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负子刀娘传》 第一话 云飞剑 清道光二十六年,江南,武昌城。 黄昏,秋日西斜。 长江码头上人来人往,喧嚣而嘈杂。 不远处的一座商户外,贴着招镖的告示。商户行船走货,水路遥远,难免遇上江贼海寇。武昌城是长江上的大码头,这里的商户日常营生便是将货物沿长江运往江浙一带,故长年招镖也是常态。 这家商户后屋里,传来了吵闹声。门口的伙计们听了,耳语几声,窃笑起来。 商户后屋,是一个白衣剑客,来应掌柜贴出的这趟镖。他将一把宝剑放在身前的几案上,侃侃而谈,言辞间却掩盖不住几分慌张。 “我十二岁学武,苦练剑术二十年,自创云飞剑二十三式。123。行走江湖,未逢敌手。你若让我在后院施展几式,便知我非等闲之辈,必能保你这趟镖平安无事……” 掌柜的却只是皱着眉头,摇了半晌的手。 “我就问你一句。”掌柜不耐烦地抢话道,“你会不会使洋枪?” 剑客更激动了:“我楚云飞学剑二十年,剑术天下无双……” “别扯那些废话,我就问你会使洋枪不会?” 剑客紧紧握着拳,说不出话来。 “告示上写得清楚,我只要会用枪的,不要用剑的。碰上江贼,我还等他上船来跟你厮杀?老远放一枪不比你什么云飞剑好使?” “掌柜的。 。你若让我在后院施展二三式,你便知我……” “不要不要,我只要使洋枪的!” 剑客被掌柜赶出了商户,出门时他看见门口的伙计交头接耳地望着他笑话。剑客走了,掌柜仍是愤愤不平。 “这都什么年头了,还拿把剑吓唬人。什么天下无双,一枪嘣过去还不是死人一个……” 楚云飞默默走入码头的人流中,突然袭来的疲惫和饥饿让他几乎站立不稳。今天已经跑了三家商户,每一家都拒绝了他,理由全都一样——楚云飞半辈子全都用来练剑,不会用洋枪。 四年前,洋人凭枪炮打赢了官军。伯翔东南沿海五口通商,开始跟洋人做生意。从那以后,江南的商户便不再请习武之人保镖了。他们少花几两银子,就能雇些会用洋枪的毛孩子,用处却不比那些花大钱雇来的高手差多少。四年前那一战对国人的震撼太大,就是江贼竟然也吓破了胆,凡听说有洋枪的商船他们便不敢去抢,专抢那些没洋枪的船队。久而久之,便更没有商户愿意请不会使洋枪的武人去保镖了。 楚云飞看天色渐暗了,叹了口气,朝城外走去。没多久,到了城门,门楼上挂着大大的“武昌”二字。这两个字,在楚云飞看来,像是对自己的讽刺。 城门口,围了一批人,议论纷纷。楚云飞走过去,见是官府贴了告示。 今天早晨,藩司衙门门口扔了具尸体,衣服被扒了个精光,后背上被人刺了四个大字——替天行道。从告示的内容上看,死者是当地豪族张家的二公子。衙门不知道凶手究竟是何人,故贴了告示,悬赏寻线索。…。 楚云飞稍稍有些紧张,仔细听了听围观人群的议论。 “这人,死得好。”一个老农低声议论着,“这张家二公子,是个混账。前不久抢了民女回府过夜,衙门不敢管,只让张家出了点银子赔钱了事。可怜那女子,当夜就投井自尽了。也不知是哪位侠客杀了这混账,也真是替天行道了。” “只是,张家可是豪族,轻易惹不起的。”一个在码头上挣钱的苦力接过话茬,“我听码头的商户说,张家出了大价钱,黑白两道追杀这凶手。” “我也听说了!”一个伙计插过话来,“说是江门刺客接了这个生意……” “江门刺客?”老农声音一颤,叹了口气,“可怜这侠士,怕是要把命丢在这件事上了……” 楚云飞皱了皱眉。123。握紧了手中的剑,快步离开了。 他走后,围观人的议论没有停下。 “听说那张家二公子,是被剑刺死的。”伙计小声说道,“说是从伤口看,那剑刺得极快,是个顶尖的高手……” 出了武昌城,一路上都是出城和回城的人流,熙熙攘攘。再往偏远走,是个村落。到了做饭的时候,家家户户也都是人声沸腾。楚云飞皱着眉,走了许久,终于在村口外找到了一片高大的竹林。他犹豫片刻,迈步向竹林走去。 这片竹林并不茂密。 。隔三五步才有一杆竹子。但竹长得很大,有四五人高。竹林很深,走到幽静处时,便听不到外面的人声,也没什么人影了。楚云飞寻了许久,终于找到一个稍宽敞些的地方,停下了脚步。 竹影摇曳,风声淡雅,幽静而平和。 这地方,正合适了。 楚云飞左手将剑撩起,右手搭在剑柄上,平稳了几声气息。 “诸位,想必是江门的刺客吧。”他的声音,平静而深沉,虽波澜不惊,却杀气四溢。 他话音一落,身后的一株高竹轻轻晃动了起来。 那晃动还未平复,楚云飞手中剑已出鞘。一道寒光掠过,一声轻响。一株苍竹被楚云飞砍作两截。伯翔切口细若蚕丝,若不细看甚至难以察觉。 楚云飞这招,是云飞剑第十三式,横扫千军。 这一式,拔剑出鞘,凭腰力横向平削,剑便顺着腰势在身前划出一个半弧。 楚云飞使的,是七尺长剑,开双刃。这把剑,楚云飞日夜打磨,吹毛断发,削铁如泥。用此剑使出云飞剑第十三式,真有横扫千军的气魄,纵厚盾宝甲也能砍作两截。 他动势落定,高大的竹子向后倒去,一个黑衣刺客从竹梢坠落,发出一声惨叫。 早在码头上,楚云飞就察觉到有人在跟踪自己。码头上人来人往,不好厮杀。出城路上、城外村中又多有老弱,恐伤及无辜。他寻了许久,才找到这竹林深处,与这些刺客一较高下。刺客埋伏在竹梢上,本是想等楚云飞放下长剑时突然杀出,打他一个措手不及。岂料楚云飞突然问了句话,这刺客一时乱了阵脚,手抖了分毫,暴露了自己的位置。…。 楚云飞知道这一摔伤不到那刺客几分,更深知江门刺客绝不会只派一个人来对付自己。第一招,是楚云飞出了。下一招,就该刺客出手了。 断竹落地的一瞬,借着落竹声掩护,又有两名刺客从附近竹梢上跃下。其中一人,对着楚云飞甩出两枚暗器。这暗器来得迅猛,看不清是什么物件。 楚云飞听到动静,早有防备。他后撤半步,右手剑顺势挑起,在身前划出两个半弧。剑势所过之处如两面铁盾挡在楚云飞面前。只听得两声脆响,暗器全砸在剑身上弹开,落到地上才看清原来是两支银针。 楚云飞这一式,是云飞剑第三式,神蛟摆尾。这一式,凭的是剑长刃宽。123。在面前挥动便如大盾一般,专克各式暗器飞镖。 三名刺客落到地上,见未伤得楚云飞分毫,心中暗惊。楚云飞长剑在手,摆开起手式,不见丝毫喘息,静如无风水面。 三名刺客抽出各自兵刃,快步向楚云飞杀来。楚云飞看得清楚,最先赶到自己面前的,手中的兵刃是两杆铁笔。 铁笔这兵刃,大小形状与毛笔相似,但煅铁打造,对阵之时专攻人要害,扎眼刺喉,毫不留情。这兵刃虽灵活,却短小。 。需近身才能施展,故这个使铁笔的刺客冲得最快,势要在楚云飞动作未开之时抢到他身前。 楚云飞暗笑,将长剑收到腰间,腿上蓄力。眼见这刺客近了,他猛一发力,腰间长剑如毒蛇吐芯般刺出,眨眼间便已连刺三剑,剑剑扎在要害上。刺客还没来得发出一声惨叫,便向后倒去,三处伤口血如泉涌,当场毙命。 这一招,是云飞剑第十八式,三龙戏珠。剑势快而力道猛,剑影未散,三剑已出,防不胜防。 余下两位刺客大吃一惊,急忙收住动势。楚云飞收回长剑,重新摆出起手式。双方对峙片刻,竹林间风掠竹叶。伯翔莎莎响动了三五声。 两名刺客换了阵势,一左一右跳开,齐齐向楚云飞攻来。他们两路夹击,赌的是楚云飞只有一柄长剑,难以两顾,二人中必有一人能得手。 楚云飞仔细看去,右边杀来的刺客,手中的武器是一条九节鞭;左侧杀来的刺客,则是一柄短斧。楚云飞嘴角露出一抹笑意。 两个刺客杀得近了,只见楚云飞突然向左迈出半步,身子侧仰过来,右手剑划出一个半弧,从身子上方绕过,朝左侧的刺客平削过去。刺客没想到自己尚未出招,楚云飞的剑已到眼前,猝不及防,被这一剑抹过了他的脖颈。楚云飞剑势不停,顺势又在身前划出一个半弧,身子转过一圈,剑又削向了右侧的刺客。这刺客万万想不到楚云飞划出去的剑顷刻间又转了回来,情急之下急忙拿九节鞭去挡。血光一溅,九节鞭被楚云飞削断。两个刺客的脖颈上,鲜血喷涌而出,顷刻毙命。…。 这一招,是云飞剑第十五式,飞燕还巢。 楚云飞早有算计,凡是使斧的功夫,攻敌之前必将兵刃举起,此时身前门户大开,毫无防备,剑到人亡;九节鞭虽攻法清奇,但毕竟是软兵器,无格挡之力,一旦两兵相碰,九节鞭必定挡不住楚云飞这柄削铁如泥的宝剑。 两三合之间,三名刺客已死在了楚云飞剑下。楚云飞收起剑势,强烈的和疲乏立刻袭来。他甩了甩剑上的血,叹了口气。 昨日的张家二公子之后,今日又杀了三名刺客。他身上的血债,越来越多了。 就在楚云飞迈开步子,准备向竹林外走去的时候,他的身后扬起了一阵风沙。 杀气! 楚云飞几乎是本能地向前跃出半步。123。就在他双脚离地的同时,他感觉到后背上一阵火辣的疼痛。 还有一个刺客! 楚云飞暗暗心惊,这刺客一直潜伏在此,他竟丝毫没有发觉。方才一场大战,这刺客竟也能忍住杀气,不露半点破绽,这是个真正的高手。 刚才这一招偷袭,若不是楚云飞向前跃出半步,此刻必定已经被砍作两截,死在这竹林深处了。 但楚云飞也在心底暗暗庆幸——对方这一招,暴露了他所用的兵刃。 近身,平砍,此人用的必定是短刀! 既然知道了兵器。 。那此人也就露出了破绽。这一招偷袭,对方使出全力,刀划过楚云飞的后背,刀势便已用尽。此时楚云飞只要回过身,一剑削去,对方的刀来不及回手,必死无疑! 楚云飞单脚点地,腰马一转,回身一剑向对方横削过去。 这一招,是云飞剑第十一式,灵犀望月。 楚云飞回过身,却看到眼前的刺客并不着急把刀往回收。刺客眼神中的自信,让他心中一惊。他急忙向另一侧看去,却见到另一柄刀已逼近了自己的咽喉! 他用的是双刀! 楚云飞急忙收住剑招,左手将剑鞘立起,右手将长剑格在面前。刺客的刀划过剑鞘。伯翔竟如抽刀断水一般,轻易将剑鞘砍断。刀刃砍到长剑的剑身上,迸出的火花间滋出一声兵刃摩擦的闷响。 刺客的刀力很足,楚云飞顺着刀势跳出很远。刺客见突袭未杀死楚云飞,也不追击,在原地展开双刀,摆开架势,与楚云飞对峙起来。 猝然的交手惊起阴风一阵,将地上的竹叶吹散。竹叶翻飞了许久才终于落定。 楚云飞勉强站住脚步,后背的伤口传来火辣的疼痛,右手的虎口竟还有些颤抖。他看向自己的长剑剑身——这柄削铁如泥的宝剑,竟被这刺客的刀砍出了一道凹痕。 好功夫。楚云飞不禁暗暗叹道。 他再看向那刺客。刺客身形娇小,两柄短刀在他手中反显得长短适宜。也正是因为这娇小的身材,所以他躲在竹梢上能不被楚云飞察觉吧。此刻他双手持刀,体态平稳,不见喘息。黑布蒙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杀气逼人的眼睛。…。 “想不到,世间还有阁下这样的高手。”楚云飞低声赞叹,“今日能与阁下一决胜负,荣幸之至。在下剑客楚云飞,可否请教阁下高姓大名?” 刺客双唇微动,纱布下传出了一阵清脆的声音。 “刺客,江月容。” 女人的声音! 楚云飞暗暗心惊——想不到一个女子,竟有如此厉害的功夫。这江湖,果然很大。 想到这里,楚云飞却笑了。 这江湖,还在! “甚好,甚好!”楚云飞笑道,“我本以为当今天下,江湖事已是昨日黄花。如今能让我遇到真正的高手,施展平生所学,总算上天待我不薄。我楚云飞苦练剑术二十年,自创云飞剑二十三式。123。毕生所学精髓全都在第二十三式这一招里。可惜我行走江湖至今,从未有一个对手能让我使出这一招。今日,我要用这一招与你一决胜负。江姑娘,当心了。” 楚云飞扔了剑鞘,将长剑探在身前。 这一式,楚云飞练了整整二十年。他本以为,这一招出手之日,就是他名扬天下之时。却想不到,这心心念念的一招,要在这无人的竹林里施展出来了。至少,这个对手,当得起这一招。 夕阳斜晖从竹叶间一闪而过。 。风吹过剑刃发出浅浅的低吟。楚云飞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化为杀意,剑梢瞄准了江月容的眉心。 但这一刻,江月容却收了架势,放下了双刀。 楚云飞茫然无措。 他后背上的刀伤,缓缓渗出血来。 江月容只是看着楚云飞,既不战,也不走。楚云飞举着剑的手,缓缓开始颤抖了起来。 楚云飞的脸上,渐渐放下了杀意,涌起了悲凉。 他想说些什么,但后背上传来的火辣痛感似乎将他的力气抽干了。他很快失去了站立的力气,跌坐到了地上,靠在一棵苍竹上,痴痴地望着江月容。 刺客的刀刃。伯翔有毒。 江月容走到楚云飞面前,摘下了面罩。那竟是一张年轻的面庞,不过十八、九岁的样子。皮肤因日晒雨淋而有些黝黑粗糙,却无碍她五官的精致。她的眼,褪去了杀气,竟如皎月一般明亮清澈,摄人心魄。 楚云飞看着眼前这张稚嫩而淡漠的脸,一刻也不移开自己的眼睛,直至眼神渐渐变得涣散。 楚云飞想嘶吼什么,但那声音刚到喉咙,他便剧烈地咳嗽起来。 血从楚云飞口中溅出,溅在了他的白衣上,星星点点,顺着纹理迅速化开来,如开花一般。 他咳嗽了许久才缓缓平静下来。血从他的脸颊滑过,他却无力伸手去擦。江月容知道,这样咳嗽的人,是活不了多久的。但不知为何,看到楚云飞痛苦的样子,她竟有些不忍。她收起了刀,伸过手去,用衣袖为楚云飞擦拭嘴角的血。刺客的衣服是黑色的,血沾在衣服上,就像是溶进去了一般,消失无踪。…。 楚云飞的嘴在微微地动着,一些细若游丝的声音从他的喉中发出。江月容想,那也许是这剑客的遗言。楚云飞一直看着她,似乎是有什么话想说给她听。 此刻,人之将死,明明已经发不出声音却仍要强撑着说出这些话来。 至少,应该听听他在说什么。江月容想着,将耳朵凑过去。 “我咒你……”江月容听到这三个字。 “我咒你。”楚云飞无力地嘶吼道。 “我咒你。 我咒你所爱之人都死于非命。 我咒你所亲之人都互相残杀。 我咒你被天下所弃,无一人可信。 我咒你被恶鬼缠身,无一日安宁。 我咒这世间。123。再无有罪之人回头之路。 我咒这天下,再无刀剑之人容身之地。” 说完这一切,楚云飞倚在竹上,像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江月容默然良久,提起刀,俯下身子,把刀架在了楚云飞的脖颈上。 抹下这一刀,便让楚云飞少受一丝苦。 但那一瞬间,楚云飞笑了。 楚云飞的笑,让江月容犹豫了一刹那。 就在这一瞬间,楚云飞的右手提起长剑,电光火石一般向前刺去。 这一招。 。就是云飞剑第二十三式。 凡练剑,无论什么功法,练到深处,就是一招——刺。 谁刺得快,刺得准,谁的剑法就更高。剑每快一分,准一厘,都需多年的磨砺。 楚云飞十二岁学剑,师傅告诉他,二人对敌,你若能趁对手放松警惕之时,刺出天下间最快最准的剑,你就是天下间最强的剑客。不论什么功夫,不论哪种兵器,在电光火石的一击面前,都来不及反应,那才是无敌的功夫。二十年来,楚云飞每天都要苦练这一招,风雨无阻,无一日间断,只为让自己的剑再快一分,再准一厘。二十年后,他终于练成了最快最准的刺击。这一招最平淡的招式。伯翔被他用二十年光阴凝练成了天下最强的剑招——云飞剑第二十三式。 这一招,甚至还没来得及取个名字。 楚云飞若早生二十年,他能名扬天下,受万人景仰,成一代宗师。 若晚生二十年,便扔了这柄破剑,去学洋枪洋炮,建功立业,光宗耀祖。 可偏偏不早不晚,他生在了这个年代。 清道光二十六年的一天,武昌城秋日西斜。 城外的竹林,叶影婆娑。残阳在树影间跃动,享受着今日最后的欢愉。 楚云飞举着长剑,他的眼前早已模糊,不知道这一剑扎在了哪里。 他笑了。 剑客楚云飞,苦练二十年,练成天下最强剑术云飞剑二十三式。 其生平,无史可查。其死后,无人立传。 他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 “第二十三式,终于使出来了。”。 第二话 吕良 江月容从一片混沌中缓缓恢复了意识。 她不知自己晕倒了多久,记忆此时还有些恍惚。她能清楚回忆起的最后一件事,是她一时大意,中了楚云飞一剑。她依稀记得自己努力想走出那片竹林,但这一段记忆太朦胧了,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走了多远,走到了哪里。 她试着集中精力去搜集身上的痛觉,身体也随着她的意识渐渐苏醒过来。她开始感觉到右肩的方向传来了隐隐的痛感,那应该就是中剑的伤口了。明明中了那么有力的一剑,伤势足以让她昏厥,而此刻她竟能从伤势中缓过力气来,这让她自己也感到意外。 江月容试着睁开眼睛。强光刺入瞳孔。123。让她微微皱起了眉头。她或许昏迷了太久,眼睛一时还不能适应光的刺激,此刻眼中看到的一切都是一片模糊。 看来眼睛一时间还恢复不了,江月容想着,那就集中精神听一听身边的动静吧。 她微微闭上刚试图睁开的双眼,只留下一丝缝隙,任由光线轻柔地映入眼中,让瞳孔一点点适应这刺激。 她努力采集着身边一切声音,但她听不到到风吹竹叶的声响。不知是她的听觉也未恢复,还是四周真的太安静了。 。静得有些可怕。有一瞬间,这安静让江月容怀疑自己是否其实已经死了。 她努力去听,任由四周的静谧放大一切细微的声响。她听到轻轻的噼啪声,像是什么东西在燃烧——是篝火还是火把?但燃烧的声音那么细微,又不像是篝火或是火把。还有什么缓缓起伏的声音夹在其中,有节奏的响着,一声清脆和一声浑浊交替出现,像是风声,却又不是风声。那声音是…… 人的呼吸! 身边有人! 江月容猛地惊起,几乎是本能地想要用右手抽刀。但她的身体还远没有恢复,右肩上的伤顺着这个动势传来一阵钻心般的疼痛。疼痛来得如此剧烈。伯翔江月容不禁发出了一声低浅的呻吟。 “姑娘,你醒了?” 一个少年的声音,有些慌张,却又刻意地控制着声调不致太刺耳。柔和——这个词从江月容的脑中一闪而过。 “谁?”江月容的声音如锈蚀了一般虚弱,语气却短促而有力。 “别怕,我不是恶人。”那少年的声音回答道。 江月容忍着刺痛,强睁开了眼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起初,她的眼中一片白茫茫。渐渐地,一个人形的轮廓在强光中显出形来。一个略有些瘦弱,保持着儒雅姿态的人的轮廓。接着,轮廓上一层白皙的皮肤渐渐在光亮中沉淀下来,像是块上好的玉玦,映着轻柔的烛光。接下来是五官,精致地在那张稚气未脱的脸上布开。一双有着温柔眼神的眼睛,此刻正轻轻地注视着江月容。那眼神如此轻柔,像是怕碰碎了她似的。…。 终于,一切光影都沉淀下来了。江月容看到,眼前是一个年纪与自己差不多的俊朗少年,正守在自己的床边。这地方,是个有些破旧的茅草屋,那燃烧的噼啪声不过是一盏油灯罢了。当眼睛适应了这光亮,江月容才感到这屋子有些阴暗,眼前少年的表情看不细致,只有那双温柔的眼睛在油灯光下闪烁着暖意。 那张昏暗灯光下的温柔面庞,从此刻进了江月容的心里。今后的人生中,她时常回忆起这一夜的灯光,和灯光下的那双眼睛。 这是她一生最温暖的回忆。 这是她和吕良的初次相遇。 “这是哪里?” “武昌城外,吕家村。” “你是谁?” “我叫吕良,是个书生。” “你救了我?”江月容问着,有些不安地紧了紧身上的衣物。 “我遇上你倒在竹林外。”吕良羞涩地低下了头。123。神情有些紧张,脸颊上泛着微微的红晕“是母亲为你上的药,她老人家先休息去了,我在这里守着,怕你醒来……会害怕……” “你可知我是谁?”江月容打断了吕良,“你可知道,我是不能轻易救的。” 后半句,江月容说得轻了些,怕吓着眼前这少年。 吕良的脸上闪过一瞬间的不安,但随即被他用笑容掩盖了过去。 “怪我鲁莽,还没问姑娘姓名,家住何方。不知姑娘可否告知,我好去寻你家人来接你……” “别去!”江月容感到自己的语气重了,急忙把这两个字吞回去,用更轻的语气接着说道,“别去,我……我是偷跑出来的。” 江月容撒了谎。 江门刺客有个规矩。 。不能对外人露相。若被外人看到真容,为了保证身份不外泄,就必须杀掉这个人。江月容不知道这书生看到了什么,若他看到过自己拿着刀,或者他看到了自己与楚云飞的厮杀,江月容就必须杀了他。即使江月容不动手,只要江月容在此的消息传了出去,江门也一定会派人到此灭口以保万全。可这书生何罪之有,江月容岂忍牵连于他。 除此之外,不知为何,江月容内心里偏不愿让这书生知道她是个刺客。她总觉得,这个身份一旦暴露了,这书生的眼神会变——可她喜欢这书生看自己的眼神。 “我叫阿月,是个……丫鬟……” 于是,江月容开始编起了谎话。她说自己从小被卖到一户人家做丫鬟,早已不记得父母的样子。她说自己终日被大小姐欺负。伯翔受不了委屈,偷跑出来。她说她被大户人家的家丁追捕,情急之下逃出城外,失足受了伤。她说了很久,有时前言不搭后语,有时说出的话圆不上来,她便装作头晕,定定神,重讲一遍。她一边说着,一边注视着吕良的脸色。她感到自己好像从没一次说过这么多话,可在吕良的面前她却并不觉得累。她只希望,吕良能听信她这一套鬼话,不做半点怀疑。吕良哪怕微微颔首,都能让她心里漾起一番涟漪。 吕良默默听着,脸上微微笑着,有时附和两句,时机总是恰好,语气一贯柔和。他也许知道眼前这个女子是在撒谎,也许不知。他能看出女子的伤决不是枯木利石所能造成的,但他不想点破,怕点破了,这姑娘便不再对自己说话了。 他们就这样说了整整一夜,越说越不想停,越说越停不下来。一个虚假的故事,在江月容的编造和吕良的附和下,变得越来越丰富,越来越真实。讲到苦楚处,江月容竟真的为这个不存在的丫鬟心痛起来,似乎她真的变成了丫鬟阿月。 讲到四更天时,江月容突然想:若自己真的是这个叫阿月的丫鬟,该多好……。 第三话 江南鹤(上) 清道光二十六年,立冬。 这一天,一队人马来到了武昌城南郊外的吕家村。 吕家村是一个只有十几户人家的小聚落,房屋都很简陋。屋子外面用稀疏的木头围成一排栅栏,便成了一个院子。这些栅栏大多低矮且不牢靠,若真的有人想闯进去,怕是起不到什么阻挡的作用。大概,栅栏只是象征性地圈下一块地罢了吧,村里人互相都认识,也不必担心谁会硬闯别人家的院子。那队人马来到吕家村深处的一间破旧的茅屋小院外,下了马。 这队人马总共四个人,其中一个穿着黑色马褂的人,是他们的头领。 头领扣了扣小院外松垮的小门,小门发出了杂乱的声响。 听到这声响。123。一个年轻的书生从茅屋里探出头来。他看着门外这四个陌生人,一脸茫然。 “你们找谁?”书生大声问道。 那四人却不回话,为首的黑马褂只是招了招手,请书生过去。 书生狐疑了片刻,对屋中人轻声嘱咐了两句,便披了件厚外衣走出了茅屋。当他来到小院门口时,他才发现,院子外的这四个人都人高马大,那黑马褂头领更是身材魁梧,足比书生高出一个头来。 “你们找谁?”书生一边搓着手。 。一边试探着小声问道。 黑马褂盯着书生看了一阵,压低了声音问道:“这里可是吕良的住处?” “是……”书生狐疑地答道,“我就是吕良……” 黑马褂微微笑了笑,藏在袖口里的右手暗暗攥住了拳头。他的拇指和食指指节上各戴着一个铁制的指环,指环外侧凸起了一个铁钉。此刻,黑马褂的脸上虽不露声色,但指环上的铁钉已经稳稳瞄准了书生的眉心。 他腰上用力,右手正要猛然甩出。却恰在这时,小屋门口一个少女的声音响起,喊住了他。 “父亲!” 书生和外面这队人马都微微一愣。 小屋门口。伯翔一个少女披着粗旧的袍子,远远望着院门口的五个人。 吕家村外,有一片竹林。初冬时节,竹林里没了虫鸣鸟唤声,又缠绕了几丝霜气,显得有些阴森。 江月容披着从吕良屋中带出来的破旧袍子,跟在他的父亲身后。 他的父亲,便是江门刺客的首领,湖广一带人人谈之色变的煞星,“铁指”江南鹤。 跟在江月容身后的,是江门的另一个刺客,名叫秦狼。他的年纪与江月容差不多,但皮肤较之江月容要粗粝得多,隐隐还有些伤口留下的印记交错在脸上,却不大分得出是疤痕还是太过粗糙的皮肤。 来到竹林深处,他们看到了一株断竹。 江南鹤缓缓走过去,在断竹的截面上轻轻抚摸了片刻。这截面非常平整,没有一丝杂乱的糙边,像是平整的冰面一般。 只有上等的利刃以极快的速度削过,才会留下这样平整的切面。…。 江南鹤缓缓叹了口气。 “我没想到楚云飞竟是这般高手。”他轻声对江月容说道,“若早知道,我绝不会派你来。” “是女儿大意了,中了楚云飞一剑……”江月容低沉着声音答道。 “不怪你,你能全身而退,已经不辱没我江门的名声了。”江南鹤握着断竹,轻声叹了口气,“后来,发生了什么?” “女儿受了重伤,是那个叫吕良的书生救了我。” “你的伤如何了?” “谢父亲关切,已无大碍。” “既然伤好了……”说到这里,江南鹤的手从断竹上移开,背到了身后。他的语气,突然变得严厉了起来,“为什么没有杀了吕良?他见过你的真容。123。或许他知道你是刺客……” “他不知道!”江月容突然慌张地抢过父亲的话,但那一瞬间的冒昧很快让江月容感到恐惧,她急忙又收住了冲动的语气,“女儿留在这里,就是想确认吕良究竟看到了什么。女儿向父亲保证,吕良不知道我是刺客。” 江南鹤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令江月容不敢直视。 江南鹤盯着江月容,看了许久。他看到江月容说着这些话,眼中竟微微渗出了泪水来。江月容的泪,让江南鹤锐利的眼神也缓缓钝了下来。 “为什么不回江门?”江南鹤低声问道。 “我的刀丢了。 。我想找到再回去。” 她在撒谎。 她的刀确实丢了。她从吕良家醒来时,刀并不在身边。她也在吕良家里翻找过,不曾见到。也许是留在了竹林深处,被官府收了去吧。但这决不是她不肯回江门的缘故。 “兵器我有的是,可我只有你这一个女儿!”江南鹤竟咆哮了起来,“三个月音讯全无,我一直以为你已经死了!你可知道这三个月我是如何愧疚自责的?” 江南鹤的话音落毕时,四周似乎更加安静了,连风都摒住了呼吸似的。 江月容低下了头。伯翔迟疑了半晌,终于胆战心惊地问道:“父亲……是怎么知道女儿在这里的?” “是秦狼找到了你。”江南鹤指了指站在江月容身后,一言不发的秦狼,“所有人都以为你死了,连我也是。只有秦狼认定你还活着,找了你三个月,终于在吕家村找到了你的踪迹。” 江月容转过身,望向秦狼。秦狼却低下头,刻意回避着月容的目光。 秦狼与月容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江门的年轻刺客中,无人能与他们二人匹敌,所以他们所有的武艺都只能彼此较量,没有其他对手可作参考。久而久之,他们对彼此都熟悉到了心灵相通的境界。月容的许多小习惯,连江南鹤都不知道,秦狼却了如指掌。正是江月容的这些小习惯,让秦狼发现了她在吕家村生活的痕迹。 而此刻,躲避着月容目光的秦狼,却象是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委屈而无措。…。 江月容却没有责难秦狼的意思。 “谢谢你,秦狼。”她轻声说道。 秦狼的口中发出了些许听不清的古怪声音,江月容知道,这是秦狼接受了自己的道谢。 秦狼,是个哑巴,不会说话。 江南鹤缓缓走到了江月容身边,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像是至亲对小童的爱抚。 “没事就好。”他的声音突然显得苍老了许多,“没事就好。跟我回去吧,你毕竟是江门的人。” 这时,月容却惊慌地摇了摇头。即使是父亲在斥责她时。123。她也不曾这样惊慌。 她怕回了江门,就再也见不到吕良了。 江南鹤有些意外,但很快又平静了下来,像是想通了什么。 “是因为那个书生?”他问道。 月容只是低着头,不置可否,或者说是不敢回答。 “月容。 。父亲问你。你是不是为了那个书生,不肯回江门?” 那一刻,月容只觉得四周安静了好久,没有一丝声响。但那安静,却一点也不祥和,反而如波涛汹涌的滚滚江河一般。 “他……救了我……”月容的声音微微颤抖着,不知是犹疑惊惧,还是带着哭腔。 江南鹤沉默了许久,终于颓然地垂下了手。 “我明白了。”他突然笑了,“秦狼,我们回去吧。” “父亲!”江月容不知所措。伯翔一时慌张,失声喊了出来。 江南鹤却似乎没听到似的,继续对秦狼说道:“我悔不该派自己的亲生女儿去对付楚云飞这样的高手,爱女月容学艺不精,死在了楚云飞手上。可叹,可叹,怪我江南鹤一生杀孽太重,该遭此报。愿月容在天之灵,能得到她今生得不到的平静,来世做一个平凡女子,寻一个穷书生,无事度过此生吧。” 说着,江南鹤竟哈哈笑了起来,像是放下了什么重担似的,甩甩衣袖向竹林外走去。 秦狼不舍地望了月容一眼,缓缓转过身,跟在了江南鹤身后。他的手紧紧握成拳,握得太过用力,以致指甲把手心掐出了道道血痕。 月容独自站在竹林深处,不知为何,泣不成声。。 第三话 江南鹤(下) 武昌城外小路,四人四马在落叶残枝间缓缓前行。 秦狼走在最后,时不时回过头,看一眼渐渐远去的吕家村。 江南鹤走在最前边,只留下一个魁梧的背影,不曾回头一次,让身后的人见不到他脸上的表情。 走在中间的,是江南鹤的两个兄弟,江门二门主江南虎和江门三门主江南蛟。江南蛟虽已二十七八岁年纪,说起话来却盛气凌人,张牙舞爪,像是个愣头青。江南虎却已是近四十岁的中年人,沉稳得多,却从骨子里透着一股股不怒自威的气质。 他们正激烈地争吵着。 “当初我就说过,楚云飞不该杀。”江南蛟愤愤地说道。123。“你们都忘了我江门的规矩吗?江湖上为什么敬重我们这个刺客门派?就因为我们只杀该杀的人。恶霸贪官,三钱可予;英雄侠士,千金不碰。江门立派五百年不倒,根就在这里。楚云飞岂是该杀之人?该杀的是那个张家少爷,就算楚云飞不动手也该是我们去杀了他。如今倒好,是非颠倒,遭了天谴,折了三个兄弟,还害了月容……” “老三,你这马后炮放得倒是真响。”江南虎在一旁冷冷讽刺道,“这半年,我江门总共只接下了楚云飞这一单生意。若不是张家买楚云飞性命的那五百两银子。 。如今江门子弟恐怕连下锅的米都买不起了。” “我江门养的是侠士,不是毛贼!”江南蛟怒道,“若为了那几斗米钱就要做这些遭天谴的事情,我江南蛟就是去街上讨饭,也不干这活!” “那你倒是讨去呀。”江南虎冷笑道,“把江门上下一百多号人的米粮全讨来了,我管你叫二哥!” “你……我问你,若今后江门只能接到这种杀良人的活,你也甘心做得?” “若是为了江门,自然做得。” “今日只是杀楚云飞,你做得。明日若是要你去杀一个手无寸铁的平民百姓。伯翔你也做得?若再有人要你去杀亲族友人,你也做得?若有一天,要你去杀大哥……” “老三!放肆了!”江南虎突然怒喝一声,震得四周草木都颤抖起来。 江南蛟被这一声怒喝打断,不敢再多言语,只是忍住了一肚子气,憋在了心里。 江南虎平静了心绪,指了指走在前边的江南鹤,郑重地说道:“你说的这些,你以为大哥就没想过?你不在大哥的位置上,就不能体谅下大哥的难处吗?大哥肩负的是整个江门的生死,他的每一个决定,都要对江门上下一百多人负责,要对江门五百年列祖列宗负责。难道大哥不知道楚云飞不该杀吗?但不杀楚云飞,真要上百个江门子弟陪你一起去街上要饭吗?” 江南蛟低着头,手紧紧攥住了马缰,捏成了一个拳头,带着微微的颤动。 “过去五百年,江门难道都是这么过来的吗?”江南蛟低声喃喃说道。…。 江南虎长叹一声。 “如今这天下,是个五百年未有的年代啊。” 这些年,江门的生意越来越少了。过去,若有哪里出了恶人,就会有人在江湖上发出追杀令,悬赏求命。江湖中人,各凭本事,谁能先一步杀了恶人,便能拿下赏金。可自从洋人打进南海,国人见识了洋枪的厉害,再要杀人便往往不求助于江湖中人了。毕竟,走私一两杆洋枪,可比请刺客要便宜得多。纵使再有江湖追杀令现身,也往往不再是江湖中人群雄逐鹿,许多时候是不知哪里冒出的求财之人,放一枪黑枪便夺了赏钱。刀剑再快,快不过子弹。久而久之,江湖中人似乎也再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这个时代。123。也许已经不是属于刀剑的时代了。 “阿生已经走了五年了吧。”走在最前边的江南鹤听到身后安静了,突然轻声说道。 他口中说的阿生,名叫江日生,是他的儿子,江月容的哥哥。他原本应是江门未来的继承人,但五年前,洋人炮轰镇江,江日生被炮火所及,重伤不治。 身后的三人沉默着,无人应答。江南鹤却并不在意,只是轻轻笑了两声。笑过之后,却是一声长叹。这一声长叹,却让江南虎心中一紧。 “大哥。 。你还在想着那年的事……”江南虎摇头叹道。 “是啊,做梦的时候总是梦到那天的江岸。”江南鹤仰起头,望着西天的初冬斜阳,慨然叹道,“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洋人的高船利炮。那场面,想忘也忘不掉。” 五年前的那天,江南鹤在炮火中奔逃了许久。一身的武艺,那时却派不上丝毫用场。他这一生,从没有像那天那样无力过。阿生的尸体,是三天后才在废墟中找到的。五百年江门的继承人,江门最出色的年轻刺客,终究抵不过洋人一炮之力…… “大哥,不必过虑”江南虎轻声安慰道,“只要不与洋人打仗。伯翔我们不去碰那洋船洋炮便是了。” “我们不去碰它,又怎保它不碰我们?”江南蛟突然冒出的一句话,让江南虎无言以对。 “那洋枪洋炮并不直接打我们,可自从有了这东西,我们的日子就变了。过去,江门出师,讲的是道义。江湖上敬我们江门,敬的就是这个道义——刺客,不是什么人都杀的,我们只杀该杀的人。可看看如今,我们做了个什么生意……” “老三,你又来了。”江南虎威严地低声说道。 江南虎这话的气魄,让江南蛟把已说到一半的话又生生咽了回去。 “江门子弟,说到底是刺客。”江南虎缓缓说道,“我们要靠这买卖吃饭,那就没得挑剃。江门一脉已经延续了五百年。五百年啊。不管时代怎么变,江门总能找到个出路的。” 江南鹤却摇了摇头:“你们真的觉得在下一个时代,还有我们这些人的出路吗?”…。 他身后的三人都微微一惊,随后都沉默了。 黄昏了,斜阳落在武昌城外那条小路上,把几个人马的身影拉得老长,显得瘦削而寂寥。 “我想……”江南鹤的声音苍老而憔悴,“五百年的湖广江门,该到时候了。” 几里地外,吕家村里,吕良的老父老母正在院子里忙活。老父亲正把四处跑动的小鸡赶回鸡圈里。123。老母亲则烧着柴火做着饭。 小屋里,月容坐在窗口,望着窗外忙碌的老夫妻。她看到,老夫妻的脸上洋溢着无邪的笑容,分明辛苦着,却感觉从他们脸上看不到半点负担。 “阿月。 。你在看什么?”屋内的吕良轻声问道。 “你家真好。”江月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童真的调皮,“你父亲和你母亲都是好人。你也是好人。我也好想有这样的家人。” 院子里的老夫妻们互相说着什么,大笑起来。 月容看着他们。伯翔不知为何也跟着一起笑着。那笑容,如初春的花儿般艳丽。 这三个月来,吕良从未看过笑得这样轻松的月容。那笑容,太美了,以致让吕良忘记了一切。 “如果你愿意,你也可以做我的家人……”吕良有些吞吞吐吐地说道。 从未有人对江月容说出过这样的话,所以江月容没有听明白吕良的意思。她不解地转过头,困惑地看向吕良。 吕良却不知为何把脸憋得通红,与江月容眼神相触的一瞬间便如受了什么惊吓似的,赶紧转过身,推门走出小屋去了。倒让月容独自坐在窗口,不知所措。。 第四话 野雪僧 每年夏秋之交,便是洞庭湖水泛滥之时。水势随长江而起,向西南渐次扩张,便成“八百里洞庭”之势。一入秋季,洞庭水势便如强弩之末,不数日便会向东北褪去。此时,湖中鱼虾来不及随水势退回,便会在近岸浅水处徘徊无措。这便是洞庭湖上最适合垂钓的时节。 这一日的洞庭湖西,有一个人持着长杆端坐着,似雕塑一般,纹丝不动。偶有小鱼咬住了他的鱼钩,他便把那鱼拉出水面,取下鱼钩,再把钓上来的鱼重又扔回湖里去。如此往复七八次,便从正午坐到了临近黄昏时。 八百里洞庭,一眼望去如汪洋大海一般。 而那垂钓者,坐在湖边,犹如沧海一粟,大漠浮尘。 秋日西斜时。123。一骑快马,朝这个垂钓者飞奔而来。到垂钓者身边,骑手勒住马绳,引得马儿一声长嘶,惊跑了湖中游弋的鱼虾。 “老爷,该回了。”骑马之人跃下马背,恭敬地朝垂钓者说道。 垂钓者轻轻叹了一声,收起了长杆,把空空的鱼篮扔给了骑手。 “今天也没钓上鱼来?” “钓了几只,又扔回去了。” 那骑手收了渔具,笑了笑:“老爷是因为前半生杀孽太重,故每日在此放生赎罪吗?” “不是……”垂钓者牵了马,随口答道,“是你烧的鱼太难吃了。” 二人带着渔具。 。牵着老马,缘着斜阳向洞庭湖边的武陵县城走去。垂钓者心中涌起些诗意,却念不出几句诗来,便打趣道:北边是滚滚长江,东边是茫茫洞庭,你我二人走的这长江洞庭之间,莫非就是那传说中的“江湖”? 骑手也笑道:嚯,这江湖好大呵。 这是道光二十九年,初秋。 洋人虽带来了一个全新的时代,但在武陵这个内陆的小县城里,却还感受不到那惊天动地的变化。街道上人来人往,来去匆匆。县城的集市上,商人们开始收拾摊铺,准备在日落之前赶回各家去。买家们趁着这个时候,与商贩做着最后的侃价,为了几分几厘的高低争得面红耳赤。集市前的卖艺人和乞讨者们也疲倦地收拾起来。伯翔有的面带得意的笑容,有的却摇头叹气。几头老驴拉着车从人群中穿梭而过,牲畜眼里看到的一切似乎与过去几百年来的每一天都没什么差别。 集市前不远处,一个卖艺人却不打算就这样收拾摊位。 那卖艺人是个壮汉,但剃去了头发,似乎是个没穿僧袍的和尚。他赤裸着上身,一身壮硕的肌肉混杂着汗液,隐隐发出阵阵汗臭。此刻,他正将一块石板放在身前的两张长凳间。长凳四周,已散落了无数碎石子。 这卖艺者,和寻常卖艺者不大一样。 但凡摆摊卖艺,总要吆喝几声,说一段词,让四周行人驻足,他再显露本事,求路人施舍几个钱币。可这位艺人,不知是怕生还是怎么,一言不发,只顾自己忙活。若非是在集市前摆了个摊位,怕是要被人当成在干活的工匠了。而他身前的“摊位”,也着实简陋,只是把一件破旧的外衣铺在地上,零星撒了几个铜板而已。…。 临近黄昏了,他还不肯收拾摊位,看来是因为今日没挣到几个钱吧。 眼见布置得差不多了,卖艺人站在石板前,微闭双目,调整了几下呼吸。他的手轻轻地摆在石板上,似乎是在感受着石板的气息一般。 猛然间,他睁开双眼,大喝一声,提起丹田气贯至手掌,举掌批下。只听一声轰鸣,硕大的石板竟断作两截,轰然摔落,砸在地上,又发出一声巨响。 这几声巨响却没能为他引来几声喝彩,反而招来了路人嫌恶的眼神。 “有毛病,吓人一跳!”路人咒骂着走了,却没人扔下哪怕一个铜板给他。 卖艺人沮丧地扶着长凳,坐下身来。刚才那一击,几乎已让他筋疲力尽。看着身前外衣上那零星的几个铜板。123。他估摸着够买一两个馒头了。这一天,也总算是没白辛苦。 正当他想到这里时,身后传来了两声拍手的声响。 卖艺人转过头去,看到两个人正对自己颔首赞许。这二人,一个牵着一匹老马,一个拿着鱼竿鱼篮,似乎是刚从洞庭湖钓过鱼回来的。 集市前不远处有一间小茶馆,每到黄昏时分最是热闹。忙活了一天的商贩们最喜欢在这里小憩片刻,喝口茶,聊聊天,然后便赶在宵禁前各回各家。这时候。 。茶馆里已是人满为患,店小二忙活得手忙脚乱,连掌柜的也跑出来给客人们端茶水了。 茶馆深处一个不起眼的小座上,那劈石板的卖艺人与路过的垂钓者相对而坐,那骑手则侍立在一边。卖艺人对着一桌酒菜狼吞虎咽,看得出是许多日子没吃过饱饭了。这卖艺人身上总共只有那么几个铜钱,这顿饭钱自然是由那垂钓者来付。明知如此,这卖艺人倒也吃得毫不客气,一副心安理得的样子。垂钓者几次想插句话,卖艺人却只顾着吃,言语是半分也插不进去。 直到卖艺人终于酒足饭饱了,打了个饱嗝,这才抬起头仔细看了看眼前这二位请他吃饭的主顾。这二人身材都相当魁梧。伯翔尤其是那骑手,站在一旁如半截铁塔一般,气魄慑人。再看这二人衣着,都是上等布料。尤其那垂钓者,不仅衣衫整洁,脸上的胡须也收拾得细致精神,一看就是个有钱人家的老爷。看了片刻,卖艺人心中大抵猜到了这顿饭的用意。 “说吧,要我打谁?”卖艺人也不由垂钓者张嘴,劈头盖脸就问出这么句话来。 这话却让那二人面面相觑。 “壮士,何出此言?”垂钓者问道。 “规矩我懂,饭不白吃你们的。有什么气要出,有哪个仇人要揍,只管把名字报来,我去替你们打来便是。” 二人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原本他们还诧异这卖艺的怎么吃起别人的饭来如此不客气,原来是这么回事。 “你这莽汉,好大口气啊。”侍立在一旁的骑手笑道,“不怕告诉你,我家老爷要是有什么仇人,不用你出手,那仇人怕是活不过今晚……”…。 骑手说到这里,垂钓者赶紧拦住了他的话头。骑手自知说多了,也急忙止住笑,不再多说一句。 “师傅,你误会了。”垂钓者缓缓说道,“我只是佩服师傅本领高强,大家交个朋友罢了。” 卖艺人却摸不着头脑了。这二位怎么看也是大户人家出身,他一个穷卖艺的,有什么好交朋友的。但人家既然这么说了,他又吃了人家的饭,也不好意思太过莽撞了。 卖艺人在胸前抱了一拳,道:“未请教,二位是……” “在下姓胡名安,武昌人。前些年做了点生意发了笔小财,便搬到这洞庭之滨,打算过几年安稳日子。”垂钓者说罢自己,又指向了身边那骑手,“这位是我家管事。123。在我府上伺候我多年,前些年也随我一起来了这武陵城落脚。” “我家老爷敬重江湖中人,最好结交天下豪杰,遇到身怀绝技的高手都要交个朋友。方才见你在集市显露的功夫着实了不起,不忍看你落魄至此,所以来请你一顿酒菜。”那管事说道。 卖艺人见这二位说话客气,也急忙收起了那副莽夫相,抱拳道:“在下俗姓郑,去年出了家,法号野雪。见过胡老爷。” 出了家?胡老爷看着这满桌大鱼大肉的酒菜,嘿嘿地笑了起来:“看来大师是俗缘未了啊。” “没什么俗缘不俗缘的。 。我也不是自己愿意出家的。当和尚只是图个方便,路上碰见个寺庙,说两句阿弥陀佛就能进去睡几个晚上,如此而已。” “这么说来,师傅是漂泊人,无亲无故?” “爹娘死得早,我又没娶上媳妇,身无一技之长,唯有这么双铁巴掌,就这么晃荡到了现在。” “这却奇怪。”胡老爷叹道,“我胡某也算是见识过许多江湖豪杰,师傅这铁掌的本领当称得上是天下一绝。有如此本领,怎么沦落到在这街头卖艺为生了?” 野雪和尚听完这句,似乎有千言万语要吐出口来。伯翔却全堵在喉咙里,急得他长叹一声,重重在桌子上拍了一巴掌。这一掌虽未用什么功力,但毕竟野雪这双手掌已练得如玄铁一般,一巴掌下去竟震得满桌子的碗筷盘子都飞到了半空,落下时撞出一阵乱响。 旁人虽不知其中厉害,胡家老爷和管事却是行家,不由在心中叹一声好功夫。 “不瞒二位说,我这辈子,就毁在这双铁巴掌上了。”野雪叹道,“我打小就是个孤儿,没依没靠,为了找个活路,就拜了老家一个拳师学功夫。师父看我不怕苦,就把毕生绝学都传给了我。我师父练的是硬气功,尤其一双铁掌在当地是一霸。为了练师父的铁掌功,我从七八岁起就每日拍打木桩铁块。年纪稍大些,师父就用烧过的铁砂给我练功。我每天用这双手炒那铁砂,最少要练三个时辰。练了三十年,我终于练成这一双铁掌,能摧木断石,势不可挡。寻常人与我对敌,挡不住我一巴掌就口吐鲜血,跪地求饶。”…。 胡老爷在心中暗叹,三十年练出这双铁掌,这野雪和尚在当今江湖也当是排得上号的厉害角色。 “既然练出如此绝学,当能名扬武林,成一派宗师啊,怎么反而沦落至此了?”胡老爷问道。 野雪和尚又是一声长叹:“都怪那洋枪洋炮。自从有了那些邪门玩意,稍有些本钱的商户老爷们都雇了洋枪队。我这一双铁巴掌,手比常人要粗大一圈,哪使得惯那细管子的兵器。” 胡家管事只觉得野雪这话听得别扭,他暗暗猜测,这和尚大概没见过洋枪怎么使,误把洋枪当成了刀枪剑戟一类的兵器了。 “纵是如此,有这一身本领,也应当不愁吃喝才是呀?”胡老爷又问道。 “唉。123。也怪我脾气不好。”野雪又叹道,“在老家找不到活计,又被一个老爷嘲笑我读书少,我一怒之下冲进那老爷家,把他家那伙‘洋枪队’一个个拍翻在地。那些个洋枪管子,看来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兵器,我一巴掌一个,全给他拍成了两截。谁曾想那洋枪虽不结实,价钱可贵得吓人。那老爷要我赔,我怎么赔得起,只好逃出了老家,一路往南,想换个地方谋个生计。” 看来这和尚果真是不知道洋枪的厉害。胡家管事与老爷对视一眼。 。低头暗笑,却不敢出声。 “师傅也是性情中人。”胡老爷笑道,“虽因性情闯了祸,但毕竟有本领傍身,若能开个拳馆,谋个生计当不是难事啊。” “我也是这么想的。离家的时候带了全部家当,一路南下去了广东,打算开个武馆立个宗派。我自知我这辈子是没什么出息了,可我师父这套功夫可是绝技。我也不求能打出什么名堂来,只想着能把师父传我的这双铁掌传下去,便是这辈子的功德了。” “师傅好气概。” “可谁曾想,我花光了积蓄开了武馆。伯翔却没一个人来学。” “这却是为何?” “这年头,原本学拳脚的人就少了。纵是要学拳脚,天下那么多稀奇古怪的拳脚功夫,他们任学。可我这套功夫,是要他们花几十年时间苦练,才能把一双手掌练成铁掌的,寻常人哪肯吃这个苦。人家练拳脚的,只为健体防身,可我这套功夫,一打出去就是重伤,动不动就要进衙门吃官司,事情传出去就更没人来学了。我白白在广东开了三年武馆,一个弟子也没收到,反而四处借账,欠了几百两银子。最后我只得把武馆抵了债,剃头发出了家,打算一路卖艺回老家去,看看有没有什么生路。” 胡老爷听完野雪这段身世,却半点也笑不出来了。可叹野雪这一身绝技,却无用武之地。想如今有多少英雄好汉,空怀有一身本领,身世却如浮尘蝼蚁一般。 胡老爷从袖中取出一锭银子,放到野雪身前。…。 野雪却大惊,急忙拦住胡老爷的手:“胡老爷,你这是做什么?” “大家同是异乡人,我敬师傅这一身本领,这锭银子就当是我一片心意了。” 野雪急忙将银子推回去:“这可使不得。我虽没读过什么书,但规矩我懂。你若有什么灾祸,我去帮你消灾解难,你给我银子我自然收了。可这白给的银子,我不能要。” 野雪这莫名的执拗,却反而让胡老爷更生敬佩。 “若这样说,那这锭银子就当是个定金吧。我胡某人现在虽无灾无祸,但天有不测风云,谁知道将来能有什么祸事呢。若我有难,将来看在这锭银子的份上,还望师傅前来相救。” 胡老板这话说得坦诚,野雪却也无可反驳。看着那锭银子在自己眼前晃悠。123。他也确实忍不住想拿。思虑良久,野雪突然一拍脑袋,大喜起来:“我想到个主意,能拿你这锭银子!” “哦?愿闻其详?” 野雪站起身来,得意地笑了笑:“胡老爷,你就拜我为师吧。既然你这么看重我的本事,我就收你为徒,把我这一双铁掌的本领尽数传授于你。你得了绝技,我找到传人,岂不是两全其美?这锭银子,就当是你拜师的彩礼,如何?” 野雪本以为,如此好事,胡老爷必定不会推辞。却不料,听完野雪这话,胡老爷和胡家管事竟哈哈大笑。 。不能自已。 “你这和尚,还真是好大口气!”胡家管事笑道,“你本领确实是好,我家老爷敬你是个高手,请你这桌酒菜。你若要收我家老爷为徒,那就是有眼不识泰山了。不瞒你说,我家老爷也是自幼习武长大的。” “你有功夫底子,我不介意啊。”野雪竟急了起来,“我没什么门派之见,不求你只学我一家功夫,你只要能把我这双铁掌功夫流传下去,让我师门一脉后继有人……” “和尚,你若再说,可就放肆了!”胡家管事不知何时收起了笑,脸上反有了怒意,“我家老爷不过是跟你客气,若真论本事,你的铁掌还胜不过我家老爷呢!” 这句话。伯翔却把野雪也激怒了:“我这双铁掌,苦练三十年才练成,力能开山劈石,无坚不摧。你家老爷的功夫,能有我这双铁掌厉害?” 胡家管事冷冷一笑:“不怕告诉你,天下所有的武功招式,就没有我家老爷接不住的!” 二人争吵起来,引得茶馆里围起了几层人凑过来看热闹。众人听见二人互不服气,人群中便传出了痞气的喊声。 “比一比!” “打一场!” “谁赢听谁的!” 人群越来越嘈杂,胡家管事和野雪和尚也是寸步不让,倒是胡家老爷坐在其中,安然不动,嘴角甚至微微露出了些许笑意。他看准一个时机,站起身来,拦在了野雪和管事之间。 “大师,要不你看这样如何……”胡老爷缓缓说道,“我们在这茶楼里清出一块地方,过上一两手,赌赌你我的功夫到底谁更厉害。若大师能胜过胡某,我便甘心认输,拜你为师,学你的铁掌功夫。但若胡某侥幸胜得一招半式……”…。 胡老爷说着,将那锭银子放在了桌子上,朝野雪笑了笑:“就请大师收下这锭银子,不准退还。” 众人哗然大笑,但眼见着热闹要闹大了,又忍不住拍手叫好起来。 野雪如今被这气氛裹挟着,也是骑虎难下。而他也确实技痒,毕竟多年没能碰到个对手过上几招了。他在胸前抱上一拳,中气十足地喝了一声:“请!” 众人一边喝采,一边如潮水般褪去,在茶馆中央为二人腾出一片地方来。掌柜急忙招呼小二把桌椅清开,可别被这两个武夫给打坏了。 野雪甩着膀子,向空地一角走去。他自信自己一双铁掌无人能敌,这场交锋必定要显出本领来,好让那胡老爷心服口服。他在心中打定主意。123。交手之时,只顾抢步上前,正面朝胡老爷脸上拍出一掌,要他还不及动弹,铁掌已到眼前。但胡老爷毕竟待他不错,他也不好伤了胡老爷。所以这一掌只需打到面前便收住招式,万不可真砸下去,也显得出野雪这铁掌功夫炉火纯青,收放自如。只要让胡老爷吹吹掌风,知道这掌他接不住,便是野雪赢了。 胡老爷缓缓迈开步子,向空地另一角走去。一边走着,一边卷起袖口,露出一只如鹰爪般有力的右手来。他在心中核计,这和尚本领虽然高强。 。但毕竟是凭刚猛之劲横冲直撞的功夫,来势虽猛,来路却不难判断。胡老爷对自己的本领有十足的自信,交手之时,他只等野雪的铁掌迎面打来,便可看准来路,掰住野雪的手指,向外扭去。纵他再如何铁掌无敌,毕竟是血肉之躯,手指被扣住,手掌必定动弹不得。胡老爷却也不想伤了和气,到时扣过野雪的手指,他便向一侧闪过身子,却不作半点反击。只让野雪踉跄几步,碰不到他,这交手便算是胜了。 二人各自打定主意,相对站定,摆开架势。这边野雪把一双铁掌收在腰间,坐开弓步,蓄起气息,只等一声大喝便飞掌打去。那边胡老爷侧对着野雪。伯翔半蹲开马步,右手伸在身前,左手背在身后,只待铁掌袭来。 二人站定片刻,众人屏息凝神,只等电光火石之间分出胜负来。 就在此时,茶楼外却传来了一声叫喊。 “胡老爷!祸事了!祸事了!” 胡老爷和胡家管事一惊,朝茶楼外望去。 一个仆人跌跌撞撞挤进茶楼,上气不接下气地喊着。胡家管事急忙跑过去,拉住那仆人,正要询问,仆人却焦急地凑到管事耳边,一番言语。管事听过言语,大惊失色,急忙找到胡老爷,又是一番耳语。 胡老爷听完,收了架势,长叹了一口气。他抬眼看了看,对面野雪和尚正不知所措。 看来今日,这过招是过不上了。 胡老爷拿起桌上那锭银子,塞到野雪手中,苦笑道:“今日胡某突遇要事,得马上赶回去。今日的胜负,连同这锭银子,先寄存在大师这儿。他日胡某必定亲自造访,你我分出这个胜负!”。 第五话 朝廷(上) 日已西斜。 武陵城内,胡老爷御马穿城而过。快马一侧,胡家管事仅凭脚力,竟能跟住胡老爷的马,相隔不离三步远。 他们一前一后,飞速向城北的胡家大宅赶去。远远的,已经能看到胡家大宅被一队兵马团团围住,水泄不通。说是兵马围宅,可那些兵马却并不象是什么训练有素之士,倒像是几十个地痞流氓套着官府兵服,胡乱倚靠在胡家大宅的院墙上,兵器也杂乱地摆在地上无人看管。远远瞧见有快马奔来,这些兵马才如梦乍醒,匆匆捡起地上的兵器,凑起了一列队伍。 大宅外早设下了路障,胡老爷的马在路障外发出一声嘶鸣,停下了脚步。 “你们是什么人!为何围住我家老爷府邸!”胡家管事一路飞奔过来。123。竟不见丝毫喘息,两句大喝声如洪钟,震得围宅兵马不由后退了两三步。 看那两个来人,身材魁梧,如两截铁塔般立在身前。尤其是那胡家管事怒目圆睁,面容似要吃人一般。这帮围宅的士兵平日里本就没见过什么大阵仗,这时候却空有几十个人马,几十件兵器,一个个却是手足无措,进退不得。过了片刻,才有几个胆大些的士兵把长枪举在身前,壮着胆子。 。大声喝问道:“来者可是胡安!” 胡老爷安抚住受惊的老马,缓缓抬眼看向身前兵马,气定神闲:“在下正是。” “速速下马,不……不得放肆!”士兵强行扯着嗓子壮大自己的声势,却不料喊破了音,反倒似宫里太监似的,“我家官爷在你府里候着呢,速去拜见!” 胡家管事瞧了瞧眼前这帮乌合之众,冷笑一声,厉声喝道:“好大排场!你可知道我家老爷是何许人物?进去告诉你家官爷,我家老爷在此等候,速速出来陪罪,可饶尔等性命!” 胡家管事的声音和那壮胆的士兵截然不同,中气十足,但凡行家便听得出是多年武艺练就了一副好身板。伯翔腰腹力足,喊起话来才能如洪钟一般。纵使眼前有一队兵马在,他的声音也无一丝颤抖,反而在气势上远远胜过了对面,这必定是对自己的身手有十足自信,知道眼前这帮弱兵奈何不了自己,才能有这般底气。 那几个壮胆的士兵被胡家管事这么一喝,竟又胆怯起来,挤在一堆,只互相把对方往前推去,却无一人再敢出来答话。 就在这时,胡家大宅的门打开了。一个衣着朴素的中年人从大宅中走出来,面相慈和地看着胡老爷主仆二人,微笑着拱了拱手。 “胡老爷!下官久候了。” 这人的气息十分平稳,与那虚张声势的小兵全然不同。看他虽然行为举止文绉绉的,身形却绝非柔弱书生,步法稳健,双臂有力,不是凡俗之辈。 胡老爷在马上向那人抱了一拳,高声问道:“未请教阁下尊姓大名,是哪路朋友?”…。 那人整了整衣衫,从怀中取出一块官牌,举在手中,向胡老爷答道:“在下曾国藩,朝廷新任兵部左侍郎,见过胡老爷。” 胡老爷久在江湖,对江湖事所知甚详。曾国藩这个名字,他曾听过。 大约二十年前,湖南曾有一个少年侠客,处处行侠仗义,惩恶锄奸,在湖广一带颇有名气。道光十一年,益阳水灾,流民无数。这个彼时年仅二十岁的少年侠客只身前往益阳,说服当地官员赈灾救民,命当地富户捐粮。当地富户不仅不肯捐粮,反而坐地起价,趁机敛财,更雇佣了一伙地痞守住粮仓,前来取粮者不论政府官员还是流民百姓,一律乱棍打走。少年侠客听说后,提了一根棍子。123。只身前往富户粮仓,一人打跑了几十个地痞,所向披靡。他又痛打黑心富户,逼他们开粮仓,终于稳定了益阳灾情。此事曾在湖广一带广为流传,百姓无不称颂。 若胡老爷没有记错,那个少年侠客的名字,就叫曾国藩。 当年益阳一战成名后,曾国藩这个名字就突然在江湖上消失了。如今再次听到这个名字,却已是堂堂兵部左侍郎,朝中二品大员了。胡老爷对江湖上的侠士一贯敬重,既然这位官爷就是当年的益阳英雄,这个面子胡老爷自然要给。只是。 。这个朝廷大员为何要来武陵胡家大宅,这让胡老爷心中隐隐不安。 胡老爷和胡家管事走进自家院子时,看到院子里停了一辆古怪的推车。说它古怪,是因为这推车上装了一个器械,却不知这器械是做什么用的。 这器械,外形像是个大炮,却比大炮要细小不少。最奇怪的,是这“炮口”,并不是一个大黑窟窿,而是密密麻麻如蜂窝一般密布着几排小洞,也不知洞内是些什么东西。 这器械,应该是那曾侍郎的人拖来这胡家大院的,莫非是个什么见面礼?胡老爷盯着那器械打量了一阵,又看了看身后的管事。伯翔他看到管事脸上和自己一样,一脸茫然。 大院一角,胡家大宅里所有的仆人都被聚集在一起,由几个兵丁执着兵器看管着。那个去茶馆报信的仆人,想必是那曾侍郎派去的。如今那仆人应当还在往大宅赶来,一时半会是回不来了——又或者,早就跑了,不敢回胡家大宅了。 大院尽头,是胡家大堂。大堂里,零散站立了几个兵士,单手握住腰间的短刀,兵服齐整地穿戴在身上,身形笔直,比起外面那些杂兵不可同日而语。胡家管事在这几个人身上多留意了几眼,心中暗暗揣度这几人虽然比外边杂兵强上不少,但也不过是凡庸之辈,交起手来当不是自己和胡老爷的对手。他又特意走到帷帐边,稍稍挑起帷帐些许,向里头张望了片刻,没见到什么伏兵。 曾侍郎见胡家管事如此谨慎,大方地笑了笑:“胡老爷家这位管事,莫非以为我曾某人敢给胡老爷设鸿门宴吗?”…。 胡老爷站在大堂中央,低声答道:“毕竟是大户人家,难免有些仇敌,谨慎惯了。望大人勿怪。” 他的语气,比在门外时客气了不少。这客气,倒不全是为了曾侍郎曾经在江湖上的名声。未见曾侍郎时,他看门外兵丁的样子,以为屋里等着自己的不过是个当地县令之类的小官。县令之流,他胡老爷是不放在眼里的。但兵部左侍郎,这可是朝廷正二品的大官,轻易得罪不起。 在这武陵城遇上这么大的官,却着实奇怪。 “曾侍郎。123。恕小民冒昧……”胡老爷躬身问道,“侍郎贵为朝中要员,不在京城当差,来这武陵小县做什么?” “丁忧。” “丁忧?” “不错。”曾侍郎缓缓答道,“家中老母几个月前不幸辞世,故曾某人回湖南老家守孝丁忧三年。” 胡老爷的手背在身后,此刻微微握住了拳头。 “别人家丁忧。 。都是父母亡故,在家中守孝。曾侍郎这趟丁忧,怎么丁到我胡某人家来了?” 曾侍郎哈哈大笑,毫不客气地在胡家大宅大堂主座上坐了下去。胡家管事正要发作,却被胡老爷的抬手示意给拦下了。 “胡老爷,咱们就不再故弄玄虚了吧。”曾侍郎笑着说道,“曾某是湖广本地出身,少年时也曾游历四方,洞庭湖一带有什么名门大族我如数家珍。这武陵城可是个小城,十多年前,城里可没听说过有个住大宅子的胡老爷啊。” 胡老爷并不慌张。伯翔平心静气地答道:“小民本是武昌人,前些年做生意赚了些银子,才来这洞庭湖边购置了这间大宅。侍郎大人远在京城,自然是不知道这些小事的。” “胡老爷这可就看不起我曾某人了。”曾侍郎笑着,眼神却锐利了起来,“曾某人在京城不假,但湖广是曾某安身立命之地。湖广一带的事情,从天上到地下,曾某人都知道。你可不是什么生意人啊,胡老爷……” 曾侍郎突然探起身子,饶有兴味地笑着:“不,应该尊称您一声,江门主。” 胡家管事突然从帷幕后的暗穴里抽出一支利剑,指向了曾侍郎。立在大堂四周的兵丁也立刻将短刀拔出,刀刃整齐地指向了胡家管事。。 第五话 朝廷(下) 两百年前,清军入关,以破竹之势横扫江南,湖广很快沦陷。南明湖广总督何腾蛟以家国大义之辞,说服湖广江门加入他的抗清大军。在江门刺客的帮助下,何腾蛟在全州大破清军,一度收复湖南全境。但南明朝廷内部派系林立,终日争权夺利,最终自取灭亡。 天下大定后,江门因曾参与抗清,成了大清朝廷的眼中钉。只是顾忌江门刺客势力强大,朝廷害怕一旦被逼迫过紧,江门会孤注一掷前去行刺皇帝,因此只加以限制而没有直接出手剿灭。 但三年前,不知出于什么缘故,江门门主江南鹤解散了这个有着五百年历史的刺客门派。江门子弟散落四方,江南鹤则改名换姓。123。来到洞庭之滨的武陵县城隐居了三年。 如今,这位曾侍郎带着兵马出现在隐姓埋名于武陵城的江南鹤家中,恐怕是朝廷看准了江门解散,势力自行瓦解的时机,决定擒贼先擒王,要将江南鹤首先铲除吧。 两百年,还是不能让朝廷放下这段恩怨吗?江南鹤心中暗暗叹道。 此时武陵大宅内,两拨人马对峙许久,却没有一人出招。纵使没有满门刺客相助,凭江南鹤的本领,这位曾侍郎怕也不敢轻举妄动。而胡家管事虽然举剑对着曾侍郎,他却也并非鲁莽之人。 。知道这一剑是不可轻易刺出去的。 江南鹤见众人只是对峙,没有直接交手,心中便有了底气。 “请侍郎大人不要介意,这位管事其实是我家兄弟,自小就是个武人,论武艺是万人敌,却不大懂什么文人礼节。”江南鹤笑着,缓缓说道。 这一句万人敌,已经是在暗中提醒曾侍郎,不要鲁莽了。纵使你当年是湖广一带的少年英雄,但我江门毕竟是久经江湖的刺客家族。几斤几两,大家心中自有分寸。 曾侍郎也不见半点慌乱,只是悠悠地看着这位“胡家管事”,看了良久才轻声叹道:“原来是湖广江门总教头江南虎。久闻大名。伯翔今日一见,果然一表人才。” 江南虎的剑仍稳稳地指着曾侍郎的眉心,低声说道:“看来大人对我江门颇有些了解,那你可知道,江门刺客若对外露了相,是要杀人灭口的?” 曾侍郎的脸上仍挂着那副慈善的笑容,但此刻看来却让人胆寒:“这规矩确实不假,但如今连江门都没了,江门的规矩还有用吗?” 江南鹤抬手示意江南虎把剑放下。毕竟,朝廷二品大员,不是随便能杀的。 “既然曾大人已经知道我二人的真身了,那便不要打哑谜了吧。”江南鹤正色说道,“我湖广江门这两百年来只做江湖事,这天下也早就不是两百年前的天下了。若朝廷至今还怕我江门图谋不轨,江某已在三年前解散了江门,朝廷自然也就不必再担心了。两百年的恩怨,何必执着至此,大家相安无事不是挺好么。但若朝廷以为江门解散了,就能对我江门一族妄加杀戮,那怕是太看不起我江门刺客了。”…。 曾侍郎急忙摆手笑道:“江门主误会了,国事是国事,江湖事是江湖事,朝廷是做国事的地方,怎么会对江门有加害之心呢?” “既然如此,不知曾大人放着丁忧守孝不管,来找江某做什么呢?” “来找江门,不是寻仇,自然就是生意了。”曾侍郎笑道。 生意?江南鹤微微一愣。接朝廷的生意,这倒是他从未想到过的。这个想法本身,就让江南鹤隐隐不安。 “江门解散已经三年了,早就不做杀人的买卖了。”江南鹤推辞道。 “江门主先别急,听曾某说说这是桩什么生意,再做决定不迟。” 江南鹤略微沉吟了片刻,与江南虎对视了一眼。兄弟二人互相点了点头。 “请大人详细说说吧。” 曾侍郎抬抬手。123。示意大堂里的兵丁尽数离开。兵丁们收起兵器,缓缓退了出去。曾侍郎眼见自己的兵丁们都走远了,便扭头看了看站在角落里的江南虎,又挑着眉毛看向了江南鹤。 江南鹤微微笑了笑:“老二,去院子里等我吧。” “江门主在江湖上耳目众多,不知有没有听说过拜上帝会?” 江南鹤一脸茫然,曾侍郎却笑了笑:“看来江门主这三年,确实是不在江湖了。” “请曾大人详细说说。” “两个字。 。邪教。”曾侍郎缓缓说道,“有个姓洪的落第秀才,自称是神明血肉,妄称天数,非议朝廷,是汉末张角一流的人物。此人欺愚民百姓无知,妖言惑众,在民间渐成气候,其势力已开始渗入湖广一带。若放任下去,只怕此人要引发天下动乱。” “这么说来,是白莲教、天地会一流的人物?” “若待其坐大,只怕比白莲教天地会为害更甚。” “若如此,这是国事,不是江湖事。大人当奏明朝廷,以兵马征讨才是上策。” “问题就在这里。”曾侍郎叹道,“这伙人并未明言造反。他们不是山贼草寇。伯翔并没有占山为王自立旗号,而是做寻常百姓,分散在市井之间,四处妖言惑众。一旦他们真的举事,必定天下大乱,到那时再发兵征讨便迟了。这件事,是朝廷的心腹之患。朝廷想抓,但一来不好大张旗鼓去民间抓人,二来他们躲藏于市井之间难以找到。所以曾某想到,这些地方,用国事,倒不如用江湖事……” “大人是说,要借湖广江门之手,去刺杀那些信徒百姓?” “是乱民贼子。江门一脉五百年屹立湖广不倒,杀了多少穷凶极恶之徒。如今只想请门主出手收拾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贼人,这么轻松的生意,何必拒绝呢?” 江南鹤听完,摇了摇头,苦笑了起来。 “大人的话我明白了,但江门已经解散,这单生意就是想接也无人去做了。” 曾侍郎却仍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不紧不慢地笑着,似乎手中还有什么底牌。…。 “曾某有一事不明,想请教一下江门主。” “大人请讲,知无不言。” “湖广江门,从元末立派至今,已立五百年。三朝变故,无数风波,江门都挺过来了。到如今,江湖中人无不知晓江门名号,敬而畏之。可三年前,上无改朝换代之忧,下无江湖宿仇之虑,堂堂正正过了五百年的江门,却在一夜之间销声匿迹。江门主,你身为继承江门血脉之人,做出如此决定,不怕愧对祖宗吗?” 曾侍郎的话犹如一柄利剑扎在江南鹤心里,可他脸上却仍旧不动声色:“蒙曾大人关怀,江门立派五百年,大寿该到了,不是什么值得挂念的事。” “这大寿,是指的洋人枪炮吗?”曾侍郎问道。123。“八九年前,洋人打来的时候,江门主应该正在镇江一带跑生意吧。” 江南鹤警觉地看向曾侍郎。这个人的神通究竟有多大,怎么好像什么都知道? 曾侍郎不介意江南鹤的目光,接着说道:“洋人的船炮,很大吧。那时候曾某刚到朝廷当差,没能亲眼见到洋人的高船大炮,只是听见过的人说,一看见那船炮,就知道我大清的劫数到了……” 曾侍郎望向大堂外的天空,一声长叹。 “是啊,大清的劫数到了。天下有那样的高船大炮。 。有那样的神兵利器,刀剑岂能是对手。纵使苦练一辈子的武艺又如何,终究抵不过洋枪的一粒枪弹。今后,哪里还是刀剑之人的时代。江门主想必也是看到这一点,才解散了江门吧。” 曾侍郎这番话,又击中了江南鹤心中软处。他不由低声叹了口气,拱手答道:“诚如大人所言。” “不知三年前,江门有多少弟子?” “江门上下,从江家血脉到外姓弟子,再加上府中奴仆,总计上百人。” “不知那上百位江门子弟,如今过得如何?” “江某不知。总之,成败在天,让他们自己闯荡吧。” “江门主自己觉得。伯翔对得起这一百多位弟子吗?” 江南鹤沉默不语。 说到这里,曾侍郎诡谲地笑了笑:“那么,江门主,若曾某给你指条活路,你可愿意?” 江南鹤一惊。 “愿闻其详。” “有件事,曾某在此一说,门主在此一听,切勿流传出去。” “那是自然。” 曾侍郎低声说道:“门主以为,大清八旗军战力几何?” 江南鹤微微警觉起来:“大清铁骑,天下无敌,两百年前就横扫江南,自然是劲旅强兵。” 曾侍郎却哈哈大笑起来:“门主太客气了。自三藩之乱以来,大清国内已上百年没有大的战事,加上大烟流行,八旗兵早已军备废弛,毫无战斗力,以致洋人打来时丢盔弃甲,不敢交战。在我看来,八旗兵,不过是一群衣冠废物罢了。” 江南鹤心想,这些话,大概就是为什么曾侍郎要先屏退左右才与我交谈的缘故吧。…。 “这事,与我江门活路有何关系?” “门主不在朝廷,不知道朝中虚实。当年与洋人一战,我大清何等孱弱,朝中文武百官都看在眼里。一旦天下再有大乱,八旗兵必定溃不成军,这件事朝中几成定论。如果八旗兵靠不住了,大清江山要靠谁去护卫?” “小民不解,请大人明示。” 曾侍郎嘿嘿笑了两声:“朝中正在商议一个可能——由各地官员豪绅组织团练,训练地方军拱卫京城。一旦加入了这个编制,从此以后就是名正言顺的朝廷官军,吃朝廷俸禄,做朝廷官员。到时候别说上百人,就是上千人上万人,也有吃有住。任时代如何变化,只要大清国在,就有饭吃。我这么说,门主明白了吗?” 江南鹤思索了片刻:“大人的意思,是要我江门投靠朝廷?” “不。123。不是投靠。”曾侍郎狡黠地望了望大院里的兵士,压低声音说道,“是把江门从武林门派变成地方武装,门主从江湖中人变成朝廷命官。从今往后吃朝廷俸禄,得万世功名。再不必愁生计何来,朝廷给江门发钱发粮。再不必抱怨枪炮如何,朝廷为江门配洋枪洋炮。今后便再不必担心世道变故,江门的一切有朝廷作靠山。” “朝廷自有官军在,怎么会看得上我江门……” “江门主这话就妄自菲薄了。江门主的武艺世间罕有,江门刺客的绝技天下闻名。这般人才,不正是朝廷所需嘛。何况。 。我大清国内,满人少,汉人多,要想江山稳固,正需要汉人中的英才之辈为朝廷出力。江门主有绝技傍身,又有江门子弟百人,朝廷早有招抚之意,只是怕江门主认不清天下大势,执迷于江湖恩怨罢了。今日一见,曾某已知道江门主是识实势之人。既然如此,有一条康庄大道摆在面前,又何必要擅自放弃五百年的江门呢?将来进九泉之下,面对江门列祖列宗,门主是愿意告诉他们江门光耀于世,还是愿意告诉他们江门已不复存在了呢?” 这最后一句,直刺江南鹤要害,让江南鹤心如刀绞。 “曾大人的意思是,那些拜上帝会的人,是我江门给朝廷纳的投名状?” “只要江门主接下曾某这单生意,为朝廷略尽绵力……”曾侍郎悠悠地笑道。伯翔“今后,江门主与我曾某人,便是同生共死的官场同僚了。” 江南鹤紧紧皱起了眉头。 他却不得不承认,曾国藩的提议对他来说是有吸引力的。如今的他,尚且能凭借江门多年来的积累在武陵城购置这间大宅。但钱总是会花完的,若找不到新的营生,他们兄弟二人也只会坐吃山空。他们二人尚且如此,那些没有积蓄的江门弟子,如今更不知在什么地方挨饿受苦,江南鹤只觉自己愧对他们所有人。何况,五百年的江门,断在自己手里,这份罪孽感他深藏在心底,每每想起都夜不能寐。他去洞庭垂钓,结交江湖豪杰,说到底都只是为了给自己找些事做,免得闲下来便要去面对这些心事。但不管他这三年如何逃避,江门这个心结,始终让他愁眉不展。过去,他只能安慰自己,江门陨落是时代使然,任何人也无力回天。但若真如曾侍郎所言,能有一份朝廷编制做出路,至少他对那上百名江门子弟都有个交代,对这个五百年的江门也算有个交代了。…。 江南鹤沉吟了许久。这是件大事,他不敢轻易决定。 就在江南鹤沉吟时,曾侍郎突然大步朝院子里走去。 “胡老爷,曾某带了件宝贝,想请您过目,就当是个见面礼了!” 曾侍郎这句话的声音大得有些放肆,似乎是故意说给院子里的所有人听的。 院子里站了许久的江南虎急忙回到大堂,站到江南鹤身边。他本想询问江南鹤密谈的内容,却被江南鹤抬手拦住了话头。 不知为何,江南鹤的脚本能地跟在了曾侍郎身后,缓缓走到了院子里。 曾侍郎对几个士兵招呼几声,士兵们得了命令,立刻向院子里停着的那古怪的器械跑去。 趁兵士们操作的间隙,曾侍郎朝江南鹤走去。他贴到江南鹤耳边,低声说道:“久闻江门主铁指神功天下无双,号称天下没有江门主这铁指接不住的武功招式。不知门主这功夫,生疏了没有?” 江南鹤在心中冷笑一声。123。低声答道:“自幼苦练的功夫,不敢生疏。” “今日曾某送您一个见面礼。”曾国藩低声笑道,“不知这个见面礼,江门主的铁指接不接得住。” 他说罢,院子里的兵士们已经布置完成。 院墙边,摆上了一个草木做的人形靶子。那手推车被放置在距离这靶子十步之外的地方,蜂窝一般的“炮口”正对着人形靶。 看到这里,江南虎却不屑地笑了:“看来侍郎大人太轻看我家老爷的见识了。这物件,不过是洋枪洋炮罢了,没什么稀奇的。” 曾侍郎哈哈大笑:“这可不是一般的洋枪洋炮,这是曾某从东南海贼那里花高价买来的奇货。就连洋人。 。也没几人见识过这物件呢。” 江南鹤还没说话,江南虎便又插话道:“枪炮就是枪炮,还能有什么别的神通不成。” 曾侍郎却只是笑而不言,只是微微抬手向兵士们下了命令。 兵士得令,开始转动器械后方的转轴。 随着转轴转动起来,只听得霹雳般的轰鸣声如连珠炮般从蜂窝炮口传出,声声震耳欲聋,好似数十个天雷乍起,翻滚不息。鲜红的火舌从蜂窝炮口喷涌而出,又转瞬即逝,如幻觉一般。子弹随着轰鸣和火舌,从炮口小孔中轮流射出,几无半点停顿,把十步外的人形靶打得四处炸裂,连人形靶后面的墙都被砸出点点坑洞。也不知总共打出了多少枪弹,那器械才终于停了下来。刚才剧烈而不间断的轰鸣声让在场所有人的耳中都回荡着强烈的余震,迟迟不能散去。那蜂窝炮口终于平静下来。伯翔此刻冒着灼热的青烟,随着众人耳中的回响翩翩舞动着。十步以外,人形靶已被打到碎裂,碎渣散落在四周,几根残草还在天上飞舞着,未曾落下。没过多久,人形靶后面的石墙竟轰然崩塌,留下一片烟尘。 那器械射出的枪弹,甚至人眼都不能看见。江南鹤看了看那残剩的人形靶,又低头看了看自己那只血肉做的右手,迟迟说不出一句话来。 “只要江门主愿纳投名状,今后这样的物件,朝廷会为江门备上的。”曾侍郎在江南鹤耳边低语道。 江南鹤不记得曾侍郎后来又说了什么,也不记得曾侍郎什么时候走的。他就这样呆立了许久,直到太阳落山,天渐渐暗了下来。 不知为什么,他突然走到了院子里,开始练功。 他打了一套拳,打完之后却不想停下来,便又打了一套。紧接着又是一套,紧接着又是另一套…… 他把自己平生所有的绝学,都在那夜的院子里打了出来,打了许久也不愿意停下,从太阳落山一直打到次日天明。 他总觉得,这一夜如果不把这些招数全打出来,今后,说不定就永远打不出来了。。 第六话 码头(上) 重新站在武昌城的码头上,江南鹤意外地发觉,新时代的到来似乎并没有他原先所预想的那么快。 熙熙攘攘的人群,嘈杂喧嚣的吆喝声,潮湿的空气混杂着江雾和汗水的气息,码头浮桥随着江水起伏微微颠簸带来的轻微眩晕,一切都与过去毫无差别。七八年前洋人的战船,似乎只是所有人的一场梦境。 新的时代或许并无恶意,它没有疾风骤雨地到来,而是给了足够的时间,让所有人在新时代找到自己的位置。江南鹤想到这里,微微舒展了眉头,深深吸了一口熟悉的江岸气息,迈步向一个码头工人的工棚聚落走去。 工棚里,工头远远便看到了江南鹤朝他的方向走去。江南鹤的衣着相当体面,这一身衣着让工头本能地打起了精神——这或许是一单新生意。 工头快步向江南鹤跑去。123。距离江南鹤还有十来步距离时,他便挤出了一脸谄媚的笑容,躬着身子打起了招呼。 “这位老爷,有什么吩咐?” “这前边是你的工棚?” “是,我是这儿的工头。老爷您是出行,还是取货?” 江南鹤却笑着摆了摆手。 “我来找个人。” “找人?” “你们工棚里,有个叫秦狼的伙计,麻烦把他喊出来吧。” “秦狼?”工头一脸迷茫,“我们这儿,没有叫这个名字的……” 江南鹤微微一愣,随即苦笑了一下。 也对,秦狼是个哑巴。 。不会说话,也就报不出自己的名字。他又不识字,自然也写不出自己的名字。这工棚里的人,想必不知道秦狼这个名字说的是谁。 江南鹤略作思索,改口问道:“你这工棚里,有没有一个哑巴伙计?” “哑巴?”工头的脸上闪过一瞬不安,但立即被他的假笑掩盖了过去,“没有没有,老爷您问这个做什么?” “没有?”江南鹤微微皱眉,随后轻轻叹了口气,“那你可知道,这码头上哪个工棚有个哑巴伙计?” “没有没有,哪家都没有。”工头有些刻意地表现出烦躁的情绪来,“老爷,您要是没什么吩咐,我就不伺候您了。这时节正忙着呢,可没工夫一直陪您在这聊天解闷。” 说完,这工头也不等江南鹤的回话,匆匆忙忙便赶回工棚去了。 江南鹤看着工头离去的仓皇模样。伯翔右手背在身后,大拇指在食指的指节上习惯性地来回摩擦着。他看到,工头一边朝工棚走去,一边不时地回头张望,眼神中有着遮掩不住的慌张和怒意。进了工棚,那工头却不在工棚门口等着招揽生意,而是潜进了工棚深处。直到工棚里层层的人影挡住了江南鹤的视线,江南鹤才默默离开了浮桥。 江南鹤昨天才回到武昌城。 武昌的江门旧宅,本该由三弟江南蛟打理着,但这三年来江南蛟几乎没在江门旧宅住过。当初江门解散后,江南鹤和江南虎去了武陵城隐居,江南蛟做起了生意,去宁波开了个商铺。当年洋人赢了官军,在东南五个港口开了通商口岸,宁波便是其中之一。江南蛟之所以把商铺开在了宁波,便是想见识见识洋人都卖些什么新奇玩意。对于开放了与洋人通商口岸的宁波府而言,江南蛟在那里不过是成千上万个来寻找商机的普通商人中不起眼的一个罢了。三年下来,他的生意没什么起色,只能算是不赚不赔,聊以谋生而已。…。 几天前,江南鹤给远在宁波的江南蛟写了亲笔信,告知了曾侍郎一事。他在信中告诉江南蛟,自己决定收拾旧部,重组江门,在新时代为所有人谋个出路。昨日,他和江南虎赶回江门旧宅时,却发现这仍是一座空宅,江南蛟还没有回来。整座宅子荒芜了许多日子,早已了无生气。 或许,江南蛟仍因三年前楚云飞一事耿耿于怀,不愿再回到江门了吧。随他去吧,江南鹤想,也许对于那个脾气鲁莽又性格耿直的三弟而言,不回江门是个更好的选择呢。 江南鹤兄弟二人,花了一整天时间,把旧宅上上下下打扫一通,等收拾完时天已经黑了许久了。 江南鹤坐在大宅议事堂前。123。看着空空的议事堂,想象着三年前上百弟子聚集在这里等着他发号施令的样子,竟恍如隔世。 两兄弟在空空的议事堂里坐了许久,江南鹤终于决定,他要把昔日所有的江门子弟一个一个找回来。他要亲自站在他们面前,向他们谢罪,然后告诉每一个弟子——从今以后,就如过去一样,他们的命,由他江南鹤负责。 他要找的第一个人,就是秦狼。 与工头的一番交谈后,江南鹤到江边茶铺喝了半杯茶。他猜想。 。这半杯茶的工夫,足以让那工头放下戒心了。 就在这时,一艘江船在浮桥上停靠了下来。这是一艘过江的客船,每隔半个时辰就在长江南北往来一次,把江北的客人拉到江南,再把江南的客人送去江北。客船一靠岸,上船和下船的人流便在浮桥上汇聚,人来人往起来。 江南鹤等的,便是这个时机。 他混入浮桥上的人流中,利用来往过路人的身形挡住那工棚方向的视线,一点点向工棚接近。他的身形步法矫健得不可思议,面色身姿上却十分放松,不露半点痕迹,在路人看来这不过是一个赶着上船的客商而已。到了工棚外。伯翔他闪身躲入工棚暗角,连在工棚外忙碌的伙计都没发现有人躲了进去。 江南鹤躲在工棚外暗处,扫视整个工棚,却没发现那工头的身影。 工棚里,有几个孩子,看身形还没长开,穿着码头工人的衣服,身上还有些伤口和淤青。就在江南鹤窥视的这片刻,有伙计粗暴地把几个孩子赶起来,时不时挥动皮鞭在孩子身上抽几下,嘴里骂着什么。江南鹤隔得太远,听不清晰,隐约能听到些催促那几个孩子去干活的词句和一些咒骂的话。几个孩子走后,工棚里空荡了下来,倒是工棚深处的棚外,有几个人影在动,还传来一些喧哗。江南鹤顺着工棚的外沿潜过去,停在转角一侧,细细听取另一侧的动静。 他听到了工头的骂声,和几个伙计的应合,还有沉重的捶打声。那捶打声,是拳头和脚猛击人的身体发出的声音,这声音江南鹤不会听错。…。 “敢去外头找人,想逃跑是怎么的?”工头一边打着,一边气喘吁吁地骂着,“你看看你有没有命跑出这个码头?吃老子的饭,还想跑!吃里扒外的死哑巴!” 江南鹤暗暗心惊。 这工头在打谁?若是秦狼,别说这工头,就算是整个工棚的伙计加起来,也不可能伤得到他。若不是秦狼,这个码头上,莫非还有别的哑巴伙计? “老大,要不把他沉江里去吧。”一个伙计显然是打累了,喘息着向工头说道,“这小子都去外边找人了,万一被官府知道……” “官府?怕什么?”工头却嘿嘿笑了,“这小子是个哑巴,不会说话,官府还能找他问话是怎么的?” 说完。123。工头不解恨似的,又向那哑巴身上猛踢了几脚。江南鹤听到那哑巴发出了几声呻吟,但死死咬住牙,把声音又吞了回去。 这哑巴,倒是能忍。江南鹤想着,若这哑巴不是秦狼,便救了这哑巴去江门做个弟子吧。 “要不是看你有膀子力气,老子早把你沉了。”那工头似乎是打累了,恶狠狠地咒骂了两句,终于带着那几个伙计回工棚去了。 直到这时。 。江南鹤才轻轻迈开步子,从转角外走了出来。 他看到,工棚后门门外,一个少年蜷在地上,沉重地喘息着。他赤裸着上身,身上布满了新旧伤痕,比起工棚里那几个孩子要凄惨得多。但这一身伤痕也盖不住这少年一身健硕的肌肉,让江南鹤也不禁暗叹,一个码头工人竟能练出如此身形。但江南鹤立刻转念想了想,码头工人常年干着体力活,练出一身肌肉想必也不稀奇。 江南鹤轻轻迈开步子向那少年走去。他的脚步极其轻盈,如灵猫一般,不发出丁点声响。 那少年双手紧紧抱着脑袋,身子蜷成一团。伯翔不露一丝缝隙。这样的姿势下,任那工头和伙计们如何拳打脚踢,也全都打在后背和手臂上,伤不到要害。这姿势,倒像是习武多年的人才有的经验。江南鹤想到这里,又立刻摇了摇头,转念想到,常年挨打的人自然也能学会这样的经验,并不奇怪。 走到少年身边,江南鹤俯下身子,轻轻伸手去拍少年的肩膀。 就在江南鹤的手要碰到那少年时,少年的手臂突然抽回,用小臂挡住了江南鹤的手。 这样的反应,决不是一个码头工人该有的。江南鹤很清楚,这是习武多年的高手,经年苦练下才会形成的本能反应! 少年抬起眼睛,看向江南鹤。那一双原本如死水般无神的双瞳突然聚焦,焕发出异样的神采来。 江南鹤看着少年的眼睛,如遭霹雳,呆立良久。 “秦狼……”许久之后,江南鹤喃喃地说出了这个名字。。 第六话 码头(下) 秦狼是个被父母遗弃的孩子。为何他会被父母遗弃,多年来他从不知晓,也从没想过去查。 他还在襁褓时,父母将他扔在了一座破庙外。也许遗弃他的人是希望庙中的和尚慈悲为怀,能收留他吧。那夜三更时下起了雨,秦狼在庙外哭泣了整整一夜,却无人理睬。淋着大雨哭喊了一夜的秦狼从此成了哑巴。 第二天,江南鹤捡到了他。 那天,江南鹤深爱的妻子因为难产,诞下一个女婴后便去世了。江南鹤在那天遇到了被父母遗弃的秦狼,他认定,这是一种缘分。 江南鹤将秦狼带回了江门,悉心为他调理好了身子,照顾他成长。123。又将自己的武艺毫无保留地传授给了他,几乎将秦狼当作了自己的亲生儿子。对于秦狼来说,自己的命是江南鹤给的,自己的一身武艺也是江南鹤给的,所以对江南鹤的忠诚,是不需要任何理由的。 但有一件事,秦狼不敢面对——江南鹤的女儿,江月容。 月容与秦狼年龄相仿,在几乎同样的岁数时开始习武,有一个共同的师父江南鹤,甚至二人的武艺天赋都颇为相似。月容小时候,父亲并不喜欢她,因为她的出生是江南鹤的爱妻用性命换来的。月容是女儿身。 。又有一个哥哥在,江门长辈的万千宠爱都在哥哥阿生身上,对月容却只是冷漠。那时的月容,不懂得这背后的缘故,只单纯地以为是自己的武艺比不上哥哥,所以才得不到父亲的宠爱,于是废寝忘食地苦练武艺,日夜不息。但无论她如何努力,父亲的眼睛就是不在她的身上停留片刻。时间久了,她便渐渐厌倦了武艺。 但月容不知道,江门中有一个人的眼睛,一直停留在她的身上。 终有一日,苦练武艺从无间隙的月容一整天没有出现在演武场。江南鹤没有发现,或者发现了却并不在意。但秦狼却发现了。他去月容的房间探视。伯翔却听到月容独自一人在房间里哭泣。月容的哭声,让他也感到心碎。 起初也许只是出于家仆对大小姐的关心,又或者只是孩子心中那一点天然的同情心,秦狼在那天向月容发起了挑战。他举着木刀,一次次向月容进攻,终于点燃了月容的斗志。那天,他们打了整整一下午,二人都筋疲力尽。月容看秦狼的眼神充满了厌恶,但在秦狼看来,至少月容没有再哭泣。 从那天起,秦狼每天都向月容挑战,月容只好每天应战。二人的每一次对战都都打到筋疲力尽才罢手。月容不明白,这个讨厌的哑巴为什么只找自己交手,每次都打得那么用力。自己究竟做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惹得这哑巴这么讨厌她?秦狼无法解释,也不懂得去解释,只是每天都全力向月容进攻。一肚子气的月容也狠狠打回去,对秦狼的厌烦使她无暇再去关心父亲的眼光,也使她习惯了不再流泪。…。 直到有一天,江门内部的演武中,月容第一次战胜了自己的哥哥。她看到江南鹤惊诧地看着自己,也看到秦狼嘴角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从那天之后,月容不再厌恶秦狼了。秦狼仍然每天去找她比武,她也仍然每天全力与秦狼交战。二人的激战很快成了江门每日的余兴节目,连江南鹤也时常在一旁驻足观望,但月容已经习惯了不去在意江南鹤的眼光。 就这样,在彼此的交战中,秦狼和月容度过了自己的童年。 当二人渐渐长成了少男少女,秦狼的心底渐渐开始对月容有了一丝不一般的情感。他自己能察觉到这种变化,但他却把这心思深深地埋藏在了心底。 他不可以爱月容,因为月容是江南鹤的女儿,而江南鹤是自己的主人。对月容的任何欲望。123。在秦狼看来,都是对江南鹤的亵渎和背叛。 他深深埋藏着这份感情,把这种压抑转为了对江门的忠诚。他比任何一个江门弟子都更疯狂地执行着刺客任务,也比任何一个弟子都受江南鹤的信任。 他曾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过下去,每一天都和昨天没有差别,也与明天一模一样。 但突然有一天,月容离开了江门,而江南鹤解散了江门。 在江门旧宅外,江南鹤、江南虎收拾好了行囊准备南下。秦狼伫立在门外,背着自己的包袱,却久久不动。 江南鹤问秦狼:你真不愿意和我们一起去武陵? 秦狼只是摇头。 武陵太远了。 。去了武陵,就见不到月容了。他在心里默默想着,却不把这想法告诉给任何人。 江南鹤看着秦狼长大,他知道,他教给秦狼的只有一身武艺而已。今后没有了江门庇护,他若以武艺伤人,便无人能够保他了。于是,江南鹤临走前,要求秦狼向他承诺,从今以后,不可再对任何人动武。 “记住,你已经不是刺客了。” 秦狼重重地点了点头,一如以往每一次从江南鹤那里接到命令时一样。 武昌城很大,但能容他一个哑巴谋生的路却很少。他很快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银子,却仍不肯离开这武昌城。终于有一日。伯翔在路边乞讨时,一个码头工头看中了他。 这个工头,是码头上的一个恶霸。他纠集了一伙流氓,四处拐走街头的孤儿乞丐,逼迫他们去码头做苦力为自己赚钱。对这些抓来的苦力,他不给一分工钱,只给些酸臭的饭菜喂饱而已。他常常带着伙计们对这些苦力随意打骂,有时是因为这些苦力想要逃跑或做错了事,有时只是单纯因为他在外面受了气想找个人发泄罢了。 秦狼是习武出身,能受得住工头的殴打,对这些苦也不以为意——他从出生起,就吃了太多苦,早已无所谓了。但有一天,秦狼发现这些苦力里有些还是孩子,十二三岁年纪,因长年吃不饱饭而骨瘦如柴。这些孩子,也是那工头从街上带回来的,或许有些是拐过来的。他们原本身子就弱,干不了太多重活,手脚也不如壮年麻利,常常做错事。而在这码头上,一丁点过错都会招致工头和伙计们的暴打。那些孩子夜里哭泣的声音,时常让秦狼想起许多年前的月容。…。 于是,每到这些孩子挨打的时候,秦狼便会用自己的身子挡住他们。拳脚大都打在秦狼身上,他也一声不吭。他曾对江南鹤许下承诺,决不再对任何人动武,因此也从不还手。久而久之,工头和他的跟班们都知道这个哑巴是可以随便打的,几乎每天都会打他一顿。就这样过了三年,尽管身上早已遍体鳞伤,秦狼却从未想过离开这个码头。 只要留在这个码头,就能留在武昌城。而秦狼知道,月容就在武昌城外。 一天的苦力结束后,秦狼会等工棚里所有人都入睡,他便悄悄跑出工棚。做刺客多年磨砺出的武艺,能让他在深夜的码头来去自如而无人察觉。 每天夜里,他都会跑去武昌城外,一个叫吕家村的地方。吕家村外有一片树林,其中有一棵高大的树,站在树顶上能看得到吕良家的院子。那棵树虽高。123。但以秦狼身手,爬到树梢并不费力。于是他每夜都爬上那棵树,远远守护着月容,以防在月容熟睡时有歹徒或野兽接近。有时,他会期待月容突然走到院子里来,在深夜月色下朝自己的方向望一眼。但三年来,月容一次也没有走出来过。 天微亮时,秦狼便潜回工棚,沉沉睡去。他常常因为起得晚了被工头痛打一顿,但他从无抱怨。 日子就这样过了三年,直到那天,江南鹤又一次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江南鹤扶着秦狼的肩膀,深深低下头,对秦狼说:对不起,都是我害了你。 秦狼惊慌地拜伏在地上。 。身体因哭泣而不由自主地抽搐着,压抑不住。 江南鹤告诉他,自己要重组江门。他不会再让任何一个江门子弟受人欺辱。 江南鹤取出一把匕首,放到了秦狼面前。 “今天夜里,收拾好一切。明日,我在旧宅等你。” 那天干完活的工头回到工棚,却找不到秦狼的踪影。工头恶狠狠地咒骂了许久,发下毒誓,若再见到那哑巴,必定要把他活刮了,沉到江底下去。 那天夜里,下起了雨。 工头摸黑起床,走到工棚外对着长江小解的时候,一个黑影出现在了他的身后。 凌厉的一刀眨眼间抹过工头的脖颈,血水喷涌而出。 工头惊恐地捂住了脖子,想要喊叫。伯翔却发不出声音来。 又是几道刀影掠过,工头的手脚顿时失去了力气,倒在了工棚外。他的手脚筋都被挑断了,再也使不出力气来了。 工头挣扎着回头看去,只看到大雨中,秦狼的眼神闪着凶恶的光,又看到秦狼的身后站着那些常常被他殴打的孩子们。 秦狼没有再理会工头,擦了擦手中的刀,走向了工棚里。他身后的孩子们如疯了一般扑向工头,拳打脚踢,将这些年所受的屈辱和着暴雨宣泄而出。工头喊不出声音来,工棚里却此起彼伏地响起了惨叫声。 但那夜的电闪雷鸣,掩盖了许多声响。 第二天早上,码头上的人惊恐地发现,一个工棚里向外渗出了血水,混杂在雨水里冲进了长江。 衙门官差进入工棚的时候,他们看到了如人间炼狱般的恐怖景象。到处是血污和尸体,发出阵阵让人反胃的腥臭。 没有人知道那天夜里,工棚里到底死了多少人。码头工人间的说法是,夜里来了一个厉鬼,把工棚里所有的工人全都带走了。。 第七话 家 武昌城正东门,宝阳门外,发生了一些争吵。 一队从东边来的商旅,浩浩荡荡行至城门前,却被守城兵将拦了下来。守城兵将说是商队货物太多,形迹可疑,坚持要逐一搜查才可放行。这个理由,其实是个暗语,常年行船走马的商人大多都懂的——所谓“货物太多,形迹可疑”,换成白话,就是说你家商队看起来挺富裕,当有闲钱换个过境平安吧。商旅领头若是个明白人,便该懂得强龙不压地头蛇的道理,没必要在每个关口上都跟守城兵士闹事,出发时必定都多少备了些孝敬钱打发过路官吏。 但武昌城门外这一拨,看起来是价钱没有谈拢。守城门的老兵油子见这队伍排得挺长。123。想多捞些东西。商队的领头只好百般解释,说这是来武昌城开店铺分号的,家具物件多,商货并没有多少。可那守城的老兵就是不信,两边就这样在城门口杠上了。 守城老兵干这买卖不是一两次了,他心里有底。只要他一口咬准不给放行,入了夜城门一关,商队进不去城,无处落脚,就只能在城外风餐露宿一夜,哪个商队头领都不会为了这几两银子的事情去受那个罪。他只消多磨些工夫,这商队头领肯定得服软。 商队就这样在城外拖了一个时辰。 终于。 。商队后边马车队伍里,一个中年人耐不住性子,从马车里走了出来,向伙计要了一匹马。 一个女人从马车里探出头来。 “老爷,不要鲁莽!”她担忧地说道。 这女人怀着身孕,不便行动,只焦急地望着那中年人。 中年人向女人笑了笑:“夫人莫慌,我去聊两句便回。” 说完,他翻身跃上马背,双腿一夹马腹,大喝一声,那马便突然来了精神,奋起四蹄向前跑去,不须臾便到了城门口。 正在城门外跟老兵争得汗流浃背的商队头领,一见那骑马的中年人过来,便急忙招着手仓惶喊道:“老爷。伯翔不可胡乱行事啊!” 老兵一听说“老爷”二字,心中便乐了起来。这头领好说歹说不肯加价,看来是因为他拿不了这个主意,队伍里还有他的老板在。既然这老板来了,那就好办了,我直接跟这老板开条件,话便好说多了。 老兵想着,转身就朝那飞马奔来的中年人走去,脸上还挂着骄横的神情。 却没想到,那马离得近了,竟没慢下来,而是径直朝这老兵冲了过来。这老兵虽说是个兵,这许多年来却从没见过什么大阵仗,只在城门口站了二十多年而已。平日里出城进城的老百姓对他都不敢有半点冒犯,哪见过有人敢骑着马朝他冲过来的。这一下子,他竟不知所措,愣在原地,动弹不得了。 眼见那马就要撞到老兵身上,骑马的中年人猛地一勒缰绳,凭着一股蛮力生生把马勒得生疼。那马不禁扬起前蹄,立了起来,在老兵面前长啸一声,挥舞了三四下马蹄才落下地去。…。 那老兵愣了半晌,两眼直直地望着那马蹄在自己眼前扑腾了许久。到马蹄落了地,他才终于回过神来,险些以为自己这条老命就要交待在这里了。再抬头看去,却见那马上的中年人居高临下地瞪着他,好似个活阎罗一般,这老兵又愣在了原地,不敢妄动分毫了。 中年人不由分说,举起手中马鞭,劈头盖脸就往老兵脸上抽去。这中年人的臂力好生了得,一马鞭抽下来,就打得那老兵脑中一片空白,只觉天晕地转,过了片刻才觉出疼来。这痛劲还没回过来,又一马鞭甩来,老兵又是一阵眩晕,站立不住,跌到地上去了。那中年人却不肯放过这老兵,从马上跳下来,照着地上的老兵狠狠地抽了几鞭子。123。直抽得这老兵皮开肉绽,鲜血直流。 老兵起初嘴硬,喊出自己官职名号,只求能吓住那中年人。却怎料他越是喊名号,那中年人打得越狠。马鞭就跟带着锯齿似的,每蹭一下都得脱层皮。老兵实在熬不住了,只好趴在地上抱头求饶。 中年人打了一阵,再抬起头,只见守城兵将此刻正齐齐举着兵器对着他,却不敢靠近分毫,只任由他毒打他们的上级。 “你到底还要不要命了,守城的兵将你也敢打……”趴在地上的老兵一边哭得老泪纵横。 。一边失声喊着。 中年人却不屑地笑了笑,从腰间掏出一个令牌,亮给老兵看了看。 那令牌上,写着一个大大的“江”字。 看到令牌的一瞬间,老兵的脸色立刻变了。他战栗着,挣扎爬起身子,恭敬地跪在这中年人面前:“大人饶命,小人有眼不识泰山,您大人有大量,大人不记小人过……” 中年人却不理会老兵语无伦次的话语,收好令牌,只对着面前的这些小兵大喝一声:“放行!” 就像是听了中年人的命令一般,小兵们赶紧散开,放商队进城去了。 中年人牵回马缰。伯翔跃上马背,把商队头领喊到了自己身前。 “这事,别让夫人知道。”他对头领小声叮嘱道,“夫人问起来,就说我付了进城费。” 商队进了城,直奔码头,在码头前一家空置的店面前停了下来。下人们也不多休息,立刻开始了店面的布置。商铺老爷则挽着怀着身孕的妻子,小心翼翼地走进了商铺后的宅院里。在妻子面前,这位老爷丝毫没有城门外面对老兵的凶神恶煞,倒像个文质彬彬的小生。 码头上的人看着这个新入城的商队,议论纷纷。有人猜测着这商铺老爷的来历,有人揣摩着附近几家商铺的心思,也有人聊着聊着,话题就转向了半个月前在这码头上发生的厉鬼杀人的异事上去了。 过了一两个时辰,商铺老爷把夫人的房间都安排好了,便说要去拜访些老家的朋友。得了夫人应允后,他才走了出去。…。 出门时,他看到商铺外头“李家铺子”的招牌已经挂到了店面外头。 这位老爷离了自家店面,轻车熟路地在武昌城的大街小巷间穿梭。他对这里的每一条街道都太熟悉了。大约走了一炷香工夫,他来到了江门旧宅外。他看到,江门旧宅的大门重新粉刷过了。 他敲响了大门,很快便有大宅的年轻仆人前来应门。仆人打开门,一见到门外中年人的样子,忍不住失声叫了出来:“三门……” 他的话还没说完,中年人的手已经飞速捂住了他的嘴。中年人笑了笑:“不要对着大街喊我名号,进了屋再叫。” 这个中年人,就是湖广江门三门主,江南鹤的三弟,江南蛟。 半个多月前。123。远在宁波的他,收到了江南鹤的亲笔信。江南鹤要重组江门,邀他回去。但此时的他,已有了家室和生意。在宁波,没有人知道他与江门的关系,甚至连他的夫人也不知晓,只以为他是个独来独往的游商而已。要不要回江门,他考虑了很久。 犹豫了半个月,他还是回来了。 回武昌城的第一天,他便去了江门旧宅。迟来了半个月,理当尽快去向自己的兄长谢罪。 但进了江门旧宅,他却没见到江南鹤。 此时。 。江南鹤在武昌城外,去找另一个人了。 武昌城外的小路上,秋色渐浓了。 江南鹤和江南虎骑着马,沿着落叶缤纷的小路,向城外的吕家村走去。 三年前,正是在这条小路上,江南鹤做出了解散江门的决定。三年后,重组江门的最后一步,也要从这里走下去。 林间小路的尽头,是一片开阔的田地。田地的尽头,远远地可以看到吕家村的院落了。 二人夹紧了马腹,缓缓向田地远处行去。 一路上,江南鹤思索着见到女儿该说些什么,想了一路,却毫无头绪。 一路上。伯翔江南虎只看见兄长眉头紧锁,他便也识趣地一言不发。 二人就这样沉默着,一路无语,无可记叙。 直到走到了吕家村外,江南鹤勒住了马缰,停了下来。 吕家村不大,十几户人家。从村口望去,便能看见村子深处的吕良家院子。 江南鹤望见,月容就坐在院子里,怀中抱着一个还半岁大的小娃娃。月容的手上握着一个纸做的风车,柔和地来回挥动着。风车随着月容的的挥动,轻轻转动着,像风中飞舞的花瓣。小娃娃向风车伸着手,一脸入迷地盯着风车。那转动的纸瓣,在这个刚到人世不久的孩子看来,显得那样不可思议。 月容看着抱在怀里的孩子,脸上挂着带有一丝俏皮的幸福的笑容。 江南鹤远远地看着月容的笑,眉头微微舒展开了。 他从未见月容那样笑过。此刻的月容,似乎是另一个江南鹤不认识的,平凡但幸福的女孩。…。 初秋时节,一阵凉风从江南鹤的身边吹过,将他的衣角扬起几分,又轻轻放下。 凉风骤起,让江南鹤微微哆嗦了一下。 风掠过江南鹤的衣衫,又朝着月容去了。没过多久,月容手中的风车被凉风吹动,翻滚着转动了几圈,又缓缓停下。 风车停下的一瞬,吕良不知从哪里走了出来,将一件薄薄的外衣披在了月容身上。两人轻声说了几句话,吕良轻轻搂住了月容的肩,月容则软软地靠在了吕良身上,像撒娇似的。 江南鹤突然轻声笑了笑,拨转了马头,转身离去。江南虎跟在身后,不发一言。 远处,月容听到两声轻微的马鸣。她循声望去,只见到两个路过的长者,在一片萧瑟中缓缓远去,有些寂寥。 走回那条林间小路时,江南鹤和江南虎谈笑着。 来的时候,二人一句话也没说。走的时候。123。肚子里的话却像是决堤的洪水一样,滔滔不绝。但嘴上说的,却似乎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什么林子里的树是不是杏树,什么南迁的鸟雀什么时候动身,什么过几天是不是要下大雨等等,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唯独对于吕家村和吕家村里的人,二人刻意回避着,一句也不谈。 走到林子中段,江南鹤见到了一个佛龛。来的时候满腹心思,没看见这地方。走这第二遭的时候,却不由注意了起来。 这佛龛,好生古怪。怪就怪在这供奉的佛像,江南鹤从未见过。 这佛像,既不是坐着的,也不是站着的,而是吊着的。仔细看去,这佛雕上刻的,似乎是一个双手被钉在十字木架上。 。身体因痛苦而扭曲着的人像。看得久了,连江南鹤也觉得有些骇人。 二人勒马稍歇,对着这佛龛议论许久,也猜不出这是哪路神佛。恰在此时,两个老农路过,看起来是回吕家村去的。江南虎被兄长追问得心痒难耐,便临时拦住两人,询问这佛龛来历。 两个老农听了江南鹤兄弟的争论,相对一视,笑了许久。这一笑,却让江南虎更加摸不着头脑了。 “也不怪二位老爷,就是猜遍了满天神佛,想也猜不出这是哪路神仙。”年长的老农哈哈笑道。 马上的江南鹤跃下马来,朝这位老农行了一礼,问道:“我兄弟二人孤陋寡闻,还请老先生赐教一二。” “这里头供的,不是佛,是个罗汉。”那老农指着神龛,笑着说道,“但这不是咱中原的罗汉。伯翔是洋罗汉,洋人带过来的。” 这话音刚落,一旁年轻几岁的老农却又大笑起来:“你个歪嘴巴子,瞎教人,这哪能是罗汉呢!” “那你说这是啥?” “这事我就比你清楚,这是去年年末的时候,有个广东来的秀才路过咱们村,在这里修的。那秀才说,只要多来这儿拜拜,年年风调雨顺,平平安安。那秀才当时就借住在我家附近,我就跑去问他,说这是个什么神仙呐?那秀才便从什么开天辟地讲起,足足给我讲了两个时辰,我脑袋都听晕了……” “那秀才怎么说的?” “那秀才说呀,这神仙,不是罗汉!”年轻几岁的老农嘿嘿一笑,“是个菩萨,洋菩萨,可灵验了。说是洋人能打赢咱官军,全靠这菩萨保佑的哩!” 两位老农说笑着,缓缓迈步往村子里走去了。 江南鹤兄弟二人,却站在这神龛前,看了许久。 “世道还是变了呀。”江南鹤轻轻叹了口气,“这年头,连菩萨都有洋的了。” “大哥……”江南虎轻轻笑了两声,“原来的菩萨,本也是洋的……”。 第八话 任务 时已三更,夜色正浓。 武昌城内,只有巡夜人敲着更锣,四处走动。 城西北角,江水流转之处,有一片江矶,名唤黄鹄矶。黄鹄矶上,有一座高楼,依城傍水而立,远看去好似矗立在滚滚江水之上。此楼,名唤黄鹤楼。只要在长江边上看见了黄鹤楼,来往商船便知道,这是到了长江汉水交汇之地了。 黄鹤楼下,是武昌城里过路旅人必去的繁华地段。即使是这三更时分,楼下酒家仍是灯火通明,燕舞笙歌,好似不夜城一般。 江南鹤从酒楼廊间走过,只见无数红尘客在这灯红酒绿间徘徊喧闹,只求今夜醉死在这不夜城中。不时有人撞倒在廊道边。123。嘴中呢喃说着什么,癫狂着,不知是笑是哭。 黄鹤楼顶层,有一间包厢,能俯瞰江景,远望晴川。 走到包厢楼下,还未登上楼梯,便听到琴曲声似溢出石岸的江水般流转开来。那是包厢里的歌妓唱着小曲,音色婉转,如风中柳絮。 “俺曾见金陵王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 那乌衣巷不姓王。 。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 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 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 那词曲缓缓漾开,江南鹤和着这音律,一步步登楼而上。 推门而入,包厢里除去歌妓乐手,只有一人坐在里面。 穿着商旅服饰的曾侍郎。 “曾侍郎这个丁忧,丁得好自在啊。” 几个时辰前,江门旧宅,江南蛟冷笑着讽刺道。 江南鹤微微抬手,打断江南蛟的话头:“我们兄弟今后还要仰仗于人,面子总还是要给的。” 这话,是在曾侍郎的仆人来到江门,送上了请帖之后不久说出来的。曾侍郎扮作商旅。伯翔来到了武昌城,邀江南鹤三更时在黄鹤楼登楼相会。 “大哥,我与你同去。”江南虎上前说道,“我信不过那些当官的。” “不必了。”江南鹤笑道,“单刀赴会,才显出我江门气魄。人家都亲自来武昌城了,诚意至此,我们又何苦猜忌人家呢。” 何况,武昌城是江门的地界,曾侍郎心里应该清楚得很。他来武昌城,才是真的单刀赴会,以示对江门的信任。他尚且不怕,江南鹤自然更无怕的道理。 江南鹤从府中取了副夜行牌,独自离开江门,在黄鹤楼下徘徊至三更时分,断定这里没有兵丁埋伏,才终于放心走上楼去。 当他发现曾侍郎只是孤身一人坐在楼里等自己的时候,他为自己过度的谨慎而苦笑了起来。 “都说翠红楼的歌妓湖广第一,今日听来,果然名不虚传。”歌妓走后,曾侍郎捋着胡须,脸上仍是那副和善的笑容。…。 此时的包厢里,只有曾侍郎和江南鹤两人,和一桌酒菜。 江南鹤微微抱拳,赔笑道:“让曾大人笑话了,小民一介武夫,不通音律,听不出好坏来。” 曾侍郎哈哈大笑:“再过不久,江门主就要做朝廷官员了。这些官员们都爱的东西,门主也要学一学,将来才好跟同僚相处啊。” 江南鹤又是苦笑一阵:“还请曾大人赐教。” “那歌妓刚才唱的,是《桃花扇》中的一出唱词。《桃花扇》这戏,门主听过吗?” “有些耳闻,却未曾看过。” “《桃花扇》讲的,是前朝覆灭之际,江南的一段情事。这戏写的虽是男女,戏里唱的却是家国。那是天下骤变。123。改朝换代之时,国家尚且风雨飘摇,姻缘又岂能遂人愿。一个人再如何英雄豪杰,到了那时也终究是风中落叶,浪里扁舟。到头来看尽成败兴衰,才知一个人的力量是多么渺小。朝中权贵,许多人爱听桃花扇,听的就是这人力不胜天之叹。刚才歌妓唱的这段词,在戏里本是花脸唱的,气魄雄浑悲壮,听来叫人叹息。但这曲调,换这歌妓唱来,没了花脸那份雄壮,反多了几分哀婉凄艳,别有一番滋味,把一个哀字唱得教人心醉。来一趟武昌,能听到这么一曲音调。 。平生愿也足矣。” 曾侍郎说得陶醉,却见江南鹤对这些毫无兴致,不禁苦笑半声,抿了口酒,随即换了个腔调,压低声音说道:“江门主可知道,丁忧的规矩?” “小民祖辈五百年来无人为官,自不知道为官的规矩。” 曾侍郎又笑了笑,仍压着声音说道:“丁忧的时候,是不能宴饮作乐,也不能听曲的。” “哦?那曾大人今日这是……” “今日之事,江门主只消流传出去,便可毁了我曾某人后半生的仕途。” 曾侍郎说这话的时候,仍在笑着,那笑容却叫江南鹤心中生出寒气来。 “我们这些考科举的人。伯翔从小读的都是孔孟之道,以礼法治天下。”曾侍郎望向栏外,那是月下长江,“年少时,除了练些棍棒武艺,我也爱读四书五经,以为天下之道就如书中所写的,只要大家都遵循孔孟礼法,天下自然大治。到那时,天下人人都是好人,夜不闭户路不拾遗,便不再需要武人去逞匹夫之勇,惩恶扬善了。后来进了官场,我才恍悟,那礼法,不是治天下的宝具,而是刀剑。官场争夺,你死我活,互相攻讦时用的便是这礼法。在官场,若要伤人,不似江湖人用刀剑去砍,而是用奏本奏,只消说谁不守礼法,便是罪大恶极。在朝为官,不得不谨言慎行,不可留丝毫把柄于人,否则便是把脖子放在了砧板上,只看别人愿不愿意砍下这一刀了。江门主,你我都曾是江湖中人,见惯了江湖险恶。但江湖再如何险恶,那刀剑都在明处,看得见。朝堂这个江湖,刀剑在暗处,看不见啊。”…。 “曾大人,您对小民说这些,是何用意?” 曾侍郎将目光从滚滚长江上收回来,挑起眉毛看向江南鹤。 “江门主,我这是把我的把柄送给你啊。” 江南鹤微微心惊。 “曾大人何出此言?” “曾某在朝廷为官,见惯了尔虞我诈,也学会了观人知心。若曾某猜得不错,江门上下,对我曾某人还不信任吧。” 江南鹤没有回话,算是默认了。 “曾某也曾是走过江湖的人,自然知道江湖上你死我活之时,情分总是靠不住的,防人之心不可无啊。人会有戒心,是因为看不清对面的人,不知对方是何底细,是善是恶,强在哪里,弱在哪里。若知道了,心里有底,自然也就不会怕了。江门主,你说是吧?”说着,曾侍郎的脸上又恢复了笑意,“不瞒江门主,自曾某人丁忧以来,这还是第一次听小曲呢。这个把柄。123。曾某人特为江门主送来。将来你我就是官场同僚,这把柄就算是我给江门主纳的投名状了。如此一来,江门主可以信任我了吧。” 江南鹤急忙答礼:“曾大人这是哪里话,江门上下自当听凭曾大人吩咐,不敢怠慢。” 曾侍郎缓缓坐直了身子,笑着说道:“有江门主这句话,曾某就放心了。这一趟来武昌,曾某便是给江门主带来了朝廷的密令。” 江南鹤一愣,急忙起身下拜,伏在曾侍郎身前。 曾侍郎从袖中取出一张密令,交到江南鹤手中。江南鹤展开看去,只一眼,就如突遭晴天霹雳,愣在原地,半晌不能动弹。 曾侍郎取回密令,借烛火烧着,顷刻间便化为了灰烬。但那密令上的内容。 。印在江南鹤的脑中,久久不能散去。 “曾大人,那个村子……”江南鹤的声音,失去了往日的稳重,“那村子里,都是平民百姓啊……” “江门主……”烛光晃动着,在曾侍郎脸上打下斑驳的阴影,使他的声音也显得幽深阴暗起来,“这是朝廷的命令。” “朝廷远在京城,不知这武昌城情况,兴许弄错了……” “江门主,你以为朝廷在江南除了曾某人,就没有别的眼线了?” 江南鹤心惊。 “四海之内,莫非王土。”曾侍郎继续说道,“只要是王土上的事,都会有门路传到朝廷里。这密令既然下给了江门主,那就是说——对朝廷而言,这村子里的人都是贼人。” “请曾侍郎明察,这村子里……” “这村子里,有江门主的女儿女婿。伯翔是吗?” 曾侍郎这话说得十分平静,江南鹤却如又遭一道霹雳。 “曾大人,你知道这事?”他恍惚地问道。 “不难查出来。”曾侍郎笑着,“既然曾某知道,想必朝廷也一定是知道这件事的。” “既然朝廷知道,为何还要给我下这个密令!”江南鹤有些失控地喝道。 曾侍郎却冷静得教人害怕:“是啊,既然朝廷知道,为何还要给江门主下这个命令呢?” 一种无法名状的恐惧突然袭入江南鹤心底。他愣在原地,久久不能回过神来。 曾侍郎站起身,走到栏前,凭栏远眺。 夜色正浓,只能隐隐看见江上暗流涌动,听得那浪声如喊杀一般,仔细看去却是黑漆漆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江门主,朝堂也是个江湖啊。”曾侍郎意味深长地说道,“这江湖里的刀剑,看不见,却刀刀致命。一念之差,便是万劫不复。进江湖,少不得要纳投名状,可这投名状怎么纳,规矩是别人定的,你我说了不算,唯有愿不愿去做而已。” “是做国事,还是做家事,江门主,慎重啊。”。 第九话 刺客(上) 武昌城外,吕家村。 午后的阳光斜斜向吕良家的院子洒过去,将这简陋的院落照得似金碧辉煌的大殿一般。 吕良家的孩子终于玩得疲倦了,在月容的怀中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月容抱着孩子,轻柔地左右晃动着身子,像青草嫩芽在春风中摇曳似的。她缓缓走到院落里的摇篮旁,将孩子轻轻地放了进去。孩子不知何时捏住了月容的衣袖,尽管已沉沉睡去,小手却不愿轻易松开。月容笑着,轻轻抚了抚孩子的额头,孩子便像是乖巧地明白了月容的心思似的,手指一点一点松开来,软软地落在了摇篮里。 月容又抚了许久,才终于起身离去,将一个装着几件旧衣服的竹篮拿起。123。向院落外走去。 “阿月,你去哪里?”吕良透过窗户,对月容轻声唤道。他的声音,还是那么柔和。 月容回过头,见吕良坐在窗边,手里虽拿着书卷,眼睛却一直看着窗外。 “你不念书,老盯着我看做什么?当心考不上状元了。”月容故意装出些许教训的语气,脸上却是调皮的笑容。 吕良微红着脸,又轻声问道:“是去洗衣服吗?” “嗯。陪孩子玩得忘了时辰,再不去洗,天就黑了。” “天晚了。 。要不明天再洗吧。” “这季节雨天多,难得这两天放晴,我怕明天天就变了。” 吕良只是不舍,还想说些什么,却又没什么话说出口去。想了许久,之说出了一句“早些回来”。 月容此刻已经走到了院门外,远远地应了一声,便走远了。 吕良望着月容走了许久,回过神来时,却见正在院子里饲鸡的老父母看着自己窃笑了许久,突然羞涩起来,急忙把手中的书高高举起,挡住了涨红的脸。 武昌城往南,有一片湖,通过一条水渠与长江相通。渠中水势不急不缓,临岸处水也不深,正适合洗衣濯物。 这一日的渠水岸边。伯翔空荡荡的,只有午后的阳光懒洋洋洒落下来,将一渠活水映得闪闪发光。月容在岸边寻了一个台阶坐下,卷起衣袖裤脚,有些嬉闹似地把一双脚浅浅探入了渠水中。渠水凉飕飕地从月容脚丫间掠过,闪着星星点点的光亮。偶有细小的鱼虾顺着这清澈的渠水扫过月容的脚趾,留下微微的轻痒,但很快便被渠水的凉意冲刷去了滚滚长江。 月容享受着这惬意的午后,也不急着洗濯衣物,而是微微闭着眼睛,听着风声水声,陶醉在暖洋洋的阳光里了。 她只觉得,过去的一切都仿佛是一场梦境,唯有此刻的阳光和渠水,是真切的。 渠岸上,有人踩中了几粒碎石子,发出了轻微的咯吱声。 月容懒懒地睁开眼睛,循声看去。 她看到,不远处的树影下,站着一个人,此刻正默默地注视着她。 看着那人的身影,月容的脸上突然涌起一丝惊喜。…。 “秦狼!”她失声喊出了这个名字。 树影下,秦狼微微向她招了招手。 月容像是个孩子似地,突然跳起身子,惊起的水花在阳光下闪着璀璨的光。她向秦狼跑去,秦狼也缓缓向她走来。 或许是三年未见,月容有些太兴奋了,连珠炮般问着秦狼的近况。秦狼不会说话,只能点头或摇头而已,但不论点头还是摇头,他的眼睛从未离开过月容的脸。 对月容来说,秦狼似乎一切都没变。而对秦狼来说,这样开朗的月容,他却从未见过。三年来,他几乎每晚都会守在吕家村外,每晚都幻想着月容走到院子里,幻想着月容的面容和表情,幻想着月容看着他的眼睛。但他过去无论怎样想象。123。都想不出月容如现在这样欢快的笑容。 秦狼的眼睛贪婪地看着月容,似乎要把月容脸上的每一丝细节都深深刻进脑子里去。他虽点头摇头地回应着月容,可他根本没有细听月容问了些什么。他只觉得月容的声音像是夏日的风铃被凉风吹起,叮叮当当欢快地响着。能再听到月容对他说话,这对于他,就已经足够了。 月容不知疲倦地问了许久,从秦狼问到江南鹤,又问到江门,又问道二人儿时曾去过的地方,曾用过的兵器,甚至曾说过的话。问了许久。 。月容才注意到秦狼手臂上隐隐的伤痕。那一瞬间,月容突然安静了下来。 秦狼顺着月容的视线,发觉自己的手臂露出了衣袖。手臂上密布着长年积累下来的道道疤痕。秦狼急忙捂住自己的手臂,低下了头,不再看向月容。 月容脸上的笑容静静地消失了。她突然意识到,也许不是所有人都如她一样,度过了平静美好的三年。 “秦狼……”月容轻声问道,“这些年,苦吗?” 秦狼微微抬起眼睛,但终于还是没能鼓起勇气再看月容一眼。他四处张望了一会,突然朝着渠水边月容的衣篮走了过去。衣篮里放着许多衣物,秦狼伸手去拿。伯翔却见放在最上边的是月容的肚兜。他突然一阵脸红,急忙将手缩了回来,在篮中又挑了几眼,终于找到一块不知是什么用处的白布,便抽了出来,放在渠水中一言不发地搓洗起来。 秦狼从未做过洗濯的活,手脚显得有些粗笨,惹得月容轻轻笑了几声。月容也走过去,在秦狼旁边坐下,取过了秦狼手中正在搓洗的白布。 “你拿的这是孩子的尿布,你不会洗的。”月容笑道。 秦狼却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低着头,歉疚地坐在一边。月容见了,倒有些慌了,急忙从篮中又寻了一件旧衣服,递到了秦狼手中。她朝秦狼笑了笑,那笑容被阳光打磨得似梦境一般。 二人就这样并排坐在那渠水边,一件一件地将衣篮中的衣物洗濯一遍,偶尔放到岸边用棒槌敲打一阵,又放回水中冲洗。这光景,竟像是二人小时候在江门旧宅中磨剑的日子似的,只是那时的月容,没有这样开怀笑过。…。 秦狼洗的衣物,总是洗不干净,月容接过去只好再洗一遍。她又怕秦狼委屈,于是便一点一点地教着秦狼如何捶打衣物,如何在渠水中冲刷,又如何折叠搓洗。洗了几番后,秦狼终于得了要领,手脚不再笨拙了,衣物也洗得越来越干净了。月容再次接过秦狼洗出来的衣服,里外看了一遍,赞许地朝秦狼点了点头。秦狼不知为何,嘴角也不自觉地学着月容的样子,微微扬了起来。 这扬起的嘴角,配上他一贯低沉的眉目,显得有些滑稽。这是他三年来第一次笑。 但当月容要将那衣服收进篮子里的时候,秦狼却像是突然发现了新的污渍似的,有些粗鲁地又夺过衣物,重新认真地搓洗了起来。看着秦狼那认真的样子。123。月容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却不忍说些什么,只由秦狼洗得尽兴便是了。 原本若没有秦狼帮忙,这些衣物,月容片刻便洗完了。奈何秦狼洗得越来越仔细,眼看太阳就要西沉了,月容才终于把最后一件衣物从依依不舍的秦狼手中取了回来。 她站起身子,擦了擦脸上的汗水,对着秦狼调皮地笑了笑。 “我得回去了,要不天就晚了。你也快回家吧,有时间的话,记得常去吕家村探探我!” 说完。 。她的语气突然软下来,又加了一句。 “照顾好自己,别再受伤了。” 秦狼只是低着头,不敢看向月容。 月容也说不出什么别的话来了,便又打了个招呼,便转身朝吕家村的方向走了过去。 秦狼却突然迈开步子,挡在了月容面前。 月容微微有些吃惊,愣了片刻,轻轻笑了笑:“怎么了?” 秦狼只是低着头,不回答。 “有事吗?”月容轻声问道。 秦狼仍旧低着头,甚至不与月容对视一眼。 月容苦笑了一声,迈开步子,打算绕开秦狼。但她的步子刚刚迈开,秦狼也跟着侧开一步。伯翔仍旧挡在月容身前。 月容有些诧异地看着秦狼,秦狼却一直只盯着地上。 “我得回去了。”月容说着,又向一侧迈开了一步。 秦狼也立刻迈出一步,直直地挡在月容面前。 月容警觉了起来。她脸上的表情阴沉了下来,那神色却是秦狼更加熟悉的样子。 太阳没入了西边浅浅的江霭中,天色也随之渐渐昏暗了下来。 秦狼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挡在江月容身前,既无动作,也不看向她。秦狼的身后,昏沉天色的映衬下,远处隐隐地有些火光在闪动。 江月容细细看去,惊讶地发觉那火光的方向竟是吕家村! 她的手,忍不住颤了一下。手中的衣篮翻倒下去,将一篮干净的衣物洒落了一地。 “秦狼,你……” 江月容看到,秦狼的眼中噙着泪。 “秦狼,让开!” 秦狼缓缓摇了摇头。…。 月容,不要回吕家村。 秦狼只想对月容说这一句话,也许这辈子只想说这一句话,但他说不出来。 天地那么大,去哪里都好,唯独今夜,不要回吕家村。 江月容的肩膀缓缓沉了下来,眼睛直直盯着秦狼。她整整三年,没有再那样用力地看过谁了。她的脚缓缓叉开,这个姿态秦狼太熟悉了——那是江月容施展步法的准备。 江月容的双刀,并不强在刀法,而是强在步法。整个江门,能跟得上江月容步法的人,屈指可数。秦狼恰恰是其中之一。 眨眼间,江月容身形一晃,脚边的石子猛然惊起,再落下时已不见了她的身影。 秦狼双脚发力。123。顷刻间人已如离弦般冲出。 密集的步点声在碎石子滩上如鼓点般此起彼伏,渠水好似也随着这鼓点奔腾起来,宣泄般咆哮着。 岸边的落叶被两阵旋风卷起,在空中仓惶地翻滚,像在混乱中厮杀的兵士,又像迷途的人们在寻觅前路。 飞溅的石子惊恐地在岸上翻滚,有的在空中互相碰砸得粉末四起,有的猝然撞入滚滚渠水中,将狂啸在半空中的滔浪击得粉碎。 不远处的林间。 。两只蝶儿翩然飞出。他们你追我逐,相伴相依,却在猝然相聚的一刻猛地散开,似风中起舞。 奔跑中,江月容的眼神好似罗刹恶鬼一般。秦狼不慎看了月容的眼睛一瞬,那如利刃般的寒气让秦狼的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惊惧。 那眼神,即使是三年前的江月容,也不曾有过。 看到江月容眼睛的那一刻,秦狼的脚因心绪的轻微波动而慢了片刻。但高手间的较量,片刻的迟疑足以致命。 就在那一瞬间,江月容腾空而起,一脚如蓄足了力气的藤条般向秦狼的脖颈甩去。 腾在半空中的江月容。伯翔用力嘶吼着,整张脸因这嘶吼而扭曲抽搐,似厉鬼一般。 那一瞬间,秦狼看着在自己身前飞起的江月容,只觉得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间。他看江月容的眼神,是一片迷茫的,似乎有着无数情绪交杂在期间,又似乎什么情绪也没有。 江月容的脚飞来时,秦狼本能地抬起小臂接下。腿与手臂相触的一瞬间,一阵酸麻伴着强烈的疼痛顺着小臂直刺入秦狼的脑中。 三年来,秦狼的小臂受过无数拳打脚踢,但江月容这一脚,却似乎比这三年来所有的拳脚加起来都更重更疼。 秦狼失去了平衡,重重摔在地上,翻滚了一圈才立住身形。 他再抬起头时,已不见了江月容的身影。 前边是一片树林,江月容的身形被层层秋木遮挡住了。秦狼只看到,树林前边,有两只蝶儿不知何时被踩落在地上,挣扎着扑腾了两下翅膀,不久便死了。。 第九话 刺客(下) 出了树林,是一片开阔的田地。田地的尽头,远远地可以看到吕家村的院落了。 吕家村不大,十几户人家。从村口望去,便能看见村子深处的吕良家院子。 月容跑出树林时,她看到黄昏时分的吕家村火光冲天,令天地都为之变色。院落里,横竖倒着许多尸体,在火光中静默着。 月容没有片刻呆滞,只任由双腿麻木地向前飞奔过去。她不知道自己渴望看到什么,却仍迫切地向村子深处张望。 远远地,她看到了——吕家村深处,月容家的院子,吕家村唯一还没有着火的地方。 有许多黑衣刺客站在院子里,却有一个穿着白衣的少年,手中拿着一柄短刀。123。指着身前的刺客们。 那少年是——吕良! 月容瞪大了眼睛,疯癫般喊叫着。她喊出的声音不成词句,只是些没有意义的声响而已。 她离得太远了,村庄里噼啪的火声盖过了她的喊叫。 吕良含着泪,身体因恐惧和哭泣而抽搐着,手中的刀随着这抽搐的起伏颤抖着。离他不远处,老父老母的尸体就静静躺在那里,仍有血从他们的脖颈里缓缓流出来。 他的身前,一个高大魁梧的蒙面黑衣人缓缓对着他的刀张开了双臂。那黑衣人的右手拇指和食指的指节上。 。带着铁质的指环,被火光映得通红。 泪水止不住地从吕良眼里涌出来,眼前的一切正被眼泪慢慢模糊,而他却不敢用手去擦拭。哭声在他的喉中挣扎,几次想要冲出,都被他强硬地忍了回去。 眼前的黑衣人只是淡淡地看着他,低声说了句:“来。” 吕良用尽力气嘶吼一声,用愤怒掩盖住自己所有的怯懦,疯了般举起刀向那黑衣人扑过去。 这不过是一个不通武艺的人,依靠蛮力和怒意来掩饰恐惧的一击罢了。 他的刀还没落下,黑衣人的右手突然向前探出,指节上的铁指环重重地砸在吕良的太阳穴上。 吕良甚至没看清那只手的影子。 月容远远地看到。伯翔吕良的身体僵直在了原地,缓缓变得无力,直到软软地跪倒在地上。他手中的刀轻轻落在身前,扬起几丝沙尘。 吕良面前的黑衣人默默转身离开。许多人跟着那黑衣人一起走了,只留下三个刺客,按着兵刃,注视着吕良。 月容喊叫着,不知从何时开始,嗓音已经变得嘶哑,还带着浓浓的哭腔。 那黑衣人似乎仍听不到月容的喊叫,带着一队人马,缓缓消失在了村子另一侧的竹林深处。月容来到村口时,那些人早已不见了踪影,只剩下三个刺客,一步步向吕良走去。 一个刺客走到吕良身前。他看到,吕良无力地跪着,目光呆滞,不知是生是死。 他轻轻举起手中的刀,刃口对准了吕良的脖颈。 火光冲天,嘈杂的噼啪声淹没了一切。正是因为这喧闹的火声,这三个刺客没有发觉江月容的靠近。…。 一粒石子如霹雳般袭来,深深砸入吕良身前那刺客的脸侧颧骨,血肉与崩碎的石子在他脸上如鲜花般绽开。 在他发出一声惨叫前,他身后的一名刺客转向身后,却看到如厉鬼般的江月容腾在半空,面目在火光中扭曲成一片炼狱。她的身体也扭曲成不可思议的角度,将一粒石子捏在手中,瞄准了身前的敌人。那扭曲的身体为一粒小小的石子蓄满了力道,眨眼间便带着烈焰般的愤怒,向近在咫尺的刺客脸上砸去。 这一切来得如此迅猛,如此恐怖,那刺客甚至还没来得及举起手中的兵刃,脸上便炸开了一片血浆,如烟火一般。 直到这个刺客倒在地上,吕良身前的那刺客才终于发出了那声惨叫。但惨叫声才刚发出。123。便戛然而止。他的喉咙被一柄利刃穿过,血涌入喉中,将惨叫冲刷成微弱的气泡声。 江月容手中握着的,是从刚被杀的刺客手中夺来的剑。她手腕一抖,身前的刺客便被削去了半个脖颈,血溅了一地,也洒落在了神色呆滞的吕良脸上。 江月容转过身,看向那仅剩的一名刺客。她的身上溅满了鲜红的血,在火光下闪着异样的亮色。 刺客举起兵刃对着江月容,摆开架势。 “月容!”他对着眼前已化为恶鬼的女子喊着。但这句话喊完。 。还没来得及说出下一句,他的声音便消失了。 江月容将剑深深刺入刺客胸口的时候,刺客摆开的架势还没来得及动作。他就这样摆着架势,缓缓倒了下去。 直到这时,月容才感到了剧烈的疲惫袭来。她转过身,轻轻走到吕良身前。 吕良呆滞的瞳仁微微转动了些许,看向了月容。脸颊上沾染的血顺着皮肤滑落,像是眼泪。他努力地笑了笑,但这笑容似乎耗尽了支撑他的最后气力。他轻轻地向一侧倒去,被月容接住,搂在了怀中。 吕良的身上,早已遍体鳞伤。月容只能猜测。伯翔自己回来之前吕良已经一个人战斗了许久。 月容看着吕良身前的那柄短刀——那是三年前,她杀楚云飞的刀。三年来,月容一直以为那刀丢了,原来是吕良一直藏着。 三年前,吕良救月容的时候,月容的手中是紧紧握着两柄短刀的。即使如此,吕良仍然救了她。 月容轻轻啜泣着。 “原来你一直知道……”月容轻轻地说道。 原来你一直都知道我是刺客,却仍愿意与我相伴。 原来你一直都知道我谎话连篇,却仍愿意相信我。 原来你一直都知道我身负杀孽无数,却仍愿意给我三年平静岁月,以致用你的命,赎我的罪。 吕良望着月容,努力地说道:“我只知道,你是阿月。” 我只知道,你叫阿月,是个从大户人家头跑出来的丫鬟,是个被父母抛弃无依无靠的人,是我一生挚爱的妻子。…。 在我眼中,你不是别人,你就是阿月。 吕家村的火光下,吕良的面容柔和而平静,一双温柔的眼睛在火光下闪着暖意。那眼神如此轻柔,像是怕把月容碰碎了似的。 这一切,都仿佛与三年前初相遇的那个夜晚,昏暗油灯下的一切一模一样。 只是这次,月容看着那神采从吕良的眼中,一点点遁入了虚无。 吕良的手垂落到地上的一瞬,月容终于放声大哭了起来。她用力地抱住吕良,声嘶力竭地哭喊着,直到她的声音盖过了漫天的火光,却也唤不回心爱的人。 “我咒你。”楚云飞的声音。 “我咒你所爱之人,都死于非命。”又似乎是风声火声,不是人声。 秦狼赶到吕家村时,只剩下漫天火光,横尸无数,和村子深处抱着吕良,哭到力竭的江月容。 秦狼缓缓走到月容家的院子外。123。看着地上的三具刺客尸体,茫然无措。 江月容抬起头,看到了秦狼。 江月容此刻的眼神,秦狼曾见过——在那些因仇恨而放弃了生存欲望的人眼中见过。 江月容伸出一只手拿起了身前的短刀,另一只手仍紧紧将吕良抱在怀中,眼睛却紧紧盯着秦狼。 “秦狼,亮兵刃。”她冷冷地说道。 秦狼看到江月容手中的短刀缓缓举起,指向了自己的眉心。 秦狼微微退了半步,僵硬地摇了摇头。 “秦狼,求求你,亮兵刃。” 也许是哭得太狠。 。江月容的喉咙沙哑得几乎发不出声音来。 秦狼呆立了许久,只期待能从江月容脸上看到一丝求生的欲望。 但丝毫也没有。 秦狼终于微微摆开架势,双手向后一甩,抽出藏在后背的两柄刀,反握在手中,对着江月容缓缓张开。 江月容竟微微笑了。 “谢谢你,秦狼。” 漫天火光中,江月容和秦狼对彼此举着刀,沉默着。 秦狼看到,江月容的脸色渐渐变得坚毅,目光如利刃一般刺向自己。他知道,接下来这一击,将是江月容终毕生之力的一击,向死而生,绝无退路,一丝一毫的大意都会是致命的。 他与江月容交手不下百次,但这一次是不能输的。 输了这一局,自己便再不能报答江南鹤养育之恩。 只是。伯翔这一局也是他最不想赢的。赢下这一局,江月容就会死在自己手中。 孰轻孰重,此刻必须做个决定了。 月容,出招吧。 日落的一瞬,火光猝然一闪。 江月容的眼突然睁开,手中发力握紧了短刀。 就在这一瞬间,她身后的小屋中传来了孩童的哭泣声。 这哭声响起的一瞬间,江月容的脚停在了半起身的位置上,眼神骤然涣散了。她突然明白了,吕良为什么明知不是敌手,仍然要挡在无数刺客的面前,挥刀战斗。 秦狼看到,江月容迷茫地看着他,不知该进还是该退。 江月容仍举刀对着秦狼,却感到自己握刀的力气正在一点点失去。 秦狼缓缓收起了架势,一点点向后退去。江月容惊慌地望着他,不敢有丝毫大意,直到秦狼走到村口,转身离去。 直到这时,江月容才轻轻放下手中的刀。 孩童的哭声在吕家村回荡着,茫然在火光间徘徊,像是无家可归的孩子。。 第十话 恨(一) 武昌城东门外不远处,一座破旧的寺庙,一个老和尚懒懒地打扫着从院子飘进大殿里的落叶。他朝院子里看了一眼,虽是早晨,却不见阳光。厚厚的阴云绵延万里,覆盖了整个天空,将万物都笼罩在它的阴影下。空气似乎也跟着压抑起来,夹杂着浓厚的湿气,叫人喘不过气。 看来今天是要下大雨了。老和尚想着。 这个季节的武昌城就是这样,暴雨总是猝然而至,昨日还艳阳高照,今日便阴云密布。 正当老和尚要把目光从院子里收回时,他远远地瞥见,有一个女人,抱着一个孩子,缓缓地向他走来。 阴沉的天气让女人的脸阴森森的,清晨原野的静寂更让女人的脚步声显得瘆人。一阵凉风卷起地上的尘土袭过女人的头发和衣衫。123。她将孩子的脑袋埋入自己怀中,却任风沙划过她的脸颊。孩子在她怀里静静地睡着,一阵阵呼吸出平缓的气流捶打在母亲的衣领上,像是与卷着沙尘的秋风应和着似的。 天才刚亮起来,连武昌城的城门都还没开,这个时候怎么会有人在这城郊外徘徊,怎么还是个抱孩子的女人?老和尚困惑着,一股不祥的预感向他心头袭来。 女人在寺庙大殿外站住身子,疲倦地望向大殿中不知所措的老和尚。 老和尚看到。 。这女人的脸虽被散落的头发遮去大半,却仍能依稀看清一脸精致的五官,笼罩在一片如死人般呆滞的神情下。尚未褪去红肿的眼睑,是这女人苍白憔悴的脸上唯一的一丝血色。 “师傅,这是哪里?”那女人缓缓地问道。她的声音很轻,有气无力,像是疲倦极了,又像是许久没有说话。她的嗓音有些沙哑,若不是这清晨一片寂静,老和尚怕是听不清她的言语。 “这是武昌城东郊外的道成寺。”老和尚答道,“再往西走不远,就是宝阳门,武昌城的正东门。女施主你要是进城,走过去差不多就开城门了。” 女人朝西望了望。伯翔风从西边吹来,将散落在她前额的头发吹起,露出了一张秀丽的面容。望向西方城楼的那一刻,这女人的眼中闪过一瞬锐利的眼神。风过后,发丝又疲倦地落到她的脸上。那眼神也如闪电般掠过,随着落下的发丝消散了。 “师傅是这间寺庙的住持吗?”女人又轻声问道。 “算是住持吧。”老和尚苦笑道,“这庙里就剩我一个老和尚了,没有别的师兄弟。” 女人低下头,看了看怀中乖巧的孩子。 孩子的面容祥和平静,无忧无虑,只是看着他沉睡的样子便让女人心中涌出一丝暖意。 “师傅,您慈悲为怀,能帮我一个忙吗?” “女施主请讲。” “我有急事,要进程一趟。但这一趟,带着这孩子怕有诸多不便。请师傅念在我母子命途多难,帮我照顾这孩子片刻。我去城中,三四个时辰便回来,到时必定酬谢师傅。”…。 “女施主这是哪里话,我要酬谢做什么。”听着这女人细若游丝的声音,老和尚也露出了悲悯的表情,“我老和尚一个,守着一座破庙,无欲无求,要钱财何用。女施主不知是受了什么苦难,沦落至此,佛陀见了也要落泪,我岂能再取你财物。女施主放心,这孩子就交给我照顾便好了。” 说着,老和尚轻轻从女人手中接过孩子。那孩子的手,却不知何时攥住了母亲的衣角,不肯松开。女人小声抽泣一声,轻轻把衣角从孩子手中抽了出去。 老和尚看向手中轻轻捧着的那孩子,见孩子的面相圆润又玲珑,隐隐如有佛相似的。 “师傅大恩大德,小女子今后必定报答。”女人说着,双手合在身前,向老和尚鞠了一躬。 “女施主不必客气。123。早去早回,这孩子可等着你呢。” 女人点了点头,缓缓转身离去。她转过身时,一阵妖风吹过,将女人的衣衫拂起,隐隐露出挂在腰间的两柄短刀,闪着邪异的光亮。 老和尚的余光掠过那短刀的光亮,心中突然一紧,失声叫出了一丝声响。 女人本要离去,听到老和尚的叫声,又停下了脚步,微微回头,看向老和尚。 老和尚心中惊骇,却不敢多问,又怕这女人心中起疑做出什么事来,急忙在心中搜肠刮肚找句话来搪塞。 “女施主进城去……是要到哪里去。 。做什么要紧事情?”老和尚慌张地问道。 女人静默片刻,把头转了回去,只背对着老和尚。 “去江门。”女人用虚弱的声音答道,“寻个仇人,讨个说法。” 江门大宅的大门敞开着,一百江门子弟静静守候在院子里。 天色阴沉,乌云密布。隐隐的几声雷鸣已从远处传来,预示着一场暴雨的临近。 所有江门子弟,都对着江门大宅正门的方向,在滚滚雷鸣中等待着。 远远地,一个人影缓缓走近了。 那是江月容。 院子里的人紧紧握住了手中的兵刃。伯翔脚步缓缓移动起来。渐渐地,人群分为两拨,在中央让出了一条路来。 江月容一步步朝江门大宅走去。她散着头发,一副萎靡的样子,困倦和疲惫让她的脚步甚至有些踉跄。她的手中,握着两柄短刀,无丝毫遮掩,虽无力地垂着,却闪着慑人的寒光。走到大宅门前,江月容的眼神突然变得犀利起来。她的眼睛顺着人群间让出的那条路,直直地望向站在庭院深处的江南虎。 江南虎立在通路中央,双手背在身后,挺直了胸膛,双目毫不避让地盯着门外的江月容,如一只低吼着气息的猛兽。他的身后,是江门重地,白虎堂。 江月容走进大宅,一步步向江南虎走去。她每往前走一步,她身后的江门弟子就聚在一起,阻住她的归路。随着她慢慢走进院子深处,人群就如涨潮的水一般缓缓收拢。终于,当她走到江南虎面前时,一百人将她团团围在中心,只为她和江南虎留出了三四米见方的空地。…。 江月容的眼睛冷冷地看着江南虎,寒意刺骨。 “让开。”她低哑着嗓音,语气却短促有力。 江南虎的身姿没有半点退让,威严之态一如往常。 “放下刀。”他的声音不大,却有着十足的力道,如此刻天上隐隐作响的滚雷一般。 江月容的手猝然握紧了刀柄,刀尖猛地提起,对向了江南虎。 这一瞬间,一百名江门子弟也整齐地举起了手中兵刃。各式各样的兵刃从四面八方指向了江月容。 “让开!”江月容仍低哑着嗓音。123。但这次,这声音中多了一分杀气。 “任何人不得携兵器入白虎堂!”江南虎目不斜视,厉声喝道,“放下刀!” 他的声音如炸雷一般,似乎连漫天阴云都为之一颤。 江月容怒吼一声,后撤半步,舞起双刀,在江南虎面前摆开架势。双刀卷起两阵疾风,惊起地上的落叶。 。沙沙地打在江南虎身上。 江南虎仍无半点畏惧,不动分毫。但江月容知道,刚才自己若不后撤这半步,刀掠到江南虎身前时,江南虎便会以迅猛之势出手了。此时江南虎之所以不动,是他早已判明了江月容的刀路,无需做半分闪躲。 但围在周围的江门弟子们却被江月容这突然而来的起手式一惊,一阵慌乱,纷纷退了一两步,把那圈放大了几分,随后又急忙收拢回去,仍旧围着江月容,不留丝毫缝隙。 “我只为见我父亲。伯翔问明原委,求个说法。”江月容的眼中噙着眼泪,“让开!” 这一声,虽仍是低压的嗓音,却与前两句决然不同,似乎是在哀求。 江南虎这时,眼神终于游离了半刻,但很快又恢复了往日的神采。 “月容,放下刀。”他的声音缓和了下来,“任何人,不得携兵器入白虎堂。” 江月容埋下了头,藏住了自己的眼睛。她的手腕微微转动着,将手中的刀缓缓摇晃起来,像是正在蓄力的毒蛇,等待着瞬间的一击。 江南虎将气沉下,被在背后的双手缓缓张开,藏在袖中的两柄短刺微微露出了锋芒。 就在这时,白虎堂里,传出了江南鹤的声音。 “不必解刀了,让她进来吧。”。 第十话 恨(二) 白虎堂,是进了江门大院后的第一间大堂。 这座大堂,是江门的会客堂。江门访客无论什么目的什么身份,最多只准走到白虎堂,不可再向前越一步。在外人看来,所谓江门,指的就是这一间白虎堂。 白虎堂正面的墙壁是一座高大的祭坛,供奉着五百年江门历代门主的灵位。七八米高的祭坛以台阶状倾泻而下,气魄非凡。人在这祭坛前站着,只能仰望先代英灵,自己却显得渺小如浮沉。祭坛前,两排座椅左右排开,江门对外的一言一行都在列祖列宗的注视下,使得江门弟子不敢有半点失态,也让江门访客知道这里有着五百年积淀,教他们不敢放肆。 江南鹤背对着江月容。123。跪坐在祭坛前的蒲垫上,虔诚地叩拜着。即使江月容已经走了进来,江南鹤也没有理会,继续一次次起身,又一次次伏倒下去。 江月容握着刀,走到了江南鹤身后。此时的江南鹤,就跪伏在她身前两臂远的地方。 江月容走了很久才到这里,原本有无数话要问江南鹤,但此刻,她就站在江南鹤的背后,却不知从哪一句开始问起。江南鹤只听到身后的江月容喘息着,不知是因为愤恨,还是因为忍着哭泣。 “月容,你也过来拜拜。”江南鹤淡淡地说着,在自己身边不远处放下了另一个蒲垫。说完。 。他只是端正地跪坐着,仰头看着祖辈牌位,背脊挺得笔直。 江月容的手颤抖了起来。 “凭什么?”她咬着牙问道。 “凭什么?”江南鹤戏谑似地笑道,“凭这里供着的江门五百年列祖列宗牌位,凭外头站着的一百个江门子弟,凭我江南鹤是你亲生父亲。不够么?” 江月容猛地举起刀,直直地指着江南鹤的后背。 “我若不拜呢?”她凶狠地反问道。 “不拜?那便不拜吧。”江南鹤却无力地答着,伸手取出几炷香,在身前的香炉里点燃,再向身后递过去,“上炷香也好。不必给所有牌位上香。伯翔至少,给你母亲上一炷吧。” 祭坛的最下一层,一个偏僻的角落里,放着江南鹤的妻子,江月容母亲的牌位。 江月容的母亲是因为难产而死的。那天她生下的孩子,就是江月容。 江南鹤对月容母亲的爱极深,曾立誓终生不再爱第二个女人。失去了爱妻的江南鹤,履行了自己的誓言,至今也未再娶。他将爱妻的灵位摆在了祖宗祭坛上,多年后又把早逝爱子的牌位摆了上去。在妻子和儿子的牌位中间,他留了一个空位,那是他自己的位置。 “你的命,是她换来的。”就在江月容犹豫的时候,江南鹤缓缓说道。 这句话,让江月容的手中的刀缓缓垂了下去。 江南鹤等了许久,终于等到月容接过了他手中的香。他看到月容走向祭坛,停在她母亲的牌位前,双手将几炷香高高举过头顶,低头抽泣着。两柄短刀,此时静静地放在江南鹤身后的地上,寒光散去,露出斑驳锈迹。…。 江南鹤缓缓叹了口气。 “我知道,是我对不起你。”他在月容身后轻声说道,“你要恨我,我无话可说。但这件事,我必须做。我肩负的,是一百江门子弟的生路,和五百年的荣耀啊。” 江南鹤絮絮叨叨地说了起来,从三年前江门解散开始说起,说到武陵城的三年隐居,说到一百子弟三年来的落魄生活,说到江门覆没如何教他夜不能寐,说到镇江炮火如何让他噩梦连连。他说了许久,直到说起朝廷的招募,说起江门的重组,说起吕家村的洋菩萨相,说起朝廷给他的密令。他将一切说了出来,说了许久,说得动情。但月容只是高高举着那几炷香,默默听着,一言不发,像一尊雕塑。 “月容。123。回江门吧。”江南鹤喃喃地说道,“若朝廷对你不利,我会保你。将来为朝廷效命,立下几件功绩,朝廷自然知道你不是贼人。若你怪罪于我,不愿回江门,我不怪你。你可以远走高飞,去一个无人找得到你的地方。朝廷问下来,我只说你死了,吕家村没有活口。我只希望你明白,父亲不是有心害你。只是义分大小,情有公私。五百年江门,一百多弟子,父亲不能为你一人,放弃他们所有。你可以原谅父亲吗?” 月容终于动了。她把手中的香缓缓插在母亲的牌位前。 。那炷香早已燃去了一半。 “父亲,说完了吗?”江月容的声音刻意压得很沉,是为了掩饰此刻翻滚着的心绪。 江南鹤没有回答。 江月容仰头笑了笑,笑得有些凄惨。 她眼前,五百年列祖列宗仿佛俯视着她,一个个都那么大义凛然。江月容却只觉得,这大义,如此可笑。 “父亲做的事,好像总是对的。”江月容惨笑着说道,“无论父亲做了何事,杀了何人,总能找出一套大义来,教月容无法反驳。父亲好厉害,肩上总是扛着几百几千个道理,不分给别人半点。伯翔却总能来去自如。月容真羡慕父亲的本事,却学不会像父亲那样说话。” 江月容回过头,看向父亲。 江南鹤看到,女儿的眼睑虽然红肿着,此刻却没有一滴眼泪。那是一副漠然到可怕的神色。 “三年前,父亲为何留女儿在吕家村?”江月容轻声问道。 “因天下将变,下一个时代恐怕不会再有江湖了。”江南鹤答道。 这却不是江月容想听到的答案。 江月容问的是父亲为什么要将女儿留在那里,江南鹤答的,却是天下如何,时代如何,江湖如何。 江月容惨笑了几声,那笑声却比最惨烈的哭泣更叫人心痛。 她缓缓迈开步子,无力地向江南鹤身后走去。经过江南鹤身边时,她没有半点停留。 月容,你若要走,我不拦你。江南鹤颓然在心中默念着。 但你记住,远走高飞,不要让朝廷知道你还活着。…。 不能让朝廷知道,江门在吕家村留了活口。 江月容走到一半,突然停下了脚步。 “昨夜在吕家村,杀吕良的那个人是谁?”她突然问道,“父亲,是不是你?” “是我。”江南鹤慨然答道。 一抹刀光如闪电般划过。 空中突然炸出一声惊雷,如天崩一般。 惊雷缓缓遁去,白虎堂里。123。一对父女静默着。 江月容半侧过身体,右手握着短刀,直直砍向了江南鹤。但这柄刀,停在了江南鹤的脖颈前,再不能前进分毫。江南鹤没有转过身,只将右手抬起。他右手的拇指和食指上戴着铁制的指环。江月容猛然砍去的刀被他精准地用两只手指扣住。 。全力一击的刀势竟被这二指之力截住,动弹不得。这二指之力太过迅猛,两只铁指环竟深深地嵌入了刀刃,在精钢打造的短刀表面上留下了几道裂纹。 江南鹤望着眼前的祖宗牌位,轻轻舒展了眉头。 “你的功夫,是我教的。”他冷冷地对江月容说道。 江月容的右手刀被江南鹤死死扣住。伯翔任她用尽力气也动不得分毫。她心中慌乱,急忙将左手刀也动作起来,向江南鹤腰间砍去。 但她身体的动势随右手刀的刀刃传入江南鹤指间,江南鹤不等江月容的左手刀动,便突然弹地而起,半转过身子撞向江月容。他的左肘顶在身前,借全身的动势,向江月容的小腹冲顶过去。 江月容猝不及防,被这一击狠狠击中,一口鲜血从喉中涌出,整个身子随之腾起,飞出了白虎堂,跌到大院里去了。她的右手刀被江南鹤夺去,只剩一柄左手短刀还握在手中。。 第十话 恨(三) 天雷滚滚,电闪雷鸣,一场暴雨在狂卷的风云间酝酿着,随时可能倾泻而下。 江门大院,一百人将一个女子团团围住,不漏半点缝隙。 江月容提着短刀,凶狠地盯着白虎堂里颓然立着的江南鹤。而她的身前,江南虎挡下了她的视线。 “月容,你太胡闹了!”江南虎喝道,“那是你的亲生父亲,你怎能对他挥刀!” “亲生父亲,却忍心毁他女儿终生吗?” “江门要活,别无他法,你为何不能体谅你父亲难处?” “江门要活,吕家村十几口人就不要活了?” “是江门大,还是吕家村大?生你的是江门,养你的是江门。123。授你一身武艺的也是江门!就为了一个吕良,你要与江门为敌?” 江月容冷笑。 “你们这些大男人,说起大道理来总是冠冕堂皇。一口一个大义,一口一个天下,不管做出什么事,总能找出借口来,倒好象永远是别人的错。我江月容是个小女子,认不清你们那些大道理。我只知道,谁杀了吕良,我就杀了谁。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放肆!” 惊雷骤起,暴雨倾盆而下。 大雨坠到地上,惊起一片喊杀。 一百江门弟子在雨中摆开阵势。 。兵刃来回,人影交错,将半空中的雨水撞得粉碎。江月容甩动短刀,跑开步法,如灵蛇般在重重包围中穿梭,闪转腾挪如入无人之境。 层层江门弟子只见江月容的身形在雨中闪烁,人人挥舞着兵刃,却见不到对手。 江月容的步法精妙,江门内没有几个人能跟得住她,何况现在一百人挤在大院里,互相掣肘,徒有上百件兵刃却不敢胡乱使出,怕伤了同门兄弟。再加上大雨滂沱,江门大院乱作一团,对江月容却是极好的掩护。江月容在人群中闪躲着,找准时机便向白虎堂内冲去。 就在她接近了白虎堂时,一根玄铁棍横在了她的面前。棍身一抖。伯翔千钧力向四面八方涌出,将混乱的人群一击轰散。江月容见棍势朝自己扫来,急忙停住步法,向后纵身跃出。棍挟强风从江月容身前卷过,砸落雨点无数,打在人脸上一阵生疼。 江月容在空中翻过身形,倒退几步站稳,将左手刀横在身前,透过雨帘望去,见是江南虎不知从哪里寻来一只铁棍。 江南虎将棍凌空扫过一周,在身前摆出架势。棍势强劲,把天降的雨水向四周挥洒出去,溅出二三丈远。 人群随之散开,让出一块空地,让江南虎与江月容对峙。 天下武艺,十八般兵器,互有相生相克。江月容所使的短刀,是近身兵刃,凡对敌必凭步法灵巧,抢进对手身前,以近身快打取胜。对付这类兵器,长枪长棍最是有力。枪棍一类兵器若练到精熟,舞起来虎虎生风,擦着就破,磕着就伤,对手根本无从近身。这就是“一寸长,一寸强”的道理。…。 江南虎专挑一条玄铁长棍,就是为克江月容的短刀。这玄铁棍不仅长,而且重,棍势开山碎石,力不可当。加上江南虎臂力惊人,技艺纯熟,出手又快又狠,一条玄铁棍足以防住八方来袭。他只执着铁棍站在白虎堂前,守住入口,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江月容复仇心切,几次三番想要强行突过江南虎,却无奈江南虎这棍法密不透风,稍近几步就只觉四处都是棍影,神出鬼没,应对不暇。几番交手,江月容吃了几棍,跌了几跤,浑身被泥水裹挟,口中阵阵涌出鲜血,几乎站都站不稳了。但她仿佛入了魔一般,顾不得身上伤痛,只是嘶吼着一次次向江南虎冲过去,又一次次被玄铁棍打回泥水中。 白虎堂内。123。江南鹤背对着大院,默默点燃了一炷香,双手高举过头顶,微闭着眼,向列祖列宗祷告了许久。 “列祖列宗在上,无知后辈江南鹤妄测天意,以为我江门大限将至,险些铸下大错。江南鹤已迷途知返,今日在列祖列宗灵前起誓:从今日起,我江南鹤一日不死,必为振兴江门鞠躬尽瘁;从今以后,谁挡在我江门前路上,江南鹤必为江门除之。如违此誓,天诛地灭。” 一道闪电,一阵惊雷。 江南鹤缓缓将这炷香,插在了爱妻的灵位前。 。与月容的那炷香并排而立。 他抚着爱妻的灵位,淡淡笑了笑。 “我今后所做的事,希望你不会责怪我。” 他转过身,看到白虎堂外,江南虎握着一根玄铁长棍,摆开架势。江南虎身前,筋疲力尽的江月容勉强用短刀杵在地上支撑住身体不倒,沉重地喘息着。那柄短刀,经玄铁棍重击几次,刃口早已破损不堪,连刃面都有了裂纹。 江南鹤的脸色一点点阴沉了下来。 “江门弟子听令!” 白虎堂内,传出了江南鹤的声音。 “孽女江月容,枉受江门恩德二十年,不思报恩,反助逆贼。伯翔昨日在吕家村杀我江门弟子三人,今日更大闹白虎堂,罪不可恕。江门列祖列宗在上,从今日起,江月容不再是我江门弟子!若她再踏入江门半步,格杀勿论!” 滚滚惊雷,滔滔暴雨。 江月容的手颤抖着举起刀,一双眼睛在雨中如野兽一般。 “江南鹤!纳命来!” 江月容用出最后的力气,向江南鹤杀去。 江南虎摆开玄铁棍,对准了江月容。 一百江门弟子甩开兵刃,如潮水般向着江月容涌去。 就在这时,一个极快的身形从人群中闪出。 江月容感觉到这个身形正朝自己冲杀过来,急忙举起左手刀,转身对敌。 她扭过头,只见一个身形已腾空而起,两柄短刀高高举起,向江月容劈砍过去。 那身形是——秦狼! 江月容脚下一停,急向身后跃去。秦狼的双刀狠狠砸到地上,惊起积雨和碎石子无数。…。 江月容只见秦狼道道水流从秦狼脸上淌下,却分不清是雨是泪。 江月容刚躲过这一击,秦狼却不容她半点迟缓,又挥舞着双刀袭来。江月容的双臂早已没了力气,只能靠着脚力闪躲。而秦狼此时的攻击大开大合,每一招一式都将身体伸展到极限,虽然气魄惊人,却也让江月容轻易便能判断他双刀的路数。因此秦狼虽然看似杀得兴起,却迟迟碰不到江月容。倒是他的刀法太过粗莽,其他江门弟子怕被误伤,反而靠不过去。谁若是近了江月容半步,秦狼的刀就跟过来,把来者逼退,也不知秦狼这刀是攻江月容还是攻其他人。众人跟不上二人步法,又不敢靠近,只好任由他们二人在院中追逐。 同样的江门大院。123。同样的月容与秦狼,同样的全力厮杀,一切都似乎与过去别无二致。 不知追逐了多久,二人终于停了下来,彼此望着,喘息着,对峙着。 江月容背靠着高大的院墙支住身子,将一柄残破的短刀横在身前,手脚早已没了力气。她的眼睛有些模糊,渐渐看不清秦狼的样子了。 但她能看到秦狼此刻摆出的架势——他将双刀反握在手中,微微张开双臂,默默注视着江月容。 这个姿势。 。让江月容突然想起了什么。 这是昨夜在吕家村,秦狼与江月容对峙时的姿势——是江月容因孩子的哭声而迷茫时,秦狼的姿势。 孩子! 江月容像是突然从梦中惊醒,瞪大了眼睛。 秦狼突然将双刀交叉着举过头顶,脚下用力,踏着积水向江月容冲杀过来。 这一招,是江月容和秦狼童年时,秦狼惯用的招式。彼时江月容经验不足,见秦狼双刀上举,便总是把手中兵器横在头顶,想挡住秦狼双刀下劈的一招。但秦狼这一招,却不是下劈的招式。若要举刀下劈,双刀分开上举才是正途,交叉上举则两臂互相掣肘。伯翔反而劈不出力道来。这招看似是攻上,其实却是攻下,待与敌手近身时双刀便落到身前,对着敌手腰腹如剪刀般切去。若敌手误把兵刃举过头顶,则下三路必无防备,这一招就正好攻其软肋。 小时候,江月容与秦狼交手,常在秦狼这一招上吃亏。但年纪稍长,她便明白这不过是一招骗招,不难破解,只需记住对方刀势攻下不攻上便好了。后来秦狼再使这招,江月容再未中过计。 但在今天,秦狼又一次对江月容用出了这招骗招。江月容心领神会,明白了秦狼的用意。 秦狼进到江月容身前,招法果然一变,将双刀落到身前,朝江月容腰腹削去。江月容早有防备,双脚用力,腾空而起。秦狼的刀只砍向了江月容的脚下,没碰到江月容分豪,自己的身子却冲得太快,停不住脚步。 江月容看到,秦狼的刀掠过之后,他的后背顺着动势探入了江月容脚下。…。 江月容将脚踩在秦狼的背上,借力向上又是一跃。秦狼正要起身,被江月容一踩,向上的力道却被江月容借走,自己却跌在了泥水中。江月容高高跃起,如飞一般。她向后一翻,站到了江门大宅高大的院墙上。 江门大宅的院墙,为了防止仇人潜入,做得比一般院墙要高大得多。纵使功夫再如何厉害,单凭脚力想翻过江门大宅的院墙也是不可能的。没想到江月容借着秦狼的后背。123。竟翻上了那院墙去。 江月容扒在院墙上,望着江门大院,望着大院里的江门弟子,望着白虎堂,望着滂沱大雨和滚滚乌云,将满腔悲愤化作了一声长啸。 那嘶吼声,令整个江门为之一颤。 “江南鹤!”她声嘶力竭地喊道。 。“从今天起,我江月容化身厉鬼,做你的索命亡魂!我做天雷劈你,做烈火烧你,做毒药毒你!我要你终日担惊受怕,要你每夜惊恐难眠,要你连梦里都被我千刀万剐!终有一日,我要亲手割了你的喉咙,要你知道,你是死在你亲生女儿手上!” 江月容的赌咒引来了一道闪电。伯翔将整个江门大宅照得一片惨白。 江月容带着一柄破刃残刀,翻过院墙去,正要纵身跃下时,一道火光朝着江月容的方向喷涌而出,伴着一声霹雳般的响动。 那是一声枪响。 一粒子弹呼啸着,划开层层雨幕,向江月容奔驰而去。子弹打在江月容手中那柄短刀上,将本已残破的短刀击得粉碎。江月容发出一声惨叫,从院墙上翻滚下去,重重地跌在了江门大宅外。 江门弟子赶紧冲出去,却只见地上积了一滩血水,不见江月容的踪影。大雨滂沱,雨水急急地冲刷走了地上的血迹,无人知道江月容朝哪个方向逃走了。。 第十话 恨(四) 这一日武昌城的大雨下了许久,却丝毫没有要褪去的迹象。 城东郊外的道成寺里,江月容的孩子乖乖地睡在佛像下的小盆中,似乎庙外的漫天风雨都惊不醒他,又像是那雕塑里的佛陀在庇佑着他。 老和尚看着这娃娃的睡相,笑了笑。 “你看这娃多么乖巧。”他笑着,对身前的人说道,“起码也值五两银子吧。” 他身前的这个人,虽穿着华贵的衣裳,却仍掩不住那一身的痞气。他只是不耐烦地招着手:“最多三两银子。” “三两银子可怎么行!刘掌柜,您多看两眼,这么乖巧的娃娃……” “再怎么乖巧,他是个男娃娃。”这位刘掌柜咧着嘴说道。123。“要是个女娃娃,卖去翠红楼从小调教,将来能混成个江南名妓,那倒能是个好买卖。可男娃娃哪有这路子,我只能卖给码头做伙计,还得先养他几年才卖得出去。你算算这帐,三两银子我都嫌亏了呢。” “刘掌柜,咱们也是老相识了,买卖也不只做这一次,您多加一点也好啊。” 刘掌柜看着这老和尚那一脸谄媚,又看了看那娃娃,确实长得乖巧,终于狠了狠心。 “行吧,四两银子,不能再多了。” “好好好,就四两银子。 。雨停了您就把孩子带走。”老和尚如释重负,急忙往刘掌柜面前的茶杯里续上了茶。一边倒茶,嘴里还不停歇,什么掌柜心善必有好报,什么今后还望多多帮忙,像连珠炮似的,没完没了。 刘掌柜喝了口茶,望了望庙外的雨,有些焦虑:“那姑娘果真回不来了?” “肯定回不来了。”老和尚急忙接话道,“提着刀去江门的人,哪有能活着回来的?” “可她万一回来了……” “那就回来了呗,也没什么。就是拿着两把刀,那也毕竟是个女人。我和刘掌柜两个男人加起来,还制不住她一个丫头不成。” 刘掌柜冷笑两声。伯翔又叹了口气:“也怪那姑娘没长眼睛,这孩子送去哪里不好,偏偏送到你这人贩子手里来了。” 老和尚只是陪笑,却不答话。 刘掌柜看看那雨,又看看这孩子,摇了摇头。 “那姑娘还是死了好。”他喃喃地说道,“要是没死,真回来了,发现自己孩子让你给卖了,那也太可怜了。” “她可怜?她死了,这孩子没人养,那才是真可怜呢!”老和尚奸笑着,也不知是在调侃,还是真被刘掌柜这句话惹得不快了,“说可怜,天下人谁不可怜?我老和尚守着这破庙,靠这买卖人的勾当才能活下去,我就不可怜吗?出家的时候,谁还不想做个得道高僧啊。可眼看着师兄弟一个个全饿死了,也没见他们哪个成佛了回来渡我呀。这世道就是如此,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虾吃泥巴,大家都得先有的吃,才能有的活。你不吃别人,你就让别人给吃了。别说这母子俩可怜,要怪就怪他们生在了这世上。”…。 刘掌柜听完,却沉默不语。他看着外头的雨越下越大,心里总觉得越来越不安。 想了许久,他终于从几案便站起身来,去取自己的蓑衣斗笠准备走了。老和尚见了,有些慌,急忙拉住刘掌柜的衣袖。 “刘掌柜,这时节可不好走啊,雨大,别把孩子淋着了。”他赔笑着说道。 刘掌柜心中也有些慌乱,便匆忙说道:“算了,今天这运势像是不大对劲,这孩子我不要了。” 听到这句,老和尚真急了,隔着几案死死拽住了刘掌柜的衣袖,生怕他挣脱了。 “刘掌柜您可不能这样啊,这生意都谈好了,怎么还变卦呢!” 刘掌柜只觉得这孩子不能要。123。却说不出什么理由来。是良心有愧觉得对不起那姑娘吗?他做这买卖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早就没那个良心了。是这大雨惊雷闹得他心里慌乱吗?他也是几十岁的人了,哪有怕打雷下雨的道理。是这孩子不好,不值那四两银子?怕也不是。刘掌柜也不得不承认,这孩子确实长得乖巧,惹人疼爱,若转手卖不出去,他说不定会把这孩子认作个义子,将来带着这孩子一起跑黑活。 但若真要带走这孩子,刘掌柜总觉得自己的姓命怕是要搭上。 “要不这孩子先放在你这儿。”刘掌柜只是找着借口说道。 。“今天下雨,这孩子我也带不走。等后头赶上个晴天,我再来领走他,行吧?” 这老和尚却只是死活不撒手,他心里明白,刘掌柜这要是一出庙门,谁说得准他下次还来不来了。 “刘掌柜您可别害了这孩子。我老和尚一穷二白,拿什么养这孩子几天啊?您要是后几天来取也行,您先把银子付了再走,就当是定金也好啊。” “你这和尚,怎么死缠烂打了。这孩子我真不要了。” “别呀刘掌柜,四两银子嫌多,三两也行啊。我老和尚可等着这银子吃饭呢……” “不是银子的事。”刘掌柜恼怒道。伯翔“那姑娘若是回来了,她找我讨这孩子怎么办?” “那姑娘回不来!”老和尚喊道,“她要是回来了,我老和尚替你弄死她!” 惊雷乍响。 一个人影突然出现在老和尚身后,寒光一闪,便将一柄断刀插入了老和尚的脖颈。 腥红的血从老和尚脖颈喷涌而出,如一片红雾。红雾后,江月容血迹斑驳的脸如修罗厉鬼一般。 刘掌柜被眼前这恐怖的一切惊呆了,手脚都听不得使唤,猛地跌坐到了地上,发出撕心裂肺的惊恐喊声。 老和尚想喊,但喉咙被断刀扎透,喊不出半点声响,只徒劳地伸着手向身后摸索,还没摸到什么,便死了。 江月容将老和尚的尸体扔下,俯视着刘掌柜。阴沉天色下,刘掌柜看不清江月容的脸,只看到那一双凌厉的眼睛,如地狱般阴森。…。 “滚!”江月容用低哑的声音喝道。 刘掌柜惨叫着,也顾不上什么蓑衣斗笠,连滚带爬地跑入雨中,不见了身影。 直到这时,江月容才终于感到筋疲力尽。她软软地瘫坐到地上,眼中的神采骤然消逝,代之以一片虚无。 也许是被刘掌柜的叫声惊醒了,佛像前小盆里的孩子轻轻哭了起来。 这哭声,将月容从一片虚无中唤醒了。她像是游魂一般,身子不由自主地站起来,缓缓走到了孩子身边。 孩子在小盆中挥舞着手脚,望着自己的母亲,发出阵阵娇嗲的叫唤。 月容轻轻拭去自己身上的污泥和血迹,小心地将孩子从小盆中抱出,搂在怀中,静静解下了自己的衣衫。 刚从长觉中醒来的孩子,嗅到了一丝奶水的气息,便轻轻咬了上去,愉悦地吮吸了起来。 月容抚了抚孩子的脸颊,缓缓抬起头,看向身前的佛相。 高大的佛陀微睁着眼睛,慈悲地俯视着月容,俯视着孩子,俯视着芸芸众生。 月容仰视佛陀,眼中空无一物,既无眼泪,也无爱恨。 (第一卷完)。 第十一话 江南风 武昌城的大雨,下了大半天。从早上天刚亮,一直下到太阳落了山,才终于渐渐停了。漫天的阴云也像累了一天似的,懒懒地散做了几片,在天上悠闲地飘着。一轮明月在云间时隐时现,也照得人间时明时暗。 武昌城西的翠红楼,此时却是灯火通明。夜晚,大约是翠红楼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了。风流客在楼廊间来来往往,将一切凡尘琐事全抛去了脑后。楼外是云雨,楼里也是云雨,快活如皇帝,逍遥似神仙。 翠红楼后院外,有一座破屋。破屋的窗户,正对着那翠红楼的高墙。 破屋里一个半醉的邋遢男人,泯着刚温好的浊酒,望了望那楼上的繁华,疯癫地笑着唱着。 他在那破屋中迈开身段,把手中杯盏当作水袖,将陋室空房化作戏台,邀云月星辰布个满座,忘我地高歌起来。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 雨丝风片,烟波画船, 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一曲唱罢,翠红楼里头传来声叫好。他当然知道这好不是叫给他的,却半疯半癫地冲着那翠红楼一指,大笑一声道:“好!懂戏!这彩打得正是地方!” 翠红楼里自然听不见他的声响,他却自得其乐,哈哈大笑起来,又仰头朝嘴里灌了几口浊酒,却不觉把剩下那几口酒一气喝完了。 “倒也怪了,酒都哪里去了?”他四下狐疑地一张望,才发觉原来是他唱得兴起,手舞足蹈,将一壶浊酒撒了大半瓶去。想到这半瓶酒也能让家中虫鼠享用了,这半老男人倒也不觉得心疼,举着酒壶喊道:“六足上将,利齿军师,今日大宴,不必客气!这壶酒,本侯赏给你们啦!” 喊罢,他又是一阵哈哈大笑,却不慎脚底一滑,跌到地上去摔了个四脚朝天。这么一摔,脑后一疼,酒劲跟着那痛劲就上来了。他只觉脑袋突然昏沉起来,周遭都是天旋地转。也罢,就这么睡去罢。明日若能醒来便醒来,明日若醒不来,就这么醉着让人埋了,还省了棺材钱呢。 就在他昏昏沉沉要睡去时,破屋的门被人踢开了。 他心中一紧,急忙挣扎着起身,却头晕腿软,站不起来。 他就这么半仰在地上,撇过脑袋朝破屋门口望去。朦朦胧胧地,只见一个人影走了进来。他努力睁着眼睛,细细去看那人的脸。眼中的影像缓缓聚焦,一张精致的脸和脸上溢出的杀气渐渐清晰起来。 那张脸,这男人认得。 “月容?”他痴痴地唤道。随后,他却仰天笑了,只管倒在地上,不再挣扎起身。 “看来江门还是不想放过我呀。”他狂笑着,用昆曲的腔调疯癫地说道,“只是没想到,来的是你。” 说到这个“你”字时,他双手在身前翻了个花,翘着兰花指,向着江月容轻轻一指。他的眼睛随着手指望过去,却见江月容倒在了自家门口。他再揉揉眼睛细看过去,才发现江月容满身血迹,背上还背着个小孩子。 那男人愣了片刻,突然鼓足力气爬起身子来。 “别死我家里,晦气!”他匆忙地说着。 江月容醒来时,有些恍惚。 记忆的碎片在她脑中翻覆着,分不清是真实还是梦境。 她突然想起了什么,猛地坐起身,去寻她的孩子。 孩子此时就静静躺在她身边,甜甜地睡着。看到孩子的睡相,江月容的心平静了下来。她轻轻抚了抚孩子的脸颊,肌肤的触感告诉她这不是梦境。 “醒了?”一个冷冷的声音从破屋的窗边传来。 江月容看过去,是这屋的主人坐在窗边,望着窗外的翠红楼。 “你运气不错。”屋主人平静地说道,“你这伤口是被洋枪打伤的,我七八年前见过,知道要把弹丸取出来。若是没见过这世面的大夫给你医,你这条胳膊怕是保不住了。” 江月容的左臂敷上了些草药,有些隐隐的疼痛,但已可以动作了。 “谢过三叔。”江月容只是淡淡地答道,声音中没有多少情感。 这屋主人,就是江月容的叔叔,江南鹤和江南虎的亲弟弟,江南蛟的亲哥哥,曾经的江门三门主,江南风。 江南风披散着头发,轻轻抿了口杯中早已凉却的浊酒,突然问道:“你怎么也沦落到这番地步了?” 他知道,江月容必定是被逐出了江门——就像他自己一样。若非如此,她受了伤自然应当去江门医治,断无道理找到他这破屋里来。何况,江月容的本领如何,江南风是知道的。武昌城里,能把她伤成这样的人,怕是没有几个了。 江月容却不回答,只是伸手去抱孩子,打算离去。但左臂还使不上力气,她刚抱起一半,又怕摔着孩子,便又放下了。 她的伤,怕是要养一晚。左臂上只是皮肉伤,身上还受了许多内伤,一时半刻是缓不过来的。想起大雨中江南虎的那根玄铁棍,江月容仍心有余悸。 她低头看着睡梦中的孩子,心中微微一紧。 “三叔,月容有一事相求。”她轻声说道。 “孩子不能留下。”江南风粗暴地打断了她,“江门留我一条命在这里已经是法外留情了,别给我找麻烦。” “三叔!”江月容哀求道,“你既已救,就不能救到底吗?今后我要与江门为敌,九死一生,哪里能照顾得了这个孩子?” “我哪里是救你?你若死在我家,被江门发现,说我勾结江门叛徒,我岂不是百口莫辩。你既然醒了,就赶紧走吧,今后别再来找我。” “我是死是活无关紧要,可这孩子何罪之有?三叔你只要留下他,对别人只说是捡来的孩子,等我报了大仇便回来接他……” “你若把这孩子留下,我便把他献给江门去,没准还能将功抵罪,回江门去做我的三门主呢。” 听到这句话,江月容心中一紧,在床边寻了一把小刀,指向了江南风。 “你若敢去江门告密,我现在就杀了你。”她冷冷地盯着江南风,恶狠狠地说道。 “嘘,安静点”江南风只是望着窗外,“要开始了!” 江月容不解,只是单手握着小刀,指着江南风。 过了片刻,翠红楼内传来了婉转的歌声。 随着这歌声响起,整个翠红楼都缓缓安静下来。不只是翠红楼,甚至连晚风声滴水声都静谧下去,把这天地让给了那歌声。 那歌声婉转绵延,如泣如诉,似溪水流过春日的树林,又像风拂动深秋的落叶。 江南风陶醉在那歌声中,微闭着眼睛,想象着那歌姬就在自己的面前,将一腔歌喉都献给了他。连江月容也被那歌声的祥和所感染,轻轻放下了手中的刀。她低头看到,那歌声萦绕在孩子身边,似乎将孩子的美梦装扮得如仙境一般。孩子的脸上,淡淡漾开了一层笑意。 这一曲,唱了许久才渐渐散去。余音散尽,江南风像是力气被抽空了一般,软软地靠倒在了窗边梁上。 “若想杀我,便现在杀吧。”他笑着说道,“今夜死,意境够了。” 江月容却不理会这句话,只是轻声问道:“那唱曲的是谁?你的相识?” 江南风苦笑了一声。 “那歌妓,叫阿香。”他缓缓说道,“她是湖广最有名的歌妓,她唱的《桃花扇》是一绝。五年前,我曾见过她一面。那时候,我还是江门三门主。” 五年前,那正是江南风被逐出江门的那年。 江月容自幼就常常听人说起,这个三叔是个浪荡公子,终日花天酒地,不务正业,不仅武艺一塌糊涂,还常常偷拿江门的储银出去喝花酒,连老门主也一直嫌恶他,骂他是江门之耻。但最终导致他被逐出江门的事件,是五年前的一天,江南风将自己刺客的身份泄露给了一个外人,却不愿杀了那个得知他身份的人。 江月容突然心惊。 “莫非,五年前那个外人……” “就是阿香。”江南风苦笑道,“那年,我答应她要替她赎身。阿香不信,说她是翠红楼的招牌,老妈妈不会放她走的。于是我告诉她,我是江门三门主,江门要赎人,谁也不敢拦着。” 说着,江南风癫狂地笑了起来,一头披散的头发和一身破旧的衣服随着那笑声抖动着。 江月容突然明白了,武昌城这么大,江南风却为何要挑在一家青楼后面住下。 “住在这里,是为了与阿香相会吗?”她轻声问道。 “别傻了。”江南风却猛地摆手,“你看看我如今的样子,能让阿香看见吗?” 江月容看着江南风,不觉一阵心酸。 江南风看着窗外的翠红楼,苦笑了起来:“就让阿香把我当成一个负心的浪荡公子吧,我这样的人她应当见过许多了。或许,阿香早就不记得我了,那也不错。现如今,每天夜里都能听见阿香唱曲,我也该满足了。” 说到这里,月亮突然从云彩中逸出,抖擞了精神,往人间铺上了一片银光。那光透过窗户,照在了江南风脸上。江南风循着这光望过去,眼神渐渐迷离了起来。 “月容。”他突然唤道,“你说是月亮近,还是阿香近?” 江月容不解:“月亮远在天边,你与阿香不过一墙之隔,当然是阿香近。” “不,月亮近。” “为何?” 江南风轻轻抿了一口浊酒。 “抬头见月,不见阿香。”他答道。 第十二话 一锭银 荒郊野外,一个小贼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许久,回头看去见没人追上来,终于停在原地,狠狠喘了几口气。 他从怀中把一个小盆翻出来,打算看看自己都偷出了多少财物。可掏出那小盆一看,才发觉小盆不知何时磕破了,盆底是漏的。逃跑时塞了半盆的首饰钱两,这一路颠簸下来早撒了个精光,就剩下这么个破盆还抱在怀里。也难怪后头没人追了,大概追兵都忙着沿路捡东西去了吧。 小贼懊恼地把盆往地上一摔,挠了挠头。他四下张望了许久,远远地看到了一处供路人歇脚的茶棚。也好,停下来歇歇脚,好歹把气喘匀了再找找下一笔财从哪里取。 这茶棚,是郊外的废弃驿站改的,专为过路旅人卖点茶水糕点解渴解乏。这路是条大道,四通八达,来往旅人有从南往北走,也有从东往西去,都要从这茶棚边上过。凡路过的旅人,大都走了不少路途,也都乐于在这茶棚里坐一坐,讨两碗茶水喝喝。 小贼在茶棚里刚挑了个偏僻角落坐下,老板便迎了过去。 “朋友,您路上受累了,来碗茶水解解乏?” “这茶水要钱吗?” “两文钱一碗。” 小贼心里一阵酸楚,今天还没开张,倒先贴出去两文钱。 他看老板那架势,大概如果他不花这两文钱,老板就要把他赶出茶棚了。没办法,小贼不情不愿地抠出两个铜板,被老板抢了去,换了一碗茶水,一边喝着一边瞥着眼四处探查。 这棚里三五成群聚了些人,小贼一眼望去,却看不出几个好下手的。那些带兵器的,穿软甲的,一看就是走江湖的人物,自然轻易偷不得;那些拉车的,背柴的,看着还不如这小贼富裕,没什么可偷的。他就巴望着能望见一个落单的,带着点财物却没什么防备,衣服宽松点藏不住东西,最好还能是走了老远路已经筋疲力尽的家伙。可看了一圈,没见着这样的人物。小贼心里也着实委屈,平时这野外走一圈总能碰上几个好偷的,今天怎么这么倒霉,一个也没碰上,还白教人追打了一顿,废了许多脚板。 就在他心里抱怨的时候,远远地走过来一个胖和尚。那和尚原本也穿得朴实,和那拉车背柴的老农没什么两样。但这小贼做偷盗活做久了,眼里看的东西便跟常人不一样了。他看见那和尚的袖子甩起来,袖底飞得高,落得沉,估摸着必定是在袖子里藏了什么宝贝。 小贼心底嘿嘿一乐:跑了一天,也该赏自己一顿饭钱了。 那和尚是从南边的武陵城走出来的,走了几天几夜,路却越走越乱,不知自己这是走到什么地界来了。连赶几天的路,把那和尚走得口干舌燥时,远远看见前边搭起一个茶棚。 正好喝口茶,歇歇脚,顺便打听打听路吧。他想着,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朝着那茶棚走去。 “大师,您路上受累了,来碗茶水解解乏?” 和尚朝老板瞥了一眼,就看见老板一脸的谄笑,眼睛都快眯成缝了。 “你这茶水多少钱?” “两文钱一碗。” 和尚摸了摸袖口,隐隐露出了袖中的一锭银子。那银子一闪光,差点把这茶棚的老板的眼珠子从那缝里给抠了出来。 和尚摸了许久,皱着眉头琢磨了一会,朝这茶棚深处看了看,又问道:“你这儿有白水吗?” “有,有,这个自然有。” “白水要钱吗?” “瞧您说的,白水自然是不要钱的。” 和尚听完,一甩袖子,安下心来:“那来碗白水吧,有劳了。” 老板愣了愣,心下嘀咕道:要不是看你袖子里有银子,我这就把你给轰出去了。 他琢磨片刻,忽又计上心来。 “大师您这趟走了许久,腹中也该空了吧。我这儿除了茶水,还有些馒头米面,大师要不要也来点?” 和尚朝摊位看去,果然看见刚蒸出来的大白馒头冒着腾腾热气,教他看得嘴馋。本来没觉得饿的肚子,此刻却咕噜咕噜叫唤了起来。 “你这馒头多少钱?” “三文钱一个。”老板说完,见和尚皱了皱眉头,急忙添上一句,“您要是买两个,只收五个铜板。” “那就拿两个吧。”和尚说着,又在袖子里翻找起来。翻了许久,左右搜刮,却只将将搜出四个铜板来。他又看看那大白馒头,咽了口唾沫,叹了口气。 “算了,拿一个就行。”说着,他把三文钱放在老板手心里,剩下一文钱又装回了袖中。 老板心里骂骂咧咧起来,脸上却堆着笑,不肯就这么走了:“大师,您要是真饿,就多买两个馒头吧。您袖子里不还有锭银子嘛,我给您换开就是了。” “那可不行!”和尚决绝地答道,“这银子是别人的,不是我的,花不得。麻烦您,买一个馒头,一碗白水就行。” 老板听完,收了好脸色,愤愤地转头就要走。和尚突然喊住了他:“老板,再跟您打听个事。这地界往武昌城去怎么走?” 老板本就不想搭理这和尚,便随手往西一指:“往那边,一直走就是了。” 和尚顺着老板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茫茫原野,不知尽头。 他在心中一阵狐疑:也是怪事,我从武陵城往北走,怎么走着走着就走到武昌城东边去了?身上就剩下一个铜钱了,要是今天再走不到武昌城,就得寻个地方卖个艺,挣点盘缠了。 和尚正苦恼时,那小贼突然凑过来,坐到了和尚旁边,大大咧咧地向他搭话道:“师傅,这是要去武昌城啊?” 和尚转过头去,见是个三十岁上下的男人,长得尖嘴猴腮,身材瘦削,像是风大了便能吹跑似的。也正是这身子瘦削,使得他动作起来倒显得颇为敏捷,尤其是那是个竹签似的手指头,总不安分地哆嗦着,像是个不大雅致的习惯。 “施主有什么指教吗?” “指教可不敢。”小贼痞气地笑了笑,“师傅去武昌城,是要做什么呀?” 说着,小贼坐近半步,故意压住了和尚的衣袖,一只手便悄悄地往和尚的袖口摸过去。 “去寻个人。”和尚只是简单地答了句,不耐烦地挪开些位置,一甩手便把袖子从小贼屁股下头抽了出来,攥在拳头里,夹到膝盖中间去了。 小贼虽还没来及摸进袖口去,但也隔着袖子摸了摸里边的东西。他摸着了一个硬邦邦,沉甸甸的物件,感觉不是金子便是银子。那和尚故意把袖子攥在手里,更说明那袖子里有值钱的东西。 小贼心想,走了一天,总算碰上个好偷的,这机会可不能错过去。他见和尚戒心不小,便急忙脸上陪笑起来。 “我听师傅刚才那话,像是不认识路。我正好也要去武昌城,咱们顺路。师傅要是真不认路,咱们可以一起走啊。” 小贼反正也是无家可归的人,去武昌和去别的地方也没差别。他看这和尚一个人赶路,又走得这般疲惫,心里盘算着走到武昌城之前,这和尚必定有防备松懈的时候,不怕偷不着他。 和尚一听小贼这话,倒是动了心。他确实不认识路,走了这么多天,路越走越偏,若再这么一个人走下去,怕是人没寻着,自己先走丢了。 “你知道去武昌城的路?”和尚问道。 “那自然知道,走过百八十回了,熟得很。”这话倒也不是骗人,这小贼每偷了一家大户人家,总得换个地方躲一躲官差衙役,偷得久了自然也就把这一带的路全走熟了。 “从这里去武昌城,要走多久?”和尚又问道。 小贼一捻胡须,算计片刻,答道:“我知道条小道,现在出发,天黑前就能到。” “那可太好了,事不宜迟,这就出发!”说着,和尚跳起身来,伸出一只大巴掌拉住小贼的细胳膊就要走。那和尚的力气着实厉害,手这么一抓,稍一用力,疼得小贼嗷嗷直叫唤。 小贼心里也是苦,才刚坐下来,还没喘口气,就被那和尚拖跑了。 和尚寻着老板,一口饮尽了一碗水,带上了馒头,抓着小贼向武昌城便走了。小贼本想着这和尚应当累了困了,走不得多久便会没了力气,却哪曾想,这和尚听闻天黑前就能到武昌城,不知从哪里涌出无穷无尽的力气来,反倒是小贼被和尚拉着一路小跑,累得头晕眼花。 “对了,施主,怎么称呼?”和尚一边健步如飞,一边问道。 小贼心说,名字可不能漏给那和尚知道,免得这家伙日后还来寻我。他随处一张望,见不远处有块大石头,便随口答道:“我……姓石,石头的石。” “光有个姓怎么够,我怎么喊你呀?” 小贼一慌,抬头一看,见前头路上并排长了三棵树,便又匆忙答道:“家里行三,大家都叫我石老三。” 和尚哈哈大笑,笑得坦坦荡荡。 “我俗姓郑,法号野雪。”他说道,“石老三,咱们这就算是交了江湖朋友了!” 第十三话 破庙(上) 这时节的江南,最容易连日阴雨。 野雪和石老三眼看就要到武昌城时,突然下起了大雨。雨把小道打得泥泞不堪,难以行走,因此拖慢了速度。 二人走到武昌城外时,天已经黑了。他们只看见城门早已紧闭,城内也已进入了宵禁。野雪不甘心,只是甩开铁巴掌拍着城门,拍了许久也不见半个兵丁出来。他们进不去城,又无处落脚,还被大雨淋得似两只落汤鸡一般。可怜那石老三,为了贪图那一锭银子,白白受了这许多罪过。 “大和尚,今晚进不去城了!”他喊着,“去城外找个地方避避雨,明早再来吧!” 野雪看看那城门,无可奈何:“那你可知道这附近有什么地方能躲雨?” “往东!”石老三冲野雪喊道,“往东走,有个庙。” 石老三隐隐约约记得这城门外往东走不远,似乎是有个破旧的寺庙,虽不是什么像样的去处,但好歹能挡挡雨。若碰上庙里和尚好说话,没准还能泡个热水澡呢。 野雪眼巴巴地又望了一眼城门,叹了口气,把早已湿透的袖子撑在头顶上,跟着石老三向东走去。 二人在雨中走了一阵,果然看见前边有一座破庙。他们匆忙地跑了进去,到了大殿里才终于大口地喘起了气。石老三也不客气,进了大殿便只顾把那些湿哒哒的衣物从身上一件件扯下来。野雪却是个有经验的,知道借住寺庙的规矩——招呼还是要打的,看在大家都是和尚的面子上,没准还能对付一碗斋饭。 “阿弥陀佛?”野雪在大殿里嚷着,“住持大师在吗?阿弥陀佛?” 大殿里只有一尊佛像,几支蜡烛,风声雨声和着他的喊声在大殿里徘徊游荡。他喊了半晌,没见和尚,却见到大殿深处的禅房里走出一个姑娘,烛光阴暗看不清面容,只看到一个娇小婀娜的身影。 野雪一愣,缓过神来便急忙去拉拽身后正脱衣服的石老三。 石老三只顾着往地上甩衣服,没工夫抬头,自然没见到那姑娘出来。此刻他正解着自己的裤子,突然被野雪拉拽得左右晃悠,心中顿时升起一股无名火来。 “你这和尚好没羞臊,我这脱衣服呢,你拉我做什么?”他正要挣脱野雪,一抬头,却见了一个姑娘站在大殿深处,莫名地望着他们。 石老三吃了一惊,急忙把地上衣服捡起来,也不顾湿不湿了,只管把衣服贴在胸前。 他看这是个老寺庙,原本估摸着寺里住的想必是些老和尚,这才大胆地在殿门口便脱起了衣物。却没想到,这小破庙里竟然还藏着一个大闺女。 “这庙里怕不是住了个花和尚……”他小声嘀咕道。 “别乱说话!”野雪小声应道,“出家人,碰不得女人的!” “那怎么还在庙里藏个姑娘?” “你个木鱼脑袋!在庙里,那还能叫姑娘吗?”野雪低声说道,“那叫尼姑!” 石老三恨不能一巴掌拍死这大和尚:“你才木鱼脑袋呢!你见过哪个尼姑带娃娃出家的?” 石老三这么一说,野雪再看过去,才发现那姑娘怀里确实抱着个什么东西,借着佛坛上的烛光看了一会才发觉是个孩子,正睁着一双水灵的眼睛,扭着脑袋朝自己张望着。 野雪和石老三只顾窃窃私语,却是那女人先轻声问道:“你们……是谁?” 这姑娘的声音颇为秀气,语调也轻,听着十分悦耳。 野雪急忙合掌作揖,也学着轻声答道:“阿弥陀佛,我们是去往武昌城的路人,路上遭逢一场大雨,又赶上天黑关了城门,无处落脚,才想借这庙宇避一夜雨。” 石老三听着野雪这番话,心底嘀咕道:这和尚一路上对我又拉又拽,嗓门大得震耳朵,还以为是个粗野莽夫,没想到在这姑娘面前,倒也知道斯文啊。 这大和尚一斯文起来,反而显得旁边这光着膀子的石老三活像个臭流氓。石老三也急忙学着野雪的斯文模样,作了个揖:“姑娘,不知这庙里的住持大师,人在哪里?” 姑娘犹豫片刻,答道:“住持大师云游去了,临走时把这间寺庙交给我看管照料……” “这主持大师肯定是个花和尚。”石老三看着那姑娘怀里抱的孩子,切齿地小声念叨着。 野雪却没那么多心思,只沉吟片刻,便答道:“姑娘莫怕,我二人就在这大殿里睡下,不近禅房半步。明天一早,我们便进城去。” 石老三心里暗暗叫苦:这大和尚把话说出去,他也就不好意思再问有没有多的禅房了,更别提求个热水澡,问两碗斋饭了。 姑娘向二人微微行了一礼,轻声说了句“谢大师体谅”,便抱着孩子回禅房去了。 见姑娘进了屋,石老三便把怀里的衣物往地上一摔,愤愤地看着野雪。 自从摊上这大和尚,一点好事都没碰上。今晚这大殿里,若不偷了那锭银子,他石老三能让这口气给活活憋死。 野雪只见石老三盯着自己,却不知为何,只好也茫然地盯着他。 二人对视了半晌,石老三没好气地指了指佛坛前的空地。 “你睡里头!”他恶狠狠地说道。 那晚的雨下到深夜才渐渐小了。 佛坛上的烛火在风雨声中晃动着,在坛前打下斑驳的黑影。 石老三努力地睁着眼睛,听着旁边野雪和尚震天的呼噜声,抗拒着一整天积攒下来的疲倦和困意。 他听见雨声一点点弱了,被野雪的呼噜声盖了过去,便知道外头的路可以走了。吃了一天苦,就为了等这一刻。他悄悄爬起身子,见身后的野雪睡得如一滩烂泥。 石老三是脱下了衣物枕在脑袋下睡下的,那野雪却穿着一身湿衣服,还把袖口压在了自己身下。 石老三悄悄伏到野雪身前,捏住他的衣袖,轻轻往外抽动些许。野雪只顾着打呼噜,却无半点察觉。很快,袖口抽了出来,石老三顺着袖口摸进去,果然摸到了一锭银子。他把银子取出来,放到烛火下细细看去,只见银两映着烛光,闪着秀美的色泽。 这锭银子,省着花,够石老三吃半个月了。 石老三不觉嘿嘿笑了两声,又急忙捂住嘴,回头看去。野雪大概是赶路太累了,睡得深沉着,身前发生了什么他全然没察觉。 石老三蹑手蹑脚地跨过野雪,抱起自己的衣物就要向庙外跑去。但刚到庙门口,他却停住了。 他寻思着,庙里除了这大和尚,还有个大姑娘。一个姑娘家带着个孩子,必定得有些银两备着,才能把孩子养活了。这么说来,那姑娘住的禅房里,想必还有些值钱的物件。这趟走了这么远路,吃了这么多苦,只拿一锭银子怎么够,当然该去那姑娘的禅房里顺手看看。 只可恨外头还有个大和尚在。若不是怕把他吵醒了,今晚上石老三还想试试那主持大师的桃花运呢。 石老三贼心一动,便又扔下了手中衣物,掂着步子向大殿深处的禅房走去。他只想着,一个柔弱姑娘家,就算发现了他,也必定奈何不了他。 他却没想到,这庙里住的姑娘,是湖广最顶尖的刺客,江月容。 第十三话 破庙(中) 江月容在这庙里住下,是因为无处可去了。 江门一战,她失去了两柄趁手的兵器,又受了重伤,几乎丧命。她知道,自己若赤手空拳又带着伤,别说去杀江南鹤,面对任何一个江门弟子都未必有胜算。何况,她还有一个孩子要养,不能再轻易去送死。 她需要一个江门找不到的地方,暂时躲藏起来,等待复仇的机会。 江南风的住处本是一个合适的地方,可江南风不肯收留她。想到她的孩子险些被人卖走,她便不敢再轻易相信不认识的人。如此一来,能容她藏身的地方,便只剩下了这空出来的道成寺了。 她住进了道成寺的禅房,靠着那老和尚留下的物件存粮勉强支撑日子。她的身体一点点康复着,只是手臂上留下了一道疤。白日里,她便躲在禅房中,或在后院里陪孩子玩耍嬉闹,仿佛如在吕家村一般。入了夜,她便在佛坛前点上两支烛,供奉些粗陋的东西。有时,她夜里睡不着,便会去那佛坛前坐着,痴痴望着那佛像。佛像虽旧了,那慈悲的面貌却因道道风霜痕而显得愈加沧桑,愈加真切。 就这样,江月容在道成寺里过了几天平静岁月。有时她会想,等报了仇,也许可以寻一间寺院出家,陪伴着这孩子,下半生都过这般平静的日子,也是挺好的。 但这天夜里,两个男人的突然闯入,打破了这份平静。 江月容对人声有着敏锐的直觉。当她发现有两个人匆忙向这间破庙跑来时,他立刻抱起孩子躲到了禅房里。 透过房门的缝隙,江月容静静凝视着大殿里的一切。她看到,进来的两个男人一胖一瘦,一憨一痞,一僧一俗,好像把其中一人身上所有的气质反过来,便是另一个人了。 那瘦子一进大殿,便开始脱衣服,这一点让江月容判断他们可能不是江南鹤派来的刺客。刺客行刺,身上必定贴身藏着武器,而那武器在出手前断不可被人瞧见,否则对方便有了戒备。这瘦子若是刺客,身上藏着武器,必定不肯轻易脱去衣物。何况,看他那干瘦的身材,也不像是什么习武之人。 纵使如此,江月容仍不敢轻易露面——虽不是刺客,但说不定与原本住在这寺庙里的老和尚是旧相识。老和尚早被江月容杀了,埋在了后院。若被这二人发现老和尚死了,惊动了官府,江月容怕也不能继续在这道成寺里住下去了。 就在那瘦子脱衣服的时候,同行的胖和尚在大殿里四处转悠起来,大声喊着阿弥陀佛,像是在问寺庙里的人出来。看那和尚的样子,想必是不知这寺庙里的人是何来历,不过是进来求个避雨的去处而已吧。那和尚已经喊出了声,江月容若不走出去,反而显得惹人怀疑了。想到这里,江月容正要推门出去,脑中突然又闪过一个念头,转身抱起了孩子一同走出了禅房。 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更容易让对方放下戒心。 她站在佛像旁,不再前进一步,任佛像的阴影打在自己身上,不让那两个闯入者看清自己的容貌。即使这二人真是来寻江月容的,乍见到一个看不清容貌又抱着孩子的女人,也不也不至于立刻动手,这便能给江月容一点从容应对的时间。 二人见江月容从禅房中走出,竟有些惊慌。看到那惊慌的样子,江月容心里终于有了底——这二人不是来找她的。但她仍不敢大意,谨慎着不露出身份来,只化作柔弱女子的样子,与二人交谈了几句。 江月容虽年纪不大,却是久经江湖的人,与人交谈间只需察言观色便可大概知道对方是何等人物。那胖和尚举手投足间能看出不俗的武艺功底,恐怕是有些来头的人物,但他面相憨厚,举止又颇为拘谨,看来是个老实本分的习武之人。倒是那瘦子,行为举止装模作样,脚底一到紧张时还会左右蠕步,像是随时要跑走似的,看来是个满口胡言之徒,偷鸡摸狗之辈。江月容心底大概有了算计,便向二人随口应对两句,抱着孩子回禅房去了。 今晚这觉,看来是不能睡踏实了。江月容在心底想道。 夜到深处时,大殿里传来了些许轻微的响动。江月容猜测,大概是那瘦子开始动作了。她在禅房中静静地听着,听到那瘦子在大殿里鬼鬼祟祟地动作了一阵,又听见他不知为何发出了几声窃笑,随后便听见一阵蹑手蹑脚的步子向大殿外走去。 江月容心想,若那瘦子就这么走了,今夜倒也就踏实了。却不料那瘦子再大殿门口停住了脚步,踟蹰了一阵,又转过头朝禅房走来。 江月容警觉起来,将身边沉睡中的孩子挪到禅房深处,在房内摸出一根朽断的木头反握在手中,将身子隐在了禅房门边。 这瘦子若就那么走了,今夜这事也就这么过去了。他却偏要寻到江月容的禅房里来,这便是自寻死路了。江月容将气息藏住,伏在夜影中如化进了墙里一般。她将手中的朽木微微扬起,朽木的断处参差伸出许多木刺,如一支支锥子般对着禅房的木门。只要门声一响,露出一丝缝隙,江月容手中的朽木便瞄准那瘦子的咽喉直刺出去,一击之力足以让他来不及发出半点叫声便当场毙命。 夜色中,那瘦子一点点走进。江月容默默数着步子,将手中的兵器握得越来越紧。 石老三一点点向禅房接近,对禅房门后的危险毫无察觉。他伸出手去,轻轻地便要推开那房门。 就在这时,石老三的身后,一只巨掌从天而降,抓住了石老三的肩膀,用力只一捏,石老三便觉得这肩膀里的骨头都被捏碎了一般,钻心地疼。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那巨掌把他往上一提,再一用力,便像扔鸡仔似地把他甩了出去,重重砸在破庙墙上。整个破庙都因这一撞而晃动了几下。 一声闷响,加上一阵晃动,把禅房里正熟睡的婴孩给吵醒了。孩子受了惊吓,嚎啕大哭,把这深夜的静谧一扫而空。禅房里的江月容急忙扔了手中的朽木,跑去抱起孩子,摇晃着安抚起来。 大殿里的石老三被这一抓一摔,脑子里一阵嗡鸣,半晌才回过神来。细看过去,只见是那野雪和尚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此刻正怒目圆睁地望着他。 石老三心里惊出了一身冷汗,急忙起身便想要逃。可野雪那一甩并不是随意甩的。这一下把石老三甩到了大殿深处,大殿的出口却在野雪和尚身后。若要逃出大殿去,非得先过了野雪这关不可。 石老三把心一横,跳起身来,想把野雪撞开,他便可趁乱逃到殿外去。却不曾想,他这一下撞到野雪身上,像是撞到了一堵墙上似的,自己撞得一疼,却没见野雪晃动分毫。 野雪一怒,举起一只铁巴掌,照着石老三脑袋上便扇了一下。就这一巴掌,扇得石老三眼前一黑,脑浆乱晃,整个人竟飞了出去,又重重在地上摔了一跤。等他回过神来,才觉出一阵剧痛卷了半边脸去,七窍都要崩出血浆来。他急忙站起身想走,身子才站到一半,却只觉整个寺庙都被天地裹挟着旋转起来。寺庙那地板像是活的,也不让石老三踩着发力,倒往石老三脸上扑过去,重重砸了石老三一个眼冒金星。这一下砸完,寺庙这地板还像不过瘾似的,继续翻滚旋转着,教那石老三死死扒在地上,不敢动弹,怕一松手就会飞出去。 野雪看着地上趴着直抽搐的石老三,心里倒是一阵惊慌,怕刚才那一巴掌用力太猛,把这家伙给打死了。看了半天,见石老三还能爬两步,这才略微放下心来。 他正心慌时,禅房门开了,江月容抱着孩子从房中走了出来。 她看见石老三趴在地上,爬都爬不起来,心里暗暗一惊。他在房中听得确切,这胖和尚只拍出一掌,竟然就能把这瘦子打成这副模样,这力道恐怕连江门弟子也无人能比。 这胖和尚究竟是什么来头?江月容心中不禁又起了戒心。 第十三话 破庙(下) 石老三的神智终于清醒过来的时候,他已被五花大绑,扔在了佛坛前。 石老三脑袋还隐隐疼着,连口里的牙都松动了几颗。他看到,野雪把那锭银子又放回了自己的袖口里,此刻正恶狠狠地瞪着他。禅房里那姑娘抱着孩子在怀里哄着,站在大殿深处的角落里,被烛光打出一圈轮廓,看不清晰。 “你这小贼,好不识趣!”野雪在厉声骂着,“你要偷我,我这一身上下有什么值钱的你尽管拿去,可偏偏这锭银子是别人的东西,你拿不得。你拿了这银子,还不满足,要去欺负禅房里那孤儿寡妇。他们是穷苦人家,你也下得了手吗?” 野雪嗓门大,直震得石老三耳中嗡嗡作响,几乎听不清他说了些什么。 石老三自碰上这野雪和尚,赶上的净是倒霉事。想到这些,他心中便恼火起来,冲着那野雪和尚大吼了一声。 “大和尚,我石老三这辈子英明一世,没想到今日不慎栽在你手上。也是我命里该有此劫,要杀要剐你只管来吧,皱一下眉头不是好汉!” 这小贼此刻豁了出去,反倒显得像个英雄,教野雪心里暗暗吃了一惊。野雪虽憨厚,却是个正经的武人,对江湖豪杰总是有些敬意的。这石老三做的虽是偷鸡摸狗的事情,这时候却也有几分视死如归的气概,让野雪隐隐生出几丝钦佩来。 野雪停下了叫骂,卷起袖子,露出一只铁巴掌来。 “石老三,我敬你刚才这番话,是个好汉。” 石老三一听,心中猛地一喜。他刚才不过是过个嘴瘾,没想到有了奇效,今天说不定能有个活路了。 “人在江湖混饭吃,早把生死置之度外。”他顺着刚才那气势继续说下去,“你要杀便杀,脑袋掉下来碗大个疤,二十年后我石老三又是一条好汉!” “好!”野雪喝一声彩,举起自己的铁巴掌,“石老三,你若真是这般好汉,我也不忍杀你。但你今日盗我钱财,又对那女施主意图不轨,这罪孽我也不能不罚你。我看这样吧,你挺起胸口,让我全力拍你三掌。你若能捱得住我这三巴掌,我便解了这绳子,放你离去,再不追究,如何?” “好汉饶命!”石老三吓得声音都变了。 他看那野雪的铁巴掌,好似个金刚锤子,别说三巴掌,一巴掌捱下去都是生不如死。早知要受这个罪,反不如给野雪扔把刀,疼那一下子算了。 野雪这巴掌还没落下,就看见石老三又是痛哭又是讨饶,心中暗暗叹了口气。 “既然你不敢受我三掌,那我们就不按江湖规矩办,改按王法办好了。” 石老三一听不用受野雪的巴掌了,长出一口气:“只要不打我,全凭大师处置。” “明早天一亮,你跟我进城,我把你交给官府处置。” 野雪说完,石老三还没张嘴,大殿深处的江月容心中却突然生出一股调皮劲来。她有意想使使坏,便作出一腔娇滴滴的声音轻声唤道:“大师,这可不成。这小贼虽说盗了大师的银两,又有意欺辱于我母子,但银两大师已经拿了回去,禅房他又没能进去,就是去了官府,怕也受不了什么刑罚。何况,他这般惯犯,这一带的衙门怕是早就跑遍了,就是真关押了进去也就是住上几天,放出来了又要去偷抢拐骗。今夜幸好有大师在,若换个日子,我们孤儿寡母在这庙里,他又寻来,我们却如何应付得了。” 野雪听了微微点头,石老三听了却心凉了半截。 野雪沉思了片刻,忽然把巴掌往那佛坛上一落,喜上眉梢:“有主意了!既然官府管不了你,我来审你便是了。石老三,你听清楚了,我问你什么,你便答我什么,若有一句虚言,我便拍你一掌,明白吗?” 石老三心里叫苦,嘴上却哆嗦着答道:“大师您问,知无不言!” “石老三,你是哪里人氏,报上来!” 石老三心说,这哪能让别人知道,于是嘴上随口应道:“我是……武昌人,武昌本地人!” 江月容听得出这是一嘴胡话,便又使坏问道:“家住武昌何处?奴家也是武昌人,兴许知道。” 石老三心说,这小娘们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呵。他虽去武昌城走过几圈,却都是被人追着跑,哪里知道武昌城里的虚实。若是信口胡诌,被那姑娘识破,野雪那铁巴掌怕是逃不过了。 石老三心里慌张,脑子却转得飞快,急忙改口说道:“我是生在武昌不错,可我父母早丧,在武昌城没有生计,自小就漂泊流浪,四海为家,记不得武昌城里老家何处。” 江月容一听这胡话,连爹妈都给咒死了,忍不住小声窃笑了起来。 野雪听完,却是一声叹息:“原来你也是个可怜人,迫不得已才做这些偷鸡摸狗的事情,想来也不是有心作恶。” 石老三急忙点头,眼里挤出两汪泪水,嘴上作出一口哭腔:“大师说的是,你慈悲为怀,念在我身世飘零,不要为难我了吧。” 江月容那边却不依不饶:“大师,话可不能这么说。若是身世可怜,便可为所欲为,这天下王法何在?他自己可怜,却不守规矩,又去祸害别人,岂不是把别人也拖累成了可怜人。这样人若放着不管,任他作恶,再过些日子,岂不是天下人都要变成可怜人。” 野雪又是一阵点头,石老三心里却恨得咬牙切齿——这丫头也不知什么来路,这么伶牙俐齿,就专盯着要看野雪一掌拍死我是怎么的? 石老三这边只是苦苦哀求,江月容那边只管见招拆招,野雪夹在中间,两边为难,摸了半晌的后脑勺。突然,他一拍脑门,脸上一乐:“我有个妙计,能叫你二人都心服口服!” 只见野雪对着那石老三看了一阵,又捏了捏石老三那一膀子骨头,皱了皱眉,又叹了口气,随即笑了笑,拍着石老三的肩膀说道:“石老三,你就拜我为师吧。” 石老三一愣,两只眼睛差点没从眼窝里飞出去。 “把你送去官府,怕他们不管你。放你出去,又怕你为非作歹。你又无家可归,吃了上顿没下顿,着实凄苦。那不如我就收了你,平日里你就跟着我学学武艺,念念经书,没钱了就跟我去卖艺,也算是个活路。至于你那一身臭毛病,由我管着全给改了,洗心革面做个好人。今后我做和尚,你就做个头陀,如何?” 江月容忍着笑说道:“大师这想法着实不错,只是怕那小贼受不了管,不肯拜师。就是拜了师,怕也不听大师的话。” “他本就无依无靠,我愿意收他,他怎么还会不答应呢?”野雪答道,“若真不听话,做了错事,我就拍他一掌,叫他知错。若是擅自逃跑,我便天涯海角去追他,追到了,先拍他三掌做个惩戒。如此便好了吧。” “大师,您还是把我送去官府吧!”石老三泣不成声,“我犯事多,案底重,交了官府没准能判我个千刀万剐呢,可不劳大师您费那功夫!” “那可不行,你虽作恶无数,那也是因身世凄苦所逼,若就这样被官府活剐了,岂不可怜。我主意已定,你不必担心,从今天起你就是我徒弟了。” 石老三心里委屈,却说不出半句话来。他也怕若再多说一句,把这大和尚惹恼怒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拿铁巴掌扇他。 “大师……”江月容还没尽兴,又轻声唤道,“这小贼这般顽劣,不知大师要用什么法子去教化他呢?” 野雪听完,挠了挠头,忽然问道:“女施主,你住在这庙里,可知道庙里何处有经书经卷吗?” “禅房边上有个仓库,仓库里有许多旧经卷。” 野雪点了点头,请江月容指了路,便进了仓库。仓库里胡乱堆了许多东西,深处有一个书架,上面放了许多落了灰的经书。 野雪并不识字,经书就算摆在他面前,他也不认得。他既然出家做了和尚,照规矩说,是应该念经打坐的。可他是个半路出家,又没师父,谁也没教他识字念经。今天好不容易收了个徒弟,他心想着,不如趁这个机会,开始学学念经吧。 他在那书架上随手挑了一本还不算太残破的经书,拿在手里走回了大殿,把那吓傻了的石老三松了绑,逼着他在佛坛前跪下。 “石老三,你识得字吗?”野雪厉声问道。 石老三吓得哆嗦,点头答道:“认得几个,认得几个。” 野雪把手里的经书扔到他面前,只威严地说了声:“念。” 石老三颤颤巍巍地拿起经书,见野雪就在自己面前威严地盘腿坐下,两只眼睛死死盯着他,不怒自威。 石老三哆嗦着翻开经书,借着烛光,却见那佛经上密密麻麻写了一行行字,单个读他都认识,连起来却念不清楚。野雪在面前督着,他也不好推脱,只得小声念道:“如是我闻……” “大声念出来!”野雪突然喝道。 石老三吓得一哆嗦,急忙提高了嗓门喊了起来:“如是我闻!” 石老三只管把经书上每个字都大声喊出去,那经书里的词句却不明所以。野雪听了许久,突然抬起手,打断了石老三。石老三急忙放下经卷,盯着野雪那巴掌,动也不敢动一下。 只见野雪沉吟片刻,低声问道:“这段话,什么意思?” 石老三心说:我哪知道啊? 他看着那经卷,翻覆几遍,毫无头绪,又不敢胡乱解释,怕给这大和尚打人的口实,只好苦着脸对着野雪道:“我……想不大明白……” 野雪听完,又沉思片刻,说道:“等你什么时候想明白了,来跟我说。” 石老三点了点头,野雪低声命令道:“继续念。” 石老三就这样在佛像前,借着烛光,念了一夜不知所谓的佛经。 第十四话 寻人 天色亮时,阴云未散。 石老三终于得了野雪的许可,扔了经书,倒在蒲垫上呼呼大睡。 野雪看着时候,估摸着武昌城的城门该开了。恰在此时,江月容从禅房中走了出来,正要去后院洗漱。 “女施主。”他喊住江月容,“昨夜打搅了,我代这徒儿为施主赔个不是。” 江月容心中窃笑,脸上却不露分毫:“大师不必客气,昨夜还得多谢大师相救。” 问候两句后,野雪突然正色道:“昨夜施主说,是武昌本地人,此事当真?” “自然是真的。” “那太好了!”野雪一拍巴掌,喜上眉梢,“实不相瞒,我这趟来武昌城,是想寻个恩人。但武昌城地方大,我又人生地不熟,正不知何处去寻……” “若有什么小女子能帮上忙的地方,大师但说无妨。” “施主知不知道,武昌城中有一家姓胡的大户人家?” “姓胡?”江月容一脸茫然,“武昌城中大户人家不少,却未曾听说过有一家姓胡的。” 野雪一愣,想了想,又说道;“这位胡老爷兴许以前不是什么大户人家,听说是大约三年前做生意发了笔财,这才成了大户。” “若是这般,小女子便不清楚了。”江月容答道,“不过若是在武昌城做生意的,想必少不得要走水路进货出货,去码头问问兴许能有人知道。” 野雪听完一喜,总算今日知道该去什么地方了,便急忙向江月容道了谢,回到佛坛前把那刚睡下的石老三一把拽起来,同向武昌城去了。 武昌城的码头上,人来人往,似乎从太阳一出来就忙碌了起来。哪怕连日阴雨,也挡不住这些往来人。 野雪看着川流不息的人群,一脸茫然。 “想不到武昌城这么大,人这么多。”他低声叹道。 二人在码头上来回张望,找到一家看起来最大最新的商铺,便走了进去。 “掌柜的,你们家老爷姓胡吗?”野雪一进门,劈头盖脸就问下一句。 掌柜一听,抬头看了看眼前这二位的衣着扮相,冷冷一笑,指了指店面上硕大的“李家铺子”招牌答道:“我家老爷姓李。” 野雪一挠头,陪笑两声,又问道:“向您打听个人,这附近商户里,有没有一个叫胡安的老爷?” 掌柜不想多搭理二人,便随口应付道:“我们这店刚开张不久,旁边商户还都不认识呢,您去别处老店铺打听去吧。” 野雪见问不出东西,正要离去,却被店里一人喊住。 “那和尚,你刚才说你要找谁?” 野雪回身望去,却见是一个三十岁上下的年纪,扮相体面的中年人。 “这位施主,您可认得胡安胡老爷?” 那中年人只是微微笑着:“不知师傅寻此人做什么?” 那中年人说着,一只手背在到身后,轻轻从袖中摸出了一粒弹丸捏在指间。 野雪急忙抢上身前,合掌答道:“我与那胡老爷,是武陵城的旧相识。半个多月前,胡老爷落了件东西在我那里,我特来归还。” 野雪一双手掌合在身前,那中年人却只看见野雪的两只手掌粗大有力,掌间有一层厚厚的老茧,似两个铁坨一般,心中不禁暗暗赞叹,背后指间的弹丸却握得愈加紧了。 他的脸上却仍笑着:“先向师傅赔个不是,刚才我家掌柜对师傅不敬了,还望师傅莫要见怪。” 听了这句,野雪和石老三一愣,再看向那掌柜,才发觉掌柜此刻紧张地站在一边,低着头,似乎随时等着受这中年人责罚。 原来这中年人,便是这李家铺子的老爷。 李老爷瞪了掌柜一眼,刻意提高嗓门说道:“做生意,切不可势利。进门都是客,不买东西也是朋友。人家有事相求,纵使帮不上忙,也该以礼相应,将来说不准要有求于人呢?” 掌柜急忙在一旁点头称是。 李老爷又对野雪一躬身,道:“师傅,您要找的这位胡安老爷,我们还不认识。但李某人会帮师傅留意打听,若有消息定去告知师傅。不知师傅住在何处,怎么称呼?” 野雪又合掌道:“小僧法号野雪,暂住在城东郊外道成寺。通过姓名,今后咱们就是江湖朋友了。若李老爷有什么难处用得着我野雪和尚的,尽管来找我。” 李老爷将手中弹丸收回袖***手还礼道:“出门在外,多交个朋友便多条门路。师傅看来是实诚之人,今后还望指教了。” 二人答礼完,野雪便拉着石老三走出了店铺。刚转过身,石老三便小声嘀咕道:“你怎么把道成寺报过去了?今天还回道成寺跟那小寡妇住啊?” “不报这个报哪里?你有银子供我住店吗?” 二人虽压低了声音,却仍被那李老爷听取了只言片语。他微微皱起了眉头,转身朝里屋走了。 野雪带着石老三,在这码头上挨家挨户地问了许久,又逐个工棚一一打听,却没有一人听说过“胡安老爷”这号人物。眼看要到中午了,却问不出半点头绪来。 眼前就剩下最后一间工棚还未询问过了,野雪只希望这个工棚里的人能与胡老爷有些关联。 这间工棚,却与别的工棚不同。长江码头上生意繁忙,码头工棚大都从一早便开门揽活,到入夜才能休息。这间工棚却在大中午的关着门,不见半点动静,着实奇怪。野雪拍了拍工棚大门,却不见有人来应门,像是个空棚似的。 野雪正狐疑时,身后一个伙计喊了他一声:“这位师傅,你拍这门做什么?” 野雪和石老三回过头,见是一个青壮小伙,正有些惊恐地看着他们,像是看什么妖怪似的。 野雪困惑答道:“这工棚里是没人住么?怎么紧闭着大门,拍门也不见有人来应?” 那伙计苦笑一声:“师傅,您二人是刚到武昌城来吧?您要是有什么生意,码头这么大,随便找家工棚都行,却唯独这一家,码头上可没人敢靠近。” 野雪和石老三对视一眼,不知所谓:“这家工棚有什么古怪吗?” “这工棚里死过人!” 石老三一听,原本靠在工棚墙壁上的身子如针扎了一般跳起,惊慌地拍打着身上的衣物,怕沾染着什么坏东西。 野雪眉头微微皱了起来:“可否详细说说?” “这事传闻很多,说是大半个月前,这工棚里的伙计一夜之间全被人杀了。早上官府进来,只见残肢断臂,血流成河,好些人连尸首都没剩下,骇人得很。码头上的伙计都不敢靠近这工棚,生怕有什么冤魂厉鬼。师傅,我看你是外地人,不知道这情况,才好心告诉你的,你可千万别再拍这门了。” 野雪听完,心中却是一沉:“这么大事,官府捉到那凶犯了吗?” “官府?”那伙计一听,连忙摆手,“这事官府可不敢管。听说杀这工棚伙计的,是江门的人。” 江门这名字,野雪略有耳闻,却知道得不详细。看那伙计的面相,又看官府不敢过问,他心中猜想这江门必定是个恶霸。 “岂有此理,一工棚的人命,官府竟然不敢过问!”野雪愤愤说道,“既然被我碰上了,那便好!官府不敢管的事,我来管。官府不敢拿的人,我去拿。一个江门,岂能目无王法。我定抓住那凶犯去见官,告慰这工棚里几十条性命!” 野雪说到一半,石老三急忙捂住了他的嘴:“你这大和尚,在武昌城说这话,不要命了吗?” 野雪一愣,正不知为何,却见身前那伙计匆忙捂着耳朵跑走了。 码头上到了黄昏时,人终于渐渐少了。各家商户也纷纷开始收拾东西,准备进入今夜的宵禁。 野雪和石老三走了一天,没吃没喝,却没问出半点结果来,只好筋疲力尽地往城东门外走回去。 石老三本就一夜没睡,又被野雪抓着走了一天路,前日的疲乏还未解,今日又一顿劳累,只觉得心里委屈难受,便抱怨道:“大和尚,那胡安老爷到底是你什么人,你这么急着要找到他?” “他是我恩人。”野雪答道。 “他救过你的命?” “那倒没有。” “他教的你这身功夫?” “并不是他。” “他助你摆脱过什么麻烦?” “倒也不是。” “那他怎么成你恩人了?” “我流落武陵城时,他请过我一顿饭食,还给了我一锭银子。”野雪缓缓答道,“我平白无故受了胡老爷这顿饭,却没为他做半点事情来报恩。胡老爷与我分别时,似乎是遇到了什么难处。我思前想后,觉得受了人家恩惠,就该替人家消灾解难,几天后就找去了胡家大宅,可家丁告诉我胡老爷已经回武昌了。走得如此匆忙,想来定是遇到了大麻烦,所以我一路找到武昌城来,定要找到胡老爷,替他解决那麻烦。” “就这样?”石老三长长叹出一口气去,“就为一顿饭?” “你懂什么。”野雪哼笑一声,“江湖中人,讲的就是这份道义。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我流落武陵城,无依无靠,身上盘缠用尽,只能街头卖艺以谋生计,有时一天下来都吃不上一顿饭。我那般狼狈时,胡老爷却交了我这个朋友,这便是江湖道义。” “大和尚,你现在有依靠了?有饭吃了?有盘缠了?” “倒也没有。” “那你着急报什么恩啊!你先把那锭银子花了,换两顿饱饭,吃出一膀子力气去挣钱,等出人头地了再去寻那胡老爷不行吗?” “你这小贼,心性不改。那锭银子是胡老爷的,我若没能为胡老爷做些大事,那锭银子就该还给胡老爷。这也是江湖道义,你当谨记,不可再有这般贼心思。” 石老三又是一阵委屈,小声嘀咕道:“什么江湖道义,有钱人请你吃顿饭就是大恩人,我石老三还领你到了武昌城呢,我就不是恩人了?你光顾着找有钱人报恩,却把我石老三绑起来打。” “这是什么话,是你心生邪念,我才教训了你。”野雪说完,又觉得石老三刚才那句话并非全无道理,若非他带路自己如今恐怕还在荒郊野外晃悠呢,于是又加了一句嘴,“你若有难,我自然也去救你。” 第十五话 不速客 天将暮时,又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道成寺的大殿里,江月容在佛坛前点了两支烛。烛光在佛前跃动着,如新生的孩子好奇地张望着这人世。 她在佛前跪坐下去,双掌合在身前,虔诚地祷告着。身旁的孩子睁大了眼睛,痴痴地望了望她,又看了看那高大的佛像,忽然对着那佛像咯咯地笑了起来,伸出一只小手,想去抓住佛陀立在胸前的手掌。他只觉得,那高大的佛此刻正温柔地俯视着他,眼神那样慈爱。 江月容正祷告时,她听到身后的雨声被脚步扰乱了。她回过头去,却见是野雪和石老三冒着细雨,一路向破庙跑了过来。 那二人急匆匆回到道成寺,见江月容抱起孩子,站在大殿里茫然地看着他们。 野雪和石老三互相推着,却谁也不肯第一个开口,反而是江月容轻声问道:“身上没有进城投宿的银两?” 二人陪笑两声,点了点头。 江月容正要说些什么,庙外却骤然卷起一阵妖风,随即又哗啦啦落下一片雨点来。 野雪和石老三回头看看身后,只见大雨倾盆而下,眨眼间便落成了一片雨幕。 “天意……”石老三急忙说道,“你看,这是天意啊,我们也没办法。” 江月容看看庙外的大雨,叹了口气,抱着孩子便要往禅房走去。野雪突然喊住了她:“女施主,还有一事,不知好不好开口……” 江月容停步回头,只见野雪扭捏着,小声说道:“我们身上,也没有吃饭用的银两,今天还没吃上东西……” 江月容苦笑一声,叹了口气,有些娇嗔地望了望那佛像。 你的弟子,怎么要我来照顾?她在心里苦笑道,我照顾这胖和尚瘦头陀,换你佑我母子平安,好么? 一锅米粥,一坛腌菜,原本是最朴素的食材,此刻在野雪和石老三嘴下却是满汉全席也比不过的美味佳肴。 他们在大殿里生了一小团篝火烘烤着身子,狼吞虎咽地扒着碗里的粥食,甚至顾不得互相说句话。 那热粥的香气从这破庙里蔓延出去,悠然地飘到了庙外的大雨中。雨中一个过路人,却被这香气引着,朝那大殿走去。 大殿里的二人只顾着狼吞虎咽,有人靠近也不曾知觉,直到那人在庙门口嗅了半晌,说了声“好香”。 野雪和石老三吃了一惊,惊吓之后却都赶紧伸出手去护住了身前那一锅热粥。 大殿外的那人是个老头,身上穿得破旧,又被雨水浸透,所过之处都在地上拖出一条脏脏的积水印子来。他眼睛轻轻闭着,手里拄着一根细棍棒,像是瞎子探路用的盲棍。 “二位师傅,行行好吧。”那人轻声哀求道,“大雨天的,我老瞎子又冷又饿,无处容身,不求您二位施舍银两钱财,只求匀我一口热粥喝下,暖暖身子。” 石老三急忙把一锅粥端开,决绝地盯着野雪。他嘴里的菜食还没咽下去,此时张不开嘴说话,但那眼神便已讲得分明了——这锅粥两人分尚且不够,哪里匀得出这瞎子的份来? 野雪望着石老三,只微微举起一只铁巴掌,那石老三便只好不情愿地把一锅粥放了回去。 野雪为那瞎子盛了一碗,瞎子一口饮尽,把那一碗热粥化成了一口白气从嘴里呼了出去。 “二位师傅,我老瞎子在这大雨天里无处可去,可否匀个地方容我避一夜雨,明日雨停了我便离去。” 石老三急忙冲着野雪摇头。 野雪望了望禅房,轻声叹了口气。 “老先生,这是座破庙,禅房已让给了一位女施主住下。你若要留在这里,便只能睡在大殿地上,你睡得吗?” “睡得!睡得!”那瞎子急忙点头,千恩万谢。 野雪领着瞎子寻了个角落躺下,却看见佛坛前石老三抱着见了底的粥锅,愤愤地念叨着什么。 不过须臾时候,日落了。天色昏沉,佛坛前的烛光却愈加明亮了起来。 野雪在角落里照看着那老瞎子,石老三则侧躺在地上盯着那烛光,肚子里的饿意阵阵袭来,心中随之涌起阵阵恼火。 他正愤懑时,门外又传来了一声问话。 “师傅?这庙里能容我进去避避雨吗?” 石老三心里烦躁,转过身便冲着大殿外喊道:“客满了,你去城里投宿吧!” 喊完这句,他才发现大殿外来的是个贩瓜果的小伙子,肩上挑着一个扁担,扁担两头的竹篮里还剩了些未卖完的果子。 石老三看着那些果子,心里突然一个激灵,坐起身子来。 殿外那小贩被石老三一吼,有些犹豫,愣在门口不知是走是留。石老三见人还没走,急忙改口道:“你这模样,是刚出城的吧?” 小贩点了点头:“雨太大了,离家还远,挑着担子怕路不好走。师傅若容我进去避一避,这篮子里的瓜果可以随意拿去吃了,免得放到明日都坏了烂了,也卖不出去了。” 那野雪和石老三急忙跑到殿前,替小贩接过扁担,齐声笑道:“那就进来避避雨吧,别淋坏了身子。” 两篮果子,不过片刻,便被野雪和石老三席卷一空。那小贩却也不心疼,只抱着自己的扁担,盯着庙外的雨,一句话也不说。 就这样到了深夜,野雪和石老三终于吃饱了肚子,躺在大殿上一动不动,仿佛浑身的力气都随着庙外的雨水冲走了。瞎子缩在角落里,不知是不是睡着了,只是静默着。小贩把手里的扁担像宝贝似地抱着,靠在大殿门边的墙壁上,望着大雨。 他看到,远远地,有一个撑着伞的人朝这大殿走来。 那人影走得近了,便能看清是个穿长袍的青年男人,一手撑着伞,一手拿着一柄长刀,腰间还悬着一柄短刀。 小贩有些心慌,急忙喊道:“又有人过来了!” 野雪和石老三急忙坐起身子,见那持刀客已悠悠地走到了大殿门外。石老三看着那柄长刀,心中已经有些惊慌,急忙躲到了野雪身后。野雪却无畏惧,站起身子,朝那持刀客走去。 大殿门外,持刀客站住步子,任雨从伞上滑落,将他的面容隐在一片水帘之后。他见野雪朝自己走来,便低声问道:“和尚,这是你的庙吗?” 野雪心有戒备,不愿过多言辞解释,便只是简单答道:“住持不在,我只借宿于此。” “那便好办。”持刀客冷冷说道,“城门关了,我进不去城,也在这庙里借宿一晚,明早便走。” 持刀客正要进殿,却被野雪伸手拦住。野雪手掌上厚厚的老茧,让持刀客心头一惊。 “朋友,这庙里已住了不少人了。”野雪说道,“你若要投宿,去别处寻个地方吧。” “怎么,你们住得,我住不得?” “这庙小,只有一间禅房,已让给一位女施主住下。你若要住,便只能在大殿里睡下。” “无妨,我只凑合一夜便走。” 说着,持刀客收了伞便要往殿里进。野雪伸手要拦,持刀客也把长刀立起,正要交手时,那小贩却突然站起,把一根扁担隔在了两人中间。 “那和尚,何必为难这位朋友呢?”小贩笑着说道,“外头这么大雨,武昌城又关了城门,你不让这朋友进来,他无处可去啊。” 持刀客只冷冷盯着野雪,手中的长刀随时准备出鞘。 野雪寻思片刻,暂且收了铁巴掌,低声问道:“朋友,你拿着这长刀短刀进城,莫不是要做什么歹事吧?” “若是做歹事的人,会拿着兵器招摇吗?”持刀客答道,“江湖上出了赏银,要一个恶人性命。我是为那赏银来的。” “恶人?”野雪微微一惊,“武昌城里有个恶人在?” “正是。” “那恶人,叫什么名字?” 佛坛前烛光一闪,扰动了大殿里的人影。 “江月容。”持刀客低声答道。 第十六话 夜袭(上) 夜雨淅沥沥地下着,将一座破庙团团围住,似千军万马一般。 破庙大殿里,五个人凌乱地躺着,鼾声起伏。 佛像孤单单地立在大殿深处,在雨声鼾声中静默着。他身前的两柄烛光向四方打落一片光影,在佛前跃动着。梁柱好似江河,砖瓦如同山岳,四方光影便是芸芸众生。这破庙里一方天地,像是个大千世界一般。 突然,一支利刃如闪电般从佛坛前滑过,将那两柄烛火如残秋枯叶般掠去。一眨眼功夫,这破庙里光影散尽,堕入一片漆黑。连庙外的星月都被漫漫阴云遮去,没有一丝光亮照进庙里。这破庙,就仿佛遁入了虚无似的。 大殿里的人,有四个还在梦中,不知这明暗的变故。只有一双脚步,迈着轻缓的步子,摸索着向大殿深处的禅房走去。 他听到,禅房里有两个呼吸声。一个很轻,像是个婴孩;另一个气息很深,那是常年习武的人因日复一日的历练而无意中练就的肺腑之力。 他仔细地听着那两个气息的方位,手中的利刃隔着柴房的木板墙壁瞄向了那习武之人的方向。 就在这时,木板的对面,禅房里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刺客?” 禅房外的人猝然一惊,退了半步,手中的兵刃仍稳稳指着那气息的方向。 从那女人说话的声音和她气息的方位看来,她此刻就贴在木墙上,对着禅房外的刺客。女人既然知道墙外有刺客,想必此时手中已拿住了什么兵器,摆开了起手式。只等刺客出手,她便能判断出刺客的位置,手中兵刃便要反夺那刺客性命。 刺客知道此时不能贸然出手,只是伏在与那木墙一臂之隔的地方。这一臂的距离,是此时二人之间的死地。谁先踏入这一臂之地,对方必定出招攻击,纵使不能一招杀敌,也能占住先攻之利。 简而言之,先动者死。 “是江南鹤派你来的?”那女人继续问道。 刺客刻意压低了声音答道:“是赏银派我来的。” “这么说,江湖上有人悬赏要我的性命?” 刺客笑了笑:“看来,你果然就是江月容。” 禅房里的女人沉吟了片刻,又问道:“是谁发的彩?” 刺客不答。 女人惨笑一声:“是不是江南鹤?” 刺客仍不答。 禅房里沉寂了一阵。 沉寂时,这一墙之隔的两处,却似乎波涛汹涌一般。 “我们孤儿寡母,无依无靠,可否收了兵刃,放我性命?”那女人突然说道。 刺客冷笑,嘴上却答道:“我本为赏银而来,不知你是何遭遇。你果真孤儿寡母,无依无靠?” “江南鹤杀了我夫君,又屠尽了一村人性命。我只救下尚在襁褓的幼子,委身这破庙之中。这不是孤儿寡母,无依无靠么?” “原来如此,你也是凄苦命。”刺客嘴上说着,手中的兵刃却在虚空中游移着,“纵我不杀你,你有一身赏银在,别人也自会来杀你,你却如何是好?” “阁下今日若饶我母子一条性命,我便连夜带着孩子离开湖广,去寻个无名之地,了此残生。” “此话当真?” “绝无虚言。” “既然如此,同是苦命人,我也不忍加害于你。你可收拾细软,这就带着孩子离去吧。” “阁下恩德,永世不忘。” 说完,那女人的身子动了起来。 就是这时机!刺客不等禅房内的动静平息,手中兵刃便向那气息刺过去。那兵刃又尖又细,似一根七尺长钉,刺入那木板竟毫不费力,如利箭扎进粗布里一般。透过木板,那利刃朝着禅房里女人的咽喉刺去。 刚才的一番对话,刺客故意将话说得犹疑,一来是教那女人放松了警惕,二来是诱那女人多说些话,他才好精准摸出对方咽喉所在。那女人果然中计,听信了他一番花言巧语,身子一动便自己破了起手式。这时候刺客利刃击出,对方没了防备,必死无疑。 刺客的兵刃刚刺入木墙之中,木墙另一侧突然飞出一块秤砣,将木墙砸出一个窟窿,直飞向禅房外的刺客面门而去。 刺客大叫一声“不好”,急忙侧身要闪避,却无奈兵刃插在了木墙里,脸虽闪过去了,肩膀却闪躲不及,被秤砣裹挟着一阵旋风掠过,擦伤处如筋骨寸断一般疼痛。 原来那刺客拿言语试探江月容时,江月容也拿言语试探着刺客。江月容的目的与那刺客一样,一来是要刺客放松戒备,自破起手式;二来是要诱刺客主动踏入死地,她便能瞄着刺客出手的一瞬间反手一击。 二人的招法如出一辙,比的是那电光火石的一瞬谁的反应能快一步。这一合,是江月容胜了。 刺客肩膀上受了一击,急忙将兵刃抽回,借着夜色昏沉,向身后躲去。 江月容听得一声惨叫,却只见禅房外一片漆黑,莫说人影,连眼前手指都看不清。她不知道自己那一击打中了哪里,也不知那刺客退去了何处,便只好又摸出一块重物,握在手中,伏在禅房门口,仔细听着大殿里的动静。 江月容扔出的秤砣砸到地上,发出一声巨响,将大殿里沉睡着的四个人猛然惊醒。 众人一睁眼,却见四周漆黑一片,不知缘由。石老三一时惊慌,尖声叫喊着,惹得大殿里一阵骚动,杂声四起。 江月容听见大殿里的动静,突然心生一计。她猝然踢开禅房木门,将自己的鞋向屋外猛掷出去。 禅房外的刺客听到禅房木门一响,又听见木门外沉沉的一声脚步,像是踩在地上借力跃起的声响,急忙向那声音冲去,口中喝道:“江月容,你想逃!” 一听江月容三字,大殿里四人心口都是一惊。 江月容扔出的鞋在地上砸了一下,弹起到半空中再落下时,恰落在石老三身边。 这鞋落地的一瞬,一股劲风猝然朝着石老三面门刮去。 石老三不知怎么回事,他身边的野雪却听得懂这动静——这是兵器朝石老三打过去了! 野雪顾不上解释,几乎本能地向前打出一掌。石老三只见眼前一条黑影打过来,还没来及反应,便听到身旁一声闷响——是野雪的铁巴掌重重打在了那向石老三面门甩过去的兵刃上! 这一击,那兵刃被野雪一掌之力弹开,野雪的铁掌也被那兵刃震得酥麻。 野雪不由分说,拉住身前石老三的衣服,匆忙将他向身后一甩。石老三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被野雪腾空拉起,重重摔到了佛坛前。 “江月容,休得放肆!”野雪退出一步,将被震麻的手掌握成拳头,背到身后,另一只手掌探在身前防备着。这庙里此时伸手不见五指,他刚才虽与兵刃交了一手,此时却已经看不见那使兵刃的人去了哪里。 听到野雪喊出江月容三字,那禅房外的刺客急忙冲杀过去,将兵刃往身前猛然一刺。却只听一声兵刃相交的脆响,他刺出的这一击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打开。他自己也被这力道裹挟,站立不稳,向一旁跌了出去。 大殿里众人只听到一声兵刃撞击,却不知发生了什么,又不知看不见何处有人在攻击,便各自都站在原地不敢动弹,只静下来听四周的动静。 却是那石老三,从佛坛下摸出两块打火石,打了片刻,打出一团火来,点燃了那佛坛前的蜡烛。 破庙里这时才终于亮了起来。大殿里望去,却哪里看见什么江月容,只看见野雪摆着起手式站在大殿中央,那刀客亮出长刀立在大殿门口,瞎子伏倒在大殿左侧,小贩躲藏在大殿右侧。 石老三在大殿深处的佛坛前举着蜡烛,仓皇地看着周围这些人物。 “刚才是哪个孙子把我扔出去的?”他失态地吼道。 第十六话 夜袭(下) 江月容抱着孩子走出禅房,见到五个男人散在大殿中。大殿门口,刀客举着长刀,像是刚才与江月容交手的刺客。但他浑身上下不见受伤的模样,那秤砣打在他身上难道没留下痕迹吗?江月容摸不清局面,不敢走到大殿前去,只在禅房门外停下了脚步。 听到江月容走出禅房,野雪喊道:“女施主,不要走出来,这里有恶人。” “恶人?”江月容轻声问道,“谁是恶人?” “有一个叫江月容的恶人,就在这几人当中。”野雪警觉地四处张望着,“刚才我与那恶人交了一手,他的力道着实厉害,是个高手。” 江月容心惊,退到了禅房门后。 那站在大殿门口的刀客却冷笑一声:“和尚,你到底玩什么把戏?” 野雪一愣:“你什么意思?” “喊江月容的是你,出招动手的是你,熄了大殿烛火的怕也是你。如今却在这里贼喊捉贼,究竟是什么居心?” “这么说,刚才与我交手的人是你?”野雪说着,将探在身前的铁掌瞄向了刀客的方向。 刀客将长刀举到齐眉高,摆开架势,冷冷说道:“另一只手里的兵器也亮出来吧,不必藏在身后,刚才我已领教过了。” “什么兵器?我野雪对敌,从来只凭一双铁掌!”野雪说着,将背在身后的手掌缓缓扭动两三下,缓过刚才一击的力气来,重又摆到身前。 “装模作样,满口胡言。你以为我猜不透你的心思吗?无非是听我说为江月容赏银而来,你也动了心,为夺那赏银,想先打伤我,好少个对手,不是吗?” “笑话!既是恶人,我野雪见一个打一个,哪里需要贪图什么赏银!倒是你,带着柄长刀进庙,才像是图谋不轨之人。” “师傅说的是!”禅房里的江月容突然喊道,“刚才趁着夜色,有人想进我的禅房,被我发觉,急忙扔出去一块秤砣,惊起了众人,他才急忙离去!” 这刀客若真是刺客,受了江月容这一激,定会露出些马脚来。 听到这里,石老三坏笑了一声,指着门口的刀客骂道:“原来是你这淫贼恶人先告状!” 刀客一急,将长刀指向石老三:“那头陀,胡说什么!” 石老三见长刀指过来,吓了一跳,急忙跳到野雪身后躲了起来。 刀客不知该如何分辩,又慌张地将长刀指向了江月容:“那姑娘,我方才一直睡在大殿里,听到响动才醒过来。若有人进你禅房,那人决不是我!” “你自己当然这么说!”石老三躲在野雪身后,壮着胆子说了一句,又立刻缩回了身子。 刀客更怒:“你这龌龊的头陀,你又如何证明闯入禅房的不是你?还有那和尚,你庙里藏着个女人,你又是何居心?” 野雪和石老三听了这话,面红耳赤地和那刀客对骂起来。但听刀客这话,他似乎并不认识禅房里的女人。江月容略有些困惑,若此人就是刚才的刺客,这时候只需要喊出江月容的身份,便是最好的辩解,他却不说。这刀客似乎没什么理由装作不认识江月容,除非——他确实不知道禅房里住的就是江月容。 这个想法让江月容一惊。她不再去听刀客与野雪和石老三的争执,而是转而看向大殿里的其他人。 小贩抱着自己的扁担,缩在角落里,只静静地看着一切。 瞎子靠立在大殿另一角,左手拄着盲棍,右手搭在棍上,低头默默听着。 若这二人中有一人是那刺客,他自然有充足的理由不参与这时的争执。一切怀疑都集中在刀客身上,他们便可撇清嫌疑,继续留在这破庙中,等众人再睡下便还有机会来袭击江月容。 若真是如此,江月容在明,刺客在暗,恐怕不好对付。 江月容突然想到,刚才一片漆黑时,她听到了两声响动。 第一声响是在她扔出鞋去之后,有一声闷响,像是棍棒打在手上。看野雪单手在身后背了许久,想必是野雪出掌,打在了一根棍棒上。 第二声响,却是两个兵刃相撞的声响。那声音听来,两样兵器应该都是铁器。 可这大殿里看去,此刻只有门口的刀客手中拿的是个铁器,腰里的短刀却没有拔出过的样子。那另一个与他的长刀相撞的兵器,却是什么物件? 野雪手上没有兵器,石老三绝无半点武艺,小贩手里拿的是个竹扁担,瞎子手上拄的是根木棍子。那另一件铁器从何处来? 有人在身上藏了件兵刃!而那藏兵刃的,才是真正的刺客! 就在江月容沉思的时候,她怀里的孩子忽然动了动。江月容急忙看去,原来是大殿里的烛光照进禅房来,打扰了小家伙的美梦。他支起一只小手,笨拙地挡住了自己的眼睛,把脑袋深深埋进了母亲的怀里。 江月容轻轻替孩子遮住那烛光,看着孩子一点一点又放松下来,隐隐又要进入梦乡了。 孩子安详的面容忽然让江月容心中生出一计! 她从禅房中摸出一块瓦片,隐在禅房深处,向大殿看去。 就在无人注意时,江月容手腕一抖,瓦片随之飞出,不偏不倚,正削去了佛坛前那半截燃着火苗的蜡烛。 烛火一灭,大殿突然又遁入一片黑暗。 石老三一惊,失声叫了句:“谁又灭了蜡烛!” 禅房中,江月容清晰地听到了拔刃出鞘的声音。她随即点燃了禅房里的油灯,灯光从禅房打进大殿里,虽不明亮,却足以照出每个人的身形。 众人惊讶地看到,大殿一角里,老瞎子从盲棍中抽出了一柄细剑,指向了禅房。那柄细剑,在昏暗的油灯光下反射着逼人的杀气。 油灯一亮,大殿里便不是漆黑一片。可那瞎子却看不出这明暗的差别,以为自己仍借着夜色隐住了身形,毫无顾忌地摸着墙朝禅房走去。他的脚步快而轻盈,似贴着墙飞一般,踩在地上竟听不到半点声响。 江月容望见老瞎子朝自己杀来,有些意外——她本盘算着,灯光一亮,刺客身份暴露,当不敢轻举妄动,却唯独算漏了这瞎子!情急之下,她摸了一块瓦片在手中,只好等瞎子走得近了,便不顾身份暴露的风险,把那瓦片朝瞎子掷去。 就在江月容准备动手时,她看到那大殿门口的刀客突然纵身跃起,探出一柄长刀,直向瞎子的后背刺过去。瞎子听得身后动静,急忙低头跳开,避过了那长刀的一刺。他心中暗暗一惊,怎么竟有人能在一片漆黑中精准地瞄住自己的位置。就在这时,他听到石老三尖叫着喊道:“原来那瞎子才是淫贼!” 糟了!中计了! 瞎子仔细听去,刚才对他刺出一击的刀客此时已站到了禅房门前,对他亮出了兵器。他心中一急,高声喊道:“那刀客,不要敌友不分,你可知道那禅房里的女人是谁!” “那女人我不认得,但你手上这柄细剑,我却认得。”刀客的声音,冷得令人发麻,“盲剑客秦炳,你还记得五年前死在你手上的双刀刘一川吗!” 瞎子一惊,急忙将细剑举在身前,厉声问道:“你是何人!” “我是刘一川的弟子!”刀客高声答道,“双刀柳亦隆!” 第十七话 长短刀(上) 五年前的一个夜晚,浙江东阳县外的一片荒郊,秋风萧瑟。 盲剑客秦炳和双刀刘一川放下了手中的兵器,瘫坐到地上,沉重地喘息着。刚才的一场恶战,让他们筋疲力尽。 他们的身前,一个江洋大盗倒在了荒原上,血缓缓从他身下流出。 这个大盗的赏银,足有三百两。 喘息了许久,刘一川高声笑了起来。 秦炳不解:“老刘,你笑什么?” 秦炳望着漫天星月,慨然叹道:“老秦,咱们好久没打得这么痛快了吧。” 秦炳沉吟着,不回答。 刘一川笑了一会,收住声音,只仰头望着。过了许久,他的脸上却淌下了眼泪。 “这江湖,就快消散了。”他哽咽道,“你我今后,也许就没有机会再这样联手对敌了吧。” “胡说什么。”秦炳低声道,“世上总有恶人,有恶人就有赏银,有赏银就有侠客,有侠客就有江湖。放心,天下恶人还多着呢,我们这辈子也杀不尽。” 刘一川低头,看到自己身边的长短双刀,在月色下静默着。 “我打算归隐了。”刘一川轻声说着,“我收了个徒弟,把一身武艺都传授给了他,让他把我的刀法流传下去。我年纪大了,跑不动江湖了,只想找个安静的地方,过几年安生日子。等分了这次的赏银,我们就此别过吧。” 秦炳眼盲,看不到刘一川说这话时是什么神色。他或许是悲凉,也或许是释然了。 秦炳站起身,拄着盲棍,向刘一川走过去。 刘一川望着秦炳,笑了笑:“再会了,老朋友。” “再会了,老朋友。”秦炳低声答道。 盲棍中寒光一闪,一支细剑刺入了刘一川的咽喉。刘一川没有防备,甚至没来得及伸手去碰自己身边的双刀。 “既然你不在江湖了,便不需去领赏银了吧。”秦炳说道,“那可是整整三百两银子啊。” 秦炳抽出细剑,身前传来了刘一川倒下的声音。他看不到刘一川脸上此刻是什么表情。或许是惊讶,又或许是释然。 五年后,武昌城外破庙中,当盲剑客秦炳又一次抽出那柄藏在盲棍中的细剑时,一件似曾相识的兵刃向他袭来。 “你是何人!”他厉声问道。 “我是刘一川的弟子!”一个年轻的声音答道,“双刀柳亦隆!” 那熟悉的名字,让秦炳的脑中一震。 五年前,柳亦隆晚到一步,只看到秦炳刺死了他的师父,没能追上秦炳决一死战。夜色朦胧,柳亦隆没能看清秦炳的容貌,却看清了他手上那柄细剑。这五年,柳亦隆带着师父的双刀行走江湖,为了却不是那些赏银。他知道,自己的仇人是一个会为了银子背叛多年好友的人,只要追着江湖上的赏银走,总有一天能遇到这个仇人。 “秦炳!我找了你这柄细剑整整五年,皇天不负,今日终于让我与仇人相见!你还认得我手中这长短双刀吗!” 秦炳冷笑:“小子,我和你师父行走江湖的时候,你怕是还没生出来呢。今日你若收刀离去,我念在旧日情面,也不为难你。但你若执意挡我财路,我可就要送你师徒团聚了。” 柳亦隆也冷笑一声,单手将长刀举到身前,另一只手从腰间拔出短刀,反手拿在身后,摆开架势说道:“秦炳,你敢攻过来吗?” 秦炳听得柳亦隆动静,知道他已将双刀握在手中,却看不到他此刻架势如何。秦炳的目标是江月容,他本不愿与柳亦隆过多纠缠,何况身后还有个不知敌友的和尚在。他在心中打定主意,佯攻逼退柳亦隆,直取江月容,只要刺中一剑便只管逃走就好。 他将手中细剑收在腰间,快步冲出,向着柳亦隆只虚晃一剑。却不料他这步子刚刚靠近柳亦隆,脸上便是一阵寒气逼来。他急忙仰下头去,仓促跳开,再站住身形时,脸上多了一道血痕。 好快的刀。秦炳在心中暗暗惊叹,若不是自己谨慎,刚才稍慢一步,这脸上就不只是一道血痕而已了。 这一合攻防,江月容不禁在心中叫了一声好。 那柳亦隆手中拿着长短双刀,长刀横在身前,是攻守兼备的一式。秦炳手中拿的是细剑,要想制敌,必定是借着速度近身突刺。柳亦隆的长刀却如一根铁棍守住四面八方,对手若要近身,他便将长刀轮转舞起。凭着刀长手快,对手根本无法接近柳亦隆,那近身武器便没了用武之地,如此可保柳亦隆立于不败之地。 刀法虽然简单,却着实好用。 秦炳刚才吃了一惊,急忙稳住身形,又将细剑探在身前,防着柳亦隆攻来。 柳亦隆却不前进,只将长刀抡过一圈,重又摆在身前。刚才那一刀,掠过了秦炳的脸,却没伤到他几分。柳亦隆也顾忌秦炳的细剑神出鬼没,不好琢磨,不敢贸然进击。 看来这对手并不是个毛头小子。秦炳思量片刻,改了主意——柳亦隆是有意要取自己性命,他的刀法也确实得了刘一川真传,想要逼退他再直取江月容怕是没那么容易。 既然如此,便只好下杀手了。 想到这里,秦炳将手中细剑一晃,整个人突然向前跃出,在地上一滚,起身时却已到了柳亦隆身前。他手中发力,细剑从下往上,直刺向柳亦隆的腰间。 就在他细剑出手时,脸上又掠过一丝寒意。他大吃一惊,急忙又向后跳开。原来那柳亦隆对这一招早有防备,秦炳到身前时,柳亦隆的短刀随即出手,向秦炳脸上抹去。若不是秦炳这一下躲闪及时,此刻只怕半个脑袋都被柳亦隆削去了。 这一下秦炳退得仓皇,几乎连滚带爬才脱出了柳亦隆那柄长刀的刀势。再站定时,他脸上一阵灼痛,疼得他不由抽搐了两下。 柳亦隆仍不追击,又恢复了架势,只等秦炳来攻。 这一合不只江月容,连那野雪和尚也在心底叫了一声好。 长刀攻远,短刀打近;长刀防上,短刀防下,四面八方的攻势都被这长短双刀守住,毫无破。这套刀法,虽然一招一式都平平无奇,结合在一起却是精妙绝伦。 不知是何人创下了这样一套武艺,真是天纵奇才。 秦炳两番死里逃生,心中喘息未定。看来身前这个晚辈不只是得了刘一川真传,甚至青出于蓝。纵是当年刘一川与秦炳对敌,秦炳也不至于如此狼狈。 但江月容就在眼前,如此良机怕再难有了。秦炳想着,第一合自己只是虚晃一剑,却吃了亏;第二合想偷个空档,却弄巧反拙;这两度攻防都是自己不敢正面去接那双刀,反教自己手忙脚乱。那晚辈虽然招法纯熟,但毕竟是个晚辈,功力未必能到火候。秦炳思量着,自己或许顾虑太多,胆子太小了。这次,他只管全力一击,凭着多出几十年的功力,看看那晚辈接不接得住。 想到这里,秦炳脚下突然一动,左手将盲棍立在右侧格挡柳亦隆的长刀,右手细剑仍收到腰间,向着柳亦隆杀去。他只等柳亦隆的刀撞到了盲棍上,那便是他已近了对手身前,右手细剑随即刺出,柳亦隆定无躲闪之机。 比刀剑,比的就是谁能快上一步! 秦炳脚底向前一踏,耳边就听到兵刃卷着风向他袭来。他不做半点避让,直把盲棍挡在身侧,右手细剑如霹雳般刺出。 他那支盲棍,不只是细剑的剑鞘而已。棍芯是纯钢打造,连秦炳那柄锋利的细剑在里头戳刺都刺不出半点刮痕来。任柳亦隆刀剑如何锋利,想砍断这盲棍也是绝无可能。这便是秦炳敢强行闯过去的信心所在。 柳亦隆的长刀甩到秦炳身侧,长刀与盲棍猝然一撞,秦炳却突觉右肩一阵剧痛,如遭雷打电劈一般。一股强大的力气从长刀上打来,秦炳像是被旋风裹挟,整个人飞了出去,重重摔到了佛像上撞了一下,发出了一声闷响。连那硕大的佛像,被这一撞竟都晃动了两下。 江月容在后头看得清楚——柳亦隆的长刀,形制与众不同。 若是普通长刀,刚才那一击,秦炳应当是能借接住的。因刀砍之力,靠的是刀刃的锋利。一旦刀刃被钝物接下,这刀力便散了。 但柳亦隆这柄长刀,却只在刀剑一掌长的地方开了刃,刀剑之后的整个刀身都不见半点刃口,反而像是一根铁棍。铁棍伤人,则与刀不同,凭的不是刀刃,而是挥动起来的动势。刀不开刃,则刀势必重。将这重物打在那秦炳的盲棍上,就好似一柄锤砸在了铁甲上,虽刺不穿那铁甲,一震之力却能造成比刺穿铁甲更重的伤势。 野雪远远看见,也终于明白了自己之前与那长刀交手,为何没有被刀砍伤了——他的铁掌必定是打在了那长刀的刀身上,那一击的威力让野雪的铁掌现在仍隐隐作痛。 秦炳被这刀身一砸,吐出了三口血来,右臂力气全无,连细剑也举不起来了。 柳亦隆将长刀指向秦炳,厉声喝道:“这刀,你可认得!” 直到此时,秦炳那沉睡已久的记忆才终于苏醒过来——他大意了,五年的时间让他忘记了当年刘一川的厉害。 “这柄戚家刀,我怎么会不认得?”他惨然笑道。 第十七话 长短刀(下) 三百年前,倭寇为患,东南数省屡遭侵袭。 倭寇肆虐,凭仗的是倭刀之利。这种刀锋利异常,常能以一击之力将明军兵刃斩断,东南驻军因此屡屡吃亏。名将戚继光初到东南时,屡战不胜,正因为兵器不及倭寇强悍。 戚继光苦思对策,终于创出了戚家刀,专为克制倭刀而作。 戚家刀形制独特,虽刀身狭长,却只在刀尖长约一掌的距离开刃,形状更像是一根铁棍。对敌时,若对手从远处袭来,戚家刀可以握住刀柄,将刀剑的利刃远远对着对手,其威力如长枪一般,使敌不能近身;若对手杀到身前,戚家刀可以握住刀身未开刃处,将长刀变为短刀,与敌近身厮杀。尤其是与倭刀对阵时,由于戚家刀刀身厚实,倭刀难以斩断,便进退不得,优势尽失。 戚继光又创出鸳鸯阵,以阵法之力破解倭刀刀法。鸳鸯阵以狼筅长枪拒敌于远处,短刀藤牌防敌于近处,远近高低各有兵刃镇守,进不可挡,退无破绽,使得倭寇面对戚家军的军阵毫无办法。 凭借戚家刀与鸳鸯阵,戚继光十年间荡平倭寇,终成一代名将。 戚继光死后,戚家刀流落民间,其刀法被戚家军子嗣代代相传。传至刘一川时,他将戚家刀与鸳鸯阵合二为一,以戚家长刀代替狼筅长枪,辅以一柄短刀代替鸳鸯阵中的刀盾,将十一人的鸳鸯阵法凝缩为一套长短刀法,名震江南,人称“双刀刘一川”。 当年,刘一川与盲剑客秦炳结伴行走江湖,游历四方逐赏银而生时,秦炳曾问刘一川,那柄长刀究竟是一柄什么兵器。秦炳眼盲,看不到戚家刀如何形制,却能听到那柄长刀有时如风如铁棍,有时又削铁如泥,令他费解。刘一川便让秦炳摸了摸自己的长刀。秦炳一边摸着,一边叹服,创出这兵器的真是天下奇才。刘一川听完,便向秦炳讲述了这戚家刀的由来。随着刘一川的讲述,二人仿佛回到了那金戈铁马,英雄出世的年代,化身为两员战将,带领着雄兵无数,冲入贼寇阵中所向披靡。 刘一川讲完,二人回过神来,才想起自己不过是坐在荒郊野外的草地上,生着篝火,望着星辰而已。 “这柄戚家刀,我要传下去。”刘一川说道,“三百年英灵在上,我要对得起他们。” 秦炳却翻了个身睡去:“三百年英灵都已是死人了,咱们活下去就行。” 往事从秦炳脑中闪过,让他阵阵眩晕,站不起身子来。他颤抖着手向前摸索了许久,却只摸到了一片撒落在地上的炉灰。那想必是他撞到佛坛上时泼洒下来的吧,他想着。 雨声渐渐小了。武昌城外的破庙,在渐弱的雨声中静默着。 “小子,你不愧是刘一川的徒弟。”秦炳捂着自己的右肩,笑着说道,“刘一川的刀法后继有人,我也为他高兴。” “奸贼!”柳亦隆将长刀探到身前,厉声喝道,“你有什么资格提我师父的名字!” “我当然有资格。”秦炳放肆地笑道,“我与刘一川行走江湖二十年,合力斩杀过多少穷凶极恶之徒。天下间最了解他那套刀法的,除了你,便是我了。” 刘一川的双刀,无懈可击。秦炳若不是偷袭,正面交锋绝不可能胜得过刘一川。今日与柳亦隆一战,算是证实了这一点。 柳亦隆满眼怒火地看着秦炳:“师父英明一世,唯一的错就是错信了你这无耻小人。” “英明一世?”秦炳哈哈大笑,“你以为刘一川所作所为,就比我高尚吗?你可知道他杀过多少无辜之人,有多少胜之不武的偷袭,又有多少次是我救他于死地,更有多少次他几乎害我丧命?” “住口!不许你侮辱我师父!” “小子,你才走了几年江湖,哪里晓得江湖险恶。”秦炳不屑又无畏地笑道:“江湖,是个死生之地。一刀一剑下去,活着的才有资格说话,死的那就是死了。我与刘一川从来就不是什么朋友,我们都只是贪图赏银的猎户而已。为了夺一份赏银,大家用得上彼此,互相照应照应。一旦有机会独拿一份银子,就算我不杀他,他也会杀我。要怪就怪那一晚,刘一川大意了。他想退隐江湖了,却在退隐前就放松了警惕。” 柳亦隆的刀直直地指着秦炳,却迟迟没有刺过去。他痛恨眼前这个人,不仅杀了他的恩师,还要诋毁恩师的名誉。但是此刻,却有另一个声音在他心中响起——让秦炳说下去。 秦炳所认识的,是柳亦隆所不知道的刘一川,是那个真正在江湖上存在过的刘一川。 柳亦隆的幻想中,师父行走江湖一定是光明磊落,遇到敌人便摆开双刀,堂堂正正决一死战,凭本事打下了赫赫威名。但柳亦隆自己也进入江湖后,却发现真正的江湖不是他想象的那样。这里是一个成王败寇的世界,江湖好汉为达目的是不择手段的。暗箭伤人也好,下毒使诈也好,只要能杀得了对手,办法有许多,却绝不仅限于武功招式。反倒是摆开双刀,堂堂正正一决死战的事,柳亦隆至今也没遇到几次。 师父刘一川,是怎么在这样的江湖上生存下去的? “小子。”秦炳突然唤道,“刘一川的刀法里,有一招绝技叫做后手长刀,你练过么?” “师父的刀法,我当然练过!” “那便好。”秦炳挣扎着坐起身子,“这绝技,是刘一川的撒手锏。当年我与他同闯江湖的时候,多少强敌都是死在他这招后手长刀上。今天我败在你手上,无话可说。你要杀我为师父报仇,杀便是了。但我求你,让我死在这招后手长刀上,行吗?” 柳亦隆沉吟片刻,对身后的江月容说道:“请姑娘退后些,这招式施展开,怕伤着姑娘。” 江月容点头致谢,抱着孩子退入了禅房深处。大殿里石老三急忙躲到野雪身后,野雪也缓缓退了两步。 柳亦隆在秦炳身前站定,将长刀举过头顶。 这招后手长刀,是一招诱敌刀。这招施展时,先将长刀在头顶轮转一圈,刀转到脑后时脚下顺势向后跳出半步。这时候,看起来像是持刀人露出了破绽,不识这一招的对手便容易抢上身前,以为有机会破掉这无懈可击的长短刀法。这招等的便是这一刻,在对手抢步上前的一瞬间,自己却向前跳出半步,转到脑后的长刀顺势向前甩出,在自己身前平削一个半弧。对手刚向前抢步,此时必定来不及退回去,逃不出那长刀的一击。这招式,长刀从后向前挥出,又是后发制人的绝技,故名后手长刀。 柳亦隆施展开这招式,向后跳出半步,将长刀挥至脑后,脚下蓄足力气。他大喝一声,手中长刀正要向身前打去,那秦炳却突然将手向柳亦隆一甩。 原来那秦炳早将一把炉灰抓在手中,只等柳亦隆那一声大喝,他便知道柳亦隆位置。这一甩手,一把炉灰正砸在柳亦隆眼里。一阵剧痛刺入眼中,瞬间便破了他的刀法。 柳亦隆惊叫一声,急忙撤步靠在墙边,一手将长刀立到身侧,一手仓皇地揉着眼睛。 秦炳不作停留,又将手中盲棍向江月容的禅房掷去。江月容急忙躲避,那盲棍擦身而过,却打翻了桌上的油灯。江月容怕油灯火引燃了禅房,急忙伸手拈灭了灯芯。灯火一灭,大殿又是一片漆黑,谁也看不清谁。 众人只是在大殿里喧哗着,直到石老三又点燃了佛坛前的蜡烛。 大殿里再亮起来的时候,只见几个手忙脚乱的和尚刀客,却不见了那秦炳的踪迹。 第十八话 赏银 天微亮时,雨停了。 道成寺的院墙后,秦炳靠着墙壁喘息着。雨水顺着他的脸颊胡须滑落,点点滴落在破旧的衣衫上,让秦炳感受着一丝还活着的实感。 他的右臂仍使不出半点力气,左肩上也还残留着一块被钝物划破的擦伤。盲棍留在了破庙里,但那柄细剑此刻却握在他的手中。 想不到这次偷袭运气这么差,先是被江月容胜了一合,后又碰上了那刘一川的传人。为了这点赏银,却险些把命搭了进去。 江月容的赏银,足有二百两,本不是个小数目。但如今看来,这二百两却着实不好拿。江湖险恶,这话一点不假。 雨停后不久,道成寺里有了动静。秦炳微微抬起了头,细细听了过去。 几声轻轻的叩门后,庙里禅房的门缓缓打开了。 江月容想必站在禅房门口。秦炳想着,若昨夜自己没有暴露,此刻应当是他叩响那禅房木门。不论此刻是谁站在那木门前,这人都得到了刺杀江月容最好的机会。可惜,庙里这些人并不知道,整整二百两赏银此刻就在他们手指缝里。 禅房门外,开口说话的是柳亦隆。 “姑娘,昨夜打搅了。”他说道。 江月容仍装出一副娇弱的声音,轻轻答道:“公子不必客气,昨夜若非公子与那恶人苦战,小女子怕是要遭毒手了。” 秦炳心中冒出丝丝寒气——这江月容,撒起谎来倒是得心应手。昨夜一战,身陷险境的哪里是江月容,分明是他秦炳。 柳亦隆施完礼,却没有马上离去。 “姑娘,有件事想冒昧问一声,如有得罪,还请包涵。” 江月容似乎有片刻犹疑。 “公子请讲。” “姑娘,你是不是江月容?” 秦炳闻言,心头一惊——坏了,这赏银搞不好要被那小子抢去! 江月容沉吟了片刻,轻声反问道:“公子何出此言?” “秦炳这个人,唯利是图。拿不到银子的事情,他是不会冒险去做的。”柳亦隆低沉着声音说道,“昨夜,秦炳想对姑娘出手,这件事教我起疑。他是个瞎子,当不至于有见色起意的心思。却不知姑娘身上有什么能让秦炳惦记的东西?” 江月容退了半步,将桌上的一样物件取走,握到了手心里。听那物件的声响,想必又是一只破瓦片。 “公子,这件事一定要问清楚吗?” 柳亦隆沉默着。秦炳迟迟没听到拔刀的声音。 大殿里,传来了野雪和尚伸懒腰的响动。禅房里,孩子似乎也醒了过来,发出了娇声的啼唤。 柳亦隆和江月容,此刻却静静对峙着。 秦炳也摒住了呼吸,不知会有什么变故。 过了许久,他听到柳亦隆叹了口气。 “江月容是江湖悬赏的恶人,杀人如麻,血债累累。”他叹道,“你只是个弱女子,还带着一个没满岁的娃娃,怎么可能是那江月容呢。秦炳这老瞎子,想必是认错了。不知外头是谁散布了谣言,说江月容藏在这破庙里。我既然来亲眼见过了,就该出去澄清了这流言,别让那些逐赏银的江湖人再来搅扰了姑娘。” 说完,柳亦隆向江月容行了一礼,不等江月容答礼,便匆匆离去了。 江月容将手中的瓦片放回桌上,一句话也不说,更不知脸上是什么表情。 柳亦隆提着长刀,出了破庙,头也不回地朝武昌城走去。 他出庙后没多久,野雪坐起了身子。 庙外的雨停了,虽阴云未散,但雨后的清新泥土气息仍让他精神一振。 他看到,大殿角落里抱着扁担的小贩不知何时已经离去了,只剩下石老三在佛坛下打着呼噜。 昨夜的一场恶战像是一场梦,野雪看着手上隐隐的瘀痕,才确定那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深处的禅房里,江月容抱着孩子走了出来。野雪听见了,急忙起身行礼:“女施主,连日来搅扰了。” 江月容答了礼,轻声问道:“师傅今天还去武昌城吗?” “要去,要去。”野雪答道,“恩人还未寻着,自然是要继续去问的。” “今天若是还未寻得,夜里还回这庙么?” 野雪一时语塞,苦笑了一声。 江月容低头叹了口气,说道:“近日来武昌城总有恶人往来,小女子孤身住在这庙里,也总觉得心里不踏实。这两日,多亏有师傅在,小女子才得以安然度过。若师傅不在了,这破庙里再来什么恶人,我们母子却如何应对……” 说着,江月容竟娇滴滴地抽泣了起来。 野雪听完,急忙答道:“女施主莫怕,这武昌城确实不太平,苦了你们母子了。我野雪也算是个江湖人,锄强扶弱也是本分。我看这样吧,在寻到我的恩人之前,我就先在这庙里住下,照应你们孤儿寡母。等寻到恩人后,我向那胡老爷问问,有没有去处安置你们母子,你看可好?” 江月容急忙答礼道:“谢师傅照顾,小女子感激不尽。” 野雪只是憨憨地摸着光头笑着,摆手说了些客气话。 这几句,被庙外的秦炳听见,却暗暗咬牙——江月容这是留着那和尚防备于我。 昨夜的一战,秦炳虽未与那和尚直接交手,却听到那和尚只用单掌便接了柳亦隆的长刀。柳亦隆的刀力,秦炳是亲手试过了,右臂到现在还发不出力来。那和尚能接柳亦隆一刀,单论掌力只怕比柳亦隆的刀力还要更胜一筹。有那和尚在,秦炳只怕不好找到机会再下手。 秦炳听到江月容又与野雪应答几句,便去了后院为野雪和石老三做些饭食去了。那庙又破又小,后院也不大,出了大殿一块十步见方的空地被高墙围起来而已。 秦炳正在犹豫,要不要趁这个机会暗算江月容。江月容也是顶尖高手,昨夜趁着夜色都没能偷袭到她,何况现在光天化日。秦炳的右手乏力,左臂负伤,一旦与江月容形成对峙恐怕凶多吉少。唯有趁彼不备,一击制敌,才是秦炳唯一的胜算。 就在他心中盘算时,身边传来了一丝动静。他急忙将细剑举起,向着那动静指了过去。 细剑所指的方向上,一个人慌张了一下,也将手中的武器匆忙地指向了秦炳。 秦炳听得清楚,那人手中的兵器是双手举起,长短上猜测像是一支齐眉短棍。那人看到秦炳,心中慌张了片刻,很快又冷静下来。 “原来是你这个老瞎子。”那人笑道。 听到这说话声,秦炳也笑了:“原来你也是奔着赏银来的。” “二百两银子,不是小数目呢。” “早知如此,昨夜与你联手,也许这赏银已被我们平分了。” “平分?”那人嘿嘿笑了几声,“老瞎子,你凭什么拿那笔银子?” 说着,那人又向秦炳举起了手中的短棍。 秦炳收起了笑容,将短剑收到了腰间:“朋友,江月容可不是凡俗之辈,你可不要掉以轻心了。我听你的功夫,断不是江月容的对手。不如相助于我,事后我与你平分那赏银便是了。” 那人不动脚步,只是把那短棍瞄向秦炳的眉心。 “二百两,可比一百两多啊。”那人笑道。 一声枪响。 后院里的江月容心头一惊,四处张望了一阵。怀中的孩子被这一声惊着了,哇哇地哭了。江月容急忙收回目光,抱着孩子晃扭了起来。 大殿里的野雪朝殿外看了看,烦躁地摸了摸脑袋。 “怎么又打雷了?”他苦恼地自言自语道。 第十九话 暗枪(一) 武昌城里,江边码头上日已西斜。 野雪站在码头上,痴痴地望着江水东去。 “大和尚,你会不会记错了?”石老三在一旁喘着大气,“都跑了两天了,能问的人全问遍了,根本没胡老爷这个人啊。你再仔细想想,那胡老爷说的真的是武昌吗?” “不会记错,就是武昌。”野雪固执地说道。 “那他会不会没回武昌城,去了别的地方了?” “我问过胡家宅子的管事,那胡老爷就是回了武昌。” “可这武昌城里没这个人啊!” “那我就继续找!找不到我就等!见不到胡老爷,我就不离开这地方!” 野雪紧紧握着拳头,恨不能朝那长江砸去。长江滚滚,却不曾对野雪在意分毫。 “大和尚,回庙里吃饭去吧。”石老三哀求道,“天色晚了,腿也走不动了!” 野雪瞪了石老三一眼,愤愤地回身向城外走去。 “没用的东西。”他小声嘀咕了一句。 石老三却委屈了:“又不是我要跟着你到处跑的,你嫌我碍眼倒是放我走啊。我走你又追,追上还揍我,我图什么呀……” 石老三就这么唠叨着,野雪就这么默默听着,二人一前一后朝着城东破庙走去。 走到宝阳门时,二人身后传来了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 “二位师傅,这是回庙里去呀?” 野雪和石老三回过头,见是昨晚在破庙里避雨的小贩。这小贩今天又挑着两篮果子,那果子圆润水灵,光是看着便让饿了大半天肚子的石老三馋出了口水。 “这果子……又是卖剩下的?”石老三试探着问道。 小贩叹了口气:“这两天也不知为什么,嗓子都叫唤哑了,偏没人来买。” “放到明日怕要烂了吧,可别浪费了……”说着,石老三便将手伸了过去,却被野雪一把抓住。 野雪那巴掌本就粗大,加上他力气惊人,五指往石老三胳膊上一捏,便像是要把石老三骨头捏碎似的。石老三疼得一叫唤,急忙把手缩了回来,一脸委屈。 “大和尚你装什么样子,你走一天路都不饿的吗?” 野雪冷冷看了石老三一眼:“人家的东西,他不给你,你不能抢。昨晚我们已经贪了人家便宜,你一没补上银两,二没替人出力,凭什么今天还要贪人家这点生意本?” “你厉害!你吃了就是有理,我摸一下都是偷的抢的!”石老三捂着被捏疼的小臂,气愤地背过了身子去。 那小贩却笑了笑,从篮中挑出几个果子来,用油纸包了,递到了野雪手里。 “师傅也别客气了。”小贩笑道,“昨夜在师傅庙里住了一晚,也是我打扰师傅了。这几个果子就送给师傅,也留几个回去给那禅房的姑娘,就当作是昨夜的留宿钱吧。” 野雪还想客气两句,但小贩盛情难却,便只好收下了这包果子:“施主真是善人。小僧冒昧,可否请教施主姓名?” 小贩微微一愣:“问我名字做什么?” “江湖上的规矩,两个好汉互通了姓名,今后就是江湖朋友了。”野雪答道,“我俗姓郑,法号野雪。施主不妨告知个名号,今后遇到什么难处,可只管来找我。” 小贩却哈哈大笑:“大师真会说笑,我只是个城里小贩,又不是什么江湖人。大师快回庙里去吧,天上云还没散,当心走在路上又下雨了。” 说着,小贩只管挑着他的扁担,向城东郊外走了。 天色昏暗起来的时候,野雪和石老三到了道成寺。 江月容刚点燃佛坛前的蜡烛,抱着孩子在坛前坐着。那孩子睁着硕大的眼睛,仰头望着高大的佛像。佛陀慈祥的面容让他涌出一股莫名的幸福,向佛像挥舞起小手,咯咯地笑着。江月容低头看着孩子,也跟着孩子一起笑着,直到她听到身后传来了有人走近的声音。 江月容回过头去,见到是野雪在庙外躬身行礼:“女施主虔心向佛,必有善报。” 那野雪装模作样的姿态,倒也挺像那么回事。只是那虎背熊腰,看着别扭。江月容在心中窃笑了一声。 “师傅今日找到恩人了么?”她轻声问道。 野雪只叹了口气,没有作答。 江月容抱起孩子,向野雪行了个礼:“师傅是个善人,那胡老爷想必也是善人。佛陀护佑,师傅定会找到恩人的。这一日的行路也累了饿了吧,我这就去为师傅准备些饭食。” “女施主不必客气,我们回来时遇到好心人赠了些果子。我和石老三都吃过了,还给女施主也留了一些。”说着,野雪回过头去,却见那石老三抱着那包果子,自顾自地吃着。 野雪急忙抢过那油纸包,却见满满一包果子,已被石老三吃得见了底,没剩下几个了。 “你这小贼,怎么把留给女施主的那份也吃了!”野雪骂道。 “我饿!”石老三愤愤答道,“反正吃也吃了,你就当我是个贼,一巴掌打死我吧。” “不成器的东西!”野雪一把抓过石老三,把他扔进了大殿里。 石老三这两日被摔打多了,竟也不觉得这一摔有什么了不得的,连叫唤都懒得出声了。他只管爬起身子,赌气似的坐在佛坛前的蒲垫上,冲着佛陀嚷嚷道:“佛爷,和尚不准杀生,这规矩是你定的吧?现在你家徒弟要打死我,你管不管?” “胡说!我什么时候要打死你了?”野雪在身后怒道。 石老三也不搭理野雪,只冲着佛像喊道:“反正我石老三今天就坐在这儿了。果子是我吃的,随那大和尚要打要骂,我认了。那大和尚要真有本事,就在佛像面前一巴掌拍死我。到时我吐血污了这佛坛,佛爷你在天有灵,可得给那大和尚发下报应,为我报仇啊!” “你!”野雪一声大喝,却说不出半句话来,只憋得面红耳赤。这一声大喝却把江月容怀里的孩子给吓着了,扭捏着哭了起来。野雪见了,急忙收住声音,瞪了石老三一眼,甩甩袖子朝庙里的仓库走了进去。没过多久,他拿着一本经书回到大殿,把经书往石老三身前一扔,喝了声“念”。 石老三看了眼那经书,撇过头去:“不念!” 野雪伸开大巴掌,往那佛坛上一拍:“念!” 一巴掌下去,整座庙都晃了晃。 石老三委屈地看了野雪一眼,不情不愿地伸手拈过那经书来。他正要翻开,突然想了想,向野雪问道:“大和尚,你识字的吗?” “你管我呢,念你的经!” 石老三白了野雪一眼,又撇了野雪身后的江月容一眼,再看了看野雪那铁巴掌,心里泛起一阵酸楚,缓缓摊开了经卷。 第十九话 暗枪(二) 太阳落入西山后,天色很快就暗了下来。 破庙里,诵经声时强时弱,未几时,便停了下来。 野雪听了一阵经,却半句也听不懂。听着听着,他只觉得眼皮越来越沉,手脚越来越软,脑中的思绪肆无忌惮地飞散出去,如奔驰的野马,收束不得。那石老三也强不到哪里去,眼前的经书念着念着,却模糊起来,连字都看不清楚了。他努力地睁大眼睛去看,却只觉得那书卷竟扭着身子动了起来,调皮地躲着石老三的视线,偏不让他看明白了。 石老三手一松,手里的经卷掉到了地上。那坠地一声传来,石老三猛然想起野雪的大巴掌,心中一惊,神智瞬间清醒了大半。他急忙缩起身子,全身的血肉都紧张起来,只等着捱住野雪即将飞来的一掌。 可等了半天,既不见巴掌落下,也没听到野雪大声呵斥。石老三缓缓从惊恐中回过神来,才听见对面野雪嘴里传出了轻微的呼噜声。他抬起眼定睛看去,见野雪虽然坐在自己身前,却早低下了头,闭上了眼,像座肉山似的瘫成了一团。石老三再朝大殿四周张望,也没见那小寡妇的身影,想必是带着孩子回禅房了。 逃走的机会到了!石老三心中一喜,急忙爬起身子。 趁这个机会,远远地离开武昌城,这辈子再不回来了。等那野雪醒了,就算要追,也不知上哪里去找我去。何况,寻不到恩人,野雪便不离开武昌地界——他猴年马月才能找着那胡老爷呢。 石老三窃笑着,迈开步子便要往庙外跑去。可他这腿脚刚迈了半步,却使不出半点力气来,一个踉跄就跌倒在地,摔了个狗啃泥。 这一摔,大殿里又是一阵回响。石老三猜着,这一下响动这么大,那野雪必定被吵醒了。他在地上缩成一团,脑中努力地想要编出一个借口来逃开这顿打。可他这脑子偏不听他的话,自顾自地胡乱想着心思,就是冒不出半点主意来。 石老三就这么在地上趴了一阵,却不见野雪起身来抓他。他微微抬起脑袋向野雪望去,见那和尚仍坐在那儿打着瞌睡,没半点动作。 这和尚,白天里那么精神,到了晚上也会累成这样子。石老三想着,心里又是一阵窃喜,要爬起身子来。可他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手脚都使不出力气,便只好连滚带爬地蹭到了破庙外。出了大殿,眼看着茫茫原野,他站都站不起来,何谈跑出武昌地界去。 先爬到庙墙后头躲起来吧,至少要那和尚醒来一眼找不着我。石老三想着,努力地支起身子,靠着庙墙,一点一点磨蹭着向拐角走去。拐过墙角,他才终于松了口气,靠墙坐下。 今天这腿脚也不知是怎么了,莫不是这两天跑了太多路,晚上又没睡踏实,所以一点力气也使不出来了?石老三想着自己若不好好休息休息,怕是跑不过那和尚,便侧过身子,在墙后空地上躺了下去。这一躺,脑后却碰到了什么东西,外软内硬,硌着难受。他回过头看了眼,见是一个人横了条腿在地上。 石老三一愣,顺着那腿往上看去。夜色里,那人的轮廓渐渐清晰起来。石老三看到,是昨晚在破庙里闹了一阵的老瞎子,此刻就靠在这院墙上,张着嘴静默着。 石老三急忙翻滚开去,在泥地里爬了几步,却没见那老瞎子有什么动作,只是无力地靠在墙上,甚至没扭头朝他看一眼。石老三心中狐疑,又定睛看去。仔细看了许久,他才看清楚,那老瞎子的脸,只有一半。另外半张脸,像是被天雷轰开了,又像是被火药给炸飞了,只在墙上留了一大滩血污,地上留了许多血肉。夜色下,墙上的血迹和老瞎子的尸体都是一片黑乎乎的,就像那老瞎子有半张脸长到了墙上去了。 这景象把石老三吓得面色惨白,奋起一身力气,连滚带爬地向大殿门口跑回去。 “大和尚!”他失声尖叫着,“闹鬼啦!大和尚!” 野雪昏昏沉沉地睁开眼睛,却觉得脑中一片混沌,只隐约听到石老三在尖叫着什么。 他抬起头,只见石老三手脚并用地跑过来,抓过自己的衣袖疯了般晃动着,嘴里尖叫了半天,却听不清喊了些什么。 这小贼,又耍什么幺蛾子?野雪不耐烦地伸手要把石老三甩开,可这手臂抬起来,却使不出半点力气。野雪一惊,急忙想要站起身来,却不料这腿也不听使唤,身子站到一半就晃悠一下,仰面倒了下去。 “大和尚!你怎么也不中用啊!”石老三惊慌地喊着,又拉又拽,却挪不动野雪分毫。 “你这蠢贼!”野雪眉头一皱,“我被人下了药了!” 石老三一惊,这才意识到野雪和自己一样,都使不出力气。野雪是江湖人,这江湖上的手段,他毕竟比石老三懂得多。石老三听完这话,脑中一震。 “难道是……”石老三心中涌起一阵寒意,“是那小贩!” 野雪思虑片刻,点了点头。 石老三惊慌失措,急忙伸出两根手指头,伸到自己喉咙里抠动,却干呕了半天,吐不出什么东西来。 野雪努力爬到大殿门口,靠着院墙勉强站起了身子,朝大殿外张望过去。 那小贩对他二人下药,却不下猛毒,可见目的不是为杀他二人。下午在城门口,小贩特意提醒说果子要给禅房里的姑娘带一份去,看来那对母子才是他的目标。 既然如此,那小贩随时可能出现。野雪曾向那姑娘保证过,会保她们母子平安。看来今夜,就是践行这承诺的时候了。 “那小贩,出来!”野雪对着庙外漆黑一片的荒原喊道,“枉我还和你通了姓名,原来你是个暗箭伤人的无耻小人!” 这话喊完,庙外却传来了一阵大笑。 “胖和尚,你这样也敢自称江湖中人,你是怎么活到这把年纪的?” 是那小贩的声音,却看不清那小贩人在哪里。 “大侠救我!”石老三急忙对着庙外哭喊道,“我不认识这大和尚,我是被他抓过来的!大侠你侠肝义胆,明断是非,我可从没得罪你,我跟这大和尚可不是一路人,你可别牵连我啊!” “石老三!你这懦夫!”野雪破口大骂道,“大丈夫当顶天立地,惩恶扬善。你对这么个卑鄙小人摇尾乞怜,算什么男人!” “大和尚!你要死自己去死,别拉着我一起死!我本来也没要跟着你,是你把我绑来的!” 那庙外又是一阵大笑。 “胖和尚,你该学学这头陀。识时务才是俊杰,我想杀的也不是你。只要你安心躲在一边,不要插手,我自然不会为难你。睡一觉,明早起来,手脚自然利索了,该做什么还做什么去,你我再不必相见。但你若执意要拦着我,可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野雪大喝一声呸,冲着庙外高声喊道:“我野雪岂是贪生怕死之人,你今日若敢近这大殿半步,就等着领教领教我这铁巴掌吧!” “铁巴掌?就凭一只巴掌?你的巴掌再厉害,厉害得过洋枪吗?” “洋枪?”野雪闻言,哈哈大笑,“我还当你有什么绝技傍身,原来就凭一杆破洋枪。不怕告诉你,我野雪出家前,专砸洋枪!我这双巴掌,少说也拍断了二三十杆枪杆子。你若有胆子,走出来,我与你比划两手。你那洋枪能碰得着我,就算我输!” 庙外的声音冷冷笑了笑:“胖和尚,那就让我见识见识你那绝学吧。” “来呀!”野雪摊开双掌,靠着庙墙,摆开了架势,只等那小贩露出身形来。 一声霹雳响动,好似惊雷掠过。 野雪只见庙外火光一闪,随后就见到自己胸口前炸开一片血肉,身子随之一震,剧痛走遍全身,叫他动弹不得。 他脑中一片空白,只觉得那痛感把自己的魂魄都掏了去。 “这是……什么暗器?”他呢喃地说了一句,口中涌出一团血,堵住了喉咙,再发不出声音,只靠着院墙一点点滑坐到地上。 第十九话 暗枪(三) 荒野上回荡的枪声平息下来的时候,一个人影缓缓站了起来。他在夜色中伏了许久,借着漫天阴云的掩护避过了野雪和石老三的视线,直到洋枪射出的火光将他的面容照亮了一瞬。 他吹了吹枪口冒出的烟气,从腰间的布袋里摸出一颗弹丸,装进了枪管中。他看到,破庙门口的石老三瘫坐在地上,身体因恐惧而颤抖着。野雪瘫在墙边,一动也不动。他笑了笑,提了枪,放肆地朝破庙走去。 那人走的近了,石老三才借着庙里的烛火看清,那小贩脸上的神情与昨夜避雨时已大不相同——他虽如昨夜借宿时一样笑着,但今晚的笑容却扭曲得多,看上去如恶鬼一般。 “那头陀。”小贩用枪指了指石老三,“我要你们带回来的果子,给那寡妇吃了么?” 石老三脑中一凉,看着眼前幽深的枪口,一时间不敢说话,只瞪大了眼睛冒着冷汗。 小贩皱了皱眉,把手里的洋枪凑近了石老三的眼睛,幽幽地问道:“要你们给那寡妇带的果子,她吃了么?” “吃……吃了……”石老三呆呆地答道,“全吃干净了,一点没剩下。” 小贩的眼中冒出一丝冷光:“总算还有点用处。” 他将洋枪收回来,指着大殿深处的禅房,一步步走了过去。石老三这才明白,那小贩是要对那孤儿寡母作恶。 这对石老三来说,却是个逃跑的好时机。此刻他只需鼓起力气,跑个几步,找个坑洼地方借着夜色躲藏起来,当不难逃过这生死劫。至于那寡妇,在石老三看来她本也不是什么良人,总在一旁煽风点火教野雪欺负他。若不是那小寡妇,他石老三何至于被野雪这大和尚抓去受两天苦。今夜这事,是那小寡妇自己的劫难,石老三本就是被牵连的。能不能躲过这劫就看那寡妇自己命好不好了,与他石老三无关。 石老三不断在心里对自己说着这些话,可不论他怎么说,却总觉得说服不了自己。他看了眼门口墙边的野雪,胸口的血顺着衣服往下淌,两只铁巴掌无力地落在地上,头也垂着,眼也闭着,不知是不是真的死了。他又看了眼那小贩,一步步朝着禅房走去,手里的洋枪被烛火照得摄人心魄。 石老三急促地喘息着,四处张望,脑中却一片混沌,不知所措。看了一阵,眼光落在了地上那卷经书上——那是野雪拿来让他念的经卷,此刻就在他一伸手就能够到的地方落着。 他抓过那经卷,朝着大殿里的佛像望了一眼。 佛爷,我石老三今天可把命押给你了。你若真有本事,就求你显显灵吧! 石老三将经卷猛地朝佛坛上扔过去。经卷打在佛像,佛陀静默地看着。经卷落下,被佛像伸在身前的小臂一拦,翻滚半圈,正撞上坛前的蜡烛,将一片烛火打灭了。 石老三心中一喜,口中急忙喊道:“有人!” 小贩正要进那禅房,突然见大殿一黑,又听石老三在殿外大喊了一声,急忙将洋枪调转过来,对着大殿门口。 大殿里一片漆黑,石老三只听到小贩那边动静一阵,也不知小贩中计没有,只管继续大声喊道:“那小寡妇跑出庙去啦!” 小贩一惊,急忙向庙外跑去。庙外虽也是夜色,但隐隐有天光落下,纵然看不分明,可奔跑的人影还是能辨得出的。小贩拿枪指着庙外,望了一圈,却不见有半个人形。 他正狐疑间,石老三突然从他背后跳出,死死抱住了他的身子。 “臭小子,敢给你石大爷下药!”石老三在那小贩耳边恶狠狠喊了一句,随即不由分说,一口咬住了小贩的耳朵。纵使四肢手脚使不出力气,他这张嘴却力道十足。如今到了搏命时候,石老三也顾不得许多,直把吃奶的劲都用在了牙上,深深咬进了小贩的皮肉里。 小贩惨叫一声,用手掰住石老三的脑袋,拳打枪砸。石老三就是死不松口,不过片刻工夫竟生生把小贩的耳朵咬了下来。 小贩疼痛难忍,一边捂住伤口,一边疯了般甩起身子。石老三手脚无力,抱拿不住,被小贩甩了出去,重重砸在了大殿门边,摔落在野雪身旁。 那野雪只是低着头,半边身子都被血水浸湿了。 小贩把手从耳边拿下,只摸得满手都是血。他凶狠地喘着气,举起了手中的洋枪,向石老三瞄去。 “头陀,去死吧!” 石老三挣扎着,却站不起身子来。眼看着那洋枪指向了自己,他只觉万念俱灰,却又心有不甘。 “那没用的佛爷!快来救我!”他大喝道。 随着这一声落定,一只瓦片突然从大殿深处飞出,重重地砸在了小贩脸上。 这一击之力,叫那小贩半边脸都抽搐了起来,站都站不住,连着洋枪一起摔到了殿外的泥地里。他匆忙支起身子,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又是一只瓦片眨眼便飞到。这次的瓦片直直砸在他面门上,两颗门牙当即打断,和着血水从嘴里崩了出去。小贩急忙伏在地上,往远处爬。还没爬出两步,又一只瓦片从大殿飞出,擦着小贩的后脑过去,卷着一阵风砸在了小贩身前的泥土上,溅起一阵土砂。 这三只瓦片,如电光火石般连珠打出,不过一眨眼功夫便把小贩打翻在地。石老三瞪大了眼睛,不知所措。 “娘亲咧,佛爷真显灵了!” 小贩借着夜色,趴在大殿外隐住身形,手忙脚乱地把手中洋枪指向了破庙。他一摸自己的腰间,心中一紧——那装弹丸的口袋不见了! 是那头陀!他扑到小贩身上,盗走了那口袋! 石老三虽没什么武艺,但偷鸡摸狗的功夫,却是一把好手。那小贩把口袋就这么别在腰间,对石老三这样的惯偷来说,根本不费功夫,哪怕被人下了药也能轻易得手。 小贩再向庙里看去,却看不到半个人影。那瓦片不知是何人掷出来的,石老三也躲进了大殿墙后,连那瘫在门口的野雪,也被石老三趁这工夫拖进了大殿里去了。 殿里殿外都是一片漆黑,小贩的枪里又只有一粒弹丸。那小贩脸上现在是伤痕密布,右边让石老三咬去了耳朵,左边被瓦片打成了聋子,面门上还阵阵剧痛,几乎让他睁不开眼。此刻全凭着这杆洋枪的威慑,才让庙里人不敢冲杀出来。 石老三拖着野雪进了大殿,沉重地喘息着。他在殿里小声问道:“谁扔的瓦片?” 他看到,佛坛后隐隐露出两个身形。一个身形抱着孩子,另一个手里握着长短双刀。 石老三一喜:“柳大侠?是你吗?” 柳亦隆还未答话,身边的江月容抢道:“柳公子不放心我们母子,今日特意留在后院里护卫。刚才若不是柳公子,只怕我们都要遭了那恶人毒手。” “柳大侠呀!”石老三痛心地说道,“你怎么不早点出手,可害苦了我们了。” 柳亦隆低声问道:“那和尚怎样了?” “不知道死没死,反正是胸口挨了一枪。” “那洋枪威力非同小可,五步之内能把秦炳半边脸炸开。”柳亦隆说道,“若要胜他,必须在他开枪前击杀。否则一枪之力,我们谁也吃不住。” “他的枪只能开一次!”石老三抢道,“我亲眼看见他只装了一粒弹丸进去,他装弹丸的布袋被我偷来了!” “那便好。”柳亦隆凑到江月容耳边轻声道,“我去诱他开枪,听到枪响,你便出手。” “不可!”江月容急忙制止道,“洋枪可不比寻常暗器,你看不清那弹丸的。” 柳亦隆望着江月容,淡淡笑了笑:“天色昏暗,他未必能打得中我。纵使我躲闪不过,中了这一枪,那你便不会中枪了。后面的事,交给你便好。” “不可,太冒险了!”江月容仍阻拦道,“何况我手中只有瓦片,此物生脆,离开十步外未必能打出力道来。” 柳亦隆沉吟片刻,向石老三问道:“头陀,你那里有什么重些的物件吗?” 石老三听完一愣,脑中思索片刻,盯上了野雪的袖口。 “一锭银子,够重吗?” 江月容朝柳亦隆点了点头。 第十九话 暗枪(四) 小贩在庙外守了许久,不见有人出来。他脸上的疼痛缓缓平静了下去,手中的枪却握得越来越紧。 破庙在夜里静默着,那一片漆黑中却似乎涌动着股股暗流。 晚风搅扰着泥土间的湿气,阴云遮挡了漫天星月。秋虫在荒原上鸣叫着,向天地提示着时间的流逝。 小贩的脸上,血顺着脸颊点点滴落,又疼又痒,他却不敢腾出手去擦。他在心中暗暗赌咒着,待今日杀了江月容,必把那头陀也乱刀砍死,把这破庙一把火烧了,甚至这般还不解气。 失了一只耳朵,这赏银要加钱! 他正想到这里,夜庙中突然有人影闪过。 小贩一惊,急忙将手中的洋枪指了过去。 江月容,你终于沉不住气了! 破庙里,石老三拖着野雪,伏在大殿墙后,在漆黑中隐藏着。他听得到,躲在佛坛后的柳亦隆在缓缓靠近大殿门口。 佛坛后,江月容手里攥着一锭银子,那方正又菱角分明的手感和沉甸甸的重量,摸起来就像是天生的无上暗器。 她从佛坛后探出头去,望见庙外一片空旷,看不到人影,只见泥土地在天色下起伏。 她又向这破庙里扫视一圈,看到了柳亦隆拖着双刀向庙外潜过去的身形。 柳亦隆轻声走到了破庙门口,倚着墙,深深喘息了一口气。他把那柄长刀抱在身前,默默对刀刃祈福。 先祖英灵在上,佑我柳亦隆撑过此劫,将这柄戚家刀传往千秋万代。 秋虫的鸣叫声越来越响,似阵阵厮杀。 忽然,庙外卷起一阵旋风。 柳亦隆脚下用力,身形猝然跃出,向庙外跑去。 他看不到庙外埋伏者的身影,但知道此刻定有一杆洋枪瞄住了他。他只管向东飞速跑去,像是要逃的样子。他的脚步轻盈却有力,每一脚踩下去都在身后扬起一阵沙尘,在沉静的夜色中显得愈加扎眼。 小贩脸上抽搐着笑了起来。他猝然站起身子,对着庙里跑出的那人影,将洋枪举到身前。 “赏银,是我的了!”他癫狂地喊着。 手指一抖,枪口闪出一阵火光,照亮了他扭曲的面容。 一粒弹丸伴着一声霹雳般的响动飞驰而出,向着庙外的人影杀去。 一声清脆的巨响,庙外那人影面前也闪出一片火花。借着那火花的光亮,小贩看到,那是柳亦隆将长刀反手举在身侧,挡住了半张脸,只露出一只眼睛,向小贩的方向看了过去。 洋枪的弹丸不偏不倚,正打在了长刀的刀身上,崩出几颗火星,却没伤到那刀客。 小贩心惊,一时间脑中一片空白,忘却了动作,呆立在原地。还未来得及反应,庙中突然飞出一个黑影,朝他脸上袭来。 他看着那黑影,只见方方正正,隐约反射着迷人的光泽,却不知是什么。 一声闷响。 那黑影深深打入了小贩的脸颊,将那张还未消逝的扭曲笑容卷入了一片漩涡中,散作一团团血肉飞散了出去。 小贩的身形倒下,在荒原上留下了一片血浆。他喊出的那句话,还在原野上回荡着,声音久久未散。 “赏银,是我的了……” 阴云散了,露出点点星光,半轮明月。 夜庙外,柳亦隆松了松被震得生疼的虎口,看了看手中的长刀。被弹丸打中的地方,崩开了几块铁皮,却没伤到刀的筋骨。刀身在月光下,闪着斑驳的寒光。 这柄戚家刀,当年从倭寇刀下救了无数生灵,今日又挡住了那洋枪一击,历尽沧桑,却安心在柳亦隆手中静默着。这刀若有英灵在,柳亦隆真愿与他把酒言欢,听他讲述这几百年的世事变迁。 “谢英灵护佑,晚辈柳亦隆定不负所望,将这长刀扬名天下。” 他向倒在地上的小贩走去。 小贩在地上仰躺着,半边脸被那锭银子削去,只留下了半张僵硬而骇人的笑容。 那锭银子在血污中静静躺着,被星月打下一阵寒光,望去却似乎比柳亦隆手中的长刀更加阴森可怖。 小贩身边,那杆洋枪落在地上,失去了神采。 柳亦隆挥起长刀,向那洋枪砸去,将一杆枪砸成了一地碎末。 “柳公子,受伤了么?”庙里的江月容对外喊道。 柳亦隆回过身,笑了笑:“弹丸打在了刀上,我没事。” 江月容点了点头,又收回目光,看向庙内躺在地上的野雪和尚。 石老三软软地靠在庙墙上,手里还捏着野雪的衣服。他分明是被下了药,使不出力气的,却不知怎么,竟能把这个胖大和尚拖进了庙里来。只是这力气使完,身子像是僵住了似的,手就这么紧紧攥着野雪的衣服,松不开了。 “这和尚,是死了吧。”石老三苦笑道,“也不知我拖他进来做什么,死了还这么沉。一个和尚,上哪里吃来了这一身肉……” 说着,石老三却哽咽了一声。他急忙收住了声音,免得被江月容发现了。 江月容静默着,将身子隐入了破庙暗处,不说话。 石老三望着身前的野雪,心中涌起一股悲悯。他想用笑去遮掩,却不料那一腔悲悯来得猛烈,他笑着笑着,却哭出了声来。 柳亦隆收了长刀,回到大殿,看着野雪。他沉吟片刻,向野雪走过去,伸出手,在野雪的鼻前探了探。 一阵微弱的气息从指尖流过。 “他还没死!”柳亦隆突然说道。 石老三一惊:“没死?那……有救吗?” “我知道一个人,或许可以救他!”江月容突然说道。 “那还等什么,赶紧去呀!”石老三想要站起身子,却脚底一软,又跌了下去。 江月容向柳亦隆说道:“柳公子,可否劳你帮手?” “姑娘请讲,必不推辞。” “我们需带着这位大师,连夜闯入武昌城去。夜潜武昌城,只有一条路可行,但非武艺高强之人相助不可。不知可否请柳公子,与我们同行。” “人命关天,我自当同行。” 江月容道了声谢,急忙跑去后院,找出一辆独轮推车。众人帮着把野雪扶上了车,刚要迈步,石老三却突然惊慌地叫道:“等等!先别走!” 他迈着晃晃悠悠的步子,朝那小贩的尸体走去。走到尸体前,他趴到地上,仔细地寻着什么。找了许久,终于找到了那锭在血色中闪着寒光的银子。 石老三拿过那锭银子,仔细地擦拭干净,又晃晃悠悠走回去,爬到推车上,把那锭银子轻轻塞进了野雪的袖口。 “这可不能忘。”他念叨着,“等大和尚醒了,发现银子没了,非拍死我不可。” 月色下,推车缓缓动了起来,由柳亦隆推着,江月容领着,匆匆向武昌城赶去。 石老三坐在车上,问道:“我们要把这大和尚运到哪里去?” 江月容向武昌城深处望了一眼。 “翠红楼。”她简短地答道。 “哪里?” 第二十话 药(上) 长江岸边码头上,夜深人静。 码头往东,是武昌城的一段城墙,南头是平湖门,北头是汉阳门,城墙后便是大名鼎鼎的黄鹤楼。 黄鹤楼下,是一座不夜城,灯红酒绿,处处风流。走水路到武昌城的富商,从码头上岸,便能从汉阳门和平湖门入城,一进去便是那黄鹤楼下的风流地。因这一带名声太响,故富人大多爱从这一侧入城。可水势强弱不定,有时走水路便会把不准时辰,到武昌城外码头时已入了夜,关了城门。那些富商隔着城墙望着黄鹤楼下莺歌燕舞,却只能回头去那杂乱的码头上寻个住处,心中难免愤恨。但这武昌城里,却有一条路是专门为这些晚到的富商准备的。 汉阳门,是离黄鹤楼最近的城门,也是守城兵士最喜爱去的城门——因此处油水丰厚。 晚到的富商,碰上武昌关了城门,又想去黄鹤楼下逍遥一夜的,若熟门熟路,就知道该去那汉阳门下。汉阳门的守城兵将也懂得世故,只要付些银两,便可私开城门放人进城去。富商进城心切,码头上又没有好的住处,这时候自然是任守城兵将宰割,有多少银子出多少银子。守城兵将也都知道这个好处,利益均分,互相隐瞒。大伙都想挣这银子,就看谁的命好,能轮值到这汉阳门守个夜了。 今夜,守这汉阳门的,是个老兵油子。 这老兵,前些日子守城东门,碰上了一伙恶人,被恶人的头领拿马鞭抽得皮开肉绽,在家养了几日伤才回来。自那以后,他都不敢往城东门走,看见城门腿就哆嗦。官兵头子念在他守了十来年城,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就特批他以后专守西边城门。这一夜轮值,轮到他守这油水最多的汉阳门,可把他乐坏了。 这一夜,他要把那几日躺在家里花去的药钱全给挣回来。 可说来也怪了,这汉阳门平日里总能碰到两三个夜里才到码头的富商,偏今天到了深夜,一个人影也没碰上。这老兵从关了城门就一直盼着,盼到三更时已是急得抓耳挠腮了。 终于,到了三更后半时,有个穿长衫的人影来到了汉阳门下。 老兵在城楼上,借着城楼上的火光,望见那人戴着斗笠遮住了面容,只看到手上拿着一根长棍似的东西。 这人虽看着不像富商,但到了这个时辰,能捞着点油水,总好过白站一晚上吧。 “城下是什么人!”他对着那人喊道。 “过路的旅人。” “来此作甚?” “行船误了时辰,没赶上进城。烦官爷帮个忙,开个城门放我进去。” 老兵心里嘿嘿笑了:“身上有什么重物没有?” 那来人不慌不忙,从腰间解下一个钱袋,冲城楼上的老兵晃了晃。 那钱袋圆鼓鼓沉甸甸的,看来装的是真金白银。 老兵心中一喜,喊了声“等着”,忙叫麾下新兵将城门横木撤去,他则迈着轻快的步子跑下城楼,把城门开了个小缝,向门外瞄去。 他这一瞄,却见眼前这来人不只用斗笠遮住了脑袋,脸上还蒙了块黑布,只露出一双眼睛盯着老兵。 老兵心中一紧——这人决不是善人,可不能放他进来。他正要喊人来堵门,那声音还没出口,就见门外客将手中长棍似的东西往前一戳,硕大的城门就像是被撞城槌撞了一下似的,猝然洞开,把那门后的老兵给轰飞了去! “有贼寇!”老兵一边在地上爬着,一边喊道,“快关城门,有贼寇!” 门外客却不等守城兵将动作,快步跨进城里。他见老兵正要爬起身子,便将手中的钱袋朝那老兵扔了过去。钱袋在空中散开,袋中大块大块的石头照着老兵脸上噼啪砸去,把那老兵砸得辨不清东西南北,转了个圈便晕倒了过去。 晕倒前,他在心里愤愤地想着:东门不好守,怎么西门也不好守啊…… 柳亦隆扮作恶人,冲进了汉阳门,大闹一阵,将整个汉阳门的兵将全部吸引了过去。空空的汉阳门,只露着半开的城门,无人把守了。江月容趁着这个机会,推着小车近了武昌城。 在道成寺的闲暇时,江月容织了一个布袋,大小刚好能容下一个半岁大的孩子。此刻她将布袋背在身后,布袋里的孩子就乖乖地伏在江月容的背上,睁着睡意惺忪的眼睛,四处张望着。 推车上,野雪虚弱地躺着,胸前的伤口上铺了许多布料,血却仍不住地往外冒。 石老三稍稍恢复了些力气,在一旁跟着江月容走着。他能远远望见柳亦隆带着官兵远去的身影,低声暗讽道:“要进这城,还真是非武艺高强之人相助不可呢……” 江月容瞪了石老三一眼,石老三急忙收住了嘴。 城里官兵军备松懈,以柳公子的本领,必不难脱身。江月容心中默念着,但仍忍不住担忧地朝柳亦隆的方向看几眼。 石老三看江月容推着野雪,竟似乎不费什么力气,也暗暗有些惊讶。他一直觉得这小寡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却没想到这寡妇力气还真不小。 不久前的夜庙一战,庙里伸手不见五指,石老三自然不知道那扔瓦片掷银子的是谁,只理所当然地觉得是柳亦隆杀了那小贩。纵他再怎么猜想,怕也想不到身前这个弱女子的本领有多大。 好在汉阳门离翠红楼不远,这寡妇的力气应该够用了。他想着。 他们抄进小路,沿着小巷走了许久,终于来到了翠红楼后一个不起眼的破屋后院里。 “这是个什么地方?”石老三问道。 “是个药房,里头住着个大夫。” “大夫?”石老三看着这破烂的屋子,心中阵阵不安,“这是什么撇脚大夫,住在这么个破烂地方,前边还杵着个妓院,怕不是什么正经大夫吧。” “要救这和尚,武昌城里只有他才行。”江月容将推车停下,望着石老三,“你现在有力气了么?” 石老三活动活动身子,感觉那药劲像是过去了,便点了点头。 “那便好,劳你把这和尚背进屋子里去吧。”江月容说着,便朝屋内走去,不给石老三留下回话的工夫。 石老三一愣,看了看推车上肉山一般的野雪,心中一沉。 “哎呀!药劲又上来啦!我站不起来啦!” 江月容早进了屋子,后院里没人搭理石老三了。 石老三无奈地看了眼野雪。 “臭和尚,自从摊上你,就没好事!”他说着,揪起野雪的衣领子,生拉硬拽起来。 第二十话 药(下) 破屋的灯火亮了起来。 江南风捂着脑袋,脸上毫不掩饰被搅扰了一觉美梦的烦躁与疲倦。 石老三费尽了力气,终于把野雪拖进了屋里,放置在地板上。 江南风朝野雪右胸的伤口上瞅了一眼,厌烦地闭上了眼睛,给自己灌了一口醒神酒。 “拖出去。别死在我屋里,多晦气。” “拖不动。”石老三坐到地上,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要拖你拖,我没力气了……” 江南风皱着眉头,揉着眼睛,深深叹了口气。 “三叔……”江月容在一旁轻声哀求道,“救一个人,便偿一份杀孽。现在拖他出去,那便是杀人了!” 江南风却冷笑一声:“我杀过的人还少吗?这和尚与我有什么关系,我凭什么救他?我怎么知道他是得罪了谁?我怎么知道他的仇人不会找到我家来?你们闯的祸,别牵连到我。拖出去。” “可这武昌城里,只有你能救这伤啊!” “怪他自己命不好。死在洋枪下,不算委屈他。” “你当初能救我,为何今日不能救他?” “早知你要给我带麻烦过来,当初我连你也不救!” “三叔!”江月容焦虑地望了望窗外的翠红楼,心中一横,“当年你被逐出家门的时候,向父亲隐瞒了一个人,是吧……” 江南风心惊,瞪向了江月容。 江月容不做躲闪,也直直地瞪了回去:“你今日若救下这和尚,我们便相安无事。若你执意不救,我可要把那个人的名字告诉父亲了。” “你可别忘了,若回去,你也是死路一条。”江南风低沉着声音说道,“你我的处境,没有差别。” “那就请三叔出手,救回这和尚性命,你我都能安心。” “这和尚是与你有什么关系?” “只是个借住的和尚罢了。” “那你为何执意要救他?” “救一个人,便偿一份杀孽。”江月容轻声答道。 江南风无奈地揉了揉太阳穴,深深叹了口气。 “女人和小孩出去。”他愤愤地低声说道,“别在屋里碍事。” 江月容稍稍安下心来,向江南风行了一礼,背着孩子走了出去。石老三见江月容走了,也急忙站起身,却被江南风粗暴地喊住。 “那头陀,你别走。” 石老三一愣,不知所措地望着江南风。 “搭把手。”江南风饮着酒,揉着眼,随手指了指屋门边的药柜,“拉开最上层的小屉,取瓶药粉出来。” 石老三木讷地应了一声,心里却嘀咕着:哪有这个道理,大夫坐那儿喝酒,却要病人去取药。 他拉开小屉,见里头摆满了白色的小瓶,每一瓶都一模一样。他取出一瓶,打开看了看,只看见满瓶都是白色的粉末。 “这是个什么药?”石老三狐疑地问道。 “毒药。”江南风随口答道,“别吃下去,吃多了会死人的。” 石老三一惊,急忙把小瓶往柜子上放去,两手在衣服上来回搓动,像惹了晦气似的。 “取个碗,接上点水。”江南风懒懒地说道,“把这粉末倒两口进水里,搅匀了端过来,喂这和尚喝下去。” “喝?”石老三吓了一跳,“这不是毒药吗?” “吃多了是毒药,少吃一点就不会死人了。”江南风答道。 石老三回过头,见到江南风不知从哪里掏出了些细小的刀具,正在油灯上烤着。这情景,石老三只看一眼,腿就吓软了。 “你……拿刀做什么!” “救人。” “又是喂毒药,又是动刀子,你这大夫就这样救人?” 江南风诡异地笑了笑,把烤过的刀片凑到眼前细细瞧着,悠悠地说道:“谁说杀人的东西,不能拿来救人?” 不知几个时辰过去,天色隐隐地似乎要亮起来了。 待翠红楼的喧嚣渐渐散去了,才听到远处传来了几声鸡鸣。 破屋里,江南风剪下了最后一根丝线,喘了口气,软软地向地上躺了下去。 石老三看着野雪右胸口上用针线缝起来的伤口,心中冒出阵阵寒气。 “这就……救回来了?”石老三轻声问道。 “命是保住了。”江南风疲倦地答道,“等药力散了,这和尚就该醒过来了。” “药?”石老三看了看柜子上那装着白色粉末的瓶子,“那毒药,这大和尚吃了真不会死吗?” “毒药这东西,能不能杀人得看吃了多少。”江南风答道,“就好像做人,有一点坏心眼那算不得坏人。坏心眼多了,人才坏了。那瓶中药,若只吃两口,最多让人昏睡三五个时辰,睡醒了药力便过去了。想死,得吃一整瓶。吃完后人如堕梦中,一觉不醒,最后在梦中死去,无半点痛楚。” “天下还有这样的药?” “我亲手调配的。”江南风略带得意地说道,“我还起了个名字,叫醉生梦死散。生时醉,梦中死,人世还有比这更好的事吗?” “你这药卖得好么?”石老三问道,“我看那小屉里储了整整一屉,像是卖不出去……” “这药,不卖。” “不卖?”石老三困惑不解,“不卖药,你存一屉子做什么?” “这药,是等着选一个好时辰,给我自己吃的。”江南风轻声答道,“日子到了,我便把这一屉醉生梦死散全吃进嘴里,做一场人世间最大的梦,再不醒来了。” 说着,困意袭来,江南风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不久便传来了轻轻的呼噜声。 石老三还想说些什么,却见江南风已经不搭理自己了,他本也跟着忙活了一夜,听着那呼噜,也不觉懒懒打了个呵欠,靠在了墙壁上,轻轻睡去。 这几夜,没睡过一个安稳觉,石老三早就困倦难忍了。这一靠到墙上,便觉得整个身子的力气都散了,魂都飘去了天地外了。 睡了一阵,隐隐地,石老三听到有人在唤他。 “石老三。”野雪的声音。 石老三朦胧地睁开了眼睛,看见破屋里,野雪不知何时坐了起来。 他吓了一跳,身子一顿抽搐。 “石老三,我问你。”野雪在他身前端坐着,语气低沉,“你为什么没走?” “什么?”石老三一愣。 “我昏迷了这么久,你本有机会偷了我的银子,远远离开武昌城,要我无处去寻你。你这小贼,跟着我本就是惦记我那锭银子嘛。这么好的机会,你为什么没有拿着银子舍我而去?” 石老三看见野雪那般严肃的模样,又看到江南风躺在地上沉沉睡着,心中突然明白了——这是个梦,野雪这是魂魄出窍,进到自己梦里来了。 既然是梦,梦里的野雪是扇不出铁巴掌的,那便没什么可怕的了。想到这里,石老三松了口气,笑了笑道:“你这大和尚,是个憨货。” 野雪一惊,瞪大了眼珠子,像是不敢相信石老三会用如此语气跟自己说话似的。 看着野雪那神情,石老三嘿嘿地笑了起来。这梦里的野雪,倒也梦得真切。 “大和尚,你以为我石老三真的怕你么?”石老三放肆地说道,“我石老三横行湖广一代十几二十年了,什么场面没见过,什么人物没碰过。你野雪这样的货色,我少说也偷过十七八个。不就是仗着那一膀子力气么,有什么了不得的。有勇无谋,自以为是,拿巴掌去跟洋枪叫阵,这脑子是猪生的吗?那小贩说的真是一点不错,你这点脑子,是怎么在江湖混了这么久还没死的。我石老三今天不走,就是要告诉你,是我石老三救了你!你不是厉害么,不是铁掌无敌么,不是动不动把我甩出几里地去么。到头来如何呢?你的命还不是要我来救!等你的魂魄回了那摊子肉里,你可记得得磕头谢我,好吃好喝供你石老爷几天,让你石老爷开心开心,明白了么?” 石老三越说越得意,语调忍不住高了起来,把不远处正沉沉睡着的江南风给惹烦了。 “那头陀,大半夜的你安静点行么?”江南风正要发火,一起身,却见野雪和尚不知什么时候坐了起来,“和尚?你怎么醒了?” “多谢施主相救。”野雪向江南风合掌行了一礼,“施主给我动刀的时候,我从头到尾都醒着,知道是施主在救我,不敢妄动,只是咬牙忍着疼。” “怎么可能呢?醉生梦死散可是我亲手调配……”说到这里,江南风突然想起了什么,把那喂药的碗拿过来看了看,闻了闻,又尝了尝,突然对着石老三喊道;“那头陀,我要你放两口药末,你放了多少?” 石老三一听,心凉了半截:“你又没说一口是多大,又说吃多了会死人,那我自然……就撒了三五粒在里头……” “三五粒?我这药可是粉末,哪来的三五粒?” “就是……那粉末,数出来的三五粒……” 江南风倒吸一口凉气,看看身前这和尚,顿时心生佩服——那可是拿刀在他胸口上划,他竟能咬牙忍住,一声不吭,真是奇人。 石老三呆呆地看着野雪——他算是明白了,这不是梦,刚才那些话是真真地说给野雪听见了。 “大和尚,你伤还没好,可别动了力气啊……”他两眼紧紧盯着野雪的巴掌,颤抖着声音小声说道。 野雪却沉吟片刻:“下药的时候,你本有机会杀我,却没动手?” “我怎么敢动那心思呢……”石老三急忙陪笑道,“大师您好心收留我,出了事又救我,给我地方住,还讨饭食与我吃。跟着大师吃住不愁,可不比过往在那街头上露宿强多了嘛。” 野雪看着石老三,沉沉叹了口气:“也是我对不住你。说是收你为徒,连日来却只是带着你四处奔波,却没教你半点本事。” “没有的事,大师您有要事在身,自然是应该先去办的。” “石老三,我看你虽然有些小偷小摸的毛病,但本性倒也不坏。我问你,你想学些武艺吗?” “有大师在,我何必学武艺呢?” “话不能这么说,若以后我又被人偷袭,你不能自保却如何是好。不如这样吧,我就将我一身武艺传授于你,你学么?” “大师要传我什么武艺?” 野雪略作沉吟,答道:“我看这样吧。从今天起,你每日受我三掌。一年之内,可练成铜皮铁骨,刀枪不入,便不怕那些江湖恶人了。” “不学!” “铜皮铁骨,刀枪不入,这都不学?” “打死也不学!” “怎么会打死你呢!我下手有分寸,打不死的!” “打不死也不学!” 屋里突然喧闹了起来,江月容听到了野雪和石老三争吵的声音,知道这是江南风把野雪救回来了。她终于安下心来,任由一夜未眠的疲倦袭上了心头。 她轻轻抚了抚在怀中乖乖睡着的孩子,把头靠在了破屋墙上,意识渐渐模糊起来。 远远地,她依稀看到,天色将明未明,月色掠过层层云雾,落到了前方的城楼上。 那城楼顶上,幽幽月下,有一个穿长袍的身影,手握着长短双刀,巍然立着。 那身影,似乎正朝江月容的方向看着。 江月容知道,这么远的距离,那人是看不清她的。但她还是懒懒地伸起了一只手臂,朝着那身影挥了挥手。 也不知那身影是不是看到了,月容的手刚一落下,他便从城楼另一侧翻身下去,没入了一片星月中。 没过多久,天便亮了。 第二十一话 柳公子 连日的阴雨过后,武昌城便入深秋了。 城东的道成寺后院里,两株老树叶落缤纷。 秋叶还未落到地上,便被一对长短刀掠过,随着一阵旋风,舞到了半空中。翩翩翻过几圈,再落下时,已从一片变作了两瓣。 柳亦隆在后院中把一对长短刀舞得虎虎生风,卷起风沙阵阵。长刀势强力猛,短刀快如闪电,惊得满院秋叶上下翻飞。 一套长短刀法落定,柳亦隆收下双刀,定住身形,不见半点喘息。漫天秋叶莎莎落下,似秋雨一般,将地上的沙土打起阵阵涟漪。 后院深处,传来了孩童稚嫩的笑声。 柳亦隆回身望去,见是江月容抱着孩子,从禅房走了出来。那孩子从母亲怀里侧过身子,睁着好奇的眼睛,望着院子里翻飞的秋叶,伸着手要去抓取。细碎的秋叶打在他的小手上,留下点点痒动,惹得这小家伙咯咯地笑着。 “柳公子果然好身手。”江月容笑道。 柳亦隆急忙收了双刀,向江月容行了一礼:“姑娘,冒昧了。这刀法是几百年流传下来的,不敢荒废,故每日都需习练。” 江月容只是笑了笑,抱着孩子进了院子,将手中的纸风车放到了孩子手中。孩子拿住风车,兴奋地挥舞了起来,似乎天下间所有的恩怨情仇,都不如这一纸风车有趣。 自那一夜洋枪夜袭之后,过了几日,再没有人来这破庙寻江月容了。柳亦隆在武昌城里散了几句流言,说他亲眼确认过,江月容不在道成寺。多亏他这几番口舌,让道成寺回归了往日的平静。野雪还在江南风处养伤,石老三也在那边住下,道成寺里没了护卫,柳亦隆不大放心,便在道成寺的后院里又多住了两三日。每天一早,他便在这后院演一遍长短刀法,然后便去城里寻一寻赏银的生意,晚上再回这后院住下。他这样的逐赏银而生的人,是不会在武昌城留太久的。离别的日子迟早要来,但走之前,他想先确认江月容的安全——也在离别之前,多看江月容几眼。 这一日的刀法练完,江月容带着孩子进了后院玩耍,柳亦隆却不离去,只是站在江月容身后,有什么话到了嗓子眼,却不知如何吐露出来。 江月容听得到身后柳亦隆踟蹰的脚步,想象着他不知进退的模样,心中忍不住窃笑了一声。她扭过头去,笑着问道:“柳公子,是有什么话要说么?” 柳亦隆尴尬地笑了笑,轻声答道:“有件事想问,想请姑娘不要介意。” “公子不必客气,你几次三番搭救,小女子感恩不尽,自然知无不言。” “江姑娘……”柳亦隆轻声说道,“我想知道,我的功夫能不能胜过你……” 江月容微微一愣。 柳亦隆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的长短刀:“我在武昌城已经没什么要紧事了。离开前,我想至少与你比试一场。我想知道,若当日我真的为赏银而来,能不能胜得过你。” 江月容低下头,沉吟片刻。她抚了抚孩子的脑袋,轻轻做了个鬼脸,把孩子逗得一阵手舞足蹈。 “柳公子,你想怎么比试?” 柳亦隆想了想,放下了手中双刀,走到院中的一株秋木前,摸了摸那落去了黄叶的树枝。 “江姑娘,你用什么兵器最趁手?” 江月容用一根软软的细绳把孩子的腰轻轻束在矮凳上,转过身,轻轻答道:“两柄短刀。” 柳亦隆折下两根短枝,甩手扔向了江月容。 江月容看两根短枝近了,探手接住,分毫不差。 柳亦隆在心中暗暗叫了声好,又从树梢折下长枝一条拿在左手,短枝一根握在右手,绕着后院迈开了步子。江月容甩动手臂,将两根短枝在手上来回翻飞,摸索着手感力道。 二人走了几步,围出一小块空地来,各自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摆开了起手式。 后院里的风,静了下来。 柳亦隆这边,左手将长枝举过头顶,右手把短枝藏在腰间,侧蹲马步。这一式,正是那夜在大殿里,三合大败盲剑客秦炳的招式。 江月容左手枝反握着横在眼前,右手枝背到身后,压下弓步正面对着柳亦隆。她感觉到,自己内心里涌起了一股许久未有的兴奋感。 “柳公子,得罪了。” “江姑娘,请。” 秋风起,沙尘落。 院墙边的孩子兴奋地拍着巴掌。 院墙上,一块碎石松动了,从墙头滑落下去。石子打在地上,被一片沙土惊了一下,弹地而起。 那碎石弹起的一瞬,后院里的战斗猝然开始了。 江月容脚下一踩,箭步冲出,其势之迅猛让柳亦隆心中一惊。他一双眼还没瞪起,江月容竟已杀到身前,左手枝逼近了柳亦隆的咽喉。 好凌厉的步法。柳亦隆在心中叹服道。 他急忙后撤半步,左手长枝从头顶轮转舞起,顺势向身前横扫过去。长枝到时,江月容早有准备。左手枝从柳亦隆眼前划过,反手收住护着手腕,撤到自己身侧,堂堂接下了柳亦隆这一招横扫。 一声脆响,长枝打在江月容小臂上,不能再动分毫。 江月容动势不停,脚下前后步一换,身子顺势转过一圈,脚力顺入腰间,腰力转到右臂,右手枝借势甩出,向柳亦隆脖颈打去。这一击,借了全身的力气,来势比先前的左手枝要迅猛得多,隐隐有开山之力。 柳亦隆吓了一跳,急忙将腰间右侧短枝抽上来。他的长短刀法,多以长刀应敌,右手短刀却不够纯熟。江月容这右手甩枝又急又猛,柳亦隆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只仓促将短枝立在肩头抵挡。这短枝勉强碰在了江月容的右手枝上,却来不及提起半点力道。柳亦隆心知,凭这生脆的枯枝哪里能做什么格挡,江月容的右手枝必定能打断这枯枝,抽在他的脖颈上。 但江月容这一甩看似凶悍异常,打在柳亦隆的短枝上却如蜻蜓点水,只碰了一下,没有发出半点力道。 这一番交手落定,那墙边弹起的碎石才刚落回地上,发出一声轻微的闷响。二人脚边的沙尘像是从梦中骤然惊醒,仓促地跳开几片落叶,又慵懒地从半空中落下,轻轻打在了地上。 江月容的左手枝接住柳亦隆的长枝,发出一声脆响。柳亦隆的短枝挡下了江月容的右手枝,只是轻轻的一碰。两声响动,一轻一重,眨眼间已分出了高下。 柳亦隆知道,这是江月容怕伤了他,所以收了力道。否则如此迅猛的一招打下来,单凭一根短枝是万万接不住的。更让柳亦隆惊讶的是,江月容这一手甩刀,只在最后一刻才收住劲,却能将力道卸得无影无踪。她的刀法武艺,可谓炉火纯青。 江月容扭过身子,朝柳亦隆笑了笑:“柳公子,好武艺。” “江姑娘才是好身手。刚才若不是江姑娘卸去力道,我已经败了。” “柳公子说笑了。这若是真刀剑,不是枯木头,刚才那招柳公子便接下了。反而是我,用一只小臂怕是接不住柳公子那柄浑重的长刀,败的是我才对。” 江月容笑了几声,又退回了后院中央,重新摆开了姿势:“刚才不算,我们再打过。” 看着江月容那兴奋的眼神,仿佛一个找到了新鲜玩具的孩子。柳亦隆尴尬地笑了笑,将手中的长短枝扔到了地上。 “江姑娘,这场比试先留在这里吧。”他轻声说道,“我该进城去了,下次相会,我们再比过。” 他知道,现在的江月容,武艺是远在他之上的。凭着长短刀的兵器之利,他或许能与江月容周旋一阵。但这长短刀若在江月容手上,他知道自己恐怕连一合也撑不住。 现在的他,还没有资格与江月容比试。 江月容也放下两手短枝,轻声问道:“柳公子今夜还回这庙里么?” “也许不回了吧。明日我就该离开武昌城了。” 江月容的脸上,闪过一丝惆怅,但很快被她用笑容掩盖了过去。 “也好,柳公子一路当心。” 柳亦隆低头笑了笑,回过身取回庙墙边的长短刀,正要离去,心里突然有些话涌了上来,堵在了喉咙里,将他的脸憋得通红。 他停在后院门口,对着大殿里,并不回头看向江月容,只是突然说道:“再过几年,我若退隐江湖,还会回这庙里来。” 江月容微微有些心动:“回来做什么?” 柳亦隆看了看手里的双刀:“把这长短刀,供在佛坛前。今后,就做个凡俗小子,过些平淡日子,不碰这刀剑了。” 秋风裹挟着一丝凉意,卷过这后院。 “到那时,若江姑娘还在这庙里,我们便用那后院的枯枝,每日决一场胜负吧。”他轻轻说道,“只要后院的树枝不摘完,我们便永远打下去。” 说完,柳亦隆也不等江月容回话,便跳出了后院,快步离去了。 江月容有些心动,又有些哀婉,回过身看向那矮凳上与秋风落叶嬉闹着的孩子,轻轻笑了起来。 第二十二话 奔马 三声马鸣长嘶,一阵乱蹄狂奔,打破了武昌城外的宁静。 快马过处,沙尘扬起,把城外小路搅得天翻地覆。 路上行人远远看见那沙尘近来,都急忙闪避,跌在尘土中。三骑马却不做半点躲避,横冲直撞,那马上三个穿着花花绿绿的骑手却疯了般喊叫着,狂笑着,全然不顾路上这些行人的谩骂。 但路人们也只敢小声咒骂,等那三骑马过去了,他们爬起身子,却只能兀自拍拍身上的土,什么也做不了。 那三个骑马的少爷,都是武昌城里大户人家的孩子,娇生惯养,又有背景,平日里就无法无天,却没人能治得了。这一日,他们得了几匹良驹,便约了日子,在城外擅自跑起了竞马。 眼见快到武昌城北武胜门了,那是三位少爷约定的终点——先到武胜门者胜,得三十两银子。 “小千总这马,脚力不行啊!”跑在最前头的那位少爷肆意地嘲弄着对手,“这五百两银子买的马,就是不如咱这七百两的马快!” 跑在第二的那位少爷也哈哈大笑道:“小千总这马哪里值得了五百两,怕不是让卖马的人给骗了吧!” “那怎么会!”前头的少爷又嘲讽道,“千总家都把马做了姓氏了,哪能让那马贩子的给骗了?我看,是小千总这骑法不对。” “那小千总该怎么骑呢?” “该让那马骑着小千总,说不定比那马跑得还更快呢!” 两位少爷肆无忌惮地笑着,落在最后的那位小千总憋红了脸,奋力抽着马鞭,把胯下那匹马打得阵阵哀鸣。 “你们两个不要猖狂!等我这马发力,那三十两银子就归我了!”小千总喊道。 那二位少爷却哈哈大笑。 “三十两银子,让给你我也不心疼啊。只是小千总,凭你这马,碰不到那银子!” 二位少爷也一抽马鞭,快马奋蹄向前,又拉开了小千总几许路程。 那小千总心中愤恨,心里痛骂这马不争气。他正想着怎么胜过那两位少爷,出这口恶气,转眼一瞧,却见旁边有个村落。 武胜门就在这村落对头,那二位少爷都绕着这村子外围跑,却要绕出老远一段路才能到武胜门。小千总心想,若我从这村子里直穿过去,不就能拿下那三十两银子,狠狠出了这口恶气吗! 想到这里,小千总哼笑一声,手中缰绳一紧,生生扯过马头,朝着那村落冲了过去。 跑在前边的二位少爷听到身后动静有变,回头看去,却见那小千总调转方向要抄近路过去,吃了一惊。 “小千总这无赖,他想使诈!”那跑在第二位的少爷恶狠狠喊了一声,也调转马头,追着那小千总向村子跑了过去。 跑在前头的那位少爷心中暗骂了一声,又看了看前头的路,绕过村落怕是要跑上许久。他一阵懊恼,也拨转马头,追着小千总喊道:“我就凭这马快,追到你们前头去,要你们输得心服!” 三人都拨了马,小千总一转眼成了领头的,心里一阵得意。他一边抽打着马背,一边肆意地喊叫着,像个入关劫掠的北狄,策马直冲进了原本平静的村落。 村子里,正秋收时节,村民们收了谷物瓜果在院中忙碌,突然见着几个穿着花花绿绿,横冲直撞的少年撞进村来,顿时慌了手脚,四处躲闪,一片鸡飞狗跳。这一番混乱,撞倒了围栏一片,打翻了棚架无数,刚收来的稻麦铺了沙尘,刚摘下的瓜果洒了一地,又被那马蹄踩得稀烂。 小千总眼中只有村外的武胜门,只管放声喊着“闪开”,扬鞭催马飞驰。 那马竭力狂奔着,也顾不得眼前有什么,需不需要闪避,只被小千总的马鞭逼得闭眼乱闯。猝然间,一个老农躲闪不及,被那飞起的马蹄踢中,惨叫一声跌到了地上。那马也吃了一惊,步子一乱,马蹄踏空半步,失了重心,向一侧翻倒过去。马背上的小千总被这马一甩,身子飞了出去,重重摔到了烂泥地里。 小千总急忙爬起身子,闻得身上一阵骚臭,嫌恶地擦了两下,抬头便见到另两位少爷的马从身前飞驰而过。 “小千总这骑术高啊!骑马骑得上了天啊!” 他们肆意笑着,扬尘而去,只留下小千总在泥地里抹着脸,重重把手里的马鞭摔倒了地上。 他看向倒在对面,捂着胸口动弹不得的老农,心中涌起一阵怒火。 “那老头!你看不看路!别人都躲,你怎么不躲!小爷被你坑了三十两银子,你赔得起吗!” 那老农只是捂着胸口,喘不上气,发不出半点声音来。 “你是哪家的少爷,怎么这么没教养!”村民急忙聚过来,一边去照看被马撞伤的老农,一边斥责这小千总,“你们突然骑马闯进来,横冲直撞,打坏了多少东西,还撞伤了人,就不怕我们报官抓你吗?” 小千总一听这些话,怒气更盛了:“报官抓我?我爹就是官!你们有胆子报去吧,就说马千总的儿子杀了人,你看看衙门敢不敢来抓人!” 马千总的儿子!这小子就是那恶名传了千里地的小千总!村民们心中有些胆怯起来。 小千总是汉八旗六品武官马千总老来得子,又是独子,故受尽了疼爱照顾,却没想把这孩子娇生惯养成了一个混世魔王。小千总终日在外面跟富家少爷厮混,闯下无数祸事,全赖老千总的面子照顾,官府衙门一闭眼就给放了过去。这么一放,反教这小千总更是肆无忌惮,无法无天。 村民们知道,他们治不了这小千总,但心里这口气着实咽不下去。有那么几个气盛的青壮少年把小千总围在中间,却不知能拿他如何,只是责骂。小千总从心里看不起这些小农,反受了他们的围堵,心中哪里能平复。只见他大喝一声,从腰间掏出了一柄手铳,指向了身前这些围着他的青年:“谁再骂我一句,信不信我崩了他!” 这手铳,也是从洋人那里淘来的宝贝,虽比长管洋枪短小许多,但那幽深的枪口仍然瘆人。村民们见了那手铳,心中生出一阵恐惧,急忙向后退去。小千总那手铳所指之处,村民纷纷抱头躲避,仓皇无措。 小千总拿着手铳,突然又觉高人一等了,便放肆地跑到那伏在地上的老农面前,把手铳指着他,想要再骂他几句,打他几下,发泄了那三十两银子的委屈。 却不料,他一激动,手指一抖,话还没出口,枪却先响了。 只听得一声霹雳,手铳火光一闪,村民们惊叫一声,连小千总自己也吓了一跳。 手铳的弹丸狠狠打进了老农的胸口,教老农抽搐一下,便再不动弹。 村子里瞬间沉静了下来,什么声音也听不到。 小千总瞪大了眼睛,脑中茫茫一片空白。过了片刻,他才醒过神来,手忍不住剧烈地颤抖着,脸上冒出了阵阵虚汗。 他呆呆地四处张望了片刻,看见他那匹马就在不远处,便匆匆跑过去,手忙脚乱地怕上了马背,连地上的马鞭也没敢去捡,只拿手铳抽打了打马臀,仓皇向村外跑去。 他听到,身后的村民们慢慢开始喧闹起来。 “杀人啦!” “邵太公被小千总打死啦!” “小千总杀人啦!” 小千总捂着耳朵,口里喊叫着催马快跑,他听到自己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村口,一个十三四岁年纪的少女背着一早砍来的柴火,刚刚走到村子外。她眼见村子里一片狼藉,又听到一阵人声喧哗,似乎有人在喊邵太公被人打死了。她脑中一震,急忙扔下了那捆柴薪,奋力向村民聚集的地方跑去。 她挤过人群,见到地上躺着那邵太公,一动也不动,只有胸前的血顺着衣服淌下,已在地上流成了一片。 “爷爷?”她轻声唤道。 邵太公没有回应,只静静地躺着。 少女扑了上去,抱住邵太公那冰凉的身子。 “爷爷!”她哭喊着,声嘶力竭,却唤不醒那邵太公,“是谁干的!是谁打死了我爷爷!” 村民们安静了下来,只围在那少女身边,默默听着少女的哭喊响彻天际。 第二十三话 生意(上) 早晨的翠红楼,是它一天中最萧条的时候。 风流了一夜的过客醒了酒,调笑几句,走回清晨时节的无人路上,回头看那没了灯火的翠红楼,却觉得这楼在阳光下一照也稀松平常,不知为何夜里觉得那般辉煌。 姑娘们也打着呵欠,伸着懒腰,送走了留宿的客人,收起了满面春光,露出些许疲惫和厌倦,都藏到了楼廊暖屋后,不让任何人见着。 只有一楼大堂里的老妈妈,此刻还忙碌着,对每一个客人都笑脸相送,打几声荤腔小趣,道几句今夜再来。她年轻时的美貌容颜已被脸上的皱纹埋藏了多年,那曾经的雍容华贵只在这笑迎喜送间风韵残存。直到送走了最后一位客人,她脸上的笑容才终于疲倦地松懈下来,收起了那一腔软语,粗着嗓子吩咐楼里的下人们去打扫大堂屋子。 日子就这样过了许多年,任外面风云如何变幻,这翠红楼里的每天永远是一个样子。 “这里是翠红楼吗?” 门口响起了一个少女略带童稚的声音。 老妈妈皱了皱眉,随即换了一张笑靥如花的面容转过身去,正要应话,却看到门口只站了一个穿着粗布衣服,十二三岁模样的农家女孩。这女孩身子还没长开,脏兮兮的衣服和脸上没洗干净的尘土印子让她显得并不起眼,只是那一双眼睛水灵清澈,隐隐透着一丝楚楚可怜的气息,又藏着一股不屈的倔劲。 老妈妈挤出一脸笑,迎了过去:“小姑娘,客人都回了,你要找人可来晚了。” 老妈妈做这一行久了,偶尔也会遇到这种事情——结了婚的老男人欲壑难平,又嫌弃糟糠妻子,便装扮成富人,拿家里存的银两来这翠红楼风流一夜。时不时便会有老妻子或小女儿一觉醒来见家里老男人不在了,就跑来翠红楼抓人。这些年,翠红楼的老妈妈也是见怪不怪了。 把这小姑娘赶回家去便是了。 那女孩却站在门口,不肯走:“你是翠红楼的老鸨吗?” 这话问得可有些粗鲁了。老妈妈心里有些不高兴,但想着童言无忌,也便不计较了,脸上仍只是笑着:“小姑娘,别闹了。不管你要找谁,他现在已经不在这里了,回家去找吧。这翠红楼可不是你这样的姑娘家该来的地方。” “我问你话呢!”小姑娘倔强地说道,“你是翠红楼的老鸨吗?” 老妈妈脸上的笑容僵了片刻,缓缓散作了一脸冷面:“就算是吧。小姑娘,翠红楼早上是要打烊的。要是想来找个姐姐玩,晚上再来,老妈妈给你留一个。” 小姑娘受了老妈妈这句羞辱,握着拳头,低下了头,那双大眼睛里渗出了几点泪花,脚却仍站定着,没有半点要走的意思。 老妈妈等了半天,不见这小姑娘动静,冷笑一声,正要张嘴再嘲讽几句把她气走,却听到那姑娘嘴里小声嘀咕道:“若我卖到这里,能换几两银子?” 老妈妈愣住了,嘴里的话堵在了喉咙里,没能挤出半个字来。 小姑娘还没等到老妈妈的回话,手攥成的拳头就轻轻颤抖起来。她的后背轻轻起伏抽搐了几下,伴着喉咙里几声听不清的哼鸣,惊动了几颗泪珠从脸上落下,坠到地上撞得粉碎。 “小姑娘,你知道翠红楼是什么地方吗?”老妈妈淡淡地问道。 小姑娘点了点头,想说句话,声音却被喉咙里的哽咽堵住,只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呜呜声。 “知道就好,回家去找你爹妈,别来这里胡闹。”老妈妈冷冷说道。 小姑娘却只是摇了摇头,既说不出话来,也不动脚步。 “家里没人管了?”老妈妈的语气故意刻薄了些,“爹妈跑了?爷爷奶奶兄弟姐妹都跑了?没人要了?” “死了。”小姑娘的喉咙里轻轻嘀咕了一声。 老妈妈猝然收住了话头,只静静看着眼前的小姑娘。 小姑娘口中发出一声呜咽,但她憋住气,把那一声呜咽又吞了回去,化作了后背上的一阵起伏。 “进了翠红楼,可就出不去了。”老妈妈叹了口气,望着这宽敞华丽的大堂,轻声说道,“你还是个孩子,真要把自己这一辈子锁进这楼里吗?” “我问你话呢!”小姑娘低着头,哽咽着说道,“我能卖几两银子?” 老妈妈低下头,仔细打量起了那小姑娘。她的身子还没长开,又被一身脏兮兮的衣服胡乱盖住,但仔细看看也能觉出些味道来。身材不胖不瘦恰到好处,皮肤有些黝黑但紧致柔滑,一头长发略显凌乱但若收拾收拾也没什么问题。她伸出一只手,轻轻扶住姑娘的下巴,把那张脸缓缓抬起。姑娘睁着泪眼抬头望向老妈妈的一瞬间,连那见惯了漂亮姑娘的老妈妈也吃了一惊——那双眼睛实在太美了,水灵的大眼睛透出一丝娇羞惹人疼爱,又藏着一股锐气教人惊艳。脸上虽不干净,但五官的布置却着实精致,若梳洗好了,打扮一下,是一张小巧动人的面容。 这样的面容,配上那双惹人怜爱的眼睛,客人们会喜欢的。 老妈妈看了一阵,不动声色,冷冷问道:“会唱小曲么?” 小姑娘睁着那双泪眼,轻轻摇了摇头。 “会弹古琴琵琶么?” 小姑娘的眼有些无力地垂下,又摇了摇头。 “会跳胡舞么?” “我可以学!”小姑娘突然把眼睛睁大,一股不屈的气息从那眼中涌出,凌厉得让老妈妈也有些心动。 老妈妈沉吟了片刻,轻声问道:“是雏儿么?” 小姑娘愣了愣,回过神来,才轻轻点了点头。随后眼中的泪如雨般落下,身子的抽搐再也克制不出,喉咙中的呜咽越来越响,终成了一场嚎啕大哭。 老妈妈收回了手,看着这小姑娘在自己身前低头哭得不能自已,默默叹了口气。 “十两银子。”她嘴上淡淡地说道,“回去收拾收拾东西,明天一早来翠红楼。” 这是一辈子的事,要给这姑娘一天时间想清楚。 小姑娘跪到了地上,把一张哭到两眼朦胧的脸深深埋到地上。 “谢谢!”她哭喊着,“谢谢!” 老妈妈却不回这句话,只是转身走回了翠红楼。 我收走了你一辈子,你谢我做什么。 正午时,江门弟子们结束了早上的演武,吃过了饭,三三两两地围坐谈笑着,打发着正午残存着些许暑气的时光。 秦狼从不与其他弟子们一起吃饭,自江月容离开后他总是独来独往。 大家都在白虎堂后的演武厅里闲坐,只有他独自走到了白虎堂前的院子里,对着这个他曾与江月容拔刀相对的空旷地方,闭着眼端坐着。 一股困意随着秋风袭来,让他有些恍惚。 他的脑中,想象着江月容从他身后走过,轻轻坐到他身边,在他面前放上了一碗饭菜;他又幻想着江月容突然从白虎堂后跑出来,拿着一只枯枝前来偷袭,他便跳起身与她嬉闹着战成一团;过了一会,他又开始幻想,身前的江宅大门突然打开,江月容站在门外,笑着说她决定回江门来。 白虎堂后,隐隐传来师兄弟们的谈笑声,像是梦中的呓语般,听不清晰。白虎堂前的院子里,却满是秦狼的思绪,处处都是江月容的影子。 轻轻地,江门大宅外传来了几声敲门声。 秦狼猝然睁开眼,分不清这是自己的幻想,还是真的听到了这样几声响动。 那几声敲门响动后,既没听到有人在门外喊门,也不见那敲门声再次响起。 直到看到江门的下人走过去开门,秦狼才确信那敲门声不是自己的幻觉。 他突然跳起身子,示意下人不必过去,自己却怀着满心的期待,走到了门口。 他知道,开门后不会看到江月容。但那种期待,不知为何还是把他的心口打得阵阵悸动。 门开了。 门外,是一个小姑娘跪在地上。她十二三岁年纪,穿着脏兮兮的衣服,睁着一双哭红了的大眼睛,却用一股倔强的眼神看着开门的秦狼。 那一双眼睛,秦狼仿佛见过——那是儿时,江月容独自在房中哭泣时的眼神。 看到有人打开了大门,那姑娘握紧了拳头。 “这里是江门吗?”那姑娘有些粗鲁地问道。 秦狼点了点头。 “你是江门的刺客吗?” 秦狼又点了点头。 “江门刺客,只要给钱就能帮我杀人,是吗?” 秦狼看着那双楚楚可怜,却强撑起一阵无畏的眼睛,沉吟了一阵,又轻轻点了点头。 “我有十两银子。”那姑娘强忍着喉中的哽咽,用力地说道,“我要请你,帮我杀一个人。” 第二十三话 生意(下) 白虎堂内,江南鹤坐在恢弘的列祖祭坛前。他的身边,是江南虎侍立在侧。一个小姑娘跪在大堂中央,睁着泪眼,看着眼前这位江门之主。她的身后,秦狼站在大堂角落里静默着。 那小姑娘的眼睛,很像小时候的江月容。江南鹤想到这里,微微垂下了眼。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江南虎代兄长问道。 “我叫芸娘。”小姑娘鼓起勇气,高声答道。 “你家大人在哪里?” “都死了。”小姑娘忍着哭腔道,“我三岁那年,村里闹了场瘟疫,爹娘都死了,只剩我和爷爷相依为命。” “那你爷爷呢?” “昨日被恶人杀了。” 芸娘这句话说得很用力,让江南虎心里也微微一颤。他是江门的总教头,这里的刺客都是他从小训练的,所以他知道,十二三岁的孩子,很少有能像眼前这姑娘这般直面死亡。 “你要我们杀的,就是那杀你爷爷的恶人?”江南鹤突然插话问道。 芸娘坚决地点了点头。 “你可知道那恶人姓甚名谁,家住何处?” “知道!”芸娘的眼中露出一阵凶光,“汉八旗千总马椋家的独子,小千总马琮。” 小千总? 听到这个名字,江南鹤和江南虎都微微皱起了眉头。 芸娘没有察觉到二人脸色的变化,只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把昨日那小千总骑马闯入村子,先纵马伤人,后口出狂言,最终拔枪杀人的经过缓缓道来。江南鹤听着,嘴上虽不说话,眉头却越皱越深。 “这事是命案,该去找官府。”江南虎感觉到了江南鹤的为难,打断了芸娘的话。 “官府治不了那恶人!”芸娘愤愤地答道,“官府跟马千总都是一路人,只会互相包庇。那恶人杀了我爷爷,我就想讨份公道,要他偿命!” 江南虎还想说些什么,却被江南鹤抬起的手臂突然打断了。 “你出得起多少银子?”江南鹤冷冷地问道。 “十两银子!”芸娘挺起身子,高声答道,“我明日就能拿到这十两银子。等你们杀了那恶人,我就把银子给你们送过来。” “十两银子,就想要小千总的命?”江南鹤微微提高了嗓门,显出一股不可违抗的压迫感,让芸娘心里一紧。 “十两……还不够么?”芸娘有些慌张,却仍强撑着一股气,高声答道,“若是不够,我会多挣些银两,日后补上好么?” “你能补多少?” “我……”芸娘一时语塞,心中更加慌张,声音也止不住颤抖起来,“你说个数目,我豁出命去,也给你挣来!” 江南鹤冷笑了一声:“先拿五百两来作定金,事成之后再付一千两。” 芸娘倒吸一口凉气,身子软软向后晃了晃,无力地跪坐到地上。 江南虎沉默着,只将身子侧过去,不再看向芸娘。秦狼瞪大了眼睛,困惑而惊诧,却说不出半句话来。唯独江南鹤,面对着芸娘的眼神,毫不退避。 “那恶人的命,哪里值得起这么多银子?”芸娘委屈着,小声嚅嗫道。 “他当然不值。”江南鹤说完,气忽然沉了下去,“但这事关系到马千总,别说一千五百两银子,就是黄金万两,江门也未必接下。” “可我听说,江门刺客有个规矩,恶霸贪官,三钱可予!我出十两银子,难道还不能买一个恶人的命么!” “小姑娘,你年纪还小,不懂世事。”江南鹤淡淡答道,“杀人,对江门来说,就是生意。生意,就是你出多少银子,我办多少事情。你出的银子,若是不够你要我办的事情,这单我就不接了。明白了么?” “那你就由着那恶人在外头逍遥么!” “他杀的又不是江门的人,与我何干。”江南鹤嘲讽地笑道,“你若是不服,便去别处寻个侠客,看看有没有人愿意为了十两银子,去替你杀那小千总。” 芸娘绝望地看着江南鹤,却在江南鹤眼中看不出一丝怜悯。 她缓缓闭上了哭到红肿的眼睛,克制着自己心里汹涌而来的那股软弱和怯懦,良久后终于努力站起了身子。她看到江南鹤身后,高大的祭坛上摆着密密麻麻的牌位,居高临下地望着她。看了一会,她却含着泪轻声笑了起来。 “原来江门是这样的地方。”她有些癫狂地笑道,“怪我蠢,信了传言,把江门刺客当成了江湖侠客。什么名门大派,什么绿林豪杰,原来就是一群懦夫鼠辈。” “放肆!”江南虎低声呵斥着,却不敢转过脸去对着芸娘,“姑娘,我念你年幼无知,童言无忌,不与你计较。但你若再对江门不敬,我可要赶你出去了。” “不要你赶,我自己走!这江门,我此生不再踏进一步!” 芸娘狠狠瞪了一眼白虎堂深处高大的祖宗祭坛,朝地上吐下一口唾沫,转过身,跑了出去。直到跑出了江门,她才终于哭出了声。哭声越来越大,随着她的脚步,传遍了半个武昌城。 白虎堂里,秦狼突然跪到江南鹤身前,将手中的刀举过头顶,睁大了眼睛望着江南鹤。 这是江门刺客请命出击的姿势。秦狼在告诉江南鹤,他愿意接下芸娘这单生意,用十两银子取那小千总的性命。 江南鹤轻轻叹了口气。 “收起你的刀,你杀不了小千总。”他抬头看着列祖列宗的牌位,仿佛听到了五百年先辈英灵对他的声声斥责,“那姑娘的可怜处,我岂不知。但小千总这人,我们杀不得。” 因为赵贞元,就在马千总府上。江南鹤在心里默默说道。 那天,武昌城黄昏时,往来人最多的城东门内,有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女,哭泣着,在城门口徘徊。 她每看到一个拿着兵器的路人,不论对方什么来历,都会跑过去拖住人家的胳膊,泣不成声地说着什么。她说得太快,又带着哭腔,嗓子也哑了,路人根本听不清她说的话,只当她是个疯子,一甩手便挣脱了,有时还会打她两拳,踢他两脚。 那姑娘却不肯停下,站起身便又四处寻找。找到快天黑时,便不管带不带兵器,但凡长相凶悍的,她都过去拉住,哭喊着说着什么。 “我没时间了,明天我就出不来了!我必须今天找到一个侠客!”她哭喊着,“我只有十两银子,若不够,我以后可以再挣些银子!求你帮我杀个恶人,我把所有银子都给你,求你帮帮我!” 眼看太阳落山了,城门口往来的路人渐渐稀少了,守城的兵将也收拾了兵器,准备关上城门,开始今晚的宵禁了。 小姑娘坐在城门口的泥地上,终于没有站起来的力气了。她只是哭着喊着,路过的人却都绕着她走,没人敢靠近她半步。 太阳落到了西山后,天上隐隐显出星点,四处扬起风沙,把几片破败的叶子吹到天上去,又狠狠地坠下。 守城的小兵留下半关的城门,走到了姑娘面前。他看到,那姑娘的眼睛虽被泪水模糊了,却仍挡不住眼中的楚楚动人的神采。那神采,叫小兵的心中泛起一阵涟漪。“姑娘,要关城门了。”他轻轻地说道,“你是住城外,还是住城里?这地方已经没人了,该回家去了。” 小姑娘睁着泪眼,看了看眼前这小兵,又四处张望了一阵,果真不见什么人影了。 她突然抓住了小兵的胳膊:“你会武艺吗?能不能帮我杀个人?求求你!” 小兵心中惊骇,却又不忍像其他路人那样粗暴地甩开她,只好苦笑道:“姑娘,我只是个守城的小兵,站在城门口做做样子罢了。我哪里会杀人……” 小姑娘眼巴巴地望着小兵,小兵虽喜爱那双眼睛,此刻却不敢看过去,仿佛那眼中射出的是箭矢一般。 小姑娘见小兵转过了脸去,心凉了,便松开了手。她抬头望向渐渐昏暗下去的天,一股愤恨透过眼泪直刺苍穹。 “这是个什么天下!江湖哪里去了?公道哪里去了?天下的武人都是懦夫禽兽,世上没有侠客了吗!” 她吼着,声音在城楼上回荡,久久不散。 她绝望了,这声怒吼仿佛耗尽了她所有的气力,站也站不起来了。 小兵望着她,心中有些颤动。他正要伸手去搀扶,身后突然响起了一个低沉的声音。 “姑娘,你遭逢了什么不公事么?” 小姑娘心中一震,抬起头,看到那小兵身后站了一个穿长袍的人。那人的手里拿着一柄长刀,腰间别着一柄短刀。他向那小姑娘,伸出了一只手去。 第二十四话 马千总 武昌城内,武胜门南不远,有座小丘,名唤凤凰山。 凤凰山脚下,武昌城的文庙、县学、贡院一字排开,每日书声朗朗,终日不停。武昌城内大户人家,无不望子成龙,都爱把宅院落在离这凤凰山近几步的地方。 凤凰山东面,是武昌卫所在,武昌城的守城兵将、各级武官都在这一带活动。武昌城内汉八旗军官中官职最高的,是六品千总马椋。他的家宅,就在凤凰山对面,武昌卫西侧,紧邻着武胜门南边兵马道的地方。 从北门进城的人,进了武胜门,首先看到的除了一座凤凰山,就是一片与凤凰山差不多气魄的马家大宅了。 这一日,马家大宅门外停了好几乘轿子。不同府上的轿夫们互相间早已是旧相识了,趁着主子们还没出来,他们坐到阴凉地方闲聊了起来。 “连知府大人都到了……”一个老轿夫看着马家大宅门口的轿子,惊叹道,“看来这次小千总闯的祸可真是不小啊。” “听说是杀了人了。”另一个轿夫小声说道,“骑马闯进人家村子里,打翻了许多东西,还杀了个人。最坏的是,杀人前还留了姓名,亮了身份。” “可怜老千总一辈子威名赫赫,这点名声全让那小千总给败干净了。”老轿夫叹道。 一个小轿夫凑过来问道:“这小千总杀的是个什么人啊,怎么连知府大人都惊动了?” “听说杀的也不是什么大人物,就是城北一个小村里的老伯,村里人都叫他邵太公。” “死了个老农,怎么这么大动静?那老农有什么背景么?” “倒没听说有什么背景。”一个轿夫小声答道,“但那邵太公有个孙女,昨天在城东门到处拦人,扬言要花十两银子,买小千总一条命。她这一闹,把事情闹大了。现在全城都知道小千总杀了人,有人要买他的命。” 小轿夫还要问些什么,突然被身边的轿夫捂住了嘴。 他吃了一惊,急忙四处张望,却看见这一圈围坐着的轿夫们突然安静了下来,全都低着头看地上,嘴巴闭得紧紧的。小轿夫不知所措,也急忙学着大家的样子,低下头不说话,只抬着眼皮向马家大宅门外瞥过去。 他看到,一个穿着粗布衣服,身材高壮,面容威严的男人向马家大宅走了过来。直到那人走进了大宅,轿夫们才松了口气似地抬起头来,缓缓又开始了闲聊。 小轿夫见识不多,不知道刚才是怎么回事,便悄声问道:“刚才那人,是谁啊?” 老轿夫笑了笑:“你还是年轻,不认识那位大人。你可知道,马千总今时今日的地位,是怎么得来的?” 小轿夫困惑不解:“老千总武举人出身,凭着几次平乱战功升到了千总,不对么?” “明面上这么说是不错。”老轿夫探过头,凑到小轿夫身前,“但其实,老千总的战功都是刚才那位大人打出来的。这偌大的湖广,论杀人功夫,就两个人能争第一。一个是那江门门主江南鹤,另一个就是刚才过去的那位——千总家的团练教头,赵贞元。” 马家大宅里,仆人向赵贞元行了一礼,领着他向大宅深处走去。赵贞元看到,院子里已经站了许多人——这些人,有官府的人,也有江湖上的人,但都不是马家的人。赵贞元皱了皱眉,一言不发,跟着仆人穿着楼廊向马千总的卧房走去。 院子里的人原本正三三五五地聊着些什么,但看到赵贞元进来,气氛便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警觉地看着赵贞元,眼神中还带着一丝恐惧。直到赵贞元穿过楼廊,离开了这大院,众人的言语声才渐渐又响了起来。 “连赵贞元都来了……”人们小声议论着,“看来小千总这事情,真的闹大了……” 接近了马千总的卧房,赵贞元听到卧房里传出了小千总的哭喊声。再走近些,他还能听到棍棒抽打在皮肉上的声响,隐隐还有马千总沉重的喘息声。赵贞元随着仆人转过弯,来到卧房正门外时,他看到还有一个人在卧房门外等候着。 那人看到了赵贞元,稍稍有些惊讶,不觉后退了半步,像是怕赵贞元突然杀将过去似的。 仆人停在了卧房门外,向赵贞元行了一礼:“赵先生请稍候,我先去向老爷通报一声。” 说着,仆人推门进了卧房。门打开的一瞬,赵贞元瞥见小千总被仆人们按在地上,痛哭求饶的样子。 房门一关,门外便只剩下了赵贞元和另一个等候在外的人。那人紧张地站着,不敢看向赵贞元,手却有些慌张地挡在了赵贞元这一侧,脚则不自觉地向着另一侧蹭过去。 赵贞元见了,不动声色,只是低沉着嗓子,微微行礼道:“见过知府大人。” 知府急忙答礼:“赵先生客气了,太客气了……” “知府大人不必多礼,今日小千总闯下这祸事,还得有赖知府大人收拾。” “应该的,应该的……”知府哆嗦着,匆忙回答道,“听闻千总大人近日身子不大舒服,小官早就想来探望了。武昌城这些年的太平,全靠老千总照应,老千总可千万得注意身子呀。千总家的公子犯了点小错,改了就好,不碍事的。” 赵贞元沉吟了片刻,又小声说道:“我听说,武昌城里有人悬赏十两银子,要买小千总的命?” “我就是为这事来的!”知府装出一副生气的样子,提高嗓门说道,“太胡闹了,简直目无王法!若是江湖事也就算了,当街拦人要做杀人买卖,这还把官府放在眼里吗!赵大人放心,这事就是一个不懂事的老百姓乱说话罢了,官府一定把这事压下,保小千总安全。” “那可谢过知府大人了。” “这是哪里话,应该的,应该的……” 知府还想继续拍拍马屁,却被赵贞元抬了抬手,打断了他的话头。 “但仔细想想,那姑娘若不是走投无路,也不会做出当街拦人这么不知所谓的事情。”赵贞元缓缓说道,“这事,小千总确实有错。请知府大人不要为难那姑娘,日后千总定会补偿她。” 知府愣了愣,急忙转了话头:“赵先生真有古之侠客风范,小官佩服至极。千总家有赵先生在,真是我湖广之福啊……” 就在这时,仆人推门走了出来。 “赵先生,千总请您进去。” 赵贞元答了一礼,迈开步子,走进了卧房。 仆人正要离开,门外的知府喊住了他。 “千总大人有没有说,我什么时候能进去啊?” “千总还有些事要交代,烦大人再等等。” 知府听了,心中叫苦,嘴上却笑了笑,甩了甩手道:“行,没事,千总大人先忙着,我可以慢慢等,不急……” 马千总的卧房里,小千总趴在地上哭着,脸已扭曲得几乎认不出来,屁股被棍棒打得皮开肉绽。 “赵先生救我啊……”小千总想着赵贞元哭喊着,哭腔把说话的音调拖得老长,“爹要打死我了……” 赵贞元要去搀扶,却被屋子深处的老千总喝住:“谁也不准扶他!我要打死他!就当我没生过这个混小子,要我马家绝后!” 这一声动了肺腑力,激得马千总剧烈地咳嗽起来,脸因喘不上气而憋得通红。年过六旬的马千总白发凌乱,病体嶙峋,脚下连站都快站不稳了。他拄着那根家法棍,沉重的喘息着,口中的牙稀疏落了几颗,让口中气从那齿缝间漏出,使他说话声都不大清晰了。他全身的力气,似乎都聚到了那一双怒睁的眼睛上。眼中的怒意,似乎是要将人生吞活剥一般。 “千总大人,病体要紧,别动气了。”赵贞元急忙向马千总行礼道,“小千总年少无知,难免会闯些祸事……” “他还年少无知?我在他这个年纪,都去考武举了!不成器的东西!”马千总把手中的家法棍一把扔了出去。 他本是要把那家法棍扔到地上,却不料手中无力,控不稳棍势,那棍子一脱手,却朝着小千总的面门飞了过去。小千总一阵尖叫,闭上眼睛等着捱上这一下。却是那赵贞元,在半空中将棍子截下,接在手中,稳稳拿住。 马千总见这一棍险些砸到儿子脸上,心中也是一紧,怒气随之消去了大半,剩下了一腔悲愁在心里。他软软向后一靠,坐到了身后的椅子上。 “我马椋这辈子是犯下了什么罪孽,怎么养出了这么个混账东西!”他仰头长叹,身子被一阵病痛裹挟得动弹不得。 “爹,孩儿知错了!”小千总趴在地上哭喊着,“孩儿下次再也不犯了,孩儿知错了!” 赵贞元看看身前的老千总,又看看身后的小千总,长长叹了口气,把家法棍挂回了墙壁上。 “千总大人,喊我来有什么吩咐么?”他走到马千总身边,躬身问道。 马千总闭着眼,喘息了许久。 “我听说,武昌城里,有人要买这混帐的命?”他虚弱地问道。 “我也听闻了,是死的那老农留下的孙女。”赵贞元答道。 马千总睁开眼睛,眼里的泪顺着那一脸沟壑皱纹流遍了面庞。他抓住了赵贞元的衣袖,轻声哀求道:“赵先生,能救救我儿么?江湖事,你比我懂。别让刺客真的把这混小子杀了,好么?” 赵贞元急忙跪下身子:“千总之命,赵某必不违抗。小千总的命,就交给赵某了。” 马千总惨然笑了。 “赵先生,拜托你了。”他看了眼趴在地上那个不成器的儿子,叹息了一声,“这混小子,毕竟是我儿子啊……” 第二十五话 赵贞元(上) 二十多年前,武昌码头。 残阳如血,尸横遍野。 马千总拄着一杆长枪,支撑着遍体鳞伤的身子,眼睛被额上渗下的血色染红,早已看不清这片修罗场。他已使不出一点力气,两腿跪在地上,被一地血迹浸污了残破的战甲。 他的身前,一片尸体间,只有两个少年还勉强站着。 一个是马千总的护卫,赵贞元。另一个,是前来刺杀马千总的刺客,江南鹤。 满地的尸体,一半是马千总的人,一半是江门的人。这些人死得面目模糊,层层堆在一起,早分不清谁属哪边了,只流着一样的血,散发着一样的尸臭。 江南鹤的双手探在身前,指节上的铁环被血迹染得斑驳。他的双手早已麻木,微微颤抖着不能自已,铁环嵌住的指节被充血胀得通红。 赵贞元手中握着一对铁拐,将拐身护在小臂一侧,两只拐尖上的铁刺双双对着江南鹤。他沉重地喘息着,两腿已经僵直,甚至弯不下马步去了。 二人尽管已经筋疲力尽,眼神却死死盯住了彼此,目光如两柄利剑在虚空中激战。 “赵贞元,够了。”马千总虚弱地说道,“已经打了一天了,你已不亏欠我什么。我今日被奸人陷害,百口莫辩,唯有一死以证清白。赵贞元,你走吧,别打了……” “千总大人说笑了。”赵贞元喘息着,努力笑了两声,“我赵贞元受了马家二十年照顾,今日正是报恩的时候。若千总大人要死,赵贞元当死在千总大人身前,来世还去大人家中做个奴仆。” 马千总长叹一声,对着江南鹤喊道:“那刺客,为了几百两银子,死伤这么多,何苦呢?我马椋与你江门无冤无仇,你定要赶尽杀绝吗?” “千总大人不要误会。”江南鹤淡淡地答道,“江门杀人,只是生意而已。” 赵贞元不屑地哼叹一声:“可惜你这一身本领,不为国效力,上阵杀敌,却反助奸人残害忠良,还把这事叫做生意。” “谁是奸人,谁是忠良,都不过是大家各执一词罢了。”江南鹤冷笑道,“你们说你们是忠良,要杀你们的人也说他们是忠良。谁是谁非,我岂能断得清。我只知道,谁肯花银子,谁就是忠良。” “他们花了多少银子买千总大人的命?” “白银五百两。” “值吗?” 江南鹤惨然笑了一声:“早知道千总府上有你这样的高手在,我该多要一千两。” 赵贞元也笑了:“能得你这般人物如此评价,我赵贞元这辈子也算是值了。” “下一合,你我分出这个胜负吧。” “好啊,再打一合,生死由天。” 江南鹤将颤抖的双手收到腰间,脚下马步变弓步,蓄上了身上仅剩的全部力气。 赵贞元把双拐护到身前,拖开麻木的腿脚,屏住气息盯着江南鹤的双脚。 长江滚滚奔袭而去,留下一片水气在码头上散开。 一阵江涛拍岸,将岸边巨石砸出一声巨响。 江南鹤随着这一声巨响,猝然杀出,如惊雷闪电一般。 赵贞元大喝一声,将手中双拐舞动,似在身前开出一朵铁花。 恰在此时,远处奔马飞驰而来。 “大哥!住手!”马上人高声向江南鹤喊道,“父亲有令!” 江南鹤脚下往地上一点,身子骤然停在了赵贞元的铁拐前。赵贞元双手一紧,铁拐猝然悬在半空指着江南鹤。 二人的功夫都已炉火纯青,收放自如,又互相在心底赞叹对方技艺的精湛。 那飞马而来的,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江南鹤的兄弟,江南虎。 “大哥!父亲有令,放马千总活路!”江南虎在码头边勒住马绳,有些仓皇地喊道。 江南鹤仍把铁指环对着赵贞元,不收架势,只是高声问道:“父亲说了理由么?” “父亲说,马千总是被冤枉的!”江南虎喊道,“江门刺客,只杀奸恶,不害忠良!” 听到这句,江南鹤才收了架势,缓缓向后退了过去。 赵贞元却仍举着手中兵刃,眼睛直直盯着江南鹤,不敢有丝毫松懈。 江南鹤退出十步开外,停住步子,取下指节上的铁环,收入怀中,缓缓向赵贞元行了一礼:“朋友,今日得罪了。” 赵贞元冷笑道:“你杀千总家兵丁数十人,到头来就说一声得罪了?” “你也杀了我江门刺客数十人,算是扯平了吧。”江南鹤答道,“经此一战,千总府上和我江门都元气大伤,今后怕有外敌趁虚而入。你和我是千总府与江门各自的支柱,我们当留着力气,应对今后的敌手,不要再在这里以死相拼,自取灭亡。” 这句话,终于让赵贞元冷静下来。他缓缓放下手臂,直到这时才感觉到全身上下的伤处传来钻心的痛楚。 “朋友,你叫什么名字?”赵贞元冷冷问道。 “刺客,江南鹤。” “千总府教头,赵贞元。” “今日能与赵先生全力一战,是江某的荣幸。” “谢江先生指教,今日打得尽兴。但请你记住,今后若再敢与千总府为敌,我赵贞元这双铁拐,必不饶你。” “今日一场误会,江门多有得罪,日后当井水不犯河水,再不与千总府为敌。” 黄昏的码头边,两位少年豪杰互相行了一礼,在血色中送去了那一日最后的一缕残阳。 二十多年后,江门大宅。 白虎堂内,赵贞元静静地坐在客席上,品着手中杯里上好的清茶。 他的身边,白虎堂内外层层围了上百名江门弟子,所有人的眼睛都紧紧注视着他,双手握着藏在衣服里的兵器,焦躁地沉默着。 白虎堂后,江南鹤和江南虎缓缓走了进来。他们看到,在层层江门弟子的包围下,赵贞元却一脸轻松自如,似乎全然不把这一百人放在眼里。 “赵先生,好久不见。”江南鹤压低了声音,缓缓说道。 赵贞元抬眼看了看江南鹤,笑了笑,放下了手中的茶杯。 “江门主,别来无恙。”他说着,只茶杯在桌上轻轻地一磕。 一声脆响,茶杯如被一柄利剑纵向劈下一般,刹那断成两截,将半杯茶水洒了一桌。那茶杯断开,截面却如铜镜般光滑,不见一丝凹凸。 这一声脆响,惊得四方江门子弟一慌,突然间兵刃出鞘响成一片,一百多样刀剑齐齐指向了赵贞元。 赵贞元却没有半点慌张,只是笑着看向了江南鹤:“江门的待客之道,还是和二十多年前一样啊。” 第二十五话 赵贞元(下) “赵先生,今日造访江门,不知所为何事?”江南鹤平静地在列祖牌位前坐下,缓缓问道,“是叙旧,还是谈生意?” “既非叙旧,也不谈生意。”赵贞元笑道,“来求个平安。” “求平安?”江南鹤哈哈大笑,“这里是江门,又不是寺庙道观,求什么平安?” “二十多年前,江门主曾对我许下承诺,江门不与千总府为敌,不知门主还记得么?” 那青春岁月的故事,引出了江南鹤几丝豪迈。 “当年与赵先生一战,是江某平生最苦的一战。江某敬佩赵先生武艺,自然不敢忘记当年的约定。” 赵贞元微微颔首,也慨然叹道:“赵某一生,随老千总南征北战,唯一没能击败的敌手,就是江门主你啊。” “赵先生客气了。” “所以,当我听说有人要买小千总的命,武昌城里我唯一担心的,就是江门。”赵贞元的眼神突然锐利起来,“今日来,就是打个招呼。江门主,你该不会为了十两银子,又与千总府开战吧。” 白虎堂中的江门弟子握紧了手中兵器,直直指着赵贞元。连江南虎,也悄然把手背到身后,摸住了袖中的短镖。 江南鹤却不动声色,只是淡淡笑了笑,抬起头忽然问道:“赵先生觉得,今时今日的江门,若与千总府开战,胜算几何呢?” 赵贞元看着江南鹤略有些狡黠的神情,颇有兴致地玩味了一阵,突然站起了身子。 他一站起,白虎堂内响起了一圈兵刃碰撞的凌乱声响,江门弟子的脚步因为惊惧而乱了起来。 赵贞元听着这一阵响动,低头暗笑了几声:“天下习武之人,庸才居多,能得武艺精妙一二者凤毛麟角。我本以为江门刺客游走于生死之间,当无凡庸之辈,今日一见,颇有些失望。看来江门弟子,大多也是混吃等死,资质平常啊。” 受了羞辱的江门弟子恼火起来,纷纷扬起手中的兵器,口中叫嚣谩骂起来,把整个白虎堂闹出一片嘈杂。赵贞元嘴上挂着不屑的哂笑,朝四周望了一圈,却发现江门众弟子中,唯有一人一声不吭,躲在角落里,暗着两柄短刀,只冷冷地盯着赵贞元。 赵贞元伸出手指,向那不吭声的弟子一指,高声喊道:“唯有那个少年,不是俗手。” 众人望去,见赵贞元指的,是秦狼。 秦狼对众人的目光毫不在意,姿势没有半点变化,仍只是冷冷地盯着赵贞元。赵贞元对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眼中刚刚燃起的兴致又渐渐的散了。他摇头叹道:“只可惜,天赋资质实属平平,空有不动如山之气,却无奔掠如火之力,算不得高手。” 江门弟子见这来客竟对江门最强的弟子如此出言不逊,更加恼火,都破口大骂起来,状如市井之徒街头吵架一般,把白虎堂吵得如一锅沸水。 赵贞元傲慢地笑着,却将江南鹤身边的侍立之人激怒了。 “白虎堂内,不得喧哗!”江南虎厉声一喝,震颤了整个白虎堂,仿佛地动山摇一般。 白虎堂内,顿时鸦雀无声,众弟子都低下头,按住了手中兵刃,不敢再多说一句。 赵贞元转过身,饶有兴致地对着江南虎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位,莫不是当年飞马报信的少年?” 江南虎对赵贞元行了一礼,撑起胸中气息,高声答道:“在下江南虎,江门二门主。” 赵贞元笑了笑,但紧接着又叹了口气:“二门主中气十足,虎背熊腰,一双手孔武有力,看得出是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之人。武艺的火候是到了,只是可惜,艺多而不精,武博而不专,只能震住些凡庸俗手,遇上真高手怕是不堪一击。” 江南虎按捺住心中怒意,只高声问道:“赵先生的意思,是我江门无人咯?” “岂敢岂敢。”赵贞元哈哈大笑,看向了江南鹤,“江门之中,能与我一战的,只有江门主一人而已。其余诸辈,皆不足挂齿。” “赵先生!”江南虎厉声喝道,“白虎堂内,可不要太放肆了。” 江门弟子听到江南虎这一声厉喝,都握紧了手中兵刃,弯下了腿,微微摆开了起手式。 江南鹤却不以为意,站起身来,向赵贞元拍了拍巴掌。 “赵先生,这一番评价让江某获益良多啊。”他笑道,“赵先生的本领,江某是知道的。若江门真的强行与千总府开战,单凭赵先生一人,足可重伤我江门元气。江某是个生意人,亏本的买卖是不会做的。” “这么说来,江门主心里已有主意了?” 江南鹤对赵贞元笑了笑“实不相瞒,那个要买小千总性命的姑娘,昨日来过江门。” “哦?江门主见过那姑娘了?” “见过了。”江南鹤玩味着赵贞元脸上一闪而过的不安,却不动声色地继续说道,“江某要的价钱,那姑娘给不起。所以这单生意,江门不接。” 赵贞元看着江南鹤的眼睛,捕捉着那眼神中闪过的任何一丝情绪。过了许久,他才放下心来:“江门主,赵某信你这次。小千总的事,日后千总府上必定严加管教,要他不再造出这般罪孽来。” “赵先生辛苦了。”江南鹤拱手答道,“只是,江某有一事不明,想请教赵先生。” “江门主请讲。” “赵先生方才一番话,把江门弟子百人说得清楚透彻,却不知赵先生看那小千总,是个什么德才?” 赵贞元微微愣了愣,这句话却迟迟答不上来。 江南鹤低声笑了笑:“那小千总的顽劣,若是能改,早就改了。江门敬重老千总是个光明磊落的人,当年因一场误会,对老千总多有得罪,心中一直有愧。今日小千总之事,江门不管,也算是对当年那场恩怨做个交代。但长此以往,小千总终有一日,会逼得江门出手。到那时,江某若又要与赵先生刀兵相见,赵先生还会如今日这般悠闲么?” “江门主,你话里有话。”赵贞元冷冷答道,“若有什么指教,但说无妨。” “赵先生,有没有想过离开千总府?”江南鹤轻声问道。 赵贞元的脸上,掠过一丝怒气,随即又闪过一抹忧愁。 “赵某受老千总照顾四十多年了,老千总于赵某如父如兄。食君之禄,担君之忧,赵某若背信弃义而去,还有什么脸面与人谈江湖道义?” “老千总年事已高,时日无多。若老千总过世了,小千总接替了这千总的位子,赵先生明知他是个阿斗,也要效忠他么?” “道义如此,赵某唯有鞠躬尽瘁后已。”赵贞元有些无奈地看向白虎堂深处那高耸的列祖祭坛,长长叹道,“赵某所知的江湖,是道义的江湖。道义没了,江湖也就没了。你江门列祖列宗所在的那个江湖,人人遵循道义,有无道之人天下共诛之。赵某心向往之,而身不能至。如今这天下,信道义的越来越少了,江湖也越来越小了。正是如此,赵某才不能违背了这道义。只要我还在,道义就在,江湖就在。若连我也背弃了道义,江湖就真的没了。” 江南鹤看着赵贞元有些颓然的身影,决定不再说什么了。他本有一番辞句,要劝赵贞元加入江门,待日后曾侍郎为江门争得朝廷编制,便请赵贞元做个江门团练教头。但如今赵贞元这一番话说完,他的心里却宁愿赵贞元留在千总府。 赵贞元话已说尽,沉吟了片刻,向江南鹤行了一礼,掏出三锭银子,放在了那磕作两截的茶杯旁:“今日打搅江门主了。方才赵某冒昧,碰坏了一个茶杯。这三锭银子,就当作是赔偿吧。希望江门主记住当年的承诺,不要与千总府为敌。” 说完,赵贞元转过身,兀自朝白虎堂外走去。 江南鹤看着那银子,轻轻叹了一声。 “赵先生,珍重。”江南鹤在他身后说道,“江门不取小千总性命,却难保不会有别人去取。赵先生多加小心,不可大意,莫被暗枪伤了。这世上,你我这样的高手,不多了。” 赵贞元却哈哈大笑:“世上早就没有高手了,你我算什么……” 第二十六话 沙湖道(上) 武昌城北,出了武胜门往东,有一片湖,名唤沙湖。沙湖上,伏波数十里,湖中有鱼虾飞鸟,湖畔有船埠渔夫,山水秀丽,风韵天然,是武昌城外一处名胜。沙湖以北,有一座宅院,面湖背江,坐拥山水,遥望着武昌城楼。 这一日早晨,城门刚刚开启,一队人马便从武胜门启程,向沙湖以北的那座宅院出发了。 这队人马,有两乘轿子。 前一乘轿子里,坐的是汉八旗千总马椋。昨夜,他的病又加重了,已到了神志不清的地步。他只觉得,武昌城里连空气都是浑浊的,吸上一口气都让他喉咙里灼烧般痛苦。他一夜没睡着,就盼着天一亮,城门一开,便出这武昌城,去城北沙湖的宅院里休养。 后一乘轿子里,坐着马椋的独子,小千总马琮。他的轿子被包裹得严严实实,连门帘窗帘都不让小千总打开。小千总撅着被打花的屁股,趴在轿子里暗暗叫苦。 赵贞元骑着马,走在两乘轿子中间。千总府上的兵丁仆人,前前后后围着这两乘轿子,浩浩荡荡向城门外走去。 城门口,知府领着一城官员,站在路旁迎送着这人马。 “老千总,保重身体啊!”那知府挤着眼泪,扮着哭腔,追在马千总的轿子后头喊着,“武昌城的太平可全仰仗着老千总呢,老千总可定要早日康复呀!” 眼看着整队人马擦身而过,却无一人回头理会理会这知府。 待人马走远了,这知府终于收了一脸哭腔,抹了抹鼻子,转过身打道回府。 “大人,您这是何苦呢……”知府家里的老家丁凑过来道,“知府大人是四品官,他千总不过是个六品五官,您老捧着他干什么呀?” “你懂什么!”知府急忙小声喝住那家丁,“你以为在这武昌城里,真看官品压人么?那些人,都是动刀子的!我一个文官,不捧他们,我不要命了?” “可您那话说得也太酸了……”家丁抱怨道,“他一个六品千总,凭什么武昌城的太平要靠他呀?您是朝廷命官,要靠也该是靠您啊……” 知府急忙敲了敲那家丁的脑袋:“别乱说话!当心让人听了去!” “那我这话也没说错啊……” “错了!大错特错了!”知府小声道,“你知道这武昌城是个什么地方?” “愿听大人指教。” “武昌城,江汉汇聚,船来船往,四通八达,九省通衢。南来北往的江湖人,都少不得要从这武昌城过路,这是江湖重镇。这地方,走在路上,到处都是绿林好汉,亡命之徒,每天在刀尖上走路,把性命拴在裤腰带上的人物。在这里,到处是官府管不了的事,官府不能抓的人。这地方怎么管?全得仰仗江湖人自己去管!武昌城里,能镇得住这一城好汉的,只有两个地方——一个是江门,一个是千总府。你想想看,我朝廷命官,总不能去求刺客来管这武昌城吧。” 说完,知府叹了口气,回头看了看那队远去的人马。 “在这武昌城里,你我的命都得靠他罩着啊。” 沙湖旁,有一片湖堤,沿湖而修,绵延数里。堤上有一条小道,名唤沙湖道。 沙湖道不长,走过去只需一炷香工夫。顺着沙湖道走出去,再往北走大约半个时辰,就能到那沙湖北的宅院。 这条沙湖道,因是修堤铺的路,所以平整好走,不费脚力。抬轿的轿夫,跑腿的路人都爱走这条路,好过在那些泥巴地里深一脚浅一脚。但这条道路狭道窄,只能容三四人并排走过,两侧便是堤下茫茫碧波水,前后都无岔路,唯进退而已。这地方,在兵法上,是个死地,须尽快闯过去。 千总府的人马快步走上了沙湖道。赵贞元的马走在了队伍的最前面,两乘轿子和几十名兵丁跟在赵贞元的身后,沉默而迅速,有着一股阴森的魄力。 沙湖道的尽头,有一座桥。过了那桥,便出了沙湖道,这死地也就算是闯过去了。 但就在那桥头,赵贞元突然勒住了马缰,向后抬了抬手,整队人马瞬时停下了步子。 轿子里的老千总觉出了异样,强撑着病体,冲着轿子外边喊道:“怎么回事?停在这里做什么?” 轿子外的兵丁凑到门帘旁,低声答道:“回大人话,桥上有人……” 沙湖道尽头的桥上,一个穿着长袍,戴着斗笠的旅人稳稳站在桥中央,冷冷地看着眼前这队人马。他左手将一柄长刀立在身侧,如一杆长枪般杵在地上;右手握着腰间的短刀,刀柄静静对着身前这队人马。 赵贞元勒住马蹄,冷冷地对那旅人上下打量一番,在马上拱手行礼道:“这位朋友,千总府人马经行,可否请你让个道,容我们过去?” 他刻意将千总府三个字说得重了些,便是要这不识相的小贼知道,这队人马不是他这样的人物就能劫的。 那旅人抬起眼,向这队人马深处探视一番,低声说道:“我等的就是千总府。” 赵贞元冷笑一声道:“朋友,江湖人当知道,什么人你惹得起,什么人你惹不起。你若是遇上什么难处,急需银两救急,可说个数目。江湖相救,不伤和气,日后再遇见还是个朋友。可你若不识时务,定要劫我千总府,当知道千总府可不是寻常人惹得起的。” “我劫的不是你千总府的银两。”说罢,那旅人将手中长刀一横,拦在桥中央,向那赵贞元冷眼望去:“别人我都可以放过去,但小千总的性命要留下。” 那小千总在轿子里听到这番话,又看不见外头情况,心里惊骇,只得叫唤着:“赵先生救我!” 赵贞元听着那小千总不成器的哭喊,皱了皱眉,在心里长叹了一口气。 “这位朋友,可是为那十两银子来的?”赵贞元拱手问道。 “是又如何?” “是便好办。若求银两,千总府有的是。我出白银一百两,换你放我人马过去,如何?” “不放。” “为何?” “小千总的命,只值十两银子。”旅人冷冷答道,“他犯下的错,黄金万两也赎不回。” 赵贞元看着那旅人,沉吟了片刻。 “在下千总府教头,赵贞元。”他向那旅人一抬手,道,“朋友,交手之前,先报上你的名字。” “双刀柳亦隆。”那旅人高声答道。 第二十六话 沙湖道(中) 赵贞元系上缰绳,翻身下马。 他双脚落地的一瞬间,对面的柳亦隆将左手长刀拔出鞘,右手短刀抽出腰间,在胸前摆开两柄兵刃,亮出了堂堂起手式。 赵贞元听得柳亦隆动静,却不抬头看他一眼,只是低着头,缓缓走到桥前。 “小子,兵器亮得太快了。”赵贞元低声说道。 天下兵器,各有长短,也各有各的打法。久经江湖的人都明白一个道理,二人对决,谁先亮出兵器,也就等于亮出了自己的功夫。真高手,只需看一眼对方的兵器和起手式,便可大致猜出此人功法路数,更能推断出其强在哪里,弱在何处,交手时便避实击虚,立于不败之地。所以老江湖出手,兵器是先藏着的,绝不轻易亮出来。恰恰是那些初出茅庐的小子,不知其中利害,以为摆开兵刃亮向对手是件威风的事情。江湖,是个你死我活的地方,生死之地哪里需要理会什么威风,活下去才是正事。也就是这些初涉江湖的愣头青,才会对江湖厮杀有那般幼稚的幻想。 这小子,难成大器。赵贞元在心底轻轻叹道。 “赵教头,你也亮兵器吧。”柳亦隆冷冷盯着赵贞元,“你我既然都是武人,就凭本领一决高下吧。” 赵贞元却冷笑了一声,抬起头,静静对着柳亦隆上下打量了几眼。 “你这套刀法,是从刘一川那里学来的吧。”他淡淡说道。 柳亦隆微微一愣,随即笑了笑:“既然认得,我也不瞒你。刘一川是我师父。” “原来如此。”赵贞元说完,轻轻摇了摇头,“多年前,我曾听闻刘一川创出了一套长短刀法,名震江南。可惜他不曾来武昌城行走,我无缘得见,一度以为憾事。今日见了你这刀法,我却释然了——那刘一川,原来也不过是个庸才俗手,这长短刀法根本不值一提。” “不许你辱我师父!”柳亦隆突然怒喝道,“我刀法还没打出来,你哪里知道厉害?休要装模作样,逞口舌之快,有本事近前两步,要你长长见识!” 赵贞元却饶有兴致地笑了起来:“你用的这长刀,是戚家刀吧。” 柳亦隆微微心惊——自他用这长短刀行走江湖以来,能认出这刀来历的人屈指可数。可他嘴上不肯退让,只冷冷道:“是又如何?” “看你这起手式,这套刀法是化自当年戚家军的鸳鸯阵,对吧。”赵贞元的嘴上仍挂着自如的笑意。 柳亦隆心中隐隐惊骇了起来。这些年,认出这柄戚家刀的虽屈指可数,却也偶尔能碰上几人。可能认出这刀法化自鸳鸯阵的,赵贞元是第一个。 可柳亦隆的刀法,只是刚刚摆出了一个起手式,赵贞元竟然就看透了其中变化么? “只可惜,刘一川空有远志,却才能不济,把堂堂鸳鸯阵化成了这么个莫名其妙的样子。”赵贞元收了笑容,摇首叹道,“鸳鸯阵,需十一人手执六样兵器才能结成,又需精心操练才能运用自如。哪怕如当年戚将军那般天纵奇才,这十一个人的奇阵也减不动一人一兵。他刘一川见识短浅,不通晓其中厉害,竟然妄图把这十一人的军阵化进双手双刀里,真不知天高地厚。我看你这长短刀法,浑身上下都是破绽,有成百上千种招法可破。你若识趣,收了双刀,放我人马过去,我便不与你计较。若执意要打,今日我便破尽你这套双刀术。” “姓赵的!休得猖狂,看我招法!”柳亦隆胸中大怒,也顾不得这一双刀宜守不宜攻的路数,只管转动长刀,踏步向前,朝着那赵贞元挥打过去。 赵贞元见柳亦隆长刀近了,也不慌张,只脚尖稍一用力,轻轻向后跃出半步,手里摸出一粒石子,朝那柳亦隆扔去。 这粒石子出手,如电光火石一般,眨眼便打在了柳亦隆的左臂上。柳亦隆手臂上一阵酥麻,力气一散,哪里控得住那轮转的长刀。刀势一沉,那戚家刀竟脱手飞了出去。 赵贞元看准时机,箭步窜上,右手贴住那长刀刀背,探着力道顺势一转,一柄长刀便舞了个枪花,稳稳握到了赵贞元手中。 柳亦隆见长刀丢了,脚下力气又收不住,心中怒气也未消去,便索性搏命一般将右手短刀提起,打算借势抢到赵贞元身前,先削他一刀,要他知道厉害。赵贞元却冷笑一声,把长刀顺过手来,把刀柄顶在了柳亦隆胸口上。他腰间送力,长刀一推,千钧力顺着长刀打出,转瞬间竟把柳亦隆顶飞了出去,重重摔倒了桥上。 一声闷响,惊得湖边倦鸟纷纷腾起身子,在半空中彷徨了一圈才轻轻落下。 柳亦隆忍着胸口的疼痛,跳起身来,将右手短刀护到身前,盯住了赵贞元。赵贞元却只是远远停在桥前,手里把玩着那柄戚家刀,口中轻声叹息着。 “真是一柄好刀,戚将军可谓旷世奇才。只可惜,这柄好刀,落在了庸人手里。”说着,赵贞元冷冷望了柳亦隆一眼。 刚才的一合交手,不过眨眼间便分出了胜负。但这眨眼功夫的每一招一式,都在赵贞元的算计中。 当年戚家军的鸳鸯阵,是一套守强攻弱的军阵,讲究的是进退齐整,不露破绽。这套阵法摆开,能抵挡千军万马,却不利轻军突袭,因人一动,阵型就散了,阵法也就破了。赵贞元第一眼便看出这鸳鸯阵所化的刀法重守轻攻,故意用言语激柳亦隆,要他自破起手式,这是对长短刀法的第一种破法。 鸳鸯阵的防守,首先是第一排的两名刀盾手,以藤牌木盾护住身后九人。这两人,是鸳鸯阵立阵的根本,也是阵型的门户。可刘一川为了把鸳鸯阵化入双刀中,省去了这两块盾牌,这便等于舍去了鸳鸯阵的门户,一旦被对手以飞石弓箭一类兵器袭击,无论长刀短刀都难以抵挡,这是对长短刀法的第二种破法。 赵贞元看柳亦隆持刀,硕大的戚家长刀却用单手持住,便知道这戚家刀在他手里只有轮转甩出这一招用法,绝打不出其他花样来。轮转甩刀固然气魄惊人,但戚家刀刃长刀重,单手操持必定难以控制,一旦左臂受了一击则长刀必乱。柳亦隆所使的双刀术,是以长刀为主,短刀为辅的,一旦长刀刀法乱了,这双刀术便全乱了,这是对长短刀法的第三种破法。 赵贞元把手中的戚家刀赏玩一阵,笑了笑,把那长刀轻轻一扔,掷回了柳亦隆身前。 “你当知道自己的本领未到火候了。”赵贞元低声说道,“拿了你的刀,回家卖了换些银子吧。你这点功夫,在江湖上混不出什么出息来,不如趁着年轻,学些别的手艺,将来或许还有出路。” 柳亦隆望着身前地上的长刀,胸口隐隐作痛,也不知是被赵贞元一击之力打痛了,还是胸口一股无名火在心里灼通了。 他一探手提起长刀,又摆开架势,向赵贞元喝道:“姓赵的,莫要嚣张!我们再打过!” 赵贞元只是冷笑着,摊开了双手,说了声“来”。 柳亦隆挥动双刀,踏步上前,将这双刀术中最凶悍的招法一招一式地打出来。可那赵贞元就仿佛读得透柳亦隆的心思一般,每一招攻势都被他轻易化解,双刀砍了许久却碰不到赵贞元分毫。反倒是赵贞元看准时机,几招偷袭神鬼莫测,防不胜防。几合下来柳亦隆已是精疲力竭,处处瘀伤,赵贞元却不见喘息,神色自若。 湖上飞鸟随着那桥上的喊杀声在空中翻飞,似厮杀的战阵,又像溃散的残兵。飞了许久,终于听到那桥上的动静渐渐平息了,飞鸟们才缓缓落下了身子,悠闲地在碧波上散开了去。 第二十六话 沙湖道(下) 柳亦隆用长刀支撑着已透支的身体,单膝跪在桥中央,沉重地喘着粗气。那柄长刀一次又一次被赵贞元夺去,又一次次被赵贞元扔回自己面前。每次再拿起那长刀,他就感到一阵更深的屈辱。 “小子,该知道好歹了。”赵贞元轻轻卷着袖口,缓缓道,“若不是我处处留手,你现在早已丢了性命。” 柳亦隆强忍着一身瘀伤,勉强站起身子,又将双刀摆开:“姓赵的,我们再打过!” 赵贞元看着柳亦隆那顽固的神色,轻声叹了口气:“你的本事,混不了江湖。回家去吧,何苦要争这一口气呢?” “我向人许诺过,要取小千总性命。”柳亦隆的声音因胸口的疼痛而微微颤抖着,“大丈夫,当言而有信。今日必有一条性命,要留在这座桥上。” 赵贞元摇头叹道:“小子,你以为你若死在这里,便算是大丈夫了么?” “我为公道而死,不辱侠义之名。” “小子,你知道什么是侠?” “见天下不平事,拔刀相助。官府不管的事我来管,官府不杀的人我来杀,以武犯禁,这就是侠。” “以武犯禁,不是侠,是寇!”赵贞元厉声答道,“空把一身本领,放到这些小是非上,自以为公道,实则乱世扰民。说什么侠客,流氓恶霸罢了。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管的不是一人的恩仇,管的是天下兴亡!若真是大丈夫,去上阵杀敌,建功立业,立万世功绩,留千古美名,这才是正途。把自己这一身本事一条性命,毁在这一人一时的恩仇上,算得什么见识?一人受了委屈,你便去替他出头,天下千千万万人都有委屈,你要一个个去为他们杀人么?” 柳亦隆却冷笑道:“话说得倒是好听,你觉得你自己这般,算是侠义么?” 赵贞元一时语塞,竟答不上话来。 “枉你有这一身本领,却不辨是非,助纣为虐。那小千总杀了人,逼得一个十二三岁的姑娘无家可归,只能卖身为奴,求个公道。你不去锄强扶弱,却护卫小千总这种人的性命,这便是你说的为国为民?你说你要管天下兴亡,这一人的恩仇弃之不顾,你便觉得心安理得了么?你有这般本领,不为弱者出头,却为豪强出力,要这天下江湖人都舍了江湖,去争你的家国大义。若天下江湖人都如你所说,去管天下兴亡了,这一人一时的恩仇谁来管?到头来,江湖何在?侠义何存?你说我混不起江湖,你自己又算得上什么豪杰么?” “我当然算不上。”赵贞元低声叹道,“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罢了。” 柳亦隆看到,赵贞元的脸上突然涌出一股落寞。 赵贞元沉吟了片刻,突然从腰间抽出了两样兵刃,反握在了手中。柳亦隆仔细看去,见那兵器是两只铁拐。 十八般兵器中,拐是极特别的一种。寻常兵器,如刀枪棍棒,都是握住一端,将兵器探在身前,凭长处制敌,故有“一寸长一寸强”之说。拐这样兵器,却反其道而行,将横柄握在手中,长棍却横在小臂前,宛如小臂上披了一条护甲一般。若说短刀短剑一类兵器是讲究近身的武器,这拐的用法就是贴身短打,打出的与其说是兵器,不如说是用铁棍包裹的拳脚。 天下武人,用刀剑的最多,练棍棒的次之,而双拐当与流星锤、梅花刺一类兵器归入一流,属奇门兵器了。 柳亦隆连赤手空拳的赵贞元都对付不了,更从未曾与使双拐的人物交过手,不知其中虚实。他见了那兵器,心中便已有些紧了。 赵贞元把手中兵器转了两番,热了热手,冷冷望向了柳亦隆。 “朋友,我敬你对江湖的这份执念,圆你这份幻梦,也亮兵器会会你。”他说着,慢步向桥中央走去,“但你需知道,我这双兵器,轻易不露相,一旦露了,就是要出人命的。你现在若肯让开这路,放我人马过桥,我便收了兵器,不做追究,日后定登门道歉,我肯交你这个朋友。但你今日若定要认这份侠义,下一合,我可就不会再留手了。” 话音落定,赵贞元已走到了柳亦隆身前,缓缓将手摊开,用拇指夹着横柄,把一对铁拐隐在小臂后,藏住了锋芒。 柳亦隆望了望手中这柄长刀,在心中默默祈福着。 先祖英灵在上,佑我柳亦隆得过此劫。今日我以此刀贯彻侠义,毋论生死,不负初心。 “赵教头,出招吧。”柳亦隆将双刀舞起,摆开起手式,长短刀齐齐对向了赵贞元。 “朋友,得罪了。”赵贞元轻声道。 一阵疾风骤起。 赵贞元脚下一踩,手中双拐向身前翻飞过去。只见一双铁棍在他身前舞起,一时间寒光四溢。柳亦隆急将长刀舞起,短刀探出,却哪里来得及抵挡。赵贞元的一双铁拐舞动起来,快如闪电,只听得风声呼啸,竟看不清半分棍影,好像铁拐在赵贞元面前绽开成了两朵铁花一般。 铁拐长棍扫过柳亦隆的双臂,他还没看到那棍从哪里打来,便只觉棍过之处筋骨寸断。剧痛袭入心间,他还未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叫,就见赵贞元的小臂前绽开的铁花又向自己头上打来。 一眨眼功夫,七八声沉重的闷响。 风骤起,又骤停,尘埃落定,似乎什么也没发生,只在湖面上轻轻点落了几点梅花瓣一般的暗红,在水波中层层漾开。 赵贞元收了手里兵刃,缓缓插回了腰间。他悲悯地朝地上的柳亦隆看了一眼,叹了口气,转身下了桥头,牵过自己的马,跨上马背,解开缰绳,轻轻喝了一声“驾”。 马缓缓迈开步子,踩过桥上的一滩血浆,喘息几声,静静走出了这沙湖道。 一队人马,跟在赵贞元的身后,执着兵刃,抬着轿子,绕过地上那一摊骨肉,匆匆离去。 整队人马,没有一句言语,只静静地快步过了这桥,转向往北去了。 队伍离了那桥,没过多久,他们听到桥上传来了撕心裂肺的吼声。 “赵贞元,你这罪人! 你毁了这道义,你埋葬了这江湖! 待你下了阴曹,进了地府,你要如何面对先辈英灵! 你要受亡魂啃噬,要被恶鬼缠身,! 地狱火焚你,轰天雷劈你,也偿不清你的罪! 我就在地府等你,把你所作所为告诉十殿阎罗,要每一个小鬼都知道你造的孽! 我会是那万千亡灵中的一个!我将吃尽你的肉,啃碎你的骨! 只留下你的眼珠子,扔进畜生道去轮回,要你亲眼看看你把这世间变作了什么地狱!” 赵贞元只是默默驾着马,仿佛什么也没听到。 身后的兵丁,缓缓跑了过来:“大人,要不要回去补上一刀?” “不必。”赵贞元低声答道,“由他骂去,我该听着。” 第二十七话 刀 群鸟在天上起舞,鱼虾在水中嬉戏。 风吹在沙湖的湖面上,拂起阵阵涟漪。 连日的阴雨早已散去,露出一片万里无云的碧空。 一朵骄阳将光芒肆意洒落在天地间,把半空中翻舞的秋叶打磨得光彩熠熠。 柳亦隆睁着疲倦的眼,抗拒着那一阵阵袭来的困倦,只因贪恋着这世间片刻的浮华。 在这样的天气离去,也许是上苍对他的一点慰藉。柳亦隆想到这里,微微地笑了。 沙湖道上,传来了轻轻的脚步声。 一个人影,挡住了柳亦隆眼前的风景。 柳亦隆抬眼望去,却因阳光从那人背后打来,只看到那人影一片朦胧,显不出长相来。他低下头,借着阳光,望见那人的手臂上隐隐藏着斑驳的伤痕。 那人在柳亦隆身前蹲下步子,睁着一双悲悯的眼睛看着他,却不说一句话。 柳亦隆想朝那眼睛看过去,却不知是否已用尽了平生的力气,此刻连一双眼皮也抬不动了。看不到,那便不看了吧,没什么紧要。他垂下眼,一阵耀眼的光亮忽然晃动着映入他的双瞳。那是他的兵刃——那过路人拾起了地上的长短刀,轻轻放到了柳亦隆的身前。双刀在那路人手中静默着,借着一阵骄阳,向他送别。 老朋友,是分别的时候了。 柳亦隆早已感觉不到自己的双手,无力去接过那两柄刀。他突然想起了些什么,好像是一句誓言,却记不清这誓言是什么内容,只觉得有件什么事情非做不可。 “武昌城东,有座道成寺……”他强撑起最后一丝气息,努力地说着,“把这双刀,供到佛前。” 面前的人轻轻点了点头,搅扰了从他身后照过来的骄阳,晃动了一阵光影,打落在柳亦隆的眼脸上。柳亦隆的眼睛,却似乎已察觉不到这光影的跃动,只无力地垂着,散去了神采。 还有些话要说,柳亦隆想着,还有件事要托这路人去办,是件挺要紧的事情。可到底是什么事情,他却只觉意识朦胧,想不清晰。 如梦中呓语一般,柳亦隆轻轻张开了嘴,小声道:“有个姑娘……” 有个姑娘,请告诉她,今夜,我不回去了…… 这句话,他没说完。 沙湖上,几只鸟儿扑腾着翅膀,飞落在沙湖道尽头的石桥上。它们看到,一个人站起身子,收了手里的两个明晃晃的亮物,转身走向了沙湖道。那石桥上,剩下了一个人,睡在一片鲜红的水面上,闭着眼,面目安详。一阵风掠过,拂动他的衣角,像是把什么暖暖的东西从那衣衫里带走了,飞往了天际。 武昌城东,有座道成寺。寺庙后院里,有一个年轻姑娘,正与一个半岁大的婴孩嬉闹着。 一阵暖暖的风从北边吹了过来,抚过了姑娘的面颊。姑娘忽然感到一阵惬意,微闭上眼睛,感受着那一阵暖风带来的如酒意微醺般的幸福。 就像是有一双温柔的手,轻轻在她的皮肤上留下了一丝余温。 她听到,寺庙门外,传来了一阵脚步,和刀兵磕碰的清脆叮当声,像风铃一般悦耳。 她睁开眼,向寺庙的方向看了一眼。隔着后院的院墙,她本看不见寺庙里的样子,却不知为何,这一眼望去,却似乎隐隐望见了一个翩翩少年,戴着斗笠,穿着长袍,拿着长短刀走来的样子。 她忽又想到了什么,眼中的欣喜化作一丝惆怅散去。她转过头,看到身前的孩子正朝自己伸着小手,欢快地笑着。孩子的笑容,让她心里又涌出一阵满足。 “走吧。”她抱起那孩子,小声对他耳语道:“柳公子来跟我们道别了,别让他久等了。” 年轻的母亲抱着孩子,绕了绕回廊,翩翩走进了寺庙大殿里。 大殿里果然有一个少年,把手里的长短双刀轻轻放到了佛坛前,仰头望着佛像,呆立着。 “柳公子?”姑娘朝那少年的背影轻声唤道。 少年听到这声音,心中涌起一阵绞痛。他猛回过头,将那一脸茫然摆开在姑娘面前。 两个故人,在目光相接的那一刹那,都僵僵地立在原地,仿佛天地在那一刻静止了许多年岁。 我咒你所爱之人,都死于非命…… 有个姑娘,请告诉她,今夜,我回不去了…… 长短刀上,点点血污在刀刃间化作了斑驳锈迹,捧在佛陀的巨掌上,却似刀上落下了稀疏的秋叶春梅一般。 江月容轻轻抱紧了怀里的孩子,冷冷地问道:“秦狼,是你做的么?” 秦狼呆呆地在佛前伫立着,微微摇了摇头。 江月容沉默了片刻,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又似乎有无数情绪都在这张脸上翻腾着。 “你可知道,是谁做的?”她的声音里,听不出半点感情,如寒冰刺骨。 秦狼低下头,沉思了片刻,又看向江月容,摇了摇头。 他亲眼见识了赵贞元的招法,他不想看到江月容也如柳亦隆一样,站到赵贞元的铁拐前。 江月容终于微微垂下眉目,隐忍下眼中酸涩的几滴泪珠。她朝那佛坛上的双刀望了一眼,刀刃上的斑驳刺得她心口生疼。 “是他让你把这双刀带来的么?”江月容的声音小了许多,似乎是为了压抑喉中的隐隐抽泣。 秦狼点了点头。 江月容转过身,缓缓向禅房走去。 “我代他谢谢你了。”她只是淡淡地说道,“事办完了,就离去吧,莫要让人看到你我在此相见,你不好解释。” 秦狼看着江月容的身影遁入了禅房深处,才终于收了目光。他摸了摸腰间的兵刃,低着头,快步走出了大殿。 江月容关上了禅房的木门,将孩子放在床上的竹篮中,在孩子手里放了一个纸风车。孩子握着风车,眼中满是欣喜,自顾自地挥舞着玩闹起来。江月容抚了抚孩子的额头,笑了笑,转过身,又推开禅房木门走了出去。 秦狼已离开了大殿,只在佛坛前留下了那对长短刀。 江月容缓缓进到后院里,寻了一株枯树,折下两只短枝握在手中,踩着秋风走到后院中间,摆开了架势。 一阵风过,拂掠了她的脸颊。 她忽然对着那风,将手中的短枝舞得上下翻飞,如两只蝶儿追逐嬉闹,在那风里留下了一片光影。 第二十八话 云与月 月明的夜晚,星辰便显得昏暗。夜幕虽清晰了些,但那半轮孤月却愈显得孤寂。 翠红楼顶一间不起眼的卧房里,芸娘抬首望着窗外的明月,轻声抽泣着。 深闺房中,芙蓉暖帐,金钗银摇,都是她从未见过,也从不曾幻想过的。脸上的脂粉散着隐隐的芳香,身上的绸缎清凉又柔和。早晨梳洗打扮完,她对着铜镜,在镜中看到了一个美人儿,看了许久,也不敢相认。门外不远处的大堂里,阿香姐姐唱着小曲,音韵婉转,是芸娘从不曾听过的天籁。翠红楼里的一切,都像是一场梦境,在阿香的歌声中显得愈加虚幻。 但芸娘在这里,无法露出一丝笑容。日落后,其他姑娘们都去到大堂里招揽客人了,还不能见客的芸娘独自在卧房里望着窗外月,默默抽泣了许久。脸上的脂粉被泪水沾染得浑浊了,又被芸娘的手粗鲁地拭去,只在那青涩的脸庞上留下了道道手印。月光照着芸娘的脸,芸娘对着那半轮月,两相望着,像是两相哭着。 “芸娘?” 窗外,响起了一声轻微的女人的声音,仿若是那空中的月亮轻轻唤了唤屋中少女的名字。 芸娘一惊,急忙擦了擦脸,慌张地向窗外四下张望过去。 窗外,看不到人影。 这房间在翠红楼顶楼,窗外又没有回廊,怎么会有人在窗外说话呢。芸娘细想了想,觉得也许是自己听错了。夜晚,风吹过窗沿,难免会有些响动。她也许是太过敏感,以致把风声听做了人声吧。 芸娘想着,又坐了下来,对着窗外,仔细听着一阵阵和着阿香的小曲呼啸来去的风声。 “芸娘?”窗外,又响起了一声呼喊,“是你么?” 这声音,确实是人声! 芸娘有些惊惧,微微向屋子深处退了退,轻声答道:“谁?谁在喊我?” “你就是芸娘?”窗外人问道。 “是……”芸娘缩在角落里,声音因惊惧而有些颤抖,“你……你是谁?是人还是鬼?” 她的喊声,还带着些许稚气,像是个受了惊吓的小童,在惊慌地喊着父母的名字。 窗外的声音沉默了一会。 “是你出了赏银,要买人性命么?” 听到这里,芸娘突然一震,心中的恐惧顿时散去,快步爬到了窗边,扒着窗沿向外张望道:“是我!是我出的赏银,我有十两银子!” 她张望了许久,却看不到那说话的人在哪里,只听到那声音顺着夜风传来:“有人接了你这单生意么?” “有!”芸娘对着窗外唤道,“有一个拿长刀的侠客,姓柳,他答应帮我报仇,说今晚就来取银子!” 说着,芸娘突然想起了什么,跑回屋子里,打开梳妆的柜子,把藏在柜子最深处的一包重物取了出来。 “银子在这里!”芸娘拖着一包对她来说沉甸甸的重物,对着窗外喊道,“你是来为柳大侠取银子的么?银子就在这里!” “芸娘……”窗外的声音冷冷地答道,“柳公子,死了。” 芸娘愣住了。 一包银子,刚拖到半途,便纹丝不动。 屋子里,沉静了一阵,又响起了轻轻的抽泣声。 “谢谢你来告诉我。”芸娘轻声说着,把在地上拖散开来的银子重新包裹好。包裹到一半,她才发觉,自己的手颤抖得不能自已,想在包裹上系个结,却怎么也系不上。 “你是柳大侠的朋友么?”芸娘压住哭腔,小声问道。 窗外的声音沉吟了片刻。 “是个旧相识。” “也好。”芸娘轻声道,“这银子,本是为柳大侠备下的,柳大侠不能亲自来取,就劳烦你拿去吧。为柳大侠造口好棺材,选个好地方葬下,再立一块气派的碑,莫要埋没了柳大侠的名声。” “可这银子,不是赏银么?”那声音问道,“若把这银子花了,仇人的命你不买了么?” “不会再有人来要这十两银子了。”芸娘的声音微微颤抖着,渐渐成了哭腔,“武昌城里,只有柳大侠一个人愿听我说话,也只有柳大侠一人是真正的侠客。” “若今后再有人要为你报仇,你要如何回报?” “我不打算再受人恩惠了。”芸娘答道,“小时候,村里人都说我是个命里灾星,凡对我好的人都会被我克死。我父母疼爱我,一场瘟疫便夺去了他们的性命。爷爷不信这些鬼话,悉心把我养大,却被恶人所杀,死于非命。柳大侠为我报仇,如今也因我而死。我只希望,今后不要再有人对我好,也就不会再有人被我所害了。” “你的仇,不报了么?” “报!”芸娘咬着牙,露出一道凶狠的目光,“若没有人能为我报,我便自己去报。我在这翠红楼里改名换姓,等有朝一日成了翠红楼的招牌,便能见到我的仇人。到那时,我就在衣服里藏一把刀,找机会割了他的喉咙。” “若是那样,你也活不了。”那声音轻声说道。 “我不必活。”芸娘答道,“我如今已当自己是个死人,天下已没有芸娘这个人了。我留在这人世,只为报仇,仅此而已。” “为了报仇,舍弃自己这一生也值得么?” “你若有过我这样的仇恨,就会明白我的。”芸娘答道。 窗外,安静了许久。 “芸娘,你的仇人是谁?”那声音突然问道。 芸娘一惊,朝窗外望去。空中不知何时飘来了一片云雾,将半轮明月隐去,在翠红楼上投下一片阴影。 “汉八旗千总马椋的儿子。”芸娘答道,“小千总马琮。” “赏银多少?” “十两!”芸娘将身前的银子向窗边推去,堆起的银子被她推落到地上,发出几声响动。 “备好赏银。”那声音轻声说道,“后半夜,我取了小千总性命,便来取你的银子。” 说完,一个身影从翠红楼楼顶跃下。芸娘看到,那人的手上拿着一长一短两柄利刃,背后还背着一个布袋,袋中似乎有个孩子睡在其中。 阿香的一支小曲唱完,翠红楼内又是满堂彩。 翠红楼后,一间破屋里,江南风听着完那支小曲,流着泪轻声赞叹着。 “可惜你们今晚没运气,听不到阿香唱的《桃花扇》,那才是此曲只应天上有呢。”他笑着说道。 他的身边,石老三皱着眉头盯着翠红楼看了许久,终于忍不住小声问道:“我说,你们看那翠红楼上,有没有什么东西挂着?” “翠红楼上?”江南风一愣,随即笑了笑,“想不到你这头陀还懂些诗意,半轮明月挂在楼肩,是个好意境。” “什么乱七八糟的!我真看见有个东西,就挂在那翠红楼顶上,好像是个人,单手抓着屋檐,挂了好久呢!刚才突然一闪就不见了,像是那人跳下楼去了……” “这石老三,满嘴胡话。”一旁床上的野雪和尚不耐烦地喝道,“哪有人能单手在楼顶上挂着的,是学老猿还是猴子?趁着那楼里唱曲的停了,赶紧睡觉吧,可吵死我了。” 第二十九话 黄犬 深夜时,沙湖北边的大宅里,亮着灯。 院子里,许多人焦躁地跺着步子,交头接耳,久久不能静下来。这群人里,有仆人,有兵丁,却偏偏没有小千总的身影。 大宅里亮着灯的房间有两个,其中一个是马千总的卧房。卧房门口,赵贞元静静站着,微闭着眼睛纹丝不动,如一尊金雕玉镂的塑像一般。院子里的人群都聚在这屋子外,脸上或是担忧,或是不安,或是愤恨。 终于,一个千总府上的兵丁按捺不住心里的怒意,转过身,气势汹汹地朝着另一间亮灯的屋子走去。那是院落深处,一个不起眼的客房。兵丁进屋之后,屋中传出了一阵喧哗,院子里的人却都只是远远看着,没人走过去。没过多久,兵丁把小千总从那屋中拖了出来,扔到院子里的人群中。小千总在地上狠狠摔了一下,手忙脚乱地爬起身子,半带着哭腔对那兵丁咆哮道:“你干什么!要造反呐?” “老千总在里头生死攸关,他可是你亲爹!”兵丁也咆哮道,“我们这些小兵都在院子里候着,你却在屋里躲着?” “你敢怪我?”小千总怒喝道,“被人买命的不是你,你当然不怕在这里站着。鬼知道现在有多少刺客等着要我的命,今天路上不就有一个吗!我跟你们站在院子里,被刺客盯上怎么办?” “你就在乎你的命,你知道你的命是谁给的?”兵丁喊道,“你知道老千总是被谁给害成这个样子的?” “你们就见着我闯祸,怎么不见我为我爹出了力气!”小千总委屈道,“那天我为什么一定要去跟他们比马,还不是为了长长脸面,要替我爹争口气!你们知道我在外头受多大委屈吗?就因为我爹是个武官,害得我整天被城里那些公子哥笑话,说我家穷,笑我不识字!我在外头被人看不起,回家还要被我爹打,他打我有什么用,还不是怪他自己没别人家银子多!” 兵丁听到这里,怒气攻心,照着小千总的肚子便踹了一脚。小千总吃了这一下,一口气堵到喉咙口,伏倒在地上发不出半点声音来。 “老千总那般英雄,怎么生出你这么个畜牲来!”说罢,兵丁举起拳头就要往小千总脑袋上打去。 “住手!”赵贞元一声怒喝,将整个院子震住。 那兵丁的拳头停在半空中,过了许久,才终于缓缓放了下去。 “赵先生,救我……”小千总趴在地上,那口气迟迟没能顺过来,把一张脸憋得通红,“这家伙,定是贪那赏银……” 赵贞元沉沉叹了口气。 “等小千总缓过气来,扶他回屋休息。”他对那兵丁轻声命令道。 兵丁向赵贞元行了一礼,不屑地瞥了小千总一眼,背过身缓缓走开了。 院子里的人,纷纷都背过身子,四散走开,只留下小千总在地上呻吟着,无人理会。 过了许久,一个大夫缓缓从马千总房中退了出来,看着赵贞元,轻轻摇了摇头。 “老千总,怕是不行了。”他小声说道,“这两日对小千总动了气,肝阳暴亢,气火上涌,昨夜就已经口齿不灵,动不了身子了。今日又一路颠簸,到这时候连药都灌不进嘴里去了。” 所有人都猜到了这个结果,但谁也不想说出来。 赵贞元轻轻叹了一口气,缓缓道:“老千总有什么吩咐么?” “老千总喊你进去。”大夫说道,“但你得记住,老千总现在脑子已经不大清楚了。” 赵贞元答应一声,向院子里走去,正准备招呼所有人进屋,他身后的大夫却急忙拦住了他。 “赵先生……”大夫小声说道,“老千总只喊你一个人进去……” 赵贞元微微愣住了。 卧房里,虽亮着灯火,却仍显得昏暗。 马千总无力地躺在床上,手脚都如散了架似的,看不出丝毫武人风范了。他看到赵贞元走进来,挣扎着想坐起身子,却只有脖颈动了动而已。 赵贞元急忙过去搀起马千总,为他垫高了枕被。搀住马千总肩膀时,他探不到一点力气。 “千总大人,有什么吩咐?”赵贞元轻声问道。 马千总斜着眼,看着赵贞元,张了张嘴,却没发出什么声音。赵贞元看到,马千总的口舌歪斜着,口水顺着嘴角流了出来,却不自知。 赵贞元将耳朵微微凑近了马千总,轻声问道:“千总大人,请吩咐。只要是千总大人的命令,赵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马千总努力地张着嘴,口齿不清地说着什么。 赵贞元聚精会神地辨识着马千总喉中呼出的气息,他隐约听到,马千总轻声说出了一个“小”字。 赵贞元的鼻尖泛起了微微的酸楚。人之将死,在意的毕竟是自己的骨肉。 “千总大人放心,小千总虽然顽劣,但毕竟是您的血脉,将来必成大器。” 马千总皱起眉头,微微晃了晃脑袋,费力地张着嘴,用一丝游离的气息说着什么。 赵贞元仔细听着,听到了一个不甚清楚的“你”字。 赵贞元急忙躬下身子,郑重地答道:“千总大人放心,赵某这条命是千总府的,将来必定尽力辅佐小千总,维护千总府在江湖上的地位。” 马千总苦笑了几声,引起了一阵咳嗽。赵贞元略有些慌张,急忙去搀扶,却看到马千总的一双眼睛,迫切地盯着自己。 马千总用尽全身的力气,撕扯着自己的每一寸肌肉,终于说出了一句略微清晰些的话语来。 “你小时候……”他的声音细若游丝,但总算能听清楚了,“府里养的……那条黄犬,叫什么来着?” 赵贞元的脸上一片迷茫。 那是几十年前的往事了,那条黄犬也早就不在这世间了。 赵贞元思索了一阵,但那记忆早已被许多年岁模糊,如今任凭他如何回想,都是一片朦胧,只隐隐有些细碎的东西从脑中一阵阵闪过,却不易抓住。 他努力追逐着那些一闪而过的念头,终于回想起几十年前的一天,年少的马千总和尚是孩童的赵贞元,在千总府外追着那只黄犬,一路跑了半个武昌城。 他们口里喊着那黄犬的名字,跑了一路,也就喊了一路。 “我记得,是叫阿旺,还是阿黄……”他轻声答道。 马千总却如梦乍醒一般,睁大了眼睛,咧开了嘴,露出了孩童般的笑容。 “对……”他含混着声音,虚弱地笑道,“对了,叫阿黄,叫阿黄……” 说完,马千总咯咯地笑着,脸上的每一丝皱纹都缓缓绽开,像是终于放下了心中最重的负担似的。 赵贞元听着马千总的笑声,也含泪跟着笑了起来。 他们的笑声一点点弱了,一点点疲惫了,一点点散了。 笑声消却,马千总脸上的笑容却久久不散,像是刻印在了那脸上一般。 “千总大人,问这个做什么?”赵贞元轻声问道。 马千总却只是笑着,不回答。 “千总大人?” 马千总只呆呆地望着天,不作回应。 赵贞元冷下脸来,轻轻把手伸到马千总的鼻前。 他等了许久,也探不到一丝气息。 第三十话 刺马(一) 赵贞元进了老千总的卧房后,久久没有出来。没有了赵贞元的庇护,院子里的小千总能感觉到这里所有人看自己的眼神都充满了恶意。 他在心里暗暗骂了几句,揉着肚子,勉强站起了身子。看到小千总站起来,那踢了他一脚的兵丁叹了口气,缓缓走了过去。 “小千总,我扶你回屋。”他低着头,小声说道。 小千总心里攒了一团怒气,却不敢在院子里发作,便只是甩了甩手,恶狠狠地瞪了那兵丁一眼:“用不着你扶,我自己会走!” 他一迈开步子,腰腹的剧痛和屁股上的旧伤就让他疼得咬牙,只好一瘸一拐地往前挪。兵丁无奈,只好跟在小千总身后,时不时向亮着灯火的老千总房里担忧地张望两眼。 也不知小千总挪了多久的步子,才终于走到了自己的房外。他推开房门,正要走进去,步子却猛地停下了。 借着屋中的灯火,他看到自己的床上睡了一个半岁大的娃娃,身上盖着他的绒丝被,脑后枕着他的镶玉枕,正做着一梁美梦。 就在小千总被兵丁拉出去的时候,那床还是空的! “这小孩是谁带进来的?怎么睡在我的床上!”小千总心中本已是怒气难耐,也不理会其中因缘,只管怒喝着,便要气势汹汹闯进屋子里。却是小千总身后的兵丁,察觉到了这屋里有怪异。 “不好!”那兵丁惊叫一声,揪住小千总的衣领,用尽全身力气把小千总往后猛甩。 小千总刚要迈步,却被兵丁一抓,整个身子向后飞出。就在双脚离地的一瞬间,他看到身前小屋的梁上翻下一个漆黑的身影,手中挥出一支兵刃,向自己脑袋上削过来。 那兵刃在小千总眼前滑过,刃尖在他的脸颊上留下了一道血痕和一阵火辣的刺痛。 兵丁大喝一声,把小千总远远甩到院子里,救下了小千总这条性命。兵丁心里,却一阵凄凉。他刚才已看到刺客手里拿着兵器,自己却是赤手空拳。这一下把小千总甩出去,已用足了力气,身前门户大开。待刺客的兵刃转手袭来,他无论闪避还是伸手抵挡都来不及。可叹自己仰慕豪杰之名追随老千总一世,最终却要为了这个不成器的小千总丢了性命,天意弄人。 兵丁紧闭着眼睛,等着刺客那一招向自己身上打来的夺命刀。但等了一会,却没感觉到刺客的刀锋。他睁开眼,只见一个身材娇小的黑衣刺客,手里拿着一长一短两柄刀,径直朝那小千总杀去。 那刺客,从头到尾都没有对这兵丁动过一招一式。 小千总在地上连滚带爬,哭喊着叫道:“有刺客!救我!都来救我!” 千总府上的仆人和兵丁们平日里训练有素,此时不见半点惊慌,眨眼间已从院子四面八方聚到一起,手里暗握着兵刃,在小千总面前摆起一片阵势。 那刺客也非等闲之辈,一眼便看出这阵型轻易不能闯入,脚尖一点便在阵外收住了动势,摆开长刀对着身前的军阵。 众家仆兵丁都认得,那一对长短双刀,与今日沙湖道上遇见的刺客用的是同一种兵刃,只是这刺客身形比沙湖道上那位要娇小一些,那长刀与那身形一比显得有些过长了。 “何方小贼,胆敢夜闯千总府重地!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布阵的仆人厉声喝道。 “我只为取小千总性命而来,与旁人无关。”听那刺客的声音,竟是个女子,“我敬千总府上都是英雄豪杰,不愿为这小人与各位厮杀。交出小千总,大家不伤和气。” “都别听她的!”小千总躲在军阵后,惊慌地喊着,“我爹养你们这么多年,你们要以死相报!给我杀了那个刺客!” 没有人理会小千总,军阵纹丝不动,只是和刺客对峙着。 刺客的长刀拖在地上,短刀反手背到身后,教人猜不透下一招的动向。若贸然攻过去,一来读不出这刺客的后手如何出招,稍有不慎反要被她击杀;二来自乱阵型,容易被刺客找到空当,突入阵内,保不住小千总。 布阵的这些仆人兵丁都是久经江湖的人,知道其中利害。那小千总却是个不懂行的毛头小子,只看见这些人不听自己号令,又气恼起来,竟对这些人破口大骂。仆人兵丁们只是听着,大敌当前,不敢妄动,心中的恼怒却越来越重。 正当两边对峙时,老千总卧房的门轻轻开了。 小千总停下了骂声,众人也都用眼角余光向那门口望去。 赵贞元缓缓走了出来,眼角还带着一丝泪痕。 布阵的仆人心中一沉,轻声唤道:“赵先生,老千总他……” 赵贞元微微闭上眼,低首摇了摇头。 院子里,静了下来。 赵贞元看向了那刺客,一袭黑衣,纱布蒙面,一手拖着一柄长刀,一手背在身后。那柄长刀,他看得清楚,是戚家刀。 原来,早上的刺客,不是一个人来的。赵贞元在心里暗暗想道。 “这位英雄。”他向那刺客拱手行礼,缓缓说道,“今夜千总府正遭逢变故,老千总驾鹤西去。念在千总府这些年在江湖上的声望,今夜可否放过小千总,不要在老千总灵前见血?” 刺客沉吟了片刻,缓缓答道:“老千总辞世,是江湖人共同的丧事,晚辈本不敢冒犯。但晚辈与人有约,定要在今夜取小千总性命。我要杀的,只有小千总一人,与千总府上下无关。” 此刻话音刚落,众人便听到那小千总又叫嚣起来:“我爹死了,现在我就是你们的千总!你们谁把我交出去,谁就是千总府的叛徒!都给我听令!冲过去,杀了那刺客!” 一声清脆的巴掌响,打在了小千总脸上。 是那布阵的仆人,冲到了小千总身前。他睁着泪眼,怒气冲冲地望着小千总,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小千总捂着红肿的脸,惊惧地看着那仆人,一声也不敢吭。 仆人突然仰天长叹,手中的力气散了,把一对兵刃扔到了地上。他向赵贞元走去,微微行了一礼。 “赵先生,我是二十年前进的千总府。”他轻声说道,“我侍奉的千总,只有老千总一人。如今,老千总不在了,我也再也没有主子了。请赵先生念在我这些年的劳苦,准我离开千总府,回老家安度晚年,再不问江湖世事。” 赵贞元看着那仆人脸上纵横的沟壑,轻轻叹了一口气。他抬起手,缓缓对仆人抱了一拳道:“保重。” 仆人听完,呆滞了片刻,然后轻轻走到老千总卧房的窗前,对着那窗里的身影跪下身子,重重在地上叩了三个响头,每一声都雄浑有力,在院中回响良久。 仆人推开院门离去时,院中又响起了一声兵刃落地的声音。紧接着又是第二声,第三声,第四声…… 老千总的卧房外,排起了一条长列,仆人兵丁们依次在窗前叩拜,声声有力。 赵贞元站在门边,不做阻拦,只对每一个前来叩拜的人,道一声珍重。 刺客收了兵刃,退回院落深处的阴影里,默默等待着,没有丝毫趁势攻杀的意思。 过了许久,最后一个兵丁也离开了。 老千总卧房窗前的地砖,被叩出了斑驳的裂痕,渗着隐隐的血迹。 小千总躲到赵贞元身边,揪着他的衣服,带着哭腔,小声哀求着:“赵先生,救我!” 赵贞元仰望着今夜明亮而孤寂的半轮明月,苦笑了一声。 他缓缓走到了院落里,轻轻卷起了袖口。 “在下千总府教头,赵贞元。”他缓缓说道,“这位英雄,未请教?” 刺客缓缓从阴影中走出,探出一柄长刀,在月光下闪着寒意。 “刺客。”她冷冷地答道,“江月容。” 第三十话 刺马(二) “江月容……”赵贞元细细咀嚼着这个名字,“若我没记错,你是江门主的女儿吧。” “是又如何?” 赵贞元冷冷看着江月容:“江门主向我承诺过,江门绝不与千总府为敌。你这趟来,是替江门送战书来了么?” “我已不是江门的人了。”江月容低声答道,“总有一天,我会亲手杀了江南鹤。” 赵贞元愣了愣,随后轻轻叹了口气:“江湖恩怨,有时真教人捉摸不透。” 他本可以顺着这席话继续说下去,但他停下了。激怒江月容有许多办法,但父女之间能到自相残杀的地步,必定是深仇大恨。顺着这个话头用计,赵贞元只觉得太过恶毒了。他轻轻卷着袖口,脑中思索片刻,重开了一个话端。 “听说你身上背上了二百两赏银,我还困惑了好些日子,怎么有人敢对江门的刺客下赏银。现在看来,这赏银怕就是江门出的吧。” 听到赵贞元说出二百两赏银一事,江月容警觉地握紧了手中长刀,眼睛紧紧盯住了赵贞元正卷着袖口的双手。 “与你何干?” “只是有些怪异。”赵贞元冷冷道,“在这江湖上,你自己尚且是别人嘴里的猎物,却还贪图这区区十两赏银,来千总府行刺。” “我不为那银两。”江月容举起长刀,对着赵贞元道,“我是为另一个人做完他没完成的生意。” 听到这里,赵贞元的眼神锐利了起来。 “你手里的长刀是怎么回事?”他忽然问道,“你是在江门学的武艺,江门的兵器库里可没有戚家刀。” “你认得这柄刀?”江月容的声音猝然紧了。 “认得。”赵贞元冷笑道,“早上路过沙湖道,有个年轻刀客拿一柄戚家刀和一柄短刀拦住了我千总府的人马。我要他让路,他不肯,我便把他杀了。” 最后这句,赵贞元故意说得轻描淡写。他知道,越是这样的语气,对眼前这个敌人的伤害就越大。 果然,赵贞元的眼角瞥见,江月容手中长刀因握得太过用力而轻微颤抖了起来。 “是你杀了他?”江月容低沉着声音问道。 “看来你们是旧相识?”赵贞元的嘴角轻佻地勾了起来,“这柄戚家刀,莫非就是从那刀客手上接过来的?难怪看得这么熟悉。可惜,刀虽是好刀,那刀客的本领却着实平庸。他那点本事,就算不死在我手里,三五年内也会死在别人手上。” 江月容看赵贞元的眼神,终于有了杀气。那眼神,反而让赵贞元露出了一丝自信的笑意。 江月容现在的起手式,长刀在前,单手后背,是一个很好的守势。长刀在前,虽无多少攻敌路数,却隔开了自己和敌手的距离,让敌手不能近身。单手后背,是告诉敌手自己藏着后招。那后招没露出来,可能是短柄兵刃,也可能是甩手暗器,甚至可能是护手甲盾。看不清那后手藏的是什么,赵贞元便不敢轻易攻上去,这便是江月容比那柳亦隆高明的地方。 但江月容毕竟年轻,心神必定容易扰乱。只要逼江月容主动进攻,藏在背后的兵器自然会露出来,而这起手式也不战自破。赵贞元早打定了这个主意,所以先用言语激她,要她自破起手式。 江月容果然中计,脚下步子一转,腰腹发力,就要向赵贞元打出第一招来。赵贞元早等着这一击,脚下步子由实转虚,眼睛死死盯着江月容那只背在身后的右手,自己的双手轻轻摸向了藏在腰间的双拐。 来吧,江月容,让我看看下一代江湖人究竟是什么斤两! 一阵旋风卷起,赵贞元猝然心惊,眼睛还来不及判断,脚下却早已发力,本能地朝后跳去。待他的眼睛反应过来,却见是江月容将手中长刀轮转一圈后,猝然脱手,向赵贞元掷了过来。那浑重的长刀裹挟着一声嘶鸣,直直打向赵贞元的面门。 赵贞元大吃一惊,万万没有算到戚家刀还能有这样的打法。 他心中虽惊骇,手下却丝毫不慢,猛抽出腰间铁拐,对着那飞来的戚家刀甩手一砸。两根铁棍猛然相撞,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鸣响,让赵贞元浑身一颤。赵贞元心底暗暗赞叹,想不到竟然是这个晚辈先逼出了他的兵器。 长刀来势虽猛,但毕竟是飞在半空中,力道无处倚靠,被赵贞元铁拐一打,便飞向了一边,深深插进了院门前的沙土地里。 赵贞元打落了长刀,急忙再去找江月容,却见这刺客趁着刚才赵贞元的一阵慌乱,早已抢到了身前,右手的一柄短刀借着腰腹扭转的动势,卷着狂风向赵贞元平削过来。 漂亮的招法!赵贞元忍不住在心里一番激赏。但可惜,这招法虽紧凑有力,却毕竟欠了些火候——短刀是近身兵器,赵贞元手里的双拐也是! 赵贞元看清江月容来路,心中便有了底气,将右手拐护着小臂伸到面前,左手拐轮转半圈,长棍支到身前,向江月容小腹上打去。这一招,坚决而连贯,看准了江月容手上只有单刀,防不住赵贞元的双手拐。江月容小腹间一阵剧痛,随即被一股强大的力气推了出去,右手刀只勉强够到赵贞元身前,浅浅打在了他的右手拐上,擦出几颗火星。 江月容向后飞出几步远,后背在地上一垫,身子顺势腾空而起,翻过半圈,稳稳落到地上。她将右手短刀举到身前,左手捂住小腹,喉中一阵翻滚,像是一口血要喷涌而出,却被她强行忍了下去。 赵贞元赞许地望着江月容,正要惊叹两句,却突然听到卧房门前的小千总对他高喊了一声“赵先生,当心”! 赵贞元一惊,忽然感到脑后一阵旋风卷起。他心中一寒,急忙俯下身子,脑后的辫子却没跟上他这仓促的动作,腾在了半空中,被一只手狠狠揪住。赵贞元正惊骇时,一只脚重重踩到了他的后背上,辫子又被人向后一扯,露出了毫无防备的后颈。 原来还埋伏着一个刺客!赵贞元感觉得到,对方的刀已经瞄着自己的后颈,眨眼间即将落下。但赵贞元的功夫已练到炉火纯青,此时只见他脚下一转,忍着头皮被撕扯的痛楚,强行将身子扭过半圈,左手拐支在地上撑住整个身子,轮转开右手拐向站在自己后背上的敌人打去。 赵贞元这一转,偷袭者脚下顿失了重心,又见一只铁拐转成一朵铁花向自己膝盖打来。那刺客不敢恋战,急忙向一侧腾身跳开,避过了赵贞元的右手拐。但这偷袭者跳开时,手里的辫子却不松,只把赵贞元向自己怀中一扯,单刀照着那后颈砍去。赵贞元大喝一声,忍着剧痛,借着左手拐发力,将脑袋生生拉扯回来。偷袭者刀落时,没砍到赵贞元的脖颈,却将那辫子一刀劈断。 赵贞元披散着头发,脚下一阵忙步,慌乱舞着双拐,仓皇退到院落一角才定住了身形,按下两柄兵刃,对着院子里的两个敌人。 那偷袭者也如江月容一般,穿着一袭黑衣,黑纱蒙面,手里攥着赵贞元的那条辫子。他冷眼看着赵贞元,隐隐哼笑了一声,把辫子随手扔在了沙土地上,又从一旁拔出了江月容的长刀,轻轻扔给了江月容。 江月容从容接过长刀,翻转一圈握在手中,直直指向了赵贞元,单手背回了身后。那偷袭者,也摆出了和江月容一模一样的姿势,一手单刀指着赵贞元,另一只手背在身后藏住另一件兵刃。 这二人,一左一右,面对面站着,都扭过头,两双眼紧紧盯着赵贞元。 赵贞元轻声喘息了一阵,心中的惊骇缓缓平复着——他有许多年没有如此惊险过了。 “来者何人?”赵贞元低声问道。 “他叫秦狼。”江月容代为答道,“刺客,秦狼。” 第三十话 刺马(三) 这是小千总第一次看到有人能伤到赵贞元,也是他记忆里第一次看到赵贞元如此喘息。他感到了深入骨髓的恐惧。 如果连赵贞元都挡不住这两个刺客,还有谁能救得了他的性命? 他惊慌地尖叫着,撞开身后的屋门,摔进了父亲的卧房。他听到,院落里传来了赵贞元的喊杀声,紧接着是兵刃相交的撞击声,如雷鸣一般。他躲到了父亲的床边,缩到墙角里,紧紧捂着耳朵,却仍挡不住屋外传来的如暴风骤雨般的打斗声刺进他的脑中。 他痛哭着,睁着泪眼,看到父亲静静地躺在床上,安详地闭着眼睛,在一片柔和的灯火中沉沉地睡着,仿佛今夜与过去几十年来的每个夜晚都别无二致。 小千总望着父亲的脸,呜咽着。 “爹,起来呀……”他绝望地喊着,声音被泪水含混成了一阵低浅的呜鸣,“儿知错了,儿真的知错了……爹,你责罚儿呀,你骂骂儿,你打打儿呀……” 他的哭声,渐渐化作了一阵哀嚎。 “你起来呀,救救儿啊……” 老千总只是静静地躺着,嘴角挂着一丝笑意,像是梦到了天国。 赵贞元的虎口,隐隐有些生疼。他麻木地挥舞着双拐,早已忘却了自己为什么在战斗,也忘记了自己的对手是谁。他只知道,自己有二十多年没有这样酣畅淋漓地打过一场架了。 眼前的两个对手,若单个拉出来与他对敌,他有把握能在三五合内将对手击垮。但这两个人联起手来,却堪比一个顶尖高手。二人像是心有灵犀一般,对彼此的每一个招法都心领神会,互相掩护着对方的破绽,又互相配合着对方的攻势。与这二人对敌,似乎不是与二人交手,而是与千军万马厮杀,左支右绌尚无余力,更无半点反击的破绽。 但赵贞元能感觉到,这两个人的力气渐渐小了——他们的攻势太过猛烈,开始疲惫了。 赵贞元却越打越精神,越打越有力。他的脸上,竟露出了笑意,在那披散的乱发间,显得邪魅而诡异。 “我赵贞元,七岁习武,二十岁当上千总府教头!”他癫狂地喊着,手中的铁拐稳稳接住了左右袭来的四柄刀,腰间用力,两臂一抖,露出两膀健硕的肌肉。 “二十五岁,力战江门刺客五十余人,杀敌无数,一战成名!”他的双拐卷着旋风,趁两个敌手力气渐弱,转开两朵铁花,向二人身上砸去。 “二十余年名震江南,未逢敌手,忠心辅佐千总府,保武昌城太平!”他的铁拐砸在地上,打到石上,招招山崩地裂,要那两名刺客只能躲闪,不敢接招。 “二十多年来,江南有多少江湖争斗,民兵暴乱,但没有一次进得了武昌城!”两名刺客四柄刀刃齐齐向赵贞元劈来,却被赵贞元单拐接下。一声巨响,天地色变。赵贞元的脚深深嵌入了沙土地中,挡下这四刀合力的一击,却纹丝不动。 “你们可知道为什么?”赵贞元的脸上,露着鬼魅般的笑意,要两名刺客心寒。 “因为我赵贞元在这里!”他挥动双拐,一片旋风在院子里凭空卷起,直把满地沙尘卷到半空,模糊了皓月星辰,看不清天地敌我。 “只要我赵贞元还在,没人能动得了千总府!” “只要我赵贞元还在,没人能破得了武昌城!” “只要我赵贞元还在,这城,这江湖,这天下,就没人能变得了!” 沙尘中,两名刺客背靠背站着,看不清赵贞元的来路。赵贞元却如幽灵一般,在沙尘中颠狂笑着,突然出现,打出一棍又突然消失。刺客勉强地抵挡着赵贞元的攻击,却早已双臂乏力,喘息不止,每抵挡一击都要发出一声沉重的哼鸣。他们只看到赵贞元的身影在沙尘中变幻,双刀勉强地支在身前,谁也不知道赵贞元的下一击他们还能否扛得住。 就在这时,老千总卧房的门开了。 小千总疯了般喊着,从卧房里冲了出来,向他自己的小屋跑去。 看到那冲出卧房的身影,江月容突然喊道:“秦狼,去杀小千总!” 赵贞元听到这一句,如梦初醒,突然回想起了自己与这二人交战的缘故。他回过头,看见小千总哭喊着,连滚带爬地在走廊间跑动着。 秦狼听了江月容的指示,脚底用力一跃,便向那小千总飞奔而去。 “刺客!你的对手是我!”赵贞元急忙停下攻势,转过身形,向秦狼扑杀而去。两条铁拐从空中打下,瞄着秦狼的后背砸去。 “秦狼!”江月容突然喊道,“离燕还巢!” 秦狼听到这声喊叫,也不回头反应,脚下只一点,轻盈地停下步子,双手刀毫不犹豫地向身后刺去。赵贞元只见两柄刀在那刺客身前翻了个花,如两只轻灵的燕子顺着春风翻了个身,随后直直向自己胸口刺过来。 赵贞元身子已飞在了空中,无处躲闪,便不做变招,只管奋力把双拐打下去。他看得清楚,两人都是只攻不守的路数,比的就是谁的兵刃先打在对方身上。秦狼的双刀或许能刺到赵贞元身上,让赵贞元身负两处刀伤,不能致命。但赵贞元这双拐砸下去,必定要那刺客筋骨寸断,决无活路! 赵贞元大喝一声为自己壮着声势,直把自己平生的武艺都付在了这一招上。他杀红了眼,却没注意到身后的江月容,也已腾空而起。 江月容左手举起长刀,瞄准了赵贞元的后背,猛然掷去。 一柄长刀,裹挟着几百年来附在这刀上的英灵,向那赵贞元的后背嘶鸣着,奔袭而去。 赵贞元听到脑后风响,又看着身前一双刺来的双刀,脸上的笑意凝固了。 他看到,院子里的沙尘渐渐落下,一袭月光洒落在院落里,好似一片潮水缓缓褪去,在沙滩上留下了两三片青稚的贝壳。这天地万物,都要尘埃落定,任他如何挥舞那双铁拐,他停下时,那片沙尘都终要散却。 有那么一瞬间,他感到自己就悬停在这半空中,忘却了这一生的恩怨,也放下了这一世的执念。 身后的长刀刺入了他的后背。 身前的双刀探入了他的胸口。 一双铁拐脱手而出,重重地砸到了沙土地上,惊起一片沙尘,又缓缓落下。 赵贞元双脚落地,勉强站住了身子。一口鲜血从他口中涌出,他却不自知。 他看到,小千总爬进了他的卧房,紧紧关上了房门。 总算,没让刺客伤到小千总。他想着,大喝一声,从身后拔出那柄插入他身子里的戚家刀,双手握持着,轮转一圈,如舞起一柄关刀。 “刺客,休得猖狂!”他的喉中夹杂着血浆喷涌的声音,“来呀!我们再打过!” 小千总却突然从自己的卧房中又跑了出来,手里拿着一支手铳,直直指向了院中的刺客。 “大胆贼寇!”这一刻,他的喊声与之前大不相同,不再是惊慌的嘶吼,而是隐隐有了几分英雄气概的厉喝,“堂堂千总府,岂容你们放肆!” 赵贞元眼前朦胧着,迷离间竟隐隐看到,那举枪指着刺客的,不是小千总,而是曾经的老千总。 “千总大人……”他呢喃着唤道。 “你们都去死吧!”小千总怒喝着,手指一抖,手铳发出了一声炸响。 弹丸没有飞出膛去。那一声炸响,是手铳中的滑膛炸开的声音。 一阵火花跃动,在月光下放肆地散开去。小千总的手指,被那炸开的滑膛片片削去,爆出一片血浆。膛中的那粒弹丸,没有向前飞出,而是被这炸膛惊扰,反飞向了小千总的眼睛。弹丸飞得太快,小千总看不清那是什么,只感到一阵刺痛瞬间打入了脑中,随后便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他的身子随着这一声炸响向后飞出,重重撞在了廊壁上,留下了一滩血水,和一具残破的尸体。 炸开的枪膛里,露出了许多碎石和纱布。那是江月容潜入小千总的房间时,悄悄塞进手铳里去的。 这一声炸响,惊醒了正在屋里沉睡的孩子。孩子嚎啕地哭了起来,那哭声在院落里散开,久久不能停息。 院落里的三人,随着这声炸响,呆立了许久,又听着那一阵孩子的哭泣都虚脱一般靠在了墙壁上。江月容和秦狼沉重地喘息着,只有赵贞元静默良久。 忽然,赵贞元用长刀支起身子。两名刺客心中一紧,急忙摆开架势,将手中兵刃指向了赵贞元。 赵贞元却没有看向他们,只是虚弱地拄着那杆长刀,踉跄地走进了老千总的房间。他努力走到老千总床前,无力地靠在墙上,缓缓滑坐下去,望着老千总安详的睡相,笑了笑。 “我想起来了。”他笑道,“当年那条狗,不叫阿黄,叫阿旺。” 一柄长刀,从老千总卧房的墙壁间贯出。江月容和秦狼看到,那长刀的刀尖上,不断渗着血水。 赵贞元对着老千总,低头坐着,静默着,任由一阵凉意渐渐侵蚀了他的身子。 第三十话 刺马(四) 一夜的厮杀,随着晚风渐渐散去了。 东方渐明的时候,一切归于平静,与以往的每一天似乎都没有差别。 武昌城的城门缓缓打开,守城的兵将们伸着懒腰,拿起了兵器,软软地靠在城墙上等待着第一个路人的出现。满街的商铺渐次拉开了门面,收拾清扫着,准备开始今天的营生。 翠红楼里,又是一片散去的繁华。风流客懒懒地穿好了衣服,谈笑几句,恋恋不舍地离开这烟花地。招展了一夜笑面的女子们终于露出了些许倦怠,洗去了脸上的脂粉,卸下了一身的珠光,也褪去了熠熠的神采,化作了这辉煌高楼里的几个囚人。 顶楼房间里的芸娘从梦中醒来,揉了揉眼睛,向窗前望去。她看见一个人站在窗棱上,留下了一道长影打在房间里。 她一惊,急忙跳起身子,也不顾衣衫凌乱,被褥散落。 她扑倒在窗前,看见那窗棱上站着的,是一个身形娇小的黑衣人,面纱蒙着半张脸,背后背着一个包裹似的东西,手里拿着一柄长刀,腰间插着一柄短刀。 “是你!”芸娘急切地唤道,“你是昨晚的侠客!” 那黑衣人轻轻点了点头。 “你杀了小千总了么?”芸娘问道。 黑衣人从怀中取出一支炸裂开的手铳,放到窗前的地上。芸娘看到,那手铳上刻着千总府的字样,虽被灼烧的痕迹熏得模糊了,却仍可辨认得出。 芸娘听说,爷爷是被手铳打死的。她的泪夺眶而出,忍不住呜咽了起来。 “谢谢你。”她的声音,随着哭声起伏着,像是一首小曲。 黑衣人俯下身子,轻轻抚了抚芸娘的额头,就像是一个母亲爱抚着襁褓中的孩子。 “你的仇,我替你报了。”黑衣人柔声说道,“今后,你有什么打算?” 芸娘抬起头,一脸茫然地看着黑衣人的眼睛,久久说不出话来。 微风从窗外袭来,吹动了屋子里的芙蓉帐、弄响了妆台上的金步摇。翠红楼下,隐隐约约传来了男人的笑声和女子的媚语。芸娘脸上的泪干涸在脸上,只留下了纵横的脂粉,在那张小巧的脸上画出了道道深浅。 黑衣人看着芸娘,眼睛缓缓落了下去,像是怕看得久了,会伤到这姑娘。 芸娘不觉攥紧了身上的衣物,也低下头去,看着地上残破的手铳和道道光影,脑中一片空白。 她突然想起了什么,像是要逃开黑衣人的问话似地,突然转身向梳妆台爬去。 “银子!”她喃喃地说道,“大侠,你的赏银,我这就去取来……” 她从梳妆台下最深的角落里拖出那袋银锭,扭头向窗前看去。 她却看不到那黑衣人的身影了。清晨的阳光从窗外直直地照了进来,打亮了整间屋子。 翠红楼下,老妈妈的面前,芸娘跪伏在地上,身前放着她昨日卖身所得的那十两银子。 老妈妈用脚踢了踢那银两,量是足的,十两银子一分不少。 她看向芸娘,这姑娘已换回了自己的衣服,是那套脏兮兮的农家粗衣。 “丫头,你这是打得什么算盘?”老妈妈冷笑着说道,“是你亲自来翠红楼求我买你,我才花了这十两银子。到头来你在我翠红楼平白无故住了一夜,就要退了银子走出去?你这是来我翠红楼住霸王店啊?” 芸娘只是跪伏着,不发一言。老妈妈正要发怒时,却察觉到了芸娘后背上轻微的起伏。 老妈妈见的人遇的事多了,便知道芸娘后背的起伏,是忍不住的抽泣。 老妈妈皱着眉,口里哼笑了一声,抽了两口水烟,静默了片刻,又冷眼看向了芸娘。 “丫头,别光顾跪着,把脸抬起来让我看看。”她淡漠地说道。 芸娘犹豫了一会,缓缓坐起身子,抬起眼看向了老妈妈。 她泪染的眼瞳中,曾经的那份倔强和不屈消失得无影无踪,却多了一份茫然无措。这眼神,再没有了曾打动老妈妈的那种魅力。 这丫头,太平庸了。 老妈妈紧皱着眉头,嫌弃地啧出一声,厌恶道:“我是抽了什么风,怎么收了你这么个乡下丫头。要真让你去接了客人,我翠红楼的名声岂不是毁了。” 芸娘呆呆地望着老妈妈,不知如何是好。 老妈妈深深吸了一口水烟,闭着眼睛沉吟了片刻。 “你走吧。”她突然说道,“可别以为我这翠红楼什么人都能进,我这可是江城第一青楼。你这样资质,可别妄想能在我这翠红楼里住下来。” 说着,她又狠狠向那银两踢了一脚,踹到芸娘跟前。 “银子拿走,算老娘看走了眼。”老妈妈恶狠狠地说道,“我翠红楼还能心疼你这十两银子不成,少看不起人。” 说罢,她也不理会芸娘,只径直往楼上走去,随口向两个路过的姑娘吩咐道:“这丫头要是不肯走,你们把她给我轰出去,别让她坏了我翠红楼的风水。” 芸娘摸住身前的银子,哭着,向老妈妈的背影深深拜伏了下去。 武昌城的清晨,街道上人影稀疏。城西的汉阳门边,今日轮值的守城兵将正借着谈笑醒着瞌睡,懒散地晃着步子。 远远地,却有一个十二三岁的农家姑娘,手里抱着一个包袱,从城里走了过来。 守城兵将中,有一个年轻的小兵,远远地望见了那小姑娘。他突然一喜,提着手中长枪,快步朝那小姑娘跑了过去。 “是你!”小兵突然唤道,“你还记得我吗?” 小姑娘吃了一惊,抬起一双红肿未消的眼睛,怯生生地望着那小兵。 小兵见姑娘不回话,有些不好意思地摸着后脑,小声说道:“我们前两天见过,那天你在城东门坐地上哭,我去探你,你却拉着我的手,要我替你杀人……” 小姑娘突然醒悟过来,急忙低下头怯声道:“对不起,那日我太冒失了……” “不不不,我不介意的。”小兵急忙招手,“只是,那天你走后,我就没碰见你,也不知你出了什么事情没有……” “我没事了……”小姑娘轻声道,“谢谢你,我已经不求人什么了。” “那便好。杀人是不对的,官府不准的。”小兵尴尬地笑了几声,陪着小姑娘一步步往汉阳门走去,搜肠刮肚地翻找着言语,“姑娘,你是去汉阳门外的码头么?” 小姑娘点了点头。 “是……要离开武昌城么?”小兵紧张地问道。 小姑娘摇了摇头:“不走,只去办点急事。” 小兵一喜:“那还回来么?” 小姑娘只是低着头,不回话。 说话间,二人已走到了城门口。小兵没等到小姑娘的回话,便只是匆忙地喊道:“我今天都在汉阳门守城,你若要回城,走汉阳门就好,我护送你回家!” 小姑娘回过头,向小兵浅浅地笑了笑。那笑容,让小兵脸上一阵绯红,急忙转过身子,在城门口笔直地挺胸站着,做出一副气派的模样来。 “别装了,人姑娘都走了!”身边的老兵窃笑道。 码头边,江水滚滚。 芸娘寻到了一片江滩浮桥,站在桥头,望着那一川翻滚的江水。 清晨时的码头还未到繁忙时,码头上的伙计们三五成群地聚着,吃着早点,远远望着那浮桥边的小姑娘,小声议论了起来。 芸娘从怀中的包袱里取出那支炸裂的手铳,轻轻扔进了江水中。 她看到,江水瞬间便把那手铳吞噬了去,在茫茫波涛中寻不见踪迹了。 芸娘笑了笑,抱紧了怀中剩下的那十两银子。 “爹,娘,爷爷……”她对着江水,轻声唤道,“芸娘来寻你们了。” 浮桥边的小姑娘突然纵身一跃,卷入了那奔腾的江水中。码头上谈笑的伙计们惊得吐出了口中的伙食,跳起身子向那浮桥跑去。 “有人落江啦!”码头上响起了伙计们的叫喊声,打破了清晨难得的平静。 那天夜里,汉阳门内。 城门已经关上了,小兵轮值的时辰也已经过了,他却不肯离去。 站了一天,累了,他便躺在城楼上,看着漫天星月,痴痴傻笑着。 他的身后,老兵走过来踢了踢他,打趣道:“别等了,那姑娘准是被你吓着了,绕到别处回城了。” 小兵却不屑地看了老兵一眼:“那姑娘都对我笑了,肯定是记得我了。她想必是有什么事情耽搁了,但想到我保证过会在汉阳门等她,所以才不急着回来。” 老兵嘿嘿地笑着,也在城楼上坐下:“要不你回去休息吧,我们帮你在这里等她。” “那可不行!你的脾气我太知道了,若是被你等到她半夜回来,你不把她身上银子搜刮干净了才怪呢。” “这是什么话,我也不是什么人的银子都拿的。”那老兵正色道,“我只拿有钱人的银子,他们不缺这个。不过有时候你碰上有钱人小气,你也没办法。你知道么,上个月,我守城东门的时候,可就碰上个小气的有钱人,钱没要到,我还挨了顿打……” 老兵自顾自地说了起来,这故事小兵却早听他讲过七八遍了,此刻便只好暗自堵住了耳朵,望着星月,幻想着那小姑娘来到城楼下唤他。 想着想着,小兵不觉睡了过去。在梦里,他见那小姑娘对他笑了一夜,那笑容比漫天星月都要好看。 第三十一话 密令 夜色深沉,武昌城的夜空被一轮圆月打得通透。 江水流转处,黄鹤楼矗立在夜空中,灯火通明,与那皓月隔着一番天地遥遥相对。 黄鹤楼顶,曾侍郎遥望着夜色下的滚滚江涛,沉吟许久。 他的手,紧紧抓着楼边的栏杆,脸上虽不露声色,手指却已深深嵌入了那木栏里,几乎要把这手臂粗细的栏杆给拧断。 身后,包厢的门缓缓拉开,江南鹤探身走了进来。曾侍郎像是从被这一声响动从梦中唤醒了一般,猝然转过身去,面上恢复了那一脸熟悉的笑容。 江南鹤清楚地看到,曾侍郎身边的栏杆上,留下了清晰的五指掌印。 “曾大人,今日与以往似乎不大一样。”江南鹤坐到酒桌旁,低声说道。 曾侍郎脸上却一如既往地笑着:“江门主何出此言呢?” “今日不见了歌女。”江南鹤往这空旷的包厢里一指,淡淡说道。 曾侍郎只是笑着:“看来江门主也终于对这些风雅事上了路了?” “还得多谢曾侍郎指点,略懂了一二。” “可惜今日,确实没有那个兴致了。” “不知大人有何烦扰,不妨说来下酒听听。” 江南鹤说了个笑,曾侍郎的笑容却渐渐散去了。 他望着楼外星宇,轻轻叹了一口气。 “江门主,你是江湖豪杰,见惯风浪的人。”他忽然轻声说道,“不知江门主做过的生意里,可曾有过下不去杀手的人?” 江南鹤微微一愣。 “不知大人说的下不去杀手,是个什么意思?”他低声问道,“至亲?挚友?或是别的什么?” “不是至亲,也不是挚友。”曾侍郎叹道,“是你明知杀了这个人,将被千夫所指,万民唾骂,但你却不得不杀。” “天下有如此人物?” “自然是有的。” “空口说来,江某也难以作答。大人可否举一二人物来?” 曾侍郎思索片刻。 “譬如春秋孔圣,蜀汉武侯,宋之岳武穆,明将戚继光,若要江门主去杀,杀得下手么?” 江南鹤却哈哈大笑起来。 “大人这是问我,愿不愿做秦桧?” “江门主比得妙。”曾侍郎叹道,“岳飞之死,是当朝天子要他死。可后世骂的,不是天子,却是秦桧。江门主,若你是秦桧,你敢杀岳飞么?” “当今天下,如岳飞这般人物,江某尚未碰见过。”江南鹤答道,“但纵是圣贤,终有一死。若是天命如此,遇见了,该杀的自然还是要杀。” “天命……”曾侍郎咀嚼着这个词,惨笑了一声,从袖中取出一个锦盒,放到了桌上,“江门主,这是朝廷的密令,你先过目。” 江南鹤恭敬地取过锦盒,打开来,见锦盒里有一个卷轴。卷轴打开,却是一道谕旨,字尽处盖着玉玺的玺印。 江南鹤心中一惊:“大人,这是……” “圣旨。”曾侍郎缓缓说道,“江门主,这大概是第一次见圣旨吧。” 江南鹤急忙跪下身子,把那卷轴捧在手中,恭敬地拜倒在地上。他的动作因生疏而显得有些仓皇,让曾侍郎发出了两声浅浅的窃笑。 “江门主,这里只有你我二人,不必在意这些礼节。江湖中人,不就是因为厌烦这些繁文缛节,才去闯荡的江湖么。”说到这里,曾侍郎脸上的笑意忽然散去,“先看看圣旨的内容吧,这个要紧。” 江南鹤平静下来,直起身子,却仍跪在地上,只捧着那卷轴,缓缓看了一遍。看着看着,他却觉得那字如一柄柄利剑,刺进他的眼里。 这一卷圣旨读完,他如遭晴天霹雳,手一颤,把手里捧着的卷轴掉落到了地上,发出一声撞响。 “大人,这……”江南鹤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恐惧和慌张。 曾侍郎饶有兴味地看着江南鹤,轻声道:“江门主,这秦桧,你做得么?” 江南鹤脑中翻起一阵波涛,久久不能平静。 “这果真是皇上的意思?”他轻声问道。 “盖了玉玺宝印,便是真的了。”曾侍郎长叹着,拾起地上的卷轴,轻轻卷起,“你我都不在朝中,自然不知道朝堂上是如何唇枪舌剑,才吵出了这个结果来。但圣旨已经到了,便不由得你我了。” 说完,曾侍郎把那卷好的卷轴又放回了锦盒中,细致地正了正卷轴的位置,轻轻合上,放回了自己的袖中。 江南鹤还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只跪坐在地上,远远望着楼外的一片虚空般的苍穹。 “曾大人……”江南鹤无力地说道,“朝廷为何要杀这个人?” “朝中事,自有其中道理,非你我可以揣度。”曾侍郎叹道,“庙堂之高,江湖之远,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能明白。” “这单生意,朝廷要交给江门去做?”江南鹤又问道。 “除了江门,还有谁能做得了?”曾侍郎答道。 “朝廷是要害了江门?” “不!朝廷是要成就江门!这件事,不光江湖人做不了,连朝中人也做不了。大清国内,只有你江门能做,这是朝廷对你江门的重用!” 江南鹤软软地坐到地上,眼中一片虚空。他回想起了自己儿时,跪在白虎堂列祖灵位前发下的重誓。 “江门刺客,只杀奸恶,不害忠良!”年少的江南鹤厉声喊着,那喊声至今犹在白虎堂的廊壁间回荡。 五百年江门,门中人死死生生,门外的天下沧海桑田,唯有这句誓词从五百年前传到现在,一字未改。 “江门祖训,只杀奸恶,不害忠良。”江南鹤喃喃地低声说着,“曾大人,这是要陷我江某人于不义么?” 曾侍郎哼笑一声,缓缓饮尽了杯中酒,把那空杯对着明月,嘿嘿地笑了起来。 “江门,已不是过去那个江门了。”曾侍郎轻声道,“江湖,也不是过去那个江湖了……” 皓月被路过的阴云遮住了半边身子,在地上落下一片阴影,缓缓盖过了黄鹤楼。 天下,也将不再是过去那个天下了。黄鹤楼上的两个影中人,齐齐在心底默念道。 第三十二话 关山刀(上) 深秋时,天意骤凉了。 武昌城东的树林,已是一片秃枝荒木,地上却是遍地金黄。 一行人,缓缓踩着这片落叶地前行着。这行人,一个高大的中年人走在最前,一个精壮的少年走在最后,中间是两人抬着一乘轿子,轿中人将门帘放下,包裹得严严实实,不透丝毫缝隙。那两个轿夫,一前一后架着那小轿,不论地上如何坑洼都如履平地,一乘轿子加一个轿中人的重量在他们肩上却似乎毫不费力。 这行人的脚力极快,踩在落叶林间如飞一般,向着武昌城东门行去。照这般脚力,不到黄昏便能驰入城中,天黑锁城前便能在城中寻到落脚之处。 行到树林深处时,走在最前的中年人突然停住了脚步,抬起一只手向身后人打了一个暗号。两个轿夫把轿子一晃,动势顺着那晃动转到两个轿夫腿上,被他们踩进了地里。轿中人只觉轿子微微转了两转,丝毫没觉出轿子急停的冲力。 中年人示意身后几人留在原地,自己却谨慎地向前迈出几步,眼睛直直盯着前边的一株枯木。 “江湖朋友,可有指教?”他对着那枯木抱了一拳,高声喊道,“我弟兄路过此处,赶着入城,望勿为难。如有何冒犯处,待我弟兄进了城,明日带着银两前来讨教,可得么?” 那枯木后,传来了一声哼笑:“朋友,听口音,不是南方人啊。” 那中年人皱了皱眉,高声答道:“在下渭南人,途径贵宝地,不知此处规矩,如有得罪,请勿见怪。大家交个江湖朋友,今后往来互有照应,莫要伤了和气。” 那枯木后,闪出一个穿黑衣的身影。 “渭南,那可是西北之地啊。”那黑衣人低声说道,“几位西北来的朋友,却怎么从东边进武昌城?” “江湖人,四处奔波罢了。”中年人答道,“前些日子去福建讨了些生计,这趟是打算经武昌城北上去的。” 黑衣人冷笑一声,看了看那中年人身后,指着那轿子问道:“轿子里的人是谁?也是你家兄弟,讨完生计回来的?怎么你们兄弟抬轿子,偏偏他坐轿子?你们兄弟从福建来,那轿中人就从福建一路坐轿子到了武昌城?” “朋友!”中年人的声音里有了些不悦,“江湖事,各有隐情,不必问得这么清楚吧。” “我就是要看看那轿中人是个什么人物,让他走出来,我便放你们过去,如何?”黑衣人冷笑道。 听到这句话,中年人缓缓向身后退了几步,冷冷地看着黑衣人:“朋友,这么说话可就没意思了。” 黑衣人也缓缓向后退了几步,眼睛直直盯着那轿子,右手缓缓举了起来。 “放!”黑衣人大喝一声,手中掌猝握成了拳。 眨眼间,树林四面八方传来了一阵阵响动,飞箭毒镖如蜂群般向那一行人飞去。 “抄家伙!”中年人大喝一声,转过身形,从轿子的纵杠中抽出一柄刃长三尺,宽两寸的钢刀握到手中。那轿子的两根纵杠,前后两端各有一条红巾,看似是轿子上的饰物,其实抽出来却是一柄钢刀,在刀柄上系上了红巾漏在纵杠外头。 听到他一声令下,两名轿夫和那守在队尾的少年也都聚到轿子旁,从轿子纵杠的其余三端中各抽出一把刀来,每一把刀的形制都一模一样,寒光逼人。 “护住轿子!”中年人一边喊着,一边把钢刀摆到身前,右手握着刀柄,左手握住了系在刀柄后的红巾轮转起来。左手拉着丝巾转,丝巾又带动钢刀转,再加上右手顺着动势加重了力道,那钢刀的刀刃就在中年人面前如风车版旋起一道铁盾来。 其余三人也如中年人一般旋动钢刀,合力守住轿子四面。漫天飞箭毒镖袭来,却尽数被四人那轮转的刀势噼啪打落,一眨眼功夫就只见满地的兵刃插在落叶间,那轿子和轿边的四人却毫发无损。 四人收住刀势,横过钢刀,望着四面八方的枯木后冒出的黑衣人,眼神如刀光一般逼人。 “关山刀!”那发令的黑衣人惊呼一声,“你们是关中刀客!” 轿旁的中年人冷笑一声,高喊道:“朋友,既看出我们来路,当知道我们关中刀客的本领。不必互相为难了吧。” 那黑衣人却哈哈大笑道:“早听说关山刀纵横西北,关中刀客名满天下,可惜在下久居江南,无缘得见。今日不如就借这个机会,让我看看所谓关山刀究竟几分斤两。” 说罢,他一声令下,黑衣人摆开阵势,绕着那轿子转圈跑开,将手中暗器从各个角度打过去。守轿的四个刀客轮转着钢刀,盯着四方人影,一个个将飞来兵刃击落。他们四人虽用的是同样的招法,各自用出来却又并不相同。 为首的中年人手中刀转得最慢,看起来似乎破绽最大,但若有暗器近了,他的刀就会瞬间快起来,不偏不倚挡住飞来物,每一招都接得稳稳当当。他身旁,年长些的轿夫却与他不同,手中刀转得飞快,真如一面铁盾一般,一旦听得暗器卷风袭来,他只管把轮转的铁盾侧过去,凭着那刀转得不留间隙,把暗器支支打落。另一侧的年轻轿夫又有不同,手中刀转得虽不快不慢,但那转法却不停变化着,时横时纵,时上时下,如翻飞的燕雀一般,要扔暗器的人瞄不住他的破绽。守在轿子后的那少年则更不一般,他手中的刀似乎不是在轮转,而是在挥舞,面前刀势都算不上一面铁盾,却一招招都打在飞来暗器上,不放过一支镖箭。 四人合力抵挡了一阵,渐渐感觉到黑衣人所放暗器的密度一点点弱了。毕竟是投掷的兵刃,扔一支便少一支,想必那些黑衣人手中的余物也不多了。 年长的轿夫冷冷笑了一声,对身边的中年人喊道:“大哥,擒贼先擒王,俺去啦!” 说罢,也不等那中年人回话,他便踏开步子,轮转着钢刀向那发令的黑衣人杀去。那黑衣人却冷笑一声,看这轿夫近了,从枯木后抽出一根玄铁长棍,对着对手的胸口,使出千钧力冲打过去。 那轿夫却没算到这个变故,心中一惊,急忙将一口钢刀挡到身前。刀棍相交,一声闷响。轿夫只觉那棍如猛虎扑食,自己一柄刀挡不下那力道,被棍势裹挟着向后纵身飞了出去。他后背在地上一挺,身子借着这力道向后跃起,眨眼便翻过身来踩到地上,钢刀贴身舞了个花,摆开架势对着那黑衣人。 黑衣人握着长棍,望见轿夫手中那刀没有丝毫损伤,不禁叹了一声:“关山刀,名不虚传。” 第三十二话 关山刀(下) 轿夫和黑衣人首领一交手,四周的黑衣人便全都停下了步子,从身后抽出藏在黑衣里的兵刃,齐齐对着那轿子周围的四人。四个关中刀客立住身形,牢牢守着轿子四面,虽受了轮番攻击,此刻却不见几丝喘息。 “大哥,那领头的与其他人不同。”年长的轿夫对身侧的中年人说道,“他的武艺,绝不是俗手。” “守住阵型,保护大人要紧。”中年人冷静地答道,“这伙人,不是普通江贼草寇。” 那发令的黑衣人将长棍往地上一杵,只听得地动山摇,好似惊雷一般。那铁棍深深插进了沙土地里,如一株铁树。 “你这位兄弟的本领欠些火候。”他对着那中年人喊道,“你们当中本领最高的是谁,站出来与我比划比划,胜得了我便放你们过去。” 那年长的轿夫听了这话,气冲脑门,暗骂了一句粗口,提起钢刀便要冲杀过去,却被一旁的年轻轿夫拉住。 “二哥,不要鲁莽,听大哥吩咐。”他对那年长轿夫低声嘱咐了句,又扭头隔着轿子向另一侧的中年人问道,“大哥,如何应对?” 那中年人望着周围一圈敌手,沉思片刻,甩了甩手中刀,对其他人吩咐道:“你们守住大人,我去试试那人身手。” 说罢,中年人提着关山刀,迈开流星步,向那发令的黑衣人头领冲杀过去。这几个步子一步快过一步,动势愈走愈强,临到那黑衣人身前时,已如猛兽一般。他大喝一声,手中刀从下往上撩起,刀刃裹着劲风,向黑衣人面门袭去。 黑衣人暗暗有些吃惊,脚上却不慢,急向身后一跳,正好闪过刀锋。中年人怕那黑衣人拔出铁棍还击,刀撩起刚过了头顶,便不做停歇顺势劈向那长棍。一声轰鸣,炸起一片火星,中年人的钢刀竟把那玄铁重棍一刀劈断! 黑衣人心中惊骇,身法却仍无半点乱象。他甩了手中半截烂铁,跳到枯木后头,又抽出一支藏在树后的软木棍,探到身前,指向那中年人。 中年人转过身形,却见一支软木棍直直朝自己面门袭来。他不敢怠慢,急忙又把左手握住刀柄上的红巾,将钢刀轮转起来,砸开那软木棍的棍梢。这软木棍却与那铁棍打法不同,凭的不是力道,而是灵巧。一根棍子时直时曲,棍身软不着力,力却全聚在棍梢上,砸一下便是千钧一点。中年人虽轮转着钢刀,却只见那棍点如暴雨般砸来,满眼都是棍影,判不清动向,便只得步步向后退去。 黑衣人的棍法又快又猛,变化多端,中年人自觉难以抵挡许久,心中暗暗思索出一招应对。只见他猛地向后跳出一步,脱出黑衣人棍势,将手中钢刀展臂甩开,高高竖到头顶。他见黑衣人的棍近了,便大喝一声,一刀劈下。一股开山力顺着刀刃倾泻而下,眨眼又将那软木棍砍断,砸在地上碎裂成几段,只剩了半截木头在黑衣人手里。 “好力道!”那黑衣人笑了笑,又退回那株朽木旁,从自己腰间摸出一支九节软鞭,甩动着又朝中年人杀来。 这九节软鞭又与那木棍不同,任你如何用刀劈砍,它都只会随刀势弹开,却不能斩断。那黑衣人软硬兵器都使得得心应手,又明白各家长短,确实是个棘手的对手。中年人想着,只好轮转着钢刀,躲闪着那九节软鞭,寻找着黑衣人的破绽。 几合交手下来,中年人虽未吃亏,但几次出手都是力道尽出,加上赶了许久路,又费力抵挡了一番暗器,此时已隐隐觉有些气力不足,慢慢跟不上那黑衣人的步法了。偏偏那黑衣人的身形极快,中年人也抓不住破绽,还要防着那九节软鞭偷袭,眼看着便开始落了下风,左支右绌,渐无无还手之力。 就在他喘息难定之时,这树林深处,响起了几声孩童的笑声。 这笑声,让黑衣人和中年人心中都是一惊。 还未及众人反应过来,一粒石子如电光火石般朝黑衣人头领打去。那头领不敢应对,急忙躲避,眼看着石子从自己脸颊边擦了过去,把身后的一片枯枝打断。 中年刀客不知是何人助力,但毕竟得到了喘息之机,形势瞬间一变。他重又挥舞起钢刀,向那黑衣人头领打出一串精妙的套招。黑衣人手中的九节鞭是软兵器,能攻不能守,一旦动势断了,被刀客攻杀起来便只有躲闪一途,决无抵挡之力。偏偏那刀客这套刀法耍得十分精妙,一招紧似一招,不留半分空隙,黑衣头领被这刀追得狼狈,找不到一刻重整态势的时机。 他们二人正在激战,远处小孩的笑声却没有停下。刹那间,又是几粒石子向这圈黑衣人飞去。围住轿子的黑衣众人举起兵刃抵挡,却看不清那石子来路,砸在手上便疼得握不住兵刃,砸在腿上就痛到站立不稳,若冷不防被石子打中面门,登时便头破血流。 守在轿旁的年长轿夫见了这局面,手中技痒,把刀一摆,大喝一声:“弟兄们,就是现在,杀过去!” 三名刀客舞着关山刀,向四方黑衣人奔袭过去,气势汹汹。 黑衣头领见一时胜不过那中年刀客,便大步跳开,喊了一声“撤”! 众黑衣人得令,也不恋战,快步朝武昌城的方向跑去。年长轿夫正要追击,却被那中年刀客喊住:“二弟回来,保护大人要紧!” 那年长轿夫眼望着黑衣人跑远,心中一阵懊恼,恶狠狠地把钢刀往旁边树上一砍,一株碗口粗细的树干平白被一刀斩作了两截。 中年刀客喘息了一阵,走到轿子前,对轿中人躬身说道:“让大人受惊了。” “辛苦大家了。”轿中人的声音苍老却有力,“快些赶路吧,进了武昌城便安全了。” “是。”中年刀客应了一声,站起身子,对着那飞石袭来的方向拱手抱了一拳道,“刚才谢壮士出手相救,不胜感激。在下渭南刀客陈平关,不知壮士可否现身一见,容在下道声谢?” 他这一声问过,却没有人从枯枝乱木间走出,只是听到那孩童的笑声渐渐远了,直至听不清了。 第三十三话 入瓮 (上) 黄昏时,武昌城里的热闹渐渐平静下去了。 城里的买卖人纷纷收拾了摊点,赶着骡车挑着扁担向城外走去,却有一行人抬着轿子,逆着人流,从城外进到了城里。 这行人进了城,便沿着城墙向北走去。轿中人曾告诉四位刀客,进武昌城,找到城北武胜门,那里有一座千总府,寻进去找到汉八旗千总马椋,便能保他们一行平安无事。 武昌城里,南来北往江湖人无数,大致可分为黑白两道。黑道归江门管,白道归千总府,泾渭分明,互不相犯。凡路过武昌城的正道人士,若怕仇家追杀,或是恶人寻衅,只需去拜访千总府,与老千总攀谈几句,孝敬些财物,若老千总认定此人是个豪杰,这人在武昌城里便可保无虞,别说仇家贼寇,纵使江门刺客也不敢动他。轿中人十多年前曾在武昌城住过两年,与那老千总有过相知情谊。马老千总是个念旧情的人,只要能到千总府,至少在武昌城里这一行人便可安心休息几日了。 这行人除了轿中人,还有四个刀客。这四个刀客去千总府,除了寻个靠山歇息歇息,还有另一个想法——他们早就听说武昌城千总府上有一个绝顶高手,名唤赵贞元。轿中人曾告诉四个刀客,那赵贞元的本领之强,恐怕他们弟兄四人合力才能与之一战。天下竟有如此奇人,四位刀客早就心痒难耐,只等进了千总府,寻个机会碰碰那赵贞元的兵刃,见识见识这天下罕有的厉害角色。 一行人沿着城墙走到日落,便到了武胜门前。武胜门的对面,一座气派的大宅院,便是那传说中的千总府了。四人在千总府前落了轿子,轿中人缓缓走出身来,是一个瘦削老者,满面沧桑,须发斑白,却拾掇得一丝不苟,干干净净。 护轿的四人站到轿子旁,每人都伸出一只手按住轿子纵杠端上的红丝巾,眼睛警觉地向四方望去。 这千总府,似乎没有想象中那般车水马龙,反倒显得有些荒凉。他们在心中默默狐疑着。 轿中老者整了整衣衫,迈开步子,缓缓往千总府门前走去。他抬眼望,却看见千总府的院墙内隐隐长出了些藤曼来。他皱了皱眉,有些不安的情绪藏在了眉宇间。 他轻轻拍了拍千总府大门,响声在千总府四散荡开,响了许久,却不见有人来应门。 老者微微退后几步,对着千总府内高声喊道:“老千总,旧友前来拜访,也不应个门么?” 他的喊声没有半点回应。 守轿的四人放眼望去,发觉路人望向他们的神色都有些怪异。四人脸上虽不动声色,手里却攥紧了那红丝巾。 “那老头,你找马千总?”一个年长路人向他们喊道。 千总府门外的老者回过头去,见是一个挑夫收了行囊,正要出城北去。 “千总府上的人都去哪里了?”老者向那挑夫问道。 挑夫叹了口气,道:“你来晚了,马千总父子都死了。” “死了?”老者惊得瞪大了眼,急忙追着挑夫问道,“什么时候的事情?” “半个月前吧。”挑夫答道,“说是有个刺客,趁老千总去沙湖北边的宅院养病的时候潜了进去,手起刀落把马千总父子全杀了。” “一个刺客?”守轿的中年人惊道,“堂堂武昌千总府,竟被一个刺客攻破了?那千总府上,不是有个叫赵贞元的,武艺高强,难道也敌不过那刺客?” 挑夫又是一声长叹:“那赵贞元也死了,被刺客杀了。” “不可能!”老者追到挑夫身前,高声道,“老千总镇守武昌城几十年,赵贞元更是天下罕有的豪杰,那刺客竟能胜得过这两人?” “真的,不骗你!”挑夫被那老者惊着了,一边仓皇退着步子一边说道,“那刺客说是带着个孩子,拿一对长短双刀,名字叫……对了,叫江月容!” 江月容? 这名字,老者有些印象,似乎是江门门主的亲生女儿。 这么说来,是江门和千总府在武昌城火并了? 老者心中一紧,舍了挑夫,急忙回到轿子上,对轿夫低声嘱咐道:“武昌城不安全了,快出城去!” 守轿四人得了命令,仓促抬起轿子,正要箭步前行,却没跑几步便停下了脚步。 轿中老者心里焦躁,惊慌地问道:“怎么停了,快出城去呀!” “大人……”守轿的中年人凑到轿子前,轻声答道,“城门关了。” “不碍事,到了城门前,我亮出身份,便可教兵将开门放行。” “大人……”中年人继续说道,“关城门的,不是守城兵将……” 老者心惊,撩起门帘向外张望。只见武胜门前,有一群布衣堵在城门口,将紧闭的城门层层围住。刚才路过的挑夫想要过去质问,却被那些布衣百姓的气势震住,不敢接近,反扔了扁担逃了。 “糟了,中了套了……”年长的轿夫慌道,“大哥,咱们抄家伙吗?” 中年人思索片刻,转头向轿中老者躬身道:“大人,武昌城里,有能安稳过一夜的地方么?” 老者思索片刻,道:“调头往南,去武昌府衙门。” 说罢,老者放下门帘,两个轿夫提起轿子,中年人在前边引路,少年在后边防备,四人护着轿中人飞一般向南奔驰而去。 第三十三话 入瓮(下) 武昌城西北一带,是武昌城的官府重地,北至武胜门内凤凰山,南至汉阳门前黄鹤楼,衙门林立,府司相连,维持着整个武昌城的运转。 这片地带的最南边,与黄鹤楼斜向相对的一座大衙门,便是武昌府所在。武昌府衙门,是武昌城的心脏,代表着大清国对这里的统治。来往武昌城的江湖人,可以在任何地方处理江湖恩怨,却唯独不能杀进这武昌府县衙。若杀进去了,便不再是江湖恩怨,而是造反了。 眼看日落了,城里的宵禁即将开始,武昌府知府走出了衙门,坐进了自己的轿子里。 “路上走快些。”知府对轿夫吩咐道,“宵禁前要到府上。” 两位轿夫苦笑了一声,答道:“老爷,您要真担心宵禁前到不了府,明天您早些出来行吗?” 这两位轿夫也是伺候过几任知府的老人了,过往几任知府都是午后便走了,到府上还能吃上顿晚饭。这位知府大人倒好,每天都得忙到日落了才肯出衙门,逼得轿夫卯足了劲跑,苦不堪言。 知府听了轿夫的牢骚,叹了口气道:“好,明日我早些出来。” 这大人每次都这么说,从没兑现过。轿夫互相看了一眼,在心里抱怨一声,摇了摇头。他们却不知道,这知府近日来背负了多大压力。一切都源于半个多月前千总府马家父子之死。 武昌城与别处不同,南来北往的江湖人太多。要保这江湖重镇太平,光靠官府是不够的,还需要一个镇得住场面的江湖人,官侠合力才行。过去几百年,武昌城的历任知府都是这么管事的,凡不信这一套的,要么酿出了大乱,要么活不到下一任官职。而最近几十年,帮官府打理这武昌城的,便是千总府。一切江湖恩怨,只要老千总出面,便闹不大也出不了事,连江门这样的黑道也受千总府节制,安分守己。 谁曾想到如今,一夜之间千总府便没了。成百上千拿刀剑兵器的江湖人在武昌城里走动,更有江门这股势力在武昌城独大,一旦闹出事来,区区一个舞文弄墨的知府岂不是要把性命交在这里么。 轿夫只顾哀叹着自己主子不知体恤,缓缓抬起了轿子正要迈步,身后突然传来了一声叫唤。 “是知府大人么?” 知府一愣,忙喊一声“停轿”,走出来往后头望去,却见是另一乘轿子落在武昌府衙门前,被四个人护卫着。他看见,那护轿的四个人高大英武,气度不凡,四双眼睛如鹰鹫一般锐利,张望着四处动静。如这般人物,知府在武昌城呆得久了,一眼便能看得出是江湖中人。 今日怕是要惹上祸事了。知府在心里叹道。 “是谁喊我家大人?”知府的轿夫冲那四人喊道。 四个护轿人并不答话,却是轿子里缓缓走出一个老者,微笑着望向知府。那老者的面容,知府觉得有些眼熟,却不知在何处见过。 “知府大人,请留步。”那老者笑着,从衣袖中取出一个令牌,举在身前,“有件事,需知府大人相助。” 知府向那令牌看去,只见是一面圆牌,上覆蓝旗,牌上书着一个大大的“令”字。 王命旗牌! 知府的面色突然大变,慌忙向那老者小跑过去,匆匆跪伏到老者身前,恭敬地喊道:“下官不知钦差大臣驾到,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钦差大臣四个字一出口,连那两个知府的轿夫都被吓了一跳,急忙跪下身子,连大气也不敢出。 那老者收了王命旗牌,轻声笑道:“知府大人不必多礼,我有件要事,得请知府大人帮个忙。” “钦差大臣有命,下官自当遵从。”知府恭声答道,“不知大人需要下官做什么?” “烦你在这武昌府衙门里扫出几个房间来,容我和这几位弟兄住下。”老者道,“我们住一夜便走。” “这……”知府微微一愣,轻声问道:“大人之命,下官不敢有违,只是下官有一事不解。” “但说无妨。” “钦差大臣受圣上之命,手持王命旗牌,各处驿站官道都当备房备粮,不可怠慢。纵寻不到驿站官道,若事先派人来知会下官一声,下官也自会为大人准备上好卧房。官府衙门,是办公事的地方,本不为留宿所用,只有衙役和犯人才偶尔在衙门里凑合一夜呢。不知今日是什么缘故,大人不放风声,突然驾临武昌城,一不求住店,二不问驿站,却要在这官府衙门里过夜?” 知府这话说完,老者身后的年长轿夫脸上露出了怒色。 “你这知府好不识趣,我家大人是堂堂钦差,吩咐你办事,你去办就是了,怎么还敢还嘴?” 知府伏在地上惶恐不已,也不敢答话,只是念叨着“下官不敢”,头如捣蒜般往地上砸。 老者见了,拦住身后的轿夫,轻声叹了口气道:“知府大人,你真想知道缘故吗?” 知府想了想,硬着头皮答道:“望大人告知。” “我若说了,你不要怕。” 知府心惊,却又担心这钦差有假,思来想去,还是说道:“大人但说无妨。” 老者朝四周望了望,轻声说道:“这武昌城里,有人想杀我。” 第三十四话 闯衙人 武昌府衙门里,有一个简陋的小房间,本是供官员和师爷闲暇时饮茶休憩的场所。衙门里,属此处最安静,知府吩咐衙役抱来几床被褥铺在地上,倒也能睡得下五个人来。 衙役们忙碌时,知府却跟在那钦差大人身后,忍不住瞥着那钦差的面容,一股越来越熟悉的感觉在他脑中来回溯游,却就是明晰不起来。他倒也不觉得奇怪,既然是钦差,怎么也是朝廷命官或者封疆大吏,同在官场,说不定什么时候有过一面之缘呢。 他再看那几个护着他进衙门的武人,此时正帮着衙役铺着床铺。这几个武人,看起来却不像是常在朝堂里行走的人,怎么看都是些散漫惯了的江湖人。 “大人,这几位是您带着一起去办差的么?”知府低声问道。 钦差点了点头,道:“这一路上,多亏他们弟兄四人守护。” “恕下官直言,钦差之命,是朝中大事,代表的是朝廷威严。大人为什么不挑选些军中精锐,或是干练捕快同行,怎么找来这几个草莽江湖人?” 钦差抬起眼,饶有兴致地看了看这知府:“知府大人好眼力,一眼便认出他们是江湖人。” “在武昌城呆得久了,见得多了,就会认了。” 钦差笑了笑,缓缓说道:“他们可不是普通的江湖人,有他们护卫,比千军万马更让我放心。” “为何?” “因为他们都曾经想杀我。”钦差笑道,“杀我的办法,怕是没有他们没想到过的。” 知府一惊,钦差却大笑,伸出手指着四人中年纪最大的中年人道:“这位是渭南人,名唤陈平关。沉稳毅重,武艺也最高,是这四人中的大哥。” 钦差说完,又指向正忙碌中的年长轿夫:“这位是富平人王泰,性子最急,却也本性最真,勇猛无敌,是一员悍将。” 说着,他手又一转,指向了正打扫着屋子的年轻轿夫:“这是蒲城杨亮,年纪轻,个性爽利,热心肠,最好说话。” 最后,他指了指在院子里放风的少年,轻声道:“那是裴士林,大荔人。年纪最小,不爱讲话,但本领高强,是个靠得住的人。” 知府望着这四个武人,把他们的籍贯连起来寻思了片刻——渭南、富平、蒲城、大荔,这四个地方若说有什么特别之处,那便是…… “刀匪!”这个词从知府口中脱口而出,随即让他一阵不寒而栗,“大人,他们都是关中刀匪?” “曾经是。”钦差笑道,“所以说,他们四个人都曾经想杀我。但最后,他们被我收服了,立誓要以性命保我安全。” 说着,钦差抬头仰望向院子外的天空,长叹道:“我经历过许多事,被许多人背叛过。曾有一时,所有我曾信任的人,都背叛了我。所以这些年我明白了一个道理,真正不会背叛你的,只有你曾经的敌人。他们已经品味过与你为敌的滋味,却愿意以性命保你,自然也就不会再背叛你。” 听着钦差这话,知府脑中突然炸过一个念头,让他浑身一颤。他再看向那钦差的面容,猛地明白了些什么。 “大人……”知府呆呆地喊了那钦差一声。 钦差微微转过身,看向知府,那眼神中隐藏不住的气质让知府更加确信了起来。 “大人,您……”知府的声音微微颤抖着,“您莫非就是那位……” 知府的话还未说完,衙门外传来了一阵骚动。 “大胆!你敢硬闯武昌府衙?”是门外兵丁的喝声。 这一声厉喝,让正布置着卧房的四个关中刀客心底一惊。众人摒住气息,静静听那门外动静。他们只听见兵丁发出半声惨叫,随后便没了声响。等了片刻,却又听到有人向衙门里走来,那脚步声间还夹杂着几声孩童的嬉笑。 屋子里的陈平关示意钦差退到房间,自己却朝房外走去。 “二弟、三弟,保护好大人。”他只低声嘱咐了句,便走到了院子里,从轿子纵杠中抽出关山刀,背到身后,缓缓朝衙门正殿探去。 穿过正殿的后门,便是衙门大堂,高挂着明镜高悬牌匾,两旁立着杀威棒,虽没有衙役官员摆开阵势,但那气魄已渗入梁柱间,教人不敢冒犯。 陈平关见到大殿里,站着一个女子,背对着他。女子背上系了一个布袋,布袋里是一个孩童,趴在母亲背上好奇地四处张望着,发出咯咯的笑声。 除了这女子和背上的孩童,陈平关没见到什么来路不明之人,这让他不禁狐疑起来,未敢轻易走进去,只在正殿后门边谨慎地张望,试图找出藏在隐蔽角落里的其他人。 “你是在找我么?”那女子的语气如寒冰一般。 她说着,缓缓转过身子看向陈平关。她的手里握着一柄长刀,腰间隐隐还藏着另一样兵刃。背后的孩童调皮地拨弄着她的头发,她脸上挂着笑意,眼神却有一股藏不住的锐气。 陈平关看着那女子手中的兵刃和背上的孩子,突然想起在千总府门前那挑夫所说的话——有一个拿长短刀,带个孩子的刺客,只身攻破了千总府…… 陈平关握紧了背后的钢刀,面上却不漏风声,只低声问道:“姑娘,是来喊冤,还是告状?” 那女子却冷冷笑了一声,突然摸出一粒石子,甩手朝陈平关打去。 陈平关一惊,急忙甩动关山刀,挡到面前。石子在刀背上猛地一磕,迸出了几丝火星和一声鸣响,弹飞到别处去了。 这一招,陈平关认得!他缓缓放低刀刃,睁大了眼睛看着眼前这女子,心里阵阵称奇。 “姑娘,今日在武昌城外,是你么?” 女子哼笑一声,淡淡答道:“记得便好。你们护的那位大人,今晚是要住在武昌府衙门么?” 陈平关微微皱眉,思索片刻,忽然笑道:“姑娘怕是误会了,我们弟兄护卫的不是什么大人,只是个富商惹了些仇家,便付了点钱财请我们弟兄保他回老家罢了。” 女子听罢,却冷冷白了陈平关一眼,道:“堂堂知府,会给一个落单的富商下跪么?” “姑娘,你跟了我们一路?”陈平关忽然正色道。 “跟了你们一路的,可不止我一个。”女子说着,向衙门外望了望。 陈平关顺着那女子的眼神看过去,看到衙门外遇袭的衙役晕倒在地上,想必是这女子下的手。武昌城的宵禁还没开始,有许多人从衙门外匆匆走过,却竟然没有一个人停下来看看这衙役怎么回事。这景象,让陈平关心头一紧。 平民百姓,爱看热闹是天性。衙门口躺着一个衙役,人来人往却没有一人驻足围观,这不合常理。莫非,这衙门外来来往往的人,都不是平民百姓? 陈平关还想多问,那女子却扭头朝门外走去,只冷冷地留了句话:“今夜在院子里点一盏灯,你不要睡着。” 眼望着那女子突然进来,又突然离去,陈平关已是一头雾水,只在女子身后喊道:“我为何要依你所言?” “因为我比你了解你们的敌人。”女子离开前,平静地答道。 第三十五话 一盏灯 深夜时,秋风渐起。 武昌府衙门的后院里,一盏油灯在风中孤单地立着,灯火被秋风惊扰,摇曳翩翩。 院子里的光影透过纸窗打入小屋中,在窗上留下一阵阵跃动的红晕,似秋风起舞。 陈平关静静盯着那窗上的光影,皱着眉头,若有所思。身边的二弟王泰只被那灯火照着眼睛难受,翻来覆去难以入眠。却是三弟杨亮、四弟裴士林睡得心无旁骛,鼾声起伏。那位钦差在众人的护卫下,睡在小屋的角落里。他紧锁着眉头,似乎正被梦魇所困,不知在梦中遇到了什么苦痛。 望着窗外火光,陈平关的眼皮渐渐沉重了起来。连日赶路的疲惫、城外一战的余乏和着夜色下的困意向他袭来,让他难以抵挡。 黄昏时的那女子究竟是谁,是否就是杀破千总府的刺客,又为何要在城外相助,留下的这句警示又是什么缘故…… 他想着想着,思绪便飘散开去。朦胧间,他的意识似乎又回到了关中广漠的黄土地上,风沙万里,烈日灼人。蒸腾的热气间,他隐约看到远处有一对老夫妇互相搀扶着,向着沙尘尽头走去。 那身影,陈平关只觉得无比熟悉。 朦胧间,他感觉自己一步步朝着那二人飞去。随着二人的身影越来越紧,陈平关的心情也越来越急切。 “爹……娘……”他隐约地喊着,喉咙里却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他感到,四周玄黄的沙土和碧蓝的天空都渐渐隐没入了一片虚无的暗黑中,唯有那老夫妇的身上发出温暖的红光,似指引他的意识前行的路标一般。他努力想要向那红光靠过去,但他前行得越快,那老夫妇的脚步便也越快,无论他如何追赶也近不了那红光半步。 “爹!娘!”他用尽了全力,四周却仍是一片寂静。 突然,一道黑影在那红光前一闪而过。陈平关心中一震,猛地睁开了双眼。 院中油灯打在纸窗上的光影,被几阵快速闪过的黑影搅动了。 武昌府衙的后院,是一片空旷的院落。院墙边的几株秋木,也早已落去了叶子。这个时节,是什么黑影扰动了园中的灯火? 院子里有人? 陈平关握紧了手中钢刀,顺着一道黑影的动势轻声向前探去,把耳朵贴到门边木壁上,探着屋外的动静。他听到一阵猝然的风声,在他耳边呜咽了一声。 “不好!”他猛地把身子向后倒去。就在这一瞬间,一柄利刃从木壁外刺入,顺着陈平关的脸颊边擦过。 “有刺客!”陈平关高声喊了一句,身子却不停歇,左手单掌撑到地上,右手将关山刀在身前轮转一挥,打向墙外。关山刀锋利无比,又加之陈平关臂力惊人,一挥之力,竟把身前木板砍成两截,连带着削过了门外人的胸口。门外刺客吃了一惊,虽奋力向后跃起,却慢了半步,被陈平关的刀划破了胸膛,惨叫一声,喷溅出血光无数。 陈平关的喊声惊醒了屋中沉睡的众人,三名刀客一抬眼便看到一片血浆喷涌进来,无暇做片刻犹豫,纷纷抓起手边关山刀,对着门外摆开架势。 “三弟,保护大人!”陈平关挥刀喊道,“二弟四弟,随我杀出去!” 三人得令,老三杨亮横刀挡到钦差身前,老二王泰和老四裴士林跟在陈平关身后,破墙而出。 弟兄三人来到院中,只见房梁屋檐上有七八名黑衣刺客,手执各种兵刃埋伏着。院落里还有四五人,早被被陈平关乱刀杀散,退到院墙角落,对着三名刀客摆开了起手式。 一盏油灯,灯火被几阵旋风扰动了火舌,在院落中央闪着血色红光。 “你们是何方贼寇,竟敢夜袭武昌府衙,是想造反吗?”陈平关横刀喝道。 听完陈平关这一声呵斥,房顶上跃下一个黑衣人。从这人的身形看,陈平关暗暗断定这就是在城外与自己交手的那个头领。 那黑衣人头领落定身形,看了看院子里的那盏油灯,皱了皱眉。 “先把伤者带走。”他向身后的黑衣人低声命令道。 他身后有两人得了命令,扛起被陈平关所伤的黑衣人,一跃出了院墙,消失在了夜色中。 王泰和裴士林正要追击,面前的黑衣人头领却突然从腰间掏出一支九节鞭,在手上甩开,摆出了起手式。二人不敢怠慢,急忙撤步举刀,对准了那头领。 “刀客,这点灯透敌的计策,是谁教你们的?”头领低声问道。 陈平关心中隐隐一惊。 黄昏时那奇女子说要在院中点一盏灯时,陈平关是不知所谓的。但今夜刺客袭来时,却正是这盏灯打在窗上的光影,暴露了那些刺客的行迹。屋外人的踪影可以用油灯的光亮来判断,屋内却是一片漆黑,如此一来便只有屋内人看屋外人,屋外人却无从得知屋内虚实了。 这计策,原来有个名头,叫做“点灯透敌”。那女子说她了解这些刀客的敌人,看来不是虚话——那女子究竟是什么来头? 陈平关心中虽然有无数问题,脸上却是淡然自若的神情:“你若要我答你,你先答我——你们究竟是何方神圣,什么目的,为何要追着我家大人?” 头领冷笑一声,道:“不是说你们办的是江湖事么,怎么住的是武昌府衙,保的是一位大人?” 陈平关横着关山刀,头领甩过九节鞭,王泰、裴士林摆开架势,屋顶上、院落里的黑衣人摸出暗器,两边不再搭话,只等一声喊杀起,就要分出胜负来。 油灯火光一闪,皓月没入云间,眼看一场腥风血雨就要在武昌府衙绽开。 “院墙上是什么人!”府衙外突然传来了知府的声音。 众人一惊,四处望去,却见一阵阵火把从八方向武昌府衙聚来。 黑衣人头领收住招式,举起单手,轻轻喝了一声“撤”。眨眼间,只见那些黑衣人飞檐走壁,瞬时没入了夜色中,无处可寻。 知府带着巡夜官兵奔入府衙,来到后院,却只见小屋的木墙破了几个窟窿,地上溅了一滩血,还有一盏油灯在院子中央跃动着。 第三十六话 灯火 八年前,一个雨夜。 那是一个早已忘却了名字的地方,江月容记得自己和秦狼躲在一间破木屋中。 秦狼吹灭了屋中的灯火,握着手中的双刀,在一片漆黑下紧张地听着木屋门外的动静。雨声喧嚣着,盖过了许多响动,让他听不清外面的人声。 江月容捂着受伤的手臂,她能感觉到血正从她的指缝间渗出。她以为自己强忍住了哭泣,直到后背忍不住颤抖了一下,她才知道自己并没有。 “对不起……”她的声音还很稚嫩,带着无法抑制的惊慌,“都怪我,没沉住气,出手早了,害了你……” 她说着,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抽泣,借着漆黑夜色的隐蔽流下了眼泪。秦狼虽看不到江月容的眼泪,但他听得到江月容声音里剧烈的颤抖。 江月容感觉到,秦狼缓缓把一柄刀搭在了她的手臂上。秦狼不敢用手去碰江月容的身体,但这柄刀轻柔地触到江月容时,江月容仿佛感觉到这是一只温柔的手臂。刀身冰凉的触感让此时的江月容缓缓平静了下来。 别怕,有我在。透过这柄刀,秦狼轻声对江月容唤道。他虽未出声,江月容却懂得了。 木屋外,传来了清晰的踩水声。 秦狼和江月容安静了下来,屏住呼吸,紧张地望着紧闭的木屋小门。 那踩水的脚步声很柔和,步子节奏很慢,透着一股沉稳的气息。木屋的墙壁是用一条条木条粗陋造成的,墙壁上密布着细小的缝隙。透过那些缝隙,江月容和秦狼看到一丝光亮从屋外照进来,像是灯笼的火光。 江月容紧紧捂住胳膊上的伤处,脸上的汗水顺着两颊滴滴滑落。秦狼缓缓把身子挡在了受伤的江月容身前,双眼在黑暗中的小屋中露出饿狼般的杀气。 那踩水的脚步声,在木屋门外停了下来。木墙缝隙间的光影悠闲懒散地来回晃着,却迟迟没有破开那扇窄窄的木门。 “月容,是你么?”木门外,传来了江南鹤的声音。 “爹!”江月容听到父亲的声音,紧绷的情绪在那一刻断弦一般,哭喊着挣扎起身子向木门跑去。 她猛地拉开木门,便要扑向父亲的怀里痛哭。可她还没来得及扑过去,便听到耳边一阵疾风袭来。 一声巨响,江南鹤的巴掌狠狠地扇到了江月容的脸上。江月容被这一击之力震回了木屋中,摔在柴草堆上,喉中发出一声稚气未退的呻吟。 门外的江南鹤穿着蓑衣,提着一个小小的灯笼,冷眼看着江月容。 “若是敌人装出我的声音,你现在已经死了。”他威严地对江月容说道。 江月容忍着委屈,缓缓跪到江南鹤身前,压抑着起伏的哭腔小声道:“谢父亲教诲。” 江南鹤看到江月容的手臂上渗着血,摇了摇头,叹息了一声。 “阿生第一次杀人的时候,可没有你这般狼狈。”他叹道。 江月容只是低着头,不敢回话。 秦狼却走过来,跪在了江月容身边,也低着头对着江南鹤。 怪我没有保护好月容,请不要责罚月容,责罚我吧。秦狼虽未出声,但江南鹤和江月容都明白他的意思。 江南鹤微微闭了闭眼,向木屋外望了望。 “有多少人在追杀你们?”他低声问道。 江月容忍着哭答道:“女儿不知……” “追杀你们的人武艺如何?” “女儿……不知……” “他们用的什么兵器?” “女儿……”江月容终于痛哭失声,“女儿不知……” “你们两个是光顾着逃命了么?”江南鹤的声音虽低沉着,却透着一股可怖的怒意,“你们这样,也配得上叫江门刺客?” 江月容只是痛哭着,几番想要克制,却压不住自己喉中呜咽的声音。 江南鹤闭目摇了摇头,仰面对向落雨的夜空。他脸上水珠滚滚落下,却不知有几分是雨,有几分是别的什么。 过了许久,他低下头,睁眼看向远处一片星星点点的火光。他的眼神,冷若寒冰。 “你们躲进木屋里去。”他对江月容和秦狼吩咐道,“今日我再教你们一招,你们要好好学着。” 江南鹤把手中的灯笼放到了木屋外不远处,自己却转身走进了屋中,合上了木门。 远远寻过来的追兵望见木屋外的灯笼,便径直向木屋走来。 江南鹤接过江月容落在屋中的短刀,握在手里,双眼冷冷盯着屋外的光影。 追兵顷刻杀到,却不立刻冲进木屋,而是在屋外重整阵势,甩手暖了暖手中兵刃,只等一个手势便一拥而入。他们却不知,这些动作都从木屋的缝隙间,借着灯笼的光影透进了屋中人眼里。 守在木屋门外的追兵缓缓抬起一只手,只等这只手落下,便拉开木门,将躲在木屋里的刺客一网打尽。他冷笑着,胳膊一用力,小臂向下一甩,却只看到刀光一闪,迸出一片血色,唯独没见到自己的手落下。过了片刻,钻心的疼痛才顺着断肢传来,让他发出了一声惨叫。可那声惨叫刚出了半响,木门内刺出一柄短刀,不偏不倚,正插进了他的喉咙。 江月容和秦狼在屋中看到,江南鹤挥刀的身影如鬼魅一般。木屋的缝隙间凡有光影晃动,江南鹤的刀便立刻杀到,将屋外人连着木屋墙壁一并劈开。他的每一刀都伴着一声惨叫和一片血光,直到分不清木屋缝隙间的红光是灯笼的火还是追兵的血。 随着江南鹤干净利落的几招开山刀势,屋外重又归于了平静,只有雨声打在灯笼的光影上,在木屋里回荡开来。 江南鹤收了刀势,把短刀扔回了江月容面前。 “这计策,叫做点灯透敌,记住了。”说完,江南鹤便不再言语,只拉开那扇早已被他砍得破烂的木门,静静走入了雨中,提起那只灯笼,带着一阵光影渐渐远了。 木屋外的雨夜里,只留下了几具尸体,一地血水。 八年后,武昌城外的破庙里。 江月容从武昌府衙回来,看天色已经暗了,便在佛前点了两支烛,带着孩子进了禅房。她合上禅房的门,大殿里的佛光打在禅房门上的窗纸间,印出一片淡红和深黄色的烛影。 江月容望着那烛影,轻轻拍了拍怀中的孩子,安心地躺到了禅房深处。 不知为何,她忽然想起了些八年前的往事。她晃了晃脑袋,把那些往事扔到了一旁。比起往事,现在要做的才是更要紧的。 她知道,今夜武昌府衙会有一场胜负。明日,她便要去看看,究竟是哪边胜了,哪边负了。 第三十七话 刀娘(上) 早晨,武昌府衙。 钦差静静读罢手中的奏章,缓缓合上,眉间已紧紧皱出了一道沟壑。 “大人,您看这奏章如何?”他的身前,武昌府知府低声问道,“这伙贼人夜闯武昌府衙,目无法纪,下官凭这奏章上报,必能调来兵马征讨,把这些贼人斩尽杀绝,一个不剩。” 钦差却缓缓摇了摇头。这知府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但现在偏偏有许多事不能告诉他。 “武昌到京师,路途遥远,再如何快马加鞭,送到朝中也是半个月后了。”钦差缓缓说道,“如今我们是笼中鸟兽,朝不保夕,等不到朝廷调兵虎符的,还需想办法自保才是。” “那就先斩后奏!”知府小声说道,“先调动湖广兵马,抓了贼寇,再上报朝廷。” “朝廷不会许你这么干的。” “为何?” 钦差却不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忽然问道:“知府大人,昨夜的刺客是什么来头,你可有头绪么?” 听到这里,知府轻轻叹了一声:“武昌城里的黑衣刺客,没有别家,只能是江门。” 江门,那是湖广一带令人闻风丧胆的刺客门派,从五百年前元末民乱时便已立派,至今已是名震天下的黑道。 想不到如今,连江门也出手了,钦差紧锁着眉头,却不说话。 “若是老千总还在,哪能容江门如此猖狂。”知府凶狠地小声骂道。 侍立在钦差身旁的陈平关听到知府这句话,忽然想起昨日黄昏时遇见的女子,思索片刻,低声问道:“知府大人,听说千总府是被一个刺客攻破的,是真的么?” 知府听罢,沉沉叹了口气:“是老千总年老体衰,重病在身,又赶上小千总闯了些祸事,府中兵将军心涣散,教头赵贞元又让这些琐事分了心神,才被那刺客趁虚而入。若非如此,哪怕单以那赵贞元一人的本领,莫说一个刺客,就是整个江门也未必能破得了千总府。” “那破了千总府的刺客,究竟是什么人?”陈平关轻声道。 “我也只是听离开千总府的老兵丁说的,说是那天夜里老千总重病时,有个女刺客带着孩子,使长短双刀闯进了老千总在沙湖北边的大宅。没人见到那刺客面容,但那刺客自报了姓名,说是叫江月容。” “是那江月容杀了老千总?” “这倒是个误传。我听千总府的老兵丁说,老千总是病死的,那时候刺客还没来得及出手。” “那赵贞元呢?” “这个……那老兵丁也说不知道。但老兵丁说当时宅子里只剩下了那个女刺客和赵贞元,再加上一个小千总,三人而已。到了第二天官府去看,只见到赵贞元和老千总父子的尸体,却没见那刺客。看来应当是那江月容出手杀了他们。” “这个江月容……是个什么人物?” “这话我可不知从何答起了。”知府说着,脸上却一片茫然,“自破了千总府,许多人都在问这个江月容究竟什么来头,江湖上还给她起了个绰号,唤作‘负子刀娘’。可真要说起这江月容究竟是谁,那可是传言千千万,莫衷一是。有人说她是江门门主江南鹤的女儿,又有人说她是要杀江南鹤的刺客,还听说江湖上有她的赏银,那数目还不小呢……” “赏银?”一旁的王泰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要说赏银,俺们弟兄早些年,谁还没有个把赏银?俺王泰这颗人头,四五年前能换一百五十两银子呢。那江月容有多大本事,能高过俺的赏银么?” “前阵子听说是二百两,破了千总府之后,听说现在赏银加到了三百两。” “什么?”王泰怒目圆睁,气冲冲道,“她一个小娘们,赏银比俺还高一倍?” “二哥,你若抱着那小娘们寻个山崖跳下去,能白赚一百五十两银子呢。”门边的三弟杨亮一声打趣,惹得屋里众人哄笑起来,唯独那王泰涨红了脸,哼出一口粗气。 “这武昌城里的人,怕是没见过什么大世面!”他说着,提起手中钢刀,气冲冲跑到院子里去了。 到了院中,这王泰越想越气,一腔怒意无从发泄,便把手中一柄关山刀轮转起来,在院子里大开大合,上下翻飞,惊得一地落叶沙尘漫天卷起,似暴雨江潮一般。 一个衙役从衙门堂前跑来,刚出了后门,便见到王泰在院子里舞着钢刀,卷着风沙,口里喝声如雷鸣一般。他怕王泰一个不小心把自己给砍了,便缩在后院角落里不敢动弹,只求这王泰早把这一套练完,他好赶紧跑去找知府大人。 王泰舞了一阵,还未尽兴,余光却瞥见远处院墙脚落躲着个人,哆哆嗦嗦地望着自己。他急忙收了刀势,对着那衙役吼了一声:“你躲在那里做什么!” 衙役吓了一跳,战栗着答道:“我……我去找大人……” “找哪个大人?” “可……可能是找……找知府大人……” “找他作甚!” “来……来了个姑娘,说要找大人……” “你哭什么?” “我……我不知道……”衙役哆哆嗦嗦,被王泰凶神恶煞呵斥几声,吓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王泰收着刀,不屑地白了那衙役两眼,迈步朝衙门大堂后门走去。 “俺去看看外头姑娘是伸冤还是告状,你去屋里喊你家大人去!”他厉声吩咐着,心底却暗暗骂了声——娘里娘气的东西。 第三十七话 刀娘(中) 早晨,武昌城刚开了城门,街上还没有多少行人。 但武昌府衙附近的路人,却异常的多。这些人看起来都是等着出汉阳门的小贩,或者黄鹤楼下摆摊卖艺的艺人。可武昌城们这么多,为什么偏对着长江的汉阳门外聚着这么多小贩?黄鹤楼下自然卖艺者众,可一大早上行人还没几个,怎么会聚了这么多卖艺人? 江月容带着斗笠,垂下白纱遮住面容和背后布袋里的孩子。她的手上,戚家长刀封在鞘中,乍看起来像是一根木棍。她走到武昌府衙外时,透过白纱,便看到有无数双眼睛装作随意地瞥向自己。 武昌府衙大门缓缓拉开,有几个衙役说笑着,提着长枪走到门外开始了今日的守卫。看到这几个衙役轻松的眼神,江月容暗暗想着,昨夜的胜负看来是明朗了。 她摘下白纱斗笠,露出一张姣好的容颜,用那双带着些许笑意的眼瞳向汉阳门前和黄鹤楼下望了望。那些小贩和艺人急忙转过身去,避开江月容的目光。 江月容冷笑了一声,迈开步子向武昌府衙里走去。 “姑娘,这里是武昌府衙,你进来做什么?”一个衙役拦住了江月容去路。 江月容朝那衙役轻轻笑了笑:“我来找一位大人……” 武昌府衙大堂,江月容手握着长刀,背着孩子,将白纱斗笠支在墙角,自己只静静站在大堂中央。她看到,四周的衙役紧张地注视着自己手中未出鞘的长刀。 她等了不久,府衙后门走进来一个高大壮汉。壮汉的手里提着一柄钢刀,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比起江月容,却是那壮汉看起来更该戒备。满堂衙役们都吃了一惊,急忙躲闪开去,发出一阵慌叫。 这壮汉的样貌,江月容隐约记得。昨日在城外,他也是那护轿子的四个刀客之一。若江月容记得不错,他应当是个抬轿子的。 既然他走得出来,可见昨晚江月容教的办法起了作用,这一行人应当都保住了性命。 那壮汉看了江月容一眼,目光落到了她手里的长刀上。 那柄长刀,虽藏在鞘里,却藏不住那浑重修长的形制,像是一根长棍。如此沉重的兵刃,江月容却只是单手提着,看来毫不费力,让那壮汉刀客心里一惊。 “姑娘,听说你来找知府大人?” 江月容冲那刀客笑了笑,道:“谁说我来找知府了?我找的是另一位大人。” “哪位大人?” “你们四人护着的那位大人。”江月容浅浅笑着,眉目间却透出几股剑气。 那刀客听完,哼出一声,把一柄钢刀贴在身前舞了个花,摆开架势,厉声喝道:“大胆贼人,昨夜偷袭府衙未成,今日还敢硬闯吗!” 江月容却只是嘲弄地看着那刀客,笑道:“我要是贼人,昨夜你们几人早被刺客杀了。你去问问你家大哥,昨夜那点灯透敌的计策,是谁教给他的?” 刀客一愣,随即怒道:“原来是你这娘们出的馊主意!昨夜在院子里点个灯,照了俺一晚上没睡踏实!” 说到这里,他突然转念一想,这里头味道不对——昨夜那黑衣头领来袭,也说这计策唤作点灯透敌,与这女子所说的字句一模一样!这女子,怕不是与那黑衣头领有什么关联! “你是何人,报上名来!”刀客怒喝道。 江月容冷笑一声,把手中长刀探到身前,轻声道:“刺客,江月容。” 堂中衙役闻言一惊,急忙举起手中兵刃,左右围住了这堂前女子。江月容却不见半点慌张,左手只提着长刀,右手举到肩上与身后孩童伸出的小手嬉闹几番,对眼前这一柄钢刀、两排杀威棒毫不在意。 那刀客沉住刀,低声道:“你就是江月容?” “你认得我?” 刀客却冷冷笑了:“是你便好,俺正手痒痒,想碰碰你的兵刃呢。姑娘,得罪了!” 那刀客不由分说,左手捏住刀柄上的红巾,右手轮转起关山刀,踩着一阵旋风,便直直向江月容喊杀过去。 江月容却自信地望着那刀客,将左手长刀提到胸前,将刀柄冲后;右手搭在刀鞘上,把鞘梢对准了那壮汉。她看时机一到,便左手把长刀向身后一抽,右手顺势把刀鞘向前扫出。 那刀客只顾挥着刀,却在轮转的刀影间依稀看到一条木棍向自己飞来。他这轮转的刀法,防那细碎的暗器飞镖自然无事。可这木棍来势汹汹,又长又重,刀身打在木棍上只稍稍变了变那木棍的方向,却拦不住木棍的力道。转眼间,江月容的刀鞘便破了刀客的轮转刀,重重在刀客肩上砸了一下,逼得那刀客踉跄退了几步,跌靠在大堂墙上。 刀客似乎不敢相信一个女子能有如此力道,瞪大了眼睛望着江月容。 江月容将系在背后的布袋一转,把身后的孩童转到右手怀中抱着。孩童似乎把这场交手当成了一场嬉闹,咯咯地笑着,在江月容的肩头兴奋地蹭着小手。江月容的左手伸出长刀指向那刀客,脸上挂着有些调皮的笑意,像个出了风头的小童般得意地望着那刀客。 刀客望见,江月容手里的长刀形制颇为古怪,只在刀尖一段开刃,整个刀身却反像是根铁棍子。 刀客心中恼火,重整了身形,嘴硬道:“刚才我怕伤着你背后孩子,才故意手下留情。你先把孩子放下,我再好好跟你打过!” 江月容轻佻地扬起眉毛,浅浅笑道:“不必了,你的刀尽管打来吧,碰不到我孩儿的。” 刀客涨红了脸,恶怒冲冠,也不管什么招式章法了,只管迈开大步,举刀便向江月容劈来。他却不知江月容脚下步法精妙,眼见着关山刀近了,便突然移开身形,在那刀客眼前一晃而走。那刀劈砍下去时,刀客身前早不见了江月容身影,背后却不知何时吹起一阵旋风。刀客急忙回身,却哪里来得及,只感到江月容那柄铁棍般的长刀砸在他后背上一阵剧痛。 他向前踉跄几步,跌到地上,心中一寒,只道这一刀砍下去,自己后背上必定皮开肉绽,这辈子性命就交待在这一刀上了。他急忙伸手往后背一摸,却没摸到半点血迹,再回头看去,却见江月容反握着长刀刀身,把刀刃冲着自己,却把刀柄对着那刀客。刚才那一击,是用刀柄砸下去的。 “那刀客,你的本领如此不堪,保得了你家大人么?”江月容咯咯笑了两声,这两声却砸在那刀客心底,阵阵生疼。 江月容话音刚落,那衙门后门外又传来另一个声音。 “那姑娘看我本领如何?” 江月容只听得一阵脚步如鼓点般砸在地上,心中一紧——这人的步法与那壮汉截然不同,每一脚都精准有力,由远及近如狂风一般,单论脚力怕不在江月容之下。 江月容不敢怠慢,急忙将左手长刀甩出,右手护着孩子向身后撤去。 她的长刀刚刚转过来,便见到眼前又是一柄关山刀向自己胸口刺来。两柄兵刃相交,发出一声轰鸣,各自偏转几分。就是这几分的偏移,让二人都避开了这一击的准心,谁也没有打中对方。但二人心底都是一惊,不敢恋战,急向身后跳开,摆开架势。 江月容怀中的孩子被那两刀相撞的声音惊吓,哇哇地大哭了起来。江月容反手扣住长刀,右手抱紧了孩子,把脸颊蹭到了孩子的额头上,轻声安抚着。 那壮汉趁着这工夫从地上爬起来,厉声喝道:“四弟退下,我不要你帮!” “不要我帮?怕你要被人给打死了。” 这位“四弟”是个面容冷峻的少年,口中语气也与他的面容一般寒气四溢。他看到江月容左手长刀的握法着实奇怪,不是握住刀柄,而是反手握着刀身,只露出刀尖上开刃的一段在身前,却把刀刃后的长长铁棍护在小臂一侧。 “姑娘,你这是什么刀法?”他低声问道。 江月容却回想着刚才那少年的一招突刺,冷冷道:“刀劈剑刺,你把钢刀作剑用,你这又是什么刀法?” 第三十七话 刀娘(下) 府衙大堂的一声刀响,径直传入了后院深处。小屋中的陈平关被这声音一震,手中握紧了钢刀。 “三弟,保护好两位大人。”他对杨亮吩咐了一声,快步向大堂跑去。还未进到大堂,他便看到堂里的衙役慌慌张张从后门跑了出来,惊慌地喊着“又打起来了”。 陈平关不敢怠慢,拨开慌乱的衙役,箭步冲进大堂。一刀堂中,他便看见王泰和裴士林横着关山刀,与一个抱孩子的女子对峙着。那女子手里反握着一柄长刀,手却直接抓在刀身上,只露出刀尖开刃的一掌长。 这般握刀法,陈平关也是第一次见。 他再看向那女子面容,正是昨日前来指点自己的那个奇人。 “二弟四弟,不得无礼!”陈平关急忙低声喝道。 横着刀的王泰和裴士林闻言一惊,看向了大哥,却见陈平关把钢刀一转收到小臂侧,拱手向那女子抱拳行了一礼。 “姑娘,一场误会,我家兄弟多有得罪,还望勿怪。” 王泰听完这声,心中又生起一阵恼火,急忙喊道:“大哥,你怎么给她赔礼?你知道这娘们是谁吗?” “我自然知道。”陈平关平静地答道,“负子刀娘,江月容。” 话音一落,王泰满肚子的话堵在喉咙里生生咽了下去,裴士林却是心头一惊,瞪大眼睛望向了那女子。 江月容抱着孩童,按下长刀,朝陈平关微微笑道:“原来你已经打探出我身份了。” “昨夜还要多谢姑娘指点,我们才能逃过江门刺客的夜袭。这件事,我该向姑娘先道声谢。” “不必着急谢我。”江月容低声道,“没出武昌城,你们的命就还没有救下。” “谢姑娘关心,我们早上休息片刻便出城去,不会在武昌城多留一夜了。” “你们出不了城。”江月容冷冷说道,“若是单凭你们弟兄四人硬闯,倒有几分机会出城去。但若要护着那位大人,怕是走不到汉阳门。” 陈平关微微一惊,忽然想起昨日街道上往来的路人,心底一沉。 “二弟四弟,你们先待在府衙,不要走动。”陈平关冷冷吩咐了一声,缓缓迈步朝府衙大门走去。走过前院,到了门边,他只见府衙外小贩和卖艺人来来往往,一片繁华模样,却偏偏不见几个赏钱的路人经过。他听见几个衙役在门外闲聊,便唤过一人来问道:“这武昌府衙外,平日里都这么热闹么?” 那衙役却笑了:“平时就是庙会过节的时候能这般热闹,可那也得等到午后人才聚得起来。今天可让钦差大人赶上了,不知为什么,一早上来便这么多人,我们弟兄都猜测是不是正午时候要闹什么节庆了。” “这地方平常时,早上人多么?” “平常时大早上哪能有人在街上行走,得到晌午时才有人过呢。” 陈平关紧锁着眉头,朝外边这些人望去。凡他目光所指处,小贩艺人都像是刻意避开他似的,无一人与他对视。 陈平关放过那衙役,转身走回大堂,皱着眉,对江月容问道:“门外的,都是江门刺客么?” 江月容却摇了摇头:“若都是江门刺客,我当进不来这府衙。” “为何?” “凡江门刺客,应该都认得我。”江月容笑道,“他们备了赏银,要我性命。” 堂中三位刀客都暗暗心惊。 “这么说来,姑娘之所以相助于我们弟兄,是因为我们都是江门的敌人?” 江月容只是笑着,却不回答。 陈平关眉头紧锁,又低声问道:“姑娘,若真如你所说,外边的人不是江门刺客,那他们是谁?” “我也不知。”江月容答道,“这事,该是我问各位刀客才是。那位大人一路走到武昌城来,不找军马护卫,却用四个江湖人抬着轿子,是何解释?” “姑娘,这话你可不当问。” “既不当问,我便胡乱猜猜好了。我猜,那位大人定是知道自己此行当有一番凶险,所以找你们弟兄四人做个护卫。既然找你们而不调拨官军兵马,看来这凶险,想是自官家来。可你们进了武昌城,先去千总府,后住武昌衙门,看来是确信这武昌城不是凶险处,可猜测这凶险,是来自别处官家,那凶险之人不在武昌。可惜你们千算万算,却偏偏没算到武昌城里已没了千总府,更没算到那别处官家已先找到了江门刺客来对付你们。”说完,江月容笑了笑,“小女子胡乱说了些无甚根据的话语,三位大侠莫要见怪。” 江月容这一番话说完,三位刀客面色铁青,沉默不语。见三人这般表情,江月容又笑道:“若果如小女子这般猜测,武昌城里想杀你家大人的,怕不止江门一家。府衙外那些人,想必正是别处官家调派的人马,来盯住你家大人的。” “姑娘既如此说,我家大人莫非是被人重重围在武昌城,只能任人宰割了?”陈平关低声问道。 “若没有我,你们怕是必死无疑。”江月容环视着三名刀客,轻声道,“但若信得过我,这武昌城便是你们的安身处。” 江月容一席话说完,陈平关眉头紧锁,裴士林冷眼相对,王泰一脸茫然。偌大的武昌府衙,此刻却没了动静,只有江月容怀中的孩子静静玩弄着母亲的头发,时不时在嘴里吮吸两口,又睁大眼睛盯着看那发丝上的枝丫。 “姑娘……”陈平关突然开口道,“你究竟为何要帮我们?” “你就当我是古之侠风好了。”江月容笑道,“你们既是江门之敌,我便愿意帮你们。” “如此而已?” “如此而已。” 陈平关突然正色道:“姑娘,你可知道我家大人是谁?” “他是谁,与我何干?”江月容冷笑道,“你只需知道,你家大人的命,只有我能救得。” 陈平关沉吟片刻,缓缓迈步向后门走去。 “姑娘,请随我来。”陈平关轻声道,“我带你去认识认识我家大人。” 第三十八话 孤城 武昌府衙的小屋,门窗紧闭,有些昏暗。 小屋中,挤了许多人。江月容静静看着眼前这些人物——四个刀客握着钢刀围在他身边,两位大人坐在小屋深处望着她。屋内昏暗,看不清人脸,但江月容隐隐觉得,那钦差的面容有些眼熟。 江月容还未开口,却是那知府低声问道:“你就是江月容?” “是。” “就是你破了千总府?” “我确实闯进了沙湖北的旧宅。”江月容答道,“但我是奔着小千总的性命去的。我出手时,老千总已经病死了。千总府的兵丁家仆,都不愿认小千总做家主,自行散了。破千总府的不是我,是小千总自己。” “强词夺理!”知府咬着牙说道,“你可知道,你那一闯,闯去了整个武昌城的太平!如今这武昌城里没了千总府,要有多少血雨腥风!” “这怕是怪不到小女子头上。”江月容冷笑道,“我倒要问问知府大人,小千总杀人为何不抓?倒要逼得一个小姑娘卖身悬赏,害了一个侠客白白送命。没了千总府,武昌城便要血雨腥风?那这武昌府衙是做什么的?你堂堂知府是做什么的?” “你这丫头嘴上说得倒是轻巧!你以为武昌城那么好管的么?” “你若管不了,便该摘了这顶乌纱帽,辞了这官位,让管得了的人来管!” “你……” 知府涨红了脸,正要分辩,却被身边的刀客老三杨亮拦了下来:“知府大人请息怒,这姑娘毕竟是来帮大人度过眼下这困局的,且先放下旧日恩怨,听听她说法也好。” 杨亮的话说得委婉,语气也和善,把知府心里那一团火给三言两语揉了回去。知府甩了甩袖子,口中哼了一声,扭过头去,止住了这番争吵。 杨亮笑了笑,又朝江月容拱手道:“姑娘,也请嘴下留情。知府大人自有难处,官场上许多事也是身不由己的。姑娘既然进了这屋子,也是自己人,就别为难知府大人了。” 江月容听那杨亮这番言语,语气诚恳躬切,只觉得自己也说不出什么尖酸刻薄的话来了。 钦差见二人安静了,终于缓缓开口道:“姑娘,你怀中的孩子是谁?” 钦差的声音低沉却威严,江月容总觉得自己曾在什么地方听过这声音。 “这是我儿。”江月容轻声道。 “你来这险境,为何要带着一个孩童?他父亲在哪里?” “被江门杀了。”江月容的眼睛,在昏暗的房间了闪着一股剑气。 钦差听完,轻轻叹了一声道:“你与江门为敌,就是因为你的丈夫么?” 江月容静静点了点头,脑中想起了夜色灯火下吕良的容颜,心中忽然泛起一阵酸楚,不由把脸颊轻轻贴住了孩子的额头。 江月容眼中隐隐闪现的泪光,让四个刀客不觉深深按下了兵刃。 钦差沉吟许久,忽然问道:“姑娘,你说我们出不了城去,是真的么?” “千真万确。”陈平关替江月容答道,“我亲眼所见,武昌府衙外聚了许多来路不明之人,一路守到武昌城西门。昨日我们在千总府外,也见到许多平民百姓堵在城北门口。恐怕这武昌府衙已被层层包围,各处城门也早已被这些人守住。再加上江门刺客随时瞄着我们破绽,若强行闯出城去,免不了一场恶战。我弟兄四人虽出生入死惯了,但只是怕打起来架不住他们人多势众,伤着大人。” 钦差微微皱眉,在身前地上轻轻落下一只手指。在他眼中,这手指周围幻化出无数人影身形,在虚空中如千军万马,在这指间嘶鸣咆哮。 “困守孤城。”他喃喃地说着,却让身边众人心口一紧。 “姑娘,你既然孤身入险,相助于我等,心中可有什么良策么?” “倒是有一条计策,只是怕大人胆魄不够。”江月容低声道。 这一声,却激起了周围四位刀客的心气。 “你这娘们,怎么小看俺家大人!”那王泰喝道,“不怕告诉你,俺家大人当年……” 这话说到一半,却被钦差伸起手打断了话头。那钦差只笑着看向江月容,轻声道:“姑娘有什么妙计,但说无妨。” “小女子不懂什么妙计,却懂得与人对敌。”江月容缓缓道,“世间高手对敌时,摆开起手式的一瞬就已算清了每一招一式的变化。这时你若强攻过去,便只会中了对手算计,处处受制于敌,不能取胜。与这般敌手对决,更高明的策略,是用言语去激,用破绽去诱,让对手自破起手式,抢步打过来。如此一来,便攻守逆变,我以逸待劳,却是对手处处受制于我了。” 听着江月容这一番言论,几名刀客若有所思,钦差大人也抚须沉吟。 江月容继续说道:“以当前局面而言,对手已在武昌城摆下起手式,大人这边却是疲惫之躯。若现在出城,对方守备森严,做好了万般准备,大人这边仓促上路,无异于自投罗网。但用大军封住武昌城,所耗的钱粮必不是小数目。何况人力有竭,第一日第二日或许能集中精神,可若过了十天半个月,精力必定难以为继。心气疲惫了,就会露出破绽。所以大人只需按兵不动,安心休养生息,局面便反过来了。到时着急的就不是大人,而是对手了。等对方耐不住性子,自乱阵脚强攻武昌府衙,这便是大人趁乱脱身的好机会。” “强攻武昌府衙?”知府听到这话,惊出了一身冷汗,“这……不致如此吧……” 钦差却低声赞叹道:“姑娘好见识!这便是兵法所云强而避之,乱而取之的道理。” “话说得固然好听。”王泰在一旁不屑道,“可你想想,我们在武昌城里,那就是瓮里的王八,任人宰割。我们不出城,那些江门刺客夜夜都来夜袭,我们万一有哪天没挡住可怎么办?” “这便是我为什么要来帮你们。”江月容挑眉笑道,“江门刺客所有的招法我都知道。只要我在,大人便能守得住这座孤城。” 第三十九话 备战 正午时,武昌城里有了不小的动静。 城中百姓看到,不断有衙役赶着车马,将一袋袋谷物柴粮从知府家中运往武昌府衙。一时间,武昌城被这些车马惊扰得骚动起来。沿途百姓议论纷纷,却没人猜得透这知府大人是在闹什么怪事。 其实真运往武昌府衙的粮米并不多,但衙役们故意绕着各处巷道满城跑,闹得沸沸扬扬,无人不知。 这场戏,是钦差大人定的计,特意做给城中那些耳目看的。 江门,白虎堂内,一位弟子将这阵骚动报了进来。江门列祖牌位前,江南鹤和曾侍郎并排坐着,微蹙眉头。 “曾大人,如此看来,那位大人是不打算立刻动身出城了。”江南鹤低声道,“我们不如趁他们疲惫之体还未恢复,调动所有人马冲袭武昌府衙,乱中取敌,一击制胜,你看如何?” 曾侍郎闭目沉吟片刻,缓缓道:“不妥。” “哪里不妥?” “那位大人,是熟知兵法、历尽磨难的人物。兵法云,虚则实之,实则虚之。他如此大张旗鼓,生怕我们不知道他在府衙屯粮,这其中怕有诈。” “曾大人是说,他这是虚张声势?” “切不可小看了那位大人的韬略。若我们贸然强攻,则势必漏出破绽,那大人便有机会逃出城去。”曾侍郎抚须沉吟片刻,吩咐道,“要各处兵士不得轻举妄动,牢牢守住府衙和城门。只要那大人留在武昌城里,我们便有先手之利。” 何况,一个知府家的现粮,能有多少?够撑几日?曾侍郎在心中计算片刻,嘴角便露出了笑意。 武昌府衙的仓库里,只堆了小半库的柴粮。 王泰盼了许久,却盼不来几辆运粮车。他看着这空荡荡的仓库,心中焦急,直把步子来回踱着,给一方沙土地上踩得坑坑洼洼。 “知府家里,就这么点粮食?”他对着守仓库的衙役抱怨道。 衙役却不知怎么回话,只呆呆地点了点头。 “这鸟知府,做贪官都做得不求上进!”他低声咒骂道。 隔壁的小屋里,知府和钦差听运粮官告知所点粮草的数目,沉吟了许久。 府衙中除了五个武人,还需许多衙役留在此处戒备。若算上这些人手,运来的存粮满打满算,只够吃三天。 三天,莫说等到对手漏出破绽,连府衙里的军心都稳不住。 “大人莫慌。”知府对钦差说道,“我再写封家书,让家中仆人把所有存银都换了粮食,再运些到府衙来。若还不够,就把家中妻儿奴仆份的粮食也先运到府衙……” “谢知府大人好意,但知府大人家中妻儿也要吃喝,不能断粮啊。”钦差轻轻叹了一声道。 正当二人愁眉不展时,江月容走入了房中,忽然问道:“若只供七八人吃喝,府衙中存粮能吃多久?” 那运粮官愣了愣,飞速在脑中算了一算。 “兴许能吃半个月吧。” “那便够了。”江月容轻声道,“要守住府衙,我与四位关中刀客合力便好,旁人没有这般身手,留下来也是拖累。今日之后,这府衙便是战场,留在此处太过危险,请知府大人和各位衙役休息半个月,这段日子不要接近这府衙了。” “你这丫头,又说胡话!”知府怒道,“本府是武昌城知府,只要武昌城还在,本府每日都要在这府衙里呆着!” “只是呆着,又不出力,不知呆着做什么。”江月容冷笑着白了那知府一眼,退了出去。 知府满腔怒气,撒不出来,只好闭上眼压住了那满肚子咆哮,缓缓对运粮官说道:“那丫头说得也有道理,你去跟当班的衙役说下,过了今日,可在家中休息半个月,不要来府衙走动。” 运粮官微微一愣,轻声问道:“大人,那你呢?” 知府看了看身边这满面沧桑的钦差大人,轻轻叹了口气,道:“烦你去我府上转告我家夫人,这半个月我就在府衙住下,不回去了。” “可是大人……” “不必劝我。”知府正色道,“半个月后,我自会回府解释。” “可……万一大人有个三长两短……” “那不是正好么,连解释的工夫都省下了。”知府苦笑道。 江月容离开小屋,一翻身便上了屋顶。她看到,刀客杨亮和裴士林正在屋顶上牵引着绳索,密密麻麻布满了小屋周边的每一处落脚之地。每一根绳索上,都悬着一个小铃铛。江月容两脚在屋顶上一落,便触动了几处绳铃,听到一片叮叮当当的响动,惹得江月容怀中的孩童咯咯笑了起来。 裴士林回头看了江月容一眼,不发一言便又转过脑袋忙碌起来。杨亮朝着江月容招了招手,道:“姑娘,不要抱着孩子四处走动,当心摔着他。大哥在府衙大堂里盯着,不如让大哥帮你照看照看这孩子?” 江月容却摇头道:“这孩子与我,寸步不离。我再不会把他交给别人照看。” 杨亮望着那孩子纯真的面相,不觉笑了起来:“等我回了蒲城,我家孩子应该也有这般大了。” 说着,他突然向着西北方向的天际凝视过去,眼中生出几分颓然。 江月容轻声道:“怎么,你的妻儿在蒲城么?” 杨亮笑了笑,道:“我们弟兄四个,其实只有大哥一人一直跟在大人身边做侍卫。几个月前,大哥送了急信邀我们兄弟护送大人去广西,我们三人才离了老家,赶往福建……” “三哥!”裴士林低声喝道,“她是外人!” 杨亮愣了愣,随即脸上又堆起了和善的笑意:“四弟也不要戒心太重了。这位姑娘愿意与我们共守武昌府衙,便不是外人了。” 说着,他又望向江月容,笑道:“姑娘,你也用刀,我们弟兄四人也是刀客,不如你也与我们结个兄妹如何?今后谁若遇上劫难,我们五人便合力应对,五刀闯江湖,岂不快哉?” 杨亮说得殷切,却让江月容愣了许久。 缓缓地,江月容低下了头,抚了抚怀中孩童的头发,把脸上闪过的一丝歉疚藏在了那孩童的额间 “不,你四弟说得对,我是个外人。” 她轻声说了句,便翻身下了屋顶,用一片屋瓦挡下了杨亮的眼神。 第四十话 胜(一) 深夜时,江门白虎堂内,江南虎身着一袭黑衣,身后跟着江门弟子十余人,默默等候着。 白虎堂深处,江南鹤在列祖灵位前缓缓插上了一炷香。他口中默念着誓词,一声声传入缭绕的烟火中,将香气凌空打散,漫到白虎堂四处。 其余江门弟子,在白虎堂外院落中分列两侧,举着火把,把一座院子照得如血色白昼一般。 城中各处巡夜人敲响了三更时的更锣,“天干物燥”的喊声四面起伏,如江潮绵转。 江南鹤停了下口中誓词,猛地睁开了双眼。 “时辰到了。”他对身后的江南虎轻声说道。 江南虎向兄长拱手抱拳,低沉着嗓音喝道:“兄长放心,我今日必取那条性命回来。” “谨慎行事,早去早回。” “得令。” 江南虎领着十余名江门子弟,快步走出白虎堂,在堂外兵器架上挑选了各自趁手的兵刃。江南虎在腕上系了两副铁护甲,又在腰间藏了一支九节鞭,袖口插进几只镖箭,最后提了一杆浑重玄铁大斧,握在右手。走了几步,他忽然又寻思了一阵,走回兵器架前,挑了一柄铁钩插到背后。 他抖擞衣袖,提着长斧,迈步走出了江门大宅。那十余名弟子,跟在江南虎身后,一出正门,便化作一道道幻影,向四面八方窜开,眨眼便不见了身形。 江南鹤走出白虎堂,望着大宅外漆黑的夜色,眉头紧锁。 “秦狼。”他忽然唤道。 大院里的弟子中,走出一个身材健硕的少年,俯身跪到江南鹤身前。 江南鹤指了指兵器架,低声道:“你也挑几样兵器。” 夜色中的武昌府衙,一片寂静。只有秋风忽然拂起,吹动几只铃儿,发出一阵稀疏的叮当声。 府衙后院里,一盏灯静静在风中飘摇着,教一片跃动的光影在残叶黄沙间翩翩起舞。 后院深处的小屋中,隐隐传来轻微的呼噜声,像是与风声和光影应和着一般,轻轻起伏着。 江门刺客落在府衙周围的屋顶上,伏下身子,望着府衙内的平静。江南虎的眼睛盯着后院中那跃动的灯影,缓缓向远处打出了一个手势。 刹那间,一支石子向院中飞去。只听得一声清脆的响动,灯火猝然灭了。油灯倾覆,把灯油洒落了一地。那灯芯受了石子的惊吓,跌到黄沙地里,匆匆灭了火光,化作了一支冒着丝丝青烟的细绳。 灯火一灭,府衙陷入了一片漆黑。江南虎等了许久,却不见那小屋中有人走出来把油灯重新点上。 看来,屋中人已睡下了。 江南虎放下手中已握了许久的暗器,提起身边的长斧,跃出身形,向那府衙屋顶上飞身腾去。他一起身,府衙周围十余道黑影随之而起,如流星般在武昌城半空中划过。 不过须臾工夫,江南虎便飞落到了那府衙小屋的顶上。他单脚往屋瓦间一点,忽然听得身边响起一阵刺耳的风铃声。江南虎大惊,不由喝了一声“不好”,手中长斧急忙往脚下一戳,人借着长斧之力腾空而起。他那只脚刚离了屋瓦,一柄钢刀便突然从瓦片下砍撩上来。只见一片碎瓦翻滚,钢刀在江南虎脚底擦过,让江南虎冒出一身冷汗。 “有埋伏!”江南虎急忙喊了一声,却哪里来得及。他这话音还未落,便听到四处铃声此起彼伏,随即便是惨叫连连,血光道道,把一片屋顶化作了炼狱。 江南虎不敢再往屋瓦上落脚,便双手借长斧使力,整个身子向府衙后院中一跃,翻身落到了那倾倒的油灯前,立住身形。他一双脚往地上一踩,却忽然只觉脚底如被万剑穿刺一般剧痛。江南虎发出一声惨叫,下盘一晃,身子便要往地上倒去。他急忙把长斧戳到身前,支住了身形,却借着月色看清这落叶沙土下,竟藏着无数铁钉。 晚到几步的江门弟子,见屋顶上有乱刀翻滚,也急忙学着江南虎的动作,跃落到院中。江南虎想喊住众人,却还没来及张嘴,便听到身边又是一阵哀嚎起伏。一众江门弟子,在院中站也不是,倒也不是,愈是慌张便被那满地铁钉所害愈甚。更可怜那落到屋顶上的三五人,被藏在小屋梁上的刀客乱刀砍杀,顷刻间便丢了性命。 江南虎惊魂未定,正要重整态势,忽然见眼前小屋中门窗大开,一支浑重的长刀飞出,直取江南虎面门而来。江南虎大惊,忍着脚底剧痛,挥舞起长斧,把那长刀凌空击落。刀斧相撞的一瞬,火星四溅,把江南虎震得虎口迸裂。 随着这一柄长刀飞出,那小屋门窗内一粒粒打来许多石子,颗颗砸在江门弟子面门上。众弟子被铁钉伤了脚力,更不能迈步躲闪,便只得如活靶一般,被打得头破血流。 “莫慌!”江南虎高声吼道,“扔暗器!” 江南虎从袖中探出镖箭,也不管那小屋里漆黑一片,只把短箭往屋内扔去。江门众弟子急忙稳住阵脚,纷纷把手中暗器打出去。一时间只听得小屋里噼啪一阵乱响,却不见屋中人动静。 江南虎将袖口镖箭支支打出,摸到最后一支时,却握在手中,喊了声“停”。 江门弟子止住这波攻势,忍着痛楚,喘息难平。江南虎向身边望去,却见有许多弟子落下时未站稳身形,或把双手撑到地上,或把身子倒在土里,被那铁钉扎得鲜血不止,遍体鳞伤。更有几个弟子就这样躺倒在地上,昏死了过去。 “原来关中刀客,都是这般暗箭伤人的卑鄙小人吗!”江南鹤对着屋中怒吼道。 屋中却传来了几个刀客的笑声。 “一伙黑道刺客,也骂暗箭伤人?”王泰在屋中喝道,“江门刺客,你们自己擅使的招数滋味如何呀?” 江南虎用长斧支着身子,一支支拔下脚底的铁钉。他这双脚血流如注,更不敢向四周迈步,此刻莫说跳出这府衙院墙撤回江门,就是站也站不稳了。 “刀客!这些计策,都是谁教给你们的!” 屋中,忽然传出了一个女子的声音。 “二叔,这些计策,可是你教给我的。侄女这所学,可辱没了江门的名声?” 听到这声音,江南虎到吸了一口凉气。 “月容!” 第四十话 胜(二) 一个人影缓缓从小屋里走出。月色从半空中洒落,打在那人影上,映出一个娇小的身形,和半张阴森的面容。 那身影停在了小屋门前,睁着一双鬼魅般的眼睛,在这些黑衣人中扫视一圈。她的嘴唇微微紧起,喉中轻轻吐出一声“嘁”。 “怎么,江南鹤没有亲自来么?”她小声说着,狠狠咬住了牙根,“这老狐狸……” “我还道这些关中刀客如何懂得这般计策,原来是你!”江南虎忍住喘息,挺起胸口,摆出了江门二门主的气势,低声喝道:“月容,你可是江门养大的,却要助江门的敌人来坑害江门吗!” 江月容冷笑一声,脚在院中沙土上紧贴着地面趟开,谨慎地一步步踢走身前的铁钉,向落在院中的那柄长刀走去。 “我已被逐出江门了,二叔还记得么?”江月容冷冷说着,“如今我身上,背着三百两赏银,可是你江门的猎物呢。” “月容,你仔细想想,自你离开江门后,江门可曾为难过你?”江南虎厉声道,“你父亲是在等你回心转意,他不是绝情之人。只要你肯回江门,你今日与江门为敌之事,他绝不怪罪于你!” “他绝不怪罪于我?”江月容在夜色中癫狂起来,仰天大笑,似厉鬼一般。 她忽然俯身提起地上的长刀,奋力向江南虎打去。这一招,没有半点招式章法可言,只是胡乱把一腔怒意借着兵刃宣泄出来罢了。江南虎提起长斧挡住,火星一迸,脚底受力,顿时传过一股钻心的剧痛,让江南虎喉中不禁透出了半声低吼。 江月容的面容,阴冷又决绝,在星月天光下宛如一尊冰雕。 “你不该说这句话。”江月容轻声道,“不是江南鹤怪罪于我,是我怪罪于他。” 江月容单脚向前一探,贴着地面扫开落叶沙土间的铁钉,身形随这步法倾到江南虎身前。她的左手长刀抵住江南虎的长斧,右手摸向了自己的腰间。 江南虎心中一颤,知道江月容的右手必将抽出一支兵刃,却无奈此时脚下起不了力道,单凭腰腹手臂合力根本推不动江月容左手的长刀。眼见江月容右肩已近了自己胸口,他只好把心一横,舍了这杆长斧,借着江月容左手长刀的力道向身后一跃。就在这一瞬,江月容右手短刀出鞘,向江南虎小腹间划去。江南虎把小臂探在身前,凭着小臂上的护甲接下了江月容这一刀,人却飞到了半空,再落地时又踩到几处铁刺上,喘出一声低吼。 随着江月容这一击出手,小屋中的四个刀客突然杀出,也都学着江月容的样子,用脚趟着地面,拨开地上铁刺,卷着沙尘向黑衣人杀去。江门刺客惊魂未定,脚下又难以动弹,如木人桩子般眼睁睁看着四个刀客轮转着关山刀向奔袭而来。 转眼间,院中血色飞溅,惨叫连连。不过须臾工夫,便只剩下江南虎一个黑衣人靠着院墙,勉强立着。 屋顶上,院墙里,横竖躺倒了许多江门刺客的尸体。江南虎的长斧落在地上,又被刀客王泰提起来一刀砍作两截。 江南虎借院墙撑住已有些麻木的身子,抽出腰间九节鞭,本能般轮转甩动起来,对着身前五位持刀人。 四柄关山刀,一柄戚家长刀指向了江南虎的胸口,刀刃上还残留着滴滴血迹。 江南虎如野兽般咆哮着,将手中九节鞭向身前五人甩去。九节鞭来势凌乱,轨迹变幻莫测,却力道十足。四名关中刀客轮转起手中钢刀护住面门,与江月容一并后撤出两三步,不敢接近了江南虎那条软鞭。江南虎逼退了众人,却已是喘息难平,脚下血已渗了一地,不知还能支撑多久了。 他冷眼看着江月容,江月容也冷眼望着他。众人对峙了许久,没有丁点动作,直到江南虎的眼前渐渐模糊了起来。 “早知如此,当日夜袭吕家村,就该连你一起杀了。”江南虎低沉着嗓音吼道。 江月容从未听到江南虎的声音如这般虚弱。这句话,没能激怒江月容,反让她放低了手中长刀,轻声答道:“早知如此,当初你们便不该夜袭吕家村。” 江南虎却惨笑道:“这许多事,当时岂能知道。” 说完这一声,江南虎只觉眼前暗了下去。他曾听说,人将死时,眼前会先堕入一片漆黑。想到这里,他的手无力地垂了下去。那支甩动了许久的九节鞭也如困倦了一般,软软地落到了地上。 “月容,以我一命,换你不再与江门为敌,可以么?”江南虎忽然说道。 江月容却冷冷答道:“我要杀的人,不是你。” 江南虎叹息一声,绝望地闭上了眼。他静静等待着哪一柄刀先砍到他的身上。在那刀落下之前,他只静静听着这月夜风声,和远处江涛传来的隐隐奔嚎。这座他活了一辈子的江城,似乎从未在他耳中如此清晰过。 忽然,他听到一阵铃儿响动猝然从府衙屋顶上传来,如黑夜中突然闪出一个光点一般。 江南虎一惊,睁眼看去,却见又有一个黑衣人落到了那小屋顶上。 五名刀客转过身去,借着月色,看到屋顶上站着一个健硕的少年。那少年提着双刀,低头望着院中,目光落到了一脸错愕的江月容身上。 那身形,是秦狼! 秦狼望见江月容,微微皱了皱眉。 刀客陈平关将手中钢刀举起,指向了江南虎,向屋顶上的黑衣人喝道:“那刺客,若不想你家头领送命,便不要轻举妄动!” 秦狼却不理会,只是单手收了一柄短刀,从腰间掏出一颗霹雳珠,向天上抛去。 霹雳珠这物件,只是刺客用来虚张声势、造乱遁形的暗器,本身没有什么威力,只是半空中炸开来声如惊雷,烟雾四起而已。那颗霹雳珠在半空中炸响,在安静的夜里更显得刺耳,院中几位刀客都被这一声震得阵阵耳鸣。 这一声霹雳响,从小屋旁的仓库中惊起了一阵孩童的嚎哭声。 江月容心中一紧,看向烟雾中的秦狼。秦狼的眼瞳里,透出阵阵寒光。 第四十话 胜(三) 府衙屋顶上忽然又是一阵铃响,漫在半空中的烟尘被一个黑影扰动,四散开去。 秦狼循着那孩童的嚎哭声,在小屋旁的仓库顶上停下脚步,翻身跃下,正落在仓库门前。 江月容乱了阵脚,急忙纵身腾起,踩着地上江门刺客的尸体跃过了院子。可她毕竟慢了两步,赶到仓库门前时,秦狼已破门而入。江月容护子心切,早忘了什么计策章法,只管冲进了幽黑仓库中。 仓库里,孩童的哭声在四壁间回荡徘徊,久久不平。江月容看到,一双泛着寒光的刀刃在孩子身前静默着,如两只阴森的眼睛,摄住了她的魂魄。 “秦狼……”江月容轻声唤了一句,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张着嘴,发不出声音来。 秦狼摊着双刀,借着院中透进来的月光,静静望着江月容。 院落里的刀客正要赶去帮忙,却被陈平关横刀拦住。众刀客一惊,看向陈平关,却见陈平关若有所思似地,微微皱起了眉头。 “大哥!”王泰焦急地喊道,“那刺客要伤孩子!” “守着这头领,便不怕那刺客动作。”陈平关只是冷冷说道。 这句话,如一道寒冰,让王泰心底一凉,不知所措。却是王泰身边的杨亮不顾与兄长答话,径直冲了出去,也学着江月容的样子踩着地上层叠的尸首,循着那孩童的哭嚎跃过了院子去。 “姑娘莫怕,我来帮你!” 他正赶到仓库门前时,一道黑影从窗中跃出,正落在杨亮身边。 杨亮心惊,急忙提刀要砍,却早被那黑衣人伸出一脚踢中了手腕,关山刀脱手而出。黑衣人亮出一柄短刀,把半空中的关山刀往身后一打。关山刀径直砍在那仓库窗台上,把跟在黑衣人身后的江月容挡在了仓库里。黑衣人手中的另一柄短刀却不停顿,腰马一转,又径奔着杨亮腰腹削去。 杨亮手中没了兵刃,脚下步法又不灵巧,望着那刺客短刀削来,无从躲闪。院落里的陈平关见杨亮有险,一时也乱了阵脚,急忙大喝一声“闪开”,猛地把手中钢刀向那黑衣人掷去。黑衣人听得耳边风响,急忙收了短刀,向后一跃,避开了陈平关的飞刀一掷。 陈平关踏着地上尸首,腾空而起,摊开一只右手对身后喊道:“刀来!” 他身后的裴士林不做半点犹豫,把手中钢刀往空中一抛,不偏不倚正抛到陈平关手中。陈平关顺势将钢刀举过头顶,大喝一声,从天而降劈向那黑衣人头顶。黑衣人不敢接下这一刀,急忙又向后翻身一跃。陈平关的刀重重劈下,把仓库木壁连着地上砖石一并砸出一个窟窿,溅起一阵碎石木屑,露出仓库中江月容的身形来。 趁那陈平关跳离这片院落的时机,院墙边的江南虎突然大喝一声,把一支九节鞭向身前甩开。裴士林手中没了兵刃,不敢抵挡,只好闪开身形,跃到一具尸身上踩住步子。王泰轮转起手中关山刀,虽挡下了这支软鞭,却被铁鞭与钢刀磕碰出的火星闪了眼睛,晃了晃神。 就趁这一瞬的乱局,江南虎从后背中掏出暗藏的铁钩,探到头顶,钩住了身后院墙的顶上。他用足气力发出一声嘶吼,踏出血流不止的双脚,蹬在院墙上,借着铁钩之力翻身向院墙外跃去。 陈平关远远望见,心中一紧,急忙舍了身边的黑衣人,对王泰高声喊道:“莫走了那头领!” 王泰心中一恼,大喊一声“休走”,脚下用力,提刀跃到了院墙上。他刚从墙里探出半个身子,便见到那江南虎伏在院墙外,手里捏着袖口间的最后一支镖箭,瞄住了他。 “贼人!休要使诈!”王泰失声大喊,双手却撑在院墙上,没来得及反应。一支镖箭眨眼打出,不偏不倚,刺进了王泰的胸口。府衙里众人只见王泰发出一声惨叫,从院墙上翻身栽倒下来,重重摔倒了院落里。 仓库前的黑衣人趁陈平关心神慌乱之际,虚掩一刀逼退陈平关,也纵身一跃到了房顶,踩出一阵铃儿叮当,如闪电一般遁入了夜色中无处可寻了。 两个刺客,眨眼之间便无影无踪,只留下了一地尸首,许多兵刃,和满目的狼藉。 “二哥!”杨亮叫唤着,急忙向摔到地上不能动弹的王泰跑去。他扶起王泰的身子,却只见王泰的双手剧烈地颤抖着,一双眼睛涣散了神采,嘴里阵阵呕出血浆来。他胸口上中的那支镖箭,深深地扎进了肉里,把周围一圈皮肤染成了深紫色,触目惊心。 “大哥!”杨亮焦急地朝陈平关喊道,“二哥中了刺客的毒!” 众人心头一惊! 陈平关和裴士林急忙聚过去,见王泰的身子止不住地抽搐着,血水从口中滚滚流出,将地上染出了一片暗红。杨亮哭喊着,不知所措,裴士林神色惊慌,手忙脚乱,唯陈平关面色坚毅,探手捏住王泰胸口上地镖箭,一把抽出,溅出一片猩红的血浆。他把那镖箭往远处一扔,按住了王泰的伤口,又一手托住了王泰的下颚,把那口中涌出的血尽力堵在嘴里。 “二弟,忍住!”陈平关在喉咙里慌乱地喊着,“今日打得这么痛快,你怎么能死在这个时候!” 三位刀客在院中匆忙救着人,却不见江月容的身影。 江月容在仓库中,抱着孩子,慌张地呢喃了许久。孩子的哭声渐渐弱了,江月容的心也随着这哭声一点点平静了下来。 她透过被陈平关劈开的墙壁,看到了院落中众人的忙碌。杨亮哭着,裴士林慌着,唯有陈平关努力着,却不知所措。 她抱起孩子,缓缓走出仓库,又看到了月色下满院江门刺客的尸体,每一具尸体都是她熟悉的身形。 她的眼神,渐渐恢复了平时的锐利。 “他中的毒镖在哪里?”江月容突然高声问道。 三位刀客心惊,望向江月容。 “找到那只毒镖给我,我去寻人救他!”江月容提着手中长刀,怀里抱着孩童,极力平稳着自己的气息。 “三更半夜,你去哪里寻人救他?”陈平关的语气因焦躁而凶暴起来。 “能救他的人,就在前边黄鹤楼下不远处!”江月容正色答道。 第四十话 胜(四) 黄鹤楼前,灯火通明。但灯火愈亮,影也就愈深。 阴影中,无数双眼睛注视着武昌府衙的方向。 武昌府衙曾有一阵喧哗,响起了数声铃响,几阵刀声。就在刚才,两个黑衣人从府衙翻飞出去,那府衙大院随即又落回了平静。 暗处的眼睛却并不因为这平静而懈怠,反而在目光中又增了几分阴森——他们清楚地看到,有十余名黑衣刺客翻先后入了府衙,却只有两人出来。 他们手中的弓弩搭好了箭,如吐芯的毒蛇,在黑夜中静默着。 忽然,府衙中又飞出一个人影。那人影背后背着一根铁棍似的兵刃,怀里隐隐抱着一个布团,不知是什么物件藏在其中。 有人慌张地举起弓弩对着那人影,瞄了半晌,又缓缓把手放了下去。 他们看到,那人影穿着黑衣,身形矫健,双脚迈开流星步如飞一般。看那身手,必是江门刺客无疑。被他们围在府衙里地那人,决没有这样的本领。 看来也许今夜的奇袭,江门刺客并非全无收获。这些眼目暗自琢磨着,放了那人影,重又盯回了武昌府衙。 黄鹤楼前不远处,便是翠红楼。穿过翠红楼的莺歌燕舞,到了后巷,便能看到一间破屋。 破屋中,躺着三个人。一个沉沉酣睡的和尚,一个说着梦话的头陀,一个半梦半醒醉汉。 江南风品味着胸中浅浅的酒意,望着从窗外打入屋里的光影,听着起伏的鼾声梦呓应和着翠红楼的灯火,把这小破屋也品出了几分喧嚣热闹。 一道黑影忽然落到了破屋顶上,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响动。这响动让江南风眉间一紧。他急忙要坐起身子,却见窗外的光影间一道人形闪出,眨眼便跳入了屋中,将手捂在了江南风的嘴上。 这不速客身穿着一身黑衣,那黑衣是江南风再熟悉不过的物件了。他心中先是一寒,随即却淡然开去。这一天,终究也是要来的,他暗自苦笑了一声,低垂下眼眉,却瞥见了这黑衣人怀里抱着的孩子。 那孩子乖巧地睡着,借着窗外通明的灯火,映出了一张精致的面容。 江南风忽然又抬眼,看向那黑衣人的眉目。 月容? 看到江南风眼神一番变化落定,江月容才把手缓缓收回,取下面罩,将手指放在嘴边做了个莫出声的手势。然后,她从腰间抽出一支带着血迹的镖箭,递到江南风面前。 “这毒,能解么?”江月容轻声问道。 江南风却冷冷笑了笑:“你每次来找我,都要我救人。我与你有这么深的交情么?” “给我这毒的解药。”江月容阴森着面容说道,“我没时间与你争执!” “这次又是救谁?”江南风仍不紧不慢地问道,“又是个与你无关的人物?” 江月容忽然将那支镖箭抵在了江南风的胸口上。 “给我解药,我日后再与你解释。”江月容低吼道,“若再多话,我先在你身上扎一镖,等你自己解毒的时候我再抢你的药。” 江南风苦笑了两声,转过身去,忍着酒意微醺,蹒跚着步子,绕过地上躺着的和尚和头陀,寻到小屋深处的药橱里。 江月容蹲立到窗台上,望见地上的野雪和石老三横竖躺着,仿佛又回到了不久前的深夜破庙中,心底忽然涌起些许惆怅。她轻轻触了触身后的戚家长刀,微微垂下了双眸。 “月容啊,你越来越不像刺客了。”翻找着药橱的江南风忽然轻声说道。 江月容恐这番言语惊醒了野雪和石老三,急忙又把面罩戴在了脸上。 “刺客,杀的人多了,心就麻木了,对人命这东西就没什么在意了。”江南风却不在意惊醒了谁,只自顾自缓缓说着,“太在意生死的人,是混不了江湖的。你这般心软,今后可怎么杀人?” “我杀的人还少么?”江月容低声答道。 江南风却笑了笑,自嘲道:“也对,你连千总府都杀进去了,怎么会是心软之人呢。只是不知道,世上哪有那么多人命能比千总府还重,要你这破了千总府的刺客三番五次去救?” “世上该杀的人多,该救的人也多。”江月容答道,“杀该杀的人,救该救的人,仅此而已。” 江南风取出一瓶药,迈着醉步,脸上带着略有些癫狂地笑容,缓缓走向江月容。 “那你说,我该不该救?”江南风把药捏在手里,只在江月容眼前晃悠,却不伸手给她。 江月容皱眉道:“你想说什么?” “这些日子,武昌府衙好像不太平啊。”江南风冷笑道,“黄鹤楼外,总觉得有些古怪,聚了些奇奇怪怪的人。翠红楼的生意都被那些人惊扰,今晚上都没人来听阿香的小曲了。” 他突然把脸凑到了江月容眼前,悠悠道:“侄女,你知道叔叔我最怕麻烦。若这事你有什么眉目,可否告诉叔叔一声,我好有个防范?” 江月容冷眼看着江南风,沉吟了片刻。 “半个月内,武昌府衙外会出大事。”她轻声说道,“江南鹤会来。” 江南风盯着江月容的面目,看了许久,忽然高声笑了笑:“我还道你是真做了侠客,怕你心软杀不了人。却原来,你可是个蛇蝎毒妇啊。” 说着,江南风把手中的药扔给了江月容,癫狂地笑着唱着,竟在屋中舞蹈起来:“贤良医,医不得世道;天下毒,毒不过人心啊!” 他的笑声终于惊醒了酣睡中的野雪和石老三。这二人揉着睡眼,却见那江南风在屋中撒着酒疯。 “你这疯子,怎么又耍起来了,这才三更天呢!”石老三不耐烦地吼道。 江南风却不在意,只是尽兴得挥着手臂喊着:“起来收拾物件,咱们出城躲几天!” “躲?”石老三一脸错愕,“躲什么?” “天要塌了,地要裂了,咱们去看看,没了这天地,那江还怎么流转!” “这疯子,说什么胡话呢!”石老三一阵恼火,倒在地上又重新睡去。野雪脑中发懵,不知这是梦是醒,只呆呆往那窗台望去。他望见窗外一片空旷,不见半个人影,只有一轮月落在那翠红楼上。 第四十一话 王泰 王泰醒来时,日已高升,把小屋照得暖洋洋的。 朦胧的意识刚刚清醒些,王泰便回想起了府衙墙外那黑衣刺客的镖箭向自己袭来的一瞬。他顿时惊起了一身冷汗,猛坐起身子大喝了一声“贼人休走”! 小屋中的人被这一声吓了一跳,面面相觑一阵,随即哄堂大笑起来。 王泰举目望去,却见到三位兄弟都挤在这小屋中,或站或坐,唯有他躺在床铺上,胸前伤口刚换了药,还残留着几分刺痛。 “看二哥这精神,该是没事了。”说话的是王亮,他刚用热水洗了条毛巾,递到王泰身前道,“来,二哥,擦把脸。” 王泰接过毛巾,精神还有些发懵:“这是什么时辰了?” “正午了。”大哥陈平关笑道,“江姑娘都去造午饭了,大伙正商量着你要是还不醒,就把你那份粮给吃了。” 说罢,三位兄弟又是一阵畅快的大笑。 王泰却一脸焦躁道:“昨夜那贼人头领,抓着了么?” “让他跑了。”陈平关微微皱了皱眉,但很快便恢复了笑容,“不必记着这事了。他受了那么重的伤,没有半个月是好不了的了。等他好了,我们也早寻着机会离开武昌城了。” “关键是,武昌城里过了两夜,咱家大人毫发无伤。”杨亮也笑着,从王泰手中夺过那擦完脸的毛巾,得意道,“昨天那场仗,咱们赢得漂亮!” “但还不能大意。”裴士林的脸上闪过一丝愁容,“从今天起,这府衙里就没有衙役帮手了。府衙外什么状况,我们也全然不知。” “不必担心,我们这有江姑娘在!”杨亮笑道,“江姑娘的计策有多厉害,昨天大家都亲眼见识了。江门刺客都奈何不了我们,这武昌城里也就没什么可怕的了。” 说到这里,杨亮突然对王泰一笑:“对了,昨日二哥中了那贼人镖箭的毒,是江姑娘出了府衙寻得了药剂,才把你救回来的!” “江姑娘?”王泰一愣,“她救的我?” 杨亮点头道:“二哥,你之前对江姑娘那般无礼,她还救了你性命,你该知道她不是坏人了吧。” 王泰低着头,沉吟了片刻,忽然跳起身子,也不顾病体虚弱,只管气势汹汹冲出了小屋门去。 小屋外的院落里,横竖的尸体虽被清理一空,却仍剩下了许多血迹刀痕。钦差和知府两位大人正在院中搬了个棋座对弈,却忽然看到王泰闯了出来,微微吃了一惊。 王泰急忙向二位大人抱了一拳,道:“大人,可知道江姑娘在哪里?” 钦差指了指仓库,王泰便回了个礼,也不顾三位弟兄的阻拦,硬生生扯开了仓库的木门。 江月容在仓库里支起了一个小桌台,搬过了一坛水,正淘洗着生米。忽然听王泰拉开了大门,她只冷冷望了一眼,却没见几分惊慌。 王泰魁梧的身子在门口一站,挡住了身后大半的阳光,只透出一个喘息难平的高大人影落在了桌台上。他虽气势汹汹,此刻站到了江月容面前,却反而被无数话头堵在喉咙里,发不出声音来。 江月容等了许久,没听到动静,便对着桌台上那影子淡淡挖苦了句:“伤好了么,这般躁气?” 王泰憋红了脸,忽然扑通一声跪在了江月容面前。这一下,反把江月容给惊着了。她急忙后撤了半步,从手边抄过一根擀面杖如刀兵般指着王泰,厉声问道:“你做什么?” “江姑娘救命之恩,俺王泰做牛做马,定当图报!”王泰喊罢,突然把脑袋磕进地砖里,连砸出三声闷响。这下子,不光江月容,连王泰身后的三位兄弟都给吓着了,急忙前来拉拽,似摔跤般扯住王泰的身子,怕他镖箭毒刚解,又把脑子给磕坏了。 “江姑娘,你的本事,俺王泰心服口服!”王泰被杨亮扯着脖子,仍奋力喊道,“从今天起,江姑娘的兄弟就是俺兄弟,江姑娘的仇人就是俺仇人,江姑娘的亲人就是俺亲人!” “二哥,别乱说话,叫人误会了!”杨亮说着,与陈平关、裴士林兄弟合力,硬生生把王泰横着抬回了隔壁的小屋,只剩了江月容愣在仓库里,一脸茫然。 “王泰这刀客,看起来怪吓人的,其实倒也是个挺孩子气的人。”知府望着那兄弟三人把王泰架回了小屋,抚着胡须对钦差窃笑道。 钦差手中捻着棋子,苦笑着摇了摇头,道:“当年在西北,这兄弟四人里最难对付的便是这王泰。” “哦?”知府难得清闲一日,被这话勾起了兴致,于是拱手问道,“请大人详谈,助个棋兴?” 钦差落下棋子,缓缓道:“那些西北刀客虽是流匪草寇,却大多是被当地官府重税苛政给逼反的,并不是天生恶人。他们做事,也讲规矩法度,知道分寸,明白谁能杀,谁不能杀。我去西北剿匪平乱,头年便杀了几个不守规矩的头目,震住了关中刀客。刀客里也有好编造流言的,便传了些我的恶名,喊了几声要杀我告慰弟兄亡灵的口号。普通刀客也都知道这其中虚实,不过图个嘴瘾,并不真想动手。” 说到这里,钦差却指着那王泰的方向笑道:“偏偏这王泰,是个直性子。他听了那些留言,当天便来行刺我,被我活捉了。我看他虽莽撞,却不是恶棍匪徒,不愿杀他,便把他放了。怎知道,他每天夜里都来行刺我,连闯了二十多个晚上,搅得我夜夜不能安睡。” 说着,钦差抚掌大笑,全然不把这往事里的险处放在心上。知府却听得心惊,轻声问道:“这王泰若真如此执拗,大人你怎敢把他留在身边?若他行刺之心至今还未死,却如何是好?” 钦差笑着,又指了指江月容道:“知府大人刚才看见那王泰如何叩拜江月容了?” 知府点头。 钦差继续说道:“你知道,王泰为何认了陈平关作大哥?” 知府摇头。 钦差放眼望向天际,轻轻叹了口气道:“王泰这人,也是个苦命人,他父母是被一个不守规矩的刀客杀的。他练刀,是为了报仇。可惜武艺不精,追了那仇人许多年,就是胜不过他。最后,是陈平关替他杀了那仇人,报了大仇,所以他认陈平关作了大哥。王泰性子虽耿直,不懂变通,却是个极认道义的人。若别人有恩于他,他必对此人肝脑涂地。当年王泰拜陈平关的动作,与刚才叩拜江月容可是一模一样。” “这么说来,大人你也曾有恩于王泰?” 钦差笑了笑,望向了那热闹的小屋。 “当年陈平关去杀王泰的仇人,是我命他去的。”钦差缓缓道。 第四十二话 陈平关(上) 入夜时,武昌府衙里一片祥和。 众人围坐在院中吃着晚饭,气氛却不如正午时那么热闹了。大家都知道,夜晚才是武昌府衙最危险的时候。 知府没吃几口,便停下了碗筷,只望着院外斜照过来的霞光,轻声叹息着。 “今天,没有一个人到府衙来。”他低声说道。 杨亮笑道:“不是知府大人亲自下的命令,让衙役们休息半个月么?” “我说的不单是衙役。”知府轻声道,“武昌府衙是做公事的地方,平日里就算没有百姓喊冤告状,也应当有公文偶尔送来才是。可今天到了日落时,竟没有一个人进府衙……” “看来,府衙外已是兵马围城,水泄不通了。”钦差平静地说道。 众人心惊。 陈平关压低声音问道:“大人,是不是要派人去府衙外探探虚实?” 钦差点点头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们昨夜一战,是胜在以逸待劳,攻其不备,对手不会一再给我们这般机会。今后还需各位侠士通力合作,依计行事。” 饭桌上五个刀客放下碗筷,陈平关代众人向钦差行礼道:“听大人吩咐。” “裴士林,你身手好,步法快,有个重任非你不可。”钦差小声说道,“你以后不要守夜,好好休息。明日一早,你可离开府衙,去外边探探虚实。切记,如遇敌手,不可交兵,先保自己安全,回府衙通报是第一要事。” 裴士林拱手道:“得令!” 钦差又看向其他四人,道:“各位侠士虽武艺高超,但毕竟是凡人,也需休息调养,不可夜夜守备,自损战力。今后守夜,需定个次序,除裴士林外,你们每人盯一个时辰。未遇敌袭便罢,若有状况,再喊醒众人迎敌。” 众刀客拱手道:“得令!” 陈平关放下手,对几位弟兄吩咐道:“子时和丑时最是凶险,这两个时辰交给我和江姑娘便好。三弟,你盯亥时,时辰过了便把我喊起来。二弟,你大伤初愈,早些休息,盯明早寅时便好。” 王泰杨亮抬手喊了声“明白”。 一旁的知府却低声问道:“大人,夜晚固然清楚了,白日里却如何应对?” “我看这两日,白日里当不会有人打来。”钦差捋着胡须,缓缓道,“昨夜敌袭,只是十几个刺客杀来,却未见府衙外兵马合围,我猜测,是敌内部出了争执,江门想速战速决,却有另一个人想困死我们,不愿贸然进攻。昨日我们胜了一阵,江门必遭问罪,主围之声必压过主战,他们也不敢贸然袭来了。何况,他们要的,不是我死,而是我死得与他们无关。暗中杀了我,再掩盖我的死因,不让天下人起疑,这比我死本身要重要得多。白日里强攻武昌府衙,太过招摇。对方要是愿意如此大张旗鼓,我早就被大军围困,走不到武昌城了。” 众人听到这里,不再多言,只随意聊了几句岔开了话题。江月容心中有些疑惑,却忍下了,没有问出来。 要杀这位大人的,究竟是什么人?这大人又做了什么,招来这杀身之祸?这大人的身份又是何人? 江月容不细问,是因为她怕自己若了解了这大人,会坏了她自己的算计。她在饭桌上暗暗观察着这一桌人物,却发觉陈平关也正暗中盯着她。 二人冷眼相交了一瞬,便低下头,重又拿起了碗筷。 深夜时,男人们睡在了小屋中,江月容和孩子睡在仓库里。院落外点着一盏油灯,与明月遥遥相对。府衙屋顶上系着密密麻麻的绳索,绳上的小铃在风中微微晃荡着,发出清脆的叮当声,却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响动。院落地上洒满的铁钉在藏在沙土落叶间,露出点点的寒光,如星辰一般。 小屋里的陈平关倚墙坐着,望着那屋外的光影,若有所思。远远地,他听到屋外传来了巡夜人打更的声响——亥时到了。 陈平关起身,缓缓拉开小屋的木门,走到院落里。他看到这一排小屋和仓库上被他砍出的窟窿,都用些木条木板凌乱地封住了,虽然杂乱了些,却也教他安心。地上的砖石坑坑洼洼,碎石屑落在地上无人清理,一脚踩上去便发出轻微的嘎吱声,反倒成了一道御敌的手段。他又向院中举目望去,见月色祥和,秋风惬意,是个叫人心醉的夜晚。他却皱着眉头,提着钢刀,迈步向前走去。 走到仓库外,陈平关轻轻叩响了仓库的大门。 这叩门声刚落,门便开了。江月容早做好了准备,手提着长刀,束起了头发,在月色灯火下绽开了一张英气的面容。 “辛苦陈大哥了,快回去歇息吧。”江月容随意地说了声,便要关上木门。陈平关却忽然将关山刀提起,用刀柄挡住了门板。 “江姑娘,我有话问你。”他的声音阴冷着。 江月容却似乎早已料到了一般,冷笑一声道:“陈大哥想问什么?” “你究竟为何来保我家大人?” “我与江门是仇敌,江门的敌人便是我的朋友,如此而已。” 陈平关微微皱起了眉:“那我换个问题好了。江姑娘,你真的是来保我家大人的么?” 江月容的眼神凌厉起来:“我不明白陈大哥这话什么意思。” “昨夜我们围住那黑衣头领时,你曾说了一句话。”陈平关低声道,“你说,你要杀的人不是他。” “我说过,又如何?” “那人是江门刺客的头领,你说自己与江门有仇,却又不杀他。”陈平关把脸凑到江月容眼前,阴森问道,“请问江姑娘,你要杀的人,是谁?” 江月容却不慌张,只带些傲慢地笑道:“陈大哥,你以为那黑衣人就是江门门主了么?” 陈平关一惊。 “我们两次与江门遭遇,都是那黑衣人发令。我与那黑衣人交过手,他也确实是第一流的高手。怎么,他难道不是江南鹤么?” 江月容冷笑道:“不,江南鹤的本领远在昨夜那人之上。” “你怎么知道?” “因为江南鹤是我父亲。”江月容冷冷道,“我的武艺,就是他教的。” 第四十二话 陈平关(中) “你要杀的人,是江南鹤?”陈平关微皱着眉头问道,“你的亲生父亲?” “他做过的事,我死也不会原谅。我已发下毒誓,哪怕化身炼狱修罗,也要把他拖下地狱。”江月容的脸,这一瞬间如恶鬼般狰狞。 “骨肉至亲,有多大仇恨竟要你死我活?” “陈大哥,你问得太多了。”江月容缓缓转过脸去,“世间恩仇,许多事都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清的。你只需相信,我对江门的恨超过你们所有人,这便够了。” 陈平关本还有一番话,到了嘴边,却咽了回去。 他不得不承认,江月容对江门手段的了解,是守住这武昌府衙的关键。她越恨江南鹤,对陈平关来说便越是好事。但女儿要杀父亲,这件事总让陈平关心中隐隐难受。人若不孝,何以言忠,这是陈平关的信条。对自己的亲生父母尚能痛恶至此,对那素昧平生的钦差大人,江月容更无半点情感可言,陈平关如何能把大人的性命托付给她? 这番话若此时说出来,怕江月容舍了他家大人离去,武昌府衙里便少了一个有力的帮手。但陈平关看着江月容,心中已暗暗给这个女人下了定论:只能在利益相合的时候合作,但绝不能彻底相信她。 “昨夜,谢你救回了二弟的性命。”陈平关换了个话头,语气也柔和了些,但话里仍藏着几分提防,“想不到你能那么快取到解药,莫非刺客的毒镖也在你算计中?” “毒镖之事,确实是我疏忽。我本该算到的。”说着,江月容的侧脸上露出了半分歉疚,“但好在,这药不难找。” “怎么讲?” “江门所有的镖箭都淬过毒,每一种毒对应一种镖箭,形制不同则毒也不同。对于精通江门毒物的人,只需看一眼镖的外形,便知道这镖上淬的是什么毒。知道是什么毒,便知道用什么药解。熟知毒物的人,家中自然常备着解毒的灵药。我恰好认识这样一个人,才救回了那莽汉的性命。” “我们与江门为敌,武昌城里竟还有人敢帮我们?” “五年前,那人曾是江门第一用毒高手。”江月容低声笑道,“与江门有过节的人,不止你我。” “若此人有如此本领,可否请他也入武昌府衙保护我家大人?” “他恐怕不会来。” “带我去见他,我以大义说他,也许能说动他。” 江月容却冷笑了起来:“陈大哥,等胜了这一仗,你们可离开武昌城,但他可是要继续在武昌城里住下的。护了你家大人出城,他留下个与江门为敌的身份,你要他如何活下去?” “那你呢?”陈平关冷冷道,“等我们离了武昌城,你不也得继续住在这里么?你就不怕与江门为敌了?” 江月容一句答话正要脱口而出,忽然心中一紧,把那句话忍了下来——她忽然明白,陈平关不是真的在问江南风的事,他是在套她的话!若江月容真的脱口而出把忍在心里的那句话说出来,她的计划便前功尽弃了。 她抬眼看向陈平关,这男人沉稳的面容背后似乎有着深不见底的城府。 “我本就是江门的敌人,何必怕他们知道。”江月容只冷冷答了一句,伸手拨开了陈平关拦住门板的刀柄,猛地把门关上了。 陈平关知道,江月容有事瞒着自己,这一关门,是怕继续聊下去会被套出话来。江月容的谨慎,超出了陈平关的想象。但若不让江月容亲口把那句咽回去的话讲出来,陈平关哪里能放心留出一个时辰让她守自家兄弟和大人的安全。 但陈平关转念想道,这江姑娘这几日确实全力相助。先出计策帮他们赢了两阵,又以身犯险救回了他家兄弟,陈平关却深夜跑来套她的话,他细想来确实是自己不合道理。 他望了望这空旷的院落,寻思着今日应当不会有刺客来袭,于是在仓库门外缓缓坐下身子,轻声对屋中人说道:“姑娘见谅,刚才是我冒昧了。” 屋内的江月容没有回话,看来是真的起了戒心了。 陈平关笑了两声,缓缓道:“刚才是我逼问姑娘太紧了,不如现在换姑娘问我吧。我当赔礼,有问必答。” 江月容沉吟许久,终于对着门板轻声问道:“陈大哥,你为何信不过我?” 陈平关苦笑了起来:“江湖中人,对人总要防备两分,习惯了。” “你对你家兄弟也防备两分么?” “他们不同。”陈平关缓缓道,“出生入死许多年了,情义早超过了生死,命都是彼此搭救了不知多少次才留下来的。纵有一天让我死在他们手上,我也无半句怨言。” “那你家大人呢?你对他可有防备?” 听到这里,陈平关却长叹一声,道:“对我家大人,与兄弟不同。若有一天我家大人要我死,不需他动手,我必自刎于他身前。” “这与你那三个兄弟有什么差别吗?” “自然不同。对兄弟是义,对大人是忠。”陈平关说完,转念寻思片刻,忽然笑道,“不过仔细想想,似乎也没什么不同。” “你家大人对你有多大恩惠,你对他如此尽忠?”江月容问道,“他给你官爵了?” 陈平关笑道:“我是江湖人,要官爵做什么。” “他赐了你金银财宝?” “大人是清官,自家尚无余物,我怎敢去要赏赐。” “那便是他救过你的命,或是帮你杀了仇人,甚至把你捡回来养大?” “都不是。”陈平关哈哈大笑道,“我与我家大人,是萍水相逢。当年,我还曾想杀他呢。” 江月容在屋内沉默了一会,忽然有些兴致勃勃地问道:“不如就把你与你家大人的恩仇说给我听听吧,当作守夜解闷倒也不错。” 陈平关寻思了片刻,轻声笑道:“姑娘,这些事我可连我家兄弟都没讲过呢。” “我看你寅时之前,也是不打算放我安静片刻了。”江月容作出一副无奈的语气说道,“既然你我同守一间府衙,昨夜又并肩打过一仗了,我也可算是你家兄弟了吧。今夜听过你这段故事,我便认你这个大哥好了。” “也好,望姑娘答应我,听完我这段故事,姑娘要助我同保我家大人,不可再有二心杂念。”陈平关轻声说道。 第四十二话 陈平关(下) 二十二年前,陕西大旱,赤地千里,颗粒无收。 渭南境内,饥民相食,惨状骇人。 那年,陈平关二十岁。 他眼望着这场灾情将人变成了野兽,看着瘦骨嶙峋的饥民如地狱骸鬼般游走,他把一切怨恨都指向了官府。 只要开仓赈粮,这些饥民就都有得救,可偏偏官府死活不肯开仓,甚至派兵守卫粮仓,不准饥民百姓接近一步。 已经人吃人了,这些昏官竟能见死不救。 陈平关的父母,在这场大旱中饿死了。陈平关痛哭一夜,寻了片僻静的山野安葬了父母。回到家中,他只见空空的破屋里,一柄关山刀闪着寒光。 那一刻,他忽然明白了,自己的武艺究竟是为什么而习练的。他背起了那柄关山刀,告诉村落里的每一个村民——他要去省城见巡抚,用这柄钢刀逼那巡抚开仓赈粮,救所有人性命。 在村民的欢呼迎送中,陈平关离开了渭南。一路上,他挖草根,啃树皮,凭着一柄关山刀和一身武艺击退了沿路的盗寇马贼,只身一人,历尽艰险,生生走到了西安城。 他仗着武艺,提着关山刀,杀出一条血路打进了西安府衙,把刀架在了陕西巡抚的脖颈上,呵斥他为何不肯开仓救济百姓。 那巡抚面对着这变故,却异常冷静。 巡抚带着陈平关,走遍了西安城里所有的粮仓,打开了每个仓库的大门。陈平关亲眼看到,所有粮仓都是空的。 “粮仓里的粮都去了哪里?” “库粮早就发完了。” “仓库无粮,为何要派兵镇守?” “派兵镇守,百姓便以为还有粮在。若让百姓知道府库都无粮了,陕西就要大乱了。” “为何不去别处借粮?” “灾荒不止有陕西一处,附近各地都有灾情,自顾尚且不暇,去哪里借?” “朝廷知道这里灾情,为何不调粮来救?” “流民四起,匪盗丛生,朝廷的粮还没送到西安城,就被路上匪寇给劫了。就算到了西安城,从城里运往各地,又要被各地马贼半路拦截,哪里送得到灾民手上。” “那你就安心看着这一省的百姓活活饿死吗!”陈平关的刀重重压在巡抚的肩上,哀求道,“你是封疆大吏,朝廷命官,想想办法啊!” “你若要杀我,手起刀落便是了。”那巡抚站在空空的粮仓里,惨笑着说道,“我救不活这一省的百姓,愧对这顶戴花翎,自是死有余辜。” 巡抚闭上了眼,只等陈平关的钢刀在自己脖子上一抹,他便可脱离了这人间炼狱,用自己一条命偿这份罪孽。 但他等了许久,也不见这刀抹过。他再睁开眼时,陈平关已经走了。 陈平关离开了西安城,空手走在了回渭南的路上。 夜晚露宿在荒原里时,他看着手上这柄关山刀,越看越觉无力,似乎这刀光也黯淡了。 回到渭南,陈平关没有进村落,而是先去了父母的墓地。也许是因为他不知该如何告诉村民百姓自己没带回一粒粮食,也许只是一个孩子受挫时本能地想找父母寻求些慰藉罢了。 可当他来到父母墓前时,却看到墓穴被人扒开,只留下了一个大坑和两处凌乱的土堆。陈平关惊恐地冲过去,在那坑中哭喊着挖了许久,却挖不到自己爹娘的尸骨。挖到深夜,他在这空空的墓穴中嚎啕大哭。 “是那些村民送走了你之后,扒了那墓穴?”江月容轻声问道。 “我说过,那年岁,是人吃人的。”陈平关的脑袋无力地靠在武昌府衙仓库的木墙上。 江月容心惊。 “那……你如何做的?”她问道,“你……是不是杀了所有吃过你父母肉的人?” “那村落里的每个人腹中,都有我爹娘的肉。” “那……你杀了他们所有人?” 陈平关的喉中呼出一声惨笑。 “我提着刀,去了村口,对着全村人破口大骂,骂了整整一个上午。”他轻声道,“可我每次真举刀要杀进去时,手里的刀却不知为何颤抖了,握都握不稳。” “是因为连日的疲惫饥渴吗?” “也许吧。”陈平关叹道,“那村落里的每一个人,都是看着我从小长大的。我砍杀那些盗贼衙役,刀下没有半点犹豫,他们于我只是不相识的人罢了。可村子里那些人,我能喊出他们每一个人的名字,知道他们所有人的爱恨恩仇。对我来说,他们与我这一路上杀的每一个人都不一样。他们看到我举刀,没有惊恐,反而有一种期待,像是等着我的刀砍下去,好让他们解脱似的。甚至,有些人看我的样子,不是看一个他们相识多年的陈平关,而是在看一团生肉,那眼神与荒原上的禽兽无异。他们越是那般殷切地看我,我的刀便越是砍不下去。” “那日,你最后如何决定的?” “我离开了渭南。” “为何?他们吃了你父母的肉,你却不要他们偿命?” “他们只是为了活下去。”陈平关轻声叹道,“如果有错,错的不是他们。若要报仇,仇人不是这些村民,是那些让村民无路可活,逼他们吃人的人。” 听到陈平关这句话,江月容若有所思。 “那……你决定去找谁报仇?” “我也不知道。”陈平关苦笑道,“起先,我认定是那些流民贼寇阻拦了赈灾的粮草,于是提着关山刀去杀马贼强盗,杀了十年,成了专杀草寇的关中刀客。可越杀便越发现,这些强盗本也是流民百姓,活不下去才落草为寇。我能杀得了一座山头,却杀不尽千万座山头。只要有灾荒,就会有匪寇,哪里是一人一刀就能杀得完的。三十岁时,我悟透了这个道理,便不再杀匪寇,改杀贪官恶吏。他们横征暴敛,贪得无厌,逼得关中百姓活不下去,才会落草为寇。我又杀了八年,却见贪官杀不尽,恶吏除不完,任我如何去杀,该来的灾荒还是会来。我徒有一身草莽武艺,一个刀客虚名,挥刀杀了十八年,却什么也没改变。” 说到这里,陈平关顿了顿。 “四年前,一个新上任的陕西巡抚到任了。”他缓缓说道,“我决定去行刺他。” 第四十三话 巡抚(上) 道光二十六年,七月。 傍晚时分,西安府衙里,一队人马缓缓走出。一个穿官服的老者走在前边,身后跟着几个衙役兵士。 这人马出了城,走了许久,来到了一座荒山上。 山势陡峭,四周荒芜,放眼望去只见沙尘漫漫,天地玄黄。 “大人,天色暗了,我们快回城去吧。”一名兵甲走到那老者身边,有些焦急地说道,“要看城外地形山势,不必急于这一天,明天再看也来得及。” 老者却只是纵目远眺着,淡淡答道:“若你们着急,先回城休息便是。守城兵将认识我,等我看完了地形夜里回城,他们会给我开城门的。” “那大人可要当心,城外刀匪可猖獗得狠。” 这些兵丁衙役见说不动这位老者,便都抬手行了个礼,拨马回头了。 “这大人也真是奇怪,到任第一天也不休息休息,连夜就出城看山,山就在那里又不会跑……”衙役们低声抱怨着。 那老者看了许久,忽然走下马来,靠在山顶一棵老树下,仰望着苍穹。那老马困倦地在树旁稳了稳马蹄,低头想寻些杂草充饥,却只见黄沙糙石,哪里寻得到什么半根草叶。老马又懒懒地抬起脖子,朝身旁的老树上望了望,却只见一棵老树早已枯死,空伸展着些枝丫,找不着半片叶子。老马只好懊丧地甩了甩脖子,低首打起了瞌睡。 一个老者,靠着一株老树,伴着一匹老马,远远地望着天地边际,静默许久。 他的身后,一柄关山刀忽然在月下闪出了光彩。 “堂堂陕西巡抚,无兵马护卫,坐在这荒郊野外,不怕被贼人掳去么?” 老者的身后,响起了一个中年人的声音。 老者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张开嘴,用憔悴又干哑的嗓音问道:“你是贼人么?” “我是刀客。” “这算什么回话。”老者疲惫地笑道,“我问你是不是贼人,你却答你是刀客,这不是答非所问么。” 老者身后,那柄关山刀轻轻搭在了老者的肩上。钢刀传来一阵凉意,在老者的肩头漾开。 “我是刀客。”那中年人答道,“大人你说,刀客算不算贼人。” 钢刀的寒光映着老者的面容,那却是一张神色淡然的脸,没有分毫惊恐。 “是不是恶人,与用不用刀,没什么关联。”老者缓缓答道,“你若打家劫舍,恃强凌弱,自然就是贼人;你若替天行道,惩恶锄奸,便是侠士。我知你是刀客,我问你是不是贼人。” 那中年人沉吟了片刻,缓缓把钢刀收到了身后。 “你这个巡抚,似与别的官不同。”那中年人低声说道,“你倒让我想起了另一个巡抚。许多年前,我也曾拿刀架过他的脖子。” “哦?”老者似乎丝毫没觉出此刻的危险,言语间竟显出些兴致来,“看来你可是个不得了的刀客,你这把刀架过两任封疆大吏。” “当年那巡抚,也如你一般,没有半点畏惧。”中年人轻声说道,“后来我才明白,他是求死,所以不怕。你呢?” 老者安静了下来,沉吟许久,没有回答中年人这句话。中年人在老者身后站着,看不到老者的面容,但那背影却让他感到一丝凄凉。 “刀客,你是来杀我的么?”老者忽然问道。 “是。”中年人低声答道。 “既如此,请动手吧。”老者只是静静地靠在那株老树上,微闭上了眼睛,面色安详,像是要在这黄沙间沉睡过去似的。 中年人微微迈开步子,走到老者身侧,看向老者的侧脸。那面容神色,与当年的巡抚竟是一模一样。 中年人把手中钢刀握了许久,终于叹息了一声,也在那老树旁坐下,头靠着枯枝,仰望着星月,后背对着老者的侧肩。 “你们做巡抚的,都这么想死么?”中年人缓缓问道。 “何出此言?” “你的所为,我看不明白。”中年人说道,“你人还没有到任,关中一带就传遍了,说新上任的陕西巡抚扬言要肃清刀匪,说我们是民害。” “我说得只是实情而已。关中刀匪,不事农耕,专好以武犯禁。关中农事,本就不如江南华北,历代常有旱蝗之祸。但遇灾情,这些刀匪外劫官粮,内欺百姓,其祸比天灾更甚,不是民害是什么?” “你说得出这话,看来你也该是个懂事的官。”中年人冷冷道,“可你若真是个有见识的巡抚,当知道这话说了出去,关中有多少人恨你,有多少人想杀你。关中刀客的彪悍,天下闻名。你人还未到,就像我们宣战,当真是不怕死么?” “在朝为官,是为民请命,为君分忧。我个人生死,有什么要紧呢。” “但你该知道,你得留着性命,才能为民请命,为君分忧。你如今孤身一人,夜宿荒郊,这是请命分忧,还是自寻死路?话说得倒是好听,我却分毫不觉得这是真心话。” 老者笑了笑,却不答中年人这句话,反而问道:“刀客,你说你过去还曾拿刀架过一个巡抚,他也求死。” “虽没有你这般自寻死路,却也在我刀前闭上了眼睛。” “他是为何求死?” “那年陕西大旱,他救不了灾民,眼看着百姓人吃人,自觉愧为父母官。” “他愧对一省的百姓,便要求死。你可知道,我愧对的,是天下人啊。” 中年人微微一惊。他扭过身子,向身后那老者望去,却见老者仰面朝天,脸上原来淌着两行老泪。 “你……”中年人轻声问道,“你做了什么愧对天下人的错事?” 老者沉吟了片刻,忽然问道:“刀客,你叫什么名字。” 中年人一愣,对江湖人来说,问姓名便是要交江湖朋友了,这老者也懂这里头的门道么? “在下渭南陈平关。”中年人轻声答道。 “原来你就是大名鼎鼎的陈平关。”老者笑道。 陈平关微微皱了皱眉,低声问道:“未请教大人的名姓……” “在下林则徐。”老者缓缓答道。 第四十三话 巡抚(下) 老者的名姓让陈平关心中一震。 “你就是当年虎门销烟的那位林大人?” 老者往枯树上软软一靠,惨然笑道:“陈年旧事罢了。” 陈平关急忙扔下了手中钢刀,转过身拜伏到林大人面前:“陈平关不知大人来历,刚才太失礼了,望大人恕罪。” 他只是听说新上任的陕西巡抚今天到任,似乎是个被贬谪了多年的老官员,没人打听到这官员姓甚名谁。他却万万没想到,自己这柄关山刀,竟架到了那位天下闻名的林大人颈上。 林大人却笑道:“我不怪你。朝廷这次任命,故意隐去了我的名讳,连府衙的衙役兵丁都只知道我是个被罢官五年的老人。陕西省内,你这刀客可是第一个知晓我姓名的人呢。” “陈平关一介草民,林大人言重了。” “不,你不是草民,你是刀客。”林大人忽然正色道,“刀客,我问你,你想不想名扬天下?” “大人何出此言?” “刀客,我要你拿起你的钢刀,杀了我,把我葬在这老树下。从今以后,你陈平关的名字,将传遍整个大清。” 陈平关忽然感到一阵惶恐:“大人,这是什么话!陈平关这刀,杀马贼强盗,杀昏官暴吏,怎能杀林大人这般朝廷忠良!这名声,是千古骂名,我岂能要得!” “是么。”林大人眼中的锐气顿时消散了,“可惜,我本觉得我们聊得投机,做了江湖朋友,能死在你手上也不错。不过也没关系,你若下不了手,离去便是,我可等下一个刀客来取我性命。” “大人!为何寻死?”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陈平关心惊,轻声道:“这话怎么说?” 林大人叹息了一声。 “大清最不太平的地方有两处,一是两广,叛乱频出;一是关中,悍匪成群。历任陕西巡抚,不是死在任上,就是因罪贬官,能顺利调回朝廷的凤毛麟角。自当年与洋人一战,我因擅起战端被朝廷怪罪,罢官遭贬,远谪伊犁,五年不得任用。如今五年期满,朝廷却在我这个年纪时,给我陕西巡抚的任命。朝中事,若在朝堂上呆过,便不难明白其中脉络。皇上没有原谅我,或者说洋人不准皇上原谅我。是我的名声在,天下百姓和朝中官员同情我的人太多,才让皇上有所顾忌,不能亲手杀我。但要杀人,有时不必亲自动手。皇上任我为陕西巡抚,命我以剿灭刀匪为第一要务,又不让我公开自己的身份,要我单刀赴任,这便是君要臣死。皇上的算盘,是要借刀匪的刀杀我,好让洋人安心,又不脏自己的手。” “纵是如此,大人就安心这样死在这荒郊野外么?” “这是我应得之报。”林大人叹道,“当年,是我误判了敌情,不知洋人虚实,为大清招来了煞星。” “大人虎门销烟一事,办得漂亮,绝不是鲁莽之举!洋人觊觎中华已久,纵没有大人销烟,他们也还是会打过来的。” “我的错,不在销烟引战,在战不能胜!”林大人突然喝道,“当年我领东南沿海军务,是堂堂一军之帅。一战之败,败在其帅,我的错在没打赢那场仗!我以为洋人之主远在千里之外,必不能调动大军远涉重洋;我以为洋人弹丸之国,其国力必不能与我大清相持;我以为洋人纵船坚炮利,善水者必不善陆战;我甚至听信流言,以为洋人盔甲厚重,膝不能弯,倒地不能复起。销烟的时候,我是自信纵洋人开了战端,也必定胜不了我大清铁骑的。等洋人的船炮到了,我望见那船上万炮齐鸣,声盖雷霆,我才知道,我不是英雄,是大清的罪人。这场仗不是不能打,是要打就必须要赢。我亲手开了战端,却反而被打得措手不及,一败涂地。这,才是我的罪。” 这一番言语,说得慷慨,也说得凄绝。说完这些话,林大人如抽干了力气似地,倒在枯树干上,沉重地喘息着。 陈平关不知该说些什么,便只好静静地听着林大人的喘息,听了许久。 狂风在荒原上喊杀,黄土在夜色中鸣镝。 过了许久,陈平关提起关山刀,缓缓站起了身子。他高大的身躯在枯树前,如一座铁塔。 “林大人,我有几句话问你。” 林大人扭头避开陈平关的眼睛,轻声道:“问吧。” “这些年甘陕连年大旱,西安城内各处粮仓都是空仓。这一城的空仓,若是大人,当如何处置?” “粮是种出来的,无人耕种,粮仓自然是空的。下可筹修水利,重开耕地;上可上书朝廷,缓征钱粮。若关中的刀客有一半去种田,关中粮仓又怎么会空呢?” “若今年又有灾荒,存粮不及,大人当如何处置?” “去别省求,去朝廷要。若官家出不了粮,就找富农借。若借不到,就花官银买。” “关中匪盗,劫掠官粮,使赈粮发不到百姓手中,大人当如何处置?” “严缉捕以靖地方。对官吏兵勇,劝慰开导,日夜操练,让他们能与刀匪一战。对贼寇匪盗,寻其中恶极名重之人,以大军围剿,震慑余众。” “若灾情来得太急,调粮不顺,剿匪不力,至百姓无以求生,乃至人吃人时,大人当如何处置?” 陈平关的眼中,闪出点滴的泪光。 林大人挺起了胸膛,高声答道:“若真有如此穷苦之人,我林某人亲自在府中接养他们。我养不起,便要全城官吏都去接养。若西安城养不起,就要陕西省各家官府全都去养。若全境官民都能共对天灾,我就不信天道不仁!” 陈平关低头看着那林大人,微微笑了:“大人,今夜查看城外地势已许多时辰了,还要在这里坐下去么?” 林大人的眼中,不知何时已恢复了神采。他感到自己胸中涌起了一股熟悉的烈焰,这灼烧般的心悸与他多年前在广州时一模一样。他看着陈平关的笑容,忽然也豪迈地笑了起来。 他站起身子,拍了拍官服上的尘土,牵过了一旁打着盹的老马,跨上马背,对陈平关问道:“刀客,你可知道这陕西境内,最凶恶的刀匪在何处?” “知道。”陈平关收了关山刀,牵过林大人胯下那匹马,高声道,“若大人不弃,陈平关愿为大人引路。” “有劳了!” “得令!” 夜色狂沙中,两个男人粗犷的笑声在荒原上如野火般燎开去了。 第四十四话 裴士林(上) 武昌府衙,一夜无事。 日初升时,一个身影翻出了府衙的院墙。 他落地的一瞬间,武昌府衙四周暗处的耳目,已经盯上了他。 清晨的街道上,乍看不见半个人影,连那些乔装的小贩艺人都不见踪迹。府衙附近的街道上都摆下了路障,贴上了官条,不准行人来往。 这武昌城看似平静,其实却是暗潮汹涌。 那跃出府衙的身影孤零零站在官道上,朝四周张望了片刻。随着他目力所及,那些暗处人马急忙藏住了身形。但等再探出眼目时,他们却看到那身形一闪而过,如一阵旋风般,早不见了踪影。 “有人出了府衙!”耳目间迅速传开了这个情报,“拦住他,莫让他去搬救兵!” 府衙内,王泰望着那人影翻飞出去,又听到外头隐隐传来一阵骚动,心下有些焦躁,缓缓按下了手边的关山刀。 “四弟,可千万平安回来呀。”他在心底默默说道。 府衙里飞出的身影,是刀客中最年轻的裴士林。 裴士林脚力极好,步似流星,飞檐走壁时如疾风一般。城中那些耳目只见得裴士林人影闪过,弓弩还未举起便跟丢了身形。眼睛尚且跟不上那流星步,更遑论追堵。裴士林这一场奔袭,所过之处便惊动暗中人影无数,险些冲乱了府衙外众耳目的阵脚。 但裴士林不知道的是,只有一个人,在暗处跟住了裴士林的脚力。 裴士林在府衙周边飞驰一圈,不过半炷香工夫便已探清了城内虚实。府衙外有几处埋伏,多少人马,哪条路好走,哪条路不好走,他心中已有了大概。这年轻刀客心满意足,便在一梁屋顶上收住脚力,转过腰马,掉头便瞄向了府衙的方向。 今日已探得敌手虚实,又看清了府衙外路径,只需回去禀告大人,便是大功一件。 裴士林心中一阵暗喜,脚下刚要用力,忽然听见屋下响起几声步子,乍见一柄短刀从下往上袭来,直取他面门而来。 裴士林吃了一惊,急忙抽出脚尖在身前一点,身子向后一跃,勉强避开那刀锋。他右手不做犹豫,转过关山刀,将刀尖向身前刺去。 偷袭他的,是一个使双刀的黑衣人。那人不是等闲之辈,早对裴士林招法有了准备,一手短刀向上撩裴士林面门时,另一手短刀却护在身侧,就是防着裴士林的关山刀。他心中寻思,如关山刀这般厚重形制,出招时最狠辣便是仗着刀沉势重,竖劈横扫。他自下而上袭来,裴士林没有间隙举刀下劈,若要反击必定是横刀扫过来。身侧这柄短刀,只需看准裴士林刀路,用刃面格挡,便可保无虞。 却不料,裴士林手上这刀法不是横扫,而是如剑一般向身前突刺。那黑衣人心中一慌,手下却不慢,急忙将身侧短刀抽回,用刃面格挡在了胸前。 裴士林的钢刀向前探出,正刺在黑衣人短刀的刃面上。他一使力,关山刀顶着那黑衣人飞出三四步外,落到了另一间屋顶上。 裴士林看到,那黑衣人不论身形还是所用兵器,都与前夜救走江门刺客头领的那人相似。这个人,看来也是江门的人! 裴士林想着昨日定计时大人布置的话——如遇敌手,不可交兵。他冷冷嘁了一声,跳开步法,在武昌城的房屋间飞奔起来。他自信,自己凭着这套步法,定能甩开那江门刺客,寻到一条路杀回府衙去。 他没想到的是,那刺客也在房屋顶上行走如飞,脚力虽未必强于他,却也足够紧紧跟住他了。裴士林知道江门暗器的厉害,得分心防着那刺客甩出镖箭,又要当心四处耳目架起弓弩,放不开步子,便更是被那刺客紧紧逼住,脱身不得了。 看来,需寻个地方先伤这刺客两招,才好逃脱。裴士林想到这里,忽然停下步子,转身腾空而起,跳向那刺客身前,将手中关山刀收到腰际,看准时机猛然刺出。关山刀力沉势劲,裹挟着一阵旋风,向那刺客面门上打去。 那刺客见了裴士林这招法,心中却有数了。他用凌厉的眼神瞪了裴士林一眼,双刀在胸前交叉架起,从下往上撩住了裴士林的钢刀,双臂一使力,便让这关山刀偏了准星,从刺客耳边擦过。 方才这刺客险些中了裴士林一刀,是因为他只见到裴士林用的是关山刀,却没想到裴士林用的不是刀法。如今既已吃了一亏,他便早在心中做好了防备。 裴士林一刀刺空,刺客手中双刀却不停。他一边格挡住裴士林的钢刀,一边向身前削展开去。两柄刀刃如一把大剪刀似地,直直扑向了裴士林的胸口。 只见得一阵火星四溅,裴士林被刺客这刀势滑过,只发出了一阵噼啪响,却不见半点血迹。 裴士林整个身子却被刀力震飞了出去,落在了远处的屋檐上站定了身形,对着刺客摆开了起手式。他胸口上一阵生疼,让他微微皱了皱眉。 那刺客也停下脚步,在裴士林身前架起双刀。他看到,裴士林的外衣被双刀割开,露出了衣服里的一层银光软甲。软甲被刺客的刀刻出了两道印记,却没能砍穿肩下的一层铁皮。 裴士林被这刺客的招法惊出了一身冷汗,落在屋檐上平复着自己的喘息。那刺客也被裴士林衣服里的软甲晃了晃眼,顾忌裴士林的脚力和招法,未敢上前追击。 二人刚刚对峙下来,裴士林身后忽然响起了一个中年人的声音。 “好脚力,好剑法。”那声音说道,“可惜,手上拿的却不是剑。” 裴士林心惊,转过身去,却见到是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那男人微微笑着,却透出一股不可冒犯的威严。他的双手背在身后,不知是不是藏了什么兵刃。 追击裴士林的那黑衣刺客见中年人出现,忽然收了兵器,向那人恭敬地行了一礼。这一礼,让裴士林心中一寒。 “你是何人!”裴士林低声问道。 “江门门主。”那中年人缓缓答道,“江南鹤。” 第四十四话 裴士林(下) 已到晌午时,裴士林还没有回到武昌府衙。 府衙院落里四个刀客围坐一桌,吃着简单的早饭,在桌角留了一份给裴士林。 王泰心中焦躁,吃不下东西,只是一直张望着府衙各处的院墙,等着裴士林忽然翻身进来,却迟迟等不到动静。他又看向小屋的方向,期待着钦差大人或是知府忽然走出来,派两个人出去接应裴士林,可那小屋大门动也不动一下。 “四弟平时来去如风,怎么今日去了这么久还不见回来。”他轻轻用拳砸了一下桌子,惊得桌上米粥在碗里荡漾开去。 江月容想了想,提起了身边的戚家长刀,轻声道:“不如我去找找他。我的脚力,应当能跟得上他。” “二哥稍安勿躁,姑娘不必担心。”杨亮笑着说道,“四弟可不是寻常武人,纵是江门想捉他,也未必捉得到。” “单论脚力,江门里也有高手,裴兄弟可未必能甩得开。”江月容轻声道。 “我家四弟厉害处,可不只是脚力。”杨亮有些炫耀地说道,“他与我们这些平头百姓出身的刀客不同,人家可是名门大族之后。四弟家祖传一套软甲,刀枪不入,纵江门刺客的刀剑也奈何不了他的。” 武昌府衙外的一条小巷,裴士林从屋顶跌落,重重摔到了地上。他借着力道弹地而起,凌空翻过身子,站定身形。忽然一股热气顺着他胸腔涌出,从嘴里喷了出来,细看去却是一滩血。 他的身前,一个魁梧的身影落到小巷中,在他身前摆开了起手式——一手探在身前,一手背在身后,看似稀松平常,却寻不到半点破绽。那人的拇指和食指上各戴着一个铁指环,坚硬无比,寒光逼人。 裴士林身后,那个脚力极快的黑衣人封住了小巷的出口。小巷狭长,两边墙壁平直高耸,无处借力跃上屋梁,前后都只有一条路,裴士林被堵在中间,无路可逃。纵是能出这小巷,巷口外必定又有暗中耳目无数,早拿好了弓弩对着他。 这一趟,裴士林被逼入了绝境,只好在身前摆开钢刀,心中寻思着脱身之计。 他身前那个自称是江南鹤的高手,微微皱着眉,缓缓上下打量着裴士林。 “小子,你是不是姓裴?”江南鹤问道。 “是又如何?”裴士林擦过嘴边的血,冷冷答道。 “你是河东裴氏的后人?” “与你何干?” 江南鹤忽然惨笑了一声,叹道:“堂堂河东裴氏后人,竟去做了刀客!” 河东裴氏,是千年望族。早在隋唐时,裴氏家族就步入全胜,文武贤才辈出,天下闻名。其中一脉,以武立家,寻遍天下能工巧匠打造出一套银丝软甲,刀枪不入,自以为有了这宝甲,可保河东裴氏永世昌荣。那银丝软甲,薄如鳞片,却层层相扣,不留缝隙,任刀剑如何劈砍都透不过这宝甲。从隋末战乱时流传至今,裴家的银丝软甲从未被任何兵器击穿过,号称千年不破。 只可惜,虽有银丝软甲护佑,河东裴氏这支习武一脉,却仍在唐末乱世几乎凋零。只因兵马对阵,国家兴亡,不是单一身靠刀枪不入的护甲就足够的。自那以后,这一脉裴姓人便放弃了军兵之道,将祖传的武艺改为一套剑法,又用灵活的步法模拟骑兵马步,配合着这千年不破的银丝软甲,足以做到攻守兼备,对付江湖草莽绰绰有余。到了北宋年间,这一脉裴氏在河套一带立足,成了江湖名门,名震天下数百年。 江南鹤看着那裴士林衣衫下露出的银光,便已把这这软甲的来历猜出了八九分。他亲眼看到秦狼用尽全力的一击,竟破不了那区区软甲。他亲自出手,在裴士林身上打出几手,只觉那软甲外软内韧,能将千斤力散开到全身,便更加确定这软甲就是那传说中的千年不破银丝软甲。 只是,要破银丝软甲,不一定要刺穿它。看到裴士林口中吐出的鲜血,江南鹤便知道自己没有猜错——银丝软甲也有破绽。 这软甲虽千年不破,穿这软甲的人,却有许多是死在了战场上的。因战场厮杀不比江湖武斗,骑马冲锋的力道聚在斧锤一类重兵器上,便有开山碎石之势。软甲虽能防得住刀劈剑刺,防的却只是兵刃,防不住那力道。兵刃不需刺入那软甲,只需让力道透甲而过,这力道便足以取人性命。而江南鹤的铁指环打出的力道,并不亚于一支策马冲杀过来的大斧重锤。 “河东裴氏的武艺,是用剑,不是用刀。”江南鹤冷笑着说道,“小子,你穿着银丝软甲,手上却拿着关山刀,不怕对不起你裴家列祖列宗吗?” 裴士林盯着江南鹤,低声道:“若不拿这关山刀,放着裴家祖业毁在我手里,那才是愧对祖宗呢。” “是吗……”听到这里,江南鹤忽然叹息了一声,“原来连河东裴氏也没落了……” “不!河东裴氏还没有没落!”裴士林猛然喝道,“只要我裴士林还在,河东裴氏就会东山再起!” 江南鹤悲凉地望了裴士林一眼,将探在身前的手握成了拳,将指环上的铁钉对准了裴士林的胸口。 “小子,当心了。这一击,我要砸在你的心口上。”他冷冷地对裴士林说道,“我要用这一击,打破你裴家千年不破的神话,要你一门就此消亡在这武昌城。” 裴士林提起钢刀,护在身前,忍着口中阵阵涌出的鲜血,厉声喝道:“来!” 江南鹤大喝一声,踩出一个雷霆步,向裴士林飞身跃去。裴士林不敢怠慢,向后跳出半步,钢刀挡在前胸,等着扛住江南鹤的全力一击。 就在这时,一个蒙面人出现在小巷一侧屋顶上。那蒙面人手中握着一支晾衣杆,忽然向江南鹤掷去。江南鹤听到耳边风响,急忙把脚尖在地上一点,停住身形,探出一只手往身边二指一扣,便紧紧扣住了那支木杆,将一双铁指环深深嵌入了杆中。 那蒙面人不等江南鹤再做反应,便向裴士林扔出一条绳索,大喊一声“走”! 裴士林急忙攥住绳索,借着那蒙面人的力道一跃而起,翻上了屋顶。这小巷两壁又高又直,全无借力之处,若无绳索拉拽,纵是江南鹤这般高手也飞不上去。 眼望着裴士林跃走了身形,江南鹤冷冷地哼出一口气,将手中的木杆狠狠摔到地上,断作了两截。 第四十五话 出路(上) 临近正午时,武昌府衙里一片平静。 钦差和知府如昨日一般在院中对弈,可二人的心思却都不在棋上。江月容抱着孩子在院中嬉戏,杨亮也在一旁扮几幅鬼脸逗孩子开心,可他们时不时便收住笑容,向院墙上望几眼。王泰在院中来回踱步,焦躁不安,院子深处的陈平关却隐没在阴影中,微闭着眼睛,看不出神色来。 忽然,大堂里传来了一阵响动。 府衙后院里,众人都教这响动吃了一惊,唯陈平关不待众人反应,便飞速提起了关山刀,迈开大步,喊了句“三弟保护大人”,如离弦之箭一般冲了出去。 陈平关奔入大堂,只见裴士林倒在地上,手中捏着自己的钢刀,口里沉重地喘息着,嘴角还残留着一片血迹。 “快扶我去见大人!”裴士林仓促地说道。 陈平关不敢怠慢,提着关山刀探到府衙门前,张望了两眼提防追兵杀来。他见门外无人,回过身扛起裴士林,快步撤回出了大堂后门。 府衙院落里,两位大人和四个刀客望见裴士林被扛进来,急忙簇上前去,将裴士林扶入小屋。江月容看到,裴士林的外衣被利刃划开了一道口子,露出了穿在外衣下的银丝软甲。那软甲闪着刺目寒光,让江月容暗暗惊叹。她又仔细看了看裴士林的步态,猜测他身上应当没有刀剑外伤,但似乎是受了不轻的内伤。 “四弟!”王泰揪心地喊道,“是谁把你伤成这样!” “是江门刺客……”裴士林喘息着,低声答道,“我碰上了江门门主江南鹤!” 众人闻言,微微一震,小屋门边的江月容更是脸色大变。 “果真是江南鹤么?”江月容忽然有些激动地喊道,“他使的是什么兵器?” “不是兵器,只是拳脚。”裴士林缓缓答道。 陈平关紧皱起眉头:“他赤手空拳,竟能胜得过你手中的关山刀么?” “不,他虽不用兵器,却也不是赤手空拳……” “他的手指上,是不是戴着铁指环?”江月容轻声问道。 裴士林点了点头:“他那双手指,着实厉害。我倾尽全力的一击,他竟能用两只手指扣住,让我这柄刀动弹不得……” 江月容急忙凑上前去,失声喊道:“让我看看你的刀!” 她看到,那柄关山刀的刃口上,留下了两个浅浅的凹印。那印痕,让江月容想起不久前的雨夜,她的短刀砍向江南鹤,却被江南鹤用一双铁指将刃面扣出了裂纹。也就是这关山刀刀身强劲,若换了普通兵刃,受了这样的力道,怕就要断作两截了。 “不错,这必定是江南鹤!”江月容说着,脸上竟闪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众人的心思都在裴士林身上,唯有陈平关在一旁注意到了江月容面色那一丝轻微的变化。 “大人!”江月容忽然对钦差说道,“既然逼出了江南鹤,便是说对手已经慌了。就在这几日,江南鹤必亲自带江门刺客攻打府衙,我们要做好御敌的准备。只要再守几日……” “不……”裴士林忽然打断了江月容,从怀中掏出了一封信,递到了钦差的面前,“大人,我们不必困守武昌府衙了——我们有救了!” 裴士林的脸上溢出了笑意,江月容却如遭雷震一般,愣在了原地。 钦差接过那封信,一边展开来,一边对裴士林问道:“这是何物?” “是我们的救星。”裴士林努力地笑道,“我在府衙外被江南鹤逼入绝境时,有一个蒙面人出手救了我,让我把这封信交到大人手上,说大人看到这封信,自然知道他的身份。” 钦差缓缓读过信,脸上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但片刻之后,他又陷入了沉思。 “大人……”裴士林轻声唤道,“这位蒙面的侠士,是什么人?” “是我昔日的一个学生。”钦差低声道,“我认得他的字迹。” “他说他有办法解救我们,是什么办法?”裴士林有些急切地问道。 钦差把这封信递给了众人传阅,缓缓答道:“他说,三日后的黄昏时,他会安排一条船到汉阳门外码头。只要我们能冲出汉阳门,他便可接应我们。” 听到这里,裴士林刚刚提起的一口气便又立刻泄了下去。他原本以为,那蒙面侠士能有什么锦囊妙计,能力挽狂澜,转危为安。武昌府衙外如今被人团团围住,想冲出汉阳门,谈何容易。纵是裴士林这般脚力,也被江门刺客逼得险些丧命,何况钦差是个年迈文官。 陈平关低声问道:“大人,这个蒙面人靠得住么?” “以我对这个学生的了解,他是个可托付的人。”钦差答道,“既然他定下了这般计策,我相信他能做得到。” “既然如此,这也是个好消息。”陈平关缓缓道,“之前我们被困武昌城,难便难在内外无援,即使能出得了城门,前有长江天堑,后有茫茫荒原,躲不过江门刺客追击。但如今有了这船,虽不能说形势逆转,但至少好转了些。出了离府衙最近的城门,乘上那艘船,借长江水势甩开追兵,便算是逃出这险境了。汉阳门固然不好出,但总好过出了城门也无路可走吧。” “我也觉得大哥说得有理。”杨亮轻声道,“这是个机会,若我们错过了,怕就真的要困死在这府衙里了。存粮毕竟只够半个月,万一这半个月对方都不露破绽,我们却如何是好?” “不可!”江月容忽然失声喊道,“这么做,太冒险了……” “江姑娘……”陈平关冷冷说道,“我们本就在险境里,继续留在府衙,就不是冒险了么?” “这不一样!”江月容显然有些慌乱了,她搜肠刮肚地想着理由去圆自己这番话,“若贸然冲出去,江门早布下层层天罗地网,我们受制于人,如何走得到汉阳门?如今江南鹤已经现身,说明江门的雇主已经着急了。只要等江南鹤杀进来,我们布下陷阱,以逸待劳,擒杀江南鹤,府衙之围自然就解了。” “江姑娘,这话却与你前日来献计时的说法不一样啊……”陈平关冷眼盯着江月容,“你当时的计策,不是等地方兵马放弃围城攻杀进来,我们便寻隙逃走么?这计策什么时候变成擒杀江南鹤了?” 江月容心中骤然一凉。 第四十五话 出路(下) 前一天夜晚,武昌府衙仓库外,陈平关正侃侃而谈,讲述着他与他家大人在陕西初遇的时光。 当他将要说起那位大人名字的时候,他突然警觉地止住了话头。他记得,江月容初见大人时,大人故意拦下了王泰报出大人身份的言语。 大人这举动,必定是有用意的。武昌城里,谁是敌谁是友,难以判断。大人不愿在这女子面前暴露身份,看来是对这女子有疑虑。 江月容听到陈平关言语的停顿,轻声问道:“怎么了?” “江姑娘,你认识我家大人么?”陈平关忽然问道。 “为何这么问?” 陈平关沉吟片刻,答道:“江姑娘既与我们弟兄同生共死,自然应该要知道我家大人的身份才是。” 江月容那边,却沉默了许久。 陈平关玩味着这沉默,总感觉沉默中隐藏着些什么。 “看来江姑娘对我家大人的身份并不感兴趣。”他忽然笑道,“你的眼里,只有对江门的仇恨,却没有对我家大人的信任。” “陈大哥……”江月容忽然轻声道,“待这一番风雨结束了,我与你们兄弟分别时,你再告诉我你家大人是谁吧。” “现在不想知道?” “现在只管度过眼前的危机便好,不要被其他事分了心。” 陈平关冷冷地望了仓库一眼。隔着门板,他看不到仓库里的江月容是什么面相,只觉这女子的一切都藏在一层木壁后,不让人看清。 “话说多了。”陈平关轻声道,“江姑娘先守夜吧,我不打搅了。” 他没有听到江月容的应答。 那日丑时这一个时辰,陈平关没有休息。他在小屋中,盯着院中灯火,直到寅时,起身去唤醒了王泰,才终于睡下。 从这一觉睡醒开始,陈平关的眼睛就在暗处盯住了江月容。 她对黑衣人头领说的那句“我要杀的不是你”,成了这一切不安的源头。这句话让陈平关惊醒,他从没想过江月容是否有什么隐藏的目的——她进府衙,为了也许不是救人,而是杀人。江月容曾说过的每一句话,他都不再轻信,甚至昨夜江月容的辩解,他也觉得可能是谎话。若她要杀的不是那个江门刺客,那她的目标是谁?潜入武昌府衙与他们四兄弟共同对抗江门,于她又能有什么好处?她是不是真的不知道钦差大人的真实身份?若说不知道,陈平关曾注意到江月容初见钦差大人时面色有过细微的变化,不像初识;若说知道,她却从不提大人身份,像是在刻意隐瞒。 江月容的相助是不是一种骗取信任的伪装?她自称与江南鹤有深仇大恨,这话是真是假?她是江门出身,会不会从未与江门断绝来往?或者她是不是大人的另一个敌人派来的刺客,为了抢夺江门的功劳?甚至江月容的目标也许不是大人,而是他们四兄弟中的谁? 这些念头如梦魇一般,在陈平关的脑中挥之不去。 直到裴士林带着一个新的出路回到了武昌府衙,江月容慌乱中说出了那句破绽,才让陈平关恍然大悟—— 擒杀江南鹤!这才是江月容真正的目的! 陈平关细细想来,发现一切线索都清晰了起来:带来武昌城外敌情报的人是江月容,提议据守武昌府衙的也是江月容,布下重重陷阱、借四位刀客之力重创江门的还是江月容。 他们兄弟城外遇敌时,江月容在场,却未露面。她亲眼看到江门对钦差大人露出了獠牙,这也许是一切算计的起始。江月容是想把钦差做成一个饵,钓出江南鹤,再借这大人身边的四位刀客护主之力,帮她自己报仇。 那天她来献点灯透敌之计,却没有当晚留在府衙共同御敌,而是等了一天。现在看来,那献计不过是一次试炼,是江月容想看看这拨刀客的本领,有没有与江南鹤一战的实力。若那天输的是这拨刀客,江月容不会有丝毫怜悯。 再闯府衙时,她先后激王泰和裴士林与她交手,看似是王泰鲁莽,其实却是她刻意为之,为的是试探刀客的身手。她几度言语讥讽那知府大人,也是想看看知府的心性,有没有血气助她与江门一战。 那夜应对黑衣人的夜袭,她倾尽全力,是因为她以为袭来的是江南鹤。当她看到那头领不是江南鹤时,她没有下杀手,是要这个头领回去带个信,逼江南鹤亲自出手。若那天真的是江南鹤被她的陷阱所困,她还会冒险出府衙去寻人救王泰吗?陈平关想,恐怕王泰的命会丢在那一夜了。 江月容从来就不在乎钦差大人的命,她在乎的只是钦差大人有没有逼江南鹤出手的价值。 府衙小屋里,陈平关逼视着江月容的眼睛,江月容却躲闪开了他的目光。 “大人,机不可失,我们这三日当好好计划如何突破这孤城。”陈平关冷冷地转过身去,“三天时间,足够四弟休养调理了,府衙中存粮也绰绰有余。当初定计,留守府衙,便是要等敌手的破绽。我看这三日后的船,就是破绽。” “但是江姑娘说的,俺也觉得有理。”一旁的王泰却抢话说道,“那个江南鹤能把四弟伤成这样,怕是个难对付的角色。如果他这三日里打来,我们要护住大人,还是得江姑娘出力的。” 钦差捋着胡须,闭目沉思着。 “江姑娘,杀你丈夫的仇人,就是江南鹤么?”他忽然问道。 江月容轻轻点了点头。 “他是你的父亲?” 江月容微微心惊,握紧了拳头,又缓缓点了点头。 钦差缓缓叹了一口气。 “江南鹤是个可怕的对手,若他真的出现了,便不由我们在此地多做停留,更不可闹出内讧来。” 说着,钦差望了陈平关一眼。陈平关微微低下头,认了钦差这责罚。 “三日后的事,我们可慢慢商议。这三日,我们该做的事没有变。江姑娘,如何御敌还有赖你来安排,辛苦了。”钦差对江月容和善地说道。 江月容低着头,默不作声。 第四十六话 五刀 武昌府衙,度过了三天的平静。 这三天的府衙,比前两日要安静了许多。没什么喧嚣,没多少谈笑。钦差和知府只是终日在院落中对弈,时候晚了便收了棋局,去小屋休息。四个刀客轮番守夜,白天时便各自休养调理。 唯有江月容,似乎成了这府衙里多余的人。白天里,她独自检查着院落四处安置的陷阱,布了三天。到了晚上,她便对着府衙后院的高墙,守了三夜。 每天晚上,她都站在院落中央,伴着那盏油灯。她知道,江南鹤一定也在院墙外的某处,远望着她。她期待着,江南鹤会被她的身影引来,惊动那四位刀客与她合力御敌。 但这三个夜晚,江南鹤始终没有出现。 最后一夜,黎明前,江月容收拾了包袱,背上了孩子,提着戚家长刀,走到了院落中。她望着院中那一丝随风舞动的灯火,踟蹰了许久。 “怎么,不走么?”暗处,传来了陈平关冰冷的声音。 江月容知道他在那里,却不愿看过去,也不知如何回答。” “走吧。”陈平关轻声道,“走了也好,这本不是你的仗。外头的伏兵瞄的是我家大人,不会全力追你。以你的本事,不难逃出去。” “没有我相助,你们明日有几成把握闯过汉阳门?” “没多大把握,但已与你无关。”陈平关望着江月容背后沉睡的孩子,忽然柔声道,“走吧,你毕竟还有牵挂,我不怨你。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江月容却只是握着长刀,不迈开步子。 “怎么?”陈平关问道,“既已收拾了行囊,为何不走?” “我不服。” “不服什么?” “江南鹤就在这院墙外。”江月容的眼中涌出几滴泪光,“我好不容易才等到这个机会,明明已布了这么久的局,只差几步而已……” 此刻江月容脸上那不屈和懊悔,终于让陈平关第一次意识到,眼前这女子除却一身武艺,毕竟还只是个年轻的姑娘。 “仇恨这东西,能放就放下吧。你不能背负一辈子。” 江月容本想反驳,但她的脑中忽然出现了芸娘的脸——当她知道自己大仇得报后,那张迷茫的面庞。 “总有一天,我会再找到机会杀了江南鹤。”江月容只是低声说道,“虽然我知道,以我现在的武艺,单打独斗根本不是江南鹤的对手。但除了这件事,我不知自己还能做什么。” “这话说的不对。”陈平关低声道,“你背后,不是还有个孩子么?” 江月容轻轻抚了抚孩子搭在她后背上的小手:“就是这孩子,每日提醒着我大仇未报。” “不,他只是个孩子,你是他的母亲。”陈平关低声道,“你既然怨恨你的父亲,便不要让你的孩子将来也怨恨你。” “陈大哥,这不是你的仗。”江月容只是冷冷地说道。 陈平关望着江月容,仿佛望见了二十二年前,渭南一个小村落外,那个拿着关山刀怒目圆睁,却迈不开步子的少年。 天下最不缺的,便是在尘世中迷茫的少年人。 陈平关叹息了一声,道:“来日方长,祝姑娘武运昌隆。” 说着,陈平关从阴影中走了出来,向江月容深深行了一礼。 江月容看着陈平关,这个一直在暗中提防着她的人,此刻的这一礼却行得如此坦荡。江月容有些茫然无措,不知自己应该用什么面容,来面对陈平关这一礼。 在她犹豫时,忽然,小屋门开了。 是王泰走出身形来。 “你......”江月容有些慌张地擦拭着脸上的泪痕,“你怎么还不睡下……” “快到俺守夜了,俺睡不着。”王泰故意抬高了嗓门,藏住了自己有些抽搐起伏的声音。江月容隐约看到,王泰眼角有什么晶莹的东西在映射着月光。 “江姑娘,你不够意思。临走时,也不来跟大伙道个别!我王泰本领虽不如你,可这江湖气度不能输给你!”他奋力在身前抱了一拳,向江月容深深行了一礼,“谢江姑娘救命之恩,祝姑娘武运昌隆!” 江月容望着眼前这两个高大男人,却不知该如何回礼,只是故作出一副嫌弃的姿态道:“我不过是利用你们罢了,你们对我行礼做什么!” “因为江姑娘是我们兄弟啊。”杨亮也缓缓走出小屋,望向江月容,脸上挂着那一贯的亲切笑容,“我刚守完上一夜,睡不踏实,也跟二哥出来逛逛。” “谁是你家兄弟,我什么时候答应过了……”江月容有些扭捏地嘴硬道。 “刀客的规矩,一同出生入死过,便是兄弟了。”杨亮走到院落里,对着江月容,将拳抱到身前,躬下了身子,道,“愚兄痴长几岁,便不客气了。四妹,祝你武运昌隆。” 江月容看着这三个刀客,低下头,小声道:“我是刺客,不是刀客……” “江姑娘,你用的是刀。”裴士林的声音。 这个刚刚伤愈的少年,也迈着略带蹒跚的步子,走到了院落中,缓缓说道:“刀客,不是什么门派,不需你烧香磕头才能进门。只要你用刀,只要你行走江湖,只要你是个侠士,替天行道,锄强扶弱,你便是刀客。四姐,你看手里提的,不是一柄漂亮的长刀么?” 江月容抬起那戚家刀,刀身上隐隐还残留着些许柳亦隆的气息。 裴士林也在江月容面前抱了一拳,深深行礼道:“这些日子,多谢四姐相助。祝四姐武运昌隆。” 四个陕西刀客,抱起四双拳,对着江月容,久久不起身来。 江月容的眼泪终于止不住夺眶而出。 “你们这四个笨蛋。”她哭道。 缓缓地,江月容也在身前抱起一拳,对这四个刀客一一还礼。 “各位兄弟,青山常在,绿水长流。他日若有危难,我们江湖再见。”江月容轻声说完,也沉沉地躬下身子去。 五位刀客拜在一起,围成一圈,绕着院落里那盏孤灯,被跃动的灯影打出一片斑驳。 第四十七话 闯门(上) 武昌城黎明时,府衙外起了一阵骚动。这骚动向着城东宝阳门的方向延展开去,渐远渐弱,直至隐没在了宝阳门外映入城中的朝霞里。 晌午时,钦差和知府走入武昌府衙的院中,看到四个刀客已收拾停当,提着四柄关山刀,守在了小屋外,如四尊魁梧的雕塑。 钦差向院中望了一圈,轻声问道:“江姑娘已经走了么?” 四位刀客点了点头。 钦差笑了笑,望了望院外的天地,道:“那便好。” 一旁的知府却愤愤道:“平日里牙尖嘴利,偏这要紧时候跑了。” “知府大人,不要太刻薄了。”钦差笑道,“江姑娘毕竟还有个孩子要养嘛。” 说到这里,他不由语气一顿,朝杨亮望了一眼。 杨亮如三个兄弟一般面色冷峻,看不出心思如何。 渐入黄昏,斜阳从汉阳门的方向向武昌府衙打来,拖出了一片长影。 府衙院落里,是这几日来最丰盛的一顿饭食。 六人静静吃了许久,终于纷纷放下了碗筷,静候着时辰的到来。 沉默了些许时候,见无人言语,刀客们纷纷开始了最后的收拾。 陈平关将院落里那盏油灯取走,放回了昏暗的小屋中。这油灯落在烛台上时,像是个经年的老朋友,对陈平关挥手道别。 王泰和杨亮将钦差来时坐的那顶轿子抬到了仓库里。出了武昌城便要行船,这顶破轿怕是再无用武之地了。 裴士林学着这几日江月容的样子,在仓库里搭出一张小桌台,借水桶清洗着众人用过的餐具。他洗得十分仔细,因这一番洗过,便不知这些餐具何时能再有人用了。 院落里,钦差忽然向身边的知府拱起了手,道:“知府大人,这几日累你受苦了。” “大人这是哪里话……”知府急忙回礼道,“大人当年名满天下时,下官还是个没中举的秀才。这几日能为大人出些力气,是下官这一生的荣耀。” “知府大人客气了。我不过是个垂垂老者,你还年轻。大清的未来,是要靠你们去开创的。” 知府却低下头,叹了口气道:“大人言重了,这些日子全靠几位刀客护卫,我哪里有半点用处。” 说着,知府仰望着院外的无尽的天地,轻声叹道:“百无一用,是书生啊。” 黄昏时,汉阳门外的天空上出现了一片漂亮的云霞,如烈火灼烧着半个天空。 府衙大堂里,四个刀客将钦差围在中间,站到了府衙门外。知府站在那“明镜高悬”的匾额下,拱起手,向钦差深深行了一礼。 “林大人,一路平安。” 钦差微微笑着,缓缓答了一礼:“知府大人,步步高升。” 知府听着身前响起一阵脚步,渐渐远去,又听到府衙外传来一片喧哗,疾风骤雨一般。他只是深深低着头,俯着身子,久久不动分毫。 府衙外,落下了箭雨。 似乎是眨眼之间,府衙外原本空旷的街道上冒出了无数蒙面人,站在四面八方,举起弩箭向街道上的一行五人放去。 钦差将一面厚木板举过头顶,快步在箭雨中穿行。他的身边,前有陈平关,后有裴士林,左有王泰,右有杨亮,四个刀客轮转起三尺关山刀,把四柄钢刀舞得上下翻飞,如四面高墙巨盾,将箭雨支支打落。 “这些人,便是江门刺客么?”钦差低声问道。 “不……”陈平关答道,“江门刺客的功夫,远在这些杂兵之上。兄弟们,要当心刺客突袭!” “明白!”众刀客高声答道。 一行人护着钦差,竟在这箭雨中毫发无伤,一点点向着汉阳门移去。 汉阳门前,一个黑衣人默默看着那渐渐走近的五人,缓缓抬起了右手。他的身后,一众黑衣人戴上了面罩,抽出了兵刃。 那领头的黑衣人在身边立下了一根玄铁棍,腰间藏着一支九节鞭。他的脚上,缠裹着层层白布,隐隐渗着几丝血迹。 “杀!”那头领忽然厉声喝道。 随着他一声令下,身后的黑衣人如闪电般冲出,伴着漫天箭雨,滚滚向钦差杀去。 陈平关远远望见一片人影杀来,匆忙喊道:“兄弟们,列阵迎敌!” 四周弓弩手停下了手中动作,箭雨戛然而止,却是一片黑云随之袭来。四名刀客舞起关山刀,甩出四个半弧,刀刀相连,如一朵四瓣花,挡开了这第一波攻势。 黑衣刺客被关山刀阵所阻,一众兵刃皆未能碰到钦差,急忙退出一圈,将这行人围在中间。四个刀客持刀而立,肩肩相靠,把那老迈的钦差围在四人中间。这阵型,四刀各镇一方,如铜墙铁壁,刺客只能将五人团团围住,却不知如何攻杀进去。 “兄弟们,进!”陈平关一声大喝,这阵型便随着五人的脚步一点点朝汉阳门挪去。刺客若短兵袭来,便被刀客刀法逼退;刺客若镖箭齐发,又被关山刀轮转打落,一时竟拿这刀客阵法无计可施。 汉阳门前的黑衣人头领望着那局面,阴沉着脸,将身边玄铁棍向地上狠狠一砸,发出了一声巨响。 “放霹雳弹!”他高声喊道。 一众黑衣人得了命令,猝然向外跳出一圈,向钦差一行五人扔去一片弹丸。四个刀客急忙转动关山刀,卷起一阵旋风。弹丸磕在刀刃上便发出一声声惊雷般的鸣响,震耳欲聋。 弹丸被刀刃所破,喷出一片烟雾,将五人团团围住,模糊了四方人影,如天上云霞误落入了凡尘。 烟尘中,陈平关高声喊道:“不要慌,缓步前行!” 四个刀客转着关山刀,搅动着烟尘,用肩肘相抵维持住阵型,只凭着风声判断飞镖箭矢的来路,艰难地前行着。 “大人别怕。”陈平关低声说着,“这局面,难不倒我们关中刀客!汉阳门就在前边,大人忍忍便好。” “各位刀客,这性命就托付给各位了。”钦差轻声道。 “得令!” 那黑衣头领望着前方滚滚烟尘,闭着眼,默默听着那烟尘中镖箭撞着兵刃的响声。过了许久,他嘴角微微露出了笑意,忽然睁眼望向了不远处埋伏着一队弓弩手。 “把你的弓箭给我。”他厉声喝道。 第四十七话 闯门(下) 烟尘中,四个刀客护着钦差,轮转手中关山刀将四面袭来的镖箭打落,刃面上砸出声声噼啪响,如落雨一般。 被打落的镖箭从半空中落下,撞在碎石地上,惊起一片密集的叮当声,如疾风卷动着风铃。 五人脚下每踏出一步,都踩在碎石落箭上,咯吱作响。脚步声夹杂在烟尘中,与坠地的镖箭和刀刃上的火星应和着。 汉阳门前,黑衣头领侧耳听着那繁杂的响动,微闭着眼睛,拈弓搭箭,对准了那一片烟尘。 “闪开!”他忽然大喝一声,手中箭矢应声发出。只听得强弓如猛虎啸林般爆出一声霹雳响,一支利箭裹着疾风,朝那一片烟尘奔袭而去。 陈平关早在心下提防着远处那头领。听得汉阳门前一声大喝,他猛转起关山刀,将自己身前的烟尘搅动起来,在半空中滑出一圈圈螺旋。 这片螺旋里,却看不到那利箭的来路。箭似乎不是朝着陈平关去的,来势低平,奔袭未几便贴向了地面,重重砸在了陈平关身前的碎石地上,发出了一声闷响。 这一声闷响,让陈平关误以为这一箭是射偏了,心头一松,手中刀便慢了几分。却不想,就是这慢却的几分,让他露出了一丝破绽。 黑衣头领的那支箭,虽走势低平,却力道十足,撞在碎石地上竟没有插入地里,而是被碎石一磕,变了方向,沿着地面破开了一片烟尘,忽然出现在陈平关脚下。陈平关一惊,急忙挥刀去砍那箭,却哪里来得及再转开那浑重的关山刀,只将将砍断了一簇箭羽。利箭穿过了陈平关的脚侧,钻破了这正西方的镇守,攻入了刀客阵势的中心。 陈平关的身后传来了一声惨叫,是钦差大人的喊声。那支箭刺入了他的脚踝,让他站立不稳,侧身一晃,手中举着的木板向着王泰这边倾斜过去。木板虽不重,却宽大厚实,王泰觉出身后一沉,却不知是什么物件,又转不过身去,步子一乱便被挤出了阵型外。 王泰这一动,刀客的阵型立刻散了。陈平关想搀钦差的身子,裴士林想补王泰的空位,脚下一通乱踩,传出一片凌乱。 黑衣头领听到这一阵慌步,冷笑了一声,对着远处府衙外,鼓起腹中气息,大喝了一声:“秦狼!” 话音传过碎石路,惊起一股疾风,忽然从裴士林身侧刮过,将那片烟尘猛然撞出一个窟窿。 裴士林感觉到,有人乘着这股疾风,从他身边蹿过。他急忙转身挥刀要来抵挡,却只瞥见一个背影掠过自己的身侧,未对裴士林做半招攻势,而是径直闯入了他身后的阵眼。 这步法身形,让裴士林心中一震。 “大人当心!”他失声吼道。 杨亮听到身侧风动,又被裴士林的喊声一惊,身子本能般扭过半圈,右手急用刀背将身后的钦差猛地向王泰的方向一推。 他看到,钦差侧身腾出中的一瞬,一道寒光自下而上掠过,漫天的血浆随之喷涌而出。杨亮急忙要将刀抽回来御敌,却见自己的右臂带着那柄关山刀腾到半空中,划破眼前的烟尘,将烟尘外的斜阳染成一片血红。 他看到,身前的疾风中,一个黑衣人眼神冷峻地看着他。四周的烟尘被几阵风动惊扰了片刻,又顽固地聚到了一起,将那黑衣人冷峻的眼神挡在了层层迷雾后,渐渐朦胧直至不可分辨。 直到这时,一阵剧痛才从他的右肩传来。那疼痛伴着一股绝望般的惊恐,刺入了他的脑中,让他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陈平关应着杨亮的叫声,猛转过身子,将关山刀向身后当头劈下。 一阵强风借着刀势,将这片烟尘如开山般劈出一条通路,在碎石地上砸出一个坑洞。那烟尘散处,显出了奔袭而来的黑衣人健硕的身形,显出了杨亮捂着右肩痛苦的嘶嚎,显出了倒在地上的钦差,显出了支着木板护住钦差的王泰,也显出了一地的血迹和一只握着刀的断臂。 陈平关睁着猩红的双眼,看着这一地的狼藉,口中的喘息声忽然沉重了起来。 “二弟,保护大人。”他嘶吼道,“四弟,保护三弟!撤回府衙!” 他忽然拔地而起,将关山刀高举过头顶,如山崩一般腾向那黑衣刺客。 黑衣人看到,此刻陈平关的眼神像一只野兽。 关山刀从天而降,如一道霹雳,发出一声怒吼,将地上砸出一道巨坑。黑衣人的脚步快了半步,勉强躲过了陈平关这一刀,心中却被这气势所惊骇。 陈平关也不停留,向前猛踏出流星步,高声嘶吼着把钢刀向前砍杀过去。那刀势,每一击都是千钧力,似乎连天地都被他这刀力层层劈开。黑衣人不敢交兵,只凭着步法灵快,且躲且退,靠着两侧弓弩手掩护才终于得以脱身,跳出了陈平关的刀影。 靠着陈平关开路之力,王泰背着钦差大人,裴士林扛着杨亮的肩,一个用木板抵挡镖箭,一个借钢刀挥打暗器,跟着陈平关快步退向武昌府衙。 他们的身后,那黑衣头领又搭上了弓箭,瞄住了钦差的后背。一双粗壮的手臂将强弓拉满,弓弦竟被被他那蛮力绷得嘎吱作响。 “四天前惨败之耻,今日可以得雪了。”黑衣头领低声说着,手指紧紧攥住了箭羽。 他怒目一张,双臂力气一抖,只听得耳边绷出一声巨响,让他心中也不由一惊。 那支箭,仍捏在他的手里。可那弓,却受不住他的臂力,猝然绷断了。 他再抬头时,却见那陈平关已带着刀客和钦差逃回了府衙,不禁从嘴中哼出一口恶气,把那把烂弓狠狠扔在了地上。 “二门主,我们杀进府衙吗?”头领身后,一个黑衣人上前问道。 那头领平静下心思,缓缓把手背到了身后,低声答道:“不必了。光天化日攻打府衙,容易被人落下口实说我们谋反,坏了门主大计。” 何况刀客折了这一阵,不需追击也足够了。 府衙门前的路上,烟尘散尽,只留下一地镖箭,一滩血迹,和一只握着关山刀的手臂。 第四十八话 杨亮 刚入秋时,一骑快马奔驰在关中的荒原上,扬起一片沙尘。 临近黄昏,这匹快马来到了蒲城外的一片小庄园。 “杨亮杨老爷在吗?”那骑马人对着空旷的庄园高声喊道。 庄园深处的一个简陋的小宅里,走出一个年轻的农夫,向那骑马人招了招手。 “我就是杨亮。”他快步走到骑马人身前,脸上挂着和善的笑容,“我可不是什么老爷,只是挣了些家业,辟了片田罢了。” 那骑马人却不理睬杨亮的解释,只从怀中取出了一封信,递到了杨亮手中。 “这是渭南刀客陈平关托我带来的。”那骑马人只简单地说了一声,也不等杨亮回话,便又拨转马头,向大荔的方向策马而去了。 杨亮微微愣了愣,展开那封信,借着斜阳打来的血色光亮,缓缓读过了信上的内容。他脸上的笑容渐渐褪去,微微锁起了眉头。 他回到那小宅时,夫人刚被宅中唯一的老婢搀着,要去门边张望杨亮。她挺起的肚子里,一个鲜活的小生命就要在两三个月后诞到这世间了。 “相公,是谁来了?”夫人轻声问道。 “没什么,是个想来做佣农的汉子,我们雇不起,被我打发走了。”杨亮脸上挂着如和煦暖风般的笑容,却将手里的信揉成一团,藏进了袖中。 宅院角落里,一柄关山刀插在劈柴的木桩里,刃上闪着寒光,刀背和刀柄却已是锈迹斑斑。 入夜时,腹中的孩儿动了动身子,惊醒了杨亮的夫人。她抚了抚肚子,扭过头想对杨亮说两句情话打趣,却在床边不见杨亮的身影。 夫人有些狐疑地坐起身子,听到院落里传来了轻轻的磨刀声。 磨刀石借着杨亮的臂力,深深地刮进刀身里,发出沉钝的响动。层层锈迹却顽固地附在那刀背上,宛如那些逝去许久的岁月在梦魇中缠绕着杨亮一般。 磨了好些时候了,这刀却总是不如当年那般明亮,但也至少算是把锋利的好刀了。杨亮把刀举到月下,任月光打在刃面,散出一片光晕。 他站起身子,甩了甩有些麻木的胳膊,深深喘息了几口气,缓缓对着那远在天际的明月摆开了起手式。他的眼睛微闭片刻,待到气息平和时,忽然睁开两道锐利的目光。 步移腰转,甩肘劈刀,风声骤急。 翻飞的利刃破开了院落里的夜色星空,沙石被阵阵杀气惊扰得四处溃逃。这刀客仿佛回到了千军帐下,群寇寨头,钢刀在岁月洒下银光,喊杀把天地染成血红。 舞刀人的力气越用越猛,腹中气息却渐渐跟不上了。钢刀劈砍过晚风,伴着舞刀人的喘息声起伏着,似这后院发出了几声哀鸣。 终于,杨亮一个翻飞的身姿落下,脚底却没有踩实,膝盖一软,重重地跌落到了沙石地上,喉中哼出一声闷响。 “相公!”夫人忽然从屋中跑出来,“摔着了么?要紧么?” 杨亮望着夫人,脸上掠过一阵惊慌无措,却马上被他用笑容掩盖了下去。 “不碍事。”他笑道,“就是夜里难眠,忽然有些技痒了,便出来演练两招过过瘾罢了。” “胡说!”夫人抚着杨亮胳膊上的擦伤,心疼地骂道,“你这胡话,能骗得了谁?明明一年不曾练那柄刀了,怎么今夜就忽然技痒。还有那黄昏时来的人,分明不是来做佣农的,你还骗我……” 说着,夫人竟落下点滴泪来。杨亮苦笑了声,轻轻把夫人搂入了怀中:“什么事都瞒不住你。” “黄昏时,那人究竟是谁?” “是个信使,送来了我大哥陈平关的信,说有件要事,要我们兄弟相助。” “是江湖事么?” 杨亮的笑容轻轻散了,微微颔首,“嗯”了一声。 “好不容易才不做刀客了,又要回去么?”夫人在杨亮怀中抽泣着,“江湖上打打杀杀,有今日无明日,难道就比你我在这庄园里厮守要好么?” “夫人……”杨亮在她耳边轻声唤道,“我只是练练刀,又没说要应下这事。” “你又想骗我!”夫人娇声嗔怒道,“你大哥的请求,你真会拒绝么?” 杨亮凝视着院外,任月光把他脸上的惆怅映照得分明。 “我已不是江湖人了,这事大哥也许还不知道。若知道了,念在兄弟情谊,他自然不会为难我。我明日寻一匹快马,出一趟远门去见大哥,当面向他请辞,顶多一个月便回来,绝不再以身犯险,教你担心,好么?” 夫人抬起泪眼,望着杨亮,哽咽道:“此话当真?” 杨亮的脸上又恢复了笑容。他用手轻轻抚着夫人的肚子,柔声道:“我若说谎,怎么瞒得过夫人呢?” 半个月后,福建侯官境内的一座旧宅外,束着几匹快马。 旧宅里,传出了王泰的笑闹声:“咱们兄弟自当年助林大人扫平陕西刀匪之后,就再没聚过了吧!” “也是当年各位兄弟得力,陕西才能重归太平。”是陈平关的声音,“所以这趟护卫,还得请来各位兄弟,我才放心。” 王泰大笑道:“大哥这话想得周到,陕西那般穷凶极恶的盗寇都被我们兄弟四人铲平了,走这一趟护卫能有何难处?我兄弟再联手,定能保林大人安然无恙!” 一旁的裴士林也拱手道:“当今朝廷,百官庸弱,唯林大人是名臣良相。林大人若有难处,裴士林自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四弟说得真好!”王泰笑着,借这兴头,又对着杨亮喊道,“三弟,你也说两句,撞个出师彩!” 杨亮却尴尬地笑了笑,只望着陈平关,把许多话堆到了喉咙里,却半句也说不出来。 三个刀客都望向杨亮,等了许久。陈平关笑着,王泰兴奋着,唯裴士林看见杨亮脸上的模样,忽然想起什么,微微愣住了。 “三弟,你倒是说两句啊……”王泰正要催促,却被裴士林拦住了话头。 “大哥,你或许有所不知。”裴士林缓缓向陈平关说道,“三弟去年成亲了。” 王泰像是忽然想起这事似的,拍了拍桌案,高声笑道:“对!三弟成亲那天,我和四弟都去喝了喜酒呢!我们还说,可惜大哥远在福建,要不咱们兄弟四个聚一聚该多好……” 陈平关的脸上,却忽然腾起一片茫然。 “三弟,果真如此么?”他轻声问道。 杨亮点了点头,有些羞涩地笑道:“夫人再过两三个月,就要临盆了。” 陈平关和裴士林都沉默了,却唯有王泰大大咧咧道:“好事,好事啊!等这次护卫林大人到了广西,我们就直上蒲城,再去吃一顿三弟的喜酒!” 他高声说着,却发现没有一个人附和他。这屋里的气氛,唯他与众人格格不入。 “你们这是怎么了?”王泰愣道。 “三哥……”裴士林低声道,“这一趟毕竟是江湖事,生死难明,若有个万一……” “怎么会有万一?”王泰哈哈大笑道,“我们兄弟联手,什么时候出过万一?这一趟不过是个公差,哪怕真有贼人也胜不了我们这四柄关山刀!三弟莫怕,二哥保你回去抱儿子!” 裴士林戳了戳王泰,终于止住了他没完没了的谈笑,让他看了看大哥陈平关脸上的愁容。 陈平关只是歉疚地望着杨亮,道:“三弟,这事……大哥全不知晓……” 看见陈平关的表情,杨亮急忙道:“大哥不必客气。我这条命都不知被各位兄弟救过多少回了。大哥有命,我自当前来。” “可你夫人……” “耽误两天,不碍事的。”杨亮笑道,“二哥说得对,有各位兄弟在,这一趟不会有事的。我就跟大家去一趟广西,再回蒲城,定能赶得上孩子出世。” “大哥……”裴士林忽然对陈平关道,“今后冲锋陷阵的事情就交给我和二哥吧。三哥就专心保护大人,我们为他打头阵便是。” 王泰也急忙抱拳道:“大哥,交给我便是。我们兄弟出征,从来战无不胜。三弟这一趟无非多费些脚力罢了,不必担心。” 陈平关看着杨亮脸上的笑容,微微点了点头,道:“三弟,你的性命,就交给大哥吧。” “谢过各位兄弟了。”杨亮拱手,向三位刀客笑道。 半个月后,武昌府衙。 冒着一阵暴雨般的镖箭,一行人快步撤回了府衙深处。 王泰喘息着,将钦差大人交给了知府照看。钦差捂着被利箭刺穿的脚踝,对王泰喊道:“我不碍事,去看看杨亮如何!” 王泰匆匆抱了一拳,便向小屋跑去。 小屋里,裴士林将杨亮搀扶到床铺上,陈平关急寻来许多布条,为杨亮捆住伤口。他们的手上,早已沾满了血。 杨亮虚弱地靠在木板上,面色惨白,呆呆地向前望着,涣散的目光看不清任何东西,只听得身边一阵忙乱和喊叫。 那天的蒲城外,一座庄园旧宅里,一位少妇挺着肚子,守在宅门外痴痴望着远方,直到黄昏也不愿回屋去。 第四十九话 败(一) 黄昏时,日将暮。 武昌府衙外到汉阳门前,这条宽阔的大道上一个人影也没有。 府衙后的小屋里,终于安静了下来。安静了不久,便传出了王泰的哭声。 裴士林缓缓走出小屋,低着头,筋疲力尽地跌坐到砖石地上。 “那刀客,怎么样了?”院落里,知府搀着钦差,向裴士林轻声问道。 “命保住了。”裴士林轻声道,“握刀的手,没了……” 说着,裴士林哽咽了起来。 天色越来越昏暗了。 钦差望着渐暗的天色,轻轻叹了口气。 “毕竟,还是没能走出这武昌城……”他有些悲怆地叹道。 小屋里,杨亮抓着身侧的半截残肢,静静地靠在墙上,双眼虽睁着,那瞳中却仿若空无一物似的。 陈平关拍着王泰的肩,望着杨亮那空洞的双眼,沉默许久,说不出半句宽慰的话来。他缓缓转过了身子,伸手取了小屋桌上的油灯,拿了两块火镰,向屋外走去。 “大哥……”杨亮忽然唤道,“做什么去?” “去点盏灯。”陈平关轻声道,“今夜,你们都好好休息吧,我来守夜。” 说着,陈平关正要迈步,却又被杨亮唤住。 “要守多少夜,才能出武昌城?” 陈平关沉默着,迟迟答不上这句话。 王泰颤抖着双肩,捂着脸,泪和哭声都从指缝间涌出,他却不知。 “早知如此,当初真该听江姑娘的……”他的喉中哽咽道。 杨亮却伸手揪住了王泰的衣服,用力扯了扯,止住了他的话头。 王泰抬起泪眼,看向杨亮,却见到杨亮的脸上又露出了那和煦的笑容,只是少了些血色,显得惨白了许多。 “二哥,你怎么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了?”杨亮笑道,“我们还没输呢。” 王泰微微一愣,陈平关浅浅心惊。 杨亮轻声道:“天还没黑,武昌城还没闭城,对么?” “三弟……”陈平关走近杨亮身前,低声问道,“你是要我们再闯一次?” 王泰听着,手里一紧,握住了拳头。 杨亮笑着,点了点头:“敌见我们收了重挫,退回府衙,必定想不到我们会再杀出。这便是我们的机会……” 王泰止住了眼泪,握住了陈平关的肩,失声道:“三弟说得有理,大哥,咱们冲回去吧!” 陈平关却皱眉道:“汉阳门外有那黑衣头领坐镇,沿途都是伏兵,我们刚才冲不过去,再冲一次又能有什么差别?” “这次,我们不走汉阳门。”杨亮轻声道,“我们走武胜门出城。” 陈平关心中一震。 “好计策。”小屋门口,传来了钦差的声音。陈平关看过去,见钦差被裴士林和知府搀扶着,缓缓走了进来,寻了块空地坐下。 “裴士林,你探过府衙外虚实,杨亮的计策可行么?”钦差问道。 “府衙外的伏兵,以汉阳门方向最密。”裴士林低声道,“若走武胜门,伏兵却要少许多,虽远了一段路程,却能好走些。” “府衙离汉阳门最近,府衙正门外的官道就直通汉阳门,加上我们已沿这路闯过一次,任谁都会以为我们选定了走这条道出城。”杨亮继续说道,“但我们若走府衙后门,从城北武胜门出城,再绕到城西码头,便可暗度陈仓!” “计策是好计策,只是有一处不妥。”钦差沉吟道,“府衙被团团围住,纵我们能突破城北的伏兵,汉阳门前的刺客必定追击过来。我们要如何拜托那些追兵?” “只要咱们脚程够快,他们便追不上!”王泰喊道。 “你这莽夫!”知府斥道,“你没见林大人的脚受了重伤,连路都走不了了么?” “咱们刀客脚力快,可用背着大人快步冲出,或可出奇制胜!” 王泰话音刚落,裴士林便急忙接话道:“二哥,我脚力最快,我来背大人,你和大哥开路便可。” “不……”杨亮笑道,“四弟你本领高,脚力又好,需你行在前边冲乱伏兵阵脚,大人才有趁乱逃出的机会。” 陈平关点头道:“三弟说得对。刚才我们闯不出城,就是因为结阵前行,不能机动,被刺客如活靶一般攻打,守不住多久。这次我们人少,无法结阵,便唯有以快破敌,乱中取胜。四弟,你去冲阵最合适,大人由我来背着便是。” “也不行……”杨亮又笑道,“大哥你武艺最高,若有敌人接近了大人,需你去应敌。” “三弟说得好,那便这么定下吧。”王泰喊道,“大哥,四弟,你们武艺都比俺好,又都比俺明理。俺本领最差,纵去冲阵也冲不出什么结果。俺来背大人,你们去开道就是了!” “还是不妥。”杨亮又轻声道,“二哥,若是敌人从屋顶上放镖箭下来,你如何护卫大人?” 王泰一惊,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却是杨亮笑道:“二哥,轿子还在吗?” 王泰心中一愣:“在仓库中,可俺一人怎么抬得一乘轿子?” “不需你一人抬。”杨亮道,“我与你一起抬。” 屋里众人都是一惊。 “三弟,你要跟我们一起杀出去么?”陈平关轻声问道。 “这是自然。各位兄弟都在死战,我岂能一人躲在这小屋中?” “可你的手臂……”陈平关这话说到一半,便突然堵在了喉中,发不出声来。 杨亮的眼中却露出坚毅的目光:“把我的衣袖系在轿子杆上!” 众人望着杨亮,本想去劝,却无人说得出口。 “二哥,我们去把轿子抬出来。”裴士林低声说着,便向屋外走去。 王泰望了杨亮一眼,忽然把心一横,跟在裴士林身后快步出了小屋。 知府品味着这小屋中的气氛,轻轻叹了一口气。 “只凭脚力,真能逃过江门刺客的追击吗?”他轻声道。 钦差沉默着,陈平关也不愿回答,却是杨亮轻声道:“唯尽力而已,看天意如何了。” 知府却低声笑了笑:“各位这计策固然值得一搏,却毕竟还差了一个助力。” 众人望向知府,全然不解。 “暗度陈仓固然是好计策,可别忘了这计策前头,还有一句明修栈道呢。”知府低下头,摘了脑上的乌纱帽,弹了弹那顶戴花翎,道:“这时节了,也该让诸位看看我的韬略如何了。” 第四十九话 败(二) 日落了,天光犹在。 西边天空上,残留着黄昏最后的余霞。 武昌城西,汉阳门前,许多人马埋伏在暗处,默默盯着那平静的府衙大门。 忽然,一个人影从府衙中缓缓走出。暗处弓弩齐举,对准了他。 走出的这人影,身穿着知府的官服。知府手里握着一支杀威棒,将棒子往地上一戳,对着府衙外这看似无人的街道,厉声喝道:“武昌府知府在此,谁敢放肆!” 满街的刺客伏兵,面面相觑,不知所以,也无人回答他。 知府怒目圆睁,对着街道高声喊道:“这满地的镖箭都是谁扔的!府衙外的路障都是谁放的!敢在堂堂府衙门口闹事,眼里还有朝堂王法吗?速速退出此路,放开汉阳门,本官可既往不咎。若不听从,本官定抓你们治罪!” 那暗处的伏兵,竟纷纷笑出了声。这瘦猴身材的知府,握着根比他身板还细短的杀威棒,竟还装出一副威风样子,好像这武昌城里的江湖人有谁不知道他是个什么胆色似的。 一个刺客缓缓取出一枚镖,瞄准了那叫嚣着的知府,低声对周遭伙伴道:“看我戏弄他一个。” 飞镖出手,电光火石般打在了那知府的官帽上,半分插进了帽檐里。那知府背这暗镖吓了一跳,仓皇地倒在地上,张牙舞爪半晌,却因腿软爬不起身子来。他那滑稽的模样,惹得一条官道的伏兵都窃笑起来。 知府惊慌地喘了许久,听着四面八方传来的笑声,紧紧握住了手中的杀威棒。他支起身子,向前迈出几步,走到府衙外,对着空旷的官道喝道:“本府乃朝廷命官,四品大员!本府之命,便是朝廷之命,天子之命!你们这帮草寇刁民,竟敢对本府不敬,是要谋反吗!” 他话音刚落,又是一支镖箭不知从何处飞来,正砸在他身前的碎石地上,崩起几粒石子打得他脚腕一阵生疼。他急忙惊恐地跳起步子,脚下又是一软,一屁股跌坐到了地上,笨手笨脚地向后翻了半个跟头。 这条官道上,传出了一阵哄笑。那笑声是如此放肆,好像这整座武昌城都没把这知府当回事。 “老头,躲进府衙去吧,再跌两下要摔坏身子啦!” “还真以为你是什么人物啊?无非是那身官服好看罢了!” “别出来丢人了,这里没人有闲杀你!” 冷嘲热讽借着哄笑之势,从四面八方袭来,似一股龙卷,将那知府绕在了中心。 知府心里冷笑了一声——还以为是那江姑娘嘴巴厉害,现在看来,原是江湖人的嘴都厉害。 他用杀威棒支着身子,又努力地战了起来。身边随即掠过两支镖箭。这一次,他没有闪躲——不是他不怕了,而是他摔疼了腰背,动不开了。镖箭掠过时,他只是耸起肩膀,缩着脑袋,像是个受了过错的孩子被长辈责骂。这缩头乌龟的样子,又惹得那官道上一片大笑。 知府平稳着自己的气息,静静听着这阵哄闹。 “我知道,你们这些江湖人从来没把我这个知府放在眼里。”知府忽然喊道,“我知道你们任何一个人都可以轻易杀了我,论杀人技法我岂是你们的对手。我怕过你们,求过你们,忍过你们。只要武昌城能太平,我甘心把武昌城让给你们……” 知府的眼中,忽然冒出一股杀气:“可你们,太得寸进尺了!” 知府这一声低吼,有着他从未有过的气魄。那气魄,竟把官道上的伏兵震慑,让那哄笑声消散了下去。 知府指着满地的镖箭,对着四方吼道:“你们看看,你们把这武昌城搞成了什么样子!路你们敢堵,城你们敢封,堂堂府衙面前,你们竟敢伏兵放箭!我许你们带刀佩剑,许你们立派习武,把这城许给你们作江湖地,你们却把这里变作兵马道,修罗场,你们配得上这武昌城吗!” 说着,知府把手中杀威棒往地上一敲,挺起了胸膛,高声喊道:“既然如此,我以武昌城知府之名,收回这江城!从今日起,武昌城是朝廷地,不是江湖地!擅放弓弩者,持兵械斗者,私封官道者,一律以重罪论处,抓到府衙受审!你们若不速速退下,今日我便拿你们治罪!” “老头,你凭什么拿我们?凭你那棒子?”官道暗处又发出一片哄笑。 随着这阵哄笑,一时间乱镖齐放,在知府身边撞得叮当响。知府却只是持着杀威棒立在官道中央,纹丝不动,如雕塑一般。 “我乃朝廷命官!身穿四品官服,头着顶戴花翎!你们若敢伤我,便是谋反暴乱,斩首诛族!”他面对着镖箭雨,平生第一次觉得这武人的兵器也不过如此,正眼看过去也没什么好怕的,“我是武昌府知府,武昌百姓是我管的百姓,武昌府衙是我的衙门,武昌城是我的城!” “保护知府大人!”从官道外,传来了数声厉喝。 知府心惊,朝那喊声望去,却见到是那些被他打发走的衙役兵丁,穿着布衣便服,举着锄头犁耙,喊杀着向武昌府衙前跑来。他们竟不畏惧那一阵镖箭雨,围到了知府身前,向知府喊道:“大人,我们救驾来迟,请大人责罚!” “你们……”知府却一时语塞,“胡闹!我要你们回家休息半月,你们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因武昌城是我们的城!” “因武昌衙门是我们的衙门!” “因大人是我们的大人!” 一众衙役兵丁,在知府面前摆开了松散的阵势,把手中凌乱的“兵器”指向四面八方。这一队杂牌人马站定,却让那镖箭雨骤然停了下来。官道上的伏兵望着这群人,心有顾忌,竟不敢动作了。 “叔,咱们今天是不是得死在这儿?”官道中央,一个本该今日守城门的小兵对身边的老兵问道。 那老兵掂了掂手里的锄头,苦笑道:“死就死吧。当初在城东门让江门的人打了一顿,老子早就等着机会想打回去了。今日趁着弟兄们都在,大伙壮壮胆,死也要打几个人出口气再死。” 那小兵也把心一横,低声道:“好,就打这拨泼皮——把我们赶出汉阳门,害我没等到喜欢的姑娘!” 第四十九话 败(三) 武昌府衙大门前喧闹起来时,府衙北面也起了一阵骚动。 一乘轿子忽然从府衙后的小巷中蹿了出来,横冲直撞,把沿途路人惊得四散奔逃。 “前面的,闪开!”抬轿的莽汉高声呵斥着,脚下如野火一般奔掠。那轿子后头,却是一个独臂的年轻人,把一只袖子系在杆上,跟着那莽汉的步子,让这乘轿子如飞一般向城北武胜门驰去。 府衙北面的伏兵猛然看见这轿子,吃了一惊,正要举起弓弩,却忽然见到一个身影不知何时落到了他们身前。弩箭射到那人影身上,却伤不到他分毫,反被他刀光一闪,弓弩落地,溅下数滩血迹。另一队伏兵急忙要跑向南边通报敌情,却被一柄势大力沉的钢刀破风袭来,拦腰砍过,没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叫便断作了两截。 有远处伏兵急忙搭弓张弩,向那轿子射去。弩箭却只是插在了轿子外沿木板上,打不到轿中的人。他们又改向抬轿人放箭,那两个抬轿人却不是等闲辈,耳边听得风响,便侧身低首,把弩箭支支躲过。那些伏兵再要搭箭,却已被两个提刀的身影突袭而来,猝不及防,眨眼便丢了性命。 “大人,城北的路果然没被封住!”王泰在轿子前喊道,“前边就快到千总府了,天黑之前便能出城!” 武昌城这么大,刺客不可能封住所有城门。果如杨亮猜想的那样,刺客的主力全都在汉阳门外,城北官道上走的,都是赶在关城门前出入的百姓,不是伏兵刺客。 “能回家了!”杨亮在心底默念着,身上感觉不到一丝痛楚和疲惫。 路上行人被这行路蛮横的轿子和不知何处飞来的几支弩箭惊扰,四散奔逃,发出了阵阵喧哗。有几个奔逃的人往南跑到了府衙外的路障边,惹起了守在那里的伏兵注意。 一个戴着铁指环的魁梧男人从小巷中走出,拦住了一个惊慌的路人,低声问道:“前边出什么事了?” “也不知道是哪家的老爷家仆,像是要赶着出城,抬着轿子在街上乱闯。” “轿子?”男人微微皱眉,“什么样的轿子?” “是顶小破轿子……”路人答道,“抬轿子的一个是个壮汉,另一个是个独臂的年轻人。噢,他们背后好像都背着把刀!” 路人话还没说完,那男人突然面色焦急地箭步向城北冲了出去。 他眼角瞥见,府衙后门外的小巷暗处,躺着许多尸首,血迹斑驳。 “糟了,大意了!”他在心底骂了一句,手中摸出了几粒霹雳珠,奋力向周遭最高的屋顶上扔去。 霹雳珠在屋顶上炸开,一声巨响伴着一片烟尘腾到了半空。 城西,武昌府衙前,官道上的人马和暗处的伏兵都听到了一声炸响。他们向东北方望去,见一座楼上绕开了几缕白烟。 随着那声乍响,暗处的伏兵忽然涌了出来,气势汹汹,如洪水一般。每一个伏兵眼中都冒着杀气,那些穿黑衣的刺客更是如野兽一般。但这些伏兵到了官道中央的衙役兵丁面前,却竟不正眼看他们一眼,只管继续向前冲杀过去。一只只猛兽就这么从手足无措的知府人马身边擦过,众人只觉得那些兵马每一脚在自己身边踩下都是一次死生,刚才的喊话的气势荡然无存,只举着那些锄犁不敢动弹。 知府被这气势惊呆了,脚本能地往后一撤,却踩到了地上的一支镖上,险些让他滑了一跤。这一晃,却把知府从痴傻中惊醒。 这些伏兵的目标,不是他这个知府——也就是说,林大人那边快到城门了! 他看了一眼地上那支镖,手里不觉握紧了杀威棒。 “众将士!”他忽然高声喝道,“杀敌!” 知府这一声,才让众人想起,他们今日来,本就是不怕死的! “江门刺客,吃老子一耙!”随着一个守城老兵的大喝,众人散开了阵型,疯了一般闭着眼向那潮水般的伏兵杀去。 府衙外,乱作了一团。 武昌城北,钦差的轿子已跑到了凤凰山下。 在小巷中厮杀的陈平关和裴士林听到府衙方向传来一片响动,急忙登上屋顶房檐,向远处张望过去。 他们看到,滚滚人浪从西南边奔袭过来,气势惊人。 陈平关把刀一横,对着隔了一条官道的裴士林喊道:“四弟,你去前边冲阵,我来抵挡追兵!” “敌方人多势众,大哥你一人如何抵挡?” “能挡多久,就挡多久。”陈平关忽然笑着,向裴士林抱了一拳,道,“若我今日死在武昌城,来世还与你们做兄弟!” 裴士林心中一紧,却无暇多言,只向陈平关也抱了一拳,喊道:“大哥,保重!” 他脚下步法一动,眨眼便向凤凰山飞驰而去。陈平关探出关山刀,望着那滚滚伏兵,冷冷笑了笑。 “大人,今日的陈平关,终于知道这刀是为了何事而练了。” 他大喝一声,腾空而起,从屋顶上如雄鹰般跃下。大道上,一个向北飞驰而去的黑衣人听到了陈平关的吼声,抬头只见那高大的身躯在黄昏残霞下,如修罗恶鬼一般。 黑衣人急忙向后跃出身形,陈平关的刀从他身前擦过,砸在碎石路上,炸开了一片石子。 陈平关稳稳站住,抬眼向那黑衣人看去,见黑衣人没有半点慌张,只在他身前摆开了起手式,把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探到身前。探在身前的那只手,食指和拇指上各戴着一只铁指环。 陈平关看到那指环,忽然狂笑了两声,高声问道:“来者,莫非就是江门门主江南鹤?” 那黑衣人的眉间微微一皱:“你认识我?” “久闻大名。”陈平关豪迈地笑道,“我有个结义妹妹,想要你性命。我做大哥的,当替她取来。” 他直起身子,挺着胸膛,侧对向江南鹤,一手把那柄关山刀扛到肩上,另一手探到身前,对江南鹤动了动指头,道了一声“来”。 第四十九话 败(四) 凤凰山下,裴士林快步在屋顶间跃过。他远远望见武胜门前,出城的百姓络绎不绝,却不见守城兵将和伏兵刺客的身影,只看到城门大开。 他扭头回去,看到王泰和裴士林抬着轿子,大步流星往武胜门冲杀过去。四周已没有伏兵箭弩袭来,只有被轿子冲散的路人躲闪奔逃,却恰好成了绝妙的掩护。身后官道上的追兵,被陈平关挡在路中央,拖慢了些许速度,眼看是无法在轿子出城前追上来了。 武昌城的困局,就要被他们兄弟攻破了! “二哥三哥,加把劲!”裴士林高声喊道,“我们就要赢了!” “好!”王泰亢奋地答道,“三弟,跟上步子!” “明白!”杨亮咬着牙,血色冲顶,怒目圆睁。 正在这时,裴士林望见另一侧的楼宇间,一个黑衣刺客也如裴士林一般在房梁屋檐上跃动,甚至步法比裴士林更快。他斜刺里朝武胜门冲去,看来是瞄准了要在武胜门前拦住轿子。 看来,又是那个叫秦狼的刺客!裴士林冷笑一声,脚下步子一急,抢先一步落到武胜门前,把出城百姓惊得四散开去。 “无关人等让开,此地危险。”裴士林挺起关山刀,面对着那奔袭而来的黑衣刺客,面色严峻。 那柄关山刀寒光凛凛,远处的黑衣人和官道上的轿子都气势汹汹向武胜门袭来,更远处又见一片烟尘滚滚,像是千军万马杀向城北。城门口的百姓四散溃逃,直把这一座城门让给了两路人马。 秦狼近了武胜门,却见这里早有一个持刀小将在候着他。秦狼也不答话,只管摸出几支镖箭便向那刀客打去。 刀客却只横刀护住面门,镖箭打在刀身和刀客胸前,都迸出几丝火星,却未伤到那刀客。 秦狼一惊,这才想起这小将的面容,他早已见过——是三日前那个身穿银丝甲的刀客。 “秦狼,恭候多时了。”刀客冷笑着,忽如一阵雷霆,向秦狼杀去。关山刀破风而出,直刺向秦狼的咽喉。秦狼急忙招架,他的刀却砍不穿那刀客的银丝软甲,脚步又被对手死死缠住,眼望着大道上的轿子直直向城门驰去,却近不得分毫。 另一头,江南鹤远远望见轿子到了武胜门前,心中焦急,身子却被陈平关的刀拦住。若论单打独斗,江南鹤自信远胜过陈平关,可偏偏这陈平关不与自己决胜负,只守不攻,刀不离身三寸远,让江南鹤一双铁指无用武之地。若想越过去,陈平关偏又步步挡在江南鹤身前,让他不能放开脚步去追那轿子。江南鹤越是心急想胜,招法就越是凌乱,越是不能取胜,一时间竟与陈平关战成了难分难解之势。 陈平关靠着关山刀坚实,挡下了江南鹤几招攻势,却已是竭尽全力,喘息难平了。他在心中暗叹,天下原来还有如此高手,若非敌我两立,倒真想与这个江南鹤交个朋友。 他能感觉到,江南鹤的招法越来越激进,他的抵挡也越来越吃力,嘴角不知何时已涌出了几丝血迹。但他却笑了——他知道,这意味身后的轿子已经近了武胜门了。 “大人,我们要出城啦!”王泰兴奋地喊道。 钦差在轿中听着,手里摸出了王令旗牌:“若有守城兵将拦路,喊我一声。” “大人,这城门口没有守城兵将!” 话音刚落,轿子已驰进了城楼下,眨眼间便要穿城门而出。 “没有守城兵将?”钦差皱起了眉,“若无守城兵将,夜里是谁去关城门?” 王泰一愣,钦差一惊! “糟了!”钦差在轿中喊道,“王泰,当心伏兵!” 王泰的步子刚踏出武胜门,便看到城楼外两侧各伏下了一队黑衣人。这些黑衣人半蹲成两列,手中抬起长杆的洋枪,静静瞄向了那顶轿子。 王泰脸上的笑,瞬间凝固了。 “保护大人!”他大喝一声,两手脱开轿杆,抽出背上关山刀,跳到了轿子左侧,面对着十几支幽深的枪口,将手中钢刀轮转起来。 轿子前端一沉,磕在地上,让轿子后的杨亮撞跌了一跤。他的袖子绑在了轿子上,脱不开身,眼看着两侧的黑衣人,却无计可施。就在此时,一个身影从他身边掠过,站到了轿子右侧,展开双臂挡在了黑衣人身前。杨亮看到,那是裴士林。他的外衣已被砍得稀烂,却露出了外衣下明亮的银丝软甲,在晚霞下闪着异色。 忽然间,武昌城北武胜门外,响起了一串霹雳雷鸣,震耳欲聋,声闻半座武昌城。 陈平关被这串雷鸣一惊,正要回身去看,却不防被江南鹤一招铁指环重重打在了胸口上,喷出一口鲜血,跌出了三五丈远。 他忍着胸口的剧痛,努力从地上爬起身子,向武胜门外望去。 他看见,轿子戳在地上,左右各有一个人站立护卫着。左边的是王泰,右边的是裴士林。轿子后的杨亮爬起身,正尽力把轿子从城外的沙土地里拔出来。 “保护大人!”陈平关强支起身子,也不去管追兵,只顾向武胜门踉跄地跑去,口里如疯了般喊着,“保护大人!” 跑得近了,他却慢下了步子,只是睁大了眼睛,呆呆地望着武胜门外。 王泰手中的关山刀,被弹丸打得变了形状,成了一柄烂铁。他的口中,涌出了一团血,呛得那满身弹孔的身子一阵抽搐。这团血似乎带走了他身上最后的力气,身体随着这一阵抽搐软了下去,撞倒在了地上。那柄钢刀,落在了身边的地上,发出了一声闷响。 裴士林低下头,看见自己的血从那千年不破的银丝软甲里滚滚流了出来。河东裴氏上千年的辉煌,都化在了他这一身血里,散在了武昌城外。他的嘴角,露出了一丝惨笑,随后僵硬在了昏暗的天色下,随着渐渐无力的身子,倒在了沙土间。 杨亮歇斯底里地哭喊着,陈平关却呆立在城门前,听不清杨亮喊的是什么。 他只感到一股如堕深渊般的绝望。 第四十九话 败(五) 武昌城的天色,终于暗了。 武胜门外,随着天色昏暗,也陷入了一片死寂。 两排洋枪,静静对着城外的轿子。轿子左右,倒着两个刀客,淌下两潭血池。 杨亮力竭,瘫坐在轿子边,轻声抽泣着。他的身后,陈平关跪在地上,把关山刀插在身边支着,沉重地喘息着,伴着双肩抽搐的起伏。 江南鹤和秦狼站到了陈平关身后,官道上追来的伏兵也赶到了城门前,架起弓弩,对着陈平关的背影围成了一个半弧。 江南鹤缓缓迈步,朝着轿子走去。经过陈平关身边时,陈平关怒目一睁,把关山刀骤然抽出地面,扭身朝江南鹤腰间砍去。 江南鹤却只是冷冷伸出一只手,用两只铁指环扣住了陈平关的刀。陈平关竭尽全力的刀势,在江南鹤的指间竟顷刻化为了无形。 陈平关瞪大了眼睛,抬起头望向江南鹤。江南鹤的眼神平静却幽深,似鬼魅一般。 “你毕竟累了。”江南鹤冷冷地说着,手腕一抖,一股强劲的力道顺着关山刀袭去,震得陈平关虎口一疼。钢刀竟脱手而出,被江南鹤远远甩开,砸落在举着弓弩的刺客伏兵面前,刃面上留下了两处凹印。 刀脱手的一瞬,陈平关的目光涣散了。他看到江南鹤的手缓缓向他伸来,脑中却一片空白,不知该如何应对,甚至放弃了伸手去挡。 但江南鹤只是轻轻拍了拍陈平关的肩。 “你们打得很好,不辱关中刀客的名声。”他轻声说道。 陈平关面容呆滞,许久不能动弹,像是被江南鹤摄走了魂魄。 江南鹤缓缓走过陈平关,又走过杨亮,最终走到了轿子前,轻轻卷起了轿帘。轿中,一个老者端坐着,高傲地抬起头,望向身前的刺客。 江南鹤轻轻低首,恭敬地向老者行了一礼道:“林大人,十多年不见了。” “江门主……”林大人缓缓答道,“别来无恙。” 江南鹤转过身,看了看武昌城北边绵延的江堤,轻声叹道:“当年大人来江门求人手修江堤的事,还恍如昨日呢。大人你看,那一段便是江门刺客助力修的江堤,十多年过去了,不曾有过一丝裂纹。” “当年还多谢江门主深明大义,慨然相助。” “是林大人厉害。”江南鹤笑道,“历任湖广总督,能让江门和千总府合力为他效劳的,只有林大人一人而已。大人离任之后,又去广东做下虎门销烟的壮迹,名扬天下,无愧当世豪杰之名。那时候,江南鹤便觉得,曾为林大人效力,是此生的荣幸。” “惭愧,心有余而力不足,罪臣而已。” 听到这里,江南鹤却低下头,叹息了一声:“若有机会,江南鹤真想再为林大人效力一次。只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江南鹤已经在这条路上走了太远,牺牲了太多,想回头,已不可能了。” 说着,他转回身子,看向了林大人。一双铁指探到身前,瞄住了林大人的太阳穴。 “大人,请莫怪我。”他轻声说道。 正当他腰间蓄力,一只铁指环就要借力打出时,他听到了一阵疾风向他袭来! 这阵风,强劲至极,纵是他江南鹤,竟也不敢伸手去接!他脚下发力,腾身而起,在半空中扭过身形,见是一柄浑重的长刀卷着一股旋风飞来,重重地砸在了轿子前,把那轿杆打成了碎渣! 江南鹤惊出一身冷汗,再向前看去,却见在城门外一侧列好了队形的洋枪刺客忽然乱做了一团,鲜血从那队形中溅出,如深夜里绽开了一片绚烂的烟火。 洋枪刺客的惨叫声忽然惊醒了杨亮和陈平关,他们向那声音的方向看去。 一个血染的人影,从队列中杀出,面色狰狞犹如罗刹恶鬼一般。人影手中的单刀上下翻飞,所过之处血溅四方,眨眼间竟把一队人马砍翻在地。 那人影,杨亮和陈平关都认得。 “江姑娘!”他们在心底惊呼道。 江月容破了这列洋枪刺客,怒目望向身前的黑衣人,咆哮道:“江南鹤,纳命来!” 她脚下用力,身子如离弦之箭一般冲杀上前,顺手取过了插在轿子前的戚家长刀,身子一扭,把那长刀向江南鹤头顶砸去。 江南鹤望见,江月容这长刀的握法十分古怪——她握的是刀身,只留下刀尖一掌长的距离探在前边,却把修长的刀面连着刀柄护在自己的小臂一侧。此刻她却不是用那一掌刀刃向江南鹤打去,反而扭着身子甩开小臂,把那刀柄砸向对手。 这不是刀法!这般招法唤醒了江南鹤心底尘封了二十多年的回忆——这是赵贞元的铁拐! 江南鹤的铁指扣,对刀剑一类开刃的兵器是个克星,因凡兵器开刃,力必聚在刃上,刃后的刀身却是弱点。铁指扣,不是用两只手指去与对手斗力,而是避开刀刃,扣住刀身,避实击虚,让那力道被铁指环化解于无形。但这招法,对那些势大力沉的重兵器却没有施展的余地,因重兵器若蓄足了力道打来,这兵器便周身都是千钧力,没有虚处可趁。江南鹤当年打赵贞元吃力,便是因为赵贞元的铁拐舞起来,力道绵延不绝,碰着就伤,更不可能用二指去扣。 江月容把赵贞元的招式藏在了这刀法中,正破了江南鹤的绝技! 江月容这一刀,江南鹤不敢接,只好再避开。江月容却寸步不让,左手长刀右手短刀轮番袭来,不留半点喘息之机。城门内外的弓弩洋枪,眼见着二人贴得太近,怕误伤了江南鹤,都只费力瞄着,却不敢放出一枪一箭。 陈平关听到身后的刺客迈开了步子,要向江月容冲过去,忽然大喝一声,跳起身形,向杨亮伸手喊了一声“刀来”! 杨亮如梦乍醒,从裴士林的尸体旁拾起关山刀,往陈平关手中扔去。 陈平关握住钢刀,扭过身形,刀借腰力,猛地向身后横扫过去。眨眼间,只见一片血浆飞洒,几声惨叫响起。 “三弟!”陈平关站住身形,望着身前茫茫的人影,高声喊道,“保护大人!” 第四十九话 败(六) 疾风骤起,如雨般的镖箭滚滚向陈平关打去。 陈平关怒喝一声,手中关山刀轮转如飞,惊起火星无数,在夜色中如开出了一树金光花蕾。 杨亮望着陈平关的背影被那闪动的火星照亮出一片轮廓,眼中渐渐恢复了神采。他站起身子,解开了绑在轿杆上的袖口,踉跄地走到了轿子前边。 他看到轿子里的林大人笔直地坐着,用一身凛然正气努力藏着心底的绝望,却藏不住眼中的隐隐泪光。 “大人,路上要颠簸些,坐稳了!”他轻声说着,放下了轿前的卷帘。 “辛苦了。”林大人缓缓答道。 杨亮转过身,听着身侧江月容的喊杀和身后陈平关的怒喝,猛地把脑后的辫子甩到脖子上缠住两圈,只留下辫梢一截,咬在嘴里。右臂的袖子被他系在了轿子杆上,打成死结。他对着身前,睁起怒目,咬着辫子发出一声嘶吼,如猛兽咆啸山林。 轿子深深嵌在沙土里,此刻竟被杨亮独臂的力道拖动,隐隐动了起来。 刺客伏兵的几支镖箭穿过了陈平关的刀盾,打在了轿子上,发出几声闷响,让陈平关心头一惊。他的双手已经麻木,转刀的速度渐渐慢了,镖箭雨却越打越密,越打越急。 “三弟,快走!”他失声大喊道。 杨亮挺着胸口,涨红了脸,喉中发出骇人的嘶吼,衣衫将他的肩头勒出了道道血痕。 轿子发出痛苦的吱呀声,一点点从沙土中爬了出来。 城门外的另一队洋枪刺客急忙布开队形,把枪口对准了杨亮。枪还没发出,一柄长刀就向队列中袭来,惊起一片惨叫。 江月容打散刺客队列,将十余杆洋枪支支砸断,重新摆开起手式,对向了江南鹤。 江南鹤定住身形,冷冷地望着江月容。 “我小看你了。”江南鹤低声道,“想不到,你已经学会了用人做饵。用这些人的命,来换你一个报仇的机会,你不觉问心有愧么?” “还是这么满嘴道理……”江月容冷笑道,“江南鹤,你看清楚了,我这招叫做点灯透敌,你教我的!” 那四个刀客,一个钦差,就像是一盏夜色下的明灯。有他们在,才能照得出世间这些暗影,让江月容看清自己要杀的人在哪里。 镖箭打在陈平关的刀刃上,火光如繁星般华丽。 杨亮的嘶吼回响在武胜门,气魄似长江般恢弘。 轿子终于被杨亮从沙土中拖出,忽然似脱缰的野马一般奔驰起来。杨亮拖着轿子,转向往城西奔驰而去。 陈平关听得背后动静,脸上露出了笑意。 “三弟,大人就拜托你了!” 他忽然停下了手中转刀,如疯了一般向身前的刺客伏兵冲杀过去。关山刀起落处,狂风卷起,逼退了人影无数。 一如在关中的荒原上,千钧帐下,群寇寨前,关山刀开山劈石,陈平关一夫当关。那股豪气,许多年不曾有过了。 “来呀!”陈平关歇斯底里地喊道,“在下渭南陈平关,今日在此镇守武昌武胜门,谁想闯门,过来与我厮杀!” 那些人影却没有动静,只呆呆地望着他。 “陈平关……”是那黑衣头领的声音,“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还如何厮杀?” 陈平关一惊,低头向自己身上看去,却见身上不知何时已插满了箭弩,遍体鳞伤。手中刀转得慢了却原来并不是因为双手麻木,而是双臂上已血流如注,只是他的亢奋让他没能察觉到痛楚。 这亢奋逝去的一瞬,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虚脱乏力,几乎站立不住,只靠着双腿的僵直托住了身形。 “刀客,够了。你已尽力了。”黑衣头领缓缓抬起了一只手,陈平关知道,这是要下令追杀了。他想要挥动手中的关山刀,双臂却已经不听使唤,抬不起来了。 城门外,江南鹤灵巧地躲避着江月容一招招竭尽全力的甩刀。他毫发无损,不见喘息,江月容却已隐隐有了力竭之势。 “你空有赵贞元的招法,却没有他的体力和劲道。”江南鹤冷冷道,“你伤不到我,那两个刀客也救不了林大人。你的所为,根本不知所谓。” 江月容喘息着,只把长刀对着江南鹤,眼神迷茫。 “那刀客现在危险了,你救不救?”江南鹤的铁指缓缓探到了身前,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的笑意,“你这招,究竟是用人做饵,还是点灯透敌?” 江月容听到城门里,江南虎高声喊了一句“杀”。 她冷冷撇了看了江南鹤一眼,心中默道:“江南鹤,终有一日,我会等到机会亲手杀了你。” 陈平关眼见着无数人影向武胜门冲来。他举着关山刀,发出了一声怒吼。 “大哥!”他的身后,忽然传来了江月容的声音,“去帮三哥,这里有我!” 一只手揪住了陈平关的衣领,忽然将他向后一甩。陈平关向后倒去,只隐约看见一个娇小的身影挡在了他的身前。 他仰起头,看见杨亮独臂拖着轿子,艰难地在沙土地上跑着。 他的左右,王泰和裴士林的尸体静静躺在血泊中,脸上还残留着怒视的表情。 “四妹,拜托了!”陈平关努力地挣扎起身子,向杨亮跑去。 江南鹤默默看着陈平关脱身而走,却没有追击上去。他低下头,望着自己那一双铁指环在夜色中闪着异色。 陈平关抬起了轿子,脚下助力,与杨亮一起让这破轿再次飞驰了起来。 “三弟,久等了!”他高声喊道,“去城西码头!” “是,大哥!”杨亮高声答道。 轿中人却从这两声中,听出二人都已筋疲力尽。 “陈平关,你没事吧?” 陈平关的每一步,都在沙地上留下了一滩血迹。 “大人平安,陈平关就没事!”他高声答道。 “我一个罪臣,值得你们这样豁出性命吗?” “大人说笑了。”陈平关笑道,“还记得四年前大人与我有过什么约定吗?” 轿中人心惊。 “不求一己之力扭转乾坤,但为天下苍生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林大人轻声答道,“只要这条命还在,纵要逆天而行,绝不后退半步。这些话,我都没忘。” 长江滚滚,怒涛咆哮,淹没了林大人说话的声音,只衬出一顶轿子在夜色中飞驰。 第五十话 道别(上) “船……”杨亮嘶哑着嗓音喊道,“大人,码头有船!真的有船!” 他远远地望见,入夜的码头上孤零零地停着一艘高大的两层楼船,随着江波起伏着。 江船的二层窗前,一个中年人也远远望着沿城北奔驰而来的轿子,轻轻皱了皱眉。 他唤来一个下人,吩咐道:“林大人来了,去接接他。” 下人得了命令,点了盏灯,快步跑下了楼船,站到码头上,等着那轿子过来。轿子跑得近了,借着灯火,那下人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他看到,轿子前边的轿夫是个独臂人,断臂的袖子紧紧系死在轿杆上。他的衣服早被扯烂,散作了条条丝线,深深嵌进了那独臂人的血肉里。再看那轿子后的轿夫,身上插满了箭弩,血流了一身,如尸骸一般,只剩下细若游丝的几口气息支撑着一条性命。 “是……是林大人吗?”下人惊慌地问道。 “是!”杨亮欣喜地答道,“我家大人就在轿子里,快带我们上船!” “你们……不能上船!” “什么?” “我只奉命接林大人一人,轿夫不能上船!” “混账!”杨亮怒喝道,“你知道我们是如何跑到这里的吗!” 下人被杨亮恶鬼般的面容惊吓,向后跌倒,把手里灯火打落在了地上。 灯火灭时,楼船上忽然探出了人影无数,手中拿着什么物件瞄住了轿子。听声音,杨亮心中便是一惊——那些人影手上拿的,是弓弩! “三弟!”轿子后,传来了陈平关的吼声,“不要冲动……” 杨亮望着那一船的弓弩手,咬着牙,忍住了言语。 陈平关跪倒在轿子后,勉强靠轿杆支着身子,向楼船高声喊道:“船里的侠士,是来搭救我家大人的吗?若是友非敌,请收了兵器,见面说话!” 过了许久,楼船上探出一个人影,在夜色中看不清面容。 那人影的方向,传来了一个中年人的声音:“老师,这一路辛苦了。” 杨亮和陈平关看到,满船的弓弩,并没有撤去。 轿子里,沉默了许久,终于传出了林大人的声音。 “伯涵,真是你么?” “学生曾伯涵,请老师上楼船一叙。” “伯涵,我这两个轿夫受了重伤,能救救他们么?” “老师……”那中年人冷冷地答道,“只要上船,学生定保老师周全。但学生这条船上,却容不下这两个轿夫。” “为何?” “老师,你知道学生的脾气。”那中年人冷冷道,“学生谨慎,对不相识的人是信不过的,更绝不给他们近身的机会。” “信不过?”杨亮盛怒起来,“我们兄弟为我家大人死的死,伤的伤,今日一战拼尽了全力才走到这里,你竟说我们信不过!” “三弟!冷静!”陈平关的呵斥,打断了杨亮的怒气。 众人在夜色中沉默着。 “船上的侠士!”陈平关忽然高声喊道,“你能保我家大人安全吗?” “我船上有私募府兵三十人,可保林大人安全。” “这些府兵,本领如何?” “是我精心挑选,皆可以一当百。” “你是真心救我家大人么?” “学生对老师之心,天地可鉴!” 陈平关把头无力地靠在轿子的木板上,对轿子中的林大人说道:“大人,去吧。我们兄弟如今,已经保不了大人了。” 轿中的林大人心中一紧,轻声问道:“我若走了,你们怎么办?” “我们留下便好。”陈平关笑了笑道:“打了许久,陈平关确实有些疲惫了。两位兄弟的命留在了武昌城,我也该留下,为他们收尸。” 林大人沉默了。 轿子前的杨亮也轻声道:“大人,去吧,接下来的路有那楼船代步,我们兄弟便送您到这里吧。这一行,辛苦大人了。” 轿中,传出了林大人隐隐的哭声。 “是我害了你们兄弟。” “大人……”陈平关道,“我们兄弟为忠义而死,不辱刀客侠名。” 楼船里的下人卷起了轿帘,搀扶着林大人缓缓走了出来。 林大人回过身,望见那衣衫褴褛的杨亮,遍体鳞伤的陈平关,老泪纵横。 “大人,我们就此别过了。”陈平关向林大人抱了一拳,轻声道,“愿大人莫忘了你我当年的承诺,祝大人前程似锦。”说着,陈平关深深伏到了地上。 杨亮的一只袖子仍紧紧系在轿杆上,他便只用一只左手在胸前抱拳,轻声道了句“大人,一路小心”,便如陈平关一般,也倒身跪拜下去。 林大人叹息一声,站在楼船上,也向二人缓缓跪下,深深伏倒,直把一张泪脸埋在了船板里。 楼船起锚,渐行渐远。 三人相对拜着,直到望不见彼此,也没有起身。 武胜门外,点燃了几支火把。 火光终于照亮了那久久不平的喊杀人影。 大家停下手中兵刃,却发觉原来是草木皆兵,自己人和自己人打了许久。那江月容,却早不知何时脱了身子,借着夜色遁走无踪了。 江南鹤等众人平静下来,才迈着缓缓的步子,皱着眉向城内走去。 “大哥,我们怎么做?”江南虎跑上前来低声问道。 “回府。”江南鹤只冷冷答了句,“别忘了把城门关上。” “关城门?是什么计策?” “没什么计策。”江南鹤缓缓道,“城里该宵禁了。” 夜深时,武昌府衙前终于平静了下来。 知府领着衙役兵丁,疲惫地张望着官道上这一片狼藉。他轻轻叹息了一声,望向了汉阳门外。 不知林大人顺利逃出去没有。他在心里默念道。 “大人,我们仔细查看过了。”一个老兵缓缓走来向知府报告道,“直到汉阳门前,也没见一个尸体。” “一个也没有?” “一个也没有。” “那就是说……”知府苦笑道,“我们打了半天,一个刺客也没打着?” 老兵耸了耸肩,不知如何回答。却是那知府,说完这句,望着这一片夜色,哈哈大笑起来。府衙前这十几个衙役兵丁,听见那知府笑,便也跟着笑了起来。他们虽不知在笑什么,却越笑越欢,越笑越狂,终至笑得前仰后合,似疯癫了一般。 第五十话 道别(下) 三日后,洞庭湖上,一乘楼船静静起伏在碧波间,享受着一片风清气爽,秋意盎然。 林大人的腿上裹着纱布,坐在楼船窗边,远眺百里伏波,心中感慨,真是一番好景致。 他有许久,没有这样的兴致了。 “过了这洞庭湖,一路往南出了湖南,便是广西了。”林大人的身边,曾伯涵轻声说着,在林大人的杯中满满斟了一杯酒,“老师这一路辛苦了。” 林大人收回目光,落到那酒杯上。琼浆玉液,在夜光杯中微微起伏,似他此刻心境一般,看似闲静,实则难平。 “若我没记错,十多年前,你我初遇也是在这洞庭湖上吧?” “还要多谢老师当年的指点。”曾伯涵笑道,“十多年前,学生有幸聆听老师教诲,才醒悟自己人生大志不在江湖。十多年后,老师早已名满天下,学生还能与老师泛舟洞庭湖上,荣幸之至。” 说着,曾伯涵向林大人举起了酒杯,道:“学生敬老师一杯酒,谢老师当年教诲。” 林大人拿起那酒杯,把玩了许久,忽然问道:“伯涵,你的初心,变了吗?” 曾伯涵微微一愣,随即正色道:“学生初心,至死不改。” “说说看,什么初心?” “不救一人,只救天下。” 林大人微微笑了。 “不救一人,只救天下......”他的眼忽然锐利地望向了曾伯涵,“我是一人,还是天下?” 曾伯涵猝然皱起了眉头。 楼船小屋外,三十个兵士握紧了手中兵刃,把这小屋团团围住。 曾伯涵轻轻嘬了一口酒,低声答道:“老师于我,曾是天下。” 一个“曾”字,万千苦涩。 林大人站起身,望向了窗外的百里伏波。一片阳光把他的身子打成了一道黑影,长长拖到楼船小屋的地上。 “是朝廷之命?”他忽然问道。 “朝廷,也是无奈。”曾伯涵轻声答道,“洋人怕您......” “发配边疆,五年不得录用,洋人还不满意吗?” “大人毕竟还活着......”曾伯涵低声道,“皇上是不愿亲手杀老师的,这才......” “这才想借民乱,取我性命?”林大人抢话道,“自我重受征召以来,先调关中,后遣云贵,这次又发往广西,都是民乱频生的地方。朝廷用心,我岂能不知。你们是想借平乱之事让百姓恨我,又借匪寇之手取我性命,你们便来假惺惺悼念几句,手上却不沾一滴血,干净得很。” 曾伯涵冷冷听着,轻声叹了口气道:“只是,连皇上也没有想到,老师把陕西和云贵治理得那么好。满朝文武心里都敬佩,老师是我大清第一名臣。” “不。”林大人苦笑道,“我是大清第一罪臣。我这些年的努力,只是因我与一个人有过约定,要用我余生去偿我的罪。我不肯死,只是因为我的罪,还没有偿清。” 他回想起,当年洋人杀到东南,清军节节败退时,曾写下手谕夸赞他的皇上突然痛斥他为误国庸臣,曾经对他推心置腹的满朝文武竟转而对他口诛笔伐。销烟的英雄一夜之间沦为国之罪人,让他看尽了世态炎凉。 他的生命,本该在那时就结束了。多活了这十年,让他平定了陕西,治理了云贵,他当可问心无愧地说一声“老臣尽力了”。 只可惜,没能赶到广西,去平复那传闻中的“拜上帝会”。但林大人忽然转念想道,也好,自己毕竟已经年迈,就让曾伯涵这代人去解决余下的问题吧。 林大人拾起桌上的酒杯,忽然舒展了眉头,道:“这毒,是涂在了杯里吧。” 曾伯涵心中一震,低下头,不敢答话。 林大人却笑了笑。 “伯涵,我记得你现在的官职是兵部左侍郎?” “老师记得不错。” “我一生辗转全国,做了许多地方的封疆大吏,却从未做过六部高官。你的官运,在我之上。” “老师客气了,学生怎敢与老师相比。” “广西之事,我来不及处置了。”林大人忽然叹息道,“伯涵,你有救世之志,又有统兵之才,广西乱局,就托付给你了。” “学生惶恐,定不负老师所望” 林大人听曾伯涵说完,惨笑了一声。 “想不到,最后杀我的人,竟然是你。” 曾伯涵心惊,抬头看时,却见林大人对着晴空,把杯中毒酒一饮而尽,饮得酣畅淋漓。 “好酒!”林大人有些癫狂地笑道,“不愧是朝廷酒,叫人醉生梦死,欲罢不能。” 曾伯涵沉沉跪倒在地上,伏下身子,把脸深深埋下,无颜与老师相望。 “待我死后,你可散出流言,说我是急病死的。”林大人轻声说道,“大清的未来,还要托付给你,你的名声不要被我坏了。用我的性命,去朝廷交差,你自会受天子重用。” “学生谢过老师。”曾伯涵惶恐道,“先生若还有什么话想托给谁,请告诉学生,学生必为老师传达。” 林大人品味着口中残留的酒香,远望着窗外天地,忽然饶有兴味地笑道:“星斗南。” 曾伯涵困惑不解,林大人却不解释,只是望着窗外,喃喃地念着。 “星斗南,星斗南......” 那天的武昌城东,道成寺中,立起了三块墓碑。裴士林,王泰,陈平关。 独臂的杨亮在三块墓碑前各叩了三个响头,把兄弟四人仅剩的一柄关山刀供在了大殿佛像前。次日,他寻了匹快马,望了一眼那江雾茫茫的武昌城,拨转过马头,头也不回地向西北奔驰而去。 江月容每日在三块墓碑前点燃一盏油灯,让那灯火照着,不教夜虫误落到那墓碑上。早晨时,她便带着孩子在院中玩耍,陪伴着三位长眠的刀客。 汉阳门外,守城兵将重又站到了城门前,气势却比过去要端正了不少。 傍晚,关城门时,一个老兵向新轮值过来的新兵吹嘘,说自己曾打过江门的刺客。新兵都笑他胡诌,那老兵却不依不饶,四处找人求证,非要让新兵信服不可。 城中府衙大堂里,端正地放着一顶官帽,一套官服,一枚官印。 城外羊肠道上,一乘牛车,载着一个老者和他的妻儿,缓缓远离那武昌城而去。 “父亲,我们去哪里?”老者的小儿子童稚地问道。 “我们回老家。”老者笑着答道。 “可是,父亲在当大官,怎么能走?” “你父亲呀,再也不当大官啦。” 说着,老者牵住了妻儿们的手,远远望着那武昌城的城墙,笑容渐渐散作了一片惆怅。 第五十一话 回庙 深秋时,武昌城的天气总是秋高气爽。 秋风拂过武昌城外道成寺的后院,把两株老树的秋叶打落,似飘雪一般。 秋叶落到院里的三座墓碑上,徒增了几分悲凉。 江月容背着孩子,缓步扫着院落中的叶子,不让它们惊扰了三个长眠于此的兄弟。那孩子,伸手抓着空中飘落的片片金黄,轻声笑着。 “飞飞!”孩子口中含混地喊着,“妈妈……飞飞!” 那声音,让江月容心中一软。她停下了清扫,背过手轻轻握住了孩子的胳膊。孩子咯咯地笑着,江月容也孩子似地笑了起来。 这深秋的午后,宁静而祥和。 就在这时,大殿里传出了脚步声。 江月容忽然收住了笑容,冷眼看了过去。 大殿里,一个和尚和一个头陀跪坐到佛前,合起手掌,静默着。和尚竖起耳朵,忽然听到了大殿后有一丝动静。他猛地伸手捂住了头陀的嘴,面色凝重起来。 忽然一阵风响,江月容手里捏着石子,从佛后探出身形。和尚也腾身而起,伸掌向前拍去。二人交面的一瞬间,却都猛地一惊! 和尚急忙收掌,身子动势却太急,向身侧跌了两跌,摔到了地上。江月容也急忙挤出一声娇唤,扮作笨拙模样,撇了石子,跌坐到地上,只暗中护住了身后孩童。 “女施主,怎么是你……”那和尚仓皇问道。 江月容也装出一副惊慌模样喊道:“野雪大师,怎么是你?” 江月容身后的孩子受了惊吓,哭喊起来,打破了二人的尴尬。 原来那野雪和石老三,被江南风赶了出来。野雪还在武昌城中寻那胡老爷,至今也未寻得,故也不想离开武昌城,便索性又回了这破庙来。 “你们怎么会被赶出来?”江月容一边哄着孩子,一边问道。 野雪还未开口,却是那石老三抢先说道:“姑娘,你知道那疯大夫平日里是做什么营生的么?” “疯大夫?”江月容一愣。 野雪也一愣:“怎么,女施主原来不知道那大夫姓什么吗?他姓风,风雨的风。就因为这姓氏,石老三这小子总在背后喊他老疯子。” 江月容抿嘴暗笑——看来江南风为了不惹麻烦,连姓氏都胡诌了。 “这却不知……”她装傻道,“我只知他是大夫,难道不是治病救人的么?” “治病救人?嘿,你可太高看他了。”石老三的脸上露出了一阵坏笑,“正经大夫,谁能住到翠红楼后头。我可是亲眼看见,他偷偷跑出去卖药给翠红楼的老鸨!” “卖药有什么错么?翠红楼的女子也会生病,病了自然也要买药不是?” “病?”石老三嘿嘿笑了两声,道,“你是姑娘家,见识不多,不怪你。那疯大夫卖给翠红楼的哪是什么正经药,那是毒药!” “毒药?” “剧毒的药!吃了他那药,女人就怀不上孩子了,就是怀上了也要死在肚子里!他哪是什么正经大夫,他就是个给妓院卖堕胎药的!” 江月容却在心中暗笑——石老三哪里知道,江南风用毒的功夫曾是江门第一。对江南风来说,调配些堕胎的小毒方根本是信手拈来,不费力气。只可惜,那一身调配毒物的绝技,却用在了这些地方。 江月容还没说话,却是野雪照着石老三后脑勺拍了一巴掌,险些把石老三拍得背过气去。 “你这损嘴!”野雪骂道,“人家风大夫是咱们的救命恩人,又养了我们半个多月,他爱做什么营生那也是他的事,轮得到你这小贼多嘴么?” 野雪说着,又揪起了石老三的耳朵,向江月容诉苦道:“本来我们在风大夫家住得好好的,偏这石老三发觉了那风大夫的营生,便去拿这事消遣风大夫,净胡诌些恶心的玩笑,惹得人家风大夫大怒,把我们给赶了出来。” 野雪揪着石老三数落,石老三一边喊痛一边求饶,这景象却让江月容捂着嘴笑出了声。 “野雪大师,身子好了么?” 野雪被江月容这么一问,忽然松开了石老三,轻轻捂了捂自己的胸口,苦笑道:“伤已不碍事了,只是今后再也不想碰那洋枪了。” “那……大师今后有什么打算?” 野雪捏了捏袖口里那锭银子,缓缓答道:“我想继续寻那胡老爷。” “别找了!”石老三嫌弃道,“你准是记错了,这武昌城里根本没有这么个胡老爷!” “这半个月,我还偏把这事给想通了!”野雪却笑道,“我知道胡老爷去哪里了!” “去哪里了?”石老三问道。 “你想啊,胡老爷是做生意的,又是刚发家的财主。生意人,最要紧的就是四处行走,寻买卖做。那胡老爷刚挣了银两,必定是想着不能坐吃山空,这才去别处行船经商去了!” “那岂不是找不着那胡老爷了?”石老三笑道,“他要去别处做生意,那你上哪里寻他去?” “这便是我想明白的地方。”野雪得意地笑了笑,“他家在武昌,不论做多久的生意,总得回家吧。我就在武昌城等他,每日都去寻他,我就不信一年半载还寻不到他!” “大师……”江月容吃了一惊道,“这……一年半载,都要住在这庙里吗?” “女施主不必担心,我都想清楚了。”野雪胸有成竹道,“女施主还睡你的禅房,我和石老三就去仓库里搭两个床铺。我们在风大夫家睡地板都习惯了,不必担心。若过些日子这寺庙的住持大师云游回来了,我们便拜那主持为师,也在这庙里修行便是了。若他迟迟不归,我们便正好做女施主的护卫了。毕竟这寺庙里,总还得有个和尚不是?” 看野雪那一副不由江月容质疑的神色,教江月容是又好气又好笑。 “住下却是住得下,只是这饭食可如何是好?我们母子尚且要靠庙里的存粮勉强度日,哪里有余粮供二位师傅用?” “这事,我想得最清楚了!”野雪一拍大腿,高兴地道,“女施主放心,我们这次留下,不吃女施主的米,还给女施主送铜钱来!” 江月容茫然不解:“大师,钱从何来?” 野雪得意地笑道:“我野雪,明日便去码头寻个班子做伙计!” 第五十二话 旧案(上) 次日的码头上,众伙计和商户都对着一个大和尚,看傻了眼。 那和尚的力气着实吓人,三五个大箱子挟在腋下,竟似毫不费力似地行走如飞。寻常码头班子要四五个人跑七八趟来回才能运上船的货物,这大和尚搭配一个瘦头陀,竟然四趟就搬完了。 倒是那和尚同来的头陀,却全然不像是码头伙计的模样,生得骨瘦如柴,尖嘴猴腮,大箱子搬一个都吃力,只能提些小物件,来回几趟竟也累了个气喘吁吁。 那商户掌柜见这和尚运货办得利索,人手费用又少,喜上眉梢,一开心便给他多算了半份工钱。 “这师傅,以前没在码头上见过你,这是第一趟出活吗?”掌柜搓着手问道。 那和尚憨憨地笑了笑:“是,今后就在这码头上跑活了,还请大老板多多指教。” “好说好说!”那掌柜乐不可支,“师傅报个姓名,哪家工头,今后再有出货进货,我们直接找你家便好。” “在下俗姓郑,法号野雪,没拜哪个工头管,我自己便是工头。先谢大老板赏识了,今后还请大老板照顾!”和尚说着,又抓过身旁的头陀,笑道,“这是我徒弟,石老三。他是我帮手,您下次要是没找着我,找他也一样!” 石老三从野雪手下挣脱,狠狠瞪了他一眼,心里委屈道——你自己要来跑苦力,怎么非要把我也拉着,我石老三要挣银子还用得着卖力气? 掌柜奉承了野雪一阵,便指着码头前不远处的一个店面道:“师傅你可记着,那李家铺子就是我家店面,我是掌柜。今后忙活完了,可去我家店里歇歇脚,我为师傅打两碗水喝。” 野雪嘿嘿笑道:“我知道你家,早些时候我也去过。” “今后可常去坐坐!” “一定一定!” 二人寒暄几句,掌柜招呼伙计开了船,自己便回了店面去。野雪在码头边寻了个石墩坐下,翻开袖口数着铜钱,只觉这钱币摸起来比那银子还要舒服。 “那掌柜的,也是个好人啊。”他由衷地叹道。 石老三却在一旁揉着脚不屑暗骂——这没见过世面的大和尚。 附近工棚的一个大工头,远远看着野雪坐在浮桥上数铜钱,厌烦地朝江里吐了口痰。这大和尚也不知是哪里冒出来的,一点规矩也不懂,竟跑到这武昌城的码头来抢生意做。他纠结了码头上几个大工头聚在一起,商量了一阵,凑了几十个伙计,扛着些大锤木桩,气势汹汹朝野雪走去。 石老三早远望见那气势,心里一慌,习惯似地便往野雪身后躲,小声道:“大和尚,你不知又闯什么祸事了。” 野雪被石老三一吓,急忙收了铜钱,望向那几十个盯着他来的恶人。他看了看众人手上那些个“兵器”,认真数了数,没见洋枪,心中便忽然有了底气,伸手将石老三拦在了身后。 “那和尚!”领头的工头对着野雪一声大喝道,“你是哪里来的野和尚,拜的是哪家码头,报上名来!” 野雪却冷冷一笑,道:“小僧初来乍到,却不知这拜码头是去哪里拜。” “你懂不懂规矩?没拜过码头,也敢在这地段抢生意?”说着,那工头抖了抖手上的大锤,狠狠瞪了野雪一眼。 野雪笑着,从袖中取出了几枚铜钱,伸到身前道:“规矩,我自然懂得的。我们师徒来贵宝地,不是为了抢生意,只是谋个活路。这里几个铜钱,可拿去给你家兄弟喝喝茶,大家相安无事,莫要伤了和气。” 那工头看着这可怜兮兮的几个铜钱,脸色铁青:“和尚,你当我们是叫花子么?” “这位施主,我们师徒刚到贵地,才做了一单生意,这几个铜钱于我们已是大数目了。你可先收下这些,大家交个朋友,今后自然好说话。但你若一定要为难我们师徒……”野雪说着,伸出一只铁巴掌,运足力气往身前的石墩上猛拍了一掌,随后淡然站起身子,继续说道,“小僧自幼习得一身武艺,也正好缺个朋友练练手。” 那工头和众伙计低头一看,只见那石墩受了这和尚雷霆一击,竟裂开了些纹理。那纹理在石墩面上飞速散开,没多久竟把一块石墩切成了几个碎块,散落到地上,像是这大石头褪下了一层皮似的。 几十个伙计望着那碎石渣子,瞪大了眼睛,张着大嘴发不出声来。 野雪哼笑一声,又翻出那几个铜钱,探到身前,问道:“朋友,这几个铜钱,你收下么?” “收……收什么钱啊……”工头忽然笑道,“大家都是在码头上混口饭吃,谁也不容易。这样吧,大师就算是拜过我们码头了,我罩着你!今后若有人敢找你们麻烦,就报我名字,我叫……” “这位大哥通情达理,小僧谢过了。”野雪粗暴地打断了那工头的话,懒得听他名姓,手上收了铜板,向那工头抱了抱拳道,“今后大家各讨生路,客气些便好。” “一定,一定……”工头急忙应了两声,放下大锤,打发伙计们便要离去。 野雪正要回头数钱,忽然想起了什么,唤住那工头道:“大哥留步!” 工头被野雪一喝,两腿一软,险些跪坐到地上去。 “大师,有什么指教?” “指教却不敢,只是看你们人多,正好有件事找大伙打听一下。” “大师请讲,知无不言。” 石老三急忙在野雪身后拉他的衣服,小声道:“别问胡老爷的事了,人家肯定不知道。” 野雪却不理会,只是拱手道:“今年早些时候,听说码头上出了一场凶案,死了一工棚的伙计,大伙可知道这事吗?” 石老三听野雪这话,急忙在背后戳他道:“大和尚,你别找事,问这个做什么?” 那工头和几十个伙计互相望了望,阴沉着脸答道:“这事,码头上所有伙计都知道,却不太敢说起这事,怕晦气。” 野雪不顾是老三的阻拦,又再摸出那几个铜钱,笑道:“若现在不忙,我们可寻个地方喝点茶水,烦您给我讲讲这其中来去。” 第五十二话 旧案(下) 正午未至,码头上的人们都还在忙碌着,茶棚里便没什么人。 进茶棚时,石老三在后头拉着野雪的衣服,小声问道:“大和尚,你又闹什么鬼事?” “别闹!”野雪拽过自己的衣服,小声答道,“我来查案。” “查案?”石老三听得一脸错愕,“你个破和尚,你查什么案?” “你若怕事,别跟过来就是了。”野雪只是冷冷说着,石老三却只好撇撇嘴,暗暗叫苦——要不是跟着这和尚能有吃有睡,他早就把这和尚偷个干净跑路了。 茶棚的一角,野雪和那工头并排坐下,石老三却在不远处寻了个清凉位置躺下,没过多久便呼呼大睡了起来。 工头等店小二上完了茶水,才终于压低声音向野雪问道:“大师,你是从哪里得知了这凶案之事的?” “半个多月前,我来码头寻人,碰上个伙计说给我听的。说是那工棚里的工头伙计几十号人物,一夜之间全死了。这事传闻甚多,有说是恶鬼干的,也有说是……” “大师,我为你好,听我一声劝,这事可别到处打听了。”工头轻声打断了野雪的话头,道,“你也是碰上我心好,若碰上个心眼坏的,大师这么随口一问,你这条命可就交待出去了。” 野雪却是一愣:“怎么,有人能为这事要我的命吗?” “大师,你可知道武昌城里现如今最厉害的,是什么人物?” “最厉害的,自然是官府。” “官府?差得远了!大师难道不知道,前些日子官府让人给封了路,连知府都差点让人给杀了?” “听说了这事,却不知道确切。只知道那封路的,好像是个一伙叫江门的……” 工头急忙示意野雪莫出声,有些惊慌地向四周张望了一阵。茶棚里没什么人,只有店小二在远处招呼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看他们隔得远,应当是没听见野雪刚才那句话。 “大师,那名字可不能随便喊的。”工头小声道,“那伙人可是黑道刺客,专干杀人的勾当。连官府都能说堵就堵,堵了三天,把知府给吓得辞官跑了!要是以前,武昌城里还有个千总府,能制一制他们。如今,千总府也没了,听说是被一个黑衣刺客给攻破了,叫江月容……” “江月容!”野雪忽然喊道,“这名字我知道!他也是江门的人么?” “大师!你可小点声!”工头急忙又拉过野雪的衣袖,慌张道。 店小二和那少年,被野雪这动静吓了一跳,朝他们二人瞥了一眼,却没有说什么。 野雪看那二人没有动静,便忽然揪过工头的衣领,低声道:“我们先不提那江月容的事,他目无王法四处行凶,我迟早也要去捉他。现在你先给我讲讲那凶案的事。” 听到野雪说要捉江月容,工头吃了一惊。他眼珠一转,看这大和尚五大三粗,又有那般本事傍身,忽然明白了过来——这和尚看来不是个做苦力的,八成是什么朝廷密探,像前朝六扇门之类的秘密衙门,用这苦力的营生做个掩护,实则是专门派到武昌城来治那江门的。这么一想,工头便觉得这所有事都清楚了,心底暗暗庆幸刚才还好没跟这和尚动粗,否则挨打不说,怕是回头还得吃几顿牢饭呢。 “大师,这事你问我,可就问对人了。”工头忽然正色道,“那工棚里被杀的工头,与我是旧相识!我大概能猜出那天夜里,是谁犯下了这凶案。” “快细说说看!” “那凶案前,死去的那工头曾跟我说,他棚里有个哑巴伙计,擅自联系了外人,像是要逃出去。” “逃?”野雪愣了愣,“那是个工棚,又不是监牢,逃什么?” 工头一惊,知道自己说漏了嘴,急忙改口道:“也不是逃,大概是打算卷了财物,借外人助力偷东西出去。” “工棚里出了内贼?” “那工头发现了这事,一生气,打了那哑巴一顿,这可就闯下大祸了。那哑巴想必是受了这委屈,心里不痛快,便不知从哪里寻了把刀,趁夜把这一工棚的人全给杀了。” 野雪听完,盛怒之下猛拍了一下茶桌,跳起身来,大喝一声:“岂有此理!” 这一巴掌,可把店小二给心疼坏了,急忙跑来拱手道:“二位大爷,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您跟我说,可别砸了我家桌椅!” 工头急忙赔罪,尽力按下了野雪的身子。野雪却还是义愤难平,低声问道:“你可知道,那哑巴叫什么名字,是什么来历,现在何处?” “这便是我先前不愿跟大师说起这事的缘由。”工头小声道,“寻常哑巴,纵是扔给他一把刀,能杀得了一工棚的人么?这哑巴,来历可不简单,听说是那江门的人!” 说到“江门”二字时,工头特意把嘴凑到了野雪耳边,声音细若蚊鸣,却仍把野雪听得愤恨恼火。 “又是这帮恶人!” “我听说,那哑巴是三年前进的那工棚。那伙刺客,恰恰是三年前曾消失过一阵,没人知道他们去哪里了。那凶案,是今年刚入秋的时候。工棚里找出来好些尸体,却唯独不见那哑巴。没过多久,就听说那些黑衣刺客又回武昌城来了,还听说那伙人里有个哑巴刺客特别厉害,叫秦狼!” “这么说,江门是前不久才刚回的武昌城?” “是啊,一回来就闹得腥风血雨。先是听说他们把城外一个村子给屠灭了,又听说他们派那江月容破了千总府,前些日子还堵了三天府衙。再这么放任下去,可不知要闹出什么大乱子呢。大师,我知道你不是平凡人物,我也不打听你真身如何。可我们这些武昌城百姓的日子过得可是提心吊胆,生怕什么时候就被刺客给杀了。您可得为我们做主,管管这帮黑道啊……” 野雪却是一愣。 “这是自然。城里太平,百姓安乐,那才好嘛。”他嘴上虽随口应付着,心里却嘀咕——这工头是把我当成什么人物了,怎么说话这么邪气? 第五十三话 少年(上) 正午时,茶棚里的人多了起来。店小二忙得晕头转向,那远处喝茶的十三四岁少年却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 工头识趣地闭了嘴,向野雪打了个招呼,便匆匆离开了。话说多了,容易出事。何况,中午了,他的工棚也得开工干活了。 野雪也收拾了茶碗,向小二付了茶钱,把石老三从地上揪了起来。 “你这小贼,倒是自在。”野雪低声骂道。 石老三却伸着懒腰抱怨道:“本来也不是我要跟你出来的。你挣你的铜钱,我回破庙睡觉去,不是挺好嘛。” “你这般心性,我能留你在庙里欺负那女施主?” 石老三却在心底暗骂:我什么时候欺负她了,从来是她欺负我! “大和尚捕快,这案查得怎么样了?”他忽然嘲讽道。 野雪却皱了皱眉,道:“有了头绪,也知道是谁犯了凶案,却还得等等,多打探打探。” “怎么,这次不是冲进人家府里,一巴掌拍个你死我活了?” “你当我是莽夫么?”野雪低声斥道,“江湖人做事,不能全凭武力,得用脑子。何况,那工头不像是个什么正经人,我不能单听他那般话。” 野雪看着那工头越走越远,沉吟许久。 那工头的身形,渐渐变得慌张了起来。刚才与那和尚聊得兴起,无意间说了不少江门的坏话,这时候回想起来,他忽然觉得脊背发凉。茶棚周遭虽没什么人,却毕竟不是什么秘密的地方,若他的话被哪个江门的眼线听了去,搞不好性命就要丢在这几句话里了。 他沿路上紧张地四处张望,只觉得路上行人个个看着可疑,便只好提心吊胆地加快了步子。 “你,站住!”工头身后,传来一声厉喝。 工头一惊,急忙向后看去,却见是茶棚里那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跟了出来,正挺直了身子望着他。 那少年,穿着一身打着补丁的粗布衣裳,衣袖裤腿都短了些,露出了半截胳膊半截腿。他头上戴着一顶帆布帽子,盖住了大半张脸,却露出一双锐气的眼睛和经了许多风霜的脸颊。最惹工头注意的,是那少年背后被了一根长杆子,杆顶用粗布带套住,不知是做什么用的。 工头愣了愣,朝四周张望半晌,不知这少年喊的是谁,直到少年向他快步跑来。 “小孩,你作甚?” “刚才你和那和尚说的话,我都听见了!”少年挺直了腰板,高声喊道。 工头心里一紧,慌张了片刻。可他仔细瞧瞧,却见这少年的个头还不到他的胸口高,身板比起那些长年在码头上奔波的伙计也算不上多么健壮。真打起来,这么个小孩当不致让那工头放在眼里。 何况,工头听说,江门刺客是不能对外人露相的。若真是刺客要来取命,背后捅一刀便是了,何苦喊住他呢? 想到这里,工头心中忽然有了底气,便高声答道:“你这小孩,偷听大人说话还这么理直气壮?你想怎的?” 那少年却不退缩,进了一步道:“你刚才跟那和尚说的事,再原原本本给我说一遍!” 工头又是一愣,困惑不解,道:“小孩,你想听故事,回去找你家爹妈讲给你听,别跑来消遣我。” 少年皱了皱眉,瞪了工头一眼,取下了背后背着的那根长杆,把长竿上的布套撩起一半,露出了一片闪着寒光的刃面。 “我是侠客。”那少年对工头低声说道,“告诉我那凶案来龙去脉,再告诉我江门在什么地方,我去取那秦狼的性命,替你家弟兄报仇!” 工头听完,是又好气又好笑。一个小孩子,拿了根晾衣杆子,上面绑了把菜刀似的玩意,就敢出来自称是侠客了?要是真把这小子送到江门去,他被打死倒是小事,连累到这工头被江门盯上,那岂不是自寻死路了。 工头在心里琢磨了片刻,忽然计上心头。 “小孩,你真要去杀秦狼?” “你可别看不起我,我是个侠客!”说着,少年又撩了撩那杆兵器。 工头心里一乐,脸上却装出一副委屈模样道:“小孩,我可以告诉你,但你可千万别说是我告诉你的。” “你放心,我岂能害你!” 工头往码头外不远处的一排小楼指了指,道:“你看那边,有家烟馆。有个脖子上挂十字形吊坠的男人,每天中午都去那烟管里抽大烟,抽到下午便会出来。他是秦狼的死党,定知道秦狼在哪里。你去抓住那烟鬼,就能问出秦狼下落。” 工头这话虽是胡诌,那戴十字吊坠的烟鬼却是个真人。 那人是码头上的一个恶霸,自诩是这些工棚的管事,仗着自己手下人多势大,每天找这些工头收安身钱。哪家要是不给,那烟鬼就指挥手下去给那家工棚捣乱,让伙计接不到生意。码头上的工头对这恶霸是敢怒不敢言,虽背后都骂他,却也没什么办法能治他。 这恶霸能有这般势力,却并不是凭着家大业大,而是白手起家一步步打起来的。他自小没了父母,一个人跑到码头上谋生,全凭着一股蛮力和不要命的拼劲闯出了名堂,纠了一批手下成了一霸。也曾有别的工头对这恶霸不满,却打不过那恶霸,不得已忍了这口气。 工头想着,既然这小孩想找人打架,江门固然惹不起,可骗这小孩去打那烟鬼恶霸还是不成问题的。若小孩打赢了,那恶霸被揍一顿,工头心里也出气。若小孩打输了,那恶霸顶多也把这罪责怪到小孩身上,当他是个傻孩子,闹不出什么大事来。 那少年对着烟馆张望了许久,握紧了手中长杆子,对工头应道:“好,我这就去寻他。” 他提了长杆,掏出一支空心芦苇杆叼在嘴里,用牙咬了咬,眼一横,便气势汹汹朝那烟馆走去。 工头心里窃笑,正准备寻个好地方看看热闹,却见那少年突然又停下了脚步,转过身走了回来。 “你可记住我的名姓,我叫聂士成。”少年低声对工头说道,“等我杀了秦狼,你要帮我把这名声传出去,知道么?” 工头心里冷笑,嘴上却应道:“一定,一定!” 第五十三话 少年(下) 武昌城外码头的烟馆,烟缭雾绕,不见光亮,显得有些阴森恐怖。 烟馆深处的一个包厢里,走出来一位迈着飘渺步子的男人。他蓄着一撮干练的短须,脸上密布了许多伤痕,眼神里带着天然的凶恶。最骇人的,是他脖子上挂着的一个十字形的吊坠。那吊坠上刻着一个面目狰狞、蓬发长须的胡人,似受着苦刑一般。 这男人转着手中的烟杆,晃悠着身子,缓缓向烟馆门口走去。这烟馆的老板看见了,急忙取了早就备好的一个酒葫芦,快步朝那男人跑去。 “龚爷,今儿这烟,可还满意?”老板谄媚地问道。 那男人瞥了老板一眼,咂了几声嘴巴,伸过手去取自己挂在门边的外衣,淡淡道了声“还成”。 见这位“龚爷”没露出满意的神色,老板有些焦急,匆忙把手里的酒塞过去道:“龚爷,这是上好的女儿红,孝敬您的。” 龚爷披了外衣,提溜起那酒葫芦,掂了掂重量,终于笑了笑道:“行,分量不错。下次少收你家二两银子,就当烟钱了。” 老板听了,终于安下心来,千恩万谢。龚爷却不理会,只管晃晃悠悠推门走了出去。 烟馆门外,有几个凶神恶煞的壮汉等了许久,终于等到了龚爷走出来,他们便急忙迎上去。 “龚爷,今天抽得如何?” 龚爷深深吸了口气,皱了皱眉道:“不得劲。明天再来试试,要是还不得劲,就多收他家七八两银子。” 说着,这龚爷领着那几个壮汉,一手转着烟管,一手甩着酒壶,正要大摇大摆地朝码头走去,前边却忽然跳出一个少年的身影,挡在了路中央。 龚爷停下步子,眉头微微一皱,低着眼瞪了那少年一阵,嘴里发出了一声不悦的哼鸣。 那少年穿着一身打满补丁又不合身的衣裳,手脚都露了半截在袖子裤腿外,偏偏脑袋上顶了一个宽大的帆布帽子,挡住了大半张脸,只探出嘴里叼着的一根长杆芦苇。 “那烟鬼,我问你。”少年以高傲的语气问道,“秦狼在哪里,说!” 龚爷的烟劲还未消,怒气被这烟劲一晃,却化作了一阵癫狂的笑声散了出来。 “小娃娃,认错人了吧。我不认识你家爹妈,去别处寻吧。” 龚爷这一笑,带着身后几个壮汉也都跟着笑了起来。他们不以为意,抬起步子便要绕过这小鬼。 少年哼了一声,忽然从后背上取出一根长杆,把杆头上裹着的布袋扯下,露出了一柄闪着寒光的刀刃。 那刀光,止住了龚爷的笑声。 “烟鬼,我知道你与秦狼相识。”少年把那细杆大刀举到身前,冷冷问道,“你若说出他的所在,我便不为难你。你若不说,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不客气?”龚爷晃了晃身子,冷笑道,“小子,你能怎么不客气?” “你看我手上这杆长刀,不怕么!” “长刀?我看你这不过是根晾衣服的木杆子,绑了把菜刀罢了吧。” 龚爷说罢,不止身后几个跟班,连周围看热闹的人都哄笑起来。 那少年低着头,恶狠狠咬了咬牙,道:“好,你这不识相的贼人,就让你见识见识我娘传我的刀法!” 少年脚底忽然向前一踩,一支长杆大刀从身前划过,照着龚爷的右臂平削过去。 龚爷望着那长刀袭来,却不见丝毫惊慌,只淡淡举起了右手的烟管,看准兵刃来路,稳稳磕在了那长刀的刀刃与木杆相接的地方。 一声闷响,少年用尽了全力的一击,竟被那龚爷用一支烟管稳稳接下。长杆刀被两股力道所迫,弯成了一道弧,带着微微的颤抖。少年咬着牙撑住身形,忍着虎口的生疼,恶狠狠地盯着龚爷。龚爷却似毫不费力一般,只微微探着右手,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少年。 “怎么,这点本事,就叫做不客气了?” 少年见这一击碰不到那恶人,心中气势猛然泄了一半,嘴上却不肯认输,只喝斥道:“奸贼!你还没见到我刀法精妙的地方呢!” 龚爷不屑地哂笑一声,忽然向前飞出一脚,正踢在那少年的小腹上。少年吃了这力道,眼前一黑,只觉整个身子都飞了起来。人还未落地,一腔胃液却忽然从胸口里翻涌上来,惹得他干呕了几声。 可待他落地时,却没撞在沙土地上,而是忽然悬在了空中。 少年一愣,急忙向身后看去,却见是茶棚里遇见过的那个胖大和尚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他的身后,接住了他的身子。 “这位朋友,过分了吧。”和尚对龚爷高声喊道,“这孩子才多大年纪,你怎么用这么大力踢他?” 龚爷望着那和尚,却冷笑一声道:“这孩子拿刀砍我,我却不能踢他两脚吗?” “以你的功夫,他的刀能砍得到你么?” “这便是了,大家各凭功夫,谁功夫强便不受欺负,谁功夫弱就活该挨打。” “若是这般道理,不如小僧也来领教一下阁下的功夫,如何?” 那和尚说完,少年却挣脱了和尚的巨掌,愤愤喊道:“和尚,你不要管闲事!这恶人是个高手,你不是他对手。我的事自不牵连你,你可先走,我挡住这恶人。” 那和尚却哈哈大笑,道:“小施主,有些骨气。只是这恶人,在我看来,不过是个杂兵罢了。” 龚爷闻言,眉头忽紧,低声道:“和尚,你这是来讨打的?” 野雪把少年往自己身后一拨,卷起了袖口,冷笑道:“我就是看你打小孩,心里不痛快,特来打你的。” “好和尚,找打!”龚爷一怒,脚底猛踩出十分力道,把手中烟枪挥舞到半空,径直往那和尚脸上砸去。 和尚却不慌张,只等那烟枪近了,忽然身形一动,人影便如凭空消失般不见了。 龚爷大吃一惊,万想不到这胖大和尚竟能有如此灵活的身形。他正要转头去寻和尚的身影,却忽然觉得后背上砸下一股千斤力,如把一座大山的重量缩成方圆寸地,猛压到了他身上一般。 他顿觉眼前一晃,整个人堕入了虚无中。等他再睁开眼时,却见这码头前已到了黄昏时分。再向身边看去,却只见自己带来的那几个壮汉横七竖八倒在地上,每人的后背上都留了一个五指掌印。 “出什么事了?”龚爷一阵激灵,烟劲消散尽了,脑中却是一片混沌,“我怎么趴在地上?” 第五十四话 拜师(上) 黄昏时,江月容在佛前点烛时,听到远远传来了野雪和石老三吵闹的声音,由远及近到了道成寺前。她苦笑了声,抱起了在地上玩耍的孩子,走出庙外张望过去。 她望见,野雪扛着两大袋米面,却不费力气似地健步如飞,让江月容也在心底暗暗称奇。 见江月容走出了庙,野雪忙摆脱了在耳边唠叨不止的石老三,冲着江月容喊道:“女施主,我们回来了!今天挣得不少铜钱,特意给施主带了些米面回来!” 江月容答了个礼,轻声问道:“二位师傅,这一路上在争吵些什么吗?” “这大和尚,不长记性!”石老三愤愤道,“路上看见俩人打架,他偏要去管闲事。还记得这武昌城是个什么地方么,上次差点丢了性命,这次又去招惹那些一看便不好惹的家伙。你不要命,我还要呢!” “他打小孩,就是不对!” “那没准是爹打儿子呢?” 说着,这二人又争吵起来。大概也是石老三看野雪两手都扛着重物,拍不出巴掌来,才有这般底气吧。江月容无奈地笑了笑,正要转身回庙里准备饭食,眼角却瞥见野雪身后不远处,有个少年躲在树后,探出一个脑袋,盯着野雪看着。 野雪忙着和石老三斗嘴,却没注意自己被人跟踪了么?江月容想起之前夜庙的险局,心中隐隐不安,便蹲下身子,借放下怀中孩子玩耍的掩护,从地上寻了一粒石子捏住。她看野雪和石老三没注意时,手腕一抖,将石子如电光火石般掷出,啪一声打在了野雪身后的树干上,发出一声脆响。 树后的少年不知是什么打了过来,只看见树干上炸起了一层干枯的树皮,吃了一惊,不觉发出了半声惊叫,脚底一滑,跌了一屁股沙土。 野雪和石老三被那少年的叫声一吓,止住争吵,猛向身后看去,却见是那个码头上挨了打的少年,背着长杆刀,戴着帆布帽,一路跟着野雪来到了武昌城外道成寺。 “你看看你,把麻烦事招惹来了吧!”石老三愤愤地瞪了野雪一眼。 野雪哼了一声,把两肩上的米面放到地上,发出两声闷响。他走到那少年身前,把一只大巴掌伸了过去。 少年的脸上藏不住惊慌,却咬着牙,战战兢兢地抬手抓住了野雪的巴掌。野雪一用力,那少年像是飞了起来一般,骤然腾空而起,跨了几步才落到地上站稳。 “小孩,你跟着我们做什么?”野雪低声问道。 少年挺着胸膛,高声答道:“和尚,今日在码头上,谢你出手相助!走江湖的,要恩怨分明。你有什么难处,跟我说一声,我帮你办了,当作是还你一份恩情!” 这少年的身子还不到野雪的胸口高,一脸的稚气,说起话来却是口气大得惊人。 野雪望着这少年,笑了笑,只是答道:“小孩,天晚了,回家去吧。” 说罢,野雪便要转身去取地上的米面,少年却露出一脸焦急。 “等会!”他失声喊道,“我知道你要去杀秦狼,我可助你!” 这话,却让一旁的江月容心中一惊。 野雪狐疑地看了眼那少年,低声答道:“小孩,我是和尚,和尚是不杀人的。” “你与那工头在茶棚说的话,我都听见了!我可助你……” “小孩,别闹!”野雪有些不悦地喝道,“我今天助你,只是看不惯那泼皮打孩子。但你当街拿刀砍人,本来也是错的。若你那一刀砍伤了人,我今天打的可就是你了。年纪轻轻就喊打喊杀,哪里来的这一身躁气。你记着,这世道是有王法的,我们习武之人可以出手教训那些恶霸,但人该不该杀,是官府说了算的。且不说我还不知那秦狼是不是凶恶之徒,纵他真是恶贯满盈,我也只是去打他一顿,绑了他去见官。我不杀人,只打那些乱杀人的恶徒,明白了吗?” 野雪这一阵喝斥,让那少年愣在原地,半晌说不出话来。 野雪见这孩子老实了,便甩了甩袖子,去探地上的米面。他这手还没碰到那布袋子,少年忽然噙着泪喊道:“和尚,我没爹没娘,无家可归,你……你收徒弟吗?” 野雪一惊,心中随之一喜,紧接着又是一愣,却不知该答什么话,只睁大了眼睛,憨憨地点了点头,喉中挤出了半声“嗯”…… 少年猛地往地上一跪,高声喊道:“师父!今日我见识了你的武艺,心悦诚服。我想做侠客,你能把你的功夫教我吗?” 野雪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向那少年探出半步,抑制着内心的激动,轻声问道:“你要拜师?” “愿尽得师父真传,将来行走江湖,锄强扶弱,为师父扬名!”说完,少年竟自顾自地叩起头来。 野雪忽然哈哈大笑,急忙迎上前去,嘴里连珠般喊着:“徒儿快起来,快起来……” 一边的石老三绝望地捂住了脸——完了完了,这下全完了,疯子看傻子,还看对眼了…… 野雪拉起少年,捏了捏少年的肩膀,又看了看少年的身形,虽不甚满意,却也觉得能凑合。毕竟年轻,练上两三年,总要长起来的。 野雪转过身,拉着少年走到石老三面前,道:“石老三,你记着,这孩子今后就是你师弟了,你可得好好照顾他!” 石老三嫌弃地看了那少年一眼,小声问道:“会念经么?” “不识字!”少年挺胸答道。 “要你小子有什么用……”石老三背过身去,露出一脸愁容。 野雪拍拍少年的肩膀,道:“对了,孩子,你师父我法号野雪,你这师兄唤作石老三,你呢,叫什么名字?” 少年口中一顿,思索片刻,高声答道:“我叫木小二!” 石老三一愣,本想骂这小骗子占他便宜,但仔细一想,自己这石老三的名字原本也是胡诌的,便忍住了。 “好,木小二!”野雪倒是丝毫不怀疑,“先把米面送进庙里去,吃过饭好好睡一觉,明天我带你练功!” “不,师父,今晚吃完饭就练!”木小二说着,快步跑去提着那两袋米面,便往庙里拖过去,不给野雪留一点劝说的时间。 野雪欣慰地看着那少年,戳了戳身边的石老三,长叹道:“你若有他一半懂事,我可能省多少心啊。” “大和尚,你的命都是我救的!”石老三愤愤喊了一声,踩着重重地步子往庙里去了。 第五十四话 拜师(下) 吃过饭时,天还没黑下去。一点残霞辉映着半边夜色,几颗星辰露出了少许身形。 道成寺里,野雪收拾了碗筷,欣喜地看了看自己新收的这徒弟,得意地笑着。他见徒儿打了个饱嗝,便知道是有力气了,直抓起那细弱的肩膀道:“徒儿,走!去院子里,师父给你演练几手!” 这师徒兴致勃勃出了大殿,石老三却从嘴里哼出一声,只背过身去,继续扒着碗里的稀粥。江月容给怀中孩子擦了擦嘴,装作随意地轻声向石老三打听道:“我听你们先前言语间,提到一个叫秦狼的人,他是谁?” 石老三无奈地叹了口气道:“又是这大和尚要管的闲事。” “不知是个什么闲事?” “说是个凶案,许久之前的事情了。”石老三嚼着嘴里的酱菜,缓缓道,“这大和尚听说码头上有个工棚,一棚的伙计一夜之间全死了。说是个刺客杀的,名字叫秦狼。” 江月容心中暗暗一紧,嘴上却只是随口道:“这事,与那胡老爷有什么关系么?” “丁点关系都没有!”石老三诉苦道,“我一路上都要这和尚少管闲事,偏不听我的,说什么这武昌城太没法度了,他要治一治这地方,先从这凶案办起。他是个和尚,又不是什么提督知府,这地方乱不乱跟他有个什么关系……” 江月容只是陪笑,等石老三抱怨累了才缓缓道:“那孩子又是什么来路?” “是路上碰见的。”石老三摇头叹道,“这孩子可能耐呢,他拿那杆刀当街砍人,却没曾想对手更是个恶人,反把这孩子给打了。” “这么说来,是这孩子不对?” “话是这么说,可打这孩子的家伙,一看也不是什么好人——长得就凶神恶煞的,脸上还有好几道疤。最骇人的是他脖子上挂着一个十字吊坠,吊坠上还刻了个胡人模样的男人,被钉在那吊坠上,像受着酷刑似的。”说着,石老三不禁打了个寒颤。 江月容一愣,听这石老三的描述似乎让她想起了些什么,但那念头只在她脑中一闪而过,很快便消失无踪了。 “这孩子肯定有问题!”石老三冷眼望着那少年,低声道,“木小二这个名字,一准是胡诌的。” 破庙前的大院里,野雪捏了捏那少年木小二的肩膀,皱着眉头道:“徒儿,你这身子不行,得多吃肉。” 木小二一愣,望着野雪道:“师父,你是和尚,怎么教人吃肉?” 野雪一惊,急忙背过手去,干笑几声,脑子里胡乱编造道:“有道是,没有一生下来就是和尚的娃,再厉害的和尚也是从俗人过来的。你师父我这一身功夫,都是出家前练的,那可是吃肉吃出来的。你要尽得为师的真传,就得多吃肉!” “师父,庙里有肉吃么?” 野雪又是一紧,却只管大摇大摆地答道:“肉,自然是买来的,庙里怎么存得。这肉钱,师父带你一起去挣。明日起,你跟师父一起去码头,搬运些货物,挣几个铜钱,就有肉吃了!” “师父,你是要带我去做苦力?” “这怎么能叫做苦力呢!”野雪急了,抓耳挠腮道,“这是修炼,师父看你生得瘦弱,要你多历练历练。” 木小二眼看天色要黑了,皱了皱眉,对着那绞尽脑汁想着说辞的和尚喊道:“师父,别说这些没用的了,你先教我几招厉害的吧。” 野雪借着这话的力道,也急忙改口道:“好……好徒儿,说得对。师父这一身绝技,今日就先露一两手给你开开眼!” 野雪四处一张望,见院外不远处有一株三五人合围粗细的老树。他心中暗喜,默念着今日定要露一手绝技先镇住这徒儿。 “好徒儿,你看好了!”野雪走到那老树旁,伸出一只铁巴掌,运足丹田气,忽然大喝一声,朝那老树猛拍过去。只听得一声巨响,连天地都为之一震。 还在大殿里吃着饭的江月容和石老三都被这声响惊着,急忙向院外望去,却见那老树上残留的半树秋叶熟果,如雨一般砸下,噼啪打在了野雪的光头上,惹得这和尚一阵慌乱。 石老三哈哈大笑,还不忘在笑声中夹了句“该”! 江月容虽也笑着,却远远望见那老树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五指掌印,心中一阵惊骇。因她记得,江门里也有一株粗壮的老树,江南鹤从小便在那里练功。老树上密布着无数掌痕指印,是江南鹤许多年前留下的。其中有些掌痕,拍得很深,据说是江南鹤功力大成,怕再练下去会把那老树打断,遂不再用那树干练功了。江门的后辈子弟,有无数人也对那老树拍掌,却再没有一人能把掌印打进如江南鹤那么深的地方。 但刚才野雪那一掌,江月容看得分明,比江门那株老树上最深的掌印还要再深三分! 天下间竟有如此奇人,难怪这野雪和尚敢立下“治一治武昌城”的豪言。 但这庙里庙外,看出野雪这一掌厉害处的,却只有江月容一人。院子里的木小二,只呆呆望着这和尚师父被树上的果子砸得狼狈,紧紧皱起了眉头。 野雪仓皇整了整衣物,道:“徒儿,从今天起,你每天对着这老树拍一百掌。等你能在这树上留下掌印的时候,师父便教你别的招法。” “师父,我不学这个。” 野雪一愣:“不学?” “每天拍树算什么本事,我是来学厉害功夫的!”木小二喊道。 “你先学会这个,师父自然教你上乘功夫。” “若是这样,我就不学了!” 木小二这话说完,野雪却慌了:“别呀,好徒儿,你想学什么,说出来,师父教你便是了。” 木小二寻思了片刻,解下自己的那杆长刀,递给野雪道:“你会刀法吗?” 野雪心里一凉,嘴上却强说道:“我还道你要说出什么厉害功夫,原来就是刀法呀。刀法谁不会……” “师父,耍两招让徒儿开开眼吧!” “这……徒儿,今日天黑了,先休息吧。师父明日再教你,学功夫可切莫急于求成……”说着,野雪逃一般躲到庙里去了。 第五十五话 救恶(上) 深夜时,武昌城外码头,有几道黑影掠过。 码头南边,有一座临江的小宅,那是龚爷的住处。 龚爷的房里,亮着灯火。房中有两个人,一个是龚爷,另一个是个从广西赶来的信使。 龚爷看着手里的信,微微皱起了眉头。 “天王,真的准备动手了?”他对信使轻声问道。 “怎么,怕了?”那信使嘴角微微上扬,有些戏谑地看着龚爷道,“入会的时候,你可是对天王立过誓的。现在该兑现这誓言了,你要怂?” “对天王立的誓,我怎么会怂!”龚爷低声喝道,“只是,我怕已被人盯上了,不好脱身……” “怎么说?” “今天下午,有人寻由头堵我。”龚爷说着,揉了揉自己的后颈,还隐隐留着余痛,“有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要拿大刀砍我。还有一个厉害的和尚,把我打晕在地。这两个人也不知什么来头,受谁指使,若是官府……” “官府?”信使笑了笑,道,“若我消息无误,武昌城的官府,刚被江门刺客堵了三天,连知府都被吓跑了。如今天底下,除了两广,就属这武昌城最无人管了。” “你不在武昌城,不知武昌城虚实。武昌城这地方,从来都不是靠官府管的……” 信使看着这龚爷优柔寡断的样子,不屑地哂笑了一声,从手里暗暗摸出了一支短镖,握在手里。他准备最后问这龚爷一句,看看他愿不愿为天王出力。若这龚爷难堪大任,信使这支镖就要刺进龚爷的太阳穴,以免他临阵叛敌,害了天王大计。 信使正要问话时,却忽然听到这小宅外有几声脚步。信使的耳朵比那龚爷灵敏许多,龚爷虽未反应,信使却早听出这脚步中,有两个脚力极好的高手在。 看来龚爷确实被人盯上了,但从这夜袭的路数来看,盯上他的不是官府的人,恐怕是因别的事,来取龚爷性命的。 信使在心中寻思片刻,便定下计策——让那些人出手,也看看这龚爷到底心性如何。若龚爷能逃过此劫,那便是他有些本事,信使便再下点力气拉拢他。若逃不过此劫,这龚爷的本领也就不过如此,于天王也没什么用处,正好就借别人的手杀了他。 打定主意,信使忽然露出一丝笑容,对龚爷道:“今日晚了,龚爷可好好考量一夜,我明日再来。” 说完,这信使的身形如鬼魅一般,推门而出,骤然隐入门外的黑暗中,寻不到踪迹了。 小宅外,有一个少年,埋伏到了江岸边的乱草丛中。这少年,叼着一根芦苇杆,头戴着一顶帆布帽,手上握着一杆细长的大刀。 那恶霸既然与秦狼相识,今日打架吃了亏,必定会找那秦狼商量报仇!少年心里想着,撑着困意,远远盯着那小宅。 忽然,他望见有一个人影,从小宅外翻了进去。少年看得分明,那是个穿黑衣的蒙面人——少年曾听说,江门的刺客都是穿黑衣的。 这人定是秦狼,不会错了! 少年提起刀,探出身子,快步向那小宅跑去。 他却不知,更远处,还有一双眼睛遥望着他。 小宅里,龚爷送走了信使,吹灭了灯火,却没有半点困意,只躺在床上,取了自己的烟杆,在手里转了许久。 这大烟瘾忽然上来了几分,让他心里有些难受。他握了握脖子上的十字吊坠,只觉吊坠那冰凉的触感让他稍稍安心了些。 就在他终于觉得有些困倦的时候,门外的小院里忽然传来了几声响动,像是谁在拍打院门。 莫不是那信使忘记了什么东西,又折返回来了?龚爷默默长叹一声,懒懒坐起身子,披了件衣服,推开了房间的木门。 他望见,小院门口落了几颗小果子,可他院落里分明没有树木。他心里一惊——那不是敲门声,是有人用果子扔那院门,引他出来! 刺客! 龚爷一惊,急忙向身后跳出。这步子还没腾起,一对双刀已经从房门上翻入屋中,砍到了龚爷的肩上。 两道火星迸出,龚爷被双刀力道所中,跌进了房里。他看到,一个健硕的黑衣人影从房梁上跃下,立在了门外。 “谁!”龚爷惊慌地喊道,“你是谁!” 那黑衣人却不回答,只看了看自己手中的刀,又望向了房中手足无措的龚爷。 借着院里透入的月光,龚爷两肩上刀落处,不见半点血光,却闪着星点银光——那是一件软甲! 龚爷睡在屋中时,身上竟还穿着这件软甲! 黑衣人有些气恼地转了转手中刀,一声不吭地杀向屋中。 龚爷急忙爬起身子,在屋中四处张望,却寻不见什么兵器,只把一柄烟杆握在手中。 正当他不知如何应对时,院门外忽然传来了一个少年的喊声:“秦狼,我总算找到你了!” 黑衣人一惊,回过头去,却见是个不认识的少年站在屋外院门前,手里拿着一柄长杆大刀对着他。 少年挺着长刀,喊住那黑衣人,却远远望见黑衣人手里握着两柄寒光凛凛的短刀,心中一紧。但他稳住步子,鼓足了勇气,高声喝道:“我乃宣称聂士成,今日替天行道,特来杀你!秦狼,纳命来!” 少年喊毕,高声叫杀着,挺着长杆刀向屋中冲杀过去。那黑衣人却只是往少年的长杆刀上一拨,便轻松调转了那刀口。少年被黑衣人单手的力道一晃,身子便失了重心,竟跌到了地上。他急忙爬起身子,再要挥舞长刀,却没曾想这屋子狭窄,长刀挥起来便四处磕碰,舞了半晌也没能重新摆开架势。 那黑衣人却早舍了这少年,径直向龚爷走去。龚爷心中恐惧,竟高喊起救命来,反让那门口的少年一愣。 秦狼举起双刀,脚下用力,瞄着龚爷的脖颈,踏步向前冲杀,自信这一击必能制敌。刀向敌前掠去时,小屋的墙壁忽然被一个重物砸穿。 眼见那重物穿墙而过,打向黑衣人而去,黑衣人一惊,忙跳开步子。重物在黑衣人脚底落定,深深扎进了砖石地里,把一片月光打进了幽暗的小屋中。 黑衣人定睛看去,见那地上插着的,是一杆浑重的长刀。他心头一震,向墙外望去。 隔着墙上的大窟窿,众人看到,又一个黑衣蒙面人站在屋外。 “秦狼……”屋外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回去告诉江南鹤,若要杀这个人,让他亲自来。” 第五十五话 救恶(下) “你们都是谁!”龚爷望着自己屋内屋外这三个人,慌张地喊道,“你们到底谁是来杀我的?谁是来救我的?谁是来打谁的?” 连他在内,黑夜小宅四个人,面面相觑,谁也答不上他这话来。 屋里一个男刺客,屋外一个女刺客,门口还站着一个小孩,这三个人龚爷都不认识——除了那少年他算是有一面之缘,也是他唯一有自信能敌得过的人。如今他只知道,这男刺客必定是来杀他的,可为何要来杀他,他却毫无头绪。 龚爷面向那男刺客,喝问道:“是不是天王派你来的?不是说好给我一夜考虑么,为何要急着对我下杀手!” “你不必问他,他答不了你。”屋外的女刺客缓缓走入屋中,拔出了地上的长刀,冷冷道,“他是个哑巴。” “那你又是谁!”龚爷把手里烟杆指向女刺客,仓皇道:“你和他穿得一模一样,一上来就砸了我家墙,你是来杀我的还是来救我的?” 女刺客白了龚爷一眼,道:“我对你死活不感兴趣,但今夜,我倒是来保你性命的。” 龚爷听得一头雾水,但女刺客的眼神让他心里升起一股寒意。他不敢多问,便转头又对向门口的少年,道:“小孩!你又是哪边的?” “我……”少年呆呆地望着眼前这两个黑衣人,脑中一团乱麻,竟反问道,“先别说我,你是哪边的?你跟秦狼到底是什么关系?” “秦狼又是谁啊!”龚爷几乎崩溃道。 女刺客和少年都是一愣,各自用手中兵器缓缓指了指屋子深处的那男刺客。 龚爷恼火道:“且不管其它了,先说清楚,我与这秦狼不是一伙!我不认识他,他是来杀我的!” 说着,龚爷举起手中烟杆,指向了那男刺客。 “那正好,我今晚来就是等秦狼的!”少年不再理会龚爷,只管把刀口对向男刺客。 女刺客把左手握在长刀刀身上,只露出刀尖一掌的开刃,暗中瞄着秦狼。她故意在自己左手边让出了一条路,却在右手边靠近龚爷的地方,按下了腰间的短刀。这姿态,秦狼一看便知,是个暗示——从左边走,阳关大道,相安无事;从右边来,双刀对举,你死我活。 一阵混乱过后,三个人都对秦狼摆开了架势。秦狼说不出话,只能在黑暗中藏住身形,将双刀护在身前,与三人对峙。 刹那间,只见刀光一闪,门口的少年只一眨眼,再睁开时却看见屋中火星四溅,把他吓了一跳! 原来是那秦狼突然踩出雷霆步,双手短刀一转,佯攻女刺客左手,却中途变向把双刀砍向龚爷面前去了。女刺客却不见丝毫怠慢,没吃秦狼的虚招,直直把长刀护在小臂一侧,伸到龚爷面前,结结实实挡下了秦狼这一砍,溅出了火星一阵。 女刺客腰马一转,右手刀顺势抽出,向秦狼削去。这抽刀动势虽大,动作却不快,秦狼向后轻轻一跃,便避过了这一招。女刺客左手用力往龚爷身上一顶,龚爷随即被一股强劲的力道推出,摔在了自己的床板上。 女刺客推龚爷胸口的时候,却感觉到龚爷的衣物并不寻常,像是一件软甲。她心中微微一惊,回头望了龚爷一眼,却见龚爷身上隐隐闪着几丝银光。 秦狼在屋中站住身形,忽然想起身后还有一个少年与自己敌对,急忙扭过腰马,横刀抵挡。可他转过身形,却不曾看到长刀袭来,只望见那少年呆立在门前,举着那长杆大刀,却一脸茫然,动弹不得。 少年从未见过这样的交手,两个黑衣刺客的动作都快如闪电,两刀相碰时竟是火花四溅,响声震天。他也想冲上前去,加入这战端,助那女刺客擒杀秦狼。可二人交战的气势震住了这少年的双腿,秦狼回头看他的眼神竟让他双手一颤,连呼吸都忘却了。 秦狼放了少年,回头见女刺客已稳稳护住了龚爷,寻思片刻,终于从墙壁上的窟窿里钻了出去,一眨眼便隐入夜色中,不见了身影。 少年直到此时,才松下气来。他分明一步也未动,此时却居然喘息难平。 那女刺客听得秦狼脚步声远了,才终于按下了长刀,收回了短刀,冷冷望向了身后的龚爷。 龚爷定了定神,捋了捋须发,对女刺客道:“姑娘,今日多谢搭救。不知姑娘芳名贵姓,家住何处,我明日可备些薄礼去见见姑娘真容……” 女刺客冷笑一声,忽然将长刀挥起,稳稳落到龚爷面前。冰凉的刀刃贴住了龚爷的脖颈,让他冒出了一身冷汗。 “姑娘,别生气,我随口一说罢了。刺客的名讳,我不敢打听……” “你身上的软甲,是哪里来的?”女刺客忽然问道。 龚爷一愣,低声道:“是前两日,一个工头送的……” “胡说!”女刺客突然怒道,“你可知道这软甲是什么来历,区区工头岂能送得!” “我所说都是千真万确!”龚爷惊慌答道,“北边码头上有个工头,说是前些日子城北武胜门出了命案,他趁官府未到,从尸体上扒下来这件软甲!他本以为能卖许多银子,却不想这软甲已被洋枪打坏了,没人买。我喜欢这软甲做工,他便孝敬给我了……” “你……”女刺客不知为何,眼中竟噙了泪,“死人身上的东西,你们也敢扒?给我脱下来!” 龚爷急忙七手八脚脱下软甲,交到女刺客手中。女刺客看着这软甲上隐隐还泛着微红的弹孔,手中握刀的力道不觉紧了起来,直把一柄长刀捏得发抖,教那龚爷吓得不敢动弹。 “若不是你胸前这十字吊坠,我绝不救你……”女刺客咬牙说完,收了长刀,便从那小宅正门走了出去。在门口呆立了许久的少年,也急忙跟在女刺客身后,离开了龚爷的屋子。 龚爷在屋中愣了许久,回味着女刺客最后那句话,忽然笑了。 “原来如此!”他握着胸前的吊坠,有些癫狂地喊道,“你们是天王派来救我的,是来救我的!” 第五十六话 师父(上) 行至武昌城东门外时,江月容停下了脚步,向身后望去。 拿长杆刀的少年也停下了步子,只远远地望着她。他们就这样走走停停了三五次,每次都是互相望一阵,却相顾无言。 江月容当然可以甩开步子摆脱这孩子,但其实,她也不放心把这孩子独自扔在深夜的武昌城外——尤其是这孩子本没什么武艺,却喜欢拿着那杆长刀去惹事。如今,眼看快走到道成寺外了,她终于也可以放下心来了。 “你跟着我做什么?”江月容低声问道。 少年抱着那杆长刀,睁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望着江月容,两腿竟因紧张而有些颤抖。 “你……你的刀法……好厉害,可不可以教我?” 江月容微微一愣。 “为何要跟我学?你没有师父么?” “没有!” 小骗子。江月容心里轻声骂道。 “没有师父,你那杆长刀是从哪里来的?” “这是我娘的刀。”少年倔强地答道,“我娘是一代女侠,我的刀法就是她传给我的!我娘的刀法可厉害了,纵是你也绝比不过她!” “既然如此,为何不要你娘继续教你,却来找我教?” 少年低下头,不说话。 江月容隐隐察觉到了些什么,忽然觉得自己的话也许说得过分了。 她叹息了一声,柔柔道:“我懂你的心思,我也曾与至亲之人道别过。” 城墙边,月色下,两个人影低首沉吟了许久。 “你为什么要杀秦狼?”江月容忽然轻声问道。 “我听说,秦狼身上背了命案,是个穷凶极恶之人。”少年正色道,“我是侠客,拿着我娘的刀,使我娘的刀法,就该惩恶扬善,扬名江湖,做出一番事业,才对得起我娘!” 这少年,似乎全然没有意识到秦狼是个多么可怕的对手。 “你可曾想过,你如今这样的本领,真遇到恶人,是胜不了的。” “我不怕输!”少年喊道,“输了就再打,打多了自然就知道怎么赢了。我娘的刀是天下神兵,她的刀法更是天下绝学,输给恶人只是因为我用得还不纯熟,等用多了自然就能赢过那些恶人!” “那你有没有想过,你可能会被恶人杀了?” “为大义而死,留下名声,也能让我娘知道,我没给她丢人!” “蠢货!”江月容忽然喊道,“你以为你娘会愿意看你被人打死吗?” 少年一惊,望着江月容那双严厉的眼睛,不敢答话。 江月容平缓下心境,轻声说道:“我不会教你,你也不要再跟着我。若真想做个侠客,回家去,先练三五年本领再来。不要再去惹事,惜点命。你这样被打死,没人会记住你,只会骂你是个傻子。” 说罢,江月容加快了步子。少年急忙要跟上去,却被一粒飞石打在了膝盖上,虽没什么伤痕,却把软骨打得生疼,迈不动步子了。 第二天早晨,武昌城东道成寺里,野雪从睡梦中醒来,长长伸了个懒腰。看他的面容,似乎是做了个美梦,嘴角的笑意还迟迟没有褪去。 他看了看睡在仓库门口的木小二,那孩子枕着他的长杆刀,还沉沉在睡梦中。他蹑手蹑脚走过去,轻轻为这小弟子拽了拽披在身上的衣服,护住了他袒露的肩头。 这一丝动静没有扰醒这孩子,却惊出了他的几声梦呓。 “娘……”他小声唤道,“娘……孩儿错了……娘……” 野雪听着这梦呓,暗暗在心底叹了口气,轻轻拍起了少年的后背。野雪这铁巴掌,柔柔地拍起来,竟也如微风拂柳一般,让少年在梦中紧紧皱起的眉头一点点展了开去。 另一边,石老三也醒了过来,在床上懒懒伸展开手脚,正要发出一声长啸,却忽然被野雪有些粗暴地捏住了嘴。 “嘘……”野雪对石老三小声说道,“别出声,你师弟还没睡醒呢……” “我……”石老三悲愤的咆哮让野雪的一只手给捏在了喉咙里,没能发出半点声音。 中午时,在码头上经过了一天的忙碌,野雪数了数手里的铜钱,心中一阵欣喜。他抬头望了眼前边不远处的李家铺子,笑了笑,向在一旁休息的石老三和木小二唤了声“你们在此等我”,便向那铺子跑去了。 石老三揉着脚,木小二皱着眉,两不相望地坐了一阵。码头上,人来人往,他们二人坐在人流间倒像是江滔里的两块矶石似的。 “头陀……”木小二忽然向石老三问道,“这和尚做你师父,有教你什么功夫么?” “功夫?”石老三冷笑一声,朝这小孩瞥了一眼,道,“他教我功夫?他的命都是我救的!” “你救过他的命?”木小二惊讶道,“那大和尚的巴掌跟两块铁砖似的,你竟能救他的命,莫非你功夫比他还厉害?” 可这石老三看起来尖嘴猴腮,皮包骨头,他若打出一拳,怕是站都站不稳。 “你懂什么……”石老三不屑道,“你看那些死在荒郊野外的,都是功夫好的。他们自以为本事大,碰着坏事还跟傻子似地往前猛冲,最后一个比一个死得惨。恰恰是我这种没什么武艺的,全凭手脚利索,才能活得长久。” “凭手脚利索?”木小二一愣,“怎么个利索法?” 石老三嘿嘿一笑,道:“等会你若肯把你的肉饼给我吃了,我便教你这手脚利索,长命百岁的本领。” “肉饼?”木小二又是一愣,“我哪有什么肉饼?” 话音刚落,只见那野雪从李家铺子里端了碗水,包了一油纸肉饼,脚下生风地走了过来。 “小徒弟,给,师父专门给你买的。”野雪把肉饼和水全塞到了木小二怀中。木小二看了看那肉饼,外酥内软,热气腾腾,忽然觉得肚中一阵翻滚,饿得难受。他一抬头,望见石老三向木小二挑着眉毛,使着眼色,眼珠子都快从眶里挤出来了。 木小二咽下一口唾沫,犹豫了片刻,对石老三高声喊道:“头陀,你是出家人,不能吃肉的,对吧……” 说罢,木小二往肉饼上一口咬下,咬得石老三瞪大了眼睛,握紧了拳头。 第五十六话 师父(下) 遥对着码头的李家铺子里,这商铺的老板缓缓从幕帘后走出,望向了在码头浮桥便说笑的和尚、头陀和少年。 “老爷,您有什么吩咐?”掌柜的匆忙跑来,在这李老爷身边行了个礼道。 李老爷沉吟了片刻,轻声问道:“吩咐你关照那和尚的事,办得如何了?” “关照过了。”掌柜的点头笑道,“老爷眼光真是毒辣,一眼就看出那和尚是个能干活的人。他力气大,一个人能顶五个伙计用,价钱也便宜,又老实,比起码头上那些大大小小的工头都要好用得多。” 李老爷微微点了点头,又问道:“那头陀呢?” 掌柜的却有些尴尬地笑道:“那头陀却不大行,没什么力气,也不爱干活,也不知怎么就和那和尚凑成了一伙。我打听过,有人说那头陀以前是个惯偷,也不知是真是假。那和尚我是放心,头陀我却提防着呢。” 李老爷远远望了一阵,忽然又低声问道:“那少年,好像没见过。” “我也是第一回见,昨天还不曾见那少年过来。”掌柜的琢磨了一阵,又加了一句道,“不过看那少年的衣着扮相,有些像昨天在码头上跟那龚爷叫板的小子。” “龚爷?”李老爷微微皱了皱眉,“龚爷昨天又闹事了么?” “倒不是龚爷主动闹事,听说是那小子自己去找龚爷挑的事。小子吃了亏,听说是个和尚去解的围。我猜想,应该就是那野雪和尚。” “辛苦你了,继续盯着吧。”说着,李老爷缓缓转过步子,为里屋的夫人倒了两碗茶水,便要迈步向里屋走去。 “老爷,这些事情,让我们这些下人来做就好了……” “那可不行……”李老爷低声道,“夫人的茶,得由我亲自伺候。” 转眼到了黄昏,码头上的人船都收拾了自家东西,散了这一日的生意。 野雪一行也数了数今日的所得,一个欢喜的和尚领着两个愁眉苦脸的徒弟,便要向城东去。 他们面前,却有一排伙计拦住了去路。这一排伙计,个个凶神恶煞,膀大腰圆,手里胡乱拿了许多锤棒,只围在了野雪一行人向城东去的路上。 石老三早看出情势不对,掂着步子站到了野雪身后。木小二握紧了拳头,凝望着这些壮汉。唯独那野雪,光顾着数钱,却不抬头,口里还喊着“徒儿们,师父带你们吃好的去”。 他低头走了没几步,一只巴掌忽然打到他手上,把那一手的铜钱打落到地上。 野雪一惊,抬起头来,却看见又是一个工头,站在他面前,面露凶相地看着他。 “和尚,你拜的哪家码头?怎么来我们地头上拉起生意来了?”那工头敲了敲手中铁锤,咬着牙说道。 野雪只因不想见昨日那工头,今天特意换了个地方揽生意,却不想又惹着别的工头了。 野雪只是冷冷一笑,向四周这些伙计望了一圈,懒懒道:“昨日来一拨,今日又来一拨,看来这武昌城码头上,倒是不缺热闹看。” 说着,野雪卷起了袖子,露出了一双铁巴掌,在那工头面前晃了晃。那工头却不识得好歹,看不出野雪这巴掌厉害,只想着自己这一伙兄弟人多势大,有恃无恐,便高声喝道:“你招个什么手,我问你拜的哪家码头!” “我是哪家码头,有关系么?” “若有主的,把你家工头喊出来,我与他论理。若没主的……”工头哼哼两声,提起那铁锤在身前翻舞了两圈,道,“先教你三个吃顿打,再把今日得来的钱财全给我吐出来!” 野雪望着那工头舞锤,心里暗笑,只瞧准一个空当忽然探出手去,一只铁掌便把那大锤的木柄抓到了手中。 工头吃了一惊,急忙要把那锤夺回来,却没曾想他两手使劲,双足借力,竟然动不了那大锤分毫。野雪只单手握着那锤,倒似乎毫不费力,便将这锤稳在了半空。 “你这和尚,给我松手!”工头失声喊道,“你若再不松手,我家兄弟一拥而上,纵打不过你,也要把你后头那小孩掳走,看你怕是不怕!” 听到这话,野雪心头一惊,手不觉一松,却害那工头向后跌出五六步去,一屁股摔倒了地上。 见工头吃了亏,一圈伙计纷纷提起手中家伙,便要冲杀过去。 石老三只管躲在野雪身后,木小二却叫喊着要冲上前去,反被野雪一把拉住。 “先别打!”野雪一声大喝,镇住了这一圈伙计。 那工头仓皇从地上爬起来,对着野雪举着锤,却不敢动手,只高声喊道:“和尚,你擅自跑来这码头上干活,坏了咱码头的规矩,还敢对我们撒野吗!” 野雪护着瘦头陀,揪着莽少年,沉吟片刻,忽然陪笑道:“是,兄弟说得对,是我不好。” 石老三和木小二一惊,纷纷望向野雪。 野雪走上前去,把地上的铜钱一枚枚捡起来,吹了吹尘土,塞到了那工头面前,道:“是我想的不周到,没提前知会这位大哥一声。可您也看见了,我们这还有个孩子在,讨个活路也不容易。今日得罪了,赚来的这些铜钱就全孝敬您便好。烦您放我们过去,各退一步,我明日不来这边抢生意便是了。” 野雪这番话,说得工头一脸茫然,也听得石老三、木小二目瞪口呆。 工头缓缓接过那区区十几枚铜板,揉了揉摔疼的屁股,却也不敢为难这胖和尚,只留了句“下次别再让我撞见”,便解了围,放了他们三人离去。 这三人走了,伙计们围到傻眼的工头身边问道:“老大,你是给那和尚灌了什么迷魂药,怎么把他治得这么服帖?” 工头呆呆道:“我哪知道……” 回城东破庙的路上,木小二一个人气冲冲地走在前边,野雪喊都喊不住。他望着那少年愤恨的背影,沉沉地叹了口气。 “大和尚,你今天这是怎么了?”石老三在一旁问道,“若换了往日,你早把那工头一巴掌拍晕了,今天怎么却认怂了?” “若打起来,他们人多,我怕保不了你们。”野雪只无力地答道。 “昨日那工头来惹事,你就不怕他们人多了?” “昨日当然不怕。昨日只有你我,我自不怕打,你知道怎么逃命,无需我操心。可这孩子,没你那么机灵。若打起来,他不知轻重,怕是要往人堆里冲的……” “大和尚,听你这意思……”石老三心里愤愤道,“若是我被人打,你是不打算管我了?” 第五十七话 信使(上) 深夜时,道成寺里沉寂了下去。 江月容静静换上了那一身黑衣,从床下取出了长短刀,轻轻抚了抚沉睡中的孩子,推开了小屋的木门。孩子的身上,隔着一层被单,披盖着那件银丝软甲。 大殿里,一点烛火映亮了破庙。江月容向仓库的方向张望了一阵,听到仓库里传出此起彼伏的呼噜声。 江月容围上了面纱,身形一晃,在地上轻轻踩了两步,便一跃出了破庙,隐入了黑夜中。 她走后没过多久,仓库的门轻轻打开了。 少年木小二提着他那长杆刀,戴着他的帆布帽,蹑手蹑脚地走了出来。他小心翼翼地半合上仓库的门,望了望另一边禅房的方向,只看见禅房门紧闭着,便道是那女人还在禅房里睡着。 趁无人看见,他踮着脚,一步步轻声走出破庙去了。 月色下,江月容的身影沿着城墙疾驰着,如在荒原上御风飞着一般。 从城东往南,绕过武昌城墙,便到城西码头外。江月容跑了不久,便远远望见了那龚爷的小宅。 昨**退了秦狼,不知今日江南鹤会不会亲自来。江月容正想到此,要停下脚步,寻个暗处伏下身形,盯那小宅动静时,却望见小宅外已有一个人影,正快步向小宅跑去。看那人影身形,奔跑步法,绝不是寻常人,定是个身怀绝技的高手! 江月容暗暗心惊,寻思自己莫非到得晚了,江门的刺客已先到了么! 她急忙再迈开脚步,向那人影飞去。人影却似乎远远听见了江月容动静,忽然转过身形,一双冷眼在夜色中盯住了江月容。 江月容被那目光一刺,也不怠慢,腾空而起,把手中戚家刀瞄着那人影,运足力气掷了出去。浑重长刀劈风而动,把那人影惊得虎躯一震,手中运作起来,忽然甩出一条绳索。那绳索翻飞挥舞两轮,瞄着那长刀,也猝然掷出一个铁坨去。 铁坨在长刀上一砸,打出一声巨响,竟两相弹开,把那柄戚家刀震到了半空中落下,深深插入了沙土里。 江月容大吃一惊,自她用这戚家长刀以来,这一招投刀术从未有人敢正面抵挡,纵是赵贞元、江南鹤也不曾接住这刀的力道! 那人影收了绳索,接过铁坨,退出二三步外,伏下了身子,在夜色中凝望着江月容。江月容也急忙收住脚步,左手顺过插在地上的长刀,右手抽出腰间短刀藏在身后,向那人影摆出了起手式。 两相对峙,各自都先稳住身形,猜测着对手的招法,不敢妄自动弹。 江月容望着那人影,只依稀看得那人身上绑着几条绳索,绳头上系着一个硕大的铁坨。她在江门见惯了各式兵器,却从未见过这般古怪的东西,更无从判断这器物如何挥舞,什么套路,只好紧皱着眉头,不敢上前。 那人影望见江月容手中那柄长刀,厚重有力,横扫一片,不好对付。又望见江月容一手藏在背后,怕是后手里还藏着什么兵刃,只等寻着破绽便要一击制敌。人影不敢教江月容寻觅到可趁之机,故也只摆架势,不出招法。 二人对峙了一阵,小宅的门忽然开了。 “今天又是谁打谁?”那龚爷似乎是刚抽完大烟,意识还恍惚着,竟不知死活地高声喊道,“昨天也打,今天也打,没完了吗!” “回去!”江月容对龚爷喝道,“我来救你性命,你不要出来找死。” 那人影却冷冷一笑,对龚爷悠悠道:“好啊,你不想为天王出力,竟还敢找人来打天王的信使?” 听了这两人声音,龚爷惊出一身冷汗,意识登时清醒了不少,急忙笑道:“误会误会,你们两个都是天王派来的人,怎么自己人打自己人啊……” “自己人?”那人影一惊,对江月容问道,“怎么,你也是天王派来的?” 江月容也是一愣,虽不知那龚爷口中说的天王是谁,此刻却不敢说破,只是低声道:“我以为你是江门来的刺客……” “你我二人这身衣着,谁更像是江门刺客?” “说来话长。”江月容收了长刀,冷冷道,“我只是与江门有些仇怨罢了。” “有些仇怨?”那人影暗暗打量了江月容许久,忽然笑道:“一个女子,有你这般本领,又与江门有仇怨,莫非你就是那传闻中的负子刀娘江月容?” “你认得我?” “久闻大名。”那人影也把绳索缠绕回了身上,低声道,“我知道你是吕家村唯一的活口。” 江月容心惊,手又握紧了刀柄,低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与吕家村的关系?” “吕家村的事,我都知道。”那人影长叹道,“吕家村覆灭那天,我晚到了一步。” “你是谁?” 那人影缓缓从怀中掏出一个十字形挂坠,挂坠上刻着那个江月容很熟悉的受刑人像。 “在下黎仁祖,是天王派往湖北一带的信使,专为联络湖北教徒而来。”那人影向江月容行了一礼道,“一个多月前,若不是晚了江门一步,吕家村本该跟我一起全村迁去广西,或可免遭这番劫难。只可惜……” 这人的话,有问题。江月容听那黎仁祖说到吕家村之事时,语气略有些起伏,并不自然。她警觉了起来。 “你知道我多少事?”江月容打断了黎仁祖,低声问道,“你可知我的来历,知我这些日子的所为?” “我知道,你闯过江门,也闯过千总府,还闯过武昌府衙。”黎仁祖缓缓答道,“这三处地方都不是寻常人进得去的,你却能全身而退,不可思议。一个女儿身,能有如此胆识魄力,让我这个大男人也感羞愧。” 听着这番话,江月容暗暗寻思,这人似乎并不知道她与江南鹤的关系,也不知道她住在城东破庙的事。他所知的这些,应当都是他潜伏在武昌城里的所见所闻。 “江姑娘,你虽不知我,我却早就想寻你了……”黎仁祖忽然迈开步子,向江月容走去,“你本是吕家村人,自然也是天王麾下的姊妹。你与江门有血海深仇,如今江门也正是天王的阻碍。天王正要做一番大事业,急需要你这般人才。你可愿意加入我们,同为天王效力,要江门血债血偿?” 江月容冷冷望着黎仁祖,沉吟了片刻,忽然问道:“我有一事问你——告诉我,当初江门为何要屠灭吕家村?” 第五十七话 信使(下) 龚爷的小宅里,一只小桌上点燃了一盏油灯,照亮了相对而坐的黎仁祖和江月容。龚爷在一旁的床上躺着,仍在大烟带来的癫狂中欲仙欲死。 江月容没有摘下自己脸上的面纱,黎仁祖却大方地露出了自己沧桑的面容——原来他是一个年过半百的长者,面容上的每一道皱纹都像是一段故事。 “屠灭吕家村的,不是江门……”黎仁祖低沉着嗓音,在昏暗的油灯光中闪烁着,“是朝着廷。” 江月容微锁眉头,轻声道:“我知道江门已投靠了朝廷,但我却不明白,吕家村犯下了什么过错,要让朝廷把整个村落赶尽杀绝。” “因为这个村落,去年接待了一个人。” “谁?” “天王。” 江月容心惊:“你是说……去年来村里暂住了几日,修了座神龛的那个姓洪的秀才?” 黎仁祖的脸上露出了邪异的笑容:“那位洪秀才,就是我们的天王。” 灯火一闪,扰起了一屋的光影。 “天王!”龚爷忽然疯癫地对着屋顶喊道,“我有天王护佑,天王救我,天王救我!” 龚爷的笑声,让这小屋变得愈加诡异了。 “天王,究竟是什么人?”江月容低声问道,“为何与天王沾上关系,就会招来朝廷的追杀?” 黎仁祖把手中握着的十字吊坠放到桌上,灯火照亮了吊坠上那扭曲的人形。 “江姑娘,你可知道,洋人为何那般厉害?” “愿闻其详。” “因为洋人那里,曾有神祗降临。”黎仁祖缓缓说道,“这吊坠上刻的,是圣子,洋人的救主和神祗,圣主上帝的子嗣。圣主派圣子降临于洋人,给了洋人那无可匹敌的神力,他们便用那神力造出了坚船利炮,打得那满清鞑虏望风逃窜,不能一战。” 一派胡言。江月容心中这样想着,但黎仁祖的语气阴森又诡异,让她有些毛骨悚然,竟不敢直言斥骂他。 “天王,也是圣主上帝的子嗣。”黎仁祖悠悠地向后靠了靠身子,把脸隐没在了一片阴影中,“圣主是天王的父亲,圣子是天王的兄长。天王望见中华百姓受胡虏欺凌,于心不忍,便受了圣主的御命,降临于此来解救我们。朝廷畏惧天王,是因为他们不信天王,不信圣主,待天王解救了世人,就会对这朝廷降下天罚。他们不愿受这天罚,故拉拢了江门,要杀天王,断绝这天下人的唯一活路。” 说完,黎仁祖默默注视着江月容,观察着她眉宇间的每一丝细微的变化。 “若天王是来解救我们的,为何放任吕家村被屠灭?”江月容忽然低声问道,“吕家村十几户人家,一夜尽灭,天王又做了什么?” “这便是你不懂得天王的算计了。”黎仁祖轻声道,“天王不救所有人,只救圣主的子民。吕家村所遭逢的,是一次试炼,熬住了才能做圣主的子民,得到天王的救赎。若没熬住,便是因他们不够虔诚……或者……” 黎仁祖缓缓向前探出身子,任由那张脸被灯光打出一片阴森的斑驳:“或者……吕家村出了叛徒……” 江月容握紧了手中的长刀,紧紧皱起了眉头:“你想说什么?” “江姑娘,吕家村一夜被屠,为何只有你活了下来?” “你说是我向朝廷告密,引来刺客害了吕家村?”江月容冷眼望着黎仁祖,杀气将一屋光影惊扰得四散奔逃。 黎仁祖却轻声笑了笑,在这阵杀气中淡然自若:“你要么是叛徒,要么……是唯一一个熬住了圣主试炼的天选之人。” 说着,黎仁祖将桌上的吊坠缓缓推到了江月容面前。 “江姑娘,我说过,天王这边需要你这样的人才。你与江门三番五次以死相搏,我相信你不是出卖吕家村的人。若你心里对吕家村无愧,这十字坠,你就该替吕家村收下。有了这吊坠,你就不再是一人与江门为敌,天王会在你身后相助。如何?” 江月容冷冷望着那吊坠上的人像,陷入了沉思。 “天王救我!”一旁的龚爷又喊叫起来,如在梦中见到了神祗降临一般,“天王救世人,天王救天下,天王救我……” “黎仁祖……”江月容压低了声音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是天王的信使,为天王向天下传其圣音。”黎仁祖淡淡说道。 “做一个信使,需要你这样的武艺么?”江月容冷眼望着黎仁祖身上缠绕的绳索,冷笑道。 江月容此刻眉宇间的气度,让黎仁祖微微有些心寒——他知道,是自己的武艺让江月容对自己有了警觉,今夜想要说服江月容已经很难了。 黎仁祖没有回答江月容的话,只是扭过头看了眼在床上疯癫着的龚爷,眼中闪过一丝不屑。 “我今日来,原本是找这龚爷要个答复的。”黎仁祖自顾自地说道,“可惜,看龚爷这样子,今夜是说不上话了。倒是没想到,能与传闻中的江月容见上一面,还领教了一招投刀术,也算不虚此行。” 说罢,黎仁祖站起了身子,向小屋门外望了一眼,道:“看来今夜是不会有江门刺客来了,江姑娘,明日我们再来此处小聚,共候强敌吧。” 他不等江月容回话,便迈开了步子,走入了小宅院中的夜色里,转眼便寻不见人影了。 江月容望了望那癫狂的龚爷,叹了口气,提起了长刀,站起了身子。 “小孩,别在门口躲着了。”她对门外冷冷喊道,“我们都知道你在门外。” 话音落定,没过多久,一个背着长杆刀,戴着帆布帽的少年从小宅院中走出,呆呆地望着江月容。 “原来你就是江月容!”少年鼓起勇气,高声喊道,“我听说,你也是个恶人。” 江月容冷笑一声,道:“怎么着,你也想拿你那长杆刀砍我?” 少年迟疑了片刻,忽然喊道:“可我昨晚亲眼看见你从秦狼手下救人,你应该不是恶人!” “不是恶人,又如何?” “不是恶人,我便可以拜你为师了!”少年急忙道,“刚才那个老头说要帮你打秦狼,我也可以的!师父,你收下我吧!” “师父救我!”小屋深处的龚爷又癫狂地仰天喊道,“师父救世人,师父救天下,师父救我!” 第五十八话 刀法 黎明,武昌城外四处传来隐隐的鸡鸣。 野雪朦朦胧胧醒来,向仓库门口望去,想看看自己那小徒儿睡得是否香甜。可睁眼一看,却不见那徒儿身影。他吃了一惊,跳起身子,在仓库里四下张望翻找,把一边的石老三也惊了起来。 “大和尚,一大早上你闹腾什么!”石老三带着些困意埋怨道。 野雪却瞪大了眼睛,慌张道:“坏了,木小二不见了!” 他急忙推门而出,要在大殿里寻找,一抬头,却望见大殿外的院子里,木小二正拿着他那柄长杆刀,在院中习练。 木小二的招法还很生涩,打出去也不见半点力道,可那一脸认真的神色,却像是个饱经了风霜的江湖人似的。 望着木小二挥汗如雨的样子,野雪忽然沉下了双肩,欣慰地笑了笑。石老三却终于穿好了那身头陀衣衫从仓库里出来,匆忙喊着:“这傻小子,净给人添乱。大和尚,你去码头找找,我进城去……” 话才说到一半,一只铁巴掌忽然堵在了石老三的嘴上,把石老三那几颗门牙差点给拍落到嘴里去。 “大早上的,别嚷嚷……”野雪小声道,“你师弟在练功呢……” 石老三心里一阵愤懑,照着野雪的腿肚子猛踢了两三脚,哼了一声便翻回仓库去,重又倒头大睡。 木小二这刀法,也不知演练了多久,终于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 他刚杵下长杆刀,身后就传来了野雪的声音:“好徒儿,练得不错,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木小二却不理会,只摆开了长杆刀,又要操练一番。 野雪见这孩子不理睬自己,心中有些怅然,心想或许是孩子怪这个师父不陪他练武,也确实是这做师父的冷落了徒儿,便忽然喊道:“木小二,这招朝你师父打来试试。” 木小二愣了愣,忽然嘴角一笑,翻过长刀,对野雪摆开了架势。野雪看这徒儿的握刀法,却觉得有些古怪。寻常长杆大刀,都是双手持握,一前一后才好操使。木小二的握法,却是单手握在刀杆前端,眼看就要摸到刀刃上去了。那长杆却被他护在小臂一侧,只留出那刃面从虎口前探出。 野雪依稀记得,木小二以前也不是这么握刀的——或者说,他从未见过这么握刀的。 野雪也稍稍摆开架势,对着那徒儿喊了声:“好徒儿,让师父看看你的本领。” 木小二大喝一声,脚下用力一踩,刀刃往前平削过去。野雪心说,这招法全无道理——长杆刀强处就在其长,能拒敌于远处,不让敌人近身,故能立于不败之地;可木小二这握刀法,平白无故把一杆长刀握成了一柄短刀,长处没了,反用短处对敌,岂不是舍长取短的俗手么? 野雪望着那刀刃近了,只轻轻向后撤了一步,便轻松避过了那刀刃。他正要摇头,却听得耳畔风响,木小二竟不收刀势,把护在小臂一侧的长杆向野雪挥打过去。 野雪一惊,忽然明白了这招法的厉害处! 寻常人见到长杆刀,必定以为其招法立在刀刃上。这一招却用刀刃做个虚晃,教人掉以轻心,以为躲过了刀刃便避开了这一击,却不曾想到长杆比刀刃长了三倍,又紧跟着刀刃打来,避无可避,几乎是必中的招法。 这招法,倒是精妙!木小二原来是个奇才,竟能想得出这样的打法来! 其实木小二这一招,招法固然好,可惜他筋骨太弱,腰腹转得也慢,刀杆打不出多大力道,也远做不到杆随刀至。以野雪的身手,大可以再跳一步轻易避开这招,甚至直接伸手接住刀杆,把刀强夺过来也只是一招的事。但若真这么做了,野雪怕伤了这徒儿信心。好在这只是刀杆,力道也不大,挨一下也不致如何。野雪想到这里,只夹紧手臂,把力道蓄在了大臂外侧,结结实实挡下了木小二这一击。 只听得啪的一声响,木小二被那力道一震,虎口竟是一阵酥麻,险些握不住那长杆刀。 野雪却没觉出多大痛楚,只如小虫在手臂上叮咬了一下似的。可他见木小二朝他望过来,便急忙捂住了胳膊,大喊一声“疼”,装出一副受了重击的模样,在院子里绕着圈跳了几步,嘴里只管哎呦地叫唤。 木小二先是一愣,随后却被野雪这模样给逗乐了,竟哈哈大笑了起来。 “和尚,我真打疼你了么?” “真疼真疼!”野雪急忙答道,“没想到徒儿还有这招法,师父大意了!疼,真疼!” 野雪叫唤着,却没走向木小二,而是径直往院外那株老树蹦去。他绕着那树干蹦了一圈,张望了许久,却只看见他自己留下的掌印拍在树上,四周的树皮连蹭都没蹭过一下。 他皱了皱眉,停下了步子,随后又笑着摇了摇头,向木小二轻声道:“徒儿,练武固然要学招法,但若不先修炼力道筋骨,空有招法也无用武之地的。” 木小二却冷笑一声,挥了挥手里的长刀,得意道:“我的招法又不是你教的,你讲什么大道理。” 野雪一愣:“怎么,这招法是别人教你的?” “是一个真高手教我的!厉害吧!” 野雪阴沉下脸来,也不演那滑稽戏了,只甩了甩胳膊,低声道:“我是你师父,你不跟我学,却去找别人学武?” “跟着你两天了,一招半式都没学会,反教我去帮你做苦力,还好意思说是我师父……” “你跟谁学的武,带我去找他。”野雪有些粗鲁地呵斥道,“师父我亲手把那人打趴下,叫你知道跟谁学武艺才厉害!” “净吹牛!”木小二白了野雪一眼,哼笑一声,道,“我新拜的这师父,来去如风,神鬼莫测,使一对长短双刀,锄强扶弱,她才是个真侠客,哪像你这般……” “长短双刀?”野雪微微一愣,抢过木小二的话头道,“徒儿,我问你,你那新师父用的长刀,是不是只有刀尖一掌开刃,刀身似根铁棍?” 木小二一惊,道:“你怎么知道?” 野雪却哈哈大笑:“我还以为你上哪里寻了个高手,原来你的新师父是他啊!好徒儿,你可知道,你这新师父与你老师父我,可是一起出生入死过的老相识呢!” “你认识她?” “何止认识,我还跟他在这破庙里一起睡过觉呢!” “你和她?”木小二又是一惊,“你可是个和尚,你和她一起睡过觉?” “那还能有假,不信你可以去问石老三!”野雪昂首道,“那晚他也跟我们睡一起呢!” 第五十九话 逐徒(上) 这一天正午将至时,李家铺子的掌柜焦急地朝着码头的方向张望着。他已望了一上午,却始终望不见他寻的人。 店铺大堂里,李老爷端着茶杯,静静品着这龙井的香气,神色自若。 忽然,掌柜的眼神一定,脸上的焦急骤然散去,化作了一阵笑意。他匆匆跑到李老爷身边,恭敬道:“老爷,那野雪和尚来了。” 李老爷缓缓抬起头,远远望见一个胖和尚领着一个头陀、一个少年往码头上走去。 “还好他们来了。”李老爷悠悠地对掌柜说道,“昨天他们被人围堵,这么大事你都没去管管,也不知你是怎么盯梢的。若那和尚今后不敢再来码头了,你就该等着领罚了。” “老爷责怪的是,小的记住了。”掌柜搓着手心汗,唯唯诺诺地答道。 “走吧。”李老爷放下手中茶杯,站起身,缓缓迈开了步子,“我也去跟那和尚打声招呼。” 他正要向码头走去,却见野雪并没有朝这李家铺子走来,而是径直往昨日围堵他们的那工棚走去了。 李老爷一愣,停下了步子,思虑了片刻,忽然又笑了。 “这和尚看似莽撞,心思倒也不算蠢直啊。”他对掌柜低声笑道。 那工棚里,工头正在棚中等着生意,忽然见到昨天那胖和尚领着两个徒弟直奔他这地方来了,心里暗暗喊了一声“坏了”。 “棚里弟兄,都起来!”他急忙对周围伙计喊道,“快找些家伙,怕是仇家寻上门来了!” 野雪到了工棚外时,却见棚里十几个伙计胡乱拿着许多棍棒物件充作兵器,聚在一起冷眼望着他。野雪这边,少年怒目圆睁,头陀躲躲闪闪,和尚却是笑脸相迎道:“这位大哥,还认得我吗?” 工头仗着背后有十几个弟兄撑腰,硬鼓起底气道:“认得!你不就是昨天在我们地头上抢生意的和尚嘛。怎么,昨天吃了亏,今天就想趁我们兄弟不齐,来把那几个铜板抢回去吗?” “误会,误会。”野雪摊着双手,脸上堆笑,不想露出敌意来。 若寻常人摊手,那是和气,可野雪这双铁巴掌摊开,却像是两柄铁锤,反把那十几个伙计吓得退开两三步去。 “昨天一场误会,是我们几个不懂规矩了。”野雪急忙抱拳缩首道,“我们不知这码头上每块地方都有主,擅自在这位大哥地盘上抢了生意。既然是我们坏了规矩,赔一天的钱财也是应该。可大家都是混个生计,也不要互相为难了。我们三个这趟,就是特意来拜拜大哥这个码头。今日我们在这一带讨讨生计,赚来多少钱两都分给大哥一半,换个日日平安,各自本分做生意,您意下如何?” 工头听这言语,看那架势,和尚不是来闹事的,心终于放回了肚子里。 “好说好说,这片码头有我罩着,自然无忧!”工头大大咧咧地乐呵了起来,“既然拜了码头,咱们就好说话了。今天要是有人找你们麻烦,就报我的名号,我叫……” “谢谢大哥了!”野雪也不等那工头报了姓名,便抢话答了个礼,拉着两个徒儿跑走了,却剩得那半句话没讲完的工头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离了工棚,野雪在浮桥上挑了一个招摇的地方坐下,嘴上随口吆喝几声招揽着生意。石老三在浮桥上寻了个凉快舒服的角落,吹着江风打着瞌睡。木小二却只顾抱着他那裹了块粗布作刀鞘的长杆刀,背对着野雪,一声不吭。 或许是发觉了木小二的气氛不对,野雪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却被木小二一巴掌打开了。 “哟呵,我这小徒儿又是生什么气了?”野雪笑着问道。 木小二却没好气地答了声:“窝囊!” 野雪一时摸不着头脑,茫然道:“怎么窝囊了?” “我找你拜师,算是看错你了!”木小二咬着牙道,“那天看你赢了那恶霸,我还道你是个江湖豪杰。原来你不光没什么本事,净会吹牛,连胆都是怂的!” “木小二,我好歹是你师父,说话可不该这么放肆。” “怎么,我哪里说得不对吗?” “你师父我这一双铁掌,开山劈石,那可是几百年传下来的绝技!你怎么说你师父我没真本事?” “你若有本事,昨天被那些无赖围着,怎么不打出去?” “我不是怕伤着你嘛。” “昨天怕伤我,今天却怎么还去别人家里认怂?” “那能叫认怂么,那叫规矩。”野雪忍着怒气,轻声道,“你毕竟还小,没活明白。这世上的事,都是讲规矩的,不是你但凭本事大就能无法无天的。若不守规矩,凡事只由着自己的性子来,那便是恶人了。你不是想做侠客么,侠客就是专打恶人的,岂能自己去做了恶人?” “歪理!”木小二怒骂道,“少拿这些鬼话来诓我,说得好像你怂得有理似的。我不要你这样的师父,我去找我新师父去!” “你……”野雪忽然举起一只铁巴掌,扬起一阵疾风从少年面前卷过。 木小二望见那铁掌悬在自己头顶,似遮天蔽日一般,竟吓得如灵魂出窍,动弹不得。 野雪这掌举过头顶,却迟迟没有落下,只剧烈地颤抖着,像是有无数股力道在那掌中厮杀,寻不得出路。 “大和尚,别打!”石老三忽然跑了过来,拽住了野雪那胳膊,慌张道,“你这巴掌,小孩子哪里受得了!你会打死他的!” 木小二望着野雪那双渗着血丝、瞪得如铜铃般大的双眼,脑中一片空白,只紧紧抱住了手里的长杆刀。 野雪举着那掌,脸上分明怒气未消,心里却也明白石老三说得对——他这一掌若真拍下去,必定拍出人命来。可这一掌若就这么收回去,他今后要如何再管教这徒儿? 他可是盼了多少年,才终于盼到一个愿学他武艺的徒儿啊…… 他们就这样相持了许久,两边都不知该如何下台时,野雪身后忽然响起了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 “野雪大师,许久不见了。”是那李家铺子的老爷,带着他家掌柜,缓缓向野雪走来,“下午有些货物,想请野雪大师搬一趟,不知方便么?” 第五十九话 逐徒(下) 码头上,李家铺子的商船从宁波一路逆江而上,终到了武昌城的江岸边停靠。 野雪领着两个徒弟,跟在掌柜身后,静候着。 船舱开时,野雪卷起了袖子,喊了声干活,便走了进去。石老三抱怨了一声,跟在了野雪身后,木小二却没有。他抱着自己的长杆刀,躲到了一旁赌气坐着,望也不望野雪一眼。 野雪朝木小二望了一眼,心中升起一股怒气,便要向木小二恶狠狠地走过去。却是石老三拖住了野雪,嘴上喊着:“别跟那小鬼一般见识,让他闹会脾气就好了。前天不也是咱俩一起搬的么,俩人就够了……” 野雪望着少年那倔强的背影,长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掌柜,麻烦你帮我照看照看我这小徒弟,别让他跑远了。”他轻声对掌柜嘱咐了声,便先去干活了。 掌柜在心里暗暗笑话了这和尚两声,趁着众人忙活开了,他便跑到那少年身边,正要安抚这少年两句。可他仔细看了看少年面容,却发现这孩子不像是在生着闷气,而是眼睛远远盯着什么,看得出神。 掌柜愣了愣,也顺着这少年的目光望去,却见他盯着的是远处的一家工棚——正是刚才野雪领着两个徒弟去拜访过的工棚。 掌柜正要开口说话,忽然听到那商船深处传来一声巨响。他心里一惊,急忙往船舱跑去,却见那货舱里,一个箱子从舱顶上直直摔下,砸了个稀烂,把箱里的货物洒落了出来。那箱子里放的,是一箱干草,与许多洋枪洋弹。 野雪望着地上这几杆洋枪,瞪大了眼睛望着掌柜。石老三急忙跑来向掌柜道歉,责怪自己手脚笨拙,撞了撞那堆到舱顶的一摞木箱,没留神让那最高处的箱子落了下来。 “掌柜……”野雪轻轻退了两步,有些紧张地说道,“你这一船货物,都是这物件么?” 野雪看到,这货舱里密密麻麻摆满了这般大小的木箱子,层层堆起,好似千军万马藏在了这小小货船里。 “商户行船走货,总难免碰上些江贼草寇,手里备些这器物,我家老爷心里才放心。”掌柜轻声笑道,“摔了个箱子而已,大师别往心里去,后面注意些就好了。” 一个商户,竟用得上这一船的枪弹么?野雪在心中暗暗吃惊,脸上却装作沉着,只向那掌柜赔了个不是,叮嘱了石老三几句,便重新开始了卸货。 掌柜望着那破箱子,心疼了一阵,摇摇头走出了货舱。他再往商船外一张望,却不见了那少年的身影。 这边卸货的码头前不远处,便是那野雪拜过的工棚。工头嚷嚷着要伙计们都出去干活,自己却在那棚里吹着江风,喝着小酒,悠闲自得。 正午时,他正散着步子,忽然袭来一股尿意。他倒也不怕失了体面,寻了个浮桥临水处,望了望四下无人,便对着滚滚长江解开了裤子。 这一阵尿意随着那滚滚波涛而去,让那工头一阵恍惚,只觉得这一江洪流都是他尿出来的。“嚯嚯,好大一片尿池嘞!”借着淡淡酒意,工头只觉心情一阵爽朗,便迎着江风吹起了口哨,安心做个快活的地痞无赖。 正当他吹着口哨洋洋自得时,却没注意到身后一个身影悄声朝他袭来。 一根长杆,忽然照着那工头屁股后头猛地一戳。工头毫无防备,身子一紧,被这力道吓得两脚一滑,裤子还没来得及拉上,人便向前跌进了那江水里。 他虽算是精通水性,但架不住这江涛汹涌,扑腾了许久也没稳住身形,只伸出两只手扒住了浮桥边缘,呛了不知多少口沙黄的江水。 “恶人,你也有今天!”浮桥上,一个少年挺着身子,得意地冲工头哈哈大笑道,“这大尿池的水,滋味如何呀?” 工头望见是那和尚的跟班,心中一怒,挣扎着把嘴探出江水外,咒骂道:“你这野小子,敢暗算我!等我伙计回来逮着你,非往死里打你不可!” 那少年听了这话,却没半点惧怕,反露出一脸恶意。他抽出一杆长杆刀,取下了刀尖上的破布,露出一道寒光凛凛,横在身前,对那工头喝道:“恶人,你还敢猖狂,我今日若不狠狠教训你,将来还怎么做侠客!” 工头望见那刀,心凉了半截,嘴上却不肯认输,只高声威胁道:“小子,你敢害我试试!若我死了,你看看你走不走得出这码头!” “那便试试看好了。” 说罢,少年嘿嘿一笑,转过长刀,用那长杆刀柄狠狠戳向工头的脑门。工头双手死死抠着浮桥,既不能躲,也还不了手,只好任由那疯孩子戏弄,连呼救声都被江水呛住,哭天喊地也无人应。 少年把这连日来的苦闷全戳到工头身上,一边怒骂,一边竟还在嘴角挂着坏笑。他只顾报仇,却没听到一个胖大和尚怒气冲冲向他这里冲了过来。 一只巨掌忽然飞到少年身前,一把抓住了少年那杆长杆刀,只一用力便夺了过去。 少年吃了一惊,急忙看去,却是野雪提着那杆长刀,怒目圆睁地瞪着他。 石老三急忙带着两个伙计,把那工头从江水里拉了出来。可怜那工头,被江水呛得翻起了白眼,嘴里的水阵阵往外翻滚,瘫在地上动弹不得,没来及提起的裤子更是早不知何时被江水卷了去,滚滚东逝了。 “你要学功夫,就是为了来这里作恶的吗!”野雪压抑着一肚子的怒火,低沉着嗓音向木小二喝道。 “我没有作恶!”木小二强辩道,“他才是恶人,占地为王,无法无天,昨天还强夺了我们财物。我是在治他,我是行侠仗义!” “混账!”野雪低吼道,“你这是在杀人!若不是我来得及时,你就要犯下命案了!” “江湖人杀人,那能叫犯命案吗!我杀的是恶人,怎么不对?” “你……”野雪用尽最后的气力压抑住自己的冲动,紧紧握着拳头,怒道,“你知道个什么江湖?他惹了你,你就去偷袭他,这便叫江湖了?你才这点本事,就口出狂言,不服管教,若真让你学了什么武艺,你还不去做江洋大盗、江湖魔头了?” “我做什么人,与你何干!”木小二也怒道,“你什么也没教过我,却处处要我听你管教!你整天自称有多大本领,什么时候真用这本领打过坏人?大不了我不拜你这个师父了,把我的刀还我,你我各走各路,再不相干!” 野雪犹如遭了一阵霹雳,圆睁着眼睛,颤着双手,喘起了粗气。 “你这嘴贱孩子……”石老三急忙过来拉住野雪,嘴里却骂着那木小二道,“快趁大和尚没发火,赶紧道个歉。别惹他动气了,我可拉不住!” 木小二却不理会石老三,只是瞪着野雪,眼里不知何时已噙满了泪。 “好,好……”野雪在胸中蓄着力气,狠狠道,“算我野雪瞎了眼,收下了你这么个孽徒。你这心性,哪里配学什么武艺功夫,被人打死都是活该!我野雪宁可自己这一身绝技跟我进棺材,也不能让你这混账东西学去祸害无辜!你不认我这个师父,那正巧了——木小二,你听着,从今往后你再也不是我野雪的徒弟!今后你就是饿死累死、被人打死,也与我野雪再无半点关系!你若还敢在这武昌城里作恶,不用别人去抓你,我野雪第一个去教训你!到时候要你好好见识见识我这铁掌,是不是没真本事!” 石老三急忙揪住野雪的衣角,急忙安慰道:“大和尚别动气,跟他一个小孩子你计较什么。出家人,别发火,别发火……” 木小二噙着泪,瞪了野雪许久,忽然向野雪伸出一只手,带着哭腔喊道:“把我的刀还我!” “还你作甚,让你去杀人吗!”野雪忽然一声怒吼,如落地惊雷,震得江水都沸腾了起来。四周众人,连那石老三和木小二,都被这一声怒喝吓了一跳,连心口都是一颤。 野雪把那长杆刀举到身前,双掌一拧,可怜那一根细长的木杆子,没做出半分抵抗,眨眼就被拧成了两截,只留下一声脆响。 木小二望着自己的长刀断在了野雪手中,顿如失了魂魄般,愣在了原地。 野雪手里捏着这两截长刀,分明没有耗他什么力气,他却只觉得如同与千军万马大战了一番似的,筋疲力竭般喘起了粗气。两只胳膊随着那喘息缓缓落了下去,无力地垂到了身子两侧,再无动静。 “你……”木小二嘴中喃喃地发出了几声叫唤,忽然炸出一声哭腔,怒喝道,“那是我娘的刀!” 他奋起一对拳头,伴着喉中听不出词句的哭喊,如雨点般往野雪身上砸去。他的手打得生疼,却分明砸不动野雪分毫。 野雪任由这任性孩子砸着,喘息渐平,却再不发一言。 第六十话 龚爷(一) 傍晚时,龚爷那座小宅屋门外响起了叩门声。 龚爷懒懒地披了件衣服,推门看去,是几个自己的跟班站在门外,手里拿着从烟馆取来的大烟片子。 “你们可算到了。”龚爷嘿嘿地笑着,眼里只盯着那大烟道,“今晚上就全靠它续命了……” 这“续命”二字,几个跟班却没听透其中的真意。 龚爷取了大烟,正要关门,却见几个跟班没有离去,便随口问道:“怎么,有事?” 几个跟班勉强地笑了笑,似乎有什么话要说,却又不知怎么开口。 “老大,你这两天是怎么了?”一个跟班终于低声问道,“你整天整天闷在屋里,也不出门,也不跟弟兄们打照面,连码头都不去了,大烟片子都让我们送到屋里来。你不知道,没你出面,这些天弟兄们去收孝顺钱,都有好些人不听话了。有些个工头都……都敢在背后议论你了……” “议论我?”龚爷微微挑了挑眉毛,“议论我什么?” 几个跟班互相望了眼,其中一人小心翼翼地答道:“有说你病了的,有说你老了的,也有说你是被仇家……打怕了的……” 龚爷没好气地望了这几个跟班一眼,几个跟班急忙道了歉,行了礼,慌慌张张便跑了。龚爷望着这几个贼眉鼠眼的家伙,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恶气,抱着那几片大烟进屋去了。 龚爷那大门一关,几个跟班望见他没追出来,便互相窃窃私语了起来。 “龚爷这模样是怎么了?莫不是抽大烟把魂给抽没了?” “我看,传闻也许是真的,龚爷是让谁给吓住了。” “我看也是,他哪里是不出门,分明是不敢出门!” “可谁把龚爷吓成了这样?莫非是两天前那和尚?” “说不准,但看龚爷现在这模样,走路都不稳了。再这么下去,我看他是镇不住码头了。” “咱们也得赶紧想想后路了。这些年帮着龚爷做事,可得罪了不少人呢……” 龚爷关了屋门,把那些闲言碎语都挡在了这小屋外头,自己只管绵软无力地躺在床上,呆呆地望着墙壁上被几块木板随意补上的窟窿,一动也不动,像是一滩烂肉。 他只等着那太阳落了山,便点了那些大烟,把自己熏得昏昏沉沉,好忘却这世间一切的烦忧。 这日子,是怎么过到这地步的?他忽然轻声问了自己一句,却得不到回答。只有一只手,不觉摸上了胸前那十字吊坠,给了他一丝慰藉。 正当他昏昏沉沉时,门外又响起了一阵急促的叩门声,让他仅仅皱起了眉头。 莫非又是那些跟班,要跑来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了?龚爷心里一阵嘀咕,费力站起了身子,推门出去,却望见是个眼熟的少年站在院外,冷冷盯着他。 那少年,还是戴着那顶硕大的帆布帽子,穿着那身不衬身子的衣裳,只是这次却没背着那简陋的长杆大刀。 “让我进屋去!”少年高声喊道,“我要等我师父来!” “又是你这小子……”龚爷长叹了一声,提高了那锈蚀的嗓音道,“去别家打坏人去,我家没有!” 说罢,龚爷慵懒地关了门,躺回了自己的床上。 院外那少年却不断地扣着院门,吵声时断时续,让龚爷紧紧皱起了眉头,却懒得起身去搭理。只管不搭理,总会停下来的。龚爷就这么心安理得地想着。 也不知吵了多久,那少年该是累了,终于不叩门了。龚爷舒展了眉头,望着墙上那窟窿发起了呆。 这静谧没持续多久,院落外又隐隐传来了呜咽的哭声,悠悠地让龚爷心里发麻。 这声音却远比那叩门声更让龚爷难受,他终于躺不住了,起身去推开了屋门,向院外望去。 那少年缩在院门外,听到小屋开了门,便猛地擦干净泪痕,忍着哭腔,装作无事的样子。可他那一双泪眼,却怎么也擦不干净。 龚爷冷冷盯着那少年,少年却撇过眼望着别处,赌气似地故意不搭理他。 两人就这么隔着院子相持了许久。 龚爷长长叹了口气,探出身子往四周张望了一圈,见只有这个少年,不见别人跟着。他朝少年轻轻招了招手道:“小孩,还是进屋来吧,别在外头装鬼了……” 第六十话 龚爷(二) 武昌城外道成寺,江月容备好饭时,正看到野雪他们回来。 前两天回来时,他们一行总是热热闹闹地斗着嘴,还没听到脚步声便先传来人声。今日却不同,这一路走得安安静静,只有步子凌乱踩在沙土地上的声响。 江月容对他们张望了许久,却只见了野雪和石老三回来,没见别人跟着。野雪的手里,拿着断成了两截的长杆刀,让江月容微微有些心惊。 “大师,你那小徒儿呢?”他们走到庙门前时,江月容轻声问道。 野雪却不回答,只径直走进了庙里,在大殿前坐下,把那两截断刀放到了佛前坛上。却是石老三叹了口气,向江月容解释道:“这师徒两个都是倔脾气,俩人还倔到一块去了。今天在码头上,那小孩说不认这个师父了,大吵了一架。大和尚把小孩的刀给折了,小孩给气跑了。” “跑了?”江月容不安道,“眼看就要天黑了,不赶紧去把那孩子找回来么?” “不必了。”野雪终于低哑着声音说道,“柳公子是个厚道的人,会照顾那孩子的。” “柳公子?”江月容心里一惊,急忙问道,“哪个柳公子?” “就是那双刀柳亦隆啊……”野雪稍稍愣了愣,缓缓答道,“他也在这庙里住过,还为女施主解过围的,施主不记得了吗?” “你们见到了柳公子?他……还在武昌城?”江月容压抑着嗓音的颤抖,轻声问道。 野雪苦笑了一声,道:“那孩子说他又拜了个新师父教他刀法,说那新师父用的是长短双刀。我问了那长刀形制,应当就是柳公子的刀了。” 听到这里,江月容明白了其中缘由,缓缓低垂下眉宇,一阵失落袭过了心头。 “也好,也好……”野雪痴痴望向那佛像,喃喃道,“柳公子做事比我想得周到,也明事理,本领也不差,他定能把木小二教好……” 龚爷的小宅里,少年缩在墙角,冷冷望着龚爷。龚爷坐在床上,尴尬地与少年对视。 两人就这么看了许久,谁也不说话。 忽然,少年的肚子发出了一声轰鸣,拖着几个曲调,在小屋里回荡开去。 龚爷微微挑了挑眉毛,问道:“小孩,要不你吃点东西,别光干坐着瞪我?” “你是恶人,你的东西我不吃!” “我什么时候成了恶人了?” “两天前有个工头告诉我的,说你是恶人!” “你觉得那工头是好人么?” “不是!所有工头都不是好人!” “那他说我是恶人,你就信了?” “我……”少年一时语塞,还未及想出答话来,肚子里便又传出一声轰鸣。 龚爷挑衅般望着少年,只等着他开口,自己却不说话。 少年噙着泪,忍了一阵,终于服软道:“好吧,就姑且算你不是恶人。你有什么吃的么?” 片刻之后,少年的脸便埋在了龚爷家里那些热饭热菜中了。他在破庙了住了两夜,都是跟和尚头陀一起和着咸菜吃些粥米,如今反倒是来了这恶人家中,混了口油星,吃了个尽兴。 龚爷望着那孩子狼吞虎咽,想着这小子整天装腔作势,到底也还是个凡俗小子罢了,便不由笑出了声。他望了望窗外,见天色也差不多昏暗下来了,于是取了一块大烟片子,远远避开那少年,把那支烟杆子给点上了。 少年正吃得火热,忽见小屋角落里升腾起一片烟气,一时好奇,高声问道:“你在做什么呢?” 龚爷听得那小孩叫唤,哼笑了两声,借着那飘飘欲仙的劲头缓缓答道:“这可是好东西,解愁妙药,忘忧仙丹呢……” 少年见龚爷似要升仙一般,不禁心里痒痒起来,高声喊道:“给我也试一口!” “那可不成!”龚爷急忙喝止道,“这东西,小孩抽不得!” “为什么?” “小孩抽了这东西,这辈子就要被妖魔缠绕,永世不得逃脱了!” 少年听得一惊,急忙道:“那你怎么抽得?你就不怕妖魔缠身么?” 龚爷却哈哈大笑,道:“天下妖魔,能见的我都见过了,他们能奈我何?” 说着,他又狠狠吸了一口这四周的烟气,脸上却忽然露出一副颓然神色道:“我这条烂命,早交给那些妖魔了。他们若要来取,我反正也逃不掉了,便让他们取了吧……” 龚爷缓缓解开身上的衣服,学着胸前那吊坠上受苦胡人的模样,也摊展开双臂,歪斜下脖子。衣物顺着龚爷后背滑落,露出了他后背上一块块溃烂的皮肤。 那景象触目惊心,把少年吓出了一身冷汗。 “你……你的后背!”他尖叫着,却不知该如何喝止这龚爷。 “天王救世人,天王救天下!”龚爷歇斯底里地喊叫起来,斜着脑袋,望着身前烟雾下的一片虚空,似癫似狂,“天王救我!天王救我!” 少年忽然捂着口鼻冲过来,一脚踢翻了龚爷手里的烟杆。 龚爷意识朦胧,只模糊看到一个人影,把他身前的大烟片子块块搬起,推门扔出了院子去。 龚爷大惊,瞪大了眼珠子,惊慌地喊着:“别扔,别扔!今晚要靠它续命,要靠它续命的……” 少年关上门,却见那龚爷似疯了一般抠着门缝。少年分明记得,两天前他与这恶人交手时,单论力道根本不是这恶人的对手。可现在,少年双手拉着门板,任龚爷发疯般在门缝上抠挠,却竟然连把门推开的力气也没有。 少年心里,却对这恶人有了一丝怜悯。 “小兔崽子!”龚爷发狂地对着少年吼道,“我好心收留你,给你吃喝让你住下,你却扔了我的命根子!你就没点良心吗!” “那东西是在害你!”少年高声喊道,“那东西我认识,那是大烟!那些抽大烟的烟鬼,一个个都把自己抽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我都亲眼见过的!你自己看看后背上,你这张人皮都烂了,你还抽它!我这是在救你啊!” “我要你救了吗!”龚爷却撕心裂肺般骂道,“我就是要那东西来取我性命,与你何干?我命如何,也要你来管?你管得了我吗?你救得了我吗?” 少年看着那龚爷一副疯了般的模样,心里骇然,却说不出半句话来。 却是门外,传来了一阵悠悠的声音道:“龚爷,天王救你,救得么?” 第六十话 龚爷(三) 龚爷家这小屋门开时,黎仁祖笑着站在门外夜色中。 少年静静望着这个身上缠满了绳索的怪人,却瞥见身旁的龚爷有些惊慌地向后退去,不由暗中紧张了起来。 黎仁祖看了眼那少年,笑道:“龚爷,你这宅子真有趣,每次来都能碰上不同的人。说来,龚爷前日曾说,有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曾来堵你,你说怕是官府的人。莫非,就是这位少侠?” “不是……他……是来求做我跟班的!”龚爷脸上虽笑着,嘴里却编起了胡话,“我给他吃了顿饭,正打算拉他入会呢!” “噢,入会……”黎仁祖点了点头,轻声笑道,“龚爷为了天王,可真是尽心尽力啊。” 少年感觉到了龚爷的恐惧,习惯地伸手往后背上一摸,却摸不到他那杆长刀,心中不由一凉,愣在了门口不能动弹。龚爷忽然从身后拍了少年一下,仓促道:“小子,你今天先回去,明天早上来这里找我,我继续跟你讲解圣主之事。” 说着,龚爷把少年往门外便推,却被那黎仁祖拦住。黎仁祖的小臂碰上去如岩石般坚硬,让少年一阵战栗。 “不必急着走。”黎仁祖虽笑着,目光却让人胆寒,“圣主之事,我也懂得。你继续向这孩子传讲圣音,我就在一旁听着便好。若有你讲的不清楚的,我正好帮你解释两句。” 说着,黎仁祖把少年往屋里一推。这力道本不是全力,却把少年连着那龚爷给逼退了几步,跌到了屋中。等他们爬起身来时,屋门已被黎仁祖关上了。 龚爷压抑着心里的惊恐,轻声问道:“这才刚入夜呢,信使大人今日怎么来得这么早?” “昨日来时本有事要问,却赶上龚爷正在云雾间,问不出话语来。所以我今日特意来早些,趁龚爷意识还清醒,便好劝劝——那大烟别吸到深夜,怕吸坏了身子。” “信使大人想得周到。”龚爷急忙点了点头,示意那少年在床边坐下,又对信使道,“容我先为这孩子讲解些教义,讲完了,便来答信使话。” 黎仁祖笑着,在床前小桌边坐下,拨开桌上那些吃剩的饭菜,向龚爷抬了抬手,道了声“请”。 夜深时,武昌城东破庙里,江月容听着仓库中传出了两个男人的呼噜声,才终于从床下取出了长短刀,轻声摸出了禅房。 她借着夜色遁住身形,飞奔到码头南边的龚爷小宅,按下手中兵刃等了一阵。 她没见到有什么人影接近,却听到小宅中传来隐隐的人声,像是龚爷在说话,内容却听不细致。 莫非是那黎仁祖今日先到了?江月容思索了片刻,皱了皱眉,终于围上了面纱,站起身子叩响了那小宅的院门。 “江姑娘,今日来得迟了啊。”是黎仁祖为江月容开了门。 透过那小屋的门,江月容看到屋中除了龚爷,还有一个少年在。她定睛细看,见那少年正是木小二! 原来如此——野雪说木小二要去找柳公子,原是木小二知道江月容今夜会来龚爷的小宅,故先跑来等她了! 江月容冷冷望了黎仁祖一眼,道:“信使今日来得早了。” “我怕江门刺客来得早,故先来候着。”说着,黎仁祖却低沉着嗓音笑道,“说来,江姑娘口口声声说要与江门刺客对敌,却总是深夜才现身,不怕前半夜刺客就到了么?” 江月容怕被这信使套了话去,便只管往屋里走,随口应道:“刺客不是还没到么。” 进到屋里时,江月容却望见那龚爷和木小二的腿微微战栗着,脸上游走着几丝藏不住的恐惧。她暗暗握紧了手中的长刀,径直走到小屋角落里站住身形,让这屋中三人都在自己目光所及处。 “既然江姑娘也到了,那便是时辰了。”黎仁祖忽然悠悠地说道,“龚爷,今日的布道便到此为止吧。” “也好,也好……”龚爷的意识已从那大烟的麻痹中苏醒过来,恢复了几分沉稳,借着黎仁祖这话,便把木小二往门前推去。 黎仁祖却站在门口,解开了身上的绳索,把悬在腰间的一只铁坨坠到地上,发出一声轰鸣。 龚爷一惊,手里急抓住了木小二的肩头,止住了他的步子。 恢复了神智的龚爷,似乎把一膀力气也取了回来。这一下,抓得木小二的肩膀有些生疼了。 “信使大人,这是个什么意思?”龚爷脸上堆出一阵笑意,低声问道。 黎仁祖却不理龚爷,而是望着那木小二,悠悠地说道:“孩子,听了这么久圣音,觉得如何呀?” 木小二呆呆地望着黎仁祖那幽深的眼睛,竟不敢答话。龚爷上前一步,拦在了木小二身前道:“他还是个孩子,能听得懂什么。我再多教他几日,他才能明白个大概……” “那便让他再多留一会吧。”黎仁祖笑道,“你教完了,他没学会,接下来便由我再教他两句,也许他今晚就能皈依了圣主。” 龚爷望着黎仁祖,脸上应承着,手却缓缓把木小二推回了屋中。 “江姑娘,昨日我说的话,你回去可曾细想过?”黎仁祖忽然对着墙角里的江月容,轻声道,“若能得江姑娘为姊妹,天王必定欣喜,全力助江姑娘报仇雪恨。” 江月容紧锁着眉头,沉吟许久,缓缓答道:“我徒有一身武艺而已,又不懂什么圣音传道,也没有什么金银财宝,何况还是个女儿身。不知信使因何看重我,天王又怎会需要我这样人物?” “江姑娘既然问了,这话我自当回答。”黎仁祖笑着,晃了晃手里的绳索,低声道,“但江姑娘,我可得提醒你。这问题我若是答了,今日你便必须要给我一个说法了……” 江月容看着信使脚边那铁坨,冷笑道:“昨日一别,看来信使大人也思虑了许久。今夜来时,该说什么话,该做什么事,信使大人想必早已是下了决心了。” 龚爷心头一紧,把木小二拨到了身后,眼睛却紧紧盯着黎仁祖脚边的铁坨。 木小二感觉到了气氛不对,手中握不到长刀,便觉得没有半分仰仗。 黎仁祖脸上的笑意,缓缓消失了。 “天王要起事,解救天下。”他语气平淡地说道,“今日屋中众人,既已知晓了此事,便必须给个话了——要么便作天王的兄弟姊妹,共图大事;要么便请留在这屋中作一具死尸,莫坏了天王大计。” 第六十话 龚爷(四) “信使大人,这话是不是说得太冒失了……”龚爷脸上陪笑着道,“这位江姑娘和这个孩子都是刚刚认识,哪有一来就要他们举事的道理?” “冒失么?”黎仁祖冷笑道,“不是冒失,是心急。我来这武昌城已经两个月了,寸功未立,迟迟招不到人马,与天王约定的日子也近了。龚爷,你猜猜,我这两个月的蹉跎,是被谁拖累的?” “这么大的事,我自然是要好好想想才能做决定的……”龚爷急忙辩解道,“何况,武昌城里天王的信徒可不止我一个,信使大人怎么能把这责任推到我身上呢?” “不……”黎仁祖微微皱起了眉头,“武昌城里,除我之外,天王的信徒只剩下你一个人了。” 龚爷心惊:“怎么可能?其他人呢?” “都死了。”黎仁祖缓缓道。 “你杀了他们?” “不是我,是江门。” “江门不过是拿钱办事的刺客,与天王又无仇怨,怎么会四处猎杀天王信徒?” “这话问对了。”黎仁祖冷冷笑了一声,“真正与天王为敌的,不是江门,是江门背后的雇主。这两个月来,我发觉武昌城里藏着一个极其厉害的人物,我处处被他牵制,招招落在他后。只有你,龚爷,是我抢在他下手之前找上的。你若不跟我走,就算我不杀你,你也迟早死在江门手上。” 龚爷心中一震,低下头沉吟起来。 见龚爷隐隐被说动了,黎仁祖嘴角一扬,又望了眼江月容道:“还有你,江姑娘。你可是个奇招,得你一人胜过上百个天王信徒。今日在江姑娘面前亮兵器,也是迫不得已——江姑娘若不跟我走,只怕你一个人对天王的威胁,要胜过千军万马。” 江月容冷笑道:“承蒙错爱了,可你以为这般以武相逼,我便会跟你走么?” “江姑娘,你我有着共同的敌人。”黎仁祖悠悠说道,“与天王合力,你才有与江门一战的胜算。凭你自己单打独斗,与江门也有几番交手了,占过便宜吗?” 江月容听罢,眉头一蹙,握紧了手中长刀,也沉默了下来。 黎仁祖带着笑意,看着这二人的犹豫,心中暗暗得意,正要再推一把力道时,那个被龚爷拦在身后的少年忽然站了出来。 “乱臣贼子,妖言惑众!”木小二忽然指着黎仁祖的鼻子痛骂道。 这骂声如平地惊雷,炸醒了龚爷和江月容,却炸懵了黎仁祖。 “小子,你骂谁?”黎仁祖忍着怒火道。 “骂的就是你,反贼!”木小二高声喊道,“说得天花乱坠,无非就是要骗他们去跟你造反!” 反贼二字,忽然让龚爷顿悟。他拉住了木小二,向黎仁祖问道:“信使大人,你刚才说有人在四处猎杀天王信徒——恕我冒昧问句,天王信徒招惹了何人,怎么会被人追杀?” 这句问话,让黎仁祖一时语塞。 龚爷望着黎仁祖的样子,冷冷道:“莫非……是你四处煽动他们谋反,才为他们惹来了杀身之祸?” “龚爷!”黎仁祖脸上的那一丝笑意被他彻底抹去,露出了一脸凶恶的神色,“说来,这两天我细想了想,越想越觉得不大对劲。龚爷,为何其他信徒都被江门杀了,偏偏你一直没事呢?” “信使,你说我助江门谋害教会兄弟?” “这便只有你自己知道了。”黎仁祖恶狠狠地说道,“今日已说得够多了,你就给个明话吧。你若愿意跟我走,便是自证清白,你的命自有天王来保。你若不跟我走,就算我不杀你,天王也不会放过你!” “龚爷,不必怕他!”木小二在龚爷身后喊道,“我们今日就算死在这里,也是为大义而死,死得光明磊落!” 龚爷却听得一惊,心里骂道:臭小子,谁说要死了,你想死干嘛把我也拉上! 黎仁祖听罢,却冷笑一声,运起手中绳索,把那铁坨贴着身子挥舞起来。 “好,既然想死,我便成全你们!”黎仁祖大喝一声,单脚把半空中的铁坨猛一踢,那铁坨便如流星一般望龚爷和木小二打去。 忽然听得一阵破风声,江月容长刀出手,飞到半空,正砸在黎仁祖那铁坨上,发出一道霹雳响。 两般兵器各自弹开,黎仁祖收了绳索接住铁坨,江月容探过身形按下长刀,两相对峙起来。 “江月容,你这是要对天王出刀了?”黎仁祖喝道。 “我还要留着这人的命,引江门出来。”江月容冷冷道,“他若死在你手上,会坏了我复仇大计。” “你若肯加入天王麾下,复仇的机会要多少有多少!” “可惜,以你这般心性看,那天王怕未必比江南鹤心善。” “好,话既然都说开了,那便好办了!”黎仁祖将绳索挥舞起来,那铁坨竟像是活过来了一般,顺着绳索力道在他身边游走。 这般功夫,江月容闻所未闻,心里竟没几分底气,趁着那黎仁祖还未出手,急向身后的龚爷和木小二道:“找机会,先跑出去!” “墙上的窟窿!”龚爷仓皇道,“那窟窿没封严实,拆下木板就能出去!” “不许走!”黎仁祖又是一声大喝,绳索一抖,铁坨应声飞出,这力道远比之前要强得多。 “不好!”江月容急忙伸刀要拦,铁坨打在那戚家刀上,力道却贯穿过去,轻易便把戚家刀给弹开了。 木小二刚要望墙边跑去,那铁坨便向他冲杀过来。木小二只见得一团黑影如疾风般袭来,哪里来得及作半点反应。也好,方才喊出那些话时,便做好了死在这里的打算。这一下宁死不屈,也总算不辱没了娘的名声。他闭上眼睛,只等这一下打来,却听到身边龚爷发出一声惨叫,那铁坨却没打到木小二身上。 木小二急忙睁眼看去,见到龚爷捂住了自己的手臂——他的左臂软软地垂下,像是没了骨头一般。原来是龚爷用这只胳膊,为木小二挡住了那致命的一击。 江月容趁这空当,纵身跳向了黎仁祖,将一双长短刀轮番朝他打去。黎仁祖急忙收了绳索,与江月容战作了一团。 “龚爷,你……”木小二望着被剧痛折磨得失了人样的救命恩人,喊道,“你救我做什么!” “少废话!”龚爷忍痛喝道,“快去扒木板!” 第六十话 龚爷(五) 黎仁祖所使的功夫,着实奇怪。 他那一身绳索挥舞起来,如一条巨蟒把他的身子团团缠住。这绳索遍布着零乱的力道,又以一条绳索把所有力道串联起来,打中其中任意一点都会惊扰其余各处力道向敌人弹去。绳索弹到人身上,本没有什么威力,但系在绳索一端的那铁坨却是一个巨大的威慑。绳索上每一点力道的扰动都会让那铁坨似毒蛇的脑袋一般转向对手。又因这绳索上力道凌乱,使得这铁坨的每一次反击来路都难以预料。 江月容以长短刀先后试探,却都攻不破那绳索,反而被铁坨的几番反击惊得狼狈。她急忙跳开身形,却见黎仁祖挥起的铁坨似活的一般悬在空中,不由心底一震。 铁坨是个浑重的死物,按理说是不可能悬浮在半空中的。但黎仁祖把这古怪功夫练到了炉火纯青,竟能精确控制住绳索翻飞的力道,让那铁坨受上下两股力道制衡,竟看似停在了半空一般,冷冷凝望着江月容。 “江月容,你可见识到我的本事了?”黎仁祖的声音中,带着几分癫狂。 铁坨忽然被绳索拖着向后一撤,一股力道竟几番辗转全都蓄到了这浑重的“蛇头”上,隐隐瞄住了江月容的方向。 江月容见那铁坨后撤,不敢作丝毫停留,急忙向身侧跳开。这身形刚飞到半空,那铁坨便裹挟着一阵旋风从她腰侧席卷过去,重重砸到了身后的墙壁上。 一声轰响,这小屋又开了个窟窿。 黎仁祖双手一抖,绳索一抽,那铁坨便撞回了屋内。他却不收力道,只管上前几步,把这铁坨如风车版轮转起来。铁坨卷着狂风,在小屋中横扫四方,砸得这狭窄的房间里一片狼藉。 江月容不能抵挡,退到小屋深处,靠着墙壁,寻思着计策。 黎仁祖狂笑着,似疯魔一般。 混乱中,墙角的木小二终于扯下了最后一块木板,向龚爷和江月容喊道:“能走了!” “走?”黎仁祖厉声喝道,“好,我送你走!” 铁坨被绳索牵住,蓄足了力道,顺着那轮转之势向墙边扫去。只绳索上的力道等瞄准了木小二,黎仁祖就将手一松,那铁坨就要如雷霆一般打向那少年而去。 这一招,已蓄了几轮力道,与之前凭空起力不可同日而语。若打到木小二身上,莫说是一只手臂,就是三五个人也挡不下来。 江月容早看出黎仁祖这动向,左手长刀一探,把身前桌上的油灯撩起,掷向了黎仁祖。黎仁祖余光瞥见一道光影向自己袭来,不敢怠慢,手中急忙变招,把那绳索舞成三四道螺旋挡在身前。铁坨被绳索拉回来,重重打在油灯上,把那灯火洒向了小屋四面。火星转眼点燃了屋中的被褥衣物,把小屋染成了一片火海。 “走!”木小二拉着龚爷,从墙洞里拼命钻了出去。 黎仁祖见这一片火起,急忙收了手中绳索铁坨——他这功夫,凭的是绳索蓄力,铁坨杀敌,若绳索被火引燃了,他这功夫便破了。 黎仁祖撞门而出,远远望见了那逃命的龚爷和木小二。他长啸一声,踏步向前,正要把手中铁坨向二人掷去,却忽然瞥见眼角的火光一晃,一柄浑重长刀砸透了墙壁向自己袭来。 江月容,你怎么阴魂不散!黎仁祖心中暗骂一句,急忙变招,把那铁坨往长刀上掷去。只听得一声轰鸣,两样兵器又是各自飞开,铁坨被黎仁祖收下,长刀让江月容接住。 小宅的火光直冲天际,火光前的黎仁祖和江月容摆开起手式两相对峙。 龚爷捂着左臂,跟在木小二身后,回头望了一眼自己那小宅。满眼的火光,映照着他一片茫然的面容。 他回过头,疯了般往前跑去,不知是要逃离那凶神恶煞的黎仁祖,还是要逃离那火海中的旧宅。 眼望着龚爷跑远了,黎仁祖心中涌起一股愤懑,望向了身前这个黑衣对手。 “江月容,你可坏了天王大事。”他低声喝道,“我怜你这一身武艺,若你肯为天王效力,杀了那两人,我可不计较你今日所为。” 江月容却冷笑道:“江南鹤也曾对我说过这种话,你猜结果如何?” 黎仁祖哼了一声,不屑道:“天王之威,岂是江南鹤之流能比的。我说怜你武艺,不过是看你在武昌城里算一号人物罢了,你倒得寸进尺了。你当知道,天下武艺之强,都在两广,不在武昌。你的武艺在我们那里,也不过是稀松平常而已。” 江月容望着黎仁祖这奇门兵器,心中暗暗寻思,黎仁祖这话也许不是胡说。今日要想脱身,怕也不易。 “江月容,我最后问你一句。”黎仁祖又挥舞起他那绳索铁坨,低声道,“你愿不愿为天王效力。” 江月容按下长刀,藏住短刀,低眼望着黎仁祖,冷冷答道:“要打便打,少说废话。” “好!”黎仁祖大喝一声,手中绳索一松,铁坨应声飞出。江月容将长刀横在小臂前,朝那铁坨砸去。她算计着,凭这戚家刀刀身浑厚,应能挡下黎仁祖这一击。待铁坨力散,她便趁黎仁祖收绳之机冲步近身,用短刀削他破绽。 一声鸣响,铁坨狠狠砸在戚家刀上,那力道竟透过了刀身,震得江月容左臂一阵剧痛,整个身子站立不住,向后跌了过去。这力道之猛,远超江月容的预料。 江月容心中一震,再要挥动长刀稳住身形,却发现左臂被刚才那一击打得麻木了,一时使唤不及。黎仁祖长啸一声,收过铁坨在头顶上轮转一圈,便蓄足了力道,又要向江月容打去。 江月容急忙要站起身子,却无奈左臂使不上力气,身形慢了许多。 眼望着那铁坨就要再出手时,那燃着火光的小屋上忽然又跃下了一个黑衣人影,向黎仁祖洒出一片散珠。 “秦狼!”望着那人影,江月容轻声脱口而出。 这黑衣人的突然出现让黎仁祖心中一乱,望着那满眼散珠袭来,慌张地变了招法,急忙把绳索铁坨向那些散珠扫去。却不料,这些散珠一碰,便炸开一片雾气,把黎仁祖团团围住。黎仁祖怕那黑衣人趁势扔镖箭进来,便匆忙把绳索在身前舞起,直到那烟雾渐渐散了。 他再看向四周,既不见江月容,也不见那黑衣人,只有一座火光冲天的宅院在自己身边烧着。 第六十一话 曾经 码头南边的火光,直到黎明时也没有熄灭。那火光映照着渐亮的天色,似一颗孤星。 城郊的荒原上,龚爷颓然远望着那火光,伫立良久。 “看够了么?”他的身边,木小二冷冷地拉过他的衣角,“看够了就跟我来。” “去哪儿?”龚爷呆呆地问道。 “去我家。”木小二淡淡答道,“我给你治胳膊。” “你家?你有家?” “有过……”木小二小声呢喃了一句。 武昌城南的江堤旁,有一片树林。其中一棵老树下,搭着一个简陋的小棚。 木小二把龚爷带到这棚外,寻了一片空地让龚爷坐下,冷冷说了句“在这里等我”,便钻进了那小棚中。 龚爷四下望去,只见东方渐明的隐隐天光下,草木间沾着晨露,闪着星光,惊醒了几只鸟雀,和着远处轻轻的渠水江涛声开始了鸣唱,似天籁一般。 木小二从小棚里取出了两块木板和许多布条,对龚爷说了声“忍住疼”,便接过了龚爷的左臂。他在这左臂上按压了几下,找准了小臂上突起的骨节,双手猛一使劲,把龚爷疼出了一声惨叫。木小二不等这惨叫声落,便熟练地用两块木板夹住了龚爷这胳膊,再用碎布条紧紧缠住,绑了个结实。 “这只胳膊,这些天不要乱动。”他淡淡地说了句,便软软地躺到了地上。似乎是直到这时,一夜的疲惫才袭上他的心头,抽干了他的力气。 龚爷看着胳膊上这绑得密密麻麻的布条,隐隐觉得那痛感竟消散了不少。他再看向躺在地上喘着大气的木小二,轻声问道:“你怎么还会这些?” “挨打多了,就学会了。” “你这脾气,确实容易挨打。”龚爷轻轻笑了声,道,“你若少招惹些麻烦人物,能少挨不少打呢。” “碰上恶人,挨打也要上!”木小二倔强道,“我要让我娘知道,我也许弱,但我不怂!” 龚爷听了,却哈哈大笑道:“好小子,跟我以前真是一模一样!” “你骂谁呢!”木小二被这话惹恼了,坐起身来瞪着龚爷道,“谁跟你这烟鬼一模一样!我若像你这般废物,不如死了算了!” 龚爷微微一愣,脸上的笑意凝固了。 木小二看着龚爷那面容,忽然觉得自己这话说得过火了,勉强低下了头,小声道:“不过你昨天伸手救我,也还算是个英雄。若改了你那抽大烟的毛病,再不去欺压别人,你也能做个好人!” “也能做个好人……”龚爷玩味着这话,惨笑一声,无力地靠倒在身后的老树干上,“小孩,你知道我为什么救你吗?” “为什么?” “因我看到你,就想起我自己十三四岁的时候。” “你又骂我!” “不是骂你,是真的!”龚爷辩解道,“我年轻的时候,可不似现在这般。你看那些码头上的工头,知道他们为什么怕我么?是我从十三四岁的时候就在码头上打架,生生把他们打怕的!” “打架?”木小二撅嘴骂道,“你还说你不是坏人,整天去码头上打架,也算本事么?” 龚爷叹了口气,苦笑一声,道:“我十三岁那年,是被一个工头拐到码头上去做苦力的。” 木小二一惊。 龚爷望着东方天色,脑中一点点拨开层层锈迹,追溯着一点点残存的记忆,回到了自己的少年时。 一个瘦弱少年,提着大锤,在码头上追打那些欺负他的伙计工头。有时打得赢,有时又打不赢,却从来不求饶,也从来不认输。直到有一天,码头上再没有人敢欺负他时,他已从那个提着大锤在码头上疯跑的懵懂少年,变成了拿着烟杆四处欺压别人的龚爷。 他絮絮叨叨说了许久,说起多少年前哪个工头如何强横,讲到何时何地哪个恶霸怎么难打,把自己过去那些光辉的事迹一段段讲给木小二听,也把这武昌城码头几十年的风风雨雨串成一条线,向木小二娓娓道来。木小二起初本是不屑的,听着听着却入了迷,像是在听一个老侠客讲着曾经的江湖传说一般。 “原来你以前是个这么厉害的家伙!”木小二抛却了沉沉的睡意,轻声叹道,“难怪我之前打不过你!可是,你以前明明那么厉害,怎么现在却成了这副模样?” 听到这里,龚爷却苦笑了起来。 “小孩,你不明白,码头上的规矩,和世道上的规矩是不一样的。” 规矩二字,让木小二微微皱眉。 “码头上混生活,讲究一个字——狠!”龚爷缓缓道,“码头上,看似大家都是恶人,其实却是外强中干,怕死得很。大家摆开架势,比的不是武艺功夫,是谁更能装出不怕死的样子,先怂的便算输。我那时候,却是真的不怕死,想着反正这条命也没人惦记,死了就死了吧。我在码头上厉害,并不是我本领比所有人都高,而是我比所有人都狠,比所有人都不怕死。就算碰上打不赢的对手,我也每天去讨打,直到打赢为止,所以他们惹不起我。但混出了码头,我才发现,在这世道上混,不怕死的人才是死得最快的。天下总有比你更狠的人,也总有不怕你狠的人。我用混码头的那一套去混世道,结果是所有人都把我当成个地痞无赖,从没有人愿意正眼瞧我一眼。那些工头商户、小弟跟班,他们看起来怕我,其实内心里都在恨我。只等我露出了什么破绽,这些人就会像狼狗一样扑向我,要我死无全尸。我想离开码头,可官府容不下我,江湖看不上我,除了这码头我无处自立。许多年了,从没有一个人当我是个好人,我也慢慢习惯了被所有人辱骂。既然他们恨我,那就让他们恨好了。我就做个恶人,做个他们恨却拿我没办法的大恶人。我年轻时候明明最厌恶这种人,可如今,我自己却成了这种人。” 说着,他伸出手,握住了自己胸前的十字吊坠,轻声道:“只有天王说过,会来解救我。只有天王愿意救我,只有天王……” 木小二看到,龚爷的眼里渗出了几滴泪。他呢喃着天王二字许久,终于哭出了声来。 “直到前两天信使找到我,我才知道——天王没有想过救我,他只是想利用我罢了。连天王也是假的,世上根本没人能救我!”龚爷忽然一把扯下了那吊坠,扔到了泥土里,任那受刑的胡人身上,被泥污沾染了黑渍。 第六十二话 失火 早晨时,码头南边的一座小宅外,围聚了许多人。 那小宅烧了一夜的大火,把整个宅院烧成了一片焦炭。几个衙役捂着口鼻,在宅院里四下寻找,却只是摇头,一无所获。人群聚在那冒着烟的宅院外头,议论纷纷。 “这案子,也不知什么时候才有人来过问。”一个衙役捡起地上留着的几片大烟碎块,悄悄掰成几块,与面前的同僚分了。 那同僚长叹一声,道:“老知府走了,新知府还没上任,这武昌城里不知还要乱多久。” “苦了我们这帮当差的,到处收拾。” “再给我来两块……”说着,这同僚夺过了那衙役手里剩下的几块碎大烟,不等衙役回话便只管走了出去。 “都散了,没什么好看的!”他对着那些围观人群喊道。 却哪里有人搭理他,众人只管对着这小屋指指点点,迟迟不肯离去。 人群中,出现了野雪和石老三的身影。 “这里头出什么事了?”野雪向身边看热闹的人问道。 “出了桩怪事!”那看热闹的低声答道,“大半夜里,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这宅子突然就失了火,烧了一整夜……” “失个火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石老三一撇头,失望地便要转身走了,却被那看热闹的人一把拉住。 “怪不怪在失火!”那人一脸阴森地说道,“怪在这房子烧了一整夜,衙役早上来搜,搜了这么久,却搜不出半具尸首来……” 那人说话的口气却远比这话更瘆人,惹得石老三急忙挣脱了那人的手,嫌弃地拍了拍衣物道:“这有什么稀奇的,房主人见着了火,自然是跑了嘛。” “可这屋主人到现在也没找到,跟凭空消失了似的!”那人压低了声音,似鬼魅般,“有人说,这火是恶鬼半夜来放的,那屋主人就是被恶鬼给带走了……” 这话说到一半,另一个看热闹的也凑过来,低声道:“说的一点没错!我还听说,这放火的恶鬼,就是前些时候一夜屠了一个工棚的那码头厉鬼!想是上次漏了这屋主人没带走,这次夜里回来抓人来了!” 这番话又引来几个好事的,凑成了一窝,七嘴八舌地添着料,搅得人心惶惶。 石老三听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野雪却摇首叹了声“市井之徒”,便要拉着石老三离开。他刚迈了几步,忽然心里一紧,想起什么事来,便转身又寻着那群看热闹的问道:“你们知道这宅院主人是谁么?” 这几个传鬼话的答不出来,却是另一个看热闹的接上了这话,放开嗓子答道:“就是龚爷嘛,那个在码头上收保护费的恶霸!” 周围人又是一惊一叹,此起彼伏地传着“原来是龚爷的宅院”…… 龚爷这名字,野雪有些耳熟,却想不起是谁来。他也不找这些市井小民打听了,只管迈开步子,皱着眉头往码头走去。走到半路,他拉过石老三问道:“这个叫‘龚爷’的,咱们是不是在哪里听过?” 石老三想了许久,忽然一拍脑门道:“对了,咱们碰见过这个叫龚爷的!” “什么时候?” “你还记不记得,几天前咱们第一次碰上木小二,你见有人打他,就把那打人的给揍了……” “我记得这事,怎么?” “你揍的那个就是龚爷!” 野雪一惊:“就是那个抽大烟的?” “就是他!” “坏了……”野雪回头望了眼那围聚的人群,不觉握紧了拳头。 石老三愣了愣,问道:“大和尚,你怎么了?” 野雪紧锁着眉头,低声道:“我怕是猜到,这火是谁放的了……” 石老三正要问是谁,自己顺着野雪的路子往下一想,忽然惊道:“木小……” 这话没出口,野雪急忙捂住了他的嘴。这和尚此时心绪乱了,手下控制不好力道,直把石老三捏得挤眉弄眼,几乎晕厥过去。 他们二人走到码头时,照规矩便先去找那地段的工头拜个码头。却没想到,这次看那工头的脸色,却与昨日全不相同,古怪得很。 工头笑呵呵地望着野雪,凑过身子,低声道:“大师,今天要在我这地段开活,可得多缴几分钱两了。” 野雪听得一怔,按捺着性子问道:“这位大哥,是昨天的钱两嫌少了么?” “不少,不少……”工头冷笑道,“但今天与昨天不同了——大师,你当懂事些。” “懂什么事?力气是我们师徒出的,白给你一半钱两已是按规矩办事了,你还不够吗?” “力气钱,自然是够了。可大师,你不付点封口银么?” “封口银?”野雪一脸茫然,“封什么口?” “大师,你也别装了。你跟龚爷有过节,这事码头上所有人都知道。昨夜龚爷家里那把火,难道不是大师放的?” 野雪听完,胸中涌起一阵怒火,单手便揪住了那工头的衣领,怒目圆睁,厉声喝道:“血口喷人!我野雪行事光明磊落,就算与人有过节,也是堂堂正正交手分胜负,怎么会去做那些暗地放火的阴险勾当!” “大师别慌……”工头挣脱不出野雪这手掌,便急忙道,“就算大师你是个好和尚,可也保不住手下这两个徒弟不是!” 野雪正要驳斥,一番话语却堵在喉咙里,一时竟说不出口来。那工头虽见得野雪那双眼睛仍睁得浑圆,却感到野雪手里的力道渐渐松了。 野雪就这么瞪了许久,终于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浑气,把那工头往棚里一扔,喝道:“你要涨便涨吧,爱涨多少随你!和尚我今天不开工了,让你半分钱两也拿不到!” 说罢,野雪喊过石老三,只管快步离开了。 “大和尚,今天不开工了?”石老三跟在身后慌张道,“那不开工,咱们这是要干啥去啊?” 野雪阴沉着脸,那神色让石老三也感到几分恐惧。 “去把木小二揪出来。”他低沉着嗓音道,“若真是他犯下这歹事,我必不饶他!” 第六十三话 煽动 正午时,那失了火的旧宅外仍围了许多人,虽有人进有人出,那圈子却一直没有缩小。 哪怕衙役们都已经走了,人群里那些流言也丝毫没有尘埃落定的迹象。 流言越传越悬,传信这些流言的人也越来越多。随着这些人的聚散,流言便如粉尘随风般向整个码头散布开去。 一个年过半百的卖艺人,背着一套绳索铁坨之类的物件路过,见这人群颇为热闹,似是一时兴起,也走了进去,听了许久。终于,他用带着浓郁广东口音的声音向这些围观人问道:“你们说的这龚爷,是个什么样人物?” 众人瞧了瞧那卖艺人,见他面生,说话口音也重,便道他定是个刚来武昌城不久的外地人,连那龚爷也不认识。一伙人七嘴八舌,说起那龚爷如何横行霸道,如何无法无天,添油加醋之下把那龚爷说成了个十恶不赦之人。 “你幸亏是今天来卖艺!”众人说到最后,还不忘咬牙切齿地对那卖艺人叹道,“你若是早些日子来,龚爷还在的时候,你路上若被他撞见,今日一多半的收成都得归了他的口袋。” “这么说来,你们大伙都被他欺压过?”卖艺人低声问道。 众人纷纷点头,七嘴八舌地说起与那龚爷的陈年旧怨,也不知几分真几分假。 “也是老天有眼,不知哪路侠客来烧了他的屋子,也替我们大伙出了口恶气!”这话赢得了在场众人的拍手称是,这人群竟轻声欢呼了一阵。 卖艺人笑了笑,忽然插话道:“那龚爷,被火烧死了么?” 众人一愣,互相望了一阵,纷纷答道:“倒是没找着尸首,可能没烧死。” “没烧死,那人去哪里了?” 众人又是面面相觑,说不上什么明证,便只好拿那流言搪塞道:“听说是让厉鬼抓了去,不知所踪了。” “如此说来,大概是没死了。”那卖艺人低声道,“既然没死,那便迟早是要回来的。回来了,他还是那个龚爷,码头上的一霸。你们现在这般说他坏话,日后被他知道了,你们怎么办?” 众人听完,心中大骇,竟不知该如何回答这话。那卖艺人却紧了紧身上的绳索,笑着问道:“说来,你们却也奇怪。” “哪里奇怪?” “照你们说,受过那龚爷欺压的人成百上千,码头上大伙对他都有怨言。可你们这么多人,怎么就甘心受他一个人欺负?那龚爷就是再厉害,你们一拥而上,他也只有挨打的份不是?” “你是外地人,你不知道。那龚爷不是自己一个人,他手下还有好多跟班呢。这些跟班平日里全是龚爷养着,帮龚爷出气,人多势大,下手又狠,我们哪里敢去叫板……” “龚爷的房子被烧了,那些跟班有什么动作没有?” 众人又是一愣,细想了想,互相间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我倒听说,有个跟班怕龚爷罩不住了,趁这乱局跑了……” “我也听说,龚爷好多天不露面,那些跟班人心都散了……” “我还听说,那些跟班里,也有些人不服龚爷,说他不似以前那么厉害了……” 卖艺人听着众人的议论,不知何时缓缓撤出了步子,只由这些市井小民顺着这些话传了下去。 临走时,他的嘴角露出了一抹诡异的笑。 午后,那些流言便在码头上如瘟疫般散开了。流言的内容千奇百怪,莫衷一是,但只有一点是所有人都认的——龚爷在码头上威风的日子,已经过去了。 那些龚爷的跟班,今天大都不敢来码头活动了。偶有几个胆大的,过来收个孝敬钱,却反被那些伙计们嘲笑道:“你们老大都没了,谁还孝敬你们。” 有几个跟班发了火,反被几十个伙计围了,吓得磕头求饶,受了百般羞辱才给放了出来。其他跟班听闻了这些,更加不敢露面,甘心把这码头扔给了那些流言去了。 码头上的伙计们忙碌时,几个大工棚的工头却寻了个暗处,悄摸摸聚到了一起。 “不用给龚爷缴孝敬钱的日子,可真舒坦……” “只可惜,没亲眼看见那龚爷落魄的样子,便宜他了……” “莫再让我碰见他,碰见了新仇旧帐一起算……” 说着,这些工头竟开始各自划起了那龚爷的地盘,划着划着还争吵了起来,把这暗处搅得一片热闹。 这些工头正过着嘴瘾时,却是一个坐在角落里的老伙计低声笑道:“各位老大,现在高兴可早着呢。龚爷若是没死,等他缓过来,你们这些人怕要被他一个个收拾掉。” 这话,却激起了这些工头们的警觉,让这暗处的喧嚣一时沉默了下来。 过了许久,终于有一个工头道:“我们还是得先确保龚爷死透了,才好办事。” 众工头纷纷点头道:“说得有理。我们大伙此刻先放下彼此恩怨,合力把那龚爷找出来做掉,这才是正事!等龚爷死了,我们再来分这地盘也来得及。” 老伙计听了,冷冷插嘴道:“不如,索性立个规矩,谁弄死了龚爷,谁便全拿了龚爷的地盘去,也省得大家再争,吵个没完。” 众工头一听,纷纷叫好,把这正事就这么定下了。 大伙只顾着指点这码头前景,却没有人去细想那老伙计究竟是谁的手下。每个工头,都以为这伙计是别的工头带来的,只有那老伙计自己在心里冷冷笑着,望着这暗处的气氛沸腾起来,便悄无声息地寻了个时机撤了出去。 到临近黄昏时,码头上的气氛变了。各大工棚都早早收了今日的生意,聚在那失火旧宅边的百姓也纷纷带着流言回了各自家中,却沿路把武昌城的气氛搅得诡异起来。 这一切躁动,在傍晚时达到了高峰。 傍晚时,有人发现武昌城西汉阳门的城楼外墙上,被人贴了一张无印无章的字条。字条上只写了一件事——码头上一个工头挂出赏银百两,要在今夜买龚爷的性命。 第六十四话 老树 正午刚过时,龚爷醒了过来。 这片树林,没什么人烟,却有许多虫鸟,发出叽喳的鸣响,让他阵阵头痛。阳光肆意洒落,被这林间叶影惊扰了,反更显得扎眼刺目。 经过这一上午的昏睡,龚爷总算把昨夜的疲惫稍缓了些。左臂的痛感仍刺激着他的知觉,却不像刚绑上这木板时那般猛烈了。 但除了这痛感之外,他感觉到有些什么别的东西正一点点翻滚起来。 他望了望太阳,大略估算了一下时辰,脸上掠过一阵颓丧。 “也差不多到时候了。”他喃喃自语道。 他身边的小棚外,那少年也渐渐醒过神来,揉着眼睛,打了个呵欠。 龚爷望了那少年一眼,沉吟片刻,忽然站起了身子。 少年被这动静搅扰了未散的困倦,便懒懒地问道:“你做什么去?” 龚爷却不走远,只是在昨夜倚靠的那株老树前坐下身子,嘶哑着嗓音唤道:“小孩,你有绳子吗?” “绳子?”少年一愣,“棚里有几根麻绳,怎么了?” “结实吗?” “码头上商船捆货物用的,结实着呢。” “那便好。”龚爷软软靠在那老树上,迷离着眼睛,有气无力地说道,“把我捆在这树干上,捆得结实点。” 少年茫然无措,呆呆地问道:“捆你做什么?” “没时间解释,快点……”龚爷说着,喘息声开始变得急促起来,“不捆住我,我怕我会伤了你……” 少年虽不知其中缘由,但他从龚爷越来越痛苦的表情能看得出,龚爷确实不大对劲!他急忙跑进棚中,翻找出那几条长短不一的麻绳,量了量长短,却只有一条勉强够用。 他也不敢挑剔,取了那条长绳出来,便勒向了龚爷的胸口。这麻绳,本不是捆人用的,所以绳上起了许多毛穗草渣,摸上去便觉得扎手。少年怕这绳勒得太紧,会把龚爷扎伤,便松了几分力道。 “不够紧!”龚爷却只冲着少年仓皇地喊着,“还得再紧,再紧些!” “你不疼吗?” “别怕我疼,只管勒紧,越紧越好!” 少年咬了咬牙,狠下心,两手牵着麻绳两端,人站到老树身后,一脚踩到那树干上,用足全身力气把麻绳往后拉拽。他听到树干前的龚爷发出了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心里一慌,手便要松。 “别松!”龚爷忍着痛喊道,“小孩,你记着,把我捆紧了,等会不管我如何哀求逼迫,你都不要放开我,听到了吗!” 少年心中惊骇,嘴上却高声答道:“明白!” 他两手勒住了麻绳,在树后打上了一个结。直到这结紧了,他才终于坐倒在地上,喘息起来。 这一番动静过了,龚爷那边却也忽然安静下来,似乎昏死过去一般,只无力地低垂着脑袋。 “你这一觉起来,是发的什么神经!”少年喘着气,从地上爬起身来,愤愤地对龚爷嚷着。龚爷却不做半点回应,既没有回话,也不见动作。 少年有些担忧,缓缓走回这老树前头,伏下身子朝龚爷的脸上望去。他望见,那龚爷的脸上暴起阵阵青筋,双眼被血丝密布成一片猩红。龚爷紧紧咬着牙,压抑着急促的喘息,嘴却咧得双唇紧绷,止不住的口水从牙缝中淌出,滴落到地上。 少年被龚爷这狰狞的神情吓住,似看到了修罗恶鬼一般,慌张地跌坐到地上。 龚爷抬起眼,望向了少年。那眼神,像是要把少年撕裂开。 “大烟……”龚爷的牙缝间,狠狠地挤出了几个不清晰的字眼,“给我大烟!” 少年却呆呆地缩在那小棚边,睁着一双惊恐的眼睛,却不动弹。 龚爷忽然如疯了一般挣扎起来,想要脱出那绳索。绳索的草渣在他的皮肤上蛮横地摩擦着,将他的胸口和双臂扎得血肉模糊。这痛感却似乎刺激了龚爷的狂躁,力道一阵阵从他身体里涌出,却将他的身体摧残得不成人形。 “放开我!”他终于丧失了理智,只如禽兽般嘶嚎着些听不清楚的话语,“给我大烟!放开我!” 那狂躁蛮横的挣扎,竟让树后的结有些松动了,龚爷眼看就要挣脱这绳索的束缚。 少年这时才终于回过神来,慌张地跑到老树后,双手攥住了那绳索,一只脚踩在树干上,竭力要把龚爷定在这树干上。却不料他的手刚握住那绳索,无数凌乱的力道便顺着绳索袭来。少年只感觉自己这双手像是被汹涌的浪潮裹挟,直被那些力道卷得东倒西歪,哪里稳得住身形。 少年咬紧了牙,把双脚都蹬到了树干上,任身子向泥土里倒去,双手却不松开那绳索。他把力道蓄到这双脚上,一声长喝,脚丫竟深深嵌入了那树干里。麻绳的草渣扎进他那双手,划出了道道血痕,他却被这剧痛麻木了知觉。 龚爷的嘶吼和少年的长啸把这树林的宁静打破,惊起了无数鸟雀飞散开去,久久不敢落回来。 江潮滚滚,渠水涓涓,群鸟落时,日已西斜。 少年力竭地躺在老树后,一双手上血迹斑斑,不能自制地颤抖着。龚爷仰头靠在老树干上,虚脱地喘息着,一双带着泪的眼睛呆滞地望着这静谧的树林。 树干上,勒出了深深的印痕。那绳索嵌入了印痕中,似长进了树干里一般。 “小孩,小看你了。”龚爷忽然沙哑着嗓音轻声说道,“想不到你能有这般力气胆魄,不错,真像我年轻的时候……” “臭烟鬼,你又骂我……” 龚爷听完,却轻声笑了起来。那嘶哑的喉咙里,这笑声如锈蚀了一般干涩,可在这荒僻的老树林里,却如风铃声配春野一般搭调。 听着龚爷的笑,少年也忽然懒懒地笑出了声。他只觉得,此刻虽用尽了气力,还惹了两手的伤痕,却好像是做了件了不起的事情。 二人就这么笑了一阵,龚爷的声音却缓缓弱了下去。 少年有些担心,便轻声问道:“你怎么了?又要犯病了么?” “不……不是犯病……”龚爷无力地答道,“只是觉得饥渴,没有力气了。” 他心里清楚,若不吃些东西,自己怕是捱不过下一阵烟瘾了。 少年沉默了片刻,忽然挣扎着站起身子来。 “烟鬼,昨天你给了我一顿饭,今天我还你一顿。”他勉强地迈着虚弱的步子,向城东走去,“你在这里忍忍,我去去就回。” 第六十五话 乞食(上) 沿着城外那条熟悉的小道,木小二撑着疲惫的身子,来到了道成寺外。 已近黄昏了,他却没看见野雪和石老三的身影。还好,那和尚还没回来。木小二想着,努力加快了步子往庙里走了进去。 大殿里空荡荡的,只有一尊大佛俯视着殿前。大殿深处,便是禅房和仓库,再绕到大佛后面,便是寺庙后门,通往后院。木小二记得,野雪扛回来的米面,都放到了后院里。 他在殿内扶着墙壁,缓了缓腿脚,喘息了一阵,抬头望了望那尊大佛。佛陀慈悲地凝视着眼前这个狼狈的少年,低首沉默着。 “我是为了救人……”木小二在心底轻声对那佛陀道,“你若真慈悲为怀,便不要怪罪我……” 他蓄足了力气,横下眼眉,重重地迈着步子向佛后走去。那佛陀的目光,避开了木小二的身形,重又望向破庙外的芸芸众生。 出了后门,来到院中,木小二看到院子里立着三块无字的墓碑,心中一怔。 那三块墓碑,在午后斜阳下拖出了三道长影,似三个冷峻的侠客,在院中默默注视着这少年。 木小二被这三块碑的气势所慑,一时竟胆怯地退了几步。他低下头,沉沉喘出一口气,狠狠咬住了牙。站了一阵,他终于撇过头,目光回避着那三块碑石,在后院中张望寻找起来。 “谁在外面?”大殿里禅房内传来了庙里那女人的声音。 木小二被这声音一惊,慌了心神,想要躲藏却不知该往何处去,想要逃跑却又自衬翻不过那院墙,脚步动了更担心暴露了自己的位置,六神无主之下却只是站在了原地,背对着那后院远门,似根木桩一般立定。 禅房的门缓缓开了。木小二听着那女人缓缓走出来,合上门,慢步走出院门,站到了自己身后。 “木小二?”那女人柔声唤道,“你回来了?” 木小二却只是低头站着,不敢回话。 “回来了便好,早晨你师父师兄都有些担心你呢,也不知你在外边一夜如何过的。”说着,那女人正要拨转过木小二的身形,手就要搭在他肩头时却停住了。 女人看到,木小二的衣衫后背上布满了风干的泥土,双手掌心里还留着道道血痕。 “你……受伤了?”女人轻轻问道,“你去大殿里坐下吧,我为你取些纱布包扎一下,正好等你师父回来……” “不必了。”木小二低声道,“我不留下,只来拿点东西便走。” 女人微微一愣,道:“你要拿什么?” “我……”木小二却一时语塞,犹豫了许久,才终于小声道,“我来……借些米粮,过几日便还来。” “借?” “是借!不是拿!”木小二一时慌张,这才转过身子,紧张地看向那女人,哀求道,“我是去救人,不是来盗米的!过几日,我便会还来,我保证!” 木小二原本以为,那女人此刻定是一脸嫌弃鄙夷,却没想到他在那女人脸上看到的却是怜悯和担忧。那只本要搭在木小二肩上的左臂悬在半空,愣了许久。木小二看到,那女人的左手袖口间,露出小臂上的一块淤青。 “你……”木小二忽然道,“你怎么也受伤了?” 那女人听了,却急忙收回了自己的左臂,用袖子遮住了那瘀伤,轻声笑道:“昨夜跌了一跤,摔伤的。” 说罢,那女人似乎也有些慌张了,目光也略微游离起来。 木小二或许功夫不行,但伤口痕迹却是见了许多。他看得出来,那淤青决不是跌伤的,这女人在隐瞒着什么。只是对木小二来说,这女人的隐瞒于他并没有什么可在意的。 “你……”女人似乎是怕木小二细问下去,便忽然轻声道,“你要多少米,我去给你盛出来吧。” “不需许多,够吃一顿就行……” “好……”女人点了点头,去后院寻了个布袋,对木小二轻声道,“你等我片刻就好。” 女人抖开了米袋,匆匆去了后院的角落里,翻开了那硕大的米缸。 木小二一步步退回到大殿中,终于被饥饿夺去了力气,缓缓靠着墙壁滑坐到了地上。他只觉得,刚才这一番对话,比自己走的这一路还要辛苦,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耗在了那寥寥数语间。 也好,总算要到了米粮,今日便能熬过去了。他想着,脑中意识渐渐朦胧了起来。就在这朦胧间,他隐约听到了小孩的笑声。 是他身旁不远处的禅房里,那女人的孩子从漫长的午睡中醒了过来,微微舞动起小手,发出了几声叫唤。 木小二被这叫唤声吸引,不知为何,迷迷糊糊地伸手推开了那禅房的木门。 他看到,没有窗户的禅房里有些昏暗,禅房深处的床上却有什么东西在闪着光。那闪着光的,是披在孩子身上的一件软甲。午后斜阳的光亮从禅房门外闯将进去,打落到那软甲上,映射出璀璨的银色光芒。 木小二望着那软甲,呆住了。因这银白色的光泽,还有那软甲上残留着隐隐血色的窟窿,他都依稀记得——那是几天前,他亲眼看着江月容从龚爷身上夺去的。 他听到,女人有些慌张地从大殿后门走了进来,却停在了门口,只冷冷地注视着他。他的眼睛却不望向这女人,只一直盯着那软甲呆滞着。 大殿佛像后,二人沉默了许久,只有那孩子天真的唤声阵阵从禅房中漾出。 “你就是江月容?”木小二忽然轻声道。 此刻回想起来,他才觉得一切本已那么明显——这女人的声音和那蒙面的江月容其实很像,只是这女人说话的语气总是娇柔,听不出江月容的那份冷峻;这女人从不在晚上出现,每天早晨却总是迟迟未起,江月容却只有晚上现身,从不知白天时人在哪里;还有这女人左臂上的淤青,怎么看也不像是跌伤,却更像是被重物击伤的——比如昨夜那信使所使的那铁坨。 女人阴沉下脸色,垂着那半满的米袋,冷冷注视着木小二,低声道:“你不该推开那门。” 这冷峻低沉的语调,终于让木小二确定了——这女人就是江月容。 第六十五话 乞食(下) 长短刀在禅房暗处隐遁,佛陀在大殿中静默。 午后斜阳落下一片光泽,洒落在后院里,却把江月容的面容打成一片暗影。她的手紧紧握着,因过分的用力而微微颤抖。 木小二无力地瘫坐着,等待即将到来的杀招。他曾听人说过,刺客一旦对外人暴露了身份,就要杀掉这个外人。而江月容这个名字,便是刺客的名字。 缓缓地,江月容抬起了手。木小二知道她要动手了,绝望地闭上了眼。 “你的米。”江月容忽然轻声道,“取多了怕你师父发觉,只装了半袋给你。够么?” 木小二心惊,抬眼望去,见江月容把那米袋伸到了自己面前。他呆呆地接过米袋,轻声问道:“你……不杀我灭口么?” “我已经不做刺客了。”江月容只是低声道,“但我这身份,还不曾对野雪他们说起过。” “我不会说出去的!”木小二决绝道。 江月容却轻轻笑了一声:“你若要说,我也不拦着你。我今夜便带着这孩子换个地方藏身,以后你也不会再找到我。” “为什么?”木小二问道,“你既已不是刺客,何必要隐藏身份?” “因为江月容这个名字下,标着三百两赏银。” 木小二心惊,却只看着江月容缓步走进了禅房,抱起了那孩子,像是要开始收拾行囊了。 木小二只觉得,是自己害了这母子又要奔波,只觉心中一阵愧疚。他忽然强撑起身子,跪立在禅房外,高声喊道:“你三番五次搭救过我,这份恩情,我不能辜负!我以性命担保,绝不让人知道你的身份。” 说着,他重重地向江月容磕了一个响头。 江月容却冷笑一声,道:“你的性命很难取么?值得几两银子,能担保我们母子平安?” 木小二心口一疼,却答不上半句话来。 江月容叹了口气,轻声道:“拿好你的米,回去吧。今日,你就当没见到我。这米就送给你了,不必还。” 木小二却只是伏着身子,不肯离去。 江月容正诧异间,却看到木小二的背在轻轻起伏着,才知道那仓促的一叩头,原来是他把自己的哭相埋藏在了地上,不让江月容看见。 “你能不能教教我,怎么才能和你一样强?”他颤抖着声音问道,“我娘曾说,真正的侠客,不在武艺,在心性。我想做一个真正的侠客给我娘看,该怎么做?” “真正的侠客?”江月容茫然地望着禅房门外的少年,苦笑了一声道,“我又不是什么侠客,拿什么教你。” “你当然是侠客!”木小二喊道,“你刀法那么厉害,却从不仗势欺人。你出刀,从来都是为了救人,不为杀人。昨夜那信使那般厉害,你却与他以命相搏让我们逃出来,自己还负了伤,这不就是侠客所为么!” 只为救人,不为杀人?江月容在心里却暗笑道,若这样便是侠客,那她偏偏不是侠客。 “你自觉自己不是侠客么?”江月容轻声问道。 “不是……”木小二咬着牙,埋头答道,“我过去以为,打恶人帮好人,就是侠客。可我直到昨晚才知道,一个人是好人还是恶人,我根本无从分辨。” “为何这么说?” “昨夜,我的命是被一个恶人救下的。为了不亏欠他,现在我又要去救那恶人的命。” 江月容知道,这少年说的是龚爷。 木小二的声音越来越不稳,渐渐地,化作了哭腔:“我总是动不动就对人出刀,我以为我这样便是做了侠客,不辱我娘的名声。可现在想来,我不知误会了多少好人,我自己反而像是个顽劣的恶徒。你总是知道什么人该打、什么时候该出刀,你总是救该救的人、打该打的架。我却总是胡来,回想起来全是些不知所谓的事情。能不能教教我,怎么才能像你这样明白?” 江月容却哑然失笑了。 “我一直以为,男人长大了才会染上那些满嘴冠冕堂皇家国大义的毛病,想不到原来是从小就学会的。” 木小二一愣,微微抬起泪眼,望向江月容。 江月容捏着怀中孩童的小手,对这孩子嬉闹着,随口答道:“我出刀时,从不想那些大道理,只凭感觉罢了。我不轻易出刀,也不轻易杀人。但我知道,我有些东西要守护好。只要身后还有要保护的东西,便一步也不能退。” 说罢,她的脑中忽然回想起了最后一次踏足江门的那个雨夜,面色猛地怔住了一瞬。 “我只知道,谁杀了吕良,我就杀了谁。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那是她当初对江门的赌咒。 木小二若有所思,细细咀嚼着江月容这番话,终于缓缓站起了身子。 “谢师父教诲。”他对江月容轻声说道。 江月容从回忆中醒过神来,望向木小二。 木小二取了那半袋米,转身正要向破庙外走去。 “你来取米,是要去救龚爷吗?”江月容忽然轻声问道。 “是……”木小二答道,“龚爷生了怪病,发起病来如疯了一般。我不知道他这病该怎么治,但至少要吃饱了,病才会好吧。” 江月容抚了抚怀中孩子的脸颊,眼睛却望着大殿外的斜阳,若有所思地轻声道:“那天王信使和江门刺客都要杀龚爷,你也要当心。” “放心吧。”木小二笑道,“我和龚爷藏在城南江堤前的树林里,隐蔽得很。我在那里独自藏了好几个月,从未被人找到过。” 江月容的眼中,闪过了一丝锐气。 “我要快些回去了。”木小二喊着,“再不走,龚爷怕就要饿死了。” 他轻轻向江月容行了一礼,便朝殿外跑了出去。因没什么力气,他跑起来显得有些踉跄,远看去甚至有些滑稽。 江月容抱着孩子,缓步走出了禅房,站到大殿门口,注视着木小二的背影。她站了许久,看了许久,眉间皱得越来越深,越来越紧。 直到她终于看不清那少年的身影时,她才缓缓收回目光,瞥了瞥左臂上的淤青,望向了那幽黑的禅房。 禅房的床下,一对长短刀静默着,像等待捕食的野兽。 第六十六话 师徒(上) 日沉西山时,武昌城南的树林里传出了阵阵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出城的百姓被这声音惊吓,传言着那是厉鬼在作恶,都不敢接近那树林,只顾快步离去。 却有一个工头,听着那声响,带了自家十几个伙计寻了过去。 “老大,你不怕碰上恶鬼吗?”伙计问道。 “傻子,这世上哪有那么多恶鬼。这声音,我认得……”工头甩了甩手中的大锤,嘴角露出了邪异的暗笑,“这是龚爷的声音。” 循着那喊声,这十几个人小心翼翼地摸进了那老树林中。转了几圈,终于在天色昏沉前找到了一个被绑在老树干上,奄奄一息的男人。 那男人的身子被粗糙的麻绳勒出了斑斑血迹,一只手臂被两片木板结结实实地捆住,一张脸因痛苦而扭曲到狰狞,歇斯底里地狂叫着什么,却听不清晰。 “天王救我!”他嘶吼着,“天王救世人,天王救天下,天王救我!” 那一身鲜血淋漓的样子,把一众伙计震慑得心胆俱裂,乍一眼看去便惊叫着“有鬼”,转身要逃,却都被那走在最后头的工头拦住。 “哪里有鬼……”工头冷笑道,“你们再仔细看看,那人是谁?” 众伙计见那工头这般镇定,便只好鼓着勇气,向那男人望去。那张扭曲狰狞的面容,细看一阵,才发觉原来就是龚爷! “得来全不费工夫……”工头兴奋地喊着,提起大锤,缓缓走向龚爷去了。众伙计也壮着胆,跟在这工头身后,一步步向那老树干围拢过去。 工头望着龚爷那癫狂的模样,估摸着距离,蹭几步到龚爷眼前,悠悠地唤道:“龚爷,还认得我么?” 龚爷瞪大了眼睛,却不见那瞳孔中有半点神采。 “大烟!”他用干哑的嗓音嘶吼道,“求求你,给我大烟!” 工头嘿嘿地笑了两声,望了望身后的伙计们。一众伙计被工头目光扫过,也急忙跟着工头,仓促笑了几声。 “想不到你堂堂龚爷,也会落到这般地步。”工头冷笑着,大胆地往前又迈了一步,站到了龚爷近身处,伸出巴掌拍了拍龚爷的脸,凶恶道,“当年你打我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今天会落在我手上?” 龚爷却似痴傻了一般,只流着口水,呆呆地望着那工头,喉中发出听不清辞句的干嚎。 工头突然扬起手,一巴掌打在了龚爷脸上。 这一声巴掌响,把四周围聚的伙计们都吓了一跳。龚爷嗓子里的嘶吼,也随着这巴掌化作了一声惨叫。他的身体一阵抽搐起来,却让那工头吃了一惊,急忙退了两三步,仓皇地躲开了身子。 龚爷却只是抽搐着,挣不脱那紧紧捆在树干上的绳索。工头望着那麻绳,心中暗暗笑了——真是天意,虽不知是谁把这龚爷绑在了树上,却着实帮了他一个大忙。 “龚爷,今天也是你命数,该栽在我手里!”工头大摇大摆地走过去,扬起手又照着龚爷脸上打了一巴掌。这一下,却让龚爷身子的抽搐停了下来。 那工头不曾望见龚爷的瞳孔恢复了些许神采,更没注意到龚爷的嘶吼已随着这一巴掌停了下来。 “你可知道,当年挨了你的打,我有多憋屈。”工头恶狠狠地捏着龚爷的脸道,“你还记得之前打你的那小孩跟和尚么?不怕告诉你,他们都是被我喊去的!” 龚爷心里一惊,脸上却是一片茫然。 工头甩手又是第三巴掌,这次更是用足了力气,口中都不觉发出了一声厉喝。 龚爷的脑袋被这巴掌打得一偏,脸上的表情却从茫然凝成了愤怒。 伙计们都察觉到了异样,急忙要喊住那工头。工头却是火气上头,哪里停得下来。 “今日打死了你,我便是码头上的新老大!”说着,他的手又向龚爷脸上甩去。 龚爷却望准那只手,似恶狼般张开大嘴,一口咬住了工头的手指。 工头只感到一阵剧痛,发出一声惨叫,急扔了大锤,用手去掰龚爷的脸。 “别愣着,快来救我!”工头朝着身后这帮不顶用的伙计凄声喊着,才终于叫醒了这些壮汉,齐过来往龚爷身上拳打脚踢。龚爷的牙却越咬越紧,死不松口,终于两颚一紧,竟把那工头的手指咬断在口中。 工头捂着自己的手,哭叫着,连滚带爬躲开那龚爷。一众伙计急忙过去搀扶,望着那断指又是一阵惊骇。 龚爷吐了嘴里的指头,低头抬眼,冷冷望向自己身前这一众伙计。斜阳余光打落在枝叶间,偏把这老树前照出一片光晕,让那龚爷的面容显得诡异耸人。 “小子,你才混了几年码头?”龚爷带着喘息,傲气而凶狠地低声喝道,“我龚爷的脸,是你碰得的吗?” 龚爷的气势,竟把那工头吓得惊慌叫着,却使不出力气站起身来。 “打他!”工头向伙计们喝道,“给我打他!打死他!” 伙计们却都被龚爷惊吓,只顾拖着工头往后躲,没有一人敢近前半步。 “好个码头上的新老大……”龚爷半癫半狂地笑着,“你可知道,我坐到今天这个位置上,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伤?当年与我争过地盘的,不是煞星,也是豪杰,哪个不是顶天立地人物!你才几年道行,打过几家码头,跑过几遍江堤?断了只手指,就吓成这个怂样。似你这般货色,也敢混码头,我可真是开了眼界了!不是要打我么,不是要杀我么,过来呀!你若真有这个胆色,也算你是一号人物,我把这个位子让给你!” 工头望着龚爷那厉鬼般的面容,惊慌地蹬着腿,哭喊着:“有鬼!真的有鬼!那不是龚爷,那是厉鬼!” 却是树林远处,传来了几声哄笑。伙计们四面望去,却见许多人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仔细看去,正是码头上几大工头带着他们各家的伙计朝这里围拢过来。 原来在树林外听到了龚爷嘶嚎的,并不只他们一家。 第六十六话 师徒(中) “这位兄弟也太不争气了。人家龚爷都被绑在树上了,他还让龚爷咬了指头去……”对那断指工头的嘲笑声,从四面八方传来,一时间老树林中人声鼎沸。 那工头失了体面,一腔愤怒终盖过了心里的惊恐。 “你们别来抢人,是我先找到他的!”工头喊着,却又引来了众人的嘲笑。 “你没本事拿下龚爷,还怪我们截胡吗?” “要怪就怪你自己没那命,得不了赏银,也受不起那些地盘!” 那断了指的工头,受了众人的辱骂,心中气恼,顺过地上的大锤,向自己伙计们怒喝道:“谁笑话我,给我打!” 这些带着人马赶来的工头,却有哪个是好惹的?听见一个“打”字,便起了狠劲,也都摆开家伙,高声喊道:“打就打,怕你不成!今天哪个码头打赢了,便是这码头上的新老大!” 老树林中忽然一乱,几波人马厮打在了一起,一时间杀声震天,人影无数。 龚爷冷冷听着这伙人的扭打争夺,望着这些昔日对自己卑躬屈膝的家伙如今竟这般嚣张跋扈,心中却笑了。见过了黎仁祖、江月容那般高手的武艺,如今再看这些工头伙计扭打抖狠,却只觉愚蠢滑稽。可叹这些人,在这愚蠢滑稽里演得生龙活虎、洋洋自得,却不知这出戏不过是个荒唐闹剧罢了。他忽然想到,自己当年又何尝不似这般呢? 也好,等他们决出了一个胜者,我安然赴死便是了,还省了许多力气呢。今日反正是命数到了,能看上这样一出好戏,也总算不枉这一世快活了。想到这里,龚爷的脑袋往树干上一靠,反而觉得无比畅快,无比坦然。 只是,他没想到,那个自己舍了一条胳膊救下的小鬼,原来是那断指的工头派来暗算他的。也难怪,那小鬼找了个由头便扔下他出了老树林,紧接着便来了这工头,看来是自己大意了,中了那小鬼的计。 可叹自己这条烂命,最后竟是坏在了一个毛头小子身上。 就在这龚爷感慨时,他忽然感觉到有人在动自己身上的绳子。 “谁?”他轻声喝道。 “别说话!”老树后头,传来了一个少年的声音,“解了绳子,快跟我趁乱逃出去!” “是你!” “要你别说话!” 是那孩子!龚爷心中却是一喜——重情重义,这孩子果然像我,不枉我救他一条性命。 那少年在龚爷身后解了许久,却抠不动那绳结。原来龚爷几番挣扎,把那绳结勒得太紧,麻绳又粗大扎手,少年又饥渴乏力,如何解得开这绳结来。 他正忙活时,却忽然听到周围一片乱局中传来了一声高喊:“有人在解绳子!” 那些围打成一片的工头伙计们急忙停下了争斗,点起了几个火把,往龚爷身边围过去,果然看见那老树后头,有人借着渐浓的夜色遁住身形,正要放了龚爷。 “小子,你是哪家码头的!”众人举着手里兵器,对那少年厉声喝道。 少年被这群人围住,气恼地扔下了那解不开的绳结。 “就说要你别说话!”他埋怨了龚爷一声,站起了身子。 众人细看去,却见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戴着个大帆布帽子盖住了半张脸,身上却穿着太过短小的衣裤,露出了半截胳膊和腿脚在外头。他的脚边,放着一个米袋,装了半袋米,却全洒在了泥地里。 “我不是哪个码头的!”那少年高声答道,“我是龚爷的跟班,来救龚爷的!” 救龚爷? 众人哈哈大笑,望着这个矮瘦的小鬼,嘲讽道:“龚爷,你这救兵,可真教人想不到啊!” 少年咬着牙,双拳紧握。龚爷低着头,沉默不语。 “大家别慌,这小孩是我喊来的!”那断指的工头却从人群中走出,对少年喊道:“小孩,你不是想做侠客么?你不是要打恶人吗?你身后那龚爷就是恶人,你杀了他,便能做侠客!” “这样也好!”众人互相望了望,低声商量道,“我们本是来除祸根的,怎么自己却打起来了。不如就让这孩子杀了龚爷,我们几家平分了赏银地盘,和气生财嘛。” 这些工头伙计们拍手叫了一阵好,纷纷看向了那少年。他们的眼神,似群狼一般,手里的兵器都蠢蠢欲动,口中齐声低喊着:“杀,杀,杀……” 少年被那气魄裹挟着,转过身,低眉望了龚爷一眼。他目光中的惊恐和无措,却逃不过龚爷的眼睛 龚爷对着少年笑了笑,道:“我的命数就到这里了,你还大有可为。你和我年轻时候一模一样,但要记住,长大了,可别也学我这般。” 说完,他微微闭上眼睛,无力地靠在了那老树干上。 少年却捏紧了拳头,咬着牙,轻轻颤抖着身子,又看回那些喊着“杀”的众人。这些人的面目,在火把的映照下,竟个个似厉鬼一般丑恶。 少年站在龚爷和众人中间,只觉一念成佛,一念成魔。 “你们……能不能放过龚爷?”他噙着泪,低声问道。 众人的喊声渐次静了下来,阴冷地望着这少年。 “小孩,龚爷给了你多少好处,要你卫护他?你要知道,他可活不过今晚,他许诺你的好处可是兑不了现的!” 少年却猛摇了摇头,道:“龚爷不曾许诺我什么,他救过我的命,所以我要救他一次还回来!” “小孩,这可是你这辈子只有一次的机会啊!”那断指工头劝道,“杀了龚爷,那可是了不得的大事。从今往后,你在码头上就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了!我可收你入伙,让你做个二当家,从今往后你可吃好的喝好的,逍遥快活过日子,不好么?” “我不要那般逍遥快活!我只要你们今日放过龚爷!”少年哭喊道,“若你们要取他性命,我可代他死,就当把这条命还给他!” 少年身后的龚爷却哈哈大笑:“别傻了,小孩。你死了,他们难道便真的不杀我了么?你的命,对他们来说又值几两银子?” “那我可带龚爷离开武昌城,我们保证永不回来,你们能放过他吗?”少年又喊道。 那龚爷又大笑道:“傻小子,只要我还活着,他们就永远放不下这心来。若能放我走,他们今日还围我做什么?” 众人只望着他们二人应答,握着兵器,冷冷看着。 少年的身子抖动着,无法自抑。他忽然跪到了地上,向众人哭喊道:“我求求你们,放过龚爷好吗!” 这一跪,却让众人又哄笑起来。嘲讽声此起彼伏,似滚滚江涛一般。少年却只流着泪,承受着满腔的屈辱,在夜色中哭得不能自已。 龚爷闭着眼,轻声叹道:“小孩,看来你并不像我。” 若是我,早就答应那工头了。他默默想道。 第六十六话 师徒(下) 一粒飞石忽然打来,正砸在了少年的眉间上。少年捂住了眼,再放下手时,却见手上已沾了一掌血迹。 那扔石子的,是个工头。他探过身子,又从地上捏了一块石子,凶狠地瞪着少年道:“小孩,让你杀了那个绑在树上的大叔,你没听到么?” 少年盯着那工头,重重摇了摇头。 又是一粒石子出手,打在了少年的额头上。少年吃了一惊,跌坐到了身后的泥土里。 人群中却爆出一阵叫好声。 “小孩,你肯动手,我就停手,如何?”那工头冷笑着,又拾起了地上的一块石子,在手中把玩起来。 龚爷望着那少年痛苦的表情,对那工头狂喝道:“有本事朝我扔,欺负小孩算什么本事!” 那工头却嘿嘿地笑道:“龚爷莫急,打死了这小孩,便到你了。” 说着,他癫狂笑起来,把手中石子朝少年身上打去,口中喊叫着不堪入耳的辞句,似疯癫了一般。那些围观的人群竟也学着这工头的样子,朝那少年扔起了石子。 “小孩,你杀了龚爷,我们便停手,如何?”众人嬉闹似地喊着,全不顾这少年被打得抽搐不止。 “小孩,你走!”龚爷歇斯底里地喊道,“我的死活与你有什么关系!你只管走,让他们杀了我!” “我不走!”少年却执拗地喊着,“我走了,就没人救你了!” 只要身后还有要保护的东西,便一步也不能退。少年在心中默念着这话,只咬牙忍着浑身的疼痛,虽不知该做什么,却只知道,这时候若是走了,便永远也不配做侠客了。 老树林里人声鼎沸时,一双眼睛却在暗中注视着这群人。 看到少年缩在众人面前,被如雨的石子击打时,那双眼睛微微闭上了。一声叹息被喧闹的笑声掩过,化作一道凌厉的风声划过层层枝叶。 “徒儿,接刀!”雷鸣般的大喝忽然从树林远处响起,震慑了林中的茫茫众人,直把那火把上的火光也惊得躁动不安起来。 一支刀影从人群上空飞过,如一只身形矫健的春燕。刀影在少年身前落定,稳稳插在了泥土地里。少年借着火把的光亮望去,却发现这竟是自己那柄长杆刀,被人用绳线捆住了断处,粗糙地拼接了起来。 望着这长刀,少年心中一震:“和尚!” “后面有人!”人群突然骚动起来。 众人回头望去,却只见夜色中一个人影如鬼魅般在人群中游移,惊起阵阵狂风在林间奔窜。人影间,偶见有一只巨掌翻出。凡看见这巨掌的人还未及反应,便只觉胸口一沉,眼前一黑,口中吐出一团鲜血,再睁眼时已是天旋地转,动弹不得。 那人影冲入了林间人群中,好似一块巨石坠入湖面,砸出了一片绚烂的水花。中掌的人都飞出四五步远去,一圈工头伙计生生被这人影破开了一个窟窿。 直到那人影来到了少年面前,停下了脚步,借着火把的光亮,众人才看见那是一个胖大的和尚。只有少年认得,这和尚,名唤野雪。 野雪收了一双铁掌,站住身形,俯视着那伏在地上的少年。少年仰着头,一双泪痕未干的眼睛透着眉梢上留下的血迹,仰头望着这和尚。 “木小二……”野雪轻声说道,“你喊我,不能喊和尚,要喊师父,明白么?” 少年在哽咽中笑了一声。 “知道了,和尚师父。” 野雪笑着摇了摇头,缓缓蹲下身子,近了木小二的身前,伸出那铁巴掌,拍了拍他的脑袋,又轻轻为他拭去了脸上的血迹和泪痕,轻声道:“你的刀,我修好了。你先试试,若不好用,师父将来为你重做一把。” 木小二望了望那刀,扑哧地笑了:“修成了什么样子,似根晾衣服的木杆子,上面插了把菜刀。” “你不喜欢么?那我回去再修修……” “不,我的刀就是这样,修得跟以前一模一样。” 一对师徒,相视一笑,却似一对父子般。 “和尚!”一个工头对野雪喝道,“你拜了我家码头,怎么还打伤我家兄弟!” “大师!”那断指的工头也高喊道,“你不是要查工棚的凶案吗,那绑在树上的就是凶案的犯人!” “弟兄们不要怕!”又有别的工头喊道,“我们这么多兄弟,还打不过他一个和尚不成!” 野雪沉默了片刻,转过身,望向了那喧闹的众人。他转过身的一瞬,人群刹那间安静了下来。 “刚才,是你们欺负我徒儿么?”野雪低声喝着,眼中露出了可怖的凶光。 众人心慌,握紧了手中的兵器,壮着胆子围作了一圈。 “和尚,这是码头上的事,你可别多管闲事!”他们心虚地喊着,步子却分明在向后撤去。 “和尚师父,他们人多,你能打赢吗?”木小二拉着野雪的衣服,轻声道。 野雪的嘴角露出一抹笑意:“今天正好让你见识见识师父的真本事!” 风声骤起,火光惊逃。 和尚的身影如鬼魅般冲入人群,激起了一片波涛。可怜这些工头伙计,空有一众弟兄,却被一个和尚杀得如入无人之境。喊杀一句,便见修罗杀到;惊叫一声,就遭恶煞奔袭。一掌落时,拍折了几支大锤长柄;一掌起时,打断了许多肋骨鼻梁。地上泥土翻飞到半空,半空中人影纷纷落地,只听得惨叫阵阵,却竟然抓不到野雪的身影。 木小二呆呆地看着这和尚一个人杀得那些工头伙计人仰马翻,只感觉眼前这一切仿佛是一场梦境。野雪那望不清晰的身影,仿佛就是他对侠客所有的幻想,却也是他永远也触不到的梦。 即使强如野雪,也不过是码头上讨着生活的胖大和尚;强如江月容,也只是委屈在破庙里的孤儿寡母;强如他自己的母亲,身上也从不曾看到那些传说中江湖侠客的快意洒脱。 想到这里,木小二的眼神却渐渐黯淡了下去。 “徒儿,你师父这武艺如何?”野雪狂笑的声音,不知从什么方向传来。 木小二含着泪,高声答道:“师父这武艺,是个真正的侠客。” 第六十七话 破绽 武昌城南的老树林,被一个和尚搅了个天翻地覆。 在那些惊慌失措、草木皆兵的人群中,却有一个老伙计缓缓退到一株老树后,借着夜色藏住了身形。 这片人群中,只有他一个人的眼睛,跟上了那和尚的身形。一个胖大和尚,竟能有这般灵活的步法,又能打出力道惊人的铁掌,让这老伙计也暗暗称奇,不敢轻易上前对敌。 想不到,武昌城里还有这样的高手。老伙计皱着眉头,缓缓脱去外衣,露出了一身壮硕的肌肉,和密密麻麻缠绑在身上的绳索。 他望了一眼那靠在树干上虚弱无力的龚爷,恶狠狠从鼻中呼出一口浊气。 这帮乌合之众果然靠不住,最后还得由他亲自出手。他愤愤想着,估摸了一阵距离,盘算着偷袭和逃脱的线路,抖了抖手腕轻甩起了那绳索前端系着的铁坨。 忽然,他的身后传来了一阵响动,让他心头一惊。 “谁!”他靠着老树,转过身形,紧握着那绳索铁坨,向那阵响动望去。 夜色下,一个人影缓缓走近。那人影的手上,一柄长刀映照着莹莹火光,却散出一股寒气。 老伙计手中一紧,低声喝道:“江月容?” 人影停下步子,摆开了长刀,像是应答了他的话。 这下却有些棘手了。老伙计心中算计着,那和尚是个不易对付的角色,如今又碰上这个有些宿怨的江月容,自衬以一敌二恐怕占不了便宜。 这时候,不是和江月容一决胜负的时机。 这老伙计还未说话时,却是那江月容轻声道:“信使莫慌,今夜你我不是敌手。” 老伙计微微一愣,手中兵刃却不肯松懈,只暗暗问道:“你不是来救龚爷的么?” “信使怕是误会了。”江月容的声音中,带着一丝笑意,“我从来不是为救这地痞,只是想借他引出江门刺客罢了。” 这话说得合情合理,终于让老伙计舒展了些许眉头。 “这么说,你是来等江门刺客的?” “正是。”江月容按下长刀,低声道,“你我各有目的,又何必要刀兵相见,反乱了自己阵脚呢?” 老伙计哼笑两声,放下了手中兵刃,冷冷道:“总算你不是莽撞之人。” “说来……”江月容将长刀反手背到身后,轻轻探步走到这老伙计身边,附在他耳畔道,“我今天细细思索了一日,忽觉信使昨夜所言,其实颇有道理……” 老伙计一惊,嘴上却不露声色,只是悄声道:“这话怎么说?” “昨夜是小女子太鲁莽了,得罪了信使大人。”江月容轻声道,“今日想了许久,却想通了。我的目的,是为了报仇。可我几次三番与江门交手,从未讨得半点便宜。湖广江门,不是浪得虚名。单凭我的功夫,若要报仇,还是欠了火候。但信使的武艺奇绝,力道更在我之上,天王麾下又有能人无数,各怀绝技。我想,若能有信使和天王相助,才是我报仇最好的机会。” 老伙计默默听完,却在心底一阵困惑。江月容这是打的什么算盘,昨夜对我动了刀,今日却又主动示好,这变化未免太快了。他不敢轻信,便试探道:“你是想让我今夜助你与江南鹤决战?这却麻烦。我受天王之命才来的武昌城,今夜杀了龚爷回去向天王复命才是正事。你与江门的恩怨,与我又无关系,为何要牵扯到我身上来?若误了天王所托,我岂不是得不偿失?” “武昌城里的天王信徒,都是江门杀的。你杀了江南鹤,也是大功一件,天王也会高兴的。” “但若你我二人合力也胜不了江南鹤,我岂不是将自己陷于险境,还为天王惹来了江门这对头?” 江月容沉吟了片刻,听气息似乎有些慌乱,这却让那老伙计心中暗暗得意。 “信使所言,也不无道理。”江月容仓促道,“那不如,我且不急于今日与江南鹤决战。请信使带我南下,去见天王。我是吕家村唯一的留存,也是武昌城里最后的天王信徒。我愿为天王效力,你也是大功一件,如何?” 老伙计却冷笑了声,道:“昨夜我问你时,你却不是这么说的。这才一天,便改了口,未免太快了吧。江月容,我毕竟是老江湖了,你瞒不过我。” 江月容的呼吸声陡然一乱,老伙计知道这句话戳中了江月容的破绽。 “说吧,江月容……”老伙计冷冷道,“你真正的意图,究竟是什么?” 江月容却低垂下眉眼,身子一软,连那面纱也遮挡不住满面颓然。 “实不相瞒,我有一事,想求天王相助。”她有些无助地说道,“我有一个尚在襁褓的孩子,她是我在这世间唯一的牵挂。但与江门为敌,是九死一生的事情,我自己也不敢说能活着报了这血海深仇。我若死了,这孩子孤苦无依,要靠谁去养活?每想到这孩子,我便觉心痛难忍,不知如何是好。” “你是想让天王,收留你这孩子?”老伙计说着,心里却暗笑——纵有这般武艺傍身,江月容毕竟还是个小女子,妇人之仁,不似大丈夫那般心狠手辣。 “小女子唯有此事,是舍不了的牵挂。”江月容说着,竟似乎要落下泪来。 老伙计寻思了片刻,终于笑道:“好说,我带你去见天王,收你做我们的姊妹,帮你养活这孩子便是。但你要记得,天王助你报仇,你也当为天王出力。” “谢过信使大人。”江月容压抑着欣喜,悄声行礼,却忽然又皱起了眉头,道,“只是,还有一事,在小女子心中也是个心结。” “但说无妨。” “我的丈夫吕良,那天死在了吕家村。”江月容的声音里,带着隐隐的哭腔和恨意,“我曾在丈夫的尸体前发过毒誓,必要亲手为他复仇!那个人杀了我的丈夫,所以他的命,请天王一定留给我来了结。” 听到这里,老伙计却轻声笑道:“这有何难,到时我们破了江门,生擒了江南鹤,绑好送给你便是了。” 话音刚落,这老伙计突然脸色一变,心中暗叫了一声“不好,被她套了话了”! 他顾不得其他,急忙横身跳出那老树。这身形刚动,江月容腰间的短刀便如霹雳惊雷般杀到,划过这老伙计的腰间,留下了一道浅浅的伤口。刀势不收,从右下往左上猛地撩起,竟把那株老树削去大半皮肉,在夜色中一晃,轰然倒了下去。 那些乱斗中的众人,被这动静一吓,发出一阵慌叫。定睛看去时,却见那倒下的树旁,有两个人影。 老伙计望着那半截树干,摸着腰间的皮外伤,心中惊骇——若不是他机灵,这一刀已把他砍作两段了。 “你这是做什么?”他佯装出困惑的表情,向江月容低声质问道。 江月容却把长短刀都摆开到身前,冷冷答道:“我从没说过杀吕良的人是江南鹤,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她这句话,冷若冰霜,先前的柔弱和慌乱都刹那间消失无踪——原来那些言语,全都是为了诱这老伙计进套而做出的戏! 第六十八话 真相 两三个月前,夏末秋初。 秋收的时节近了,武昌城外的吕家村的家家户户也都忙碌起来了。 这天,却有一个外地人,循着村外神龛的指引,找到了这个村落。 村里有个书生,推着一辆破旧的独轮车,正要向城外荒山里走去时,被那外地人喊住了。 “小兄弟,这里可是吕家村?” “正是。” “一年前,有个姓洪的秀才曾来这村落里住过几日,你可记得?” “噢,我记得。那洪秀才是个好人,村里人到现在还时不时谈起他呢。” 那外地人笑了笑,道:“我叫黎仁祖,是那洪秀才的同乡。他要我来武昌城外,寻着吕家村,带来些谢礼。” “洪秀才太客气了。” “未请教小兄弟名姓?” “在下吕良。” “吕兄弟,你可带我去这村落的长老家么?”外地人轻声问道。 村子深处,一家院落里升起了袅袅炊烟。 村落里原本不多的十几户人家,全都聚到了这院落里。那个叫黎仁祖的外地人,被众人推到了客席的位置上。这场宴饮,直到天色暗沉了,才在火把油灯的映衬下渐渐散了。 人静时,只剩下了村里的长老与黎仁祖还在酒桌上对饮。 “老人家好酒量。”黎仁祖望着已经微醉的长老,轻声笑道,“想不到吕家村是一个这么好客的地方,难怪那洪秀才对此处赞不绝口。” “洪秀才是贵客,你代洪秀才来的,自然也是贵客!”长老借着酒劲,兴奋地拍打着黎仁祖的肩膀,“自从洪秀才来过这吕家村,给我们讲了那些洋菩萨的事,我们每天都去那洋菩萨庙里拜火烧香,从没断过。有了那洋菩萨保佑,今年眼看就是个大丰年,村里各户的收成都可好呢!大伙前不久还说着,等收了粮,要备份礼给洪秀才送去……” “老人家,是真心想谢那洪秀才?” “那是自然,洪秀才那可是个神仙转世,咱们吕家村里可是修了多年福分,才能修来这么个人物呢!” “这便好。实不相瞒,老人家,我这趟来是有个话要代那洪秀才向您问问。”黎仁祖笑着,把嘴凑到了那长老耳畔,“洪秀才如今遇上些难处,需吕家村出些力……” 夜色下,火光一动,惊得院落中的光影躁动起来。 黎仁祖一番耳语过后,长老的脸色突然从醉意微醺变成了惶恐不安。他急忙跳起身子,摇着头道:“这可使不得,万万使不得!” “老人家,何必慌张。你也说了,洪秀才可是神仙转世,自有满天神佛庇佑……” “这件事若做了,是要诛九族的!”长老压低了嗓音,却压不住那一腔惊惧,“我们吕家村,都是本分人,从没指望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只求过太平日子便好。洪秀才若缺些粮食米面,想找我们借些,我们自然借得。可……诛族的事,却怎么做得!” 黎仁祖望着长老那惊慌的模样,脸色渐渐平静了下来。沉吟良久,他忽然又露出一张笑脸,对长老道:“今日是我醉酒,说了些胡话,望老人家不要见怪……” 那夜,黎仁祖独自离开了吕家村,长老没有迎送他。 离开时,他听到早晨遇到的那书生家里,传出了女人和孩子的声音。 听起来,是那书生在向自己的妻子讲述着今日宴会上的热闹。 “这般热闹,你却不让我去……”那妻子有些娇嗔地说着,听上去却没有半点愤恨,反像是在调情。 “你毕竟是偷跑出来的丫鬟,我怕你被主雇家找到嘛。”书生轻柔的嗓音,像是在呵护着一件精美的瓷器。 那天吕家村的宴饮后,黎仁祖却没有离开这地方。他藏身在吕家村外的竹林中,等待着每一个与村民暗中交谈的机会。他原本以为,吕家村不过是些好骗的山野农夫,纵使那长老不愿为天王出力,这些村民却未必都是如此。他却未曾想到,这村落里的人,原来都是胆小怕事的家伙,一听到黎仁祖说出天王的大计,一个个都吓得魂不附体。不过几日,这个村落竟无人敢与他交谈了,甚至一看到他便只管跑走,如避瘟神。 黎仁祖意识到,自己犯下了大错。这地方是武昌城,不是那民乱不止的两广之地。武昌城的百姓,早就习惯了安稳太平的日子,不会像两广的山野农夫那般轻易便能策反。 还不了解此地虚实,便将天王大计透了出去,简直愚蠢至极。若这些村民中有哪怕一个人将这事捅到了官府,那便是黎仁祖一人坏了天王大事。 黎仁祖最担心的事,似乎真的开始发生了。有会中兄弟给他带去消息,说湖广一带有一个姓曾的丁忧侍郎,开始招兵买马,对会中兄弟有动作了。他甚至听说,武昌城中最强的刺客门派,在消失三年之后又开始了活动,这也是那曾侍郎的所为。 黎仁祖悔恨不已,但他心中明白,这件事必须由他解决。 终于,深夜无人的竹林中,黎仁祖横下了心。他写了一封密信,将这吕家村中的每一个人都写作了密谋造反的乱党,把他泄露出去的天王大计全都扣到了这些村民的头上。 几天后,吕家村遭到了江门刺客的突袭。血色遍野,火光冲天。 村外竹林间,黎仁祖的眼睛冷冷地盯着那惨状,却面无表情,只似寻常风景一般望着。 倒是江门门主江南鹤的铁指功,让他微微皱了皱眉。这铁指,力道雄劲,快如闪电,只一击便将那唤作吕良的书生击杀了。 黎仁祖暗暗揣摩着,若真与江南鹤亲手对敌,恐怕天王手下任何人都没有必胜的把握。此人却成了天王的对头,可惜可叹。 他正想到这里时,却忽然望见村外有一个女人向吕良奔来。那女人的步法和身形,绝不是一个寻常女子!黎仁祖瞪大了眼睛,望着一个女子仅凭两粒石子便杀了三个江门刺客。她抱着吕良的尸体在火光中哭泣,黎仁祖的心中,却忽然有了一个计策—— 杀人,有时并不需要亲自动手。要杀江南鹤,或许该从这个女人着手。 第六十九话 生死林(一) “和尚师父,那家伙是恶人!” 入夜时,武昌城南老树林中,木小二指着断树边的一个人影,向野雪高声喊着。 “那家伙要拉龚爷造反,龚爷不肯,他便打伤了龚爷,还要杀我!” 木小二的喊声,让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向了断树边那个身上缠满了绳索的老伙计。 “大师,是他怂恿我们来杀龚爷的!”人群中,断指工头仓皇地喊道,“他可不是我家的伙计,我不认得他!” “也不是我家的伙计!” “我也不认得他!” “他到底是哪家码头带来的!” 人群中的喊声起伏,都纷纷撇开了与这老伙计的关系。却是那龚爷哈哈大笑,高声喊道:“他哪家的伙计都不是,他是拜上帝会的信使,名唤黎仁祖。几天前,他找到我,要我逼各家码头起事,趁新任知府未到,在这武昌城里造反!他是来为两广反贼招兵买马的!” 众人一惊,急忙退出几步,把那黎仁祖的周围清出了一片空地。 黎仁祖将手中绳索铁坨甩开,无暇顾及四周围阵阵骚动,只死死盯住了眼前的江月容。 江月容的一袭黑衣隐在了夜色中,只有两柄长短刀摆在光影间,散着阵阵寒意。 “江月容,你真要跟天王撕破脸吗?”黎仁祖压低声音,试着问道,“想想你的孩子,想想吕家村受过的圣音。你的仇人,可不是天王,是江门啊!” 江月容却哼笑了一声,把长刀指向了这个满嘴谎话的恶人。 黎仁祖说他晚到一步,没能救得吕家村。若真的到晚了,却如何知道吕良是被江南鹤亲手杀死的?必定是黎仁祖撒谎,他当日就在吕家村,亲眼看到江门行凶。 黎仁祖知道江月容的名字,可江月容几番言语试探,却发现黎仁祖并不知道江月容与江南鹤的关系,可见黎仁祖与江门没有暗中勾连。既无勾连,他又怎会知道江门那日要偷袭吕家村,又怎会恰巧当天目睹吕良被杀? 吕良只是个寻常百姓,吕家村外人都不大认识他,更何况黎仁祖是一个外地人,他又如何知道吕良是谁,更如何知道杀吕良的人是江南鹤? 江门受朝廷密令尽屠吕家村村民,朝廷却又为何将整个村子都视作反贼?吕家村百姓都是老实本分之人,怎么会遭致朝廷如此恶意? 黎仁祖曾对江月容说出了“吕家村叛徒”之语,这却给江月容提了个醒——若是有故意设计,向朝廷透露了假情报嫁祸吕家村,朝廷密令便可以解释了。既然江月容自己不是这个叛徒,而吕家村的十几户人家也尽数被诛,这个叛徒便很可能是曾在吕家村住过,却又在江门突袭前离开的人。江月容记得,那次灭村前不久,村中曾招待了一个洪秀才的同乡。这个洪秀才就是天王,那么这个同乡,便应是天王麾下之人。武昌城中属天王麾下的,就只有这个能在当日亲眼目睹吕良被杀的黎仁祖。 看黎仁祖对龚爷拉拢不成便杀人灭口的做法,不难想象,吕家村所遭受的厄运,也不过是源起于黎仁祖的策反不成。一切悲剧的源头,都在黎仁祖一人身上! “是你诬告吕家村,才害了全村人被杀。我今日寻的仇人,不是天王,是你黎仁祖!”江月容的眼中,露出利箭一般的凶光。 黎仁祖心惊,退开两步,摆开架势,心中懊丧道——这武昌城的事,总是办得不顺,今夜脱了身便索性赶回天王处去,不要再在此地多做纠缠了。 野雪拨开喧闹的众人,往前迈开几步,向那黎仁祖看去。他隐约望见黎仁祖的身前断树边还有一个人影,虽望不清晰外形容貌,却能见到一长一短两柄刀刃在火把映照下闪着光泽。 那长短刀,野雪认得。他见这长短刀对那黎仁祖摆开了架势,便相信木小二所说绝非虚言——那双刀柳亦隆是如何侠士,他早已见识过了,凡他摆开双刀应对的,必定都是真恶人。 “柳公子,城东破庙一别,许久不见了!”他慨然大笑几声,也对那黎仁祖摆开起手式,高声喊道,“今日野雪能再与你联手对敌,也是件幸事!” 柳公子? 这话让木小二和龚爷一愣,也让黎仁祖心中一阵诧异。 “和尚,你怕不是认错人了?”龚爷向野雪喊道,“那是个姑娘,也不姓柳,你怎么称她柳公子?” 是个姑娘?野雪一愣,寻思片刻,恍悟道:“莫非是那柳公子的师妹?看你用这兵器,想必是同门吧!你师兄柳亦隆对我曾有救命之恩,今日我便与你联手对敌,也算是答谢你师兄这恩情了。” 黎仁祖闻言,嘴角一抽,露出了一丝阴险的笑意。 “和尚,我不知你说的柳公子是谁……”他高声喊道,“但这姑娘怕不是你那朋友的同门!她叫江月容,是个刺客!” 江月容三个字,让野雪心中一震。 他清楚地记得,初次与柳亦隆见面时,柳亦隆曾说,他来武昌城,就是为了杀江月容!可如今,柳亦隆许久不见踪影,那一双长短刀却握在了这个江月容手中…… “木小二,那姑娘是你新师父吗?”他压抑着心中惊骇,低声向木小二问道。 木小二点头道:“是!就是她教了我那招刀法。” “她用的就是现在拿的这长刀?” “就是这柄刀,形制古怪,所以我记得清楚。” “她的名字,果真是江月容?” “对,就是那个身上背着三百两赏银的江月容。” 野雪圆睁起怒目,凶恶地向那人影望去。 “江月容!你手里的刀是哪里来的!”他忽然大喝道。 这一声惊雷般的呵斥,莫说这一圈众人,就连这老树林都为之一颤。 江月容心惊,却不敢答话,怕自己的声音被野雪认出来,便只在树影下沉默着。 却是那黎仁祖,发出了一声哼笑:“和尚,你口里说的柳公子,莫非是一个叫柳亦隆的少侠?” “你认得他?” “我不认得,却知道他下落……”黎仁祖故意提高了语调,高声喊道,“半个多月前,柳亦隆死在了城北沙湖道!” 第六十九话 生死林(二) 滚滚江声从远处奔袭而过,惊扰着沙尘落叶在人群中呼啸。火把的光影在老树林间四散奔逃,却逃不出这布满天地的暗夜。 野雪的铁掌随着江声颤动着,一双眼睛却在光影间紧闭。过了许久,他再睁开眼时,望见的是木小二在不远处茫然无措的神态。 “和尚师父!黎仁祖才是恶人!”他向野雪喊道,“若不是江月容,昨夜我和龚爷都已死在黎仁祖手上了!和尚师父,你可要明辨善恶啊!” “明辨善恶……”野雪咬进了牙,将一双凶恶的眼神望向了断树前的两个人影。 江月容后撤了半步,将一柄长刀横在了身前。黎仁祖冷笑一声,侧过身形,让出了野雪和江月容之间的通路。 野雪大喝一声,身形化作一阵疾风,向那断树前杀去。黎仁祖听得身后动静,伏下了身形,只等野雪和江月容一交手,他便趁乱逃脱,今日这一劫便躲过去了。可他仔细一听,身后那股风竟是直奔他而来! 黎仁祖心惊,急忙跳开身形,在半空中转过脸,却见一双巨掌朝他身上打来。那巨掌卷挟着强风,迅猛有力,似惊雷乍起!黎仁祖却无暇赞叹,只甩动手上绳索,往这巨掌后掷去一只铁坨。 野雪双掌正要扑出,却见一道黑影从自己身旁卷来,隐隐有开山劈石的力道。他暗暗吃了一惊,急忙停住身形,往后一撤。铁坨从野雪眼前掠过,轮转一圈,又回到那黎仁祖手上时,黎仁祖刚好双脚落地站稳,向野雪摆开了架势。 好古怪的功夫!野雪在心里暗叹。 黎仁祖收了铁坨,见野雪竟毫发无伤,心里一紧。想不到这和尚看着体型胖大,竟然有如此迅捷的身法。 “和尚,你干什么!”黎仁祖喝道,“你看清楚,她才是江月容,是杀你朋友的凶犯!” 野雪摆开掌势,冷冷答道:“我与江月容是私人恩怨,与你却是大义之敌。大义重过私情,今日宁可放过江月容,也不能饶了你!。” 说完,他冷冷瞥了江月容一眼,压低声音道:“今日看在木小二的面上,放你一马。待收拾了黎仁祖,我自会去找你算账!” 江月容放下了长刀,却不发一言,只藏身在断树影下,低首向野雪点了点头。 “和尚,这便是你找死了!”黎仁祖长啸一声,索性放下了那些算计,把绳索舞成几道螺旋,层层护住了他的身形。那铁坨被绳索力道牵引,腾在半空上下游移,竟似活物一般,瞄向了野雪。 林中众人被这气魄所镇,连野雪也在心中暗暗惊骇。 “和尚师父当心!”木小二仓皇喊道,“那铁坨碰不得!” “和尚,纳命来!”黎仁祖话音刚落,一只铁坨便如毒蛇开颚,猝然向野雪扑袭过去。 野雪见那铁坨来势凶猛,不敢正面抵挡,急要闪避,却没想到那铁坨动如闪电,眼看便要在肩头上中一招。野雪却也不是平庸之辈,把一只铁掌蓄足了力道,急往肩头前拍去。这只铁掌不偏不倚,正打在那飞来的铁坨一侧。 野雪这铁掌,是几十年功夫凝炼而成,能徒手拍断一块石板。若是寻常兵器,被野雪这么一拍,纵不致碎成粉末,也要损个棱角。可黎仁祖这铁坨被层层绳索蓄了七八轮力道,打来时已如奔雷一般,纵受了野雪这一掌,也只是略微偏转了方向,擦着野雪肩头飞过,被黎仁祖手上一甩便又轮转回了他的身前。 野雪收了这掌,竟觉这掌心疼得有些麻木——他这双掌,已经许多年没这般痛过了! “好和尚!”黎仁祖癫狂地吼叫着,“天下能接我这铁坨的可没几个,我敬你是个豪杰,要对你用真功夫了!” 那铁坨在他头上轮转一圈,便又往野雪身上打去。野雪眼里看得清楚,这铁坨再袭来时,力道又蓄了一层,来势更是凶悍了。他不敢再轻易用掌去碰,急跳开身形,躲开了这一招。黎仁祖却不给野雪喘息之机,铁坨还未落地便又被他抽回身前,再绕头顶轮转一圈,又向野雪打去。野雪只见得这铁坨每转一圈就加一层力道,又是连番打出,不作停留,力道只会越打越强。他只得一边闪避,一边暗暗赞叹,这功夫着实古怪,不好对付。 黎仁祖对着野雪连放了七八招,虽逼得野雪无还手之力,却没有一招伤到野雪,次次都被他以灵活的身法避让过去。黎仁祖的后背前额上,开始渗出汗了。这和尚身形如鬼魅般,无论那铁坨如何追加力道都打不着他。可这铁坨挥舞起来,每加一层力道便多费一分力气,挥舞得越久便越难坚持。黎仁祖毕竟年纪大了,体力不比从前,怕这铁坨再挥舞不动几轮,力道就要衰竭。此刻他虽能凭着这绳索铁坨的功夫压制那和尚,但等他累了,便要换那和尚出手打他了,他却如何抵挡得住。 眼见打不中野雪,黎仁祖心中算计又起,瞥了瞥身边,嘴角暗暗一笑。 “小孩,你先受死!”黎仁祖大喝一声,忽然将那铁坨调转方向,朝木小二打去。 这铁坨,已蓄了十几层力道,只见光影,听得风声,却竟看不清那铁坨的模样了! 一道光向木小二打来,他却哪里来得及做出分毫反应,只呆呆站在原地,瞪着眼睛,还不知要发生什么。 野雪望见,哪里来得及去救,连那呼喊声都还在嗓中,未能发出。 却是一道黑影,提着一柄长刀,如鬼影乍现般忽然落到在了木小二身前。 一柄戚家刀被这黑衣人摆到身前,双手持握,左手握在刀柄,右手却攥住刀柄后端,如风车般轮转起来。戚家刀那修长浑重的刀身,随着这右手的轮转,也似风车般卷起一阵沙尘,在那飞来的铁坨前旋成一面闪着光影的铁盾。 铁坨砸在这旋成的铁盾上,力道却被转动的刀身消解,绳索又被那刀身缠绕,竟卷进了这风车般轮转的刀身里,反将那轮转的力道沿着绳索向黎仁祖传去。 长刀力道打入那翻飞的绳索中,如一柄利剑刺透滨纷落英。绳索上那些凌乱的力道被阵阵弹开,竟破了黎仁祖那铁坨奇功! 黎仁祖死死扯住绳索,稳住身形,望见木小二身前,江月容也按下了长刀。那铁坨被绳索层层缠绑在长刀刀身上,失却了所有力道,只是一块废铁而已。 “关中刀法!”黎仁祖惊骇道:“谁教你的这刀法!” 四位兄弟所教。江月容在心里默默答道。 第六十九话 生死林(三) 黎仁祖扯住绳索,江月容攥紧长刀,两相角力,竟各自不能动弹分毫。 野雪站到黎仁祖身后封住了他的退路,那些工头伙计们又在外头围成一圈叫骂,直把所有罪责都推到这老伙计头上,催促野雪早下杀手。 黎仁祖本已不剩多少力气,勉强与江月容相持便是极限了,若再被野雪从身后打来,当无半点还手之力。他自衬,这条性命怕是要丢在这老树林中了,不由心口一沉。 “各位码头兄弟,我与你们无冤无仇,还替你们出谋划策,你们却不救我,反教这些恶人杀我?”他绝望地呵斥道。 “若不是你暗中挑唆,我们怎会与龚爷和这大师为敌!”那断指工头一声长喝,引得林中众人应声附和。 “和尚,我与你又有什么仇怨,你要与你仇人合力杀我?”黎仁祖又仓皇喊道。 “你坏了武昌城太平,对我徒儿出手,将来还要祸乱天下。我打你不是为仇怨,是为大义!”野雪说着,迈开大步向黎仁祖走去。 “龚爷!天王救世人,天王救天下!你我是同教兄弟,替我求情,救我一命吧!”黎仁祖只顾求救,惶惶如丧家之犬。 “我的命,不是天王救的。”龚爷虚弱地靠着老树干,轻声笑道,“信使大人得天王那般宠信,自有天王救你,求我做什么?” 黎仁祖听得身后野雪的脚步越来越近,仓皇地四处张望,却寻不到一个出路,那目光最终只得落到了身前的江月容身上。 “江月容……”他的声音颤抖着,“放我一马,求求你……我没有害过吕家村,我想过救你们的……我来武昌城,是要带你们去圣主之国的,本无恶念……你相信我,今日放了我,我带你去见天王,我带你去见圣主!” 江月容却只是沉默着,手上力道丝毫不减,只留一双眼睛冷冷地盯着黎仁祖。 “江月容!”黎仁祖忽然疯了一般吼道,“你三番五次坏我好事,每次我算漏的都是你!你这灾星,你这祸害,你这克死身边人的瘟神!今日我便与你同归于尽,也好让天王少个对头!” 他歇斯底里地怒喝一声,忽然松开了手中绳索,借着那绳索上紧绷的力道,纵身一跃,向江月容猛扑过去。 江月容将长刀竖起,刀刃对准了黎仁祖的胸口,只等他撞上前来。她看到,那黎仁祖的面容早已没了神智,好似一只饿极了的猛兽,眼中只有单纯的杀气。 一声枪响。 疾风从不远处的树梢上卷来,重重砸到了黎仁祖肩头。黎仁祖还未来得及动作,便被一阵剧痛裹挟,在空中翻转了半个身子,重重跌落到泥土地上,不能动弹了。 江月容心中一紧,转身望向那枪响处。 树梢上,却传来了石老三的声音:“大和尚,我打中了吗?” 原来这天入夜时,野雪和石老三在城中寻不到木小二的踪迹,却望见码头上的伙计们成群结队往城南的老树林去,惹起了他们的注意。 “石老三,你做件事。”野雪吩咐道,“趁天还没黑,你赶紧去一趟李家铺子。” “去做什么?” “昨日我们搬来的洋枪,你去借一支,带来树林里寻我。” 野雪说罢,便远远跟着那些码头伙计,也往老树林里走了进去。 石老三到了李家铺子,说明来意,掌柜的本不愿意借。却是那李老爷,听说野雪借枪是要去寻徒儿,便送了一杆给他。 “这洋枪,我已帮你上好了弹,却只有一发而已。”李老爷低声叮嘱道,“这一发打完,这枪便是根木头棍子,没什么用处了。你可千万记住,这一枪,不到紧要时候不能开。” “可是……”石老三迟疑道,“若只能开一枪,今夜用完了,这枪留着也没什么用处了。我看,等用完了,还是还回来好了。” “这倒不必。”李老爷笑道,“若你今后还想用这枪,拿着它来我店里,我给你装弹便好。但洋枪这东西,一次只能开一枪,你可得省着用。” 石老三取了那杆枪,用麻布包成一个包裹,急匆匆跑去了老树林中。到树林里循着嘈杂声音找到野雪时,天已经黑了。 野雪趁着人群嘈杂时,借夜色遮掩,拎着石老三爬上了一株树梢。石老三躲在这树梢上,取了那麻布,把一杆洋枪对准了火把映照下的人群。 “石老三,你记着。”野雪低声道,“一会我打将进去,你就在这树梢上盯着。若我打得过,你便不需动作。要是万一看我打不动了,你便开一枪吓住这些人,我去救了木小二出来便跑。” “哟呵,大和尚,原来你也有怕打不过的时候啊。”石老三悄声笑道。 “我又不是莽夫,总得留个后手嘛。”野雪说完,翻下树梢,取了木小二的那杆粗略绑起来的长刀,向人群中心扔了过去。 石老三在树梢上伏着,眼见野雪在人群中杀得如入无人之境,似看戏一般悠闲。他早看出,这些码头伙计不过是欺软怕硬、摆摆架子罢了,真打起来哪里是野雪的对手。却不料,这戏看到一半,前头又出来两个人影,砍断了一株老树。那两个人影,一个是木小二口中的恶人,一个是拿着柳亦隆兵器的刺客。石老三心里,却慌张起来了。 “大和尚,你可别胡来啊……”他在树梢上小声嘀咕着,“一下子跑出来两个敌手,我这洋枪里可只有一粒弹丸——你告诉我要打哪个啊?” 野雪似也犹豫了一阵,终于朝那黎仁祖打去。 “大义重过私情,今日宁可放过江月容,也不能饶了你!”野雪这声大喝,明面上是说给黎仁祖听的,暗地里却是说给石老三——那杆洋枪,且先不用管江月容,只盯着黎仁祖便好。 石老三望着黎仁祖用那古怪兵器把野雪逼得四处躲闪,他却迟迟不敢开枪。野雪已在心中暗骂,石老三却只是犹豫着,因为他看到,那江月容遁形于暗处,迟迟不动身手,不知是什么盘算。若江月容是要等着野雪受了伤,再来坐收渔翁之利,那时石老三这枪才是野雪的救命枪呢! 再望见江月容出手救了木小二,石老三脑中才恍悟过来——江月容的目标,也是黎仁祖。她肯救木小二,便不是野雪之敌了。 这么一来,该打谁,便终于清楚了。 黎仁祖向江月容跃出身形时,石老三枪口便是一响。只要打落了那黎仁祖,今日这困局,便算是破了。 “大和尚,我打中了吗?”他长出一口气,只道今日这事,总算做得完满了。 第六十九话 生死林(四) 黎仁祖倒在泥地里,不再动弹。 江月容松了一口气,正要前去查探黎仁祖是否已断了气时,野雪却走到了她面前。她猛然心惊,急忙要探起长刀,那刀身却被绳索缠绕,慢了半招。江月容的左臂刚举到一半时,野雪巨掌探去,抓住了那戚家刀刀身,将这柄长刀按在腰下。江月容自知单臂角力不是野雪对手,右手急摸到了腰间短刀上,眼睛盯住了野雪的肩头。 野雪却不出招,只是冷冷按着那刀身。 “刚才是你救了我徒儿一命……”野雪低声道,“这份恩情,我野雪记下了。今日我不与你对敌,但我要个说法——你手里这长刀的主人,双刀柳亦隆,是不是死在你手上?” 江月容只抬眼望着野雪,没有发出半点声音,目光中却掠过一丝忧伤。 野雪等了许久,却等不到江月容的回话。他的手紧紧握着那戚家刀,心中犹豫都化作一股强劲的力道,在那刀身上横冲直撞,把长刀逼得也微微颤抖起来。 “龚爷,你没事吧!”江月容的身后,野雪看到木小二急匆匆为龚爷解着麻绳,“江月容,这绳子太紧,得借你刀劈开!” “大和尚!”石老三也在远处树梢上喊着,“我下不去树,快来救我!” 野雪叹息了一声,手里力道一紧,把那柄长刀提到了身前。野雪的臂力大得不可思议,江月容虽尽力压着长刀,却拦不住野雪似不费力气般把那长刀提起。 野雪看了江月容一眼,伸起另一只手,搭在这刀刃上。 江月容只道野雪终于要出招了,右手微微将腰间的短刀抽出了刀鞘。 野雪却只是扯开了那缠绕在刀身上的铁坨绳索,把一柄戚家长刀解脱了出来。 “江月容,我今日放了你。但若柳亦隆真是死在你手上,下次见面时,我不会留手。” 说罢,野雪那手一松,江月容终于扯回长刀,退了两步才稳住了刀身上的力道。 她望了野雪一眼,不做言语,只转过身形,把一柄长刀照老树干上一挥。这招法看似漫不经心,那刀刃却精准地切断了龚爷身上绑的麻绳,未伤到老树干分毫。这功夫,妙到毫颠,也着实让野雪惊叹了一阵。 麻绳一断,龚爷的身子便向前瘫倒下去。木小二急忙过来搀扶,却只摸到龚爷那满身血迹。 “臭小子,把我解开做什么……”他虚弱地骂道,“我等会再犯烟瘾,你又得把我绑上。” “才不用呢!”木小二呛着泪笑道,“我这和尚师父力气可大了,到时候让他抓着你,可比那麻绳厉害!” 龚爷哑然失笑,木小二也跟着大笑。这二人的笑声,坦坦荡荡,似奔腾的江流一般。 “咱们怎么办?”那一伙工头伙计们,人人身上都带伤挂彩,这时候却不知该如何是好了。有的偷偷溜出了树林,盘算着今后就躲开这码头不回来了;有的还等着拍两句马屁,盼着这龚爷大人不记小人过;还有的,心里也没盘算,只望着别人怎么做,他便好跟着怎么做——就算做错了,那也是大家都做错了,龚爷总不能让那和尚把半个码头的伙计都打死吧。 正当人群中那断指工头不知是走是留时,他向四周一望,忽然惊叫了一声:“不好!那恶人没死!” 大伙还未来得及反应,便忽然见地上那铁坨绳索又似活物般动作了起来。 原来是那黎仁祖,不知何时爬起了身子。他肩头上虽淌着血,脑门上跌了一处磕伤,却都不是致命伤,只受了冲击,晕了片刻罢了。只怪野雪拦了江月容一阵,让那黎仁祖逃过了这劫。 “你们这些罪人!”满脸是血的黎仁祖神智癫狂,看来似乎是撞坏了脑子,“你们与天王为敌,违抗圣主之意,死后当永堕地狱,受万世灼烧,不得超生!” 他的神志虽癫狂,身上的功夫却没有半点生疏。那铁坨绳索舞起,也如黎仁祖一般癫狂着,向附近人群打来。 “不好!”野雪大喝一声,急忙跳开身形道,“大家快躲开!” 寻常人却哪里有野雪这般身手,只望见那铁坨飞来,不及反应,便被砸碎了天灵盖,把性命留在了这老树林中。 一时间,惨叫声此起彼伏,人群四散奔逃。 “石老三!开枪啊!”木小二拉过龚爷,躲到老树干后,对着远处树梢高声喊道。 “开不了!”石老三只躲在树梢,仓皇答道,“枪里只有一粒弹丸!” 这话音未落,黎仁祖那铁坨却蛮横地往石老三处飞打过去。只听得一声炸响,一株老树被铁坨砸得一晃,石老三猝不及防,从那树上便跌落下去。他一声惨叫,只道自己这下必定跌死了,却在半空中被一双巨掌接住。 “你这蠢贼,借了洋枪,怎么只装一粒弹丸!”野雪抱着石老三,低声骂道。 “你有本事,你会装弹吗?”石老三反骂回去。 那黎仁祖已神志不清,脸上血迹衬得面目愈加狰狞,只管挥舞着兵器四处乱打。只因这黎仁祖的招法似疯了一般,江月容无从判断那铁坨来路,更不敢轻易去接,也只好寻了个树干隐住身形,近不得半步。木小二和龚爷躲在那老树干后,却正是黎仁祖身边绳索舞动的地方,四周都是那铁坨的影子,不知从何处逃得出去,被困在了老林中央。最可叹是那些工头伙计,命好的还能跌跌撞撞躲过一阵,凡命不好的,都被铁坨光影一闪,便削去了性命,直把这老树林里变作了洒血的修罗场。 木小二护着龚爷,却不知该如何逃出此劫。他只看到,黎仁祖迈着踉跄的步子,挥舞着那被血色染红的铁坨,嘴里不清楚地唱着什么。 “天王救世人,天王救天下!”黎仁祖高喊着。 这歌声,让龚爷心中一紧。他望向了老树干一旁,见地里戳着那柄被野雪和尚扔过来的长杆刀。他又朝另一边望去,见泥间埋着那支被他扯下扔开的十字吊坠。 “木小二……”龚爷忽然轻声道,“你想不想知道,龚爷我过去有多威风?” 木小二一惊,回头望去,却见到龚爷的脸上露出了狂野的笑容。 第六十九话 生死林(五) 老树林中,光影凌乱。 一个人影,忽然向黎仁祖身后冲杀过去。 “龚爷,回来!”木小二凄厉的嗓音从人群的惨叫声中刺出,直冲天际。 黎仁祖扭头看去,却见一个浑身是血的罗刹恶鬼,挥着一杆细木长刀,如扑食的鹰鹫般腾空而起,直杀向他的面前。那罗刹鬼的面容,带着扭曲到狰狞的笑,竟似比黎仁祖更加疯癫! “天王救我!”黎仁祖歇斯底里地咆哮着,抽回绳索铁坨,直往那人影上打去。 那人影却不做半点闪避,只将双臂高高举过头顶。绳索抽打到他左侧胸口上,生生砸出一条血斑。那人影五脏一痛,口中涌出一腔浊血。那带血的嘴角,却高高扬起了一阵笑意。 黎仁祖正要抽回绳索,那人影却忽然把一只手臂撤下,将那绳索紧紧夹在了腋下。黎仁祖的绳索一抽,卷去了那人影几道皮肉,却也把那人影拖到了身前。 黎仁祖再抬头时,却见那龚爷癫狂笑着,在他身前高高举起了长杆刀。 “信使大人,我们同往地府去吧!” 长杆刀从天而降,直直朝黎仁祖头上砍去。 一声闷响,龚爷却看到,那长杆刀被翻转回来的铁坨击中,刀柄碎裂,刀刃飞出了老远去。 原来那铁坨顺着绳索力道,从龚爷身后绕了一圈,打回了他身前。 黎仁祖眼疾手快,抓住那铁坨,便往龚爷头上打去。 龚爷两目圆睁,却朝周围高声喊道:“所有人,趁机快走!” 这句嘶吼声刚落,他的脑袋突然一阵抽搐,几道血浆从铁坨前喷出,溅了黎仁祖半边脸去。 黎仁祖癫狂笑着,正要呵斥几句,那面容却忽然扭成了一片狰狞,发出一声惨叫。 火光中,却是龚爷疯癫似入魔一般。 黎仁祖打去的那只手,被龚爷狠狠咬在了口中。 那些被铁坨追打的工头伙计们,此刻才终于缓了一口气。他们正要四散奔逃,却不知是谁先停下了步子,向那缠在一起的龚爷和黎仁祖望去。渐渐地,又有人停下了逃命的步子,也向那方向望去。停步的人越来越多,直到片刻之后,所有人都朝着同一个方向看去。 “打他!”忽然有个伙计高声喊道。 “打他!”有人附和着那声音喊道。 “打死他!”整个老树林里,转瞬躁动起来,每个人都歇斯底里地喊着,“龚爷,打死他!” 黎仁祖的腿狠狠地朝龚爷踢去,每一下踢中都能听到龚爷的骨头断裂的声音。 “松口!”黎仁祖咆哮着,龚爷却只是死死咬住了那只手。 那断刀的刀柄被龚爷如雨点般朝黎仁祖身上打去,断柄上的木渣在黎仁祖的脸上划出道道血痕,虽伤不到他多少,龚爷却只管不停歇地打去。 “龚爷!别打了!”木小二哭喊道,“快回来!再打下去,你会死的!” “纵是死,也不能松口。”龚爷在心里,默默对木小二答道。 “我从来不是什么江湖豪杰,不懂什么武术功夫。我在码头上混到出人头地,只因我不怕死,我比每一个怕死的人都更狠。我不像那些英雄大侠,有一身本领,可以锄强扶弱,行侠仗义。我所能做的,唯有以死求生,仅此而已。” “今日你所见的,就是我的功夫。” 龚爷的眼睛死死盯着黎仁祖,虽遍体鳞伤,却面露着笑意。 “你这疯狗!”黎仁祖一声狂啸,手中忽然一松,铁坨向地上落去。他的脚猛然一动,稳稳踢到那铁坨上。铁坨被飞腿的力道裹挟着,直直朝龚爷面门上打去。 眨眼间,血光一闪。 龚爷眼前一黑,站立不稳,两颚不觉松动了。就趁这一瞬间,黎仁祖抽出了手,接过那铁坨,狂吼着将那古怪功夫施展起来。一时间,风卷狂沙,绳索又在黎仁祖身边翻转开去。 龚爷勉强站稳身形,感觉着腋下的绳索正飞速被黎仁祖抽拉回去,摩擦出一片火辣的痛感。他望向另一只手上的刀柄,此刻早已被砸得稀烂。他的脸上,却仍挂着歇斯底里的笑意,轻轻望向了黎仁祖。 “各位兄弟!”他癫狂喊道,“看清楚了,这是龚爷这辈子最威风的一刻!” 他的腋下忽然又紧紧夹住那绳索,身子借着绳索的力道飞到了黎仁祖身前。 “姓龚的,你找死!” 黎仁祖运作起那铁坨,撤到身后,手腕一抖,直把那蓄足了力道的铁坨往龚爷身上打去。龚爷却扔了手中刀柄,从腰间摸出了一个闪着异色光泽的十字吊坠。 “天王……”黎仁祖望着那十字吊坠上的胡人雕塑,忽然卸去了全身力气,似痴似狂地喊着,“天王……救我!” “天王在此!”龚爷厉声咆哮着,把那十字吊坠握在手心,狠狠向黎仁祖脸上砸去。黎仁祖那些绳索全为铁坨蓄力去了,撤不回身前,哪里防得住龚爷这拼死的一击。他只看到一片血光映射了整个夜空,疯癫的面容忽然扭曲成了一片狰狞。 那十字吊坠,狠狠插进了他的左眼! 龚爷还未来得及将吊坠抽出,便看到那蓄足了力道的铁坨朝他杀来。这沾满了血迹的兵器沉沉打在了龚爷的胸口上,竟带着龚爷的身子飞了出去。 龚爷重重摔到了地上,却把那十字吊坠留在了黎仁祖的眼里。黎仁祖捂着左便脸颊,血止不住地从他指缝间渗出。他疯狂地喊叫着,拖着那绳索铁坨,向树林外飞奔而去,很快便堕入了夜色中。 却无人在意那黎仁祖的去向,众人都朝龚爷飞奔过来。 龚爷在地上呕着血,却强撑起身子。他看向了正向他跑来的江月容,微微摇了摇头。 江月容一怔。 龚爷又看了看另一边赶来的野雪,手却颤抖着指向了那黎仁祖逃走的方向。 江月容明白了他的意思,只微微向龚爷抱了拳,便化作一道黑影,向夜色中遁去了。 直到这时,龚爷才终于卸去了全身的力气,倒在了地上。他的脸上,还残留着癫狂的笑意。 第六十九话 生死林(六) 没有火把照映的老树林里,只能借着星月的暗淡光亮看到层层树影。 树影间,铁坨在泥地上摩擦的声音显得格外刺耳。江月容循着这声响,在老树林中四处寻找着黎仁祖的踪迹。 不知追了多久,她终于隐约看到了一个踉跄的人影,在这片分不清方向的林间徘徊踟蹰。她握紧了手中长刀,蓄足力气,正要踏步冲杀过去,却忽然听到身边一阵风动。 一个黑影急速朝她袭来,让她心头一惊。一道寒光掠过,江月容急忙挥起长刀去挡。兵刃相交,溅起几点火星,照亮了交兵的两个人影。 四目相对的一瞬,江月容失声唤道:“秦狼……” 老树林里的一声刀响,把那疯疯癫癫的黎仁祖惊得一震,急抽回了手中绳索铁坨,向身后一片如堕虚空的夜色老林喝道:“何方妖孽!” 一个低沉而威严的声音,缓缓在老树林间漾开:“江门门主,江南鹤。” 黎仁祖往那声音的方向望去,一只右眼隐约见得有个人影迈着沉稳的步子,静静向他走来。他能看见,那人影的手指上,有两个指环在夜色中闪着异色寒光。 秦狼与江月容交兵一招,便退开身形,只在江月容面前摆开架势,拦住她的去路。江月容透过秦狼的肩,隐约看到了江南鹤步步向黎仁祖走去的背影。 她手中一紧,将长刀提起便要冲杀过去,却被秦狼挡在身前,伸出一只短刀与江月容对峙。 “秦狼,闪开!”江月容低声喝道。 秦狼只是缓缓摇了摇头。 “江南鹤!”黎仁祖挥舞起绳索铁坨,脚下步子却不觉缓缓向后撤去,“我知道你要杀天王信徒,那信徒我帮你找到了,就在这树林深处,有火把映照之处,你往前走不远便能找到……” “要说天王信徒……黎信使,你也是天王信徒吧。”江南鹤阴冷笑道,“那龚爷不过是小角色,若我想杀他随时都能杀他。我故意留着他的命,为的就是钓上你这条大鱼。” 黎仁祖心惊:“江南鹤,你用他诱我现身!” “这招法,是我女儿教我的。”江南鹤说着,微微转过头,向身后望了一眼。 那目光犹如一道利箭,刺得江月容心口一颤。 江月容望向秦狼,忽然想起了昨夜与黎仁祖交手落险时,秦狼适时的出现和出招后仓促的离去。原来秦狼一直埋伏在龚爷的旧宅里,便是在为江南鹤守住龚爷这个诱饵。 江南鹤收回目光,望向了眼前这个受了重伤,失了神智的反贼信使,冷冷道:“出手吧,让我也见识见识你的古怪功夫。” 黎仁祖咬住牙,忍着左眼和肩头的剧痛,把绳索层层挥起,癫狂道:“好!江南鹤,若能杀得了你,也不枉我今日受这般苦痛了!你且看我这绝学,如何取你性命!” 那绳索卷得四周狂风呼啸,铁坨在空中前后翻飞,转瞬间便已蓄了十几层力道。黎仁祖把这力道蓄至极限,身子已几乎支持不住这绳索,以至被力道裹挟着前后晃动,站立不稳。 “江南鹤,看我这一击!”他大喝一声,竭全身之力,把那铁坨朝着江南鹤面门打去。铁坨如电光火石,破风而去,隐隐有开山之势。 江南鹤却没有丝毫闪躲之意,只微微甩开右手,两眼盯住了那铁坨来路。铁坨近时,他忽然单手一动,一道飞影闪过,便用二指捏住了那铁坨后的绳索。 黎仁祖这功夫,是把力道都聚在那铁坨一端,绳索不过是被铁坨带着向前飞动罢了,本身却没有半分力气。江南鹤捏住这绳索,却滞住了铁坨,把那开山之力消解在了二指之间。铁坨像被扼住了七寸的毒蛇,只向前竭力探着獠牙,却碰不到江南鹤分毫。没过多久,力道散尽,那铁坨便软软落了下去,只剩了一道绳索捏在江南鹤手里。 “原来两广闻名的所谓夺命飞坨,也不过如此。”江南鹤冷笑道。 黎仁祖心中惊骇,自己竭尽全力的一击,竟被江南鹤如此轻易地化解了。江南鹤的功夫,可谓高深莫测,纵是在天王麾下,能与他一战的怕也没有几人! 正面交手,黎仁祖自衬没有胜算,便急忙转身要逃。却不料,身上缠绑着的这绳索,另一端还捏在江南鹤手中。他全身用力,竟也脱不出江南鹤二指的力道。 “天王救我!天王救我!”他歇斯底里地喊叫着,却望不到半点活路。 他的身后,忽然一阵风起。再回头时,江南鹤已如奔雷野火一般袭到了他的面前。 一道影过,一只铁指环狠狠砸在了黎仁祖的太阳穴上。 江月容远远望见,只一瞬工夫,江南鹤和黎仁祖交身而过,再站定时,黎仁祖的身子便缓缓倒了下去,没有了动静。 江南鹤亲自下的手,这黎仁祖断无活路。 江月容左手握紧了长刀,右手摸到了腰间,摆开架势,静静等待着江南鹤向她杀来。她不知道在这时候与江南鹤正面对敌,自己能有几分胜算。但至少,今日有机会报仇,便不该错过。 江南鹤望了一眼躺在地上的黎仁祖尸体,又冷冷看向了不远处秦狼和江月容的方向。 时间在此时,似乎凝固了一瞬。 “秦狼。”江南鹤忽然轻声唤道,“不要恋战,回江门要紧。” 说罢,他走向了迷离夜色中。 “江南鹤!”江月容咆哮道,“回来,跟我决一胜负!” 她虽喊着,脚下却没有勇气踏步追上前去,只眼睁睁看着江南鹤又一次从她眼前消失。 秦狼收了兵器,痴痴凝望了江月容片刻,终于也低下头,快步离开了。只剩下江月容,缓缓走到黎仁祖的尸体旁,摸了摸他的后颈,确认了他的死亡。 江月容徘徊了许久,终于缓缓转回身子,向老林深处火把照耀的地方走去。 她远远望见,火把的映照下,那些各自受了轻重伤势的工头伙计们,围成一圈跪伏着,向龚爷叩拜下去。哭声、喊声、自责声此起彼伏。 龚爷在众人的围拜下,躺在老树干旁,口里阵阵呕着血。 木小二在龚爷身边痛哭失声,喊着些听不清字眼的话语。 龚爷忽然抓住了木小二的手臂,笑着问道:“小孩,怎么样?龚爷我,威不威风?” “威风!威风!”木小二的头如雨般点着,满面的泪珠被他阵阵抖落。 龚爷笑了笑:“那你说,龚爷还是不是恶人了?” “不是恶人!”木小二哭喊道,“龚爷是大侠客!是我见过最厉害的侠客!” “呸……”龚爷苦笑道,“谁要做侠客?做侠客的死得早。我龚爷只要做个快活长命的……” 这话还没说完,龚爷眼中的神采忽然散去了。那只搭在木小二臂上的手骤然落下,沉沉地砸进了泥土里,惊起了四周一阵哀嚎。 第七十话 聂夫人(上) 城南老树林的风波过了几日,武昌城的码头上便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每天早上,工头伙计们就开始了各自的忙碌。有时为各自的地盘争吵两句,却都只是带着人马互相吓唬一下彼此,谁也不真动手。入夜了,便各回各的工棚,关起门来嬉闹一阵,深夜才都睡下。如此往复,日日如此,每天似乎都没有差别。 只是,现在的码头上,渐渐传开了一个新的,关于龚爷的传说。有人说龚爷最厉害的时候,在码头上随口一喊就有三四十个跟班蜂拥过去伺候;有人说龚爷最能打的时候,七八个码头加起来都被他一个人追得满城乱跑;还有人说龚爷最威风的时候,是与千总府和江门齐名的武昌城三霸。这些传说总是越传越神,越传越广,日子久了,龚爷便也如他自己口中曾为木小二讲述的那些昔日码头上的风云人物一般,成了让后人心向往之的传奇。 但无论关于龚爷的故事如何讲,这故事的结局都是一样的——龚爷被整个码头背叛,最终却为了保护码头上的工头伙计,牺牲了自己的性命。 有时,新来的伙计和路过的客商不信这故事,甚至质疑龚爷这个人的存在。这时候,便会有一个断指的工头跑过来,伸出自己那只手,告诉大伙这手指就是被龚爷生生咬断的。讲完这事,他便觉得光荣似的,望着滚滚长江,发一番悲壮豪言,转身离去,只留个背影,似乎他也凭着这只手在那传奇的故事里有了一席之地。 若说这码头上还有什么变化,便是有一个和尚,总带着他的徒弟来做苦力活。更奇的是,别家伙计做活拉生意,都必须恪守各家码头的地界规矩,越界一步便能惹来围堵叫骂,唯独这和尚可以不顾忌这些,哪家码头都不敢驱赶他。 这和尚自己却也是守规矩的,每天都在不同的码头上拉生意,绝不连着两天抢同一家码头的生意。若码头上出了乱子,譬如哪家伙计受了委屈,哪家工头坏了规矩,大家却都爱找这和尚裁断。凡和尚给出的决断,码头上大伙也都服气,从没有人叫板。时间久了,这码头竟也秩序井然,和气生财了。 有时,有客商问起这和尚的来路,便会有伙计答道:“这和尚,便是当年龚爷那一边的人物。早些时候,听说这和尚还曾打过龚爷呢!” “噢,这么说,这和尚比龚爷厉害?” “那哪能啊!”这时候,伙计便会开始自己编造些胡话了,“那时候是龚爷让着这和尚,没出全力……也有说那时候龚爷是病了,施展不出本领来……还有说法,是这和尚当时带了帮手,拿长杆刀先跟龚爷打了一场……” 这故事,也如龚爷其他的故事一样,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城南的老树林里,不起眼处,修了一个小坟头。每天早上,野雪和石老三去了码头做工时,木小二便会拜别那和尚师父和头陀师兄,独自来这小坟头前扫扫落叶,上上香烛。有时,他扫累了,便坐在这小坟头旁,对着坟头上简单粗糙的无字木碑叹道:“龚爷啊龚爷,你可太讨厌了。救我两次,却不给我机会还你恩情,教我一辈子欠你。你等等我,这辈子我先给你扫扫墓,下辈子我必救你两次,还报了这欠账。” 每天正午时,江月容便会背着孩子,提着长短刀,来到这老树林里为木小二送饭。木小二见江月容来了,便会寻两支长短树枝,向江月容学两个招法。这片老树林,别的没有,偏地上的长短树枝特别多。两个师徒在这树林里操练,一个孩童在落叶间嬉闹,就好似深山学艺似的。 起初,木小二学得也勤快,但没过几日,他便不怎么练习了。终有一日,江月容见木小二对这些招法似乎提不起兴趣,便轻声问道:“怎么,不想当大侠了?” 木小二却黯然道:“我不知道……” “自己的心愿,怎么练了几日便不知道了?” “只是……我不知学了这身武艺,是不是真的能当上侠客。”木小二叹道,“你和我那和尚师父都有那么高强的本领,可你们都不去做侠客。我不知道,想做侠客,对还是不对……” 那一日,江月容没有继续聊这件事,也没有再教木小二什么招法,只是陪他天南海北地说了一天闲话。 后来,江月容便不再教木小二功法了,而只是用自己那长短双刀,与木小二的两截树枝“演武打斗”。这打斗,与其说是习武,却不如说是游戏。木小二在这游戏中扮作侠客,江月容就饰演恶人,佯攻佯守一阵,任木小二“打败”了江月容便罢。江月容的孩子,是这每日上演的正邪大战唯一的观众。他总在一旁拍着手,用自己咿呀的词句,为眼前这有些幼稚却不失精彩的戏码叫好助威。 这嬉闹,却总是让三人流连忘返,往往到了日落时,才依依不舍地离去。有那么几天,他们比野雪回得更晚,野雪问起,木小二便撒谎道是帮这女人去溪边打水洗衣去了。 日子就这样不知不觉过了半月有余,似乎所有人都觉得这日子会一直这样过下去。 直到有一天,城南老树林里,江月容和木小二正在嬉闹时,一双眼睛从树后望向了他们。 “小子,今天你可跑不掉了!”江月容学着恶人的腔调,将长短刀夸张地摆开道,“你拿着两根树枝,也想胜过我这长短双刀吗?” 木小二挡在地上的孩童身前,将树枝护着小臂,盯住江月容道:“恶人,不得放肆。我纵是只有两根树枝作兵器,也决不让你伤害这孩子!” 那孩童拍着巴掌,兴奋地喊着:“哥哥,救我!” 江月容朝那孩童挤了个鬼脸,举起长刀,向木小二喝了一声:“看招!” 她正要把这长刀轻轻打到木小二手中的树枝上,却忽然听得身后响起一阵疾风! “士成当心!”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江月容闻言一紧,急转过身,见一道刀刃径直向她面门上劈斩过来。她急忙转过长刀,护在小臂上,稳稳接下了这一刀。却不料那刀刃来势厚重,江月容脚底承不住那力道,急向身后跳去,退了三五步才站稳身形。她急忙摆开架势,向身前来敌望去,喝问道:“什么人!” 来人却是一个背着包袱的女子,手中横过一杆厚重的关刀,把木小二挡在刀柄后,对江月容骂道:“妖女,休要伤我孩儿!” “娘,误会了!”木小二急忙在那女人身后扯住包袱道,“那不是妖女,那是我师父!” 第七十话 聂夫人(中) 午后,斜阳渐浓时,武昌城东的破庙里升起了炊烟。 木小二在大殿里陪着江月容的孩子玩耍嬉戏,两位母亲在后院搭起了案台。 案板上,传出了两阵清脆的刀响。刀声落时,两个女子相视一笑。 江月容看了眼身边这女人切下的洋芋丝,细而不乱,道道摆得分明,不禁叹道:“聂夫人的刀工真是厉害,小女子今日开了眼界了。” 那聂夫人望了望江月容切下的肉片,薄如蝉翼,片片透着光泽,也轻声笑道:“江姑娘才是,这般年纪,厨艺已如此了得,真了不起。” “早些年,夫君不善下厨,便跟着公婆练出来了。” “我是这些年与士成相依为命,慢慢习得熟练的。” 两个巾帼豪杰谈笑两句,点了灶火,便将那些切好的食材放进了锅中翻炒。不过片刻,浓郁的香气便飘满了后院,一点点沁入了大殿中。大殿里的木小二闻着这气味,馋得流下了口水。 “可惜你牙还没长齐,无福享用了。”他得意地朝眼前这孩子炫耀道。 那孩童却委屈得盈了一眶泪水,轻声呜咽了起来,吓得木小二急忙去哄,又是道歉又是赔罪,忙了个七手八脚。 没过多久,做完了一天码头活的野雪和石老三,说笑着回到了这破庙。还没进破庙的院子,二人便闻到了滚滚香气。 “这是什么味道!”石老三惊呼一声,深深吸了几口气,只恨自己这胸腹太小,不能吸尽那香气。 野雪却嘿嘿笑道:“看来今日,那女施主做了好饭菜等我们!” “什么好饭菜?” “闻这味道……”野雪馋着一口唾沫道,“看来今日有肉吃了!” “能吃肉了!”石老三正要惊喜,忽然转念一想,狐疑道,“不对啊,大和尚,你怎么对肉味这么在行啊?” 野雪却不回答,只管满面春风,迈着大步便向庙里去。他正要跟木小二打声招呼,大殿里忽然走出一个不认得的女子,端着一大盘热气腾腾的炒菜来到那佛像前。 “女施主,你是……” 那女子见了野雪,轻声笑道:“这位想必就是野雪大师吧。我是士成的娘,这些日子,多谢你照顾我们家士成了。” “士成?”野雪一愣,“谁是士成?” 那木小二从这女子背后探出身子,心虚地指了指自己…… 这一夜,城东破庙里,四个江湖落魄客带着一个少年和一个孩童,点着烛火,摆着大桌,吃了个热火朝天,满腹浑圆。那江月容、聂夫人是女子,木小二是个少年,石老三体格瘦弱,加起来也吃不了多少饭菜去,偏偏是那野雪和尚,穿着僧袍,却把这一桌鱼肉卷去了大半,看得众人先是瞠目结舌,后是哈哈大笑。 这夜席间,聂夫人被众人追问,才终于把木小二的身世缓缓道来。原来聂夫人本是徽州一个习武世家的独女,在徽州一带也是赫赫有名,专擅长柄关刀。聂夫人虽是女流,却得了这长柄刀法精髓,日夜操练,技艺精熟,纵在江湖上也算得上是一门绝学了。可这聂夫人却不在意江湖虚名,艺不外露,只安心在家相夫教子。木小二年幼时,父亲早丧。聂夫人为独力拉扯木小二长大,便搁下了武艺,终日奔波于生计,虽过得清苦,却也自得其乐。没曾想,等木小二长到十二三岁时,少年热血上涌,终日缠着母亲要学刀法,去做侠客。聂夫人不肯教,木小二心中便觉得委屈,半年前遂偷了聂夫人练功用的细杆长刀,凭着平日里偷师学来的一点皮毛功夫,便要闯荡江湖,混出模样回去给母亲看看。 这番故事说完,众人便不笑野雪了,转把木小二拿来戏弄,惹得木小二阵阵羞愧。 野雪见木小二有些难堪,有意卫护他两句,便问道:“聂夫人,若木小二真的那么想学刀法,教他不好么?” 聂夫人却摇头叹息道:“这孩子脾气顽劣,我怕教会了他,他便只会惹是生非,反坏了我这祖传刀法的名声。” 听闻到此,席上众人都深感其然,沉沉地点了点头。 “只是……”野雪缓缓道,“可惜这一套刀法,要是就这么失传了,不觉得愧对了祖宗吗?” 这句话,却让席间忽然安静了下来。 聂夫人轻轻抚了抚木小二的额头,道:“不让士成学刀法,是我想了许久才决定的。” “这其中有什么缘故?” “因今后的世道,怕不是拿刀人的世道了。”聂夫人对着木小二笑了笑,“江湖侠客,武林豪杰,这些东西就和我这刀法一样,是过去的老东西了。世道总是在变的,老东西总会消失,新东西才能续上。这长杆刀法当年初创的时候,也让那曾横行天下的重甲步兵一溃千里,凭着赫赫战功把重甲打出了战场。再早些年,重甲步兵也把那些轻骑长枪的胡人兵马杀得望风而逃,靠着连战连捷将长矛长戈赶出了中原。再往前,长矛长戈破了青铜刀剑,青铜刀剑又胜过蛮石粗木。世道就是这样,每过个几百年,兵器就会落伍,功夫就会过时,总有更厉害的新东西会赶上来,把老东西挤出世道去。我这套祖传的长杆刀法,风光了几百年,如今到了洋枪洋炮的年岁,也该让它寿终正寝了。” 这一番话,却说得一席人各有所思,感慨万千。 “大师……”聂夫人忽然望向野雪,道,“我这趟出徽州,便是要带士成回去的。我不知他在你这里学了多少武艺,但他毕竟是我孩儿。我若要带他回家,你肯放得么?” 野雪微微一怔,沉默了片刻,望向了木小二。木小二委屈地抬着眼,隐隐闪着泪点,也望向了他。 这和尚忽然笑了笑,伸出那铁掌,拍了拍木小二的肩膀,道:“这孩子,确实不是习武的材料。我这套掌法,至刚至阳,寻常人也练不出什么火候来。也罢,木小二,你也别跟着我学功夫了,回家去,学些有用的东西吧。” “和尚师父,我该学点什么?” “学洋枪啊!”野雪慨然答道,“你师父我这双铁掌,练了几十年,练到登峰造极,不也还是胜不过一粒洋枪洋弹么。想做侠客,不一定要学拳脚功夫。去学洋枪吧,把那兵器学好了,将来你可比你和尚师父更厉害呢!” 众人黯然不语,只有那木小二抓着野雪的铁巴掌,带着哭腔唤道:“和尚师父,你跟我一起去徽州吧!我跟你学功夫,不,我跟你一起学洋枪,将来我们一起拿枪去闯江湖,好不好?” 野雪却苦笑了一声,轻轻答道:“我不能走。我在武昌城里,还有未了事。” 胡老爷,秦狼,江月容……野雪的脑中,浮现出了这三个名字。 第七十话 聂夫人(下) 次日早晨,武昌城南的老树林深处那小土坟旁,木小二默默清扫着地上的落叶,不发一言。 不远处的野雪望了片刻,戳了戳身边的石老三道:“走,我们也去帮帮手。” “我又不认识这个龚爷,我帮什么手……”石老三嘴上虽这么说着,却还是不情不愿地走了过去,拾起一支树杈,在那无字木碑上胡乱打扫了许久。 木小二在小土坟前扫出一片空地,直起腰四处望了望,见这地方光影疏疏、鸟语虫鸣。他分明在这里躲藏了许多日子,却从不曾觉得这里是个如此祥和的好地方。这时候,竟对这老树林有了些依依不舍。 “和尚师父……”木小二轻声唤道,“待我走后,这地方能托你帮我照看么?” “这是自然。” 野雪只是简单地答了一句,却不多说半个字。他的眼睛也不朝木小二望去,只低头捡着地上的残枝败叶。却是木碑旁的石老三低声嘀咕着。 “这小子,净给人添麻烦……”说罢,他用那树枝朝着木碑上暗暗抽打了两下,“我又不认识你,还得来给你守墓。我给我爹娘都没守过……” 木小二在那空地上搭起一个土坑,取出火镰火石,把一张纸钱引燃,把那土坑变作了一个火盆。这火盆里的火,被木小二塞进的纸钱一点点引得旺了,在那无字木碑前蓬**来。 野雪也停下了手里的拾掇,默默站到了木小二身后,双掌合十,对那木碑低首沉默下去。石老三从墓碑前晃悠开,把手里的树枝胡乱舞起,在嘴里喃喃念着:“天灵灵,地灵灵,孤魂野鬼莫显灵……” 木小二只是静静地把带来的纸钱一点点烧完,从头到尾没有对龚爷说一句话。也许说了许多,只是都没让野雪他们听见。 道成寺里,江月容和聂夫人坐在大殿中,等待着木小二他们回来。江月容的孩子在两个女人间兴奋地来回爬动,咯咯地笑着。 二人一边陪孩子玩耍,一边聊着闲话。聂夫人教江月容带孩子的诀窍,江月容给聂夫人讲武昌城的风俗。他们聊得尽兴,只觉相见恨晚。 “那野雪大师,像是还不知道你的身份。”聂夫人忽然道。 江月容微微一怔,随后笑了笑,却不回话。 “我明白的。”聂夫人体贴地道,“江湖中人,都是有难言之隐的。许多时候,只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姐姐这话说得通透。”江月容笑道,“我还有些心事未了,等了结了,大概也会学姐姐的样子,寻个地方隐居下来,安心把这孩子带大吧。” “心事……”聂夫人轻声叹道,“是报仇吗?” 江月容心惊,望向了聂夫人,脸上的笑容微微僵住了。 聂夫人却笑道:“我也曾是江湖人,我懂得的。我知劝不住你,只是有句话,想作为过来人说给妹妹听。” “姐姐请讲。” “报仇者,不要被仇恨蒙蔽了心智。” 说罢,聂夫人的眉宇低垂下来,似有些往事袭上了心头。 江月容正犹豫要不要细问时,远处却传来了木小二一行三人归来的脚步声。 “看来是时候上路了。”聂夫人轻声道。 正午时,武昌码头上,一艘货船缓缓靠了岸。这货船顺江而下,可比陆路省下不少脚力。 船一靠岸,登船上岸的人们便往来开去,一时间熙熙攘攘,把整个码头的气氛都炒得热闹起来了。 聂夫人和木小二随着人流,登上了那货船。浮桥上,江月容背着孩子,石老三站在一旁,送行的人里却找不到野雪的身影。 野雪跑到了浮桥外,背对着这货船,与一帮伙计们低声说着什么。 “今天谢过大伙的人情了。”野雪对众伙计抱拳道,“送那母子一程的情分,你们可换算个银两数目,我日后慢慢还给你们。” 伙计们急忙摆手道:“这是哪里话,野雪大师有需要,咱码头兄弟帮个忙也是应该的。只是,大师,你徒弟要走,你也不去送送么?” “送?”野雪却强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道,“江湖人,早习惯聚聚散散了,各奔前程,有什么可送的。将来他要是在江湖上闯出祸事来,我还要专门跑去教训他呢!” 众伙计们心里好笑,嘴上却也都不说破,只随声附和了两句。 货船起卸完了,便离了浮桥,乘风而去。木小二向江月容和石老三招着手,喉咙里却发不出什么声音来。 江月容也向木小二挥手作别,却听到身旁的石老三隐隐啜泣了几声。 “这小子,总算走了。”他虽说着刻薄的话,喉咙里却哽咽着,“今后那大和尚门下,又剩我一个徒弟了……” “大师!船开了!”众伙计忽然对野雪叫唤起来。野雪心头一惊,急忙回头望去,却见那木小二远远地朝着他招手。 “和尚师父!我走啦!”偏在看见野雪的时候,木小二这话喊出了喉咙。 野雪甩了甩僧袍,向船上的木小二抱了一拳,高声喝道:“回去了,记得多吃些肉!” 这对师徒,遥遥对着喊了两句,便被滚滚江声淹没了言语,只望着彼此的身影消失在天际。 “大师……”那些伙计们围着野雪,小声叹道,“原来你也会哭啊……” “哭什么哭,我哪里哭了,不过是江风迷了眼罢了!”野雪呵斥道。 五十年后。 光绪二十六年,天津城外。 烽烟滚滚,遮天蔽日。 一骑浴血的老兵冲入中军帐前,滚鞍下马,趴伏到地上,对身前的大将哭喊道:“聂将军,大家都撤了,没有援兵了……” 全军将士,听了这句话,都沉默了下去。 那大将叹息一声,转头望向了西方,大清国京城的方向。一片荒原,只有黄土风沙,不见亭台楼榭。他又看向东方,八国雄兵虎视眈眈,正向这片孤军席卷而来。 “聂将军,我们也逃吧……”那老兵喊道,“孤军守了这么多日子,已是莫大的功劳了。别人都逃了,单靠我们,打不赢啊……” 那大将微微闭上了眼睛,忽然想起了儿时的几段碎影。 武昌城南的一片老林,他记得有块小土坟埋在那里。 武昌城东的一座破庙,他记得有三座石碑立在那里。 武昌城外的几个码头,他记得有个胖和尚曾行走在那里。 “只要身后还有要守护的东西,就一步也不能退。”不知为何,他忽然响起了许多年前听过的这句话。 那大将牵来一匹战马,跨上了马背,向着八国大军横刀而立。 “聂将军,去不得呀!”那老兵急忙拉住了马鞍,哭喊道,“这么冲过去,不是送死吗!” “你们若要走,便现在走吧。”他轻声说着,脸上却扬起一丝癫狂的笑意,“若愿意再留一会,便是你们的福气——要你们看看,本将这辈子最威风的时候!” 说罢,他一夹马腹,挣脱了那老兵,挥舞着长刀,向敌军冲杀而去。 斜阳余晖下,却似乎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孩童,戴着一顶硕大的帆布帽子,舞着一杆晾衣杆似的细木菜刀,眼神中却是无畏的豪迈。 第七十一话 试剑 道光二十四年,冬。 初入夜时,大雪纷飞。武昌城外的一片荒原上,一乘轿子飞速向城中奔去。 这乘轿子上,插着千总府的大旗。 轿子飞驰了许久,忽然停下了步子。轿中人低声问道:“怎么了?” “大人……”轿夫恭敬地答道,“有人拦道。” 前边不远处,风雪道上,有一个人影立在了轿子前,挡住了去路。 “前边的朋友!”轿夫对那人影高声喊道,“武昌城千总府过路,烦请让个道!” 那人影却只是低头冷笑着,没有半点回话。 “朋友!”轿夫脸上露出了不悦的神色,“千总府的轿子,不是寻常人物可以拦的。若不想惹出祸事,烦请让个道,容我们过去。” 那人影望了轿夫一眼,忽然从背后抽出两柄剑,插在了身前的雪地里。这两声拔剑,把四周的风雪惊扰了一片凌乱。 轿夫正要再喊,却被轿中人缓缓打开轿帘,打断了话头。 “你们先退下。”轿中人低声道,“这个人,你们不是对手。” 他听那拔剑的声音,剑声锐气,余音凌厉,便知道这拔剑人是个高手,手里的剑也是宝剑。刚才那招拔剑,若加上步法,便足以用作一招漂亮的偷袭了。 两个轿夫听了轿中人的话,瞪了那人影一眼,缓缓迈着步子退到了一旁。 轿子里,走出一个中年人,身穿着老旧的长袍,腰后藏着一对铁拐。 “这位朋友,是奔着千总府来的么?”那中年人低沉着嗓音,却透着威严,连漫天的风雪似乎都被他的声音所震慑,停下了躁动静静飘落。 “是又如何?”那人影冷笑着答道。 “若是寻仇,可将名姓报来。”中年人缓缓道,“是千总府的错,我代千总府向你赔罪,日后登门拜访,不伤和气。若是寻衅滋事,可说个时候地方,我单刀赴会,见见你的功夫。你当知道,武昌城里敢向千总府叫板的,须有十足本领。否则,被千总府打死,官府可是不会管的。” 那人影听完,却哈哈大笑起来。这阵笑声,又把漫天风雪搅乱,惹得天地间一片混沌。风雪打在两个人身上,却似撞上了两座巍峨高山,撼不得分毫。 “听这口气,你就是那马老千总吧。”人影高声喊道,“在下南阳叶衡,在此恭候多时了。” 中年人却冷冷笑了:“原来如此,你找的不是我,是老千总。” 叶衡却一怔:“怎么,你不是马千总么?” “在下赵贞元。”那中年人笑着答道,“我是马千总府上的一个教头。” “赵贞元……”叶衡撇了撇嘴,哼出一口浊气,握紧了手里的兵器,冷冷道,“原来你就是那个赵贞元。也好,寻着你比寻着马千总更有意思。” 叶衡把两柄长剑从雪地里抽出,撩起了一片白雾。那两柄长剑在空中一阵翻飞,似两道闪电从滚滚浓云间划过。待光影落定,再看过去,却见那两柄长剑的刀柄拼接在了一起,成了一杆两面长刃的奇门兵器。 “赵贞元,亮兵器吧!”叶衡一声长啸,摆开架势,惊得四周风雪一散,化出一阵旋风卷开。 赵贞元望着那兵器,微微皱起了眉头——他行走江湖许多年,但凡寻常兵刃他都知道如何破解,偏这样双刃的长剑,他不曾见过。 “朋友,你与千总府有什么仇怨吗?”赵贞元低声问道。 叶衡却冷笑道:“无仇无怨。” “既无仇怨,为何刀剑拦路?” “为了名声!”叶衡笑道,“我要天下人只道,我叶衡用这两柄长剑,一力破了千总府!” “就为了这虚名?” “江湖人,求财求名而已。不争虚名,还混什么江湖?” “如此格局,难成大器。”赵贞元摇了摇头,抽出背后藏住的双拐,握着短柄护住小臂,在荒原雪地上蹲开马步,摆出了起手式,低声喊了句“来”。 风雪忽急,卷得天地一片苍茫。 荒原上,光影闪动,火星四溅。兵器相交的声响如霹雳连珠,又似江潮滚滚。白茫茫一片雪地里,忽然洒落一片鲜红的血迹,似一道火光冲破了浩瀚星宇。两支剑刃猛然间从天而降,深深插进了积雪中,刃上凹卷处残留着几丝带余温的血,缓缓沿着刃面滑落下去。 风雪落定时,荒原上,一个人影站着,另一个却已倒下。 赵贞元握着铁拐的手微微颤抖着,血从手臂上缓缓流下,终从指梢间滴落。他的脸颊上,两道浅浅的伤口渗出斑驳红影,在风雪中渐渐凉去。 叶衡仰躺在赵贞元身前,口中呕出了一口鲜血,却抬不起手去擦拭。那口血呛在喉咙里,逼得他的身子抽搐咳嗽着,久久不能停下。 赵贞元的喘息,一点点平静了下来。他拭去了脸上的血迹,看了看这一身被剑刃划至斑驳的长衫,却微微笑了。 “功夫是好功夫,只可惜,未够火候。”他轻声赞叹道。 “若到了火候,能胜过你么?”叶衡躺在地上,沙哑着嗓子道。 赵贞元缓缓把双拐收到身后,看了看地上这两支被他砸断的长剑,赞许地望了一眼叶衡道:“你可去锻造两柄好兵器,再练几年功夫,来武昌城里寻我。到时,你若能胜过我,这力破千总府的名声便让给你。” 叶衡听罢,挣扎着爬起身子喊道:“赵贞元,你此话当真!” 他的身前,赵贞元的背影在风雪中显得无比伟岸。 “但你要记住,武人习练兵器,练的不是功夫,练的是心性。”赵贞元缓缓说着,仰头望向了漫天风雪,“你用这两柄长剑,剑便是你的心。心在剑上,你才能胜过我。” “我……”叶衡痴痴望着赵贞元,困惑道,“我不明白。” “这便是说,到时候你可要去城中找我,不要再拦路了。”说罢,赵贞元仰天长笑,走回了那轿子里。 轿夫抬了轿子,快步如飞,转眼便消失在了风雪中。 风雪荒原中,只剩下那叶衡,挣扎起身子,捧着两柄断剑,心中一片茫然。 第七十二话 宿庙人 道光二十九年,冬。 入夜时,武昌城东的道成寺里,点燃了烛火。 寒风凛冽,把庙外的天地刮得呜鸣不止,像是路过的孤魂野鬼在哭叫哀嚎。 那寒风中,却有一个人影,缓缓向道成寺走来。他披着一件硕大的蓑衣,戴着一只大斗笠,却仍难以抵挡这狂风卷来的严寒,冻得哆哆嗦嗦的。那寒风也不对他有半点客气,只肆意撕扯着他的蓑衣,把这孤零零的人影扯得凌乱凄凉。 若不是望见这庙里的烛火,他或许会寻个大树下,把那蓑衣裹住身子,凑合一夜吧。若真是如此,一场风寒怕是躲不过去了。他走进这庙里,望着大殿上那高大的佛陀,心中涌起一片感激,还顾不上脱下那一身斗笠蓑衣,便双手合掌,在身前拜下。硕大的蓑衣,随着他这动作,发出了一阵稀疏的响动。 响声还未平静,却突然有个胖和尚从大殿一旁的仓库里拍门而出,厉声喝道:“什么人!” 这一声呵斥,如惊雷般乍响,把整个破庙都震得一晃。大殿深处的禅房里,像是有个孩童被吵醒了,嘶嚎着哭了起来。孩童的哭声,却让那凶神恶煞的胖和尚心里一慌,目中的凶光顿时散了,倒有些不知所措。 闯进庙来的这个外人急忙站起身,向和尚行礼道:“夜里闯了贵庙,惊扰了师傅休息,失礼了。” 那和尚却顾不上和这外人答话,只向他挥了挥手示意他莫走,自己却慌慌张张朝那大殿深处的禅房跑去,在门口小声道:“女施主,对不住,是我刚才嗓门大了,吓着孩子没有?” 那禅房里,传出了一个娇羞的女声道:“大师客气了,孩子受了些惊吓,哄哄便好了。” 那外人听这和尚唤“女施主”,已是一愣,又听见禅房里果然有个女子回话,更是一惊,看和尚的眼神都变了,也似那和尚一般慌张起来。 和尚看这外人愣在殿前,忽然又是一慌,急忙挥手道:“施主,不是你想的那样,这女施主是住这庙里的……我才是外来的和尚,这女施主是庙主人……” 和尚还在慌张地解释着,开着门的仓库里却又醒来一个头陀,一边伸着懒腰一边抱怨着:“大和尚,大冷的天,你开了门不关上是个什么意思!” 他正要继续发作,却见大殿里站着的不是那和尚,是个穿蓑衣的外人。 “哟……你是……天黑进不去城,来庙里过个夜的?” 那外人呆呆地答了句是,头陀便笑了:“没关系,你也不是第一个了。对了,身上带银两没有?有银两可以睡到屋里来……” 这一阵闹腾,许久才平静下来。 原来这庙里的和尚头陀,是一对师徒。和尚唤作野雪,头陀叫石老三,都是暂住在这庙里的修行人。 野雪为这过路人端来了一碗剩粥,烧起火来热了热,给他暖了暖身子。那过路人吃得暖和了,终于脱下了蓑衣斗笠,这时才显露出那魁梧的身材,和后背上背着的两柄长剑。 石老三望着那长剑,光是看剑鞘上的装饰和剑柄的雕纹,便从眼中放出光来。他这辈子,见惯了宝贝。那两柄长剑就凭这些饰物,必定不是凡物,能值许多银两。只可惜,他如今也算是金盆洗手了,要是搁了以前,舍了命也要把这两柄剑偷出来,说不定能管一辈子饭呢。 “今日谢大师收留。”那过路人把两柄长剑放到身边,向野雪拱手抱拳道,“在下南阳人,名唤叶衡,是个走江湖的剑客。平生没什么别的本事,唯有一双宝剑,能报大师今日恩情。” 听了这话,野雪还未言语,那石老三却心中一喜道:“好说好说,这位叶兄弟太客气了。说来,这双宝剑,值不少银子吧……” “是我倾平生积蓄,遍寻天下名工打造的。”叶衡答道,“我打好了这两柄剑,躲进深山,苦练了五年剑法。” 听到倾平生积蓄这话,石老三咽了口唾沫,道:“这么说来,这两柄剑可谓是天下罕有的至宝了?” 说着,石老三便要伸手去摸那剑,却被叶衡一掌拍在剑鞘上,吓退了石老三的手。 叶衡的眼里,露出了阵阵杀气:“真正的天下至宝,不是这两柄剑,是我这一身剑法!” 石老三吃了一惊,急忙躲到野雪的身后。野雪回过头,低声教训道:“你这小贼,贼心不改,怎么能随便伸手去摸人家兵器呢。” “不是他说的,要用这两柄剑报答我们恩情么。” “蠢贼!人家说的是江湖话,意思是若我们有什么危难,他便用这两柄剑来救我们。” 野雪说完,石老三却是心中一沉,空欢喜了一场。 野雪转回身子,向叶衡行礼道了声歉,便又低声问道:“这年岁,能像叶兄弟这样,深山苦修五年,只求剑术极致的武人,是真不多见了。和尚我从心底佩服你。” “大师言重了。”叶衡轻轻抚着那剑鞘,道,“天下还有一个我无论如何要打赢的对手,赢他之前,我受多少苦也无怨言。” “原来如此。”说起这些江湖事,野雪不觉心潮澎湃起来,“看叶兄弟这次出山,想来是已有了必胜的把握了?” 叶衡却笑道:“必胜可不敢说,但我练成了一个绝招,想必能让那人对我刮目相看。” “你要寻的人,莫非就在武昌城里?” “正是。今夜休息一晚,明天进城,我就去寻那人比武。” “不知那位高手,姓甚名谁?我在码头上做活,知道武昌城不少江湖事。你要找的这个人,兴许我听过?” “大师必定知道他的大名。”叶衡的脸色忽然严峻下来,“那人就是武昌城千总府教头,赵贞元。” 佛前烛火被殿外寒风一扰,把一阵跃动的光影打到叶衡的脸上。光影间,叶衡的面容带着些邪魅和诡异,教人惶恐不安。 野雪听罢,低下头,沉吟了片刻,忽然道:“叶兄弟,你是这几日才出山的么?” “三天前出山,昨日到的湖广境内。” “那便怪不得了。”野雪轻声道,“武昌城里已经没有千总府了,赵贞元被人杀了。” “什么!”叶衡猛地站起身子,在身边惊起一阵疾风,把那烛光惊了一跳,满殿的光影都为之一颤。 “听说,是一个叫江月容的刺客,一力攻破了千总府。”野雪低声道,“那江月容,是江门的刺客。” 第七十三话 荒宅(上) 清晨时,武昌城北,武胜门前。 空空的千总府,在萧瑟风中静默着。 叶衡背着那两柄长剑,终于站到了这扇他五年来总是梦见的大宅门前。他记得这门的形制,这墙的高低,这宅院的见方,却从不曾想象过这地方萧条的样子。 他向四周望了望,只记得五年前来时,千总府外人声鼎沸,停满了轿子。如今,人去宅空,却似乎连这条官道都冷清了下来。 他寻了一处隐蔽的墙角,纵身一跃,轻轻翻过了围墙去。两脚落地时,不发出一丝声响。 他落在了千总府的大院中,放眼望去,只见满地的枯枝落叶无人打扫,许多孤零零的秃树在寒风中矗立,院子深处的大堂还开着门,堂中的桌椅落满了灰尘,在清晨还不甚明朗的日光下显得昏暗阴郁。 这空旷的院落里,依稀还残留着些许千总府曾经的荣光。四周的兵器架子上落了些锈蚀,地上因长年练功踏步而踩出了浅浅坑洼。叶衡缓缓迈开步子,在这院落中游走,仿佛还能感觉到那些兵丁在院中操练习武的声音和气息。微闭上眼,这感觉似乎愈加真切了。他隐隐看到,层层人影外,赵贞元就站在院落深处,手执着两只铁拐,面带着沉稳的笑意望着他。 “朋友,恭候多时了。” 一阵寒风掠过叶衡的面颊,让他眉头忽然一紧。 幻境中,是那赵贞元的步法一动,两只铁拐闪过一片光晕,直向他面门上袭来。 叶衡心念未动,脚下已先发力,灵动地向身后撤出半步。两手握住后背上的剑柄,肩肘一转,两道银光便从他身后抽出,在身前划出两道漂亮的半弧。 一片落叶从那剑光前掠过,如被飞石划开的湖面般,顺着剑刃散作了两瓣飘落。 剑影掠下,那赵贞元的幻影一散,又在远处凝成一个起手式,威风凛凛地对着叶衡展开了双拐。叶衡仍闭着眼,把两支长剑摆在身前,定住了身形,一支剑锋直直指向了赵贞元。 满院习武的兵丁都化作烟云消散,只有赵贞元和叶衡遥遥相对。 “这招拔剑式,练得可谓炉火纯青了。”赵贞元笑道,“却不知,其他的招法练得如何了。” 叶衡的嘴角露出了笑意。他缓缓把两柄长剑的剑柄接在一起,拼装成了一支双头刃的奇门兵器,横在了身前。手腕一抖,便扰动杀气几许。 那双长剑,剑刃上闪着逼人的寒光,风吹过时鸣起阵阵呜咽,似剑下亡灵对着天地哀鸣。 “好一双宝剑。”赵贞元赞叹道,“这次,我这双铁拐不知还能不能打断你这剑刃了。朋友,我不留手,你可要当心了。” 赵贞元虚影一晃,散作几道风尘,滚滚向叶衡杀来。风尘卷过院落四方,扰起一片杂乱的鸣响,似千军万马奔腾喊杀一般。叶衡把双刃剑一转,忽惊起落叶无数,在身前卷成了一片剑气。剑锋上下翻飞,好似凭着一双利刃与天地为敌。忽然间,长剑一抖,剑气崩散,把那些枯叶打向了院落四方。 随着这一招抖剑出手,叶衡脚下探步,手中舞剑,五年来日夜习练的一身绝技在这破败的院落中招招打出。时而似蛟龙出海,时而如大鹏展翅;时而刃斩寒风,气破虚空,时而剑刺苍穹,力透天地。 赵贞元的身影,从院落四面袭来。叶衡手中双剑却贴着周身舞成了一道剑袍,把全身上下都护在了那光影之下,卷起的风尘让整个院落都沸滚起来。 叶衡将双剑舞到极致,终于大喝一声,崩出一记最强的杀招,教那四方幻影转瞬间灰飞烟灭。他再睁开眼时,却见院落里一片斑驳,落叶浮尘在半空中仓皇逃窜。 他刚才真的动了杀气,此刻虽然身形落定,气息却凌乱喘息着,头上大汗淋漓。他有些疲惫地单膝跪坐下去,用长剑支住身子,低头沉吟着。 “赵贞元,我赢过你了么?”他喃喃地说着,却得不到回答。 飞叶缓缓飘落,浮尘轻轻散却。清晨的暖阳洒落到院落里,照得四方一片暖煦。 叶衡正喘息间,院落深处的大堂里,却忽然传来了几声清脆的掌声。 叶衡一惊,向大堂望去,见一个魁梧的人影走了出来。远远地,他望见那是一张威严的面孔,带着一丝赞许的笑意。 “好剑法。”那人的声音,低沉却威严,隐隐透着一股让人胆寒的气息,“剑法是好剑法,剑也是宝剑,只是心性有些乱,剑也就跟着乱了一招。” 这话,让叶衡眉间骤紧。 “你是何人?”叶衡缓缓站起身子,低声问道,“千总府已没了主人,你在这里做什么?” 那人却沉稳地笑了笑,缓步走进了院落里,轻声问道:“是啊,千总府已没了主人。那你又是何人,来这里做什么?” 那人的脚落在纷繁的枯枝败叶间,每一步踩下去都惹起一片莎莎的响动。这响动虽略显杂乱,却透着沉稳,叶衡能听得出只有多年功夫傍身的高手才有这般稳健的步法。 叶衡在身前摆开长剑,冷冷盯着那人仔细打量几分,却被那人手上的两个铁指环吸住了目光。指环散射着苍凉的寒光,偏偏指环上的一根突起的铁刺透着凌厉的锐气。 “在下南阳叶衡,是个剑客。”叶衡低声答道,“五年前,我与千总府教头赵贞元有过一个五年之约。今日,我本是来赴约的。” “原来是赵先生的朋友。”那人说着,脸上露出了一丝悲悯,轻轻叹息了一声,“可惜,你来晚了。昔日威震江南的赵先生,如今已不在人世了。我与赵先生,曾有过些缘分。自他走后,我只觉世间少了一个莫逆知己,故常来这千总府里走走,祭奠一下故交。” 那人仰望着天际,眼中微微闪烁起泪光,一副冷峻的面容竟也因这几点泪而教叶衡心中动容。 这泪光,让叶衡按下了手中的双剑。 “未请教阁下名号?”叶衡拱手问道。 那人低下头,直视着叶衡的眼睛,轻声答道:“江门门主,江南鹤。” 第七十三话 荒宅(下) 江门二字一出,叶衡心中一震,脸上却不动声色地问道:“你就是铁指江南鹤?” 江南鹤笑了笑,淡然答道:“所谓铁指,不过是江湖上的朋友胡乱吹捧两句罢了。” “我曾听说,江门门主江南鹤是赵贞元在武昌城里唯一的敌手……”叶衡低下头,轻声说道,“许多年前,你曾与赵贞元生死决战,却分不出胜负。这传闻,是真的吗?” 听到这里,江南鹤像是堕入了对往昔的追忆中,微微抬首望向初升旭日,慨然叹道:“赵贞元是我江南鹤一生唯一没能胜过的对手。” 听到这里,叶衡的嘴角却露出了邪魅的笑意。 “那便好……”他冷冷地说道。 江南鹤不解其意,正要转头询问,却只在眼角瞥见一道银光袭来。 “不好!”他心中一紧,脚下急忙跳开身形。 鲜血陡然溅出,洒在一片颓败的院落里。 叶衡的长剑忽然舞起,划出一弧银光,在身前削断了一片风尘。他的剑起时,竟听不到半点声响,直到剑势扫过了江南鹤的耳边,才传去一阵嗡鸣。 江南鹤看到,剑光闪过后,叶衡的脸上露出了骇人的笑容。 刚才这一招偷袭,江南鹤全无防备,只借着脚尖的力道晃开身形,才避过了剑势最强处。但这两柄长剑来去无声,又吹毛断发,锋利无比,江南鹤的身子虽避过了这一击,手臂却来不及撤开,被剑梢削过了胳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伤口,血如泉涌。 “暗剑伤人,卑鄙!”江南鹤急忙要跳开身形,却被叶衡那双杀气四溢的眼睛死死盯住。 “刺客,也配说卑鄙?”长剑不作半点喘息,一端的利刃刚刚划过,另一端的长剑便向江南鹤脖颈刺来。 这两头刃的长剑,招招紧凑,不留丁点空隙,纵如江南鹤这般高手也暗暗在心中吃紧。 叶衡的长剑要快过江南鹤的身形,剑梢眼见要刺中江南鹤的脖颈,他眉眼一沉,右手将两只指环一磕,甩手探到身前。 叶衡的剑虽快,来路却清楚明白。江南鹤双指一夹,虎口用力,竟扣下了那柄长剑的动势!这宝剑在江南鹤的铁指扣下,却不如往日江南鹤扣过的其他兵器那般沉稳。剑虽无力突刺,却能在那两只铁指环间颤动分毫。 江南鹤暗暗赞叹,这剑果然是好剑,纵他这一双铁指扣,竟然也嵌不进剑身里去,以至不能扣得结实。他正要侧过身形让开剑势时,却看到叶衡的嘴角又是一阵扬起的冷笑。 叶衡的身形继续向前突去,手却突然撤回一只,把那两柄连在一起的长剑断开作了双剑。他转过另一柄宝剑,也向江南鹤脖颈上刺来。 江南鹤大惊,急忙探出那被砍中了臂膀的手,望准叶衡剑路,伸出二指将刺来的剑刃紧紧捏在指间。这只手上,没有指环助力,又加上手臂使不出力气,虽捏住了叶衡的剑刃,却挡不住那力道,被逼得步步退去,狠狠撞在了一株老树上。 江南鹤借着老树稳住身形,两手竭力扣住叶衡的双剑,低声喝道:“剑客,你与我有什么仇怨?为何暗算我?” 叶衡却冷笑道:“我与你无怨无仇,要怪,就怪你是江门门主。” “江门又与你有何仇怨?” “一力破了千总府的江月容,是不是你江门刺客?” “江月容?她早已不是江门子弟。你若要为千总府报仇,这笔帐无论如何算不到江门头上!” “算不算得到,与我无关。”叶衡脸上的笑意,渐渐扭曲起来,“我只要这么个借口杀你便好。怪你运气不好,我这趟出山,本是要杀了赵贞元,拿下力破千总府的名声。谁曾想我还没到,千总府却先让人破了。我正不知该如何是好,也是天不负我,让我碰上了你。千总府我没机会破了,但若能破了江门,也是个不得了的名声。” “就为了名声?” “江湖中人,求财求名而已。你求财,我求名,谁也别怨谁!” 说罢,叶衡两臂猛送出一股力道,直刺江南鹤而去。江南鹤铁指扣不住剑刃,伤臂挡不下力道,眼看这角力再难相持,便只好定下一个险策。他把伤臂一松,肩头顺势一沉,那长剑忽如电光一般刺到了江南鹤身后的树干中。剑刃擦过江南鹤脖颈一侧,蹭出了一抹血痕,却未伤及要害。 叶衡未料到江南鹤有这般以死求生的招法,两肩一晃,另一只手臂一时失了力道,终于被江南鹤挣脱,侧出一步跳开了身形。 叶衡见走脱了江南鹤,心中愤恨,猛抽出长剑,竟把那老树崩出一个窟窿来。 江南鹤捂着伤臂,血流不止。他却并不慌张,站定了身形,冷眼望着叶衡。叶衡重又把双剑拼成一支长剑,在身前舞动起来,卷起一片狂风落叶。 “江南鹤,这绝技本是我为赵贞元备下的,今日便用这招法送你上路。你到了黄泉,可要记得告诉赵贞元我这招法的厉害!” 江南鹤摒住气息,压低了身形,把戴着铁指环的手臂伸到身前,冷冷道了声“来”。 “看招!” 叶衡卷起落叶沙尘无数,忽然剑身一抖,把一片杂屑向四方崩开。一时间,院落中飞沙走石,教人睁不开眼,看不清身形剑影。叶衡却趁着这沙尘的掩护,直取江南鹤首级而去。 “这辈子的名声,就在这一剑了!”叶衡心中一阵狂喜,手中剑却不觉颤了一下。 就是这一颤,让这原本听不到声响的偷袭有了破绽。江南鹤耳边一动,脚下移行换位,身子忽然如一道幻影般现于叶衡眼前! 叶衡猝不及防,手中剑招还来不及撤回,便只见一道光向自己胸口上打开。直到他的口中涌出一口鲜血,他才看清那袭来的是江南鹤带着铁指环的重拳。 他被江南鹤这一击冲出三五步远,重重摔到了地上。漫天的沙尘,也随着这一击散去,缓缓落向四方。 叶衡急忙支起身子,却只觉头晕目眩,站立不稳,只得半蹲在地上,将双刃长剑横在身前,压抑着口中阵阵涌出的鲜血,死死盯住了江南鹤。 “就凭你这招法,也想胜过赵贞元?”江南鹤的身形如一座高山,在清晨光影间冷冷笑道,“若不是你暗剑伤我,刚才那一招我已取了你的性命!” 话音刚落,江南鹤的身形却也微微一晃。手臂上的血滚滚流出,看来对江南鹤是个不小的负担。 叶衡的嘴角又是阴冷地一笑:“江南鹤,话不要说得太早。我们再打几合,今日分出个胜负如何?” 江南鹤知道,这是叶衡看他难以持久,要骗他恋战。可叶衡虽如此说着,却不出招杀来,可见刚才受的一击也让他一时不能动弹。 此刻,不是恋战的时候。 江南鹤缓缓迈开步子,向千总府院墙边走去。 “你若要与我分胜负,先打赢了江月容再说。”他只冷冷留下了这句话,便脚下一跃,翻出了院墙去,不见踪影了。 第七十四话 孤独 江门大宅深处,是江南鹤的卧房。 秦狼侍立在门外,似一尊威武的雕塑,冷眼竟觉着房外的动静。 昏暗的房间里,门窗紧闭。江南虎卷起江南鹤的衣袖,手臂上猩红的伤口让他眉间一紧。 “大哥今日这事,做得太荒唐了。”他一边为江南鹤上药包扎,一边低声道,“江门刺客,不可在外露相,这么大的规矩大哥竟忘了吗?对着一个素未谋面的外人,不做警觉,更不做闪避,若对方的剑刃上淬了毒,大哥这条性命怕就要这么丢了。” 江南虎自然不知道,那剑客的剑非比寻常,偷袭时听不到一丝风响,自然无从躲避。 江南鹤微闭着眼,面色平静从容,手臂上的痛感没能在他脸上留下一丝痕迹。 “大哥……”江南虎涂过了药,取来纱布按压在伤口上时,忽然放轻了嗓子缓缓道,“那千总府不是江门的地界,今后别再往那里跑了,好么?” 江南虎这言语中,没有了他一贯的强硬和威严,却难得地带着一丝柔和。 江南鹤哑然笑了笑,道:“我只是去走走看看,过去也未曾遇上什么险事。大不了,下次再遇到有人闯进去,我不搭话便是了。” “那地方已经空了,又没人搬进去,只剩些杂草枯树,大哥去那里是要寻什么?” 这问话,却让江南鹤的脸上掠过一阵茫然。 “我也不知。”他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这一声长叹,却似乎把年华都叹作了一腔浊气随风逝去,江南鹤的面容仿佛苍老了几岁。 “我只是没想到,原来赵贞元也是会死的。”他喃喃道。 在江南鹤的记忆中,千总府还是二十多年前的模样,赵贞元也是当年武昌码头边的那个翩翩少年。二十多年了,江南鹤与赵贞元,就是武昌城里彼此唯一的对手劲敌。每当赵贞元做出一件大事,江南鹤便定要犯下一桩大案;每次江南鹤完成一番壮举,赵贞元就传出一阵作为。二人就这样你追我赶,谁也不肯落在对方身后,不知何时起竟成了武昌城江湖上并立的两大豪杰。 二十多年弹指一挥间,忽然有一天,赵贞元死了。 赵贞元死讯传来的那天,江南鹤突然觉得,自己老了。 这武昌城的江湖顶峰上,从此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江南鹤低首叹息道。 有一天,江南鹤忽然想到——这二十多年来,赵贞元是如何过来的? 这个念头,渐渐缠绕在了他的心里,有时让他神游天外,有时让他夜不能寐。终有一夜,他独自离开了江门旧宅,潜入了千总府。 枯枝落叶,满目狼藉。 他点燃一盏油灯,在千总府里一间房一间房的走进去,走了一夜,走遍了千总府的每一个角落。他看到,浮华落尽,散作红尘。 那天清晨时,他回到江门,却看到了早已等在门外的江南虎。 从那天起,他夜不能寐时,便会趁夜闯到千总府去。有时在千总府中四处闲逛,有时寻一个僻静厢房睡下,有一次他竟寻到了兵器架上的一双铁拐,拂去了这兵器上的灰尘,在千总府里挥舞了整整一夜。 可惜,赵贞元,二十年后我没能跟你再打上一场。 武昌城里,再没有人能让我使出平生所学,痛痛快快地杀上一天一夜了。 这一天,江南鹤在千总府中走了许久,见天色渐明,便熄灭了油灯,放回了厢房,准备回江门去。在他出厢房的时候,千总府的院落里,传出了人声。 江南鹤微微心惊,施展脚下纯熟的轻功,几步落到大堂墙边,没发出半点声响。 他看到,院落里有一个剑客,对着这片空无一人的大院舞起了兵刃。他的一双长剑,光似龙腾,影如凤舞,身形翻转犹灵猴挂臂,步法进退像猛兽扑食。一番绝技落定,竟让江南鹤也忍不住在心中暗暗赞叹了一声“好”。 “大哥,那剑客来路不明,你也不警觉,便现身了?”江南虎为江南鹤包扎好了伤口,低声责问道。 江南鹤却苦笑了一声道:“我与他搭话,起初只是想知道,他为什么要去那空无一人的千总府里练剑。” “那为何要把真姓名告诉他?”江南虎又问道,“你们素未谋面,随口编造一个名姓,他也无处可查,有什么不妥么?” “偏那时候,我不想骗他。”江南鹤轻轻叹了一声,道:“他让我想起了我自己。” 江南虎一愣,浑然不解:“大哥如今是武昌城第一高手,那剑客才几年道行,怎么比得?” “他在那千总府里做的,是我这二十多年来想做却没敢做的事情。”江南鹤缓缓道。 江南虎沉默了。 兄弟二人在这昏暗的房间里,静了许久,只感受着年华在黯淡的光影间缓缓流逝。 “伤口已包扎好了。”江南虎缓缓收拾了身前的药物和纱布,轻声道,“这些日子,大哥不要用这手臂发力,弟子们便不会知道你受了伤。” “江门事宜,就暂托你了。”江南鹤笑道。 “这是我分内之事。”江南虎说着,正要起身离去,忽然眉眼一沉,轻声问道,“大哥,你早上遇到的那个剑客,本领果真好么?” 江南鹤皱了皱眉,抚着臂膀上的伤处,点了点头道:“剑法非比寻常,功夫也深,又有宝剑助力,是个高手。” 江南鹤寻思了片刻,轻声道:“若大哥真的看中了这个剑客,我们也不必追究他今日之事,不如劝他加入江门如何?” “加入江门?”江南鹤一脸迷茫。 “等曾侍郎为江门表来朝廷军费,江门子弟这些人要做一支军队是远远不够的。何况这些日子的厮杀,弟子们也有不少折损,用人也有捉襟见肘之感。那剑客能伤到大哥,足见是个可造之才。若能劝他加入江门,助力大哥,不也是一桩好事么?” 江南鹤沉吟了许久,却忽然摇了摇头。 “这个人,不能留在江门。” “为何?” “他的剑……”江南鹤紧锁着眉头,低声道,“不是正道,是邪道。” 第七十五话 战书(上) 正午时,武昌城内,一条昏暗的小道。 一道剑影掠过,溅起了一片血浆。 几个惊慌的衙役扑到在这小道里,看着身前的尸首,战栗得不能自已。 他们的身前,一个鬼魅般的人影立在小道中央,脸上带着斑驳血迹,眼中闪着邪异神采。那人影手中的剑上沾着血色,在正午的阳光下映射着异样的光亮,直摄人心魄。 “我在哪里可以找到江月容?”那人影挥舞起手中双剑,在小道间落下一片光影,惹起一阵惊骇。 “我们真的不知道!”一个衙役惊恐地叫喊着,“江月容可是身上背着赏银的人,岂会暴露了自己的行踪?多少人想找她都找不到,找到她的大多都死了!我们几个只是衙门里的差人,更不贪图那些江湖赏银,怎么会知道她的下落!” 手起剑落,又是一道血浆涌起,将小道上染出一片猩红。 望着地上倒下的又一具皮开肉绽的尸首,剩下的衙役跪伏到了地上,哭喊着求饶。 那人影却只是冷冷地望着他们,伸出剑又指向了一个衙役道:“我在哪里可以找到江月容??” 那衙役望着地上的三四具尸体,哆嗦着手足,带着哭腔答道:“没人能找到江月容,从来只有江月容去找别人……” 听到这里,那人影的嘴角却露出了一丝笑意:“那你倒是说说看,怎么让江月容来找我?” 午后,码头上的伙计们结束了今日的午休,开始了下午的生意。 野雪挥舞着胳膊,扭了扭身子,便要向码头浮桥上走去。 “石老三?”他朝附近喊了几声,却听不到回应,纳闷道,“这小子又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他等了一阵,却见到石老三突然慌慌张张从汉阳门的方向跑过来。石老三的脸色有些不对,这让野雪警觉起来。 “大和尚,不好了!出事了!”石老三失声喊着,“你快别做活了,出大事了!” 野雪顺着石老三的方向往远处看去,见是城门外的城墙周围聚了许多人,议论纷纷,久久不散,像是贴出了什么告示。 “那地方出什么事了?”野雪急向石老三问道。 石老三喘着粗气,惊慌道:“有人写了封战书贴在城墙上,约了今天日落时,在城东道成寺前生死决战!” 道成寺?那不正是野雪他们落脚的破庙吗! “是谁要在那里决战?” “约战的,叫叶衡!”石老三焦急道,“我寻思,莫不是昨夜在庙里借宿的那个剑客?” 野雪一愣,又急忙问道:“他约的是谁?” “就是那江月容!”石老三慌张道。 江门旧宅里,一个江门弟子将这战书之事报告给了江南鹤。 江南鹤沉默着,却听到侍立在一旁的秦狼气息凌乱了。 “大哥……”江南虎在一旁低声道,“这事动静不小,我们要不要派人过去看看?” 江南虎话音刚落,秦狼忽然站出身形,跪到江南鹤身前,伏首抬臂,向门主请命。 江南鹤望着秦狼,沉默许久,却只是缓缓答道:“今夜,按兵不动。” 秦狼的眉头一蹙。 “大哥……”江南虎轻声道,“你是觉得月容能胜过那剑客,还是觉得那剑客杀得了月容?” 江南鹤却微微摇头道:“我是觉得,今天晚上,那剑客见不到月容。” 武昌城东,道成寺里。 到了午后时分,江月容的孩子嬉闹累了,便沉沉睡起了午觉。江月容轻轻将孩子放落在床头,抚着孩子的脸庞,仿佛又回到了吕家村里那无忧无虑的岁月。 这一丝难得的平静,忽然被大殿里的一阵人声打破了。 她细细听去,辨出那不是野雪和石老三的声音,心下便猛然紧张起来。 大殿里的人似乎有些疲惫,重重地坐到了佛前。没过多久,大殿里传出了一阵稀疏的水声,紧接着便是铁石相撞的摩擦声。江月容认得,那是磨刀剑的声音。 她微微将禅房的门打开一个小缝,向大殿中望去。她看到,昨夜留宿的那个剑客回来了。他的身前,积了一滩清水,那想必是磨剑时在剑身上倾倒下去的。江月容隐隐看到,那水渍中,有几丝淡淡的血色。她心中暗暗一惊,不觉将禅房的木门晃出了些微声响。 听到禅房门边的动静,那剑客微微转过头,望向江月容。 “姑娘,关上门,免得我这一身戾气惊了你和你家孩儿。” 江月容急忙合上了木门,却警觉地贴在门边墙外。 “你……在做什么?”她作出一副柔弱嗓音,轻声问道。 “磨剑。”剑客低声答道,“今天日落时,会有一个敌手来这庙前寻我。” 江月容紧皱起眉头,缓缓问道:“是谁要来寻你?” 剑客手中的磨刀石忽然停了下来。 “江月容。”他低声答道。 破庙里,沉默了片刻。 那剑客与江月容隔着一扇木门,被这片刻的宁静裹挟着,却如卷入了暴风骤雨一般。 佛前地上,那滩渗着血色的水渍缓缓漾开,散着隐隐的血腥。 剑客望着那两柄宝剑上的光影,脸色渐渐松弛下来。 “姑娘放心,我会在庙外杀了那人,不会教他伤着你们母子的。”他忽然说道。 江月容心底一动,只觉一腔慌乱化作了一阵冷汗冒出,散却到这小小的禅房里去了。 “小女子谢过公子。”她轻声唤道,“公子……你……受伤了吗?” 剑客却微微一愣:“姑娘何出此言?” “方才,小女子望见公子身前,隐约有一滩浅红,像是血色。是看错了么?” 剑客却笑道:“姑娘好眼力,这是剑上洗下的血迹,不是我的血。” “公子来时,与谁厮杀过吗?”江月容虽作出一腔柔弱女声,心中却不曾放下半点警惕。 剑客未察觉江月容的心思,只慨然答道:“我是江湖人,厮杀生死都是常事。” 说罢,他嘴角忽然露出一丝邪魅的笑意。 “这些血水里,有几滴可是那江门门主江南鹤的血呢!” 江月容猛然抬头,心中一震。 第七十五话 战书(下) 野雪和石老三匆匆赶回城东破庙时,庙外已三三两两聚了几拨赶来看热闹的百姓。他们二人是经历过几个月前夜庙之乱的,这时也已经长了心眼,不知那些路人又有谁是藏了洋枪,奔着那江月容来的。 他们看到,大殿里的叶衡将两柄长剑摆在身前,微闭着眼默默坐着,气息平稳,面色平和。那一双宝剑在佛前闪着骇人的寒光,惹得围观众人议论纷纷。叶衡身前的一滩水渍,透着隐隐的血色,让野雪心头一紧。 “石老三,拦着这些看热闹的,别让他们进去。”野雪仓促吩咐了一声,便迈着大步向庙里走去,却只留石老三有苦难言,不得已忍着性子费着口舌把庙门口清出一片空地来。 野雪进了大殿,也不与叶衡搭话,却径直走向深处禅房外,有些粗鲁地拍了拍门喊道:“女施主,你可安好?” 话音刚落,禅房里传出了那女人的声音道:“谢大师关怀,小女子无事。” 野雪微微舒展开眉头,朝叶衡望了一眼,轻声对禅房里的女子道:“那剑客,可曾为难你们母子么?” “不曾为难,他只坐在大殿里,没有进过禅房。” 这时野雪才终于放下心来,缓步走到叶衡身边,低声道:“剑客,你这事做得太鲁莽了。我们昨夜好心收留你,你怎么倒要把恶人引到我们的住处来?” 叶衡却淡淡笑了笑,道:“大师这话,可委屈我了。我写下那封战书,不是为大师着想吗?” “如何是为我着想?” “大师昨夜说,武昌城里新官还未到任,城中无人镇守,你要维护这武昌城的太平。这话,是真是假?” “自然是真的。” “江月容夜袭千总府,杀千总父子和赵贞元,身背赏银三百两,她是不是恶人?” “若真是她做的,自然是恶人。” “试问大师,你知道江月容在何处吗?” “这个……不知。” “知道江月容什么模样吗?” “没见过真容。” “知道去哪里寻江月容吗?” 野雪沉默不语。 叶衡微微扬起嘴角道:“我今日与江月容决战,便是为大师把她引出来。江月容身背几条人命,若我能胜她,便是为民除害,为大师出一份力。纵我技不如人,有大师相助,也可捉拿这恶人,不是省了许多工夫吗?” “就算是好心,这事也应当先于我们商量,怎么擅自就做了决定!”野雪低声喝道,“你我有武艺傍身,自然不怕。可这庙里还有一对孤儿寡母,万一那江月容对她们不利,却如何是好?” “这便有赖大师相助了。”叶衡重又闭上眼,轻声道,“等江月容来了,我自与她决战,大师专心保护那对母子便是了。” 野雪没有注意到,说这话时叶衡的脸上闪过一丝嫌恶。 日渐西斜,城东破庙外的围观人群越聚越多。 石老三渐渐应付不来,也只好躲进了大殿里,牢骚阵阵。野雪守在禅房门外,面色有些焦躁。他不安地盯着人群,却不知江月容是否已经藏身在那人群中了。 只有那叶衡,在两柄宝剑前端坐着,微闭双目,风雨不动,就跟他身后那佛陀似的。 “看那剑客的身形,肯定是个绝顶高手。”围观百姓窃声议论着,“我看,江月容怕不是这剑客的对手。” “江月容连千总府都能攻得破,怎会输给这个不知名的剑客?”有人反驳道,“依我看,这剑客就是个花架子,今日怕是要死在江月容手上了。” 两边各执一词,谁也说服不了谁,却把这围观的气氛炒得火热。 可等到黄昏时,人群中的响动便渐渐弱了。 这破庙外围聚的人数已到了极致,不再见人过来,却已有人离去了。 “江月容怕是不来了。”离去的人小声说着,“本来嘛,贴了封战书在城墙上,谁知道那江月容见不见得着。若是她不知道这事,今夜不是白等了嘛。” “眼看天要黑了,再不走,怕就关了城门,回不去家了。”众人附和着,眼看又有更多人散去,围观的圈子也越来越小了。 直到天暗沉下去时,却仍不见江月容要来的样子。最后几个围观者失望地摇了摇头,抱怨着离开了。 石老三看着那院落空旷下来,长呼出一口气,小声嘀咕道:“可算是全走了,这帮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 野雪终于站起了身子,伸了伸筋骨,对房中的女子唤道:“女施主,外边安全了。” 他听那屋中女子答了礼,才终于放下心来,扭过头看了看大殿四周,目光定在了那坐在佛前的叶衡身上。 叶衡微微睁开了眼,面色却不见半点变化。他望着庙前一点点沉入夜色中的院落,听着身边野雪缓缓落定的脚步,一动不动地静默着。 “入夜了。”野雪低沉着嗓音问道,“今晚还在这里睡吗?” 叶衡却微微笑了。 “今天已是打扰了。”他缓缓向野雪低头行了一礼,轻声答道,“夜晚我就不留宿在这庙里了,城中自有我去处。” 野雪向庙外望了一阵,呼出口浊气叹道:“看来你那战书下错了地方,江月容没收到。” “或许吧。但她纵是收到了,今天也不会来。” 野雪微微一愣。 “那你今日守在这里,又是个什么意思?” “我只是要武昌城里的百姓都知道,我向江月容挑战了。” “可她若不来应战,这挑战有什么用呢?” 叶衡的嘴角鬼魅般抽搐了一下:“江月容会应战的,她会主动来找我决战的。” 野雪浑然不解,只望着叶衡那诡异的笑容,感到头皮一阵发麻。 “大和尚,咱们该做饭了!”石老三忽然从后院里喊道,“都入夜了,再不吃饭就饿死了!” 野雪轻轻叹了口气,对叶衡道:“饿么?吃完再走?” “不必了。”叶衡却提起了身前的两柄宝剑,收入了背后的剑鞘中,披了蓑衣斗笠,离了破庙,遁入那夜色中去了。 第七十六话 血(上) 夜里,武昌城飘起了这年入冬的第一场雪。 大雪纷飞,直到清晨时也没有停下。守城的兵将从城楼里出来时,望见一片白茫茫的官道,如落在云端一般。 “嚯,今天这雪好大呵。”出来开城门的小兵呼出一口白气,饶有兴致地望着这白气在空中飘散,忽然轻声道,“不知道那小姑娘家里会不会冷。” “都几个月了,还想着那小丫头呢!”一旁的老兵取笑道,“我若是你,便盼着那丫头家里倒灌寒风,冻得她出来寻柴火,你没准便能撞见她了。” “那可不行。”小兵为藏着自己的羞涩,故意高声道,“我又不指望还能撞见她,只要她家里暖和,别冻着身子便好。” 老兵嘿嘿地笑着,与那小兵合力拉开了城门。落雪从城门外飘洒进来,惹起一阵寒风,吹得这两个兵丁眯起了眼睛,打了一阵哆嗦。 “先别担心那丫头了,咱们可得在这雪里冻上一天呢。”老兵忍着城外的风,口里打趣着,正等着那小兵再跟他争闹两句。可这话说完,却迟迟没听见小兵回话。他伸手挡住寒风,睁眼朝小兵脸上看去,却见那小兵似被什么慑走了魂魄一般,只惊恐地望着城门,却不能动弹一步。 老兵心中一阵狐疑,顺着小兵的眼神望去,却忽见一道骇人的猩红血光映入了他的眼中。 像是被惊雷劈中一般,两人呆立在原地,似乎四肢都僵在了雪中,不受自己控制了一般,只有脸上瞪圆了眼睛,战栗着双唇,喉咙里有什么在酝酿着。 终于,两声凄厉的惨叫打破了武昌城的平静,直把那漫天飞雪也惊得四散奔逃。 一两个时辰后,野雪领着石老三,快步向汉阳门跑去。沿路上的百姓都在惊慌地讲述着那城门外的惨象,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恐惧的神情。 野雪的步子迈得飞快,石老三却跟得上气不接下气,只好先停下脚步休息片刻,等会再追野雪过去。他在路边停下,呼吸着寒风喘着粗气,耳中猛然听到不远处两个路人在小声议论着。 “这武昌城里没了当官的,江湖人都无法无天了……” “怪只怪那千总府被刺客攻破了,才出了这般乱相。” “是啊,若老千总还在,哪能让这些江湖人如此胡来!” “快莫说了,当心被恶人听着,下一个遭毒手的就是你了……” 说着,那两个路人警惕地望了石老三一眼,便匆匆离去了。 不远处的汉阳门前,围聚了许多人,议论纷纷。石老三还没挤进那人群里去,便望见城门上隐约有些猩红的痕迹,在漫天白雪中显得格外扎眼。 他正四处张望要寻野雪,却见野雪忽然凭蛮力拨开人群,找到他面前来了。石老三看到,野雪的面容上带着一丝惊恐和满腔的愤怒,这神情让石老三心底一颤。 “石老三,过来!”野雪仓促地喊了一声,便一把抓住了石老三的胳膊,也不管这瘦头陀能受几分力,便粗鲁地把他拉进了人群中。石老三疼得叫唤,却不见野雪搭理他,只顾把他往城门前带去。 石老三离城门越来越近了,慢慢看清了那城门上的猩红痕迹——那片猩红原来竟是血迹!他心中惊骇,急忙调转了目光,见人群外围有两个守城兵丁,一老一小,满面惊慌地向赶来的衙役说着什么。那些衙役们或沉默不语,或惊慌无措,竟还有一两人听过了兵丁讲述,便吓得掉头跑了! “石老三……”野雪突然停下了步子,把石老三往人群最前边拉拽过去,低声道,“你看看,那门上写的什么?” 石老三从恍惚中回过神来,向城门前望去,却见那城门上用鲜血泼出了十几个大字,密密麻麻铺在那城门上!血渍在城门上结成了冰晶,闪着阴沉的红光。字迹更显凄惨,一横一竖都似枯枝断刃一般,仿佛把那城门也扎出了道道血痕。石老三被这景象震慑,惊恐得不敢动弹,急忙移开视线,往城门外望去。却不料,城门外又是一番骇人的场面。 只见七八具穿着衙役衣衫的尸体,横竖堆成一团,被落雪埋去了几分惨烈,却在雪浅处摆着几只残肢断臂、露出几道森森白骨,如阴森炼狱一般。那堆尸首下,还积着一滩血池,似那城门上骇人字迹的墨盘,在城门外摆开。片片白雪落进池中,便立刻被那猩红血色染浊,化作了池中的一滴红墨,随着寒风阵阵荡漾开去。 石老三忽然觉得腹中一股酸液翻滚,就要破口而出。他捂着嘴抽搐起身子,却被那野雪掰住脑袋,一双眼睛被扭着向那城门上看去。 “那城门上写的什么?”野雪有些失控地吼道,“念给我听!” 石老三强忍着惊恐和慌张,把那城门上的可怖字迹一字一字地念道—— “日落时分,城东庙前,待江来战。” 叶衡! 城中暗处,叶衡带着斗笠,穿着蓑衣,遮盖住背后的两柄长剑,远远望着汉阳门下的热闹。他的嘴角,微微扬了起来。 他回想起了昨日正午时,一个衙役死前对他说的话。 “江月容虽是刺客,却总是救人!”那衙役说道,“几个月前,前任知府被江门刺客围困在府衙里,听说是江月容前去营救了他。后来有个两广来的江湖人在城南老树林里作恶,江月容又去与那恶人厮杀。武昌城里有个说法,说这城里若有江湖人行凶作歹,江月容便会去取他性命……” 汉阳门下,人声鼎沸。 石老三在人群外寻了个地方,吐着腹中酸水。野雪往城里四处张望,却望不见叶衡的身影。 两个守城兵丁望着一众衙役,心神不定。这些衙役却茫然看向城门上的血字,不知所措。 叶衡轻轻抚着背后的剑鞘,一双眼睛如嗜血的野兽凝望着猎物。 若有江湖人行凶作歹,江月容便会去取他性命。 江月容,我这般所为,可入得你的法眼了? 第七十六话 血(中) 这一日的大雪,直到午后才缓缓停歇。 武昌城东,却有许多人冒着雪,在那破败的道成寺外徘徊。 “你们说,这‘待江来战’的‘江’字,指的是谁?”人们议论纷纷。 “是江门吧?” “我看不是。若要挑战江门,自然应该去江门那大宅去打,怎么却约到这城外破庙来了?” “那你说是谁?” “我猜,是江月容!” “江月容?那个攻破了千总府,又代千总府惩恶锄奸的刺客?” “很久之前有个传言,说江月容曾在这破庙里出现。后来有说这传言是假的,却不知虚实如何。” “听说昨天有个剑客,在城墙上贴了战书,也是约江月容来这破庙决战,江月容没出现。” “若真是要找江月容寻仇,这些事就都说得通了。想是那人不知道江月容人在何处,故特意杀人引她出来!” 人群的议论声越来越吵,越来越杂,终于惹得庙中人不高兴了。 “都走开!看什么看!”那寺庙院外,有一个瘦头陀高声蛮横地驱赶着人群,“你们又不出家,跑人家庙门口看什么热闹!真有来拜佛的,扔几个香火钱过来,我让你进殿看个够!” 那大殿里,有一个胖和尚紧锁着眉头,背对着佛像端坐着。他冷眼望着庙外这些来往人群,手里紧紧攥着拳头。 “大师……”大殿深处的禅房里,女人微微推开木门,轻声唤道,“今日城中出了什么事么,怎么庙外这么多人来往?” “不是什么大事,女施主莫怕,我在此护着便好。”和尚只是低声回答,却不将那汉阳门外的事情相告。 那般血腥事,说出来怕吓着这柔弱母子。和尚在心中暗暗想着。 禅房里的女人,却紧锁着眉头,怀抱着孩儿,暗暗犹豫了许久。她望了望床板下藏着的长短双刀,又看了看门缝外大殿里那端坐着的和尚,轻轻叹息了一声,合上了木门。 破庙远处,一株老树旁,却有一个戴着斗笠,穿着蓑衣的身影静默着。雪在这身形上落了许久,积了厚厚的一层,似个雪人一般,却与荒原上白茫茫的背景连成了一色,连人影也看不清晰了。 唯独这斗笠蓑衣间的一双眼睛,露出锐利的目光,在雪色间闪着异样的神采。 到黄昏时,雪终于停了。 太阳一点点落入西方江雾后,将西方天空映照出一片鲜红。 道成寺外的人群,渐渐散了。 “也不知江月容是没见着汉阳门上的血字,还是怕死不敢出现。”人们小声议论着。 “那血字都写上城门了,武昌城里传遍了这事,她岂能不知?”另一个人驳斥道,“江月容也是人,自然也会被那血字惊吓,她定是怕了,不敢应战。” “也可能,她是不在乎。”又有人轻声道,“本来嘛,谁也不知道江月容以前救人是什么考虑,可能她其实就不在乎谁生谁死。” “你是说,那传言是假的?” “她要真的惩恶锄奸之人,今天就该出现了。” 望着天色渐沉,人群散去,破庙里的和尚终于站起了身子,走到禅房门外,低声道:“女施主,人都散了,不必担惊受怕了。” “谢师父照顾了。”那房中的女子轻声说着,虽紧锁着眉宇,却不多说一句。 今日不知出了什么乱子,但人群既然散了,便是没事了吧。她在心里默默想着。 日落西山,天色暗去许久后,破庙远处那落了雪的人影才终于站起了身子,抖落了一身的白尘。他的眼中,锐利的神采化作了两瞳盛怒。 江月容,你为什么没有出现? 是因为我杀的人不够多么? 那天夜里,武昌城外的一片村落外,家家户户都熄灭了灯火要休息时,一辆驴车才缓缓向村落行去。那两个赶驴人长吁短叹,抱怨着今日为了去城东破庙看个热闹,连买卖都没做了。 “若真看上了一场好厮杀,这一天的买卖不做也便算了。”他们互相牢骚道,“可偏偏这架也没打起来,白等了一天,真不值得。” 他们正说着时,行到了一块巨石边。一个人影,缓缓从巨石后头走了出来,站在了路中央。那是一个戴着斗笠、穿着蓑衣的壮汉,斗笠下藏着一双阴冷的眼睛。 “你们想看厮杀,那正好了。”人影的嘴角微微扬起,抬眼看向了两个赶驴人。 这二人还在诧异间,忽然见得雪色中两道刺眼的白光闪过。 那老驴被一股妖风惊扰,发出了一声哀鸣。风过后,它身前不见了那斗笠蓑衣的人影,便喘息了一声,又沉沉迈开步子,拖着小车向村落行去。 老驴身后,两个赶驴人却倒在雪地里,任驴车自顾自地离去了。 第二天清早,只见了空空驴车却不见赶车人的村民们,沿着村落四散开找寻过去。寻到这二人时,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得惨叫连连。 二人的尸首零乱地散在地上,旁边的一块巨石上写下了十二个血淋淋的大字—— “日落时分,城东庙前,待江来战。” 这却不是今日早晨武昌城里唯一的血字。 野雪和石老三来到码头时,几个工头急忙迎了过去。 “大师,码头上出了乱子,得请你出面镇一镇局面了。” 野雪急请工头带路,到了浮桥上一看,却是两个夜里未归的码头伙计,被发现死在了浮桥上。这些尸首,被人开膛破肚,用腹中鲜血在码头的桥墩上也写下了那十二个骇人的血字。 野雪听着那几个工头七嘴八舌讲着这事的来龙去脉,却一个字也没进到耳朵里去,只捏紧了拳头,在心底愤恨着。 这一天的武昌城里,发现了许多死尸。每一处凶案地,都留下了三行血字。 武昌府衙前,聚了许多百姓,痛斥着这帮衙役无能。衙役们只好关了府衙大门,在后院里叹息着。 “哪里是我们不管这些案子……”他们低声抱怨着,“他们难道不知,这案子最先被杀的就是咱们衙役吗?” “武昌城里,这么多江湖好汉,就没有一个人能搭把手,把这恶徒给惩办了么?” “若说有,便只有那江月容了。她不是专杀城中凶恶江湖人嘛,若能应了这约战……” “江月容要是愿意应,这一战早就应下了。亏你还敢把宝押在一个不知来由的坊间传闻身上……” 他们牢骚了许久,终于有人缓缓道:“要不,咱么凑出一笔赏银,去求求江门?” 众人望着他,府衙后院里一时安静了下来。 第七十六话 血(下) 午后,太阳向着西边的江蔼缓缓行去。漫天的云霞又一点点汇聚起来,酝酿着下一轮的风雪。 城东破庙外,一株老树旁,一个戴着斗笠、穿着蓑衣的身影静默在还未融化的积雪间。他远远地看到,一个和尚带着一个头陀回到了那庙中,驱赶着在庙外徘徊的人群。今天围在庙外的,却只有稀稀拉拉的十来个人而已,与昨日摩肩接踵的盛况已不可同日而语。 看来,四处的血书已让城中百姓陷入恐惧了。这老树旁的人影微微扬起了嘴角,眼中露出了凶光。 “叶衡……”他身后忽然传来了一声言语,让他吃了一惊。 他急忙转过身形,双手已摸住了藏在蓑衣里的剑柄。但当他看到身后来人的面容时,那双长剑却没有出鞘。他的身前,是一个背过双手,面色沉稳的魁梧男人。 “赵贞元……”看着这来人的面容,他瞪大了眼睛,低声唤道。 寒风拂过,把一树积雪吹落,打在白茫茫的荒原上,惊起一声脆响。白雪千里,映照着斜日的光彩,把这天地间镀上了一层朦胧的光晕,似梦似幻。光晕间,老树旁,两道身形静静相视。斜阳把叶衡的身后打出一道长影,赵贞元的周围却是一片晶莹的雪白。 “许多年了,还在求名吗?”赵贞元望着叶衡,微微笑着,轻声问道。 叶衡的眼睛死死盯住赵贞元,嘴角微微抽动了几下:“名,无一日不求。” “这两日的所作所为,也是为了求名?” “五年来的每一日,都是如此。” “杀那些手无寸铁的平民百姓,也算是求名吗?” “为了能与江月容一战,我不在乎。” “你求的,是什么名声?” “江月容夺了力破千总府的名声,我便要那剑破江月容的名声。”叶衡咬着牙,凶狠地说道,“要怪就怪,你还没等到我,便先死在了她的手上。” 寒风一掠,赵贞元的身影也随着风动摇曳了几许。 他望着叶衡,眼中满是悲悯。 二人静静对峙了片刻,谁也没有动作。 赵贞元忽然长叹了一口气,在身边寻了片积雪薄处坐了下来。 “你所求的一切,对你真的那么重要么?”他缓缓叹道,“为了这名声,你牺牲了多少?” 叶衡低下头,眼中的神采骤然散去,化作了一片茫然。 “我早已回不了头了。”他痴痴道,“我为了这名声,已经放弃了太多。” 他软软地坐到地上,背靠着那株老树,望着天上云卷云舒,眼角忽凝出了一滴泪。 “也许五年前,我便不该去寻你一战。”叶衡轻声道,“自那一战后,我平生便只剩下了一个念头——胜过你。” “五年前……”赵贞元的眼神迷离着,似是在追忆着古旧的思绪,“我记得,那是一个雪夜。我胜了你,但你也伤到了我。我这一世,南征北战,见过无数江湖豪杰,能伤到我的也不过寥寥数人而已。” 叶衡轻声笑了:“但我毕竟是输了。我至今仍记得,你那天对我说过的话。” 心在剑上,你才能胜过我。 “你参透那句话的意思了吗?” “日夜参悟,不敢怠慢。”叶衡望向了赵贞元,横眉正色道,“我这五年,都在照着你这句话习练剑法。如今的我,已非五年前的我了。” “五年……”赵贞元喃喃地说着,悲悯地看着叶衡,“这五年,你如何以心练剑的?” “我杀了我的妻儿。”叶衡淡淡说道。 一阵寒风骤起,猛卷过茫茫雪原,乍惊出一片刺骨的凉意。云层卷过了斜日,将一片斑驳的黑影洒落到人间,预示着一场风雪的到来。 “心在剑上,便不能有丝毫挂念。”叶衡冷冷地说道,“我为练剑,断了我世间唯一的牵挂,避入深山,茹毛饮血,整整五年,终于练成了这一身双剑绝技。如今我心中,没有生死,没有爱恨,有的只有这两柄长剑和一身武艺。如果这样都不算心在剑上,天下还有谁能做得比我更好?” 赵贞元从叶衡的脸上,看不到丝毫悔恨,只看到满面的淡漠。 “你觉得,这样便能胜过我了吗?” “我不知。”叶衡叹道,“你已不在人世,我自然无从知晓。但那江月容能杀得了你,她必定也是心中只有刀剑之人。你死后,世上值得我全力一战的,恐怕只有这个江月容了。只有她能明白,我为练剑而抛却一切的这份执念。” 他不觉握紧了拳头,喃喃地重复着:“她必定能懂我,只有她会懂我……” “叶衡……”赵贞元轻声唤道,“你有没有想过,你可能错了?” “不可能!”叶衡忽然失控般低吼道,“是你教我这样练剑的,怎么会错?” “为了这名声,你不觉得你已犯下太多罪孽了吗?” “江湖中人,求财求名而已。我身背着这两柄宝剑,便注定要承担那些罪孽!” “你就没想过,就此收手,不要再加深自己的杀孽了?” “收手?”叶衡哑然失笑,有些癫狂地喝道,“你可知道,我为了这名声已努力了多久?若此时收手,我散尽的家财是为了什么?我手刃自己的妻儿是为了什么?我这五年的光阴又是为了什么?好不容易走到了这一步,江月容今天就要被我逼出来,你却要我收手?” 赵贞元望着眼前的叶衡,仿佛看着一只发了狂的猛兽。他有些绝望地闭上了双眼。 “叶衡,你可知道,你已入了魔道。” 叶衡喘息着,嘿嘿地笑了起来。 “魔道又如何?正道又如何?我要的,就是一个名声,我不在乎是盖世英雄还是混世魔王。” 寒风落时,那破庙外忽然传出了一阵骚动。 “江月容现身了!”那骚动中,有人高声喊着。 叶衡心头一惊,似被本能驱使着一般,转头向那破庙冲杀过去。 赵贞元望着叶衡的身影,流出了两眼浅浅的泪。 “叶衡,是我害了你。” 晚风拂过这片雪原,赵贞元的身形随浮尘一晃,渐渐淡去,消逝在了斜阳红霞间。 第七十七话 拳与剑(上) “江月容现身了!” 城东破庙外的人群,骚动了起来。这骚动,却让躲在寺庙禅房中的江月容心头一惊。 原本今日庙外的人声已惹得她有些疑惑,似乎昨日的骚动还未散去。野雪又是早早回到庙中守着,不让她出庙走动,却不肯告知缘由。这时候,她在庙中禅房里,外面的人却怎么会喊起江月容的名字呢? 她轻轻打开禅房的木门,透过一丝门缝向大殿外望去。 她看到,殿外缓步走来一个黑衣人,黑纱蒙着面容,看不清长相。人群散开,为这黑衣人让出了一条路来,只顾向四处喊着“江月容现身了”。 有人冒充了她的身份? 躲在禅房里的真江月容微皱起眉头,正困惑不解时,却听到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 一个斗笠蓑衣的人影如离弦之箭一般,向那黑衣人奔袭而去。那奔袭人影的双手搭在肩上,使得他奔跑的姿势看上去有些古怪。 是兵器!江月容心中暗暗惊道,那人的背上背着两柄兵刃! “有人杀过来啦!”人群忽然喊道。 那黑衣人猛回头看去,见一团人影似惊雷般袭来,吓得魂不附体,失声哭喊道:“大和尚,救我!” 他话音刚落,一只大手忽然抓住了他的衣领,力道顺着大手传向了他的整个身子。那奔袭而来的人影也骤然杀到面前,两肩上寒光一闪,利刃随之出鞘。 那黑衣人动弹不得,任前后两个身形把他夹在中间。他眼望着两道光亮径直朝自己脖颈上袭来,身子却被一股强大的力道向后甩出。 电光火石间,利刃划过,却削了个空。那黑衣人眨眼竟向身后飞了出去,重重摔到地上,发出了一声哼鸣! 斗笠下的一双眼睛向前刺出锐利的目光,却看到是一个和尚从那黑衣人身后闪出,如一座肉山般挡住了他的视线。 “恶徒,吃我一掌!”那和尚一手刚甩出了黑衣人,另一手崩出一只铁掌,裹挟着霹雳惊雷般的风响直往斗笠蓑衣上打去。 那一双利刃出鞘之势已尽,这一式铁掌又来得凶悍,那斗笠蓑衣的人影不敢力敌,急将脚步在地上一点,手中两柄宝剑收回身前,护在了胸口上。那只铁掌不偏不倚,正打在剑刃厚处,力道透过兵器将那人影震出了三五步远。人影用小臂抵下那力道,竟被震得隐隐发麻,不禁在心底暗叹这和尚掌法刚劲,绝非俗手。 人影立住身形,摆开双剑,再望向那和尚定睛细看,眼神中猛透出一股凌厉的杀气。 “野雪……”他咬住牙根,凶狠地念出了这个名字。 那和尚摆开起手式,冷眼盯着眼前的剑客,高声喝道:“叶衡,你这滥杀无辜的恶徒!枉我收留你在庙中过夜,却不料你竟是这般没人性的畜牲!今天我野雪就要代这两日死在你手上的那些冤魂讨个公道!” 叶衡望向那黑衣人,见黑衣人仓皇从地上爬起身来,匆匆扯去了那黑巾面纱,露出了一张疼得呲牙咧嘴的面容——原来是那个叫石老三的头陀! 他再用余光朝四周瞥去,见到那些看热闹的百姓纷纷掏出些大锤之类的兵器,将他团团围在中心。细看这些人的身形,虽不似习武之人那般强横,却也都是有些力气的家伙。 原来今天这庙外,是没有看热闹的百姓的。 “和尚,你敢设计骗我!” “不设下这般计策,如何引你出来?” “你好歹也是个武人,当懂得武人的规矩。以众敌寡,你不嫌胜之不武吗?” 野雪还未答话,四周的工头伙计们却早已按捺不住心中愤恨,厉声喝骂道:“怎么,对付你这般恶徒,还要讲什么光明正大吗!” “我们码头上的兄弟与你有什么仇怨,你竟下如此狠手!” “小子,今日要你知道,武昌城的码头可不是好惹的!” 叶衡冷笑一声,将一双长剑探向四周,喝道:“你们真以为凭着人多就能胜得过我吗?谁想尝尝我这双宝剑的厉害,只管过来试试!” 人群发出阵阵鼓噪,却无人敢上前半步。那一双长剑闪着异色寒光,好似能摄人魂魄一般。 野雪却不随众人一起叫骂,只是暗暗拉过石老三,低声吩咐道:“回庙里守着,把那杆洋枪拿出来,别让这剑客进禅房!” 石老三心头一紧:“洋枪!” “只是以防万一。”野雪悄声道,“但愿今日,用不上那东西。” 石老三急忙点了点头,小声发了几句牢骚,忍着刚才那一摔的痛楚,跌跌撞撞地跑出这片人群往庙里去了。野雪拦在石老三的去向前,挡住了叶衡往破庙去的路。 “叶衡,今日我也不以人多欺你。我就先以我这一双铁掌,会一会你那两柄宝剑!” 叶衡嘴角微微扬起,冷笑道:“好和尚,这才像个江湖人!” 石老三仓皇跑进了大殿,却看到那禅房里的女子正透过门缝向外张望,急忙跑过去关门喊道:“丫头,这是要死人的热闹,你个女孩家看个什么劲……” 江月容望着这门缝合上,急退到禅房深处,紧张地抱起了孩子。 “石老三!”她轻声对着门外喊道,“外面出什么事了,怎么野雪大师和那过路的剑客打起来了?” “丫头,你不出门,不知道现在武昌城乱成什么样子了。”石老三翻出那杆洋枪,一边照着那李老爷教过的样子调试这枪管,一边压低了声音对着禅房道,“那过路的剑客,原来是个魔头。他为了逼江月容出来跟他决战,这两日在武昌城里到处杀人!” 江月容心口一颤:“怎么回事,快跟我细说说!” 石老三寻思了片刻,低声道:“本来大和尚不让我跟你说的,怕吓着你们母子。不过看今天这样子,我还是把这事原本告诉你吧,也好要你清楚今日这局面是多么险恶。” 这笨大和尚,赤手空拳去跟人家两柄长剑血拼,今日怕是未必能撑过这局面。石老三在心里默默不安道。 第七十七话 拳与剑(中) 人群中,让出了一片空地。 叶衡把双剑轻灵地舞起,挑落了自己身上的蓑衣斗笠,露出了后背上两柄雕着精美纹饰的剑鞘。他把两柄长剑软软地摊开在身前,翘着嘴角,低声道:“和尚,我本不想杀你,是你自寻死路了。今日就添你一条人命,一起逼那江月容现身!” 野雪哼出一口浊气道:“且看你那两柄剑,到不到得了我的身子!” 野雪死死盯着叶衡的双眼,叶衡却似乎全不在乎,只将长剑摆开,既不进也不退,一副任君来攻的架势。他心里算计得清楚,野雪那双铁掌再如何开山劈石,毕竟是血肉之躯,必定挡不住这两柄宝剑。他若敢近身,长剑只需一抖,便可削去他那双巴掌。这一战,以剑对掌,就是个必胜之局。 忽一阵寒风拂过,吹动了叶衡的眼睫。他也未多在意,顺势便眨了一下眼睛。却就在这眨眼的一瞬,野雪忽然大喝一声,脚下蓄足了力气,刹那间已如惊雷般奔袭而去。待叶衡再睁眼时,却只见那和尚竟已杀到了自己身前,巨掌高举,眼看就要当头劈下! 叶衡被这气势所慑,心中惊慌了一瞬! 这胖大和尚的身形,竟能如此迅捷! 眼看野雪掌带风雷劈下,叶衡手中双剑急忙挥起,向头顶上削去。他心中虽惊骇,却自信宝剑之威,所过处必血溅方圆!这一战,他没有理由打不赢。 两柄长剑划出两道银光,直向野雪那凌空一掌削去。野雪却早预见这动势,脚下一点,腰马一转,那铁掌竟随着腰马之力抽缩了回去!叶衡那两柄长剑从天上掠过,似把漫天云霞都划开了一道切口,却没碰到野雪那只铁掌! 野雪的招法却没有半点停歇,腰马转过半圈,铁掌从空中撤下,却顺着腰力在身前挥过,又转身拍向了叶衡的肋下! 这一招,虚打天灵盖,却转腰马直取肋下,是野雪这套掌法中专打近身兵器的套路!野雪虽莽,临阵对敌却绝非蛮勇之辈,知道拳脚对兵器本是以卵击石。但招法制敌讲究的是避实击虚,兵器虽强,却毕竟是借助了外物,到底不如长在身上的拳脚灵活自如。要以拳脚胜兵器,就要靠灵活取胜! 叶衡这一合,中了野雪那一招虚晃,肋下破绽尽出。他脚下虽竭力一跃,却终究没能完全避开野雪这一掌的力道,被指尖裹着掌风扫过胸口,掌力摧得他呛出两口肺腑气,腋下一阵刺骨疼。 人群中爆出一阵喝彩,似炸雷一般刺耳。 叶衡惊魂未定,勉强立住身形,正要将双剑重新摆开阵势,却见野雪如影子般附在了他的身后,一阵掌风又向他耳边吹来。 这和尚,是人是鬼! 叶衡急把身形向前一跃,两柄长剑翻出两朵剑花,定成两道光影往身后刺去。 剑势起时,叶衡却又觉出身边一道强风卷起,野雪那胖大的身形借着凌厉的步法,竟绕过了叶衡的双剑!一只巨掌再朝叶衡肋下拍去,纵叶衡脚下点地躲闪,避开了这掌力最猛的一瞬,却仍被那残余的力道所震,横身飞到了半空。 人群中又是一阵欢呼,喊杀声响彻了半边天地。 野雪这一招打完,脚下马步一踩,借着地上的力道又转开了身形。叶衡勉强在空中翻过腰身,脚尖落地,再抬头时竟又不见了野雪的身影。他还未来及反应,肩上又中了一掌。这一掌也不知是从何处打来的,更未来得及躲闪,叶衡结结实实被铁掌力道贯穿,这肩膀似筋骨寸断一般,一时竟麻木得失去了知觉! 这接连三掌,竟都只是因为叶衡在寒风中眨了一下眼!野雪的招法来去无形,却一招紧似一招,不留半点喘息之机。凭着赤手空拳,他竟杀得叶衡没有还手之力! 叶衡受了肩上这掌,脚下站立不住,便要向身前倒去。他听到,野雪的脚步还未等他身形落定便又转开了。他眼前望不到野雪在何处,只看见地上铺了一层未化的积雪,轻轻覆在泥土地上。他的嘴角忽然微微一扬,手中长剑借着身形倒地之势,猛向着地上刺去。剑入土中,叶衡借力稳住身形,忽然将腰马一转,长剑顺势从土中抽出。 泥土和积雪被长剑挑起,剑刃又借拔剑之力在叶衡身边划出一道银光。这一招,与叶衡砍向石老三的那招拔剑式如出一辙,又快又猛,似有奔雷烈火。 野雪的身形被这长剑所逼,急退开三四步外,重新立住马步,又摆开了起手式。 叶衡收住剑招,重又在身前摆开双剑,口中却喘息未定。 “和尚,你这是什么功夫!” “铁巴掌,专打恶人。”野雪冷冷答道。 “铁巴掌……”叶衡低吼着,“你就凭一双手掌,竟压制住了我的双剑?” “怪只怪,你的剑法,太执拗了。”野雪低声道,“你所有的招法,都放在那两柄长剑上。若不让你用剑,你连个武人都算不上。你至今所杀之人,不过是输在了手上没有兵器罢了。杀那些手无寸铁之人,你却以为是你武艺高强了么?” “和尚,你懂什么!”叶衡忽然怒吼道,“我练剑,剑就是我的功夫!心在剑上,不在他处,我才能练成最强的剑法!你刚才不过是趁我不备占了几招便宜,摆什么大道理!我的剑法,哪轮得到你来评判!” 野雪却冷笑道:“好,既然你不服,我就打到你服!” 叶衡也冷笑道:“好啊,和尚,今日就让你见识见识我这剑法的精妙处!” 叶衡将手中两柄长剑横在身前,剑柄相接,用力一拧,竟拼成了一支双头长刃的奇门兵器! 他单手挥舞起这兵刃,卷起一阵狂风直冲天际。 野雪望着那兵刃,微微皱起了眉头。 破庙大殿里,石老三端着洋枪,暗暗在心底嘀咕着:“大和尚,当心点,可千万别输了啊!” 大殿深处,禅房的门缓缓推开了一道缝。这门缝后,一双眼睛冷冷地望向了殿外的决斗。 叶衡将双刃长剑举过头顶,摆开架势,向野雪挑衅地招了招手,高声喝道:“来呀,和尚,我们再打过!” 第七十七话 拳与剑(下) 一阵疾风骤起,野雪踏开霹雳步,两只铁掌上下翻飞,直取叶衡而去。这步法雷霆万钧,这掌法虚实难测,更兼那气魄逼人,直惹得四方寒风都随着野雪的身子奔掠开来。 四周的工头伙计高声助威,叫喊声直破云霄。禅房里的江月容却紧锁着眉头,眼中透出一丝不安。 叶衡冷眼微笑,望着野雪杀来的方向,把手中双刃长剑轮转卷起,在自己身前转出一片密集的剑影。 野雪被这剑影寒光所慑,脚下急忙收住步子,向身后蹬步一跃,立住身形,重又摆开架势。见野雪跳开,那叶衡也停下手中兵刃,只将剑身上的寒光指着野雪,低声笑道:“怎么,不敢杀过来了?” 四周的人声骤然安静下来,众人都望见野雪的前额上,冒出了几滴冷汗。 野雪知道,刚才自己若强行出手,这双铁掌也许就没了。 野雪以掌敌剑,凭的是掌法虚实难断,步法变化多端,若真要硬碰那兵器,肉掌哪里能挡得住铁剑。可刚才叶衡将那两柄长剑合成一柄,在身前轮转舞动,凭着剑刃修长,把周身都护在了一片剑影后。野雪要再用那虚晃的招法,怕这晃出的一招还没近身,便要被那剑影削去了手掌。 两柄剑合成一柄后,短兵器便成了长兵器。以长克短,野雪的铁掌不能近身,叶衡便立于不败之地了。 “果然是好剑法……”野雪低声叹道,“可惜,有这般剑法,为何不去惩奸除恶,却要去做魔头!” 叶衡冷笑道:“和尚,你倒是惩奸除恶,现如今又是什么身份,江湖上有几人识得你的名字?” “我宁可天下无人识我,也不去做滥杀无辜的事!” “我却宁可滥杀无辜,也不愿天下无人识我。” 野雪望着叶衡那不悔改的眼神,叹息道:“可惜这双宝剑,终要随你落得千古污名。” 话音刚落,野雪身形一闪,脚步如风般奔袭开去,却不是直取叶衡,而是在叶衡四周绕开圈子。叶衡也不怠慢,把那双刃剑来回翻转,身形随脚步四面转向,总留一头长刃对着野雪的身子。野雪寻了许久,只等一个出手的空隙,却寻不到叶衡半点破绽。叶衡心中也已明白,对野雪这样的对手,不可有丝毫懈怠。 四周众人,却不识得其中厉害,只看见野雪围着对手跑,叶衡原地转着圈,却谁也不肯出招。 “这大和尚,刚才打得不是挺好嘛,怎么突然停手了!”破庙里的石老三,咬着牙暗骂道。 禅房里的江月容却知道,叶衡这是刚才吃了亏,便知道要如何应对野雪的招法了。却是野雪,看这局面似乎已没了后手,虽团团转着,却束手无策。 论功夫,论身法,论力道,论灵巧,都是野雪强于叶衡,但野雪就吃亏在赤手空拳对两柄宝剑,原本就是必败的局面。这一战,奇袭没打倒叶衡,便已是野雪不利了。 果如江月容所料,野雪许久寻不到破绽,脚下步法渐渐慢了。他的喘息开始变得沉重,这声音听在叶衡耳中,让他的嘴角冷冷扬起。 “和尚,让你领教领教我的绝技!” 叶衡大喝一声,忽然将手中双刃剑左右翻飞舞起。一时间,天地四方的寒风似都被那双刃剑影裹挟,卷起阵阵沙尘残雪,打在周围的观战人身上。 野雪的脸上也被那寒风卷过,一片沙尘跌撞到他眉梢,让他的眼睛微微一闪。 就是这一闪的瞬间,叶衡脚下突起一阵疾风! 和尚,该我了! 野雪的眼睛重新睁开时,却见一道光影直刺自己心口而来! 叶衡的出剑,竟没有半点风声! 看到了剑影时,再想躲避已来不及了。野雪才刚将身子侧过分毫,还未发出半声叫唤,叶衡的长剑便已刺进了他的肩头。 一条血柱飞溅而出,惊出众人一阵惨叫。 野雪急忙用双掌拍住那剑刃,阻住剑势,不教这剑刺入骨髓。剑刃在那铁掌上摩擦,抽出丝丝血迹,终被野雪止住了力道,不能再进分毫。叶衡却冷眼一笑,手中一抖,长剑挑出,竟把野雪的身子甩起半人高,重重跌落到地上。 这景象,让四周这些工头伙计瞬间安静了下来。 野雪捂着伤口,血如泉涌,迟迟直不起身子来。他看到,叶衡缓缓走到他身前,将长剑一端探出,指着他的眉宇。 “和尚,知道我的厉害了么?”叶衡冷冷道。 这一剑刺得很深,让野雪半边身子都使不出力气来,加上刚才重重一跌,让他意识也有些模糊,此刻竟说不出话来了。 叶衡向四周张望一圈,冷笑道:“诸位莫慌,等杀了这和尚,接下来就轮到你们了。” 说罢,叶衡将手中长剑举起,瞄准了身前野雪的脖颈,只待腰间发力,长剑便要直劈下去。 就在这时,大殿里响起一声霹雳惊雷。 叶衡的脚边,忽然溅起一片白雪黑泥。 众人一惊,向破庙大殿里望去。原来是那头陀,手里端着一杆洋枪,指向了叶衡。 刚才这一枪,石老三原本瞄的是叶衡的身子。眼看着这一枪打偏,石老三的心已凉了——他这洋枪里,只有一粒弹丸。 但他看叶衡那一脸惊慌的表情,心中忽然一怔。 “叶衡!休得放肆!”石老三壮着胆,高声喊道,“你的剑再快,快得过我这洋枪吗!” 他紧张地注视着叶衡,看到叶衡的脸上犹疑了片刻,缓缓把手中的长剑收了下来。看来那叶衡没用过洋枪,并不知道洋枪里一次只能打出一粒弹丸! “头陀,武人决斗,你拿一杆洋枪算什么英雄!” “你管我算什么英雄,你若敢动那和尚,就等着捱我一枪吧!” “你若敢开枪,待杀了这和尚,我下一个便去杀你!” “那我倒要见识见识,这看都看不清的弹丸,你要如何避过!” 二人虽远远对峙着,却谁也不敢妄动。这局面,却让石老三心中战战兢兢——他这枪里毕竟是没有弹丸的,若久不开枪,叶衡迟早会觉出其中问题。石老三不过拖了些时间,却不知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头陀,是你自己找死了!”叶衡突然舍了地上的野雪,把双刃剑护在身前,缓步向石老三逼来! 石老三惊慌了,急忙把洋枪举到肩头,作出一脸凶恶表情道:“叶衡!这可是洋枪,你敢走近一步试试!” 叶衡却冷冷笑道:“你倒是开枪试试,若我叶衡今日能凭这杆双刃剑破了你的洋枪,那可是惊天动地的名声呢!” “叶衡,你......你疯了!刀剑哪里能胜得过洋枪!” “不试试,怎么知道?”叶衡脸上,是癫狂的神色。 “站住!”石老三惊慌至极,已语无伦次了,“不准再靠近,站住!” 他的双手双腿都颤抖起来,眼中不知何时竟吓出了两眼泪水。 今天这劫难,躲不过去了...... 他正惊慌时,忽然看到,那叶衡竟真的在庙外院中停下了步子! “叶衡!你怕了吧!”他虽不知怎么回事,却只管寻着话语虚张声势,只求能吓退叶衡,“我这杆枪,可是杀过无数好汉的!你若听我话,放了那和尚,安心离去,我便收了洋枪,不伤和气,如何?” 叶衡听罢,却迟迟没有回话。 石老三却慌了,不知这话是不是露出了什么破绽,急忙又喊道:“我数三个数,你若不走,我就开枪了!” 叶衡却仍不理会,只冷眼望着这破庙的方向。 “叶衡!你听见了吗!”石老三的声音喊破了喉咙,却听不见叶衡回嘴,也不见叶衡动作! 他狐疑起来,仔细看去,才发现叶衡的眼睛并没有看着他,而是微微扬起,看向了寺庙上方。 不只叶衡,这庙外的一圈人全都抬起头,望向了破庙顶上。 那里有人? 众人看到,一个黑衣人,手持一柄戚家长刀,腰间别着一柄短刀,威风凛凛地立在这道成寺的顶上。黑衣人蒙着面纱,只露出一双英气逼人的眼睛,注视着叶衡。 “江月容?”叶衡的脸上露出了邪异的笑容。 那黑衣人忽然甩手向叶衡掷去一粒石子,电光火石一般打来。叶衡不敢怠慢,急忙探出一只手,稳稳接住那石子,却被石子打得掌心生疼。他们隔了很远,这石子还能有如此力道,叶衡由此确定那黑衣人必定就是江月容。他翻过掌心,见那石子上包着一张纸。 庙顶上,江月容伸出长刀,指向了叶衡的首级。 叶衡展开那纸上字迹,看了一眼,微微一笑,抬眼望向了江月容。 “好,江月容,我等你!”他高声喊了一句,又望了望这四方众人,狠狠瞪了大殿里的石老三一眼,收了长剑,取了蓑衣斗笠,堂堂迈着步子离开了这破庙。 野雪捂着伤口,望着叶衡背影,狠狠咬住了牙。观战众人避开叶衡的身形,各自暗暗庆幸,今日捡回了一条性命。石老三长长喘出一口气去,无力地瘫坐在了大殿里,却没发现,他身后那禅房的门,不知什么时候敞开了。 第七十八话 正义(上) 日渐暮时,江南风调好了浊酒,备了几份小菜,在自家这破屋的窗前落座,望着那渐渐热闹起来的翠红楼,等待着今晚唱曲的歌姬亮开嗓子来。 今夜是阿香唱曲的日子,照翠红楼的规矩,先由几个声色俱佳的新角儿热了场子,到了深夜,恰好是江南风酒意微醺的时候,便能听到阿香天下无双的歌技了。 只可惜,他今日酝酿了良久的这兴致,偏偏被门外一个不讨他喜欢的声音搅扰了。 “风大夫,你在家吗?”是那个叫石老三的头陀慌张的叫喊声。 “不在!”江南风对着屋外高声答道。 野雪的身子被搬进破屋的时候,他的脸上已几无血色了。石老三和码头上的伙计们七手八脚地把野雪抬到江南风的床上,江南风却无奈地看着这一屋子不知来由的人,心里暗暗叫苦。 “这和尚怎么又伤了……”他嫌恶地说道。 “是被一个叫叶衡的剑客所伤的。”一个背着孩子的女人,缓缓走进了屋中,对江南风轻声道,“三叔,再救他一次,好么?” “又是你……”江南风苦恼地按住了眉宇,“我是上辈子造了什么孽,怎么整天被你纠缠,阴魂不散的……” “大夫!野雪大师是为我们出头才受的重伤!”一行工头伙计忽然在江南风面前跪倒,哀求道,“大夫你悬壶救世,今日救回这和尚,我们码头上工头伙计从此欠你一个人情!” “你们一帮苦力,学人家说什么江湖话?你们的人情是个啥?帮我搬家还是带我跑路?” “我们……我们可常来光顾你家生意!” “滚出去!别来打搅我清静!” “我们也不打扰你,就来买你家药总行吧!” “我这儿只卖堕胎药,你们称几斤?” 这两边正在争执不下时,却是那女人跪到江南风身前道:“三叔,你可知道伤这和尚的人是谁?” 江南风却不屑道:“他招惹了谁,与我何干?” “这两日,武昌城里出了一个四处杀人的魔头,三叔你当知道。”女人轻声道,“野雪大师,就是与那魔头拼死一战,才受了重伤!” 江南风忽然蹙紧了眉头,竟没有把女人这话顶回去。 过了良久,他缓缓向跪在他身前的这些码头伙计们问道:“刚才这话,是真的吗?” “是真的,我们都是亲眼所见!”伙计们答道,“幸亏那江月容忽然现身,似乎是跟那剑客重新约了个决战的日子,那剑客才走了。” 江南风闻言一惊,望向了身前这女子。女子低着头,默不作声。 “真是这样么?”江南风轻声问道。这句话,在旁人看来与前一句问话无异,那女子却知道,这是另一个问话。 女子微微点了点头,在旁人看来无非是附和了码头伙计们的说辞,江南风却握紧了拳头,沉沉叹了口气。 “把那和尚留在床上。”江南风对眼前众人道,“你们都出去,别碍我手脚。” 众人闻言,急忙叩谢,在这小屋中噼啪踩出一阵脚步声响,听得江南风头疼。那女人也要走时,却被江南风唤住了。 “你留下,给我搭把手。” 第七十八话 正义(中) 两撮醉生梦死散,用一碗水搅匀灌入野雪腹中,这和尚便缓缓失去了知觉,在床板上沉沉睡了过去。 江南风取了一条丝线,穿在烧过火的针上。江月容清理了野雪伤口边的血迹和污痕,看着江南风把手中的针扎进了野雪的皮肉里。 江月容见这针扎下,野雪的身子没有半点抽搐,便知道他是真的昏睡过去了。 “我代这和尚谢过三叔了。”她轻声道。 江南风的脸上,却是一片冷峻。 江月容的孩子,在小屋的角落里坐着,好奇地看着眼前这二人的忙碌。似乎是那紧张的气氛慑住了他的心魄,他虽未出力,却聚精会神地望着,似乎他才是屋里最紧张的那个。 “你是为了救这和尚,才向那剑客下了战书的吧。”江南风忽然压低了声音道。 江月容微微一怔,随即轻轻点了点头道:“事出突然,我也没有别的办法……” “你这蠢货。”江月容的话还没说完,江南风忽然抢话骂道。 这突然的言语让江月容愣了片刻,心中渐起一阵委屈,低声埋怨道:“难道要我看着这和尚被人打死吗?” “我骂的不是你救人!”江南风忽然抬眉瞪了江月容一眼,“我骂的是你怎么现在才应战!” 江月容茫然不解。 “那剑客,两天前就开始杀人了!”江南风低声喝道,“武昌城里满城风雨,人心惶惶,就因为那个剑客向你约战,你不现身。你若早一日现身,这和尚今天也不至躺在这里。他是代你受的伤!” “我并不知道有人给我下战书!”江月容委屈道,“我只知这和尚每日守在庙里,不让我出禅房。武昌城里出了什么事,我全然不知。” 听到这里,江南风的脸色略微缓和了些。 “若如此,总算你没白练这一身武艺。”他轻声道。 江月容心头却是一震。 “三叔,原来你愿意救这和尚,是因为……” “是因为道义……”江南风抢道,“就这么简单。” 江湖中人,见惯了腥风血雨,恩怨情仇,却有一个规矩,是凡习武之人都需遵守的——不可因嗜血而滥杀。 习武之人,每日习练的都是杀人的技法。愈是懂得如何杀人的人,愈是知道人命的渺小和珍贵处,对性命就愈加敬畏。江湖上有个道义,刀剑若加于人身,则必须有相应的理由和道理,讲出来供天下人评判。若这理由得世人称赞,这刀剑便是正道,如千总府;若这理由为世人所不容,这刀剑便是邪道,如江门。但正邪之外,却还有一种人,他们挥舞刀剑没有理由,只是凭借着自己的武艺,喜欢杀人的快感。他们杀人,没有固定的目标,更不讲什么道义,只是嗜血滥杀,徒生恩怨,甚至将手无寸铁的无辜百姓当作了屠戮的对象。这类人,已失去了对人命的敬畏,成了嗜血禽兽。不论正道邪道,都不容他们,所以江湖上管他们叫做“魔道”。 人练武艺,一旦入魔,便是刀剑的傀儡,而不是人了。 “我以为,三叔如今大隐于市,已不问江湖恩怨了。”江月容轻声道。 “江湖恩怨,我自然不问。但城中出了一个魔道,这便不只是江湖人的事。”江南风淡淡答道,“若你再不出手,我怕是要忍不住去给他下毒了。” 江月容却暗暗笑了笑。看来江南风虽人已不在江湖,却不似他嘴上说的那般决绝——对江湖道义的那份执着,早已融在了他的血肉里,无法脱去了。 言语间,江南风剪断了手中丝线。 江月容的孩子听了那一声断线响动,忽如得了大胜一般,兴奋地咿呀叫着,拍动着那双小手。 野雪肩上的伤口,已被针线缝合作了一处,止住了涌出的鲜血。江南风转过身,端起桌上那杯浊酒,抿了一口,闭上眼品了品那酒香,然后惋惜地皱了皱眉,转身将这一杯酒洒到了野雪的伤口上。 “擦了这酒,包上纱布,休养两三日再看吧。”江南风说完,晃着身子坐到了窗边,望着那一桌凉透了的酒菜,长长叹了口气。 “谢过三叔了。”江月容说完,便要去抱起孩子,出门喊石老三他们进来。 “等等。”江南风突然喊道。 江月容和孩子都是一怔,呆呆地望向了江南风。 “月容,你这一战,有几成胜算?”他低声问道。 江月容低下头,沉思片刻,答道:“那剑客的剑法独特,一双长剑更非凡物。我若是偷袭,可有七成胜算。若是正面对敌,只有三成。” “那你有几成把握,能伤到他?” 江月容不解,轻声道:“若要双刀碰上他,我凭着刀长,当有七八成把握。” 江南风捻着胡须,微眯起眼睛,手指在桌上敲打了几轮,寻思片刻道:“你去药柜,拉开最底下那层小屉,找一瓶系黑纱的药。” 江月容困惑地皱起了眉,去了药柜,拉开小屉,果然见凌乱摆了许多大小药瓶,瓶身上系着各色的纱布。她寻了许久,才找到那系黑纱的小瓶。 “这是何物?”她轻声问道。 “毒药。”江南风答道,“我调配出的最毒的药。” 江月容心惊:“三叔,你要我拿这毒药做什么?” “与那剑客决斗的时候,你用纱布沾些这毒药,抹在刀刃上。”江南风抿了一口凉酒,语气平淡地说道,“这毒,见血封喉,只需削开他的皮肉,须臾工夫便可要了他的命。” 江月容心中微微一紧——这毒,正是当初她杀楚云飞时刀刃上抹的毒! “武人决斗,我在刀刃上抹毒,合道义吗?” 江南风不屑地嘁了一声道:“对付魔道中人,讲什么道义。” “可是三叔,这药贵重,又难调配,你留着也是防身用的,真要给我吗?”江月容又轻声问道。 江南风望着窗外灯火通明的风月楼,轻轻叹息了一声道,“武昌城如今没了官府,又没了千总府,城中要太平,只能靠你们这些江湖人了。” 这段日子,或许是江湖人在这武昌城里最后的风光了。他在心里默默叹道。 第七十八话 正义(下) 江月容离开江南风的小屋时,天色还未完全暗下去。 野雪和石老三暂时留在了江南风处,道成寺里又只剩下了江月容母子二人。如此一来,行事便方便多了。 为免被人发觉了行踪,她没有从城东宝阳门出城,而是赶在城门紧闭前出了东南侧的中和门。这样走,至少不会有人正好顺路跟着她,一路从城里走到道成寺去。就算真有人跟踪她,到了城南,她也有自信可以凭脚力甩掉那尾随之人。 出城的时候,她听到身后有几个急促的脚步声跟在了她身后。 临入夜时,关城门前,出城的人大都行色匆匆,本不是什么怪事。但江月容离开寺庙时,因众目睽睽,所以她没有带上兵器同行,加上她背后背着孩子,一旦遇到恶徒恐怕难以应付。毕竟,她是身上背着三百两赏银的人物,谨慎些总不是坏事。 她需要就近寻一个能找到兵器应对敌手,或者方便她逃脱的地方,最好还是她熟悉地形的去处。这个地方,城外正好有一处——城南那片老树林。 到了林外,江月容停下步子,拍了拍身后孩子的小手,轻轻扭过头去笑道:“孩儿,想不想在树林里飞一飞?” “想!想!”孩子咿呀说着,发出了咯咯的笑声,兴奋地拍着母亲的后背。 江月容宛然一笑,道:“乖,那你可要抓紧咯!” 话音刚落,江月容脚下忽然生风,如一支利箭般蹿入了老树林中。后背上的孩子望着四周的树影擦身而过,寒风掠过带来阵阵眩晕,他欣喜异常,只觉这人世间实在太有趣,总能有些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 江月容身后,却有一阵脚步声紧紧跟住了她。这脚步声非比寻常,江月容听得出来,是脚力非凡的高手才有的步法。江月容时快时慢,左右闪转,那步子却能紧紧相随,分毫不差,让江月容也暗暗叹服。 武昌城里,能跟得住她这般步法的,只有寥寥二三人而已。 她在老树林深处忽然停下了脚步,转过身形,伏下双肩,从地上摸了一块碎石捏在了手中。 暗淡的天色中,一个人影从树影间掠过,躲在了一株枯木的影下。 二人站定,那脚步声也随之一停,四下里一时间寂静无声。 江月容此时本可以用一声大喝震慑对手,但她怕惊着了身后的孩儿,于是只缓缓站起身子,藏住了手中的碎石,淡淡道:“出来吧,不必躲藏了。” 那人影迟疑了片刻,探出一只眼去,望见江月容正直直朝着自己看来。他低垂下眼眉,从树影中缓缓走出,取下了面上的黑纱,露出一张带着浅浅疤痕的脸。 “果然是你……秦狼。”江月容的脸上闪过一阵微笑,又突然冷淡下来。 秦狼低着头,默不作声。 “你跟着我,是特来寻我的么?”江月容轻声问道。 秦狼抬眼,犹豫地与江月容对视了一瞬,便忽然移开了目光。他轻轻向前迈了几步,走近时江月容才看见,秦狼的背上背着一杆长兵器,被一块黑布罩着,不只是什么东西。 她捏紧了手中的石子,脸上表情隐忍着,心中却已燃起两分警觉。 秦狼的手伸向背后那兵器时,江月容忽然紧张地后撤半步,左手背到身后轻轻扶住了孩子,右手将捏在手心的石子亮出,对准了秦狼的眉心。 江月容的动作中隐藏的杀气让秦狼一惊,本能地将手臂挡在身前,抬眼望向了江月容。 江月容看到,秦狼那眼神中充满了惊诧和忧伤。片刻之后,忧伤犹在,但惊诧化作了一丝呆滞,从那双眼瞳中漾开。 时间在二人之间静默了片刻,只有江月容身后的孩子咿呀地学着江月容的语气,轻声喊着:“秦……狼……秦……狼……” 秦狼移开了目光,放下戒备,缓缓将背后的兵器取下,解开那缠绕在兵器上的黑布——那竟是一杆洋枪! 秦狼将洋枪摆在江月容面前的地上,缓缓撤开了两三个步子,低着头,像是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江月容愣了愣,握石子的手忽然松软了下来。 “是……给我的?”江月容轻声问道。 秦狼缓缓点了点头,指了指天,又指了指那洋枪。 秦狼不能说话,所以江月容从小就与秦狼约定了一套手语,彼此沟通。手指天,是一个人名——江南鹤。 秦狼告诉江月容,这洋枪是江南鹤让他送来的。 “是为了我与叶衡的决战吗?”江月容又低声问道。 秦狼点头。 原来如此。堕入魔道的人,江湖中不论正道邪道,都不容他。 江月容看向秦狼,她太熟悉秦狼的姿势了。秦狼如现在这般低头站着,是他从小时候就养成的习惯——每当他不愿让江月容看到他的表情时,就会把头深深埋下,尽管他从不知道,埋下头其实藏不住那一脸委屈的神情。 “对不起……”江月容从喉咙里嘀咕着,却没有发出多大声响,也不知秦狼是否听得到。 秦狼又缓缓用手指了指天。 江月容静静看过去。 秦狼那只指天的手缓缓落到另一侧的手臂上,对着上臂深处一指,重重划出了一道伤痕的轨迹。 “秦狼!”老林深处的暗影间,忽然传来了一声低沉的厉喝,“回来!” 那是江南鹤的声音! 江月容心中一悚,手上的石子急忙握紧,向这老林四周张望开去。但夜色渐浓,树影尚且看不清晰,遑论人影。 江南鹤是潜行的高手,他的步法不仅快,而且听不见声响。刚才在江月容身后追逐她的,原来是两个人,但江月容却只听得到秦狼的脚步声。 江月容还在慌张时,秦狼却只匆匆瞥了江月容一眼,便转过身形,迈开如风般的步法,消失在了层叠的树影间。 老树林里,只剩下江月容背着孩子,捏着石子,呆呆望着眼前那杆洋枪。 夜色浓郁时,忽然飘落下了轻轻的雪花,在这老树林间翩翩起舞。 风声和着枯枝莎莎作响,江月容的背后又传来孩子天真童稚的叫唤。 “秦狼……回来……”他学着江南鹤的喊声,咿呀地唤道,“秦狼……回来……” 第七十九话 雪(一) 深夜,武昌城里传来了悠悠的打更声。那清脆的声响随着寒风碎雪飘散开去,传到了城北沙湖畔,一座空旷的大宅里。 大宅中,叶衡戴着斗笠,披着蓑衣,任雪片洒落在他身上,积成一朵苍云。 他听到,远处传来了浅浅的脚步声。 敞开的大宅门外,飞雪夜色间,一个人影渐渐现出了身形轮廓。人影的左手握着一柄浑重的长刀,右手却拿着另一杆长兵器,只是用黑布包着,不露出形状来,故无从判断。 叶衡望着那不知是什么形制的兵器,微紧了眉间。 “江月容,我总算等到你了。”他对着门外的人影,低声喝道。 江月容缓缓走入这宅院,在门檐下站定。一路的风雪把她的身上打下一片斑驳,在一身黑衣上却像是落满了灰尘一般。 直到这时,叶衡才看清,江月容的脸上罩着一层黑纱,挡住了半边面容,只留下一双眼睛,冷冷地注视着自己。 江月容的身后,似乎背着什么东西。叶衡仔细看去,发觉竟是一个孩童。 “原来如此……”叶衡低声道,“所谓负子刀娘,原来是说你杀人时还要背着个孩子么?” 江月容借门檐避开风雪,将手中的两样兵器放在了宅门边,转身解下了身后的孩子,拂去了他身上的落雪,抱在怀里暖了暖他的额头。 “叶衡……”她轻声问道,“动手之前,我想先把这孩子送去屋里,你等得吗?” 江月容的声音,叶衡觉得有一丝熟悉,却不记得在哪里听过。 他静默了片刻,终于缓缓站起了身子,把那些落在身上的积雪惊落了下去,扰起了一阵莎莎的响动。江月容冷冷望着叶衡的动作,左手缓缓握住了立在门边的长刀。 “我只与你决战,不伤这孩子。”说罢,他缓缓向宅院一侧避让过去,把一条通路让给了江月容。 江月容微微躬身谢过了叶衡,缓步走向了院落深处,进了一间卧房。她把孩子轻轻放在了卧房的床上,为他盖上了一层棉褥,又用两块细碎的软棉轻轻塞住了孩子的耳朵,抚着他的额头凝望了一阵。 叶衡在院落中等待着,眼睛不安地朝门边望去。江月容进屋时,拿走了那柄长刀,却留下了那包裹着黑布的长杆兵器。那兵器在雪夜中静默着,却似乎隐隐藏着杀气。 没过多久,江月容走出了那小屋,合上了屋门,将漫天风雪挡在了那孩子的屋外。 叶衡缓步走到宅院中央,隔在江月容与那门口的兵器间,冷眼盯住了这个黑衣刺客。他取下了斗笠蓑衣,扔到了院落一旁,露出了矫健的身形和后背上两柄做工精致的长剑剑柄。 “江月容……”叶衡低声道,“动手之前,先让我看看你的真容。我要知道,杀赵贞元的人究竟是什么模样!” 江月容握着长刀,立在屋檐下,与宅院雪中的剑客相望了片刻。她的右手缓缓伸到脸颊,轻轻取下了那缠在面上的黑纱。 一张年轻但锐气的面容在雪雾后绽开,似一朵隐没在山巅秘境的雪莲。 看到那面容,叶衡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诧,随后却化作了一股笑意。 “原来是你……”他自嘲似地摇了摇头道,“我杀了这么多人,只求与你一会,却原来你与我本只隔一堵木墙。” 杀人二字,让江月容蹙紧了眉头。 “那些人真是你杀的么?” “千真万确。” “杀人于你,是件那么随意的事吗?仅仅为了见一个人,便可以滥杀无辜?” “你是刺客,论杀人,我可未必比你杀得多。人命于你我这般人物,不过是世间浮尘罢了,你该明白的。” “我竟没看出来,你原来是个如此嗜杀之人。” “嗜杀?”叶衡却笑了,“我不嗜杀,是我的剑嗜杀。习武之人,手中握着这样两柄宝剑,忍心将它放在屋中角落里蒙尘吗?若不杀人,如何对得起这长剑?” 说着,叶衡的手轻轻握住了背后的剑柄,嘴角闪过一丝鬼魅般的抽搐。 “我仍不信,你是这般恶人。”江月容沉吟了片刻,忽然道,“那日在城东破庙,你说会保护我们母子不教恶人所伤,那话是真的么?” 叶衡闻言,脸上却忽然闪过一阵犹疑。 他隐约看到,在那满院的飞雪间,兀自站着一个人影,却不是那屋檐下的江月容,是另一个人。 人影渐渐明晰时,再看过去,原来是赵贞元。他背着一双手,在落雪的大院中低首沉吟着。 “那话,自然是真的。”赵贞元眼中噙着几点泪光,沙哑着嗓音说道。 “那话,自然是真的……”叶衡不知为何,低下了头,轻声答道。 “你若是嗜杀之人,怎么会说出那番话来?”江月容问道,“你难道没曾想过,若杀了我们母子,更能逼出你想见之人?” 院落里,赵贞元的身影随寒风颤动了片刻,似湖面上泛起了一波涟漪。 “女人和孩子,不杀……”赵贞元哽咽道。 “女人和孩子,不杀……”叶衡呢喃着,抚着剑柄的双手微微颤抖起来。 江月容却冷笑道:“不是说你的剑嗜杀,你才杀人的吗?这两柄剑,也分得出老弱妇孺吗?” 赵贞元泪眼迷离,望向了叶衡。他的身影在飞雪中时隐时现,连面容也渐渐模糊了。 “叶衡……”赵贞元轻声唤道,“嗜杀的,是剑,还是你我?” 叶衡感到脑中一阵隐隐的痛楚袭来,让他的意识如堕入了漩涡中,迟迟不能脱逃。 “是赵贞元!”他突然疯了般嘶嚎起来,“赵贞元告诉我,要想赢他,就必须心在剑上!五年了,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能赢赵贞元!我练剑,我杀人,我入魔道,都是为了赢他!” 叶衡的双眼被密布的血丝染成了一片猩红,凶狠地望向了江月容。 “可你杀了赵贞元!”他对江月容咆哮道。 飞雪被狂风卷挟,在空中凌乱散开。 赵贞元的身影,在叶衡的手握紧剑柄的那一瞬,消散了。消散前,他悲悯地望着叶衡,似一尊佛陀。 “江月容,纳命来!”叶衡的剑光闪动时,院落里回响着他的怒吼。 第七十九话 雪(二) 飞雪如箭,狂风似刀。 叶衡的身形在雪夜中一抖,便化作一道闪电,径直向江月容奔袭而来。 江月容望着叶衡的面容,已无人色,却似野兽。 两相照面时,一声沉闷的响动在这宅院中炸开。 风雪骤乱,似受了惊的鸟雀,四散飞了片刻,又缓缓落回了原本的队列里,聊作尘埃落定。 叶衡的拔剑式向江月容的脖颈上削去,却被一柄浑重的长刀挡了下来。叶衡看到,那长刀只在刀尖一掌处开刃,刀身却似一根玄铁重棍,纵他那两柄宝剑蓄足了力道,却也砍不动分毫。江月容右脚抵住了身后的门槛,将长刀反握在手心,横在左臂前挡住叶衡的双剑。拔剑式的力道打在江月容的刀身上,却被江月容右脚抵住的门槛接下。力道透身而过,这一式竟没有伤到江月容分毫! 叶衡望着江月容的长刀手势,心中一震。 江月容这握法,决不是刀的握法!以这般握法操使的兵器,叶衡这辈子只见过一次——赵贞元的铁拐! “你用的,是赵贞元的功夫!”叶衡咆哮着,喉中带着滚滚的怒意。 江月容冷眼看向叶衡,目光中的寒意让叶衡感到一阵战栗。 一道光影忽然从江月容的腰间闪出,那是她的右手抽出了腰间的短刀! 叶衡望见了江月容右肩的晃动,手中力道急忙一推,脚下一松,将整个身形向飞雪的院落跃去。江月容的短刀掠过时,叶衡手中的长剑急忙护在了身前。刀剑间擦出一阵火星,却没伤到叶衡分毫。 叶衡在院中落定身形,两柄长剑劈开寒风飞雪,摆开了架势。 “江月容!”他怒喝道,“你这妖女,何德何能,敢用赵贞元的功夫!” 天下除了赵贞元,没人有资格用他的功夫! 江月容摆开了双刀,在那屋檐下站住身形,冷冷道:“你来武昌城,不就是寻赵贞元比武的吗?有什么绝技想让赵贞元领教的,我代他破给你看。” “江月容,不准你说他的名字!”叶衡如疯了一般,将两柄长剑轮番舞起,向江月容阵阵攻杀过去。 江月容却不见丝毫慌乱,只背对着那小屋门墙,右手短刀藏在身后,左手长刀借刀身重势挥起,直把叶衡的剑刃一次次砸开,竟让他近不了身! 江月容只用一柄戚家长刀,便挡住了叶衡双剑的攻击! 这都在江月容的算计之内。 凡使两柄近身兵器的功夫,不论江月容、秦狼所练的双刀,还是叶衡所用的双剑,其功法都是相通的,讲究的是抢入身前,凭两柄刀剑轮番挥舞,以使敌不可抵挡。这类兵器操使的关键,却不在手上,而在脚上。能不能凭步法抢入对手身前,才是这功法的紧要处,所以凡用这般兵器的武人,都是步法的高手。 叶衡与野雪交手时,江月容在禅房中看得分明:叶衡用的虽是双剑,身形步法却并不高明,靠的只是一招拔剑式的力道而已。他的双剑功法,最强的是第一招,若这一招没能制敌,之后的招法便不值一提了。 叶衡的步法在野雪面前竟被压制得几无还手之力,这让江月容十分意外——如叶衡这般操使双剑的武者,怎么会有不练步法的?直到她望见叶衡把那两柄长剑合作一柄时,才明白了其中缘由。 叶衡练的,本不是双剑的功夫,而是那两刃剑的奇门兵器!与叶衡交手,只需抵挡住他的第一招拔剑式,再认真应对他那两刃剑的功夫便可。至于他那些双剑的招法,是断伤不到江月容分毫的。 叶衡凭着怒气打了许久,却近不得江月容分毫,终于在积雪的宅院里站住了身形,喘息起来。 江月容这妖女,竟真的把赵贞元那铁拐功法中御敌精髓练了去。赵贞元的铁拐,棍收在小臂一侧,便成了小臂的延展,御敌时不需在这棍上用力,只凭手臂自然带动那铁拐便可,所以灵活自如,又牢不可破。江月容的戚家长刀,虽不如铁拐那般得心应手,却也把那长刀操使得如近身兵器一般灵动有力。而那戚家长刀远比赵贞元的铁拐要长,握在手心前的刀尖又是开刃的,与那右手的短刀配合起来便是一套双刀的功法,守中带攻,竟比赵贞元更难破解! 好一个江月容,果然有力破千总府的本领!叶衡暗暗叹了一声,忽然心生一计,收了架势,缓缓退到了宅院深处,将身形隐入这片雪夜中,嘴角冷冷笑了起来。 江月容的防守,叶衡自认凭双剑的功法难以破解。而江月容偏偏背靠着那小屋,凭地势之利封住了身后的破绽,又借屋檐挡住风雪保眼前视线清晰,使叶衡的绝技难以施展开。既然攻敌不利,就唯有诱敌来战了。 “江月容!”叶衡低吼道,“我也让你一个先手,你来攻我如何?” 江月容却只是在屋檐下摆着架势,沉默不语。 凭心论,若江月容事先不知叶衡那绝技,贸然与他交手,恐怕必死于叶衡那一招突袭下。幸亏那招绝技,在叶衡与野雪对阵时,已在江月容面前露了相了。那是一招十分奇诡的招法,配合叶衡那两柄悄无声响的宝剑,纵真是赵贞元在此,怕也难以抵挡。 今日一战,唯一让江月容心中不安的,便是叶衡的这一招绝技。她特意在这屋檐下御敌,而不去那雪中厮杀,便是为了让叶衡不能用出这一招。 滚滚的暗云挡住了星月的光亮,使得这宅院中竟看不清人影;风雪骤然猛烈了起来,狂风呼啸卷去了四下的人声。 江月容看不到叶衡的身影,又听不见叶衡的脚步,只觉自己仿佛堕入了一片虚空,却不知敌人将从何处袭来。 若如此下去,屋檐下这地势之利就反变成了一个靶子,叶衡知道江月容在此,江月容却不知叶衡在何处。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江月容寻思了片刻,紧皱了一下眉头,终于缓缓探开了步子。 她的脚踩在宅院积雪上的一瞬,一声清脆的响动被风卷过,在宅院中散开。江月容听得清晰,那响动,是叶衡把两个剑柄相扣,合成了一柄双刃长剑。 第七十九话 雪(三) 飞雪漫天,狂风呼啸,宅院里咫尺不见人影,似隔了层层雪幕一般。 江月容长刀探在身前,短刀藏在腰间,缓步踩在积雪上,每一个动作都小心翼翼。她的耳边只有呼啸的风雪,却听不见叶衡的动静。 她的脚不经意间踩中了一粒碎石,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响动。 刹那间,狂风一抖,一柄剑刃划破了雪幕,乍现在江月容身前。 那剑刃划向了江月容的膝盖,来势急促,却不带一丝声响。江月容未及防备,长短刀都护不到那剑刃前,只勉强将步子一侧,被那剑刃削过了小腿,溅起一道血丝跃起到半空。 暗红的血色在漫天风雪的惨白中,显得妖艳异常。 江月容咬牙忍住疼痛,急忙顺势在地上翻滚一圈,徒然挥舞了长刀,惊扰了一阵落雪,却没碰到叶衡的兵刃。 飞雪被这一番动静惊散,又很快聚拢,只为江月容和那长剑留下一瞬的残影。雪地上沾染了一片血迹,却很快被落雪掩埋,消失无痕。 江月容伏着身子,长刀护住小臂挡到身前,望着四方一片迷茫的夜色,不知下一次剑刃会从何处袭来。 她用右手探了探腿上的伤势,伤得不深,这让她稍稍安心了些。 叶衡刚才那一剑,她是无从闪避的,若叶衡这招再进半分,江月容恐怕就站不起来了。伤势不深,绝不是叶衡手下留情,更不是他剑法不精,只有一个可能——在这漫天飞雪中,叶衡也看不清江月容的身影,只听到一点声响便将长剑扫了过去。 这场比试,比拼的就是谁能先探到对方的身形。 江月容把长刀换了握法,抓住刀柄,将那修长的刀身探向身前。一柄长刀探入风雪中,竟似伸入了一片虚空,只留下模糊的残影时隐时现。 她将右手短刀护到身前,缓缓站起了身子。那长刀在风雪中游移,江月容的身形也随之转动,动势虽慢,双手却都蓄着十足力道。 宅院里的二人静默着,兵刃在风雪中探了许久,却都未寻到对方。 忽然间,宅院中响起一丝撞响,像是什么细碎的东西砸落到雪地里。这响声如闪电般霎那掠过,江月容未动,叶衡也未动。 正当江月容迟疑时,又一声碎物落雪的响声从另一个方向上响起。与刚才一样,一闪而过,什么波澜也没激起。 江月容却忽然一惊——这声响,是叶衡在探她的位置! 她正想到这里时,脚边忽然飞来一粒碎石,不轻不重地打在了黑衣上,发出一声闷响。 江月容心中一惊,还未等碎石落地,便跃开身形,撤回长刀,紧盯向那石子飞来的方向。 她的脚刚离地,身前的风雪忽然卷作一片轮转,一柄利刃刹那间划过那雪幕,把江月容脚下的积雪削作了两半。 随着雪幕被那一阵旋风卷动,江月容跃在半空中时望见,叶衡狰狞的面容乍现在那旋风后,似邪魔一般! “找到你了!”叶衡的嘴角诡异一笑,手中双刃剑便如疾风般卷起。 那双刃长剑轮转起来,似一朵硕大的银花,更兼变化无穷,招法紧凑,攻势连绵不绝,江月容虽勉强用长刀抵挡了两下,却被双刃剑卷起的风雪迷了眼,看漏了许多招法,又听不到那剑的声响,待回过神来时身上已不知何时中了许多剑伤,血迹洒了遍地。 “我这招法,连赵贞元也抵挡不住!江月容,你又如何?”叶衡狂啸着,剑影从他身前阵阵掠过,似狂风骤雨一般。 江月容看不清叶衡的剑影,步步后撤,却脱不出身来。眼见叶衡的剑越来越准,越来越狠,她眉间一紧,将左手长刀换了握法。 如此局面,唯险中求胜了! “叶衡!你想知道我是怎么赢赵贞元的吗!”江月容高声喝道。 叶衡心头一惊。 只见江月容突然纵步后跃,把那格挡在身前的长刀猛撤到了身后,却用右手短刀格开叶衡的双刃剑。江月容扭过身形,腰间蓄足了力道,左手的长刀的刀刃却对准了叶衡的方向。 “魔头,受死!” 江月容腰间一转,力道顺左臂注入长刀,一柄浑重的戚家刀惊破四方风雪向叶衡冲杀过去,如一道流星划破天际。 叶衡望见那长刀轰开雪幕,径直朝着自己的胸口袭来,急卷起那双刃剑,将四方风雪裹挟作一片银光,护住自己身前,挡在了那长刀正面。 一边是奔雷重刃,一边是银光影盾,长刀与长剑相交,碰撞出一片绚烂的火光。 双刃剑卷起的银光虽如一面铁盾,却不敌那戚家长刀将力道集中于一点,贯穿了叶衡的防御。但长刀力道的方向也被双刃剑势扰动,偏转了半分。戚家刀的力道没能打到叶衡身上,只是擦肩而过,不伤分毫。 长刀落地,深深插入了宅院的积雪泥土中,发出一声轰响,余音如猛兽的咆哮般在宅院中回荡。 被长刀一击惊扰的风雪,四散奔逃了片刻,又渐渐恢复了平静。 叶衡收住双刃剑,心中惊魂未定。他喘息了许久,望着身边那柄插在地上静默着的长刀,忽然狂啸起来。 “江月容,长刀都扔了,你还有什么本事!”他猛将双刃长剑舞起,似疯了一般,“今日,力破千总府的江月容,将死在我叶衡的手上!” 轮转翻飞的双刃剑卷起一阵旋风,将整个宅院都搅动起来,如漩涡一般!飞雪打在江月容身上,显出了她的身形人影。叶衡看得分明,手里蓄足了力道,眼中露出了十足的杀气,全力一击的杀招只等剑势瞄住江月容!他感觉到,自己一生从未如今天这般兴奋狂躁! “江月容,受死!” 忽然,一声枪响震撼了天地。 风雪乍落,呼啸骤停。 叶衡看着自己眼前溅起一片血色,身躯一震,忽然失去了两臂的力道。一股剧痛猛地从他肩头传来,似万箭穿心一般。 雪散时,他望见大宅门口,江月容半蹲着,手中举着一杆兵器对着他。 他仔细望去,见那兵器,竟是一杆洋枪! 第七十九话 雪(四) 雪渐小了。 云层淡去,露出了一缕月光,斜斜打落到武昌城北沙湖畔,照亮了那空旷宅院中的两个人影。 浮雪软软地在寒风里飘散,落到地上时,片片遮盖了遍地的血痕。隔着落雪,江月容和叶衡遥遥相对,冷眼望着彼此。 叶衡的左手颤抖着,捏在手心里的双刃长剑也随着手的颤抖而战栗不止。他的右臂已被血染了半边,无力地垂着,失去了全部力道。 “江月容……”叶衡的声音因喘息而起伏不定,“我把你当成武人,以武艺会你,你却拿洋枪打我?” 江月容收了枪,在门檐下避开了斜落下来的月光。不似叶衡被月光照亮了一身血迹,江月容只是隐身于暗影下,似与那身黑衣一起堕入了虚无一般。 “你那绝技,我没把握胜过。”她只是淡淡地说道。 “那你就用洋枪打我?”叶衡愤怒地咆哮道,“你做武人的尊严何在?你如何对得起你手上的长短刀?洋枪这般邪物,怎么能用在江湖人的决斗上!你不觉胜得可耻吗?” “我胜了,有什么可耻的?”江月容冷笑道,“我已被逐出了江门,便已不是江湖人。我不必与你争武艺上的高低,我还有心愿未了,不能死在这里,仅此而已。” “妖女!你可知道我为了这场决斗,等了多少年,杀了多少人,背负了多少罪孽!你用洋枪胜我,那我这五年的苦练是为了什么?” “是啊,你做这一切是为了什么?”江月容望着叶衡,满目悲怜,“为了江湖地位?江湖都快没了,争地位做什么。为了天下第一?纵一个不懂武艺的小孩也能用洋枪破你剑法,争来何用。到头来,你不过是为了自己心里痛快——就为了这点痛快,你背下了多少罪孽。” 叶衡怔在了原地。 他想反驳,却竟然想不出一句话来。这五年,他究竟是为了什么而入魔道的,他竟答不上来! 江月容把洋枪放在了门边,轻轻迈步向宅院中走去。 “心在剑上,这句话,你也许想错了。”她轻声道,“赵贞元是见过世面的人,他知道洋人的枪炮有多厉害,纵武艺再强也胜不过一粒弹丸。天下就要剧变,刀剑的年代快到头了,赵贞元定比你我更明白其中滋味。他对你说心在剑上,也许是望你明白,不论将来世道如何变化,也不要扔下你手里的剑,这样便能胜过他——他毕竟是凡人,会老会死。终有一日,他死了,你还在练剑,你便是胜过他了。” 说到这里时,江月容走到了那插在地上的长刀旁。她探手拔出了那浑重的戚家长刀,拂去了刀身上的落雪,缓缓道:“我不知道赵贞元是否真如这般想的,但我猜,以赵贞元的脾气,他应当是这个意思。” 她站定了身形,微闭着双眼仰起面容,任碎雪打落在她的脸上,化作泪珠般的水滴滑过脸颊。 她依稀回想起,几个月前,就在这宅院里,她与秦狼合力跟赵贞元的那场苦战。三个人影在这宅院里翻飞往来,兵器碰撞的声音此起彼伏。 她再睁眼时,宅院里却只有两个伤痕累累的武人,和一院零落的风雪。 “你辜负了赵贞元。”江月容轻声说着,又迈开步子向宅院深处的小屋走去。 “江月容!” 一声嘶吼,响彻了天地。 叶衡的左手忽然握紧了那双刃长剑,转身向江月容背后猛撩过去。 江月容却早听得身后动静,身形一闪,避开了叶衡的剑势。她手中长刀转眼已举过头顶,看准叶衡的剑刃,随着一声大喝竭力劈下! 戚家刀修长浑重,下劈之力有千钧重。两刃相交,只听得一声乍响,一道银光跃起到半空,映射着璀璨的月色,在这宅院的飞雪间绚烂夺目。 叶衡凝望着那银光,眼中的神采骤然消散,甚至没注意到江月容的长刀又从地上挥起,向他脸上袭来。 叶衡的双刃剑法,招招紧凑,不留半点空隙,让江月容防不胜防。所以这一次江月容一招出手,不敢作半点思索,便接连打出了第二招。当她发现叶衡既没有出招,也没有躲闪时,急忙把那长刀收回了半分,却止不住那挥出去的力道。 长刀的刃面划破了叶衡的脸。 江月容向后跃出两步,站定身形,摆开架势,却不见叶衡追杀过来。叶衡的脸上淌着一道血痕,他却毫不在意,只呆呆望着手中那柄被江月容砸断的宝剑。 断下的剑刃落到雪中,因刃面光洁,竟隐在雪色里找不到了。叶衡心中一阵惊慌,也不顾擦去脸上的血,只焦急地将四周的积雪扒开,寻那断刃。 “我的剑……我的剑……”他惶恐地喊着,“我的剑不能丢,剑不能丢……” 江月容却静静收了力道,望着那叶衡如痴傻了般,徒劳地翻找着宅院四周的积雪。她看到,叶衡的动作一点点变得迟钝了。 江月容的刀刃上,抹了毒。这毒,见血封喉,只要划开了伤口,不用多久便能取人性命。 “我的剑!”叶衡也许是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即将消逝了,焦躁到疯狂了起来,“我的剑在哪里!我不能丢了它!我的剑在哪里……” 他身上的血染红了四周的积雪,将一片白茫茫的角落染作了猩红。却是在这猩红的血色下,那闪着银光的剑刃终于显出了身形。 叶衡模糊的眼中,望见赵贞元站到了他的身前,为他拾起了那片断刃。 “赵贞元……”叶衡的声音似乎也被那毒侵蚀,变得沙哑而无力,“给我……给我……” 赵贞元沉吟了片刻,把那断刃放到了叶衡的身前。他悲悯地望着叶衡,不发一言。 “剑……找到了……”叶衡颤抖的左手拾起那断刃,欣喜地笑道,“如此……便好……” 如此便好…… 我叶衡这一生,不能死在洋枪下,也不要死在毒药下,要死,就当死在剑下! 他猛地将这断刃插进了自己的脖颈。一道鲜血溅出,在夜色中闪出异样的光彩。 叶衡用平生最后一丝力气抬头望去,想看看赵贞元此刻脸上的神情。他看到,赵贞元的嘴角微微扬起,一如叶衡自己死时,嘴角上残留的笑意。 第八十话 魔道 日出时,风雪停了。 武昌城内外早起的人们推开屋门时,望见一望无际的雪白,映照着旭日的光辉,是一副壮美的景观。 武昌城北武胜门的兵丁互相打趣着,懒洋洋走出了城楼,拉开了那城门。 城门上,贴了一张字条,落款是江月容。 那字条的内容,让两个兵丁的脸上涌出一阵慌张。 “快,拿着这字条,去府衙!” 一骑快马在官道上奔驰起来,惊起阵阵积雪,被清晨的阳光映照得晶莹。 正午时,一队衙役战战兢兢地来到了城北沙湖畔的大宅外。这大宅,正是当初千总府灭门案的凶宅。衙役们轻轻推开宅门,便望见宅院里积雪间,静静躺着一个尸首。 江月容留下的那张字条上,写明了这尸首便是这些日子四处杀人的剑客叶衡。 “看看,江月容果然是惩奸除恶的!”一个衙役兴奋地喊道,“她定是因为破了千总府,心知闯下大祸,所以代那赵贞元守护这武昌城的太平!” “少听信那些坊间传闻!”另一个衙役斥道,“这分明是我们兄弟几个凑钱去了趟江门,人家江门刺客应下了这单生意。保武昌城太平的,不是江月容,是江门!” 这两个衙役在宅院里争执了起来,却说也说服不了谁,只留叶衡和那断剑在白雪间静静躺着。 清晨时的江门,许多弟子还在睡梦中。秦狼却一夜无眠,此时迈着闲散的步子来到了院落里。他望着这一院的落雪,白茫茫一片,倒也比秋末时遍地落叶枯枝的样子要干净了不少。 寒风过时,惊扰了困意,他才觉得身上衣服穿得有些单薄了。 不知,月容的破庙里,会不会太冷。他想着,微有些出神。 忽然,旧宅外,传来了一声细微的人声,像是个未满岁的孩子咯咯地笑着。 秦狼一惊,脚下忽起一阵疾风,快步趟开了身形。 大门骤然大开,门外却无人影,只在门前的雪地上,静静放着一杆裹着黑布的物件,似棋盘上的黑子白子一般分明。 秦狼急跳到门外,四处张望,却只看到绵延到城墙的茫茫白雪,和初升冬日打下的斑驳光影。隐隐地,有孩童的嬉闹声从不远处的巷道间传来。 秦狼合上宅门,身形随脚力一跃,跳上那些小巷的屋檐房梁,在屋顶上疾驰,寻那孩童声的踪迹。孩童的闹声时隐时现,秦狼的步子也时快时慢,直到临近了城东宝阳门前,他终于望见一个黑衣人影,手中提着一柄长刀,背上背着一个孩童,缓缓向城门走去。 直到这时,奔波了许久的秦狼却停下了步子,只远远望着,不知所措。 那人影也停下了步子,似乎是察觉到了远处屋顶上的动静。她缓缓转过身,望向了秦狼。 回眸的一瞬,秦狼的心中涌起一股悸动。 他忽然想起,三年来,他每夜都爬上吕家村外的那株高高的树顶,盼着看到那一眼回眸。于他而言,这一切似乎是在梦中一般。 此刻,他却只是凝望着那人影,呆呆地伸起了一只手,向她挥了挥。 那人影静默了片刻,终于转过身形,对着秦狼,微微抱拳,行了一礼,又转过身去,向着城门走了。 秦狼痴痴地望了许久,直到那人影出了城门,望不见身影了。 晌午时分,城东破庙。 寒风渐散,阳光洒落,天地间终于有了些许暖意。 一个邋遢的身影缓缓向破庙走来。大殿里的江月容望得清晰,那是江南风的身影。 “若不是为你,我岂会在这大雪天里出屋子来。”江南风说着,有些恼火地扔下一张字条到大殿里,“若被江门的人看到了我,杀将起来,你可得护我周全!” 他扔下的那张字条,是江月容清晨时潜入他的小屋窗前留下的。江南风的小屋里,暂住下了野雪和石老三,还有一群工头伙计。江月容要在那里说话,有许多不便处,所以只好请江南风来城外破庙一叙。 “反正那屋里人太多,我也住不舒服。”江南风埋怨着,在大殿里坐下了身子,“说吧,把我喊出来有什么事情商量。” 江月容抱过孩子,拦在身后,取出江南风所赠的那瓶毒药放到身前。 “这瓶药,还给三叔。”江月容轻声道,“这一次,多谢三叔助力了。” 江南风斜着眼瞥了一眼那药瓶,冷冷道:“怎么,今后就用不着这药了么?” 江月容沉吟半晌,终于轻声道:“我总觉得,我这些年所受的苦难,都是这药所咒。” 楚云飞,便是死在这毒药下。 江南风却不屑地哼了一声道:“药就是药,人调出来的,又不是什么神仙恶灵,能咒得了你么?你所有的苦难,都是你自己挣来的,怎么怪得到这药头上。” 江月容低首,抿了抿嘴,轻声道:“三叔,你说那个叫叶衡的剑客是魔道,因他全凭嗜血而杀人。若如此便是魔道,那你我是魔道么?” 江南风一愣,慨然答道:“当然不算!你我以前是刺客,杀人是为了银两,靠这武艺过活,如何算得上魔道?” “若不为银两,便算是魔道么?”江月容轻声道,“我离了江门后,也杀了许多人,今后还会杀很多人。有的是因怒,有的是因恨,有的我也不知是为何。因这些而杀人,说到底也是为了个人痛快罢了,与叶衡真有差别么?三叔,我,是魔道么?” 她抬起眼,望向那硕大的佛陀,满眼迷茫。佛陀只是慈悲地望着她,沉默不语。 “是否拿了刀剑,便已入了魔道?”她喃喃地说着,“若拿刀剑是魔道,那拿洋枪算不算魔道?若天下武人都是魔道,这江湖,岂不是成了修罗地狱?” 江南风怔了许久,忽然低声道:“你问这些做什么?” “只是不解,望三叔为我解答。”江月容惨然笑道,“这些话,除了三叔,我谁也不能讲……” “那便对我也不要讲了。”江南风取了那瓶药,愤愤地甩了甩袖子,“对我讲有什么用,好像我能答得上来似的。” 他不再理会江月容,只管迈开步子,往武昌城走去。 江月容却不看向江南风的背影,而是痴痴望着佛陀。 “若我真是魔道,受了天谴,死在了刀剑下……”她如梦呓般轻声道,“佛陀,我愿用我的命赎我的罪,只求你能救下我的孩儿,莫让她受我的苦。” 那孩子望着母亲的面容,伸出了小手,拉拽着母亲的衣角,咿呀地说着什么,却听不清晰。 第八十一话 江镖(上) 道光二十九年冬,江浙,宁波城。 三江口的码头上人来人往,喧嚣而嘈杂。 这里,有一个与长江沿岸上几乎所有码头都不一样的地方——这码头有洋人的商船往来。 这一日早晨,一艘洋人的商船上,却走下来一个穿着大清官服的老者,引来了码头上不小的议论。 那官员寻了附近的一个伙计,问道:“你可知道,这宁波城里最厉害的镖局是哪家?” “最厉害的?”伙计寻思了片刻,道,“当是沙家镖局,就在码头边上。” “他们走得江路吗?” “走得走得!他们镖局就是专保江路商船的,这条江熟得很!” “你这话可当真?”官员谨慎地问道,“我今日所问这事可事关重大,容不得半句虚言!” “大人问话,小人自然句句照实说,不敢欺瞒大人。” “这便好。”官员说罢,从袖中取出一锭银子,交到了那伙计手上,“今日你这些言语,是为大清国续了五十年命。” 那伙计握着银子,如堕梦中,急忙跪下身子,欣喜地叩起了头。他虽听不懂那官员说的话语是什么意思,却知道手里这银子的分量。 三江口的码头外不远处,便有一个大宅院,门面上挂着一个硕大的招牌,写着威风凛凛的“沙家镖局”四个大字。 镖局的大院里,一个少年将手中的棍棒舞得虎虎生风,引得四方仆从兵丁阵阵叫好。那棍棒时如蛟龙出海,时如猛虎扑食,进退似闪电,落地似惊雷。少年就这样舞了许久,却不见丝毫费力模样。 “少爷这功夫,越来越精进了。”仆人们私下议论着,“我看,再过两年,少爷就要强过老爷了!” 那少年听着仆人们这议论,更觉这臂膀涌起无尽力道,更把那棍棒使得上下翻飞,只见棍影,不见棍形,惹得众人又是一阵喝彩。 却有一个老仆暗暗对众人笑道:“俗话说,‘拳怕少壮,棍怕老狼’。少爷这棍法固然厉害,但跟老爷比起来,毕竟欠了二三十年道行,不可同日而语。” 这句话,却让少年手中一紧,棍势却突然收不住力道,猛砸在地上时竟把那棍子给砸折了! 少年心里一惊,知道这是自己力道乱了。旁边看客却有许多人不识其中门道,反高声叫好,只喊着“少爷好厉害,把棍子都打断了”。 却就在这时,一个下人匆匆从大宅外跑了进来,穿过这大院,疾步到了老爷的卧房外,立住了身形。 众人都安静下来,那少年也收了断棍,怕弄出声响来打扰了下人给老爷说话。 “老爷……”下人在门外对着那卧房高声喊道,“门外有个官员,来找老爷托镖,说是趟江镖……” 屋中沉默了半晌,忽然响起一个低沉而威严的嗓音。 “托镖的是哪里官员?” “从江苏来……”下人答道,“说是东台知县,名叫魏源……” 众人都在院中等待着,屋里却沉寂了许久。 忽然,那屋门猛地打开。满院的仆从都急忙躬下身子,给屋中人恭敬地行礼。 屋子里,窗前桌案上还摆放着墨迹未干的笔和刚刚砚开的墨。铺展开的纸卷上,几行苍劲有力的字迹生龙活虎,隐隐藏着一股肃杀之气。 一个高大的男人从屋中走出,身上穿着干净整洁的白袍,三缕长须如漆黑的瀑布一般垂下直到腰腹,一根辫子拾掇得一丝不苟落在身后。他迈出屋门的一瞬,院落里响起了仆人们整齐的喊声。 “老爷!” 这沙家老爷在门口停下了步子,微皱着眉头,对身边的下人问道:“那官员有没有说,这趟江镖走到哪里?” 下人迟疑了片刻,低声答道:“说是,要到蜀中。” “到蜀中……”老爷眉头紧锁,沉吟良久,终于长叹了一口气,道:“也罢,我亲自去推辞了这趟镖吧。” 说罢,他迈开步子,向大院前的镖局大堂里走去。走了几步时,他转头瞥了眼在院中习练了许久武艺的儿子。 他看到,儿子身前的地上,摆着半截断棍。 那少年紧张地望着父亲,却见父亲瞥了那断棍一眼,便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一言不发地走了。 沙家镖局的大堂里,那官员老者坐了许久,终于听到里屋内有了动静。 在一干仆从的簇拥下,一个高大的男人走入了堂中,向官员拱了拱手,道:“魏大人,久仰大名。在下沙家镖局总镖头沙黑虎,见过大人。” 官员望着这位总镖头,见他身形高大,两臂孔武,声如洪钟,绝非凡俗之辈,心中涌起一阵欣喜,急忙也拱手道:“都说沙家镖局是这宁波城里最厉害的镖局,今日见过沙总镖头,便可知此言不错。” 沙黑虎急忙客气道:“不敢不敢。倒是魏大人之名,天下皆知,今日沙某能得见真容,三生有幸。” 那官员笑了笑,觉得客套得差不多了,便要入正题,整了整衣冠,轻声道:“魏某人这次前来……” 他还未来及把这话说完,那沙黑虎却忽然抢过话头道:“大人,方才镖局里的下人告诉我,您要托一趟江镖去蜀中,果真如此吗?” “确如所言,是件十分紧要的物件,必求沙总镖头相助……” “大人,这件事,却实难相助……” 沙黑虎这话说得突然,让那官员猛然一怔道:“为何?” “不瞒大人说,我这镖局,已经几个月不走江镖了。”沙黑虎继续说道,“大人这趟镖,若是近镖,只到江西一带,我们或可走得。但到蜀中的镖,我们不敢接。” “不敢接?”官员茫然道,“若是嫌路途遥远,我可备份厚礼,自不会亏待了总镖头和各位兄弟……” “不接这趟镖,不是钱财之事。” “若不是钱财,为何不敢接?” 沙黑虎却面露难色,不知从何答起。 那官员望见沙黑虎这表情,沉默了片刻,忽然道:“总镖头,你不想知道我这趟镖托的是什么物件吗?” 沙黑虎看那官员神情,似胸有成竹一般,不禁有了些兴趣,便拱手问道:“不知大人带了什么镖来?” “星斗南。”官员面容坚毅地答道。 第八十一话 江镖(下) 星斗南,是传闻中一代名臣林则徐的遗言。 几个月前,林则徐受任广西巡抚,却在上任途中病逝,朝廷失其栋梁。林大人死前,指天三呼“星斗南”,这事传遍了江湖。但这星斗南三字究竟是什么意思,却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沙黑虎看向眼前这个干瘦的老者,心中却被那传闻中的“星斗南”搅扰得心神不宁。 “大人所说的这物件,可是传闻中林大人遗言所说之物?” “正是。” “送往蜀中,是为完成林大人遗命?” “不错。” “大人当知道,林大人这句遗言如今天下皆知,却无人知晓其中深意。如今这星斗南真的出现,江湖上想一窥此物的人怕是成百上千,这趟镖可更难走了。” “正是为此,才来请这沙家镖局出镖。” 沙黑虎迟疑了片刻,低声问道:“大人,可明白镖行走镖的门道?” “知晓得不多。”老者答道。 沙黑虎向老者抱了个拳,请了个座,命下人端来两杯茶水,在大堂中各落身形。 “镖行走镖,保这一行货物安全,凭的一半是武艺名声,一半是黑白人脉。”沙黑虎缓缓道,“大人当知道,镖行走镖最多不过十来人,山贼草寇却能有成百上千,若真杀将起来,双拳总是难敌四手的。如我们沙家镖局这样的大镖行,走镖不丢,靠的是打点沿路江湖人物,黑白两道都熟门熟路,大家放个面子,不伤和气。过去我们敢走江镖,便是因为这一条江上所有的码头,我们都有人脉。但几个月前,武昌城的人脉断了。” 沙家镖局在武昌城的人脉,便是千总府。 武昌城是江湖重镇,南来北往的镖局都难免要经过这地方。城中有两个势力,分主黑白两道,黑的是湖广江门,白的便是马家千总府。过去沙家镖局走镖到武昌城,都是打点的千总府一脉,也就自然而然成了江门的对头。如今千总府没了,又听说江门曾堵了一趟无名镖,把那些镖师困在了武昌府衙整整三天,四个镖师非死即伤。这事一出,沙黑虎便发下了命令,从此沙家镖局就不走武昌城了。 毕竟,镖局是做生意的,费脚力挣银两,没必要卷入江湖恩怨中去。 “这镖,若不走江镖,可以么?”沙黑虎低声道,“要去蜀中,可从两广出发到云贵,再沿江川北上,便能绕开武昌城。” “两广一带,如今局势混乱。那里有一伙贼人,正盯着这星斗南。从两广走,便是送羊入虎口。” “若定要从宁波走,也可走陆路,我们弟兄多费些脚力,沿山道入川,不进武昌城。” “星斗南高大笨重,非二三人之力能抬得动的,遑论带着此物走山道?” “魏大人,恕小民冒昧……”沙黑虎问道,“这星斗南,究竟是何物?” 官员沉吟了片刻,忽然轻声问道:“总镖头,几年前洋人杀来时,你可曾见过洋人如何船坚炮利?” “自然见过,不能忘怀。” “那你可知道,洋人的船,如何能远渡重洋,杀到我大清近海来?” “这却不知。” “便是因为洋人有这星斗南相助。”官员正色道,“洋人之所以强,我大清之所以弱,就在这星斗南上。谁能得这星斗南,谁便能号令天下,成一方霸主。” 这番话,让沙黑虎心中惊骇起来。 “如此奇物,大人竟能找到?”他欣喜道,“这般说来,有星斗南相助,纵真走武昌城,也不需担心贼人劫镖,只需用这星斗南退敌便好了。” “这却为难。”官员低首叹道:“我虽找到了这星斗南,却不知如何用它。” “大人这是何意?” “这星斗南,不像是兵器……”官员缓缓道,“我只知道洋人用这星斗南,能日行千里,生云造雾,更有异能,未知其中深浅。那英吉利,远洋外一个弹丸岛国,自从有了这星斗南,竟横行天下,战无不胜。但我亲手得到这星斗南,却只望见一堆钢筋铁骨,不知如何运作。因它非我中原固有之物,故不得其法。” “大人要把此物运往蜀中,却是为何?” “林大人多年前曾告诉我,蜀中有一人,能帮我解开这星斗南的秘密。” 沙黑虎听到这里,沉思起来。 “大人……”沙黑虎继续说道,“你这趟镖,若真是那星斗南,这便是非同寻常的物件,觊觎者不可胜数。我沙家镖局不敢接这趟镖,只因怕这镖在武昌城出了闪失,对不起魏大人重托,也毁了林大人遗命。” “武昌城……”官员喃喃念叨着这三个字,紧锁起眉头沉吟片刻,忽然抬头道,“总镖头,你觉得林大人是如何人物?” “林大人乃当世豪杰,是万民景仰的国之栋梁。” “总镖头说得好。那你可知道,林大人是如何死的?” “听闻是突然重病而死。” “这传闻,总镖头信了?” 沙黑虎一怔,答不上这句话来。 林大人之死的传闻,其实疑点颇多,他心中也并不全信。传闻说,林大人是从福建南下,可沙家镖局的镖师往来福建者众多,却没有一个人见过林大人的队伍,也从未听闻林大人途经何处,有甚动静。那传闻对林大人死前的一举一动都说得有模有样,连遗言都流传了出来,却不曾听闻当时是谁在林大人身边记下了这些。沙黑虎总觉得,这传闻背后,是有隐情的。 “魏大人,莫非……”沙黑虎压低了声音道,“你知道林大人之死的真相?” “我也不知。”那官员叹息了一声,摇头道,“但我知道,这件事的真相,就在武昌城里。而且我找到了一个人,他知道武昌城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此人是谁?” 官员却轻轻抿了一口茶,卖了个关子道:“我已派人去找那人,请他到武昌城等候。若总镖头接了我这江镖,到了武昌城,那人自会来助你。到时候,林大人之死的真相,你可亲自向他打听。” 沙黑虎眉头紧蹙,露出了犹疑的神色。 正午时,沙家镖局里有了动作。 这一趟,总镖头沙黑虎时隔多年,第一次亲自挂帅,带了镖局中最靠得住的二十个兵丁,簇拥着一个官员长者,往三江口码头上去了。 这镖局人马,高大威风,引得路人啧啧称赞。走在队伍最前头的一员少年小将,更是英姿飒爽,风采卓然。 隐在人马中的官员老者,望着三江口上滚滚的江水,心中暗暗道: 林大人,当年的承诺,我必不相负! 第八十二话 庄园 西北关中的荒原上,每逢落了雪时,便一片茫茫,不辨天地,是一番壮观的景致。 天地相交处,一骑马溅着雪,向蒲城外的一处庄园飞驰而来。 骑马人在庄园外勒住缰绳,骏马引亢发出一阵嘶鸣,将这庄园从寒冬的困倦中惊醒。 庄园的门微微开启,一个独臂的男人抬眼看向那骑马人,脸上挂着一副和善的笑容。 “是杨亮杨老爷么?”骑马人问道。 那独臂的男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我就是杨亮,可我不是什么老爷。” 那杨亮的身形,虽高大魁梧,却躬身驼背,总透着一股颓然之气,像是只斗败的野犬。 骑马人翻身下马,在杨亮身前伏下身子道:“是魏源魏大人派我来的。” “魏大人……”杨亮咀嚼着这个名字,像是在回味着年代久远的回忆,“林大人常常提起这个名字……” “杨老爷……”骑马人轻声道,“魏大人有件极要紧的事,需你南下,去武昌城相助……” 那骑马人的话还未说完,庄园的门缝间露出了一个女人的面容。 “相公……”她轻声唤了句,却不多说什么,只用这一声叫唤,打断了那骑马人的话头。 骑马人向那女人望去,见女人的脸上是紧张的神情。女人的怀中,抱着一个婴孩,在寒风中咿呀地哭着。 “夫人,外边冷,快回屋去吧……”杨亮回过身,轻声道。 “你也快些进屋来……”那女人娇声道,“身上衣物单薄,别冻坏了身子……” 一阵风起,几片新雪落下,迷离了这庄园内外,直把一片天地都卷作了一片白茫茫。 入夜时,雪愈大了。 这孤零零的庄园里,没有了灯火,却不缺人声。 呼啸的寒风惹起了婴孩的哭泣,婴孩的哭声又惊醒了床上的女人。她转过身时,却没望见同床的夫君。 女人一惊,急忙坐起身来四处张望,可屋中黑漆漆的一片,望不见人影。 “娘子莫慌,我在屋里。”一句柔和的唤声响起,让那女人微微安下了心神。 “你在做什么?” “孩子醒了,我来哄他入睡。” 话音落定,屋内传来了轻微的摇床晃动的声响。婴孩的哭声,随着这响动一点点弱了,没过多久,变作了几声听不清晰的咿呀叫唤。 女人取来火镰火石,点了油灯。灯火昏暗的光亮在屋中漾开,照亮了婴孩摇床旁一个颓然的身影。 杨亮的脸上,满是疲惫,又满是迷茫。婴孩看到父亲这面容时,睁着水灵的眼睛望得入迷。杨亮盯着那双明亮的瞳仁,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 “相公……”女人取来一件衣服,披在杨亮的身上,轻声道,“你一直没睡吗?” “孩子夜里总是醒来,你照顾他太辛苦,今夜只管休息,我来照料便好。”杨亮只是呆滞地晃着摇床,右臂的衣袖无力地垂在地上。 女人碰到杨亮肩膀的时候,感觉到杨亮的身子隐隐抽搐了一下。她心中微微一紧,望向杨亮的面容,在灯火下仔细瞧着,才看清了一双红肿的眼脸。 原来,杨亮是在灯亮前才擦去了脸上的泪水。 “相公……”女人轻轻搂住了杨亮的脖颈,用自己的额头贴住了他的脸颊,“是因为早晨来的那个人吗?” “夫人别多想了……”杨亮笑道,“我连刀都扔了,还理会什么江湖恩怨。余生就在这庄园里陪着你们,如此便好。” “如此,便好么?”女人听着杨亮的心跳声,软软地问道。 杨亮沉吟了许久,没有回话,只将脸颊向夫人的额头靠了过去,眼睛软软地望着摇床中的婴孩。 庄园外,天地间呼啸着寒风,飞扬着大雪。 庄园小屋内,年轻的夫妇就这样依偎着,被灯火洒下一片暖暖的光影,和着婴孩几点咯咯的笑声。 早晨,风雪停了。 小屋的门敞开着,暖暖的阳光斜落进屋里,照得昏睡在摇床边的杨亮身上暖洋洋的。 一声低沉的老马嘶鸣,将杨亮从睡梦中惊醒。他的身上,披着几件宽大的衣服,充作了被褥为他御着风寒。 杨亮带着困倦,向四周张望开去,却见屋里空无一人,只有婴孩静静睡在摇床里。 敞开的屋门外,阳光有些刺目。杨亮伸手遮挡着那光亮,眼前的一切渐渐清晰起来。他望见,小屋门外,白茫茫一片积雪,把天地染成了一色。小屋边,传来了几声马鸣,让杨亮皱了皱眉。 他缓缓站起身子,走出门外,却看到那牵马的原来是自己的夫人。 “相公……”她望见杨亮走出来,急忙笑着迎上去道,“睡饱了么?” 杨亮一脸茫然道:“夫人,你把这老马牵出来,是要去哪里吗?” 女人却摇了摇头,道:“是为你牵的。” “为我?” 女人笑着,却不知为何低下了头,轻声道:“昨天早晨来的那人与你说的话,我听了几句。是林大人的朋友求你帮忙,是吗?” “夫人,别乱想,我不是说过不会再走了吗?” “不……”女人说着,把头埋在了杨亮的怀里,“这次,是我要你去。” 杨亮感觉到,女人的身子微微传来几阵抽搐起伏。她的声音虽笑着,却带着隐隐的哭腔。 杨亮的左手搂住了女人的肩膀,眼睛望向那刚系到老马后背上的马鞍。他看到,马鞍一侧,装着半本刀谱。那刀谱,让杨亮心中一紧。 他一直以为,他把那刀谱藏得很好,自己的妻子定无从发觉。却原来,妻子一直都知道他藏着此物。 “杨亮,我要你去武昌城,把你没做完的事全部做完!”女人把脸埋在杨亮的怀里,泪染湿了杨亮的胸襟,“我要你重拿起你的关山刀!我要你去把砍断你手臂的仇人全部杀光!我要你把你丢在那城里的一切都取回来!等该做的都做完了,我要你骑着这老马,回这庄园里跟我共度余生!你记住了,我放你这趟去,你若敢不回来,我定不饶你!你听到了吗!” 女人的手揪住了杨亮的衣领,身子剧烈地抽搐着,口中的话被哭腔染成了一声声呜咽,渐渐听不清晰了。 杨亮轻轻把脸贴在了女人的额头上,望着庄园外一望无际的雪原,笑了笑。 “我答应你。”他喃喃地在女人耳边说道。 第八十三话 重逢 武昌城东,道成寺外,一声老马嘶鸣,惊扰了后院中的江月容。 她心中警觉,背起了孩子,手里摸住一粒碎石子,轻轻走进了大殿。 绕过佛像,向殿前望去,便瞧见一匹老马停在庙外,一个独臂的男人正将马绳拴在一株老树上。那男人的背影,有些熟悉。 “谁?”江月容轻声唤道。 听到江月容的声音,那男人微微一怔,似是犹豫了片刻,才缓缓转过身来。 那男人憔悴沧桑的面容间,藏不住熟悉的眉目。江月容望着那人的容貌,眉头轻展,眼中泪光一闪,不觉轻声唤道:“杨亮……” 那男人望向江月容,脸上露出了一丝暖暖的笑意,左手却不自觉地拉扯过右臂空空的衣袖。 “四妹,好久不见。” 道成寺的后院里,三块墓碑在冬日暖阳下矗立着。墓碑前后的地上,清扫得干干净净,不染污尘。杨亮在每个墓碑前都放上一杯浊酒后,缓缓伏下身子,在墓碑前叩拜了三声。 不过几个月不见,杨亮却似乎苍老了数岁一般。他右臂的袖子随风摆动着,让江月容不忍看过去。 “我本以为,你再也不会回武昌城了。”江月容轻声道,“回来扫扫墓也好,免得几位兄弟想念你。” 杨亮却笑道:“我回来,不只是来扫墓的。” 江月容微微心惊。 “三哥这趟,莫非是有什么事要做?” “我要把我们兄弟没做完的事,办完再走。”他抚了抚三位兄弟的墓碑,轻声道。 江月容却不解,正要细问时,杨亮忽然站起了身子。 “我留下的关山刀,还在么?”他对江月容浅浅一笑,柔声道。 “在……”江月容急忙答道。 她去了禅房,取出那钢刀,交到了杨亮手上。杨亮的左手却一时适应不了关山刀的重量,转不过力道来,无意中让刀口磕到了地上。 “让兄弟妹妹们见笑了。”他不好意思地说道,“许久没碰这兵器了,左手也不是我握刀的手。但不彷事,练上几日就好了。” 说着,他的左手手腕转动开来,把这关山刀在身前轮转舞起,隐隐惹来几丝风动,惊扰了几处沙尘。 江月容看到,杨亮的刀法虽其神犹在,却已失其形,既无力道,也不灵活。若与人对敌,这般刀法,是没有半点威力的。她不敢想象,杨亮若这样与人对敌,如何保得住性命。 舞了片刻,杨亮却按下了钢刀,对着三座墓碑苦笑道:“一只手,毕竟使不出关山刀法。” 江月容黯淡了脸上神色,低声道:“对不起,那日我若早些杀到,或许能救你……” “那一日的凶险,不是四妹你能救得的……”杨亮缓缓说着,轻轻捂住了右臂的衣袖。 江月容低下头,沉默不语。 或许是察觉到了江月容的歉疚,杨亮忽然笑道:“四妹,这几个月来,你的功夫可有长进?” 江月容微微一愣,道:“功夫自然不曾落下。” “愿不愿意陪三哥切磋几合?” 江月容望着杨亮那虚空的右臂,轻声道:“你……如何切磋?” 杨亮脸上恢复了些许往日神采,把关山刀放在三座碑前,却从地上拾起一支枯枝握在左手。他望着江月容,指了指遍地枯木,道:“四妹,寻个趁手兵器吧。” 遍地残枝枯草,却似个兵器库一般。 江月容笑了笑,把背后的孩子放在后院角落,在地上寻了两柄短枝,走到墓碑前摆开架势道:“三哥,领教你功夫了。” 至少,在三位兄弟墓前,让杨亮恢复些往日的风采,也教江月容自己心底好过些。 两人在墓碑前相对,脚下蓄起了力道。 破庙外,那老马的鞍边,稳稳插着半本刀谱,在寒风中静默着。 杨亮脚下忽起一阵疾风,手里枯枝前后翻飞,如一只灵巧的飞燕般向江月容袭来。江月容却全然不曾想到杨亮的攻势竟能如此凌厉,心中一惊,脚下急忙撤步,将两柄短枝挡到身前。 寻常刀法,不论刀身如何轮转翻飞,真正使出力道的就是一下,其余都是虚招。砍下的这一刀,必定瞄着对手要害处,变化的无非是从哪一路砍去而已。杨亮的刀法,只有左手操使,刀路便少了许多,不难判断。哪怕他刀影翻转如飞,江月容只管把短枝挡在身前便有七八成把握能抵住这一合。 江月容想着,让杨亮使足力道,尽兴地在她兵器上撞一下,也好赎她几分愧疚。 却不料,杨亮的枯枝到了江月容身前时,却忽然形状一闪,变幻出三四道刀影袭来!江月容一惊,仔细看去,却见杨亮的左手功法颇为离奇——他的手腕动势不大,手肘却上下甩动。那根枯枝,在杨亮手肘的带动下,竟眨眼间向江月容挥出三四招来!江月容挡在身前的两柄短枝,却是形同虚设,被杨亮这招法轻松绕开了! 这刀法,古怪离奇,却防不胜防,一旦近了身便刀刀紧凑,快如闪电,纵江月容这般擅使双刀的高手也反应不及! 江月容却也不是等闲之辈,望见杨亮的刀影向身前袭来,腿上力道忽然一松,腰间一沉,竟把整个身形向地上躺去。杨亮不曾料到这般应对,三四招攻势都是奔着江月容上身打去,却被江月容这一躺悉数避开。 杨亮掠过江月容身边,收住脚步,转过身形,再对江月容摆开姿势时,却望见江月容用后背在地上一顶,整个人腾空而起,顷刻便重立住身形,把双手短枝舞了个花,绕过身形重又对杨亮摆开架势。 “四妹好功夫!”杨亮惊叹着,眼中的神采一如几个月前初见时那般凌厉。 江月容却惊魂未定,本以为杨亮放了几个月关山刀,武艺应当生疏了,却没想到刚才的一番交锋险些一合便胜了自己。 “三哥原来有这般本领,关中刀客果然厉害!”江月容笑道。 杨亮眼中的神采却骤然散去了。 “我用的,不是关中刀法……”他轻声叹道,“几个月前,我若精通了这刀法,我们兄弟或许也不致落到这般地步了。” 江月容微微一愣:“怎么,三哥回了关中,遇上什么事了么?” “我找到了半本刀谱。”杨亮笑道,“可惜,只有半本……”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