呼吸。 云翼忍不住纵然狂笑道:“好痛快呀!好痛快……” 这三人若是死了,五福连盟便无异瓦解,这老人积压数十年的冤气,到今日总算完全吐出,他自是痛快已极。 司徒笑突然冷笑道:“你痛快什么?别人不说,我司徒笑今日纵算战死,也不是死在你大旗弟子的手里,你也算不得报了仇。” 云翼怔了一怔,怒道:“你要……” 但他话未说出,易明已抢口道:“谁说你不是死在大旗门人手里?” 司徒笑冷笑道:“莫非你是大旗门弟子么?” 易明道:“谁说不是。” 司徒笑大笑道:“小贱人,你何时也算大旗弟子了?除非就在这短短片刻间,你已嫁给大旗门那呆小子做媳妇了。” 铁青树虽在与别人动手,但这番话却听得清清楚楚。 他一怒正待发话,哪知易明却道:“你猜的不错,我正是已嫁给大旗弟子了,所以我也变为大旗门下,你还有什么话说?拿命来吧!” 这番话说将出来,司徒笑一怔,云翼又惊又喜。 铁青树心中那惊喜之情,更是谁也描叙不出。 易挺先是一怔,后也一喜,笑道:“恭喜。” 铁青树红着脸道:“多谢。” 两人精神一震,三招之后,更是将白星武逼得喘不过气来,那边司徒笑也被易明抢得了先机。 黑星天的危急之况,更是不在话下,五福连盟中这三根支柱,端的眼见已是在数难逃。 哪知就在这时,突然一条人影掠来。 其实这人影还未到时,那喝骂之声早已先到了,只是众人在兴奋、激战之中,谁也没有听到。 这人影正是风九幽,掠过此地,目光一转,身子竟突然凌空折回,斜斜向云翼冲了下来。 云翼大惊之下,一拳挥出,却不料风九幽脚步一斜,已转到了他身后,借力使力,将他身子托了上去。 云翼也只得借力使力,向上跃出,逼开身后之敌。 但这时毒神早已追来,云翼身子竟向他迎了过去,等云翼再想悬崖勒马,收势却已有所不及。 但见毒神毒手挥处,云翼已是无可闪避。 易明、易挺、铁青树大惊之下,俱都抛下自己敌手,扑将过去,但又有谁能阻住毒神的毒手? 哪知就在这间不容发的刹那间,毒神身后突有一条人影趋出,将云翼身子往下一扯,两人便一起斜斜落下。 这一手说来虽容易,但轻功若无超凡入圣的造诣,真是做梦也休想办得到,风九幽惊骂道:“好个贱婆娘,原来你一直跟在我身后。” 这时毒神前面已无阻路之人,还是向风九幽冲了过来,风九幽第二句话未及骂出,凌空跃起,转身就逃。 毒神自也追了过去。 云翼身子刚落地,便听得一个妇们人的声音轻笑道:“你的命是我救回来的,你可别忘记。” 话犹未了,身形已飘飞而起,笑声已在丈余开外。 云翼大呼道:“卓三娘,留步,你可是卓三娘?” 呼声之中,那人影早已消失在长草之巅,但闻一个带笑的语声飘飘渺渺传了过来,道:“不错,我正是卓三娘。” 云翼仰首而望,却什么也瞧不见了。 易明、易挺、铁青树、孙小娇俱都围了过来,齐声道:“你老人家无恙么?” 云翼仰天长叹一声,顿足道:“我虽无恙,但这救命之恩,却叫我如何了断?” 语声微顿,转目而望,突又变色道:“不好。” 众人随着转目望去,这才发现司徒笑、黑星天、白星武三人,竟已乘着方才乱时悄悄溜了。 易明、易挺还好,云翼、铁青树此刻之悲愤、惊怒、失望,却当真非世上任何言语所能形容。 云翼须发皆张,目眦几裂,厉喝道:“追!” 云翼、铁青树当先,易明、易挺两旁掩护,孙小娇走在最后,五个人分成扇形,一路追查。 大旗子弟,果然不愧是千锤百炼的江湖好汉,虽在如此悲愤激动的情况中,行动仍是毫不鲁莽。 只因在这草原中,猎者与被猎者其实已没有什么分别,无论难只要稍有不慎,立时便要遭对方的毒手。 这草原中每分每寸之地,都可能埋伏着致命的危机,风吹草浪,天地间弥漫着重重杀气。 风九幽的怪啸、怒骂,仍不时随风传来,显见得卓三娘仍在和他捉着迷藏,他仍然无可奈何。 令人惊异的是,在他如此大叫大嚷之下,烟雨花双霜与飨毒大师,居然仍然还未露面。 这两人到哪里去了?他们在做什么? 这问题虽然费人猜疑,但云翼等人心胸中正燃烧着复仇的怒火,这火焰燃烧得令他们忘记一切。 易明走在铁青树身旁,两人不时会匆匆交换一个眼波,眼波相触,面颊一红,又赶紧回过头去。 唯有在这时,铁青树心里复仇的火焰才会暂时停息,却另有一股完全不同的火焰在他心里燃起。 在激情与仇恨这两种世上最最炽热的火焰下,这初涉江湖的少年,正在忍受着双倍的煎熬。 突然,云翼身子伏了下来。 别人虽未听到什么,也未瞧见什么,但云翼正是他们的马首之瞻,云翼身了伏下,别人的身子也立都伏了下去。 只听云翼耳语般颤声道:“前面已现敌踪,小心。” 这语声,易明、易挺、孙少娇虽未听清,但不听也可猜得出的,一颗心却不禁为之悬了起来。 众人心房急跳,蛇行向前。 他们此刻究竟是猎者还是被猎者,他们此刻究竟是在围猎别人,还是正在走入别人伏下的陷阱? 这连他们自己也分不清,他们甚至连想都不敢去想。 在这悬疑难决的俄顷问,人人的紧张,却已达到顶点。 草丛中终于有人声爆发出来,声音虽然不大,却仍令众人俱都吃了一惊,只听一人嘶声道:“盛大娘,你真要反脸?” 另一个奇异的妇人语声道:“正是要反脸。” 两个声音,后者乃是属于盛大娘的,前者的语声,云翼虽听不出,但听那语声,此人想必本是盛大娘的同路人。 云翼牙关紧咬,两腮肌肉都起了阵阵痉挛。 仇人又已在他眼前,他本该扑过去,但心思一转,却将身子伏得更低,行动也更是小心谨慎。 这老人不动,众人自更不敢妄动。 云翼身子已完全伏了下来,自长草根隙间向前望去: 一个面容俊秀,但眉间满带浮猾之气的少年,半蹲半坐在那里,右手拿着柄剑,左手却环抱着个少女。 这少女仰卧在那里,长长的、乌黑的头发,水云般垂落在地面,胸膛虽在起伏,但人已显见晕迷。 盛大娘便在他身前不及五尺外,两人之间的长草,已大多被践踏得平了,仿佛方才也曾经有过一番剧斗。 她右手仍横持着那柄乌钢怀杖,左手竟也抱着个少女,这少女也已被制晕迷,却赫然正是云婷婷。 盛存孝亦自未醒,就躺在她身旁,但盛存孝身旁竟还躺着一人,两鬓已斑,长髯也微现花白。 云翼不用再瞧第二眼,便已看出他竟是云九霄。 这景象一入云翼之目,他目中便几乎要喷出火来。 但他的兄弟与爱女俱已落在对头的掌握之中听人宰割,这老人虽然悲愤填膺,又哪敢随意妄动? 铁青树、易明、易挺也瞧见了,也是惊愤变色。 易明、易挺担心的是水灵光,大旗弟子担心的是云氏叔侄,他们的对象虽不同,着急的程度却毫无两样。 只听那少年沈杏白道:“方才你我还同心合力,将这一老一少两个大旗门人擒了下来,此刻你便要反脸了么?” 盛大娘冷笑道:“此一时,彼一时,这句话你难道都不懂?就凭你尊卑不分,你我乱叫,老身就该要你的命。” 沈杏白道:“但……但你莫非忘了五福连盟?” 盛大娘道:“不错,就为了这个,所以老身到此刻还未动手,只要你将这女了放下来,老身就放你一条生路。” 沈杏白变色道:“这女子乃是我等仇人,你为何……” 盛大娘怒道:“畜牲,你只当老身不知道你打的什么鬼主意?瞧你那双鬼眼睛,老身就知道你在想些什么。” 沈杏白眼珠子在水灵光娇躯上的溜溜一转,道:“不错,我是想将这少女占有……” 盛大娘怒喝道:“畜牲!你……” 沈杏白冷冷接口道:“我占有这女子后,一来可以泄愤,好教铁中棠那小王八做鬼都得要戴上顶绿帽子。” 听到这里,云翼、铁青树等人已无一不是咬断钢牙,手足颤抖,一颗心几乎要恨得裂成碎片。 但云九霄、云婷婷还在别人掌握中,他们咬断牙,也要忍住——这忍受却又是何等痛苦? 沈杏白已接着道:“还有,这女子已被花二娘认做她的女儿,我占有她后,生米煮成熟饭,花二娘也只有将我认做女婿。” 他仰天一笑,接道:“我若成了花二娘的女婿,花二娘又怎会不为五福连盟出力,如此一举两得的事,你为何不让我做?” 盛大娘默然了半晌,突又怒喝道:“不行,万万不行,这女子无论如何总是我盛家庄的媳妇生出来的,谁也不能沾辱她。” 众人本在暗中奇怪,不知盛大娘为何要对水灵光如此维护、听了这句话,才自恍然大悟。 沈杏白却仍是神色不变,悠悠道:“即使她是盛家庄人,难道我沈某人还辱没了她?” 盛大娘怒喝道:“你这畜牲,猪狗都不配。” 沈杏白道:“你在此相骂也不打紧,但这话教家师听了,却多有不便。” 他神色越是悠闲,盛大娘怒气便越盛,她本还顾忌司徒笑等人的面子,是以迟迟不愿动手。 但此刻盛怒之下,却什么也顾不得了,当下怒喝道:“老身今日就要将你这小畜牲宰了,看看司徒笑他们又能将老身怎样?”抡起怀杖,当头击下。 众人见此自是暗暗称喜,只望这两人打得越凶越好,那时他们方自有机可乘,才能乘机救出云婶婶等人。 但闻“呼”的一声,草屑横飞。 盛大娘人虽己老,怀杖却不老,这一仗抡出,当具有逼人的威势,沈杏白哪敢硬接,横掠两尺。 这时他身形又已没入长草间,身手更是不便,云翼等人俱已跃跃欲试,只待盛大娘追击过去,他们便要出手。 盛大娘怀杖果又抡出。 沈杏白不架不闪,却突然大喝道:“且慢!我还有句话说。” 盛大娘手腕一挫,道:“好,再听你一句话。” 她在这怀杖上浸淫数十年,功夫果然没有白费,但见她枯瘦的手腕一挫,便将数十斤重的纯钢怀杖轻轻带了回来。 沈杏白道:“你以大欺小,我自非你敌手。” 盛大娘冷笑道:“你既有自知之明,便应束手就缚。” 沈杏白亦自冷笑道:“但你怀杖只要再动一动,我拼着挨你一杖,手中剑先将你儿子刺死,回剑再取这女子之命,你瞧怎样?” 盛大娘怔了一怔,高举着的怀杖,“噗”的落了下来,杖头戳入土中,盛大娘白发飘萧,颤声道:“你……你敢?” 沈杏白道:“我有何不敢?” 盛大娘道:“你……你要……” 突然间,倒卧地上的云九霄,整个人弹了起来,出了如风,一瞬间便接连点了盛大娘背后的七处大穴。 云翼等人见到盛大娘已自住手,方觉失望,骤然又见此变化,不禁大喜若狂,纷纷一跃而起。 这时盛大娘身子方自倒下。 沈杏白还被这变化惊得怔在当地,突见草丛几条人影猛虎般跃将出来,更是惊得双腿发软。 等他想起要逃时,却已逃不了了,易挺、铁青树、易明,三人已夹击而上,但见剑光一闪,拳影飘飞…… 沈杏白已倒在地上。 这胜利的确来的太快,云丸霄亦是惊喜交集。 云翼一手拍着他肩头,开怀大笑道:“三弟,真有你的,我只当你真的不能动了,哪知你却是在装蒜。这当真叫大哥我有些喜出望外。” 云儿霄亦自喜道:“大哥从天而降,小弟更是喜出望外。” 二翼道:“方才究竟是怎么回事,快说来听听。” 云九霄道:“我和婷婷与大哥失散后,便在此地将养,以等待气力恢复,哪知这两人却突然掩了过来……” 他一叹接道:“那时我气力未复,明知纵然动手,也必落败,便索性装成不能动弹的模样,由得这姓沈的小畜牲来点我穴道。” 云翼奇道:“你穴道既被点,为何还能出手?” 云九霄展颜笑道:“我偷眼瞧他手指来势,见他要点我气血海穴。我手掌便先悄悄藏在破解之处,他手指一下,我便乘着气血还未被封闭的那一刹那间将之解开,他这一指虽点下,却如未点一样。 云翼拊掌笑道:“我早就说过三弟乃是本门智囊,如今可见果然个差,青树,你门可得多学学三叔的榜样。” 劫后重逢的欢喜,大获全胜的得意,瞬息间又被仇恨代替,云翼目光转向盛大娘,面上笑容便消失不见了。 易明、易挺早已自沈杏白怀中抢过水灵光,铁青树解开了云婷婷穴道。 云九霄一足将沈杏白踢到盛大娘身侧,道:“大哥要将这两人怎样?” 云翼嘶声道:“杀!杀!杀!除了杀,还能怎样?” 云九霄道:“就在此地动手?” 云翼切齿道:“就在此,就在此刻……” 但就在此刻,一种母子天性感应,却使得生具至孝,一直晕迷不醒的盛存孝突然醒了过来。 他虽然始终晕迷未醒,却仿佛早已知道一切事的演变,方自醒来,便挣扎着爬起,嘶声道:“若要杀家母,先杀了我吧!” 云翼还未答话,易明、易挺早已蹼地跪下。 易挺道:“盛大哥虽然不幸生为大旗门之敌,却始终未曾做过残害大旗门之事,老前辈切切不可出手。” 易明道:“盛大哥非但不能算是大旗门之敌,反与铁中棠道义相交,老前辈看在铁中棠面上,也不能出手。” 云翼双拳紧握,木立不动。 铁青树嘶声道:“其子之善,并不足偿其母之恶……” 易明哀叫道:“你要杀他,就先杀了我吧!” 铁青树狠狠一顿足,再不说话。 一时之间,众人群相默然,但见云翼胸膛起伏渐渐剧烈,但闻云翼呼吸之声渐渐粗重…… 突然间,一个人分开长草,走了出来。 众人心情激动间,竟谁都没有留意到这人是怎么来的,此刻骤然吃厂一惊,退后半步,转目望去。 此人一身青衣,云鬓蓬乱,面容虽生得秀丽动人,但眉宇间却带着份茫茫然的痴呆之色。 她骤然见着这许多人,既不欢喜,也不吃惊,更不害怕,反而歪了歪头,嫣然一笑,道:“原来有这么多人呀!” 易明松了口气,道:“原来是你。” 那少女颔首笑道:“不错,是我,不是我是谁呢?” 云翼厉声道:“你是谁?” 那少女道:“我是谁?……哦!对了,我是冷青萍。” 云翼变色道:“冷青萍?你莫非乃冷一枫之女?”他此刻也已想起,这少女正是年余前,到那荒间古庙中去通风报讯之人,只是比起那时来,她已不知苍老了多少,憔悴了多少,骤然间竟难以认得出她了。 冷青萍歪着头,茫然道:“冷一枫……嗯!不错,他是我爹爹,我方才还用鞭子抽过他……嘻嘻!女儿打爹爹,你说好玩不好玩?” 他竟自嘻嘻笑了起来,但众人心中可全无半分笑意,呆呆的望着她,亦不知是惊异,还是怜悯。 冷青萍眨了眨眼睛,茫然笑道:“你们是谁呀?我……我好像认得你们,又好像不认识,好像见过你们,又好像没有见过……” 突然举起手来,用力打着自己的头,恨声道:“头呀头呀!可恨的头呀!有些你明明该记得的事,为何会突然忘记,我打死你……我打死你。” 她越打越重,越打越响,云婷婷委实忍不住了,一步窜了过去,一把拉着她的手,道:“你是见过我们的,那日我们在古庙中,若非你来,我们……” 冷青萍拍掌笑道:“哎呀!不错,古庙……古庙……” 云婷婷道:“对了,古庙,你可记得了么?” 冷青萍道:“当然记得,那古庙好好玩呀!有好多奇奇怪怪的东西,还有……还有两个人在打架,飞来飞去。” 云婷婷道:“我说的不是这古庙,是那日……” 冷青萍道:“是的是的,我不骗你,那古庙真是好玩极了,红的墙,黄的瓦,就好像是……是黄金似的。” 众人面面相觑,作声不得,但是又是失望,又是为她悲哀,云婷婷更是满眶热泪,位然欲涕。 云翼叹道:“此女只怕已疯了,念在昔日之情……唉!让她走吧!再与她多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云九霄心念一动,突然道:“且慢。” 云翼奇道:“你要留住她,为什么?” 云九霄沉声道:“痴呆之人,有时说话最是可信。” 云翼更奇道:“这……这又怎样?” 云九霄且不答话,转身道:“冷姑娘,那古庙你可是方才去过?” 冷青萍颔首笑道:“对了,我刚从那里出来。” 云翼摇头叹道:“这草原上哪有什么古庙,只怕她是……” 云九霄摇手打断了他的话,又自问道:“在那古庙中打架的人,你可瞧见了?” 冷青萍道:“自然瞧见了,瞧的可清楚哩!” 云九霄道:“他们是何模样?” 冷青萍又歪起了头,沉吟道:“他门……哦,对了,他们一个是男,一个是女……那男的还是我爹爹的师父哩!我可不能告诉别人。” 她明明已告诉别人,还说不告诉别人,心神之痴迷实已可想而知,众人唏嘘间,却又吃了一惊——飨毒大师原来在那里。 云翼动容道:“和他动手的,莫非是花二娘?难怪他两人始终不曾露面了……冷……冷姑娘,古庙在哪里?” 冷青萍笑道:“就在那里,左转,右转,再左转,再右转……头一低,再左转……再左转,还是左转……” 云翼苦笑道:“莫要转了,你带我等去吧!” 冷青萍突然以手掩面,呼道:“我不去……我不去……我再也不去了。” 云翼叱道:“你为何不去?” 冷青萍道:“那地方虽好玩,可也可怕得很,四面都好像有鬼……鬼!鬼!有好多鬼!我不去……不去……” 云翼顿足道:“这……这……唉!” 云九霄突然笑道:“我知道了,你是在骗人。” 冷青萍道:“不,不,我没有骗你。” 云九霄道:“你明明没去过那地方,根本不知道它在哪里,所以才不肯带我们去……这是个骗子,我们莫要理她。” 冷青萍道:“我不是骗子,我……好,我带你们去就是了,但……但我可再也不愿进去,我要在门口等着,行么?” 云儿霄喜道:“只要你带路,进不进去,全部由得你。” 冷青萍道:“好,走吧!” 缓缓转过身子,缓缓走入草丛。 众人此刻都已隐隐约约的猜到,那神秘的古庙中,必定隐藏着有某些秘密,见她一走,都忍不住跟了过去。 云九霄悄声道:“这两人……盛……” 云翼沉吟半晌,顿足叹道:“纵要取她性命,也不可当着孝子之面。” 云九霄低声道:“小弟也正是此意。” 目光转处,只见易明抱着水灵光,易挺已扶起盛存孝,又瞧见有个妇人——孙小娇,正俯着望着沈杏白出神。 他一眼瞧过,当下唤道:“青树,你过来。” 铁青树转身而回,道:“三叔有何吩咐?” 云九霄道:“你抱起盛大娘,若有变故……” 语声突顿,立掌一砍,方自接道:“你懂得么?” 铁青树道:“弟子省得。”当下俯身抱起盛大娘。 盛存孝嘶声道:“多谢兄台……多谢各位前辈,在下,在下……”长叹一声,黯然垂首,无言的随着易挺走去。 云九霄目注孙小娇,道:“这位姑娘……” 孙小娇回眸一笑,道:“你可是要我抱他么?好!”不等云九霄再说话,便抱起沈杏白,跟着易家兄妹向前行去。 云翼皱眉道:“你怎么要她……” 云九霄截口笑道:“大哥放心,小弟自会紧跟着她的。” 冷青萍以手掌分拂长草,当先而行。在这危机四伏的草原中,她竟是走得安安逸逸,仿佛在散步似的。 跟在她身后的一行人,却不免有些提心吊胆,但事已至此,也只有往前走得一步算一步了。 只见她走上一段路,便要转个弯。 云翼皱眉道:“草原之中,何须转弯。” 云九霄苦笑道:“既是要她带路,也只有由得她了。” 云翼叹息一声,不再言语。 但闻风九幽呼啸叱骂之声,又已到了近前:“卓三姐,算我服了你了,你竟要怎样?说吧” 又听卓三娘尖细的语声道:“你骂够了么?” 风九幽道:“小弟怎敢骂三姐,小弟……” 卓三娘道:“你不敢骂我,方才骂的是谁?” 风九幽道:“方才……方才骂的是我自己,我是个混帐,畜牲,我不是东西,我里里外外都不是个东西。” 卓三娘道:“以后呢?” 风九幽道:“以后三姐说什么,小弟就听什么,三姐要我翻筋斗,我就翻筋斗,三姐要我吃粪,我就吃粪。” 卓三娘道:“你若口是心非,又当如何?” 风九幽道:“那……那就随便三姐怎样。” 卓三娘道:“随便我怎样,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 风九幽道:“我说的,全是我说的,三姐,姑奶奶,你饶了我吧!这家伙不是人,我好歹也是人,我怎跑得过他。” 卓三娘笑道:“好,随我来吧!” 这些话自风中传来,时远时近,时而飘忽不可闻。 说到这里,众人只见跟在毒神后那淡灰的人影,突然趋了前去,身形一闪间,便已掠在了风九幽前面。 等到众人再瞧时,三个人都已不见了。 云翼叹道:“闪电卓三娘之名,果然名下无虚,若单以轻功而论,只怕连夜帝、日后都未见能赶得上她。” 云九霄微喟道:“闪电卓三娘,轻功本无双,飞擒双燕子,踏水波不扬……错非是她,别人又怎能将风九幽如此戏弄?” 云翼道:“只是……不知道她向风九幽借去的‘家伙’,究竟是什么?若说是人,世上又有什么人能撄毒神之锋?” 云九霄接道:“若不是人,那又是什么古怪东西?” 云翼道:“天知道那是什么鬼东西。” 第四十二章 落日照大旗 草原辽阔,人行其中,只觉似乎漫无边际。 一行人跟着冷青萍,也不知走了多久。 云翼终于不耐道:“这丫头莫非在戏弄我等?” 云九霄笑道:“想必不至于。” 云翼“哼”了一声,默然半晌,忽然又道:“但我等纵然寻着了那古庙又当如何?” 云九霄道:“如此穷谷草原中,竟有古庙,这古庙必定隐藏着许多神秘之事,这些事只要与武林有关,想来也必与本门有些关系。” 云翼道:“不错,近数十年来武林中之秘密,或多或少总与我大旗门有些关系,尤其在黄河以北这六省……” 他浓眉一皱,接道:“但花双霜与飨毒既在那里,这两人都与我等是敌非友,我等此番前去,岂非自找麻烦?” 云九霄叹道:“大哥有所不知,以小弟所见,本门之恩怨,牵涉极广,也极复杂,并不如昔日我等想像那般简单。” 云翼道:“这个,为兄也知道。” 云九霄道:“是以单凭本门弟子之力,要想复仇雪恨,绝非易事,何况……唉!一年以来,本门弟子又凋零至斯。” 云翼仰天笑道:“但愿苍天助我……” 云九霄目光闪动,道:“此时此刻,便是苍天赐我等之大好良机。” 云翼道:“此话怎讲?” 云九霄道:“此时此刻,当今武林的顶尖高手都已到此地,这些人有的神智大常,有的心怀鬼胎,彼此之间,又都有着恩怨纠缠,我等正可利用他们之间的矛盾,来造成我等的有利局势。” 云翼道:“话虽不错,但……” 云九霄截口道:“这些人看来虽与我等是敌非友,但我等只要善于应付,他们便非但不会与我等为敌,反而会从旁相助,譬如说花双霜……她心目中的爱女已在我们掌握之中,我等为何不可令她为我等做些事。” 云翼皱眉道:“这……这岂非有些……” 云九霄叹道:“小弟知道大哥之意,是说此举做得未免有欠光明,但我等肩负着血海深仇,为求复仇,也只有不择手段了。” 云翼长叹道:“自是如此……” 突听冷青萍娇呼道:“这就到了。” 众人心头一喜,放眼望去,只见这里果然己到了草原边缘,前面也是一片山岩,并未受震波影响,仍然巍然耸立,但岩山峥嵘,寸草不生,更瞧不见片瓦根木,哪有什么古庙的影子。 云翼瞧了半晌,怒道:“古庙在哪里?” 冷青萍道:“就在前面山下。” 易明奇道:“山下?古庙在山下?” 冷青萍嘻嘻笑道:“我还没有说完哩!大妹子你急什么?” 易明道:“求求你,快说吧,我急死了。” 冷青萍道:“山下有个小洞,你把头一低,就可以进去了,进去之后,左转,再向左转,还是向左转……” 云翼道:“待老人进去瞧瞧。”纵身一跃,当先而去。 众人纷纷相随在后,到了山崖下,只见长草直生到山脚,骤眼也瞧不出什么洞穴,但仔细一瞧,便可发现一处长草有被人踏践过的痕迹,而且还隐约可以听见有风声自长草后的山崖间传出。 云九宵道:“只怕就是这里。” 冷青萍站在远远的,道:“不错,就是那里,你们进去吧,我可要走了。”长发一甩,分开长草,竟真的扬长而去了。 众人瞧着她背影,都不禁呆了一呆。 云翼沉声道:“这其中莫非有诈?” 铁青树道:“不错,又有谁知道这洞穴不是诱人的陷阶,这少女说不定是假作痴呆,好教我们上她的当。” 易明道:“绝不会,她不是这样的人。” 云婷婷幽幽道:“她若是这样的人,昔日又怎会不顾性命前来报警,何况,她对铁二哥那等情意,又怎会来害我们。” 铁青树道:“说不定她本性已被迷失。乃是受命而来的,她既然跟着飨毒大师,这……这岂非极有可能。” 云婷婷一怔,讷讷道:“这……唉!” 众人面面相觑,既觉易明与云婷婷的话是不错,却又觉得铁青树说的有理,一时间,谁也拿不定上意。 于是人人目光都望向云翼,只等他来裁夺。 云翼目光却瞧着云九霄,道:“三弟,你看怎样?” 云九霄沉吟半晌,断然道:“我等既然已来到这里,纵是陷阱,也要进去瞧瞧。” 云翼振臂道:“对,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草丛中的洞穴,高仅四尺,众人果然要低头才能进去,这洞口虽不大,但却显然经过人工修凿。 洞穴周围青苔之下,隐约仍可瞧得出雕刻痕迹。 云九霄方待入洞,又自退后,撕下一片片衣袂,将石上青苔用力擦去,却发现石上的雕刻,竟是精致绝伦。 围着那四尺见方的周围,雕的全是武士装束的人物,有的正跃马试剑,有的正在刺击搏斗。 雕纹虽因年代久远而有些模糊,但一眼望去,只见石上每个人物都雕得虎虎有生气,仿佛要破壁而出。 云九宵沉声道:“大哥你看,此地果与武林有关。” 云翼道:“为兄当先。你从旁掩护。” 话犹未了,已矮身走了进去。 云九霄等人相继而入,易明抱着水灵光走在最后,突然发觉云婷婷犹未进去,却大在瞧着石上雕图出神。 易明笑道:“走吧,这又有什么好瞧的。” 云婷婷道:“我觉得这些图画有些奇怪。” 易明道:“有何奇怪?”当下也不觉凑首望去。 那上面雕的人物虽多,但仔细一瞧,面容却大多一样,这百十个人物仿佛原只是四、五个人。” 云婷婷道:“你可瞧出来了么?” 易明道:“嗯!这些图画仿佛是连贯的,仿佛是在叙述一个故事……这第一幅图是说这大汉被人夹击,已将落败……第二幅……” 突然洞内易挺唤道:“二妹,快进来。” 易明笑道:“走吧!这些图画纵然在说个故事,也不会和咱们有什么关系……”一把拉住云婷婷,俯首走了进去。 云婷婷虽已被她拉得不由自主冲入洞中,但仍依依扭转头来瞧,这古老的雕图,竟似对她有一种奇异的吸引力。 这连她也不知是为了什么。 入洞之后,是一条曲折而又黝黯的秘道。 这婉蜒于山腹中的秘道,昔日想必不知花费了多少人力、物力方始修凿而成,道旁光滑的石壁间,每隔十多步,便可发现一盏形式古拙,铸工雅致的铜灯,只是,如今无情的岁月,已剥夺了它昔日辉煌的外衣,换之以一层重而丑恶的苍苔,绿油油的,宛如蛇鳞,于是便使得这秘道每一角落中,都弥漫着一种令人心魂俱都为之飞越的肃杀悲凉之感。 众人一入此间,眼中所见到的是这诡秘而颓伤的残败景象,鼻中所呼吸到的是这古老而阴森的潮湿气息。 这感觉正如走入坟墓一般,沉重得令入透不过气来。” 就连云翼都不由自主的放缓了脚步。 他心中似乎有一种奇异的不祥之感一秘道尽头的荒祠之中,似乎正有一种悲惨的命运在等着他。 但是他明知如此,也无法回头,他身子里竟似有一种邪恶的力量在推动着他,要他不停的往前走。 他脚步虽缓慢,面容虽沉重,但心房却出奇兴奋的跳动着——在前路等着他的,纵是无比悲惨的命运,但不知怎的,他非但不愿逃避,反而迫不及待的想去面对着它,云九霄、铁青树、云婷婷此刻的心情,正也和他一样——这奇异的秘洞荒词,对大旗子弟而言,竟似有着一种奇异而邪恶的吸引之力,这吸引力竟使得他们能带着一种兴奋的心情去面对噩运,甚至面对死亡。 秘道终于走到尽头。 又是一重门户——又是一重满雕浮图的门户。” 走到这里,云翼再也抑止不住心头的激动,也不管那门里是有人?无人?更不管那门里是何所在? 他竟似突然忘去一切,大喝一声,狂奔而入。这素来镇静的老人,竟突然变得如此冲动,在这危机四伏的诡秘之地,竟敢如此大喝,如此狂奔。众人不由得都吃了一惊,蜂涌而入。 祠堂中弥漫着被他方才那一声大喝震得漫天飞舞的灰尘,云翼木立在灰尘中,仿佛呆了一般,动也不动。 这荒祠中哪里还有他人的影迹? 易明抽了口凉气,喃喃道:“花二娘和飨毒大师都不在这里……难道那冷姑娘方才是骗我们的?” 她心中也不知是庆幸,还是失望,但转目瞧了半晌,瞧遍了这荒词中每一角落后,却突又喃喃道:“她没有骗我……没有骗我。” 与其说这里是间荒凉的祠堂,倒不如说它是颓败的殿宇——穹形的,雕图的圆顶下,支撑着八根巨大的石柱,十余级宽阔、整齐的石级后,是一座巍峨的神龛,两座威武的神象。 尘埃虽重,苍苔虽厚,阴黯的角落中,纵有鸟兽的遗迹,密结的蛛网,但所有的一切,都不足以掩没这殿宇昔日的堂皇,直至今日,人们走入这吧,仍不禁要生出一种不可形容的敬畏之感,几乎忍个住要伏倒地上。 但灰尘消散后,便又可发现,石柱上、石壁间、神龛里……到处都嵌满了一粒粒亮晶晶的东西。 它们的晶光闪动,看来与这陈旧古老的殿宇,委实极不相称,这正如阴黯的苍穹,竟满布明亮的繁垦一般令人感觉惊异——众人情不自禁凝目望去,这才发觉这一粒粒晶亮之物,竟全都是立可置人于死的暗器。 这些暗器五花八门,大小不同,有的是五茫珠、梅花针、银蒺藜、夺魂砂……这些暗器虽已不同凡俗,但云九霄等人总算还能叫出它们的名字,然而,除此之外,竟还有其他数十种更是千奇百怪,种类繁多,有的如飞钹,有的如绞剪,有的如刀剑,有的如螺旋,但却俱都小如米粒,几乎目力难辨。 云九霄等人虽然久走江湖,见多识广,但有生以来,非但来曾见过这样的暗器,甚至连听都未曾听过。 最令人吃惊的是,这些体积细小,份量轻微,看来连布帛都难以穿透的暗器,此刻竟邵深深嵌在了那坚逾精钢的青石中,这施放暗器之人,却又是何等惊人的手段,却又有何等惊人的内力! 众人面面相觑,心中俱都不约而同的忖道:普天之人,除了烟雨花双霜,又有谁能同时施放出这许多奇异的暗器,又何谁能令这些器裂石穿木? 易明道:“那位冷姑娘方才果然并术骗我们,烟雨花双霜与飨毒大帅,果然曾经在这里中死恶斗,只是……” 铁青树不禁接口道:“只是……不知这两人此刻又到哪里去?” 云九霄皱眉道:“也不知这两人究竟是谁胜谁负?” 他目光自那一点点闪亮的暗器上掠过,心下却在思量:飧毒要这烟雨般的暗器网中逃得生路,只怕是难如登天的了。 众人虽然未能眼见方才那一场惊心动魄的恶战,但目睹这大战的遗迹,各各心下却也不免有许多不同的感怀。 易明眼波飘来飘去,口中轻叹道:“只恨咱们来迟了一步……来迟了一步……” 突见云婷婷快步奔上石阶,她脚下奔行虽快,但双目却只是直勾勾的瞧着那两尊威武的神像。 神像的面目,也已被苍苔掩没,根本什么都瞧不清,但云婷婷却仍瞧得出神,甚至连膝盖撞着那坚硬的石桌时,她也丝毫不觉疼痛,手一撑,上了石桌,撕下一块衣袂,接着跃上那巨大神像的肩头。 云九霄皱眉道:“婷婷,你这是做什么?” 云婷婷头也未回,似是根本来曾听到他的话,只是颤抖着伸出手掌,去拭擦那神像面上的苔痕。 云九霄还待喝问,目光忽然瞥见云翼——云翼的一双眼睛,竟也直勾勾的瞧着那神像,竟也似瞧得痴了。 刹那之间,云九霄但觉心弦一阵震颤,热血冲上头颅,竟也突然忘却了一切,只是直勾勾的盯着那神像。 易明兄妹瞧着他们奇异的神情,心中竟也不办自主泛起一种奇异的预兆,只觉仿佛有什么惊人的事要发生似的…… 沉厚的苍苔,终于被擦干净,露出了神像的脸。 那是一尊威武、坚毅而勇敢的脸,眉宇间,充满了不屈不挠的奋斗精神,百折不回之坚强意志。 易挺一眼瞥过,心头便不觉一跳,他只觉这张脸竟是这么熟悉,仿佛就在片刻前还曾见过。 易明却已忍不住脱口道:“这……这岂不是云老前辈……” 话声方顿,只见云翼、云九宵竟已扑地跪倒。 就在这刹那间,他两人面上神情的变化,竟真是笔墨所难形容——那似惊、似喜,又是悲怆、又是激动…… 云婷婷面上已有泪珠流下。 她咬着牙,又拭去神像面上的苔痕,要待跃下,但双膝一软,整个人宛都伏倒在那巨大的神桌上。 孙小娇瞧得目定口呆,悄悄上到易明身旁,悄声道:“这是怎么回事?” 易明摇头道:“我也不知道。” 其实她心中已隐约猜出这是怎么回事,只是一时还不敢断定……她实难相信世上竟有如此巧遇。 大旗弟子都已翻身跪倒,面上俱是满面泪痕。 云婷婷颤声道:“果然是的……果然是的……” 云九霄流泪道:“是的……是的……” 孙小娇忍不住道:“是什……” 语声未了,突听云翼仰天悲嘶道:“苍天呀苍天……弟子当真再也梦想不到能在此时此地瞧见两位祖师爷的遗容,想来我大旗门复仇雪耻之日已真的到了。” 孙小娇心头一震,大骇道:“这……这莫非是大旗开宗立派的两位前辈么?” 这时人人都已觉出,左面一尊神像的面容,实与此刻跪在地上大旗掌门云翼有六分相似之处” 易明、易挺,也已跪倒。 盛存孝面色惨变,喃喃道:“天意……天意。” 云婷婷挣扎着自石桌上爬起,突又呼道:“爹爹,这桌上还雕有字迹。” 云翼道:“说的是什么?” 云婷婷一面以衣擦拭,一面念道:“谨祝云、铁两位恩公,子孙万代,家世永昌……” 云翼凄笑道:“子孙万代,家世永昌……” 他环顾门下弟子之凋零,老泪不禁更是纵横而落。 只听云婷婷颤声接道:“这下面具名的是……是……”她语声中突然充满怀恨、怨毒之意,嘶声接道:“盛、雷、冷、白、黑、司徒六姓子弟同拜!” 这几个字说将出来,盛存孝忍不住机伶伶打了个寒哗。 云翼已仰天惨笑道:“好个六姓子弟同拜,好个子孙万代,你六姓真恨不得我云、铁两家子孙死得干干净净才对心思。” 惨笑声中,一跃而起,一把抓住了盛大娘,嘶声道:“天意,天意叫你们今日来到这里,亲眼瞧见你们祖宗留下的话,你……你如今还有什么话说?” 盛大娘紧闭双目,咬牙不语。 云翼大喝道:“盛存孝,你既称孝子,可知今日你若对你母亲尽孝,便是对你祖宗不孝么?” 盛存孝黯然道:“晚辈……晚辈,唉!实是无话可说。” 云翼厉声道:“既是无话可说……好,盛大娘,老夫瞧你儿子面上,再给你个机会。”一掌震开盛大娘的穴道,怒喝道:“起来,与老夫决一死战!” 他后退两步,回身面对着那两尊巍峨的神像,颤声道:“两位祖宗在上,弟子云翼,今日便要在两位老人家面前,了结大旗门的恩怨,弟于这就以仇人的鲜血,来祭两位老人家在天之英灵!” 他双臂一振,方待回身—— 突然间,一个语声自石像上传了下来。 这语声飘渺而诡秘,宛如幽灵。 这语声一字字道:“云翼呀云翼,你错了,大旗门的恩怨,岂有如此容易了结的,你纵然杀了盛大娘,又有何用?” 语声骤起,众人已俱都大惊失色,诡秘的庙堂中,古老的神像后,竟突有人语传出,怎不叫人心胆皆丧。 云翼身子震颤,踉跄后退,颤声道:“你……你……” 他震惊之下,哪里还说得出话来。 那语声又已接道:“大旗门恩怨纠缠,其中牵连之众,实是你难以想像,幸好这其中有关之人,今日已俱都要来到此间。” 云翼鼓足勇气,嘶喝道:“你怎会知道?” 那语声道:“我怎会不知道,世上有什么事我不知道?” 云九霄忽然大喝道:“你是谁?” 但此刻已发觉这语声乃是自石像后发出来的,大喝声中,身形骤起,向那石像后扑了过去。 哪知他身形还来到,石像后突然有一股风声击出,风势虽不强劲,但却己将云九霄震得凌空翻身,落地踉跄欲倒。 云翼又惊又怒,亦自喝道:“你究竟是谁。” 那语声咯咯笑道:“我方才还救了你性命,你如今已忘了么?” 云翼大骇道:“卓三娘!” 那语声道:“不错,我正是卓三娘,我方才既然救了你性命,可知我此刻万万不会害你,你怎能不听我良言相告?” 云翼道:“你……你要我怎样?” 卓三娘道:“你若真的要大旗门恩怨了结,且随我来。” 语声中,一条人影自石像后掠出,如龙飞、如电击,在众人眼前闪了一闪,便又消失无影。 但就只这一闪之间,众人多已发现那两尊石像之中,竟还有一条秘道,卓三娘显见便是自那里出来的。 这秘道后说不定隐藏着更大的凶险,但云翼等人此时实已别无选择,纵然拼了性命也要闯一闯的。 云翼人喝一声,道:“大旗门下随我来。” 双臂振处,当先掠去。 云九霄转首望向盛大娘,沉声道:“你是否还要……” 盛大娘冷笑截口道:“不用你费心,事已至此,我难道还会走么?”微一迟疑,转身接过他爱子,紧随云翼而去。 石像后果然另有一条秘道。 这道路自然更是曲折,更是黝黯,云翼等一行人行走在这秘道中,心情之激动,自也较方才更盛。 卓三娘人影早已不见,已笑声却不时自前面黑暗中传来,似是在为这一行人指引着道路。 众人但觉身上寒意越来越重。走了半晌,突听前路竟有叱喝、尖啸之声传来,那尖锐之声,竟似发自毒神冷一枫的。 接着,又听得卓三娘遥遥道:“这就到了壮起胆子过来吧!” 然后,道路前方,便隐约可以瞧见有了天光。 这时再无一人说话,唯有心房跳动之声越来越响,众人的脚步也不禁越来越快—— 突然间,眼前豁然开朗。 一重门户,更是高大。 门内光亮已极,竟也是一重殿堂,建造得比前面更是巍峨,更是堂皇,神龛上也有两尊更巨大的神像,面容虽已被苍苔所掩,但奇怪的是,这神像看来竟是两个女子,更奇怪的是,如此巍峨的殿堂,左面竟倒塌了一面,石块堆散,乱石嵯峨,天光直射而入,照亮了整个殿堂。 然而这些奇怪之处,众人已全都无心细瞧,只出殿堂中另有惊人之事吸引了他们的目光。 震耳的叱咤声,尖厉的怪啸声,以及一阵激荡的风声,正已弥漫了这有如皇宫大殿般的庙堂。 两条人影,兔起鹘落,正在恶斗,所有的声音,便都是自这两条恶斗着的人影身上发出来的。 这两人一个是啸声不绝,跳跃如幽灵僵尸,众人不必瞧清他身影,便已知道他便是毒神。 另一人叱咤不绝,掌中挥舞着一柄巨斧,斧影如山,风声呼啸,直震得远在数丈外的云翼衣袂俱都为之飘起。 这人影体内生像是有一股无穷无尽的神力,竟将那柄大如车轮的巨斧,舞得风雨不透。 毒神空自激怒,但两只毒爪却再也休想沾着那人的身子,他连声厉啸,围着这人影打转,直等斧影稍露空隙,但这人影却似永远不知疲累,竟生像直可将这柄巨斧从现在一直挥到永恒。 众人几曾见过如此惊心的恶战、不觉俱都瞧得呆了。 易明恍然道:“原来这就是风九幽口中所说的‘那东西’,但这人却又是谁?又怎会有如此神力,他……他难道也不是人么?” 转目望去,只见云翼双目直瞪着这人影,眼珠子都似已将掉出。他瞬也不瞬瞧了半晌,突然嘶声大呼道:“么弟!这是么弟!” 云九霄亦已大呼道:“么弟,你怎会在这里?” 两人激动之下,已待向前扑去,但眼前突然一花,卓三娘已伸开双手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只听她沉声道:“不错,这正是你们的么弟,也是世上唯一能挡住毒神之人,我将他带来此地,便为的是要他与毒神一战。” 云翼道:“但么弟他……他看来……” 卓三娘笑道:“不错,他神志看来是有些不对,只因他心灵已被迷失,要他与毒神相战,正是再也恰当没有。” 云翼嘶声道:“老夫身为大旗掌门,怎能眼见他如此受苦,怎能眼见他独自奋战,老夫纵然拼了性命,也要……” 卓三娘截口笑道:“他心灵已迷失,怎会受苦,怎知受苦,何况,他此刻早已六亲不认,你若前去插手,他反会误伤了你。” 云翼道:“但……但……” 卓三娘道:“要知他心灵迷失之后,已可将体内潜力全部使出,此刻实已是大旗弟子中最具威力之一人,而那毒神冷一枫,此刻也无疑为五福连盟中最强的高手,他俩人此番作战,实无异为大旗门与五福连盟的关键之战,这又有何不可?以你之武功前去插手……岂非多此一举。” 她这“多此一举”四字,用的虽是十分客气,但言下之意却正是在说:“你若前去插手,岂非枉送性命。” 云翼呆了半晌,顿足长叹一声,再不说话。 这时众人之目光,终于自毒神与赤足汉身上移开。 易明转首四望,只见神案上,石像下,相隔三丈,盘膝端坐着两人,左面端坐的一人,赫然竟是风九幽,他想是因为方才体内耗损过巨,此刻正在闭目调息,右端坐着的,却正是飨毒大师,赤红的面容已微现青灰之色,显然已自负伤,这两人本是冤家对头,此刻竟然共坐在一张石桌之上,想见两人必定俱都是早已无力动手的了,否则岂作早就要拼个你死我活? 再看石案后,闪闪缩缩露出三个人头,正狠狠盯着云翼、却赫然是黑星天、白星武与司徒笑。 易明一眼瞧过,忍不住诧声自语道:“奇怪,他三人也来了,但花二娘怎的……” 只听卓三娘接口笑道:“花二娘找她的女儿去了。” 易明道:“那……那么温姑娘呢?” 卓三娘道:“温黛黛已在司徒笑手中。” 易明失声道:“哎呀!这如何是好!” 卓三娘微微一笑,道:“温黛黛本是司徒笑的人,此刻又回到司徒笑身旁,正是天经地义的事,却要你为她着什么急?” 易明也不觉呆了一呆,亦自顿足轻叹一声,再不说话——事已至此,她又还有什么话好说? 云九霄转目四望,心下却有些欢喜。 此刻花二娘已去,风九幽、飨毒负伤,剩下的高手,已只剩下卓三娘一人,而卓三娘看来却对大旗门并无恶意。 再看敌我双方情势,敌方盛大娘已落己手,盛存孝已不能战,亦不愿战,剩下的黑星天、白星武、司徒笑三人,已不足为虑,只要赤足汉不败,大旗门的血海深仇,今日是必将得报的了。 一念至此,云九霄嘴角不禁泛起一丝微笑。 他不等微笑消失,轻轻一拉云翼衣袂,沉声道:“大好良机,稍纵即逝,还不动手,更待何时?” 云翼精神一震,道:“正是!” 挥手一召,接道:“青树、婷婷对白星武,我取司徒笑,黑星天便是三弟你的了!”活声未了,身形已自展动而起。 斧风与人影,几乎占满了整个殿堂,云翼只有沿壁而行,云九霄、铁青树以及云婷婷,急步相随在后。 这四人俱是热血奔腾,目闪杀机,就连云婷婷,眉宇间都满含肃杀之气,急待杀人的鲜血一浇胸中之怒火。 卓三娘目送他们的背影,嘴角竟泛起一丝微笑,颔首笑道:“好,好,正该如此,正该如此……” 目光一转,笑容突敛,沉声接道:“但这是大旗门与五福连盟自身的恩怨,除了你们当事人外,谁也不得多事插手,知道了么?” 盛大娘冷笑道:“但我却可动手的。” 方待放下盛存孝,身子突然一震,惊呼声中,翻身跌倒,原来盛存孝竟拼尽全力,点了他母亲的穴道。 母子两人,齐都滚倒在地。 盛大娘惊怒交集,嘶声道:“存孝!是……是你?” 盛存孝热泪满眶,道:“孩儿该杀,但……但孩儿……” 盛大娘怒骂道:“畜牲!你这不孝的畜牲!” 卓三娘笑道:“你莫骂他,你儿了是为了你好,你此刻不动手,将来双方无论谁胜谁负,你都可置身事外,你何乐而不为?” 只听一声怒喝,云翼铁拳已击向司徒笑胸膛。 司徒笑厉声狂笑道:“好,姓云的,你只当我司徒笑真的怕了你么?”他既然非战不可,也只有鼓足勇气全力反扑。 那边黑星天与云九霄一占术发,已各各攻出七招,铁青树与云婷婷自也已双双缠住白星武了! 他们胸中压积了数十年的冤仇,此刻一旦得以发泄,招式之狐毒凌厉,不用说也可想得出。 白星武三人也知道今日之战,若不分出生死,是万万不会罢手的了,除了拼命之外,已别无其他选择。 一时之间,但见拳风掌影,呼啸澎湃,杀气凛凛,逼人眉睫,远在数十丈外的易明,都可觉出这般杀气的存在。 这些人武功虽非绝顶高手,但就只这股杀气,也足以令人惊心动魄,易明更是心房跃动,不住在暗中为铁青树助威。 卓三娘含笑瞧了她一眼,忽然笑道:“你虽非大旗子弟,但看来必是帮着大旗门的了。” 易明道:“正义之师,人人得而助之。” 卓三娘笑道:“好个正义之师,只可惜……唉!” 她故意顿住语声,易明果然忍不住追问道:“只可惜什么?” 卓三娘徐徐道:“只可惜这正义之师,今日只怕已将全军覆没了。” 易明面容倏变,但瞬即摇头笑道:“就凭黑星天、司徒笑等三人,又怎会是他们的敌手?即将全军覆没的,只怕是五福连盟吧!” 卓三娘道:“哦……那毒神又如何?” 易明道:“毒神岂非已有人抵挡?” 卓三娘微笑道:“不错,毒神已有人抵挡,但赤足汉能将毒神抵挡,已是竭尽全力,却是万万无法将之除去的,何况……人之潜力,总归有限,最多再过半个时辰,他也是无法再能抵挡得住的了。” 易明失色道:“那……那又如何?” 卓三娘道:“那时正义之师,便将全军覆没。” 易明咬牙道:“那时我等好歹也得想个法子,将毒神……” 卓三娘面色突然一沉,道:“作当事之人,谁也不准插手,这话你莫非忘了?” 易明变色道:“难道你……你竟忍眼见他们死?” 卓三娘道:“我行事索来公正,既不许别人为五福连盟帮拳,便也不许有人们助大旗门,若有谁敢妄自出手,须得先过了我卓三娘这一关。” 易明怔了半晌,嘶声道:“你明知大旗门要遭毒手,才说出这样的话来,你明明有所偏袒,还说什么行事公正,你……你……你简直……” 卓三娘厉叱一声,道:“好大胆的女子,在三娘面前说话,也敢如此无礼,莫非你只道三娘没有手段封住你的嘴么?” 易明又是一怔,扭转头上,满腮珠泪,如雨而落。 易挺自也是怒愤填膺,但在这武林绝顶高手面前,他两人除了忍耐,又能做什么?难道还上送死不成。 过了半晌,只听卓三娘道:“事已至此,你还哭什么,且瞧瞧那边吧!” 易明忍不住回首望去,只见云翼招式虽猛,但司徒笑以小巧的身法闪展腾挪,一时倒也不致落败。 云九霄虽已占得上风,却也不易得手,只有白星武…… 白星武身受两小夹攻,却已左支右继,狼狈不堪。 云婷婷、铁青树竟是初生之犊不怕虎,无论白星武施出什么招式,他两人竟俱都硬碰硬给他顶了回去。 白星武满头大汗,一掌拍出,左胁竟然空门大露。 铁青树怎肯饶人,虎吼一声,欺身而上。 谁知白星武力虽不敌他两人,但交手经验之丰,却不知要比他两人强胜多少,这是招空门,竟是诱敌之计。 铁青树身形方欺入,白星武左掌突围,一掌拍下,铁青树招式已然用老,哪里还能闪避。 易明失声道:“呀!不好。” 呼声方了,铁青树已被这一掌震得飞了出去。 这一掌虽是击中铁青树,却宛如打在易明心上一般。她当真是心痛欲裂,几乎要不顾一切扑过去。 却见铁青树在地上滚了两滚,竟又一跃而起,原来白星武方才一掌虽打个正着,但终于被云婷婷牵制,一掌并不能使出全力。 云翼眼观四面,大喝道:“好孩子,再上!” 铁青树嘶声道:“是!”果然又自扑上,他虽已疼得面目变色,满头冷汗,但强悍之气,并未稍有减弱。 易明直瞧得又是心疼,又是欣慰——普天下的女孩子家,又有谁不希罕自己的心上人是条铁汉! 卓三娘笑道:“看来你对那小伙子倒不错。” 易明道:“哼!”转过头去不理她,目光转处,却突然发现身后少了两个人——孙小娇竟抱着沈杏白,乘着大乱悄悄溜了。 但这时她已无暇去顾及孙小娇的事,只因就在这时,盘膝端坐的风九幽突然长身而起。 易明、易挺,心头俱都不觉一惊。 易明道:“风九幽也不是当事人,你也不能让他出手。” 卓三娘微微笑道:“你放心,他不会出手的。” 风九幽果然瞧也不瞧战局一眼,只是缓步走到了飨毒大师的面前,易明这才为之松了口气。 但见卓三娘目光中,却已闪动起一丝诡秘而得意的微笑。似乎早已算定了风九幽必定会做出件惊人之事。 风九幽走到飨毒面前,飨毒已是面色惨变,显见风九幽此刻若是出手,飨毒还是无力抵挡。 奇怪的是,风九幽竟未出手。 他只是面带诡笑,凝目望着飨毒,缓缓道:“抬起头来。” 飨毒大师道:“你……你要怎样?” 风九幽缓缓道:“望着我。” 飨毒大师目光不由自主向上一抬,便接触到风九幽那一双充满了诡秘妖异之意的眸子。 他心中暗道一声:“不好。”但再想躲避,却已来不及了。 风九幽道:“你上次与我交手,我虽中了你的毒,你却也被我迷住,只是那时你心灵还坚强,中迷又不深,足以还能支持,只不过行事已略为有些疯狂而已,别人虽能瞧出,你自己却丝毫不会觉察。” 他语声竟突然变得说不出的和气、温柔,就像是个慈蔼的长辈,在对自己疼爱的子弟说话一般。 飨毒大师眼睁睁的望着他,竟也在乖乖的听着,也像是个听话的孩子,在听自己长辈教训似的。 风九幽道:“但你此刻已被花二娘暗器所伤,你一生善于用毒,却无法解去花二娘暗器之毒……你说是么?” 飨毒大师竟不由自主点了点头。 风九幽道:“是以你此刻正全心全意不让那毒气攻心,是以你防护心灵的意志便减弱了,你已无法再抵挡我。” 飨毒大师叹了口气,又不觉点了点头。 风九幽道:“这就是了,你此刻心灵已全都被我控制,你自己再也没有半点主意,你只有听我的话才对,是么?” 他语声越来越是温柔、和缓,飨毒大师凝目瞧着他,瞧了半晌,终于缓缓垂下了眼睑,颔首道:“是。” 风九幽道:“如今在这世上你已只有一个主子,无论他说什么你都不能违抗……你的主子是谁?你可知道么?” 飨毒大师梦呓般:“主子是你。” 风九幽道:“你若违抗了主子,又当如何?” 飨毒大师道:“悉听主子惩罚。” 风九幽道:“你体内所中之毒,已被我神力阻住,绝对不致发作。” 要知古之“摄心之术”,便乃今日催眠之术,其术本有治病之力,今之医家,遇着无救之症,若施此术,每奏奇效。 飨毒大师面上居然泛出笑容,道:“多谢。” 风九幽道:“但你若违抗主子之命,这毒性立刻便将发作,那时这世上便再也没人能救得了你了,知道么?” 飨毒本师笑容立敛,垂首道:“知道。” 风九幽面上这才露出得意的笑容,轻声道:“好,如今你已可叫你的毒神回来,告诉他谁是大旗子弟,令他将大旗弟子个个斩尽,人人诛绝。” 飨毒大师道:“遵命。” 风九幽猝然回身喝道:“神斧力士何在?” 飨毒大师亦自喝道:“本门毒神何在?” 喝声一起,斧风人影顿消,毒神如御急风,掠至飨毒身侧,赤足汉亦自大步奔到风九幽面前。 远处的易明、易挺,只瞧见飧毒大师面上神色的变化,却听不出风九幽说的是什么,心中本已有些奇怪。 而此刻再见到毒神与赤足汉竟被召回,不禁更是惊疑莫名,两人对望了一眼,谁也猜不透是怎么回事。 他两人若能听得风九幽此刻说的话,那惊异只怕更要加倍,风九幽此刻向赤足汉说的,竟是:“赤足汉,你本是大旗子弟,知道么?” 赤足汉道:“是。” 风九幽手指向白星武、黑星天、司徒笑——指点过去,又道:“我手指的这三人,便是你不共戴天的仇人,你此刻快快前去取了他三人性命,不得有误。” 赤足汉道:“是。” 这时毒神又已怪啸而起,一阵风似的掠到云翼身侧,一双毒爪急伸而出,向云翼抓了过去。、云九霄恰巧瞧见,心胆皆丧,狂呼道:“大哥小心。” 云翼大翻身,就地一滚,滚出丈余,但见毒神身子一掠,那一双鬼爪已抓向云九霄。 云九霄亦是拼尽全力方自避开,大呼道:“青树、婷婷,住手,快退!” 四人四散飞逃,毒神厉啸却始终在他们身后。易明、易挺大惊失色、司徒笑等人却不觉喜出望外。” 但他们笑声还术发出,煞神般的赤足汉已飞步奔来,车轮般的巨斧,挟带风声,当头击下。 这巨斧正如毒神毒爪一般,绝非人力能敌。 于是司徒笑、白星武、黑星天也只有四散奔逃,那巨斧凌厉的风声,也始终不离他们左右。 一时之间,厅堂之中,但见八、九条人上,左冲右突,往来飞奔,叱喝、惊呼、怪啸,更是不绝于耳。 风九幽拍掌大笑道:“好玩好玩,妙极妙极。” 司徒笑惊呼道:“风老前辈,你……你怎么……” 风九幽大笑道:“赤足汉本是大旗子弟,自然要找你们算帐的,你唤我作甚?” 这边易明道:“卓……卓老前辈,你怎么……” 卓三娘咯咯笑道:“冷一枫本是五福连盟中人,自然要找大旗子弟,你唤我作甚?你瞧,此刻动手的,有哪一个不是他们这纠缠恩怨的当事人?有哪一个外人插了手?你三娘做事,是否公正得很?” 易明又惊又怒,嘶声道:“你好狠!你们好狠!你们非但要大旗门全军覆没,也要叫五福连盟死个干净,你们如此做此,为的是什么?” 卓三娘微微笑道:“他们都死干净了,天下岂非就太平得很?” 易明倒抽一口凉气,再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突听那殿堂崩塌的缺口外,有人轻叱道:“这是干什么?造反了么?全部给我住手!” 一条人影,翻然掠来,正是花双霜。 卓三娘立即大喝道:“花二娘,不准你多事,过来。” 喝声中突然出手,出手如风,易明但觉眼前一花,还未弄清楚是怎么回事,怀中的水灵光,己被卓三娘抢了过去。 花双霜腰身微拧,人已到了卓三娘面前,冷冷笑道:“三丫头,是你,你什么时候变得可以命令我了?” 卓三娘微微笑道:“二姐你好,你瞧瞧这是谁?” 花双霜一眼瞥见她怀中的水灵光,变色道:“我的女儿……还我,我的女儿……” 卓三娘身形早已退出丈余,笑道:“只要二姐不多事,小妹自当将她双手奉回。” 花双霜似待扑过去,终又止步,咯咯笑道:“好,三丫头,我听你的,你可不能伤了我女儿一根毫发。” 卓三娘笑道:“这小宝贝见我爱都唯恐爱不够,又怎舍得伤她,二姐,你且安下心,瞧他们这场架打得多有意思。” 毒神紧追着大旗子弟,除了大旗子弟,他谁都不瞧一眼,赤足汉紧迫着司徒笑等人,也不管别人的死活。 但大旗子弟、司徒笑等人,在奔逃之中,若是撞着对方,百忙中还不时抽冷子击出一掌。 这景象当真是说不出的纷乱,说不出的恐怖。 突然间,白星武脚下一个踉跄,一声惨呼,赤足汉巨斧抡下,竟活活的将他身子一劈为二。 易明虽然对白星武全无好感,但瞧他如此惨死,也不觉毛骨栗然,但觉一股寒意直透背脊。 赤足汉却已抡着血淋淋的巨斧,扑向黑星天。 黑星天虽然冷酷无情,但瞧见数十年来生死与共的弟兄尸身倒下,眼睛也不觉红了,悲嘶呼道:“二弟,你……” 语声未了,巨斧上白星武的鲜血已溅在他衣衫上,接着,巨斧当头而下,他一声惨呼犹未及发出,便已身首异处。 司徒笑瞧得心胆皆丧,竟突然疯狂般大笑起来。 风九幽怪笑道:“笑得好……笑得好……” 眼见司徒笑在自己足下奔过,突然间,司徒笑身子往上一跃,紧紧抱住了风九幽的双足。 这一着风九幽实是梦想不到,他武功虽高出司徒笑十倍,但骤出不意双足被人抱住,身子也只有滚下石案。 两人一起滚倒在地,司徒笑狞笑道:“你要我死,我也要你死……” 一句话未说完,巨斧又抡下,砍下了司徒笑的头颅,余力犹劲,又砍下了风九幽的一双长腿。 风九幽惨呼一声,晕厥过去,眼见也是不能活的了。 这一代枭雄,竟死在他自己的奴隶手下。 就在这片刻之间,竟有四人惨死,死的人一个比一个更强,死状却也是一个比一个更惨。 易明望着那四下飞溅的鲜血,机伶伶打了个寒噤,她虽然久走江湖,但如此惨烈的杀伐,今日还是首见。 她但觉双腿一软,竟倒了下去。 就连卓三娘,也是面色惨变,连连跺足道:“老四!老四你……你……” 一时之间,她竟也说不出话来。 飨毒大师瞧见风九幽倒下,身子突然一阵震慑,心灵似乎顿时失了主宰,茫茫然站了起来。 赤足汉却已顿住身形,木立当地,俯首瞧着自巨斧一滴滴往下滴落的鲜血,口中不住痴痴的笑。 云翼眼见自己的仇人全都死在兄弟手下,心中又惊又喜,只是毒神犹自紧追不舍,他咬了咬牙,突然大喝道:“大旗子弟,全都到这里来。” 云九霄、云婷婷、铁青树狂奔而来。 只听云翼大喝道:“大旗门血仇已报,云某此生已无憾,再也不能受被人追逐之辱……冷一枫,你来吧!” 脚步突顿,身形回转,面对毒神。 云九霄失声呼道:“大哥!使不得。” 但这时毒神毒爪已到了云翼面前。 云翼狂笑道:“这是大旗门最后一个仇人,我和他拼了。”不避反迎,双臂一振扑了过去,一把抱住了毒神,两人一起倒地。 众人俱都瞧得手足冰冷,魂魄飞越。 这两人在地上翻翻滚滚,突然俱都不动了。 云九霄失声悲呼道:“大哥……大哥……” 云婷婷、铁青树更是痛哭失声。 三个人正待向云翼的尸身扑过去,哪知毒神的身子一弹,竟又直挺挺的站了起来,一双毒爪,又已伸出。 在这一刹那间,所有的呼声,突然寂绝,连呼吸都已停顿,毒神这一双毒手,似已扼住了他们的喉咙。 也就在这一刹那间,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清柔的笑声,道:“我不骗你,里面一定有人……好姐夫,你随我来吧!”笑声虽然清柔悦耳,但在这与儿听来,却仿佛充满诡秘之意。 笑声中,四个人鱼贯掠入,当先一人正是冷青萍,后面跟着的,赫然竟是再生草庐中的云铿、久未露面的海大少,与那铁匠村中的青衣少女柳荷花。这三人竟会一起来到这里,更是令人再也梦想不到。 原来海大少流浪江湖,于再生草庐中遇得云铿,两人俱是性情男儿,自然一见投缘,再加上海大少提起了铁中棠,提及了铁中棠种种英风侠举,一生强傲的海大少,却是对铁中棠佩服得五体投地,云铿对铁中棠的情感更是不问可知,于是两人便为铁中棠连连举杯。 于是酒量稍逊的云铿便不免痛醉,痛醉之下,他竟流泪说出了自己的秘密——于是强傲的海大少便痛骂云铿不该避世隐居,男子汉大丈夫,无论遇见什么事,也该挺身而出——于是云铿便抛却了生死之念,走出了他隐居年余的再生草庐,出来和海大少一闯天下。 两人结伴而行,这一日走经铁匠村,雷雨交集,丧失记忆的柳荷衣,却一个人木立在树下,痴痴的出神。 突然一个焦雷劈下,劈开了大树,柳荷衣一阵晕迷。 云铿与海大少自不会见危不救,两人扶起幸而未死的柳荷衣,以内力与灵药,将她救醒。 谁知柳荷衣在这一震之下、竟然因锅得福,突然恢复了记忆,她记起了自己本是烟雨花双霜的爱女花灵铃,为了婚姻的不能如意,乘夜逃出,有一日也是雷雨交集,她木立在树下思念着她的心上人时。突被雷电震倒,醒来时便什么也不记得了,是以自今以后,每逢雷雨之夜,她都忍不住要奔出来立在树下,仿佛在期待着什么,直到今日,直到此刻,夺去了她记忆的雷电,终于又将记忆还给了她——这也是一段曲折离奇的故事,云铿、海大少自不免又为之唏嘘不已。 于是记忆恢复的花灵铃,再也无法久居铁匠村,和她的义兄们挥泪而别后,便也随着海大少一同流浪。 她还是不愿回家,只望能看见雷小雕,走近此间时,听得江湖传占,谓雷鞭老人曾在深山中现过侠踪。 于是三人一起入山,久寻不获,方在逡巡犹疑,这时孙小娇却正恰巧抱着沈杏白自那秘密的山隙中逃出。 海大少一把抓住沈杏白,孙小娇是聪明人,立刻说出了一切,于是三人进入草原,又遇见在草原中流浪的冷青萍。 冷青萍自然认得云铿的,她神智不清,恨本忘记云铿已死这回事,只记得这是她的姐夫,于是云铿便问她草原中的动态。 于是她便将他们带入这诡秘的荒祠。 一入荒祠,目光方自一转,花灵铃已失声呼道:“妈!” 云挫目眦欲裂,大呼道:“爹!” 冷青萍却笑呼道:“爹,你在这里。” 三人呼声混杂,三人分别向自己亲人扑去。 海大少又惊、又奇、又喜,而花双霜先是一怔,继而放声笑道:“呀!你才是灵铃,那个不是……那个不是……灵铃,我的好女儿,妈想死你了。” 云铿扑在云翼尸身上,早已痛哭失声。 而扑向毒神身上的冷青萍呢——冷一枫哪里还认得女儿,手掌上一挥,冷青萍倒地,他竟亲手杀了他女儿。 冷青萍垂死之际,犹自笑道:“爹爹呀!你杀你女儿……你杀你亲生的女儿……好玩,真好玩。”疯狂的笑声,听得人心魂俱碎。 血浓于水,父女间的天性终究强于一切。 这疯狂的笑声,竟使得早已麻木的毒神也为之一阵震颤,缓缓转过身子,直勾勾瞪着飨毒大师。 飨毒大师心灵一失主宰,毒性便立即发作,毒性一发作,心神立刻清明,突然仰天大笑道:“好,好,我要死了,本门毒神也不能留在世上被他人所用……”自石案上一掠而下,毒神正也走过去,霎眼间,两人便已纠缠在一起,一阵翻滚,一阵扭打,一阵狂笑,终于,两个人终于俱都不再动了。 这一次是真的不再动了,善泳者死于水,一生使毒的飨毒大师也死于毒神之手,为祸江湖多年的毒门,至此断绝。 这片刻间,殿堂中的惊动、纷乱、悲哀、恐惧、凄惨,纵然用尽世上所有的言语,也无法形容其万一。 卓三娘面上已无一丝血色,突然狞笑着走向大旗门人,大旗门人既悲于掌门之惨死,又惊于云铿之复生,再加上当时的各种突然发生的恐怖、悲惨,或是快意之事,纵是铁人,精神也要为之崩溃,竟全都呆住了。 易明却失声道:“小心,卓三娘要……” 语声未了,突听“喀”的一响,两尊巨大的石像,突然分开,两个人自下面走了出来。 当先的一人,白发鸠面,竟是常春岛上那摆渡的老婆子——阴大娘,她身旁跟着的一人,怀抱着女儿,竟是冷青霜。 又是一阵惊动,又是一阵纷乱。 阴大娘转目四望,见着她刻骨难忘的云九霄,见着这悲惨的情况,她心中之激动,虽已达顶点,面上却毫无表情,只是轻叱道:“卓三娘,还不住手?” 卓三娘回首一望,惨笑道:“好,好,常春岛终于来了人了……”身于一软,竟也跌倒。 阴大娘道:“虽已来了,却已迟了……大旗门的恩怨,竟如此了结……大旗子弟听着,你们本门的恩怨纠缠,你们自己可清楚么?” 云九霄强忍悲痛,走上前去,躬身道:“但请赐教。” 阴大娘不敢瞧他,咬牙道:“此话须得从头说起……”,原来大旗的开山宗祖云、铁两人,一生侠义,行事无可指摘,但两人对他们的夫人,却是绝无情义。 云夫人姓朱,铁夫人姓风,这两位夫人,不但贤淑已极,而且也都有一身武功,朱夫人生性较强,夫婿无情,她便远走海外,创立了常春岛,大旗门每一被遗弃的妻子,都被接引到这孤岛上,大旗门武功精义渐失,常春岛却日益光大,而另一位风夫人生性柔弱,竟在积年忧虑下,活活被气死。 风夫人之弟见得姐姐境遇如此悲惨,一怒之下,决心报复,但他究竟与大旗门有亲,不能出面,于是他便唆使盛、冷等六姓子弟,反叛大旗门,组成五福连盟,五福连盟与大旗门世代为敌,风门子弟俱在暗中相助,常春岛竟也袖手旁观,绝不过问。 五福连盟先人虽受云、铁之恩,但两位夫人对他们的恩情却更重,是以他们建造报恩祠时,也将夫人的神殿造得更为辉煌,也因如此,风门才能将之说动,但那时大旗门正值旺盛之时,凭这几人之力,尚不足将之摧毁,于是风门又说动了当时最负盛名的几大世家——雷鞭老人、卓三娘、花双霜、飨毒大师的先人们也都在其中——到了后世,这几家虽已不再追问大旗门的事,但却都为风门保留了这秘密,只因当时他们也并未置身世外。 而夜帝之先人,正是朱夫人之亲属——是以大旗门恩怨,实已牵连着武林中所有的顶尖高手,只是大旗门与五福连盟的先人们,生怕此事风波太过巨大,并未向他们的子孙说得详细。 此刻阴大娘以最简单的词句,说出了此事的经过,虽不能尽道出此中的诡秘曲折,却已足够令人听得冷汗涔涔而落。 阴大娘道:“当今常春岛日后,昔日便是云翼的妻子,她自远游归来的常春圣女口中,听得此间风云际会,他老人家虽不知详情,但想来必与大旗门有关,是以,便令我前来见机化解,哪知……唉!事情的演变,竟是如此迅急激烈,我虽然抄近由秘道赶来,还是迟了一步。” 这祠堂春祀的既是常春岛宗祖,祠堂下的秘道,日后自然知道,冷青霜既知此间事与大旗门恩怨有关,便也央求阴大娘将她带来——这些事说来当真是离奇而又玄秘,也只因它的离奇玄秘——这故事才能传诸后世。 云九霄早已听得热泪满腮,突然颤声道:“常春岛既是从来不问大旗门事,此刻为何又……” 阴大娘截口道:“只因日后曾经发下誓言,只要是大旗门下有一弟子肯为他的妻子而不惜一死,她便……” 语声未了,石案下已有一人放声痛哭起来,哭的人自然就是被司徒笑制住了的温黛黛,阴大娘一掠而下,拍开她穴道,柔声道:“好孩子,莫哭,日后既是云铮亲生之母,说不定便不忍见他儿子真的一死,那绝崖之下,说不定另有救星。” 温黛黛道:“他……他……他究竟是生是死?” 阴大娘默然半晌,方自缓缓道:“是生是死,你自己去瞧瞧吧!”又自跃上石案,叹道:“此间事既了,我也该去了。” 云九霄强忍悲痛,道:“多……多谢夫人此行,大人你……” 阴大娘忍不住凝目瞧了他一眼,似乎想说什么,但终于一个字未说,猝然转首,方自转首,已泪流满面。 这满腹辛酸的妇人,终于斩断情丝走了,云九霄既已不认得她,她又何苦再多受一次情扰,萧郎既已从此成陌路,相见便不如不见的好,这反而留下一丝苦涩的余韵,共情思缭绕。 石像复合,冷青霜奔向云铿。 此时此地,所发生的每一件事,不是极大的悲痛,便是极大的欢喜,这极悲与极喜交相纠缠,却叫人怎受得了? 终于,一切激动俱都渐渐平静,只留下深沉的哀痛供来日咀嚼,这时,花灵铃便央求众人,寻找雷鞭父子,果然在乱石之下,找着了他们和柳栖梧、龙坚石夫妻。 这父子两人紧伏在一角还末崩塌的石壁下,居然受伤不重——久别的情人重逢,这情况也真难以描叙。 自沉睡中醒来的水灵光,瞧见别人夫妻的再聚,情人的重逢,母女的相见,再瞧瞧依随着铁青树的易明,忽而皱眉,忽而微笑,虽然悲苦,但却是充满着希望,一时之间,她但觉悲从中来,再也无法忍耐。放声大哭道:“中棠……中棠……铁中棠,为何你偏偏死了!” 雷小雕忽然道:“铁中棠没有死。” 水灵光一把抓住了他,道:“你……你说什么?” 雷小雕道:“方才我伏身地下时,曾听得地底有人语传来,一位老人道:‘铁中棠,你全是被老夫连累,你可后悔?’另一人想必就是铁中棠,他便道:‘生死有命。怎可怪得你老人家,铁中棠一生无愧于天地,死又何惧?’” 水灵光一跃而起,颤声道:“真……真的?” 海大少大笑道:“想必自是真的,除了铁中棠外,又有谁有如此豪迈的语气?哈哈!铁中棠呀铁中棠,俺早知你不会死的,你若死了,这还成何世界?哈哈!悲惨之事,既已都过去,世上既有如许多欢乐,他日俺必定要劝霹雳火那老儿还俗,随我闯一闯江湖,总比做和尚的好。” 众人的惊喜之情,亦是言语难表,于是大家暂时抛开一切,动手挖地,合这许多武林高手之力,不到顿饭功夫,便挖至夜帝的地窟——但见地下碎石如坟,似有人迹,只是人呢?人却已不见了。” 众人寻遍了地下,还是找不着一个人的踪影——夜帝、铁中棠,以及那些少女们,竟都不知哪里去了。 欢喜之下,这打击来的太快,这失望也太过巨大,突然间,目力冠于天厂的烟雨花双霜,发现乱石堆后,仿佛有条空隙,于是大家一起钻进上,这空隙竟然通连山腹,众人以长绳系腰,手持火把,前往探路,山腹之中,洞穴竟是千折百回,有如乱麻。 众人穷数日之力,终于走通一条道路,但尽头处却是一片汪洋,但见白云悠悠,海天无际。 铁中棠呢?还是无踪影。 这些人中,云九霄、云婷婷、铁青树、云铿,固是与铁中棠骨肉情深,水灵光固是与铁中棠情深如海,温黛黛固是对铁中棠永难忘怀,海大少、冷青霜、花灵铃、盛存孝……又有哪一个不是未曾受过铁中棠的恩惠?又有哪一个能忘去这坚忍无双、机智无双、侠义无双的少年? 此时此刻这些人固是痛哭失声,就连素来未曾与铁中棠见面的易明、易挺、龙坚石……等人,缅怀铁中棠之风仪,也不禁泣下数行。 易明流泪道:“我一生无憾,只恨未能见着这铁中棠一面,我实是……” 海大少突然大喝道:“莫要说了,铁中棠又未死,你还是能见着他的,他……他是不会死的,说不定……他此刻已远游海上,啸做神仙了。” 水灵光痛哭着道:“说不定他此刻还被困在那些山洞里,寻路不出,忍饥受饿……” 云铿道:“你们走吧,我留在这里,我还要找。” 水灵光、温黛黛、云婷婷、铁青树、海大少、冷青霜,亦都嘶声道:“我也留在这里。” 云九霄满面泪痕的道:“好,这也是你们的心意,只恨我……我还有事待理,不能陪同寻找,但愿你们以三个月为期,三个月后,我录重来,那时你们若……若再寻找不着,也就……也就……”语声哽咽,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铁中棠究竟是生是死?三个月中,他们是否能找着他?这些问题,此刻当真谁也不能答复。 但无论如何,这铁血少年,若生,无论活在哪里,都必将活得轰轰烈烈,若死,死也当为鬼雄。 风云激荡的大草原,终于又归于平静,只剩下无边落月映照着一面迎风招展不已的铁血大旗—— (全书完)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