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烟雨浩歌》 第一章 虎丘依旧 “沙场莽夫骑烈马,草原蹄下血肉飞。去他娘的读书人,说个话也要藏藏掖掖。” 涓涓流水的河边,背靠大树而坐的年轻人,满身血污,他“呸”的一声吐出嘴里的血水,咧嘴一笑,似讥笑,又仿佛自嘲。 他扶着身后的大树艰难站起,望着那个躺在草地上,身上插着三根弩箭,不知死活的同伴,眼神恍惚,他笑的很苦涩“老吴,你说这一仗要是你死了,就让我给你吴家做个上门女婿,娶了你那如花似玉的闺女。当时我没答应,一是怕你真死了,二是就你长得那歪瓜裂枣样,闺女能漂亮到哪里去。” 年轻人扶了扶腰间那把刀刃翻卷的战刀。123。想了想,又把刀取下,两手平举,一双漂亮却不显媚态的桃花眸子盯着这柄战刀,怔怔出神了好半晌“如今,更怕你死了。” 他在河边将水囊灌满水,又掬水洗了把脸,再将那个比他年龄虚长十几岁的老兵背上马背,然后牵着马向西而行。 这个长达六年硝烟弥漫的边陲小镇,经此一役,十万雄兵埋骨,换来天下十年的安定盛世。 史书记载此战为:漠丘之战。 ———— 雄伟甲天下的虎丘城。 城中主道上。 。年轻人牵马居中而行,此刻入城的他,每一步都走的异常沉重。 满城皆缟素,这意味着那个老人没等到他这个孙子回来,便离世而去。 年轻人的双目瞬间通红,他抱起马背上早已死去的老吴,背在己背,开始向城中狂奔。他状若癫狂,青丝随风乱舞,嘴里重复喊道:“爷爷……” 天不遂人愿,当他以江湖高手难以望其项背的身法赶到那栋天下闻名的庆王府时,正看到那个自己无比熟悉的身影披麻戴孝,单手扶灵牌,赤脚抬棺走出大门。 年轻人怔在当场,与此同时,居前抬棺的中年人似有所感,他往这边瞅了一眼。那斯骨骼精奇先是有些欣喜,随后又变得黯然,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没说,只是停下了脚步。与中年人一同抬棺的七人,无声止步,一样的赤脚抬棺。 两名府中亲卫,手捧孝服快速跑了过来,其中一人悲痛道:“少主,换衣。” 年轻人将背后老吴缓缓放下,这名亲卫立刻上前扶住,年轻人理了理老吴被风吹乱的发丝,说道:“将老吴安置于冰窖。” “是”亲卫道。 随后就见他伸出双手,颤抖地接过孝服,披麻戴孝,他脱下脚底那双早已磨破的靴子,赤脚径直走到一名抬棺人前,语气听不出悲喜道:“我来”。 那名抬棺人二话不说,将肩头让出,退往一旁。 居前的中年人大喊道:“上路”。 根据老人的意愿,死后将其葬在城外十里,一入秋枫叶遍山岗的清风岗,由孙子敬他最后三杯酒,此生足矣。 ———— 虎丘城。…。 王府内院,老人死去的故居。 夜静谧。 年轻人点燃老人读书时常用的油灯,从门后的扫帚照到卧房的藤椅,目不转睛,似乎生怕一眨眼就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 “老爷子已经算到你会回来送他最后一程。” 不知何时,白日抬棺的中年人也来到这间老屋。听闻此言,年轻人只是眉头微动了一下,并未抬头看向来人。中年人摸着书桌上那块出自前朝某权贵收藏的老坑端砚,神情落寞“老爷子走前笑着对我说,他秦山河这辈子,有你这么个孙子,不枉世间走一遭。” 年轻人背对中年人的身子轻颤,他蓦然转身,双目赤红,说出了今天回到王府的第二句话,语气依旧听不出悲喜“一恩十万偿还不够,还要爷爷兵解离世。你秦森无愧一人。123。却愧对天下人,谁人不是娘生父母养的。你枉为子,枉为父,枉为那十万慷慨赴死将士心目中的一声大将军。” 中年人盯着儿子的眼睛,良久之后,他哀叹一声,背影萧索的离去。 年轻人看着父亲孤单的背影离去,没有出声挽留,他仍然在这间老屋内走走看看,回忆往昔与老人一滴。 秦森走出老屋,回头宠溺地看着儿子的背影,他轻轻合上房门,顺着廊道慢步行走,当走过拐角,突然从黑暗处无声无息走出一人,只见那人一袭黑袍,头戴斗篷,包裹的严严实实,看不出男女。 那黑衣人就连说话也听不出是男是女。 。声音沙哑道:“主公为何不告诉少主,那十万铁甲雄狮是为了虎丘城的黎民百姓,自愿赴死。老主公之所以兵解,是为了给少主谋一个终生平安。” 中年人缓缓摇头,霎那间从为人父转变成那个在战场上杀伐果断的人间枭雄,他哈哈一笑,说了一句让黑衣人不明所以的言语。 “我儿叫秦恒,老爷子遍览古卷起的。” 黑衣人没有再言语。 中年人背负双手走到廊檐下,抬头看着漫天星辰,缓缓道:“昆一,帮我护着恒儿,老爷子一死,那些人必定坐不住。” “昆仑十八奴在,少主在。”黑衣人淡然道,语气中充满了强大与自信。 世间传闻:昆仑十八可搬山。那斯骨骼精奇魁三无视阎罗殿。 “你去吧。”秦森说道。 黑衣人昆一的身影没入黑暗,消失无踪,依旧是无声无息,仿佛此地从没出现过这么个人。 秦森凝神看着夜空许久,又将目光投向南方远处,似乎要穿透黑夜,落在某地,他笑了笑,喃喃道:“这个恩情我秦某人已还尽,不过你想杀我儿还是不行啊,恒儿还有一个坐拥十四州,掌兵数十万的外公,那老头子与我这个拐骗他女儿的女婿不对付,却是尤其宠爱这个外孙。” ———— 夜还是这夜,很静。 只听到风吹树叶的沙沙声,以及夏日的阵阵蝉鸣和蛙叫。 老人旧屋内,那个年轻人蹲在墙角,抱着爷爷视若珍宝的二胡,泣不成声,撕心裂肺。 二胡琴杆上由年轻人亲手所刻“恒儿制,赠爷爷”的一行小字后,多了几个新刻字。 “吾孙平安”。 虎丘依在人不在,旧梦辞去难复来。。 第二章 两小无猜 旭日东升,紫气如蛟龙萦绕西南第一寺,东琳寺,晨钟声响,这座传承四百余年历史的尼姑庵,即将迎来近十年不曾举办过的一场盛事。 前掌门青莲真人闭关多年,于昨日突然出关,收一入室弟子,今日举行拜师礼,欲亲自操刀为其弟子剃度。 此消息传出,全寺震动。 今日一早,现任掌门红姑,与分管掌律、演武以及俗家弟子等三堂八院的头尼十二人早早来到寺门主殿英华殿就位。 辰时,掌帛院头尼喊道:“吉时已至,剃度开始。” 所有头尼皆低头诵念祈祝经,大殿之上一时只闻经声,庄严肃穆。 与此同时,大殿之上不知何时出现一名年过六旬却不显苍老的老尼。123。她手拿一柄桃木梳,意态闲适的走向那名大殿中央跪着的绝美女子身后。然后开始为那女子梳发,她边梳边说道:“一梳落红尘,凡尘琐事烟消散;二梳情根断,是非恩怨转头空;三梳天道生,白首青天……” 女子看上去不过双十年华,从始至终秀眉低垂,神情淡漠,仿佛这大殿之上的一切与她无关一般。此刻的女子就好像一潭死水,泛不涟漪。 当老尼放下桃木梳,拿起剃刀,高高举起,准备落刀时。 。大殿门口突然闯进一人。只听一个女声,气喘吁吁的大喊道:“小姐……小……小姐,那……那人回来了。” “莲儿施主,如今已经没有什么小姐,师傅已经赐下法号,贫尼静平。”女子抬头,精致清秀的脸上波澜不惊,唯有柳眉微蹙。 “小姐,小姐,刚得到消息,王府的小王爷回来啦,你心心念念的那家伙……”丫鬟莲儿焦急道。 女子“腾”的一下站起,瞬间笑靥如花,不顾身穿庵袍便急匆匆往外跑。 “静平”手拿剃刀架在空中的老尼,沉声道。 “师傅,要不我不当那入室弟子啦,做个记名的俗家弟子。那斯骨骼精奇就这样说定好不好。”女子回头俏皮一笑,身姿灵动的往主殿外跑去。 老尼立在原地,眼皮耷拉着,摇头道:“尘缘未尽,为师再等等便是。” 一众头尼傻眼,面面相觑。 …… 坐在马车上的女子,连续催促两次“莲儿快点”后,仍然显得急不可耐,她佯装生气,埋怨道:“莲儿,既然知道那家伙回来了,怎么不把我的神驹一同带来。” 说出这话时,女子宛若山黛秀丽的眉宇轻轻舒展,嘴角勾起一个美妙的弧度,眼睛弯作月牙,毫不掩饰内心的雀跃。 莲儿噘嘴委屈道:“小姐,你都要当尼姑啦,还惦记那家伙做甚?” 女子显得心不在焉,双手撑着精致的下巴,眸光熠熠,不知在想些什么,只听见车厢内频频传出傻笑声。 突然,女子掀起帘子,一脸羞愤道:“莲儿,见到小竹竿,千万不要说我去当尼姑,不然他非笑死我不可。”…。 莲儿抿嘴一笑,无视小姐杀人的目光,轻轻点头。 “你快点。”女子又催促道。 莲儿调笑道:“小姐,你心心念念这么多年的小竹竿,真有你说的那么风流倜傥吗?” 女子本来要返身坐回车厢,一听这话立马来了精神,也不回车厢了,脸上覆面纱,直接坐在莲儿身边。 她说道:“当然啦,六年前,小竹竿十六岁,长得那叫一个雌雄莫辨,俊秀不凡,七尺有余的身高,走过太平街,引得多少贵妇侧目回头。不怕告诉你这小丫头,当年啊,那家伙可是不少待字闺中小姐的梦中情郎,包括你小姐我,虽然那时我才十四岁。” “现在依然是吧。”莲儿调侃道。 女子梨涡浅笑,没有回答,也算回答。 不言而喻。 “竹竿不是说瘦吗?怎么能和风流倜傥搭上边?”莲儿用力甩了两下马鞭后,又问道。 “说起这个。123。那家伙小时候真是很瘦,弱不禁风,就好像那竹竿,风一吹就荡来荡去。每次与他去河边摸鱼,爬树掏鸟窝,偷黄瓜偷西瓜,都还要我这个小女子一马当先,我就给他起了个小竹竿的外号。对了,也有他冲在前面的时候,有一次我想吃驴肉包……” “小竹竿也真是笨,每次偷东西被人逮个正着,他总是落在后面被逮住的那个,少不了一顿鼻青脸肿。” 说到这些时,女子笑中带泪,当她长大些才知道,当年的小竹竿是故意跑不快,既让那些庄稼翁逮住发泄怒气,也让自己吃得心安理得,更主要的是护着同样年幼的“小麻雀”。就像那唯一一次两个时辰等待的驴肉包,是他不偷不抢不求,足足蹲在包子铺前两个时辰。 。老板实在不忍给他的,而那包子最后入了她的腹。 她五岁时,爹被人构陷入狱,她一个人流落街头,无依无靠的两个月,唯有他,送来吃的,抱来一床棉被送到破庙,无数个黑夜陪她说话到天明。 “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她轻吟道。 女子此时流露出的笑容,就好像回到了稚童时,那般天真无邪。她感慨道:“时光流逝,让那个小竹竿长大后那么好看。” “莲花枕边落,无风自清香。随遇滚莲子,常伴坐吾乡。” “小姐,你都说了八百遍了,我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啦,你是不是又要说那家伙十五岁所作,是不是很有才华,我回答是你才开心。”莲儿笑嘻嘻道。 女子这次没有计较莲儿的打趣,喃喃道:“你终于回来了。” ———— 当马车赶到虎丘王府。那斯骨骼精奇却被管家告知少主不在,已经离开虎丘城。 “小姐,我们快追吧,照那管家所说,他家少主是往南而行,卯时出发,距离最近的南华城,要走官道,骑你那神驹,肯定能追上。”莲儿连忙分析道。 “不去了,走吧。”女子声音突然变得冷淡。 莲儿赶着马车,女子在地上漫无目的走着。 “小姐,真不去啊?”走过太平街,进入观柳巷,莲儿摇晃着脑袋,试探问道。 女子走的很慢,不知不觉间,来到了那间记忆深刻的包子铺,她抬头看了一眼,又继续埋头看着脚尖走路。 “小麻雀” 就在这时,一声清朗的声音传入女子耳中,女子不敢置信的回头,当看到那个心头挥之不去的身影时,双目瞬间蒙上一层水雾,她呆愣愣站在原地,不知该说什么。 一袭白衣飘飘的年轻人,站在街道另一侧,挥了挥手中提着的油纸包,笑起来如春风拂面。 “吃不吃驴肉包”。 莲儿轻轻拽了拽小姐的衣角,低声羞赧道:“真俊啊”。 。 第三章 南行 虎丘城雄伟甲天下,巨石垒砌城墙足有六丈高,是为全天下最难攻的三大城之一。由前后两代大庆王呕心沥血,历时十六年完成,形容其坚不可摧,固若金汤也不为过。 城墙下,护城河道。 身着靖州织造局御贡浅紫色锦缎成衣的步湘,将之高挑身段衬托的愈发曲线玲珑,皮肤白皙。 她走在秦恒身后,蹦踩着他的影子,较之平常那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模样,完全像换了个人,好不欢快跳脱。 “这次要离开多久?”兴许是跳累了,步湘一撂裙摆,干脆坐在护城河边的草地上。 秦恒亦是停步,帮小麻雀把头上飘落的柳叶摘掉,说道:“短则两月。123。长则半年。” 步湘望着他灿烂一笑“李家南阙王朝天下已是岌岌可危,烽烟四起,天下的太平处如今是少之又少,虽然我不知道你这六年去了什么地方,却让我再见到,为求一份安心,我想出点力。” 她拽下脚边的一株野草,含在嘴里咀嚼了两下,又吐掉,冲秦恒俏皮吐了吐舌头“我家老头子身边金木水火四大高手,我作主把其二水、火借你。” 秦恒玩笑道:“你这可是越俎代庖,秦老粗要在肯定不依。” “庆王爷的是庆王爷的。 。我的是我的。”步湘并不买账。 秦恒嘿嘿干笑两声“代我向步叔叔问声好,人就不必了。” 步湘抬头凝视了他半晌,最后将目光停留在秦恒手上依然提着的两个包子,伸出纤纤玉手道:“给我,想吃了。” 秦恒双手奉上,笑意深了几分“等我下次回来,带你去塞外北疆看看,那里的风沙真的很大,戈壁别有一番风味,圣山的确如传闻那般,终年积雪。” 步湘拿着包子的手顿了一下,旋即一口咬下去,露出多汁多驴肉的内馅,再然后,她就像个怕别人惦记自己碗里东西的小孩子,一口接一口咬在嘴里,把嘴塞得两个腮帮子鼓鼓的。那斯骨骼精奇像只青蛙,还不忘说道:“莫要食言”。 “不会,答应了你长大后带你去看看塞外风光,即使秦恒会食言,小竹竿也不会。”秦恒手中晃着一柄袖珍木剑,笑道。 步湘眯眼望着那柄自己儿时所削刻的木剑,一笑百媚生。 远处城墙下,莲儿站在马车旁,低头拽着衣角,撇着嘴,闷闷嘟囔道:“小姐也不说让莲儿走近些,好看清那俊公子的模样。” ———— 白衣白马,一骑出城。 曾经在六年前搅动庆州不得安生的小王爷秦恒,此次回城,未引起女子骚乱,更未惹得大小纨绔战战兢兢。 无声而归,静静又离。 烈风坡,在庆州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因为一州界碑便立于此处。出庆州往南,此地是必经之地。 坡顶界碑侧,有一座供人休憩的凉亭。凉亭被一片金灿灿的油菜花海半圆围绕,煞是养眼。…。 此刻,凉亭内的石凳上坐着一个身穿灰布麻衣的中年人,中年人脸庞黝黑,棱角分明,身子并不高大,坐姿异常挺拔,浑身透着股摄人心魄的杀伐气。明眼人一看便知是常年征战沙场的武人将领。 中年人正是南阙朝九王之一,封地庆州,统辖十三城的大庆王,秦森。 秦恒之父。 凉亭外,坐一人,站三人。 一人明眸皓齿,是个清秀少年,身背一把长刀,依靠在亭柱上,惬意的晃荡着二郎腿。 细看之下,这少年透着股怪异。如此炎夏,烈日正中,他坐在炙阳底下,头顶亦或是两鬓居然没有点滴汗丝渗出。 另三人更怪,不光一身黑衣。123。头上也带着斗篷,浑身罩得严严实实,与那晚大庆王口中的昆一一模一样。这三人,分别以犄角方位站立,一动不动,形同雕塑。 凉亭后面距离三十余丈,葱郁茂密的白桦林中,停着一辆大型马车,长两丈半,宽一丈半。车厢内不知搁放何物,要用五匹马拉头,从车轧道路的痕迹来看,至少是千斤重物。 大庆王一行此刻在此,显然是等人,其实不用猜也知道等谁。 秦森留有短寸胡,面属凶悍相。 。多年大权在握,养成了一股子不怒自威的气势。不说话时,气势更甚几分。唯有面对秦家小太岁时,他才会给出好脸色,也不能说是给好脸色,而是他这个做老子的,要去讨儿子欢心。 秦森将袖管挽起两卷,对外面一黑衣人说道:“昆五,见到吴老太爷,将我原话带到,吴家小辈无论是想在朝为官,亦或者一生不为钱忧,皆可。另则,我秦森欠他吴家一个人情。若是吴家老太爷已经不在人世,你便不必露面,一切交由恒儿。” 亭外无人应声,秦森也不再重复这番言语,唯见石阶前站立的那名黑衣人袖管无风而动。 又过了一柱香时间。那斯骨骼精奇只见原本坐如磐石的大庆王,“腾”的从石凳上弹起,一脸谄媚地跑去接过马缰绳,自告奋勇头前领路。能让天下间权势最大的藩王如此作态,只有骑白马来到烈风坡的秦家秦恒。 亭外四人并未跟随。 二人默默行走二十余步,秦森说道:“儿子,爹知道你觉得我这个大庆王活得很窝囊,同样是王,就这样被人挟恩就范,活生生葬送十万大军,连个屁都不敢放。还要你这个做儿子的去讨个说法,很没用。” “秦老粗,纵有万般理由也抵不过十万忠魂埋骨的事实,我这个大庆王师唯一幸存的小卒,应该问褰乐王讨要个说法。长乐大军扎营不过三十里外,急行军不过半日路程,为何不驰援。长乐军若与我军汇合共同阻敌,我炎庆军何至于独自面对赤域蛮夷四十万大军,落得个全军覆没的下场。庆州此刻多少儿郎家中挂缟素……”秦恒平静道。…。 秦森牵马的手不自觉颤抖,脚下迈出的步子微滞,他下意识摸了摸马头,语气不变道:“儿子说的在理”。 秦恒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缓缓道:“我明白你的难处,终是欠了恩情,须还。但是,我以炎庆军小卒的身份去向褰乐王李旻讨债不过分。” 秦森咧嘴一笑,说道:“不过分。123。不过分。” 秦森岔开话题道:“经过红莲郡去看看你外公,你不在的这几年,那老家伙隔三岔五就差人送来几封信,我估计装起来得有几箩筐。 。一半是骂我,一半是想你了,问我把你弄哪儿去了,还他外孙。” 秦恒一笑道:“晓得啦”。 两人走到马车旁,秦森拍着高头大马,道:“儿子,五匹极品赤血宝马,可昼夜不停行七日,冰棺保持不化也最多七日,所以你需要先绕道去观海城。那斯骨骼精奇时间上有些赶。” “快马加鞭,多走点夜路就是。”秦恒笑着说道。 秦森大笑点头。 秦恒直接跳上马车,挥舞马鞭,甩在马臀上,大喝一声“驾”。 马车疾行如风,跑下烈风坡,秦恒回头大喊道:“走啦秦老粗,你要多保重,多吃点,莫要再瘦了,都不英俊了……” 留在原地看着儿子远去背影的秦森重重点头,他伸手揉了揉眼睛,笑叹道:“风沙真大啊!” 可他还站在白桦林中,居然让风沙迷了眼睛。 。 第四章 尔虞我诈也是江湖 秦恒充当马夫的这辆豪华马车车顶之上,先前凉亭外的那名长相清秀,明眸皓齿的“少年”背刀客,此刻正四仰八叉躺在上面,三下两下啃掉一个桃子,张嘴一吐,那颗桃核就像一只离弦的利箭,瞬间没入官道右侧的密丛中。 “啊……” 三声惨叫传出,跟随两里地,准备伺机而动,干惯杀人夺宝勾当的几名悍匪,被一颗桃核穿透三人眉心,当场毙命。 “小子,是不是你这出行的阵仗不行,勾不起那些所谓高手的兴趣,一路上尽是些不入流的蟊贼,杀的都有些腻了。” 少年这一张口,若是有其他人在场,定会吓坏,明明是少年稚嫩的模样,说话声音却是苍老无比。 “前辈,这也正说明了你的王霸之气太强。123。让那些宵小之辈不敢轻易冒犯。”秦恒挥鞭用力抽了下马臀,笑道。 秦恒却明白,世道如此,即便那些高手也知道,胆敢如此大摇大摆上路,且不怕钱财外露的人,用屁股想也不是好惹的。 “那也是”真实年龄早超一甲子的清秀“少年”美滋滋的笑纳了。 “前辈,赶了三天的路你肯定累了,等到下一个城镇,我肯定给你买几坛好酒喝。”秦恒道。 少年只是“嗯”了一声,又缓缓道:“别想拿几坛破酒来套老夫的江湖故事,老夫不吃那一套。” “晚辈绝无此意。”秦恒默默擦了擦头上的冷汗。 。嘴硬道。 “哼,更别耍那些弯弯肠子,来探老夫的底。”少年冷哼道。 “不敢,不敢。”被说破心事的秦恒连忙否认道。 至此之后,接下来的行程中,秦恒似乎真放下了去探知这老家伙底的冲动。 ———— 海天一线,如条白练切割天地的壮景,是要站在观海城十五里外大罗峰白云观紫荆塔顶观看,才够震撼。 因此,白云观慕名而来的观海游客特别多,连带着白云观的香火鼎盛程度,比之天下第一道观太白观,亦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俗话说,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人多的地方就有故事。 故事有好有坏。 白云观有棵悟道树。那斯骨骼精奇据观中道人说,有两百余年历史,颇通灵性。树不高,大概只有五六丈的样子,却很粗壮,要三四个成年人合抱才能围一圈,并且枝繁叶茂,是个夏日纳凉的好去处。 此时正午,游人大多都去用膳,大树下稀稀拉拉几个人,就显得有些冷清。 然而,从上午开始,就有几人来到树下,鬼鬼祟祟围在一起,嘀嘀咕咕说了半天。直至有一男一女离开,几人才相继散去。只是没多久,最后离去的三人,又在树下重新聚集。 “马大哥,真有你说的一马值千金?”尖嘴猴腮的小个子眼中浮现的尽是贪婪光芒。 “当然,如今的江湖上已经传开了,五匹汗血宝马,拉着一辆豪华马车,从西南而来,现在距离观海城不过百里,所以我猜测这辆马车会经过观海城,光是几匹马都价值五千金,那么马车里无论是人,是物,最少值这个数。”说话的是一个看上去三十余岁,相貌堂堂的青年男子,他伸出两手在其余两人眼前晃了晃。…。 “一万两黄金。”另一名相貌平平的青年,惊喜道。 “至少十万两,黄金。”姓马的男子摇头道。 对面两人惊呼出声,过了许久这二人才稍微平复激动的心情。尖嘴猴腮的小个子眼睛骨碌碌一转,试探问道:“马大哥,那得到的银两,我们分成五份?” 马封嗤笑一声道:“黑锅就有,分钱就没他们的份,我们三兄弟平分。” 那二人立刻眉开眼笑。 “如果我之前没有看错,那黑的像个泥鳅的敦实小胖子,是个武艺不俗的高手,只是人傻了点,说什么闯荡江湖,就要行侠仗义,脑袋进水的傻帽。”马封讽刺道。 他颇为惋惜道:“叫作阿霞的女子。123。长得确实有几分姿色,也有些功夫底子,就是一根筋,脑袋不会拐弯,跟着我们可能会坏了大事,跟着那胖子,或许能发挥不小的作用。” “马车的主人既然敢如此明目张胆的招摇过市,定然有高手随行,凭我们几个想啃下这块硬骨头,想来不易。因此我之前才哄骗那胖子,说那辆马车上都是不义之财,作为侠士,就是要劫富济贫。让他去做这个出头鸟,牵制马车上的高手,我们好浑水摸鱼。财我们收,锅他与那丫头背。”马封笑容和善道。 “高。 。实在是高,小弟佩服。”尖嘴猴腮的王义恭维道。 相貌普通的胡磊若有所思。 ———— 大罗峰下山路上,一个十八九岁,长得黑不溜秋,给人憨厚感觉的小胖子,瓮声瓮气道:“阿霞,等我夺下那辆马车,所得的钱全部给你,这样你就能请动那个见钱眼开的鬼医黄三手为你太爷爷治病。” 阿霞是个十六岁的少女,干净的面容,灵动的眼睛,配合婴儿肥的脸蛋儿,如邻家小妹妹,呆在一起让人感觉很舒服。阿霞俏皮眨了眨眼睛,一笑宛若银铃声响,她感激道:“谢谢”。 现在这一刻,阿霞与那三人相处时简直判若两人。那斯骨骼精奇既灵动又有生气,一看就是个聪慧的姑娘。哪里还有半点一根筋,咬死理的执拗姿态。 “那三人呢?”阿霞道。 “呃”庄狻挠了挠头,看上去是绞尽脑汁,有些纠结,最后他憨笑道:“听天由命”。 二人会心一笑,憨厚胖子庄狻眼中闪过一抹狡黠。 ———— 七岁时,秦恒跟随爷爷练武,爷孙二人中场休息,去往水缸舀水喝时,秦恒看着水缸中的自己,问了爷爷一个埋藏心中许久的问题。 他天真无邪道:“爷爷,江湖是什么样子?” 秦山河捋着那还只是花白的胡子,想了许久,笑着道:“江湖啊,就像这一缸水,不动如镜。” 爷爷拿水瓢在水面晃了两晃,缸中水涟漪顿起,他又道:“动起波澜复归平。” 那时的秦恒懵懵懂懂,根本不明白爷爷的意思,就只是一个劲的盯着水缸看,想在里面看出一个江湖。…。 爷爷则在一旁捋须大笑。 等到长大些,他觉得爷爷那时或许说的是,江湖什么样?需要他亲自去体验。 十六岁前,练功、读书,夜晚躺在草地上,望着漫天星星时,秦恒的梦想就是走出虎丘城,策马闯江湖,好不快意。 十六岁进入军伍,金戈铁马,六年戎马生涯,男儿铮铮换铁骨。 然而,秦恒心中的那个江湖梦却不曾淡去一分一毫。 秦恒一笑赧言:“老吴,我这也是沾了你的光,让我在江湖走一遭。” 当秦恒思绪乱飞时,马路上一个黑不溜秋的胖子,被一个浑身脏兮兮的姑娘搀扶着,踉跄往这边跑来。 眼前距离不过七八丈时,那胖子似乎极为费劲的扯着嗓子喊道:“兄弟,别往前走,有伙贼人要杀你。” 然后胖子就见那辆比他想象中还要奢侈的马车果真停步不前。他低头对身旁的姑娘小声道:“阿霞,这一票,值!” 姑娘面不改色,脚下步子却加快了几分。 马车上,秦恒笑意玩味地“哦”了一声。 马车顶,“少年”苍老地声音响意思”。 。 第五章 老吴,回家啦 车窗外淅淅沥沥的下着小雨,为这山径秀婉平添几丝画意。 “依你所言,你是在客栈无意间听到隔壁客房几名高手商量要杀我人夺我马车?” 这又黑又胖的小胖子死皮赖脸的带着姑娘上了马车,然后交代了事情的前后经过。秦恒听完后,言简意赅的总结出来。 胖子点了点头,眼睛时不时的往后车厢和车顶瞄,明显想一逮着机会就打开那把锁,溜进去看个究竟。 “黑胖子,既然你说了是高手,那他们对人气息的把握都已经达到纤毫必现的地步,怎么能让你活生生到了这里。而且,你是如何知道我这辆马车要走这条道?这条路并不是官道。”秦恒似是不解。123。发问道。 “噗嗤”一直低头不语的姑娘,被眼前容貌生的俊俏至极,一双桃花眸清澈明净的秦公子,一句“黑胖子”给逗笑了。 胖子脸色瞬间更黑,他挠着大脑袋,憨笑道:“也许我这样的小人物,不入这些武林高手的法眼,人家懒得跟我计较。我本来也没想过去帮你,只是要回家,必须要走这条路,刚巧遇到你的马车,与那些人描述的一样,于是我想了又想,最终还是决定送个顺水人情给你。” “黑胖子……”秦恒又要说什么,却被胖子直接出言打断“我叫庄狻。” “装蒜”这次轮到秦恒忍俊不禁。 。他冲胖子伸出大拇指,赞叹道:“名字起的好。” 庄狻再好的心理,此刻也是泥菩萨也有三分火,他似乎很懊悔上了这辆马车,咬牙道:“庄园的庄,传说中神禽的狻,我就真不应该提醒你,让你被那几人杀了才好。” “哦,你想不想?”秦恒突然回头道:“这条路是你指给我去观海城最近的一条道,这里可是荒无人烟的山路,是个杀人埋尸的好地方。” 那胖子面不改色,似乎不明白秦恒在说什么。只是一旁婴儿肥脸蛋儿的姑娘却是神色一僵,心中波澜起伏。 秦恒在说完话后。那斯骨骼精奇便又笑着转过身去。 就在这一刹那,胖子手中突兀多出一只黑色天梭,直直插向秦恒后心。 那年轻人好似完全没有察觉一般,还在悠哉悠哉的赶着马车。 只是很快,庄狻的心情就由晴转阴,当他手中的天梭穿透对方外衣后,再难寸进,似乎被什么硬物阻挡。 庄狻心思急转,反手变掌就往对方脑门袭去。 然而,他的手还没接触到对方的头,自己反倒飞了出去,如一只断了线的风筝,飘落在地。 “咳咳咳”庄狻落地后,捂着胸口轻轻咳嗽,他望向那个自己一直多有的“少年”,心下暗喜“不是绝顶高手,可以一战。” 试出自己无比忌惮的少年深浅后,他直接欺身而上,与那“少年”近身而战,纯粹武人较量,拳脚互搏。 而另一边,颇有些武艺的姑娘从腰间抽出一把软剑,她故意面露狠辣之色,对秦恒却微有善意道:“我不想杀人。”…。 然而,她这个表情却让秦恒觉得好笑,婴儿肥的脸要装出狠辣之色,别说,还有些可爱。秦恒调笑道:“打赢我,都是你的。” 阿霞自然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瞬间恼羞成怒,再无二话,直接飞身出剑,扫向对方右臂。 秦恒闪电般抽身躲过,随后赤手空拳与对方缠斗在一切。 一番交战下来,阿霞有些费解,对方武力明显不及自己,可自己始终攻不破对方防线,更遑论伤他,她也弄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此处两处交战正“酣”。 突然,有第三方突兀闯入战场,只见三名男子飞落在马车近处,瞅着马车的眼神皆是贪婪的欲望,一脸抑制不住的喜色。123。几人也不加入战斗,直接就要驾着马车夺路离去,视其为囊中之物。 庄狻怜悯地看着三人,冷笑一声,就要撇下“少年”,先送那几位朋友上路。 只是还未等他有所动作,就见到了万分惊悚的一幕,之前还与自己谈笑风生,谋划发财大计,武艺不拔尖,但也算得上二流高手的三人,在一个黯淡虚影闪过后,瞬间炸成血雾,尸骨无存。 他瞬间脸色苍白,来不及多想便冲还在与那年轻人缠斗的姑娘大喊道:“阿霞。 。快走,至少是化境,非是我们能招惹的。” “嘿嘿嘿,小胖子,你可知我又是什么境界?”先前与自己始终势均力敌的“少年”,在这一刻气势陡然攀升,不光如此,更让庄狻惊悚的是,“少年”张嘴说话的声音,吓得他差点要哇哇乱叫“娘呀,遇鬼啦。”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庄狻想也不想,拔腿就跑,可是,天生敏锐的危机感告诉他“不好,有危险降临,躲不过去就是死。” 于是,胖子肉疼的摸出一张皱巴巴的黄纸,默念口诀,周身立刻被一团金黄光晕笼罩。 “砰” 下一刻。那斯骨骼精奇一只无形大手砸在光晕之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火花四溅。 那胖子直接被砸出百丈外,在地面砸出一个大坑。 胖子砸落坑底后,“哇”的吐出一大口鲜血,捂着胸口急促喘气,几个呼吸后,稍微平稳气机的他仰头看天,骂骂咧咧道:“这次真他娘的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师傅啊,徒儿有没有命给你养老送终,就看你的道行是否强过这老妖怪。” “唉,小胖子,黄老怪是你什么人,你这替死术学得不到家啊,还需要符箓辅助才能使出,要是只有这点能耐,那你今天恐怕没命走出去。” 不知何时,那“少年”已经蹲在大坑边,撅着屁股,冲他哈哈大笑。 庄狻大惊失色道:“前辈,前辈,晚辈有眼不识泰山,真人面前班门弄斧,您老大人有大量,不要跟晚辈一般计较。您既然认识我师傅,可否给他老人家一个薄面,放我与那姑娘一马?”…。 “少年”哈哈大笑,指着自己“给黄老怪面子?不行,他在这里能不能走出去还两说,你这小胖子也问老夫要面子,哈哈哈哈,有趣,有趣。” 胖子面如死灰,仿佛认命般低下头,只是下一刻,低头的庄狻忽然嘿嘿一笑。“少年”顿时察觉坑中的异样,伸手一把向那大坑抓去,结果还是抓了个空。 只见那胖子如瞬移般,一闪消失,一闪又消失,两次之后,就到了阿霞身旁,他二话不说,抓起姑娘肩头就要则路线逃离此地。 很快庄狻就在心中谋划出一条最快逃离的路线,然后就开始往那个方向狂奔。然而。123。却在这时,庄狻不可思议的感觉到后背被人一掌击中。 庄狻心中万般不解,然而现在由不得他去想这些。他只是回头扫了一眼出手之人。只见那英俊的不像话的年轻人,冲他咧嘴一笑,笑意玩味。 他强忍着胸腹间的翻江倒海,丝毫不敢耽搁,使出十二分的逃遁本领,带着阿霞跃向远处。 当他与阿霞一路不停,逃遁数十里之外。 。一再感应无人追来,这才敢放下阿霞,喘息歇息。 庄狻心有余悸道:“我这天下独一无二的逃遁之法,自修炼大成,还从未有人能在我使出此身法后碰触到我,更别说是伤我分毫。难道说,那公子哥的年轻人是比那老妖怪更老的隐世高手,只是怎么从来没听师傅提起过,回去一定要好好问问,那老妖怪与那年轻人什么来头,口气这么大。” 与此同时,那条山道上,秦恒驾着马车,准备入城。 依旧躺在车顶上的“少年”眼神怪异的打量了秦恒许久。那斯骨骼精奇最后摇头否定道:“不可能的,瞎猫碰上死耗子而已。” 接下来,“少年”自顾自絮絮叨叨说个不停“下次再遇到那小胖子,一定要把他揍一顿,再让他把那连老夫都自叹不如的逃跑功法交出来。黄老怪的这徒儿,武功稀松平常,逃跑功夫倒是马马虎虎。” ———— 秦恒驾马车出西南,要做的三件事,第一件就是送老吴魂归故里。从西南虎丘城出发,经过大埠州,靖州,绕道杨柳郡,最终到达观海城,预计用时是六天六夜,第七日上午到达观海城。 然而,当马车真正抵达观海城时,是第六日上午巳时,比预计到达时间,提早整整一日。 其中因由,唯当局者知。 马车停在城门前,秦恒望着观海城的城门牌楼,喃喃道:“老吴,回家啦。”。 第六章 大庆秦恒 观海城古雨街,街坊邻里都知道门前有两个硕大镇宅狮子的吴家,是城里的有钱人,名门望族。 可是,以往门庭若市的吴家,近些日子却是门可罗雀。吴家已是外强中干纸老虎的消息不知被谁传出,导致外界传的沸沸扬扬,皆言吴家已经到了日薄西山的地步。 今日,多年在后院颐养天年,不过问府中事物的吴家老太爷,出了那个院子,步履蹒跚的来到挂满吴家先祖画像的议事堂。 闻听消息赶至的吴家家主吴满清,脸色苍白,像个犯错误的小孩子战战兢兢肃立一旁。 吴家家主五十八岁,面对这个已逾八十岁高龄的父亲,仍然发自内心的怕。 吴家老太爷拄着拐杖。123。环视着吴家先祖画像,他说道:“满清,朝梁可有消息?” “没有,已经这么多年啦,恐怕……”吴家家主欲言又止。 “咳咳咳……十年啦,已经十年没见那孩子啦,当时一门心思要去建功立业,投军行伍,这一去,前几年还有封家信寄回,近六年就杳无音讯,南阙朝如此多家军,私军,王师,我吴家就在这小小的观海城有点能耐,朝梁,你让我这个爷爷怎么去找,也不知道有生之年能否相见。 。又或是再见时,两个白发人送黑发人……”老人用力拄了几下拐杖,一个不顺气的接连咳嗽了好几声,皱纹满布的脸上一片怅然。 “把老二,老三都叫过来。”吴老太爷拒绝儿子搀扶,颤巍巍走到太师椅前坐下说道。 “这,老二老三现在在偏厅接待贵客。”吴满清内心顿时不安,面露为难道。 老太爷拿起拐杖就往吴满清大腿扫去,呵斥道:“把你们的贵客,钱生银号少东家一并请来,我在这里等着。” 吴满清虽然吃痛,然而此刻却心如明镜“原来一切都瞒不过老人的眼睛。”于是,他连忙跑去请人。 没多久。那斯骨骼精奇议事堂就又来了五个人,除了吴家家主吴满清外,其余四人分别是吴满清二弟吴世华,三弟吴延,钱生银号少东家苏玉,钱生银号大管事马志文。 钱生银号少东家苏玉一见吴家老太爷便立刻摆出晚辈姿态,笑脸谦逊的作揖施礼,并说道:“晚辈苏玉拜见吴老太公。” 家教礼数找不出半点瑕疵。 吴家老太爷不温不火道:“苏小友来意我也知一二,苏公子不妨明言。” “那老太公,还请恕晚辈无礼。”苏玉拿出一份契约书放在桌子上,彬彬有礼道:“贵宝号向我生钱银号佘借白银五十万两,抵押宅院用作周转,如约还款日已超半月,按照契约所书,本银号有权收回这座宅子。” 还没等吴老太爷回话,坐在苏玉对面的吴家老二吴世华,就跳出来阻止道:“那可不行,吴家祖宅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若是就此败在我们手里,怎么对得起列祖列宗。”…。 “二弟说的极是,祖宅不可失啊。”一旁的三弟吴延附和道。 “这份契约是大哥签的字,出了事情,怎么都应该是大哥负责,祖宅我们人人有份,岂能让大哥说抵押出去就抵押出去。”吴世华阴阳怪气道。 “话也不能这么说,大哥也是为了家族好,做大哥的怎么也不会让我们做弟弟的吃亏不是。”吴延充当和事佬,然而话里话外亦是意有所指。 吴家家主吴满清则是一脸愧疚之色,不知该说什么。 吴老太爷磕了一下手中拐杖,怒道:“闭嘴,我还没死,死了你们再做主也不迟。” 吴家老二老三一看老爷子发火,立刻偃旗息鼓,端起茶水慢饮。 苏玉不紧不慢喝了口茶水。123。道:“老太公以为如何?” “正如我这不孝子所说,祖宅不能失,若是吴家祖宅在我手中没了,那我吴汉下去之后有何无颜面对吴家先人。咳咳咳……这样吧,我吴家以店铺,商号,绸缎庄折算,换回这座宅子,苏公子以为可否。”吴老太爷又是一阵咳嗽,说话也显得虚弱无力。 “那怎么行,吴家的产业,店铺,商号,绸缎之类,早已是入不敷出,那就是些烂摊子,给了我钱生银号,不是让我们赔钱。”一直站在苏玉身后没有说话的钱生银号马志文。 。听闻吴家老家伙这样说,立刻出言反驳道。 “马叔”苏玉不悦道。 “可是少东家,我们开银号的也不能做赔本买卖不是。”马志文小声嘟囔,声音刚好让议事堂内所有人都能听到。 “吴老太公,马叔僭越,我在这里代他向您道歉。”苏玉起身,恭敬作揖行礼。 “哪里,哪里,苏公子请坐。”吴老太爷摆手示意对方坐下。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到哪儿都说得过去,既然满清签下这份借据,我吴汉就认,还请苏公子通融三日,三日后,再来收宅。”吴老太缓缓起身,眼神失落。那斯骨骼精奇拄着拐杖就要往门外走。 “不行” “不行” 吴家老二老三异口同声道。 吴老太爷暴怒,指着三个儿子大骂道:“不孝子,滚出去。” 这个时候,马志文上前一步,笑道:“依我看哪,这坏事说不定也能变好事。” “马管事什么意思,还请明示。”吴延连忙问道。 “我们少东家仰慕吴家掌上明珠吴彩霞已久,若是两家能够结为连理,不仅债务一笔勾销,吴家生意也能起死回生。”马志文一脸你们占了天大的便宜,还不抓住。 吴老太爷浑浊的双目瞬间变得凌厉,他盯着那黄口小儿,斩钉截铁道:“妄想,宅子拿去。” 苏玉笑了笑“老太爷还是考虑一下,吴彩霞我是娶定了。” “咳咳咳……以为宅子能换我重孙女,别做梦了,我吴汉做不来卖重孙女求荣的事。”吴老太爷气的浑身颤抖,咳嗽不止。…。 既然撕破脸,吴玉也不顾忌什么颜面了,他冷笑道:“老家伙,别不识抬举。” “混账,你算个什么东西,敢这样侮辱我父。”吴满清一听这王八蛋侮辱父亲,瞬间火冒三丈,不仅大骂,还要上手教这小子做人。 “怎么,我们少东家抬举落毛凤凰的吴家,施恩与你们,你们不感恩戴德也就罢了,还想打人,我们少东家有个三长两短,你吴家将会鸡犬不留。”马志文挡在苏玉身前,讥讽道。 “老王爷,我吴汉跟随您多年,自立门户出去后,临了临了,虎落平阳被犬欺。”吴老太爷坐回椅子上,看着这一幕,笑意凄凉道。 吴家议事堂内乱作一团。 正此时,吴家大门外,人声如霹雳,炸响在几人耳畔。 “吴家债务,我还。” 众人齐齐向大门口望去,只见一白衣年轻人,身背一人,缓缓走入吴家大宅。 几人回神,马志文在苏玉的眼神致意下,脸色不善地问道:“你是何人?” 那人站在大院中央,将背后之人轻轻放下,双手横抱在胸前。 “大庆秦恒,送袍泽兄弟吴朝梁还乡。”。 第七章 凶名赫赫 吴老太爷拄着拐杖亦步亦趋走下台阶,他望着院中白衣男子所抱之人,嘴唇微颤。 “咳咳咳……好一个男儿疆场何惧死。”老人惨然一笑。 吴家三子同样瞧出了那年轻人所抱何人,已故四弟的独子吴朝梁。 对于也落得个马革裹尸下场的亲侄子,几人心下感受却是不同。吴满清悲痛万分,吴世华则是幸灾乐祸,三子吴延是面露悲戚,心中冷笑。 秦恒将老吴轻轻放在吴府下人取来的凉席之上,又将老吴送与自己的月牙玉戴在其脖子上,然后看着老人说道:“老太爷,我知道有些话此时说不太合适,但是……” 老太爷摆了摆手阻止年轻人说下去,声音微微发颤。123。道:“不太合适就等等”,秦恒看着老人慢慢蹲下身,摸着孙儿的脸颊,枯槁的双手抑制不住的颤抖。 “唉,我说你这小子,从哪冒出来的?口气可真大,什么大庆秦恒,听都没听过,一张嘴就要把吴家债务揽上身,是不是应该先称一称自己几斤几两。” 马志文很清楚少东家的心思,来吴家逼债,醉翁之意不在酒,吴家明珠吴彩霞才是他所求,借债务逼吴家就范而已。马志文自然是要投其所好,竭力促成“好事”,这可是巴结少东家的大好机会。 与此同时。 。他也抱有其它目的,老东家算盘打得啪啪响,欲借要债之名吃下吴家偌大的家业。 昨夜,老东家设宴专门招待马志文,席上与他分析吴家眼下的困局,简单来说就是没银子,若是再有一笔银子注入,吴家这么大的家业,顷刻间便能盘活。 当时老东家让马志文想一想,假如这份家业落在钱生银号手中,结果会怎么样。马志文想也不想回答说,那还用说,眨眼间由亏转盈利,马上就有白花花的银子入账。老东家又说,这件事你马志文办成了,白南街的几家店铺全部归你私人所有。马志文顿时欣喜万分,满口答应。 此时,一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搅局者。那斯骨骼精奇他岂能容他继续在这里捣乱。 秦恒起身走上台阶,进入内堂,径直走到说话之人面前,面容冷峻道:“多少钱?能不能买下无梦大雪楼?” 马志文一愣,旋即明白过来,他讥讽大笑道:“哈哈哈……东陵王的无梦大雪楼,原来是个傻子。” 就连一直觉得秦恒这个名字有些耳熟,正搜寻脑中记忆,看是否等找到与之相符之人的苏玉,突然听到“无梦大雪楼”几个字,也是忍不住嗤笑一声。 沉浸在各自思绪的吴家三子,闻听此言也是大失所望,之前此人说吴家的债他还,几人委实欣喜了一把,还以为有救星降临,原来是个疯子。 “懒得与你这傻子多言,吴家欠本银号连本带息,白银五十八万两,听清楚是五十八万两,不是五十八两,也不是五百八十两,你这小子有没有,没有就滚一边去,别在这里碍事,黄口小儿,学人家装大尾巴狼,回家玩泥巴吧。”马志文言语刻薄道。…。 这狗仗人势家伙的刻薄言语,秦恒只当是放屁,他低头想了想,便返身向门外走去。 马志文还以为这小子真让自己说中,只是装阔,一听这么多钱,吓坏了要溜走。然后他就笑的更大声,并继续讽刺道:“走吧,回家多玩几年泥巴。” “吴老太公,吴家嫁女之事晚辈认为宜早不宜迟,还望……”苏玉见那年轻人出了大门,便走下台阶,来到吴家老太爷身边说道。 “三日后,来收宅子,其他免谈。”吴老太爷头也不抬道。 “话可不能这么说,刚才您也说了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本银号已经大度的宽限半月余,可是吴家仍然没有还上钱,这岂有再给三日之理。”苏玉看了看地上的尸体。123。眼中流露出喜色,又道:“若是吴老太爷不答应晚辈所求,这眼看银号收回宅子,吴叔叔岂不是要葬在荒郊野地,生未回家门,死不能入祖坟,吴叔叔走得能安心。” “咳咳咳”吴老太爷抬起头,看着这张刚见时谦逊无比的脸庞,憎恶又无奈。 吴家老二吴世华在此时说道:“父亲,不妨答应苏少爷,苏家在观海城有权有势,彩霞到了苏家,也算是有个好归宿。” “是啊。 。吴家现在自顾不暇,没有理由让彩霞跟着我们受苦不是。这孩子孝顺,到现在还在为父亲你到处凑钱治病,父亲,我们不能眼睁睁看这孩子受苦受累,嫁入苏家是个不错的选择。”老三吴延言真意切道。 老太爷看向吴满清,吴满清看着父亲愈发苍老的容颜,压下心中对侄孙女满满的愧疚,微微点头。 老人怜爱地瞅着已然是一具尸首的爱孙,喟然长叹:“罢了,那就……” 苏玉喜不自胜,知道目的即将达成,想起那张朝思暮想的俏脸,内心就是一阵激荡。可就在此时,门外又想起了那个讨厌的声音,而话语中的内容更是令苏玉怒火中烧。 返回马车取来金票的秦恒。那斯骨骼精奇走进院子说道:“抵押凭据,借据文书拿来,这里是六万两大通钱庄通用金票汇券,可到天下任意一家大通钱庄兑换。” 吴老太爷看着年轻人,终于猜到这人是谁,年轻人冲老人点头笑了笑,老人瞬间老泪纵横。 吴家三子听闻年轻人手中拿着的是六万两金票兑换券,顷刻喜上眉梢。 马志文一听,心中惊疑不定。他连忙跑过来接过年轻人手中的金票,一看印戳,喃喃道:“是真的”。 苏玉一把拿过马志文手中的金票,看了又看,最后脸色胀青,恼羞成怒道:“大通钱庄距离观海城要一日路程,本银号要在今日收回欠款,金票做不得数,我钱生银号要现银。” “得寸进尺”秦恒目光如炬,看死人般瞅着二人,说道:“前辈若是出手处理掉这二人,晚辈许你东陵仙酿碧海涛十壶。”…。 “哈哈哈……” 人未至,声先到,所有人只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 “小子,虽然老夫很想要这十壶碧海涛,但是不对普通人出手乃是老夫的原则。” 然后院中所有人就惊骇见到一个肩扛巨型冰棺的“少年”,身背一柄长刀,施施然走入院子。随后“少年”将冰棺轰然砸落在地,笑道:“小娃娃,这具尸体已死去多日,不宜长时间暴露在外面,要么及时殓葬,要么放在冰棺之中。” “多谢前辈指点。”秦恒说着就抱起老吴往冰棺中放去。 “不用谢,十壶拿不到,我这下的苦力气怎么也能换一壶。”少年一屁股坐在门后台阶上,说道。 苏玉感觉到,那少年坐下后有意无意的扫了他二人一眼。这一眼让他感觉是被一只洪荒古兽盯着。123。全身毛骨悚然,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他失神的看着裂纹密布的青石地面。 钱生银号大管事无愧精明二字,见风使舵的本事早已炉火纯青,立马挤出一个谄媚笑脸,跑到那年轻人跟前,拿出两张文书,说道:“公子将金票给我,这里是抵押凭据,借据文书,这之后钱生银号与吴家钱债两讫,再无瓜葛,公子认为可否?” 秦恒根本懒得搭理这二人,拿过凭据借据,摔下金票转身就走。 马志文谄笑捡起金票,拽着少东家就往门外走,一句话不敢多言。 秦恒走到“少年”面前,一脸真诚道:“前辈放心好啦。 。两壶碧海涛铁定跑步了。” “少年”一副后知后觉的样子,气笑道:“小子,连老夫都敢算计,后生可畏。” 秦恒则是露出一脸,似乎完全不知“少年”说的什么意思。 其实,秦恒的本意根本就不是杀人,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哪有欠债杀债主之理,而这两人的企图,秦恒一眼便明了。可眼下最重要的是入殓老吴,其他事都无关紧要。而利用“少年”震慑这二人,帮吴家度过眼前危机只是顺便而为。 ———— “马叔,你有没有觉得秦恒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回去的路上,马车里坐着的苏玉问道。 “耳熟,少东家这么一说,我也觉得有些耳熟,好像在什么地方听过。”对面坐着的马志文狐疑道:“少东家可还记得那人到吴家说的第一句话?大庆。那斯骨骼精奇秦恒。” 苏玉脑海中回忆当时的场景,然后猛然睁大眼睛,惊恐道:“六年前,冲冠一怒为红颜,从大庆带着奴仆跑到京城,与皇长孙大打出手毫发无损,皇长孙被揍成猪头,老皇只是说了句孩童打架,无伤大雅的言语就不了了之的大庆王府小王爷,秦恒。” 马志文想起吴府门前停的那辆马车,面如死灰道:“是啦,应该就是那人,不然这天下间有几人敢不带护从,就大摇大摆的驾着价值万金的马车出门。” “快,邵伯,调转马头去吴府,快点。”苏玉大惊失色,顾不得再去装什么谦谦君子,掀起车帘大叫道。 “少东家,回去做甚?不是应该躲的越远越好。”马志文不解道。 苏玉满脸惊惧后怕,颤声道:“若真是那人,你说以他的行事作风,我们拿了他的钱,有没有命花?” “快,邵伯,快回去。”马志文闻听此言,肝胆欲裂。 。 第八章 碧海青天夜夜心 大雨滂沱,不期造访黑夜。观海城的天即使在黑夜的雨幕中看上去也是蓝盈盈的,海天一色。 “老吴,以前你总说我吹牛,就我这样还去过无梦大雪楼,我其实赌气了许久。就想着打退赤域蛮夷,带你去见识见识,你常挂嘴边心神往之的天下第一楼。而现在,只能我替你去那里多看两眼。” “最后那场决战,临上战场前我就和你说过,照顾好自己,你偏偏要逞英雄,对方明明是赤域蛮王的亲军连弩手,你还要冲在前面,还要去挡那一箭,傻不傻?你看曹小二多鸡贼,一看形势不对,撒腿就跑,如今也不知道那小子活下来没有。” “还记得刚到军营那会儿,与你们这群**不对付,两看相厌。后来也不知怎么就成了难兄难弟。现在回想起来啊。123。真是一部血泪史。呵呵,你们是不知道,我现在做梦都能听见号角声,爬起来四下一看,没有你们躺在一个通榻,总觉得少点什么……” 夜深人静,吴家所布灵堂内,有个白衣年轻人蹲在灵位前,絮絮叨叨说个不停。 灵堂帷幔下,不知何时一个老人拄着拐杖,静静伫立。 老人听得入神,却见那年轻人突然回头说道:“老太爷要为孙儿守夜。” 老人回神,布满沧桑岁月痕迹的脸上有了些许笑意“十年没见。 。想来说说话。” 秦恒上前扶住老太爷,老人此刻却没有像白天拒绝儿子那般,任由年轻人搀着走到棺椁旁。望着孙儿已经发黑的脸颊,老人道:“朝梁打小就佩服他爹,认为沙场男儿才是顶天立地,这也好,父子俩在下面也能一醉方休。” “老吴身中三箭,其中胸口一箭”没等秦恒把话说完,老人却摆手制止了他,然后道:“是非曲直,都是朝梁的选择,安心二字最难得。” 秦恒退后两步,对着老人一揖到底。 老太爷坦然受之。 “老朽还要多谢秦公子慷慨相助,吴家无以为报,日后若有用得上吴家的地方,小友尽管开口,只要老朽在世一天。那斯骨骼精奇此诺必见。”老人诚挚道。 秦恒笑了笑,并没有将此话放在心上。 “有些话,有人想听,但我没说,搁在心里其实也挺闷的。”秦恒又返身走到屋檐下,双手接着雨滴,缓缓道:“希望吴老太爷不要嫌我唠叨。这场漠丘之战,我不说的话,可能就随同那座边关小镇一起埋葬了。” 吴老太爷对这个极对自己胃口的年轻人笑骂道:“矫情”。 秦恒回头咧嘴一笑,继续说道:“炎庆军十万作为主力与赤域蛮夷打消耗战,两个月前斥候探得,赤域大军欲从漠北防线较弱的浔安镇突破,且从后方大量增兵,我军主帅方宸命右翼主将廖卿冼带领右翼三万兵马佯攻漠北还未完全集结的敌军,争取拖延时间至援军赶来,谁知中了敌军埋伏,佯攻变成了真打,三万大军,方宸元帅不得不下令救援,斥候送往长乐大军驻扎地的三封求援密信,长乐军明明早已收到,却迟迟不肯增援,不过三十里地,炎庆军尽埋骨在那座漠北小镇。”…。 背对着棺椁的秦恒眼睛湿润“我与老吴同为右翼军骁骑营先锋枪手,他死了我活着,心中真他娘的不是滋味,而我又不能死,我若死了,这个天下将乱上加乱。” 秦恒说到后来,声音越来越小,几乎只听到灵堂外的落雨声。 吴老太爷也来到屋檐下,学着年轻人双手接雨,他由衷笑道:“其实老朽觉着,朝梁有你这样一个好兄弟,应该很知足很开心,他是幸运的,至少我是这么觉着。” 秦恒笑而无声,帮老人将歪系的马褂扣子系正“晚辈不打搅你与孙儿说悄悄话,这就走啦。” 夜色里,雨幕下,一袭白衣的年轻人,举着一把青花油纸伞,走出吴府,走出古雨街。123。走出观海城。 老人站在屋檐下看着那个年轻人的背影消失在黑夜里,他颤巍巍的跪在地上,毕恭毕敬三叩首“老奴吴汉恭送小王爷。” 他望着西南方,笑中带泪,高喊道:“老王爷,将来的大庆王是个好人。” 一个脸蛋儿有些婴儿肥,双目看上去十分灵动的青装少女走出后堂,来到灵堂内,她先是望着白衣年轻消失的方向,而后扶起老人,亲昵喊道:“太爷爷”。 老人揉了揉小丫头的脑袋,笑着说道:“别看了。 。你配不上那人,你爹这次是押对宝,也押错宝。送也白送。” 老人从棺椁的吴朝梁脖子上取下那块月牙玉佩,将之戴在吴彩霞的脖子上。吴彩霞右手轻轻摩挲着脖子上的月牙玉,心中默念道:“对不起,也谢谢你,有缘的公子。” 此时,若是秦恒在场,定会认出这姑娘,不正是昨日与那黑胖子同演一出贼喊捉贼计,浑身脏兮兮的小丫头。 而少女也正是老吴许予嫁给秦恒,老吴的女儿,吴家的掌上明珠吴彩霞。 ———— 众所周知,大罗峰其上有白云观,其下有篱笆院,三间茅草屋,茅屋里住着个性情古怪的老头。 却很少有人知道。那斯骨骼精奇那怪老头是有着“杏林鬼手”之称的鬼医黄三手。 “让你这吃里扒外的小东西,帮着外人挣钱,请师傅出手,亏你想的出来。要是被那小丫头知道,还不得跟你绝交。偷鸡不成蚀把米。” 茅屋里,一个头发乱糟糟,腰背佝偻的矮瘦老头,围着一个大木桶,不停的往里面放一些珍贵草药。药桶里光着身子坐着一个黑胖子,老头指着胖子的鼻子骂骂咧咧道:“给那小丫头的太爷爷看病能有几个钱,俺他娘的这些草药都是天价,你这王八蛋说说看,老子亏不亏?” “师傅,您老天下第一圣手,在乎这几个钱?” 黑胖子正是庄狻,一看师傅那肉疼样,赶紧恭维道。 “那倒也是,不对,你小子把我往沟里带,是不是想让那小丫头的太爷爷看病不花钱,想都别想,价钱翻倍。”老头眼睛一瞪,立马明白这小兔崽子的意图。…。 “师傅,你有没有猜到那少年老妖怪是何人?那人似乎还认识你,只是并未将你放在眼里。还有一个白衣年轻人,更为怪异,我使出遁罡,居然能直接伤我肉身。”庄狻心有余悸道。 庄狻在师傅脸上难得看到一丝慎重之色。 “即使你在仓惶之下使出遁罡,可天下间仅凭随手一拳,便将你打得如此狼狈的高手,至少是化境巅峰,甚至是化境十魁。徒儿,你再细细描述一下那人身后所背长刀。”黄三手凝重道。 “师傅,什么是化境十魁?”庄狻问道。 “世间神窍境老妖怪不出,这化境十魁便是站在俗世巅峰的最强十人。”黄三手随口解释了一句。123。便又说道:“徒儿,这些以后你境界到了自然会知道,多说无益,你还是说说那把刀。” “呃,好吧,我想想,那把刀通体漆黑,约莫有三尺长,刀身很宽。对了师傅,那把刀的刀柄上好像有一个梅花的图案。”庄狻道。 “难道是他?”黄三手一听,狐疑道。 “是谁啊,师傅。” 庄狻由于太过好奇。 。直接一站而起,完全忘了自己光着身子,当感觉身上有些凉意,这才发觉,连忙又坐下。 “金笔判官尹黮隍之前的化境十魁排名第三的刀无垢薛北闳,号称刀无第二。” 黄三手心惊道:“不可能,世间盛传他被红颜知己余乡音所杀,已经近十年没有他的消息,这位刀无第二早已不在世才对。而且你说那人是少年模样苍老音,薛北闳早在十年前就已超过六十岁,不可能的,不可能。” 庄狻看着师傅,有些错愕,这反应也太过激烈。 很快黄三手就发觉徒弟看着自己的眼神不对。那斯骨骼精奇立刻察觉自身表现太过不寻常,他又连忙换了一副嘴脸,嘱咐道:“不管是不是,那人也非徒儿你所能招惹。再加上你说那年轻人更加古怪,以后见着了,有多远躲多远,别想着找回面子。不然再有下次,即便让你把遁罡使出,能不能逃得了还两说,恐怕到时师傅只有去给你收尸的份。” 庄狻深深看了师傅一眼,最后点了点头,心中如何想,将来如何做,找不找回场子,只有他知道。 ———— 古雨街的小道上,年轻人轻轻哼唱:“落雨时,我与丈夫愁别离。月圆时,觥筹交错人儿笑。哪管千夫骑战马,马革裹尸送吴道。敢问谁家还有男儿笑?稚童小娃刀剑笑……” 身如琉璃弄残影,不惧天下任一人。 年轻人秦恒雨夜入神窍。 。 第九章 焉能斩我 观海城外,有一间供贩夫走卒,江湖酒客短暂歇脚的简陋酒肆。 夜深了,雨势未减,这间酒肆还没有打烊,稀稀拉拉坐着的几位客人,有的叫了几碟小菜下酒,有的干脆就要了一碟花生米就酒,更甚之就像那个坐在角落里小酌,儒士装扮的读书人,只要了一壶酒,却要了两个杯子,已经喝了小半个时辰。 这时,酒肆里又来了一位客人,风韵犹存的老板娘一看那人模样,瞬间两眼放光,笑脸灿烂,腰肢一扭的迎了上去。 一个身穿白衣的年轻公子,在酒肆里扫视一圈,最后径直走到那名穷酸读书人对面坐下。 读书人似乎一点也不意外,还笑着说了句“囊中羞涩,一杯薄酒不成敬意。” 这名儒士装扮的读书人约莫有四十七八的样子。123。身穿一身老旧的墨色长衫,两道剑眉斜插入鬓,相貌堂堂。中年人一手悬杯,坐姿端正,依稀可瞧出丰神俊朗的素雅风度,却被他略带猥琐的一笑给彻底打破。 周围人听到这句话,不是冷笑就是翻白眼。 老板娘看到这一幕,腰肢一扭,折身便往回走。心道:“模样生的是好看,可惜只是外表光亮,外强中干的穷小子。” “老板娘,上几个拿手小菜,再拿两壶酒来。”秦恒冲老板娘喊道。 老板娘听到喊声,立马转换回先前的面孔,拿着两壶酒肆最贵的酒。 。笑的花枝乱颤“这位公子稍等,酒菜马上备齐。” 酒肆这个时间,客人不多,没什么要应酬的地方,干什么但凭老板娘自己的意愿,常年在这里只见到些皮糙肉厚汉子的老板娘,好不容易“逮着”一个细皮嫩肉的俊哥,怎么也要离得近些,过过眼瘾。 只是,她的如意算盘注定落空,那白衣年轻人直接说道:“老板娘,酒放下,你可以走了。” 老板娘妩媚地瞪了不识趣的年轻人一眼,悻悻然离去。 “一来就让小王爷破费,多不好意思。”等到老板娘走远,中年儒士更是眉开眼笑道:“外界盛传大庆王独子自幼天资聪颖,拥有过目不忘的本领,今日一见,传言非虚。” 秦恒抱拳洒然一笑。那斯骨骼精奇说道:“还以为先生在杨柳郡码头忍不住要出手,可惜秦某猜错。金笔判官尹黮隍不愧是以谨慎著称化境十魁的超一流高手。” “哦,小王爷怎么就能肯定我乃尹黮隍?”中年儒士很意外,这小王爷是如何猜出他的身份“莫非大庆王府的密档池中已经有了我的画像。” 秦恒摇头道:“并没有,本来我也不敢肯定,毕竟码头那次只是匆匆一瞥,先生可能不知道,我这人天生对杀机敏感。先生当时想杀我,气机外泄,我才会回头与你对视,以作警告。因为太多的江湖一流高手,以杀我来完成自己名扬天下的壮举,飞蛾扑火而已,我见得多了,也就没当回事。事后再去想想,才觉有异,既然知道我身份,又似乎不怕我身边的那位“少年”高人,绝不是一流高手那么简单,所以我就往高了想,将先生的身份定位在超一流高手化境十魁身上,具体是十魁中的哪位前辈,我却没有猜出,直到坐在这里,才断定先生身份。”…。 “还请小王爷解惑。”儒士轻轻抿了一口老板娘后来拿来的酒,一脸陶醉。 “密档池里虽然没有金笔判官的画像,但是却记载了一则秘闻,而刚巧我曾翻阅过。原文如此说,龙辉二十六年,风神塔楼,一人自称金笔判官尹黮隍,挑战十魁第四剑姬柳鳘,始不敌,后判官笔由右手转左手,实力倍增,百招败柳鳘,又挑战刀无垢薛北闳,败北,成为化境十魁第四。后传薛北闳身死,尹黮隍顺势入十魁三甲之列。末记,尹黮隍左手六指。” “原来如此”尹黮隍看了看自己的左手,无奈一笑。 “晚辈也有两惑,还望先生不吝赐教。”秦恒为这位天下闻名的大高手倒了一杯酒。 尹黮隍端起酒杯,拿着手中却没有下口,而是说道:“你是想问,这一路上,你故意露出如此多破绽。123。给了我那么多机会,我都能忍住不出手。” “那是因为我知道自己不是你身边那“少年”背刀客的对手。”尹黮隍一看秦恒的表情,便猜出他心中所想,又道:“你也别想从我口中得知那人身份,因为我也不知,那把刀倒是有些像薛北闳的冠刀。 他自顾摇了摇头道:“不可能是他。” “先生是在等人。”秦恒自饮一杯后,平静道。 尹黮隍佩服地看着这个若不死,将来必定成为大庆王的年轻人,实在太过聪明。他道:“要光是此人,我倒也不惧。” 他一口喝下杯中酒,又倒了一杯一口喝干,看上去有些无奈的闷声道:“只是。 。没有办法,谁让大庆王府拥有传说中的存在,世人皆以为昆仑十八奴只是传说,而我却知道大庆王府中的的确确存在那十八奴。昆仑十八可搬山,魁三无视阎罗殿。人力搬山,光想想就知道那十八人实力强悍可怕到何种地步。我是一想就后脊背发凉,尹某只能等,等强援。” 尹黮隍就像打开了话匣子,和盘托出“同时,有一点尹某无比肯定,那就是,昆仑十八奴不可能全部跟着小王爷。所以我大胆猜测,跟在小王爷身边的,至多五奴,甚至只有三奴,而且,实力恐怖绝伦的魁首三奴不会跟随。” “因此,杀小王爷的你死我活之局,尹黮隍等得起,这不就让我盼来了,小王爷死,尹某活。” 小二将几盘小菜上桌,两人慢条斯理的吃了起来。 秦恒刚要说什么。那斯骨骼精奇尹黮隍又抢先道:“至于你要问的第二惑,若是问我受何人指派,或所托,那我只能说,无可奉告。” “不是”秦恒望着酒肆外,大雨渐小,他喃喃道:“高手不该如此下作。” 到了尹黮隍这等境界,耳力何等惊人,他的这番言语一字不拉地落在尹黮隍耳中,他也不恼火,反而很有风度地给对面的小王爷也倒了一杯酒,并说道:“原来小王爷的第二惑是吴家满门,你一人来,城外酒肆的十二字传信是否是尹某所为。” 他轻轻一笑,道:“我说是。” 尹黮隍话音刚落,只听到对面的年轻小王爷讽刺的说了句“安知判官秉笔断生死。” 接着他惊骇的发现,酒肆外雨幕倒挂,周围人物静止,年轻人虚空站立,俯视着他,言如法旨,声如轰鸣。 “焉能斩我” 金笔判官尹黮隍呆呆的望着眼前不可思议的一幕,想要说话,却发现自己完全发不出声,他只能在心中不可置信的大叫道:“不可能,不可能,神窍境……” 。 第十章 痴心妄想 一入神窍非凡人。 秦恒踏空向尹黮隍走来,裹挟雷霆万钧之势,每走一步,尹黮隍都仿佛觉得山岳压顶,浑身骨骼随时会爆裂般,一种强烈的窒息压迫感袭上心头,肉身根本就不受自己控制。 秦恒落地,雨幕重落。尹黮隍才觉得自己在阴曹地府门口走了一遭,窒息感消失。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见对面之人身体又动。 秦恒根本不给尹黮隍喘息的机会,他上前一把掐住尹黮隍的脖子,横撞出酒肆,二人身形在大雨中宛如移形换影,一隐一现,刹那之间便出现在千丈之外的一处平原腹地。 当二人身影消失在雨幕中,酒肆内所有人才如梦初醒。123。不知是谁惊叫一声,这时人们才骇然发现酒肆的墙壁之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人形凹洞,有些微末道行的江湖人,吓得嘴唇打哆嗦道:“先前那二人是绝顶的江湖高手。” 此言一出,众人吓得纷纷仓惶逃窜,酒肆内只剩下老板娘气定神闲的走去关门打烊,似乎对此早已见怪不怪。 老板娘关门往回走的路上,迷茫道:“那二人是何时动的手,怎么我没发现。” 此时,空旷的平原之上,秦恒所过之处,天地分一线,雨幕自偏倚,似乎生怕滴落在那年轻人身上。 秦恒长发乱舞。 。衣袖鼓荡,随手一抛,宛如扔条死狗般,将尹黮隍抛至半空。然后,不见其再有任何动作,他就那样平静屹立平原之上,望着那个下坠之势由快转慢的人影,冷冷道:“你等,我也在等,可惜你等的时机不对。” 生死关头,尹黮隍反而心境归平,思绪脉络清晰起来。 一个只有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居然有传说中的神窍之境,这在先前,就是打死他他也不信。任你天赋再高,武学之路也要有岁月的积淀。世间神窍境的老妖怪,哪一个不是百岁以上。 而他尹黮隍已经能说是百年难遇的武学奇才。那斯骨骼精奇却停留在化境巅峰十数载,硬是连神窍境的门槛都没摸到。 望着下方近在咫尺的年轻脸庞,一个大胆的猜想浮现在尹黮隍的心中,使之心中再起波澜。 “此人如此年轻,绝不可能拥有这般强大的实力,那也就是说,大庆小王爷曾经有过天大的奇遇,甚至得到过上古秘法,也有可能是外力使他短时间入了神窍之境。” “哈哈哈”尹黮隍止住下坠之势,继而大笑起来“小王爷,若是尹某所料不错,此等神窍之法是借助外力得来,想必超出自身实力太多,你也不能随心所欲的调用,恐有时间限制。” 与此同时,尹黮隍胸前的袖珍判官笔,金芒大涨,判官笔瞬间由小变大,金色的笔头宛如峨眉倒刺,笔杆不断伸长,当笔身长至十二寸时,判官笔开始围着尹黮隍旋转,随后猛然径直朝下,对着秦恒作挑针穿吼状,速度之快,眨眼功夫即到眼前,所挟之势贯出一条金色长虹。…。 尹黮隍笑声更加猖狂道:“我有一笔,可挑星穿月,为何不能杀一个伪神窍。” 秦恒心中有些讶异,不得不说,武学之路能走到化境巅峰境界的大高手,眼界,心性,实力每一样都非同一般,皆是生死磨炼中的体悟,与自己这偷来的神窍之境有天壤之别。 但神窍毕竟是神窍,天下能入神窍有几人。 秦恒冷笑一声,一拳轰出,那眼看就要一笔穿吼,威势不减的判官笔,被秦恒这一拳直接轰出百丈之外,没入石壁之中不见踪迹。 随手做完这一切的秦恒抬头继续看着尹黮隍,讥笑道:“若只有这点手段,今日之后再无金笔判官。” 被秦恒一拳砸飞的判官笔宛若有灵般,没入石壁后发出阵阵哀鸣。 尹黮隍眼见自己温养多年的神兵利器,不经那年轻人一拳之威。123。便落了个溃败残缺的下场。心中刚起的欣喜念头,瞬间烟消云散。再去看那年轻小王爷,他又没来由的有些兴奋,此人的气势似乎真的大不如先前,这也就让他更加肯定自己的推测,这年轻人的神窍境是依靠外力所得。于是一番权衡之下,他认为自己眼下要做的就是“耗”,避而不战,耗尽年轻小王爷的神窍境修为,然后自己不费吹灰之力,不仅能拿到杀死小王爷的功劳,说不定还能得到一份天大的福分,知晓这年轻人入神窍之境的隐秘。 俗话都说:想当然尔。 当秦恒发觉尹黮隍的意图后,也再懒得与这江湖成名已久的高手废话半句。 这片空旷的平原之地。 。雨势渐小,已有停歇之象。蓦然之间,却有一尊神幻虚影浮现,刹那功夫高过百丈之巨,只见那虚影亦是一身白衣,手握一柄刀刃翻卷的战刀,一步便来到吓得已面无人色的尹黮隍面前。 尹黮隍低头看了一眼地面之人,心如死灰。 神魂出肉身,犹如一尊巨灵神携天地之威的秦恒,低头俯视着尹黮隍,大喝道:“痴心妄想”。 秦恒手起刀落,入化境肉身宛如金刚的尹黮隍,人首分离。 ———— 观海城内。 古雨街,吴宅血流成河。 吴家满门两百一十九口,几乎死绝。 吴家地底密室之中,只有一老一少,老人躺在少女怀里已经奄奄一息。那斯骨骼精奇进气明显不如出气多。 老人艰难伸手摸了摸重孙女的脑袋,笑着道:“丫头,别怪那人,他也不想的。” 吴彩霞已经泣不成声,她用力抱着太爷爷,失声大哭道:太爷爷,别走,别离开丫头,你走了,就只剩下我一个人……” “傻丫头,以前太爷爷跟着老主子走马岗,老主子说过这样一句话,他说,这天下只有活着的人才累,才痛苦,活着比死了难。太爷爷累了一辈子,现在不想那么累了,到了下面反而轻松。所以啊丫头,别难过,这也算好事。”老人笑声嘶哑道。 吴彩霞将老人抱得更紧,哭着摇头,却是什么也没说,只是痴痴地看着老人。 老人慈爱地看着重孙女,不舍却又无奈地死去。 吴彩霞抱着老人,哭的撕心裂肺。 也不知过了多久,吴彩霞背起地上的老人,目光森寒,胸有滔天杀意。她先是轻轻道:“对不起爷爷,丫头不能答应你。” 继而,她阴恻恻道:“秦恒,这笔债,你又如何还?” 。 第十一章 杀人有望 “大人,死士清理漏网之鱼,吴家老不死和一个小丫头不知所踪。” 观海城内最大的酒楼苜蓿楼,顶楼天字号房内,一名身有八尺,面白无须,右眼有一道狰狞刀疤的魁梧汉子,站在内堂珠帘外,神色恭敬禀告。 珠帘内,有一名身着红绣锦衣,头戴一顶毡帽的俊逸少年,手摇折扇站在窗边,少年并没有回头,而是邪魅一笑,说道:“无妨,杀人多少,杀没杀完,都无关紧要,最主要干爹要那人死,那人死你们活,那人不死就是你们死。” “大人,常、尹、孙、弓四位大人亲自出马,又有两位遗老从旁压阵,那人断无生还之理。”刀疤汉子脑袋往下又低了几分。 “希望如此。”少年抬头看着窗外。123。并无半点喜色“雨要停了,你带人退出观海城,立刻撤走,观海城始终是东陵王的地界,那老家伙与那人是什么关系,就不用我多说了吧。” “是,大人。” 刀疤汉子退走后没多久,房间里又出现了三人,是三名老者,与刀疤汉子不同的是,这三人仿佛是凭空出现。 为首一人虎须白眉,已过甲子之龄仍是精神矍铄,只是此时老者神色有些萎靡。 。定睛一看,此人右手齐臂断去,碗口大小血肉模糊曝露在几人视野中,有些怪异的是断口处没有流血,瞅上去甚是可怖。 虎须老者看着少年,神色凝重道:“立刻走,我感应到尹黮隍已经死了。而且消息有误,我对付的“少年”,并不是刀无垢薛北闳,此人实力比薛北闳至少高出五成,老夫用一臂验证所得。昆仑奴可能来了五奴,四奴联手直接牵制了黄门遗老,以及常攻和孙袖珩,常攻死了,孙袖珩重伤,就连两位黄门遗老也是险之又险的逃过一劫。至于我们猜测是五奴,是因为另外一奴,可能就是杀死尹黮隍的昆仑奴。那斯骨骼精奇极有可能是魁首前三里面的一位。” 少年听着听着,眉头不经意一皱,他看向虎须老者身后两位容貌极其相似的灰衣老者,见到二老轻轻点头,他长长叹息一声,就往门外走,边走边似调侃道:“还说什么神窍不出,我自人间无敌的化境十魁,我看那,狗屁都不是,还敢狮子大开口,现在好了,把自己小命给玩丢了,好处也没捞着,何苦来哉。” 然后,他又回头看着断了一臂脸色阴沉的虎须老者,笑道:“弓老,晚辈可没有说您,您可不要对号入座。” 虎须老者显然极擅隐忍,同样笑了笑,说道:“弓某办事不力,自会给当头一个交代,何时轮到一个乳臭未干,只好龙阳的黄口小儿指手画脚。” 少年摇动折扇,轻轻一笑,转头而去,并说道:“麻烦二老多走一趟,清理捕鱼手,确保消息不会走漏。” 两名黄门遗老身影消失。…。 ———— 秦恒耗尽体内最后一丝神窍功力,落在吴府时,脸色已是煞白。 雨停不多时,明月便高悬。 充斥浓郁血腥味,异常寂静的宅子里,秦恒没来由心头一惊,他只能在心中祈祷那最坏的情况莫要出现。 然,真就是人越怕什么就来什么,吴家满门被灭。 月色下,能清晰瞧见一个白衣年轻人脸上表情由悲转为狰狞,他双目赤红,盯着灵堂内停放中央的棺椁,棺椁倒地,棺盖掀开,一个异常醒目的脑袋,以及与脑袋相隔数步的尸身。 秦恒将棺椁扶正,轻轻抱起老吴的尸身,将之放于棺椁之中,又抱起脑袋,他就看着那张曾经无比熟悉的脸,喊了声“老吴”。 此时,秦恒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吴家这场无妄之灾,泼天祸事。123。怪他吗?能不怪他吗? 当秦恒将老吴脑袋也放入棺椁,就要去合棺盖之时,突然从内堂冲出一道人影。 没有任何言语,眨眼功夫,青装血迹斑斑的少女,手握一柄短剑已奔至秦恒身后,二人相错不过两三步。 秦恒目光一凝,危机感应极其敏感的他,下意识的回头。瞧见一名着青装,有些婴儿肥的妙龄少女,身上血迹斑斑,手持短剑,目光怨毒,短剑直冲自己面门而来。 却在下一刻,一道黑影蓦然出现在秦恒身前。 “昆奴,不要伤她。”秦恒见到黑影出现,连忙喊道。 只见黑影出手如电,一掌击出,那已至近前的少女。 。便被拍飞出去,撞在墙壁之上。 少女撞墙倒地,“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模样狼狈。 有了少主吩咐的昆奴出手很有分寸,击溃少女战斗力的同时,并不会伤了少女根本。 “原来是你,吴彩霞。” 秦恒一眼就认出这姑娘是白日与那黑胖子合谋,后来又与自己缠斗,心眼不坏的丫头,也立刻明白这是老吴的女儿吴彩霞,所以他才会在昆奴出手之前提醒,不然这姑娘此刻已是一具尸体。 “姓秦的,吴家满门老小两百一十七条人命,因你而死,这笔债,你如何还?”吴彩霞胡乱一抹嘴角的鲜血,眼神依旧怨毒的盯着那年轻人。 秦恒走过去,蹲在吴彩霞面前,平静看着她的眼睛,半晌之后他说道:“想杀我为吴家满门报仇?” 不知为何。那斯骨骼精奇吴彩霞看着他的眼睛,有些本能的畏惧,但她仍然倔强地看着这张在今夜之后注定不死不休,记恨一辈子的脸孔。 秦恒给吴彩霞扔过去一个小巧玲珑的瓷瓶,接着说道:“想杀我可以,不过光靠偷袭,你这一辈子也杀不了我。” 吴彩霞不甘,但也明白他说的是事实。化境高手保护,而且不是一人。吴家最鼎盛时,耗尽全部家财想请一名化境高手坐镇家族尚且不可,她一个身无分文,又无家可归的弱女子,又如何杀得掉。 想明白这些的少女,泫然欲泣,却又听见自己恨之入骨的年轻人又说道:“不如你跟着我,说不定还能让你找到机会杀了我,如何?” 吴彩霞盯着他,一番思索,不点头,也不否定。 秦恒嘴角勾起,却没有笑出声。他指了指老吴的棺椁,对吴彩霞说道:“那么现在你这个无依无靠的吴家人,知道该做什么了吧?” “你……” 少女真想暴起,一剑刺死这面目可憎的仇人。。 第十二章 酒还是酒,人哪有人? 没有风光大葬,有些悲凉的坟冢里葬下了秦恒叫了六年的老吴。叫作吴彩霞的丫头,亲手埋下了那位秦恒其实知道是爷爷未成势之前的老管家吴汉。吴家其余人,找不到尸体,便办了一场宏大的水陆法事超度亡灵。 那一日,有个白衣年轻人背靠墓碑,一如往日与兄弟背对喝酒的场景。他说了两句话。 一句看似洒脱之言“老吴,下辈子找对门,还做兄弟。” 一句却在心中“老太爷,这笔债,晚辈还不清,要是人生在世真有下辈子,一定还。但是晚辈保证,您老走慢些,那些人很快就会下去陪您。” 酒还是酒,人哪有人? ———— 江湖上。123。走南闯北的不仅有买卖人,也有靠帮人护送贵重财物走镖的镖师,更有南北运送货物,赚取佣金的马上人,统称马帮。 佟二牛所在的马队是北方牧河州境内,一家末等三流帮派,名子就叫大马帮,大马帮专做帮人运货的买卖,赚取佣金。 这一次,大马帮是受当地比之势力稍强的幽宗所托,运送一批丝绸,去往东陵盐夏交付。这笔买卖做成,大马帮可以获取一笔不菲的佣金。 佟二牛很开心。 。拿到钱后,帮主分给帮众,自己也能拿到十几两银子,这样就能回家讨个婆娘当媳妇,不至于再夜夜孤寂无眠泪两行。 这一行三十余号人,一路要跨两州七郡,着实费脚力,风尘仆仆赶到东陵州境内,皆是面有疲色,但同时,又透着那么几分喜气。 “秦公子,等到了盐夏,帮主拿到钱分给俺,俺请你喝酒。”走在马队后面的佟二牛对骑马走在自己左边,穿着朴素却长得俊美不凡的年轻读书人,嘿嘿一笑,拍着胸脯豪气道。 那年轻人与自己的书童,还有一名丫鬟,是在他们马队途经观海城外遇到的,说是迷了路,愿意出银子跟着马队。那斯骨骼精奇要去东波府城。年轻人出手大方,大马帮帮主看在一百两银子的份上也就答应了。 佟二牛开始并不敢靠近这几人,后来闲聊几句,他的胆子也就大了起来,与这名说是外乡学子,到东波府游学的年轻人,相谈甚欢。 年轻人正是秦恒,出了观海城的围杀之局后,没有再大张旗鼓地驾乘那辆一看就造价不菲的奢华马车。此刻的他,俨然是一副离家游学士子的打扮,带着书童丫鬟,让人一看,就觉得是殷实出身的少爷公子。 “二牛,你的银子还是留着回去娶媳妇,到了盐夏还是我请你,总听说盐夏出美酒,难得有机会一尝所愿。”秦恒望着这个模样憨厚,又高又壮的十八九岁青年,莞尔一笑道。 佟二牛一听,连忙摆手道:“娶媳妇十两就够了,喝酒要不了几个钱,一码归一码,说了俺请就俺请,何况秦公子还跟我讲了那么多外面的奇闻逸事,这一顿酒不亏的。”…。 秦恒无奈一笑,也不再争辩,而是换了个话题道:“二牛,等拿到了钱,想娶个什么样的媳妇?” 佟二牛被这一问,弄得有些不好意思,他挠着脑袋,傻笑道:“就像俺村里小翠那样的,长得好看,心地又善良。她娘说了,只要俺有十两银子作为聘礼,就让小翠嫁给俺。” “那你可要抓紧了,好姑娘可不等人……” 话说到一半,秦恒猛然记起老吴要将女儿嫁给自己的言语,他好似作贼心虚的偷偷回头瞥了一眼跟在自己屁股后头,与“少年”同行的丫头,却见那姑娘正恶狠狠的盯着自己。 四目相对之下,吴彩霞见到那个王八蛋居然若无其事的把头又转了回去。 “离开之前,俺都和小翠说好了,让她等着俺,这次走马之后俺就有了钱,回去就娶她,小翠也答应了。”完全没有发现秦公子异样的佟二牛。123。自说自话,笑的愈发开心。 天色渐暗。 马队前面两骑突然掉转马头向后面跑来。 两骑一前一后奔至秦恒几人左右,为首一人正是是大马帮的大当家孟龙,孟龙勒马之后一抱拳,冲秦恒大嗓门道:“秦兄弟,这天要黑了,我们马队的这些马,都不是什么名马,不宜赶夜路,要在前面的小镇歇息一晚,兄弟与我们同去,还是自行安排?” 后面马上之人乃是一女人,约莫有二十六七的样子,虽然只有中人之姿,但胜在身材丰腴,曲线玲珑,再加上眼角有一颗泪痣,更是为此女平添了几分韵味。 此女来到秦恒身侧,便是一阵香风扫过。 。她抿嘴娇笑,就连见惯声色犬马的他也不得不承认这女人能够称得上风情万种,如此作态的大马帮二当家于凤,惹来不少帮众回头注频吞咽口水。 于凤坐在马背之上,有意无意用胳膊蹭了秦恒一下,娇笑道:“依我看,秦公子还是与我大马帮同行为妙,你在这里人生地不熟,走夜路始终不安全,还是同去前面小镇歇息一晚,明日再与我们同行。待这个买卖做成了,我们这些人也想去府城看看,到时也会顺路。” 秦恒想了想,说道:“但凭二位当家的作主。” 孟龙道:“那好,孟某就命令马队走快些,争取在晚上进入前面的小镇。到了小镇,孟龙庆兄弟喝酒,兄弟可莫要推脱啊。” “一定一定。”秦恒笑道。 望着两马离去的背影。那斯骨骼精奇秦恒笑容凝滞,化作无声冷笑。 ———— 东陵州东波府城,象征身份的那座无梦大雪楼内,有一个花甲老人靠窗坐在一张据说冬暖夏凉,一针一线皆可换百金的龙蚕丝毯上,自己与自己对弈。 林廊下,一名虬髯客垂首而立,不知站了多久。 老人终于停手,轻轻端起桌上的茶杯,毫无征兆的向虬髯客扔了过去,“啪”的一声砸在其脸上。 虬髯客一动不动,任凭滚烫茶水在脸上淌过,神色愈发恭敬。 “我外孙你没接到,还敢回来,还告诉我,我外孙遇袭,人还跑了。你他娘的脑袋被驴踢了,去,传我令,领三千精兵出城,把那些王八蛋直接剁成肉酱喂狗,若是还追不到,你丰吾就把自己剁碎了喂狗。”老人站起身,暴跳如雷道。 虬髯客一声不吭的退走。 当虬髯客离去,老人又重新坐下,依旧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捻起白子,笑道:“就算不是你褰乐王,我也算在你头上,我就是不讲道理,你能奈我何?” 老人虽在笑,眼中却杀机四溢。。 第十三章 恶向胆边生 观海城与盐夏之间,有一座小镇,以盛产一种叫作土髡鱼的鱼而闻名,此镇名曰:龙髡。 龙髡镇地界虽小,可每年为一饱口欲,为那味美肉鲜的土髡鱼慕名而来的人却是不少。如此日复一日,小镇越来越繁华。 入夜,镇中的主街道,俨然仿若大城闹市,各种营生热火朝天,灯火璀璨,摊贩、铺子、酒楼、客栈等,更是不计其数。 在牧河州境内只能算得上三流末等帮派的大马帮,住不起镇中的大客栈,只能挑了间不在主街道,但也不算偏僻的侧街客栈住下。 这间客栈是由一家四合三进的老宅子改建而成,不奢华,但总算闹中取静。 秦恒在二进院子里要了两间上房。123。自己与“少年”一间,吴彩霞一间。 “吴姑娘,要杀我也不急于一时,况且前辈在这里,你就是想杀我也是难如登天,何苦为难自己,难道说你是故意不走,想与本公子大被同眠?”秦恒望着自己房间门口椅子上,一副折人而噬的婴儿肥姑娘,一脸贱兮兮笑道。 “无耻”吴彩霞只说了两个字,目光变得愈加仇视。 “丫头,回去吧,等啥时候老夫不在这小子身边,你再找机会杀他不是更好。”舒舒服服躺在床上。 。翘着二郎腿的“少年”,随口支招道。 吴彩霞心中略一思量,这老怪物说的也对,于是,她二话不说拉开门就要返回自己房间。当她刚把门拉开,却在门口见到一个正要敲门的身影。 佟二牛看着秦公子的漂亮丫鬟,显得很是拘谨,说话都有些语无伦次“小姐,呃,不是,请问秦公子在吗?” “是二牛啊,来来来,进来,小绿啊,赶紧的,去招呼小二给二牛公子上杯好茶。”秦恒一边邀佟二牛进来,一边吩咐如今充当自己丫鬟角色的吴彩霞。 “不用了,不用了,俺不喝茶。”佟二牛连忙摆手道。 吴彩霞“砰”的。那斯骨骼精奇猛甩上房门,怒气冲冲的离去。 “这丫头真不懂事,二牛你可别见怪。”被打脸的秦恒,佯装责怪道。 “不会不会”佟二牛道。 “二牛,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秦恒重新坐下后,问道。 佟二牛一拍后脑勺,恍然道:“秦公子,你不说俺都差点忘了,俺是来喊你去喝酒的,俺听说这附近有一家酒楼的酒好喝不贵,俺特意来喊你一起去尝尝。” “那是要去尝尝。”秦恒听佟二牛这么一说,也是一脸感兴趣之色。 佟二牛听秦公子满口答应,笑得很开心,就要在前面领路。秦恒望向躺在床上的“少年”,说道:“走吧,一起去,待在这里多没意思。” “少年”悠悠然起身,没看二人,抓起床头的一个长包裹,背在身后就往门外走。 佟二牛看着这个从路上他就瞅着不顺眼,搞不清主仆身份的书童,鼻音重重“哼”了一声。…。 几人就要出门去往佟二牛所说的酒楼,这时,一声娇媚言语传入耳畔。 “秦公子” 大马帮二当家的于凤走了进来,目光灼灼,一眼就看到了那位俊俏书生,笑脸妩媚道:“公子,奴家是想邀你去我房里小酌几杯,公子可否答应奴家。” “不好意思,二当家的,我已经答应二牛陪他去酒楼喝酒,恐怕无法再答应你。”秦恒在两人脸上看了看,然后两手一摊,无奈道。 “哦,这样啊,那我也去,多个人喝酒也热闹些。”于凤转头看向佟二牛,目光冰冷道:“想必二牛兄弟不会觉得我冒昧。” “当然当然”佟二牛连忙低下头,不敢去看这个女人,显然有些害怕二当家的于凤。 于凤满意点头,对秦恒说道:“公子。123。那我们走吧。” 秦恒一笑道:“走”。 佟二牛领着去的那家小酒楼,位置有些偏僻,客人并不多,秦恒五人到时,只见到一楼有两桌客人。 之所以有五人,是因为听到动静的吴彩霞也要跟来,没办法,只好一同前来。 五人也在一楼挑了张桌子坐下,佟二牛很热情的点了几个相对便宜的菜式,要了两壶酒,然后又问大家有什么想吃的? 秦恒见几个人都没有说话,就说道:“这就好,大家晚上都用过晚膳,也吃不了多少。” 佟二牛嘿嘿一笑,觉得秦公子说的在理。 。于是不再强求,热情招呼道:“那就多喝酒,多喝酒。” 酒菜上齐后,五人只有两人动筷。 这酒喝得,五味杂陈,一桌就两人说的到一块去,酒也并没有佟二牛说的那么好喝。二当家的于凤不是问秦恒哪里人士,就是旁敲侧击家中还有什么人。另两位,一个盘腿坐在椅子上睡觉,一个就盯着“自家少爷”,想要吃人。 一炷香时辰后,秦恒与佟二牛还在喝着酒,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突然,一楼另外两桌客人拔刀而起,一桌四人直接走向酒楼柜台处,另外一桌六人提刀围住秦恒五人。 “痛快的,把钱交出来,饶你不死。”似乎是头目的精壮汉子,直接将大刀拍在桌子上。那斯骨骼精奇叫嚣道。 “你们干什么?光天化日之下居然敢行劫掠之事,信不信我报官。”秦恒吓得面无人色,浑身哆嗦,双手紧紧护着胸口。 坐在秦恒右边的于凤,偷偷扯了下他的衣角,并给他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好汉不吃眼前亏。 “哈哈哈……” 六人加上正在要挟掌柜的交钱的四人,闻听此言,皆是哄堂大笑。 如此大的动静,“少年”还在呼呼大睡,而吴彩霞则是鄙夷的白了那人一眼。 “报官,你能把脑袋提出去再说。”那汉子拿起桌上大刀,直接搁在秦恒脖子上。 秦恒刚要说话,感觉裤筒被人拽了两下,他往下一看,不知何时佟二牛躲在了桌子下面,还在向他眼神示意小命重要。 面对脖子上的大刀,想到眼下的状况,如在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秦恒颓然道:“好吧,给你们。” 接着秦恒从怀中摸索了半天,摸出两个铜板拍在桌子上,一脸不情愿道:“怎么样,够了吧?”。 第十四章 眯眼看山山矮小 “找死” 精壮汉子瞅着桌子上像是在述说“侮辱”俩字的铜板,挥刀便要砍下去。 却在这时,又听见那个装傻充愣的年轻人喊道:“慢着,慢着。” 汉子以为这小子终于知道怕了,应该要识趣把钱交出来,却见年轻人用脚踢了踢桌子下面的人,说道:“诶,佟大当家的,玩一玩也就算了,逢场作戏而已,何必来真的。” “原来秦公子已经识破在下的身份。”从桌底爬出的佟二牛,脸上哪还有半点厚道之色,一副奸诈狡猾的嘴脸展露无疑。 佟二牛掸了掸身上的灰尘,重新入座后,笑道:“各位,重新认识一下,本人佟坤。123。大马帮大当家的。” 被识破身份的佟坤,反而有恃无恐,他见没人搭理自己,又看向秦恒,笑眯眯道:“秦公子,你还没有告诉我,是怎么识破在下身份,我自认为并未露出破绽。” 秦恒斜眼看着换回身份的佟坤,道:“我爷爷曾经说过一句话,我记得很清楚,他说人不能太自作聪明,小看别人高看自己,到最后才知眯眼看山山矮小,我自大来我自大。” “当然,后一句不是我爷爷说的,是我说的,送你。”秦恒不紧不慢道:“不知道佟大当家的是否还记得我曾问过你想娶个什么样的媳妇?你回答的是漂亮。 。心地善良,就像小翠那样。” “没错”佟坤将酒壶对着嘴灌了一口酒后,点头道。 “可你前一天和我说你喜欢的姑娘叫红梅,红梅与小翠,我还不至于弄混淆吧。”秦恒抻了个懒腰,站起身,也不再故作害怕姿态,自己给自己倒了杯酒,平静道:“佟大当家的演技固然不错,可是又能让你手下的帮众都如你一般毫无破绽?马队前面那位名义上的帮主,每次发号施令,那些帮众总是有意无意的回头看,似乎在等明确指令,不巧,我都看在眼中。” “而且你一个在帮内连台面都摆不上的小人物。那斯骨骼精奇居然可以随便在马队里穿行,还不用去牵马车拉货,佟大当家的觉得这正常吗?” 佟坤脸色有些难看。 秦恒给佟坤倒了杯酒,自顾自继续说道:“哦,对了,这个动作,是说在龙髡镇宿夜的暗号吧?” 秦恒边说,边作了个以手画圆再两拍的动作“虽然你在马上做得很隐蔽,可是不巧,我又看到了。” 佟坤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阴晴不定,然后他突然大笑了起来“秦公子真是心细如发,佟某佩服。” 秦恒猛然弯腰,两手撑着桌子,凑到佟坤身前,笑意玩味道:“怎么,以为吃定我了,觉得我是瓮中鳖,身上的钱都是你的?” 佟坤被秦恒突如其来的动作和言语弄得表情一滞,旋即他目光阴冷的瞅着这张年轻的面孔,没有说话。 秦恒笑意不改的坐下后,将目光投向身边的女子,说道:“你又是何人?”…。 女子神情不变,娇笑道:“奴家大马帮二当家于凤,冤家这么快就忘了,真伤奴家心。” 酒楼内一瞬间,在女子说完这句话后,连同掌柜的与店小二,皆都拔刀肃立在女子左右,毫不拖泥带水,显然是有些门道的江湖帮派。 秦恒也没有去看那女人,脸上笑意收敛“佟大当家的是否真为什么幽宗送一批上等丝绸,我不知,但马车里的东西并非丝绸,这我倒是知道。” 佟坤脸色大变,急道:“你如何得知里面不是丝绸,难道你曾偷看里面的东西?” “不要怕,那里面的东西是这位自称于凤的小姐的,你着什么急,你们大马帮不过是掩人耳目罢啦。”秦恒直接点破道。 于凤闻听此言,脸色阴晴不定了好一会儿,手一摆示意手下将刀放下,这才冷声道:“阁下究竟是何人?” 秦恒道:“我不是说过吗。123。去往东波府城的读书人。” “本来可以留你一条性命,如今怕是留不得了。”于凤阴狠道。 “唉,我原本只想顺路去东波府,井水不犯河水,结果这闹得,一个色胆包天,恐是想收我做面首,一个见财起意,想杀我夺银。江湖多险恶,非庸人自扰,果然如此,果然如此啊。”秦恒一声长叹道。 吴彩霞听着这可恶王八蛋的言语,差点都要气笑了,恬不知耻。 酒楼内出现一时的寂静,三方都没有说话。秦恒悠哉悠哉的自斟自饮,似乎一切都不在他眼中。于凤低着头,心中在权衡利弊。而佟坤眼神闪烁,不知在想些什么。 “哼……” 就这样。 。酒楼内,只听到声声震耳的打呼声,声音拉的老长。 持续十数息后,佟坤突然暴起,抽出腰后的一把弯刀,就往离他最近的“少年”脖颈劈去,速度之快,带动呼啸的风声,一闪而过。 身形矫健,另一只手已经迅速探向少年身上所背的长条包裹。 秦恒看着暴起的佟坤,笑意更盛,依然不紧不慢地喝着酒。 下一刻,所有人震惊到无以复加,佟坤的刀离“少年”脖颈不足一寸时,突然倒飞了出去。“轰”的一声撞在一楼高处的墙壁之上,陷入其中,双目与嘴角渗血,生死不知。 当所有人再去看“少年”时,却发现坐在椅子上的“少年”身形消失了,不知何时,“少年”已经站在于凤身侧,手里拿的正是刚刚佟坤所用的那把弯刀。 之后,酒楼内的人就听到一个无比苍老的嗓音。 “小子。那斯骨骼精奇就你喜欢跟这些阿猫阿狗玩心眼,连老夫的东西都敢碰,不知死活。” “少年”将手中弯刀随意甩了出去,众人就见一个人头骨碌碌滚到了脚下,不是佟坤还能是谁? “少年”的声音,以及眼前的一幕,将刚才还觉得自己可随意予夺这群人生死的精壮汉子,吓得面无血色,身后手下更是吓得瑟瑟发抖。 坐在椅子上的于凤倒还好一些,除了面色有些苍白,倒还算镇定。望着“少年”的背影,她不假思索,连忙起身抱拳作揖道:“晚辈青夏宗弟子于鸾凤拜见前辈,前辈恕罪,还望您看在青夏宗的份上,不予我等计较冒犯之罪。” “什么狗屁的青夏宗,听都没听过,也敢抬出来压我。” 一瞬间,滔天的气势席卷酒楼,吓得那些人尽皆跪地。 真名叫作于鸾凤的女子嘴角渗出一丝鲜血,硬是没有跪地。 “少年”也没有与那女子计较,倒了杯酒,一饮而尽,便往门外走去,边走边说道:“江湖,还是要有一些有意思的人,有意思的事,才好。”。 第十五章 昨日悄把青梅皱 秦恒夹着菜喝着酒,没有要起身离开的意思。 于鸾凤悄悄抬头看了一眼这张猜中自己心思的俊美脸庞,几次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敢说什么,不知为何,现在再看这张脸,除了依然觉得心动之外,还有些没来由的怕。 吴彩霞看着“少年”出门而去,杀意顿起,却是很快又意散,那什么昆奴的怎么会给她机会。 姑娘有些沮丧。 “这个江湖,我第一次走,印象不太好。”秦恒慢条斯理的夹起一块竹笋放入口中,边咀嚼边说道:“我不管你们是什么人,做什么勾当,押送什么东西,只要接下来盐夏到东波府的路走得顺畅就好。” “是。123。公子。” 于鸾凤也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脱口而出这几个字,似乎理所应当如此,而且说话时,脸上娇媚之色尽去,多了几分顺从。 ———— 盐夏城,东陵州地界第二大城池。 繁华自不必说,整个南阙王朝的盐运,大多都要从此地产出,运往各地。总之两个字,“有钱”,富贾巨擘云集地。 此城名气极大,有一座号称南地最气派最大的酒楼,占地半顷,共有六层,奢华到极致,名为燕尾楼。 坊间传闻。 。燕尾楼幕后老板便是整个南阙朝身份最神秘的南北财神之一的南财神。 燕尾楼顶楼可一览盐夏城全貌风光,这在盐夏并不是什么秘密,但能登顶的无几人。楼内明文规定,入顶楼不以财力多寡论之,只看背后势力。 燕尾楼的这一规定不仅没有挡下食客,反倒让那些达官富贾趋之若鹜,皆以能入楼为傲,彰显身份。 今天燕尾楼来了一位引起轰动的客人,登顶六楼。 东陵州第一美人,曹冰。 楼上楼下闹哄哄的,皆是以这位名满南地的东陵第一美人为话题,聊些有的没的。 偌大的六楼,只设有梅兰竹菊四间大包房。 其中门边挂有“兰”牌的房间里。那斯骨骼精奇丝绒地毯,当朝名人字画,吴卢茶具,金丝楠木的桌椅,琳琅满目的瓷器玉器摆满储架,无一不彰显房间的奢华。 一个大概只有十二三岁,扎着两个羊角辫,瓜子脸,琼鼻樱嘴,一看将来就是个美人胚子的小丫头,坐在椅子上晃着两条腿,美目一闪一闪,嘴上怯生生问道:“姐姐,真要这么做?” 盘腿坐在地毯上摆弄棋局,身着一袭红衫的女子,轻轻抬头,露出一张绝色姿容,冷艳不可方物。 女子秀眉微蹙,停下手上动作,似要温柔但一出口就冷冰冰的语气,道:“梅儿,你不懂的。” 小丫头掰弄着两根手指,赌气道:“恒哥哥挺好的,小时候你喜欢吃青梅,我记得恒哥哥每次来总是去往后山爬树摘来新鲜的送到你手上。要是恒哥哥这么对梅儿,将来我就嫁给他。” “梅儿,休要胡言。”曹冰不悦道。…。 名为祝青梅的小丫头,调皮吐了吐舌头“干嘛总要这么冷冰冰的。” “可是姐,你就那么确定恒哥哥会进燕尾楼用膳,万一恒哥哥直接去见爷爷,根本就不在盐夏城停留,你不就白白便宜了那个飞扬跋扈,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家伙了。”小丫头眼睛滴溜溜一转,又说道。 “以他张扬的性子,会进来。”曹冰笃定道。 小丫头也不再纠缠,小大人样的摇了摇脑袋,哀叹道:“莫要悔时恨晚矣。” 棋桌前的女子,轻轻落下一子,思绪飘出窗外,飘回那个小时候。 那是一年大雪隆冬,雪花真如鹅毛,压积厚厚一层。 冰天雪地里,五福庙门外,一个弃婴,被一个祈祝的老人捡到,老人笑脸灿烂,收其为己孙女。 老人对她很好。123。在那个大到让天下无数人艳羡的家里,无忧无虑长大了些,她才知道,原来自己是某人的童养媳。 后来,有个小屁孩,经常来到她家里,成天吊着两条鼻涕虫,捧着一捧她爱吃的青梅,追着自己屁股后面满山跑。 而这个小屁孩,就是那个“某人”,老人的外孙。 恍如一夜大风起,人心最怕种新芽。 很早以前,她在心底埋下了一颗名为“不嫁”的种子。但其实,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不愿嫁那个鼻涕虫的根本原因,是那“童养媳”三个字。 ———— 盐夏城外一间路边茶肆里。 。一个年轻人喝着一文钱管饱的山野粗茶,津津有味。 “怎么,小子,我可是听说过你以前的荒唐史,在盐夏燕尾楼带着仆役从一楼打到六楼,只因为人家说了句敢问公子家中何人在朝为官?如今都来到盐夏了,也不请老夫进去喝个酒?”背长条包裹的“少年”,蹲在长凳上,打趣道。 秦恒赧颜道:“前辈莫要笑话晚辈,那都是年少不懂事才干出的荒唐事。” 一直盯着秦恒的吴彩霞,居然在那王八蛋脸上见到一种从未见过的笑,似回忆又是美好。 只听秦恒又说道:“以前干惯了一掷千金的荒唐事,后来离家才知道一文钱可以买两个馒头,夜里饿着肚子的时候,想到那些豪掷千金的壮举,便是一阵肉疼。真是肉包子打狗。那斯骨骼精奇一去不回。” “少年”古怪看了秦恒一眼“老夫没有口福喽。” 秦恒洒然一笑。 邻桌不远,从龙髡镇到盐夏城一直带着马队与自己手下埋头赶路的于鸾凤,见缝插针道:“前辈若是愿意喝燕尾楼独有的青梅酒,晚辈可以效劳。” 却不想,被那“少年”前辈一句话给噎了回去。 “六楼上的去否?” 于鸾凤讪讪而笑。 几人能登顶? ———— 儿时,吊着两条鼻涕虫的小屁孩,与爱穿一身红衣的小姑娘,在这座盐夏城“擦肩而过”。 一如儿时,小姑娘躲着小屁孩,害他满山跑的样子。 也许,红衣姑娘永远不知道,当年那个双手捧着青梅,吊着两条鼻涕虫,追着自己屁股后面满山跑的孩子,只是怕她觉得自己不拿她当一家人。 而她自认为躲得很隐蔽的那处小草丛,只是那个孩子找了五六年不愿意找到的地方罢了。 昨日悄把青梅皱,谁能擅把姻缘凑?。 第十六章 府城中门开 今日一早,天边才泛起鱼肚白,东波府就发生了一件顶天的大事,惹来万人空巷。 近十年不曾大开中门的东波府城,敞开中门。 很多百姓犹记得,当年太子亲临东波府宣旨,那位祝姓老人都没有命令打开中门相迎。 市井流传有一句话:到了东陵,可不知天子何姓,但一定要知何人姓祝。 百姓不认李,只认祝。 五百东陵骁骑身覆软甲,挎战刀,在一名披白甲,手持长剑,气宇轩昂的中年骁将带领下,策马扬鞭踏主道。 城中主道上,马蹄声声如擂鼓,浩浩荡荡出中门。 紧随其后,一辆竖有东陵王“祝”字旗的寻常马车也在马夫驾驭下火急火燎出城。 这一下。123。城中百姓直接炸翻天,马车中人,乃是已经六年未曾出府的祝姓老人,东陵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一代枭雄。 满城皆惊,甚是骇然。何人能劳那位老人亲自出城相迎,恐怕就算是老皇亲临,老人也只会抬抬屁股,站在府门口等着罢了。 ———— 东波府城外,城门守卫的岗哨凉棚内,马巍趁着喝茶的间隙,磨磨蹭蹭了老半天,愣是不想去那城门口底下站着。 从清早到现在,他已经把那刘三的祖宗十八代骂了不下二十遍。 。三天两头说他老娘病了,要他帮忙替岗。他这人又心软,两三句好话后,他就不知该如何回绝。马巍其实知道刘三是个什么样的人,每次说请喝酒,总会找个理由搪塞过去,爱占别人便宜,在城门守卫营里人缘真是不咋地。除了马巍这个一而再再而三被他利用的傻蛋,也再找不到别人。 其实无人知晓,马巍之所以次次仍旧答应刘三,是不忍那句“老娘病了。” 马巍又给自己倒了一大碗茶,心想反正一大清早也没什么人出城入城,就多待会。 却不料,这时城门口突然发生的一幕,令其毕生难忘。从马巍入城门守卫甲字营开始。那斯骨骼精奇七八年时间,从未曾打开过的中门,眼下居然缓缓打开了。 一白甲将领策马持剑冲出中门,紧跟着数百骑甲士尾随其后。 马巍深呼吸一口气,先是认出了那名首当其冲的武将,而后认出武将所领何军。 东陵最骁勇善战的骑军,百战无甲。六万百战无甲军主将,祝青山。 接下来的一幕,更让马巍目瞪口呆,祝将军径直带领人马冲凉棚而来。 马巍是又惊又喜又怕,连忙站起,腰杆挺得笔直,恭敬行一侧身礼,声音洪亮道:“城门守卫甲字营步卒马巍,拜见祝将军。” 马上气度不凡的中年将领,祝青山道:“免了,今日本将来,是向你借凉棚一用。” “不敢,将军请用便是。”马巍深知军中法出令随,不该问的不问,不需知的不知,直截了当道。 祝青山满意点头,他抬手挥了挥,身后五百甲士训练有素的分成五队,分布凉棚左右。…。 马巍见状,很有分寸的就要退离凉棚,继续去守城门。 却在这时,一辆马车缓缓驶来,从马车里走下一位身形佝偻,年过七旬的老人,当马巍看清老人模样,他激动的简直无以复加。是那位传奇老人,他敬仰万分的存在。 此刻,他想都没想,远在数丈外,便直接跪地叩拜,朗声喊道:“城门守卫甲字营步卒马巍,叩拜王,王……” 马巍激动的语无伦次,愣是说了几声王都没喊出。 老人快走了几步,上前把马巍扶起,并佯装责怪,半开玩笑道:“拜什么拜,我还活着呢。” 马巍的手都在颤抖“王爷,属下失礼。” 老人摆摆手,示意马巍跟着自己,两人,以及充当马夫的虬髯客走向凉棚。老人边走边笑呵呵道:“何来失礼?你们都是功不可没之辈。123。默默守卫这座城。都说男儿大丈夫,不拘泥小节,不必在这等小事上吹毛求疵。” 马巍望着身形佝偻的老人,热泪盈眶。 “青山,你去前面看一看,来了没有。”老人走到凉棚外祝青山的面前时,略有停步,神情显得有些迫不及待。 “知道了,爹。”祝青山道。 随之领着一队人马,向官道奔去。 老人往那条道路的远处望去,喃喃道:“怎么这么慢。” 半晌之后,老人才悠悠转身,进入凉棚。 “坐”老人坐在长凳上,给马巍倒了碗茶,又给自己倒了一碗。 。见马巍坐下后依然拘谨,老人又道:“你叫马巍,已守城门七年零九个月,不知我这个老头子记得对不对,年龄大了,记性差了许多,老胡说了之后,都不知道自己记差了没有。” 老人此话一出,马巍就不光是激动了,而是震惊。 “王爷知道属下?” “老马提起过,说你小子人缘好,养的一手好马。”老人道。 “胡统领过誉,马巍愧不敢当。”马巍红着脸,不好意思道,心中却有些小小的沾沾自喜。 胡统领便是城门守卫的统领胡一凯。 老人又问了些马巍家里的事,以及每月薪俸,够不够花等。 最后是老人对马巍说了句话,马巍问了老人一个逾矩的问题。 老人说:“马巍。那斯骨骼精奇人呢,保持一个善心最为难得,有一个孝心最为珍贵,记得恩情大善,懂得吃亏是福,你很不错。” 马巍听得似懂非懂,但那句“你很不错”,他听得很清楚。 这名城门守卫小卒,怎么也想不到,老人的这番话,让他之后二十年的升迁之路一帆风顺到令人发指。 马巍最后问出那个逾矩的问题,老人也没有去责怪他,还是笑呵呵的回答了。 “等外孙。” 马巍离开时,感觉自己已经飘飘然,找不着北了。走向城门的这一小段路上,这个二十七八的大小伙子走路都是蹦跳着的。对于他来说,今天这里发生的一切,他可以吹嘘一辈子,回到守卫营,更是能艳羡死那群家伙。 老人看着马巍走远,笑容依旧,只是有些感慨道:“年轻真好,岁月不知人易老,当年我像他这般大的时候,在北域战场砍下一名小蛮王的脑袋后,吓得那是整夜睡不着,听说大蛮王吃人……” 老人说着说着,自己笑了起来。。 第十七章 山水有相逢 天下九雄城,甲天下的大庆虎丘,落于其后却从不以第二自居的南阙京师,稳坐“探花郎”位置坐镇北雄关的护疆城,东波府第四,比之赤域幽都,排名都要靠前一位。 可想而知,这座东波府城有多大。 东陵江湖门派多如牛毛,却从未有任何门派敢立足于东陵境内州城之中,只因为那位而立之年便封王的祝姓老人,在就藩当年说了句:“尔等立足我之领地,可以,祝某亦庇护之,但我有言在先,凡江湖门派只得落址于山川大泽中,否则,死!” “从未”二字用得不太恰当,因为曾经也有自恃武力,宗门势大的一流门派,将那位老人的话当个屁给放了。123。就是待在某城之中不予迁出。 结果,一夜之间,那有三大化境强者坐镇,数万余名弟子的江湖一流宗门,被百战无甲军踏为平地。 自此之后,才是那个“从未”。 距东波府城不远,与印江相邻的凫夷山,山道上,一个扎着两个羊角辫,十二三岁的漂亮小姑娘,骑着一头小毛驴,带着一个一头银发梳理得十分齐整,满口黄牙的老仆,行走在山道上。 若此时有另一人在场,一定会咂舌不已,那头小毛驴的奔跑速度简直令人费解。 。用奔如闪电,不亚神驹都不为过。而那老仆也是相当怪异,明明行走不紧不慢,却始终不落于那小毛驴之后。 小姑娘一路上都有些闷闷不乐,总是自说自话。这会儿,她又拍了拍这头世间绝无仅有的异种小毛驴的脑袋,噘着小嘴道:“小灰,书上说冰姐姐这叫作茧自缚,引狼入室。有什么话她就不能和恒哥哥明说,不就是不想嫁给恒哥哥吗,恒哥哥对她那么好,肯定会同意的。现在冰姐姐把那讨厌的家伙叫了过去,却没等到恒哥哥,弄得自己脱不开身,你说是不是叫作作茧自缚。我才不到那里干耗着,就让她自己去应付那家伙。那斯骨骼精奇恒哥哥肯定已经赶去见爷爷啦,我们也要跑快点。” 小灰是她给它起得名字。 然后小姑娘看了看这青山绿水,突然又雀跃高兴起来,她望着一旁行走如风的老仆,说道:“王伯伯,爷爷说了,只要我满十五岁,就让我带着小灰自个儿闯荡江湖,你说到时候本女侠在江湖上闯出名堂之后,起个什么样的响亮名号,才能不弱威名。到时,行侠仗义之前,一亮出名号,就吓得那些人屁滚尿流,威风不威风。” 老仆想了想,咧嘴一笑,露出满口的黄牙,一本正经道:“小姐以为绝代女侠如何?” 小姑娘撇撇嘴,一脸嫌弃样,摆手道:“算了,我还是不让你给我起名了,一点不霸气,我还是找恒哥哥给我起。” 然后,小姑娘也不搭理老仆一脸尴尬的表情,催促道:“王伯伯,你走快点,我都不敢让小灰跑太快,生怕你这身子骨跟不上。”…。 说完,她就拍了拍小灰脑袋,示意它跑得更快。 就这样,一人一驴一老仆,很快就要赶超半山腰处几十余人的马队。 就当小姑娘二人一驴快要经过马队的时候,小姑娘突然听到一个熟悉无比的声音。 “小青梅。” 小姑娘的脑海中马上浮现出一个人影,她惊喜的四下张望。 忽然,她看到马队末尾有一青衫年轻人站在马侧,一脸宠溺地笑看着她。 小姑娘揉了揉眼睛,又揉了揉眼睛,下一刻,就见一个穿得绿白相间的小姑娘,一蹦跳下小毛驴,飞也似的跑到那年轻人跟前,又一蹦挂在年轻人背上,亲昵喊道:“恒哥哥,恒哥哥……” 秦恒就一声一声,不厌其烦的答应“唉……” 良久之后。123。小姑娘看着年轻人的侧脸,泫然欲泣道:“恒哥哥,你变黑了。”然后,她又突然调皮揪了揪秦恒的耳朵,道:“好像更好看了诶。” 从大庆行来,一路上极少主动说话的“少年”,此时却突然凑到秦恒身边,拿那双阅尽沧桑的眼睛,在小姑娘身上上下打量着,然后,他挺直腰杆,像是要摆出一副高人风范,仰头望天,说道:“小子,这小丫头谁啊?” 秦恒与祝青梅齐齐转头,秦恒略一思索,有些猜出“少年”前辈的心思,小姑娘却是瞅着少年故作高深的模样,瞪眼道:“哎,我说你这小个子,长得倒是不赖。 。怎么一说话就跟个鸭子似的,是不是小时候舌头被门夹了?” 祝青梅是真有些不解,“少年”高人风姿不变,接着道:“小子,跟这小丫头说说老夫是谁?” 秦恒望着“少年”,一脑门黑线“前辈,晚辈也想知道你是谁?” “少年”幡然醒悟,刚要解说一番,却见小丫头将脑袋已经偏向另一边,祝青梅看着一个婴儿肥少女,道:“这位姐姐,我怎么瞅着你,像要吃人。” 吴彩霞冷哼一声,将脑袋歪向一边,没有搭理这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和这王八蛋有关系的少女。 祝青梅也没有生气,趴在秦恒背上,眼睛四处看了看,说道:“恒哥哥,我们好像已经待在这里很久了,怎么见你们的马队没有要走的动静。那斯骨骼精奇爷爷那边肯定都等着急了,书上说,那叫望穿秋水。” 秦恒宠溺地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莞尔一笑道:“以前,你不是常跟我说要一个人去闯荡江湖吗?今天恒哥哥就带你先见一见江湖的一面。” 祝青梅何等聪慧,立刻就明白恒哥哥话里的意思,没走是有人来了,然后小姑娘的眼睛越来越亮,满布期待和雀跃。 忽然,一个脑袋从小姑娘的右侧凑了出来,明眸皓齿的“少年”冲小姑娘嘿嘿一笑,说道:“小丫头,要不然你拜老夫为师,以后闯荡江湖,没有一门武艺傍身可不行,我跟你说想当年……” 祝青梅一巴掌拍在少年的脑门上,不耐烦道:“小个子,你几岁就老夫老夫,想当我师傅,个子要长得像我恒哥哥一样高才行。” “少年”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秦恒七尺有余的身高,气的差点拿刀给他削去半截。 秦恒望着两人,差点笑出声。 高人再高,也有一“物”降。 。 第十八章 刀最 山风微拂面,在林木的掩映下,还是能感受些微凉意。 山林深处传出阵阵鹧鸪声与蝉鸣,此起彼伏。 山道上,马队前面的于鸾凤有一种强烈的不安感。她很清楚自己的实力,武人六品中的二品脱胎境,能给她尤以如此压迫感的存在,应是入了一品的化境强者。 百丈外的山道岔路口,有窸窸窣窣的声响,以及轻微的马蹄声。 “小子,这来对付你的阵仗是越来越小了,这些人中修为最高的不过是一个估计半辈子活在狗身上,才堪堪进入一品化境的老家伙,忒没意思。” 马队末尾,少年像是刻意要在小姑娘面前展示自己的不凡,话特别多。 “像上次,多少还来了几个能入老夫眼的所谓高手,虽然让老夫砍下一臂,但能逃走,也算有那么点儿门道。哪像今天这些杂鱼,老夫都不屑出手。” “前辈,这你可看错了,这些人并非冲我而来。”秦恒摇头道。 “不是冲你?”“少年”狐疑道。 秦恒指了指马队其中的一辆马车,解释道:“里面的东西。” “哦”少年笑道:“有意思,看来里面的东西不一般啊!” 秦恒一笑置之。 趴在秦恒背上的小姑娘,根本就没有听二人在讲些什么,她只顾帮她的恒哥哥理着鬓角的发丝,然后说是要去把小灰带过来给恒哥哥看看。当年她的恒哥哥送给她这头小毛驴时,才只有小木墩那般高。 秦恒就见从自己背上跳下来的小丫头,蹦跳着跑去站在不远等候的祝家老仆身边,和老仆喜笑颜开的说着什么。 “少年”见小姑娘走远,有些鬼祟地凑到秦恒身边,小声道:“小子,若是你能帮老夫一把,我答应你,今天这事老夫摆平,另外,老夫可以答应你一件事。” 秦恒浅浅看了一眼岔路口方向,然后转头笑道:“前辈瞧出来了?” “少年”双目始终盯着小丫头,目光中似有艳羡,但更多的还是喜爱,他豪迈一笑,道:“那丫头天赋之高,乃老夫生平所见第三。” 秦恒有些讶异,脱口而出道:“才第三啊。” “少年”鄙夷地瞅了秦恒一眼,道:“才第三,你要是知道老夫心中天赋之高的另外两人,断然不会说出这傻话。” 秦恒咧嘴一笑,立刻摆正姿态道:“晚辈洗耳恭听。” “少年”一脸孺子可教也的表情,缓缓道:“第一人,是化境十魁之首,被誉为一剑臻玄,可剑斩轮回的剑皇,三痴。” 顿了一下,他又道:“这第二人,老夫即便告诉你,你可能也没听过,南阙皇宫里一个至少活了两甲子的老阉狗,他有一名义子,便是此人,天赋之高直追三痴,至于叫什么,老夫也不知。” “少年”此话一出,秦恒是真惊住了,第二人他或许不知道,可第一人,这天下间不知的人,恐怕是少之又少。 剑中皇者,唯我三痴。 “少年”见秦恒呆愣当场,有些洋洋得意。 旋即,他却听秦恒说道:“前辈,世间真有轮回。” 秦恒一双桃花眸子微微闪动。 “少年”摇头道:“老夫不知。” 一瞬间,秦恒双眸如常,他笑道:“前辈要想让晚辈帮您也无不可,但您要先告诉我,前辈与太白观里的瞎老道,谁更厉害?” “少年”想了想,认真道:“法,我不及他;术,他不及我;气,半斤八两;器,我若能收一件趁手兵器,应该能胜过那瞎眼牛鼻子。” 只是很快,“少年”觉得有哪里不对,然后他很快反应过来,有些恼羞成怒道:“不对,你小子怎么突然提起牛鼻子老道,不对,很不对,莫非你小子早已经猜出老夫是谁?” 秦恒跳着坐在身旁的马车上,也不藏着掖着,直接道:“二十一年前,不为外人所熟知的西地,走出一位自称“刀最”的老人,言说南阙王朝所谓的化境十魁不过尔尔,扬言要打得十人爹娘都认不出。随后,那位老人真的一路南下。化境十魁之名不容辱,这是南阙人尽皆知的事实。很快就有三人相继露面,两人败北,被称为“刀无垢”的薛北闳便是其中之一。而后,十魁排名第二的瞎老道也露面了,传闻二人秘战一场,胜负如何无人知晓。再之后,那名“刀最”老人就销声匿迹了。” 秦恒看着“少年”,坦言道:“若是晚辈所料不错,前辈便是那位“刀最”。” 虽然早有预料,但被这小子丝毫不差的点出来,“少年”仍是觉得“老”脸有些挂不住,他盯着秦恒,闷声道:“秦森告诉你的?” 秦恒摇了摇头,笑道:“秦老粗从不与我说这些,这些都是晚辈结合密档池里的前辈旧事,以及您所背的那柄冠刀,大胆一猜,没想到真让我蒙着了。” “少年”的身影忽得一闪,来到秦恒左侧坐下,他仰头看着天,似有些感伤道:“当年我与那瞎眼牛鼻子老道一战,无分胜负,至于为何会销声匿迹,老夫曾经答应一人,不向外说,这就不能告诉你小子了。” 秦恒陪着“少年”同样看天,他说道:“那前辈能否告知,十魁第三薛北闳,真如外界传言的那般,已死在你手。” “少年”没有去回答这个问题,反而面露缅怀之色,说了一番与秦恒所问无关的话。 “那个号称刀无垢的薛北闳,天赋不高,却是老夫见过另辟蹊径之人中,唯一一个成事的,说白了,就是坚毅二字,恐怕那小子所受之苦,是你小子一辈子也无法想象的。” 秦恒也没有再与“少年”言语,他只是望着天,喃喃道:“从来只知他人苦,当年有过滴水之恩的薛叔叔,真的再无缘一见了吗?” 忽然,山中大风起。 秦恒只见,身边的“少年”,人影虚闪,与一个须发皆白,却仿若高山傲立的老者,刹那重叠。 然后,就听老者豪迈大笑道:“老夫“刀最”万楼,世间刀兵我为最,谁人能挡!” 第十九章 皆为盒中物 “少年”诡异的情形只是一刹那之间,除秦恒外无人得见,而名为万楼的“少年”最后一句话,也仿佛只在秦恒耳边炸响,便落往别处,其余之人,皆未闻声。 祝青梅牵着小毛驴来到秦恒身边时,银发老仆也跟了过来。 秦恒只是与那老仆微微点头致意,就再无交际。 小丫头则开心的和秦恒说着小毛驴与自己的琐碎小事,秦恒时不时揉揉她脑袋,时不时发问,时不时点头附和。 小丫头就更开心啦。 近在咫尺,灰中隐见紫的小毛驴却是对秦恒有种天然的亲切感,不住往秦恒身上蹭。对于除了祝青梅外,唯一愿意让碰的秦恒,小毛驴只差要撒欢打滚。 “少年”万楼下巴拉的老长,看着这一幕,频繁给秦恒使眼色。 而后者,却恍若未见。 马队前面,看似如同陌生人之间的无意遭遇,却是剑拔弩张。 于鸾凤目光阴冷地看着从岔路口走出,径直走到自己面前的二人。 略一思忖,她向走在前面,体型略微臃肿,穿着一身不合身名贵锦衣的青年,微微拱手道:“敢问阁下,为何挡我马队?” 那青年擦了擦头上的汗,露出一个比苦还难看的笑脸,似有些憨傻地说道:“你拿了我的东西,自然要向你讨回来。” 于鸾凤立刻警觉,“阁下与我素昧平生,我又怎能拿了你的东西,莫不是搞错了。” “没有,你拿了我的天罡子母梭的子梭。”青年摇头道。 “胡说”于鸾凤神色微变,冷声喝道:“我从来没听说过什么天罡子母梭,怎会拿?朋友还是不要无理取闹了。” 青年笑眯眯地盯着于鸾凤,盯得于鸾凤有些发毛。 在青年身后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妪,走路都颤颤巍巍的,此刻猛然一抬手,距离秦恒几人不远的一辆马车砰然炸开了。 马车中有三人,当场毙命两人。 怀中抱着一个紫檀木盒子的黑衣壮汉,在马车炸开的瞬间,身子快速向后飞掠,最后停在了秦恒几人身后。 马队前,那身材臃肿的青年笑了笑,道:“我就说你这小娘子拿了我的东西,偏要装糊涂。” 于凤鸾没有去逞口舌之快,她十分忌惮的看了一眼那老妪,然后二话不说,掉转马头就往秦恒那边跑。 “静婆婆,好像又有人来了。”青年显得不疾不徐,没有急着追赶,反而言谈随意,回头笑着与那老妪说道。 “无妨,少爷,那三枚子梭跑不了。”老妪说话声音很尖,而且听上去有些有气无力。 二人不紧不慢的向马队尾走去。 秦恒这边,小丫头祝青梅已经被这突变给吓坏了,她拖着小毛驴吓得赶紧躲在恒哥哥后面,拽着恒哥哥的衣角,偷瞄了两眼眼地上的死人,想哭不敢哭,想看又怕。 “原来,江湖也不全是自己心目中的美好,这行侠仗义的壮举,要不还是再过几年吧。” 这一刻,小姑娘心中突然冒出这样的念头。 秦恒笑容灿烂地拍了拍小丫头的脑袋。 小姑娘好像瞬间就有了勇气,挺了挺胸膛,居然站到了秦恒前面,一副你若敢对恒哥哥不利,本女侠要你好看的模样。 “原来是天罡子母梭的子梭,不过是藏器罢了,这好歹也算是个高手的老娘们,就那么饥不择食,连个藏器都瞧得上眼,真她娘的丢化境高手的脸。”万楼随意扫了一眼那盒子,然后望向正往自己这边走来的青年与老妪,鄙夷道。 “前辈,以我看,这藏器并非那老妪所求。”秦恒反驳道。 万楼想了想,也觉得有理,便没有无理强说理。 “呦呵,饵料虽少,这虾米却多,又来人了。”万楼笑意玩味道。 秦恒望着从后面走来的几人,若有所思。 于鸾凤所骑骏马,很快就来到了秦恒等人前面,停在了那黑衣壮汉左侧。 “前辈,还请您老出手帮我青夏宗度此难关,若前辈愿出手,晚辈愿献上一枚子梭。”于鸾凤迅速翻身下马,神色恭敬地对“少年”弯腰作揖道。 目前的局势,于凤鸾看得很明白,前有狼后有虎,肯定不会善了,而她又是骑虎难下,既不想失宝,又不想把命搭在这儿,只好来此一招,行得通则两家欢喜,行不通大不了祸水东引,此时此刻,保得性命才最重要。 秦恒目光平静的扫了这女人一眼,于鸾凤的这点心思自然瞒不过他,从那黑衣壮汉抱盒子不直接逃走,而是落在自己等人身旁的举动来看,用意就在明显不过。 万楼则是一脸不屑道:“天罡子母梭,还是子梭,若是你今天拿出来的是齐全的天罡子母梭,或许老夫还能考虑出手一二。” “于姑娘,人心有时候把善化为恶,其实蛮不幸的,把别人的善错过了。”秦恒抱起小丫头,将之放在小灰的背上,并没有抬头,只是淡然道。 听闻这位年轻公子的言语,于鸾凤身子一僵。 刹那之间,她就想明白了,原来从一开始,秦公子是打算帮她化解这场危机的,结果被她恶意的揣度,鬼蜮的伎俩,用在其身之上后,这个善缘就此错过,同样也错过这位公子的善。 坐在马背上的于鸾凤,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道歉,亦或求求他。 可是秦公子根本就没有抬头看自己,只是一个劲的给那个坐在一头小毛驴上,她没有见过的小丫头整理衣摆。 “静婆婆,听说你已经迈入化境,不知,一入化境便可引天地之力,是否为真啊?” 秦恒等人后面的山道上,一下出现八人,清一色的头戴斗笠,束身红衣黑腰带,皆是稚童脸,且面色煞白。 居中个子最矮的红衣稚童,视线直接掠过秦恒等人,望着另一边的青年与老妪,轻笑道。 “听说魔童八子曾经杀过化境强者,不知是真是假?”老妪反问道。 魔童八子,青年与老妪,视线皆在那黑衣壮汉手中的紫檀木盒子上来回游移,时不时的眼神碰撞,也大有一言不合,刀剑相向的势头。 却在这时,一个突兀的声音传入众人耳中。 “诶,我说诸位,我们几个挡在中间是不是有些碍事?” 第二十章 从来江湖多鬼蜮 说话之人自然是秦恒。 此话一出后,场中气氛微妙。 那白毛老妪只是淡淡扫了秦恒一眼,当其视线落在“少年”身上时,她轻轻“噫”了一声。 体型臃肿的青年,刚要迈步的脚又退了回来。 之前说话的红衣稚童,却是甩着两条小短腿,“蹬蹬蹬”跑到了秦恒面前,指着万楼身后的二人,一脸天真无邪的样子道:“你不是跟这位大娘一伙的?” 声音也变得稚嫩。 秦恒摇头道:“不是”。 于鸾凤在听到这句话后,还算有几分姿色的脸庞,立刻变得雪白。 红衣稚童眼睛骨碌碌一转,又指了指躲在秦恒身后,有些害怕的小丫头,又道:“那她呢?” 秦恒双目瞬间变得凌厉,就当他即将暴起之时,那稚童却一摆手,说道:“罢了罢了,既然此事与你们无关,就先暂且退到一边去,但是,不准离开。” 这名红衣稚童说出这话后,其余稚童立刻分出三人围拢住秦恒几人。 秦恒复归平静。 他牵起小丫头的手,祝青梅牵着小毛驴,祝家老仆始终落后小姐两步,吴彩霞的目光从始至终都不在那些人身上,只盯着一人,万楼则是打了个哈欠,显得百无聊赖。 五人一驴退后二十余步,三名稚童脸的红衣人,始终以犄角之势围住几人。 于鸾凤身边,在酒楼出现过的那十几人,依然守护左右。那名抱着紫色檀木盒子的黑衣壮汉,走上前来,不由分说将手中的盒子递给于鸾凤。 那长相普通至极,大概而立之年的壮汉,冲于鸾凤浅浅一笑,说道:“这十几个人,都是能为我效死的兄弟,我的境界太低,想护你周全估计不可能了,一会儿我去挡一挡,你能跑多远就跑多远。” 于鸾凤抱着紫檀木盒,看着这张脸,有些出神,他的心思,她又怎会不明白。 还没等她去说什么,那黑衣壮汉又转头看向秦恒,笑道:“公子,刚才之举,付某对不住啦。” 秦恒点头,没有说话。 壮汉又回头深深看了于鸾凤一眼,便抽出腰间佩戴的一柄短刀,看向红衣稚童那边,悲凉大笑道:“死战又何妨!” 红衣稚童未动,他身边另外四人,身影如一道红绳来回拉扯,等到结束之时,连同黑衣壮汉在内十几人,皆被绞成肉泥。 悲凉壮举悲凉收,死得一点不豪气。 这一切不过是在电光火石之间,还没等于鸾凤生起逃跑的念头,壮汉等人已经成了一滩肉泥。 秦恒这边,小丫头已经吓得手足无措,泪花在眼睛中打滚,小脸煞白,双手紧紧握着恒哥哥的大手,手心全是汗,嘴唇被牙齿咬的发紫,愣是没敢哭出一点音。 秦恒怜爱地看着小丫头,心道:“小青梅,江湖不只有你要的行侠仗义,还多的是人心鬼蜮啊。” 祝青梅望着一个人站在马车边,抱着一个盒子惊惧又无助的大姐姐,她忽然鼓起勇气,小声对秦恒说道:“恒哥哥,你救救她。” 大马帮的那些人早已见情况不妙,逃之夭夭了。此刻的于鸾凤已经心灰意冷,却突然听到那位公子旁边小姑娘说的话,瞬间她又燃起一丝希望。 她冲秦恒大喊道:“公子,只要您愿意救奴家一命,这里面的三枚子梭都是您的。” 穿着一身不合身锦衣青年,适时插口道:“那是我的。” 青年说出这句话,老妪不露痕迹地超前了一步。 魔童八子中,仍是那名个子最矮的红衣稚童,他声音稚嫩的大笑道:“今天这东西,只可能是我魔童八子,又或者金渊阁静婆婆的,绝不可能是这个人的。” 红衣稚童说完,无人笑,他自己却捧腹大笑起来。 秦恒看都没看那些人,他蹲下身子,帮着小丫头擦了擦眼泪,他道:“小青梅,日后真有闯荡江湖的那一天,心善不应缺,心太善却不可取,一定要记住。” “少年”万楼见机,笑脸灿烂道:“小丫头,你要是答应拜我为师,今天这事就由你师傅我给你摆平了。” 祝青梅对恒哥哥所讲的话似懂非懂,因而根本就没听进去那一直自称“老夫”的小个子在说些什么。 万楼看在眼里,大失所望。 秦恒微微一笑,勾了勾小青梅的鼻子,然后道:“不用急着想通,等你长大些,自然就懂了。” 小丫头噘着嘴小声嘀咕道:“你也说我不懂。” 秦恒缓缓站起身,回头的瞬间目光如电,直勾勾盯着红衣稚童,冷声道:“你想杀了静婆婆拿到那狗屁的子梭,然后再解决掉我们,真正想要的是我身边的祝青梅。” “你是如何看出来的?”红衣稚童看着秦恒,微微有些讶异,在这一刻,他的声音从稚嫩变为粗犷。 秦恒置若罔闻,将小丫头重新抱在小毛驴背上,轻声道:“先闭上眼睛。” 小丫头很乖巧的闭上眼睛。 秦恒道:“昆奴”。 然后,所有人就见到一个黑色虚影由浅变深,最后形成一个全身包裹的严严实实,头戴斗篷的黑衣人,出现在那年轻人身边。 红衣稚童见到一名黑衣人凭空出现,感受那股势,神色微微凝重,他道:“原来有恃无恐的本钱,是有化境高手保护。” 稚童突然嗤笑一声“小家伙,你知道死在我魔童八子手中的所谓化境高手有多少吗?” 然后,他掰着手指头,道:“九人,是九人,再有一个就两只手了。” 这时,在黑衣人出现后,一直有些迷茫,却又觉得好像什么地方听过年轻人口中称呼的老妪,突然脸色巨变,再看了黑衣人一眼,抓起青年就要腾空跃起。 她的嘴唇有些打哆嗦,颤声道:“快走,少爷,传说中的昆仑十八奴。” 只是,还没等老妪抓起青年腾空数丈,“砰”的一声,被一只无形大手直接拍下,砸落地面,随后又一个与之前一模一样的黑衣人站立虚空之中。 秦恒大喝道:“我没让走,谁能走?” 亦是听到老妪言语的红衣稚童,以及看到雷霆一击的其他红衣人,闪电般同时退至一处,然后,所有稚童开始融合,最后成了一个身高超过九尺的丑陋大汉,依然一身红衣黑带。 丑陋汉子眼神忌惮的在一地一空两名黑衣人身上来回扫视,最后才落在秦恒身上,眼神空洞地看着他,声音淡漠道:“阁下究竟是何人?” 秦恒却是看也没看形象骇人的丑陋汉子,反而回头看向于鸾凤,他说道:“今天你能活命,并不是因为那狗屁的天罡子母梭,而是因为我妹妹心善。再则有个痴情笨蛋,愿意一命换一命。” 秦恒说话的同时,红衣丑陋汉子,似乎终于想起什么,神色变幻刹那,他想也不想的便要遁走。 下一刻,身形数转,已出现在百丈开外的丑陋汉子,脑袋直接被一只虚影大手揪掉,捏爆。地上的黑衣人,身影突兀出现在汉子还未倒下的身体后,一脚踹出,汉子的身体直接砸入凫夷山的岩壁之中。 情形骇人无比。 而此时看到这一切,又听到那英俊公子的言语,于鸾凤突然有一种癫狂的偏执。 她盯着那张年轻的脸,又哭又笑的质问道:“我拿这天罡子母梭换我一命有何不可?” 秦恒冷笑了一声,问了于鸾凤一个问题。 “你可知道,这天下神兵谁最多?” 于鸾凤似乎恢复了些许神智,她下意识摇了摇头。 正此时,山道上马蹄阵阵,齐声有力,声声如擂鼓。紧接着,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传来。 “我来替你回答。” 气宇轩昂,身着白甲的祝青山,带着两百百战无甲军赶至。 两人几乎同时,祝青山指着秦恒,秦恒亦指着自己,异口同声道: “天下神兵他最多” “天下神兵我最多” 这天下,哪里还有比无梦大雪楼里更多的神兵利器。 而老人早已将无梦大雪楼许予赠给这个外孙,秦恒。 第二十一章 还希望你是我娘 当于鸾凤看到东波府城前,那个佝偻着身子,举世皆知的老人,在见到年轻人时,迫不及待小跑,而那年轻人更是上前熊抱住老人的场景。 万人瞩目中,老人由老泪纵横变作开怀大笑,年轻人扶着老人静静向城内走去,五百覆甲将士牵马随行。 她终于猜到年轻人的身份。 想起临走之时,秦恒说的那句,“你说,若是山东边的那两位也现身的话,是不是很有意思?” 当时的她,还抱有一丝侥幸,觉得宗门长辈的境界未必不如他身边之人。 如今再想想,她自嘲笑道:“看来自己真是不知死活。” 前车之鉴。 曾经东陵境内首屈一指的一流超级势力四海门,又岂是她小小青夏宗可比的,有几个脑袋够百战无甲军砍? ———— 今天的东陵王府一派喜庆,不过年不过节的,王府大管家给每位丫鬟仆役都发了一两金子,这可是近几年从未有过的待遇。 后来,消息慢慢传开了,都知道王府里来了近几年不曾来,以前常来的老人外孙,那位风流倜傥的大庆小王爷。 这一下,一向井然有序的东陵王府,居然有些混乱起来,特别是府内的一些丫鬟,频繁走动,都听闻小王爷长得可俊啦,走动的目的再明显不过。 知道些许内幕的下人,暗地里还会把冰小姐拉出来与这位小王爷一起说道。说是如何如何郎才女貌,如何如何般配。可到现在,那些之前没有进入王府,等着一睹小王爷何等风流的丫鬟们,在府中故意找活干,忙活了半天,愣是连个其他丫鬟口中相似的人影都没见着。 无梦大雪楼内。 秦恒为老人铺上龙蚕丝毯,又搬来棋桌棋盒,老人还是自己与自己对弈,秦恒则在一旁为老人煮着一壶绝品黄骖。 秦恒端来一杯二泡的黄骖。 老人轻轻抿了一口,随意道:“冰丫头这两天也不知道跑哪去了,姑娘家家就是心思多。” 秦恒在对面坐下,也喝了口茶,笑道:“外公,既然你都知道曹冰并不钟意于我,就不要再提那事,强扭的瓜不甜,将来她有了喜欢的人,再提婚嫁之事才甜。” 接着他又道:“其实,她在这里,总拿自己当外人,活得也挺累。我看这事就此作罢,随她意愿就是,外公就不要为难于她。” 老人抬头宠溺地看着秦恒,佯装责怪道:“就你心善。” 对于当年襁褓里挂有一块曹字玉佩的孩子,做不做自己外孙童养媳这件事,老人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他只是笑道:“以后再说,以后再说。” 秦恒无奈一笑。 老人又道:“观海城冒出来的那帮王八蛋,虬髯客带了三千精锐甲士出城追击,追上了两个老家伙,虬髯客拼得掉落一个小境界,损失一半甲士,留下了一个,另外一个重伤逃走。” 秦恒微微错愕,他道:“对不住黎叔叔了。” 老人却根本没接这话茬,而是轻轻落下一子,声音突然变得杀伐气盛,道:“他李旻真以为我东陵几十万大军不敢打他的京畿九门,我偏就打给他看,谁让他敢动我的乖外孙。” 老人的腰杆仿佛在这一瞬间挺得倍儿直,声音中也充满强大的自信。 秦恒却道:“外公,我觉得不是褰乐王,这个时候他还不至于和秦老粗撕破脸皮。你可千万别因为我,去攻打京畿九门,不然,不然……” 秦恒没有接着往下说。 老人看着秦恒的脸,和蔼一笑,道:“外公说说而已,真要去打他京畿九门,这天下好不容易被你们十万炎庆军覆灭,换来的短暂安定,不是又打破了,最后受苦的还是百姓,外公不会如此做的,你就放心吧。” 老人眼底深处却有一道厉芒,心底最深处默言:“若再有此等事情发生,我祝袤管你京畿九门还是赤域大军,不惜兵戎相见,以庇吾外孙。” 秦恒听到外公的话,很意外,他道:“外公知道我这些年去了哪里。” 老人道:“到了外公这个地步,天下间不知道的事情已经少之又少。秦森其实知道我知道,这些年我差人送信,质问责问,其实除了想你之外,更多的是不愿他眼睁睁看着,却又同意你去受这么多苦。” 秦恒眼圈微红,他转身又去为老人添了杯茶。 老人也站起身,走到窗前,从这里可以看到后山上满山遍野的青梅树,老人将眼前遮挡住视线的白发胡乱一拂,视线仿佛要越过后山,越过印江,越过观海城,越过许许多多的地方,去往那座虎丘城。 老人声音微颤道:“孩子,当年你娘之死,并非如瞎眼老道给出的批语那般,因你招致不祥,那话全他娘的是放屁。你娘走的时候,抱着你别提笑的多开心。这么多年了,你的苦也该受够了,就别再苦自己。” 秦恒将那杯茶放在棋盘右角,来到老人身旁,目光也与老人一样,似乎也要落在虎丘城某地。 他的声音很轻柔,充满无尽希望,“听老人们说,做儿子的阳间多受苦,天上或地下的至亲之人就能减轻痛苦,这样,挺好的。” 老人眼睛瞬间蒙上一层水雾,嘴唇颤抖,双手颤抖。 “痴儿啊,你娘这辈子有你这个儿子,是她最大的幸运。” 无言无声。 窗外淅淅沥沥下起小雨,下在了窗前年轻人的心扉,他在心中祈祝道:“娘啊,没有见到你的样子,真的好遗憾。若有下辈子,还希望你是我娘,孩儿送你到终老,好吗?” ———— 大庆州。 宛如人间仙境的莲花山上,一座屹立于此多年的孤坟,碑文上书大庆王妃之墓,下刻吾盼吾子以为天。 此一刻,丛林灌木无风而动,天见祥云,遮如莲花蔽日。 坟墓不远的莲花亭内,忽然出现一袭青衫的绝美女子,女子美眸不舍的望着南方,嘴唇未动,声自飘来。 温柔道:“娘……愿意”。 ———— 同一个时间,不同地点,两个声音响起。 “娘” “孩子” 无风起,无风落,那袭青衫,自此消散天地间。 莲花四散化虚无。 第二十二章 谁明老人心 当天夜。 王府书房里。 王府暗卫向秦恒舅舅,祝青山禀报,说那年轻人一个人呆在无梦大雪楼里,喝着酒,自言自语,有听到,娘,老吴之类的字眼。 祝青山合上书,有些愠怒道:“回去之后,叫所有暗卫离开那座无梦大雪楼,并且把在那里听到的消息都忘了。陶安子平时是怎么教你们的,什么话该听,什么话不该听,封闭眼耳口鼻都不会,今晚所有在无梦大雪楼隐蔽的暗卫,全部去领一百军棍。” “是”那名暗卫立刻躬身领命道,身形矫健的没入黑暗之中。 暗卫离开后,祝青山长叹一声,“白羽,当年你不嫁入秦家该多好!” 没多久,虬髯客来到书房,直截了当道:“主人让你去一趟荷心园,他在园子里等你。” 祝青山点头应承,虬髯客转身就走,二人都没什么言语,显然非常熟悉对方的行事风格。 天上繁星点点,老人坐在荷花池边,凉亭里的石凳上,桌上放着一壶酒,两个杯子。 祝青山坐在对面的石凳上,喊了声“爹”。 老人给祝青山倒了杯酒,说道:“青山,现在若是没有虎符,以你将军的身份能否调动这六万百战无甲出兵作战?” 祝青山有些微的错愕,旋即还是点了点头。 老人有了几分笑意,道:“那就好,能做到这一步,说明你的将军身份做得让将士们信服了。” “东陵几十万大军,不看天子印,只听祝家声,但也要这些将士们心甘情愿,不然军心不聚,怎能打胜仗。如今听你这么一说,爹就放心了。” 然后,老人话锋一转,道:“以前我总说瞧不上秦森,其实打心眼里还是很满意的,当大将军,能让十万将士甘心赴死,虽不是为他,也已然做到极致。男人大丈夫,无愧天地间,心甘情愿几个字,太难。像他那般又有几人,为人子,孝;为人夫,和;为人父,爱,很难得。” “爹,你是不是有话想和我说,你直接说,你这样我怕,怕你像交代后事,说完就走了。”祝青山看着年迈的老人,言语无忌道。 老人笑了笑,知父莫若子。 “青山,我知道,其实这些年你心里一直把白羽的死,算在秦家头上。”老人看着祝青山的眼睛,说道。 祝青山也没有否认,“若是没有嫁给秦森,怎会出这事,当年白羽不过双十年华,就这么走了,亏不亏的慌。” 祝青山双目微红,闷声不忿道。 “可是,青山,你有没有想过你妹妹是怎么想的?”老人道。 祝青山没有说话。 老人拿起桌上的杯子,一口饮尽,看着祝青山,说道:“你知不知道,那孩子今天在那楼里和我说了一句什么话?” 老人没等祝青山开口问,自己又说道:“他说,听老人们说,做儿子的阳间多受苦,天上或地下的至亲之人就能减轻痛苦,这样,挺好的。” 老人情绪微微有些激动,指着西边,老人道:“你妹妹走的不亏,这才是她心中所愿。” “这样,挺好的。” 老人对面,这个铁骨铮铮的汉子喃喃重复了一句,忽然嚎啕大哭起来。 老人就这样看着自己的儿子,也不劝阻。 半晌之后,祝青山拿起桌上那杯酒,一口饮尽,望着老人道:“爹,你说。” 老人给祝青山杯中又倒了一杯酒,笑道:“青山,将来我一死,若是秦家落难,帮帮恒儿,他为了你妹妹,受了太多的苦。” 祝青山看着老人愈发苍老的脸颊,重重点头道:“若是将来真有这么一天,我这个外甥就是想争一争这天下,我这个做舅舅的也反了。” 老人,儿子,举杯痛饮,哈哈大笑起来。 ———— 第二日,许多丫鬟仆役都看到一个长得英俊的一塌糊涂的年轻公子,独自一人去往后山。 然后这个王府大院里面,就开始围绕那位公子叽叽喳喳的讨论起来,好不热闹,而一向做人做事严厉的大管家,不知为何,对于此等风气却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其实他们又哪里晓得,当年这位大管家初到王府做管事,狗仗人势,在东波府城横行无忌,被当年不过十一二岁少年的小王爷,吊在城门楼上鞭打的故事。 后山之上。 秦恒自己摘了几颗青梅,试了试,有些涩。 他找了个阴凉地坐下,脑海中开始对此行回望分析。 昨日对外公所讲不是褰乐王派人所为的观海城之局,他其实也吃不准。因为难保这位手掌京畿九门,皇帝的亲兄弟李旻,不会兵行险招,趁着自己南行讨说法,让他这个将来一旦坐上大庆王位置,便会翻虎丘旧帐的未来大庆王,死在半路。 若是死无对证,皇室不用整日忌惮,岂不一劳永逸。 只是,他又转念一想,若真是李旻所为,他就不怕即便死了十万精锐的秦老粗,发兵城下,瘦死的骆驼始终比马大,九王中兵权最盛的秦老粗宠子之名,早已传遍天下,他李旻若真如此做,绝非明智之举。 又或者说,九王之中皇室亲王的另外两位也入了局,还是说有人故意搅局,让两虎相争,渔翁得利。 那么,这个人是九王之一,还是躺在龙榻上病了许多年的老皇帝,又或者是朝中某位权柄滔天的大人物? 想着想着,秦恒又想到接下来的南行之路,肯定比之这一路来更加波涛汹涌。怎么说也是天下间有数的权势藩王,若被真被他这个还不是大庆王的年轻人“打了脸”,那老脸往哪儿搁? “你为何要来?” 正当秦恒思绪翻腾,想不出所以然之时,一个清冷的声音从其背后传来。 秦恒没有回头,微微一笑道:“路过而已。” 一身红衣的南地第一美人曹冰,固执绕到秦恒前面,还没说什么,就一眼看到秦恒握在手中的青梅,她的眼神愈加冰冷,声音不带一丝感情道:“今年的青梅要晚熟一些,现在太涩,而且,我也不爱吃青梅了。” 秦恒抬头看着这张冷艳精致的脸蛋儿,眼神玩味,道:“是不是熟了就可以摘了?” 曹冰刚要下意识点头,却马上反应过来这是一句一语双关的言语,她怒极道:“无耻。” 秦恒一笑,不再多做纠缠,起身便要离去。 当年的红衣小姑娘现已长大,或许也没那么在意,这个家里的人,是不是拿她当一家人。 至于“童养媳”,秦恒无意,对方不愿,何必强求。况且秦恒想找的也是自己倾心,二人相守以望的女子。 见秦恒要走,曹冰突然在背后讥讽道:“怎么,当年的小鼻涕虫长大了,就不跟着我屁股后面满山跑了。” 谁知,她只见那家伙头也不回的摆摆手,下山而去。 红衣女子盯着那个背影消失在自己眼前,然后她突然伸手一抓,捏下几颗青梅,狠狠摔在地上,踩的稀烂。 第二十三章 开天 东陵王的无梦大雪楼分为外三阁和内六阁。 外三阁,收藏有武人六品中,除一品化境外,适用于其余五品各个阶段的兵器精品无数。 这内六阁,便是举世闻名的器阁,第一层所藏已是普通化境高手都能使用的顶级藏器,精品中的精品,刀枪剑戟皆有。 从第二层开始往上,就是外界盛传的十三神兵中的五件,两枪一刀两剑,每楼所镇顺序分别是:二三楼两枪,四楼一剑,五楼一刀,六楼还是一剑。 名为:赤砂,至玄,白光,开天,镇幽。 有神兵于此,当然就不乏高手惦记。近十年来,凭借修为暗地里进入王府的化境高手,一共二十七人,最终下场,无一生还。像那些二三品高手,更是数不胜数,下场亦是如此。 渐渐地,人们发现,只要进入王府的江湖中人,就没有再走出来过。 后来人们才意识到无梦大雪楼的凶险,视为绝地。至此之后,就极少有人胆敢再去冒险闯入王府谋取神兵,引为龙潭虎穴,一入其楼有死无生。 外界只知那座无梦大雪楼里有神兵五把,殊不知,内里有三头便是在远古就已然稀有,专食兵器的镇楼神兽,无牙,在此镇压阁内神兵的气焰与势。更有八位阁老昼夜交替看护,最上两层每日必有五位阁老,看护“开天”两人,“镇幽”三人。 此八人皆是天下一等一的高手,修为皆在化境巅峰。 ———— “前辈,你曾说过,若有一把趁手的刀,可败太白观的瞎眼老道,不知这把开天如何?” 无梦大雪楼的内六阁中,秦恒从二楼走下来时,怀中抱着一个不算长的梨花木盒,他向蹲在一楼客椅上,“牛嚼牡丹”吞着黄骖茶的万楼问道。 万楼的眼睛从秦恒所抱的盒子上扫过,眼中有一瞬间的精光迸射,只是很快消逝,他盯着秦恒的眼睛,说道:“小子,你是不是和那瞎眼牛鼻子有仇,想以这把开天刀为代价,让我去和那牛鼻子拼命。” 然后,就见他脑袋摇的和拨浪鼓一样,又道:“若是如此,那可不行,虽然老夫当年走出西地,想着败了南阙王朝名不副实的化境十魁之后,就来这无梦大雪楼走一遭,取下我视为囊中物的“开天”为己用。但是,后来才知道,幸亏我没来,还没活够呢。” “这把“开天”老夫是意动,但却也不想去和那牛鼻子拼命,况且这把“冠刀”,老夫也能将就着用。” 万楼拍了拍身侧那柄曾经为薛北闳所佩“冠刀”,又说道:“老夫是说过能败他,可谁又知当年一战,那牛鼻子是否是底牌尽出,你要知道,当年可不是生死一战,虽然老夫不惧,但也要划得来才行。所以,还是算了吧。” 万楼咕噜咕噜说了一大通。 秦恒笑着摇头道:“我与他之事,不关刀的问题,将来自有计较。至于送前辈这把“开天”,是知道接下来的路走得不会那么顺当,前辈若是能收下此刀,肯定会卖力些不是。” 说着,秦恒将梨花木盒放在桌子上,轻轻打开,盒中放着一把看上去有些年代的古朴短刀,没有刀鞘,通体黝黑,长约两尺多点,形如半月,但又稍显狭窄。 万楼的双目在这柄“开天”上流连了半晌,长叹一声,道:“天下许多事与物求而不得,老夫不是圣人,既在眼前,又不能免俗,那便顺遂本心,罢了,老夫收下。” 然后,他伸出三根手指,洒然道:“三次,顶多三次要求老夫出手的机会,不在保你不死之列。” 秦恒嘿嘿一笑,推出“开天”,未有半点不舍之色。 万楼拿起那柄“开天”时,刀身颤鸣,隐有黑光环绕,或许是不愿受万楼驱使,刀颤鸣不止,似欲挣脱其手。 不过不管“开天”如何神兵难驯,择主而驱,万楼始终攥着刀柄,看上去是那么爱不释手。 秦恒见此,笑意更浓,他悠悠转身,将视线投向那个一心想杀自己的姑娘,说道:“吴彩霞,想杀我没有件趁手兵器怎么行。作为三品高手,怎么说,也该有件藏器。” “喏”秦恒一指旁边的那间房门,说道:“那里面的藏器是这一层最好的,你去挑一件,我和阁老打过招呼。” “不要。” 一路从观海城行来,秦恒当时第一次见面那个还算灵动的婴儿肥姑娘,此时已经冷若寒潭,尤其是那双眼睛,冷得有些渗人。 秦恒无奈苦笑。 一旁的万楼小心翼翼将“开天”重新放入木盒,然后看向吴彩霞,显得极为有耐性,苦口婆心道:“丫头,要老夫说,你就去取又如何,这小子所欠你吴家的债,也不是一把藏器所能抵消的。” “你吴家满门终是受这小子所累,这是事实。观海城之局,当时要杀他,你们吴家是对方的那个诱饵。” 万楼话锋一转,看向秦恒,道:“尽管这小子从没提起过那晚发生在他身上的事,但老夫想,他的出城,或许就是想为你吴家避祸。只是可惜,终没逃过一劫。而秦小子,老夫虽不知他为何能安然无恙躲过一劫,但也知其凶险,我与昆仑奴皆被人牵制,根本无法及时救援。而且,那天晚上我明明感应到有与我实力相差不是太远的高手气机,出现在城外。就是不知,是秦森还留有后手,还是他命不该绝。” 对于万楼这番再明显不过的试探言语,秦恒置若罔闻。 吴彩霞听着万楼的话,不仅没有压下心中的情绪,反而暴怒,她直欲向那姓秦的质问。 “为何偏偏要来我吴家?说破天,这债能抵吗?” 只是,吴彩霞话还没说出口,却见那王八蛋一脸嘲讽地笑道:“怎么,要杀我,连件藏器都不敢拿?” 听到这话,本已愤然抽刀在手的吴彩霞,却又缓缓将匕首归鞘。 然后,她居然笑了,只是在冷笑。 接着,姑娘转身走入旁边那间收有绝品藏器的屋子。 当人影不见,万楼语带玩味道:“你小子就算再用心良苦,这事落在天下任一人头上,也不会领情,枉费苦心罢了。” 被点破用意的秦恒,也没就此说什么,他只是道:“前辈,晚辈三次机会的第一次,便是要您接下来的路上护着点这个受我所累的姑娘。” 第二十四章 那声黎叔叔,最贵 第三日清晨,城门楼上,一老一少举目远眺。 微风拂过。 老人将身上那件黑色麻衫紧了紧,顺势双手拢袖。秦恒将手上那件从王府带出的薄褂给老人披上。 老人笑了笑,说道:“快近秋了,天稍稍有些凉。人一老,就特别怕冷,真是半点做不得假。” “秋天还好,可要记得冬天多添两个炉子。” 秦恒扶着老人,二人往城墙东挪了几步,那边有遮挡物,风小一些。 “别逞强,受委屈了就回来告诉外公,天大地大我外孙最大。在外公这里,天下就没有不讲理的人,就是有,外公也能打得他讲理。怎么说,外公手里还有几十万大军,不惧天下任何一王。”老人偏过头去,淡淡的嘱咐中,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气势。 “唉,好嘞。”秦恒扶着老人的手微紧了几分,笑脸灿烂。 老人豪迈一笑,道:“好,那就去吧。外公活着一天,这天下就没有我外孙不能去的地儿。” 秦恒没有走,他望着老人,双手将老人脸上的皱纹抚平了些,看着转瞬归复的满脸褶皱,他轻声道:“外公,可要等着我,别像爷爷一样,一声不吭的就走了。” 老人笑着答了声“唉”。 当秦恒的背影消失在城楼之上,老人喃喃道:“子欲养而亲不待,孙欲养,外公想在啊。” 老人望着城门外的大好河山,刹那间直起腰身,一瞬间宛若“老夫聊发少年狂”,声音不大,却狂放不羁自语道:“恒儿,想不想坐一坐这天下,看看是什么滋味?” …… 城门楼上,老人无声挥手,年轻人骑马出城,回头笑。 ———— 老人回到王府荷心园,一眼就见到门口眉头紧皱的虬髯客。 老人边往内走边说道:“说说看。” 虬髯客连忙道:“主人,镇幽剑下镇压的那物,这两天异动特别剧烈,阁老几人合力,都隐有压不住的迹象。” “哦,就这事。”老人眼睛一亮,笑道:“那倒是好事,你告诉几位阁老,只需再压住那物两年,到时自然有人取走,想必集他几人之力应该不难吧?” “不难” 虬髯客点头道:“那我就去找几位阁老商议一下。” 说着,他就要走。 老人却是喊道:“春城,那事不急,走,好长时间没和你好好说过话,陪我这个老头子说说话。” 虬髯客黎春城默默跟在老人身后向内园走去。 二人也是坐在那晚老人与祝青山谈话所在的荷花池边的凉亭内。 坐下后,老人道:“春城,你跟了我有二十年了吧?” 黎春城摇头道:“十九年九个月零十八天。” 老人无奈一笑,“你啊,非要那么较真。” “遥想当年,你还是个青涩的毛头小子,一转眼都已步入不惑了。而我也从当年犹敢金戈铁马,到如今连提剑的力气都没有,岁月不饶人。”老人有些怅然道。 黎春城看着老人,说道:“当年黎家一门侍二主,受天下人唾弃,我黎春城蒙主人不弃,收留在侧,于情于理都当如此……” 老人摆手阻止虬髯客继续说下去,他道:“没有什么理所应当。” “你我主仆二十年,我的心思你最懂,我也不瞒你,我感觉我大限快到了,只会比那个坐了三十年龙椅,如今卧病在床都恋栈皇位不退的李尧晚一步。” 老人看着满池荷花,想起当年的青衣小姑娘,最爱到这池边看荷花,一呆就是几个时辰,如今却不在了许多年。 虬髯客看着老人,缓缓道:“主人,我答应你。” 老人笑了,打趣道:“天下间最懂我之人,非你虬髯客莫属。” 旋即,老人又有些诧异,他道:“春城,以你的性子应该不愿在我死后去护着那孩子,怎么如此干脆的答应了,可不要说是为了我,说了我也不信。” 老人说着,自己哈哈大笑起来。 虬髯客道:“因为恒少爷初进王府,第一次见面时的那一声,黎叔叔。” 东陵王府虬髯客,天下间未上化境十魁榜的绝顶高手黎春城,认为世间最贵,就是当年那个孩子的一声“黎叔叔”。 老人笑了,会心的笑。 ———— 王府后山之上,一袭红衣的女子坐在青梅树下,望着远山有些出神。 “姐,恒哥哥真走了。”小丫头祝青梅气喘吁吁的跑上山,迫不及待道。 曹冰神情微变,但又很快恢复淡然之色,并冷冰冰道:“他走,关我何事?” 小丫头雀跃道:“恒哥哥临走时送了我一把桃木剑,可漂亮了,还给姐你留了东西。” 红衣女子一脸不屑。 见此,小丫头故作为难道:“看来恒哥哥的东西,姐你也不想要,那我就扔了啊。” “是,扔了。” 曹冰站起身,头也不回的走了。 小丫头吐了吐舌头,将一张纸条卡在青梅树上,自语道:“口不对心,姐,你常常一人独自来这里,难道真是半点没有喜欢恒哥哥,我才不信。至少,恒哥哥长得那么俊。” 小丫头蹦跳着下山了。 没多久,有个一袭红衣的女子折返,径直走到那棵青梅树下,伸手拿下纸条。 女子看过之后,脸色瞬变,纤纤玉手将纸条撕的粉碎,略带哭腔的骂道:“混蛋”。 纸条上书:外公那边我已嘱咐过,童养媳之事就此作罢,都是一家人,姐。 ———— 当秦恒三骑到达凫夷山,准备走水路印江绕道去朝君渡,再乘船去往红莲郡,再往南…… 当然,这都是后话。 此时,三骑快要到达凫夷山的三岔路口时,秦恒突然快马加鞭往前奔去,其余两骑却没有跟随。 一身白甲,气宇轩昂的祝青山,骑马等在路口。在其身后的道路上,密密麻麻,皆是覆甲将士。 秦恒粗看一眼,约莫有两三千人。 “舅舅”秦恒亲热地喊了声,却没想到,祝青山接下来的一句话让他眼眶都微微有些湿润。 祝青山道:“小恒,接下来的路不好走,这三千将士唯我命从,给你带去壮壮声势,见到李旻那老王八,不行就打,我秦祝两家还怕他不成。” 祝青山从没喊过自己“小恒”。 三千人秦恒自然没带,当他与万楼和吴彩霞坐上去往朝君渡的渡船时,秦恒心中埋藏多年的愧,悄悄淡去一分。 第二十五章 观心局(一) 印江之上,一艘三层,名为“满堂红”的画锦楼船,如鱼跃龙门,速度奇快,所过之处荡起阵阵涟漪。两岸之上,青山绿野目不暇接,风景美如画。 然而,如此美景,楼船客人在最初时的新奇劲一过后,就显得兴致缺缺。偶有到了傍晚出来吹吹江风的客人,也待不了多长时间便会返回船舱。 这天傍晚,落日余晖洒落在楼船一层的甲板之上,一个七八岁孩童站在船头,有些艳羡的看着甲板上盘腿坐在船边的年轻人,准确的说,是看着年轻人手中正削着的物件。 盯了许久,这个衣衫看上去只是普通人家的男童,往前走出两步,声音不大,但也没有寻常孩子见到不相熟之人的怯懦,他道:“你能给我也做一个吗?” 年轻人将手中还只是半成品的木剑放置在一旁,抬头看着这个面相黝黑,很干瘦的孩子,他笑了笑,说道:“可以是可以,那你拿什么和我交换?” 孩子似乎很想要那把木剑,又往前走了几步,胆子更大了些,就要伸手去拿地上的木剑,却被年轻人先一步攥在手中。 孩子的脸有些不自然,毕竟还只是个孩子,他有些委屈的说道:“我只是想看看,我没有什么东西能和你换,我爷爷穷的叮当响,唯一有个烟袋杆子,还宝贝的紧。” 年轻人莞尔一笑,说道:“那你会做些什么,拿来交换也行。” 孩子站那儿想了想,如数家珍道:“我会烧火,做饭,洗衣服,还会上山砍柴,给爷爷捏肩捶背……” 孩子嘀嘀咕咕说了一大堆,全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年轻人反倒好似听得津津有味,也不出声打断,直到那孩子说完,眼巴巴看着他说了句:“你觉得我能用什么和你交换?” 年轻人看上去有些为难,孩子一直在看着这张比刚才见到的美女姐姐还要“美”的脸,因而对方脸上的表情变化完全没有逃过他的眼睛。孩子大感失望,有些沮丧的就要往回走。 结果,那年轻人在转身后,说了句,“要不你给我捏肩捶背,捏的好了,我就把这把木剑削好送你。” 孩子回头,一脸不敢置信外加掩饰不住的兴奋,惊喜道:“真的?” 年轻人点点头。 孩子三两步跑到年轻人身前,从年轻人手里一把夺过那把还没有削好的木剑,拿在手中来回比划了几下,又翻来覆去看了看,然后依依不舍的递还给年轻人。接着,很知趣的走到年轻人身后,一板一眼的给年轻人捏肩捶背。那黝黑干瘦的孩子,视线一直低着,始终不离年轻人手里的木剑。 就这样,夕阳西斜映照在甲板上,一个年轻人,一个孩子,年轻人盘坐在甲板上静静削着木剑,孩子在其后捏肩捶背。 山水如画,人如是——美。 突然,从船舱门口冲出一个青装姑娘,她脚步飞快,径直走到二人身前,一把夺过年轻人手中的木剑,递给孩子,然后看着秦恒,不忘讥讽道:“姓秦的,让一个孩子给你捏肩捶背,你还要不要脸。” 远处,万楼坐在楼船的护栏之上,一脸戏谑的表情。 秦恒面色平静,没有笑也没有解释什么,只是伸出右手,示意其把东西给他。 而那孩子也没有去接,只是摇头道:“姐姐,我爷爷教我万事不可不劳而获,我拿劳力换来的,就可以拿的心安理得。” 其实,这会儿,吴彩霞心中已经发怵,她是想杀这王八蛋不假,但心底深处还有些畏惧他。此刻,见秦恒面无表情,她心中的那丝怯意更胜。只是,她不愿在这家伙面前表现出来,不然以后杀他的本心不就淡了。 于是,姑娘就这么恶狠狠的瞪着秦恒。 秦恒说道:“他予取夺,自然要付出代价,正如他所讲,天底下没有不劳而获的道理。” 姑娘此刻是骑虎难下,有心想还回去,但又不想弱了气势。 秦恒伸着手,吴彩霞将木剑递给孩子,二人就这样僵持着。 最后,还是那孩子打破二人的僵局,孩子嘴甜道:“姐姐,你那么漂亮,生气就不好看了,把木剑还给这位哥哥,现在这把木剑还没有削好,我想要一把完整的,漂亮的木剑,以后闯荡江湖也能有把武器傍身,保护爷爷不受欺负。现在爷爷到哪儿,哪都有人骂他,那些人就会欺负我爷爷。” 孩子说到最后,双拳紧握,咬牙切齿,显得很生气,义愤填膺。 吴彩霞二话不说,直接将那木剑狠狠丢在那王八蛋身上。 秦恒抬手挡下,木剑旁落。 望着姑娘离开的背影,秦恒无奈苦笑。 吴彩霞离开后,孩子赶紧跑去捡起那把木剑,然后在很宝贝地在身上擦了擦,这才递给秦恒。 随后,二人依然如旧,该捏肩捶背的就捏肩捶背,该削刻修整的就削刻修整。 过了好一会儿,孩子有些脸红的说道:“原来你与刚才我在船舱里遇到的美女姐姐认识,怎么她好像很不喜欢你啊。” 秦恒一本正经胡说八道,道:“这你就错了,她是喜欢我,却又觉得自惭形秽,故意找个机会接近我。” 孩子鄙夷的看着这个刚才瞧着还很顺眼的家伙,怎么一转眼这么讨人厌,你当我是个傻子,这话鬼才信。我还是先赶紧拿到木剑,然后就与你这满口谎话的家伙“老死不相往来”,还是“后会无期”,爷爷当时怎么说的来着。 孩子心中想着,手上力道加重了几分。 “哟,年岁不大,心思倒宽啊。”秦恒回头看着这个有趣的孩子,打趣道。 孩子左右看了看,佯装没听见。 当这二人大玩“幼稚”心机的时候,一个衣衫陈旧的灰衣老者,从船舱中踱步走出,老者左手提着烟袋杆,边走边去背负右手,嘴里开始吟诵起诗词。 “印江看我如远山,我见印江化白练。饮尽一壶印江水,他日再来喝两壶。啊,好诗,好诗……” 近处,坐在甲板上某个削木剑的年轻人,缓缓抬头,甩给那老者一个大白眼。 第二十六章 观心局(二) “老朽陶伊,多谢公子慷慨。” 那老者走到船头,直接盘腿坐在秦恒对面,接着又说道:“我这孙儿从小就喜欢这些刀啊剑的,说什么侠客就要横刀立马,就是不愿读读那书上文章。公子你说,这是不是白瞎了老朽满肚子的学问。” “爷爷,你不也常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我去江湖走一遭,不是攒了满满的学问。”黝黑脸颊的干瘦孩子,边给秦恒捶背,边撇嘴出言反驳。 “歪理”老者立刻炸毛,吹胡子瞪眼。 孩子向后缩了缩,但是显然没多少惧意,依然仰着脑袋。 “先生学贯古今,光凭之前诗兴大发的随意为之,已然妙手偶得,相信不久后传入文坛,定是能名留青史的绝代佳句。”秦恒一脸真诚道,随后将雕刻好的成品木剑递给那孩子。 老者啧啧道:“这位公子学识非浅,能看出老朽只是随意所作,可见功力非同一般,文坛士林,有此般见识的可是找不出几人。” 秦恒点头,深以为是。 二人相视一笑,同道中人。 这时,船舱内再次走出三人,一男一女,及一名头发花白的老者。 看男女打扮,锦衣玉带,显然是富贵人家的子弟。 这就很奇怪了,满堂红的客人泾渭分明。一楼基本都是些寻常百姓,及没有大背景的江湖中人,二楼是一些殷实富户出身的商贾中人或其家中晚辈,三楼就是一些权贵子弟及大门派走出的江湖知名人物。 这里面,三楼瞧不上二楼的人,总觉得一身铜臭,二楼更唾弃一楼,总觉着高人一等。因而满堂红从开船到现在,两天来,没有一位二三楼的客人来到一楼。 三人来到秦恒几人身边,那看上去一表人才的男子,向几人微一抱拳,便将目光投向正攥着木剑兴奋不已的孩子。 “这位小兄弟,刚才你跑到二楼,是不是捡到我的东西了?”男子看着孩子,笑容和善道。 他这一开口,那双三角眼立马就给人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 “捡到东西,什么东西?我没去过二楼。”孩子将木剑别在腰间,诧异道。 “捡到在下送给马小姐的一块玉坠。”男子显得很有谦谦君子风度,耐心解释道。 “没有,我真没去过二楼。”孩子再次肯定道。然后,就不想再搭理这人,便要去往爷爷身边。 “喏,不就在你脖子上挂着,还要狡辩。”男子眼中厉芒一闪而过,微有愠怒。 “什么?这是你丢的东西?”孩子回头看着那男子,气愤道:“这是我娘留给我的遗物,我都带了七年了。” “公子一定是搞错了,小老儿的孙儿绝不会擅自登上二楼,想必公子之物是丢在了别处,这块玉饰的确是孩子生母死前所留。”先前与秦恒相互恭维的老者陶伊,此刻连忙起身陪着笑脸,点头哈腰道。 长相能与漂亮沾上边的女子,也从后面走了过来,头发花白的老者紧跟其后,女子声音很好听,柔声道:“那玉坠在我手中已有几日,你给我看看,若不是那物,我们马上离开。” 陶伊看着这女子,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反正这东西也不是他们的,看就看吧。于是,他开口让孙儿将玉佩取下,递于女子。 女子接过玉佩,上下左右看了看,又翻了一面,循环往复,然后说道:“这东西的确是我们所丢,乃是林公子赠与我之物。” “既然被你们捡到,当然要有馈礼感谢。”女子不等这一老一少开口,又道。 “喏,一百两,你祖孙二人收下,此事就此作罢,我也不与你们计较。”三角眼的林公子摸出一张百两银票扔了过去。 老人与孩子都没有去接。 孩子神情剧变,黑脸都要憋成红脸,他想也不想,直接冲上前去,就要往女子身上扑,夺回自己的玉坠,他略带哭腔道:“你还我,那是我娘留给我的。” 老人站着那里也有些不知所措,这看上去就很有钱的公子小姐,不知为何要诬陷他孙儿,骗取那块玉。 却在此时,一直静默坐在地上的年轻人,突然开口道:“几位,这块寒晶玉的确是炼制上等宝剑,不可或缺的剑胆材料,但是几位用如此下三滥的招数,是否太低劣浅显,吃相太难看。” 三人中,两人脸色微变,女子却反而轻轻笑了起来,她看向地上的那名年轻人,语气尖酸道:“公子又是何人?莫不是与他祖孙二人一个鼻孔出气,就会这些市井无赖的伎俩,倒打一耙。” 孩子不管三七二十一,上前就往女子手里抓,却见那女子直接抬起一脚,将那孩子踢了出去。 秦恒一把扶住被踢得连连后退,身材干瘦的孩子,他喃喃道:“这世上总有些人是听不进去道理,那我就不讲道理。” 秦恒站起身,缓缓走到那女子面前,平静道:“把东西还给他们,不然我把你们几个扔进印江喂鱼。” 女子先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她像看傻子一样看着面前长得俊郎不凡的年轻人,回头望向头发花白的老者,笑声止都止不住,“邢老,他说他要把我扔进印江喂鱼,喂鱼,哈哈哈……” 然而,还没等其笑够,就感觉自己腹部一痛,接着身体就倒飞出去,同时听到邢老的一声惊呼。 “小心” 女子直到落水的那一刻还没有想明白,江湖上响当当的高手邢汤,以往从未失手的二品脱胎境高手,怎么今天没有大发神威,甚至没有救下自己。 下一刻,女子就明白了,刚从水中挣扎出水面的她,就见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身背一长一短两柄刀,瞬间移至邢汤与林子朗身前,然后随意一脚,就将自己的贴身护卫邢汤踹飞,直直撞在还没有反应过来怎么回事的林子朗身上,接着齐齐砸入水中。 “化境” 女子望着那眉清目秀的少年,心中一惊,再去看那年轻人时,真是百感交集,忌惮万分。能有化境高手贴身保护的人,该是何等身份? 年轻人手中拿着那颗黑玉吊坠掂了掂,然后精准的扔给那孩子,说了句“可要收好”。然后他趴在护栏上看着三人,戏谑道:“游不足一个时辰,胆敢上船,就真让你们沉入江底喂鱼。” 第二十七章 观心局(三) 这一幕立刻引来许多人围观。 一二三楼甲板上皆是围满了看热闹的人。 众人只见一个身背一长一短两柄刀的少年,坐在船板围栏上,饶有兴致地看着一男一女,外加一老者,跟在船屁股后面卖力游着,追楼船。 却不知为何,没有人出声,也没有人发笑,而且出现在三楼楼船的客人见此之后,纷纷回到船舱之内。很快,所有甲板之上再无一人。 江水之中,被秦恒踹下去的女子看向一旁也没敢动用真气,全凭体力向前游的老者,她说道:“邢老,可有看出那少年的根脚?” 邢汤没有动用真气的情况下,本身快逾花甲之年,确实有些体力不支,他微微喘着粗气,说道:“小姐,老奴不曾看出,江湖上虽说一品化境不多,但也不在少数。这人只是随手一击,并未出力,所用功法根底不详,完全不熟识。” 停顿了一下,老者又道:“倒是老奴见那把长刀有些眼熟,像是在什么地方见过,只是一时想不起来。” “杜小姐,你放心,在东陵地界,除了祝家,没有人可以欺到我林家头上,就算那小子是条过江龙,他也得趴着。”另一边的林子朗虎躯一震,赶紧表现道。 女子冷哼一声,丝毫没有给这位父亲为东陵州牧,一方封疆大吏家的公子留脸面,直接讥讽道:“你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你林家不过是东陵王的一只走狗,你父亲也就只能在东陵这块地上耀武扬威。若真有那通天本事,就传信回去,找两个化境高手,把脸找回来,不是都说君子不报隔夜仇吗?” “小姐说的对,我爹也就只能在这一亩三分地耀武扬威,至于化境高手,我林家,林家就只有一位,而且我爹这个人……”林子朗表情讪讪,既想讨好,又不知如何去说。 名为杜润嘉的女子讥笑两声,道:“以后少在我这里献殷勤,还是想着怎么把那南地第一美人哄到手吧,我可是听说你前几日被人家耍的团团转,最终还碰了一鼻子灰。” 林子朗的脸上难看至极,青一阵白一阵,之所以跑到这个朝中某权贵的孙女面前低三下四,真如女子所说,在他追求许久的女子那边碰了一鼻子灰。 林子朗只得退而求其次,讨好这个名声极差,脾气不好的矫揉小姐。然,东陵地界的权贵子弟圈子中早已传遍,都知道他的心思在那东陵王府里面的曹冰身上。如今被人当面点破,又不能发作,他真是憋得难受。 杜润嘉才不管他心中所想,接着道:“到了朝君渡,你我还是各奔东西,别来这些虚情假意,瞅着反胃。” 听到女子这话,林子朗的脸再也保持不了谦谦君子状,变得有些扭曲,他没有再继续向前游,直接原处停下,扯开嗓子向船上高喊道:“公子,我知道这整件事是怎么回事,我愿补偿,请公子允许我登船。” 依然坐在船头的秦恒,笑意玩味道:“哦,那你上来吧。” 见此的女子,随意瞅了林子朗一眼,眼中讥讽之色更浓。 然后,她看向那一脸淡然的年轻人,嘴角露出一丝不屑。化境高手是吓人,可我杜家到底还有几位,风水轮流转,你等着。 林子朗欣喜登船之后,竹筒倒豆子般把事情的经过一股脑倒了出来。 原来,几人在登船时,无意间与那爷孙撞见,邢汤一眼认出那孩子脖子上所带的寒晶玉,于是告诉了他家小姐杜润嘉,她主仆二人此次外出,就是专为寻找炼制剑胆不可或缺的主料,而这寒晶玉绝对是其中佳品。于是,几人一番商议,在既不落人口舌,又不失去颜面的情况下,上演无中生有,让这对爷孙百口莫辩。 “公子,这都是那恶毒女人出的主意,不关我事。但既然我令这爷孙二人受到惊吓,我愿意赔偿损失,一千两,一千两送于他们,公子以为如何?”于子朗讲完事情的经过之后,立马补充道。 于子朗不是个傻子,眼下的局面,两条过江龙博弈,自己与一条已经撕破脸皮,那另外这位自然是要讨好。 其实他早就受够了杜润嘉的那副嘴脸,颐指气使,嚣张跋扈,怎么说他也是东陵地界数一数二的大纨绔,就让她把脸踩在地上摩擦。 从惊魂未定中醒转的陶伊,听闻这位一看就是有钱人家公子的言语,立刻两眼放光。 “老先生以为然否?”秦恒适时说道。 “全凭公子作主。”那手提烟袋杆的灰衣老者,一脸正色道。 秦恒道:“那好,就这么办了。一万两黄金。” 林子朗先听到前半句,心中一喜,当再听到后半句,立时瞠目结舌,他结结巴巴道:“公子,这一万两是不是……” “刚刚你不是说一万两黄金吗?这又为难了,我与这位先生可是听得一清二楚。”秦恒道。 陶伊眼中难掩激动,语气都有些打颤,道:“没错,公子先前确实是如此说的。” 林子朗目露阴霾,在这爷孙二人身上一扫而过,心道:“不知好歹的狗东西,拿吧,下了这条船,送你们去喂鱼,真喂的喂。” 林子朗毫不犹豫的拿出一张一万两的金票券,递了出去,陶伊压抑不住内心兴奋,收起金票时,双手都止不住的颤抖。 “爷爷”那黝黑脸颊的孩子,听到爷爷满口胡说,甚至还真接过金票,想要去阻止。 老者两眼一瞪,孩子立马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这位叫什么的公子,你不是要等我下船,或者他们下船再把钱要回去吧?”秦恒站起身,掸了掸身上的灰尘,似随口道。 林子朗的面色明显一僵,旋即笑脸真诚道:“不会,这是他们爷孙应得的。” 秦恒走到船边,用几人都能听到的声音说道:“前辈,你说这印江要是填满,需要多少条命填进去?” 几人只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从那少年口中传出。 “那怎么说,老夫估计也得个几百万人。” 爷孙二人大骇。 林子朗顿觉浑身惊悚。 第二十八章 观心局(四) 接下来两日,一楼的客人都刻意避开,那在他们眼中已是通天大人物的年轻人三人。 畏之如虎。 这一日清晨,天才蒙蒙亮,楼船内客人应该都还未醒,没有听到半点响声。 一间客房里,早起的年轻人,坐在窗边,正看着一本名为《绿林野史》的手札记。 忽然,门外传来了敲门声。 秦恒将门打开,是有两日没有露面的灰衣老者。 陶伊嘿嘿一笑,道:“公子不介意的话,容我进来说。” 秦恒让开道,陶伊“哧溜”一下,小跑着进了屋子。 陶伊的手中抱着一个看上去四四方方的黑色薄包裹,他走到窗前摆放有一张不大四方桌的位置,说道:“公子能否陪老朽手谈两局,几日未下,想得慌。” 秦恒笑道:“难得老先生有如此雅兴,秦某当然愿意作陪,只是我那棋艺就有些差强人意,希望先生莫要见怪。” 陶伊将包裹解开,里面是一张红黑色的老旧棋盘,他将它小心放在桌子上,然后从怀里摸出两罐黑白棋子。 陶伊咧嘴一笑,道:“无妨,切磋而已,不用争个棋艺高低。” 陶伊摆出高人风范,让秦恒先手两子。 随后,棋盘之上就出现了让人啼笑皆非的一幕。 两个臭棋篓子,在那下着毫无章法,惨不忍睹的棋局。时不时的,二人口中还蹦出几句相互赞许的言语。 “公子这落子下得可真妙,可谓画龙点睛之笔。” “先生这手,有大国手之风,轻轻一子,便转颓败为优势,秦某佩服,佩服。” “……” 就这样,下至第三局一半,陶伊忽然道:“公子是不是认为,我如此作为,辱没了几十年读来的圣贤文章。” 这个“作为”,是指他顺着秦恒歪曲事实,狐假虎威,诈来的一万两金票。 秦恒摇头道:“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行事道理,万般想着随心所欲,又知何其难也。” 秦恒在旁边的桌子上,倒了两杯茶,放在陶伊面前一杯,自己轻轻抿了一口。 “老朽走过许多路,去过很多地方,最大的愿望就是做个教书先生。奈何无论城市也好,乡村也罢,都说我教的狗屁不通。每到一个地方,最终的结果都是被人骂着赶走。不瞒公子,我那孙儿至少已经有三年没吃过肉了。现在那副干瘦模样,也是前段时间大病一场,活下来后,变成了此般模样。其实,我孙儿原来的模样一点不必你差。”陶伊缓缓道。 然后,他也学着秦恒喝茶的模样,轻轻抿了一口茶,还咂吧了两下嘴,说道:“好茶。” “好茶,先生走时可以带走二两。”秦恒笑道。 “那老朽就恭敬不如从命了。”陶伊笑眯眯道。 “公子,你可能不知道,我以前教过一个徒弟,他下棋比我这个师傅可强多了。我知道自己是个臭棋篓子,但我那徒儿,却是真正的国手水准。”陶伊又将目光重新投回棋盘,颇为自傲道。 “哦,先生有如此高徒,敢问高徒名讳?”秦恒问道。 “他叫尹黮隍,不知道公子可有听过。”陶伊抬起头,笑眯眯地看着秦恒。 秦恒笑道:“略有耳闻,江湖上鼎鼎大名的化境十魁第三。” 陶伊又道:“公子可知,我那徒儿如今身在何处?” 秦恒再次摇头道:“不知。” 此时,陶伊轻轻落下一子,棋盘飞转,刹那之间,二人连同棋盘飞至半空,悬停于江面之上。 远处天边,晨阳照耀下的白云仿若一条即将化龙的白练巨蛟,若隐若现。 二人悬停江面之后,陶伊接着道:“我那徒儿可能已经去阴曹地府报道了,虽然我那徒儿秉性不咋地,可好歹也是化境巅峰修为,怎么就被公子身边的人给宰了呢?老朽颇为疑惑,还请公子解惑。” 秦恒面色平静的看着这个名为陶伊的老人,他道:“看来有其师必有其徒,这话一点不假,你那徒弟人品就不咋地,太下作,原来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周围,宛若白色雾气的状物,开始向二人聚拢,很快就遮挡住了秦恒的视线。 忽然,四周气机骤变,四名昆仑奴同时现身,落于四面。 紧随其后,一道巨型刀影横空劈下,直接将那聚拢的白色雾气劈散。 “少年”万楼手持神兵“开天”掠至楼船顶。 他以半蹲姿势望着之前瞧不出半点修为在身的灰衣老者,短刀缓缓举起,大笑道:“哈哈哈……真有神窍境的老怪物,有意思,老夫还以为这辈子不入神窍,再没有与你们这些老怪物交手的机会,没想到,真没想到……” 昆仑奴中,有一人闪电出手,一拉一退,将秦恒护在身后,依然是听不出男女的声音,沙哑道:“陶锦秋,当真以为这天下间无人可奈何得了你?” 真实姓名为陶锦秋的灰衣老者,对周围变化无动于衷,依然不紧不慢地下着棋。他仿佛自言自语的笑道:“有又如何,现在他们在哪儿?昆一在哪儿?你那老主人又在哪儿?” “你布这局,只是为你那徒儿报仇?我看不像,那叫尹黮隍的下作货色,在你心中好像没什么分量。”秦恒平静道。 “果然不愧为大庆王的儿子,秦山河的孙子,聪明,有胆魄。但是,你还没告诉我,是谁杀了我那徒儿,难道是他?” 陶锦秋轻轻弹出一颗黑子,黑子看似平淡无奇的向楼船之上的万楼飞去。 万楼眼神一凛,“开天”刹那之间光芒大涨,能明显看到万楼的右手已经崩出血槽,嘴角淌血。但其仍然兴奋大笑道:“来的好。” 黑色短刀横劈而出,与黑子相撞,黑子当场炸裂,万楼直接被撞的横移出去数十步,卷起层层瓦片碎砾,四散乱飞。 “原来神窍境一击也不过如此。”万楼一把抹掉嘴角越淌越多的鲜血,笑意不减道。 “我才用了三分力,你高兴个什么劲。” 陶锦秋抬头,亦是一笑。 楼船之上,听到动静的客人出来一看,吓得面无血色,撒腿跑回船舱。之后,船内无一人敢再露面。 而这位客人正是邢汤,二品脱胎境“高手”。 第二十九章 这局有多大 “你那所谓孙儿,脖子上所挂的寒晶玉,是故意引那几人上钩,目的是引我入局?”秦恒看也没看刚才二人的争斗,继续道。 陶锦秋收回视线,看向那又让自己高看一眼的年轻人,说道:“没错,继续讲。” “花如此大功夫,你的用意呢?是杀我,还是想在我身上谋什么?一个世间罕见的不世出高手,在我身上布局,我想不到你能得到些什么?”秦恒上前一步,直面陶锦秋道。 老者望着秦恒,缓缓吐出两个字。 “观心。” “直至先前,才得出其中三句。” 陶锦秋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反正秦恒是没听懂。 陶锦秋继续道:“这里面,我观人,人观心。孩子的童真;女子的觊觎,报复心;男子的讨好,以及后来见风使舵的不光彩手段,还有所起杀心;老人的不自量力;我之悲惨身世,与孙儿的可怜无奈;最最主要的,是你这位大庆王之子的心,面对这些,又当如何。我观你,你观他们,如何,我这局可布的漂亮。” 秦恒目中寒芒一闪,又道:“既是观心,为何又起杀心?” 陶锦秋道:“杀人还有道理可言,那这江湖上也就不会有那么多枉死之人。” 老者话音刚落,面前棋盘之上,一枚枚棋子开始逐个飞起,最终悬停为一柄长剑。然后那由棋子汇聚而成的黑白长剑,调转剑头,径直向秦恒飞去,由慢变快,越来越快,在其尾后渐渐挂出一条黑白长虹,横贯在这六人之间。 陶锦秋口中悠悠道:“我有一剑,可执万法。” 这时,先前说话的昆仑奴开始结手印。与此同时,另外三名昆仑奴开始前奔,手中各执一杆武器,朝那柄由黑白棋组成的飞剑冲去。 楼船之上,万楼拔地而起,手中“开天”,迎头向陶锦秋劈下。 “神兵“开天”,你化境修为想发挥出威力,还差远了。” 陶锦秋长袖一挥,在其头顶之上,立马出现一片白色罡气,神兵“开天”稍一碰触,再难寸进。 不远处,四名昆仑奴出手应付的黑白棋子组成的飞剑,已经开始瓦解。 陶锦秋见此,神色不变,就要再度发难。 却在这时,十里之外,有人声如闷雷乍响。 “陶锦秋,真当这天下间,化境不可杀神窍。” 天边,四人踏空狂奔,携万钧之势,向印江奔来。 陶锦秋面色微变,他看了看年轻人,笑道:“公子,脑袋先留着,老朽下次再取。” 秦恒也是一笑,道:“老先生也要保住脑袋,等着我来取。” 陶锦秋咧嘴一笑,身形一动,无影无踪。 天边四人奔至,虬髯客及三名白发苍苍的老者。 秦恒亲热地喊了声“黎叔叔”,又向几名老者微微拱手,表示感谢。 虬髯客黎春城微微点头,嘴上道:“就说感应到不是化境气息的存在,出现在印江之上,幸亏赶得及。这老怪物名叫陶锦秋,以前曾搅动天下风云,弄得天下大乱。后来,不知为何隐居山林。听说是被高人打怕了,龟缩起来,现在居然又胆敢冒头。也不知道,这老怪物要做什么。” 秦恒笑了笑,道:“黎叔叔,想不通就不想,那陶锦秋走了,短时间不会回来寻我。况且,他也杀不了我不是。你快回去吧,我外公那边离不了人。” 黎春城道:“我不放心,等我帮你送这老怪物归西,我再回去。” 秦恒摇头道:“这神窍境高手要那么好杀,怎会有一入神窍非凡人的说法。” 昆仑奴四人身形消散,隐去踪迹。 “小子,老夫这次损失可亏大发了,回到庆州可要把王府里的珍稀奇药,拿出来给老夫补补。” 万楼身形都有些摇晃的走了过来,身上还有不少血迹,此一番交手,下场最凄惨的就是他。 秦恒调侃道:“前辈不是嚷着要和神窍高手一较高下吗?” 万楼板起脸,就要发作。 “前辈尽管放心,王府内的珍稀奇药,任尔取之。”秦恒连忙笑道。 ———— 与楼船驶行方向相反的印江岸边,一名老者骑着一头青牛,一孩子牵牛而行。 老者正是陶锦秋,孩子正是那黑脸稚童,名为陶蛟。 陶蛟一边晃动着船上年轻人送给自己的木剑,一边牵着牛绳。走出一小段距离后,孩子回头道:“老爷,看出来了吗?” 陶锦秋点头又摇头。 “没看出来,这世上还有老爷看不出来的人?”陶蛟一脸不信。 陶锦秋一脚踢在陶蛟的脑门上,说道:“老爷话都还没说,六句只看出其三。” 陶蛟一捂脑袋,佯装疼痛,可怜巴巴地看着老者。 陶锦秋缓缓道:“非主宰相,不得其势,大苦之人。” 接着又补充一句,“只看出这三句。” 陶蛟说道:“那就不是他了,老爷,我们接下来去哪?东,还是北,要不去北吧,听说那边有荒漠,又有大草原,可好看了。” 陶锦秋想了想,道:“也行,赤域之上要属那个叫胡幽的气运最强,现在他估计还在想着怎么能猎下一头虎豹,成为蛮族勇士,我们就去找他。” “好嘞。”陶蛟咧嘴一笑,用力挥舞了两下牛鞭。 尹黮隍之事,两人从始至终就没提过。 一老一少一牛,又走出一段距离。 始终欲言又止的陶蛟,一口将那木剑吞入腹,终于忍不住问道:“老爷为何不让我吞了那位大庆王之子,眼下天下气运最隆几人定有他一份,吞了他,说不定我就能化蛟成龙。” 陶锦秋冷笑道:“吞下他,不说别的,那昆仑十八奴就能把你剥皮抽筋,还不说拿着神兵开天的“刀最”万楼。还有那后来几位化境巅峰,你就算化形,也难逃一死。” 真实本体蛟龙化形的陶蛟虽心有不服,不愿承认,但事实的确如此。 只是,它还是微有不解,又道:“就算后来又来了几位化境巅峰高手,也不至于让老爷你退走?你可是神窍,天下难寻几人的绝世高手。” 陶蛟突然想起那年轻人的嘴脸,学着口气道。 老人抬头看着天,缓缓道:“那是因为还有一个兵解离世,将一身福运悉数留给孙子,自己不入那轮回道的秦山河。” 少年骇然,若是如此,它去吞那秦恒,恐怕瞬间会被天地气运绞杀。 第三十章 言语江上,蓦然回首 大战的发生到结束,大约一柱香时间。除了那邢汤听到动静露过一次面外,满堂红上仿佛再无一位睡醒的客人。只闻江风呼啸,与江水翻滚,楼船拨动帆桨声。 楼船之上,落针可闻。 黎春城领着三位阁老离开,万楼则带着秦恒飞落至楼船甲板上。 秦恒回头看着刚才己方与陶锦秋大战的方向,说道:“应该与观海城杀局无关。只是一位神窍境绝世高手,布局引我入内,不知有何深意?” 万楼一边小心翼翼的擦拭“开天”,一边说道:“你是何时发现那老怪物的破绽?” 秦恒道:“最开始我以为是我的错觉,为何会在陶锦秋的身上看到一种模糊的熟悉感。直到那孩子挥舞木剑,他的动作,让我想起了尹黮隍,尹黮隍执判官笔的动作与之一模一样。而那尹黮隍读书人的气息,又与陶锦秋太过相似。” 万楼低着头,手上仍在擦拭“开天”,眼睛却是滴溜溜一转,嘴上说道:“说起这尹黮隍,他是怎么死的,莫非昆仑三魁真有一人跟来?” 秦恒闭口不言。 万楼顿觉无趣。 过了好一会儿,秦恒才收回视线,望向万楼,他说道:“前辈,这世间真就无法化境杀神窍?” 万楼抬头,神情严肃道:“有,曾有传言三痴一剑斩神窍,只是不知真假。” 两人再次陷入沉默。 二人身后,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 “公子,小女子杜润嘉先前多有冒犯,还望您大人不计小女子过,莫要与我计较。”杜润嘉一副小女子的娇羞姿态,落后年轻人与那“少年”身后半步,柔声道。 “公子,我家小姐只是太需要那块寒晶玉,才会出此下策,还望公子大人有大量……”跟在杜润嘉神后的邢汤,神色恭敬,连忙附和道。 没等邢汤把话说完,秦恒便说道:“如果不是你们还会在用了下三滥的手段后,给那爷孙一百两银票,你们两个,现在都还在这印江里面陪游鱼嬉戏。” “知道知道……”邢汤神色愈发恭敬,略带谄媚的说道。 当朝宰辅杜良的唯一孙女,神色不变,还是那副娇羞状,让人猜不透她的心思。 秦恒懒得再说,二人很识趣地离开了。 那杜润嘉走着走着,还回头看了那年轻人的背影一眼。 这个在京师里名声不佳的女子,回头的那一刻,笑得尤其真挚。 “公子公子,等到朝君渡上了岸,上宝楼一醉如何?听说那里的佳酿可是一绝。” 杜润嘉主仆离去没多久,那个叫作林子朗的也跑了过来,脸上只写了两个字,热情,不仅将姿态摆得很低,而且笑得那叫一个真诚。 秦恒显然很是不耐,只说了一个字。 “滚”。 ———— 那一日,吴彩霞见到那个姓秦的王八蛋,又坐在船头。 依然是夕阳西下,风景如画。 不知为何,今天再望着那个背影,她有些悲从中来。要与这么多可怕的人与事周旋,活着真累。 不知不觉间,姑娘坐在了船舱的门槛上,双手撑着下巴,微微有些出神。 忽然,那人回头,笑看着她,说道:“想老吴了吗?” 婴儿肥姑娘下意识点点头。 秦恒又道:“想太爷爷了吗?” 姑娘瞬间双目通红。 “我也想爷爷了。”秦恒将手中攥着的一颗黑子,轻轻投入江中,说道。 吴彩霞站起身,走到秦恒面前,直视着他,近乎咆哮道:“你的想,与我的想,能一样吗?我太爷爷临死还和我说,让我别怪你,能吗?你觉得能吗?” “不能”秦恒看着吴彩霞,诚恳道。 吴彩霞的情绪稍稍好转,接着道:“现在,我是杀不了你,但我可以等。这一路我看得明白,不论你是要去做什么,前面等着你的将是什么,你比我要清楚。说不定,下一刻你就死了。” 吴彩霞说着说着,忍不住笑了起来。 秦恒也跟着笑了起来,他道:“坐下说,站着不累?” 姑娘真就一屁股坐下。 “若是我死了,会死很多人,你知道吗?”秦恒望着江面,淡淡道。 “与我何干?”吴彩霞冷冷道。 “以前爷爷对我说,这江湖就像一缸水,不动如镜。我就想在水里面看出一个江湖,你说是不是很可笑?”秦恒笑道。 吴彩霞肺都要气炸了,她一站而起,咬牙切齿道:“姓秦的。” 秦恒不以为意,他又道:“我爷爷还说动起波澜复归平。现在自己在江湖走这么一遭,回头再看看,不得不说一句,他老人家形容的真好。” 吴彩霞望着这张脸,几欲拿刀上前给他戳个稀巴烂。 “若……” 秦恒接着又要说什么,吴彩霞转身就走。 那王八蛋的声音在身后传来。 “若是你现在杀了我,我想某些人做梦都能笑醒,不如等我送那些人上路,为吴家二百一十八条人命陪葬,你再杀我也不迟。” 吴彩霞的身形明显一顿,旋即快步离开。 这时的姑娘还不知道,心中对那姓秦王八蛋的杀意早已淡去了两分。 楼船顶上,某个四仰八叉躺着的“少年”,感慨道:“世间事,最烦看透二字,太没意思。” ———— 凫夷山上,一个穿着破衣烂衫,长相憨厚的黑胖子,将遁罡使到极致,一边跑一边说道:“阿霞,你等着我,吴家的血海深仇,小爷我帮你报。” ———— 满堂红三层,一间布置典雅的房间内,杜润嘉慵懒地躺在窗前的长藤椅上,她的目光低沉,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时,里间又走出一名女子,细细一看,与藤椅上的杜润嘉长得一模一样,神态举止几近相同,唯有一点细微差别,就是眼中有一丝天然的媚意。 这名女子说道:“你扮成我,到底与那年轻人有何关联?” 藤椅上的“杜润嘉”笑道:“有密闻说,大庆王之子秦恒南行,你说会不会是他?” 女子嗤笑道:“我才是杜润嘉,你扮成我,打大庆王儿子的主意,亏你想得出来,你知不知道死字怎么写?” “杜润嘉”莞尔一笑道:“我就是杜润嘉,哪来的你。” 第三十一章 风雨夜归人 入秋两日,这天酉时,滂沱大雨压得天地昏暗,恍若黑夜,江水翻滚好似要掀起巨大浪潮。 风雨大作。 满堂红靠岸朝君渡时,已经无船愿意去往红莲郡。 渡口东一家往日生意惨淡的小客栈,今天生意很是红火,十数间客房,基本上全住满了客人。 丈夫不在家,自个儿带着五六岁大孩子,还要照看一家客栈的喜娇娘,在忙了一两个时辰后,终于有时间忙里偷闲下。 她坐在桌前,给自己倒了杯粗茶,抓了把瓜子,有滋有味地嗑了起来。 这时,门外又走进来几位客人。喜娇娘打眼一看,哟,一位如此俊俏的公子哥,尤其是那双桃花眸子,真好看。 在其左右的少年男女,她自动给忽略了。 “公子住店?”喜娇娘将瓜子先放在了桌子上,热情招呼道。 倒也没有那种一见美男子便挪不开眼的庸俗感。 秦恒点点头,笑道:“老板娘这里可还有客房?今天这雨下得太大,又有大风,眼下所有渡船皆不出江,我们的船靠岸晚,没能找到有空余房间的客栈。” 秦恒打量一眼,大约三十五六岁的女人,鹅蛋脸,皮肤微有些粗糙,长得有几分姿色。从其脸上隐约能看出,女子年轻时,也是个中人之貌的小家碧玉。 “房间倒是还剩两间,不过不是上房,几位要是愿意住,我马上就领你们上去。”喜娇娘欢喜道。 “不忙,住,我们肯定住。不知老板娘这里可有什么小菜,江上飘了几天,吃得东西太淡,这会儿也饿了。”秦恒说道。 “有有有,只要公子不嫌弃我这个妇道人家做得东西不合胃口,那你们就稍等片刻,我马上做几个拿手小菜招待诸位。”喜娇娘连忙应下,这可是一笔额外的收入,够他娘俩几天的开销了。 秦恒直接道:“尽管上,不嫌。” 喜娇娘进入灶房没多久,就端出四五盘看上去品相不错的小菜,又从柜台提出两壶酒。 秦恒三人坐在一张靠边的桌子吃了起来。 喜娇娘继续嗑着瓜子,也没有什么多余的言语,不知道是她本就性格如此,还是因为一个女人操持家业久了,乏了,话反而变少。 吃到一半,秦恒喝了口酒,笑道:“老板娘独自操持家业,怎么没见家中男人?” 喜娇娘骂道:“那死鬼说是靖州的丝绸放在红莲郡好卖,这不一走就是大半年,也不来封信,不晓得是不是死外面了。” 秦恒有注意到女人尽管在骂,可眼中却满是温柔的笑意,他道:“看来大哥在外面也不容易,整日奔波劳碌。” “那倒也是,他想着孩子大了,要在红莲郡给他买套宅子,拼了命也想多挣点。”喜娇娘叹道。 二人说着话,门外又走进来两人。 杜润嘉一眼就看到了秦恒,先是有些意外,继而惊喜。 她道:“公子有礼,我们还真是有缘。” 秦恒没搭理这个女人,杜润嘉也没有介意,她看向嗑瓜子的妇人,说道:“老板娘这里可还有上房,我们要两间。” 喜娇娘摇头道:“没了,最后两间不是上房,也被这位公子要走了。” 言外之意,上房早就没了。 “无妨,只要有客人愿意让出房间,我们愿意出五倍的价钱,你去问一下,是不是上房都无所谓。”杜润嘉财大气粗道。 “这……”喜娇娘明显有些为难。 “我们也付你五倍的价,如何?”杜润嘉看着喜娇娘,又道。 喜娇娘摇头道:“不是这样,要不小姐自己上去问吧,至于房间多少钱,你按原价给我就行,只要你能找到客人愿意主动让出,我无所谓。” 杜润嘉有些愠怒,但是一想到旁边坐着的几人,她就只得压着不发作。 “邢老,你去看下,有没有客人愿意让出房间的,价钱随他们开。”杜润嘉看向邢汤,说道。 邢汤点头,上楼而去。 杜润嘉也不与这间客栈的老板娘废话,转身走向秦恒那桌。她还是那副柔媚口吻,道:“公子若是愿意,不如由我做东去上宝楼,小女子可是听说,那里的酒菜俱是上佳珍品,来到朝君渡若不去……” 秦恒抬手打断道:“你能不能不要出现在我面前,刚吃得半饱。” 这一句话,把杜润嘉塞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愣是把她一个千金大小姐,弄得下不来台。 最后灰头土脸的走到楼梯口,去等那邢汤下来,也算漂亮的脸蛋,表情别提有多难看,憋成猪肝色。 万楼自顾自吃菜喝酒。 吴彩霞装作埋头吃菜,嘴角不自觉勾起一丝笑意。 不远处,看到这一幕的喜娇娘心里大呼痛快,差点笑出声,看你还如何趾高气昂。 外面雨越下越大,风声呼啸。 喜娇娘走到客栈门口,伸手将门合上,回头冲秦恒几位笑道:“既然本店已经客满,我就关门了。” ———— 与朝君渡相距不过数里的一处山谷之中,一个身披蓑衣,脚力极快的中年人,在一条山涧小路上行走如飞。 忽然,一个声音响彻在山谷之中。 “沈远山,既已死,为何要吊着一口气,是想要与那贼婆娘通风报信不成。” 中年人身后不远,一行穿着并不属于南阙朝人服饰的十数人,人人手持长矛在雨中狂奔。那领头之人,一头紫发,持短戈,脚力迅猛程度亦是与前面中年人旗鼓相当。 从紫发男子追击的方向看过去,前面中年人的背后插着一把弩箭,正中心口。照理来说,此人应该早已死去,可他们追击百里,对方依然在逃。 前面从红莲郡杀出,吊着一口气的中年人,口中不停呢喃着:“不远了,不远了,婆娘和孩子还在等着我……” ———— 这间客栈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 喜娇娘打开房门,看到一张她日思夜想的面孔,却是那么苍白。 男人倒在她的怀里之前,只说了一句话。 “婆娘,对不住了,我要先走一步。” 风雨夜归人,吊命长百里。 第三十二章 人间自是有痴人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人傻眼。 喜娇娘望着一眼生死两隔的男人,就这样静静抱着他,坐在门前台阶上,任凭雨水打在自己的后背上。 她的眼神温柔,看上去却是那么凄凉。 “到底还是逃不过去,该来的终会来,可你说,我怎么就这么不想接受呢?”喜娇娘摸着男人的脸,泪珠轻轻滑落。 眨眼功夫,门外“噼里啪啦”的脚步声传来,十数名手持长矛的怪装男子,站立雨中,堵住门口。 “喜娇娘,你可是让我们好找,东西呢?”一头紫发的男子,将短戈插回腰间,边往门口走,边说道。 喜娇娘根本就没有抬头看向来人,只是凝视着自己男人,已经开始变黑的脸颊。 “你们这对狗男女,无媒苟合也就罢了,居然敢偷窃族中圣物,真以为可以瞒天过海,先知大人洞若观火,岂会不知。”紫发男子又道。 “狗屁的先知,一个老X虫罢了。亏得你们这群杂碎,还当他是个宝,整日里,跪拜来跪拜去。”喜娇娘讥讽道。 “不许你侮辱先知大人,你这个族中败类,提到先知大人名讳都是一种亵渎。”紫发男子身后,一名青年愤怒道。 青年长矛平举,便要上前,最后被紫发男子喝退。 “喜娇娘,我劝你还是把东西交出来。沈远山如今虽死,可我却听说你夫妇二人还有个儿子,若不想那五六岁大的孩子夭折,应该如何做,我想你比我清楚。”紫发男子道。 “交给你们,别想了,那丧心病狂的部落,我确实比你清楚,交与不交有何分别?”喜娇娘嗤笑道。 “敬酒不吃吃罚酒。”男子纵身一跃,落在门前的台阶上,短戈不知何时又被他握在手中,抵在喜娇娘眉心,男子淡淡一笑,道:“我走时先知有言赠与我,大致意思是说那沈远山是二品脱胎境实力,曾经是族中有数的高手之一,与一品化境也不过一线之隔,半只脚都已经迈了进去,要我一定要想方设法解决了他,再来找你,因为你喜娇娘不过是三品淬骨境。先知预言东西就在你这里,今日一见,先知果然神通广大。” 喜娇娘没有说话。 紫发男子接着道:“你想不想知道你男人沈远山,是如何死在我手的吗?” 喜娇娘仍然没有说话。 男子自顾自道:“我花钱雇人说要一批上等丝绸送往某府,沈远山就上钩了。你说,他一个二品高手,连点基本防备都没有,带着丝绸就去啦,就这么被我一击偷袭成功,真是可悲啊。” 说着,男子真的露出一脸悲苦之色。 喜娇娘还是没有去看他,她将沈远山轻轻抱起,放在门后的一张竹椅上,呢喃道:“月下草原上,我曾对月神起誓,举岸齐眉,生死相随,并不是说说而已,死鬼,你走慢些,我等等就来。” ———— 秦恒给万楼倒了杯酒,又给自己满上。对于眼下客栈发生之事,一切细枝末节,他都看在眼里。 他说道:“前辈,这第二次机会,我用了。” 万楼眼皮微抬,摇头道:“我不答应。” 秦恒喊道:“前辈。” “说说看。”万楼夹了口菜,显得很随意道。 “一因,这顿可口的饭菜;二因,她的处世之道;三因,人间自有痴情人。够吗?”秦恒望向那喜娇娘为男子脱去蓑衣的背影,轻声道。 “我不答应。”万楼依然是如此回答。 秦恒没有再去说什么,就要喊出昆奴,却不想,身边的姑娘先一步冲了出去。 她挡在喜娇娘身前,拿出那把在无梦大雪楼带出的顶级藏器,短剑“无影”,怒道:“为何要欺负一个弱质女流,什么东西能比命还重要,要杀人全家。” “你是何人?”紫发男子盯着吴彩霞手中的短剑,一抹异样在眼中闪过。 “杀你之人。”婴儿肥姑娘冷声道。 “哈哈哈……”紫发男子大笑道:“你一个刚摸索到淬骨境门槛,还没能踏入的四品武人,妄谈杀我,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姑娘,此事不关你事,你请退到一边,莫要为我招了灾。”喜娇娘轻轻拍了拍这位之前她没有正眼瞧过,心地不错的姑娘,温柔道。 吴彩霞没有说话,而是转头盯着秦恒,那眼中的意思,你能救,为何不救,她们是好人。 秦恒无奈,谁说不救了,于是,他就要喊出昆奴。 一旁的万楼放下筷子,说道:“老夫不答应,是因为老夫我也曾年轻过,也有过喜欢的女子,轮不到你小子用掉一次机会来求我救她,世间情长,老夫不想这江湖没有意思,更不想少了这些痴情种。” 万楼站起身,开始前行,同时道:“所以,老夫出手,不为谁,只为自己,只为江湖,只为天下少有的一类人。江湖谁都能缺,不能缺了这些有意思的人和事。” 秦恒笑了,笑得温暖而清澈。 那站在楼梯口的杜润嘉,望着秦恒那张笑脸,终于记起自己原来不是杜润嘉,自己有个名字叫“谭琴”。 万楼每向前走一步,气势便增加一分,势不压局外人,只针对一人,那紫发男子。 紫发男子惊恐万分,深入南阙腹地,从未遇到过化境高手的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么一间小小的客栈里,竟然坐着一位吃菜喝酒的化境巅峰。从对方释放的气势来看,还不是寻常化境巅峰,恐怕,想到这里,男子顿时大惊失色,难道是南阙王朝的化境十魁之一。 “前辈,前辈,晚辈并没有想要冒犯您的意思,来此只是来抓我族叛逆,取回我族圣物。前辈若是觉得小的碍眼,我马上退出去,退出去……”紫发男子“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求饶道。 “长南山,化悠悠,一个姑娘背美酒。鼻儿尖尖,脸蛋圆圆,过了南山脸蛋瘦,喊一声万楼,出来喝酒。” 这一刻,万楼想起年少时学艺遇到的山野背酒姑娘,唱着一首姑娘自编,略不衬的童谣。 下一刻,地上的人影砰然炸飞出去。 “我送你出去。” “少年”万楼的声音悠悠传来。 第三十三章 鼓动 朝君渡那间小客栈里。 沈远山死了。 喜娇娘死了。 一众应该来自北域某个部落的游牧族人死了。 翌日,去往红莲郡的渡船上。 秦恒坐在客房的书桌前,自己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想到六年的金戈铁马,想到爷爷的死,又想到这次南行的第一场危局,想到这个说法能不能讨得回来,想到接下来自己会不会死,想到喜娇娘死前说的那句话。 很平淡,甚至可以说是陈词滥调。 “公子救下我,本是莫大的恩赐,奈何许予夫随,只愿共之。” 秦恒很想骂一句,“虽壮烈,我亦倾佩,但都死了,那孩子怎么办?” 可始终人死为大,没能说出口,那喜娇娘走的太果决。 “还想不通?”万楼站在门口,手中拿着一个苹果,边啃边说道。 “只是觉得那孩子有些可怜罢了。”秦恒道。 万楼直接坐在门槛上,接着道:“那你为何不把他带在身边,凭你的家当,又不是养不起?” 秦恒摇摇头,道:“我非滥好人,而且跟着我,对他来说,也并非是好事。” “这倒是大实话,所以你那天夜里就偷偷摸摸给那孩子留了一百两银子。”万楼抬头看着秦恒,笑眯眯道。 秦恒无奈道:“希望不是好心办坏事。” 万楼“咔嚓咔嚓”连啃几口,没有接话,显然也是觉得这小子极有可能好心办坏事。 秦恒忽然笑道:“前辈,我们约定的三次之约,如今还剩两次。前辈一言九鼎,想来肯定不会出尔反尔。” 万楼嗤笑一声,道:“你小子也不用拿话激我,老夫说过的话,自然算数。你小子还是想想接下来如何应对那褰乐王的出招。小子,你可别忘了,你是到人家的地盘去打他的脸,你要是爽了,那老匹夫的脸往哪儿搁?皇家的脸面往哪儿搁?” “就算我把那老匹夫的脸踩在地上,也换不回十万条大庆儿郎的性命。但仍要踩,必须踩,为十万条铁骨铮铮汉子的沙场马革裹尸,去把那老匹夫的脸踩在土里蹂躏。”秦恒平静的话语中,带着一股子难以掩饰的张狂戾气。 万楼笑了起来,若是能把全天下权势最大的藩王之一的脑袋踩在地上,光想想都觉得暗爽。 ———— 秦恒所乘这艘名为“宁夫”的渡船,航行路线是顺着印江的分支,雨慧江,朝东南而行,长约数百里,最终的目的地是红莲郡。 ———— 与此同时,雨慧江上,一艘造型巨大的楼船往西北而行,距离那艘名为“宁夫”的渡船,大约还有一二十里。 别看这艘楼船体型巨大,可行驶速度速度却一点不慢,给人一种“轻舟已过万重山”的轻快感。 楼船名为“霸九州”。 楼船之上,只设有唯一甲板,剩下的皆是楼层。 偌大的楼船,除了守候各自岗位的明哨暗哨,便是盔甲武士,满楼粗瞧一眼,不下两百余。 能拥有这艘楼船的主人,其身份自然非同一般。 甲板上,一张楠木琉璃桌摆满了各色糕点,围桌而坐的有七人,五男两女。 这七人没有去聊诗词歌赋,也没有聊朝政密闻,而是在聊人,一个人。 “听说那人消失六年,又出现了,诸位可有耳闻?”坐在主位对面油头粉面的公子哥,起了个话头。 剩下几人一阵沉默。 还是在其身旁的一名长相普通的女子先开了口,她言语无忌道:“东波府的消息早都传出了,能让那位老人出城相迎,我看除了他那宝贝外孙,也找不出第二个人。” 此女虽说长相一般,说话声音倒是蛮好听的。 “是那人没错,我有确切消息。”主位上坐着的是一名相貌堂堂,给人感觉极为成熟稳重的青年,他笃定道。 青年摆了摆手,在其身后端着盘子茶壶的美貌侍女,很自觉地上前为公子重新斟满一杯热茶。 青年接着道:“甚至,我还知道他从大庆出发,将要去往何地,有何目的。” “哦,梁兄居然连这等隐秘都知道。我江家虽也得到一些消息,但只是片面,根本就不知道这位曾经一度搅得京师纨绔圈子风声鹤唳的大庆小王爷,时隔六年,南下要做什么。”在青年身旁,那名剑眉星目的男子诧异道。 “那是自然。江傲,你也不看看,你家老太爷不过是个从一品的布政司,而梁少家那可是实打实两辈人积攒下来的千户候,论朝中关系,背后依仗,不得甩你江家几条街。”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说话之人,看似在恭维,可脸上那股子傲气却是没有半点敬意。 “陈勾扬,我梁家那点家底,哪能与有个宰辅姑丈爷做靠山的陈家相提并论,你家胆气多粗……”长相给人稳重之感的梁姓男子,针锋相对道。 “行了,每次来都是这般,我来不是想听这些,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另一名先前只顾喝酒,长相粗犷的男人,不等二人继续争执不休,开口骂道。 二人充满敌意的互看一眼,皆是将目光投向身前的桌面上。 梁风压下心中那丝怒意,接着道:“李公子邀我七家,目的只有一个,杀那人。” 闻听此言,其余六人脸上,有四人皆是难以掩盖的恐慌。 最先开口油头粉面的公子哥,听闻此言后,眼中慌乱更是几乎就要溢出,他哆嗦道:“李公子如何知晓那人行程?再说,若是我们贸然出手,不管成与不成,给家族带来的都是灭顶之灾,非我等能承受得起的。” 其他人脸上亦是有担忧之色,但是都知那李公子身份,若逆他意,下场不会比得罪那位大庆小王爷好到哪里去。 “如何得知,我也不知。但是,李公子说了,此事若成,定保我等与家族无虞,将来还会更上一层楼。只要那大庆小王爷不点出自己的身份,我等找个由头杀之便是。” 顿了一下,梁风目光扫过眼下每个人的脸,嘴角轻轻弯起一个弧度,接着道:“那人所带护卫,都已有确切消息。现在我这霸九州之上有六名化境高手,四十余名二品巅峰高手,五百精甲卫,杀一个没有牙的老虎,亦非难事。” “我同意啦,带兵三年,还没有杀过化境高手,更不知杀一个未来注定世袭大庆王的小王爷,是何种滋味,想想都兴奋。”那名长相粗犷的男人,一脸跃跃欲试。 此时的剩余五人,三人眸光熠熠,心思都写在脸上。未发一语,眉黛如画的女子,始终神色古井无波。另有一人若有所思。 第三十四章 羊皮古卷 “那可是个好东西,可千万要藏好了。” 秦恒走到船舱门口,刚巧看到婴儿肥姑娘偷偷摸摸走到甲板角落,把她以为当时大家都没注意到,喜娇娘临死前赠送与她的东西,拿出来翻来覆去地瞧。 秦恒便童心大起,想着作弄她一番,谁让她老是想着杀自己。 吴彩霞被吓了一跳,好似做贼心虚,慌忙把东西藏在身后,再看那张脸使之憎恶的脸,她语气不善道:“姓秦的,哪有什么东西,你别胡说。” 秦恒依靠在船舱门,指了指她身后,笑眯眯道:“我可是读过许多古籍,典藏。而且,见识过神兵利器无数,这你也是知道的。不如你让我看看,说不定这东西的根底就让我给瞧出来啦。” “真的,你有那么好心。”吴彩霞有些意动。此时的她还没意识到自己已然吐露实底。 秦恒走出船舱,笑意更浓,“那还有假,我这人心善,你一样是知道的,就算知道你想要杀我,我不是一样伸长脖子待宰。” 吴彩霞心中腹诽道:“王八蛋,你那是待宰,有本事姓秦的,你把那几位昆仑奴支开,到时看我杀你手不手软。” 亲眼见识过那所谓昆仑奴的出手,给吴彩霞的震撼是无以复加的,虽然她到现在不知道那几位到底是什么人,什么境界,但是她知道,真要杀她,估计也就是动动手指。 然而,姑娘不知道的是,昆仑奴要杀她,连动手指都不用,光用势便能压死她。 吴彩霞其实也认为让姓秦的看看,比她自己琢磨要来得可靠,因为她毕竟根本就没有接触过这些事物。以前跟着庄狻,做一些摆不上台面的勾当,说白了,她的初心只是想多抢点银子,给她太爷爷治病。当时,手上就只有一把普通匕首。现如今,虽然有一把品相不俗的藏器“无影”,可说到底,还是这王八蛋送的。自己的眼力,依旧是那个与庄狻为伍时,抢夺别人财物,没有见过世面的少女。 “喏,你看。”吴彩霞也不扭捏,直接把东西塞到姓秦的手上。 如此这般,没有按照秦恒的设想走下去,他在心中哀叹一声,女人心,真是难以琢磨。按照他的设想,这姑娘肯定不会把东西给他看,那么他就能再戏耍这姑娘一番。 却不料,还没出招,姑娘把东西就给了。 给了,自然也就看看。 秦恒有些讶异,这东西入手微凉,看上去是一幅羊皮卷缝合的山水文字画,图中所绘乃是一个并不高的山,因为在山的旁边有一个人形石像,这石像比那山还要高,且是三只眼。 秦恒之所以觉得讶异,是因为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刚刚他的视线落在那图案石像之上时,那石像的第三只眼似乎微眨了一下,仿佛瞬间穿透虚妄,直刺他的本心,让秦恒有短暂失神。 再之后,无论他怎么去看,也就是一张山水画,右上角写有密密麻麻古老的文字。 秦恒仔细看了一下,只看懂了两句。 大致意思是:我之一族,避世不出。分支为祸,引动…… 接下来的古语,他就再不认识。 对于古语,还是爷爷以前闲暇时,随便教授几字,秦恒记下,自己又去翻阅古籍,稍有浅识,这才能隐晦读出羊皮卷文字开头几句。 看到秦恒也是一脸迷惑,吴彩霞一把抽回古卷,并调侃道:“下次吹牛之前,先在腹中打份稿,不然一张嘴,风大容易闪掉舌头。” 秦恒有些尴尬,看着姓秦的吃瘪,姑娘在转身后,多日布满寒霜的脸上,露出一抹笑容。 随之,扬长而去。 ———— “宁夫”船舱尾,有一间搁放杂物的货仓,各类杂物几乎将货仓堆满,灰尘积压沉厚,蛛网结丝已经到了见缝插针的地步。 杂物深处,一小块明显人为收拾出来的空地,蹲坐着两人。 一男一女。 中年人,看上去四十岁的样子,面相端正,留有长须,穿着一件打补丁的青色长衫。 女子,约莫十七八岁,长相说不上好看,却给人一种舒服感,一双清澈,且灵气十足的大眼睛,穿着一件还算干净的紫色素衫。 女子蹲坐在中年人对面,提着一只蟑螂腿,提起来,又扔下去,如此往复,那蟑螂都好似被其折腾的晕厥过去。 “爹,我们这样躲躲藏藏,数月一换地,数月又一换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女子语气哀怨道。 “菲芸,当朝天子容不下前朝遗臣,登基三十载,前朝旧臣、遗臣,杀之不计其数,诛九族者,更是比比皆是。爹只想苟延残喘的多活几年,把我心中的庙堂高远,江湖侠义,编撰成一本传世巨著。”中年男人一开口,就有一股子读书人独有的迂腐气。 程菲芸撇撇嘴,眼珠子一转,“爹,要不我们去北边赤域,或者去西地,不管怎么样,我们至少不用每日颠簸,东躲西藏,也不必整日提心吊胆。” “不去。”程明志不假思索道:“我程明志生在这方土地,就算是死,也要死在这里,绝不会离乡背井。” 程菲芸当然知道会是这个答案,但还是忍不住隔几日撺掇一下自己这个迂腐到骨子里的老爹。 ———— 雨慧江上,有独木渔船停靠岸边,船上有一男子头戴斗笠垂钓。 男子身旁有一绝色女子,妖娆身姿,无瑕容貌,是为南地第二美人,韩秋霜。 韩秋霜与男子一样,亦是坐在渔船的小板凳上,将其身姿衬托得愈加婀娜。 她轻轻抿了抿嘴唇,几次欲言又止。 男子声音轻柔道:“直说无妨。” “公子,那梁风七人真能成吗?”韩秋霜得到示意,开口道。 男子摇头道:“可能性不大。” 韩秋霜愕然,“那公子……” “不为他招灾招难,恶心他一下不也蛮有意思,况且,那家伙能张狂的日子不多了,我不得给他个机会。”男子淡然道。 接着,继续道:“若是他再来个一怒之下把那七人全宰了,家中只有独苗子孙的几大家族,还不与他拼命,那他这趟南行不就更加凶险,走得更不顺,我也乐得看戏。” 韩秋霜拢了拢衣袖,艳阳高照,却有些遍体发寒。待在这位心机深沉,身份显赫的公子身边,真是处处如屡薄冰。 “至于事后保他七人及其背后家族,我只是说说而已,怎么能当真。要真让他们鼓捣得杀了那人,那位东陵州的老人,还不杀到京师,也要把我挫骨扬灰。我自然要把自己摘出去,才是正理。你说对不对?”男子笑看向韩秋霜,问道。 韩秋霜木讷点头,毛骨悚然。 男子轻轻甩起鱼竿,有大鱼咬勾,他好似自言自语道:“真想去看看那家伙飞扬跋扈的面孔。” 第三十五章 两船遭遇 月明星稀。 雨慧江的中流地带有些窄,“霸九州”在夜间的前行速度慢了下来。 “老刘,你有没有觉得气氛不对?前半夜我与赵二换岗,在三楼守卫,无意间经过正中的那间客房,看到里面坐着六个人,大半夜不睡觉,吓我一跳。” 说话之人,四下谨慎看了看,这才又小声说道:“其中一位白眉白须的老翁回头瞅了我一眼,顿时让我有种如坠冰窟的感觉。” 楼船一层的廊道上,有一名老卒和两名新入精甲卫没多久的甲士,正负责明岗守卫,两名甲士自己小声絮叨了许久,其中一名看上去有些油滑的青年,又转头向离自己最近的老卒问道。 见此,另一名甲士连忙补充道:“是啊老刘,气氛很不对,有种压迫感。而且我怎么觉得精甲卫此次随行保护那几位权贵公子小姐,并不只有我们这两百余人,好像暗处隐藏的更多,是不是有其他任务,是我们不知道的。你刘哥要是知道,就给我们说说呗。” 老刘,刘关明,四十余岁的中年人,在精甲卫混了快二十年,仍还是个伍长,作战英勇,却不受司长,骠长等人待见,不会做人,始终得不到提拔。 刘关明微微转头瞥了二人一眼,语气生硬道:“我得到的指令是剿杀旧朝叛逆。” “叛逆?”油滑青年疑惑道:“出动如此大阵仗去讨伐叛逆,我们这可是实打实精锐中的精锐,现如今苟活着的前朝余孽,没听说有谁聚拢了一股不容小觑的势力,跟朝廷对着干,难道是要精甲卫利用此举对外起以震慑,所以要施以雷霆一击?” 刘关明终于转头正视这名精甲卫新晋小卒,他道:“分析有理有据,头头是道,可惜依我看,是错的。” 刘关明长呼出一口气,让自己身体站立更加笔直,“正如你所说,没听说有前朝余孽叛乱,那么这精锐武士五百余,杀个二品高手都搓搓有余的阵势,岂能真是要杀些前朝余孽。还有你说的那六人,我可是听闻,是六位化境高手。化境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只要愿意倾尽全力出手,可将我们这五百人杀得片甲不留。还不说这二楼里面有几十位二品高手。” 两名新晋小卒脸上,顿时露出难以置信的惊骇表情。 “这么说,我们的任务并非是刘哥先前所言的剿杀旧朝叛逆。这番说辞不过是掩人耳目。那么,出动这么多高手,岂不是说……”油滑青年最先反应过来,越想越心惊,脸上骇然之色无以复加。 “要这么大阵仗出手,恐怕对方的身份不一般,不知道会不会连累我们这些小人物……”另一名小卒直接点破道。 刘关明知道这二人话中的意思,心中也明白,这次任务恐怕十死无生,但他还是坦然道:“走上战场的那一刻,就料想到有那么一天,只是没有死在战场上,有那么点遗憾。” 这名老卒望着星星点缀的雨慧江,想起家中的贤惠妻子,还有那才十五岁的孩子,喃喃道:“只怕再无相见之日,您们可要好好活着。” 两名新晋精甲卫,面露凄苦,心中满是寒霜。 二人心中大骂:“去他娘的大人物,让我们当炮灰送死,连句明白话都不讲。” ———— “宁夫”之上。 那间摆放杂物的货仓中,程菲芸顺着船舱尾板的一条细缝往外看去,乌云似乎要遮住那轮明月,四周很静,除了船桨的划水声,就连各类鸟兽的声音都没有。 静,很静。 “爹,好像有些不对,很浓的肃杀气,是不是冲我们来的。”程菲芸大眼睛圆瞪,回头惊恐地看着程明志。 程明志洒然一笑,“闺女,这气机之强,杀你爹六个都够了。这天下,也不知何时,化境高手就像大白菜啦,这么不值钱。杀我一个他们口中的前朝余孽,居然要出动这么大阵仗,真是瞧得起我。” “爹,你还笑得出来,趁人还没来,我们赶紧逃吧!”程菲芸慌张催促道。 “没用了,气机已经被锁定了。哟,不对,似乎最终目的不是你爹。”程明志突然面露诧异道。 “不是我们。”程菲芸顿时有些欣喜。 程明志有些自嘲的笑道:“原来,我们不过是饵,人家早就知道我们在船上,以我们为饵,钓船上之人。只怕,这船上有天大来历的人物。闺女,看来今天我们是九死一生之局,就看这两方博弈,谁能胜。若这船上之人胜,你我父女,躲过一劫。若船上之人负,你我下九幽地狱。” 程菲芸忽然将手中攥着的晕厥蟑螂捏爆,愤恨道:“爹,既然如此,我们何不帮这船上之人,赌一把?” 程明志微微摇头,“先看看,也不知那是什么人,万一我们帮了,最后他来个卸磨杀驴,那你我不成了完完全全的傻蛋,伸着脖子让人家宰。” 程菲芸嘿嘿一笑,“爹说的对。” ———— 秦恒站在甲板上,满头青丝随风飘舞,那双即便在黑夜也明亮清澈的桃花眸,目视前方,离此不远的江面上开始闪烁起点点亮光。 秦恒轻轻一笑,“来了”。 不知何时出现在甲板上的万楼,嘿嘿一笑,“小子,这阵仗可不小啊。” 万楼跳到护栏之上,伸长着脖子,看上去很是滑稽,他接着道:“你这脑袋是怎么长得,怎会算到这第一局在这雨慧江上,功夫不行,阴人的本事你可是一流。老夫不得不承认,若我与你相斗,第一次恐怕也会着了道。” “前辈,我该理解为你在夸我,还是在骂我?”秦恒苦笑道。 说话同时,他将一壶从朝君渡带上船的美酒扔出,万楼反手接住,二人相视一笑,一饮而尽。 万楼哈哈大笑道:“你小子可以当作老夫是在夸你,老夫这一生很少有瞧得上眼的后辈,你算一个。” 秦恒好奇道:“那前辈瞧得上眼的后辈有几人?” 万楼掰着手指头算了算,一本正经道:“三十六个吧。” 黑鸦头顶飞过,秦恒一阵无语。 乌云遮月,“宁夫”与“霸九州”即将相遇。 第三十六章 我本撰史官 “宁夫”之上,所有人都听到那句“前船靠岸,缉拿叛逆,违令者杀无赦。”的震慑言语。 几乎所有去往红莲郡的客人都被这声从睡梦中惊醒,当意识到自己不是在做梦,外面动静确实很大,第一反应,皆是跑到渡船甲板上。 掌舵老张着急忙慌将船靠岸。 船刚停,便是“呼呼啦啦”,百余甲士涌了上来。 领头的是名长相粗犷的男子,浓眉大眼,虎背熊腰,正是之前“霸九州”上,商议谋划的七人之一,也是最先表示赞同如此行事的一员。 此人时任京畿九军,天策军中的一名骠长,算是天策军中坚力量的实权人物。再加上其有一个一军统帅的老爹,所以向来行事横行无忌,在京城权贵圈子里也是出了名的。 老张慌忙跑了过来,点头哈腰道:“军爷勒令停船靠岸,不知是小老儿水道拉客,有不按规矩办事的地方,得罪了军爷尚不知,还请军爷明示。” 都说人老成精,这话一点不假,上来先把自己摘出去,我都是按规矩办事,你要抓人可以,可千万不要殃及我这客船。 郑行看都没看老张一眼,目光在甲板上的所有人脸上一一扫过,当其扫视一圈,一无所获,没有见到上船前,梁风给自己描述的那人模样,二话不说,一脚踹在老张肚子上,直接把他踹得一个后空翻,跌落在甲板上,砸出一声闷响。 说起来,这老张应该也是见过些大场面的硬骨头,吃痛居然吭都不吭,依然陪着笑,再次走到那军爷身前。 “船上所有人可都到齐。”郑行盯着老张,颐指气使道。 “回将军,这你得容小老儿一些时间核对。”老张道。 “砰”,又是一脚,郑行狞笑道:“什么将军,这话要是让我爹听见,非把我吊起来,抽的皮开肉绽不可。我对你这只是小惩大戒,要你学会如何说话,你要晓得感恩。” “是是是……”老张继续陪笑。 郑行一个眼神瞪过去,老张立马会意,连忙跑去核对人数。 过了一会儿,老张再度跑回,说道:“回禀军爷,此刻甲板之上缺了三人。” “哦”郑行脸上有了几分笑意,道:“莫不是此三人便是那前朝余孽,躲着不敢出来。” “大人,根据密报,前朝余孽一共五人,有两人依仗功夫偷摸上了这艘船,这两人,船家确不知。”一名甲士上前禀报道。 郑行看向老张,老张一脸惊骇莫名,连连道:“小老儿确实不知。” 似乎是郑行懒得与这小老儿计较,他大手一挥,身后十余名甲士,立刻冲入船舱。 可还没眨眼功夫,数名甲士直接被丢了出来。 一个年轻人的声音从船舱内悠悠传来。 “这招是不是也太拙劣,还以为你们要找个新鲜点的理由,结果……唉,大失所望。” 众人只见一个翩翩俊俏的白衣公子,迈步走出船舱,清风拂过,长发轻舞,圆月映照下,他就仿佛那漫步月下的谪仙人。 在白衣公子身后,跟着一对少年男女,少年明眸皓齿,看上去十分清秀,少女有一张婴儿肥的脸,看上去很灵动。二人表情淡漠,无视在场所有人。 白衣公子走到郑行面前,说了句在众人听来莫名其妙的话。 “你爹是谁?他老人家知不知道你做的事,万一后果是他不能承受的,不晓得将来你族遭遇灭顶之灾时,晓得祸根是因你而起,你猜他们会想什么,是把你扒皮抽筋,还是剁碎了喂狗,又或者……”秦恒轻描淡写道。 郑行后背一阵发寒。 “大人,另两名余孽党羽,已找到藏身之处,此二人藏于船尾货仓中。”一名甲士从船廊折回,禀报道。 郑行惊醒,心却不可抑制的因胆寒而颤抖,眼下甚至不敢正眼瞧这位凶名赫赫的大庆小王爷。 “呵呵呵……我本为荧浩的撰史官,早已借由告病还乡,与荧浩王朝无甚瓜葛已经许多年,还值得诸位如此大费周章的寻找在下,程明志真是倍感荣幸。” 这时,躲在货仓的那对父女,也走了出来。 程明志看向那位白衣公子,笑道:“这位公子,看来这些人醉翁之意不在酒,我不过是他们找的由头罢了。” 秦恒看着这人,先是一愣,而后由衷笑了起来,他道:“《野史札记》,《绿林野史》,程明志。” 程明志有些错愕“公子认识在下?” 秦恒摇头道:“不识,只是先生编撰的这两本书,我至今仍在珍藏,时不时还会拿出来翻一翻。” “那程某要多谢公子赏识,我还以为,我那书已成废品,无人愿意一读。”程明志说话时,眼睛瞥向自己女儿,那意思:“看到没,你老爹我的书也是备受人推崇的,下次不要爹一说要编撰史诗巨著,你就在一旁插科打诨,言语摧残。” 程菲芸白了自己老爹一眼,连带着把那长得好不俊俏的白衣公子也给鄙视了,“马屁精”。 郑行此时觉得自己平时的胆气都落在了“霸九州”上,连句狠话都不敢放。 这时,“霸九州”上,一下子登上“宁夫”六人,皆是一身贵气。 梁风登船,多余话一句不说,直接道:“此船包庇前朝余孽,不必留情,全部打杀。” 此话一出,待到船上之人反应过来,皆是面露惊恐,不知所措的人有,慌忙跳岸逃命的有,躲回船舱的有……整个乱作一团。 “你是何人?”秦恒看向那发号施令之人,问道。 梁风没有说话,目光不经意扫过甲板上还没有完全散去的人群,嘴角一丝笑意一闪而过。 秦恒也不再废话,若今日这些人又因为自己无辜枉死,那他这趟江湖南行,心中将留下一个永远过不去的坎,愧之一字,一旦成就心魔,最难过。 还没等他发话,愿意用掉第二次机会,却不想,万楼已经先一步出手,直接将冲出的甲士,手起刀落,尽皆斩杀。 万楼笑了笑,“还不把压箱底的请出来,不然,老夫的下一刀可能就出现在你们几人的脖颈上。” 说着,万楼还比划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 几人吓得浑身一个哆嗦。 第三十七章 始乱混战 “小姐,若是大人知晓小姐近日所为,恐会雷霆震怒,责罪小姐。”人群中,一名头发花白的老者,向一旁颇有几分姿色的女子说道。 此二人是杜润嘉,邢汤。 杜润嘉笑着摇头,“责罪,不会,爷爷这会儿忙得焦头烂额。广执令陈安,在朝堂上搞风搞雨,欲扶植八皇子登上大宝,想把那个坐了这么多年冷板凳,眼看就要守得云开见月明的太子殿下,给生生挤下去。太子一脉,大文公又岂会坐视不理,纠结了一帮子所谓的股肱之臣,整日吵着要面圣。爷爷这位宰辅兼辅政,面对这一堆破烂事,哪有空理会她这个孙女在外面做了什么。” “小姐,这一帮子权贵今日所为,是否是你从中挑唆?”邢汤心中怕是如此,直言不讳道。 杜润嘉转过头,目光微冷道:“邢老,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小姐,这是引火自焚,这年轻人的身份确认是那人无误。若真是你从中挑唆,现在收手还来得及。若不是小姐所为,我们趁早离的远远的,别淌这趟浑水。” 邢汤小声道:“小姐当年年幼,一些秘闻,大人吩咐禁口,所以并未传入杜家小一辈的耳中。” “六年前,京师闹得沸沸扬扬的冲冠一怒为红颜,那人带着奴仆从大庆跑到京师,将皇长孙揍成猪头。这事根本就没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陛下的轻松一句,孩童打架,无伤大雅。里面还有为人所不知的隐情,皇长孙而今不能人道,便是此人当年所为,到最后也是不了了之,甚至皇室一句问责的话都没有。此人因一女人,就敢对皇长孙如此,能是善茬,得罪他的后果能是杜家所能承担的?”邢汤说到最后,将声音压得很低,生怕被别人听了去。 杜润嘉闻言,神色似乎毫无变化,她淡淡瞥了老者一眼,冷笑道:“邢老,你只是我娘从娘家带过来的家奴,尽管我娘心善,为你提籍,可你也要懂得分清尊卑,别老摆出一副为杜家好的口吻,更别一副长辈看待晚辈的眼神,不是说教就是劝我如何如何。” “有些话,我本不想点破,你怕的无非是,没有杜家这座大山,你当年在江湖上得罪的那些仇家,转眼就会找上门,第二天你就死无全尸。” 杜润嘉说着说着,笑意更冷。 邢汤张嘴想说什么,最后仍是没有说出口,他只是面露苦笑,低声呢喃了一句,“小姐,与五年前怎的就好像换了个人,秉性反差如此之大,难道一个人真的可以在善恶之间任意转换?” “杜润嘉”望着白衣胜雪,一脸云淡风轻的年轻人,心中有句话也没有说出口。 “怪只怪先后顺序不同,没能有幸先结识你,若先认识你,也许我谭琴就不会活得如此可怜。” 扮了五年“杜润嘉”的谭琴,只因当年在橘子湖畔认识了一位姓李的公子,本以为与那长相“妖魅”的公子姻缘天定,哪晓得才是噩梦的开始。 想起那人,“杜润嘉”是打心底的怕,因他善琢人心,好诛心,不杀人,然人死尚不知因。 ———— 五百精甲卫上岸的上岸,涌上船的涌上船。 黑夜中,肃杀之气弥漫。 “宁夫”之上,噤若寒蝉。 “此乃前朝余孽,就地格杀,一个不留。”郑行见到又有精甲卫涌上船,胆气恢复了几分。 “公子,要不然这些甲士就交由我来解决,剩下的那些,就请公子一并收拾了。”程明志向秦恒这边走近了些,嘿嘿一笑道。 虽然程明志尚看不出这年轻人的品行如何,但既然喜欢自己撰写的札记,那便是同道中人,先同舟共济再说。 “先生要解决这五百甲士?”秦恒微微有些诧异,他根本就没有想过这编撰野史札记的先生,会有武艺在身。 程明志只是笑眯眯地看着眼前的年轻人,然后气机一变,气势瞬间释放,甲板之上,乘船的客人,以及上船的甲士,立刻感受到一股无形的压力扑面而来,而那些离得近的甲士,更是感到心神都要崩溃。 忽然,“霸九州”上一股更加强大的气机涌出,直接将程明志所释放出的“势”,给冲散了。 “哈哈哈”,万楼哈哈大笑,身影一动,便出现在百丈高空,他道:“下面打得不痛快,束手束脚,来几个上得了台面的,老夫送你们去见祖宗。” “霸九州”上连出两道残影,刹那之间,出现在万楼身前与身后,与此同时,楼船二层飞出七八名二品巅峰高手,将之团团围住。 秦恒见此,笑着看向万楼,喊道:“前辈,你行不行?” 万楼浑身气势不断攀升,以致周遭林木无风乱舞,雨慧江面波涛暗涌,他张狂大笑道:“小子,今天老夫就让你见识见识,何谓“刀最”万楼。世间刀兵我为最,一刀斩开九天门。” “尔等叛逆,胆敢不伏诛,今日岂能饶你们。”梁风目光冷厉,盯着秦恒,眼底深处疯狂与喜悦交织。 他的话音刚落,那五百甲士便开始前冲,看似一窝蜂,实则极有章法的向那些乘船的客人靠近,包围,伺机而动。 冲在最前面的甲士,更是有意想试探说出那般张狂言语的中年人,是否真有那本事。 程明志衣袖一甩,读书人的那股子豪放傲气,让他展现的淋漓尽致。 只是其回头与秦恒说话,瞬间破功。 “公子,我是用拳头的。” 程明志在说出这话时,面色微变,因为他看到那白衣年轻人身侧开始浮现黑影,而且一出就是四个。 程明志心惊不已,他已经感受到,这几人的修为,无一人在他之下。自己可是化境,而这年轻人身边隐藏有四名化境高手,自己居然半点没有察觉到。即便对方化境修为高于自己,但也应该有气机涟漪波动,可双方接触这么久,自己真的半点异样都未觉。 此时此刻,也容不得程明志多想。 靠前的甲士,见中年人失神,顿觉机不可失,想也不想,战刀便往其脖颈砍去。刀刃距离脖颈只差一寸,甲士脸上已经开始浮现出畅快的笑意,他已然想到自己立下如此军功,将军的赏赐,以后的晋升之路,都将势不可挡。 然而,下一刻,他的身体倒飞,直接装在身后几名甲士身上,胸口凹陷,全身筋骨碎裂,死的不能再死。 这名甲士在死前,脑海中突然想起儿时父亲对自己说的话。 “将来的一抔黄土,爹希望是黑发人送白发人。” 第三十八章 一刀断星河 “霸九州”上,一下子飞出三十余名二品巅峰高手。 全身黑衣包裹,头戴斗篷的昆仑奴中,有一人向前跨出一步。仅是这一步,便至飞在最前的二品高手身前,还没等这名成名已久的高手反应过来,瞬间炸成血雾。 其后目睹此幕的二品高手,飞掠的动作一滞,尽皆惊惧又狐疑,不敢上前。 这些人身后,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 “若杀此人,化境秘籍任取,顶阶藏器三把,家人无虞。若退后怯战,死,家人亦是死。” 一名白眉白须,看上去仙风道骨的老翁,飘落至这些二品高手身后,没有要上前的意思。 他的话,让人胆寒。 闻听此言,这些人,有的面露疯狂,有的绝望,有的似乎下定决心,但求一死。然,不管如何,只能拼死杀了这名看不见容貌的黑衣人。 三十余命化境高手尽皆使出压箱底的本事,要杀此人。 昆仑奴的身影好似只是在这些人中穿行,当其经过一人,便有一人炸成血雾。 “宁夫”之上。 秦恒回头看向瑟瑟发抖的人群,目光最终落在一名女子身上,道:“我的行踪是你泄露出去?因为那场水下畅游,让你这千金之躯觉得失了颜面?又或者你通风报信给策划杀我之人,有意为之,还是本就得到授意?还是说,最初的目的就是我?你与你背后之人,算计谋划,只为万全,将自己摘出去,让我拿不住把柄?” 杜润嘉心中翻起惊涛骇浪,面上却是一脸茫然,她道:“公子是在与小女子说话吗?小女子怎么听不懂公子的意思?” 秦恒呵呵一笑,向人群走去,人群自动分出一条小道让其经过。 秦恒看着杜润嘉,笑容灿烂,“在你看来天衣无缝的谋划,将自己摘得一干二净,可在我看来却是漏洞百出。” 他指着雨慧江,对女子道:“你捡了大便宜了,再游一次雨慧江,换回一条命,多值。” “砰”,杜润嘉被秦恒一脚踹入水中。 站立一旁的邢汤,从始至终一句话不敢说,更遑论阻止,有实力做到,他也不敢做。 因为两个字,惜命。 秦恒转头看着这个极为识趣的二品高手,笑容依旧,淡淡道:“你选。” 邢汤二话不说,“噗嗵”跳入江水中。 秦恒转身,不再去看这二人。 他的目光落在空中的战场。 短短功夫,那三十余名二品巅峰高手,已被昆仑奴杀了快十人,下场皆是炸成血雾。 剩余二十几人,看到这几人下场如此凄惨,哪还惦记什么诱惑,威胁之类的。皆都在那黑衣人远处游走,不敢上前。即便如此,还是时不时有人化作血雾。 几息后,当昆仑奴的身影正缓缓移动,忽然在其头顶上方,一个人影凭空出现,凌空一掌,打向黑衣人天灵盖。另一只手,握着一杆黑色长戟,角度刁钻,刺向其胸口。 这人的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并且攻其不备,俨然是打着即便一击不得手,二击也要他命的想法。 “这人的袭杀手段好高明,隐匿身法与昆仑奴都能相提并论了。”秦恒盯着那人,心中想道。 空中,袭杀之人显然小看了昆仑奴,他明明看到自己一掌打中了黑衣人的天灵盖,一戟刺中对方胸口。再一眨眼,那刺中的不过是对方的残影,人早已躲开。 袭杀失败。 先后出现的这两人,皆是化境高手,而后又有两名化境落在昆仑奴的这处战场。 这一下,就是四人对一人。 不等秦恒发话,在其身旁的三名昆仑奴,有两人身影一闪,落在空中的另一名昆仑奴身侧,一左一右。 三对四。 三人分,四人合。 眨眼功夫,双方交手不下百余回合,又重新落回原地。 这一切就好像从没有发生一般,七人的一番交手,若不是眼力极深,或功力高深之人,恐怕连点皮毛都看不到。 ———— 万楼气势酝酿到了极点,还是没有出手,他望着“宁夫”之上的年轻人,朗声道:“小子,看好了,能学到几成,就看你的本事,老夫送的这一招,为还你的那句,人间自是有痴人,老夫喜欢。” 话音落,万楼身后所背冠刀出鞘,轻轻落在其手中。 就见少年无其他多余的动作,只是简简单单朝两名化境劈去,朴实无华的一刀。 只是,当那刀劈砍而下,刹那之间,星光黯淡,九天之上,星河仿佛被一瞬间斩断成两截。 地上,雨慧江断。 而再看那两名化境高手,尽皆被一刀从中间齐整斩开,血未流,人已死。 从始至终,这两名江湖一流高手,连出手的机会都没有。 万楼哈哈大笑,看向秦恒,“小子,如何,老夫这一招,同样取名刀最,世间刀,入我手,便为最。” 秦恒目光炯炯,想起了前辈之前的那句,“一刀斩开九天门”。 没有受到波及的八名二品巅峰高手,此刻吓得肝胆俱裂。一刀,仅是一刀,两名在他们眼中高不可攀的化境高手,死了,就在他们眼前,一眨眼的功夫。 ———— 同样在关注战场的七名权贵子弟,此刻亦是各怀心思。 先前的那点还没过来时的美好憧憬,如今都已烟消云散。以他们几人各自家族的势力,顶多也就请得起一两名化境高手为家族供奉。这他娘的还怎么打,还没等到大战正酣,两个在他们眼中已是无敌的存在,就这么死了。 有人心中已经在打退堂鼓了。 有人目光闪烁,不知在想些什么。 那名眉黛如画的女子,仍是神色平静,古井无波,始终让人看不透心中想法。 梁风看向一旁目光闪烁的江傲,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去放那人出来,就说我代公子答应他的条件。” 江傲一听“放那人”,神色瞬变,声音都有些颤抖,道:“梁少,放那人,会不会太冒险了,如今我们并不是没有一拼之力。” “一拼之力,不放那人,我们只有死。”梁风抬头看了看空中,又收回目光,看向不远处的白衣年轻人,语气中既有不甘,又笃定。 第三十九章 姓秦,叫王八蛋 程明志的拳头已经打得精甲卫节节败退,然而这些人也真不愧是经历过沙场喋血的悍卒,悍不畏死。 一刀断星河,一刀断江。 天地一幕,这位前朝撰史官尽收眼底。 他又一拳轰杀两人,蓦然大笑道:“我想起来,终于想起来了,“刀最”万楼,二十一年前,走出西地的刀最前辈。” “我辈胸中有万壑,唯有刀最留其名。女儿,这场架打得不亏。” 程明志回头望着自己女儿,眼中迸射出无法抑制的兴奋,拳意一凝再凝,汇流成罡,俨有破境之象。 他的拳越打越快,不断有甲士落水,哀嚎、闷响不断,一盏茶的功夫,“宁夫”之上的精甲卫就被打死打残了七七八八。 空中战场。 万楼忽得目光一凝,紧接着,他的身影仿佛在空中移行换影般,一闪一逝,向着楼船“霸九州”俯冲。 “霸九州”中,一个阴恻恻的声音传出。 “万楼,一别经年,没想到还有见面之日。” 那声音自顾又说出第二句话。 “终于拿掉这锁骨镇魂钉,困了老子二十几年,不杀人的滋味真他娘的难受。” “轰”的一声巨响,“霸九州”的楼船三层瞬间炸成齑粉,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头,冲天而起。 老头留着两撇七八寸长的白须,脸骨凹陷,相貌丑陋,矮小的身形刹那悬停于万楼不远处。 他嘿嘿一笑,“万楼,没想到我们师兄弟二人,居然会以如此方式重逢。当年一别,师兄可是挂念得紧。” 万楼看着对面之人,声音冷淡道:“戴嵋,当年你为一本宗门秘籍弑师,已被师傅逐出师门,你我之间,早已无师兄弟情谊。” 戴嵋双手捋了捋两撇胡子,宛若闲谈道:“当年那老家伙也真是的,明知我惦记那门术法,百般哀求,他就是不肯传于我。我可是大师兄,将来要继承他衣钵的,他倒好,嘴上答应,却是迟迟不给,甚至言语搪塞于我。最后好了,弄得反目,师徒情断。” “戴嵋,师傅当年最疼你,也最青睐你,你天资聪慧,师傅早已打定主意将掌门之位传于你,是你不愿意等,夺秘籍,弑师。”万楼反驳道。 “等,我为何要等,反正将来也是我的,早拿晚拿有何区别?”戴嵋不以为意道。 ———— “少主” “宁夫”之上,守在秦恒身侧的昆仑奴轻声喊道。 秦恒看着这个应该是昆五的昆仑奴,笑道:“武力有多高,连你都要如此谨慎对待。” “在场之人,单挑无敌。”昆五看着白须老头,解释道:“比之万楼强的不是一星半点,万楼的强在于心中刀意,需要有刀之配合。那人之强,除了器外,法、术、气、势都已攀至顶点,只怕与神窍境,也只是缺少一个契机。” “二者相差如此之大。”秦恒惊讶道,本以为此番算计不会出什么纰漏,没曾想,对方这么下血本。 “若再给万楼数月时间,等到他把那柄“开天”彻底炼化,应该也能与此人打成平手。再就是,万楼愿意无限耗损修为,拼死一战,即便岁月积淀不够,也能以死换死,同归于尽。” 这一刻,平时惜字如金的昆仑奴,话特别多。 秦恒轻轻摇头,不置一词。 “我四奴不惜一死,定能留下此人。”昆五自信道。 “没到那一步。”秦恒抬头望着夜空,平静道:“你说要是现在下雨该多好,就不用劳烦几位藏在暗处的无梦大雪楼的阁老出手,他们出手一次,外公的代价肯定很大。” 这句话,就说的很守财奴,不想外公破费。 昆仑奴“望”着年轻人的俊秀脸庞,声音依旧沙哑,警告道:“少主莫要在亲身涉险,观海城外已是侥幸,老主人夺天地造化,窃天道福泽少主,有违天理。若肆意泄漏气机,恐会掩盖不住,被那些人盯上。” “是啊,侥幸。”秦恒叹道。 当日观海城外杀局,若是雨势骤停,结局就要反过来,自己身首异处。那场大战中,有一点,尹黮隍猜测的不错,他的神窍境修为的确不能持久。 雨天可入,雨停尽散。 秦恒洒然一笑,驱散脑中不合时宜的想法,道:“三位阁老就在附近,合你们五人之力,能否一战击杀此人。” “少主,恐怕没有那么简单,不说我五人合力也杀不了此人,即便能杀,万楼也不会与我等几人合作。”昆仑奴道。 秦恒面露疑惑,等待下文。 “少主有所不知,二十年前的江湖,此人的骄傲,人所共知。”昆仑奴抬头“望”着空中二人,解释道。 秦恒同样抬头看着空中二人,昆仑奴的意思他明白。因而,他没说,没劝,没阻。 空中两人,要分生死,也要分高下。 ———— “梁少,戴老有句话让我代传。”江傲走到梁风身侧,小声道。 这时的梁风与平时相貌堂堂,谦谦君子的模样有些背道而驰,面部表情趋于扭曲,在亢奋、恐惧与木讷中转换。 此刻的他,便是一脸木讷,听到声音,只是下意识转头。 江傲道:“若是事后,他发现你胆敢忽悠他,将会让你一尝生不如死的滋味,那锁骨镇魂钉的滋味用在普通人身上,可是百般销魂。” 梁风瞬间惊醒,百般滋味在心头。 他一观场中,不知何时,那年轻人身旁又出现了三名气势雄浑的老者。眼下局面,显然已不往他所预料的态势发展。殊死一搏,胜算也渺茫。 这一刻,梁风才知晓,自己不过是两方博弈,无足轻重的一颗棋子,随时可弃的那种。 ———— 程菲芸本来无比担心,但当她见识到那年轻人身旁之人的武力竟然都是高深化境,立刻就有了闲情逸致四下张望。 她本来就是这种跳脱的性子,不是开心的事,不是开心的心情,来的也快,去的也快。 她猫着腰走到那在她看来是白衣公子侍女的婴儿肥姑娘身边,毫无眼力见儿地问道:“这位姑娘,你家公子叫什么?” 绷着脸的婴儿肥姑娘,头都没转,冷声道:“姓秦,叫王八蛋。” 第四十章 谁主沉浮 南阙京师,那座排名天下第二,却从不以第二自居的白罱城,皇宫大内,祭天台上。 有个风烛残年,行将就木的老人,在另一名精神矍铄的老人搀扶下,缓缓登阶。 行将就木的老人穿了一身明晃晃的大黄袍子,上绣赤金五爪金龙。老人步履维艰,一步三喘,面如枯槁,显然是病入膏肓。 老人没有再继续往祭天台上走,而是直接坐在台阶上,他笑道:“李旻,想当年朕而立之年登基为帝,一样是登祭天台,那时走得叫一个意气风发,踌躇满志。现如今,枯木再难逢春,走一步都觉得累。一晃这么多年过去,都忘了坐在那个位置上多少年了。” “哥,到了明年春,整三十一年。” 精神矍铄的老人,一如年少时,面对天下至尊,喊得是“哥”。 “三十一年了,已经三十一年了。当年胸有万丈锦绣,想要一统这天下万万里河山。踌躇了一辈子,最后反倒弄得南阙疆土都要四分五裂。李旻,你说,我是不是对不起先皇。”老人,也就是南阙王朝皇帝,他回头望着祭天台余下的几十石阶,感慨道。 “哥,我只知道,天下皆传哥乃图治明君,天下四分五裂,非是哥之过,只怪那些人不思感恩,怀有叛逆谋反之心。”李旻淡淡道。 “好一个不思感恩。”老皇喃喃道。 然后,老皇笑了起来,“这天下也就只有你能见到我这般模样,听见我说几句心里话,敢与我如此说话。” 老皇将“朕”改成了“我”。 “哥,当年我母妃受人迫害,整个皇宫大院,只有你愿意给我口吃食,也唯有你愿意陪我说话。这天下,我李旻只认这个理。”李旻道。 老皇似是无奈而笑,他满布岁月感的目光,落在皇宫最高的那栋楼上,宣武殿。他道:“光宇那孩子是不是跑去胡闹了。” 李旻有了一丝笑意,道:“那臭小子以为我不知道他心里那点事,随他去吧,若真把秦山河费尽心机养护的孙子给弄死,我倒乐见其成。” 他接着道:“世人都当我皇室怕了那只万人敌的“老虎”,其实真相如何,又岂是那些庸人所能知晓的。这些年也快把他消磨殆尽,当年战场上的一饭之恩,换来他十万炎庆军埋骨边陲小镇,很值。” “终归是让赤域蛮夷占了大便宜。”老皇道:“也怪这只不安分的老虎,一心想着让他儿子当皇帝,不然李秦两家结为姻亲,不失为一曲美谈佳话。” “所以,他秦森笃定我不敢杀他儿子,担心东陵的那位老人兵临我京畿九门。我就偏杀给他看,死一个将来的大庆王,这只猖狂的无牙老虎,将会变成一只死虎。”李旻狞笑道。 老皇望着黑暗的夜空,轻声呢喃道:“这位置可以给别人坐,但只能姓李。” 老皇,李旻,二者好似鸡同鸭讲。 接下来,两位老人一阵沉默,皆静静望着夜空。 “李旻,我死了之后,请出那人杀了那条老阉狗,他的野心已经膨胀到连我都无法预测的地步。钦天监推算,他已入神窍,有谋逆之心,想争帝位。他掌四厂,铁板一块,不容小觑。” “以天巡事后在观海城侦察到的蛛丝马迹来看,极有可能就是这老阉狗挑起事端,想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老皇淡淡叙述,似乎在说一些无足轻重的小事。 “嗯,知道了,哥。”李旻答应道。 “将来,这皇位你要想坐就你坐,你要不想坐,就挑一个顺眼的给他坐,只要这皇宫大院还在我李家手里,天下还姓李就可。”老皇接着道。 李旻只是点了点头。 老皇再次回头看向祭天台顶,充满不甘道:“若能再活他个五十年,活他个长生,该多好。” “是啊,该多好。”李旻附和道。 老皇站起,李旻跟着站起,两个天下权势巅峰,在歇脚之后,再度向上走去。 宫墙,长廊,瓦顶,假山……各个暗处,黑影移动,不下千人。 ———— 大庆州。 莲花山。 一个一身灰布麻衣,脸庞黝黑,棱角分明,身子并不高大的中年人,在那座刻有“大庆王妃之墓”的孤坟四周,清理杂草。 他的动作很慢,很细致,完全不像一个征战沙场多年的骁将武夫。 这里已经是他今天清理杂草的第二座坟,第一座在虎丘城外十里的清风岗上,一个老人的孤坟。 他一边拔草攥在另一只手中,一边自言自语道:“白羽,看来要不了多久,这里就会添一座新坟,到时你就不孤单啦。白羽,你说你当年是怎么看上我这个只会沙场杀人的莽夫……” 说着说着,中年人笑了起来,“白羽,你问儿子啊,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秦森大老粗一个,说不出那些漂亮话,就是一个字,好,什么都好,对他爷爷好,对他这个爹好,对外公好,对……” 良久之后,中年人站起身,慢步走入莲花亭。 “昆一”他轻声唤道。 站在莲花亭中,中年人气息一变,刹那之间回到那个掌握生杀大权,统率万军的大庆王。 昆一蓦然现身,喊道:“主公有何吩咐?” 秦森看向南方,说道:“将另外十四奴都带上,去一趟白罱城,将恒儿完整带回来。” “主公万万不可,主公若是不放心少主安全,尽可再遣几奴过去,这天下间,能扛八奴联手的,除了神窍境的老妖怪,绝不会超过三人。”昆一道。 “去,全都去。”秦森以不容置疑的口吻道。 不等昆一回话,他又道:“经过东波府,找到恒儿外公,就说我说,南边有人要撕破脸,欲鱼死网破,恒儿生死为大。” “是,主公。” 昆一应是后,身影虚淡,就要离去。 这一刻,这位不过三品境的沙场莽夫,气势陡然冲霄,他道:“我要他李旻,不出个几万兵甲,休想动我儿一根汗毛。” 紧接着,只听见昆一沙哑的声音在空气中回荡。 “昆仑十八奴在,少主在。昆仑十八奴亡,少主亡。” 第四十一章 黑刀与白剑 “宁夫”之上,百丈高空。 戴嵋看着下方,没有看出根脚的三老,言语挑衅道:“师弟莫不是要依仗人多,与我这个师兄分个生死。” “很多年前,我想要一个波澜壮阔的江湖;二十年前,我希望江湖不要是一潭死水;现在,我想看到的江湖,是少一些你这样的人,多一些有意思的人和事。”万楼缓缓道:“师傅临死前有句话说的很对,他老人家说,像戴嵋这种人是死不悔改,不如就真让他死了。当时的我,还觉得师傅太早盖棺定论,如今才知道,是他老人家看得通透。” “师弟,你我兄弟叙旧,你能不能不要在我耳边提那个老家伙,本来不错的心情,都让你搅得糟糕至极。”戴嵋掏了掏耳朵,一脸不耐道。 万楼背后黝黑短刀无声颤鸣,瞬息之间,他的身影掠至更高处,他朗声道:“那便手底下见真章。” 戴嵋猖狂大笑,骨颊凹陷的脸变得愈加丑陋,“师弟,这么多年你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还在修老家伙说的什么刀意。若真那么厉害,老家伙当年也不会差点死在我手里。” 夜空之中,无任何前兆,两个身影刹那之间交替而过。 万楼屹立雨慧江旁的高山之巅,他的少年身影变作一个须发皆白,仿若高山傲立的巍峨身影,他平静凝视戴嵋,道:“养了这么几十年的刀意,用在你身上,真觉得不值,我还以为,将来出这一刀时,斩杀的便是神窍。” 老者话音落,一把攥住那柄“开天”,四面八方的气机瞬时被其牵引周遭,只见白须白发张狂乱舞,那柄“开天”由光芒黯淡,变为霞光万丈,映照的黑夜宛若白昼,形成一道通天光柱,他将开天缓缓举起,却并未落下,刀的意仍在凝聚,刀身四周,金紫电芒环绕。 须发皆白的老者声音悠悠:“都言我辈修行,入神窍,觅长生,羡慕不知存在与否的仙人。可我万楼修行偏偏不为那狗屁的长生,只为在江湖遇到有意思的人或事,心中有不平,便能尽情一刀,斩之。” 四面八方聚拢的刀意,已经引得下方精甲卫手中战刀脱手,尽皆飞入空中,围绕万楼旋转不停。 戴嵋瞳孔骤然一缩,盯着万楼手中刀汇聚而出的纯正刀意,意冲云霄的震撼一幕,心下心悸莫名。 戴嵋心思急转,言语激将道:“万楼,难道你真不惜一死,也要耗尽养蓄多年的刀意,只为杀师兄我。若是如此,你与师兄当年弑师,有何分别?” 万楼刀意蓄存不减,金紫电蛇围绕霞光巨柱,愈加骇人,对于戴嵋的诛心言语,充耳不闻。 刀将落。 戴嵋七八寸长的两撇白须犹如笔走龙蛇,忽的延伸出去,好似可无限增长,在其身畔画符缠绕。他的战意瞬间攀至顶点,乱糟糟的头发中,窜出一根剑形发簪,落入其手,刹那之间,发簪化为一柄细长白剑。 白剑出鞘,戴嵋随意一挥,远处矮山便被白剑所散发的冷冽剑气削去半个山头。 随之,那白剑悬停于戴嵋身前,剑身嗡鸣,旋转不停。白剑旋转中,不断有白芒裹挟紫霞缠绕其身,剑意无穷,似要一剑穿江裂海。 黑刀,白剑,一短,一长,两者隐有一争高低,争锋相对之意。 大战一触即发,两人心中皆明了,剑起刀落之时,便分生死。 却在这一刻,“宁夫”之上,昆仑奴带着秦恒拔地而起,落在须发皆白万楼的不远处。 秦恒与昆仑奴,万楼,戴嵋,三者瞬间互为犄角之势。 秦恒没有去看那面貌丑陋,一身剑意却势不可挡的戴嵋,只是看着老年万楼,眼眸深邃,不紧不慢道出一问。 “前辈,晚辈知道此时我不该阻拦,但大丈夫死则死矣,前辈所为,俨不能语值与不值,然而这世间道理有些浮于表面,有些则在人心,在晚辈看来这纯粹二字最难得,您今天若是身死道消,那就是不值。前辈以为呢?” 闻听此言,蓄势存意的老年万楼,一阵心神恍惚。 几息之后,只见一身刀意凝聚成实质的万楼,瞬间散尽周遭“势”与“意”,他哈哈大笑,身形恢复“少年”万楼。 “小子,好一个道理在人心,纯粹最难得。讲起道理来一套一套的,老夫听了。” 与此同时,三位无梦大雪楼阁老瞬间将戴嵋围住。 戴嵋讥讽道:“师弟,最终还是要仗着人多欺负师兄我,这些年我本以为,你万楼还是那一根筋的臭脾气,不知变通。现在看来,是你活出了境界,越活越回去,哈哈哈哈哈……” 说着说着,戴嵋大笑起来。 万楼看向戴嵋,对于他耻笑的内中含义,不以为意,道:“戴嵋,不必强撑,想逃就逃吧。” 话落,戴嵋也围了上去。 四对一,因昆仑奴还要分神护着秦恒,所以空中的局面是四名化境巅峰,对一名半步神窍。 局势优劣,显而易见,这个半步,始终不是神窍,太多人入化境巅峰,遇不到那一线契机。 戴嵋果然没有让他们失望,片刻都未停留,身影一闪,遁出数百丈开外。 然后他站定空中,对那座山头喊道:“万楼,如此作为,不怕刀意有瑕?” 万楼笑道:“戴嵋,不知道刚才是谁心中有惧,露出破绽?若分生死,你觉得现在还有命说话?” 戴嵋目光微动,嘿嘿一笑,也无言语放下,飘然远去。 万楼看向秦恒,说道:“他没说话才是怒到极点,你小子小心了,只怕在他心里,你才是排在首位的必杀之人。” 秦恒一笑置之,心道:“终不是神窍。” ———— “宁夫”之上,复归平静。 程明志打死五百名精甲卫,累瘫在甲板上,大口喘气。 船家老张将之前对待郑行的那张谄媚脸,又转向讨好秦恒。 秦恒一笑置之,没有与他们这些讨生活的人计较。 大局已定,船上客人尽皆躲回船舱,不敢露面。他们这些人是走也不敢走,逃又没胆,又惊又怕,坐立不安。 甲板上。 程菲芸眼睛骨碌碌一转,指向那权贵子弟七人,问道:“这些人怎么办?” 秦恒不假思索道:“杀了那领头两人,其余人放了。” 第四十二章 烟雨任凭生 “你这是放虎归山。”程菲芸大眼珠一瞪,激动道。 秦恒揶揄道:“放虎归山,莫说他们不是虎,便是虎,也是病虎,能奈我何?” 这话将姑娘呛得面红耳赤,先前在他眼中蛮讨人喜的公子,现在在看,越看越讨人厌。 站在程菲芸后的婴儿肥姑娘,低声冷笑,心道:“姓秦的王八蛋做事阴险着呢。姑娘,你可不要被他那张面皮给骗了。” 程明志缓过劲来,不知从哪儿摸出一壶酒,“咕嘟咕嘟”猛灌了两口,笑着说道:“闺女,你还嫩着呢。这位公子算计可深的很。杀两人,留五人,这是诛心局。你想一想,这些权贵子弟,家里哪个没有朝中地位显赫的官宦老子,权势不低?” 又灌了一口酒,他接着道:“杀两人,这两人背后的家族如何想?另五人安然无恙回去,他们会如何认为?当然,表面上肯定会和和气气,一致将矛头对准罪魁祸首。” 程明志也不遮遮掩掩,直接指着秦恒,意思就是,这罪魁祸首就是他,道:“可暗地里,难免会想着这里面是否有什么猫腻,不然得罪死之人,为何会放过他五人,会否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交易,秘密。人心最难缝补,嫌隙一旦存在,这条裂缝只会越来越大,也就将成为矛头与隔阂的开端。最终这几家,说不定就会发展成狗咬狗,窝里斗的局面。” “那被杀两人背后家族不就要与他不死不休。”程菲芸还是没有绕过那个弯。 程明志笑着对女儿解释道:“他们与这位公子本来就不死不休,你想他会在意这些无关痛痒的恨。” 程菲芸终于想明白其中关节,当她再看向那白衣公子笑眯眯看着自己时,浑身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退后至甲板一角的七人,将对方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有人面如死灰,有人心中暗喜,有人面无表情,有人古井不波,有人若有所思,有人趋于崩溃。 当那戴嵋逃走,梁风就知道自己已然成为弃子,今日必死无疑。他在心里不仅将那位平时见到只差要认爷爷的江湖高人,骂得狗血喷头,还将那位李公子,从头骂到脚,犹不解恨。 此刻,梁风惨然一笑,不知为何,对这位白衣公子居然没什么恨意,他自嘲道:“到头来棋子才知是棋子,觉悟太晚。” 郑行闻听对方言语,瞬间慌了心神,恐惧袭遍全身。作为天策军骠长的他,非但没有像那些沙场血战,慷慨赴死的将士一般,坦然面对生死,反而极没有骨气的“噗通”跪倒在地,大喊道:“小王爷,你不能杀我,不能杀我,我爹乃是京畿九门中,手握一军的统帅郑东阳,你饶了我,我保证不将今日之事……” 他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这话,本来笑眯眯的秦恒,瞬间笑容收敛,他一把拾起地上的遗留战刀,目光冰冷地看着郑行,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都说老子英雄儿好汉,看来也不全是,这里面唯一将门子嗣的你,反而最让我瞧不起,因为丢的不仅仅是你自己那张脸。” 秦恒手起刀落,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滚落至另六名权贵子弟脚下。 无人敢出声,生死面前,还是那句老话。 “死道友不死贫道。” 梁风死在吴彩霞手中,这是秦恒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事。 婴儿肥姑娘把这些人当作灭她吴家满门之人,下手半点不迟疑。只是显然姑娘是第一次杀人,当血溅在脸上,身上,她看到那个瞪大眼睛滚落的脑袋,双眼之中的惧意根本掩饰不住,她握刀的手抑制不住地颤抖,最后甚至连身体都开始轻微抖动。 剩余权贵子弟离开时,眉黛如画的女子忽然返身走向秦恒,声如天籁道:“公子,家父孟灏,让我代他向公子问好。” 秦恒看着身材高挑,长相恬静,眉黛如画的女子,只是微微点头,并未多说什么。 这名字叫作孟潋姗的女子,父亲是常武侯孟灏,其家族与秦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此时,孟潋姗当着这几位权贵子弟的面,隐晦表达的含义,耐人寻味,但却绝非明智之举。至少,秦恒是如此认为。 见到秦恒点头,孟潋姗嫣然一笑,就此离去。 “宁夫”再度向红莲郡前行,原处江面只余一艘豪华不见,破烂残骸的“霸九州”,空无一人。 “宁夫”尾,掉着一对主仆,黑夜中奋力游行。 ———— 渡船驶入红莲郡境内,江上行船立刻多了起来,有些雕栏舫船中更是频频出现才子佳人。两岸之上具是酒楼、客栈与烟花坊,杨柳依依,行人如织,美不胜收。 “先生,莫非你的江湖札记,便是如此撰写的?” 秦恒倚靠在护栏上,望向这位正不遗余力,见缝插针向万楼询问江湖事的前朝撰史官程明志,笑容古怪道。 程明志在与这名身份显然不一般的白衣公子混的熟络之后,就向其表明自己此行的目的,游历江湖,看看世间百态,撰写出一本关于庙堂,江湖的传世巨著。 程明志歪着脑袋看向秦恒,道:“公子可知,你珍藏的那些札记,有些秘闻,并非事实,而是我杜撰的。” 秦恒猛然瞪大眼睛,差点要骂娘了。亏他还拿那些东西如珍如宝,根本原因就是以为书上所写,便是事实。 不等秦恒回话,程明志又接着道:“当年化境十魁中,我其实最欣赏刀无垢,薛北闳。对于他的事迹,我在书中描写甚多。但其实,大多都是我之听闻,然后根据自己臆想,杜撰出来的。什么刀心无垢,不沾风月。刀心蒙尘……其实全都是瞎话。” 秦恒摸出两本书,作势要甩到他脸上。 程明志正色道:“所以,我这次游历江湖,握笔写书只会是真人真事。” 他站起身,望着清澈江水,这个曾为前朝撰史官的读书人,忽然豪情万丈道:“我要我的笔下不仅是波谲云诡的庙堂风云,一样有波澜壮阔的天下锦绣,更要有烟雨任凭生的江湖高歌。” 秦恒举起的手,轻轻放下,望着这个并不伟岸的身影,他笑的异常清澈。 第四十三章 江湖遇一人 橘子湖畔,有个可谓人间绝色的女子,女扮男装坐在景翎道的石凳上,女子身材高大,不似南地女子的娇小玲珑,俨然是一副九头身。 男装扮相的她,看上去二十出头的年岁,一袭青衫背剑,腰系玉带,不施粉黛也如朝霞映雪的脸,一颦一个动作,给人干净俐落之感。 如此翩翩公子模样,惹得经过此处的大家闺秀,频频侧目。 此刻的“他”,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从眼前经过的佳人脚步轻移的幅度,以及娉婷袅娜的身姿。一旁石凳上放着一摞宣纸,上面画着的具是女子走路的姿势。 过了好一会儿,女子自顾笑了起来,笑容给人一种很干净,犹如莲花盛开的感觉,她道:“果然我还是学不来小家碧玉的莲步轻移。” 随后,她便将目光移往别处。 此时已近傍晚,秋意微凉,橘子湖畔行人如织,大多是些才子佳人,江湖游侠儿。 这些人之所以会对此地趋之若鹜,乃是因为橘子湖畔流传着许多才子抱得美人归,矢志不渝的爱情故事,吸引了茫茫多的才子佳人频频踏足。 而江湖游侠儿的到来,就极具传奇色彩。江湖传闻,化境十魁排名第九、第十的双印夫妇,出身于橘子湖边的普通人家。二人之所以有今日的成就,那是因为常年饮用湖中水,机缘巧合遇到藏匿水中的世外高人,授以机宜,才在武学之路上一路势如破竹,成就化境巅峰修为,入十魁之列。 于是,这里就成了风水宝地,一年四季都有江湖人士到这里饮湖水,觅机缘,撞大运。 女子沿着景翎道往北,漫无目的地走走看看。 她一动,就有三人跟在身后,相隔始终是八丈之距。 三人中,走在中间的是一个壮如铁塔,络腮胡子的中年汉子,长相威严,一眼望去,就给人十足的精神压迫感。中年汉子上身穿一件黑色镶红边的薄马褂,下身灰色宽松棉麻裤。即便如此,这身宽松至极的衣装,也让他浑身肌肉给撑的鼓鼓囊囊,爆炸性十足。 汉子犹豫良久,才下定决心,然后快步跟上女子。 络腮胡子一靠近女子,立马恭敬低头,喊道:“萨主。” 女扮男装的“他”,“嗯”了一声,给人感觉平易近人。 络腮胡子的汉子头埋得更低,心中思量再三,字斟句酌道:“萨主,您出来近六个月,族中古曼,杨岐两氏已经蠢蠢欲动,贳鲲传来消息,前些日子,古、杨两氏散出消息,说是萨主外出游历,遭遇意外,乌布十三族岌岌可危,煽动族人另立新萨。近日更甚,两族频频搅动几族发生摩擦,转而上升为内乱厮杀的混乱局面,伤亡不下千人。” 女子回头看着汉子,“你想劝我回去?” 两人相等的身高,络腮胡子中年人却始终低下一头,不敢抬起,听到问话,浑身肌肉爆炸的中年人,低着的脑袋,点了点。 女子道:“乌布十三族自从在我手中一统之后,原有的那点血性,都快消磨褪尽,闹一闹,也挺好。” 她弯腰拾起地上的石子,抛入橘子湖,看着湖面荡起的圈圈涟漪,她一拍双手,莞尔笑道:“是内乱,那就还是自家事,翻不了天。” 络腮胡子中年人,无言以对。 “龚寅,传我令给贳鲲,就说只要他们不勾结外人,随他们折腾。但若是勾结外族,试图吞并我乌布,不必留情,全都杀了。在那一亩三分,只有我林卓君,说了算。”女子眼神平静,声音淡淡,却充满无尽霸气。 林卓君,是女子游历南阙王朝,给自己所起的中原名字,她本名,金绣。 林卓君说完后,身形灵敏地跳上湖边的石台,施施然向前走去,依然是干净俐落,英姿飒爽。 独余络腮胡中年汉子在原地,等到女子远去八丈开外,他才敢抬头望着那个背影,愣愣出神。 呆在原地未敢靠近,腰间皆绑缚一把板斧,容貌有几分相似的一对青年,见萨主走远,急匆匆跑向龚寅。 其中一青年做了个捶胸的施礼动作后,开口道:“大人,我兄弟二人,应该如何答复贳鲲大人,您请明示?” 龚寅回神,正色道:“年禄,回去告之贳鲲,就说萨主有令,若只是窝里斗,便由之任之,若胆敢勾结外人,杀无赦,不必念及同根之情。” 两人心中微惊,面上却不露声色,只是点头称是。 “大人,那萨主她……”另一名青年欲言又止道。 龚寅直接打断道:“要不你去问问。” 青年表情讪讪,给他八个胆也不敢啊。 林卓君不知不觉间走到橘子湖,北边尽头边角,原为江湖人士切磋武艺而设的比武台,现演变为有几招花拳绣腿,便敢上去叫嚣一二,实则为了虏获佳人芳心,贻笑大方也在所不惜的风流地。 这不,比武台上有两个算得上俊俏的公子哥,你一拳我一脚的你来我往,打得那叫一个漂亮,虎虎生风,看上去倒是挺能唬人的。 台下四周围满了莺莺燕燕的姹紫嫣红,富家千金,大家闺秀,小家碧玉。有些矜持些的,抬头看两眼,赶紧低下头抿嘴浅笑。大胆些的,毫不掩饰内心的倾慕,媚眼已经频频抛出。更有甚者,一脸花痴状。 林卓君本想直接绕过去,再往东走走。 可比武台外围的一幕,把她给逗乐了,也能说是哭笑不得。 她看到一个白衣年轻人蹲在地上,与几个几岁大的孩子,在那争论台上两人的武功招式,谁更厉害,争得面红耳赤。 只听那年轻人揪着旁边毛头孩子的脖领,愤懑道:“你们几个没见到使腿法的公子,那招快到极致的回旋踢,那可是江湖失传已久的幻影腿,所以我说,一定是这位公子更厉害。” 孩子也毫不示弱,一把扒拉开年轻人的手,义正严辞道:“对面用拳的才更厉害,你没看他的一拳打得使腿法的节节败退,谁更厉害,一眼明了,你不要再强词夺理。” 年轻人似乎被说的哑口无言,憋了半晌,说了句,“你再说那人厉害,小心我揍你。” 林卓君“噗嗤”就笑了,笑得前仰后合,宛如世间最美丽的蒂莲花。 第四十四章 旧友古剑 那白衣年轻人自然是到了红莲郡的秦恒。 他之所以会来到这处南地久负盛名的橘子湖,是因为要在红莲郡耽搁两日,目的是等人。 至于等谁,红莲郡的暗牒在传来秦老粗的口信时,并没有说,因为口信只有一个字,“等”,但秦恒心中也有一个大致猜测。 林卓君发出笑声时,显然不够大,瞬间便被比武台四周的哄闹嘈杂给吞没。 她饶有兴致的走到年轻人身侧,也蹲了下来。下意识瞅了身边白衣年轻人一眼,第一感觉,长得不咋地,没有我们北域儿郎的武人体魄,脸太白,没有硬朗气质,身板瘦,不够健壮。总之,除了有一双特别好看、清澈的眼睛外,在林卓君眼中,这年轻人浑身上下一无是处。 “哎,幻影腿我怎么记得是某个人撰写小说中杜撰出来的功法?” 林卓君拍了拍年轻人肩膀,毫不顾忌年轻人在与孩子的大眼瞪小眼,争锋相对。 白衣年轻人没有说话。 林卓君也不气恼,也学着这一大一小,来回互瞪,先瞪着年轻人,又瞪着孩子。 还是那衣着朴素的孩子,最先反应过来,已经到了他娘到处找他回家吃饭的时辰。 然后,他直接无视面前不知何时又多出的一俊俏公子,对白衣公子,学着江湖人抱拳的姿势,学得有些不伦不类,说道:“今日你我不分胜负,本大侠要回家进膳,敢问阁下明日敢否再战?” 白衣公子同样一抱拳,并做了个伸手的手势,“有何不敢,请。” 那衣着朴素,脸上还有灰泥未洗净的孩子王,领着一帮孩子,双手插着腰,雄赳赳气昂昂地大踏步离去。 白衣年轻人冲那孩子背影喊道:“能与我秦无敌在武学造诣上比肩之人,整个江湖,屈指可数。少侠名讳,我下次一定记住。” 林卓君目瞪口呆。 随后,就见白衣年轻人长叹一声,起身走到湖边,“高处不胜寒啊。” 手中多出一壶酒,一饮而尽。 林卓君捡起地上一颗石子,砸向那人后背,出手很有分寸。 谁知,还没碰触到那身白衣,石子便悬浮在其背后,再难寸进。 一个少年,身形一闪,出现在年轻人身侧,笑看着“他”。 周围人的视线都在那台上二人身上,并未有人发现此处的异样。 林卓君讶然,瞬间回过味来,原来是个游手好闲,出门游历有高手随行的公子哥,顿时没了兴趣。讶然的是,这高手确实是高。 想及此,她也站起身,准备离开。 这时,白衣年轻人转过身来,笑容清澈,做了个仰头喝酒的姿势,道:“江湖中人,不拘小节,喝一杯。” 林卓君本欲拒绝,但一想也是闲来无事,再反观那少年与年轻人,二者关系,好像也并非主仆,再一想,自己此行的另一目的,于是也就满口答应。 几人并未进什么大酒楼,而是选了个人流相对稀少的街边酒肆,要了一碟花生米,两个小菜,两壶清酒。 今天,吴彩霞破天荒的没有跟着姓秦的王八蛋,所以直到来到这处酒肆,还是三人。 林卓君率先落座,然后她就见白衣年轻人与那唇红齿白的少年说了几句什么,那少年就坐在了离她这一桌稍远的位置,自己也要了两壶酒,几碟小菜,已经吃了起来。 随后,那年轻人坐在了她的对面。 秦恒笃定对面之人,是一名女子,他给对方斟满酒,看向男装扮相姑娘身后所背着的那柄古剑,说道:“姑娘,在下也不拐弯抹角,你所背古剑乃我一旧友所有,他对此剑视同性命,不可能送人。但现在确实为姑娘所背,秦某敢问姑娘,我那旧友如今身在何处?” 秦恒盯着对面姑娘的眼睛,拿着杯子的手,攥得很紧,两指都微微发白。 他怕心中猜测成真,怕旧友已死。 林卓君也没有因为这个个子比自己矮的家伙,点破自己的女子身份,而恼羞成怒。她这男装扮相,并非什么高明的易容术,看破也在情理之中。 她抬头淡淡瞥了白衣年轻人一眼,干脆俐落道:“死了。” 秦恒手中的杯子“砰”的一声炸裂,眼神凛然,语气却是愈加平静,“何时死?死在何处?” 林卓君抿了口杯中酒,“并非我所杀,何时死的,死在何处,我没有一定要告诉你的理由。” “姑娘,我并不想与你为难,只是我那旧友,与我有过命交情。”秦恒看着姑娘,声音冰冷道。 秦恒从女子的眼神中看出,她所说应该不假。 林卓君呵呵一笑,道:“怎么,我若是不说出答案,你还想留下我不成。” 秦恒沉默,答案写在脸上,确有此打算。 “我林卓君不管你是谁,在这南阙王朝有多大势力,只有一点,想要留下我,可以,得看你有多大本事。要是你想单凭一个化境巅峰留下我,那就太儿戏了。”林卓君扬起下巴,看向少年那边,意思很明显,若只是靠这名化境巅峰高手,绝无可能留下她。 秦恒看向万楼,万楼微微点头,“确实如此,小子,之前老夫在凫夷山说过的话我收回,那祝青梅小丫头的天赋,而今并非我生前仅见前三啦。” 秦恒没接少年的话,重新从杯槽中取出两个杯子,一个杯子放在左边的空位上,一个放在自己面前,全都倒满酒,却没喝杯中酒,而是直接对着酒壶嘴,猛灌了一大口。 胸口堵得慌,喝下去的也是闷酒。 林卓君慢慢饮尽杯中酒,然后站起身,一抱拳道:“多谢招待。” 然后,她便直接离桌远去。 走出数丈距离,她不禁回头看了一眼那白衣年轻人,见其坐姿端正,一口喝尽空位上摆着的酒杯中的酒,一杯接着一杯,神色始终平静,却让人感觉那么的落寞无奈。 林卓君站在原地,道:“你那朋友于六个月前,死在苍澜草原,这把剑是我帮他杀一人的谢礼。至于更多,就要你将来去了苍澜草原,自行查证,或者找到我,给我一个告诉你的理由,也行。又或者,你打败我,我也能告诉你。” 林卓君丢下这番话,飘然远去。 秦恒面前的桌子轰然四分五裂。 第四十五章 往事一壶酒 龙辉二十五年,冬。 漠北边境,一场飞雪连下了三日三夜,下在这片沙漠与绿洲同在的苍茫大地之上。 正所谓“千里飞白雪,漠上沧一栗。” 一眼望去,尽是苍凉。 黄坳山,这座石头大山,在积雪覆盖下,已经看不出本来面貌。正如当地人常说的那句,“一入冬,雪一下,漠北就多出许多大白馒头。”,说的便是这些孤零零的大山。 这一夜,黄坳山上,一支五十人斥候小队,遭到赤域八百重甲骑军袭杀,双方厮杀,战况惨烈。 厮杀变屠杀。 斥候小队虽也配有长弓、弩箭,但只是轻装便从,根本就无法与赤域小蛮王所带领的八百重甲骑军斡旋,更遑论抗衡。 最终,这支五十人的斥候小队,活下来的只有两人。 一个二十岁出头的青年,以断一臂的代价,带着另一少年杀出重重包围。 少年刚入军伍那会儿,经常听到一个自诩拥有二品巅峰实力的青年,常在巳甲营嚷嚷着,“不杀他几年的蛮子,枉为男人。”,更扬言,“三年,三年之后,我一定要带着我这把剑,挑翻赤域用剑之人。” 这些话,总是引得众人一阵哄堂大笑,当作消遣解闷的乐子。 有一夜,这个青年喝醉酒,拍醒邻塌已经睡着的少年,打着酒嗝道:“既然我曹顶认下你这个兄弟,那在战场上我便保你不死。” 少年一笑,只当是酒后胡言。 这一日在黄坳山,少年杀红眼,心存必死之念。 没曾想,那个吊儿郎当,看上去极不正经,总是满口胡话的青年,拔出身后那把就连睡觉都没有取下的长剑时,真是半点不掺假的二品巅峰修为。 青年杀至少年身侧,咧着嘴笑道:“兄弟,我曹顶说过的,我保你不死,曹顶的话一个唾沫一个钉,不掺半点假。” 青年剑下斩杀赤域重甲骑军三百余人,被小蛮王斩去一臂,带着少年逃了出去。 路上,脸色煞白的青年牵着马,回头看着望着自己右臂,泫然欲泣的少年,咧嘴一笑,“别哭,我的左手剑更厉害。” 少年却知,他根本就不会什么左手剑,因为他的左手连牵马都牵不稳。 …… 三年后,背剑青年站在黄山坳的山顶,依然牵着那匹马,望着赤域草原,对少年道:“要走了,蛮子杀了,军工攒了,得去赤域挑翻用剑之人。” 说着,青年便吹着小曲,晃晃悠悠往山下走。 少年站在原地,“你根本就不会左手剑。” 青年回头,咧嘴一笑,笑容一如三年前,“我可以练。” 青年,曹顶。 少年,秦恒。 ———— 酒桌碎裂,年轻人却纹丝未动。 小小的酒肆里,仅有的几位客人也作鸟兽散。 酒肆掌柜,是个面相敦厚的中年人,站在摊前,不知所措。 “老板毋需忧心,今日损失,我们双倍赔偿。”万楼提着一壶酒绕至摊前,说道。 中年掌柜先是被这声音吓了一跳,待反应过来,心神稍稍缓和。却是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讪讪点头,“好嘞。” 万楼一笑置之。 掌柜很有眼力见儿的将四分五裂的桌子残骸清扫开,搬来一张桌子摆上,酒杯,碗筷,一应补全。 万楼将那壶酒放在秦恒面前。 秦恒抬起头,笑容牵强,问道:“前辈,若是登顶化境十魁之首,是否可杀天下任一化境高手?” 万楼还在考虑是坐在凳子上,还是蹲在凳子上舒服,猛然听到秦恒的这句话,他哈哈大笑起来,“小子,若不是老夫亲耳听见,怎么也不会相信,这话是从你口中说出,平时的精明劲儿哪儿去了。” 秦恒没有说话。 万楼笑容收敛,拿起杯子,倒了杯酒,接着道:“小子,老夫还记得你说过,王府密档池中,有记载老夫当初从西地来到南阙,为何要挑战这化境十魁。说是觉得这化境十魁之名,名不符实。” 他小酌一口,“这事大半真,小半假。当初还为扬名,想让天下知我刀最之名,更知我师傅名讳。” 忽然,万楼一拍桌子,愤愤道:“天下之大,有多少隐藏的化境高手谁又敢说尽知?就南阙弄了个狗屁的化境十魁榜,一个白莲先生敢说尽知江湖事,简直可笑。” “小子,老夫告诉你,眼光要看远些,这天下的化境何其之多。东方佛国有无数圣僧,佛陀成就金刚不坏身,修成怒目金刚,等同我等言之的化境,足以比肩。北域隐藏化境入各部,鲜少露面,就比如之前你见到的那丫头,小小年纪,化境巅峰,实力与我不相上下。西地就更不用说,在那里,山川大泽上空,老夫都不敢飞得太高,生怕惹恼哪个修行多年的隐士高人,一个不慎,就此陨落。” 说到最后,万楼略带不屑道:“莫说入化境十魁之首,便是你入神窍,也不敢言可杀天下任一化境,有些人的化境可逆神窍,就比如那剑皇三痴。” 秦恒的目光平静,不知在想些什么。嘴上却打趣道:“前辈,我怎么突然觉得,像我这种刚摸到三品门槛的武人,走在路上都不应该高声说话,否则一个不小心,就不知道被哪个高人瞅着不顺眼,动动手指,捻死了。” 他的心中此时所想,只有一个念头,“我秦恒入化境,必入苍澜草原,斩,杀曹顶之人,夺剑。” 万楼也没觉得秦恒打趣的话可笑,他端着杯中酒,晃了晃,道:“江湖水深着,不像这酒,即便浑浊,也看得见底,没有那些腌臢藏在下面。” 万楼的脸上,在这一瞬间,仿佛写满了无尽沧桑。 “多谢前辈教诲。”秦恒正色道。 桌子上,掌柜自作主张拿来的两壶酒,再度入了二人腹。 清酒两壶付往事。 ———— 橘子湖畔,女扮男装的林卓君,从湖边拾起十余颗小石子,挨个往湖中扔去,边扔边说道:“无意间撞见你说的兄弟,见面不如闻名。” 夕阳下,女子迈着修长双腿飘摇前行,一步数丈。 这个真名叫作金绣的姑娘,十七岁时,以绝对武力与智慧一统乌布十三族,身背古剑,名“无敌”。 第四十六章 山雨欲来 白罱城。 城中权贵集中,没有二品以下官员居住的玉狮街,这几日气氛诡异。早朝的官员基本都绕远道去了以前从不踏足的中轴街,然后再折返伏麟道入宫门上早朝,下朝亦是如此。似乎为了刻意避开处在街头的两座大门,千户侯府,将军府。 千户侯梁群,京畿九门,一军统帅郑东阳,两名在各自权贵小圈子里算得上拔尖,朝中排位靠前的大人物,府门挂缟素。 市井百姓间都传开了,那两位平时在京城内横行无忌的纨绔少爷,死在了外面,尸首到现在都没能找到。 百姓暗地里拍手叫好。 有人欢喜有人忧。 雨慧江上那场大风波,涉及七大权贵家族。 分别是千户侯府梁家,京畿九门一军统帅郑家,布政司江家,有个宰辅作为靠山的陈家,礼部尚书王家,朝中新贵马家,以及常武侯孟家。 梁风,郑行身死,另五大家族晚辈传回消息后,布政司江家,礼部尚书王家,率先差人前来吊唁。这一是表明态度,二是消除嫌隙,将矛头齐齐指向杀害两位公子之人。 梁、郑两家表面和和气气,江家与王家,却看出是虚与委蛇。 在梁群与郑东阳这两只官场浸泡多年的老狐狸看来,他们越是如此,越是表明这里面有猫腻,为何七人合谋,只死我梁家孙,郑家独苗,你五家晚辈却安然无恙的返回。 梁府后堂,一间只供奉梁家历代先人灵位的祠堂内,一名花甲老者,将刻有‘贤孙梁风’的灵牌,放置在最下一排。 然后,老者点燃三柱香,插入香盆内。 没有任何言语,老者就这样站在原地伫立好一会儿,随后便径直离开祠堂,出门向右走去,拐过弯角,推开一间只摆放有佛龛,供奉三生佛的屋子。 老者虔诚跪伏蒲团之上,磕仨头,上三香。 屋子门外,一个面如冠玉的中年人站在门口,说道:“爹,马家来人了,你看我需不需要去应付一下。” 老者回头,露出一张略显苍白的脸,一袭灰布长衫,他缓缓站起身,虽说花甲之年,可老者身姿挺拔,未有半点佝偻之态。 他走向一旁放有抹巾的桌台,拿起一块,开始细细擦拭佛龛。 老者擦拭的动作很慢,边擦边道:“来了有什么用,该来的不来,不该来的都来,朝中啊,有很多人这会儿见着你爹都像是见着瘟神,离老远都咧开让道,那副嘴脸像极了我当年知晓前任广执令要被打压的嘴脸。你说风儿这是干的什么事,杀没杀成,惹得一身骚不说,连自己小命都给搭进去了。” 梁行堂,梁风之父,闻言,心中悲痛,眼中一抹狠辣闪过,“爹,风儿之死,到底是不是因这五家临阵倒戈,致使风儿身死?” 千户侯梁群依然不紧不慢的擦拭着,“是与不是有何关系,在外人眼中,我梁家已后继无人。” 梁行堂面目狰狞,一拳砸在门前的墙壁上,鲜血直流。 老者道:“行堂,你去见一见马家之人,客气一点,言谈之中隐晦透露雨慧江之事,乃是有人通风报信导致。” 梁行堂立刻领会,只是有些疑虑,道:“马家会相信吗?” “马家相不相信与否并不重要,只要消息传出去,他们五家必定产生间隙,最主要的是背后谋划之人,听到这消息,他会怎么想。”老者解释道。 梁行堂心中明了,他道:“那么,他五家便过得不会舒坦。” 梁群一摆手,梁行堂离去。 梁行堂离开后,老者轻轻合上房门,面目忽然变得扭曲,他一把抱起三生佛像,“砰”的一声,重重摔砸在地上,然后一脚踹在佛龛之上,或许是他人老体弱,力道不够,佛龛未倒,他又连踹几脚,直至佛龛轰然倒地,他才一屁股坐在佛龛之上,大口喘气。 “我梁群信了一辈子的佛,到最后你连我的孙儿都没能给我保住,还让我如何信你?” 梁群一脚踩在三生佛像头上,一双丝毫不显浑浊的眼睛望向东方,仿佛要穿透墙壁,落在宫城之中,他喃喃道:“李旻,你儿所为,到底是你之意,还是皇上的意思,难道我梁群兢兢业业几十年为李家天下任劳任怨,最后要落个族灭的下场?” 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 良久之后,老者悠悠起身,正了正衣衫,出屋子,关上房门。依然是那副淡定从容的模样,依旧是外人眼中千户侯府的睿智老侯爷。 ———— 京畿九门,凤武门的城门楼上,一个魁梧高大的黑衣中年人,独自眺望远方。 他自言自语道:“我郑东阳这辈子只佩服两个人,一个是秦公秦山河,武力绝顶,智谋天下无双,堪称国士无双。另一个便是武力没有多高,却敢称万人敌的秦森,到了战场上敢死,敢一马当先,敢用计坑杀十万蛮夷卒。” 中年人咧嘴一笑,“终归当得枭雄二字,当得起我郑东阳喊一声‘庆王爷’。” “雨慧江上,你秦森儿子杀我儿子,与理,站得住脚,我郑东阳无话可说,可与情,我儿已经点出自己的身份,你秦森的儿子为何不能放他一马,落个大人情?”郑东阳笑容不减道,似乎在向远方质问某人。 只是没有人回答,也得不到答案。 “所以,你儿子进京,我郑东阳只派八千兵马相迎,算是给这个晚辈杀我儿的谢礼,秦森,我这个做长辈的,肯定不能怠慢晚辈。” 郑东阳脸上的笑从真诚变作阴森。 他直接大步走下城头,对在城门楼下等着的心腹爱将命令道:“董洛,传我令,三日后风翔、铜戮、明卫、骄广四军,各抽调两千精锐集结,等我帅令,诛杀叛逆。” “将军,这不合规矩,王爷那边会不会……” 以前只要将军令出,便只知服从的骁骑将军,这次却有阻拦质疑之意。 郑东阳直接打断道:“我儿都死了,杀人还论规矩?更何况这也是王爷愿意见到的。” 第四十七章 孟家有女名潋姗 要说这南阙京师有一怪,那便是城西平民百姓居住的巷弄住宅里,住着一个大人物。 这个大人物有多大,附近百姓却是不知道。只知道东头那家在两扇小木门上贴着楹联、年画的孟家,里面住着一个在朝廷当大官的老爷。 今日朝会之后,常武侯孟灏走得飞快,与平时闲庭信步的模样,判若两人,对于同僚的打招呼,他只是随口敷衍两句,便急急忙忙往家赶。 到了家门口,他垫脚从低矮的墙头往院子里看了一眼之后,立马换回平时那副意态从容的模样,先是轻咳两声,然后轻轻推开木门。 一个坐在院子里的石墩上,恬静看书的姑娘,听见咳嗽声,便知是谁回来啦。 木门打开,姑娘抬头,浅浅一笑,喊道:“爹”。 孟灏有些失望,“闺女,你就不能稍稍表现出一点惊喜模样,让爹开心开心。怎么说你都出去游历这么多天,都半点不惦记爹?” 眉黛如画,长相温婉的姑娘,浑身上下带着丝丝书卷气。她站起身,白紫相间的锦衫,腰间绣有一枝梅花,衬托的姑娘出尘脱俗。姑娘并不算高,但给人很匀称的感觉,瞧上去很舒服。 孟潋姗走过去,亲昵拽着孟灏的胳膊,让其坐在对面的石凳,然后给爹泡了杯茶,端到面前,道:“爹,女儿怎么可能不挂念你,这不一回来就先来见爹了。” 孟灏端起杯子,抿了一口,摇头道:“潋姗,你越说这种话,就代表你越心虚,先去见的你娘吧,你娘在你姥爷家。这么说,你是最后一个来见我。” 孟潋姗俏皮吐了吐舌头,与之温婉可人的模样,又是另一番美景。 孟灏宠溺又无奈的一笑。 然后,他话锋一转,问道:“见过大庆那个年轻人了?” 孟潋姗轻轻点头。 孟灏低头吹着茶沫,“感觉如何?” 姑娘将一直拿在左手的书折叠了一个记号,然后合上放在石桌上,她没有去深思爹的问题,直接回答道:“做事狠辣,遇事聪明,善算计。” 停顿了一下,她声音小了些,“而且长得还不错,哦,对了,武功修为有点差。” 孟灏呵呵一笑,说道:“那还只能算长得不错,我可是听说那小子十几岁便已是大庆许多待字闺中姑娘的梦中情郎。” 孟潋姗俏脸微红,吞吞吐吐道:“嗯……是还长得可以啦。” 孟灏笑得眼角都出了褶子,他知道女儿脸皮薄,便不再就此事深究下去,他又道:“闺女,你给的评价可不低啊,京城如此多的年轻俊彦都没人能当得我闺女一个四字评语,你这一连串说了十二字评语,那小子真值得我闺女给出如此高评价?” 孟潋姗微微点头,她的脸上露出一丝费解之色,道:“甚至,还有我没看透的地方。爹,你也是晓得的,我与常人不同,能看到人心某一瞬间念头的善恶。我在他身上试过,看到的只是一片大山,一片汪洋,还有一个金灿灿的太阳。此等景物,在我以前观他人时,从未见到过。而且我在他身上用过多次,看到依然是这景,很是奇怪。” 孟灏闻言,脸上笑容逐渐收敛,看着孟潋姗,表情严肃道:“闺女,你不是答应爹,不轻易用那有异常人的能力?” 孟潋姗立马意识到说了不该说的话,得赶紧补救,她目光一转,跳到爹的双肩之上,于是很懂事的给爹捏起了肩膀,并说道:“爹,我那不是好奇嘛,下不为例,下不为例。” 孟灏无奈道:“人心难测,人心难测,这并非一句空话,爹是怕你用那可怕的能力多了之后,失去了人之根本,失去善,变得……” 他没有接着往下说。 “嗯,爹,我知道啦,以后女儿会尽量忘却自己有那怪异的能力。”孟潋姗低下头,乖巧道。 孟灏拍了拍女儿的手,“今日朝会,梁群与郑东阳双双告病,闺女,你帮爹分析分析,这两人现在是何心思?” 孟潋姗随口道:“能有何心思,一个想报仇,一个不想我们五家好过。” 孟灏“哦”了一声,等待闺女接下来的解释。 “一断子,一绝孙。郑东阳的心思最好懂,朝堂内外出了名的直肠子,虽然对他那独子是经常又打又骂,恨其不争气,但独子毕竟是独子,他岂能咽得下这口气,郑东阳不会把气撒在我们五家身上,顶多以后会给我们使绊子,现在他只会一心想着怎么对付那个人,报杀子之仇。” “梁群这只老狐狸的心思最驳杂,唯一的孙子死了,他这个半截身子都入土的老人,眼见白发人送黑发人,心中不甘,又恨,又屈。他不想我孟、王、马、陈、江五家好过,又不想做得太明显,就想着借力打力,把背后谋划整件事的李公子扯进来。窝里反不是他想要的,他想要那性情乖张,喜怒无常的李公子起疑心,最好能牵扯出……那么,我五家就成了笼中鸟,整日活在战战兢兢的恐惧中。我们不舒坦了,这只老狐狸才会感到快意。” 最好能牵扯出什么,父女二人心知肚明,不必明言,也犯忌讳,这里毕竟是京城。 孟潋姗说着,忽然嫣然一笑,“我猜这只老狐狸一定是利用马家传出消息,消息的内容应该是杀那人之局,有人通风报信,而且会意有所指,矛头直指我孟家。” 孟灏接过话道:“我们孟家与秦家关系摆在那里,最符合其余四家的利益共通,一致将矛头对向我们,利己利人,他们才不介意添把柴火,把孟家烧死。” 父女二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孟灏将闺女放在石桌上的书籍拿在手中翻了翻,似随口问道:“闺女,那你说,那小子入京,有几分可能活着离开?” 孟潋姗想了想,道:“九死一生,就看那李公子所为是他自己的意思,还是背后人的意思。” 孟灏怅然,“天下将乱矣。” 他轻轻合上那本书,向屋内走去。 孟家有女名潋姗,大智近妖,口出所言,时一语中的,此乃孟家隐秘。 第四十八章 饯行酒 是夜无月,微风细雨。 橘子湖边卜云街,一间名为“广聚”的大众客栈,是秦恒一行人的落脚处。 “爹,明天真的要走?” 穿着紫色素衫的程菲芸,来到客栈二楼,推开廊道尾的那间房门,没有往里走,只是站在门口问道。 这间有桌案的客房是程明志死乞白赖向那位公子讨来的,都说读书人一身傲骨,“不食嗟来之食”,在他这,完全没这回事。 程明志正在轻笔记录近几日的见闻,等到时间充裕,在汇总在自己煞费苦心编撰的《风云录》上。他将笔放在砚台上,抬头看着女儿,“我们与那位公子不是一路人,早点离开也好。” 程菲芸欲言又止。 “女儿,爹知道你在想什么,无非觉得跟着那位公子,不必整日躲躲藏藏,提心吊胆,没个安稳日子。可是女儿,你是真没发现,还是在装糊涂?那位公子明显是要去做什么,而且是生死难料那种。” “爹不想那么早死,爹要做的事情还没做完,爹还没见到你嫁人生子,爹不放心。”程明志看着女儿,轻声道。 程菲芸双目之中一抹黯然闪过,她低着脑袋,扯着左臂的袖子,嘀咕道:“我真能有喜欢的人吗?能活到嫁人的那天吗?” 程明志一怔,他何等耳力,“女儿,爹不去说那些豪言壮语,但只要爹活着,就会记得答应过你娘什么。” 程菲芸清晰感觉到爹在提及娘亲时,言语中的愧疚。她蓦然间展颜一笑,脚步欢快地走进房内,来到桌案前,洒脱道:“爹,我来研墨,你和我说说接下来我们去哪儿。” 程明志心疼地看着女儿,笑意慈祥中夹杂着一丝愧疚。 女儿离开后,程明志再无半点下笔千言的心思,他走出客房,坐在门前的台阶上,望着静谧无月的夜空,想起当年好在自己身侧研墨、洗笔,好对自己笑的那个温婉可人的女子。 如今,人已经不在了。当年说要写出一部流传千古的传世名篇,让她第一个寓目,现在却是连小半部都没能完成。 “先生明日就要走了,秦恒提前来送行。” 一个白衣年轻人走在廊道上,手中提着两壶酒,眼神清澈,笑意温暖。 程明志回神,转头看着来人,当看到其手中提着的酒时,眼神顿时一亮,他迅速起身,边伸手边笑意真诚道:“公子有心,程某受宠若惊。” 他咂吧一下嘴,“饯行酒都带来了,我若不喝,岂不是让公子难堪,……” 说着,他的手已经放在了酒壶之上,稍稍费了些力气,将酒“拿”了过去。 秦恒呵呵一笑,道:“程先生曾为前朝撰史官,拍马屁的功夫果然也到了‘化境’,我是拍马难及。脸皮的厚度更是已经到了‘神窍’。” 程明志仿佛不明就里,想把两壶酒都提走的他,第二壶拽了半天愣是没拽动,他只好作罢,转身返回原处,坐在台阶上惬意小酌。 秦恒坐在他身旁不远处,两人都只是细细品尝酒中滋味,无人言语。 过了许久,还是程明志忍不住先开口道:“公子此去,生死未卜?” 秦恒喝了口酒,点头道:“对方要是撕破脸,就看他愿意付出多大的代价,代价越大,我死的可能性就越大。” “那公子还去?”程明志不解道。 秦恒又喝了口酒,神色依旧平静道:“我有不得不去的理由。” 程明志闷头喝了口酒,然后转头看着年轻人,说道:“公子,对不住啊,我老程有些忘恩负义了。” 秦恒有些苦笑不得道:“程先生莫不是以为,我对你父女二人有救命之恩?雨慧江上,你可是出了大力气。而且要不是因为我,对方怎会出动如此多的化境高手,先生是因我而受险,这点,不能搞反了。” “可公子始终救我父女二人两命,这些年我在南阙东躲西藏,少有人持善意待之,这一路过来,我不敢说看透公子心性,但知心不坏。”程明志坦言道。 “没有理由让一个萍水相逢之人为我去送死,即使先生愿意,我也不愿。”秦恒话锋一转道:“先生就算不提出要走,我也会赶你走,不然你父女二人不是要赖着我白吃白喝?” 程明志老脸微红,“公子,说人不揭短,这就有些不厚道了。” 二人相视,会心一笑。 秦恒抬手,举了个碰杯的姿势,程明志还以,二人手中壶轻轻磕碰,秦恒问道:“先生写出的江湖将会是什么样子?” 程明志望着夜空,道:“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样子,希望是一副波澜壮阔的锦绣画卷,好人侠士居多,坏人恶事少。可我所想归我所想,终不是事实,将来我的笔下,若是多一些像公子与万楼前辈这样的人,那么注定江湖是精彩的。” 秦恒默然,陪同这位执着一事多年的前朝撰史官,一起仰望天空。 秦恒也希望,这个江湖精彩纷呈,听到的故事不为恶。 ———— 与程菲芸同住一间房的婴儿肥姑娘吴彩霞,坐在床边,看着怔怔望着窗外的姑娘,几次欲言又止,实在是不知该说些什么。 当她再次抬头,下定决心至少要说两句告别的话,却见程菲芸转过头来看着她,一双灵动的大眼睛忽闪忽闪。 程菲芸道:“你与那位公子是有仇吗?几日接触,我能感觉到,你一心想杀他,是不是这个仇很大?不可化解?” 不等婴儿肥姑娘回答,她又道:“其实我觉得吧,那位公子才是真的大智慧,知道你要杀他,还要把你留在身边。” 吴彩霞忍不住问道:“什么意思?” “这个世界上的仇恨,翻来覆去就那么几种,你这个年龄段,能把一个人恨入骨髓,那只能是跟亲人有关。” “家人被那位公子所杀,还是因他而死?”程菲芸没有直面回答婴儿肥姑娘的问题。 吴彩霞眼神冰冷,看着程菲芸,“你猜出又如何。” 程菲芸无视对方杀人的眼神,再次将目光投向窗外,似漫不经心道:“这位公子也算是用心良苦。” 第四十九章 黑夜独行 黑夜的卜云街,白衣年轻人踩踏在青石板路上,他走的大袖飘摇,看似缓慢,实则几个眨眼,就从街头走到了街尾。 今夜这绵绵细雨,似乎没有要停的趋势,秋风吹过,夜萧瑟。 路上仅见几个穿着单薄的行人,被这风一吹,忍不住打了个激灵,脚步立刻加快了几分。 秦恒的身影在红莲郡的大街小巷穿行,偶有见到白色虚影闪过的行人,不是以为见到不该见的东西,就是以为眼花了。 很快,一袭白衣的秦恒出现在红莲郡城门楼下,身影一个虚晃,瞬间出现在了城门外,视那数丈高的城墙宛若无物。 然后,他在身影就在一条弯曲的山道上前行,最终来到一座破旧的山神庙。 没有信众供奉的香火,年久失修的山神庙,显然已经荒废,到处都是破破烂烂,一片狼藉。半扇主殿门满布灰尘的躺在地上,山神像坑坑洼洼,少了一只脚,房顶破了个大洞,还在漏雨…… 秦恒搬开挡在门口处的那扇殿门,走进去扫视一圈,随后又返回门外,袖子一甩,门口一角的灰尘积垢,刹那被震得荡然无存。 他坐在干净的一角,想了想,又起身回头对着山神像恭敬施了一礼。 重新坐下的年轻人,右手伸出屋檐,去接那积少成多,从房顶红瓦凹槽流下来的雨水。 年轻人眸光闪动,想起了许多年前的往事,想起流落街头,夜宿山神庙的小麻雀,想起蜷缩在角落里娇小倔强的身影。 他的嘴角扬起一丝温暖笑意。 有些事,只要回味起来,当年的苦,也是现在的甜。 只是,若是此时有人在此,定会觉得眼前的白衣年轻人,好像是那么的落寞,那么孤单。 从小到大最重亲情的秦恒,珍惜身边的每一个人。无亲胞兄弟姊妹的他,总在心里想象娘亲的样子,如今分出一个位置,放着一个慈祥的老人。 他念年少时的玩伴时光;念娘亲十月怀胎,天下无法偿还的恩;念一个叫作秦山河的老人,教会了自己那么多;念六年军伍,那份生死相托的兄弟情;念老吴“自作多情”挡下的一箭…… “少主” 一个浑身罩得严严实实的黑衣人,蓦然出现在山神庙前的一棵枯木下,声音沙哑喊道,辨别不出男女。 秦恒望着来人,“昆一”。 “少主的气机感应愈加娴熟,没有枉费老主人的苦心。”昆一站在原地,没有半点恭敬姿态道。 秦恒道:“秦老粗遣你过来,十八奴一共来了几人?” 昆一没有答话。 秦恒对此习以为常,在他的记忆中,这二十二年里,一共见过昆一三次,三次好像这个黑衣包裹之人,对自己的态度都极为让人难以捉摸,爷爷在身边时和爷爷不在时,前后都不一样。前者,姿态恭敬,有问必答。后者,就让他感觉很不受昆一待见,根本就瞧不上自己。 如今的第四次见面,爷爷彻底不在了,昆一的态度依然如此。 秦恒猛然间神色一变,道:“难道十八奴齐至?” 昆一只是道:“十八奴在,少主在。” “那秦老粗身边是否还有高人保护?”秦恒紧张道。 “不知,老主人布局,后手在哪儿,非我能看出。”昆一说道。 不给秦恒说话的机会,昆一又道:“主公有话让我代传。” 秦恒看向昆一。 “不管能不能讨来说法,爹只要我儿活着。”昆一道,说出秦森要转达的话。 秦恒抬头望着夜幕中的西方,不知该不该答应秦老粗。 秦恒忽然大笑起来,道:“惧前忧后,我秦恒难道连最后一点胆气与坦荡都没了。那我这个被爷爷寄予厚望的孙子,配得上爷爷的那句‘我秦山河这辈子能有这么个孙子,不枉世间走一遭。’。我秦恒就算是死,也要跨过那九门,说一句,‘大庆秦恒为十万袍泽向褰乐王讨说法。’。” 山中,余音回荡,久久不散。 昆一望着白衣年轻人,斗篷罩着的脑袋,微不可察的一点,就连他(她)自己也浑然未觉。 ———— “义父,要不我再去一次,他的底我已经摸透,黄门遗老虽然损失一位,可北厂豢养如此多江湖高手,也不怕死一两个。只要能杀了那人,这些损失都是值得的。” 白罱城,皇城外,专司城内防卫,以及收集不当言论的东、南、西、北四厂。其中北厂有一处隐蔽得假山密室,里面住着一个辈分高到吓人的老太监,四厂中有资格知晓此事的人,在经过此地时,都要恭恭敬敬伫立在假山外,喊一声“老祖宗”。 此刻,假山密室中,一名头戴毡帽,身穿红绣锦衣的俊逸少年,跪在一个脸上满布褶皱,宛如枯木的老人脚边,为其轻轻捶着腿。 老人抬头,浑浊的眼神从少年脸上扫过,一开口的声音仿佛从九幽传来,苍老嘶哑难听,“黄占,这事先缓一缓,让义父我先看看局势再说。” “义父,时不我待。”黄占道。 老人呵呵一笑,脸上的皱纹愈加“沟壑纵横”,看上去甚是恐怖,“黄占,义父和你说过,做事之前要多想一想,善谋在有的时候比武力更重要。” 黄占仔细聆听,自己这个义父大多时候都在睡觉,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 “黄占,你想一想,这个时候义父的人还掺合进去,要是弄得两败俱伤,最后得益的会是谁?还有,上次你以为去做得天衣无缝,其实那老皇帝早就怀疑是我做得,只是眼下有威胁更大之人要对付,还腾不出手对付我手中四厂。” “这个皇宫大院里,可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不是义父入了神窍就可以为所欲为的地方。再等一等,这天下平静不了多久,只要那只大庆虎与里面的病龙打起来,这江山未必不能由义父来坐,将来由你来掌……” 老太监说着说着,靠在椅子上沉沉睡去。 黄占的捶腿动作越来越轻,眼中喜色再也掩盖不住。 第五十章 庄狻等人 杨柳依依,绿水环抱青山,骄阳升空近晌,却不令人感到灼热,还很温和,秋风拂面,神清气爽。 红莲郡往南,去往高塘的官道上,车水马龙,行人如织。 这在官道路边,简单搭了个棚子的茶摊,是前后几十里路,唯一一处供人歇脚、喝杯热茶的纳凉地儿。 摊主是一对老年夫妇,虽然都已逾甲子高龄,但却精神矍铄。 此时快近晌午,到了茶摊客人最多的两个时间段之一,夫妇二人,忙前忙后,一个端笼屉包子,一个提茶换水。过了大约一柱香的时间,终于将这一波忙碌过去。 花甲老翁解下腰间围裙,坐在摊前的小木凳上,右手拿着一把竹扇,扇着风,左手拿着一个样式老旧的紫砂壶,就着壶嘴喝着茶,模样悠闲惬意。 “老头子,你先把所有茶壶灌满热水,再去歇着。” 又送完两笼屉包子的老妇人,将笼屉重重摔在老翁身后的摊板上,掐着腰,脸色不善。 老翁吓得一个激灵,身手敏捷的侧身站起,笑脸谄媚地望着老妇人,见其面色不善,麻溜地跑去加水。 老妇人反倒一屁股坐在老翁的凳子上,捂嘴偷笑,像个争抢吃食胜利的孩子。 “老伯,你手上的紫砂壶可是个好东西。” 临近摊子的一桌,有两位拼桌的客人,一老一少。其中年轻的那位,是一个长得黑不溜秋,看上去十八九岁,模样憨厚的小胖子,穿着一件式样宽松的灰布麻衫,斜挎着一个黑色包裹。 此话,正是从他口中说出。 胖子是谁?正是千里迢迢追赶吴彩霞,要为之报仇的庄狻。 老翁回头看着这个黑不溜秋的小胖子,嘿嘿一笑,缺两颗门牙的嘴,说话都有些跑风,“这位少侠觉得老汉的紫砂壶好,老汉怎么就瞧不出来?” 庄狻三下五除二塞入嘴中一个包子,含含糊糊道:“老伯是真瞧不出来,还是故弄玄虚,这点只有你最清楚。” “少侠,请不吝解惑。”老翁道。 庄狻终于将包子咽入腹中,猛灌了一大口茶水,打着饱嗝,瓮声瓮气道:“呃,老伯手中这盏出自恫墚的上品紫砂壶,可并非是有钱就能买到的,一年出不了几盏的好壶,是不是好东西,老伯要比我更清楚。” 老翁呵呵一笑,提着一壶白水走到这一桌前,将搁在桌上已经快见底的茶壶添满水,又向坐在小胖子对面衣着光鲜的那名老人,微微点头致意。这才笑眯眯看向小胖子道:“少侠,你已经坐在这吃了五笼屉包子,免费白水添了九壶,不知何时把账结一下,小店小本经营,老汉怕自己一个不留神……” 庄狻又塞了一个包子,憨厚笑道:“老伯,我们正说紫砂壶呢,你怎么突然又提到结账了,老伯不是怕我不给钱跑了吧?你放心,我在等人,人到了,自然给你钱。” 老翁脸色瞬间垮了下来,刚要教这没皮没脸的小胖子做人,却听坐在摊前的老妇人突然插口道:“老头子,这小胖子我看着喜庆,就算白吃我老婆子也认了,你就莫要再与他计较,由着他吃,看着怪喜人的,能吃是福。” 四周,听到这番言语的客人,皆哈哈大笑起来。不少人其实早就发现,这摊主老翁,总是借由添水,在那又黑又胖,穿着又寒酸的胖子身边晃荡,因为那胖子已经赖在那个位置上将近两个时辰。 “唉,好嘞。”老翁立马露出一个谄媚的笑容,屁颠屁颠向老妇人走去,走出几步,忽然想起水壶还在桌子上,又转身折回,笑脸灿烂地看着小胖子,低声说道:“小子,若是敢赖账,看老汉不打断……” 庄狻嘿嘿一笑,露出满口大白牙,一脸欠揍道:“多谢奶奶,那就再给我来两屉包子。” 老翁刚转身要走,差点一个踉跄将水洒在老伴头上。 老妇人真的又去端来两屉包子送给庄狻,还告诉他,不够再给奶奶说,小胖子欣然应允。那提着水壶站在摊前,看着这一幕的老翁,气的牙痒痒。 幸好,有一大批客人涌来,分散了老翁的注意力。 不远处,一行一看就是富家豪门的队伍,正骑着高头大马,款款向这边走来。对,没错,马就是在走,而不是在跑,因为速度很慢,与常人走路无异。 为首一人,是一名白衣年轻人。 还没等到这一行有八人的队伍靠近,老翁立马迎了上去。 “公子,老汉这茶摊后面有一露天马房,您看需不需要给马喂些草料,顺便在老汉这茶摊歇歇脚,用些茶水包子?”老翁笑脸灿烂道。 老翁抬头看着天,直白道:“已经快晌午,这官道往前走,几十里内可都再无歇脚吃饭的地方。” 一早从红莲郡出发,尔今骑马赶至此处的正是秦恒一行人。 现在骑在马上的一共有八人,除了秦恒,万楼,以及吴彩霞外,还有五位老者,具是无梦大雪楼的内阁阁老,昨夜与昆仑十四奴,一前一后赶到红莲郡。 这五位阁老此行的目的,与昆奴一致。 程明志父女二人,今日一早道别之后,已经分道扬镳。 秦恒眼角余光扫过茶摊,随即收回,看着马前站着,笑容灿烂的花甲老翁,也是笑容灿烂,只说了一个字,“好”。 八人中有七人翻身下马,忽然听到一个瓷碗砸地碎裂的声音。紧接着,一个瓮声瓮气中夹杂着无比愤怒的声音传来。 “原来是你杀了阿霞全家,祸不及家人,你这样有违江湖道义。” 八人中,唯一没有翻身下马的白衣年轻人,坐在马背上,看着那个黑脸通红,一脸怒不可遏,站在桌子上的胖子,冷笑道:“要杀我夺宝之人,要跟我讲江湖道义。” 庄狻看到跟在秦恒身边的吴彩霞,瞬间两眼微红,“阿霞,是不是这狗贼威胁你,你放心,我一定救你,杀了这狗贼。” 话出之后,庄狻猛然记起一人,连忙往下马之人望去,果然看到那个“少年”。念及此,他就有些色厉内荏,说了句在外人听来既怂又可笑的言语。 “狗贼,你先帮我把银子付了,我跟你单挑。” 第五十一章 少女善心被辜负 江湖中人最喜欢的一件事是什么,那就是看热闹。无论是高手之争,抑或是寻常武人间的意气之争,又或者寻仇等,只要不殃及自身,大多数人都愿意做个看客,看得兴起时,还会嚎两嗓子。正因为如此,江湖上才会流传出那些高手的种种传说,无敌风姿,以及某些轶事趣闻。 眼下,这间简陋的茶摊中就不乏有江湖人士。此刻,许多人都饶有兴致地看着应该是江湖中最常见的寻仇桥段。 秦恒也翻身下马,随后落座在就近的一张桌子,根本就没有搭理那黑胖子。 也不知道是庄狻觉得脸上挂不住,还是真的要杀那年轻人为阿霞一家报仇,在秦恒猝不及防之下,庄狻一把捏住侧肩斜挎的黑色包裹,瞬息之间,黑布包裹被里面的东西搅得粉碎,天梭被其攥在手中。 随之,庄狻使出许多天前观海城外山道上,躲避“少年”杀招,逃命所用的遁法,一个眨眼,便瞬移至秦恒身后。 这一切看似繁复,却在数息之间完成。 刚从乍然碰见好友的喜悦中反应过来的吴彩霞,见到庄狻的武器天梭举过姓秦的王八蛋头顶,立时知道不妙,惊呼道:“不要。” 可惜,为时已晚。 与此同时,秦恒道:“不要伤他。” 听到这话的吴彩霞松了一口气。 然而,胖子的身体还是直接倒飞了出去,跌在老年夫妇的摊子前。 “怎么这么快就忘了。”秦恒回头望着庄狻,笑着打趣道。 庄狻捂着胸口,剧烈咳嗽,刚才的虚影闪过,终于让他想起当时与自己二人合谋杀人夺宝的另外三人的下场,还没来得及出手,就成了一团血雾,心里不由一阵后怕,只是嘴上仍不示弱。 “狗贼,有本事单挑。” 近在咫尺的老妇人,连忙蹲下,想要扶这个模样讨喜,吃了大亏的胖子起身。 站在秦恒一旁的吴彩霞连忙跑了过去。 秦恒两手一摊,平静道:“可以,寻处空地,过两招,我刚踏入三品境,还没与人交过手,不然我们就高下生死一同分。” 秦恒的答应,令庄狻有些懵,心底深处还有些怵,因为至他遁罡大成之后,这年轻人是唯一一个在自己使出时,还能打他一掌之人。 花甲老妇人提了壶茶水过去,想替自己瞧着讨喜的胖子解围,老妇人笑脸慈祥,看着坐在凳子上的白衣年轻人,“公子,这冤家宜解不宜结,没有什么解不开的结,老妇人不懂你们江湖的事,更不懂江湖的规矩,但是我知道,做人要以和为贵。” 随后,老妇人将那壶茶水放在桌子上,笑脸不变道:“公子请喝茶,我家茶甘苦同味,甚为解火。” 秦恒没有看向老妇人,眼睛始终盯着那黑胖子,脸色变得阴沉至极,他一把打掉老妇人刚放在桌子上的茶壶,暴怒道:“怎么,庄狻,刚才那会儿的胆气哪儿去了?不是要与我拼命,来啊,本少爷何时惧怕过尔等宵小。” 庄狻怒目相向,刚要骂几句疏散心中郁气。这时,吴彩霞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庄狻听完后,脸上怒意消减几分,没那么敌视。 “你这人怎么回事?不领这位婆婆的好意也就罢了,干嘛要打翻人家的茶水。” 忽然,靠北的一桌客人中,有一少女,怒气冲冲站起,指着白衣年轻人道。 少女只有十五六岁的样子,模样清秀可人,穿着一身青色锻衫,腰间佩戴一柄看上去就很名贵的短剑。 少女直接无视身旁之人的眼神示意,更是不理会旁边姐姐的劝阻,愤然站起,直言不讳。 老妇人一边弯腰拾起茶壶,一边抬头望向少女,陪笑道:“无妨,打翻了,老妇人再去装一壶就是。” 老妇人转身又去添置茶叶,热水。 少女见此更是心中不忍,对于那年轻人的做法愈发痛恨不满,她愤愤冲过去,在年轻人身后一丈余的地方止步,怒道:“看到没有,你羞不羞愧。作为江湖中人,你与寻常百姓为难,作为男人,你连起码的大度都没有……” 少女在秦恒身后喋喋不休,却见那年轻人反倒侧着脑袋,单手撑在桌面,笑眯眯看着她,不似先前暴怒的样子。 与少女同桌的另一名女子,看模样,眉眼之间与少女有几分相似,年龄要稍大几岁。这时女子赶忙上前,将少女护在身后。女子心中所想,也是大多数人此刻心中所想。 那皮囊不错的年轻人,是一好色之徒。 这时,老妇人又提着一壶茶水走了过来,还是将壶放在桌子上。 “公子,请用茶。此时饮用,甘苦滋味同时入口,最为沁人心脾,公子不妨一试。”老妇人道。 从所谓马房返回的老翁,在摊子前喊道:“公子,老汉这边给您上包子。” 秦恒笑道:“尽管上,吃得下。” 秦恒倒了碗茶,端起到嘴边,又放下,回头看着那个站在姐姐身后怒目而视自己的少女,他向其招了招手。 少女好似浑然不惧,一个箭步踏至白衣年轻人面前,她的姐姐拦都没拦住。 “你这个江湖败类,还有什么话好说?”少女讽刺道。 秦恒再次端起那碗茶,“姑娘,要是你的善意被辜负了怎么办?” “什么?”少女一头雾水。 “你不懂我在说什么,那你呢,罂娘,还有你,毒君。”秦恒蓦然将那碗茶反手一叩,望向这一对老年夫妇,哈哈大笑起来。 姑娘不明所以。 一直眼睛微眯,盯着年轻人手中那碗茶的老妇人,笑容一变,阴森可怖。 “李光宇的第二局依然让我觉得失望,硬的不行来阴的。派两个江湖唾弃的毒门老怪物来送死,费尽心思就这点能耐。” 秦恒看着两人,啧啧道:“啧啧啧……你们两个老家伙,想两相算计,茶水毒,与包子里的至毒之物的精血融合,让我当场毙命。算计是好算计,奈何被我看破了。” “所以,为了报答两位的盛情款待,我决定送二位上路。”秦恒笑容灿烂道:“哦,对了,不妨告诉你们,李光宇传递给你们的消息,现在不顶用了。” 第五十二章 惊变 “果然如公子所说,精明透顶。” 老妇人阴恻恻的笑,那张慈祥和蔼的脸,在说话时变得扭曲,最终变作一张阴鸷漂亮的女人脸,双目之中只见白色,不见瞳孔,煞是瘆人。 那名字叫作唐鹳的小姑娘,此刻心思就算再单纯,也反应过来不对劲。再一瞅老妇人的那张脸,小脸顿时吓得雪白,僵在原地,不知所措。 “小姑娘,罂娘还没有感谢你的仗义执言呢。咯咯咯……这小脸长得,真是我见犹怜。”罂娘转头望向唐鹳,一脸阴森笑意。 小姑娘的姐姐唐宓,终于也意识到了什么,她一边冲向妹妹,一边喊道:“鹳儿,快躲开。” 与此同时,罂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抬手,拂向少女脸颊,“为了答谢姑娘,罂娘决定收下姑娘这张漂亮脸蛋。” 眼看罂娘那只如同枯树皮的右手到了近前,小姑娘却好像完全被吓傻了,都忘了躲开。 就在这时,一只大手突然拽住小姑娘的肩头,往后一扯。 小姑娘身体一个趔趄,摔倒在一丈开外的地上。 险险避过罂娘看似轻描淡写的一击。 “哟,没想到公子还是个多情种,怜香惜玉这种事,做得这般顺手,看的奴家都心神一荡。”罂娘看着出手的年轻人,媚眼如丝道。 秦恒道:“毒门当年被灭,若是我没有记错,就是那位褰乐王下的令,你二人不想着报仇也罢,心甘情愿做条狗,倒也是难得。” 对于年轻人的言语讽刺,罂娘笑脸依旧,“公子还是先顾好自己,操这份闲心做甚。莫不是以为我二人下毒的本事,就这么点,那也太小看我们了。” 秦恒不以为然。 罂娘接着道:“其实相对于小姑娘还没有长开的小脸蛋,奴家更喜欢公子的这张俊俏脸蛋,真是越看越喜欢。” 秦恒笑道:“让你这七老八十的老婆子喜欢,真他娘的有些恶心。” 罂娘眼中寒芒迸射,她最恨人点破她的年龄,经常撕下一些漂亮女人的面皮,覆在自己脸上,就是为了让自己觉得自己年轻。 秦恒无视对方杀人的眼神,鼻子嗅了嗅,“罂娘,你是不是觉得这第三种毒下在茶香之中,即便是化境高手闻之也必死。” “然而这会儿,你很诧异,为何我身边之人,在闻过茶香,喝了茶后,却无一人被这名为‘凝香’的天下奇毒,腐蚀的肠穿肚烂。” 罂娘脸色阴沉。 秦恒从怀里摸出一个暗红色的旧陶罐,自顾自道:“因为这个。” 一只只有小孩巴掌大,通体泛红,肚子鼓胀的雪蟾,爬出罐子,落在桌面,它张嘴一吐,又一吸。这一呼一吸之间,人们清晰闻到,刚才无比浓烈的茶香,淡了许多。 “不可能”花甲老翁在这时忽然变得面目狰狞,不可置信道:“即便有这灵物雪蟾,也不可能化解我在里面加的第四种毒,毒门不传之秘,欻烎。” 秦恒一笑,“这第四种毒,我的确化解不了,可我化解不了,不代表其他人也化解不了。” “这就更不可能,我毒门被灭,连老祖都身死,天下间能解此毒之人,唯有我二人。”毒君萧远道。 “当年就是你二人领人穿过宗门绝阵,害我师兄身死。”这时,在秦恒邻桌坐着的五位老者,其中一位脸色有些腊黄的白须老人,出声质问道。 老者猛然站起,手腕一抖,直接将喝下去的茶水,从指尖弹出,茶水形如利箭,直刺向萧远胸口。 老者的话,“毒君”萧远听得一清二楚,他一掌拍飞毒“箭”,盯着老人道:“你喊毒祖师兄,你是何人?为何我在宗门这么久,没听说过那老家伙有个什么师弟?” 白须老者捋着长须哈哈大笑,“小辈,可以回答你前面那个问题,毒是老夫解的。后两个问题,你都要死了,知道那么多也没用。” 在二人说话时,那由水化形而成的利箭,飞刺向官道另一边的一棵大树主干上,刚一碰触,水形溃散,大树拦腰截断,枝繁叶茂的大树,瞬间变得乌黑如墨,枝叶脱落的一干二净,躯干、主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萎缩下去。 茶摊上,一阵哗然。 因为几乎所有人都看到了这让人毛骨悚然的一幕。在联想到自己在这茶摊上,喝了许多的茶水,怎能心安。 见到大树这一幕的当然也有庄狻、吴彩霞二人,庄狻面如土色,二话不说,扣着嗓子眼干呕,他可以说是在座所有人中,吃包子,喝茶最多的人,若是这里面有刚才毒倒大树的剧毒之物,那么最先死相凄惨的,只会是他庄狻。 秦恒望着这边,嘿嘿一笑,“黑胖子,你别怕,魏老说了,你没中毒。” 魏老魏莽,毒祖的师弟,无梦大雪楼的八大阁老之一,擅解毒,用毒,毒之一道造诣,已登峰造极,比之毒祖犹有胜之。 庄狻见到那狗贼的目光先看自己,又看刚才那名白须老者,心下一松,刚才两人比试毒技的场面,他也看得清清楚楚,显然那白须老者是解毒高手,不然无法解释“毒君”口中的第四毒门不传之秘的奇毒如何化解,被谁化解。 庄狻相信老者说自己没中毒,那就是没中毒,想及此,脸上立马有了几分神采。 却被那姓秦的狗贼下一句话,给吓得浑身一个哆嗦。 秦恒咧嘴大笑道:“你是没中毒不假,只不过这老婆子之所以对你这么好,是因为她有喜欢把胖子做成人干,烹煮下锅填腹欲的怪癖。刚才她给你吃的包子里面可都是大补之物,通经活络,下锅肥而不腻。” “你娘的老不死,居然惦记你小爷这身得来不易的秋膘,真想问候你八代祖宗……”庄狻明白其中因由后,再看向两个老东西时,直接破口大骂。 谋算败露的“毒君”“罂娘”对视一眼,“毒君”看向白衣年轻人,嘿嘿一笑,“公子是不是觉得自己胜券在握,可掌控我二人生死?” 秦恒刚要说什么,却听到一个弱弱的女声传入耳中。 “被辜负的善心,也比死了强。对不对,大庆小王爷,秦恒。” 第五十三章 区区伴生人而已 秦恒身后,那原本一脸惊惧,泫然欲泣的小姑娘,悠悠起身,拍掉身上尘土,笑意盈盈。 她望着只是回头平静瞥了自己一眼的秦恒,诧异道:“不觉愤怒,不觉意外,不觉得害怕?” 连发三问。 “大人” 与此同时,毒君萧远、罂娘廖翊璇,神态毕恭毕敬,肃立在少女身后。 秦恒手指轻点桌面,神色平静道:“神窍境?” 少女摇晃着脑袋,两指轻轻弹了一下腰间的短剑,霎时间,四周桌椅,壶碗等事物尽皆炸裂。 她笑脸天真道:“不是神窍,胜似神窍。” 秦恒道:“我要是说,这座江湖,尽管我才走不久,但怪事坏事好事,都已经见了一箩筐,你信不信?” 少女眉眼带笑地望着秦恒,没说信,也没说不信。 五位阁老身影一闪,分散于秦恒左右,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刚才的一瞬间,五人清晰感应到少女释放而出的庞大气机,犹如江河波涛席卷大地,势不可挡。 先前没见人影的万楼,此刻不知从哪儿提溜来两壶酒,边走边悠哉悠哉地喝着,身形晃晃悠悠。来到近前,他将另一壶酒随手抛给秦恒,蹲在凳子上打趣道:“小子,到哪儿都是瞧你的热闹,那就没意思了。” 秦恒苦笑道:“前辈,晚辈也不想让别人当热闹看,奈何不想招惹麻烦,麻烦自来。” 万楼回头,眯眼打量着那名青衫少女,不确定道:“伴生人?” 少女笑道:“前辈见识不俗,眼力更好。” 万楼起身向少女走去,左手习惯性摸向背后短刀,“听闻伴生人与生俱来拥有独一无二的强大天赋,修行一日千里,不知是否为真?” 少女还是那副笑意盈盈的模样,只是说话之时,那种故作老气横秋的样子,让人觉得有些好笑。 少女道:“前辈,莫要在往前走了,你身后那把“开天”,我虽忌惮,但还不至于怕。前辈还是别想着趁我不备,出刀对付我,没多大意义。” 被点破心思的万楼,嘿嘿干笑两声,有些尴尬地转身往回走。 走出三两步,他猛然转身,神兵“开天”握在手中,空中一个回旋,刀气破空凝为实质,铺天盖地劈向少女所在地。 少女呵呵一笑,好似早有预料一般。 腰间短剑自动出鞘,空中一阵眼花缭乱的挑刺飞落。当剑归鞘时,刀气凝出的大网已然崩碎,在场之人,除了几位化境巅峰强者,所有人甚至连刀与剑的模样都没看清。 这场略带试探意味的骤然交锋,电光火石间结束。 少女神情不变,望着少年道:“前辈,我已经说了,没多大意义,不是分生死,试与不试,就那么回事。” 万楼嘿嘿笑道:“怪不得伴生人有如此大名头,那么另外一个传言也是真了?” 少女唐鹳莞尔一笑,对于万楼所说的“另外一个传言”,充耳不闻。 万楼转身离去,知与不知,对他来说也没多大意义。就算那伴生人真携带前世记忆降生,世间真有所谓的前世,他也可一刀斩之。 没有少年挡在中间,唐鹳的目光再次落在神色平静的秦恒身上,道:“不如由我来问你,若是你的善心被辜负了,怎么办?” 秦恒抬头,喝了口酒,随口道:“怎么办,凉拌。” 少女目光微冷,“原本我并不想掺和进这件事,李光宇开出的报酬,并不能打动我。来这里不过是想瞧个热闹,但是当见到你这大庆小王爷如此简单就识破毒君夫妇二人的算计,便想试一试你,是不是果真如传闻的那般聪明绝顶。” 说到这里,少女脸上笑意尽数收敛,“现在,你的回答改变了我原本的打算。” 秦恒依然不紧不慢喝着酒,“那又如何?” 少女目光愈发森寒,她四下扫视一眼,道:“小王爷身边应该还有四名昆仑奴没有现身吧?要不一并叫出来。” 秦恒将酒放在桌子上,摇头叹气道:“你们这些高手啊,就是喜欢目中无人,妄自尊大。之前我明明白白的说过,李光宇传递给你们的消息不顶用,怎么就没有一个人问我,为何不顶用?” 少女被其言语勾起好奇心,脱口而出道:“为何不顶用?” 秦恒抬起头,指了指天上,道:“因为不是四名昆仑奴,而是十八名。” “十八名。”少女喃喃重复了一句,旋即脸色大变。 她猛然记起世间传闻的那句话:昆仑十八可搬山,魁三无视阎罗殿。 不论对方所言真假,世间传闻的真假,她都不愿意涉险赌命。唐鹳自知自己是身怀大气运降生之人,只要不身死,定能入神窍,甚至堪破生死屏障,达到前世都未能臻至的长生境。 唐鹳的眼珠骨碌碌一转,心道:“逃命要紧。” 随之,她二话不说,撇下毒君夫妇二人,身形拔地而起,瞬间掠至千丈高空。 周围人都有些懵了,怎么刚才还不可一世的绝顶高手,眼下却撇下同伴,逃了。 当少女身形落入千丈高空,就要再次施展遁法,远离此地。 就在这时,忽然在其前后左右上下,凭空出现十几道黑色身影。 “区区伴生人而已,也敢言不是神窍,胜似神窍。” 一黑衣人从天而降,脚下如踩虚影金莲,身后宛若百凤朝鸣,一脚踩下,天地震颤。 少女大惊,连忙拔出短剑,奋力向高空劈斩,想要抵消那黑衣人释放出的无与伦比的“势”,同时大喊道:“前辈,晚辈无心之举,还望您大人有大量,放晚辈一马。” 黑衣人哈哈大笑,脚下“势”再度压下千钧之力,依然是那沙哑,不辨男女的声音,“不说这声前辈我当不当得起,我昆仑奴少主又岂容他人辱。” 少女望着手中快入神兵之列的短剑,被黑衣人的“势”压得寸寸断裂,是真的怕了,她满脸惊容,大叫道:“公子,公子,我无意冒犯……” 与此同时,茶摊上慢慢喝着酒的秦恒,望着瑟瑟发抖的毒君与罂娘,笑道:“其实,之前我也是逗你们玩的。” 第五十四章 高塘见故人 “小子,独独放过那丫头,可非明智之举,若是伴生人真如传闻那般,他日那丫头必定入神窍,不担心日后报复?怜香惜玉,你也不是那样的人。莫非真是为了那丫头许诺的三件事?” 红莲郡至高塘的官道上,有九人徒步行走,说话之人正是万楼。 没有办法,秦恒几人的马全被毒君毒死了。 官道上行出十余里地,所有人只是安安静静前行,沉默寡言。五名阁老本就是沉默之人,话极少。而吴彩霞搀扶着的庄狻话最多,却是被刚才的震撼一幕吓住了,不敢言语。婴儿肥姑娘是话越来越少,什么都藏在心里。 秦恒点头道:“的确。” “这你也信?”万楼笑道。 秦恒扭头看向万楼背后所背短刀“开天”,反问道:“为何不信?” 万楼无言以对。 万楼想起先前的一幕,忽然唏嘘感叹起来。 他喃喃道:“一剑洞穿山河。” 那应该是魁首前三之一的昆仑奴,最后随手使出的剑招,便有如此威力。要是动用神窍全部实力,该何等强悍。 万楼想着想着,洒然笑道:“此生最后一战,一定要与神窍论高低,这样才有意思。” 秦恒恭维道:“前辈之志,晚辈相信定能实现。观一剑而得裨益,天下唯前辈尔。” 万楼坦然接受。 “马屁精” 庄狻与吴彩霞同时骂道,只是一个在嘴上,一个在心里。 ———— 高塘县出大官,这在近两年,是附近十里八乡人尽皆知的事。 先是出了一名官拜正二品特进,现又出了名从二品实权户部侍郎,朝中新贵。 高塘县因此水涨船高,本来籍籍无名,贫穷落后的小县城,一下子成了十里八乡最富庶的县城,官道修通,私塾建立,学供院移址。 附近十里八乡的百姓,争抢着要将自家孩子送往限定名额的学供院,挤不进去,家境殷实的就会挑选一家最好的私塾,让孩子求学。 以此类推,层层下去。 高塘县在这些稚子蒙童,以及求学才子的推动下,越来越富庶,私塾学塾越建越多。 都说富人越来越富,穷人越来越穷,不是没有道理,这话放在某些时候的确适用。 就像眼下,城西的陋巷之中,一个只有两间破破烂烂土房子的老宅院里,一大一小围着土灶,在一个缺了个豁口的大锅里煮红薯。 院子里四处望去,最能应景的就是那四个字,“家徒四壁”,院子里除了有一小块开垦出来的菜圃,连点多余的制式工具都没有。 房间里更不用说,除了两张老旧破烂的木板床,以及上面放着一盏老式油灯的长短腿八仙桌,两张四脚凳外,再无大件物品。 院中灶台前,一个瘦骨嶙峋,看上去不过二十岁的年轻人,坐在板凳上,一边往灶洞添柴,一边抹着满头大汗,他笑容灿烂道:“小武,等哥再做半月工,就能攒够钱送你去陈夫子那里求学。” 年轻人口中的陈夫子,是高塘县最小一间私塾的教书先生,也是公认最没有才学的读书人。 蹲在一旁撅着屁股蛋子,晃来晃去的孩子,只有八九岁,一双眼睛又大又亮,只是皮肤有些暗黄且黑,看上去缺少些精气神,他撇了撇嘴,道:“哥,我就不去什么私塾读书了,你看隔壁的许狗蛋,跟着他爹去做木匠,月俸都有一两银子了,家里都添置了好几件新家具。我也跟着你去做工,等再过几年我就去参军,跟哥一样,杀北域蛮夷,做个大英雄。” 孩子说着说着,就变得眉飞色舞起来,站起身,想象自己穿着战甲,手持大刀,威风八面的模样。 年轻人反手一棍敲在他脑袋上,“狗屁的混账话,醒了没有,你不读书哪能像我兄弟一样出口成章,你不读书去了战场,去了战场……” 年轻人说不下去,他根本就不会教导孩子,一时间有些语塞。 孩子揉着脑袋,小声嘀咕道:“混账话就混账话,为何要加个狗屁。” 再度蹲下后的孩子,一对大眼睛滴溜溜直转,“哥,要不你还是和我讲讲你参军时,经历的大大小小战事,或者讲你经常提起的几个兄弟的故事,还有你常说叫什么恒的那个人,是不是真像你说的,家里头有个当大官的老子。” 孩子说着说着,差点又要站起身。 年轻人瞪了弟弟一眼,他连忙乖乖蹲好,满脸期待。 年轻人猜中弟弟想要转移话题的心思,只不过他也不介意,提到曾经的人,曾经的事,他也很开心。只是开心之后是什么,他却从未向人提。 年轻人道:“故事就不讲了,一讲的话就停不下来,那就耽误哥做工了,上次去晚了些,刘工头就狮子大开口,扣了我两文钱,可不能再让那吝啬鬼逮着机会。” “不过,哥可以告诉你,恒哥的确告诉过我,他家里有个做大官的老爹,而且很大很大。” 年轻人还是解答了孩子的一个问题。 孩子道:“那有狗仗人势的马县丞大吗?” 孩子提到这个马县丞,年轻人的脸色立马阴沉下来,“比他大。” 孩子只是淡淡“哦”了一声,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年轻人看着弟弟道:“小武,那狗屁的马县丞再差人来说祖宅的事,你千万别开门,知道吧?” 孩子低着的脑袋低的更狠,也没了刚才的兴奋劲,答道:“知道了,哥。” 这时,锅中红薯煮熟,年轻人起锅,给了弟弟一个,自己用布抱起一个,揣入袖中。 “哥去做工,你别乱跑,等着哥回来。”年轻人将火熄灭,然后便往门外走,他一边回头嘱咐弟弟,一边拉开门闩。 刚出门,与往常一样向右走,忽然,一个白色身影挡在了他的面前,并开口说了两句话。 “以前看祖籍登记册时,曾见到你的祖籍高塘,来到这里,就想着问一问,撞撞运气。” 第二句,“还活着,真好。” 当年轻人抬头看清那人面孔,瞬间泪如雨下,哭的像个孩子,“恒哥,我对不起你们。” 院子里听到动静的孩子,躲在门口偷看,那还是他第一次见到他心目中顶天立地的哥哥哭的像受委屈躲在角落里哭的自己。 孩子心中隐痛。 这座宅子里的一对兄弟,曹小二,曹小武,白衣年轻人秦恒。 一个久别重逢,故人相见。 一个初次见面。 第五十五章 是与不是 当某些人,某些事,再度被拿起之时,余下不仅仅是怀念,还有那心如刀割的直白。 正如曹小二此刻的内心,翻起往日的那些篇章,装下最多的就是愧疚。 秦恒望着泪如雨下的曹小二,没说他对,也没说他错。二人就这样静静站在巷子里。 “你就是我哥常提起的恒哥?” 曹小武本不想出来,让哥觉得难堪,他也听到了他哥喊得一声“恒哥”,只是二人僵持不下,他才灵机一动行此举。 曹小二听到曹小武的声音,终于回神,他抹了一把眼泪,瘦的颧骨凹陷的脸,露出开心的笑意,他说道:“恒哥,里面坐。” 秦恒看向那个站在门口,有些局促的八九岁大的孩子,笑意温暖道:“你是曹小武吧,以前常听你哥提起你。” “嗯”曹小武点头道。 曹小武有些开心,这可是大官的儿子,对自己还那么客气,果然哥的朋友都是好人。不像那马县丞家的什么狗屁公子,整天都要抬着鼻孔走路,见谁不顺眼都要踢两脚,自己就曾因为在路上看了一眼他拿着的点心,不仅被他踢了几脚,还被马家下人一顿暴打,打得鼻青脸肿。 这事,曹小武回家都没敢跟他哥说,曹小二问起,他只说是跟邻里孩子打架,二人抱着纠缠,弄成这副模样。他哥常说,“打架不能怂,打输了再去打过就是,他这个做哥的不会去跟孩子计较这些。” 就是因为常听到曹小二说这话,曹小武隔三岔五就会和邻里孩子发生争执,大打出手,经常会带伤回家。那一次,曹小二也没想那么多,只是觉得这次两个孩子出手是不是太重,暗地里心疼了好几天。 若是让曹小二知道事实的真相,他非得取出自己视若性命的炎庆战刀,与那马县丞拼命。 曹小武也是知道他哥的脾性,因此才不敢说。 此刻的曹小武望着那白衣年轻人,心中在打着小算盘,要领着他哥的兄弟去马家走一趟,看那狗仗人势的马县丞,还敢不敢欺负他哥,要他曹家祖宅。另外还要灭一灭马天宝的嚣张气焰,咱也不仗势欺人,就跟他单挑,揍他个鼻青脸肿。 想到这,站在门口的曹小武嘿嘿笑了起来,看上去有些傻。 秦恒可没时间深思这小家伙是因为想到什么,笑的如此开心。他看向有些明显惴惴不安的曹小二,道:“我还以为今天来,你不会邀请我进去。” 曹小二满脸堆笑,“恒哥,快请进。” 二人先一步进了院子,被曹小二敲了一下脑袋才反应过来的曹小武,是后一步雀跃进了院子。 曹小武很狗腿子的给秦恒搬来了一张四脚凳,秦恒坐下后,四下看了看。 曹小二去屋里将那张长短腿的八仙桌搬了出来,见到正在四下观看的秦恒,他什么也没说,去屋里拿了一壶烧开的白水出来。桌子上放了两个碗,他先给秦恒倒了一碗,又给自己也倒了一碗。 这才说道:“恒哥,喝点水。” 秦恒端起碗,吹了吹,喝下满满一碗后,说道:“有没有吃的,快赶了一天的路,中午的一顿饭也没吃成,饿了。” 曹小二笑得很开心,这略带试探的做法,得到的答案正是他想要的。恒哥不会因为他家穷,而瞧不起他。 “还有几个红薯,你是吃烤的,还是吃煮的。”曹小二站起身,就要往屋内走。 “吃烤的。”秦恒道。 曹小二笑脸灿烂,“好嘞。” 曹小二离开后,曹小武立马凑到了秦恒身前,只差要与其脸贴脸,他啧啧道:“就你这小身板,细皮嫩肉的样儿,还是参加过与蛮夷大战活下来的厉害角色,不会是个逃兵吧。” 秦恒一把推开堵在自己眼前的脑袋,道:“你觉得我是不是?” “我觉得应该不是,从我哥嘴里听来的你的故事,觉得你应该是个沙场敢死之人,不会去做逃兵。”曹小武一脸正色道。 秦恒呵呵一笑,“你还知道沙场敢死。” “那当然了,我立志将来要做那样的人,杀蛮夷,男儿当死敢死,死则死矣。” 曹小武稚嫩的脸上泛起淡淡红晕,显示出此刻他的内心很激动,也说明了很认真。 秦恒盯着这张稚嫩的脸好半晌,轻轻一拳打在曹小武的胸口,笑脸真诚道:“恒哥相信你。” 曹小武真是越看面前这张脸越顺眼,他拍打了两下被秦恒一拳打中的位置,一脸羡慕道:“听我哥说,最后这句话是你说的,说的真漂亮。” 秦恒自豪道:“读书读出来的本事。” 曹小武忽然觉得自己很想揍这张脸。 他的神色有些黯然,蹲在地上手指划着圈圈,“我哥想让我去读书,每天去搬运行搬运货物,每件货物百斤往上,早上卯时开始,夜半子时结束,一天六文钱。攒了快半年,刚快够让我去高塘县最小的一间私塾求学。我跟他提了几次去做工,我哥不让,他说若是我不去私塾读书,怎能像他兄弟一样出口成章。” 曹小武抬头看着秦恒,道:“那个人也是你吧。” 秦恒神情一怔,当年在军中,的确有个人经常拍马屁说他“出口成章”,当时他还对那人拳打脚踢,说他骂他。 秦恒也蹲在地上,“你哥做的对。” 曹小武继续道:“我知道,只是我不想让他受那么多苦,爹娘死时,我哥都不知道,雨花干娘写信告诉他,我在二姨家时,没多久,哥就从北边回来了,我记得当时他笑着跟我说,‘仗打完,哥回来了’。二姨对我不好,我哥知道,他不想我在二姨家又受苦,还被人欺负。” 曹小武再次抬头时,泪眼婆娑,他看着年轻人的眼睛,“其实,我哥是逃兵,对不对?” 秦恒摇头道:“不是。” 秦恒想起六个月前,某个深夜,一个年轻人蹲在墙角,手中捏着一张纸,泣不成声的模样。 当时有一个半夜醒来的年轻人,还以为他被这战事的惨烈给吓怕了。 屋门后,一个年轻人怀中抱着几个红薯,蹲在地上,抱头大哭。 第五十六章 敬酒不吃吃罚酒 城西陋巷那座只有两间破土房的老宅院,院门一直敞开,这在邻里街坊看来是件稀罕事,有不少人经过时,伸长脖子往门内探。 曹小二将几个红薯埋入不见明火的灶洞里,揣入袖中的煮红薯始终没好意思拿出来给秦恒。 曹小武眼圈微红,不过情绪已然好多了,因为秦恒斩钉截铁出口的那两个字,“不是”。不管真假,曹小武都信。 秦恒对自己说出口的“不是”,在骗与不骗之间下一个最终定义。答案是肯定的,骗了曹小武,只是秦恒觉得自己这个骗,也算骗的心安理得。 曹小二背对着二人,眼睛盯着晦暗的木炭,心思复杂到了极点。 北边那场大战,虽然到现在还没有风声传到天下各州郡,但这就已然说明了问题。若是大捷,自然会昭告天下。现在这样无声无息,那就只有一种可能,败了。炎庆军以战力强横冠绝天下不假,可赤域蛮夷大军同样以勇武,善马战著称于世,曹小武清晰记得双方冲杀交战时的惨烈情景,已经不能用尸横遍野来形容,尸山血海才更恰当。敌我双方人数又是如此悬殊,没有增援,炎庆军死战,最终只会落得全军覆灭。 这个结果,曹小二猜到了,但不愿去相信,见到恒哥时,相不相信,他都知道,那就是答案。他不敢问恒哥,老吴,瘦猴儿,铁公鸡,阿驼……这些人有没有活下来的,没脸问,也更怕听到的是,都死了。 红薯烤熟了,也烤糊了。 三人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一人拿着一个红薯。 秦恒剥掉红薯烤糊的外层,咬了一口,烫的舌头打颤,呼了好几口气才咽下肚,他看向曹小二说道:“半年未见,见了你恒哥就没话说?” 曹小二剥掉的糊层很少,埋头狼吞虎咽的吃,也不觉得烫,听到恒哥的话,下咽的动作一滞,旋即将塞得满嘴的红薯吞了下去,然后抬头,笑着说道:“藏了许多话在肚子里,见了面又不知从哪儿说起,这是不是恒哥以前常说的,肚子里面没东西,写不出锦绣文章。” 秦恒笑骂道:“滚蛋,这哪儿跟哪儿,说话想到哪儿说哪儿,跟锦绣文章屁的关系。” 曹小二挠着头,脸上表情虽然略显尴尬,但笑意轻松了几分。 秦恒又咬了一口红薯,转头看向曹小武,“小武,你还是去多读点书,可千万别学你哥。” 曹小武自然听出了秦恒话里的玩笑意味,他瞄了他哥一眼,跟着咧嘴傻笑。 “高塘县的桃李学供院的学院长夫,与我爷爷是旧识,到时我写封信,你给他带过去,顺便帮我问个好,小武就去那里求学。”秦恒又看向曹小二说道。 曹小二一怔,就要说什么,秦恒一摆手道:“你都和小武说了我们是兄弟,我有个当大官的老爹,怎么也要把这排面摆出来,说一句,这都小事,恒哥解决了。” 曹小二心中既开心又难受,但更多的还是开心。 曹小武更是难掩激动的心情,一蹦起身,跑到秦恒身前,学着江湖人的抱拳礼,道:“恒哥仗义。” 秦恒举起右手,掌心对着曹小武,笑道:“读出一个千古圣贤。” “嗯,就读出一个千古圣人。” 曹小武与秦恒轻轻一击掌。 秦恒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这句激励的言语,从此之后,成了这个八九岁大孩子的人生追求。 一生经历波澜壮阔,跌宕起伏的曹小武,许多年后,重遇那个白衣年轻人。 这名天下读书人敬仰崇拜的儒家圣人,开口第一句话就是,“恒哥,这千古圣贤,我曹小武读出来了。” 当然,眼下的二人并不知道。 此时,院子里的氛围融洽了许多,笑声多了起来,说话也随意了几分。 秦恒也从这些言语中听出了许多,比如兄弟二人生活的拮据,爹娘的往事,二姨的刻薄…… 大多是曹小武在说,曹小二偶尔插口几句,秦恒在静静听着。 院门口“蹬蹬蹬”跑进来一个与曹小武年龄差不多的孩子,穿了个半身马褂,长筒裤,全身黝黑,比曹小武壮了许多。这孩子满脸焦急的闯进门,一进门就四下乱看,好像在找什么人,当他看到曹小武,慌张道:“小武,不好了,马县丞带了一大帮子人,已经进巷子了,看走的路应该还是你家,我看你们得赶紧把门关住,装作不在家。” 隔壁院子一个妇人暴怒的声音传来,“狗蛋,你跑那边去作死,还不快给我滚回来。” 许狗蛋听到声音缩了缩脖子,连忙往门外跑去,边跑边回头重复道,“小武,快把门关上。” 曹小武又气又怒,手里的红薯被他给捏的稀烂,他大骂道:“狗仗人势,不要脸的马老狗。” 秦恒看向曹小二,想询问是怎么回事。曹小二虽然在尽力压制愤怒的情绪,但秦恒还是能感觉到。而且,曹小二脸色难看至极。 然而,还没等秦恒开口询问,院子里就已经“呼呼啦啦”闯进来二十余名束装整齐,佩刀的衙役,最后走进来一个大腹便便的胖子。 一个约莫六尺高,身穿锦衣华服,头上还学着文人墨客别了一个玉簪,脸蛋儿长得像个肉球,有一双眯缝眼,起码有两百余斤的中年胖子。两腿走路,一走一夹,缓慢地迈过台阶,走入院子。这段只有寻常人七八步路的距离,愣是让这胖子走了二十余步。 胖子仰着脑袋,可以看到满头的虚汗,他拿肉乎乎的手呼扇着,嘴里喘着粗气道:“你们曹氏兄弟也真是的,拿钱买你们这破宅子,还非得劳本县丞亲自前来。我堂哥都不高兴了,认为我连这一点小事都办不好。还派了人坐在我的县丞大堂,你让我这脸往哪儿搁?” 中年胖子又往前走了几步,一脚踹翻秦恒面前那张长短腿八仙桌,低头笑眯眯道:“偏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这是你们自找的。” 第五十七章 切掉一只肥猪耳 中年胖子笑起来像一尊弥勒佛。 曹小二眼中闪过一丝厉色,他站起身,语气还算平静道:“大人,此乃我曹家祖宅,不卖,死也不卖。” 名为马蚺的中年胖子,笑容愈发亲和,嘴上言语却是狠毒异常,“不卖,真的会死人。” 曹小二怒道:“大人,凡事都讲个理字,马县丞家如今鲤鱼跃龙门,富贵显赫,相信什么天罡五行,风水术数,但也不能强买我曹家祖宅。” 马蚺往前走出两步,站在曹小二面前,居高临下的口吻道:“在这高塘县,我马蚺就是理,天理,至理。” 马蚺接着道:“本来按照堂哥所说,才在朝中站稳脚,不易因为这等狗屁倒灶的小事落人口舌,让我给你曹家兄弟几两银子打发了事,结果你们居然如此不识抬举,三番两次将我派来的人阻在门外。” 马蚺说着说着,猛然间笑脸尽收,脸上那堆肥肉,成了凶相毕露的横肉,他阴恻恻道:“当我马蚺说的话是放屁,还是给你们两分颜色,就不知道马王爷几只眼了。” 曹小武瞪着狗仗人势的马县丞,小脸憋得涨红,两只不大的拳头,握得发紫。 “当你是放屁又如何?马王爷几只眼我没见过,但你只有两只眼,你问这话是不是觉得你那小眼,看东西费劲,搁在上面有些碍事?” 这时,一个年轻人的声音传来。 看明白怎么回事的秦恒,真的怒极。一个在战场上,杀了无数赤域蛮夷的军卒,没死在战场上,回到家乡,反倒受所谓的父母官欺负。 秦恒也知道,天下这样的事何其之多,他管不了,也不管不过来,但今天让他给碰到了,不让这个狗仗人势的东西长点记性,怎么对得起曹小二与曹小武喊得一声“恒哥”。 马县丞显然是个极有城府之人,听到这话居然没有露出半点气极败坏的样子。 他转头向说话之处望去,当看到只是一个长相俊朗的白衣年轻人,眼睛在其身上徘徊许久不见任何贵重挂饰,衣衫也不是名贵货色,马蚺立刻来了底气,像变脸似的,趾高气昂道:“你是何人?与曹氏兄弟什么关系?不知道祸从口出吗?” “我是何人你很快就知道了。”秦恒道。 马蚺看着这张年轻的脸,特别是他的眼神,没来由有些发怵,潜意识选择退让。他说道:“本县丞大人有大量,不与你这后生计较,今日这里之事与新晋户部侍郎马长仁马大人有关,你这无知后生可莫要误了前程,只管退出去,本大人便不再追究。” 秦恒一脸惊惧之色,看着马蚺,他惊疑道:“县丞所说可是朝中新贵,马侍郎马大人。” 马蚺对于秦恒的反应很满意,对所起的震慑作用更是满意,他一脸傲然之色,道:“没错,马大人乃是马某堂哥,亲堂兄弟。” 秦恒一脸激动道:“晚生有眼不识泰山,失礼于县丞大人,还望县丞大人见谅。” 然后,他话音一转道:“晚生也是个饱读诗书的读书人,薄有才名。还希望县丞大人以后能在侍郎大人面前为秦某美言几句,秦某必定不忘县丞大人提携之恩。” 马蚺被年轻人的这番言语捧得心猿意马,他笑脸灿烂道:“你这后生倒是会说话,先退出去,等本大人办完这件事,就带你去见见指挥使杨大人,兵马指挥司的杨奇大人此刻正在我县丞府做客,待会儿我处理完这事,就为你引荐,至于能不能得到杨大人赏识,就要看你这后生的诚意够不够了,毕竟指挥使杨大人与我堂兄乃是至交好友。” 秦恒一脸惊喜道:“多谢县丞大人提携,秦某若是将来有飞黄腾达之日,定携重礼回报马大人。” 马蚺呵呵一笑,心道:“年轻人真上道。”,嘴上道:“行了,你退出去等着吧。” 秦恒点头,就要转身离去。 曹氏两兄弟看着秦恒的前后作态,二人反应不同。曹小二相信兄弟的为人,一脸看好戏状。曹小武则是双眼都快喷出火,在心里将秦恒这个趋炎附势的势力小人骂了千百遍。 秦恒转身离去,走出两步,又突然回头道:“大人,朝廷明令禁止,不许官员涉足百姓祖地土地之争,你这样做,若是被人拿实了证据,恐怕会对大人不利。” 马蚺也没多想,还以为这年轻人这么快就担心失去自己这座靠山,前程仕途堪忧,他笑道:“无妨,我堂哥家以前与这曹氏兄弟是邻居,曹家的这块祖宅有风水高人相中,说于我堂哥官场仕途有利,我给这兄弟二人安个叛逆余孽的罪名,下罪入狱处死,再将这块地划于我堂哥名下,任谁来高塘查,也出不了纰漏。” 马蚺说的轻描淡写,一切早已谋划清楚。这会儿,马蚺将平时行事的谨慎劲已然抛至九霄云外,不仅没有去深想这年轻人究竟是何人,甚至忘了去深思这年轻人与曹氏兄弟什么关系,为何会出现在这里。真把他当作一个一心想要攀附“权贵”的势利小人。 其中脉络,前后因果关系,秦恒都从这番漏洞百出的对话中找了出来。 马蚺见那年轻人又往回走,他有些不耐道:“行了,到外面等着本大人。” 秦恒摇头道:“不用了,我要问大人取点东西。” “什么?”马蚺下意识问道。 “耳朵。” 秦恒手中划出一把银光闪闪的匕首,手起刀落,一只肥猪耳,伴着血淋淋“躺”在院子中央。 马蚺微微有些愣神,当其身心皆反应过来时,捂着耳朵,跌坐在地上,发出杀猪般的叫声。 秦恒手中提着那把匕首,也蹲在地上,他悠悠道:“说起来,我与你那位堂兄的儿子才见面没几日,还发生了点矛盾。对了,当时一同发生矛盾的一共有七人,有两个人死在了我手里,一个千户侯的孙子,叫什么梁风,一个九门将军的儿子,叫郑行。” 本来发出杀猪般叫声的马蚺,在听到秦恒这番话后,猛然收声,他瞳孔骤然放大,心中骇然惊惧到了极点,嘴唇哆哆嗦嗦,“你,你是大庆小王爷,秦恒。” 秦恒悠悠点头道:“对喽。” 然后,他又补充道:“曹小二是我兄弟。” 这一刻,这个在高塘作威作福的县丞大人,想死的心都有了。 第五十八章 人心最怕去推敲 “哥,我没听错吧?刚才那只老狗说恒哥是大庆小王爷。”曹小武走到曹小二身旁,扯了扯他哥的衣袖,小声嘀咕道。 曹小二有些发蒙,这则消息的冲击实在有些大,对于曹小武的问话,他只是木讷点头。 曹小武双掌搓得发红,盯着马县丞的凄惨样,不觉害怕,反而异常兴奋,“是我所知的那个大庆小王爷?” 曹小二双目湿润,喃喃道:“是他,真的是那个天下皆知的大庆小王爷。” 秦恒蹲在马蚺面前,手中的匕首边在其那张肥猪脸上擦拭,边拍打着,他笑眯眯道:“什么风水高人,去把他叫来,另外有什么靠山尽管搬,比如兵马指挥司的那位,是多大官?能调多少兵马,把他也叫来,能杀了我可以向很多人邀功,这可比你在这儿费劲心思抢我兄弟宅子更能讨你堂哥欢心。” 眼下的马蚺脸上肥肉震颤,因太过疼痛咬着牙,嘴里不停发出倒吸冷气的“嘶嘶”声,脸上糊了一脸血,模样凄惨。 马蚺这会儿都没能从震惊中回神,他实在是难以置信,前几日在他堂侄口中听到的大庆小王爷,眼下居然出现在自己面前,还是自己千方百计设计的曹小二的兄弟。 马蚺带来的二十余名佩刀衙役,终于有人率先一步从惊变中反应过来,这人一下拔出腰间佩刀,怒道:“你胆敢伤害马大人,找死。” 这家伙一直处在马大人被人切掉耳朵的震惊中,完全没有听到马大人后来那句,“你是大庆小王爷,秦恒。”,否则,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拔刀。 有这名衙役在前,余下人大多纷纷拔刀,也有几人听得清楚,此刻,互相对视一眼,即不拔刀,也不上前。有名衙役更是小声嘀咕了一句,“这才是真的找死。”。 十余名衙役将秦恒围在中间,有名衙役不知是在壮胆,还是煽风点火,他大叫道:“伤害朝廷命官,此乃死罪,兄弟们,杀了这贼子,我等就立了大功,杀。” 说着就要作势冲上前。 秦恒的匕首又在马蚺身上蹭了蹭,笑意玩味道:“你这县丞大人可做得不咋地,手下人也想你死。” 终于回神的马蚺,望着四周意欲冲上来的衙役,大吼道:“滚,都给老子滚。” 他也是个深谙人心的人精,秦恒话里的意思他自然听得明白,也懂话里的含义。他瞪向用心险恶的那名衙役,语气阴冷道:“你想我死?” “大人,属下并没有那个意思,属下只是担心大人安危,一时情急,便想趁乱杀了这胆敢伤害大人的狂徒。”衙役一脸惶恐,连忙解释道。 “放你娘的屁,什么狂徒,这位乃是大庆小王爷,切下我的耳朵那是对我的恩赐。”马蚺先是对那名衙役大骂道,然后一脸谄媚的望着秦恒。 别人或许不清楚这位大庆小王爷的恐怖,他可是听那位堂侄描述过雨慧江那场大战的细节,要知道能有如此多化境高手保护之人,又岂能让这些普通衙役近身,恐怕没等近身,就已经身首异处。他可是见识过化境高手的恐怖,一人便屠数百重甲骑军。其实,马蚺最为担心的就是,这些人冲上来送死,对方迁怒于他,那就真没活命的机会了。 一众衙役面面相觑,皆露骇然之色。这次所有人是听得清清楚楚“大庆小王爷”几个字,再无一人胆敢上前,甚至说出一个字。 这时,马蚺肥胖的身子,一个麻利的翻滚,爬起来倒头便拜,也不顾耳朵流血不止,鼻涕眼泪横流,“小王爷,下官一时糊涂,鬼迷心窍,不知这位曹小兄弟是您兄弟,还望您……” 秦恒蹲在马蚺面前一动不动,再次将匕首拍打在他脸上,讥笑道:“行了,别装了,陪你玩会儿还真当真了。早都猜出我身份了吧,居然甘愿让我切下你这二品脱胎境高手的耳朵,以求脱身,你这家伙对自己倒是挺狠的。” 听到这话,马蚺的表情一下僵在脸上,秦恒没有理会这胖子的表情变化,他接着道:“之前我说的话你也都听到了,去找那风水先生过来,把你的靠山也搬过来。” 这下,这位高塘县丞是全身发寒,真的知道怕了。而不再是表面的怕,以及心底存留的那丝侥幸。 马蚺磕头如捣蒜,哭着求饶道:“小王爷,你饶了小的吧,饶了小的……” 原地蹲着的秦恒,忽然暴起,一把掐住马蚺的脖子,把其带着往前拖,另一只手再次手起刀落,切掉他的另一只耳朵,秦恒道:“不去,死。” 杀猪般的惨叫声响彻在这片陋巷中,却无人出来看热闹。 站在院中的衙役,见到这一幕,听到这叫声,是浑身毛骨悚然,同时心底也有些庆幸自己刚才没有冲上去,不然真是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这可是曾经“名动天下”的大庆小王爷。 秦恒将马县丞拖至门前台阶处,一脚踢在其脑门上,“程明志在某本野史札记里面有首诗写的是真好,‘常见谏官挺傲骨,不知九品膝盖软。封王拜相窝里横,号角一吹两腿湿。’。” 秦恒又一脚踢上去,道:“你占了两种,希望还能有点骨气。” “小王爷,我去……我去叫兵马指挥司的杨大人,我去叫,风水高人我也去请,都叫来,都叫来,给小王爷请罪。”马蚺捂着鲜血直流的两耳,大叫道。 他心知今日之事不能善了,与其他一个人扛,不如把所有人都拖下水。落得这般田地,这会儿,马蚺心中最恨的人就是他那位新晋户部侍郎的堂哥,你他娘的没什么事信这些狗屁的风水师做甚,让老子平白无故遭了无妄之灾。 都说忘恩负义,忘恩负义,眼下在这位作威作福十几年的高塘县丞大人身上是最好的体现。他都忘了,是谁让他坐上如今的位置,是谁在他最落魄的时候给他口饭吃,就是他那位户部侍郎的堂哥。 第五十九章 各怀鬼胎 高塘县县丞府衙。 装饰奢华的府衙内堂,一个看上去约莫五十岁出头的老者坐在檀香木的蝴蝶椅上,手中端着一杯姜春茶,悠哉悠哉品着。 老者满头黑发中夹杂着少许白发,脸颊红润,没什么皱纹,嘴角有一颗黑痣,脸部线条分明。穿着一身灰黑锦缎长衫,给人感觉精神矍铄。 老者正是兵马指挥司副指挥使杨奇。 在老者身后站着他的亲信,兵马指挥司总长吕重。 长相贼眉鼠眼,个子瘦小的吕重,能够坐上今天的位置,全是因为他会巴结奉承杨奇,受其一路提携,引为亲信。对于这位实则已经架空指挥使大人权利的杨奇,吕重是言听计从。 此时,吕重的两只小眼睛滴溜溜打着转,心中斟酌再三,他说道:“大人,您千里迢迢从京师赶到这里,只是为了帮着马大人完成那件可有可无的小事?” “吕重,你是不是想问我,千里迢迢赶来,就单是为我那笃信风水改运之说的好友,要巧取豪夺寻常百姓家祖宅这件事而来?”杨奇放下茶杯,回头笑看着吕重。 吕重点头,这个时候再遮遮掩掩,反而不好,倒不如坦白,讨得大人欢心。 果然,杨奇呵呵一笑,对于猜中吕重心思颇有几分得意,他摇头道:“这事只有马揾看中,在我看来,不过就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事,风水学说,信则有,不信则无,我却是不信。之所以郑重其事的请缨,更为重要的是躲避这风口浪尖。” 吕重疑惑不解。 杨奇接着道:“前段时日,京师盛传,六年未有任何消息传来的那位大庆纨绔,正在南行,似乎目的地就是白罱城。” 吕重知道杨奇说的是谁,但这他就更不解了,那位大庆小王爷与杨大人来到高塘有何关系?他没开口问,因为杨奇已经在解释。 “你没有经历过六年前白罱城那场惊天动地的风波,对外宣称是两个孩子打架,可背后的时局动荡,几大势力扳手腕,那位皇长孙不能人事,多少权贵掉脑袋,都是因为打架两人,一个是大庆小王爷,一个是皇长孙。” 杨奇说到这里,脸色有些难看,当年他被人怂恿,当炮灰使,差点当场被那人扈从打死,幸好他机敏,装死逃过一劫。 吕重听到这里就有些明白了,他道:“大人是想错过这个时间间隙,不在京城,就算那人在白罱城闹翻天,也殃及不到大人。” 杨奇点头,喝了口茶,道:“这只是其一,其二我那位好友成了朝中炙手可热的人物,心思就有些起伏,让人捉摸不定,似乎有想脱离太子班底,倒戈向八皇子的意思。我拿捏不住,便想着可能是当局者迷,出来没准就想通了。最为主要的是,不用跟着我那好友坐在同一条船上,万一将来卷进漩涡,想脱身都不可能了。” 吕重脸色微变,一闪即逝,心中暗骂这只老狐狸,此刻他才意识到,杨奇给他讲的这些,皆是天大的隐秘,但凡有任意一条传出去,他的脑袋都会离开脖子。 杨奇的用意,不仅要将他绑在自己那条船上,更多的是在震慑,让他吕重分清主次,搞清楚自己如今的地位是怎么得来的。 吕重笑脸谄媚,恭维道:“大人真是高啊,一举数得,属下万分佩服。” 这会儿的杨奇要是知道自己随口答应“好友”的小事,将会遇到什么人,什么事,他非得自扇耳光,大骂自己,“真他娘走的是狗屎运。” 听到吕重的话,杨奇的手不自觉轻敲桌面,嘴角微微勾起,显示出此刻他的内心很得意。 二人就这样沉默了好一会儿。 忽然,杨奇叹息道:“这几日雨慧江上发生的事,传的沸沸扬扬,恐怕这会儿我那好友为他那不争气的儿子都操碎了心。吕重,你说有个这样的儿子,是不是还不如我这样的孤家寡人来的自在,真为我那好友感到不值。” 吕重连忙道:“大人说的极是。” 这二人正说着话,一个捂着两耳,浑身是血的中年胖子,脚步飞快走入内堂。 这与他之前走入曹氏兄弟老宅时,一步三喘,挪不开步子的模样,简直是天壤之别。 马蚺毫不理会二人惊讶的目光,他直接道:“杨指挥使,曹氏祖宅里有人在等着大人。” 杨奇有些搞不明白这玩的是哪一出,出去时拍着胸脯和他保证,手到擒来,看这样子,不仅没手到擒来,还负伤而归。 “怎么回事?何人伤的你?是那曹氏兄弟?”杨奇问道。 “大人,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而今曹氏祖宅来了位大人物,是那曹小二的兄弟,为曹小二出头,点明要大人您去。” 马蚺说话挑挑拣拣,用心歹毒。 杨奇面露愠色,对于这个芝麻绿豆大的小官,说出这番言语,极度不满。 吕重很知上司心思,他怒中有讥道:“能与那曹小二做兄弟,能是什么大人物?莫非能够伤了马大人的,马大人都以为是大人物?” 马蚺一脸苦色,道:“大人,那人名讳下官不能说,也不敢说,您还是亲自去一趟吧。若是惹得那位不高兴,恐怕,恐怕会……” 马蚺没有将话说完。 “恐怕如何,我们大人那在朝中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一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大……人物,就敢吆五喝六,还敢要我们大人去见他。” 吕重说到大人物时,故意拉长音道,脸上讥讽之色更浓。 马蚺一脸为难加无奈,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其实,马蚺根本就是想把祸水东引,何来不能说、不敢说,一说,他只想那位大庆小王爷将怒火迁至在杨奇身上。而不明言那人身份,杨奇自持架子不去,或者一走了之,那是他更愿意见到的,那样的话,这位大庆小王爷,还不将全部怒火发泄在兵马指挥司杨副指挥使身上。 用心可谓歹毒到了极点。 然而,他小看了这位副指挥使大人。 一番深思后的杨奇,两眼闪烁不定,他问道:“你说那位大人物是不是姓秦。” 马蚺下意识点头。 杨奇面色大变,从凳子上“噗通”摔落在地,模样狼狈。 第六十章 天下道理讲不完 一派仙风道骨的清风上师宋开录,正在城中最豪华的酒楼典云楼用膳,包间外大排长龙,多是一些富家女眷,等待宋上师接见,卜卦、推命理、算姻缘。 房内,宋上师闭着眼睛,以手轻搓对面美妇的掌心,嘴里念念有词道:“月丘软,出纵纹,姻缘天定奈何短,转星丘,接二指,情郎初见于秋末……” 宋上师为那美妇解释这番言语的含义,美妇听后面露喜色。 “施主,挽袖少许,上师为你一观姻缘续纹,测算情郎具体出现于何日何时何地。”宋上师一脸高人做派,一本正经道。 “多谢上师。”美妇面露羞赧道。 这时,房门“嗵”的一声,被人从外面踢开,几名衙役二话不说,将刀架在宋开录的脖子上,领头之人这才说道:“宋上师,跟我们走一趟吧。” 宋上师就这样被带走了,留下一脸目瞪口呆的美妇。 ———— 陋巷,曹氏祖宅。 秦恒坐在门内的石阶上,拿着匕首,在地上不知在写写画画些什么。身旁凑过来坐着的曹小武,见到了马老狗的那副凄惨样,“大仇得报”的畅快劲儿也过去了七七八八,他反而对恒哥愈发好奇起来。 “恒哥,你写的什么?” “道理。” “恒哥,你不担心那马老狗一去不回。” “一去不回,呵呵,他不敢。” “恒哥,你真是那大庆王之子?” “嗯” “恒哥,当年真的是你打了皇长孙,全身而退?” “嗯” “跟我说说呗?” “……” 院子里,衙役站成一排,靠在墙根,宛若木头人。曹小二依然坐在那张板凳上,笑意温暖地望着台阶上一大一小,一问一答。 这时,院门外,有三人齐齐跪下,居中之人连磕三个响头,匍匐在地,老泪纵横道:“小王爷,下官确不知曹公子是您兄弟,而且我也并没有要帮那马揾强取曹公子祖宅的意思,下官只是来这高塘散散心,京师的朝局动荡,下官只是个小小兵马司指挥副使,待在那边我睡的不踏实。” 杨奇这话说的再明白不过。 然而院子里并没有动静,能看到个白色身影坐在台阶上,却根本就没回头。 右侧跪着的是马蚺更是直接,“砰砰砰”就在地上一阵猛磕,不顾耳朵还在往外渗的血,头上也被磕出一片血迹,他连哭带骂道:“小王爷,这都是马揾那丧尽天良的家伙干的事,当时我极力劝阻他来着,可那马揾一意孤行,相信了那风水术师的话,一心想要霸占曹公子祖宅,还要将之构陷入狱,此等歹心,其心可诛。” 匍匐在地的杨奇,斜瞥了一眼模样凄惨,趴在地上的马蚺,心中不由对其“高”看一眼,“够狠,够毒,够阴,够不要脸。” 左侧的吕重虽然觉得自己遭了无妄之灾,但还是装模作样的磕了两个头,求道:“小王爷,这一切都与杨大人无关啊。” 他本想说都是马氏堂兄弟要谋取曹氏兄弟祖宅,这一切与杨大人无关。但又转念一想,若是现在发生争执,于人于己都讨不到好,才作罢。 院子里的白衣人站起身,姿态飘逸的往门外走。 他一边往门外走,一边冷笑道:“杨奇,你还是要些脸的,没有说的那么直白,虽然矛头也是指向马揾,可还知道点到即止。不像马蚺,你就只差把你那位堂兄绑来我面前送死。” 秦恒又坐在可门前的台阶上,正对跪着的三人,他将手中的匕首搁在一旁的台阶上,盯着中间匍匐在地的杨奇道:“杨奇,当年的旧账,你能装死逃过,那我们就暂且搁在一边。” “但是,”秦恒忽然起身,接连两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踹中杨奇,马蚺,他目光阴冷,看着被踹出两丈外的二人,道:“今天的一切,前后脉络,前因后果,我们都等那位风水术师来了,一笔一笔,一并算清。” 杨奇被踢中的是肩头,马蚺被踢中的是脑袋,二人疼的龇牙咧嘴,却是不敢叫出声。 秦恒又将目光转向另一人,笑眯眯道:“你是不是觉得这事和你没多大关系,不必担心我迁怒于你。” 吕重没有半点被点破心思的慌乱,他低着头道:“小王爷,下官不敢,绝无此等想法。” 秦恒“砰”的一脚,将吕重直接踹飞出去,重重砸落在地,他道:“怪只怪,你他娘的跟来了。” “天下的道理讲也讲不完,今天我秦恒就用拳头和你们这些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官家老爷,讲讲道理。” “讲的通,你们活,讲不通,你们死。” 秦恒冰冷的言语,如石锤,重重砸在几人心口。 院子里,仰着脑袋往外看的曹小武,一脸激动,他觉得恒哥真不愧是武人中的读书人,这句话说的比那句“男儿当死则死,死则死矣。”,一点不差,同样漂亮。他准备等自己去了桃李学供院,认识了字,一定要拿笔记下来,好好珍藏。 而坐在板凳上的曹小二却在心中说道:“天下就没有比我兄弟会讲道理的人,曾经是,现在也是,将来也是。希望天下间能够有更多人听到我兄弟讲道理,为穷人讲,为百姓讲,为边关将士讲,为天下讲,为不平讲,为自己讲……” 曹小二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此时会想到这些,想着想着,他不禁咧嘴一笑。 一人挨了一脚的三人,再次跪在门前原位。 被衙役拿着刀架在脖子上,从典云楼“请来”的宋开录,见到陋巷那座老宅门前跪着的几人,心里“咯噔”了一下,虽然现在他还是一头雾水,可是眼下却看出了几分端倪。 这几名身份都不低的朝廷官员,他全都认识,且都与这栋宅子有关,都与京城的那位朝中新贵有关,都与自己这风水高人有关。 原名宋老八的宋开录,靠着在大罗峰白云观偷学一点风水术数皮毛的野路子,在京师混出了一些明堂,成为许多达官显贵的座上宾。 多年混迹于江湖的宋老八见此一幕,第一反应就是,“有大人物来秋后算账,逃。” 第六十一章 又见戴嵋 最终这个被刀架在脖子上,仙风道骨的老道,神色泰然来到近前,眼睛只是微瞟了跪在地上的三人一眼,旋即对那年轻人做了个道教正统的作揖礼。 “老道清风,敢问小友以如此盛情邀请老道前来,有何贵干?”宋开录言语间自以为有些几分风趣,言笑晏晏。 秦恒抬头斜瞥了这位风水高人一眼,看他装束,头戴太阳巾,身穿蓝缎道服,腰左佩长剑,右悬葫芦,脚踩十方鞋,端的是仙风道骨。 “白云观云游四方的清风上师?”秦恒面无表情道。 “老道正是。”宋开录捋须道,高人做派十足。 “道长如何卜算出这座宅子的风水有旺于京城那位马大人?”秦恒将手中那柄血渍凝固的匕首插在脚前的地面,继续问道。 “个中因由,涉及天机,不可与小友明言,否则恐会伤及小友大道之根本。”宋开录一脸严肃道。 秦恒嗤笑道:“这么说道长是真有大本事的得道高人,不与我明言,还是为我的道之根本考虑喽?” 宋开录望着秦恒,捋须浅笑,不答即为答。 秦恒转头望向跪在地上模样一个比一个凄惨的三人,“这位上师道法高深,让他为你们三人卜上一卦,看看谁今日会死,谁能活。” 三人被这句突如其来的言语吓得面无人色。 “小王爷,此人才是罪魁祸首,若不是他蛊惑马揾,马揾又怎会惦记曹公子家老宅,依我看这人就是个江湖骗子,并非什么得道高人。此人在京师混迹于权贵圈子,不过是为了……”杨奇第一个反应过来,灵机一动,为了求一线生机,连忙将罪责往这山野道士头上扣。 没等杨奇把话说完,马蚺在一旁抢话道:“小王爷,此人罪大恶极,利用占卜算卦批命卜姻缘为媒介,实则是做一些龌龊勾当,有不少良家妇人已深受其害。之前我就曾怀疑过宋开录的道士谱牒乃是伪造的,奈何那马揾深信不疑,一心笃信这骗子道法高深,想要霸占曹家祖宅。” 吕重一双小眼骨碌碌转了半晌,愣是没憋出一句话,话都让这二人说完了,哪儿有他说的份。 宋开录将“小王爷”三个字听得很清楚,心中震惊的同时,也在想着应对之策。他其实很怕,天下间能被称为小王爷的就只有那几人。前几日京师又传的沸沸扬扬,雨慧江的风波,死了两位大人物的子嗣,而杀人者正是一位小王爷。他在心中暗呼,“无量天尊,可千万别遇到那位混世魔王,不然任他巧舌如簧,估摸都难逃一死。” 这时,曹小二与曹小武走出了院子,曹小武一眼就认出了那老道,他瞬间双目如同要喷出火来,三步并作两步,跑至宋开录身前,怒道:“就是他,三番两次跑到我家附近,拿个罗盘神神叨叨,还对我哥说这宅子不利我兄弟,若不搬离卖掉,恐有血光之灾。有一天夜里,已经夜半三更,我见哥还没回来,便去找他,谁知在我哥做工返回的那条必经巷弄见到了老道领着一群黑衣蒙面人,皆手拿斩骨刀,杀气腾腾躲在巷口黑暗处。若不是我在暗处见到了这些,绕道告诉了我哥,恐怕哥都已经被这……” 宋开录被曹小武半路杀出来的言语,吓得一个激灵。他没想到那晚之事,之所以没能成功,是因为这小东西撞破了他的计策,救了曹小二一命。 宋开录虽然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可脸上却是半点异样未露,他一脸和煦笑意,望着曹小武,道:“这位小施主,贫道乃是方外之人,岂会干这有违天理的勾当?这话可不能乱说,若是被无量天尊听到,会责罚小道。” “你放屁,当晚我看得一清二楚。”曹小武大骂道。 始终未发一语的曹小二,返身回屋,再次走出院门时,手中拎着一把银光闪闪的战刀,他边下台阶边说道:“就算小武所言是假,可当日你拿我弟弟生死要挟我,这可是你站在我面前所说,我亲耳听到,这一点不假吧?” 一直跪在地上默不作声的三人,“看”着事情发展的局势,低着的脑袋下,皆是一副奸计得逞的嘴脸,有冷笑,有幸灾乐祸,有劫后余生,有怨毒…… 宋开录面色难看至极,所有矛头都对准他。三五步外,那曹小二已经将刀举过头顶。他虽不惧这曹小二,可忌惮那坐在石阶上,始终低头拨弄匕首握柄,并不发一言,身份神秘的小王爷。 宋开录靠着平时应付京城大人物的那份小聪明,故作镇定看向坐在石阶上的白衣年轻人,他道:小王爷,贫道乃是根据白云观祖师爷传下来的《灵算真言》,依言直说,并无半点不虚之言,更无半点违矩动作,还望小王爷明察秋毫。” 宋开录多年行走江湖的经验告诉他,一旦此刻他露怂,或者默认这些都是他做的,那么他绝对见不到明日初升的太阳。 秦恒站起身,呵呵笑道:“明察秋毫,是要明察秋毫。” 曹小二的刀已经砍向宋开录的脖子,许久未杀人的曹小二,今日有要杀人的冲动,在这里窝窝囊囊受这些王八蛋欺负,当年对蛮夷举出的刀,并不想对着同胞,可是总有些人干出的某些事,把人不当人看,偏是“自己人”欺负“自己人”。 秦恒喊道:“小二,先等等,这账要一笔一笔算,一步一步算,直到算清为止,况且还有人没露面呢。” “人,恒哥,除了在京城的那位马揾,这该露面的全露了。恒哥,今日我曹小二即便不为我这小家,也要杀了这些人。道理你比我都懂,他们是什么样的人,你更是看得比我清楚。”曹小二下落的刀一滞,语气微有不忿。 秦恒没有正面回应曹小二,他看向刚才将刀架在宋开录脖子上的一名长相普通的中年衙役,也是之前鼓动衙役冲上去杀了秦恒的那人,笑道:“这些人是到齐了,可有个横插一杠子,想要杀我的人,还没露面呢,是不是,戴嵋。” 曹小二只见恒哥话音刚落,那中年人脸色微变,旋即一个阴恻恻的笑声传来。中年人挥手间撕掉脸上面皮,露出一张留有两撇七八寸长白须,脸骨凹陷,相貌丑陋的老人脸,身材也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缩小,最终变为一个身形矮小的老头。 老头盯着秦恒,道:“大庆小王爷,你是老夫这一生见过最聪明的年轻人……之一。” 戴嵋故意将之一,拉后说。 秦恒笑意玩味儿。 第六十二章 惦记一物 “明知杀不了我,不躲起来练出个天下无几人的神窍境再来?”秦恒眯眼说道。 戴嵋走到马蚺跟前,摸着他那肥大的脑袋,矮小的身子佝偻着转圈,嘴里缓缓道:“说的简单,相差一线始终是差之毫厘,缪以千里。有很多化境巅峰的高手卡在半步神窍一辈子,也迈不进去那半步,契机又岂是那么容易找到的,可遇不可求,就是这么个道理。” 说到这里,他抬头看向秦恒,浑浊的眼神瞬间变作清明,迸射出冷冽的寒芒,阴恻恻的声音愈重,道:“而我答应了李光宇的条件,自然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杀了你这位大庆小王爷才能拿到我想要的东西。” 秦恒笑了起来,向前走出几步,直面戴嵋道:“我想不明白,以你处心积虑外加小心谨慎的行事方式,不可能不知道,我现在要想杀你易如反掌。” “你是说昆仑十八奴齐齐现身于红莲郡通高塘的官道上那件事?”戴嵋道。 秦恒一点也不诧异戴嵋能点出这件事,一双好看的桃花眸,紧紧盯着对面那张丑陋且苍老的脸。 戴嵋同样看着对面年轻人那张俊美的脸。 二人就这样盯着,几息后,戴嵋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果然没错,你有对杀机的强烈感知,能够清晰感应到一个人是否真的对你怀有杀心,你根本就已经感觉到,我并非想要杀你。” 秦恒眼中异色一闪而过,他开门见山道:“行了,我们也别互相试探了,说说看,你到底有何目的?” “要不老夫调转过来帮你杀掉这几人,另外再帮你对付那李光宇。”戴嵋道。 “条件?”秦恒神色平静道。 戴嵋满脸堆笑,这一笑,使他那张满布皱纹的脸,真如一张干枯的老树皮,“听闻东陵王有一座无梦大雪楼,内阁中有一柄神兵,‘镇幽’,如果你愿意以此为交换条件,那么……” 戴嵋知道话该说几分最好。 秦恒似乎是在沉思对方所言的可行性。 戴嵋接着道:“这三人,你杀了旁边二人也就罢了,可若是杀了中间的杨奇,那就真的是打了皇室的脸。杨奇虽然只是个兵马司副指挥使,可京畿重地的白罱城,一旦与兵马沾边,或多或少都有皇室宗亲在背后扶持。不如由老夫代劳,杀了这几人。如此这般,皇室即便事后想与你清算,也赖不到你头上。” 见到秦恒面露意动之色,戴嵋连忙又说道:“然后再由老夫手持‘镇幽’,帮你杀了李光宇那黄口小儿。” 一直听着二人言语的三人,自知性命将不由自己掌控,最害怕的要属脑袋很有可能在一名半神窍境界存在手中转圈的胖子。马蚺浑身止不住的颤抖,最怕下一刻,这颗脑袋就不是他的了。 眼下情形与先前两只耳朵被秦恒切下截然不同。那时,第一只耳朵被切,是他故意为之,以求自保,第二只是他不敢躲避,为让对方泄愤,马蚺还会心存一丝侥幸。 他是二品脱胎境,比别人更明白那等存在何其恐怖。捏死他,就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不费吹灰之力。这就容不得马蚺心存丁点侥幸心思。 杨奇低着脑袋,神色变幻不定,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吕重已经被这一个又一个变化给吓傻了,脑袋里一片空白。 给了这位大庆小王爷足够的思考时间,还没得到答复,戴嵋脸上已隐隐有不耐与愠色,他看着低头沉思的秦恒,问道:“小王爷考虑的如何?” 秦恒好似在睡梦中被人叫醒,迷迷糊糊看向不远处的曹小二,道:“小二,晚上吃什么。” 早年便修出不俗养气功夫的戴嵋,被秦恒这句话,气的青筋暴起,他咬牙重复道:“小王爷还没告诉我,考虑的如何?” 秦恒一拍脑门,似乎终于记起先前之事。他笑着摇头道:“我考虑过了,不行。” 戴嵋已经在极力压制心中火气。 秦恒宛若未见,他继续道:“不说别的,光你的这份品性,两面三刀,见利忘义,难保不会拿着我那柄神兵跑了。就算不跑,再给我来个倒戈相向,那我不成了傻子,赔了夫人又折兵。” “你所抛出的第二个诱饵,帮我宰了这三人,讲了一堆朝中错综复杂的关系,各种利弊,其实我只想说一句,都已经撕破脸了,还怕打他们脸,遭其清算。” 秦恒最后补充道:“算计是好算计,可惜太过浅显。” 戴嵋脸色铁青,心中所想被人一点一点剥离在外面,他的脸就仿佛被火烧一般难受,怒火冲天。 秦恒也不再去看戴嵋,他转身往那三人走去,边走边说道:“之所以不杀你,与你说这么多,并非我秦恒杀不了你,也不是我心善,而是对万楼前辈的尊重,你这条命是留给他的。” 戴嵋不屑道:“万楼杀我?即便彻底炼化那柄“开天”,也不过顶多能与我战至平手,若想败我,再蓄十年刀意才有可能。而那时我说不定已经入神窍。” 秦恒不再理会这个搅局加算计的绝顶高手。 戴嵋还想再说什么,这时一个犹如闷雷般的声音,骤然炸响在其耳畔。 “多说一句,死。” 戴嵋只觉全身汗毛倒竖,想也不想,身形一闪,逃之夭夭,消失的无影无踪。 秦恒回头望着戴嵋消失的方向,他缓缓道:“给李光宇带句话,这次入京,六年前的旧账一并理清。” “好”那个阴恻恻的声音回荡在巷弄里。 “哥,那老头好吓人,刚才他瞅我一眼,我以为我都要死了。”曹小武见那老头消失,这才敢蹑手蹑脚走到曹小二身边,小声说道。 曹小二一脸不可思议,喃喃道:“半步神窍,逃了。” 秦恒蹲下身,笑脸灿烂,“接下来该算算我们的账了。” 三人一瞬间全都瘫倒在地。 陋巷之中,穿插的小道上,一个人影极速飞掠,这时,一个黑影忽然出现在道路的尽头,每走一步,就是数十丈距,他那嘶哑的声音再次炸响在戴嵋耳畔,“听说,在雨慧江上,你想杀我坤一的少主。” 戴嵋惊得魂飞魄散。 第六十三章 虱子多了不怕咬 县丞衙役抬着县丞大人马蚺,兵马司副指挥使杨奇的无头尸体,回往县丞府衙,缺了只右耳的兵马指挥司总长吕重,浑身是血的跟着后面。 刚才那座老宅门前的一幕,恐怕他此生再难忘却。那白衣年轻人一句话落,“账”字出口,手中匕首便同时划掉马、杨二人脖子,这二人直到死都瞪大眼睛,一脸惊惧。 随后,那年轻人直接把匕首扔在地上,说道:“留下一只耳朵,我放你走。给白罱城的那些人看看,我秦恒是如何荒唐行事,肆无忌惮。” 吕重只是瞥了眼地上尸首分离的尸体,抓起地上匕首,毫不犹豫切下自己左耳,换得一命。 走到巷弄里,一名看上去应该是捕头的衙役忽然返身走到吕重身旁,行礼道:“大人,此事应该如何向上头禀报,还请大人明示。” 吕重一脚踹到这名衙役身上,暴怒道:“你他娘的是不是傻,这还用我们去禀报,京城那边马上就会来信,照做就是。再说,如何禀报,大庆小王爷无法无天,杀了朝廷命官,请陛下下旨拿人查办,你他娘的拟奏章,还是我来拟,刚死里逃生,又想被扒皮抽筋?” “是是是,大人,小的愚钝,小的知道该怎么做了。”那名被踹出老远的衙役,连忙跑来陪不是。 ———— 陋巷老宅外,秦恒坐在石阶上,看着脸上微有不甘的曹小二道:“坐这聊聊。” 曹小二坐在秦恒身侧。 秦恒坦言道:“这人我杀没麻烦,你杀就未必好善后。我是虱子多了不怕咬,你就不同了,还要在这高塘生活下去,无谓这些打打杀杀,狗屁倒灶的事。至于这一切症结的所在,马揾,等我去了京城便送他下去见他堂弟。” 他抬头看着蔚蓝的天空,道:“这世间的腌臢事本就多,也别因此觉得当年沙场征战杀蛮子不值。” 曹小二听懂恒哥两段话中的不同含义,他点头道:“并没有觉得不值,只是觉得委屈,恒哥。” 秦恒将手搭在他另一边的肩头,道:“有什么好委屈的,只要有恒哥在,小事罢了。” 曹小二那张干瘦的脸,有了几分笑意,他将手同样搭在恒哥的肩头上,一样望着天空,道:“恒哥,你说老吴他们,在天上好吗?” 秦恒笑着点头。 坐在大门门槛上的曹小武,两手撑着下巴,看着二人的背影,有些开心。 许久之后,秦恒起身拍拍屁股,看着曹小二,洒脱道:“走啦,小二,临走前再多说一句,别过不去心里的那道坎,没人觉得你错,也没人会怪你,真的。” 曹小二眼中满是泪,脸上挂着笑,他站起身,胡乱在脸上一抹,道:“恒哥,将来如果再有沙场征战的机会,请一定要记得还有个兄弟叫曹小二,需要去还债。” 秦恒一展衣袖,笑着离去。 走到巷弄口,他回头向那孩子眨了眨眼睛。 曹小武灿烂一笑。 年轻人离去,巷子里变得很冷清,街坊四邻死一般的沉寂,无一人露面。 曹小二看着恒哥离去的巷口,愣愣出神。 这时,曹小武在院中拿着一张银票,叫道:“哥,恒哥留了一百两银票在这里,还留了一句话。” 曹小二吸了吸微微发酸的鼻头,仔细擦掉眼角的泪水,才返回院子。 除了曹小武手中的一百两银票,桌子上还留有一张字条和一封信。 字条上写着两句话。 第一句是:知道给多了你也不会收,就像当年我在营中说过,有困难就去大庆找我,可你没来。 第二句是:这封信给桃李学供院的学院长夫,替我给那位老人带个好,让小武在那里求学。 曹小二将那张纸条小心折叠好,揣入怀中,看着曹小武,大笑道:“小武,走,哥领你去置办套新衣裳,明天去桃李学供院读书。” 曹小武听到这句话,一脸兴奋,比拿着一百两银票,不用挨饿还要兴奋。 ———— 年轻人走出城西的这片陋巷,穿过一条繁华的主街道,再次走入一条僻静的小巷。 小巷尽头,有一个胖子蹲在拐角,见到那白衣年轻人的身影,他站起身,刚要说话,年轻人却先他一步开口道:“专门在这里等我,是为吴彩霞的事而来,要是你能带她走,我乐意见到。” 胖子一脸惊呆了的表情,知道这狗贼聪明,但没想到这么聪明,他还什么没说,就被他全都猜中了。 庄狻瓮声瓮气道:“归根结底,吴家灭门都是因你而起,这是怎么洗也洗不掉的。” 秦恒与这黑胖子擦身而过,“没错,将来你有能耐,或者那姑娘学好本事,尽可来杀我。” 秦恒的身影直接出了巷子,顺着一条槐荫遮蔽的渠道向南走。 庄狻话还没说完,回头一看人影都没了,连忙追了出去。他跟在年轻人的屁股后头,说道:“但凡事也要讲个先后理字,吴家一门因你而死,是实事,但并非死在你手,这又是另一事实,所以此祸的罪责不能全都算在你头上,你只占了小头。” 秦恒听到这番话,猛然止步。 只顾低头往前走的庄狻,差点撞在秦恒身上。 秦恒回头说道:“那你的意思,是要将大头算在杀害吴家满门的那些人身上?” 庄狻点头,那张黝黑的胖脸上,一脸真诚憨厚,“理应如此。” 秦恒神色古怪道:“这是你的意思,还是吴彩霞的意思。” 胖子的脸色有些不自然,他回头望向刚才走出的巷口。 一个婴儿肥姑娘从另一条巷子走出,脸上有些涨红,看上去很是可爱,她道:“原来你早就知道我在这里,演来演去有意思。” 秦恒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看着她,一脸严肃道:“别想其他主意了,那些人又岂是你能杀的了的。吴家灭门之祸,在我入京师,自然会理清,幕后操纵之人,我秦恒又岂能饶他。” 秦恒眼神复杂,声音却是冰冷无比,道:“如果你还想杀我为吴家满门报仇,那就跟着庄狻离开,不然……” 姑娘一瞬间红了眼睛,大吼道:“我不走。” 秦恒怒道:“你死了,吴家就真绝后了。” 有一句话,年轻人没说出口。 “我已经对不起老吴,若他唯一的女儿死了,明年清明,我有何颜面去见他。” 第六十四章 月下虎丘 虎丘城外,一座屹立于莲花山侧峰的破败山神庙,庙门外的老槐树下,一名脸蛋儿精致清秀的女子,身着一袭浅紫长袍,屈膝坐在草地上,她将脑袋搁在膝盖上,眼睛眯起弯作月牙儿,望着天上的半轮明月,轻轻一笑,嘴角露出两个梨涡。 长相可爱的莲儿,背靠老槐树,盘腿而坐,她低头掰着两根手指,唉声叹气道:“小姐,那位公子不是对你说了,短则数月,长则一年吗?干嘛非要天天来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说真的,小姐,你不觉得这地方到了晚上很阴森吗?” 步湘恍若未闻。 莲儿哭丧着脸,望着小姐曼妙的后背,可怜兮兮道:“小姐,我有些怕。” 步湘这才回头望着莲儿,佯装生气道:“又没人让你跟来。” 莲儿一脸委屈状,随即愤愤道:“小姐,要我说就怪那位公子,有什么好的,值得我家小姐如此眷恋,不就是长得好看点,眼睛漂亮点,风度翩翩嘛,有什么了不起。” 步湘白了丫鬟莲儿一眼,“也不知道是谁,在小竹竿离开后,天天缠着我,让我给她多讲一些‘那位公子’的事。” 莲儿俏脸微红,憋了半晌,说了句,“没有的事。” 步湘没有再继续在此事上纠缠,她回头看着那座破败不堪的山神庙,一笑宛若倾城,“莲儿,有个词你用的极好,“眷恋”,有些事真是让人恋恋不忘,最主要是那事中的主人公,最让人眷恋。” 莲儿挠了挠头,不知道小姐在讲什么。 步湘回转目光,继续盯着那半轮明月,自语道:“小竹竿,不管如何,一定要好好活着。” 想不明白小姐的话,莲儿直接抛在脑后,她接着问道:“小姐,你说那位公子到底去干什么了?一走六年,一走又一年半载。” 步湘的脑袋在膝盖上晃了晃。 “小姐,你就不好奇?”莲儿道。 步湘仍然没有抬头,她说道:“好奇归好奇,可他不说,我就不会问。” 莲儿扁嘴,学着小姐的口气,小声说了几个字,“信你才怪。” “莲儿……”正要说“下山”的步湘,刚好把这句话听在耳中,她回头狠狠瞪了小丫头一眼。 莲儿被小姐抓个现行,也不害怕,还冲小姐吐了吐舌头。 步湘也不与之计较,道:“下山吧。” 步湘走在前面,莲儿走在后面,两女走至山下。 在那路口处,有一三十余岁,相貌不凡的中年人,穿着一件墨绿色长袍,静静站在夜幕中,给之平添几分儒雅韵味。 两女一眼就认出路口之人的身份,莲儿在后面小声提醒道:“小姐,老爷身边四大高手,就属此人对小姐别有用心。” 步湘自然知道这个“别有用心”是什么意思,只不过今日他爹身边四大高手之一的“水”之所以出现在这里,乃是为她去办事,眼下应该是过来答复的。 步湘回头看了莲儿一眼,莲儿瞬间领会了小姐的意思,什么也没说,就走开了。 路口处的中年人,当见到山道上那道日思夜想的身影,眼睛立时一亮。 步湘走到近前,喊道:“水叔,可有查到什么?” 被唤作“水叔”,相貌非凡的中年人脸上,微微有些不自然,只是他很快掩饰了过去,中年人笑容温煦,道:“小姐,大庆王府我不敢靠的太近,那里面隐藏在暗处的高手太多,所以我没能探得任何消息。” 步湘微微有些失望,虽然早有预料,可还是想有那个万一。 步湘就要说些感谢的言语,然后打发此人离开。 却听到,对方又言:“不过,倒是听说了一个有用的消息。” “什么消息?”步湘脱口而出道。 中年人脸上笑意更盛,道:“据说已有多年未曾出王府的东陵老人,于前些时日不仅出了府,还出了城,听说是为了等一个人。” 顿了一下,中年人的眼睛在步湘的脸上一扫而过,这才又道:“能令那位老人出城相迎,这天下间估摸也就只有他的亲外孙,大庆小王爷秦恒。” 步湘笑脸灿烂,终于听到小竹竿的消息。 其后,她简单敷衍了两句中年人,便带着莲儿匆匆消失在夜色里。 中年人望着那个背影,嘴角先是浮现出一丝冷笑,最后化为狞笑,他道:“早晚是我的,包括你爹那份天大的家业,一样也是我的。” 走在路上,步湘没有理会莲儿的追问,她在想着小竹竿出现在东波府,到底是要干什么。想了许久,她喃喃道:“莫非最终是要去白罱城,那又是为了什么?做什么……” ———— 大庆王府中院的书房外,站着六名身覆甲胄,刀枪剑戟弓弩各背其一的魁梧汉子,人人神色肃穆,院子里静的出奇。 书房内,窗前站着一个身着灰布麻衣的中年人,中年人身子并不高大,可静静站在那里,却让人感觉,不动如山。 房间里的太师椅上,还坐着一个干瘦老头,长得并无特别之处,唯有眉心有颗红痣,满头白发乱糟糟的,犹如鸡窝,很是引人瞩目。 老头身穿一件不知是白是灰,还是本就是此颜色的长袍,一只脚搁在太师椅上,手中来回翻转着一个还未拆封的长条封囊,嘴里说道:“王爷,已经来第八封了,真不拆开来看看。” 秦森没有回头,平淡道:“烧了吧。” “王爷”老头一下坐直身子,重复喊了一遍王爷。 秦森回头看着这个名叫宋西圃的老人,缓缓道:“若是以这样的方式夺得天下,我儿不仅坐不安稳,还会受天下人唾骂。而且,我秦森也不想与之为伍。” 宋西圃站起身,将手中长条封囊重重甩在茶桌上,道:“王爷,若是小王爷知道你布这局的用意是什么,你猜他会怎么想,你就甘心要他内疚一辈子?” 秦森回头看着窗外的明月,粗糙的大手轻轻拂过窗檐,平静道:“我也不想,可我要我儿活着。” 第六十五章 过河小和尚 十月中旬,大雨滂沱。 距离天下第二雄城“白罱”,一千八百里外的紫云峰,道门林立。 这场大雨已经压在这片连绵数百里的峰群,足足六日六夜,下的天气骤冷,道士们都换上了冬日才穿的道袍。 这片峰群中,有条山林环抱的羊肠古道,名曰“长缘”,是去往那座帝城,又不愿饶远路去扬戽州之人的必经之路。 长缘古道穿入紫竹林深处,有一条小河横亘在中央,因为这几日大雨,河水暴涨,已将平日行人经过的独木桥给彻底淹没。 此时,雨依然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小河的两岸,已经陆陆续续站了七八个人,因为没有青壮,只是些妇人,老人与孩子,所以对于过河一筹莫展。 这时,竹林中忽然走出一个光头小和尚,穿白袍披袈裟,与平日所见的黄衣和尚,在打扮上截然不同,甚至可以说,有些怪异。 小和尚就这样无遮无掩的出现在雨中。 小和尚个子并不算高,长得有些呆头呆脑,他走到近处,冲众人单手施佛礼,呼佛号,“阿弥陀佛。” 对于突然冒出来的小和尚,这些人直接无视,有一两个人甚至有些敌视。这很好解释,佛道不同路,在这里的百姓,多多少少都会受到道门的影响,信道不信佛。 小和尚笑容和煦,不顾众人目光中的敌视,又说道:“各位施主,若是要过河,小僧愿意帮忙。” 站在岸旁徘徊最久的一个驼背老者,吹胡子瞪眼道:“谁要你一个穿得不伦不类的秃驴帮忙,不过河又不会死。” 老者身旁一个撑着油纸伞,穿得花里胡哨,胭脂水粉涂的满脸都是,已经看不出本来面貌的年轻妇人道:“我可是听道门的神仙说了,这些和尚啊,整日讲的佛法,渡人之类,都是些骗人的把戏。” 小和尚笑脸依旧,挠了挠头。 小河的对岸,一个身披蓑衣,头戴斗笠,手中牵着一个五六岁大小姑娘的妇人,想了想,开口帮忙解围道:“小师傅,紫云峰附近的百姓信道不信佛,我看你还是走吧,免得一会儿有从这儿经过的道长,见到你一个和尚居然来到紫云峰,恐会引起无谓的争执。” 小和尚冲这名妇人善意一笑,他的眼睛在那小女孩苍白的脸上一扫而过,然后什么也没说,径直走到岸边,下水过河。 这时,岸上几人惊讶的发现,那和尚踩在水中,河水没过膝盖,走的始终稳稳当当,似乎就是踩在他们经常走的独木桥上。 然而,即便有和尚在前探路,两岸观望之人,也不敢贸然跟上去。因为这条小河足有两三丈宽,流水湍急,再加上近几日的河水暴涨,种种原因,对于老弱妇孺来说都是极为致命,让人胆怯的。 小和尚很快走到了河对岸,他来到那妇人身旁,再次施佛礼,呼了声佛号后,说道:“施主,小僧还是带你与这位小施主先行过河,小施主病了,在这里耽搁不得。” 妇人脸露讶异之色,她其实有些意动,但当她看到周围人看向她母女二人不善的目光时,还是无奈摇了摇头,“不了,谢谢小师傅,萍儿不碍事的。” 在妇人身旁,脸色苍白的小姑娘,抬头看着小和尚,问道:“小和尚,下这么大雨,你不冷吗?” 说话的时候,小女孩还缩了缩脖子,身体不由自主抖动了两下。 小和尚笑意温暖,摸了摸小姑娘的脑袋。 随后,出现了一幕让众人猝不及防的画面,那小和尚忽然蹲下身,抱起小姑娘就往河里跑。 这一幕,让所有人都有些傻眼。 那妇人最先反应过来,张嘴喊道:“小师……” 可话到一半,她又生生咽了回去,已经在这里等了快两个时辰,平日里那些道长仙人,一个都没有出现,她闺女已经病的很严重,再不去城中瞧病,她都怕闺女生出个意外。 下入水中的小和尚就慢了下来,走的不疾不徐。被小和尚抱在怀里的小姑娘,这时也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不过她也没觉得怕,小姑娘眨了眨眼睛,又重复问了句,“你不冷吗?” “不冷。”小和尚低头看着小姑娘道。 小姑娘觉得这小和尚的气味很好闻,下意识向小和尚怀里蜷缩,嘴上道:“萍儿好冷。” 小和尚点头道:“小僧知道。” 小姑娘抬着小手在小和尚光溜溜的头顶摸了摸,笑脸灿烂,“这里的道门仙人不喜欢你们这些和尚,你就不怕他们打你。” 小和尚摇头道:“不怕,打架我很厉害的。” 小姑娘吸了吸鼻涕,“萍儿才不信。” 小和尚较劲道:“真的,以前输给过师傅,现在连师傅都打不过我了。” 小姑娘又摸了摸小和尚的脑袋,一副大人不与小孩子争辩的模样。 小和尚依然笑脸和煦。 无人知道的是,小和尚脚下所踩并无实物,乃是湍急流淌的河水。也无人注意到,那雨水根本未沾小和尚身。 小和尚踩水过河,雨水不沾身。 这时,长缘古道远处又行来七名骑马之人,除中间一人身披蓑衣,头戴斗笠外,其余六人身上皆无任何遮挡暴雨的衣物。 这七人正是从高塘出发,经过月余时间,赶至此处的秦恒一行。 秦恒看到河中一幕,他不解道:“这小和尚所穿僧袍配之袈裟,我怎么从未见过有和尚如此穿?” 那五名阁老中的一名长髯白眉,名叫官扬的老者,对秦恒解释道:“老夫曾经去过东方佛国游历,见过如此穿法。” 官扬面露诧异之色,“不过,能配如此穿法之人,皆为那六大镇国寺的护寺法僧,地位极高,而且必须修成佛门金刚怒目,相当于我等言之的化境修为。但是,老夫观这个小和尚的年龄绝不会超过二十岁,能是那佛门的护寺法僧,拥有金刚怒目?” 官扬说出此话,连自己都不信。 秦恒来了几分兴趣,他看向左右几人,笑道:“是与不是,几位前辈一试便知。胆敢孤身一人来到道门林立的紫云峰,几位前辈不觉得这小和尚很有意思。” 随之,秦恒一扬马鞭,快奔而去。 余下几人相视一笑,也跟了上去。 最后只有万楼落在原地,他有些自嘲笑道:“什么时候,这座江湖,化境都成大白菜了。” 第六十六章 去劝架 在秦恒赶至河边前,有两人先他一步,两个道士,一老一少,一男一女。 老道士看上去甲子模样,须眉似雪,头戴莲花冠,道袍之上绣有锦鲤浪花图,身背一柄细剑。与寻常道士的给人的那份素净淡雅不同,老道有些张狂气,眉毛外长,看人时就像在吹胡子瞪眼。 其身旁是一个十八九岁的美貌小道姑,身段高挑,即便穿了一身宽松的道袍,也掩盖不住那傲人的身姿,小道姑头戴偃月冠,静静站立在老道士身旁,有种出尘气。 老道士先开的口,说话语气也不似其他修行道人的温吞,他瞪着眼睛,看着快靠近河岸的小和尚,道:“小和尚,不好好待在东边,跑来南阙做甚,你跑来南阙也就罢了,为何又跑来紫云峰,是不是想挑衅?” 老道士一开口,就让人感觉是那种火爆脾气。 小和尚怀里的小姑娘见到有她眼中的道门神仙来此,有些担忧的扯了扯小和尚的衣袖。 小和尚揉了揉她的脑袋,“师傅说了,出门在外要讲道理。” 然后,小和尚抬头看着老道士,笑意温和,道:“贫僧法号了缘,奉师傅之名去白罱城劝架。之所以会在此停留,是见这些施主们遇到了难题,出手相帮。” “荒谬,你师傅是神仙,怎知南阙京师有人吵架?就算有人吵架,轮的上你一个和尚千里迢迢去劝?”老道士一手按住剑柄,大有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的架势。 小和尚脚下不停,“不是吵架,而是打架,师傅也不是神仙,只是个光头和尚。” 老道的两只眼睛在小和尚身上来回审视,半晌后,说道:“不管你这小和尚说的真假,我们打过再说,看你这僧袍袈裟,非佛门护寺法僧不可穿,年纪轻轻修炼出佛门金刚怒目,老道实在技痒,在其他同道赶来前,先打过一场。” 一旁的小道姑转头看着老道,丝毫不知避讳的说道:“云师叔祖,你怎么把我们来要干什么给忘了,修道不修心,只会打打杀杀。” 老道听到小道姑的话,也不生气,嘿嘿一笑,有些讨好的说道:“小凰清,给你师叔祖留点面子,在韬晦阁待的久了,憋的发慌,又没人陪我练练手,这好不容易逮着个送上门的佛门高手,不争个高下如何能行。” 名字叫陈凰清的小道姑,在那小和尚身上扫了一眼,说道:“师叔祖,你也别去丢人了,你不是他的对手。” 老道士一听就急眼了,“小凰清,你要是说这小和尚天赋高,这我承认,可你要说我打不过他,那我还真不信。看这小和尚顶多二十岁,就能与老道我这入化境二余载的江湖一流高手相提并论。那岂不是说,老道这些年都活在了狗身上?” 陈凰清点头道:“不能相提并论,你不是他对手。” 鲁震差点就要将这数月来修得的一丁点微末的心性道行破功。他不再搭理这个辈分低,却被誉为继李挥裳后,有望成为又一天下道首的门中后辈。 他只得将脾气发泄在河中那个眼看靠岸,却始终没登岸的小和尚,说道:“小和尚,你能不能快点,磨磨蹭蹭的。” 了缘道:“施主,佛与道殊途同归,无谓争出个高下。而且,我师傅也说了,让我出门在外,不要轻易与别人交手。” 鲁震才没有去管这和尚在说些什么,他突然想到一个传言,便开口问道:“小和尚,听说佛门的金刚怒目炼至大成,可与神窍境一战,此事可是真?” 与此同时,老道身后,也有一个声音传来。 “为何不能轻易与别人交手?” 鲁震明显有些想发火,刚才感应到有几人在往这边骑马狂奔,可他也没在意,寻常人哪个见到道门中人,不是毕恭毕敬的,尊称一声“仙师”,哪儿有人敢插话。 小和尚终于抱着小姑娘登岸,将之轻轻放下。 小姑娘总觉得哪儿不对劲,只是绞尽脑汁也没能想出来。 秦恒翻身下马,走至几人身旁,饶有兴致的看着几人。 万楼与五位阁老没有上前。 鲁震回头看了几人一眼,心中惊疑,感应不到这几人的修为,除了这个站在自己身旁穿蓑衣的年轻人,是个三品入门的不入流货色,其余几人,他都没能感应出来。 同境高手,还是寻常人? 若是同境高手,六大化境,他想不到除了那几大超级宗门,有何江湖门派能一下出动六人,而且好像是以这年轻人为首,那这年轻人又是何身份? 这突然冒出来的几名不速之客,让脾气火爆的老道,没敢再叫嚣着要与小和尚一较高下。 秦恒看着小和尚,笑道:“小师傅,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小和尚对秦恒先是施了个佛礼,然后一脸真诚道:“施主,贫僧师傅怕小和尚收不住手,把人给打死了,那就是罪过,佛门怒目金刚,只杀该杀之人。” 秦恒笑脸依旧。 小和尚又转身看向鲁震,“至于这位施主所问,贫僧不知,但师傅告诉我,是真的,金刚怒目到大成境,可与神窍境一战。” 小和尚知无不言,应了出家人不打诳语,有问必答的俗语。 鲁震对于小和尚的口出狂言,十分不屑。他根本就不信小和尚的这番言语,更多来说,是不信那个传言。他要与这小和尚打过一场,无非是想看看佛门金刚怒目,是否真敌得过他的道化三千。 只是眼下的情况,不适合再提出一战,门内也只是要他与陈凰清将这小和尚“请”出紫云峰。 小和尚见两位施主都没有说话,他道:“若是两位施主没有问题要问贫僧,那贫僧就先送这几位施主过河。” 一直在想着哪里不对的小姑娘,忽然蹦跳起来,说道:“小和尚,我好像不冷了哎。” 小和尚笑容温煦,呼一声佛号,道:“善矣。” 小和尚刚转身走入河中,岸上那个年轻人又道:“小师傅,白罱城的那场架我看你还是别去劝了。” 第六十七章 秦恒所执 一只脚已经踏入水中的小和尚,回头瓮声瓮气道:“那可不行,施主,不劝会死很多人。” 秦恒眼神从笑,慢慢变冷,连小师傅都不再喊了,“和尚,你认识我吗?” 小和尚摇头道:“不认识,但我知道你是谁。” 他另一只也踏入水中,又说道:“施主,我师傅说了,人已死,何必再造杀孽。” 秦恒目光愈冷,继而转变为赤红,他身上气势开始节节攀升,瞬息之间,从三品淬骨境入了化境,“我要是不答应呢?” “佛门向善,讲求因果。他之因,我去果,为何要劝?” 秦恒一问。 炸响在所有人耳畔。 被秦恒身上突然所散发的骇人气势震慑住的万楼,喃喃道:“原来当日这小子破去庄狻的遁罡,并非我的错觉。” 老道鲁震心中巨震,今日先后见到两个怪胎,真的让他觉得自己是活在了狗身上。 小和尚轻轻抬手一挥,白袍袈裟鼓荡,生生阻挡了那年轻人如有万钧的“势”。 小和尚站在水面之上,回头望着秦恒,他说道:“施主,你的执念太重。” 秦恒身上的气势还在向上攀升,已然影响到天地变化。 众人只见雨幕如小珠穿线,条条挂于空中,俨如静止。 年轻人缓缓前行,身上蓑衣砰然炸裂,露出里面的一袭白衣,长发无风自舞。他每走一步,那河水便如浪潮翻滚,一下接一下,蓄势向上,转瞬之间,形成四面水幕将那小和尚围在中间。 被水幕包围其中的小和尚,浑身金芒笼罩,一手负后,一手持佛手作揖礼,站立水面,白袍袈裟鼓荡,宝相庄严。 蓦然间,小和尚脚下生出一樽水凝莲,他的身形在这一瞬间仿佛与金刚菩萨融合,生生撞穿水幕。 他屹立在水幕外,看着秦恒,嘴里如吐佛祖真言,道:“施主,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秦恒只说了一个字。 “滚” 然后,就见年轻人脚下的地面开始寸寸裂开,一条一指宽的裂缝开始向前延伸,直袭小和尚所虚踏的水面。随后,众人就见到小河在这一刹那,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力量割开,形成一条丈余的沟壑,贯穿而过,两面水幕后翻。 与此同时,小和尚被白衣年轻人的一声滚,震的倒飞了出去。 小和尚跌落在河另一岸,除了脚下有些踉跄外,并无外伤。 他抬头望着那气势如虹,势不可挡的年轻人,说道:“施主,此举有违天地法,最终只会伤人伤己,施主还是尽早摒弃为好。” “哈哈哈”秦恒听到这句话,哈哈大笑起来,“伤人伤己,悲天悯人,大慈大悲,炎庆军十万,血染漠北,怎就没见一个和尚去挡一挡,去劝一劝?如何现在要来挡我,为我好?为天下人好?” 秦恒之所以怒极暴起,皆是因为这和尚挡的是他心中所念,所执,所愿…… 了缘虽然脸上云淡风起,可内心却知道他的金刚身,已经被对方的气势压得处在崩碎的边缘。 了缘的金刚怒目,只修成了佛门小金刚身,至于怒目,他没有怒的理由,对方不是十恶不赦之徒,所以不能出怒目身,结果就只能被对方压着打。 秦恒说出这话时,一身的修为已经攀升到某一个临界点,隐隐有破开,继续增长的趋势。 这时,一只不大的手,忽然按在了秦恒的肩头,并用那沙哑的嗓音喊道:“少主。” 声音的主人话音落,就有一股如淡淡清风扑面而过的气息,拂过所有人的心田。紧接着,在场之人都感觉到年轻人身上所散发出的恐怖威压,渐渐消失。 秦恒看了眼昆一,又看了眼那小和尚,最后打消了继续出手的念头。 昆一这才松开手,他“望”向河对岸的小和尚,说道:“你师傅是自了吧?” 小和尚一脸惊讶道:“这位施主认识我师傅?” 始终还是个年龄不大的少年郎,即便佛门修行十余载,依旧没能心如止水。 坤一道:“见过,许多年了,当年那和尚与我有一面之缘。” “一面之缘。”和尚低头作沉思状。 过了数息时间,他猛然抬起头,一脸惊疑道:“施主不会是师傅经常提起的那人吧?当年师傅说要渡化一人,差点被人给“渡化”了,那个人是不是……” 小和尚话还没说完,就被昆一打断道:“你回去吧,南阙之事,不是你能劝,更非你管得了的。” 昆一说出口的言语仍是沙哑平静,但却给人一种冰冷到极点的肃杀气。 了缘摇头,坚定不移道:“不行,虽然施主与我师傅是旧识,但这架小和尚是非劝不可。” 昆一听到小和尚的回答,缓缓走到岸边,他没有急于对这小和尚发难,而是转头望向西南的竹林,“黄林九,这场戏看够了吗?” 竹林中,顿时响起一阵爽朗的笑声。 紧接着,就见一个身穿青色道袍,头上挽着一个蹩脚发髻,发髻之上插着一根竹签,发髻尾绑缚一根黄巾的老道人,从竹林中走出。 老道鼻梁高挺,个子高大,走起路来,形神飘逸,给人感觉精神矍铄,他的腰间挂着一只酒葫芦,里面好像还装有东西,走起路来,一直“哐当哐当”的响个不停。 老道走到几人近前。 鲁震老脸一红,他有些尴尬的喊了声“师兄”。 陈凰清的脸上并无任何异样神色,她轻唤了声“师祖”。 老道黄林九冲二人微微点头。 然后,他看向那全身罩在黑衣中的人,说了一句惊掉所有人下巴的话。 “前辈,真的是你,老道还以为我感应错了。多年未见,前辈风采依旧。” 黄林九的这句话中包含了太多让人震惊的东西。 其一,以老道黄林九的面容来看,起码有古稀之龄,还要称呼这个黑衣人一声前辈,那么这黑衣笼罩下的人年龄该有多大? 其二,江湖人称呼对方前辈,一般都是意指对方修为比自己高。 其三,多年未见,风采依旧。多少年了,再见还是这副模样。 光听老道的这番言语,就令人震惊的无以复加。 却不曾想,黑衣人的回答更是令人瞠目。 “多年未见,你黄林九还是喜欢偷偷摸摸的做贼。” 做贼二字,昆一咬的极重。 第六十八章 江湖太小,瓜葛不断 贼,是为偷也。 黄林九自然听出了这位昆仑奴魁首的话中含义。 当年他还只是个年轻小道士,跟随师傅外出游历,每逢遇到江湖人切磋武艺,或斗法时,他都会躲在一旁偷看,记在心中,融合自身以求破境,偷学了不知道几多的宗门功法,揣摩出无数的秘籍。 这茫茫多的此类经历中,给黄林九印象最深的就是,曾见到两名传说中的神窍境存在斗法,而那其中一人,正是眼前的黑衣人。 当年的黑衣人在打退那鹤发童颜的青衣老者后,就曾对躲在一旁偷看的黄林九说过,“以你的资质若不去揉杂各门各派武功,或许还有一线机会迈入神窍,若仍是不愿摒弃,那么终生将止步在化境,窥见门径而不得入。” 当时年少轻狂的黄林九,对这站在人世绝巅存在的这番言语,嗤之以鼻。 然而,不惑之年便将一身修为臻至化境巅峰的他,在这个境界停滞不前三十六载。如今都已经迈入古稀之年的黄林九,眼中已然看到了那个境界,可就是跨不入那道门槛。 不得不说,一语中的。 就连师傅在自知即将仙逝时,也与他说,让他要走出自己的道,可黄林九却不愿舍弃一身得来不易的修为。 终是堪不破。 紫云峰众道门中,当之无愧的执牛耳者,周天观想门的当代门主黄林九,在想起这些时,即便修身养性多年,难免也有些感叹,眼神中闪过一丝无奈。 老道黄林九拽下腰间酒葫芦,仰头大灌了一口,当其将葫芦挂回原位,再度抬头时,脸上尽是洒脱之色。 他向昆一恭敬执晚辈礼,没有就“贼”之一事继续“深究”,他看向一脸怒气未消的白衣年轻人,微微欠身道:“老道黄林九,见过大庆小王爷。” 眼下局面,这老道能够猜出自己的身份,秦恒一点不奇怪,他也没将怒火牵扯到其他人身上,微微点头致意。 站在鲁震左侧,本来一脸淡然出尘的陈凰清,在听到师祖的这句话时,白净的脸上瞬间浮现出一抹愠色,一闪而过。 她向前跨出一步,直面年轻人,语气不善道:“你就是大庆小王爷秦恒,两个多月前出现在东陵州的秦恒?” 秦恒一愣,随即点头道:“没错,两个多月前,我的确在东陵。” “那就没错了,欺负我表姐的就是你。没想到大庆王顶天立地,生出的儿子居然是一个只会欺负女人的孬货。”陈凰清嗤笑一声,讽刺道。 这时的她,哪儿还有半点之前出尘脱俗的气态,更不用谈道门修行的无欲则刚。 秦恒目光微冷,“小道姑,首先我还不知道你的表姐是谁,其二,你说我秦恒可以,为何要带上秦老粗?” “我表姐于鸾凤,她都已经写信告诉我了,说你这人就只会算计人,欺负她,你别想抵赖。”陈凰清愤然道。 于鸾凤于两月前给她这位表姐送来的那封信,其实陈凰清只看了前面小半张,便一气之下把整封信给撕了。至于后面洋洋洒洒的夸赞之言,及爱慕之意,她一句都没看到。 从小与这位表姐关系极好的陈凰清,当时在义愤之下,甚至要带着门内化境前辈,去教训这个信中遭人厌的大庆小王爷。 乍然之下,听到眼前之人就是那位,她几乎想也没想就跳出来了。 秦恒根本懒得解释,随口撂下四个字,“无理取闹”,便不再搭理这个还是在道门中修行的人。 当秦恒歪头看向别处,就见不远处牵着马的万楼,一脸看好戏的姿态,见其转头还给他眨了眨眼,那意思仿佛在说,“你小子艳福不浅啊,到哪儿都能跟女人扯上关系。” 秦恒视而不见,此刻的他心乱如麻,根本就没有心思在此事上逗趣。 两岸之上,见到他们眼中神仙般的高人大乱斗场面的寻常百姓,即便眼下瞧见这些神仙已相安无事,还是不敢从那被白衣年轻人切出一条沟壑的河道通过。 这僵局,最后还是被离秦恒几人不远的小姑娘给打破了,她因为见到这等场面太害怕,“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大喊道:“娘,我怕。” 对面的小丫头母亲,瞬间被孩子的哭声惊醒,她也不顾这周围都是些高高在上的神仙,直接冲下那条河水一旦接触,便诡异后翻的河道。 秦恒听到小姑娘的哭泣声,心境在这一刻反而平静了下来,他歪头冲那小姑娘轻轻一笑。 令秦恒没想到的是,他这一笑,小姑娘哭得更大声了。 秦恒有些尴尬。 那跑到这边的妇人,刚好也见到了年轻人这一笑,她一把将女儿护在怀里,摸着她的脑袋,看着白衣年轻人,神色紧张道:“仙师,小女年幼不懂事,惊扰了仙师,还请仙师大人大量,莫要责怪小女。” 秦恒笑的有些无奈,心道:“自己成恶人了。” 秦恒也没解释,只是说道:“快带女儿离开吧,这天寒地冻的,容易着凉。” 妇人先是一愣,随即感恩戴德道:“多谢仙师,多谢仙师。” 娘亲到了身边,止住哭声,只在抽噎的小姑娘,不知哪儿来了几分勇气,将埋在娘亲怀里的脑袋往外偏了偏,露出一只眼睛,看着白衣年轻人,她愤愤道:“你是个坏人,打了小和尚,小和尚都没有还手。” 说完,她连忙将脑袋再次埋入妇人怀里。 妇人吓坏了,差点就要给这年轻人跪下。 却见那年轻人摆了摆手,示意母女二人赶紧走吧。他嘴里说道:“童心最真,童言最善,既然是真善,我又怎会计较。” 妇人再次千恩万谢,抱起小姑娘就走。 走出十余步远,被妇人抱在怀中的小姑娘,伸着脖子,双手捂着小嘴,向后大喊道:“小和尚,萍儿谢谢你。” 顿了一下,她又喊道:“白衣哥哥,你还不算太坏,一定要做个好人。” 听到这句话的秦恒,有些哭笑不得。 “施主,放下可心安。” 这时,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响起在秦恒耳畔。 一个穿白袍袈裟的和尚,不知何时走到了他身边。 第六十九章 前世大人物 听到秦恒说自己无理取闹,陈凰清呆愣了好半晌,醒转过来后,顿时火冒三丈。 她可是南阙江湖美人榜上排名第九的美女,虽然这榜只在南阙被承认,但是也足以说明她的美貌是何等出众。居然被这家伙说自己无理取闹,不知道江湖上多少青年俊彦为了讨自己欢心,在她的山头等上几日几夜,只为能见她一面。 骨子里心高气傲的陈凰清,自然不会就此善罢甘休,表姐的账还没算,自己又被骂了,新账旧账,她都要跟这家伙算清楚。 当她正要发作之时,又见这家伙还有闲情与那寻常人家的小姑娘搭讪,气就更不打一处来。在陈凰清看来,这家伙完全是在无视自己。 “秦恒,全天下人都怕你,可我……”陈凰清话才出口,就见那白衣年轻人回头,仿佛看白痴般看着她,说道:“小道姑,你脑子是不是拎不清,看不看得懂现在是什么局面。” 然后,秦恒又将目光投在出现在自己身旁的和尚身上,说道:“还有你,小和尚,莫要在我耳边聒噪。” 听到秦恒这句话的陈凰清,脸色铁青。 小和尚却是满脸和煦笑意,道:“施主,贫僧得说,不说就救不了施主。” 秦恒也不再跟这犟和尚纠缠,此刻的他,后悔来瞧这个热闹,给自己找了个麻烦,杀又杀不得,赶又赶不走。 陈凰清还想说什么,站立在昆一对面的黄林九,出声喊道:“凰清,不得无礼。” “是,师祖。”陈凰清应是,退回黄林九身边。 退回黄林九身边的陈凰清,瞬间恢复那份淡然的姿态,仿佛刚才那个气愤难平,要与秦恒算账的女人,根本就不是她。 原本兴致勃勃想要与那小和尚大战一场的鲁震,此时低着头,一直在装孙子。 因为刚才师兄曾用道门密法告知他,眼前的黑衣人是传说中的神窍境。而且是那世间传闻的昆仑十八奴的魁首,昆一。不仅如此,他还知道了站在不远处牵着马的五老一少,全都是化境巅峰高手。 在这些人中,除了陈凰清,与那修为诡异,眼下却只在三品境的大庆小王爷外,就属他与那小和尚的修为最低。他是化境,却不是化境巅峰。那小和尚的实力,在他与那小王爷斗法时,他自认为已经看清了小和尚的实力,断定其与自己修为相当,也就在化境中期的样子。 此一番比较,鲁震是心神急晃,道心都差点不稳了。 这个江湖是真是水深大鱼多。 秦恒看向一直没有说话,却也没有消失的昆一,说道:“继续赶路。” 昆一还没回话,黄林九却笑脸和善的看向秦恒,说道:“小王爷,以老道看,这雨一时半会不会停,要是不嫌弃寒舍陋鄙,去我那里喝杯茶,等雨停了再走。” 秦恒一口回绝道:“不必了,道长。” 昆一“望”着老道,说道:“黄林九,你在想什么,我一清二楚。别打歪主意,不然你那周天观想门,很有可能一夜覆灭,就像当年的太玄宫。” 黄林九被昆一的这句话吓了一跳,当年有神窍境坐镇的太玄宫,一夜覆灭,这在江湖上掀起了滔天巨浪,到现在都不知是谁下的手。听昆一话里的意思,难道这事与昆仑十八奴有关? 昆一没有理会黄林九在想什么,他身影一闪,拽起秦恒丢在马背之上,人影又一闪消失。 ———— 紫云峰峰群中,某座居于正中的巍峨高峰外,三道人影拔地而起,飞掠在最上方的居然是一个道姑。 这张淡然出尘的脸,正是陈凰清。 此时的她,笑脸嫣然,对下方与自己有十数丈的距离的鲁震说道:“小鲁,戏演的不错,入木三分。” 她的声音不大,却是清晰传入鲁震的耳中。 鲁震在听到女子的夸赞后,像个得到表扬的孩子一般,一脸兴奋,同时又有些羞赧的挠了挠头,说道:“多谢师祖娘夸奖。” “师祖娘”,若是有人在此,定会被这个白发苍苍老道的一声称呼给吓坏。 陈凰清飞掠的速度看上去不紧不慢,却让鲁震耗尽九牛二虎之力也没能追上。 黄林九距离陈凰清越来越近,他说道:“师祖娘,那太玄宫真是被昆仑奴所覆?” 陈凰清点点头,“挥裳与我说起过,当年出了太玄宫一夜覆灭这档子事后,他曾下卦推算,结果与昆仑二字有关,想来就是这传闻中的昆仑十八奴干的。一夜之间连带有神窍境坐镇的太玄宫都可覆灭的一干二净,也不知道这昆一到底到了神窍的哪一步。” “那昆一讲出这番话,真是看出了我的用意?”黄林九在听了师娘的解释后,惊愕之余,背后忍不住冒出冷汗。 陈凰清脸上浮现出一抹冷色,她道:“昆一是在警告我,他早就猜出我是谁了。” “啊” 黄林九这下就不止是惊愕了,简直是惊吓,“师祖娘未曾暴露半点异样,修为也只在三品境,这昆一是如何猜出师祖娘的身份?” “我的气息掩盖再好,也无法躲过神窍境对痕迹的捕捉,被发现也不足为奇。”陈凰清说道。 随后,她的嘴角露出一丝笑意,道:“不知为何,我总觉得那秦恒好像也发现了什么,而且我感觉,不光我在演戏,他也在。” “不会吧,那小王爷已经很古怪,若是再这么聪明,简直能称作妖孽。”黄林九震惊道。 “秦山河的孙子,是妖孽才正常。”陈凰清理所当然道。 当陈凰清飞至山巅,峰顶之上早早等待在此的各道门掌教,同时躬身呼道:“师祖娘。” 陈凰清说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太白观坐在那个位置太久了,该轮到别人坐坐了。” 闻听此言,在场掌教皆是一脸兴奋,跃跃欲试。 ———— 这场虎头蛇尾的“闹剧”结束,秦恒一行继续前行,准备去往扬戽州,过了扬戽州,便抵达目的地,京师皇城白罱。 秦恒骑马的身侧,多了一个身影,正是那个犟驴小和尚。 秦恒也不搭理他,随他而去,反正该做之事,不会以他人言为衡量行之。 此刻,秦恒正在与没有露面,却有话音传入他耳朵的昆一说话。 他回道,“伴生人吗,猜出来了,因为已经见过一个。” 昆一那边又说道:“这女人的身份不简单。” “有多不简单?”秦恒显得很随意。 昆一一字一顿道:“前任道首李挥裳的妻子。” 秦恒心中微惊,曾经作为天下道门的道首李挥裳,据说只差一步悟得长生,而她的妻子据说也迈入了神窍境,二者在江湖的名头极大,堪称神仙眷侣。 秦恒道:“李挥裳的妻子,这身份真是吓死人。” 与此同时,秦恒心里道:“原来世间真有轮回,也真有前世今生。” 第七十章 秘不发丧 腊月初三。 天上鹅毛飞絮,地上银妆素裹。 雪花簌簌,龙辉三十年的第一场雪就那么不期而至天下第二雄城。 繁华热闹的白罱城早早打开城门,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凤武门外,非禁管区域,升斗小民自发营造出的市井集市,同样是热闹无比。 各类叫卖吆喝声,在这个占据数里之地的早市,喊声此起彼伏。 集市北头,一家高挂陈旧幌幡的“郭记”面馆,八九张桌子,全都坐满了客人。不仅如此,还有人在馆子窗口大排长龙。 馆子外,雪花漫天。馆子里,却是热气腾腾。 对于南阙城的百姓来说,在这寒冷的下雪天,早膳吃上一大碗酸辣味的老字号牛肉面,那简直是一种享受。 郭记面馆老板郭大安,祖上三代都靠这门营生,做出来的牛肉面简直一绝,远近闻名。 因其出锅的面不仅劲道,放的牛肉大块又足量,配上牛骨熬制的高汤,秘制辣油,再放上老陈醋,撒上葱花香菜,轻轻一搅拌,想想都让那些曾品尝过的老主顾流口水。 但是因为郭家祖上传下来的规矩,每天只卖三百碗,多一碗不卖。所以每天早市的客人,是还没等郭记开门,便已经在门外等候,就为了能一饱口欲。 面馆里,一张靠窗的小桌子,对面而坐只有两人,相对于其他桌子挤满客人的表象,就显得非常另类。 然而,面馆里的客人却没人敢发一句牢骚,因为都知道敢坐在那张桌子吃面的客人,只会是朝中权贵,这是经常来郭记吃面的人,心照不宣的。 甚至,就连坐在这张桌子的客人在谈什么,这些寻常百姓也是闭起耳朵,生怕听进去一句,遭来无妄之灾。 那张靠窗的桌子上,已经摞起七八只碗,二人还在埋头大吃,都没有说话。 终于,那浓眉长髯的黑脸汉子又将一碗面吃光,“咕嘟咕嘟”把汤喝尽后,将碗一摞,打着饱嗝说道:“呃,老郑,我不行了,吃撑了,下次再来一定要饿他一两顿再来吃,真他娘的好吃。” 对面坐着的那位,穿着一身黑锦锻袍,身材魁梧,坐在那里,给人感觉横向比桌子还宽,他仍然埋头往嘴里扒拉着面条,含糊不清道:“以前早上来,都是跟我儿子这样比着谁吃的多。” 黑脸汉子脸色更黑,这不是骂他吗?不过考虑到对方目前的状况,他也没有与之计较,要放在以前,他非得骂回去。 想了想,这位北玄门统帅邱武龙,声音小了些,说道:“老郑,你私自调动凤翔、铜戮、明卫、骄广四军的精锐。朝中有人故意将此事搁在明面上来说,据说现在朝中御史呈上去的弹劾奏则,已经堆满了宰辅大人的岸头。被宰辅大人一力压下后,广执令陈大人,似乎有意将此事捅给圣上听。老郑呐,以你我这么多年的交情,我说句不该说的话,你这是夹在中间,让这些朝中大鳄利用。” 郑东阳,也就是对面的黑袍中年人,他抬起头看着好友邱武龙,缓缓道:“利用就利用,没什么大不了。其实广执令陈安这会儿闹得再凶,还得要陛下来拍板,他想以弹劾我,打倒一批支持太子坐皇位的群臣,这在眼下是根本不可能的。说不定,圣上这会儿巴不得我送那人去阴曹地府报道。来打皇室的脸,曾经有过一次,又来一次,李氏真能容忍?到现在褰乐王都没有带来虎符将令,他的心思还难猜吗?说白了,就是要我去杀那人。” 邱武龙沉默,因为郑东阳所言,的确是事实。 “就连城中的百姓都知道当年闹得京中天翻地覆的大庆小王爷,要来京城了,还知道其来者不善,因为已经杀了千户侯的孙子,以及我郑东阳的儿子。” 郑东阳说到这些时,语气加重了许多,“你看这寒冬腊月,大雪纷飞的天气,怎么城中百姓一早来到集市的人数,比之秋日天气舒爽时,还要多。无非是得知那位要来京城,都要来看看热闹,想知道那位事隔多年,再度要入白罱城的大庆小王爷要做什么,更想知道当年打了皇室脸的大庆王之子,皇室以何姿态对待。” “老郑,既然你都看得那么通透,何必要掺合进去。大庆王的护犊之名,可是天下皆知。”邱武龙说道。 “因为这天下,我郑东阳最佩服的两个人的孙子儿子,杀了我儿子,所以我郑东阳,只能还他一个厚礼。” 郑东阳最后这碗面,没有喝干净面汤,便已起身离去。 坐在凳子上的邱武龙,望着那只还剩不少面汤的碗,叹息道:“人又岂是那么好杀的,我老邱不想看着你老郑死啊。” ———— 深宫大内。 灯火通明的御书房,一个满头白发,脸颊瘦削的老人坐在龙案台阶下左侧的桌子旁,他望着满桌的奏则,一脸忧色。 这满桌弹劾京畿九门凤武门统帅郑东阳的奏则,在这位当朝宰辅杜栋梁看来,只是小事。 他所忧的是,这天下将乱。 两月前褰乐王李旻离京,带走京中二十万防御守军,要做什么,杜栋梁心知肚明。 昨夜,这宫中内廷有上千太监宫女被隐秘处死。 皆是因为一天大的事。 老皇驾崩,秘不发丧。 子时,被昭入宫的杜栋梁,清晰记得跪在龙榻前的场景,老皇弥留之际冰冷复杂的眼神,以及最后说的那句,“不惜一切代价,杀秦家父子。” 想到这里,杜栋梁喊道:“来人。” 有一在门卫侍候的小太监推门而入,“大人有何吩咐?” “去把禁卫军统领尚禄叫来。”杜栋梁吩咐道。 “诺”小太监领命离去。 没多久,一名身穿黑色盔甲,佩戴金刀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他的眸光很冷,进门之后,也不见其对权柄滔天的宰辅大人行礼,直接开口道:“大人有何指示?” “尚统领,禁卫军除了褰乐王带走的八万,眼下还剩多少可自由调动?”杜栋梁揉着眉心,问道。 “三万。”中年人一口道。 “遣出一万,阻杀那人。”杜栋梁淡淡道。 “是,大人。” 中年人转身退出御书房,既不问,也不拖泥带水。 第七十一章 白衣白马叩京都 与此同时,八皇子寝宫的密室中。 一名庞眉皓发,长得慈眉善目,身材略胖的花甲老者,坐在太师椅上,手中端着一杯茶,正慢悠悠的品着。 在他的对面,有个相貌堂堂,三十五六岁的中年人,身着华丽锦衣,在大堂内来回走动。 半晌之后,中年人停步,一脸凝重的看着老者,问道:“陈公何以断定皇叔如今不在白罱城?而更是如何得知父皇已经驾崩?陈公可知道,说出这话乃是大逆不道。” 当朝权柄之最的另一人,广执令陈安,有着“笑面虎”之称,只因他一与人说话就是笑眯眯的,做起事来却是阴狠毒辣。 陈安笑眯眯说道:“八皇子,两个月前,褰乐王调动如此大规模的京畿守卫军离京,虽然是夜间秘密进行,可大军调动再过隐秘,又能隐秘到哪里去?不可能没有动静。” 陈安接着道:“陛下仙去,虽然陈安只是推测,但肯定八九不离十了。以往皇上寝宫,每日清早都会有皇子公主去请安,今日是不是根本就不让八皇子等人进去?” 八皇子点头,确实如此。今日一早,他去给父皇请安,被禁卫军拦下,给的理由是皇上近几日不想见任何人。 陈安将手中杯子放在一旁的茶几上,继续道:“昨夜有宫城守卫见到杜栋梁半夜入宫,随后便有上千的太监宫女被隐秘处死。这宫中的事,还是这等大事,就算做得再隐秘,也会有消息传出去。八皇子想一下,除了是陛下之事,何人胆敢处死如此多的宫中近侍。而处死这些人,肯定不会平白无故,定是要隐藏些什么,需要如此做,只能是……” 陈安说到这里,就不再继续。 八皇子脸色一阵变幻,忽然“噗通”一下跪在地上,一脸悲痛地说道:“父皇就这么仙去了,孩儿真的舍不得啊。” 陈安却是看到八皇子眼中一闪而过的窃喜,他的嘴角也微微上扬。 八皇子一番如泣如诉的哀悼言辞,要搁在寻常百姓之家,一定会让许多人为这份孝子情怀感动。 只是生在帝王家,这样的场面就会让人觉得单薄无力。 陈安也连忙跪在地上,一番哀嚎,痛哭流涕,嘴上说着什么不能侍奉在先皇左右,什么定要辅佐明主,不愧对先帝的天恩,什么忠心不二,等等等等。 “孝子感天”“忠义股肱之臣的肺腑之言”,这就是八皇子李肃与广执令陈安的眼下现状。 大约过了一炷香时间,二人几乎同时停声。 陈安道:“八皇子赤子孝心感人肺腑,想必将来执政定是一代明主。” 八皇子一脸严肃道:“还不知先皇是否留有遗诏,陈公话可不能乱说。” 陈安笑眯眯道:“先皇一代图治明君,最是慧眼识人,这皇位继承人的最佳之选,以臣下看,先皇一定选的是八皇子。” 八皇子脸上笑意一闪而过。 陈安突然一脸慷慨激昂道:“八皇子,陛下驾崩,宫中局势铁定会出现大动荡,而京畿守卫大军又被褰乐王调出京一大半,皇城防卫力量不足,不足以镇压动荡,拱卫京师。还请八皇子调动城外驻军,入城卫宫。” 李肃眼睛一亮,城外二防驻军统帅,乃是他的亲舅舅周翰。 八皇子正色道:“理应如此。” ———— 太子寝宫。 一名穿着绣边金袍,看上去四十余岁的中年人,坐在大堂的花纹镂空长条几前,他盘腿而坐在蒲团上,手中拿着一张写有密密麻麻小字的纸条,来回看了几遍之后,他才取下罩烛火的罩笼,将纸条烧掉。 金袍中年人这张脸很普通,除了眉毛很浓外,别无特色。 他看着地上的纸条燃烧殆尽后,脸上逐渐浮现出浓浓的喜色,不加掩饰,最后甚至猖狂大笑起来,道:“终于让我盼到了,父皇,你早就该走了,非要赖在那个位置上这么多年,让孩儿是好等啊。” 偌大的太子寝宫大堂内,除了正座的太子李长麟,再无一人,所以当他这番大逆不道的言语说出后,显得格外响亮刺耳。 这时,寝宫外传来了内廷太监的声音,“启禀太子殿下,方副统领求见。” “宣他进来。”李长麟随意拂了拂眼前有些凌乱的头发,吩咐道。 殿外太监应是。 没多久,一个长了满脸络腮胡子,虎背熊腰,身高九尺有余,着一身黑色盔甲,腰佩一长剑的中年人跨门而入。 进门后,站在门槛处,向太子抱拳行礼道:“属下方琛拜见太子殿下。” 李长麟道:“方统领不必拘礼。” 李长麟一指台下左侧的长条桌几,示意方琛坐下。 殿外,内廷太监轻轻把殿门合上。 当那扇门缓缓关上,李长麟立马变了脸色,“可是李肃那边有动静?” “广执令陈安先前秘密会见了八皇子,然后就有八皇子的近身亲卫出城,根据属下的线报,那名亲卫出城便向西而行。”方琛道。 李长麟一怔,随即声音都有些变得急促,“向西而行,那不是京城驻军第二道防线的所在地吗?第二道防线的驻军统帅是不是李肃的舅舅周翰?” 方琛点头道:“殿下,要不要属下派人将那名亲卫拦下?” 李长麟没有回答方琛的问话,而是自顾自道:“看来我这位八弟也得到了消息,想找个理由让防卫驻军入京师,名为拱卫京师,实则是想要谋反。” 方琛脸色一变,就要再问一遍之前所问,请下指示。 却听到八皇子突然笑了起来,语气平静道:“不必拦,让他去,我要让我这位八弟在此次动荡中,去陪先皇。” 方琛心中惊骇万分。 然后,李长麟低头看着下面的方琛,又说道:“你只需将这个消息告知杜栋梁,他自然会帮我们解决这个麻烦。” 方琛领命,快速离开太子寝宫。 李长麟看着方琛离去,拿起桌子上的美酒,小酌一口,神情惬意道:“江山让我坐,美哉。” ———— 白罱城外,风雪夜。 白衣白马“叩”京都。 第七十二章 出来一见 腊月初三夜,皑皑白雪覆盖了整个白罱城。雪花飞舞,咫尺厚压在屋舍、酒楼、坊市、勾栏、街道、城墙内外…… 夜映如白昼,城内静的出奇,只听雪花拍打屋顶的沙沙声,及整齐急促的脚步声。 从未有过宵禁的白罱城,今夜宵禁。 今天白罱城的紧张氛围,就连市井百姓都察觉到了不同寻常。下午才申时,九门就齐齐关闭,更有大军频繁调动出城,至酉时,又有大军出城。 这一波波的大军出城,令城内百姓都莫名惊慌起来,还以为有蛮夷打了过来。 也有人悄悄推开窗户,想看个究竟,结果都被巡逻的城卫给当场射杀。如此几轮过后,白罱城内是人人自危,气氛紧张诡异到了极点。 凤武门的城门楼上,郑东阳望着城外一望无际的白雪茫茫,拂掉额前飘落的雪花,说道:“董洛,还记得上一次随我上战场是什么时候吗?” “将军,已经有八年了,属下记得那一战与荧浩乱军厮杀,在南回关外,将军还负伤了。”董洛收回游移的目光,看向身侧的魁梧身影,脸露回忆之色道。 “是啊,当时没有你,或许我就死在关外,回不来了。”郑东阳转头看着董洛,笑道。 “将军” 董洛喊了声将军,正要说什么,却被郑东阳打断了,“董洛,想过卸甲归田吗?” 董洛没有回答。 郑东阳拍了拍董洛的肩头,说道:“我可是知道你家里头有个美娇娘,还有两个儿子,老家还有二老,真没想过卸甲归田的那一天?” 董洛的眼神有些恍惚,他道:“想过,但更多时候想的是,不知道何时就会死在战场上。” “董洛,你要好好活着,为父母妻儿也好,为你自己也好,都要活着。”郑东阳的声音有些低沉。 “将军” 董洛第三次喊将军,声音已经有些变了,微微发颤。 郑东阳伸出两只蒲扇般的大手去接雪花,他望着雪花融化在手心,洒然道:“今夜之后,无论我是生是死,李旻都有后手,不会留我。” 董洛“噗通”跪在地上,满脸泪水道:“将军,属下的妻儿在他们手里,我不想的。” 郑东阳没有去看他,还是笑着说道:“老董,死在你手里,比死在那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手里要强,你无须觉得内疚。没有虎符,私自调军,本就等同谋反,没有你来杀我,李旻也会安排其他人杀我。行儿死了,我也没什么盼头,死了反而了无牵挂。” 董洛一个劲的磕头,痛哭流涕。 郑东阳继续道:“明日一早,你提着我的脑袋,写好数罪的奏则呈上去,希望能以此保你妻儿活命。” 董洛的额头已经磕的全是血。 郑东阳这才转身蹲下,扶起董洛,他用袖子给董洛擦掉满脸的血渍,说道:“就当我郑东阳还了你老董当年的救命之恩。” 董洛颤声道:“将军,我老董有愧于你。” 郑东阳轻轻一笑道:“做兄弟的,哪能计较那么多。还有,你要记住,若是你妻儿活着,就找个理由卸甲归田。若是她们死了,你就根据自己的意愿抉择,我不多言。” 董洛重重点头,擦掉脸上的泪水,他笑道:“若是她们死了,我就下去给将军鞍前马后,赎罪。” 郑东阳又拍了拍董洛的肩膀,然后站起身,望着西边,喃喃道:“若是当年选择效命大庆王该多好,皇室重权不重情,帝王心术最杀人啊。” ———— 城墙之上,低头去看护城河边与城墙下,会觉得很奇怪,别处都是白茫茫一片,这两处却是密密麻麻的黑影,一动不动。 往近了一瞅,全是身覆战甲的将士,足有数千之众。 乍一看,河岸、城下,这样的布置很散乱,就像大军随便找个地方隐藏匍匐,再一细瞅,就发现这些兵甲的埋伏方位是呈一扇形,前缩后开,乃是兵家战阵的瓮阵,需要彼此间的配合,发挥出来,可成倍提高战力。 城墙下的沿河道上,有棵大树,树下紧靠着四人。 四人身上也是全覆甲胄,但战甲颜色却是不同,分别是赤、黑、白、紫。这四人便是凤翔、铜戮、明卫、骄广四军精锐的统领。 眼下这四人正小声地说着话。 “老丁,我怎么越来越没底了呢?八千精锐一轮冲杀,又有一万禁军埋伏在外围。这样的阵仗,就是对付三万蛮夷铁骑也有一拼之力,眼下却要对付十几个人。是不是那大庆小王爷真有那么恐怖?”一个背西面东的长脸汉子说道。 他是骄广的统领申刚。 听到问话的丁光祖,是铜戮军的统领,他是这四人中年龄最大的,快逾五十岁,眼角与额头已经生出皱纹,他的面相给人一种刚毅感,不苟颜色。 他说道:“你坐在这个位置上的时间太短,不了解大庆王的为人,大庆王敢让他儿子只带着区区十几人入京,又在眼下时局动荡之时,真要那么好杀,当年上面能让那个无法无天,打了上面脸的小魔头离京。要知道,当年大庆那人一怒为红颜,和京里头一号的纨绔大打出手,说是也只带了十几个扈从,最后安然无恙的离京。听在耳朵里,你信吗?” “皇室”“皇长孙”,丁光祖宗用了“上面”与“京城头一号的纨绔”代替,他深知京城这地,皇室的渗入有多可怕,出自影部的暗谍子、暗影几乎到了无孔不入的地步。有时一些朝臣与百姓,无缘无故下狱,到死都不知道为什么。 因为祸从口出。 背南朝北的明卫军统领郝山一脸不耐道:“老丁,你少说两句。” 丁光祖转头看着郝山,欲言又止。 申刚还想再说什么,却在这时,听到一向寡言少语的凤翔军统领张洚说道:“来了”。 “来了”,三人立刻领会什么来了,于是齐齐转头望去。 只见白雪茫茫的远处,似乎有一人牵马而行。 白衣白马白雪行。 四人一眨眼,却见马在原地,那人已经到了护城河前。 紧接着,就听到一道如九天惊雷的声音炸响在白罱城上空。 “炎庆军小卒秦恒,为十万战死袍泽要一说法,请李旻老匹夫,出来一见。” 第七十三章 暗流涌动 京中的寂静,被这一声犹如惊雷的喊声打破,城中直接炸锅。 都知道,大庆的那位来了。 无数的城中百姓冲出屋子想要一看究竟,听说过当年大庆小王爷长得如何如何好看,有“雌雄莫辨”之名的深闺小姐,大家闺秀,也都纷纷开窗探出脑袋,想要一窥容貌。 这一下,巡逻的城卫就是想干预,射杀几只“出头鸟”,也不敢贸然出手,生怕犯了众怒。 本来空无一人的三条主干道上,此一刻,简直是万人空巷,水泄不通。 这热闹大了,大庆与皇室撕破脸,大庆小王爷打李家脸。 看热闹,听出里面门道的百姓,都想知道这场龙争虎斗,如何收场,皇室的脸面往哪儿搁,又会作何抉择。 ———— 皇宫大内,皇长孙寝宫。 本来坐在殿阁高台上看着歌姬漫舞,享受琵琶奏乐,怀中倚红傍翠的皇长孙李泾仁,忽然听到一个他做梦都不愿听到的声音,炸响在他的耳畔。 李泾仁手中刚刚端起的琉璃酒杯,被这一声熟悉的声音,吓得手脚一抖,手中杯子“咣当”一下掉在了地面,摔的粉碎。 然而,这声“咣当”倒是让慌乱,惊吓,失了分寸的皇长孙镇定了下来。镇定下来后的李泾仁,颇有几分英俊的脸庞,瞬间变得扭曲狰狞,他一把掐住怀中女人的脖子,直接将其甩了出去,后跟着补了一脚。 那长得姿色不俗的女人,被这一脚踹的惨叫连连,落地后,面孔都因疼痛变得扭曲。 李泾仁站在桌前,一连摔了三个天价的琉璃酒杯,说话的声音仿佛是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挤出来的,“秦-恒,你-找-死。” 台下歌姬,乐师,宫闱小娘等,皆是吓得跪伏在地,噤若寒蝉。 刚才被皇长孙一脚踹在腹部,跌下高台的宫闱小娘,忍痛跪在地上,两眼蒙泪,不敢发出半点声音。这皇宫内,讨得主子欢心,一时得宠没什么,怕就怕主子一个不高兴,直接打杀了,连点缘由都没有。 李泾仁又一脚踹翻桌子,怒道:“狗奴才,还不滚进来。” 门外等候的内廷太监,立刻连滚带爬地滚了进来。作为皇长孙近侍太监的他,对于李泾仁的脾性早已经摸透。察言观色有一定火候的小太监,也不起身,就那么趴在地上,小心措辞道:“殿下,何人胆敢惹您生气,奴才这就带人去把他抓来做成人棍。” 见到自己这百试不爽的讨好言辞没有奏效,叫作小林子的太监便很识趣的没再多言,安静等待主子开口。 李泾仁踏步下台阶,走的很慢,一步一步,直至走到小林子的身前,他一脚踩在趴在地上的小林子的脸上,还用力摩擦了两下。 这才有些笑意的说道:“起来吧,狗奴才。” 小林子满脸堆笑的起身,但仍是弯腰低头,不敢直起身子,并且一副仿佛受了莫大恩赐的嘴脸,受宠若惊道:“奴才小林子,感谢主子赐起。” 这话李泾仁听了好像很受用,不再是那副狰狞扭曲的面孔,恢复到平日常态,只是眼神依旧冰冷,他说道:“本殿下养在宫外的死士,江湖高手,如今一共有多少人?” “回禀殿下,死士有一千六百五十九人,江湖高手,三品实力五百一十一人,二品实力一百三十五人,一共是两千三百零五人。”小林子想也没想,答道。 李泾仁听到小林子的答复,脸色瞬间变得阴沉无比。 一直小心观察着主子脸色的小林子,一见这变化,立刻明白是为什么,他连忙解释道:“殿下,那些化境高手,一个个孤傲的很,不仅瞧不上殿下开出的条件,而且还说不愿效命于人,受人束缚。” 李泾仁脸色一阵变幻,最后又归复常态。他说道:“传我命令,派出这些人,不惜一切代价,杀了刚才说话的那人。” 小林子明显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说话那人”,是指刚才说话犹如惊雷,响彻在整个白罱城的声音主人。 “炎庆军小卒秦恒,为十万战死袍泽要一说法,请李旻老匹夫,出来一见。” 他也猜到,说出这句大逆不道之言的那人,就是与主子有旧怨的大庆小王爷。 小林子领命,便要离去。 这时,殿外有个人,不经通报,直接闯了进来,一进门便笑着说道:“皇长兄似乎是在为某个该死之人生气,气坏了可不值当。” 来人长得像极女人,面白无须,很漂亮,没错,就是很漂亮,这长相能让许多女子汗颜。 阴柔妖魅的脸,一字眉,发髻挽后,绑缚一根红丝带。七尺身高,穿着一袭蓝缎锦袍,将其身材衬托的很修长。左腰悬白玉,右腰佩古剑,看上去有那么几分风流倜傥。 李泾仁见到来人,眼中寒芒一闪而逝,他语气冷淡道:“李光宇,你来我寝宫做什么?” 来人正是褰乐王之子李光宇。 听到李泾仁问话,李光宇脸上的阴柔笑意更浓,他道:“当然是为了给皇长兄排忧解难。” 一开口,是个娘娘腔的嗓音。 “给我排忧解难?”李泾仁冷笑道:“六年前,你李光宇好像也是说给我排忧解难,结果如何,还需要我来提吗?” 李光宇毫不掩饰地往其下面看了一眼,笑意不减道:“当年之事,归根结底,还是要算在那人头上。皇弟此次来,就是想要助皇长兄一臂之力,拔掉那根肉中刺的。” 李泾仁在看到刚才李光宇的眼神时,瞬间有了杀人的心思,只是在听到他的话后,又平静了下来。 他看着李光宇,等待下文。 李光宇笑着拍了拍手。 然后,李泾仁就见门外走进来一个衣衫褴褛,身材矮小,留着两撇七八寸长白须,脸骨凹陷,面貌丑陋的断臂老头。 老头一进门,就自报家门道:“老夫戴嵋,半步神窍境,可以替皇长孙去杀了那大庆小王爷,秦恒,事后求一枚换骨续肢丹。” 李泾仁一听到“半步神窍境”几个字眼,第一感觉就是,“有戏”。 第七十四章 白雪照白衣 寒风凛冽,大雪纷飞。 年轻人站在护城河边,说出那句大逆不道的言语之后,便只是静静伫立在那里。 白雪照白衣。 没有得到命令的四军精锐按兵不动。 半晌之后,那年轻人抬头向城门楼看去,他说道:“郑将军要为儿子报仇?” 郑东阳眼神中无悲无喜,站在城门楼上低头俯瞰着年轻人,“没有记错的话,你叫秦恒。” 秦恒点头,眼神平静,“没错,秦恒。” “雨慧江上为何一定要杀我儿?”郑东阳抬手指着秦恒,似质问道。 “郑将军,现在说这些有意义吗?”秦恒道。 “有”郑东阳嘶吼道。 秦恒捋了捋挡在眼前的长发,说道:“那好吧,郑将军想要知道为什么,我就给你一个解释。” “首先,七人中要属你儿子郑行对我的杀心最重,其次,郑行最后求我时,还在想着如何杀我。这个理由,够吗?郑将军。”秦恒淡然道。 “你放屁。”郑东阳骂道。 秦恒只是平静看着郑东阳,没有解释,为何郑行才是当时七人中对自己动杀念最重的那个。 郑东阳忽然笑了起来,笑的有些悲戚无奈,“秦恒,你或许猜不到,京畿九门中,我郑东阳其实是最不愿与大庆为敌之人。” 秦恒道:“我相信,早闻郑将军戎马几十年,最佩服的两人,一个是我爷爷秦山河,一个是秦老粗。” 郑东阳点点头,“是啊,秦公国世无双,秦将军万夫莫敌,一个让人崇敬,一个让人佩服,乃我郑东阳此生最敬佩的两人。” 秦恒蹲下身,在地上捧了一捧雪,在手中捏了个雪球,“爹是爹,儿是儿,死了儿子的爹,要杀我为子报仇无可厚非。” “都说大庆小王爷天资聪颖,果然如此。”郑东阳道。 秦恒话里的意思,二人心照不宣。 秦恒站起身,左手将手中雪球随意一抛,那颗雪球就仿佛破空的箭矢,刹那之间钻入城头的某个拐角阴暗处,紧接着就是一声凄厉的惨叫传出。 秦恒两手拍了拍,再次抬头看着郑东阳,“郑将军,已经给了足够的时间,所有的援军都到齐了吗?” 郑东阳哈哈大笑,对于这年轻人能够猜到自己的心思,并不觉意外。他一抬右手,喊道:“齐了。” 郑东阳话音落,城下四军组合的瓮阵,应声站起,以扇形从外向内围拢,将那年轻人困在其中。 城墙之上,千余弓弩手,开弩上箭,严阵以待。 秦恒看了眼包围自己的数千精锐,不加掩饰的嘲讽道:“太平军就是太平军,不过是戳子里拔高个,自诩精锐。” 城门楼上,郑东阳道:“太平军的战力如何,还请小王爷一试。” 凤翔、铜戮、明卫、骄广,四军的将士,听到这一句太平军,皆是火冒三丈,一脸怒容。 “太平军”三个字,是对他们这样的沙场军人最大的侮辱,代表着只知享乐,没流过血。 这时,有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打就打,废话那么多干什么。” “前辈,别急,今天铁定会让你打个痛快,但是在打之前,我秦恒要把该说的话说完。”秦恒回头望着雪地之中奔跑如闪电的“少年”,说道。 “况且,人都还没来齐,这偌大的京师白罱,岂会只出这点阵仗。”秦恒又道。 万楼疾奔,将这围的里三层外三层的瓮阵,硬生生撞开一个缺口,出现在秦恒面前。 他望着秦恒,笑道:“小子,真如你所料,这李氏连点样子都懒得装了,直接就撕破脸。” 秦恒没有回答万楼的话,他望着凤武门,目光似乎要穿过这雄伟的城墙,落在那座宫城之内,他的声音平静,“李旻,你眼睁睁看着我大庆十万炎庆军与赤域蛮夷死战漠丘,全军覆没。而你长乐军驻军不过三十里外,却不增援,你做这一切,是不是以为我秦家会反?” 秦恒这番平静言语传入白罱城,如同巨石砸入大江,掀起滔天巨浪。 满城哗然。 若那大庆小王爷所说是真,这就不单单是脸面之争了,甚至在百姓心中都会暗骂那褰乐王不是个东西,南阙最恨赤域,你却眼睁睁看着大庆军死战,自己袖手旁观。 城外的年轻人接着道:“秦老粗惦念当年你别有用心的一饭之恩,念我爷爷与李氏的这份香火情,念大庆百姓得来不易的安定安宁。” 所有人都听到那年轻人的声音顿了一下,然后才道:“秦老粗根本就不会反。” 城墙之上,郑东阳脸色微变,按在城墙之上的右手微微颤抖,他喃喃低语道:“李旻,北雄关的护疆城若破,你李氏当真能安稳坐这南阙江山?” 他望着城下的年轻人,眼神有些复杂。 秦恒再次抬头,双目赤红,他开始前行,“眼睁睁看着十万炎庆军马革裹尸,李旻老匹夫,你于心何忍?你心何安?” 他忽然大笑起来,“既然你李旻不愿出城一见,视人命如草芥,那我秦恒今日便杀入白罱城,去见你这位褰乐王。” 秦恒向前每走一步,挡在其身前的覆甲将士便被直接撞飞出去,不是连着撞倒十几人,就是当场甲裂气绝。 当那年轻人的身影出现在包围圈外,城墙之上弓弩手尽皆瞄准其所在位置。 大战一触即发。 这时,城门楼上又出现一个身影,是个长得极其阴柔妖魅的男子,他一出现,便对着下面的秦恒“妩媚”一笑,“秦恒,多年未见,你还是这般脾气暴躁。” 秦恒抬头看着来人,讽刺道:“李光宇,多年未见,你还是那个令人作呕的娘娘腔。” 李光宇也不生气,反而伸出两根纤细修长的手指,挽着鬓角的发丝,笑容依旧妩媚道:“听说你来白罱,是要问我父王讨个说法,我来看看,看看你是怎么死的。” 然后,他转头看着郑东阳,说道:“郑将军,还等什么呢?让人家说是“太平军”,你咽得下去这口气。” 第七十五章 乱象纷呈 郑东阳只是瞥了眼这个在京城内并不如何显山露水的褰乐王之子,他道:“用兵一事上,还轮不到李公子来教我。” 李光宇也不生气,摊了摊手,退到一边,嘴里说道:“拭目以待。” 董洛于一旁送上令旗,郑东阳拿在手中,前后各挥了两下,然后下达了死战的命令。 城下,凤翔、铜戮、明卫、骄广四军得到命令之后,尽皆抽刀前冲,喊杀声震天。 秦恒看都没看身后黑压压的人群,他依然在前行,不紧不慢,跃过护城河,走过沿河道,来到城门前。 他秦恒要堂堂正正从正门而入,为那十万炎庆军去讨说法,去要公道。 护城河另一边,五位衣袍迥异的老者凭空出现,拦在前冲的四军前面。 站在中间的老者,正是官扬,他捋着长髯笑道:“犹记得当年初入化境,妄图凭一己之力破开北域边境防线,去赤域耍耍威风,结果被蛮子的两千重甲追的在边境线上抱头鼠窜。诸位猜一猜,那一战,我老官杀了多少人?” 毒祖的师弟魏莽说道:“赤域重甲骑军配备精良,单兵作战已不下寻常三品,擅马战天下皆知,再加上配合。我猜老官你杀五百人顶天了,最后还得是狼狈逃走。” 其余三位老者微笑不语,那意思也是表示赞同。 官扬摇头,颇为自豪道:“八百人,最后狼狈逃走不假。” 魏莽一脸不信。 官扬瞪眼道:“不信,那咱就比比。” “来” 魏莽腰间佩刀出鞘,他一把攥在手中,纵身一跃,冲进黑压压的大军中。 官扬不甘落后,身如流星,一窜而出。 余下三位老者相视一笑,各自兵器在手,加入战斗。 与此同时,万楼飞掠至空中,冠刀在握,一刀劈下,刚刚下放的吊桥,被其拦腰斩断,跌入护城河中,发出一声“轰隆”巨响。 城门楼上,郑东阳看着下方走到城门前,依然没有停步意思的年轻人,他的眉头一皱,若自己所料不错,对方企图以身体撞开城门。 郑东阳被自己这个大胆猜测给惊着了,并未听说过这位大庆小王爷武艺如何了得。凤武门的城门快逾万斤,顶尖二品高手尚不能抬起分毫,非是一品化境不可抬起,他妄图以肉身将城门撞开,莫不是失心疯。 很快,郑东阳就不再去想这些,他作为一军统帅,杀过的化境高手又何止一二,即便这秦恒是化境高手,今日他郑东阳也要杀之为儿子报仇。 郑东阳再次下令,城楼之上的弓弩手,得令一致射出箭矢,箭雨齐齐射向城下那白衣年轻人。 下一刻,这些弓弩手都有些傻眼。 只见,第一波箭雨袭至年轻人一丈处,全都骤停,瞬息功夫,那年轻人就好似变成了一只刺猬,周身被密密麻麻的箭矢所包围。 数息过后,已然看不到年轻人身影的“刺猬”,“砰”的一声炸开,箭矢四散飞窜,夺去无数甲士的性命。 秦恒径直走到城门前,却又兀的止步,他抬头望着楼上正低头看着自己的李光宇,说道:“李光宇,观海城之事,与你可有关系?与李旻可有关?” “无关”李光宇想也不想回答道。 然后,他笑容玩味道:“与李家无关,你秦恒如此聪明,大可猜一猜是谁干的。” 秦恒低头,自顾道:“那就只能是掌四厂的那条老阉狗了。” 声音不大,无人听见。 —— 白罱城东,一幢从外面看上去极为普通的二层小楼,二楼一间奢华无比的房间内。 一个头戴毡帽,身穿红绣锦袍的俊逸少年,蹲在炭炉边,搓着手,他看上去很冷的样子,隔不了多久就会往炉内添碳。 有一点,很让人奇怪,这少年看上去那么冷,这间房的几扇窗户反而是开着的。 房门外,传来一声敲门声,少年在重新换了一个位置蹲后,神情显得有些不耐烦,“直接说。” 房门外传来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大人,城外打起来了。” 少年“嗯”了一声。 门外那个声音接着道:“确实如大人所料,那年轻人很奇怪,明明三品修为,却在万箭丛中不己伤分毫,而且反杀了很多人。” “知道了”少年道。 “属下告退。”门外人很识趣道。 那俊逸少年蹲在那,双手拄着下巴自言自语道:“秦恒,说要为十万炎庆军向李旻讨个说法。皇帝老儿死了,遗言肯定要大庆王之子有来无回。李旻离京,带走二十万兵马。太子要坐龙椅,要送八皇子去见先皇。八皇子欲假借拱卫京师的名义,引第二防卫军入城,实则要篡夺帝位。义父坐拥四厂,入神窍境,李氏又岂能放心。听说坐镇京师的老怪物,甲子前就是神窍境,不知今夜能否见到。传闻的昆仑十八奴魁首啊……” 少年看上去极为苦恼,“乱,真乱,义父,你就不愁吗?别一不小心就死了,那还做个屁的皇帝。” 这一声义父,那躺在窗边藤椅上睡觉的老人,才艰难地抬了抬眼皮,那张满布褶皱的脸一笑,显得很是恐怖。 仿佛九幽传来的声音,嘶哑苍老难听。 “黄占,义父愁啊,谁能想到这条病龙就这么死了,留下这么大一个烂摊子。义父只能多睡会儿,做梦去当皇帝,你也睡会儿,将来我把帝位传给你。” “义父,你能不能给儿子我点信心,再这样我就先跑路咯。”黄占道。 老人翻了个身,背对着黄占说道:“越乱对我们越有利。这一切看似杂乱无章,其实都围绕那年轻人及其背后的大庆王。黄占,你说若是没有那年轻人来京,这乱象岂会一夜之间全都爆发了。” 黄占想了想,点头道:“确实如此。” “黄占,你亲眼去看看那个年轻人,他比你所想的还要深,还要不简单。”老人又道。 黄占不明所以,他已然高看了那秦恒,义父又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他问道:“义父是指哪方面?” 老人却是没有回答,而是说了句似乎与此无关的话,“若是昆一与坐镇白罱城的那个老怪物打起来,我就去看看,有没有可能送那老怪物一程。” 第七十六章 天下几人敢挡 距凤武门五里外的一处高坡之上,禁卫军统领尚禄手扶腰间金刀,目光灼灼盯着凤武门前的战场,显得神采奕奕。 坡下一万禁卫军整装待命。 “大人,郑将军传来口信,格杀勿论。”一名随侍校尉肃立在尚禄身后三步外,禀报道。 尚禄往前走了两步,地上发出鞋底与雪地接触的“嚓嚓”声,他拂掉肩头厚厚一层积雪,说道:“不急,让这所谓的四军精锐多耗一会儿化境高手的底蕴,我们也能少死人。” 校尉低头,缄默不语。 尚禄没有回头,“王覃,禁卫军似乎已经许多年没有像今天这样大动干戈了?” “没错,统领。”校尉道。 想了想,这名校尉补充道:“九年前在黄土山佯装发疯挑事的两个化境老怪物,还是由统领您领护甲、朝明、逐炬三营将之拿下,关入定乾狱。” 尚禄说道:“也是由我亲自挑去那二人的手筋脚筋,废去八大窍穴。犹记得那一战死了逾一千八百逾人,若不是对方力竭气断,我所带三营应该至少还要死五百逾才有可能将他二人拿下。” 校尉脑海中想象了一下,那被废一身修为的化境存在,关入定乾狱的凄惨下场,不禁汗毛倒竖。 “王覃,你现在是什么境界?” 尚禄抬头看着越下越大的雪花,任凭落在脸上也不擦拭,甚至还张开嘴去接。 “回禀统领,属下堪堪摸到二品脱胎境的门槛。”校尉道。 “那也算是个小高手了,以你来看,这场中六位化境高手,能不能屠尽凤翔四军的八千人?”尚禄低头似在吞咽嘴里雪水,半晌之后问道。 校尉凝神细观片刻,实诚道:“回禀将军,属下不知。同是化境高手,战力亦有高低之分。属下一个堪堪摸到脱胎境门槛的三品境,去看化境存在的杀力强弱,不说是自不量力,也有些管中窥豹,唯见一斑。” 尚禄回头看着这名校尉,笑盈盈道:“管中窥豹,可见一斑。王覃,不听到你偶尔冒出来几句精辟言语,我都差点忘了你还是个读书人。” 校尉眼神有些闪躲,最终还是没能抗下统领那似乎洞悉一切的眼神,他往雪地中“噗通”一跪,一脸戚戚然,哀求道:“统领,属下知错了,不该受人蛊惑,撺掇统领出战。” 尚禄腰间那把金刀不知何时已然出鞘,金光划过,一颗硕大的人头滚落雪地,血花与雪花交融。 尚禄淡淡道:“允诺帮你王氏一门去翻那件牵连十大世家豪阀陈年旧案的那位,其实正是当年主谋灭你王氏一门的罪魁祸首,所以这案子根本就不会翻。有些东西你去深思一下,本来就明明白白的摆在那里,亏你还是个满腹经纶的读书人,这点眼力都没有。不过有一点你倒是说对了,我之所以杀你,正是因为你受人蛊惑,想要我倾尽全力一战。虽然,我确实会如此做,但背叛已成,岂能留你,只能绝了王氏的后。” 风声呼啸。 当年一门三儒杰,传下一句“北风借吾三万尺,吾欲冻尽天下书。”的书圣世家,就这么绝了后。 ———— 凤武门前。 秦恒那袭白衣猎猎作响,周身气机涟漪流转,大袖飘摇。 肉身即将撞城门。 正当此时,一个虚影人脸突兀浮现在城门左边巨石垒砌的城墙墙壁之上,面露慈悲色,喊道:“不可。” 秦恒置若罔闻。 紧接着,沿着其后,又有同一张脸孔浮出,是为不屑,并说道:“小辈,白罱城屹立在此八百年,见证过六朝兴衰,底蕴深厚。岂是你随便带几个化境高手就可以打进去的,不得不说你是艺高人胆大,勇气可嘉,但却蠢了些。” “可当吃的人类。”接下来是一想垂涎三尺的欢喜相,亦是同一张脸孔。 “嗡”,刹那功夫,墙壁之上便浮现出二十余张同一人的脸孔,神情不同,有慈悲、不屑、欢喜,鄙夷、愤怒、纠结、奸笑、痛哭,悲伤、疑惑、狰狞,害怕……等共计二十余,且各自说着话,看上去极为诡异可怖。 秦恒双目如电,大喝道:“装神弄鬼!” 这一声大喝,如雷音震颤,直接将那些诡异人脸,震的荡然无存。 “原来如此,秦山河兵解,将一身修为气运尽加你身,破了你战场上的必死之局。小辈,为何不知珍惜,偏要跑来京城送死?” 人脸消失后,一个声音再次响起,紧接着,就见一个山羊胡老头,从城墙涟漪中一瘸一拐走出。 老头上身穿着一件大红袄子,挂满了模样各异的陶罐泥人,约莫二十余件的样子,下身穿着一件土黄色棉裤,看上去不仅有些不伦不类,甚至有些滑稽。 个头很矮的山羊胡老头,驼背弯腰瘸左腿,手中提着一只烛火摇曳的袖珍灯笼,将他那张干瘪皱巢的脸映照的异常瘆人可怖,细看之下,老头那双浑浊的眼睛中偶有电芒萦绕。 山羊胡老头出现后,郑东阳便下令停止弩射,这每一波如蝗虫过境的箭弩连射,城下那年轻人毫发无损,可这城墙之上跟着自己出生入死多年的亲军便有数以十计跌下城头身亡。 虽说每一个沙场莽夫都是见惯生死,可眼睁睁看着自己手下弟兄如此窝囊死,郑东阳觉得憋屈。 郑东阳紧盯城下的年轻身影,两百余将士身死,还没有探出秦恒到底是何境界,让他这个二品高手有些焦灼,甚至都没有听出山羊胡老头所说那番话的言外之意。 同样关注城下战场的李光宇将那老头的话听得一清二楚,一脸若有所思。 “化境十魁排名第五的石祖石婴,销声匿迹这么多年,原来是到这儿做看门狗了。”秦恒看着山羊胡老头,戏谑道。 山羊胡老头皮笑肉不笑,“老夫都不在江湖那么多年了,没想到还有小辈记得石婴名讳,我心甚慰,我心甚慰啊。” 秦恒忽然转身向石婴走去,他看着他,言语平静道:“我且问你,我爷爷在世时,你这鼠辈可敢直呼秦山河其名?” 石婴愣神,不知如何作答,答案是不敢。 蓦然间,只见那年轻人周身气机鼓荡,裹挟雷霆万钧之势,朝那山羊胡老头随手递出一拳。 城下漫天飞雪乱舞,天上隐见波澜山河,他朗声喝问,与天下问。 “你敢吗?这天下有几人敢?” 一拳出,天上来。试问这代替爷爷倾力而出的一拳,天下几人敢挡,几人又能挡? 第七十七章 洞悉 (前一章请看过的书友回头再一看) 石婴看着年轻人轻描淡写的一拳,引动天地巨变的场景。他的嘴角微微勾起,要的便是这年轻人使出不属于自己的实力,惹来那些人的窥探。彼时就算是秦山河在世,“他们”也不见得能饶你。 当然,石婴之所以敢这么想,是基于那位传言曾在问天台上与“那些人”大战月余时间,最终打得其中两位烟消云散的大庆老人,已经过世的前提下,不然借他石婴八个胆子他也不敢。 今夜的这趟浑水,他这个在江湖上成名已久的化境十魁之一,根本就不想掺合进来。无奈当这座皇城中的某个存在去定乾狱找到他,直白说出要求时,他又不得不照做,因为在生与死之间,他当即选择了生。 甚至他很清楚,当时的自己,但凡显露丁点不愿的表情,那么现在定乾狱关押的化境高手便会消失一个,那一个就是自己。 秦恒夺天地之威的神窍一拳递出,拳罡所至,飞雪拂逆,倒悬而上。城墙墙壁之上,罡气划过,石屑迸射乱飞,就见一条逾七八丈长,一丈余宽的深度凹槽,横亘其上,看上去很是触目惊心。 秦恒在递出这一拳之后,便不再出拳。他抬头看着城墙之上的李光宇,沉声道:“李旻老儿呢?” 城门楼上,低头俯视秦恒的李光宇,两手将城墙上的积雪胡乱一拢,揉作一团,往秦恒所站位置一丢,笑容灿烂中带着几分阴柔,“你问我啊,我不知道。要不你先打进来再说。” 李光宇紧接着一脸恍然道:“哦,对了,你都来京城这么久了,我都忘记问一问当年那个叫郧梓桃,瞎了一只眼睛的小姑娘,现在过得好吗?” 雪球还未碰触到年轻人,便被震散开来。 秦恒眼中厉芒闪烁,嘴角却笑意勾起,“郧梓桃啊,挺好的,你可要小心点,那姑娘现在一身本领可大得很,拜的师傅名头更是大的吓死人。我可是听说了,郧姑娘对外放话说,只要她一下山,第一个要杀的人就是你,第二个就是躲在宫中装男人的皇长孙李泾仁。” 李光宇脸色明显有一瞬间的僵硬,旋即恢复如常,笑容愈加灿烂,“秦恒,你说这些话,你觉得我会信吗?我可是记得当年那姑娘记恨你,尤在我二人之上,就连瞎的那只眼睛都算在了你头上。这先杀后杀的排名,怎么轮也轮不到我这个与当年之事无关且无辜之人。就算我在必杀之列,怎么排也要排在罪魁祸首的李泾仁,与你这个当事人之后才对。” “无关,无辜。”秦恒讥笑着重复了一遍李光宇这番话中的两个词汇,然后道:“李光宇,你千万要记得,求爷爷告奶奶,别是李长麟一脉登上大宝,不然宫里那位蠢归蠢,但也早就明白当年你算计他的事实的李泾仁,坐上太子位后,不把你剥皮抽筋,岂能泄他心头之恨。” “秦恒,你这点伎俩就别卖弄了,不要妄图挑拨我与皇长兄的兄弟感情。”李光宇再次揉捏了一颗雪球丢下去,语气有些愤懑。 秦恒伸手一抓,将那颗还在半空中的雪球纳入手中,反手一扔,雪球迅如闪电,去势如虹,直击李光宇面门。 与此同时,他说道:“李光宇,时间也让你拖延了,你要等的人应该都到了吧,一并叫出来,顺便让那个戴嵋别躲躲藏藏了,拿出点高手风范。” 不远处,石婴手中灯笼光芒大涨,浑身气势如江海波涛翻滚,凝聚实质,罩笼全身。他的眼中电芒流转,身前浮现出一颗拳头大小的石头虚影,石头由小变大,最终变成一个一人高的巨石,悬浮于空中。 “石中掌乾坤。” 石婴低声默念一句,巨石骤然一缩,随之纵向窜出,直愣愣撞向头顶来势汹汹的一拳,试图以此将那恐怖绝伦的拳罡消磨殆尽。 “石婴,我要是你,出了城就逃,大好头颅,花花世界,要是葬送在这儿岂不太可惜。一个人,他修为再高,当真到了那举世无敌的巅峰境界?”秦恒再度向石婴走去,边走边说道。 他这话既是说与石婴听,更是说与还没有浮出水面的大鱼听。 石婴并未言语,头顶两丈高处,巨石与拳罡撞击在一起,引动风雪逆向,煞是骇人。 石婴不是没有想过出了这座白罱城,便天高任鸟飞,可是,他不敢赌,他不知道那位是否在其身上留有暗手。最主要的是,那人的恐怖修为,让他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打心底畏惧。 “甘心当炮灰。”秦恒接着道。 这一句就诛心了。 城门楼上,李光宇一把抹掉脸上雪渍,鼻子、嘴,与两颊位置一片通红。秦恒从城下回赠给自己的雪球,正中其面门。 他还在笑,是真的在笑,一点不掺假的那种。 ———— 城西平民居住的那片巷弄住宅,有一栋最靠后的二进宅子,门口处堆了两个金童玉女的雪人,走上两层台阶,那两扇陈旧的木门上贴了两张财神的年画,门两边却并未贴楹联。 刚进门的院子中,有一个穿着灰袍的老者正围着一棵冬梅树扫雪,看他那步履蹒跚,老态龙钟的模样,似乎随时都有可能跌倒。 老者扫两下就要歇息一会儿,这时的他两手扶着扫帚,望着冬梅雏芽微露,笑道:“桃李不曾来,谁与换新芽,妙哉妙哉。” 门口处走进来一男一女两个小道童,稚子道童走路有些飘,一摇三晃,光洁如白玉的脸蛋上红彤彤的,此刻的他故作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边走边自言自语,“老爷,那家伙明明能一拳打死那石婴,偏偏在那里猫戏老鼠,也不知道玩的什么把戏,一点儿都不豪气干云,我不喜欢他,干什么那,那家伙……” 幼女道童扎着两个羊角辫,牵着稚子道童的手前行,防止他晃晃悠悠跌倒。 “老爷,月圆经过巷口时没有忍住,偷喝了一杯酒。”幼女道童,名叫花好,不敢去看老人,仿佛自己犯了错一般。 老者随手一招,那月圆直接被其摄入袖中,消失无踪,老者笑容依旧,“禁足半月,老爷我都不舍得买杯酒解馋,你月圆倒好,替老爷我喝了。” 院中一阵惨烈的哀嚎声,却未有半点声音传出院子。 花好吓得脸色雪白,攥紧衣角。 “老爷我告诉你那年轻人在干什么,他在等人,等的便是老爷我,想要与我一较高下,为秦山河正名。” 老人接着扫雪,嘴上说道:“我就偏不那么早露面,不然我这张老脸往哪儿搁。” “老爷英明,老爷威武,老爷必胜……” 袖中乾坤,月圆的声音如连珠炮般噼里啪啦,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希望老爷能看在我学了那么多美词佳句的份上,减少他的禁足天数。 第七十八章 天地良心 (明天上架,求个订阅,拜谢!) 宫城里。 一个青衣老者,背负双手穿过宫闱九门,步入御书房,没有一名宫廷守卫上前询问盘查。 老者脸颊消瘦,个头很高,盘髻之上插着一根木簪,一袭青袍给人感觉十分儒雅,浑身上下透着浓浓的书卷气。 老者背负双手,行走不疾不徐,当他踏上御书房门前的九级阶,后知后觉发现来人的夜值小太监,顿时大为惶恐,连忙弯腰行礼,并要开声通报。 老者一摆手,制止了小太监的通报之举,直接推门而入。 “福赐,可是有消息传回?” 龙案台阶下的左侧桌前,宰辅杜栋梁伏案低眉,一脸愁容。听到开门声,他头也不抬的问道。 “栋梁,是我。”来人把门关上,说道。 杜栋梁听到声音,抬头看向来人,他笑着起身,绕过桌案,拱手道:“施公,您怎么来了?” 来人正是当朝大文公施广济。 “老朽能不来吗?我再不来,恐怕今夜都要发生政变。”施广济指着宰辅杜栋梁,怒容满面道。 满朝文武皆知,大文公施广济从不与人留有颜面,就算是陛下,他若觉得陛下言语没有道理,同样大骂,即使在朝堂之上,也不例外。 杜栋梁心知肚明施广济在说什么,但他仍然装糊涂道:“施公何出此言。” 说话的同时,他亦邀请大文公就坐,亲自给对方倒了杯茶,放在面前。 “你啊,简直糊涂,这个时候还敢将禁卫军调出城,削弱宫中防御。”施广济坐下后,没有去端那杯茶,而是不着痕迹的瞥了杜栋梁一眼,一脸怒其不争,且用力拍着桌子。 桌子震颤,茶水洒满桌。 “此举得到陛下首肯。”杜栋梁端起自己这边已只剩半杯的茶水,轻轻抿了一口说道。 “陛下首肯,栋梁,这话你糊弄别人可以,糊弄我,也糊弄不过去啊。” 不等杜栋梁辩驳,施广济忽然就跪在地上,三拜九叩,一脸悲痛欲绝之色,仰天哀呼道:“吾皇仙去,万古常存。” 杜栋梁怒不可遏,猛然站起身,手中杯盏“啪”的一下摔在施广济面前,“放肆,施广济,尔竟敢诅咒陛下,其罪当诛。” “怪不得方琛之前来此,说了一堆云遮雾绕,层层隐晦,暗指第二防线驻军统帅周翰私自调军的话,原来是你在背后鼓捣。”杜栋梁一脸恍然道。 “诅咒陛下,煽风点火,鼓捣内乱,施广济,尔可知罪?”杜栋梁居高临下道。 “栋梁,陛下之事,我本不该拿到台面上来说,可眼下局面,我若是再一味的装糊涂,那才真是有负陛下圣恩,你知道吗?”施广济老泪纵横,慷慨激昂道。 杜栋梁脸色稍缓。 施广济接着道:“方琛所言的确为真,但并不是老朽在后面鼓捣的,老朽做事堂堂正正,对得起天地良心。” 杜栋梁这时连忙上前将施广济搀起,并说道:“施公勿怪,老夫虽知陛下仙去之事瞒不住,但陛下遗言,臣子只能遵循照做。” “施广济对陛下大不敬,本应治罪,杜大人宽宏大量,施某铭记在心。”施广济抬臂抹掉眼泪,一脸真诚道。 “栋梁,老朽还是要倚老卖老的问一句,否则我心不安。”施广济再次落座后,转头看着脸色晦暗的杜栋梁,忧心忡忡道。 杜栋梁抬头看着高墙侧匾之上,“功在千秋”几个大字,他说道:“施公但说无妨。” “若是京师发生内乱,可能平息?”施广济问道。 “内乱足可平。” 杜栋梁看着落款章印“李尧”二一,微微有些出神。 龙辉四年,那个人还不显老,还没有常年躺在病榻上,还有一腔统一天下的雄心。御驾亲征,班师回朝后,于金銮殿上,让一名六品御史言官研墨,亲手写下那“功在千秋”四个大字。 当年的御史言官,而今坐到了那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宰辅位置。 “如此,老朽便心安矣。”施广济一脸如释重负,屁股半抬,便欲起身离去。 只是,刚站起身的施广济,又一屁股坐下,似乎想起了什么,他问道:“城外那人必须死?” 杜栋梁回神,回复了两个字。 “必死” 施广济若有所思,这“必须死”和“必死”之间,虽然只相差一字,可话里的意思就大不相同。 “不仅仅是关乎皇家脸面。”杜栋梁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 施广济点头不语。 沉默片刻,施广济道:“十年前我见过那孩子一面,挺不错的一孩子。” “再不错,他也是姓秦,不姓李。”杜栋梁转头说道。 施广济站起身往门外走,他叹息道:“书上说,豪门恩怨是非多,书上又说,道貌岸然是君子,书上还说,功高震主必杀之,我说,我无话可说,书上说的对。” 大文公施广济离开后,杜栋梁重新坐回桌案前,他在一封关联有孟灏的密信尾页,落笔写了个不大的“杀”字,然后将之塞进一根木管之中,往后一丢,木管凭空消失。 他喃喃道:“天地良心,我杜栋梁还有吗?” ———— 施广济离开后,也不避讳,径直来到太子寝宫。 于殿上,大文公看着一脸抑制不住兴奋之色的皇太子,说道:“殿下可以放下了。” 李长麟亲自给施广济搬来一张椅子放到跟前,恭敬有加道:“长麟有施公为某出谋划策,不愁大业,将来长麟若登大宝,必还先生圣人名。” 施广济道:“殿下,今夜之举颇为莽撞,有些画蛇添足,这宫中之事,除了陛下与褰乐王外,任何风吹草动,都瞒不过这位宰辅大人。” 李长麟不解。 施广济缓缓坐下后,接着道:“宫中的“观影”,先皇早就交到了这位宰辅大人手中。” 李长麟骇然道:“那岂不是,我那乱七八糟的心思,都被他杜栋梁看在眼中,会不会……” 施广济打断道:“无妨,他杜栋梁重要,但也不那么重要,陛下仙去,殿下眼前要做的,是去讨好那位权柄最大的皇叔李旻,这才最重要。” 李长麟点头,脸上阴霾一闪而逝。 第七十九章 你戴嵋还有理了不成 (祝大家中秋快乐,另再求个订阅!) 护城河边,皑皑白雪的广袤大地,双方厮杀,血染长空。 五位阁老中,官扬与魏莽从兵器较量,杀人的不相伯仲,到纯粹武人拳脚的杀力高低,短短小半个时辰,手底皆有不下三百人的战绩。 另三人,亦是在收割前赴后继的四军将士生命。 远远看去,那边的五人,打斗场面的血腥之余,那让人眼花缭乱的武技斗法,也像是一场别开生面的武学“盛宴”。 至少,在偶有一瞥的秦恒眼中是如此。 同时,他亦难免悲伤,不知道他日能活着离开京师的有几人。虽然,秦恒会想到这些,许多天以前就在想,但他却从没有去想这样做,值不值。 因为在他心中,值! 沿城墙这一边的河岸沿道,那棵光秃秃的大树之上,少年“万楼”盘膝端坐树顶,他的头顶悬浮神兵“开天”,脚下“冠刀”盘旋。 雪花飘落,自偏轨迹,绝不落于少年身。 万楼静静不动,两刀却颤鸣不止,一身战意已悄然攀至顶点。 秦恒望着头顶仿佛下饺子的人群,猛然一个纵身,落在石婴头顶的巨石虚影之上,本来勉强与拳罡持衡的巨石,在秦恒飘然站定其上后,陡然间下坠,石下之人,直接被压的半屈膝蹲地。 秦恒的周身,在这一刻,突兀生出一个暗红剑影,一个接一个,转瞬之间,织就了一个铺天盖地的大网,悬浮在半空中。 他的脚下,轻轻一踩,那拿着半神兵“郧灯”的石婴,直接跪地。 秦恒看着围拢而来,衣着不一,却有着不凡身手的一众人,他缓缓道:“想死,还不容易。” 当其话音落,那剑影织就的大网骤然间四散,宛如连珠飞弩,天上地下,无一不窜射,急如闪电。 下一刻,让众人脊背发凉的一幕出现。 这些某人辛辛苦苦培养的一千六百余死士,除了还没来得及跳下来的后来者,其中一小半被钉杀在城墙之上,死相几乎一模一样,皆是眉心渗血,钉死竖吊。 整整齐齐的排列在城墙墙壁之上,说不出的恐怖瘆人。 城门楼上。 李光宇看着占据数十丈墙面的凄厉场面,半点不心疼,他回头望着站在自己身后的一名二品境巅峰高手,对其说道:“但凡伤到此人一丝一毫,赏一件藏器。断其手脚,赏顶级藏器,及化境功法一部。伤其根本,半神兵两件,功法任挑十部。杀了此人,神兵一件,功法任取。” 这名长得五大三粗的二品境巅峰高手闻听此言,一脸遮掩不住的狂热与贪婪。 名叫安四的二品脱胎境巅峰高手,一脸兴奋的下楼。李光宇再度回头望着城下白衣飘飘的年轻人,他将手心中的虚汗全都擦在了积雪之上。 城墙尾,一个靠隐匿藏器隐藏身形的红袍锦衣少年,俊逸的脸上明显惊惧未消,他想起观海城外不知死因的尹黮隍,喃喃道:“义父啊,幸亏我当时跑得快,这家伙居然隐藏如此之深。” 郑东阳看着这一幕,有些心灰意冷。 秦恒目光如电,忽然转身,抬手一掌,空中霎时凝聚出一只大手虚影,向城墙尾凌空击去。 那俊逸少年猝不及防下,想要躲避,可那无与伦比的滔天气势,却似乎让他无所遁形,分毫不得动弹。 眼看就要被那一掌击中,这时,白罱城中忽然也飞出一只虚影大手,与秦恒一掌对上,刹那间,两掌对空交击在一起,恐怖余波,直接把二十余丈的城墙削去半边。 与此同时,又有一只大手一把抓起少年,迅速退去。 秦恒又是一掌打过去,那隐匿身形的少年,直接被这一掌打得现出真身,大口大口咳血。 秦恒盯着年轻人那张脸,语不惊人死不休,“吴家满门二百一十七口的血债,要与你背后的那条老阉狗清算。” 黄占被大手卷走,一句话未说,城中也无声与此话回应。 盘膝而坐的万楼,猛然俯冲向秦恒,脚下冠刀刹那落入其手,一刀劈下,漫天刀影,劈在秦恒身前两丈外的虚无处。 “咣”的一声,宛如兵器交鸣,发出刺耳的巨响。 那虚无处竟凭空出现一柄细白长剑,剑走龙蛇,瞬间将刀影绞得粉碎。 同时,一个留着两撇七八寸长白须,脸骨凹陷,相貌丑陋,身形矮小的断臂老头,翩然落地,白剑瞬间回旋,“欢快”盘旋在断臂老头头顶,看上去像是在邀功。 戴嵋悠悠道:“可惜了,这隐匿功法再高明,还是没能逃过师弟的感知。” 万楼瞥了眼戴嵋空空如也的左臂,然后说道:“戴嵋,天上打过。” 戴嵋道:“师弟,我知道你已将那神兵“开天”彻底炼化,可你好意思用之对付眼下的我吗?” 说着,他还抖了抖那只空袖管。 “就算今天你杀了我,不怕刀心蒙尘?”戴嵋眼珠一转,又道。 万楼凌空而立,平静道:“戴嵋,不必费唇舌了,打过再说。” “你戴嵋今日可以不死,我万楼同样要给师傅一个交代。” 万楼在说话的同时,身形瞬时向高空疾射而去,刹那间,只见高空中的少年身影,与一个须发皆白,宛若高山仰止的巍峨身影重叠,再度开口时,声如洪钟。 “戴嵋,让你一臂,可敢一战。” 须发皆白的老者看着下方的戴嵋,依然有些恍惚,师门兄弟,关系再差,曾经也有一段过往可回忆。比如二人一起挨饿的时光,犯了错一起被师傅责罚,偷偷给师傅的饭菜里下“佐料”,一人半夜偷东西,另一人急得面红耳赤,严厉呵责…… 曾经种种,都已不再,唯有刀兵相见。 戴嵋看着那年轻人戏谑的眼神,想了想,说道:“不好奇我这只断臂怎么回事?” 就听那年轻人道:“崩管谁为,那都是做了件与世人有利的好事,欺师灭祖,你戴嵋还有理了不成。” 戴嵋盯着年轻人好半晌,脸色阴沉,最后一句话也没撂下,身形亦是疾射向空中。 第八十章 咫尺 望着戴嵋疾射向空中的身影,秦恒只是一声冷笑。 随后,他低头看着脚下的石婴,说道:“石祖,真不考虑我说的,你可要知道,你这一身化境巅峰实力,需要多少年的打熬磨炼,白白葬送在这里,岂不可惜。” “小辈,休想乱我心境。”石婴满布皱纹的脸上,狰狞无比。 与此同时,石婴手中提着的“郧灯”,开始浮现出层层光晕,这光晕中似乎有力量加持在主人身上,石婴仿佛要从被镇压,不可动弹的状态下脱离。他的双膝微微离地,隐隐有要站起的意思。 却在下一刻,头顶之人,轻轻抬脚又落下,“砰”的一下,石婴直接被压的脸面朝下,匍匐在地上。 “蚍蜉撼树”秦恒不屑道。 眼下的秦恒,似乎没有了急于入城的那份心思。 ———— 一个时辰后。 凤武门五里开外的高坡之上,尚禄将腰间金刀取下,下达命令:“杀”。 尚禄首当其冲前奔,身后一万禁卫军,弓箭手在前,刀斧手在后,连弩营压阵。 雪地之上,禁卫军如怒海奔涛,席卷而入战场。 死伤已经过半的凤翔、铜戮、明卫、骄广四军精锐,见到来援,这才心中稍定。 眼下的战场,与他们经历的沙场厮杀不同,沙场厮杀还能见到敌人倒下。而眼下的战场,只能叫作屠杀,自己一方,被敌人单方面屠杀。 到了三十丈外,尚禄又给弓箭手下达第二个命令:“射”。 他的思量只是一瞬间,凤翔四军,人人覆甲,若是躲不过这波箭雨,死了也就死了。 箭雨如珠,铺天盖地。 发现不是救援,而是离死亡更近的四军将士,纷纷对那禁卫军大骂起来,没有死在这五人手中,反而死在了“自己人”箭下。 城门楼上,郑东阳怒极,大骂道:“尚禄,你个狗娘养的,尔敢。” 并未听到声音,但屹立在禁卫军左侧的尚禄却似有所感,他抬头往城门楼看去,嘴角浮出一丝残忍的笑。 “凤翔四军的用处算是尽到了。”尚禄心中道。 第一波箭雨齐射,四军中无数人倒下后不再站起。 秦恒淡淡瞥了一眼护城河另一边的浩荡声势及惨烈场面。对那出手狠辣的禁卫军统领,心中并无半点波澜,也无需有波澜。 他抬头看着一脸惨然加愤怒的郑东阳,缓缓道:“郑将军,你可以问一问你身边的李光宇,问他,这禁卫军统领如此作为,是自己的意思,还是某些人的意思,又或者是皇室的意思。” 郑东阳没有顺着秦恒所想,去问李光宇,他故作镇定道:“不论谁的意思,杀你才是本意。” 秦恒蓦然哈哈大笑起来,“杀我才是本意,今夜不知道有多少人以杀我为名,想着的却是铲除异己。不说别人,就说你身边的这位,杀我的心思就不纯,我估计呢,他是惦记金銮殿上那个九龙宝座,利用那个蠢货皇长孙,借我之手诛杀其羽翼,当然,能杀我,李光宇更乐意见到。” “而这许多人,当炮灰还没有当炮灰的直觉,就比如那边的那位禁卫军统领,当自己是执棋者呢,不过是棋子而已。” 李光宇脸色急变,“姓秦的,你真是心机歹毒,居然如此污蔑于我,我李光宇对陛下那是忠心耿耿,其心可昭日月,从未有过半点不臣之心,一丝念头都没有。” 秦恒呵呵一笑,指着自己心口道:“真是忠心耿耿的李家子弟,那么龙辉二十六年,在阔帘阁说出那句,‘我若当了皇帝,必四海清平,天下共尊。’的那位又是谁?嗯!” 李光宇瞬间炸毛,脸上青红交替,狰狞无比,他恶狠狠道:“姓秦的,你找死。” “哈哈哈”,秦恒一阵大笑,“李光宇,你如果敢下了这座城头,来到我面前,我秦恒就算是站着让你砍又何妨,不过,你李光宇敢吗?” 李光宇目光阴冷,瞅着下方的白衣秦恒,忽然也笑了起来,“秦恒,那十万炎庆军,是不是死的太少了,不够让你用命相搏,自己活着回来,心里愧不愧疚?堵不堵得慌?” 秦恒骤然腾空,手中凭空多出一柄暗红长剑,长剑离手,瞬间向城门楼上那个长相妖魅的年轻人头颅袭去。 飞剑取首级。 刹那之间,剑光流转,已至近前。李光宇瞪大眼睛看着那柄暗红长剑,一脸不可思议。 飞剑有灵他知道,却未曾见过剑灵化为实质的飞剑。这柄暗红长剑之上,肉眼可见,许许多多的金色小人环绕,正在演练剑法,有快有慢,有疾有徐,有势大力沉,有轻描淡写,有势不可挡,有毁天灭地,有飞剑御天,谁可撄锋…… 剑光所至,似要斩断虚无。 正当李光宇愣神之际,暗红长剑瞬息而至,眨眼便要贯穿其头颅。 却在这时,骤然间有一面刻满密密麻麻符文的古朴黑盾凭空出现在李光宇面前,阻挡了暗红长剑的前行。 紧随其后,一个幽幽的声音传来,“这柄剑,应该是秦山河温养在窍穴多年,从未出世,不似神兵,胜似神兵的显化道兵“咫尺”吧?” 秦恒听到声音,嘿嘿一笑,“终于来了。” 那声音笑了笑,说道:“我之本体还未亲至,你先陪这些小家伙玩玩,解解闷儿。” 不等秦恒回话,那声音又道:“李光宇你不能杀,族中小辈能堪大用的本就不多,即便他有那么点想当皇帝的心思,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有那个本事,皇帝让他坐又何妨。” 秦恒讽刺道:“是不是只要这江山还在你们姓李的手里就可以,其他人死了也就死了。” 那声音停顿了半晌,说道:“是这么个理。” 秦恒冷笑道:“这面上古奇盾,你真以为可以挡住“咫尺”?” 那声音反问道:“难道不能吗?” 他的话刚出口,就是一声“咦”发出。 众人只见,那面古朴黑盾,在暗红长剑的剑尖抵处,开始寸寸断裂。最后,竟是砰然炸裂开来,这件上古奇宝,就此不复存在。 那声音二话不说,只见一黑影闪过,原地站着的李光宇消失的无影无踪。 “咫尺”一剑穿空,一个盘旋来回,剑气将城门楼顶,掀的瓦砾乱飞,雪花漫舞,满目疮痍。 第八十一章 阉人心思 白罱城东。 那幢独立的二层小楼。 依然是那间奢华无比的房间,俊逸少年“哇”的一口鲜血吐在炭炉上,炭炉跟着发出一阵阵“咝咝”声。 黄占脸色苍白的蹲在炭炉旁,直接将双手搁在炭炉壁上,双手不见有任何被烫伤的痕迹,却是冷的牙齿都在打颤。 “义父,那家伙居然隐藏如此之深,不到京城始终隐忍不发。心机也太深了点。”黄占嘴上一边哆嗦,一边愤懑道。 那躺在藤椅上,闭着眼睛仿佛睡着的老人,幽幽开口,声音依旧苍老嘶哑难听。 “现在知道你自诩的那点聪明,在别人眼中不够看了吧?” “义父,我倒是理解了那皇帝老儿即便死了,也不放心秦家父子活在世上的心思。” 黄占张口一吸,将那炭火的火苗直接吸入腹中,脸色这才轻微见好转,少年一脸意犹未尽道。 “李尧当年的雄心壮志,自从躺到那病榻之上后,就只剩下帝王心术与权术了。”老人艰难抬起眼皮,望着窗外的簌簌飞雪,说道。 “义父,那昆仑十八奴,到现在都没有露面,到底在等什么?”黄占问道。 与此同时,他撕下一片衣服的边角,扔入炭火中,见其熊熊燃烧,他咧嘴一笑。 “昆仑十八奴,其中十五奴我不知道在干什么,但那魁首三人,我却能大致猜出在做什么。”老人道。 “魁三无视阎王殿的魁首前三。”黄占讶异道。 老人眼皮缓慢眨动了两下,算是回答了少年的这个问题,他接着道:“此三人,应该在为这大庆小王爷遮蔽天机,以防被“那些人”盯上。” 一说到“那些人”,少年立马兴致大增,满脸媚笑的跑到老人跟前,为其捏腿捶背,他嘻嘻笑道:“义父,你经常说的“那些人”,是指天上的仙人吗?” 老人猛然睁眼,瞪着少年,严厉道:“莫要妄言妄臆。” 黄占悻悻退回原地蹲着。 老人接着道:“看来这昆一是不准备悍然出手对敌宫里的那个老怪物了,要由这个一身实力不属于自己的大庆小王爷出手一战。” 说到这里,老人脸上浮现出一丝疑惑,“昆一何来如此自信,若是秦山河在此,我倒是相信其有败那老怪物的实力,可这窃居自身的修为,本就有违天道,福泽必不能尽得其髓,有之三四已是天大造化。” 老人浑浊的眼神刹那间清明睿智,脸上一丝喜色闪过,他说道:“莫非秦山河的实力已经走到了武道绝巅,神窍境的最后一步。” “义父,就算那秦山河走到了那一步,那也是人家的,人已经死了,再强大的实力,也带进了棺材里,也给不了你啊。”黄占泼冷水道。 老人呵呵一笑,“可若是杀了这大庆小王爷,他身上的这部分神窍修为,不是尽归我有。” “义父,你在做梦呢?一入神窍非凡人,入了神窍所动用的力量,大多已非自身,更多的是天地之力,人死力归天,如何能让你融入自身。”黄占白眼道。 “不一样。”老人扶着椅把起身,他摇头道:“如今在这年轻人身上的神窍修为,已是有主之物。秦山河窃天地造化,福泽其孙,在这年轻人身上,便是他的修为,若是在我身上,便是我的修为叠加。我猜测,一旦融合,可助我连破两个瓶颈。” 即便听到这番言语,黄占也并不动容,他仍是觉得义父在异想天开。 他说道:“义父,这经常做梦,是不是容易现实和梦境分不清楚?” 老人笑看着黄占。 黄占连忙解释道:“义父,我可没有别的意思啊,就是想让你醒醒。不说你要杀那家伙容不容易,是不是对手。咱先想一想,那昆一能眼睁睁看着他的少主死在你手里。还有宫里的那个老怪物,能任由你吞掉那家伙的神窍修为,撼动他的地位而不杀你?” 老人微微点头,“所以,我只能等,等着那年轻人与那老怪物两败俱伤,好捡个大便宜。” 黄占不想再打击义父,于是,闭口不言。 老人看上去有些感慨,他对着窗外轻轻哈了口气,见到窗外白雪静止院中,他有些憋屈的说道:“化境巅峰就能天下横行的时代,怎么好像越走越远了,这一座白罱城,一下子怎么就出现了四个神窍境高手,会不会还有第五个不世出的老妖怪在等着看好戏,又或者等着捡便宜?” “谁知道呢?管他的,至少今天我与义父还活着。”黄占再度吸了一口火苗,神情惬意地说道,他的脸上已经有明显的好转。 ———— 城西平民居住的巷弄住宅。 两扇小木门贴有年画,楹联的孟家,今夜有些不同寻常。 灶房里,常武侯孟灏穿戴整齐的坐在灶台前烧着火,锅里放着一个大蒸笼,他一边向灶洞里添柴,一边伸手在火上烤着,偶尔起身在灶房里来回走动驱寒。 一个眉黛如画,长相温婉,带着丝丝书卷气的姑娘,娉婷走入灶房。 她的身上穿了件普通质地的紫袍,其上又披了件花棉袄,即便如此,也衬托得此女气质脱俗,有大家闺秀风范。 孟潋姗恬静一笑,有些心疼地看着蹲坐在灶台前的男人,轻轻喊了声,“爹”。 孟灏回头,笑容满面。 孟潋姗问道:“爹,夜深了,你不睡觉,来灶房做什么?” “闺女,你快回屋去,这儿太冷,可别冻着了。”孟灏连忙就要赶人,嘴上还说着,“爹只是想起了你小时候,但凡在冬天下第一场雪时,最爱嚷嚷着吃蒸土豆,而且一吃就是好几个。这不,爹夜里睡不着,就想着来蒸几个土豆。” 孟潋姗眼圈微红,“爹,那也不用大半夜的,这天多冷,你看你的手上,都是冻疮了。” 孟潋姗说着,就要去抓孟灏那双已经生冻疮溃烂的手,眼中泪光闪烁。 孟灏连忙抽手背在身后,笑道:“别是感染,传给了闺女咋办。” 孟潋姗笑中带泪,“爹,哪听说过冻疮还会感染给别人的?” “那也不行,万一有哪个万一咋办?”孟灏一脸严肃道。 第八十二章 个头最大的土豆 孟潋姗上前一步挽住孟灏的胳膊,“行行行,都随爹。” 孟灏会心一笑。 孟潋姗接着道:“爹,女儿今天不想吃蒸土豆,你把火熄了吧,早些去休息。” 孟灏笑着打趣道:“闺女,这城外那么闹腾,爹能睡的着。” 孟潋姗说道:“爹,那秦恒从大庆一路南行,走那么远的路,就是为了给十万炎庆军要一个说法?我怎么觉得以他那心机深沉的城府,此事不会如此简单。” 孟灏反问道:“心机深的人,就不能有情有义?” 孟潋姗哑然。 孟灏又道:“凡事不能看表面啊闺女,雨慧江上你是看到了这个年轻人的心狠手辣与心机深沉,可你看到了他当时要护着那一船人,及一个要为之拼之一死的随护吗?这说明了,大庆小王爷心善,且是大善。” 孟潋姗脸颊微红,这一切,还是她告诉爹的。 “当然,爹说这些,不是要你用那特殊的能力去看人。”孟灏想起一事,连忙嘱咐道。 孟潋姗吐了吐舌头,有些俏皮可爱,她嘟囔道:“想看也看不出来啊。” 与此同时,她也在不着痕迹的拉孟灏向门外走。 结果,使力了半天,孟灏却是半点未动,仍然屹立在原地。 孟灏看着闺女,说道:“已经快熟了,你娘也爱吃,今夜这城中能睡着的恐怕没有几人,一会儿我蒸熟了,你拿几个给你姥爷家送去。” 孟潋姗面色古怪道:“爹,以前你可没有让我半夜去给娘,或者姥爷送东西的先例。” 孟灏笑道:“这不是你娘此次离开的久了,怪想的慌。” “那你把娘叫回来就是,娘肯定也想你了,爹,你要是明天朝会没时间,那就由女儿去叫,这样,娘就能感受到你的诚意了。”孟潋姗笑容满面道。 孟灏摇头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姥爷的脾气,他现在孤家寡人一个,三天两头装病让你娘回去陪他,我若是这时候把你娘叫回来,下次去你姥爷家,你姥爷非得拿着扫帚撵着我打。” 孟潋姗“噗嗤”笑出声,“爹呀,你在姥爷家就不能摆摆你这作为常武侯的官威,摆摆架子,给姥爷点颜色,看看他老人家还敢不敢登鼻子上脸。” “闺女啊,你以为你爹没试过,当时你娘在场,你姥爷摆的酒宴。我还没摆出点官架子,你姥爷直接将桌子掀了,操起扫帚撵着我满院子跑。边跑还边骂你爹是个没良心的狗东西,摆谱摆到你爹面前了。”孟灏脸上苦笑不已。 孟潋姗给孟灏拍了拍身上的黑灰,扶着他坐在小板凳上,笑着说道:“爹,娘嫁给你真好,你在我娘心中,肯定是天下最好的男人。” 孟灏道:“你娘可不是这么说的,她说你爹连夫纲都振不起来,活得贼窝囊。” 孟潋姗走去掀起锅盖,在那蒸笼上的十几个土豆上面一一按了按,然后又将其重新盖上。 她走到孟灏身前蹲下,凝视着这张日渐沧桑的脸孔,轻声说道:“爹,在女儿心中,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父亲,最好的夫君,最好的儿子,没有之一。” 孟灏嘴角扯出一个温柔的弧度,他那布满冻疮的大手,轻轻揉着闺女的脑袋,他道:“闺女,将来有一天嫁人了,记得常去看看你娘,照顾照顾你姥爷。” “爹,女儿知道的。”孟潋姗脑袋枕在孟灏的双膝之上,笑着说道。 这个一辈子不曾在女儿面前流过半滴眼泪的男人,在女儿低头的刹那,泪光闪烁,他的脸上是那么的不舍。 半个时辰后,孟灏站在院门外,笑着嘱咐了女儿许多,孟潋姗都笑着答应了下来。 她抱着七八个土豆的包裹,满面笑容的走出小巷,当走到拐角处,姑娘的脸上已是泪流满面。她轻轻拆开包裹,将里面最大个头的土豆掰开,拿出里面的一张纸条取出,看到纸条上的内容,她蹲在墙角哭的泣不成声。 纸条上写着:慧英,带闺女离开,越快越好。 孟潋姗重新将纸条放在一个比之略小的土豆中,包裹绑起,抱在怀中,她呜咽不止,“爹,女儿此生不再用那能力,只求你能活着。” 她没有想到,在那灶房中的最后一眼,看到的是爹的处境,及他内心的想法,要女儿与媳妇好好活着。 ———— 皇宫之中,皇长孙寝宫。 皇长孙李泾仁坐在正殿高台上的长几前,依然是怀中倚红傍翠,手中琉璃盏,品着美酒。 听着小林子的汇报,当听到秦恒说的那句,“你李光宇也是惦记金銮殿上的九龙宝座,想着当皇帝,”,李泾仁那只摸在一个白皙如玉的美颈上的左手,微微一用力,直接将其拧断。 他将右手中琉璃盏搁在长几上,又将另一个脖子拧断,然后,他站起身,问道:“死士还剩多少?” 小林子大气都不敢喘,小声道:“回禀殿下,死士还剩一半,那些江湖武人还没有动手,听说李光宇公子许予了这些江湖人天大的利益,估计这些人要往死了拼命。” 李泾仁点头道:“好算计啊,我这位堂弟,死了的人,再大的利益你又往哪儿收。” 小林子低垂的眼帘,微微抬起了一点,余光打量了一下殿下的脸色,心中思定,多余话一句不说。 “那大庆来的小贱种,眼下什么情况?”李泾仁重新端起桌上的琉璃盏,晃了晃里面清澈的酒水,问道。 “回禀殿下,那人就好像无敌了一般,化境高手根本就不是对手,就连李光宇公子带去的那位半神窍也出手了,可是被另一个化境巅峰高手拦了下来,二人正在大战。”小林子字斟句酌道。 李泾仁“哦”了一声,又说道:“你刚刚说李光宇差点被那小贱种杀了,最后时刻被人给救走了?” 小林子没有抬起的脑袋,往下重重点了点。 李泾仁仰头饮尽杯中酒,一脸惋惜道:“要是死了该多好。” 第八十三章 有啥可留恋的 同一个夜。 东波府城。 东陵王府,后山之上。 一袭红袍的女子屈膝倚靠在一棵曾经有某个人放了一张纸条的青梅树下,丝丝凉风吹动三千青丝,女子抬手,轻轻拂起遮挡住视线的长发。 那张冷艳不可方物的绝色脸庞上,有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神色。她怔怔地看着这棵冬日里光秃秃的青梅树,不知在想些什么。 “冰儿” 一个拄着拐杖,身形愈发佝偻的老人,穿着一身每逢过年时,才会穿上的织锦绣莲袍,步履蹒跚地走到那棵青梅树后。 这二人,一个是南地第一美人曹冰,一个是东陵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传奇老人,东陵王祝袤。 “爷爷,天这么冷,你怎么上这儿来了。”曹冰听到声音,连忙起身走过去,扶着老人就要往山下走。 老人摆了摆手,“有些话,想与你说一说。” “我们下去说,爷爷。”曹冰道。 “不了,就在这里。”老人道。 老人自顾走到青梅树下,很费劲地弯腰下蹲坐下,他道:“冰儿,在东陵有些好,但也是不好,你知道是什么吗?” 曹冰跟了过来,想了想,挨着老人坐下,回答道:“不知。” 老人笑了笑,“明明就知道,还要让我这个老头子说出来,从来我的乖孙女就是这么善解人意。” 女子冰冷的脸上浮现一抹动人的神采。 “这东陵的冬天,再冷也冷不到哪里去,这是其中的好,但它见不到其他地方再寻常不过的雪景,这是不好。”老人说道。 “东陵挺好的。”曹冰反驳道。 老人一笑,“不说这些了,这好与不好,将来等你走出东陵,自然可以体会,万般滋味从我口中说出来,就少了许多滋味。” 曹冰转头,凝视着老人日渐消瘦暗黄的脸,以及那越来越多的老年斑,心中说不出的揪心与难过。 她忽然将脑袋歪靠在老人的肩头,万年如寒霜的脸上,此一刻仿佛冰雪融化,她嫣然一笑,“爷爷,当年你捡着我的时候,不就是一个大雪天,也算冰儿体会过了,就不再想了。” 老人抬手,似乎想要揉一揉这个已经有许多年没有再去揉过的脑袋,只是抬起一半,又放下。 “爷爷知道,你一直不满意我给你安排的这门亲事。”老人两手往袖子里缩了缩,语气平静道。 曹冰眼神微变,没有说话。 老人继续道:“爷爷比任何人都清楚,你不满意的不是亲事,更不是不满意人,你是不满意爷爷给你安排的身份,童养媳。” 曹冰猛的一下坐起身,脸上瞬间恢复那冷冰冰的模样,她看着老人,说道:“爷爷,我只是不想嫁给小鼻涕虫。” 老人同样转头看着她,淡淡问道:“是吗?” 曹冰看着老人的眼睛,最终还是没能给出一个肯定的答案。 “冰儿,爷爷还不了解你吗?若是真看不上恒儿,会为了那句‘都是一家人,姐’,气成那样。”老人缓缓道:“这童不童养媳真有那么重要,若是现在恒儿说他有了喜欢的女子,你作何感想,不比这童养媳三个字难受?” 曹冰瞬间就明白为何老人知道那张纸条上的这句话,肯定是那小丫头所为。然而当她听到老人后一句话时,心中莫名一痛。 曹冰蓦然转身,一袭红袍被风吹的微微鼓荡,她抬头看着天上繁星闪烁,缓缓道:“他说此事就此作罢,还说与爷爷讲好了。” 老人没有接过这句话,他双手拢袖,笑容和蔼道:“孩子,还记得当年追着你满山跑的恒儿模样吗?” 曹冰往山坡边走了走,似乎那里的视线更好,可以眺望到远方,她回答道:“挂着两条鼻涕虫,捧着一捧青梅,追着我屁股后面满山跑。” 老人点头,又道:“那你知不知道,为何你如此不待见他,恒儿每次来,都是一样地追着你满山跑?” 曹冰摇头。 “因为她怕你觉得大家都不拿你当一家人。” 老人说出了一个算是微不足道的秘密,若是他不说,可能眼前女子这一辈子都不会知道。 曹冰听到这个解释,身体不禁轻微抖动了一下。 老人接着道:“你真以为自己藏的地方多高明,只不过是恒儿想让你觉得心里好过,看着他吃瘪,回去后会偷偷高兴一下,才故意找不到。” 曹冰背对着老人的身子轻颤,却是不愿转头,她的声音都有些变了,“他秦恒永远都那么自作聪明,谁要他来讨我欢心,谁需要他把我当一家人,我曹冰不需要。” 老人不知何时已然起身走到女子身旁,他拄着拐杖,身形佝偻,陪着她一起眺望远方,从这里可以看到东波府城的灯火阑珊。 老人悠悠道:“小青梅有句话说的很有道理,老头子拿来一用,只要将来你不后悔就好。” 曹冰斩钉截铁道:“不后悔。” 老人听到这个回答,反而会心一笑。 二人静静站立此处,过了许久,老人再次开口道:“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有没有想过回去?” 曹冰转头看着老人,说道:“爷爷,你就不能装不知道吗?” “你都查了那么多年,我再睁眼瞎,也很难装不知道。”老人笑道。 “回去,从没想过。” 曹冰回答了老人先前的问题。 老人不再继续问,有这个答案就够了。 老人先一步下山,拒绝与曹冰同行。 那个佝偻的身影,在这个山风呼啸的夜里蹒跚而行,显得那么悲凉沧桑。 老人走了很久,才走到半山腰处,这时,一个人影从山下飞奔而至。 来人到了老人面前,直接往地上一蹲。 老人也不客气,直接趴在来人背上,任由其背着下山。 “春城,到了山下,你就去吧。”老人趴在来人背上,拍了拍那宽大的肩膀,说道。 来人正是虬髯客黎春城。 黎春城没有说话,下山的路,他走的很慢,任何动作的幅度都很小,生怕颠簸让主人感觉不舒服。 老人洒然笑道:“将死之人,有啥可留恋的,我那外孙儿才重要。” 第八十四章 九蛟化龙 无梦大雪楼,器阁。 内里空旷巨大的六层阁楼,除了八根紫微巨柱外,还有三位青、白,黄三色衣的老者,以犄角之势端坐虚空,三者背后紫气缭绕,各自凝聚出一个兵器的幻影,分别是戟、斧、锤,汹汹威势一经碰撞,便使这六层阁楼外围的清、浊两气扭曲缠绕,看上去骇人无比。最终这三股“势”凝聚出雄浑强大的威压,径直朝着下方涌去。 三位老者正中的梁顶下,有一柄浑身漆黑狭长的古剑,剑柄之上雕刻有一字,“镇”,其名:镇九幽。 此剑直直垂下,静立虚空,不断有圈圈墨色暗纹从剑身四溢外泻,凝为实质,笼罩而下,从大往小收缩,最后浸入下方的一洼浑水中。 下方那洼丈一竖二大小的水洼,十分诡异,它看似静止,却又仿佛在游曳移动,仔细端瞧,会发现那水根本就没挨地,就那么离地半尺悬浮着,轻轻游曳的幅度极小,不仔细端瞧,根本不会发现。 “咚、咚、咚……” 这时,楼梯口忽然有棍棒敲击木阶的声音传来,一声接着一声,由远即近。 那洼浑水霎时间泛起阵阵涟漪,紧接着,就见一个模样只有三四岁,穿着一身红色短衣,粉雕玉琢的稚童,仰面浮出水面。 同时,那楼梯也出现了一个身形佝偻,拄着拐杖的老人。 稚童一个打滚,从水中坐起,就那么以打坐姿势端坐在水面。 他望着老人,一双略显赤红的大眼睛充满鄙夷。 稚童带着那洼浑水,瞬间出现在老人面前,稚声稚气的声音开口道:“老东西,知道自己要死了,还不死心。” 老人笑道:“我有你老吗?” 稚童置若罔闻,幸灾乐祸道:“费劲心思与秦山河那老王八蛋鼓捣那么久,想为你那外孙谋划出一个通天大道,我告诉你,到头来不过白费心机罢了。” 老人笑声大了几分,伴随着剧烈的咳嗽,“咳咳咳……老王八蛋,秦公若在,你要敢说出这四个字,我这个老家伙都要对你竖大拇指。” 稚童下意识摇晃脑袋,然后这才又反应过来,那姓秦的已经死了,胆气立马又粗壮了几分,“他就是活着,我也照样骂他老王八蛋,他能奈我何。” “当年老王八蛋使计将我骗出潭底,困在这里那么多年,终于让我熬到你们两个老东西都要死了,光想想我就是浑身舒坦,心情舒畅。” 稚童说着,在那水里上下扑腾了好一会儿,看上去极其欢快,笑脸灿烂。 老人静静看着稚童行径,笑脸依旧。 稚童再次端坐水面时,忽然变得一本正经道:“老东西,我劝你还是别做梦了,人算不如天算,你那外孙能不能活着离开京城尚且两说,更何况现在还要夹杂着一个更为严峻的事实,大庆秦氏即将不复存在。” “你是说李旻老儿?”老人说道。 稚童故作惊讶道:“老东西,这都让你猜到了。” 然后,他猛的捧腹大笑,“可惜,你就算派了百战无甲军去支援也为时晚矣,休想救下你那女婿。” 老人不为所动,眼神平静,绕过稚童所在水洼,走到一根紫微巨柱前,抬手在上面摸着暗纹,他说道:“你在这里困了十九年,就不想去外面看看?” 稚童再次带着水洼移动到老人面前,继而升至半空,俯视着老人,他做了个老气横秋的动作,轻轻掸着衣角,面露蔑视道:“祝袤,你都要死了,这东陵王府凝聚在你一身的气运将在你死后烟消云散,到时就凭这几个人及这把所谓的神兵,还想镇压我,简直是痴人说梦。” 老人头都没抬,缓缓说了四个字。 “九蛟化龙” 稚童瞬间脸色一变,蓦然间,他“噗通”一下钻入水中,开始在里面撒泼打滚,并哇哇大叫道:“你怎么可能知道,这乃是上古大秘,肯定是秦山河那老王八说的……” 那方寸之地的水洼,猛然间掀起一道擎天水柱,直冲阁顶,声势骇人。 可那水柱刚越过矮檐,便被一层无形的东西挡下,再难往上分毫。 折腾了一番之后,那稚童似乎平静了下来,他望着老人,说道:“知道又如何,想要我肚子里的东西,还是没门。” 老人终于抬头看着稚童,道:“听闻九蛟各有命门,据说那赤蛟的命门在尾……” 老人话还没说完,稚童带着水洼瞬间下沉至与老人等高,耷拉着脑袋,神色略显萎靡,这就是被这老东西拿刀架在脖子上,不得不低头。 “有话直说。”稚童气呼呼道。 老人莞尔,他抬头望着端坐虚空的三位老者,冲那位白衣老者说道:“有劳阁老。” 白衣老者微微点头。 随后,这一老一“少”瞬间被一层白色光晕笼罩,隔绝外界。 这天夜,十九年不曾入鞘的神兵“镇九幽”归鞘,所镇之“物”消失,没有人知道这一老一“少”在那光罩之中讲了些什么,达成了什么交易。 空空如也的六楼,老人站在风声呼啸的窗前,眺望着更南方,笑着说道:“该做的都做了,就是答应你的没做到,恒儿,外公等不到见你的那天了,别怪外公。” 老人身后走来一个青衫执剑的中年人。 那佝偻身形刹那之间异常笔直的老人,回头之时,一身气势恢弘如青山白月,他朗声道:“青山,有人欺负你外甥,当如何?” “欺我祝家人,打回去。” 那器宇轩昂的中年人脚下龙行虎步,一把扯掉身上那袭青衫,露出一身银甲,亦是朗声道。 老人颤声,只说了一个字,“好”。 无梦大雪楼上,一个身覆银甲的中年人,学着某个年轻人将老人背在背上,缓缓下楼,他走出一楼,望着门外全副武装的上百将领,军令出口:“发兵白罱。” 这一刻,背上老人,缓缓闭眼。 龙辉三十年,腊月初三,东陵六万百战无甲军发兵京师白罱。 第八十五章 庆王府议事 雪籽淅淅沥沥下了一整天的虎丘城,没有大雪纷飞,银装素裹的瑰丽壮观,只有如女子般淡妆轻抹的别样韵味。 大庆王府,议事殿。 连门外哨岗的王府铁卫,都能听到里面已经吵翻天。 殿内三十三把交椅,除了那面“御清风”匾下的正中主位空着外,其他交椅上全都坐着人。 中间那把交椅除外,剩余三十二把交椅分四纵列,以主道为分割,两两正对。 从分布位置来看,当然是离中间那把交椅更近的两纵列地位更高,事实也的确如此。 殿门左手边第一列的第三把交椅上,一个脸上有一深一浅两道伤疤的魁梧汉子,眼珠圆瞪,频繁拍着左手边的茶几,骂骂咧咧道:“这他娘的不是卸磨杀驴是什么,李旻老儿真他娘的不是个东西,挟恩报复大将军,致使大庆王师炎庆军全军覆没在前,即将兵临我大庆在后,这是要一鼓作气拿下损兵折将的庆州啊。” 一样愤愤不平的还有同一列末座,那个骨瘦如柴的青年,他看上去二十八九岁的样子,有着一双斗鸡眼,本应很滑稽的形象,却隐隐透着一股子浓浓的煞气。 青年说话是一个公鸭嗓,他嚷嚷着:“李旻老匹夫手底下所谓的精兵强将,不过是些绣花枕头的太平军,我赵志茂愿请示将军,领一万骠骑……” 与之对面,同样坐在纵列第三把交椅上黑面精瘦的汉子,瞅着说话嗓门最大的二人,不等后一人把话说完,已然撇嘴不屑道:“行了,唐虎,赵志茂,你二人也就嘴上功夫厉害,论战场厮杀,你二人比得过在场的哪一位?” 同样坐在第三把交椅的唐虎,听到对面之人的言语,反而不再拍桌子,他嗤笑道:“你柳郇打架厉害,不也照样在北边中了埋伏,不是我领兵救援及时,你柳郇有八条命也不够蛮子杀的。” 柳郇一听就炸毛了,“唐虎,你能不能不要一说不过我,就把那件事搬出来,你是救了我柳郇一命,大不了以后还你就是。” “怎么还?”唐虎嘿嘿一笑,故意激将道。 “大不了你唐虎遇险,我……” 柳郇话还没说完,坐在第二把交椅,始终未发一言的郭延廷,直接一拍桌子,怒道:“行了,都静一静,说这些狗屁无关紧要的东西,有何意义,李旻那厮都快要兵临城下了,这巴掌抽在你们这些战场老卒脸上,是不是不感觉痛?不感觉烧的慌?” 闹哄哄的议事大堂,瞬间安静下来,人人正襟危坐。 郭延廷接着道:“诸位若有良策可为将军解忧,又或者觉得自己可以带领大庆军退敌,尽管站出来,我郭延廷就算给他礼敬三杯酒又何妨?” 此言一出,场中出现短暂的沉默。 还是末座的赵志茂站起来说了句,“我赵志茂愿死战。” 然后就见场中除了最靠前的四人没有起身以外,从后向前依次站起,人人都说了句,“我谁谁谁愿意死战。” 坐在左手边纵列第一位的是一个年过半百,体形高大的老者,头上虽然已有少许银丝,可仍然让人感觉精神矍铄,他穿着一身黑衣,冷峻,不见任何皱纹的脸上,始终一副古井不波的模样。 老者是虎骑军将军墨衡义,在这二十八人站起身后,他同样也站起身,转身向着众人一揖到底。 “将军” 众人见此,皆是惊呼。 就连墨衡义对面那个穿着一身赤红盔甲的中年人也连忙起身,喊道:“老墨。” 同坐第二把交椅的两人,更是慌忙站起。 半晌之后,老者起身,神色间不见波澜,唯有声音轻颤,他道:“别无他法,唯死战尔。” “李旻所领大军,谈战斗,不如我大庆军骁勇善战,谈勇武,没有经历过十二国混战的洗礼,论战力,更是拍马不及我大庆王师,唯一所占优势就在那人数之上。李旻联合另外两位宗室亲王,集兵六十万,三日后将会抵达庆州。”墨衡义缓缓道。 墨衡义说出这番话后,转头看向身着赤红盔甲的中年人,轻骑军将军洛啸林,洛啸林意会,他接着说道:“漠丘之战,李旻故意不支援,致使我十万炎庆军,全军覆灭。而今,我大庆军还余黄龙步卒十二万,白羽轻骑六万,要与他三王合师一战定乾坤。若在东陵大军救援到来之前,便让这三王对我大庆形成合围之势,恐再无力回天。” 洛啸林身旁的郭延廷一听此言,连忙抱拳,自告奋勇道:“洛将军,属下愿带领六万轻骑去阻截武云王,为我大庆夺取先机。” 郭延廷此话一出,洛啸林神色变得异常古怪,而墨衡义古井不波的脸上,更是隐见怒容。 这时,大殿门“吱呀”一声打开,紧接着,有四人缓缓步入大殿内。 居中在前的正是一身粗布麻衣的大庆王秦森,其后是一个蓬头垢面,眉心有颗红痣的老头,再之后是一个脸覆白纱的女子,最后是一个三十出头的男人,脸上棱角分明,腰间挎有两把样式奇特的双刀。 所有人纷纷见礼,喊法却大有讲究,家将称呼“主公”,曾随同秦森参与十二国混战的将领,称呼“大将军”,末座流又称呼“王爷”。 秦森一一点头致意,最终来到头前正中的那把座椅前,也不落座,而是转身面对这大庆三十二位武将,一开口便是石破天惊。 他平静地看着郭延廷,笑道:“郭延廷,又或者应该称呼你为天巡副主事町延,是不是觉得自己在大庆做得天衣无缝,辛辛苦苦隐藏了十八年,终于要把我秦森要扳倒了。” 郭延廷听到庆王喊自己,立时笑容满面,可听到下一句话,脸上表情又瞬间僵住,片刻后,他惨然一笑,“原来大将军早就知道是我,可我不明白,大将军为何要留我到现在?” “因为我也要从你手里得到消息啊。”秦森依然笑道。 郭延廷脸色微变,他的目光立马向对面第七人瞅了过去。那肤色偏白的青年,连忙低下头。 “现在之所以来跟你秋后算账,是因为你把我想要带给李旻的消息带到了,十八奴离开我身边,李旻攻我大庆,一切朝着我谋划的方向走,得感谢你。”秦森又道。 第八十六章 起战鼓 郭延廷表情释然,笑道:“大将军,如此结果对于我町延来说其实是件好事,人在阴暗处生活久了,反而忘了从前的豪迈与阳光。” 秦森返身坐在主座上,两腿外叉,一手按住椅把,一手把玩着两颗琉璃球,眼神平静地看着郭延廷,笑道:“继续。” “不管大将军信不信,最后一次的消息传递,我在心里盘桓纠结了许久。”郭延廷又道。 “张回、贺定武、王孟林、乔玉翰、崔坎,五人站着,其他人都坐。”秦森转头看向场中三十二位将领,说道。 被点名之人,头前两列占二人,其后两列占三人。所占位置分别是左纵第一列第五把交椅张回,右纵第一列第六把交椅贺定武,后三人在左右第二列的位置都很靠前。 除这五人与郭延廷站着外,其余二十六人尽皆落座。 场中鸦雀无声。 被点到名字的五人,此刻神色各异,两人泰然自若,两人惊慌,一人眼神闪躲。 秦森再次看向郭延廷,说道:“怎么说?” 郭延廷无奈苦笑道:“将军,何必戏耍町延。” “郭延廷,绕来绕去,你无非是想替另一人隐藏身份,不过没用,来这里之前,高虢已经送那内院管事于罡先走一步了。”秦森笑眯眯道。 腰间挎有两柄样式奇特双刀的男人,站在秦森左手下方,看着郭延廷。那眼神,就仿佛在看一只死狗。 郭延廷呵呵一笑,“大将军这是要收网,连根拔起,会不会有些太晚了?强弩之末,负隅顽抗,苦的可是庆州百姓。” 眉心有颗红痣,满头白发乱糟糟犹如鸡窝的老头,拿自己袖子在主位下的台阶上随意擦了擦,随后一屁股坐下,他望着站在场中的几人,嘿嘿一笑,“天巡在策反方面的功力确实见涨,除了安插进来两个人,混到眼下手掌权柄的将军位置,就连本土将领也被名利驱使。” 然后,他一转头望向秦森,笑容愈盛,“啧啧,王爷真是带兵有方,不愧是沙场万人敌,勇武过人。” 秦森置若罔闻,他看着场中另外五人,说道:“我秦森从来都对得起脚下的这方土地,独独对不起自己的这个姓氏。” “我还清晰记得,几个月前,我儿回到虎丘那夜,开口对我说的第二句话。” 他摸着短寸胡须,笑脸灿烂,缓缓道:“我儿说我,‘一恩十万偿还不够,还要爷爷兵解离世。你秦森无愧一人,却愧对天下人,谁人不是娘生父母养的。你枉为子,枉为父,枉为那十万慷慨赴死将士心目中的一声大将军。’,能听到恒儿和我说这么多话,我这个做老子的,当然开心。” 顿了一下,他道:“最对不起的莫过于我儿秦恒。” 然后,他猛地抬头,那张凶悍的脸,瞬间不苟颜色,威压笼罩大殿,坐着大庆头三十二把交椅的将领,此刻连大气都不敢喘。秦森环视着众人,中气十足道:“我秦森真的愧对那十万将士心目中的一声大将军吗?” 场中,刚刚坐下,屁股还没捂热的二十六人,“哗”的一下再次站起,齐声喊道:“大将军”。 墨衡义瞬间老泪纵横,他哽咽道:“将军,老爷子在世的时候,常与我说,安人之心,从来以宽厚待之。能在大将军手底效力,我墨衡义他日马革裹尸,也会笑着说两个字,‘值了’。” 第三把交椅的唐虎,直接出声喊道:“将军,我老唐这辈子没读过几本书,不会讲什么大道理,但是我希望还能听到将军喊的那句,起战鼓,我唐虎此生将死而无憾。” 秦森起身,将上衣的褶皱轻轻捋平。这件儿子从闹市成衣铺子随手买来的粗布麻衣,在他这个大庆王眼里,比那靖州织造局每年年末送来,天下有数的几件锦袍,甚至比他那件大庆王蟒袍,都要来得珍贵,完全不能相提并论的那种。 他面对众人,迈步走下台阶,边走边笑道:“李旻捧着圣旨,偷偷摸摸领兵来我大庆,就在刚刚,一名先锋,到了大庆王府,对我吆五喝六,大致意思是让我秦森出百里相迎听宣。呵呵呵,看来我秦森真成了所有人眼中那头无牙的病虎。没了十万炎庆军,在这些人眼中,我大庆就如此可欺?” 场中寂静无声,唯有气氛瞬变,战意高昂。 秦森走到唐虎面前时停步,他问道:“唐虎,你猜一猜,那圣旨之上会写些什么?” 唐虎义愤填膺道:“将军,属下不管那圣旨上写了什么,撕了便是。” 秦森拍了拍唐虎的肩膀,看着他一脸激动之色,他笑道:“那圣旨上说我秦森谋逆,欲带领大庆铁骑兵发白罱城,要我秦森出城受死,以慰皇恩圣眷,保全忠义。怎么样,这理由够冠冕堂皇吗?” “放他娘的狗屁。”身穿赤红色盔甲的又纵第一人洛啸林直接大骂道:“没有王爷,没有我大庆军,他姓李的凭何能挡住赤域蛮夷的铁蹄,就凭那一听蛮子来了,立马大军后撤的护疆城边卫吗?我大庆军,抛头颅,洒热血,死在那北疆的大庆儿郎,人头堆起可筑多少座京观,他姓李的可曾记得过?” 左纵列第二人甘槐荫,那个在大庆军中绝对智囊角色的军师,现龄五十九,一头长发早如霜雪,身形消瘦的老人,身体剧烈颤抖,“将军,以前我总是问你如此做值不值得,你说值得,我信了。现在,他姓李的兵临城下,我甘槐荫不问值不值得,只说一句,将军要战,我这把老骨头不介意死在这庆州土地之上。” 这位老人话落,余下人尽皆说了一句话。 “将军,我墨衡义不惜一死。” “我洛啸林不惜一死。” “我唐虎不惜一死。” “我……” 秦森的目光从所有人脸上一一扫过,随即豪迈大笑,他返身走出大殿,对着空旷的前院,朗声道:“起战鼓,竖旌旗!” “起战鼓,竖旌旗!” “……” 偌大的王府大院,余音回荡。 第八十七章 谁在布谁的局 (前一章有补字数修改,可回头一看) 转瞬只剩七人的议事大殿,唯闻一声声节奏由慢即快,张力十足的“咚、咚、咚……”,战鼓擂响。 殿中,郭延廷、张回、贺定武、王孟林、乔玉翰、崔坎六人,有的眼神交汇,有的低头沉思,有的一脸悲痛,有的哀莫大于心死。 相貌英武的贺定武,忽然抬头,一脸缅怀之色,他望着站在台下的那位衣着朴素,腰间挎样式奇特双刀的男人,他笑道:“能不能给将军带句话?” 棱角分明,三十余岁的男人,抬头的瞬间,脸上尽是狞笑,“死前要说两句豪言壮语,还是要说两句感人肺腑,感恩戴德的话,就算将军愿意听,我还不愿给你这狼心狗肺的东西传。” “哈哈哈”贺定武蓦然悲怆大笑,“狼心狗肺,形容我贺定武真是再贴切不过,罢了,那便不带,我们的小王爷都能说出一句,‘大丈夫死则死矣’,我一个戎马半生的沙场将军,又岂能弱了名头,大庆从来无懦夫!” 话落,那贺定武一把抽出腰间佩刀,脚步坚定走出门外,他望着东南方向,似乎想要看到鼓声响起的那座点将台。一如当年那个略显青涩的少年,站在台下远处,望着台上那个并不高大,却在他心中犹如山岳的男人,大声喊道:“旗开得胜!” 不悲壮,却有些凄凉的抹脖自尽。 腰间挎有样式奇特双刀的男人,名字很古怪,叫邬云簖。见到贺定武的身躯倒在门外,他缓缓迈步走出门外,一脚将对方的脑袋踢掉,那颗脑袋在院中的雪地中直线翻滚,带出长长一溜血串,他冷笑道:“想留全尸,岂能如你愿。” 当他做完这一切,再回头看着殿内时,手中已经握着腰际右侧那把弯如月钩的半刀。殿内五人还没有反应过来,一眨眼,地上已经躺着三人,皆是一刀毙命。 一盏茶功夫,邬云簖站在殿外,一刀斩下自己左耳,放入嘴中咀嚼,边咀嚼边说道:“将军,云簖有悖您意,没有留张回、贺定武的性命,认罚。” 雪籽点点,覆盖在那男人的左耳之上。 虎丘城东南角,一处空旷的原野之上,战鼓声声,旌旗招展。 雪地中,一处背临城墙,面朝低岭矮丘“西虎”,拥有八十一阶的点将台格外醒目,高台远观如卧虎,近观如苍龙,威严无比。 台上四角分别站有一个体形魁梧高大,**上身的旌卫扛旗,旗帜上写着大大的“秦”字,正是天下皆知的大庆“秦”字王旗。 高台正中,那个穿着粗布麻衣,身子并不高大的中年人,一声声擂鼓,沉闷有力。 台下二十六主将分站四面,一百二十七位副将分站其后,一万三千人的王府亲军,分布雪地,山丘,城楼,名副其实的人山人海。 偌大的点将演武场,即使人满为患,也无驳杂骚乱,只有鼓声阵阵与雪落沙沙。 时隔六年,大庆再次点将。 ———— 白罱城这边。 一剑穿空,盘旋来回的“咫尺”,复归秦恒手中。 此刻站立于虚空的秦恒,骤然间脚步虚晃,直接再度升空,落在了那棵光秃秃的大树顶。他望着刚才黑影消失的方向,若有所思。 本体并未亲至的黑影,秦恒知道是谁,是这座天下已经很少有人记得名讳的一个老怪物,坐镇宫城逾甲子。 秦恒之所以等着他,而且对此人大动肝火,其中之一,便是因为一桩此人与爷爷的旧怨。 十六年前,此老怪趁着爷爷破境之际,隔数千里之外,利用秘法,出手偷袭。二人斗法,爷爷险胜一招,他却对外声称,“秦山河不及他,败于他手。”。 那时的秦恒还小,爷爷淡泊名利,从不计较这些。可而今,身负爷爷毕生小半数绝学的秦恒,必须要做的一件事,就是为爷爷正名。 思绪飘远,又瞬间拉回的秦恒,抬头望着空中大战正酣的万楼戴嵋二人,双方见招拆招,招招狠手,明显万楼留有余地,而那戴嵋是要致对方于死地。 他略一思忖,便不再将注意力放在这二人身上,他转头望着城门楼上同样看着自己的郑东阳,微微一笑,道:“郑将军,难道到现在还看不明白,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反正我就要为儿子报仇,死多少人,我郑东阳都不介意,反正也是给我陪葬,这些跟随我出生入死的兄弟,都不及我那亲生儿子。” 郑东阳靠那薄薄一层信念支撑的无敌心态,被秦恒这番话,捅破这层窗户纸,瞬间崩颓,他一脸悲凉,看了看年轻人,又看了看白茫茫的飞雪,怅然道:“行儿,看来想要拉这家伙给你陪葬是不可能了,别怪爹无用,爹也是身不由己。” 护城河外的战场,“杀”声震天,人影攒动,五位无梦大雪楼的内阁阁老,依然在战,但已不似先前闲庭信步的模样,已经有人明显体力不支。 高手,不跨过神窍门槛的高手,终究不能引动天地之力,耗的还是自身精气,力量再强大,实力再强横,终有耗尽时。 秦恒平静看着这一切,手中剑已然举起,轻轻一劈斩,剑气破空,直直朝着城门楼明面上,众将士唯一的精神支柱,京畿九门凤武门统帅郑东阳的脑袋而去,势要一击必杀。 眼看那剑气以摧枯拉朽之势,将那挡在将军身前的忠心将士绞杀殆尽,下一个就轮到郑东阳。 郑东阳反而一脸解脱,与行儿死在同一人手里,在他看来,要比死在那个效忠几十年,却仍让人觉得心寒的南阙朝堂要好。 他转头看着不远处正向自己疾奔的董洛,微微一笑,意思仿佛在说,带着我的尸首也一样。 剑气将那虚空都切出一个肉眼可见的两面,瞬息之间砍向郑东阳面门。 却在此时,一根箭矢从城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划破夜空,迎头撞击在那剑气之上,二者碰撞在一起,直接炸裂出漫天火花。 然后,一个身后背着牛角弓的魁梧大汉,带着一个花甲老人,从城内如同箭矢一般,人影如挂虹,瞬间来到城头。 那身形单薄,老态龙钟的花甲老人,一落地,便拿那浑浊的双眼打量城外的白衣年轻人。 半晌后,他右手颤颤巍巍的举起,颤抖道:“孩子,退走吧,秦公不想你死。” 第八十八章 翰林首席刘观胜 秦恒望着城墙之上那老者,手中剑抬起又放下,他冷笑道:“可能吗?” 老态龙钟的老人呵呵一笑,“猜到我是谁了?” 秦恒嗤笑道:“我倒更不愿猜着,一剑斩之,不是一了百了。” 老人抚须,笑意更浓,“秦公虽然不认我这个徒弟,可我从来都认秦公这个先生。” “刘观胜,你配吗?”秦恒瞬间双目如电,盯着老者,鄙夷道:“你刘观胜就是如此回报爷爷的倾囊相授,叛出大庆,反戈一击。龙辉二十七年,设文字狱,专门坑杀走出我大庆的学子、仕子,这就是所谓读书人对读书人的好。林林种种,好一个尊师重道的翰林首席,刘观胜。” 刘观胜低头沉吟,许久之后,抬头说道:“不管如何,孩子,你只要愿意退走,我刘观胜就算是血溅金銮殿,也会求陛下收回成命,饶秦氏后辈唯一的血脉一条生路。” “什么成命?杀我的成命。”秦恒忽然话锋一转,道:“刘观胜,外界传言,你有六房小妾,其中四位都是有夫之妇,你将这四女丈夫以各种怪诞理由下狱处死,然后将之据为己有,不知此事是否为真?你是有此种癖好,还是心理有疾?” 秦恒此言一出,刘观胜那张老脸立刻变得阴沉无比。 秦恒俊朗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戏谑之色,他接着道:“都说这翰林首席刘观胜最忌讳别人提起他的这些龌龊事,谁提跟谁翻脸,如此看来,一点不假。” “刘翰林,官场浸染这么多年,城府哪儿去了,笑面虎也该学会了吧?怎么就有这么个软肋,若是哪天在那朝堂之上,有哪位看不过眼的大臣,向皇帝老儿弹劾你。皇帝将此事摆在朝会上,由群臣议论,那你不是要逮谁跟谁翻脸,首先就要跟皇帝老儿翻脸?”秦恒笑着讥讽道。 刘观胜面对讥讽言语的淡定从容,在听到秦恒提起家中小妾之时,瞬间烟消云散。他那张沟壑纵横的老脸,忽然变得扭曲起来,他一掌拍在面前的城头之上,大吼道:“闭嘴!” 秦恒大笑,“怎么,不演那副长辈疼爱晚辈,一切都为了晚辈好,要保全秦氏后辈唯一血脉的慈祥嘴脸了。” “怪不得如此多人要杀你,你实在太过聪明。”刘观胜一脸狞笑道。 “那刘翰林不妨单刀直入。一个接一个的冒头,不是虚晃一招,便是玩这些虚头巴脑的温馨长辈情,累不累?” 站立树顶,衣抉飘飘的秦恒,将手中“咫尺”向空中一抛,那柄暗红飞剑便如长虹贯日,眨眼无踪。 “陛下口谕。”刘观胜正了正衣摆,一脸庄严肃穆地说道。 城墙之上,一众弓弩手尽皆跪伏在地,山呼“吾皇万岁”。 刘观胜直视那不可一世的白衣年轻人,那意思再明显不过,还不跪下听旨。 秦恒看着刘观胜,说道:“若不是爷爷说的那句,“学问无过”,你刘观胜真以为自己可以安枕无忧的坐在翰林首席的位置上,一坐十数载,不过一条走狗罢了。” 刘观胜面不改色,他自顾传达所谓的陛下口谕,“庆王子嗣秦恒,若愿留于京师与千骅郡主结成连理,侍奉在晋王膝下三载,朕便既往不咎,宽恕其大不敬之罪。” 秦恒蓦然间猖狂大笑,“留我为质子,要挟秦老粗就范,皇帝不愧为皇帝,欲不费一兵一卒,致大庆于死地。这手段,比之这些阿猫阿狗要高明太多。” 秦恒的笑声忽然戛然而止,他一脸疑惑道:“只是,我想请问刘翰林,你这口谕是从哪个陛下的口中听来的?” 刘观胜面色一变,随即大怒道:“无知小儿,陛下口谕,天下只有一个陛下。” 秦恒嘿嘿一笑,说道:“那应该称作先帝吧?他是如何张嘴告诉你这则口谕的?秦恒不解,还望刘翰林解惑。” 此言一出,不光是城上之人变了颜色,满城更是哗然。龙辉帝驾崩,为何没有任何消息传出,而新帝又是谁。寻常百姓对这些虽无多大感触,但此等天大的皇廷家事,确是他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刘观胜脸色巨变,困惑与恐惧同时出现在他的脸上,他指着那年轻人,喝问道:“你说什么?” 秦恒笑了,“原来你不知道啊,又是一个自诩聪明,被人当枪使的傻蛋。” 刘观胜回头看着那个身背牛角弓的男人,想从此人脸上看出点什么。那人却始终表情木讷地站在那里,似乎根本没有听到白衣年轻人那句石破天惊的言语。 此刻,刘观胜其实已经信了,陛下口谕又岂会通过他人之口代传给自己,再由他去传达,这岂不是对陛下天大的不敬。 这只官场浸染多年的老狐狸,此时是悔恨交加,怎么也不该来淌这趟浑水,以为是大功一件,却怎么也没想到是烫手山芋。他日新帝登基,以李氏对皇权威严的捍卫程度,对之秋后算账板上钉钉。 内心思索良久,却想不出任何对策解决眼前困境的刘观胜,抬头望着那白衣年轻人,没了丝毫宣陛下口谕时的意气风发,他压低声音问道:“此等朝野皆未闻的秘事,你一个外人,如何得知?不要告诉老夫,你大庆的手已经伸到了皇城里面。” 秦恒啧啧道:“到了现在,刘翰林都还想着探我的口风,是想要将功抵过。” 刘观胜老脸涨成猪肝色,刚起来的心思,就被这年轻人瞧出了端倪,他甚至不敢再去看这个从大庆远道而来的年轻人,心底发毛。 “你不是想知道为何我会知道老皇已死吗?我若是告诉你,这则死讯是由这位整日在皇宫里故意不学无术,混迹花丛,实则野心勃勃的皇长孙亲口告知,你信吗?”秦恒一指左手边方向,悠悠道。 刘观胜心中大惊,立马向秦恒所指方向看去,只见两个黑衣罩遍全身,唯留一双眼睛视物的黑衣人,架着一个衣着华丽,长相有几分英俊的男子,站立虚空。 那男子一脸慌张,想说什么,张了半天口,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不是皇长孙李泾仁还能是谁。 秦恒又道:“魁三无视阎罗殿,不是魁三,当然也能无视皇宫大院了。” 第八十九章 棋盘见真章 刘观胜在见到李泾仁时的些微眼神变化,被秦恒尽收眼底。 表情木讷,身背牛角弓的魁梧大汉,在这一刻,蓦然间腾空,身体如离弦之箭,窜向黑衣人所在。 随之,他一手抓住牛角弓,拉弓如满月,“咻”的三根箭矢射出,朝着两名黑衣人袭去。 角度刁钻的离弦之箭,每一根都仿佛活了一般,破空而去之后,便自成运行轨迹,一根冲向高空,一根朝下,一根直直扑射,到了近前却开始围绕几人盘旋。 三箭渐渐向昆仑奴逼近。 木讷大汉的身影到了几人近前,忽然消失。 与此同时,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 “鲠四箭,多年不见,你行事还是如此不厚道。” 蓦然间,又是一个昆仑奴的身影出现,漫天只见三个残影伸手向三根箭矢探去。 黑影站定,挡在李泾仁三人身前,他的手上抓着的正是那三根箭矢。 那木讷大汉,身影再现之时,已在几人身后数十丈外,他的手中牛角弓再次拉出满月,一根由雪花凝聚而出的细长箭羽,箭在弦上,蓄势待发。 在之周身附近,风声呼啸,伴有碗口粗的紫色电芒环绕。 最后现身的黑衣人,身影一闪,刹那出现在李泾仁几人身后。 大汉眼睛微眯,瞧着那位反应敏捷的昆奴,开口道:“昆四?” 黑衣人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只说了一个字,“是”。 大汉在得到自己意料中的答案后,弦上雪箭陡然射出。 那根由雪花凝聚的细长箭矢,一离弦,便是一声刺耳的破空声传出。再然后,就见那碗口粗的紫色电芒,猛然裹挟萦绕在箭身,一只麒麟虚影浮现,状如狂奔,带着雷霆之势,袭杀而去。 秦恒只是随意瞥了一眼,那木讷大汉的用心、动机,以及乍然蹦出的杀心,便都了然。随后,他便不再关注此处,目光再次落在城门楼上的刘观胜身上。 他说道:“郑东阳所领的凤翔、铜戮、明卫、骄广四军,八千精锐在前打头阵,看上去是他自作主张,一心求死的殊死一搏之举。尚禄的一万禁卫军跟后打消耗战,应该是某人的授意,和李氏脱不了干系。半路又杀出来一路人马,死士与江湖武人,这些可有可无的趁乱刺杀,应该是这位皇长孙的手笔。” “再之后,戴嵋,石祖石婴,翰林首席刘观胜,鲠四箭屠觋鲠,分别代表了哪些势力,李光宇,坐镇京师的老怪物,大文公施广济,八皇子李肃。” 说到这里,秦恒纵身跃下,身影再度落在巨石之上,那刚刚耗费九牛二虎之力消减年轻人“势”站起的石婴,再次被压趴下。 秦恒站在巨石之上,望着表情变得异常精彩的刘观胜,笑道:“你说今夜的京师热闹吗?我从大庆千里迢迢来到白罱城,问李旻老匹夫要说法。老皇驾崩,如此多人惦记着那张椅子。杀我这个大庆王之子,真能助这些人登上帝位,从而达到永绝后患的目的?” 秦恒脸色一变,鄙夷道:“还是以此来实现老皇想之多年,却未敢付诸实施的削藩,乱中定局?乱虽乱点,无所谓,只要为我李氏江山除去一个将来的不确定因素,那么今夜的一切都值了?” 城门楼上,刘观胜皱纹满布的苍老脸颊一片惨白,他呆愣愣地看着城下的年轻人,似褒奖,又似颓然的自语。 “后生可畏。” 秦恒置若罔闻,他接着道:“既是如此,头阵、消耗、刺杀、试探都有了,那么作为压轴碾压的阵仗何时出现?” 他像是在问刘观胜,又像是在问这个漫天飞雪的黑夜。 刘观胜嘴唇哆嗦了半晌,愣是没再说出一句话。 郑东阳不愧是个沙场征战多年的悍将,躲过险境之后,不再求死,立刻调整心态,重新指挥弓弩手架弩射击。 在他大喊了一声“射”后,漫天箭羽又一轮铺天盖地射向城下那个白衣年轻人。 秦恒平静看着郑东阳,对于此人,他倒是没什么恶感,反而生出了几分敬重。 报杀子之仇,在乎这些跟随自己多年的兄弟袍泽属下的性命。此间种种,都乃真性情,理所当然。 秦恒理解归理解,但眼下站在对立面也是事实,不妨碍他一有机会,便杀之。 又是一波弩射城下年轻人的场景,一样是无数箭矢一靠近年轻人周遭,便立刻被反弹四射,城头上大批弓弩手中箭身亡。 郑东阳无可奈何地看着这一幕重现,为减少弓弩手损失,大声叫停。 “咻”“咻”“咻”,箭矢破空的声音戛然而止。 秦恒一脸淡然,并没有趁着眼下形势对自己有利,而趁胜追击。 双方陷入僵局。 秦恒盘腿坐在石头虚影上,身前浮现出一个虚影棋盘,他轻轻落下一黑子,轻声说道:“起手入局。” 忽然间,一个双手拍掌的声音传来。 “啪啪啪……” 紧接着,一个剑眉星目,身穿一件略显陈旧的蓝色锦袍,胸前绣着一只白鸾喷火补子,身高足有七尺的中年人,凭空出现在刘观胜身侧。他的手还在轻轻拍掌,笑意温和,他看着城下的年轻人,说道:“的确是后生可畏,这杂乱无章的局势,居然让你看得如此透彻。” 秦恒看着中年人,微微一笑,说道:“来一局,论高下,论生死,随你这位大国手挑。” 徐玄中呵呵一笑,说道:“你先回答我两个问题,我再决定要不要与你这个晚辈论一论棋道。” 秦恒道:“请说。” 徐玄中一手扶在腰间的玉带上,将之扶正,嘴里说道:“从一开始,你是能进白罱城而未进,一“叩关”便说是向褰乐王讨说法。这套说辞,确实是你来京师的唯一目的?” 秦恒笑着点头。 徐玄中接着道:“你秦恒是不是在拿自己作饵?” 秦恒依然点头。 徐玄中笑意更盛,他的手中,不知何时捻着一颗白子,他随手一抛,那颗白子稳稳落在秦恒身前棋盘的边角上,他道:“那便论生死!” 第九十章 人间影对弈 白子落下,那身穿蓝色锦袍的儒雅中年人飘然跃下城头,盘腿坐在秦恒对面,端得那叫一个出尘无双。 棋盘虚影翻转打横,二人相视一笑。 雪夜人间影对弈。 秦恒再度落下一子,说道:“先生师从棋圣魏希源。” “正是,在下徐玄中,跟随恩师学棋二十载。”徐玄中同样迅速落子,回答道。 “先生两问,容晚辈两问如何?”秦恒道。 徐玄中抬头看着眼前正在落子的白衣年轻人,淡淡道:“好”。 秦恒将右臂袖管挽起,左手捻起一子。寒风凛冽中,那双好看的桃花眸子,轻轻一眨,尽是厉芒。他道:“先生布局,从一开始便是得之李尧或是李旻授意?” 徐玄中摇头道:“是也,非也。先帝仙逝,并未与我留有遗言,掺合进来,实非徐某本意。” 秦恒“哦”了一声,“也是,徐先生帮李氏稳固江山的治世十局,扭转乾坤的神仙手,天下一统,自是奉为上宾。而如今的南阙王朝,粉饰太平,内里乱象横生,这位图治明君,在死前岂会放心的下,徐先生这么一位对南阙无多少归属感的西地巨擘,来主导这场他认为以后会左右李氏地位的杀“庆”之局。” 秦恒话落,落子。 徐玄中道:“正是此理。”,然后,这个温文尔雅,剑眉星目的中年人突然莞尔一笑,他看着面前的白衣年轻人,说道:“以前还以为是以讹传讹,今日一见,我若是先帝,也放心不下这南阙的疆土上,有你这么一个既聪明,将来又注定要裂土封王的异姓王存在,睡觉都不踏实。” 秦恒呵呵一笑,“同理。” “第二问”,秦恒道:“李旻老匹夫不在京师,可是往西而去?” 这短短几句对话的间隙,双方在棋盘上,都已落子十数手。 城头之上的将士,皆看到城下二人对弈的同时,在那千丈高空,有两尊高逾百丈的巨人虚影,凌空交战,肉身碰撞,声势骇人的程度简直令众人身心都在颤抖。 有眼力不俗者,已经认出此交战双方的虚影,便是城下对弈的二人。 徐玄中反问道:“此问,徐某答与不答,答案都在你的心里,不是吗?” 秦恒眼帘低垂,手中黑子举在半空,愣是没有落下。好半晌过后,他抬头说道:“李氏中人,若是知道先生并非止步于化境,而是压境,迟迟不进入神窍,不知会作何感想?” “徐某相信秦公子不会使出这等不入流的伎俩,况且,你也说了,徐玄中对南阙并无多少归属感,大不了一走了之。”徐玄中笑道。 顿了一下,他看着棋盘上自己隐隐占据上风的形势,说道:“小王爷心境乱了,要是认为以此番言语能遮掩过去,徐某便当作没看见。” 秦恒表情依旧,“徐先生的话说的如此直白,还能当作没看见,那我秦恒真要说一句,佩服。” 徐玄中的脸上露出赞赏之色,他打趣道:“小王爷,遇事太过沉着老道,反而不讨喜,就算小王爷有着常人所不能比拟的绝佳优势,可样子还是要装一装。一入神窍非凡人,就算是神人,那不还是挂了个“人”字,终究逃不过人的范畴,那么这“亲情”二字,不能超脱,才是至理。” 秦恒神色微变,额头已经开始往外渗出汗珠。但只是瞬间,他又似乎想起了什么,“徐先生真不愧为大国手,不知不觉间,一局诛心局,差点就坏了秦某的心境。” 徐玄中面露遗憾之色,道:“最终还是被小王爷识破了。” ———— 五里外,之前尚禄带领禁卫军隐藏身形的那处山坡。 厚厚的积雪,压在这座远观犹如猛虎下山的“镇虎坡”。坡顶之上,有两人凝视远处战场,仿佛雕塑般,任凭雪花扑簌在身上。 许久过后,终于有一人动了,他抖搂掉满身积雪,露出本来面目,一颗铮亮的光头尤其引人注目。 是个长得有些呆头呆脑,穿白袍,披袈裟的光头小和尚,法号了缘。 此时的了缘小和尚一脸悲悯之色,望着护城河外的空旷战场,那里已经尸横遍野,白雪地浸染为血色炼狱。 他转头望着左边那个如同雪人的身影,哀叹道:“秦施主,收手吧,救人也救己。你之一窍化三身,乃是逆天禁法,即便今日让你达到了心中意志,那这天下也将被你捅的动荡不安。” 白雪遮住本来面貌的雪人,一动不动,宛若死物。 “秦施主,小僧愿你看在天下苍生疾苦,及早收手。”小和尚双手合十,施一佛门大礼。 雪人终于动了,一样抖搂掉浑身积雪,露出本来面目与姿势。 若是有其他人此时在这里一定会吓一跳,面目俊秀的白衣年轻人正是秦恒,而那与徐玄中城下对弈之人,还是秦恒。 此刻的这一秦恒,双手裹在袖中,看上去似乎有些冷,他没有转头看向小和尚,而是继续望着远处战场,同时说道:“了缘,佛门有慈悲为怀,又有金刚怒目,为何同是菩萨,却有两面?” 了缘小和尚想也不想道:“秦施主这是歪理,佛门慈悲为怀,面对的是天下众生,金刚怒目,只会针对世间犯错却不知悔改的大奸大恶之徒,与施主眼下所为,毫无干系。” 秦恒眼神平静,他又道:“倘若今日我收手,这些人会放过我吗?” “贫僧去阻止干戈。”了缘说道,只是语气明显没那么坚定。 秦恒转头望着这个来自东方佛国的小和尚,微微一笑,说道:“就凭你。” 小和尚被这一怼,顿时语塞。 秦恒忽然向山下走去,他缓缓道:“小和尚,这天下动荡,并不是因为我今日所为。今日我秦恒无论是收手,退却,又或者死去,我大庆都将会成为人间炼狱,我只有去争,争那一线生机。至于这禁法不禁法,会不会惹恼“那些人”,我不在乎。” 秦恒心如明镜。 下山道上,他忽然回头道:“小和尚,你说我能收吗?” 了缘小和尚想说什么,却寻尽脑中佛法,不知何法可劝。 第九十一章 勾栏里的少年与狗 从一开始的白罱城实施宵禁,巡城卫强势镇压城中百姓,人人自危,到那大庆之人城外“叩关”。自此开始,到如今丑时末,城内喧嚣便从未断过。 甚至到了后来,城内酒楼、酒馆、勾栏、茶楼,赌坊、字花铺之流,俱都开铺迎客。白罱城内,一时间比之往日夜市更加热闹。 而这些地方,都有一个特性,那就是人流多,江湖人,读书人,三教九流,人群集中。 正所谓人一多,话就多,话多自然有其因。城外那位来自大庆的小王爷,便是这些人探讨胡侃的核心话题。 城北雾柳巷,满京师闻名遐迩的勾栏地,凝脂轩。 此时的凝脂轩,较之平日里,更加热闹,人头攒动,络绎不绝的来客。富贾豪绅,达官显贵,在这里撞见,是在常见不过的事情。 城里私底下流传这么一句话:娘子有四位,新郎谁来做?子夜前姓王,子夜后姓张。凝脂白如玉,勾栏入梦乡。 这栋在雾柳巷尾,拥有四大绝色花魁的凝脂轩,内中大堂里的眼下情景,令人咋舌。而咋舌的原因,并不是因为黄、紫、白、青四大花魁齐齐现身勾栏,而是因为有位少年人牵着一条大黄狗坐在正中的献舞台上坐庄,赌那大庆来人,进不进的了凤武门。 人声鼎沸,无数人参与。 “唐姨,就这么任由他胡闹下去?” 西面的廊道里,有三人栏前观望,那个站在右边,两鬓有两缕白发的瓜子脸,柳叶眉姑娘,转头望向中间那位面容姣好,一身穿着尤显雍容华贵的妇人,愤懑说道。 那看上去大概三十余岁,面容姣好,身材凹凸有致的妇人,白皙的双手搁在栏杆上,纤细的手指轻轻敲动。 她凝视着高台上身穿貂裘,面相普通的少年,缓缓道:“既然你兄妹二人都试不出深浅,那便随这少年郎去吧,无非是妓院变赌坊,有什么大不了的,都是做生意,些许损失,我唐饔还不至于找补不回来。” “唐姨,不然请公子出手?”腰间一朵刺绣牡丹的白袍束锦女子,往前挪动了一小步,她那漂亮的脸蛋之上,在提到“公子”时,明显闪过一抹异样,言语间,仍不死心。 站在妇人另一侧,一个脸色有些病态,颧骨凹陷的男子,在听到女子这句话,掩嘴咳嗽了两声,略显发黄的眼睛不着痕迹地瞪了女子一眼。 女子敏锐的察觉到哥哥的眼神,心中也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果不其然,妇人在听到这句话后,扭头便走,并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台上之人,我给你兄妹二人半个时辰,驱逐出凝脂轩。” 美妇离开离开后,病态面容的男子,仿佛在自说自话,“咳咳,你喜欢褰乐王的儿子,我无话可说,可是,他有喜欢你吗?哪怕他李光宇拿正眼去瞧你,我都觉得这命卖的值。然而,并没有。” 瓜子脸、柳叶眉的漂亮姑娘,只是眸光阴冷地盯着献舞台上的少年,一句话未说。 男子心中叹息。 献舞台上,上身穿着名贵貂裘,挽着袖子的少年,蹲在一张八仙桌上,左手拿着一叠银票举至高处,来回晃荡,右手攥着匕首在身前的桌面上迅速划出三个圆,并手法敏捷的在其中各刻几字。左边的是圆圈中是“入城”二字,右边的是“挡下”二字,中间的是“死”字。 貂裘少年先是示意大家安静,然后指着身前几个圆圈,眉飞色舞道:“各位看官,相信你们对那城外之人兴趣极浓,我顾貂儿同样也是。今天我借凝脂轩开盘口坐庄,赌一赌那大庆小王爷能否入城?不知诸位可有兴趣?” 半个时辰前,与凝脂轩起了冲突不了了之的貂裘少年,至今还安然无恙,现在还把这家据说背景通天的妓院,变成了赌坊。这自然吸引了大批的围观者。 京城的富贾豪绅、达官显贵之流,向来都不担心看热闹被殃及池鱼一说。京城的水有多深,从来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况且,大人物的计较,非是这等鸡毛蒜皮的小事上,大人物就该有大人物的肚量,要扳手腕,也该找始作俑者。 当貂裘少年开出盘口,这些权贵富绅有兴趣参与,便无需计较是否会惹恼凝脂轩背后之人。 台下靠前的一个大腹便便,满身富态的中年人,一手摸着肚子,一手剔牙,眨着小眼,瓮声瓮气道:“阁下开盘口,那这几个圆圈又是什么意思?” “这位看官问的好,众所周知,那大庆小王爷恶贯满盈,在他大庆嚣张跋扈,欺压良善,妄自尊大,不知天高地厚,到了京师,还不知收敛,以为是他天高皇帝远的一隅之地……”貂裘少年满嘴喷唾沫星子,张嘴便又一发不可收拾的趋势。 台下一满脸络腮胡子的粗糙汉子直接抽刀拍在八仙桌的桌腿上,嘴里骂骂咧咧道:“你他娘的废什么话,让你解释这几个圈是什么意思,说这些狗屁有的没得做甚?” 此人话后,跟着就有人骂了起来。 无人注意到的是,当那汉子说出“你他娘”三个字的时候,本来趴在地上的温顺大黄狗,忽然侧头看了汉子一眼,同时张口露出白森森的獠牙,只是转瞬复归温顺模样。 桌子上蹲着的貂裘少年面不改色地说道:“既然诸位如此着急,那我便讲一讲这几个圈是什么意思。” “其实也很好理解,左边圈里的“入城”二字,意思便是那人能够打进来。右边的“挡下”二字,代表京师悍然护城,将那厮拦在城外。中间的“死”字,即为那人不能活着离开京师。” 貂裘少年接着道:“我顾貂儿坐庄,那人死,庄家通杀,五倍。其他买一赔一。诸位都是行家里手,其他便不用我多做解释吧。” 貂裘少年的一番解释,使之场中刹那又沸腾起来。 马上就有人大喊道:“那大庆狗贼也就只会窝里横,来到我京师,铁定是被挡下的下场,我买挡下。” 有人第一个出手,场中立刻就有人跟随,不多时,那八仙桌上就出现了三堆银票堆积的小山丘。 此刻,默默退在一旁的貂裘少年,摸着大黄狗的脑袋,嘴角挂笑,满眼狡黠。 这时,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拿我做噱头,盆满钵满的滋味如何?” 貂裘少年回头往大门处看去,嘴角笑意更浓,只见一白衣飘飘的年轻人,大步而行。 第九十二章 三身归窍 一袭白衣的年轻人,正是秦恒,他没有上前,而是在一张无人的空桌落座,招呼跑堂小厮上了两壶酒。 叫作顾貂儿的少年亦是叫来两名跑堂小厮,在两人耳边小声嘀咕了几句,一人眉开眼笑地揣起银票离去,一人揣起银票站在那张八仙桌前候等,同样有盯着这场赌局及那三座堆积越来越高的银票小山。 年轻人白衣飘飘,于大堂潇洒独饮的一幕,引的不少勾栏娘子的倚廊驻足,实在是那白衣公子哥长得太俊了。 面相平平无奇的顾貂儿跳下献舞台,昂头挺胸地走到白衣年轻人的跟前,重重拍了三下桌子,很没有自知之明地说道:“秦恒,怎么样,本少的魅力犹不减当年吧?只是稍稍展现点个人的英武不凡,便惹得这些小娘子两眼冒光。” 秦恒笑道:“当年你一个穿破裆裤露腚满地跑的小屁孩,有何魅力可言?” “要说这些小娘子是被你的魅力所倾倒,倒不如是被那白花花的银票所折服。况且,还不是。”秦恒丝毫不留情面地点破。 顾貂儿上前一把揪住秦恒的衣领,恼羞成怒道:“秦恒,你再多说一句,我顾貂儿扭头便走,让你留在这京师自生自灭。” 秦恒拍掉顾貂儿抓在自己脖领,呵呵一笑道:“几年未见,脾气见长,口气也变大了。” 顾貂儿一脚踢在秦恒的椅凳上,闷闷道:“相见不如不见,不见还能有点念想。” 然后,他自顾自坐在秦恒对面的椅子上,抓起一壶酒便往嘴里猛灌,见底后,才将空酒壶往桌子上一磕,愤懑道:“这酒也喝的不痛快。” 秦恒只是慢酌,根本不搭理面前的小子。 顾貂儿一番折腾后,两只大眼睛骨碌碌一转,继而正色道:“听说你收藏了样好东西,若是你愿意将那东西给我,我顾貂儿便大人不计小人过,原谅你今日的不敬之举。” 顾貂儿的这句话,让秦恒差点把刚下咽的酒给喷出来,他抬头看着顾貂儿,语气愈加轻松,“不敬之举,怪不得你爹会说一句,“我儿非圣人不能教也。”,非不能教,而是朽木不可雕也。” 顾貂儿脸色铁青,怒道:“秦恒,你有完没完,一来就说教,我和你说那物事,你直说给不给,扯东扯西的干什么?” 秦恒给自己倒了杯酒,又给少年空着没用的杯子里也倒了杯酒,推到对方面前,然后一本正经道:“你要那根判官笔何用?尹黮隍的烙印并未完全驱除,拿那东西是给你招祸。” “我要炼制一件道兵,缺一主材料黄禹金水。尹黮隍的判官笔,正是用此材料成型,我再度将之炼化至初始形态,便是黄禹金水。”顾貂儿道。 秦恒抬手,袖子拂过桌面,霎时间,一只漆黑狭长的长条木盒出现,里面装着的正是被之杀死的尹黮隍所用兵器,判官笔。 顾貂儿将木盒轻轻掀起一丝缝隙,往里瞅了一眼,见到盒中之物,顿时满脸喜色。 秦恒道:“行了,这么拙劣的演技,演了半天,也难为你了,目的也达到了。那么接下来我的事……” 秦恒话还没说完,对面的顾貂儿就大包大揽道:“你放心,我顾貂儿做买卖,向来公道。” “何时成买卖了。”秦恒愠怒道。 顾貂儿连忙摇头道:“呃,不是,口误,口误……” 其实打心底,顾貂儿是怕眼前之人的,怕他那镇定的模样,怕他那似乎掌控一切的眼神,更怕想起当年因为一句话,差点死在他手里的记忆。 “秦恒,我有些弄不明白,你花费如此大的代价,让我顾家出手,可你明知道……” 这时的顾貂儿,眼中划过丝丝无奈和同情,他望着眼前这个与自己算得上朋友的年轻人,欲言又止。 秦恒洒然道:“别用那种眼神看我,很不习惯。” 然后他将那杯放在桌面一直没有端起的酒,一饮而尽,缓缓道:“从一开始,我就知道秦老粗的用意,南行的路上,通过种种迹象,我又想明白了爷爷为何兵解。恍恍一切,都是为了让我独活。可谁又知道,没了他们,我活的有多累,少了他们,心中牵挂变作寂寥的苦。” 顾貂儿微微出神,这话,他有些懂,又有些不懂。 秦恒望着这张还略显稚嫩的少年面孔,笑道:“不懂?” 顾貂儿点点头。 秦恒语气温和道:“等你大些就懂了。” “看你这么难受,我宁愿永远都不懂。”顾貂儿撇嘴道。 秦恒蓦然而笑,“他李氏用人朝前,现在要卸磨杀驴,想灭我秦家哪有这么容易。” 顾貂儿虽然不懂眼前之人的全部用意,可是以两家如此私交,他都还要花费如此代价请动家族半数精锐。以及离家之时,老头子千叮咛万嘱咐,其他人都可死,你要活着的言语。更言之,今夜的大动乱,城外至今还在延续的大战。种种迹象,不难猜出大的方向,大庆秦氏与南阙皇室正在扳手腕,再往下细酌,秦氏处下风,或者说大庆处下风。 献舞台上,有人冲这边大喊道:“小子,这台面上有银票数百万两,你这小子赔不赔的起,不会想趁我们不备溜出凝脂轩吧。” 这句略带嘲笑的言语,立刻引得周围人哄堂大笑。 顾貂儿回神,望着那边,回怼道:“就算把你的棺材本掏出来赌上,老子也赔的起。” 说完这句,他又回头看着秦恒,不言而喻。 秦恒道:“去吧。” 顾貂儿站起,就要离去,秦恒又道:“要活着。” 顾貂儿笑道:“我赌那厮会来,不然我的这局不白设了,瞎耽误功夫。” 秦恒轻轻一笑。 顾貂儿离开后,秦恒将之并未喝下的一杯酒饮尽,他回头望着门外,喃喃道:“秦老粗,你可是在我面前夸口自己是万夫敌啊。” 凤武门外。 白衣年轻人三影重叠,他举手平淡落下一枚黑子,看着对面的徐玄中,轻声道:“我胜,你死!” 刹那天地变色,三身归窍。 第九十三章 生死立判 禁法一窍化三身,复又从镇虎坡、凝脂轩三身归窍的秦恒,一子收官。 相对而坐的蓝袍中年人盯着棋盘,猛然变色。 空中,两尊神幻虚影的肉身交锋的拳拳交互,百丈高的蓝袍巨人直接被犹如巨灵神的秦恒,一记肘击,打得倒飞百丈距。 神魂遭到重创。 再观棋盘,已无子可落的徐玄中,望着面前的白衣年轻人,不可置信道:“不可能的,现在的你,只是伪神窍,偷来的实力怎会如此强?你之棋局路数为何我从未见过?” 他连发两问。 嘴角渗出血丝的徐玄中,再没有半点温文尔雅的气质,他双目无神,百思不得其解的他,开始薅自己的头发。 秦恒平静看着这一切,说道:“棋圣对你这个徒弟似乎并不放心,十年前他与我爷爷有一场隐秘不为外人所知的三局对弈,结果三连败。而同样三局,我在八年前与爷爷对弈,一败,一平,一胜。这么说,你知道为何会棋局落败了吗?大国手徐玄中。” 徐玄中双目赤红,盯着秦恒,吼道:“不可能,师尊怎么可能败,你在骗我,若真有此事,师尊不会不与我提及。” 秦恒冷冷看着他,说道:“输者,死!” 徐玄中在听到秦恒这句话时,眼神瞬间恢复清明,他想也不想,身影直接在那巨石上消失。 下一刻出现,身影便已在数丈高空,离那城头不过是一步之遥。 巨石上,那袭白衣在其之后,也骤然消失。 眼见只要一跃过城头,便能得到城中某尊存在护佑的徐玄中,还没来得及欣喜,身体陡然间仿佛被万钧重力压下。 徐玄中抬头望去,只见那白衣年轻人,已然踩在他的胸口之上。而他的身体,就仿佛巨石下坠,被这万钧重力压在身上,直接深陷城墙内,从上至下,一砸到底,轰隆之声不绝于耳。 秦恒宛如闷雷的声音,炸响在徐玄中耳畔,“棋圣弟子,堂堂大国手,食言而肥。” 二人落在地面,秦恒又一脚将其踢入高处城墙,深陷其中。 秦恒又道:“先手十的布局,从我最初而来,何不一股脑的都叫出来,玩这些弯弯绕绕,自以为高明的布局,想让更多瞧我不顺眼的势力入局,这样反而给了我可趁之机,现在想想,你这位大国手是不是后悔死了。” “砰”的一声巨响,徐玄中将自己从城墙中给拔了出来。然后,他也不再向城头飞掠,而是凌空而立,俯视着地面的秦恒。 衣衫褴褛,浑身血污的他,望着这面满目疮痍的城墙,自嘲笑道:“是啊,千算万算,算漏了人都有私心。” “郑东阳要杀你为儿子报仇,可被你几句话搅得心绪大乱,今夜不该心存死志的他,偏偏存了死志。” “那尚禄看着如此精明大气的一人,偏偏想着用郑东阳的八千精锐去耗那五位化境巅峰的高手,以求保存实力。他若是早些加入战场,两军整一,何至于被这五人各个击破,死这么多人,才把这五人体力消耗光。要说这杜栋梁也真是老眼昏花了,若是选方琛领兵,他估计早都按耐不住了吧。”徐玄中的视线又落在远处尸横遍野的战场,神色惋惜道。 秦恒接过话道:“再加上一个京师第二道防线驻军统帅的周翰,虚与委蛇,根本就不遵从调令。让你这个大国手布局布得漏洞百出,环环失利。” 徐玄中笑道:“不过也算有所得,至少那五位天下一等一的化境高手,是走不出白罱城了。” 秦恒回头看了一眼护城河另一边的战场,眼神平静。另一边战场上的五人,已不似最初时的意气风发,魏莽、官扬、冷安郇等,或多或少都受了伤,能看出几人已经是在苦苦支撑。而反观尚禄所带领的禁卫军,反而愈战愈勇,尚禄更是两眼放光,要立头功了。 徐玄中一脸同情道:“要多少天材地宝,要多少奇遇,才能在这世间出现一位化境高手,更遑论化境巅峰的存在。” 秦恒抬头看看徐玄中,说道:“拿你一命,换这五人性命如何?” 徐玄中哈哈大笑,“你还真是天真,当真以为杀的了我,不说别的,就说城内的那尊存在,能眼睁睁看着你杀了我?” 秦恒笑道:“这么说,你不愿换。” 徐玄中捋了捋头前凌乱的长发,低头说道:“不愿。” 秦恒哈哈大笑,道:“那你这位大国手就陪着几位前辈一同上路。” 徐玄中猛然神色大变,可是已经为时晚矣。 一柄暗红长剑犹如天外而来,直接从其后颈穿过。 徐玄中一脸惶恐加不可思议,身体极速下坠。 他大叫道:“原来之前你只是在试探,欲找我破绽。做着一切,让我放松警惕。” 秦恒点头道:“你身上那副宝甲堪比神兵,要破不易。若让你起了开启的念头,对我来说不是自找麻烦。” 坠地后,模样凄惨,眼神涣散的徐玄中,一把拔掉脖颈上的长剑,任由血流如注,望着城墙,嘶吼道:“为何不救我?” 秦恒伸手一探,“咫尺”瞬间落于其手,他走到徐玄中身前,给予解释道:“那老怪物不会救你,他还想让你与我相斗,试试我的深浅。对他来说,你要是姓李,他或许还会考虑一二。这点,你这大国手待在白罱城多年,都没能看透李氏的本性,可悲不可悲?” 徐玄中眼神越来越涣散,嘴中大口吐血,他望着白衣不染纤尘的年轻人,自嘲又自悲道:“自古帝王多无情,到死方看透,唯剩可悲。死前的徐玄中,倒愿有一天江山不再姓李,姓秦最好。” 大国手徐玄中,压在化境巅峰的顶尖高手,死前没有埋怨师傅,也没有咒骂李氏,只是有些不甘的死去。 秦恒没有去看那具尸体,他手中“咫尺”一剑而去,那重逾万斤的城门瞬间炸作齑粉,他望着城门之上的“凤武门”三字,朗声道:“李萧,若不出来一战,我秦恒今日便让你看看这凤武门还能不能存在。” 声音直坠城中某处宅院。 第九十四章 宫中执念最深之人 皇宫,御书房。 削瘦脸颊上,神情显得有些焦灼的老人,在桌案前起身、踱步,来回重复十余次,门外终于传来了细碎急促的脚步声。 内廷太监总管张贵敲门喊话后,垂首站在一旁,小声禀告道:“大人,徐玄中大人死了。” 杜栋梁神情微变,诧异道:“死了。” 张贵重复道:“死了。” 杜栋梁挥了挥手,这个在皇宫内贯有“老好人”口风的大太监,垂首默默退出大殿,关上殿门。 张贵离开后,杜栋梁走至御书房藏书的架几案,抽出一本破破烂烂,书名曰《宫弈吞甲》的藏书,翻至书末尾。 看着御笔朱批的那行小字,他心中乍寒。 批言:徐玄中此子,死不足惜。 老皇病重,不理国事后,尤好手谈,差人遍访民间收罗来的名家棋谱、棋著,数不胜数。 如此多的棋家名著,入了皇宫大内,唯有一本摆在了御书房的架几案上,便是这本《宫弈吞甲》。 编撰者道云真人,并未得到证实世上是否有其人,但之所详解与人对弈的《观潮三局》,得了先皇的三个“妙”字的评语,更言“此乃真国手,大国手。” 先皇病重,未至膏肓时,曾与杜栋梁笑言,“若是有一天需要倚重徐玄中时,一观此书末。” 杜栋梁之前请动徐玄中出手,并未想起这一茬,而今徐玄中身死,他倒是想起先皇的旧言。 徐玄中轻轻合上书,放回原处,往回走的路上,他抚须自语道:“年少登科,离家时,面对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夹道相送的百姓,我说,为官一任,定要为了天下百姓谋福祉。登至高处,权至辅政,当能为天下谋福祉时,我却在这勾心斗角间碾转,初心淡忘矣。” 他一声叹息道:“忠孝礼信仁义,后人是不是会给我杜栋梁冠上个愚忠的烙印。” “陛下,臣不负你,却有负天下人。”杜栋梁扫尽桌案奏折,喃喃道:“任尔一张嘴,枉为读书人。” 良久静默。 内廷总管太监张贵,去而复返,他恭敬问道:“大人,寅时过半,明日朝会……” 张贵很会把握这个度,知道说到什么位置最好,那也是自己的位置。 杜栋梁只回了两个字。 “如常。” “是,大人。” 张贵恭敬领命,退出殿外。 ———— 太子寝宫后的锦绣苑。 倚水而建的君栏台,视野所及,风景如画。 雪花漫舞下的假山流水,人雕拱桥,以及池央那座巨石上所刻画的壮丽山河的浮雕,栩栩如生。 拱桥之上,有三人伫立。 其中一人,身穿绣边金袍,披着一件紫色外衣,是个相貌平平,个头不高的中年男子。他站在桥栏边,脸上喜色难掩。而那浓浓的眉宇,却频频在伸展与紧皱间转换,看上去又像是心事重重。 在其身旁,一看上去三十余岁的娴静美妇,为身边男子撑着一把油纸伞,她的脸上始终挂着一抹恬淡笑意,时不时的转头看向身边男子,笑意更盛。 两人身后三步外,一个满脸络腮胡子,虎背熊腰,身高足有九尺余中年人,腰佩长剑,微微低着脑袋,束手站立在二人身后,神色恭敬。 此三人,太子李长麟,太子妃蔡媛懿,禁卫军副统领方琛。 太子李长麟忽然扭头看向身后束手站立的中年人,笑道:“方琛,徐玄中死了,你说杜老儿这会儿是不是在伤春悲秋?” 方琛抬头回道:“属下不知。” 李长麟说道:“杜栋梁此人最好以贤良自居,整日喊着要为百姓福祉,可这些年在朝为官,真正拿出来的治国良策,除了减免赋税与寒士大才可用外,就再无拿得出手的政绩,要我说,只能用平庸二字来形容他杜栋梁。” “再看看如今的官场,暮气沉沉,朝堂之上百官平均年龄五十以上,如此百官群象,天下如何兴,霸图如何争?” 李长麟说着说着,就显得有些义愤填膺。 太子妃蔡媛懿在一旁温和说道:“殿下慎言。” 蔡媛懿入宫二十载,早已对这宫中忌讳知之甚深,再加上她是个极其聪慧的女人,知道在外如何去做好这个雍容华贵、仪态端庄的太子妃。 蔡媛懿望着李长麟缓缓收敛的脸色,为其轻轻拍掉肩头的落雪,笑盈盈道:“殿下,臣妾以为杜栋梁就算是伤春悲秋,也不是为那徐玄中可怜,不知臣妾所言对否?” 李长麟呵呵一笑,揽了揽蔡媛懿的柔软腰肢,对于这个聪慧过人的女人,他是打心眼里喜欢,以至于到现在都未曾立侧妃,这其中的大部分原因,便是在此。小部分,便是这女人的手腕。当然,这些他也都知道,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待到坐上那张椅子,想什么,天下没有? 李长麟笑看着这张如花容颜,说道:“然也,在杜栋梁的眼中,徐玄中身死,他感到的是兔死狐悲。” 蔡媛懿嫣然一笑。 沉默半晌,李长麟又道:“媛懿,儿子你可得管管了,整日这么瞎胡闹下去可不行。” 蔡媛懿美眸中慌乱一闪而逝,随即连忙应承道:“臣妾定会管教好仁儿,不让他再胡闹下去。” 这“管教好”三个字,从这位太子妃口中说的极为讲究。 李长麟亦是给蔡媛懿拍掉肩膀上的落雪,笑容温和道:“天太冷了,这又是深夜,你早些回去休息,我和方琛去前面看看。” 蔡媛懿笑着应是,微微欠身,施了个万福离去。 方琛很自觉的接过油纸伞,为殿下撑上,他的身子微微靠后。 当女子的身影消失在锦绣苑,李长麟仿佛自言自语道:“我那装疯卖傻多年的儿子所作所为,看来的确不是我这个枕边人在背后撺掇。” “如此多人想要那个皇位,方琛你说,本太子争得过他们吗?”李长麟看着方琛,笑容中尽是阴森。 方琛脑袋愈发低垂,恭敬答道:“殿下才是真命所归,属下愿为殿下效死。” 李长麟回头望着西边,说道:“不急,让那些人再斗一斗,杜栋梁的绝杀局都还没崭露头角呢。不消磨这些人的背后力量,我就算坐上了那个位置,也不放心。” 方琛低头不言,他心知,天下对那个位置执念最深之人,非当今太子殿下莫属。 他只见那身穿绣边金袍的男人猛然面露狰狞之色,大步向桥另一面走下去,边走边道:“心中惦念这个皇位二十余年,怎能让别人轻易夺了去,就算是你李旻也不行。” 方琛心中大骇,疾步跟了上去。 第九十五章 炭炉前的相谈甚欢 白罱城东,那栋从外面看上去极为普通的二层小楼。 二层一间房内,头戴毡帽,身穿红绣锦袍,面容俊逸的少年,抱着炭炉“蹬蹬蹬”跑回。此刻的他,再没有先前在城外被那年轻人重创之后的憔悴无力,而是脸色红润,看上去精神异常。 炭炉放回原位,少年取出一只清理干净的兔子,架在炭炉上烤了起来,不多时,房间内飘香四溢。 他蹲在一旁,咂吧着嘴,哈喇子直流,嘴里嘀咕道:“每逢伤后尤感饿,功力始终是差了些,不到火候……” 俨然一副熟睡模样的老人,悠悠转醒,他的鼻头轻轻嗅了嗅感叹道:“香啊。” 说着,他便从藤椅上坐了起来。 黄占一脸沮丧,说道:“义父,你那是狗鼻子吗?叫都叫不醒,闻味儿却能瞬间醒来。” 面如枯槁的老人缓步走到窗前,他说道:“不是闻着兔子味儿醒的,兔子肉虽香,可还馋不醒我这个嗜睡的老太监。是有不知是敌是友的人味儿飘来了。” 黄占似乎根本没有听到老人在说什么,他自说自话道:“义父,就你睡的这会儿时间,城外战局已经瞬息万变,无论是背后大鳄,还是那些小鱼小虾,都掺了一脚。对了,我最讨厌的那个下棋的,总以为事事掌握自己手中的徐玄中死了,死在了那家伙的手里。义父,你说我是不是应该感谢他。还有义父,我们就这样干瞪眼的看着,任由局势发展……” 少年一股脑的说了许多,老人却没有接一句话,他只是望着楼外那棵枯朽的大榕树,轻声道:“贵客临门,有失远迎。” 少年连忙凑到窗前,他的手中还拿着铁棍贯穿身子的兔子。少年探着脑袋在院子里搜寻了半天,看着仍旧空空如也的院子,他回头看着老人,说道:“义父,什么贵客,哪里有贵客。” 老人抻了抻脖子,示意他回头再看。 当少年再度向院中瞄去,那棵枯朽的大榕树下,陡然浮现出三个人影。 一个身穿灰袍,老态龙钟的老者,左右站着一红一青,两个小道童。 灰袍老者冲楼上微微一笑,一脸和煦。 “请尊驾移步楼上。”少年身旁的老人,望着榕树下三人,笑着说道。 灰袍老者笑着答应。 一红一青两个道童牵着灰袍老者的手,没多久,三人便上楼来到了老人与少年所在的房间。 黄占有注意到,那青衣道童一进入房间,两只小眼睛就两眼放光的四处乱瞄。 “韩崂,你我有甲子岁月未见了吧?”灰袍老者入屋内,开口便是寒暄言辞。 “确有如此多年月未见了。”穿着华丽,面如枯槁的老人,笑着点头道。 随后,叫作韩崂的老人,不轻不重地踢了蹲在炉边的红绣锦袍少年的屁股一脚,黄占这才收回在那男童身上的视线,殷勤跑下楼,搬来三个小板凳,放在炭炉旁。 待到几人落座,韩崂坐回藤椅上,道:“不知萧尊光临寒舍有何贵干?” “萧尊”,至高无上的称呼。 灰袍老者,便是秦恒口中坐镇京师的老怪物李萧。 李萧呵呵一笑,笑时眼睛微眯,给人感觉十分和蔼亲切,就如那寻常邻家老翁。 老者道:“韩崂,何必明知故问。” 韩崂面如枯槁的脸上露出一抹疑惑之色,坦言道:“还望萧尊明示。” 李萧也不与之计较他是在揣着明白装糊涂,还是故意为之,开门见山道:“你我二人合力,送那秦恒小友离开。” 本将全部精力放在关注那两个小道童在说些什么的黄占,突然听到那灰袍老者提到了秦恒,立马将全部兴致投向另一边。如今这个名字的吸引力,可比他平日里奉若珍宝的稀世精火来的更有魅力。 他口无遮拦道:“送那家伙离开,去哪儿?” 灰袍老者扭头看着这个他来时连看都未看一眼的少年,打量了一眼后,说道:“好苗子,天下火源皆可融入己道修行的上好胚子。” 说完这句之后,他便不再搭理那一脸期待的少年,再次将目光投向坐在藤椅上,似乎随时有可能睡着的老人。 韩崂用那浑浊的眼神看了眼小板凳紧靠在一起,嘴里嘀嘀咕咕说个不停的道童男女,无甚波澜地说道:“不及萧尊眼光。” 没有得到答案,但心中知道答案的黄占,显得有些百无聊赖,不得不将注意力再次投向那两个小道童。 他断断续续的听到,二人稚嫩的声音在说着什么,“禁足半月,好不容易哄的老爷开心,让我可以在外多待一日。”,“谁让你老是偷喝酒。”之类的话。听了半刻,他实在听不下去,猛然记起自己还在烤着的兔子,连忙跑到楼下去取。 李萧说道:“韩崂,不谈这些,若是你真对我这两个小童感兴趣,那事后我们再详谈也不迟。” 韩崂似乎很费力气的抬起眼皮,他笑的很无奈,“萧尊莫要与我这个初入神窍的晚辈开玩笑了,以那子展现的实力,徐玄中都能轻易斩杀,我之实力,即便比那徐小子高,又能高到哪儿去,去了还不是送死。萧尊要与我合力诛杀此子,莫不是找错人了。” 灰袍老者笑而不语。 韩崂接着道:“不说别的,那昆一昆二昆三,便非我所能应付,与之交手还是一个死字。” 李萧待韩崂不再言语,他才说道:“你我心知肚明,那魁首三人在做什么,一旦几人出手,天机不受蒙蔽,“那些人”出手,他们的少主是何下场,不必我来说吧,所以这几人不到万不得已,肯定不会出手。就算撇开那个一旦,他三人出手,我李氏也可应付,这几百年的底蕴,对付一个昆仑十八奴都做不到,那这几百年的江山不是白坐了。” 老人低垂的浑浊双目中,复杂之色一闪而过,他抬头还要说什么,可还没待之开口,李萧已先道:“秦恒此子死后,那无主的神窍功力归你,许你韩崂封地就藩。” 韩崂低着脑袋,过了许久之后才抬起,他说道:“秦恒身上的那件道兵“咫尺”也归我如何?” 李萧神情微变,一抹阴霾在脸上一闪而逝,似乎斟酌了许久,他才忍痛割爱道:“好,我答应了。” 韩崂低头看着李萧,笑道:“萧尊不会行那卸磨杀驴的勾当吧,李氏底蕴如此深厚,我这个人怕死的紧。” 李萧摇头,正色道:“我李萧以天道起誓,若事后李氏翻脸不认人,便让李家这江山易主。” 待灰袍老者话落,二人对望,相视一笑,宛如两个相交多年的老友重逢,笑容真诚温暖。 第九十六章 大势之争(一) 一剑洞穿重逾万斤的凤武门城门,仍然没有得到回应的秦恒,大开杀戒。 剑气所至,蜂涌冲出城门的甲士,悉数被斩杀。 电光火石间,便有数不清的残肢断臂散乱零落护城河沿道的城下,浓浓的血腥气,瞬间充斥整个白罱城。 四处战场,打得天翻地覆。 秦恒猛然伸手向那李泾仁抓去,大手虚影犹如拎着一只小鸡,直接将其摔向城墙。 当李泾仁快吓得半死,眼前就要撞在城墙上丢了性命,那只大手,又忽然抓住他,将之抵在了墙体高处。 叫不出半点声音,恐惧、惊悚、未知,席卷整个脑海的李泾仁,怕的尿了裤子。任他心机城府再深,性命攸关时,其他都是惘然。 被昆四拦下的屠觋鲠想要出手救援,可始终不能突破昆四的攻防。 “李泾仁,既然太子殿下对你这个儿子的生死毫不在乎,如此多时,没有半点动静。那你我二人便将这新账一并算清楚。”秦恒抬头看着眼神怨毒的李泾仁,说道。 机会稍纵即逝,此刻,城头上的弓弩手,不等将军发号施令,自发搭弩射箭,如暴雨急骤,窜射向城下的白衣身影。 秦恒直接无视,身影一闪,来到与李泾仁的等高处,目光冰冷到极点。 李泾仁此时的内心愈加复杂,发怵,恐惧,怨恨,杀意,各种心思在心头,但最多的还是恐惧,他的嘴里“呜呜”个不停,极力想说些什么。 秦恒很清楚李泾仁要说什么,无非是被人利用,将一切推在李光宇身上。虽然他说的是事实,可罪之源头,岂能不诛己,实施者与主谋者,谁能免一死。 “前有利用郧梓桃姑娘对我的算计,今有豢养死士、江湖武夫,欲致我于死地,我秦恒就算是泥捏的,也有三分火气。” 秦恒根本不给李泾仁说话的机会,只是在自说自话,“某人说,我今日之举,会将这天下捅的动荡不安,那这动荡的娄子,便由你开始。” 在李泾仁惊恐的眼神中,眼前之人,毫无征兆的一掌,拍向其脑门。 “放肆,天家之人,岂是你一个大庆逆臣贼子的子弟所能杀的,以下犯上,当诛。” 秦恒那一掌拍出,看上去毫无气势可言,可李泾仁却能清晰感觉到,这一掌若是坐实,他的脑袋便会犹如西瓜从高处坠落,砰然四分五裂。 听到声音,李泾仁顿时一喜,性命无忧了,有如此大口气,想来也是个功力超群的老怪物。 人未至声先到,同时伴有一锤砸向那白衣人,迫使对方不得不出手格挡。 城头之上,蓦然屹立一个身有十数丈,紫发倒竖,古铜肤色的巨人,手持流星锤,眼如铜铃,虎视眈眈地盯着空中的那袭白衣。 古铜肤色的巨人,一出现便带着无尽的威压,骤然向年轻人横扫过去。同时,他抬起那蒲扇般的大手,将另一只流星锤召回。本来无法动弹的李泾仁,也被一股无形之力拉回城头之上。 唤出“咫尺”格挡的秦恒,只是稍稍向后退了半步,任由那巨人做完这一切,然后他才淡淡说道:“好一个逆臣贼子,一个多年孕育才形成的护城灵,想要一心求死,那我便成全你。” 秦恒话落,其“势”瞬间释放,刹那便将对方那强大的威压撞击的荡然无存。 他手中所执剑,由单手变为双手握,举顶横劈而出,裹挟滔天威势向那城头巨人落斩而去。 剑气贯虹,摧枯拉朽。 巨人看着白衣年轻人的动作,冷笑道:“小娃儿,口气大到没边,爷爷当年凝聚出人形,成就灵体之时,你这娃儿还没出娘胎吧?” 随之又道:“城楼乃是我笊灵的地方,比“势”我源源不断,就算你之“势”大又能奈我何?就算我压不住你,白罱城举城之力,压你一个伪境还不是手到擒来。大庆势弱,天下势大,你一个大庆来的贱种还能翻天了不成……” 名唤“笊灵”的巨人,说话的同时,身周开始浮现出层层黄色罡气笼罩在自身与惊魂未定的李泾仁身侧,应是他口中所说“白罱城举城之势”。 秦恒置若罔闻,剑气所凝的暗红虚影巨剑,骤然劈下。 “不可能!我之本体,在巨城之“势”下,可谓无敌,你这一剑怎么可能劈开……” 笊灵大叫,金色瞳孔骤缩,脸上不屑之色瞬间消失,取代的是一脸惊骇。 虚影斩下,大“势”所凝的层层黄色罡气护佑二人的光罩,砰然炸裂。那剑气丝毫未减,层层切入,仿佛切豆腐一般,转瞬便切开二十余层光罩。一剑凌空,迎着巨人那硕大的头颅,直直劈下。 笊灵当即心思百转,欲躲此无与伦比的一剑,可是任他如何使用术法,那庞大的身躯都好像在这剑气困守的范围内,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剑下落。 一剑从头而下,刹那光景便消散无影。躲在巨人身后的李泾仁大松一口气,没事,巨人没事,自己没事,只不过雷声大雨点小,唬人的招式罢了。 可是,还没等他去高兴,只见身前十数丈的巨人从中间直接分为两半,切口平整,滴血未流。两半向两个方向重重倒下,荡起漫天雪花。 终于来了点底气的李泾仁,被眼前一幕吓得再次尿了裤子,他的双腿都在打颤。 秦恒望着那巨人尸体轰然倒下后,抬头望着空中还在激战的万楼与戴嵋,朗声大笑道:“前辈,怎么样,借之刀意,用在我这一剑招上,如何?” 交手中处在上风的身形高大,白眉白须的万楼,哈哈大笑,“小子,比起老夫那是拍马不及,可要破这狗屁的“势”,还不是绰绰有余。不枉老夫当日的一刀之功,哈哈哈……” 万丈高空中的高大老者,笑的异常开心,声音豪迈,直冲云霄。 秦恒道:“那是,晚辈比之前辈,那是拍马难及。” 万楼老脸一红。 身体已经能够动弹,也能说话的李泾仁,此刻一门心思想逃离此地,他的身子已经在悄悄往后自移动,准备下了城楼,往城内。 可是,那年轻人却在此刻蓦然转头,眼神冰冷的看着自己,说道:“你与他作伴,同去死。” 一剑破空,剑气又至。 第九十七章 大势之争(二) “啊……” 城头上的那声惨叫,直接盖过了呼啸的风声,及劲弩连射的破空声。 白衣年轻人的那一剑,直接将皇长孙李泾仁左耳斩下,之所以未能一剑取之性命,是因为千钧一发之际,有人出手相救这位皇长孙。 然而,虽没有伤及性命,可那掉了的一耳,李泾仁的惨叫,面孔的扭曲,及那左臂极深的切口,翻飞的血肉,些微连接耷拉在左肩臂膀,鲜血淋淋的场景,看上去是那么的触目惊心。 秦恒望着出手救下李泾仁的灰袍老者,只见对方站在城头之上,温和而笑,“如今,老朽才想明白你到底要做什么?要说法是真,可更多的是想要以一己之力救下整个大庆,不知老朽猜的对与否?” 秦恒没有回答对方的问题,而是反问道:“李萧?” 灰袍老者点头,笑容愈发和煦,“原本我还有留你一命的念头,毕竟是秦山河唯一的孙子,不能绝了秦家的后,怎么说我与他也是老朋友了。” 老者笑容不变,可话锋明显一转,“如今看来是不可以了,你实在是太过聪明,老早就猜出了我李氏的布局,更想着去扭转局势,以京师为筹码,要挟李旻,放过大庆,放过秦森。此等天下绝顶的聪明人,真应了徐玄中说的那句,有你活着,睡觉都不踏实。” 秦恒反讥道:“龟缩在这白罱城内,干什么都偷偷摸摸,趁爷爷破境,你便想着袭杀,输了不认,这便是你这位李家老祖宗的人品。还想着护佑李家江山万万年,你这老怪物活得累不累?” 李萧笑意不减,“秦氏灭,便是大势所趋,你又何必执着,像你这等聪明人,只要愿意辅佐我李氏,天下何愁没有你一席之地。” 秦恒哈哈大笑,“去你娘的何必执着,我将你这老贼的子孙都杀了,然后要你这老怪物来做我秦家的走狗,许你滔天的权势,如何?” 秦恒此话一出,灰袍老者脸上的笑容瞬间收敛,二人身上的气势陡然释放,直往对方压去。 城门外,平地起惊雷,只见风雪舞凤武,电光冲雪柱,两人威势碰撞,使得天地万物仿佛要逆转一般。 秦恒笑盈盈道:“老怪物,我与你讲道理,你又何必动怒。再说你李氏不是一向把天下挂在嘴边,张嘴便是道理,便是天命吗?难道你李氏的道理,就是我皇室想杀谁,任你功勋显赫,立下不世之功,我李家要杀你,你乖乖把脑袋伸过来让我砍下。若是如此,我秦恒说一句,我大庆不从,我秦家不从,天下之言天下说,道理我说了算。” 秦恒直接踏空而行,身影如闪电,开始向城头狂奔,他手中的那柄长剑,骤然飞起,直接向空中某虚无处疾射而去。 秦恒一袭白衣胜雪,长发乱舞,他的声音如钟声震天,让人心神一颤。 “战便战,你这阉人还能不能要点脸,堂堂神窍境,被人奉若神明的存在,要躲在一边偷袭。” “咫尺”一剑穿空后,剑身调转,再度疾射向某处,又扑了个空后,才复又回到秦恒手中。 “秦家小辈,“势”不在你秦家,到头来不过是枉然,真要把性命丢在这白罱城。” 飞剑穿过的那处虚空的不远处,有一个一身锦袍,眼睛仿佛睁不开,满脸皱纹的老人出现,他一张口就是嘶哑难听到极点的苍老声音。 秦恒忽然不再向那城头奔袭,而是身影一闪,再度出现之时,已然站在那棵光秃秃的大树顶端,三人呈犄角之势。 他望着出现的后者,面容平静道:“观海城吴家灭门祸事,是你这老阉狗所为。” 韩崂皱纹满布的老脸上露出一抹回忆之色,他慢吞吞道:“年龄大了,记性不太好,应该不是我这个行将就木的老家伙做的。” 李萧慈爱地摸了摸李泾仁的脑袋,脸上又恢复了那和煦的笑容,他背对着二人,说道:“韩崂,是你做的你就认,不必担心我李氏秋后算账,现在你我坐在一条船上,些许小事,怎会计较。” 这位老祖宗对其摸顶之后,李泾仁忽然觉得伤口不疼了,血也止住了。有两名甲士,连忙跑来为皇长孙包扎伤口。 秦恒冷笑道:“小事,等我杀你秦氏二百一十八口,再与你这老怪物论论此等小事,当冠以何解!” 灰袍老者悠悠转头,缓缓道:“小友,你的杀念太深,此为修行路上之大忌。” 秦恒没有出声。 弓弩手停止弩射之后,好似天籁寂静,只有风声落雪,与远处的喊杀声,阵阵入耳。 秦恒,李萧,韩崂三人同时静默。 被吓破胆的刘观胜,与那心灰意冷的郑东阳,站在城头前,愣愣出神,似乎已经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长约数息的寂静之后,三足鼎立的三人,几乎在一瞬间,不约而同出手。 天地之间,风雷大作。 三人骤然疾射向万丈高空,瞬时激战在一起,电光火石间,不知交手多少次,只让观者感到眼花缭乱。 三人背后,各自犹如巨灵神的神魂虚影浮现,皆以至高法身,灵幻施法。 在外人眼中,三人急剧交手,又转瞬分开,一切都显得那么的随意,真正的神仙打架,风华绝代的高手风范。 而交手的三人,那一刻却是有一个真真切切的实力评估。 三人碰撞,秦恒双手如穿花蝴蝶,执剑右手,剑走龙蛇,与灰袍老者不知何时握在手中的黑色巨剑互换一招,不分胜负。而他的左手与阉人凌空对掌,不落下风。 以一对二,浅辄试探下,势均力敌。 分开的三人,李萧那柄又宽又大,比之人还要高的黑色巨剑,悬浮在其头顶,他眼中满是诧异,“你是如何做到的?” 秦恒摩挲着剑柄,说道:“许你们这些腌臢货借势,就不许我秦恒势来。” 李萧摇头道:“不应该,此等术法,非天人不可借用,你如何能借得。” 秦恒笑而不语。 另一方,站立虚空的锦袍老人,眼皮耷拉着,似乎要睡着了一般。 第九十八章 大势之争(三) 护城河另一边的旷野战场,凤翔、铜戮、明卫、骄广四军,八千余精锐,死伤六千余人,战况不可谓不惨烈。 尚禄所领禁卫军,本意是揣着捡漏立功的心思,可这一万多配备精良的禁军精锐,冲上来的结果还是三千多人战死,这名见惯风浪的禁卫军统领心中不禁凉飕飕的。 自以为凭借自己化境中期的实力,在加上腰间那柄出自宫中宝库藏器顶尖的佩刀,杀一个化境巅峰高手,还是有几分胜算的。 可刚刚与那黑袍白须,使刀的老者,一番交手,还没持续一盏茶的功夫,便败下阵来。 尚禄以人作盾,耗减那老者的战力,他能敏锐的感觉到,只要再拖一个时辰,这老东西体力不支的状态便会瞬间崩解,到时力竭,一身修为瞬间降至冰点。 而他躲在禁军之后,调整气机回力的同时,也在等待那老家伙任人鱼肉的到来。 尚禄盯着那杀力渐弱的老者,嘴角不禁浮现出一抹笑意。 黑袍老者正是毒祖的师弟魏莽。 此时,魏莽亦感觉到尚禄的目光,他一拳将挡在前面的禁卫军打的倒飞出去,然后冲尚禄咧嘴一笑。万人围攻中,不乏中招,身上血迹斑斑,衣袍早已破烂不堪的魏莽,刹那间须发皆张,身上肉眼可见的黑色雾气,如同秋晨的雾气,笼罩之下,人眼的视线都变得模糊。 尚禄神色微变,大喝道:“退,剧毒。” 喊出这句话的同时,他出手迅如闪电,将身前几人往后一扯,丢出数丈外,救下这几人性命。而他来不及出手救援的前方几十人,已然化成大滩血迹,尸骨无存。 尚禄望着灰袍老者身上的诡异场景,冷声道:“强弩之末。” 魏莽的身上,黑色毒雾还在不断往外释放,眨眼间便笼罩住了方圆数丈,更是将这位禁卫军统领也罩在了其中,他释然而笑,“死前,拉你这厮陪葬,我魏莽自认还是做得到的。” 明显是自己不退,而非无法躲避的尚禄,对周围毒物视而不见。他目光如炬,瞅着三丈开外那丈故作淡定的老脸,不屑道:“这话要是在两个时辰前说,我信,现在,只有你死的份。到了你我这个境界,天下还能有什么剧毒,能伤及道之根本。” 尚禄的这番话,魏莽不为所动,他仍然咧嘴笑着。 “若再加上一个我呢?” 陡然间,这黑雾弥漫的数丈之地,又有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 尚禄心中一肃,有人靠近自己百丈以内,自己居然没有察觉。出现这种情况,只能是境界比自己高的高手。思索一二,他便了然,另四个被甲士牵制的老家伙中,有人突出了重围。 尚禄循声望去,只见西北方向,一个黑影一闪,眨眼出现在自己身前一步外,笑眯眯地看着他。 是一个身穿米白色锻袍的老者,白眉长髯,面相中正,在其腰间挂着一串叮叮当当作响的古怪器物,手中攥着一杆金色枪头,枪身红色的焱缨枪。 来人正是杀出重围的官扬,他瞅着尚禄,嘿嘿一笑,说道:“由我官扬和魏莽送你上路,你这小子到了地府,可有的吹了。” 尚禄一脸迷惑,将这两个名字在心里搜刮了一遍,还是没有半点印象,似乎真的是第一次听到,以前从未听过。 毒物释放殆尽的魏莽,哈哈大笑,“不用想了,老夫名声鹊起的年代,这个江湖,还没什么狗屁的化境十魁,等你到了下面,由老夫同一时代的天子骄子告诉你,魏莽与官扬这两个名字,有多少斤两。” 尚禄望着大言不惭的二人,冷笑不已。 首先发难的还是这位禁卫军统领尚禄,金刀出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劈向官扬的脖颈。 官扬似乎早有预料,身体后仰,躲开对方这迅猛的一刀后,倒掠数步,又猛然欺身上前,手中焱缨枪,横刺对方胸膛。 魏莽的身影,骤然消失,两个闪动,便出现在了尚禄身后。他举刀过顶,斩向尚禄的头颅。 三人战作一团。 不敢靠近此处的禁卫军,只能隐约看到刀枪的光影,听到兵器碰撞交击的“铿锵”刺耳声响。 当那黑雾散尽,原处残留场景让人不寒而栗。 尚禄尸首分离数丈,死状惨不忍睹。那把品稚不俗的金刀,被打得崩裂成数段。 两位老者倚背靠在一起。 官扬一手怀抱着自己的一只断臂,胸前十数尺的刀口,大股往外冒着黑血。血肉模糊的脸上,浮现出豪迈的笑意。 魏莽胸骨凹陷,握刀的右臂不见血肉,只有森森白骨,他那已然由苍白变青紫的脸上,露出的是一抹无奈。 两人艰难转头,相视一笑。 魏莽道:“还是老了,想当年老夫巅峰战力之时,杀这么一个化境中期,可以说是不费吹灰之力。” “行了,别说大话了,咱俩的比试终究还是要有个高下论断,这么多年了,到死能听到你魏莽说一声“服”,别提有多开心。”官扬艰难咧嘴笑道:“若是有酒就更好了。” 魏莽一瞪眼,“怎么,老扬,你以为你赢了,老夫杀了两千一百七十六人,占据第一还不是稳稳的。” “咳咳……”官扬大笑,扯动痛处,剧烈咳嗽,“我杀人两千二百一十二人,比你整整多了三十六人,还不说一个“服”字。” 魏莽望着官扬,笑而不语。 官扬一愣,猛然意识到什么,他使出仅能动用的微末力气,拉扯老友的肩头,他笑容凄惨道:“不要。” 魏莽摇头,笑容灿烂,说道:“我魏莽这辈子,最喜欢听到的话,是秦小子每次见到我喊得那声魏爷爷。” 魏莽的身体骤然腾空,炸裂如齑粉。 生而当为人,死亦化烟花。 未留全尸。 这个无梦大雪楼的四层主事阁楼,肉身引毒自爆,刹那带走百余禁卫军。 官扬静静看着这一幕,又回头望向远处交战的三老,轻声道:“老友,先走一步。” 然后,这个老人一把将那只断臂丢了出去,身形如奔雷,朝着相反方向杀来的禁卫军冲去,一根长枪头前开道,他哈哈大笑,“老魏,还是我赢,我官扬一定追上你,让你说一声服字。” 官扬战死,尸身上无完整一块的血肉,死后被禁卫军乱刀再砍。 这场比试,杀人数皆为两千三百三十五人,二者不相伯仲,同死结束。 远处,苦苦支撑的三老,看着昔日老友身死,一身快要枯竭的战力,瞬间又攀至巅峰。 哀嚎遍野,丧寓悲歌。 第九十九章 大势之争(四) 万丈高空,三尊犹如巨灵神的神魂法相各自屹立在主人身后。 之前雷霆交手的试探,三人心中对彼此的实力都有一个大致的揣摩。 表面来看,那白衣年轻人的实力最为强横,可以一敌二。坐镇京师的老怪物实力稍弱。而那阉人韩崂,相较于前两者,实力要相差一截。 然而,秦恒心中却是很清楚,不说那老怪物李萧所展现的实力,与自己二人先前单独对峙时的强横不符,就连那阉人韩崂都像是在刻意隐藏实力。 天色渐明,大雪依旧,脚下银妆素裹的白罱城,依稀可见街道之上,人满为患。 百姓为了看“戏”,彻夜不眠。 秦恒低头看着城中的场景,毫不在意三人对峙的局面,他似乎在寻找什么。 另外两人,也没有急着出手,他们也不认为此时出手,便能杀了那白衣年轻人。 半晌之后,秦恒忽然道:“这京师百姓祖祖辈辈安逸生活在白罱城,怕是想象不出大漠戈壁的苍茫壮丽,更臆想不出草原的辽阔无垠。” 李萧看着年轻人,笑道:“小友眼下还有心思想这些,就真不管那五人的死活,已经死了两个了,还不叫来隐藏暗处的昆仑奴帮忙,一旦再有生力军加入,这五人可就再无生还的可能。” 秦恒好似没听见,他仍然看着白罱城内,自顾自道:“更是无法想象数十上百万赤域蛮夷,踏马北疆冲关后的疮痍悲凉,尸骨如山,血流成河,数不清的残肢断臂,道不尽的将士悲歌。” 李萧脸色微变,话至此处,他自然猜到了这年轻人要说什么。 秦恒蓦然抬头看着李萧,双目赤红,语气却依然平静,“多少大庆儿郎家中挂缟素,多少娘子哭断肠,你李氏坐枕南阙万万里山河,还想得起来,当年赤域百万军,连破九州,打得你李氏大军闻风丧胆之时,是谁力挽狂澜,死战巨渊,驱夷定鼎,护南阙山河。” 顿了一下,他道:“那个名字叫秦山河。” 平静言语,却是让满城听着感到悲凉与霸道交织。前言透着无尽悲凉,后语说到那个老人时,充满无尽的自豪与霸气。 李萧义正言辞道:“秦公功勋不可磨灭。但他之功,不抵后人过,大庆王位传于秦森之手,乃是天子恩赐,他却不思感恩,抛弃忠义,想着谋朝篡位,南阙岂能容他,天下有岂能容他。” 秦恒哈哈大笑,笑容中尽是讽刺,“好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好一个功不抵过,不思感恩,抛弃忠义,好一个卸磨杀驴的李氏皇族。” 李萧脸上笑意尽收,一脸怒容道:“放肆,天家威严,岂容你这黄口小儿污蔑,事实公论,自有后人评断,任你百口,休想扭曲事实。” 秦恒捏了捏鼻子,一脸嫌弃道:“瞅瞅你这张嘴脸,去照照镜子,恶心不恶心。” 李萧道:“黄口小儿,胡说八道,任你说破天,也无法改变你秦氏谋反的既定事实。” 秦恒笑容更盛,说道:“你知道我刚才在找什么吗?” 李萧又恢复了一贯的和煦笑脸,问道:“什么?” 秦恒道:“帮你秦氏找东西。” 李萧眼神顿时变得冰寒,嘴上却道:“帮我秦氏找东西。” 秦恒言笑晏晏,“没错,找心,找良心。” 李萧瞬间炸毛,这个养气功夫早已不为外力所扰的老怪物,此刻是切切实实的动了真怒,而非装相,他阴恻恻道:“呈口舌之利,算什么本事。” 秦恒直接接话道:“论手上功夫,你这老怪物也不及我爷爷十分其一矣。爷爷破境的虚弱期,你靠偷袭,尚败于其手,有何脸面在这里大言不惭。” 秦恒一句话将李萧呛的半死。 李萧掸了掸袍子,又是一副高人作态,笑容重新挂在脸上,他看着年轻人,忽然一转话锋,缓缓道:“石婴,你若是继续趴在地上装死,不拿出点压箱底的本事,我不介意送你去见你那故友。” 说出的话不是说与秦恒,却是说给他听的。 秦恒惘若未闻,他依然笑道:“李萧,你是如何做到心中要把人千刀万剐,面上却是和颜悦色的。这门高深功夫,你李萧真是练的炉火纯青。古人诚不欺我,这话一点不假,老而不死,是为贼也,狗贼。” 李萧脸色铁青。 秦恒忽然一脸恍然,又道:“难道李氏中人,都是跟你这老祖宗学来这副翻脸比翻书还快的嘴脸,难怪。” 城下,被巨石压在身上,似乎不能动弹的“石祖”石婴,在听到万丈高空的声音后,闭着的眼睛猛然睁开,血丝密布的双目,精光大盛。 他的脚往后一蹬,身体如流星瞬间蹿了出去。 原地的巨石虚影陡然炸裂消散。 穿着大红袄子,挂满陶罐泥人,脸颊干瘪皱如蜂巢,瘸腿驼背的老头,身体刹那出现在李萧的身后,他的手中依然提着那盏名为“陨灯”的袖珍灯笼。 他毕恭毕敬地说道:“萧尊有命,莫干不从。” 石婴的出现,让秦恒脸色微变,李萧将这一切都看在眼中,他的脸上笑意更浓。 李萧头也不回道:“拿出你看家的本领,助我杀了此寮,还你自由身。” 石婴面色一喜,道:“是。” 随之,李萧又望向另一边宛若睡着的韩崂,说道:“韩崂,一同出手,共诛此逆贼。” 垂首而立的锦袍老者微微点头。 李萧头顶巨刃骤然飞至身后法身之手,他轻轻喊道:“道之唯吾,斩尽逆贼。” 他的身后,神魂法相,巨刃横断,划过苍穹,势斩眼前之蝼蚁。 石婴将一拍“陨灯”,身上那些模样各异的陶罐泥人,纷纷飞出,转瞬之间,皆化作等人高,宛若真人,各持法器。 韩崂的身影骤然消失,再出现之时,已站在法相头顶,手中闪着一朵紫色烈焰。 秦恒看着几人不断拔高的气机,一脸如临大敌。他的身侧,“咫尺”盘旋。 而他本人,气势如虹,宛若谪仙。 第一百章 大势之争(五) (不知道诸位书友,能不能让我恍惚产生一种错觉,我的书很火爆,嘿嘿嘿。言归正传,到了月底了,每日单机的我,在这里求推荐,求月票,求评论,各种求,另提前祝各位国庆快乐!!!) 气势如虹的秦恒,背后雷霆大作,盘旋身侧的长剑,乍然御行,赫赫长风,搅动天地激荡,身后雷霆亦是随同长剑奔袭,如滚滚光影参天,越聚越粗的雷电荧柱,席卷之势,似要将所过之处荡为虚无。 那袭与长剑踏空狂奔的白衣年轻人,此刻在满城观望的百姓眼中,真如那天上仙人,白衣飘飘,举世无双。 巨剑握在神魂法象手中的灰袍老者,浑身仿佛沐浴在金光中,巨剑过顶之时,周围一切凝滞,雪花停止下落,他的嘴角勾勒出一丝残忍笑意,望着那袭狂奔的白衣身影,却是温言道:“我也不知道秦山河是自命清高,还是真的不屑如此作为,当年一战,他若是狠下心来,不计生死,强行留下我,想来最终的结果是我死他重伤,何至于给你这个孙子留下一个,搏生死为其正名的难题?” 秦恒冷笑,“李萧,我爷爷对你的评价真是一针见血,“其身不正,求境落妄心,这辈子休想摸到长生境的门槛。”,到了此时此刻,你不想着以力证道,耍这些鬼蜮伎俩乱我心境,贻笑大方而已。” 李萧笑容微凝,此子所言秦山河的那番言语,让他对心中迟迟寻不见破不开的那层关隘,产生了一丝明悟,但同时又缚上了更多的枷锁。 这话中的意思,立身不正,失去了求道修行的纯粹,“求境落妄心”,是在点明,也是在警言,他李萧看不透“权利”二字,看似是在为李氏江山谋万世基业,但又何尝不是他放不下那“权利”二字,最后那句“这辈子休想摸到长生境的门槛。”,更是给他下了定论,这话出自其他人之口,他李萧断然不会信,但若是出自那一代天骄,力压数个时代的秦山河之口,他不得不信。 正当他心中思绪杂乱,心境起伏之时,在其头顶,裹挟天地之威的道兵“咫尺”,及那挂在尾末雷电荧柱,“哧啦”一下撕开李萧凝聚在身周的神窍气机。 霎时间,只见天地之间,分割一线,那暗红光泽裹带天威的长剑,一剑天来,朝着灰袍老者身后的神魂法象头颅斩去。 李萧猛然惊醒,他望着秦恒,心有余悸道:“黄口小儿,差点着了你的道,修行之路,万法由心,狗屁的其身不正,五百年前以杀证道长生的常斐耜,立身又何曾正矣,一派胡言。” 身形至近前的秦恒,只是淡淡一笑,对于这天地间凤毛麟角的神窍存在,能如此快堪破他之言语中的误区,倒是一点不意外。 先前他所说的那番言语半真半假,爷爷是与他说过李萧此人“其身不正,道之瑕疵,汝已至困。”之类的话,但并未说过他此生休想摸到长生境门槛这类的言语。 他只是将对方心境上的瑕疵放大,将这老怪物从一个困境,引致另一个更大的困境,在其心中潜移默化尤不自知。待到将来破境之时,这小小的瑕疵,将成为阻碍他破境的最大屏障,牵一发而动全身。 秦恒呵呵一笑道:“古人说人,人老成精,在你李萧身上体现的真可谓淋漓尽致。” 李萧冷哼一声,对于秦恒言语中的讽刺意味,他怎能不清楚,可眼下形势,由不得他去呈口舌之快。 秦恒那天外一剑,若是落在实处,他这尊神魂法象即便不当场灰飞烟灭,也会残损。 李萧心念一动,那尊犹如巨灵神般的神魂法象刹那冲天而起,所举巨剑迎向那天外一剑。 与此同时,幡然醒悟的李萧,这才意识到场中形势的不对劲,韩崂,石婴,不仅没有攻击秦恒,反而将气机锁定在了他,看苗头是要对付自己。而在之周围,更是凭空出现了七位黑衣罩面的人,一看便知是始终未曾露面的昆仑奴。 联想道刚才形势危机之时,自己的两个盟友,不仅没有出声提醒,更是无一人救援,他的心中瞬间明了。打一开始,此二人没有与之合力杀此人的心思。 锦袍老人韩崂站在神魂法象之上,手心跳动的紫色烈焰火苗,骤然窜出,转瞬变大如山岳。那似要焚烧世间一切的熊熊紫焰,让远远关注空中交战的城头将士,及城中百姓,看之一眼,都为之心惊。几欲感到,若其一丝落于自身,便能将自己烧成灰烬。 李萧先是看了看那扑向自己的熊熊烈焰,后有看着石婴唤出的人形陶罐,围困在自己周围的法阵,眼中寒芒乍现,“想少费点力气都不行,萤火之光也望向与皓月争辉,殊不知活着不易。” 此刻的石婴脸上尽是狰狞之色,闻言道:“在那定乾狱受尽折磨凌辱的我,本想着趁此机会苟且偷生,可你李氏千不该万不该杀了我那老友,我与他乃是生死之交。他已死,我又岂能苟活。既然都是要死,何不死前,恶心一把你这自以为智珠在握的老怪物,就算杀不死你,也能为公子争来小势,我石婴心中大畅。” 李萧面容冰寒一片,言语似从牙缝中渗出,“找死。” 然后,其心念一动,似要做什么,但等了数息之后,见那驼背的石婴仍然站在那里,他的脸色异常难看。 只听那白衣年轻人淡淡道:“你若是想动用神念,引体内所种烙印杀他,那我只能说一句抱歉,两个时辰前,我就已经帮他驱除。” 驼背瘸腿的石婴,这是很合时宜的说道:“石婴还未谢过公子救命之恩,大恩用命偿。” 另一边站在神魂法象上岿然不动的韩崂,微抬脑袋道:“与李氏合作,我这个老太监始终不放心,李氏的名声,在我这个老奴才的心里可不咋地。倒不如与这位与我有恩怨的小友合作,送前辈仙去之后,我二人再行论谁是谁非,生与死。” 对于这二人的言语,李萧不置一词,他只是冷冷盯着那浑身气势已能用通天彻底来形容的年轻人,牙缝中渗出三个字,“好手段。” 秦恒抬手握住倒旋的飞剑,剑光流转,其足下如踩万里山河,气吞万里如虎,他冷喝道:“受死!” 秦恒要这一剑,斩杀此人,夺李氏百年武运。更要于其后,入钦天监,斩断李氏数百年皇运根基。还要用李氏后辈之性命,要挟那兵压大庆的老匹夫李旻。 后人所评,秦恒不在乎。 天地大势,此消彼长。 李氏消,大庆长。 第一百零一章 大势之争(六) 石婴不惜精血亏损动用的古阵,希望以此能困住那老怪物的本体片刻,为秦公子争来一击必杀的机会。 昆仑奴七人四散外围,用意显而易见,防止李萧逃掉。 韩崂助力,不给李萧一丝一毫的可趁之机。 白衣年轻人凌空一剑,剑气纵横,所到之处,虚空碎裂。 李萧望着这骤然反转的必杀之局,又望着杀意冲云霄的秦恒,忽的笑了起来,“看出来了。” 秦恒目光冷冽,手中剑仿佛要撕裂天地,去势不减,他说道:“灭了这神魂法象,要找出你这老怪物的本体还不是轻而易举。” 李萧饶有兴致地看着年轻人,丝毫没有阻挠的意思,“李氏数百年的积累,老夫占一半。若是如此轻易就让你取走了老夫的性命,是不是也太儿戏了些。” 远处,手掐法诀驱使精火的锦袍老人,这才看出端倪,他脸色微变,喃喃道:“还不是本体,眼前的身外化身已然强横无比,那本体将会强大到何等地步。天地间,是否还有人能制衡于他。” 秦恒置若罔闻,璀璨世间的一剑,洞穿老怪物的神魂法象。 当二者在接触的那一刹那,秦恒猛然发现,那被自己气机锁定的法象真身蓦然消失了,就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找不到一丝痕迹。 他这一剑落了空。 李萧哈哈大笑,“仗着有点小聪明,算计来算计去,居然还想把老夫玩弄在股掌之间,殊不知,至强武力面前,一切都是徒劳。” 李萧这具身外化身在说话的同时,陡然拔地而起,斗转星移般,几个深纵,身影又再度飞掠出万丈。 此地,除了少有几人,再无人能看到“李萧”的身影。 “李萧”脸上笑容依旧温煦,他喊道:“黄口小儿,想凭一己之力动摇我南阙数百年根基,秦山河来此,也……” 只是,话还没说完,他脸上的笑容便瞬间僵住。 在其头顶突然有一个沙哑的声音传来,“终于找到了本体所在,少主果然说的没错,李萧只会躲在暗处搞风搞雨,不打得李氏缺胳膊少腿,他就不知道疼。” 李萧惊诧道:“昆一,尔怎敢……” “李萧”眼看着头顶飞来那只宛若山岳般巨大的手掌虚影离自己越来越近,然而身体完全不受其掌控,眼睁睁看着那避无可避的一掌压下。 刚才还不可一世的“李萧”,在这一掌之下,直接被拍成了一滩肉泥。 那巨大手掌对“李萧”凌空一拍后,猛然又向另一处虚空抓去,那里看上去无任何涟漪波动,也无任何气机流转。 嘶哑的声音再次传来,“打爆这尊神魂法象,李萧,你总该肉疼,总该坐不住了吧。” 掌收变拳,朝着那处虚空砸去,拳罡临近,破开隐匿的气机。那尊从秦恒手中死里逃生的神魂法象,赫然立在那处虚空,手执巨剑,迎上袭来的看上去并不如何惊世骇俗,实则具有毁天灭地之威的一拳。 神魂法象悠悠开口,声音仿佛从亘古传来,“昆一,主人正在赶来,你杀了我并无多大意义。” 昆一道:“诞生出灵智的神魂法象,有意思。” 昆一说归说,可那一拳根本没有收手的意思。 ———— 城中东南,某处群峰之中,有三位盘膝而坐的灰袍老者,屹立山巅。此时,若是有化境存在在此,定然会惊愕不已。 身融天地,神窍之象。 那三位长相一模一样的老者,如同于这处天地融为了一体,一动不动。 此一刻,三人同时睁开眼睛。 一人睁眼,那双目之中仿佛有雷电缠绕,望之一眼,便夺人心魄。 一人双目之中,只见黑,不见百,根本分不清瞳孔与眼白,看上去极为瘆人。而且,此人那双漆黑的眼睛中,似乎有重重魔力,望之一眼,便让人头脑眩晕,隐约要失陷其中。 另外一人,则极为普通,双目浑浊,不见任何特别之处。 此三位老者,若不是眼睛的诡异差别,真就如那邻家老翁般,看上去和蔼可亲,一见亲善。 三人互视。 眼瞳中电芒闪烁的老者首先开口,他的语气中尽是不满,“李萧,你这本体的脑袋是不是坏了,先前还大放厥词,说那小子只是个黄口小儿,任他此时修为再高,老夫动动脑子,便能将之玩弄于股掌之间。如今倒好,你的种种意图,这个在你眼中的黄口小儿,看得那叫一个清楚,反倒把你玩弄在股掌之间。” 老者越说越起劲,丝毫没有注意到那眼瞳中只有黑色的老者,手上的隐秘阻止动作,“老二死了,眼看法象真身分裂出去的小半真身要被昆一打爆,我三人都要损失修为,你这本体是不是应该给我二人一个解释?不然……” 眼瞳中尽是黑色的老者,连忙开口打断前者的话,并打圆场道:“还是先赶过去救下那小半法象真身。昆一即便出手,我等也毋需忧心,若真能动用全部实力,他又何至于等到这时才出手。确如你所料,那大庆来的年轻人,是想要动摇李氏数百年国运,钦天监那边,那个老瞎子守在那儿,我也不太放心,还要我与老三分去一人才好。” 浑浊双目的老者,睁开眼睛后,不紧不慢的摸着怀中那只沉睡的幼貂,他先是望着眼中电芒闪烁的老者,缓缓道:“你可知自己只是我的一缕分神,分的也是我的修为神念,诞生了点灵智,就想着脱离本体,是不是还想着吞掉我,自己做主导?” 眼瞳中电芒闪烁的老者,心中一悚,他连忙摇头道:“不敢。” 浑浊双目的老者也没有去看他,缓缓起身,说道:“不是不敢,是还没有绝对的把握去做。” 说着,老者眼神猛然一变,眼中似有一座小天地,霞光日月,碧影山泉,雷霆笼罩,看上去好不骇人。他盯着前者,声音好似乎从九幽传来,“若不是看在你这具身外化身还有那么点用处,我不介意提前吞掉你,滋补神魂。” 眼瞳电芒闪烁的老者吓得噤若寒蝉,同时低下的脑袋,闪过一丝阴恻恻的笑意。 那站着的老者,又转头看向另一老者,说道:“照你所说行事,你去钦天监。” 浑浊双目的老者,正是李萧。其余二位,乃是他的身外化身。本来炼化有三具身外化身,如今损失一具,就在之前,白罱城外。 群峰环绕的那座山峰,刚刚三人盘膝而坐的山巅之上,此时空无一人,只余白雪轻落,风声呼啸。 半山腰上,一个早起砍柴,身穿虎皮坎肩的樵夫,用力挥舞着砍刀,在一株皮面冻僵的枯朽参天的大树上劈砍,嘴里骂骂咧咧道:“砍了你,俺就不愁冬天的柴火了,躲在深山里,就不用管那狗娘养的世道了。” 第一百零二章 大势之争(七) 白雪皑皑的午门,雪花簌簌。 以往寅时过半才会陆陆续续出现在午门外,待宫门大开,参加朝会的百官。今日刚至寅时,大家便不约而同的出现在了宫门外。 穿戴整齐的百官,今日站在宫门外等候的场景,也与以往大不相同,以往这同僚之间,都会扎堆自己的圈子,交头接耳的说着什么。 最多见的就是补子上绣着仙鹤与狮子的官员,周围簇拥的官员最多,巴结、阿谀奉承朝中一品大员的官吏自不在少数。 而今,此中现象几乎不见,就连平时爱与身边同僚搭讪闲谈的官员,今日更是一个个埋头不言。 众官员皆对城外依然在进行的大战只字不提,心中笼罩着一层阴影。 也有不少官员,是因为知道常武侯孟灏昨夜暴毙家中的些许真相,兔死狐悲,心中不禁发寒,根本就没有闲谈的兴致。 凡事总有例外,百官大多沉默的氛围中,同样也有不为这些所影响的官员,比如那最靠近宫门的两人。 一名庞眉皓发,长得慈眉善目,身材略胖的花甲老者,身穿仙鹤补子的官袍,衬得大肚滚圆,大脑袋撑得官帽鼓鼓。老者总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宛若一尊弥勒佛。 另一人,也是一名老者,看上去年龄要比前者稍大一些,脸颊消瘦,个头很高,虽然同样穿着仙鹤补子的罗衣官袍,但那浓浓的书卷气,溢于言表。 此二人,前者,广执令陈安;后者,大文公施广济。 南阙王朝两位文官执牛耳者,一品大员。 陈安笑眯眯地望着施广济,说道:“施大人,听说您昨夜入宫,面见圣上。老夫在家中着实为施大人捏了把汗,施大人的身子骨,一向不算硬朗。此等天气,天寒地冻,真怕您生出个好歹。” 施广济皮笑肉不笑道:“陈大人真是消息灵通啊,此间相隔不过两个时辰,消息如此快传到了陈大人的耳中,施某不得不对陈大人的关心,道一声谢,劳您挂心了。” 陈安道:“哪里哪里,进宫路上,无意从同僚闲谈中听到的,还以为是无稽之谈,没想到确有其事。” 说话的同时,这个微胖的广执令大人缩了缩脖子,似乎是有些冷,模样甚是滑稽。 可这一幕,落在近处的官员眼中,却半点不觉得好笑。人人皆知这位“笑面虎”的行事风格,若胆敢于此等事情上给此人难堪,让其下不来台,明天丢官都还是轻的,掉脑袋都是常有的事儿。这还是用十数颗不信邪的官员的脑袋,印证出来的。此人行事的狠辣,早已在这些官员心中拓下烙印。 广执令陈安,大文公施广济。二人一上来,便是针尖对麦芒。 施广济不依不饶道:“不知是哪位同僚告知陈大人的,想来那位同僚亦是关心老朽,施某还需向那位同僚当面致谢。” 陈安干咳两声道:“施大人,背后论人始终非君子所为,想来施大人也不会强人所难,非要老夫点出那位同僚的名字。” 施广济拂袖冷哼。 陈安犹不知自己不受待见般,继续道:“施大人,昨日朝会,你于朝堂上提出的运河官道的赋税减免机制,下朝回府之后,老夫进行了仔细的考量推演,认为此举可行,可就是上行下效的面太广,收效肯定是微乎其微,所以……” 说到这里,陈安一脸欲言又止,为难之色。 施广济正色道:“有话直说。” 施广济虽然在皇位所属上,与陈安所在派系不同,更是在政见上与之不同。但在,于百姓有利的一事上,主张往往是向着百姓,于民有利才是根本。这也是为何这位大文公在市井坊间,百姓口中,名声极好的原因。 陈安抬头看了看施广济的脸色,酝酿了一下措辞,“所以我决议于今日朝会上旧议重提。” 施广济有些讶然,陈安此人行事可不会顾及会否于国于民有利,他只会考虑于己于八皇子夺皇位有没有利,有利便助,无利便驳。 这在二人多年朝堂口舌之辩的经历中,早已是摆在台面上的事,不光他看得清楚,先帝,甚至是满朝文武大臣,都是心知肚明。数年前,先帝曾就此事,隐晦警告过他在八皇子一事上的逾越,这之后陈安一蛰伏便是数年,于近半年不知为何,又起了扶持八皇子的心思。 果不其然,施广济刚想到这里,陈安下句话就将本来面目给暴露出来,他眯眼微笑道:“我认为此事劳命伤财,收效甚微,于国无利,于民无益。所以对不住施大人您了,为了民生社稷考虑,陈某只能与您站在了对立面,此举只会给国库带来负累。希望到时陈安反驳,施大人莫要以为我是在针对您,我是在为了百姓社稷,天下万民考虑啊。” 陈安这一顶高帽子扣下来,施广济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难堪,早知道是这副嘴脸,还期待什么。 似是憋了半晌,施广济才有了措辞,“既然一切都是为了百姓社稷,那陈大人反驳也无可厚非。” 陈安一听,脸上笑意更浓。他的嘴上说道:“陈安在这里先行谢过施大人体谅。” 施广济扭头不再看此人。 陈安眼睛微眯,心中冷笑,“想为皇太子在百姓心目中挣个好名声,然后顺利登上皇位,哪有如此简单。” 扭头过去的施广济,铁青的脸色缓缓舒展,脸上渐渐浮现出笑意,他心中暗道:“陈安啊陈安,你以为我做这件事,是为了给皇太子挣个好名声,那你就错了,我这么做,真的是想为百姓谋福祉。而你啊,这是有心算无心,抱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若此事传将出去,百姓如何看待你,如何看待你要扶持大宝的八皇子。这天下始终还是万民的天下……” “咚,咚,咚” 城楼之上,鼓声悠扬,连响三声,宫门大开,百官上朝。 午门外,百官分为四纵列,文武官员分站两列,以官阶大小依次进入宫中。 今日朝会,以往最早出现在午门外等候的那个单薄却又倔强的身影,从始至终无人提起,此人名孟灏,官位常武侯。 第一百零三章 大势之争(八) 朝会之上,一如往日,由宰辅杜栋梁主持。 外廷掌印太监齐巳韦肃立在那座依然空着的龙椅下首台阶侧,扯着嗓子喊道:“有事禀奏。” 富丽堂皇的金銮大殿,站着数百位的文臣武将,仍然显得无比空旷。 掌印太监齐巳韦喊话后,便垂首肃立,规矩十足。 大殿内百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交头接耳,却无一人敢贸然发言。能站在这金銮殿上,最低的官阶都是六品谏官御史,能坐到这个位置,谁都不是傻子。 眼下的风口浪尖,大家彼此心知肚明,深谙官场大忌,枪打出头鸟,况且这其中牵扯最多的还是天家之事,但凡不是嫌脑袋搁在脖子上时间长的,谁都不会把这事拿到台面上来说。 杜栋梁站在台阶另一侧,面对百官,威势十足。 一夜未睡,到了朝堂上,仍然一副精神抖擞姿态的杜栋梁,实则内心殚精竭虑,忧心忡忡。 朝廷与大庆扳手腕,已经到了最后见分晓的时刻。坐镇京师的那人,虽说出手了,可似乎落在了下风。 褰乐王留下的后手底牌,八千帝军,隐忍到最后,意图是绝杀。上朝会之前,他已经下令八千帝军出击,帝军出发前,他对那领军的将领说了一句话,原话是,“即便你等全数阵亡,也要割下那叫秦恒的年轻人的首级。” 然而,不知为何,杜栋梁总是隐隐觉得这个看似万无一失的绝杀之局,不会功成。个中因由,他又想的不甚明白,或许是那个年轻人不按常理出牌的方式,又或者他太过聪明,也有可能是大庆军作为南阙最能征善战的军队,杜栋梁有些怅然若失……总之,林林种种,让杜栋梁心乱如麻。 只是这一切,在不明就里,只看到这位宰辅大人威风八面,在朝中如日中天的群臣眼中,那就全成了羡慕,嫉妒,恨,谄媚与巴结。 如今的宰辅兼辅政杜栋梁,朝政、地方事宜,一手抓,风头可谓一时无两。 杜栋梁压下心中思绪,缓缓道:“诸位同僚,我等都是给陛下分忧,朝会有议,尚请直言。” 杜栋梁这句话后,大殿内絮絮叨叨的声音,戛然而止。 一脸老神在在,如同一尊弥勒佛的广执令陈安,似才从闭目养神中醒来,他看了看左侧的大文公施广济,眯眼一笑。 施广济扭头看过去,这时的陈安一脸歉意,以嘴形告知道:“还望施大人海涵。” 施广济旋即便明白了陈安的意图,之前午门外所言,并非说说而已。 陈安正准备开口,却被人先一步开口阻断。 站位于大文公施广济其后第四的布政司布政使江烟瀚突然开口道:“大人,下官有本要奏,需面呈皇上。”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 作为总管地方民政,田赋,户籍等的布政司,可谓实打实的油水机构。而作为从二品的布政使,更是把控着本州的经济命脉,不可谓不大权在握。 这位在朝堂上一向见事就躲,有好处就捞的布政使,人送外号“江泥鳅”,今日却突然一改往风,张嘴便是要面见皇上,这在同朝为官多年的同僚看来,实属罕见,甚至有些刮目相看。 然而这种“罕见”与“刮目相看”之中,更多的是惊讶与不解。 皇上病重,早已有言,外廷政事,辅政大臣杜栋梁可乾罡独断,除无法定夺的要事外,一律不见其他臣子。 这番言语,是满朝文武,人尽皆知的事实,江烟瀚不可能拎不清。但其却又切切实实的开口要面见圣上,没有要在朝会当廷审议的意思,这才是众官员惊诧的所在。 杜栋梁面不改色道:“陛下身体欠安,实无法劳神朝会之事。江都使若有要事,直说无妨。若本官与诸位同僚尚不能商榷出对策,再奏禀陛下也不迟。” 杜栋梁的这番话,听上去客客气气,内中却是一副不容置疑的口吻。 有官员此时在看向这位从二品的大员时,已经有些幸灾乐祸。 朝中文官三巨头,宰辅杜栋梁,广执令陈安,大文公施广济。此三人,原本在朝中的党派气象,是可分庭抗礼,可在皇上病重之后,渐渐将权势挪移在了这位宰辅大人身上,甚至让其兼辅政大臣,对朝中诸事可乾罡独断。近几年,更是隐隐压盖陈安与施广济一头,有不少人猜测,皇上这是要让杜大人辅佐新皇。 而这位敢冒大不韪,驳了杜大人颜面的布政使大人,在其他官员看来,不仅日后的晋升之路堪忧,就连仕途能不能保得住都还两说。 但其实,会有此想法的大多都是些官阶不高的大臣。三品以上的官员心里便不会这么想,能做到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宰辅位置,岂会没有点容人的肚量。 陈安蹩着脑袋看着那个身体似麻秆,个头矮小,才五十余岁,便一副年老体衰模样的布政使。这位今日胆气十足的布政使大人,让他尤为“刮目相看”。 盯了好半晌,那位布政使大人都好似没发现般,目不斜视,陈安一脸悻悻地将目光收回,继而又将目光投在一旁肃立的施广济身上,笑意玩味儿。 施广济此刻的心中诧异不已,这位虽说算不上心腹,却被打上施派烙印的布政使,往日上朝,即使有本要奏,也会事先禀明,今日却不知为何一反常态? 文武百官对于这个今日朝会不同寻常的布政使大人,皆是一脸好奇之色。一个个都在等待下文,看他是要执意面呈圣上,还是当廷奏明,先行朝议。 当满朝官员听到江烟瀚的下一句话,脸上表情变得精彩至极,谁都不敢相信,这个“江泥鳅”,居然捅开了那层窗户纸。 江烟瀚恭敬将奏则呈出,掌印太监连忙去收取,再转手呈给辅政大臣。 杜栋梁正在阅览,江烟瀚直接道:“启禀大人,下官认为秦氏一脉,不思皇恩浩荡,胆敢以下犯上,理当严惩。大庆王更是欲行谋逆之事,当以灭族。秦氏子嗣更是公然挑衅皇威,当斩于城下,以彰我南阙天威。还请大人奏明圣上,着大军踏平大庆,杀此子于城下。” 满殿哗然。 第一百零四章 大势之争(九) 白罱城外。 韩崂望着地上从烂泥化为虚无的“李萧”,心中复杂至极,他望着那一脸云淡风轻的年轻人,又想起刚刚的那只虚影大手,眼底深处闪过丝丝忌惮。 同为神窍境,他居然没有发现那去庭院找到自己的李萧,只是一具化身,自己还绞尽脑汁的去想着怎么算计这个老怪物,现在想来,简直可笑。 其实,韩崂想岔了,去往庭院找到他,寻求合力击杀秦恒时的李萧,的确是本尊。 而换作化身之时,是二人藏匿虚空之后,那早早藏于虚空的化身才得以与本尊交换。不然,同为神窍境,境界无差,那老怪物的实力就算再强大,未高出一个大境界,一路同行,总会让韩崂发现蹊跷与端倪。 而化身换本尊的用意,那老怪物的险恶用心是显而易见。只是还未想到此处的韩崂却不会知道。 手执长剑的秦恒,身体猛然俯冲向下,直直撞向凤武门的城楼。 那一日,城中百姓只见那座屹立白罱城数百年的凤武门,被一个身着白衣的年轻人拦腰撞断,石屑翻飞。 年轻人踏步入城,走在城央的主道上,嘴中缓缓道:“大庆儿郎战死北疆,鲜血洒满北漠,琳琅是枯骨,这便是你李氏口中的谋逆,这便是大庆的叛军。李萧,李尧,李旻,李氏的良心都被狗吃了吗?” 年轻人的这番言语,瞬间传遍白罱城,满城静默。 真身与另一化身齐赶至的李萧站在只有年轻人身影的主道上,离那年轻人约有百丈距离,一脸遗憾道:“若你姓李该多。” 年轻人骤然腾空,一剑朝那两个“李萧”劈去,并大骂道:“去你娘的!” ———— 城北雾柳巷的凝脂轩。 身穿貂裘,面相普通的顾貂儿一把掐住一个长相妖魅的年轻人的脖子,将其拖向一根廊柱,然后慢慢将那年轻人吊起,双脚腾空。 他笑脸灿烂道:“听说你是白罱城内顶尖的纨绔?” 被掐住脖子的年轻人不是别人,正是被老祖宗化身所救的李光宇。 李光宇淡淡瞥了一眼自己带来的那些高手的凄惨死相,脸颊虽因被这少年吊起有些潮红,但有功夫的底子,呼吸尚算均匀,他无任何惧意,盯着那年纪轻轻便有化境实力的少年,问道:“你是何人?在这里是专门等我?” 风光无限,热闹非凡的凝脂轩,此时是一片狼藉,血腥弥漫,大门紧闭。半盏茶的功夫,凝脂轩内死了百余人。这百余人中,有江湖高手,朝廷官员,富贾豪绅,皆是被眼下占据整座勾栏的便装武士给一刀毙命。 不久前还喧哗一片的大堂,此刻是落针可闻,难得没有在刚刚风波中丧失性命的众人,全都一言不发的坐在中央的献舞台上。 面对这楼上楼下数百位杀气腾腾的便装武士,腿脚软的,早就已经跪在了台上,虽然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可那眼神却是极尽求饶之意。 顾貂儿嘿嘿一笑,“果然如秦恒所说,你这脑袋很聪明。” 时间一长,便憋的有些喘不过气来的李光宇,一听少年的话,立时变了颜色,“姓秦的设局算计我。” 顾貂儿猛然一提,顺手将这长相妖魅的年轻人摔在献舞台上的众人面前,他一边往高台走去,一边说道:“如此不经玩,还没使出多少气力,差点就把你给憋死了,一点也不好玩。” 被这一摔直接摔断胳膊的李光宇,愣是没叫出声,他倒吸一口气,不死心的问道:“你与秦恒到底是何关系?” 顾貂儿走到台前,却没有上去,他两手拄着脑袋,一脸天真无邪道:“什么关系?兄弟,他是我哥。” 李光宇眼神冰冷,无论这少年所言真假,他都动了杀心。 顾貂儿一跳来到台上,那条大黄狗也一个俯冲,来到高台,在少年腿上亲切蹭了蹭,然后那双绿油油的眼睛便瞅向台上众人,接着呲牙咧嘴,那森森白牙,看得众人心神发寒。 刚才这条大黄狗,撕咬那二品脱胎境高手脑袋的场景,还历历在目,怎能不让人遍体生寒。 顾貂儿走到半坐在地上的李光宇身前,蹲下身子,笑道:“你想杀我?” 李光宇道:“秦恒闯下弥天大祸,秦氏谋乱,若你是个聪明人,该知道弃暗投明。” 顾貂儿眯眼打量着这张有些女人化的脸,他笑脸温和,说出来的话却让人毛骨悚然。 少年似自言自语,“不能杀你,是因为你还有用处,但若是刮下你这张面皮,回去给鬼老珍藏,想来秦恒不会怪我,还能讨得鬼老开心。” 李光宇瞬间变色,他嘶吼道:“你敢!” 顾貂儿顺势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在这位身份显赫的贵公子脸上拍了拍,“我有何不敢,不是秦恒留着你有用,我现在便送你上路。” 这时,坐在众人中间的一人忽然站起,她娉婷挪步,想要往这边走来,然而,还没等她走出两步,两柄寒气森森的大刀,就架在了她的玉颈上。 顾貂儿望着那体态丰腴的美妇,对族中精锐武士吩咐道:“让她过来。” 两名武士收刀,美妇来到近前。 顾貂儿笑嘻嘻道:“凝脂轩的老板,唐饔,是来救主,表忠心来了?” 唐饔微微一笑,尽显妩媚风韵,她道:“公子若是喜欢漂亮脸蛋儿,不如刮下奴家这张脸。” 顾貂儿颇觉无趣,意兴阑珊道:“还真是忠心护主的戏码,没意思没意思……” 谁知,这个看上去柔柔弱弱,并无武夫气机释放的美妇,在这一刹那,猛然暴起,手中凭空多出一柄利刃,直往那少年脖颈削去。 那少年仿佛早知会有如此惊变,手中匕首随意丢出,直接将美妇手中的利刃打掉,笑容满面道:“这才有意思吗,看似杀我,实则想逼我一怒,杀了你的主子,这样曲折百转,借刀杀人的手段才是我想见到的,不然就这么平平淡淡的立下功劳,我还有何脸面在秦恒面前吹嘘。” 美妇闻言色变。 同样坐在人群中的一对兄妹,此时听到少年的话,妹妹的在看向美妇的背影时,尽是怨毒之色。三人之前秘商,她的本意是自己以脸换脸,救下倾慕的李公子,而美妇却好意非常,自告奋勇地说,她去。 第一百零五章 大势之争(十) 定风坡外十里,茫茫旷野,雪籽飘零。 一个低矮的山丘之上,有个一身大红蟒袍,精神矍铄的老人,骑马徘徊在山崖边。 老人大约五十出头的样子,眉宇间,那股子不怒自威的气势,一看便是久居高位的掌权者。 在老人身后,有一白面无须的中年人,及一个瘦骨嶙峋的老者。两人皆是一身戎装,骑马陪同在老人两侧。 此二人身上无形流露出的那股子气势,隐隐与一身大红蟒袍的前者,不相上下。 一身大红蟒袍的老人,望着远处高山岩壁的黑白相间,搓着老茧丛生的冰凉双手,有感念道:“拂有青山依白雪,朱梅枝头白红绕。” 白面无须的中年人,左腰悬着一把斩马刀,背缚一杆长枪,看上去颇有几分英武之气。中年人神色微有不耐,他的手不停扒拉着落在肩膀上的雪籽,嘴上道:“皇兄,那位万人敌真的会领兵到此?” 瘦骨嶙峋的老者不等身着大红蟒袍的回头解释,已经先一步点头,并说道:“大庆兵卒冠绝天下,真正趋于鼎盛时期,并非是秦山河之名享誉南阙之时,而是这位而立之年便顺袭封王的秦森,坐上炎庆军大将军位置的时候。” 老者深呼吸了一口气,接着道:“十二国混战,炎庆军从步卒三千,骑卒两千,共计五千人的军队,死战怀泅腹地,活下来的只剩百余残卒。那一刻,经十二国混战洗礼的炎庆军,才是真正的鼎盛。到后来炎庆军十万,压得天下诸多军武抬不起头,才有了“大庆军甲天下”的极尽赞誉。” 中年人认真听完老者的言语,随之忿忿道:“恨未参与十二国混战,不然这等赞誉怎会落在那个莽夫的身上。” 大红蟒袍的老人闻言扭头看着白面中年人,说道:“若当时是你领兵参与十二国混战,最好的结果便是全军覆灭。那也就意味着你李召阳战死,南阙想要一统南地,不知要到猴年马月,更妄谈你这如今威风八面的关王。” 白面中年人,南阙王朝九王之一,关王李召阳,听到大红蟒袍老人不加掩饰地贬低言语,他不屑地扯了扯嘴角,显然对前者的这番言语不认同。 老人将李召阳神色中的不屑看在眼中,然后接着道:“论领兵作战,你与秦森可谓不相伯仲,可论军心的聚拢,兵卒的向心力,你差秦森十万八千里。” 李召阳想要反驳,可张嘴却又反驳不了。自那位大庆莽夫参与的第一场战事起,大大小小战事,不下百场,有胜有败。 李召阳曾经无数次将大庆军参战的战役拿出来校对,并将自己放在秦森的位置上,指挥战事。前前后后推敲了十数遍,最终得到的结果,无法比他秦森做得更好。 同时,他也发现,秦森领兵,在用兵之道上,并不如何出众。可在凝聚力方面,是在他所知的领兵作战的将军席列里,所见过的,绝无仅有的一位。大庆军愿意为这位大将军死战,愿意为他大庆死战。 见李召阳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老人笑道:“为兄并不是说你胸怀壮志不好,若你真认为他秦森之名名不副实,大可以在接下来的大战中一较高低。” 李召阳神色渐缓,回道:“知道了,皇兄。” 身穿大红蟒袍,精神矍铄的老人,正是南阙王朝九王之一,权势可入前三甲的褰乐王,李旻。 李旻在说完这句话后,转头看向那个瘦骨嶙峋的老者,笑道:“青牧,我还记得当年也是一个下雪天。” 亦是九王之一的景王,李青牧,笑着点头道:“没错,当年我虽未参与那场战事,可皇弟回朝后,详述了大战的细节,提到了大庆王秦森。” 李旻道:“当年的一饭之恩,算不算别有用心的无心插柳柳成荫,为我李氏挡下一祸。” 李青牧没有回答。 李旻眼神凌厉,望着山下整装待命的黑压压的大军,说道:“六十万,打你大庆十八万,赢了也会被人说成胜之不武。” 恢复意气风发的白面中年人,听到李旻的这话,用询问的语气道:“要不然由皇弟领兵十万,与这无牙的老虎冲杀第一场,实在敌不过,再……” 李旻一摆手,“你想要一较高低,不急。等我六十万大军压上去,打得他大庆军毫无还手之力,死伤十万兵力以后,再让你领兵,与那位万人敌一争长短,看看他是不是真的万人敌。” 李召阳面露喜色。 李青牧欲言又止。 李旻看着李青牧,笑道:“皇兄是想提醒我,且不可拿大战当作儿戏,大庆军的威名可不是那纸上文章。” 李青牧微微点头。 李旻摸着蟒袍上的四爪金龙,一脸豪迈道:“放心,皇兄,十数年的谋算,要是在当下功亏一篑,我李旻死后有何颜面见我哥,他秦森就算是真的万人敌,我长乐大军也能用人堆死他。” 年龄还要稍长李旻几岁的李青牧,在听到李旻充满自信的话语后,并未流露出半点兴奋之色,他叹道:“只怕此战过后,南阙战力大减,大庆秦氏灭,赤域蛮夷北进,谁来挡,谁又能挡。天下分崩离析,群王并起,我李氏江山危矣,国将不国,乱是必然。李氏守国,难矣!” 李旻却不以为意道:“古人都说,攘外必先安内,除掉这个不确定因素,再一统南阙诸王,未必不能与北域的数百万蛮夷一战。再说,北域也不是铁板一块,驱狼吞虎,我们坐渔翁,谁胜谁负尚且两说。” 李东阳想起东陵的那位老人,心中哀叹,“想法虽好,实现太难。”,但他嘴上却说道:“希望真如皇弟所言那般,南阙一统天下。” 李旻没有回应,他的目光定格在旷野之上,轻声道:“来了。” 李青牧,李召阳,随着李旻的目光看了过去。 只听马蹄阵阵踏天响,黑压压的大庆军如潮水般席卷而来。 头前一人,策马当先,手执大庆战刀,风姿绝世。 大庆王,秦森。 第一百零六章 大势之争(十一) 白罱城。 照常理说,世间罕见的神窍境存在交手,动辄屋毁城塌,地动山摇,此乃常态。 江湖中,虽然少有见过神窍境高手大战的人,可那盛传已久的道听途说,一个个传的是神乎其神。千里飞剑取人项上首级,搬山移海,摘星拿月,青云直上九万里……等等诸如此类,数不胜数。 然而,再去瞅那白衣年轻人斩出的一剑,在百姓与不入流的武人眼中,看上去是那么的平平无奇,朴实无华,无甚气势。 城中主道临近的凤安街,云瀑酒楼,和其他酒楼茶馆一样,朝廷颁布宵禁的禁令,又无奈解除后,酒楼第一时间开店营业,彻夜未打烊。 较之以往,生意马马虎虎,说不上多好,也说不上多差,只能用平淡来形容的酒楼,昨夜到清晨,已然是人满为患。只有酒客进,不见酒客出。 酒楼二层的大堂,更是酒客爆满,平头百姓,江湖武人,富家千金,豪绅权贵,布衣官员,汲汲汇聚一堂。众人议论纷纷,好不嘈杂。 大堂靠窗的位置,一张坐了三个人的桌子。靠窗的视野,能清晰看到主城道上的二人大战。 三人分坐一面。 坐于左侧的是一个中年妇人,中人之姿,体态臃肿,穿着身一看便是靖州织造的上等绸缎,白红相间的锦袍,腰间挂着一块晶莹剔透,一看便知不是凡品的貔貅吊坠。 妇人一脸生人勿近的表情,使得附近想从此窗看热闹的民众,不得不舍近求远。 坐在右侧的是一位花甲老者,肤色黝黑,脸颊削瘦,双眉黑白相间,从中向两侧开阔,显得那双眼睛犹如鹰隼的双目。一与人对视,就让人没来由的想到了狠戾二字。 花甲老者穿着一身宽大不合身的黑袍,脖子上戴着一串佛珠,手上把玩着一只鼻烟壶,给人感觉很是另类。 正对窗户的是一个说不上特别漂亮,但胜在清秀的少女,明眸善睐,皓齿柳眉,一身绿袍劲装,平添几分飒爽英姿。 少女腰悬长剑,呼吸均匀,举手投足间,流露出来的都是武者登堂入室的气机。 周围人之所以舍近求远的另一原因,便是这三人一看就是江湖武人,而且还是极不好惹的那种,所以民众才退避三舍。 此刻,靠窗的三人,目光全都聚焦在城中的主道上,眼睛一眨不眨。 半晌之后,那妇人首先收回视线,不知是否累了,她轻轻揉捏了两下额头,随后,端起桌上那杯早已凉透的清茶,抿了一口。 放下茶杯后,妇人低头说道:“看出了什么明堂?” 妇人模样虽然长得不咋地,但是说话的声音却很好听,如黄莺鸣柳,清脆悦耳。 尽管妇人在说话时,没有看向另外两人,可听在二人耳中,自是明了对谁所言。 老者闻言,停止把玩手中名贵至极的鼻烟壶,缓缓道:“一知半解,但有一点,老夫可以肯定,年轻人的这一剑,将与李萧分出胜负,甚至生死。” “荒谬,不知所谓。”妇人淡淡道。 老者呵呵一笑,对于妇人毫不留情面的否定言辞,毫不在意,他道:“那赵夫人有何高论?” “神窍之强,强在何处?”被唤作赵夫人的妇人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道。 老者想了想,说道:“武人六品,无论是一品化境,还是六品开脉,终究是在人的范畴,所掌力量乃是自身所修,无关天地大势,不可运用天地之力。而一旦进入神窍之境,理论上脱离凡人的范畴,所用力量并非一定是自身所修,所掌握的“势”与可施展术法剑招等源源不断的天地之力,可谓……” 赵夫人直接打断了老者,“那你再看看那个年轻人,他在施展这一剑时,前与后,有无天地之力的聚拢?不向天地借力,这一剑就算有些威势,可再强不脱离人的范畴,又能强到哪儿去。不说那位实力深不可测的老怪物,就算是我面对那年轻人的一剑,也能挡下。” 赵夫人最后一句说的是“也能挡下”,而非“也能轻松挡下”,因为她有自知之明,神窍境与化境之间的距离,那就是天与地,中间隔着天堑,无法逾越,谁知道这看似朴实无华的一剑,有没有隐藏着什么后手,或者变化。 “咦” 老者在听完赵夫人的解释后,再次看向主道上的神窍境存在对战,轻轻咦了一声,他点头又摇头道:“好像确如夫人所言,那白衣年轻人没有聚拢天地之力。但似乎又有些微差异,虽未动用天地伟力,可好像借来了什么力量,至于是什么,老夫就看不出来了。” 赵夫人凝神细看了片刻,没有看出个所以然,她只见到那年轻人似随手劈出一剑后,那剑气慢慢聚拢成形,然后给人感觉慢吞吞地往对面的两个一模一样的灰袍老者斩去,无甚气势可言。 “周白花,你又在这一剑里看出了什么?” 赵夫人不得其解,又看不出明堂,便将主意打在了那名少女身上。毕竟是十年或许都难遇的神窍境存在交手,对于她来说,观战的一丝明悟,对她如今的境界都大有裨益,更是对未来突破神窍境积攒契机。 那模样是少女,实则是三人中年龄最大的老妇,少时误打误撞修习了一门驻颜之法,不仅几十年保持少女的容颜,就连声音也是那时的空灵嗓音。 虽说这叫周白花的“少女”,脸上看不出半点岁月的痕迹,可那双本应是少女十多岁时,清澈明亮的眸子,却让人望之一眼,感受到的尽是岁月斑驳与沧桑。 周白花始终没搭理二人的对话,就算此刻赵夫人发问,她也没有要回答的意思,她的注意力从始至终都在主道上打斗的神窍境二人与一化身身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周白花脸色微变,双目圆瞪,呢喃道:“那年轻人赢了。” 将注意力再次投回战场的赵夫人,还未看出二者交手胜负的苗头。 场中的灰袍老者,举手投足间都是与天地融为一体的无双姿态。一挥手,便是一层金色光影鼎罩,将自己罩在其中。眨眼功夫,不下百层的鼎罩,护在周身,层层递增之下,笼罩范围,已达方圆一里,看上去金光笼罩,牢不可摧。 当周白花说出这句话时,赵夫人还只是看到年轻人那剑气成形的一剑,软绵绵的落在光罩之上,然后,就好像被挡在了外面,再难寸进。 赵夫人看到这一幕,刚要反驳周白花,可是下一刻,令人无法置信的一幕出现了。 赵夫人惊叫道:“不可能。” 只见,主道之上,被拦在光罩之外的一剑,仍在原地,可光罩之内,霎时间,又凭空出现一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刹那洞穿了那具化身的头颅。 花甲老者一脸惊骇,喃喃道:“借……势。” 第一百零七章 大势之争(十三) 李萧面沉如水,短短半个时辰,两具化身,一缕法象分身,就这么身死道消。那可是花费无数天材地宝凝炼出的化身,最让他无法忍受的是,身旁的这具化身,是在他李萧本尊在场的情况下,一剑洞穿头颅。 但是,李萧又不得不承认,年轻人这一剑,强大到了令他都心悸的程度,他甚至在心中衡量过,若是这一剑是朝着自己而来,自己能否挡下,演算多次,得到的答案是能,但会伤及道之根本,影响他以后的境界突破。 所以,虽然这一剑灭掉了他的一具化身,但他反而觉得庆幸,同样是伤,道基不能伤,死一两尊化身,使自己眼下的实力不能甄至巅峰,他尚且能接受,这点损失弥补回来,还不是轻而易举。 昆仑奴七人赶至,分站在少主左右。 石婴手提陨灯,沟壑纵横的脸上,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收了神魂法身的韩崂,迟迟赶来,他默然站在九人身后,眼皮耷拉着,仿佛要睡着了一般,让人猜不透其心中所想。 李萧直接无视其他人,笑脸如常,浑浊的双目看着站在中间的年轻人,“秦恒,我承认,我不及秦山河矣。但若是你仗着眼下实力,妄想将我李萧斩于剑下,那我只能说一句,省省吧,别白费力气了。除非昆一真身降临,否则你就算败我易,杀我难如登天。” 秦恒将“咫尺”随意插在腰间的玉带上,然后平静向前走去,他边走边说道:“难如登天,那就意味着并非不可能。” 李萧笑意愈盛,“难如登天,还有一个大前提。” 李萧没说那个大前提是什么,秦恒也能猜出来。他知道这老怪物说的是事实,自己目前所能动用的力量,败他可以,杀他几乎是不可能。甚至,想撇开这个老怪物,直接杀往钦天监,打散他李氏的国运,都做不到。 然,秦恒的布局,肯定不是束手待毙。 秦恒道:“李尧死了,皇位大统的继承人要在二代皇子三代皇孙中甄选。” 李萧面露疑惑,不知这年轻人此时提这些做甚。不等他发问,年轻人接下来的一句话,直接解答了他的疑惑。 “我思来想去,李氏后辈中能担此重任,最有可能坐在那张龙椅上的人选,就是他李旻老匹夫的儿子李光宇。矮子堆里拔大个儿,虽然还是差强人意,但比起那些脸上只差写着我要争皇位,却没半点真才实干的酒囊饭袋要强的多。” 李萧闻听此言,双手掐了个指诀,嘴里念念有词了片刻,然后再度望向年轻人,语气中带着丝丝寒意,“你设局算计了那个小家伙。” 秦恒点头道:“怪也只怪他自己,好赌成性,嗜赌,你这个老祖宗救了他,他不好好呆着,听闻赌局便想也不想就跑了去。” 顿了一下,秦恒又道:“也许,在李光宇的心里,觉得自己只要身在这座白罱城,料想也没人但敢太岁头上动土。” 李萧道:“我在那小家伙身后留下的烙印,你是何时出手摘掉的,我为何没有感应。” 秦恒笑意淡淡,“不是我。” 更多的,他没有说。 随后,不等李萧再说什么,秦恒直接道:“如今,我手握李旻老匹夫独子的性命,请你这位李氏老祖宗万里传音,唤他李旻回京如何?” 李萧没有回答秦恒,他呵呵一笑,说道:“世人都说大庆军甲天下,不知与我李家帝军相比如何?” 他自言自语道:“没有打过,便是我帝军更强。” 在他话落,四面巷弄、街道蜂拥而出的银甲步卒,人人手持盾牌长刀,有条不紊的踏上主城道,席席包围几人,铁血肃杀之气,震人心魄。 秦恒无视八千帝军,看着笑脸中带着几分阴狠的李萧,说道:“看来这就是李氏最后的底牌了,银甲帝军。” 他看着周围一个个满脸肃杀之气的帝军,摇头道:“与我大庆军相差太远。” 李萧没有直面与年轻人争论大庆军强,还是帝军更强,他缓缓道:“龙辉一十七年,银甲帝军三千,挡下北域蛮夷四万铁骑。” 这话,胜言一句干巴巴的帝军很强百倍。 秦恒一笑,说出一个人尽皆知的事实,“十二国混战,我炎庆军步卒三千,骑卒两千,于数十万军中,竖大庆旌旗。” 高下立判,孰强孰弱,一目了然。 ———— 皇宫,钦天监。 无论任何时候,钦天监都是整个皇都最为忙碌的地方。白天忙着观测天象变更,人事灾祸,推算吉凶;晚上忙着观星象,定国运,趋吉避凶。 今日,钦天监一如往日,无论是监正,还是属官,又或者五官灵台郎,保章正,甚至是楝正小厮,各司其职,忙碌着自己的事。 然而,在钦天监正央那座登天祭台的旁边,正在发生的一幕,格外引人瞩目,让这些忙碌自己手头上事情的属官灵台郎们,频频侧目。 有个一身白袍的老瞎子,正在一面竖立百年的露天大盘前,指挥几个少年搬动代指星辰的石头。 之所以会让如此多的司职保正侧目,最大的原因,是这个老瞎子,乃是太史令周太然,多年未在钦天监露面的传奇人物。而另一方面,是那面多年未启用的大盘上,闪烁的奇异景象。 那面大盘之上,纹路奇异,各拐角表示的方位,璀璨夺目,似与星空中的星辰对照。 白袍老瞎子,虽然双目已瞎,可每一次指挥少年搁挪石头,总能精确的指准方位,分毫不差。 就这样,所有人都见到那个老瞎子双足一动不动的站在原地,已达两个时辰,或思索,或指挥大盘上的走向。 这时,钦天监大门口,有个灰袍老者,不经通报,径直走到老瞎子的身侧。 然后,他望着大盘看了半晌,最后望着身旁的老瞎子说道:“有没有得出结论?” 老瞎子没有回答身边人的问题,继续指挥少年挪动石块,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功夫,老瞎子这才扭头“看向”灰袍老者,他一边擦拭着额头上密集的虚汗,一边说道:“大局已定,大庆亡。” 第一百零八章 弹指乾坤覆 一步杀一人,千丈余的京城主道上,银甲帝军的尸首,堆积如山。 那袭白衣,欲以心中道理,执手中剑,逆转乾坤。 然而,天地大势,好似真如凡尘百姓口中所传,不可违逆,不从人愿。 任年轻人耗尽心机,结局都已注定。 生生杀出一条血路,与李萧只有丈余距离的秦恒,忽然心中有感,他蓦然回头望着西边,双目血红。 而再看那李萧,即便年轻人杀至近前,周身也没有半点气机波动,好似完全没有要动身的意思。甚至,他还于秦恒前,先一步望向西边,眉眼舒展,笑出声来。 “爹,慢走。”秦恒望着西边,忽然失声大叫,双目渗血。 众人只见,那手执长剑,如同杀神的年轻人,突地拔地而起,身如贯虹,踩踏云霄。 与此同时。 庆州,定风坡外的十里的旷野雪原。 若说京城的战场尸骨堆积如山,那么这处旷野之上,用尸山血海都不足以形容。 大庆儿郎,战死十五万,人人死战。 白雪浸染成红雪的雪地中央,三军精锐围拢过来的足有八千人,八千人面对一人,迟迟不敢上前,虽然那人看似已经力竭,浑身浴血,可是刚才的一幕,还在所有人的心神激荡,历历在目。 这世间,原来真的有人可以凭匹夫之勇,持一刀,杀数千人。 万人中央,那个身材并不高大的男人,好似一座巍峨的巨峰,伟岸挺拔。 弥留之际,秦森一袭粗布麻衣千疮百孔,浑身浴血,拄大庆战刀而立。他望着如蚁群潮围拢过来,却惧怕不敢上前的三军精锐,轻蔑大笑。他回头望了眼虎丘城,轻轻摸着身上这件儿子送的粗布麻衣,咧嘴一笑,“我儿,爹有愧,没能亲眼见到你成亲生子的那天,要先走一步,去见老太爷与你母亲。” 他望着四周越聚越多的长乐大军,哈哈大笑道:“我儿,爹这万夫敌之名有些虚啊,才杀了三千人就不行了,以前真是爹在你面前夸海口了。” 说话时,这个四十出头的中年人,丢掉了手中的大庆战刀,一手抚摸着粗布麻衣,一手攥着年轻时,有个青衣绝美的女子亲手缝制的平安囊,呢喃道:“我儿,爹要你活着。” 雪原之上,那个身穿粗布麻衣的中年人缓缓闭眼,身如标枪,屹立不倒。 白罱城上空。 此时,天上猛然雷电乍响,紫色雷电弥漫。隐隐约约可见,雷电之中仿佛有一踩踏九霄,手持金戈,高逾万丈的五彩巨人。 那巨人双目如电,俯视下方在他眼中的蝼蚁,声如闷雷道:“何人胆敢窃天道于自身,逾雷池,诛!” 五彩巨人话音落,在那年轻人面前便出现了铺天盖地紫电环绕的雷池。 这一刻,浑身气势毫不遮掩的秦恒,一身实力如汪洋星空般深不可测,他的身影在云层中不断拔高,面对那五彩巨人每出一声,都犹如排山倒海的“势”,浑然不在意。 秦恒白衣猎猎作响,身上气势再涨,头顶浮出那柄咫尺剑,“挡我者死!” 巨人弯腰,仿佛山岳横折,一双紫电萦绕,如星辰璀璨的眼睛,突的射出两道电芒,直击秦恒,“放肆,凡俗蝼蚁,妄言仙人,将天道置于何地,当诛。” 秦恒挥手间便打退了两道电芒,直视五彩巨人,“何谓仙人,你等高坐云端,俯瞰众生,镇压天地气运,以为我凡俗蝼蚁,可随意灭杀予夺,这便是仙人,这便是你口中的天道。” 秦恒的手已握住那柄由秦山河孕养在窍穴多年的咫尺剑,此时的咫尺剑,好似要去证明什么一般,极力想挣脱秦恒的控制。秦恒的手已然被这柄飞剑绞得血肉模糊。 五彩巨人只听那年轻人又道:“若真是如此,那我秦恒今日,便诛天人。” 五彩巨人望着年轻人身上越来越骇人的气势,骤然挥舞长戈,朝着年轻人劈去。 “冥顽不灵,死!” 秦恒一剑。 五彩巨人一戈。 秦恒一剑劈出,雷池崩断,那巨人直接被飞剑贯穿头颅,身影溃散。 巨人一戈,击中秦恒胸膛,在其胸口位置直接劈出碗口大的血槽,鲜血横流。 秦恒好似未觉受如此重伤般,他望着四周再度浮现而出的几位“仙人”,一把抹掉嘴角的血丝,手中咫尺剑,由单手执,变为双手握。 正当他要先一步发难,一个熟悉的手掌,轻轻按在他的肩头,喊道:“少主,我答应了主公,少主在,昆仑十八奴在,少主亡,昆仑十八奴亡。” 秦恒打散屏蔽的天机,引来“这些人”,昆一不怪他,甚至,于心里还高看这个从小看到大的年轻人一眼。 昆一之后,又出现两人,昆二与昆三。 浑身彩带飘飘的碧衣仙子,老僧入定的和尚,剑气冲天的剑士,仙风道骨的儒客,虎皮坎肩的樵夫,手拿破碗的老乞丐,白发三千丈的老妇,共计七位“仙人”,身高都逾万丈,身影浮现之时,气机便覆盖了方圆千里。 虎皮坎肩的樵夫悠悠道:“胆敢忤逆天道,当诛。” 七位所谓仙人,与昆奴三人战在一起,秦恒自不会袖手旁观。 ———— 那一日,据野史记载,白罱城上空,天地变色,似有仙人交战,打得星河倒挂,天地沉沦,山崩地裂。 也是那一日,京城百姓盛传,那个叫作秦恒的白衣年轻人死了,来讨说法,终不敌李氏底蕴,死在了白罱城外。 然,那一日,那个白衣年轻人,与所谓的仙人死战,被打得修为尽失,乾坤尽覆。后被昆仑奴三人,使用逆天手段,救下少主一命。 年轻人失踪。 失踪前,白衣年轻人曾望着西边,许下宏愿,“这天下,我秦恒坐了。” ———— 龙辉三十年,腊月初四,大庆秦氏灭族,李氏拟旨昭告天下,大庆王秦森谋逆叛国,试图颠覆天下,当以诛九族。 次年,新皇继位,国号冠初。 冠初元年,南阙王朝正史卷对搅得京城天翻地覆的叩关事件只字不提,大庆王秦氏泯灭,也只有寥寥数笔在野史中可见。 第一百零九章 西地动,故人庵袍换绫罗 (本卷终章!!!感谢一直以来投推荐票及订阅看书的读者,你们都是作者坚持下去的动力,十分感谢!) 大庆王与小王爷的死讯很快传回虎丘城,满城震惊。后百姓自发哀悼,人人家门口挂白灯笼,才取下不久的缟素,再次挂起。 由此可见,那位大庆王有多得民心。 李旻所领大军,灭掉秦森的十五万大军后,自己一方,死了快三十万人,这更证实了大庆军甲天下的名副其实,即便不是王师,照样打得李家精锐丢盔弃甲,死伤过半。 李旻并没有下令追击逃走的三万骑军,虽然他有些费解为何向来以悍不畏死闻名天下的大庆军,突然有一队人马做了逃军。但他也没有深思,大局已定,些许漏网之鱼,翻不出大浪来。 三王入城,换来的是百姓纷纷大骂,争相啐唾沫。 在不明内情的百姓眼中,心中纵有不快不忿,也只能接受大庆王秦森已死的事实。但,他们绝不接受什么狗屁谋逆叛国的罪名。 百姓虽然不知道大道理,但知那位庆王的与民向民之心,深知那位绝不会叛国。大庆每年多少儿郎死北疆,这一点,每个大庆百姓都看在眼中,谁都能叛国,他们心中的大将军不会。 ———— 酉时,庆州境内,原本天空下着淅淅沥沥的雪籽,忽然变成了鹅毛大雪。 与莲花山相邻不远的雾陀峰,那座传承四百余年的东琳寺,也是庆州境内唯一的一座尼姑庵,此时庵门大开,前掌门青莲真人,亲率庵众站在大门前,望着寺门前青石铺就,而今被皑皑白雪覆盖的红尘忘忧道,似在等着什么人。 这条足有数百丈的红尘忘忧道,另一端的尽头,站着一个可谓人间绝色的女子。 女子抬头望着远山崖壁上的菩萨塑像,缓缓念道:“莲花枕边落,无风自清香。随遇滚莲子,常伴坐吾乡。” 她又念道:“又是柳杨曾折处,无语垂首,踏遍红尘路……” 女子一边低吟,一边将头钗,首饰一一摘下,脱下六年后与他重逢时所穿那件靖州织造局御贡锦缎紫衫,她缓缓套上庵袍,又脱下那双金丝绣花鞋,穿上麻布鞋。 做完这一切,女子跪伏在地,冲道路尽头远山崖壁上的菩萨雕像轻轻叩首,再之后,女子三步一叩首,低声说道:“菩萨,一点尘念,全都交给您啦。信女步湘,今日起,愿长伴青灯古佛,只求您护佑小竹竿平安。” 东琳寺的山门外。 那个常伴小姐身边,给人感觉既娇俏又可爱的丫鬟莲儿,在这一刻,好似变了个人一般,浑身充斥着戾气,灵动的双眸之中,仿佛有剑气游荡。 莲儿望着山下缓缓走来的四人,冷声道:“速速退去。” 看似行走缓慢,实则眨眼功夫便至半山腰的四人,其中一人,浑身金光缭绕,他说道:“我等四人,奉老爷之命,接小姐回家。” 说话之人,声音极为苍老。 “小姐意愿,全凭她自己做主,你等要不识相,大可试试能不能走进东琳寺的山门。”莲儿说着,手中凭空多出一柄黑色长剑,剑身沐浴紫光,一看便知不是凡品。 那浑身金光缭绕,说话声音苍老,看不清容貌的男人,再次一踏步,便站在台阶最上一层,他望着那个拿剑挡在山门前的莲儿,语气中带着怒气,“你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莲儿嗤笑道:“我是“土”又如何,现在,除了小姐,谁的命令,我也不听,老爷的也不行。” 周身水光萦绕的“水”,忽然开口道:“和她废话做甚,我金木水火齐在,还怕了她一个“土”不成。” 此人话落,场面顿时变得剑拔弩张。 就在这时,山门内,一个淡淡的声音传来,“你们回去吧,与我爹说,湘儿不悔。” 四人默然了片刻,最终没有说什么,退下山去。 那一日,女子步湘,走过红尘忘忧路,遁入空门。 ———— 西地,一处辽阔但贫瘠的荒芜地带。 这里隐居了一个族群,与西地中其他势力相比,并不显得多么庞大。但其实,此种说法,是不明所以的西地普通百姓这么认为的。真正有一定身份,知道一点内幕的西地中人,断不会如此看待这个族群,甚至连一句抨击这些人的无心之言都不敢说,深知他们的可怕。 上古秦族,避世隐居西地。有可征战天下,铁骨铮铮的好男儿二十万。 这一年冬末,秦族中,有一位晚知消息的高大老人,独自一人站在一处崖边,他双手捧着雪花,白眉白须随风而动,老人似自言自语道:“当年我族的骄傲,我儿秦山河,最有可能传承秦族上古乾罡正法,到达已经失传的长生境。可是他就是不听我劝,性子太拗,非要出山替那李家谋天下,最后活生生落的个兵解离世的下场。如今,就连素未谋面,据说可称人间枭雄的孙儿秦森,也死啦。上古秦族,正统一脉,由我秦雄带领,不争不夺,自给自足,避世不出,在这不毛之地的西地苟延残喘,难道要我这个老头子归西时无人送终吗?” 老人蓦然抬头,似在质问着谁。 老人慢慢将手中雪花撒入面前的崖谷之中,他的声音忽然变得狂放豪迈,“我儿能为其孙谋太平,我孙能为其子换死,我这个老太爷,便能为重孙谋天下。今日起,秦族出世,夺天下。” 老人的声音回荡在山谷之中,原本只闻风声落雪的山谷,忽然传来一声,“诺”。 山谷中,数万武士齐声回应。 声如洪钟,震彻山谷。 ———— 同年末。 六万百战无甲军兵临白罱城下。 ———— 冠初元年,不为外人所知的西地之中,走出二十万重甲骑军,兵临庆州西城下。 一手握黑枪,衣抉飘飘的英武男人,站立虚空,视线越过这座世间最高的城墙,喊声震天。 “秦族秦悍,为族中后辈鸣不平,谁敢一战?” ———— 龙辉三十年年末,天下皆闻大庆王叛逆身死,之后八王并起,南阙四分五裂,天下大乱。 北域蛮夷大军趁隙压境护疆城。 西地中的大势力,在得知兵卒冠绝天下的大庆军灭亡,争雄天下的心思蠢蠢欲动。 东方佛国,各佛寺法僧,圣僧皆往南地传扬佛法,名为教化万民。 南阙天下,成了一块大肥肉。 ———— 还属龙辉年的最后一次朝会。 百官入朝,众官员入了午门之后,看见前方的金龙桥上,出现了两个陌生的身影,皆是一愕。 一个身形佝偻的老人,拄着一个拐杖,站在桥上,与一个灰袍老者,四目相对。 灰袍老者双目如勾,盯着面前之人道:“祝袤,既已死,便去入轮回,跑来京师做甚?” 体形佝偻的老人,拄着拐杖继续前行,老人直接与灰袍老者擦肩而过,没有张口,却发出了淡淡的声音,“我来看看,李尧老儿的江山,还守得住多久?更是来看看,你李氏这群狗娘养的,何时死光!” 第一百一十章 人在北域 春意盎然。 一碧千里的草原之上,土丘在四野,并不显茫茫。天上偶有几只雄鹰亮翅经过,发出阵阵畅鸣。 地上,一列穿着胡衫服饰,纵马大草原的男女,在穿插两族关隘口时,忽然勒马拉缰。 “小姐,是个男人,看服饰并非我草原儿郎,似乎是中原人士。他好像受了重伤。” 一个有着北域独特穿着的高大汉子,将一个趴在小丘上,浑身血迹斑斑,不知死活的人翻了个过。 他探了探此人的鼻息,然后对不远处一个小麦肤色,说不上多漂亮,但是给人感觉英姿飒爽的女子说道。 在北域,也是南地口中的赤域,无论是草原地带,还是荒漠地带,但凡有部落存在,在穿衣方面都遵从尊卑制,贵奴有别,等级森严。 就像眼前的这位小姐,锦绣帽,对襟翻领窄袖胡锦衫,波浪花纹的玉带,条纹裤,软锦靴。最为引人注目的便是腰间玉带上的玉珠,有八颗,此是一种身份的象征,代表着身份地位,八颗代表着富家千金。 赫连涵,是这位草原女子的名字,她端坐马上,扬了扬马鞭,吩咐说话的汉子道:“胡图,你先把他带过来,给口水喝,此地已经距离我部不远,回去之后让阿爷瞧瞧,若是能医治最好,若不能也别让他曝尸荒野。” 叫作胡图的下人应是,旋即背起男子,将之放在马背上。 “赫连,你别忘了自己是来干什么的?强援没请来,白跑一趟不说,还要带回去一个死人,要是少族长知道了……”一旁,同穿胡锦衫的男子,一脸阴厉色地警告。 赫连涵虽然才十九岁,可草原民风彪悍,男女之事,会在女儿十六岁时,由生母告知。所以,那位少族长的心思,她怎会不知。 此次去请强援,一部分不得已而为之,另一部分,也算是赫连涵的自救。哪怕是驱狼吞虎,只要自己不落入少族长的魔爪,即便部落名存实亡,她也不在乎。 赫连氏族,乌布十三族中最弱小的一族,在整个乌布部落只居隅一镇,属于夹缝求存,谁人都能踩一脚的那种。 如今的部落内乱愈演愈烈,那位身份神秘,且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萨主,好像消失了一般。任由古、杨两个大族,煽动其他氏族内斗,甚至是厮杀,还想着另立新萨。而那位萨主,毫无要整治的迹象。 赫连涵转头望向身边这位少族长安排保护自己的男子,实则是用来监视她的一举一动的狗腿子,语气冷淡道:“我自会给他一个交代。” 说着,女子一夹马腹,扬鞭而去。 秦恒醒来时,目光有些呆滞,顷刻间乾坤尽覆,任心性再坚强之人,一时间也难以接受。秦老粗死了,大庆没了,外公走了…… 被安排照顾这位公子的婢女,刚端来一盆水,准备为这位公子清洗,刚进屋,却见那位躺在床上的公子泪流满面,泣不成声,看得这位十六七岁的懵懂少女,心弦某处仿佛被触动了一般,无名悲伤与心痛。 只是她很快发现,那位公子在见到自己进来后,神色一变,哀色痛哭顿时不见。 秦恒压下心绪,强挤出一丝笑容,却没料到,就这样简单的举动,居然扯动了胸膛处的伤口,不禁倒吸一口凉气。他强忍住疼痛与不适,在屋内随意扫视了一眼,问道:“这里是哪里?” 穿着朴素的婢女,将手中端着的木盆放在支架上,然后一点不拘谨的回答道:“这里是冼苏镇,公子是我家小姐在半途遇到,带回来请求阿爷救治的,说起来,赫连小姐是公子的救命恩人。” 秦恒望着婢女的服饰,神色异常复杂,“冼苏镇在北域?” 见少女点头,秦恒心中顿时五味杂陈,昆一昆二昆三,用了逆天手段,使自己在“那些人”围攻下活命,不知道他们最后如何,能否逃得性命。另外那些昆奴,前辈,命丧护城河外的五老……他们死的死,活着的又能否走出白罱城。 秦恒心乱如麻,种种念头都仿佛从天而降的巨石,层层冲击砸进他的心湖,欲要将其填满。 “公子,先洗把脸吧,阿爷说,能救回你的性命,全靠天神保佑。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受如此重伤活下来的人。”婢女想了想,把支架挪到了公子前,接着作势就要去搀扶这位公子。 秦恒在听到少女的话后,瞬间清醒,任他此刻再多念头,再想做什么,得先活着。 “天神。” 秦恒低声重复了一句,脸上刹那出现的戾色,吓了刚把手臂挽在公子臂弯的婢女一跳。 她连忙缩手。 秦恒一笑,解释道:“想到了一些不好的事,并非针对姑娘。姑娘叫什么?” 尽管秦恒脸上血迹与污垢挡住了本来面目,可那一笑如春风拂面的模样,还是瞬间将少女的内心融化了。 她连忙搀扶公子坐起,又将清洗的脸巾,在这位公子脸上轻轻擦拭,并说道:“下婢名叫廖娟。” 当叫作廖娟的婢女为秦恒简单清洗脸庞之后,她直接愣住了,北域男子大多长得都很粗犷,她何曾见过如此俊俏的美男子,虽然脸色有些苍白,可那几乎没有瑕疵的俊颜尤在。 本来攥在手中要净洗的脸巾,愣是让她在瞅着公子的脸庞时,“啪嗒”一下掉在了地上,廖娟张口而出。 “公子好生俊俏。” 北域民风彪悍,自不会如中原的大家闺秀,说话轻声细语,扭扭捏捏,有什么便说什么。 秦恒笑道:“你不是第一个如此说的姑娘。” 廖娟的脸有些黝黑,清秀中带着几分稚嫩,闻听公子此言,俏脸之上,还是不由自主地露出了一抹绯红。北域民风再彪悍,她也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女。 廖娟没有回话,不知是否为了掩饰羞涩,她连忙走出客房,头也不回道:“下婢去为公子取身干净衣裳。” 秦恒一笑置之。 那廖娟刚出房门,秦恒就听到她的声音再次响起,用很是恭敬的语气喊道,“小姐”。 房间门口出现的妙龄女子,望着坐在床上的年轻人,刹那失神。 第一百一十一章 赫连家的上门姑爷 秦恒费力扯了扯被子,将自己裹的紧些,这才觉得有些暖意,他望着门口出现的胡服锦衫女子,笑容真挚,感谢道:“秦某多谢赫连小姐救命之恩。” 赫连涵被这容貌俊郎到让人咂舌的年轻人的一句话惊醒,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身姿灵动地走入房后,她问道:“你是如何得知我的姓氏?” 女子进入房间,秦恒才看清她的容貌,是个小麦肤色,十八九岁的少女,眼睛大而明亮,小巧的脸蛋儿,十分耐看。身段高挑,胡服锦衫配玉带,条纹裤软锦靴,给人感觉很清爽。 秦恒给此女的评价是中上之姿。 秦恒回答道:“廖娟说是赫连小姐救得秦某,刚才在门外廖娟又称你为小姐,所以我就大胆一猜。” 赫连涵走近了些,盯着床上之人的眼睛看了半晌,说道:“你叫什么?” 赫连涵有些讶异,她从未见过这么干净清澈的眼睛,就好像草原夜空中的璀璨星矢那般明亮深邃。 秦恒道:“秦河。” 赫连涵并未多想,她继续问道:“看你打扮,应该是南阙王朝之人,怎么会受如此重伤,还出现在北域腹地?” 秦恒心思百转,脸上顿时露出后怕的神色,嘴唇都有些打哆嗦,“秦某来自东陵盐夏辖下的一个小县城,第一次跟随族中长辈来北域做盐运生意,没想到途中遭遇劫匪。” 说到这里,秦恒义愤填膺道:“那些匪人真是心狠手辣,不仅夺货物,还杀人。我与族中长辈,及仆役百余人全部遭到血腥杀戮。” 赫连涵打断道:“那你是如何活了下来,又逃脱的?” 秦恒有些难以启齿道:“不瞒小姐,秦某是靠装死逃过一劫,后等那些歹人离开,仓惶而逃,也不知过了多久,到了什么地方,就感觉昏昏沉沉,之后便不省人事。” 赫连涵大大咧咧地坐在椅子上,听到这里,眼中划过一丝鄙夷,但被其很好的掩饰了过去,她问道:“你是在何处遇袭被劫?” 秦恒想了想,说道:“我曾听族中长辈说,那里好像叫鬼赤山,我还记得那里有许多野花,十分漂亮,再多的我就不知道了,因为秦某是第一次跟随族中长辈做盐运生意。” 赫连涵微微点头,她那纤细修长的两指轻轻叩着椅把手,她的眼睛在那脸色苍白的年轻人脸上游移了多次,“盐城产盐,富饶无比,本小姐也有所耳闻。也的确有许多商贾穿梭两地,来我北域做盐运生意。” 女子说话的声音与轻叩椅把手的动作同时一停,顿了片刻,她又道:“而想要进入北域,来到大城大部,贩运兜售盐巴,鬼赤山的百花道又是必经之路,那里盗匪贼寇横行,遇袭被劫是常有的事。就连本域的一些小部落,在不能保证万无一失的前提下,都不会轻易踏足鬼赤山,会选择绕道而行。” 秦恒听到这里,心知不好,大意了。 果不其然,赫连涵直视着秦恒,语气顿时不善,“常年做着两地生意的商贾,岂会不知鬼赤山那些匪寇的行事作风,对待南阙王朝的途经商贾,不仅夺货,还杀人。” 赫连涵盯着床上看似手无缚鸡之力,还重伤在身的年轻人,一只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半月弯刀上。 秦恒一脸惊慌,几欲站起,慌忙解释道:“秦某并非想瞒着小姐,实不想让小姐看轻,是我不知天高地厚,与虎谋皮,与人合谋,想要倒劫鬼赤山匪寇,却不料被身边人算计,人财尽失,更是差点死在了鬼赤山。” 望着年轻人惊慌失措的模样,一股脑说出这番解释,赫连涵这才松开按刀的手。 赫连涵离开后,秦恒瞬间恢复平静模样,他笑道:“都不是省油的灯,差点漏了馅。” 赫连涵的家族只是赫连氏族的一个分支,在整个赫连氏族的地位极为低下,每次族中集会商榷什么事,或者分配族中财物、权利等。她父亲能分到的东西微乎其微,权利更是没有,近半年就连话语权也没了。 赫连涵穿过前院,来到后院。在后院的花圃内,找到了与自己容貌有三四分相似的中年男人。 “父亲”赫连涵双目之中闪过阵阵悲哀之色,她望着那个正在修剪花花草草,背对自己的男人,轻声喊道。 赫连长国,这个相貌有着几分儒雅气的中年人,有个相当大气的名字,他正是赫连氏族这一脉分支的现任家主。 赫连长国没有回头,他将那身自南阙王朝读书人穿衣风格的灰色长袍的袖子向上挽了挽,说道:“试探过了,算是知根知底了?” 赫连涵点头道:“没有背景,贪生怕死的读书人,做着发财梦,想算计鬼赤山的盗匪,反倒被人利用,差点丧命。” 赫连长国停下手上动作,笑道:“如此不堪,留他何用?” 赫连涵怒道:“父亲。” 赫连长国连忙道:“好好,都随你,希望你这次没有看错,下对一步棋。” 赫连涵不再多言,就要转身离去,赫连长国又道:“那人叫什么?” 赫连涵道:“秦河。” 赫连长国再度开始修剪花草,嘴里赞扬道:“姓秦啊,好姓氏。” 赫连涵转身离去,走出后院,站在写着“赫连长存”的匾额下,她无奈道:“我不想勾心斗角,能行吗?父亲。” 后院的花圃内,赫连长国回头看着院门口的背影,说道:“女儿,再等等,就快了。” 短短两日,一个惊人的消息传遍冼苏镇,赫连氏族分支一脉现任家主赫连长国的府上,来了个上门姑爷,名叫秦河。 而作为被成为上门姑爷的某人,此刻却毫不知情,伤势渐缓的秦恒,正盘算着怎么离开冼苏镇,怎么恢复实力。 ———— 南阙王朝,护疆城的上空,一名身着白衣,容貌绝世的女子,一掌击穿拦在自己面前的黑衣人的胸膛,那黑衣人瞬间炸作血雾。 女子一掌击出后,嘴角渗血,她双眸冰寒,不带一丝感情,声音嘶哑,“少主,昆奴就来。” 身挂白虹,往北而去。 第一百一十二章 不修边幅的老头 春寒料峭,是北域初春给人的感受。天蓝气清,是之常年的表象。 此种天气,让修为尽失,重伤在身的秦恒,感受到的是刺入骨髓的冰寒。因此,不得不穿得像个黑熊,里三层外三层,外面套个大棉袄。 这一日,秦恒在廖娟,及四名“保护”自己的赫连府护卫的陪同下,游逛冼苏镇。 穿梭在风格迥异于南阙王朝平民屋舍的冼苏镇,秦恒真切理解了何谓苦寒之地。 有点身份地位的,才住得起青砖绿瓦房,有个院子。普通老百姓住的大多都是平顶土坯房,方圆几丈的地方,要容纳一家几口居住。 维持一家几口一年生计的就是经年累月圈养的牛羊,一旦出现个天灾人祸,饿死人是常有的事。 走在异域风情的街道上,听着什么肉囊、驭马酒、陈腐的叫卖。秦恒东瞅瞅西瞧瞧,终于在一处露天早摊点止步,廖娟赶紧指着摊前汉子正在忙碌的锅炉,绘声绘色的介绍着,大致意思就是很好吃。秦恒见这丫头馋嘴的模样,首先落座,廖娟跟随其后,四个护卫分站两旁。 锅炉周围有十几张桌子,有七八张坐了人,有两三人同一张桌子的,也有独一位的。 坐在低矮圆桌旁的三腿小板凳上,秦恒望着点了三个肉囊后,便瞅着锅炉两眼放光的廖娟,问道:“是不是很少有机会出来?很少能吃到这些东西?” 廖娟听到公子的问话,表情略显尴尬,“确实如公子所言,下婢在赫连小姐府上,入了仆籍逾八载,出府的次数只有三十次,平均一年四次。至于吃这肉囊,不是我嘴馋,而是吃一个怀念。” 秦恒望着这个只有十五六岁的少女,展颜一笑,等待下文。可等了半晌,也不见她有解释后半句的意思,秦恒很识趣的没有张口询问。 他叉开话题道:“冼苏镇有多大?” “听小姐说,方圆六十里都是冼苏镇的地方。”廖娟望着秦恒,笑着回答道。 秦恒点头,又道:“赫连氏在冼苏镇是大姓,但应该不是唯一的家族吧?” 廖娟回道:“赫连氏族虽不是本镇唯一的族姓,可却是有唯一话语权的大族,纵然赫连一族在乌布十三族排名最末,所占有的土地也就冼苏镇,但是……” 两人正说着话,那个身材高大的北域汉子,已经用一个油布包裹包着三个肉囊放在了秦恒面前桌子上的铁盘里。廖娟连忙拿起一旁放着的干净油纸,给公子包起一个,递到面前。 秦恒显得很随意,说道:“你吃吧。” 然后就学着廖娟的动作,也包起一个,吃了起来。 秦恒咬了一口入腹,由衷赞叹道:“好吃,香。” 酥脆的外囊包着肥瘦均匀的羊肉,肉质细腻鲜嫩,既软又烂,吃下第一口,便让人感觉齿颊留香。 廖娟望着公子毫不拘谨大口吃着,以及不吝夸赞的言语,瞬间笑靥如花,稍显稚嫩的脸上,流露出一抹天真烂漫。 她吃得并不快,细嚼慢咽,似乎真如她所说,吃得是一个怀念。 见公子很快吃完一个,廖娟放下手中那个只吃了一小半的肉囊,为秦恒包起那个桌面上仅剩的肉囊,笑脸灿烂地递了过去。 秦恒摆手道:“不用了,我吃的是一个味道。” 廖娟这次却很固执,没有收手,秦恒无奈接下。 似乎是觉得自己的作态有些逾矩,廖娟低垂着脑袋,秦恒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二人之间的气氛顿时就有些尴尬。 正当此时,二人身后忽然传来一个打趣的声音。 “哟,这不是赫连府没过门的姑爷吗?” 秦恒与廖娟同时循声望去。 廖娟一见来人,先是眉眼舒展,后又神色微变。她站起身,恭敬中带着三分亲切地喊道:“阿爷,您来了。” 那人点头微笑。 来人是一个年逾古稀,个头低矮,满头白发乱糟糟,面相削瘦的老头,穿着羊皮袄,大筒裤,大筒靴,身上挎着一个黑色长条木匣。 他一来,就往秦恒对面的板凳上一坐,扯着烟枪嗓喊道:“阿邦,赶紧得,给阿爷来壶烫好的驭马酒,两个肉囊。” “好嘞”那个正在锅炉前忙碌的汉子,亦是扯着嗓子回应道。 给人感觉不修边幅的老头,坐下后,对那叫阿邦的汉子喊过那句后,便开始抓耳挠腮,半晌之后,他双手哈着气,露出一口黄黑交错的牙齿。 老头斜眼瞅着对面的年轻人,板起脸道:“你是叫秦河吧?看你样子,对我这老头子的称呼似乎一点也不意外,全都知道了?” 廖娟几次张嘴,又欲言又止。 秦恒站起身,作揖道:“晚辈秦河,多谢前辈救命之恩。” 老头一摆手,示意年轻人坐下,“行了,这边不兴南阙那一套,况且,也不是我这老头子救得你,只能说你命大有福,遇到了赫连涵那丫头。” 秦恒落座,只是浅笑,并未置一词。 “哟,就这么两日,不仅捋顺了,还猜出了大致因由,不错,小家伙,够聪明。”老头看着年轻人的表情,瞬间明了。 秦恒回头看了眼分站两旁的四名护卫,然后看着老头,无奈道:“前辈,晚辈若是既瞎又聋还傻,自然不听不看也不知。” 老头抓起秦恒那个还没吃到嘴里的肉囊,有滋有味地就着阿邦先行拿过来的驭马酒,表情却显得有些不耐,“哪里养成的习惯,能不能好好说话。” 秦恒神色不变,说道:“在赫连府上,下人们对我评头论足,常聚在一起窃窃私语,我只要留心听两句,就听到姑爷之类的称呼,在闲谈两句,想不知道自己如今的处境都难。” “那丫头家里的处境呢?”老头一脸戏谑地看着他。 秦恒闭口不言。 老头突然咧嘴笑了起来,两只小眼睛在秦恒身上直打转,那眼神就仿佛瞧见了宝贝一般,越来越亮。 秦恒被这老头瞅的有些发毛,脸上依然装傻充愣道:“晚辈不明白前辈在说什么?” 老头自言自语道:“赫连涵那丫头这次是走了眼喽,璞玉当破罐,平时的精明劲儿哪儿去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 赵无疆 赵无疆,是这个老头的名字,被人们称作“阿爷”,在冼苏镇一直做着游医,虽不管事,可在赫连氏族的地位却很超然。从上到下,所有人都对其崇敬有加。 秦恒曾经想在赫连府的下人口中套话,弄清楚这老头的身份,可一番功夫下来,有用的东西半点没问着。赫连府的管家或许知道一些,但只要一提起这老头,他就立刻变得讳莫如深,闭口不言,秦恒撬不开他的嘴,只得无奈作罢。至于向赫连涵打听,他根本不会去做,那丫头可不是省油的灯。 老头一壶驭马酒入腹,两个肉囊入肚,看上去酒意微醺,两只浑浊的小眼都有些朦胧,他搬起小板凳凑到秦恒跟前,说道:“听说你来自东陵盐夏?” 秦恒点头道:“前辈听过那地方?” “什么前辈不前辈,随他们一样叫我阿爷就是,平白掉了一辈,听着难受。”老头嘀咕道。 秦恒笑着喊道:“阿爷。” 如秦恒这般俊俏的模样,在不常见细皮嫩肉男人的北域瞧见,实在是件稀罕事。 就这么一会儿时间,这个肉囊摊的十几张桌子就坐满了人,半数以上的妇女,姑娘。老板乐得合不拢嘴。 来往行人也是频频侧目,往那年轻人的桌子瞄。 胆子大者的妇人,徘徊在俊俏年轻人的周围,走来走去,有一妇人,甚至直接伸手在他的脸上捏了一下,开心了老半晌。 后再有想如此做的妇人,俱都被护卫拦了下来。 秦恒对此一笑了之。 老头忽然站起身,一拍桌子,吼道:“看什么看,再看也不是你们的,都回去找自己男人去,没男人的就找相好的,别在这里瞎耽误时间,碍着阿爷说事咯。” 老头最后还打了个酒嗝。 周围顿时一阵哄堂大笑,笑过之后,这些妇人,姑娘们真就真就听阿爷的话,散了。 秦恒笑看着这个脾气有些古怪的老头。 羊皮袄老头再度坐下后,眯眼看着秦恒,说道:“东陵盐夏,老头子年轻那会去过一次,就记得那里有座很气派的酒楼,叫什么来着……一时想不起来了。” “燕尾楼。”秦恒紧了紧身上的红棉袄,补充道。 廖娟连忙给秦恒身上披了件羊皮坎肩。 秦恒点头致谢。 “对,燕尾楼,号称南地最气派最大的酒楼,我赵无疆当时身上带了大几十两银子,想去里面尝个鲜,结果被人给撵了出来。” 老头忽然话锋一转,“听你满口叫出名字,莫非以前去过那座燕尾楼。” 秦恒摇头道:“阿爷高看秦河了,那里面一壶酒得多少两银子,我这种平头百姓,挣一年的辛苦钱也未必买得起一壶酒。” 老头灌了口酒,笑脸灿烂地看着年轻人。 “老狐狸”秦恒顿觉不妙,着了道。然后他连忙补充道:“听族中长辈说,那里一壶酒就要百两银,光听就让人咂舌,心惊。” 老头招呼阿邦拿来了两只碗,然后对秦恒道:“尝尝这里的驭马酒,烈如火烧,入口别有一番滋味。” 秦恒虽没有想明白这老头又玩哪一出,可一碗酒中能有多大文章,于是他端起碗就准备喝下。 大庆儿郎十五岁便能三碗酒行夜路,喝酒一事上从没输过天下任一地,即便是号称酒城的碗曹城也不敢说稳胜大庆。 秦恒还是一个七八岁孩童的时候,便跟着爷爷一起喝酒,十二三岁的时候,不说尝尽天下酒,可千种酒绝对是有的,要说他没有酒虫在腹,连他自己都不信。 然而,他刚拿起碗,就被一只小手夺了过去,廖娟略有不满的看着老头,又瞪了一眼这个没甚脾气的公子,“阿爷,秦公子大伤未愈,怎么能喝酒。” 老头讪讪喝掉自己那碗酒。 秦恒无奈一笑。 将一碗酒喝得见底,老头似乎真的醉的不轻,说话都有些颠三倒四,“阿邦,给阿爷来两个肉囊,上壶烫好的驭马酒,都来了半天了,怎么还没上来。” 阿邦似乎已经习以为常,嘴上喊着好嘞,却没任何要再拿来肉囊的意思。 秦恒神游天外,不知在想些什么。 老头突然趴在秦恒的肩膀上,也不知道是不是无心之言,“东陵有个老人,叫祝袤,你认识吗?” 廖娟连忙上前搀起老头,又示意护卫扶着点。 一切做完后,廖娟直接站在秦恒一侧,似乎是为了防止意外发生。在她心里,这位公子受如此重伤,又那么弱不禁风,可禁不起阿爷的折腾。 秦恒不动声色的愁了一眼老头的神色,见其并未露出异样,但就是拿醉眼看着自己,他佯装思索状,片刻后,答道:“秦河并未听过什么祝袤。” 老头“哦”了一声,又道:“那你听过秦山河这个名字吗?” 秦恒摇头道:“秦山河是谁?怎么和我的名字只相差一字,真是有缘啊。” 秦恒好奇道:“这祝袤和秦山河是阿爷的什么人?是南阙人,还是北域人,阿爷为何要问我?” 赵无疆没有回答秦恒的问话,似乎真的醉了,直接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秦恒略显尴尬。 廖娟对一旁的护卫说道:“一会儿你把阿爷送回家,我与他三人先陪公子回去。” 护卫应是。 秦恒等人离去。 待几人身影消失在这条街道上,那本以醉的不醒人事的老头悠悠醒转,双目幽幽如深渊,他先是让那护卫离开,然后望着几人离去的方向嘀咕道:“祝袤,秦山河,赵无疆,当年护疆城上指点江山的三个年轻人,就剩我这个没有多少岁月好活的老头子了。若这年轻人不是,我赵无疆剩下的日子,就真的浑浑噩噩,百无聊赖了。” 老头说完这番话后,顿时变得醉眼朦胧,他迷迷瞪瞪起身,一摇三晃地向他那座在冼苏镇数一数二的大宅走去,口中似在说着醉话,喃喃让人听不清。 “听说大庆小王爷绝顶聪明,又听说死在了白罱城外,真与假,假与真,我不信我赵无疆这辈子最佩服,引以为知己的两个人,没有给自己的孙子留后手,我不信,不信……” 第一百一十四章 救人心思不纯 秦恒在一次提议出城遭到拒绝后,便顺着原路返回。 这一路,直到穿过两个窄巷,他都没有说一句话。 廖娟全都看在眼中,几次欲言又止,最后在距离赫连府还有百丈距离的时候,鼓起勇气道:“公子,下婢并非有意瞒你,实乃小姐下了封口令。” 秦恒扭头道:“我知道,我也没有怪你的意思。” “那公子这一路都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廖娟脸上顿时流露出欢快的神色,只是仍有不解。 “若是鸟关在笼子里,它能有多开心。”秦恒道。 廖娟深以为然。 秦恒瞥了眼距此不远的赫连府,那座并没有半点奢华感的宅子,除了陈旧外,还有些破。 他俨然一副很随意的样子,又道:“那位赵无疆老爷子,并非你们本地氏族之人,在冼苏镇却能住在最大的宅子里,这是为什么?” 廖娟虽记得小姐的吩咐,让他们这些下人不要回答公子的任何问题。可是这两日的相处,她觉得与这位秦公子相处的很舒心,他没有半点脾气,对下人又好,所以不知不觉间,她甚至不觉得自己是个下婢,更像是秦公子的朋友。 再加上她以为刚才秦公子不搭理自己,是因为秦公子生她的气,所以,眼下能缓和两人关系的机会,她愿意抓住。 四下看了看,见那三名护卫离的稍远,她这才低着脑袋,小声道:“听说阿爷是赫连氏族的第一高手。” 秦恒心道:“这才能解释得通,否则光以对方医者的身份,肯定不会让这整个赫连氏族上上下下,都对其崇敬有加。看来这老头的修为境界还不敌,不然自己就算修为尽失,看个二三品武人,还是能看出几分深浅的,可在这老头身上,并未发现半点修为波动。” 秦恒道:“赫连氏族第一高手,是个什么境界。” 尽管知道问不出答案,秦恒还是想尝试那个万一,如今作为一无所有,从零开始的他,任何细枝末节,对他有影响,有效用的点,他都必须抓住。 果不其然,廖娟摇头道:“下婢不知。” 秦恒呵呵一笑,“不是说了,在我面前不要自称下婢,如今我作为“阶下囚”,比你能好到哪儿去?半斤八两而已。” “小姐人很好的,就是……”廖娟差点说漏嘴。 秦恒佯装没听见,向前走去,其实廖娟不说,他也猜出了大概。 赫连氏族中有人惦记这位赫连涵,而赫连涵要嫁给自己,弄出这个劳什子的上门姑爷,要么是拿自己来当挡箭牌,要么是孤注一掷。但后者的可能性太小,才见几次面,连知根知底都谈不上,一个黄花闺女就要赌上自己的清白。 秦恒背对着几人,走的很慢,望着站着赫连府门口等待着什么的娇俏身影,眼中寒芒乍现。 她这是要让自己拉仇恨,作挡箭牌。秦恒很明白,赫连涵不能拒绝,想出这样的主意,那只能说看上她这个大小姐的人,地位不低。 而如今一无所有的他,挂上姑爷的名头,对上这么一个人,一不小心的下场就是个死。 只是他又转念一想,颇有些无奈,毕竟是这位赫连小姐救了自己,即使目的不纯,他也不能恩将仇报。 所以,眼下的形势,他只能见招拆招,解决眼前危局。 秦恒驱散脑中的阴霾。 堂堂大庆小王爷,没了家世,没了修为,可还有一个脑子。 赫连涵站在府门前,脸上的表情有些焦急,赫连氏族的少族长真如自己所预料的那般,听到这个消息后,要亲自来府上。 而那秦河偏偏此时不在府上,一问才知,出门闲逛去了。 这才有了她在府门前焦急等待的一幕。 当赫连涵看到那个年轻人的身影,距离府门不远时,突然停了下来。然后就见他与那下婢言语个不停,心中顿时火起。 她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几人身前,怒道:“谁允许你们带他去集市的?” 廖娟一惊,刚要说是小姐昨日所说,只要不出冼苏镇,他要去哪儿,就派两个人跟着就行。然而,当她看到公子给她使眼色,立马闭嘴。 秦恒佯装毫不知情道:“是我自作主张要去集市逛逛,不知小姐为何要限制我的自由?” 赫连涵脸色渐缓,对廖娟几人道:“你们先回去,我与他有话说。” 廖娟与三名护卫应是离去。 廖娟在走出不远又回头看了看那位公子,一脸担忧。 几人离开后,赫连涵指了指一旁僻静的巷子,然后身形灵动地走去,嘴上似命令的口吻道:“跟我来。” 秦恒淡然走去。 两人到了巷子,赫连涵四下瞅了瞅,然后也不拐弯抹角,看着秦恒直接道:“我赫连涵已经对外宣称你是赫连家的上门姑爷。” 秦恒只是看着这个小麦肤色的北域姑娘,没有说话。 赫连涵也不在意,继续道:“赫连氏族在乌布十三族排名最低,赫连涵的家族在赫连氏族里排名最末,处处受人挟制,我这么做是不得已而为之。” 秦恒看着她,“赫连小姐还没有说你的用意。” 赫连涵低垂着脑袋,不敢去看对面那人的眼睛,“赫连氏族的少族长,欲让我嫁给他,我不愿,就想出了这么个下策,说你是赫连府的上门姑爷。” 秦恒等了半晌,却没听到自己想听的话,他直接道:“没了?” 赫连涵抬头看着他,不知这秦河说这句是什么含义。 秦恒盯着她,“你还没有说,当初救我,是不是就准备拿我来做挡箭牌?即便你于我有救命之恩,可这种帮人有可能掉脑袋的事,你还没有跟我说一声谢谢。还有,前后因果你一点都不讲,是不是笃定我会死,那么你赫连小姐到底是何用心?真就是蛇蝎心肠。” 赫连涵越听,脸上神色越不自然,最后更是一手摸在了刀柄上。 秦恒嗤笑,“又想杀我?” 赫连涵最终还是没有抽刀,似乎用了很大的力气,低头说了声如蚊蝇嗡嗡的“谢谢”。 随后一句话让秦恒吓了一跳。 “那少族长赫连野粟马上就会来,你记得已经与我有夫妻之实,不然,死。” 空空的巷子里,秦恒目瞪口呆。 第一百一十五章 勾心斗角 秦恒是料定这北域女子不敢发难,才说出了先前的那番话,不论是从她最初救自己的目的,还是之前的种种表现,都说明赫连涵是一个聪明人。既然是聪明人,想让自己来做这个挡箭牌,没达成目的前肯定不会杀了他,即便他的言语难听。 秦恒慢步走在回赫连府的路上,那身大红袄外加羊毛坎肩,在这条行人并不多的街道上,有些显眼。人影在晨阳的照耀下,被拉得老长。 秦恒刚迈步踏入大门,大门廊柱后突然蹿出一个黑影,挡在了他的面前。 “付管家有事?” 秦恒定睛一看,便认出这张丑陋且独特的面孔,是属于赫连府的管家付超。 付超大鼻孔朝天,颐指气使道:“跟我来。”,不由分说,就往院中的偏僻角落走去。 秦恒望着付超的背影,自语道:“这是要敲打我,还是要点拨我。” 边角的梨树下,付超看着那个漫不经心走来的身影,眼中憎恶与嫉妒一闪而过。 付超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一手在前,一手负后,“想必你也知道自己现在的身份,赫连家名义上的姑爷。” 秦恒一屁股坐在梨树的围台上,摸着身上的羊毛坎肩,脸上透着无法掩饰的喜色,俨然一副不知付超的用意,小人得志的模样,说道:“这几日多蒙付管家的照顾,秦某感激不尽,日后待我做了赫连家姑爷,一定会记得今日……” “你还真把自己当根葱了,一个有名无实的赫连家的姑爷,能不能活过今日都还两说,现在高兴是不是太早了。”付超小人嘴脸展露无疑。 秦恒顿时一脸惊惧之色,“付管家这话何意,什么叫能不能活过今日尚且两说,莫不是这里面有什么阴谋?” 付超对自己言语起到的效果很是满意,神色愈发趾高气昂,他转而在身上摘着什么,具体摘什么反正秦恒没看出来,就那么东一扯西一拽,秦恒脸上惊惧之色愈浓,这位管家脸上的笑意愈盛。 秦恒从小生活在一个什么样的环境,那可是见惯各色人物的大庆王府,后又在炎庆军中磨砺杀伐六年,他自认在人心的拿捏上面,已然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他顿时又做出一副焦急的样子,连忙从围台上站了起来,一脸恭敬之色道:“还望付管家指点迷津,秦某不胜感激。” 付超这才抬头拿三角眼瞅着秦河,目中贪婪一闪而过,“听说小姐给了秦公子一笔银子,作为秦公子外出的开支,怎奈秦公子拿着银子不知怎么花,倒不如……” 付超没有说下去,秦恒一脸我懂的表情,忙从怀里摸出一包碎银子递过去,“这便是小姐给的十两碎银,除了之前吃早点花去几文钱,剩下的都在这里,搁在秦某身上确实是不知该怎么花,由付管家代劳,倒是了了秦某的一桩心事。” 付超立马换了一副嘴脸,一把抓过银子,眉眼带笑道:“那我就却之不恭了,帮秦公子了解这桩心事。” 对于这类小人物的吃相,秦恒见的多了,早已见怪不怪。 “那是,有劳付管家了。”秦恒笑道。 付超见这小子如此上道,清了清嗓子,小声说道:“我与秦公子挺投缘,也不愿公子白白丢了性命,便与你支上一招。” “秦某洗耳恭听。”秦恒道。 付超将声音压得更低,“想必公子也听说了,赫连家主在整个赫连氏族的地位并不高,赫连氏族的少族长一直钟意小姐,奈何小姐不知是耍性子,还是想试试少族长是否真心,总是想着法子为难少族长。” 付超看着秦恒,“我这么说你明白吗?” 秦恒摇头道:“望付管家解惑。” 付超嘀咕道:“刚夸你两句,你怎么又犯糊涂了。” 秦恒一脸不明所以。 “待会儿,少族长就会驾临赫连府,少族长问你什么,你就如实交代,少族长深明大义,自不会与你计较。” 付超接着道:“你如实说了,是在小姐与少族长中间架起了桥梁,二人成了一对,会没有你的好处。小姐脸皮薄,平日里百般为难少族长,皆是因为姑娘家的矜持。” 付超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秦恒实在没耐心听下去,他不等他把话说完,打断道:“付管家的意思是说赫连府说有我这个上门姑爷,实则是要气一气少族长,故意为之。而少族长与小姐之间,早已情愫暗生?” 付超赞许道:“我果然没有看错,秦公子果然是聪慧之人。” 秦恒心中冷笑,面上却是一副感激涕零的表情,他自顾说道:“而我照实说,既解开了小姐与少族长的郁结,又能促成佳偶天成,一举两得,美哉。” 付超拍着秦恒的肩膀,“没错,不过不是一举两得,是一举四得。” 秦恒一脸疑惑。 付超得意洋洋道:“你想一下,事成之后,赫连府与整个赫连氏族是不是都会将你当作恩人?” 秦恒闻言,脸上笑意更浓。 付超见火候已到,抛出的诱饵也差不多了,再度丢出一颗定心丸,“夫人说了,若是你能够促成二人好事,便送公子出冼苏镇,并送予一笔丰厚的报酬,作为公子回南阙的盘缠。” 秦恒满脸惊喜道:“夫人真是如此说?” 付超一副智珠在握的表情,轻轻点头。 付超离开后,站在梨树下的年轻人,缓缓坐在围台上,他的神情瞬间变得无比平静,双眸中无半点波澜起伏。与刚刚与那管家言语的模样,判若两人。 秦恒不得不处处小心谨慎,步步为营,这一个小小的赫连府,不足三十号人,尚都是勾心斗角。更遑论他要离开冼苏镇,离开乌布十三族,离开北域。一个不小心,身份暴露,又或者被人算计,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北域,南阙,两个天下的百姓,虽说还不到两看相厌的地步,可连年征战,彼此双方自不会有什么好感。要不然南阙也不会称北域之人,“北蛮夷”,北域称南阙,“豢南奴”。 秦恒抬头望着梨花满枝头,闻着淡淡的的梨花香,喃喃道:“这又蹦出来一个夫人,这一家子,人心不齐啊。” 第一百一十六章 风波起 秦恒刚回到房间没多大会儿,就听到门外传来不小的动静,先是一阵马蹄声,后又是一串细碎凌乱的脚步声。 “姑爷,小姐寻你过去。”一名仆役推门而入,言语听上去恭敬,可动作却无半点规矩可言。 这会儿连称谓都变了,秦恒不由对那丫头的行事谨慎高看一眼,然后又想了到自己,心中喟然叹道:“乱世屡薄冰。” 赫连府应该是没有议事堂之类的地方,秦恒跟着仆役来到院子,见到的是满院子的人,打眼一看,也就约莫五十来人的样子,便将这院子挤满,显得空间狭小。 秦恒是跟着仆役们站在一起的,并没有人示意他上前。 那中门“赫连长存”的匾额下,摆着三张椅子,两张茶几,此时椅子上已经坐着人。 两男一女。 中间一人,相貌堂堂,看上去也就二十出头的样子,体格健硕,唯有一双似鹰隼的眼睛,看上去有些违和。 此人一身北域男子的标准胡锦衫,只是要比赫连涵的看上去贵气太多。 秦恒有注意到,男子腰间玉带上镶嵌有十几颗玉珠。 而分坐两旁的男女,男的大约四十岁左右,相貌儒雅,穿着一身灰袍。女的颇有几分姿色,三十八九岁的年纪,眉宇间能清晰看到赫连涵的影子,头发盘起,戴着绑高帽。女人所穿,除了帽子是北域妇人的特色外,衣裳一样不是北域常见穿着,穿红挂绿。 秦恒随意瞥了一眼,便断定了三人身份。中间之人便是赫连氏族的少族长,先前赫连涵提到名字的赫连野粟。 而被人喧宾夺主的男人,应该就是只闻其名,却素未谋面的赫连府家主,赫连长国。 女人,应该就是刚刚才听到的那位夫人。 这一男一女,应该就是赫连涵的爹娘。 看过这三人,秦恒又往其他地方看去,赫连涵带着婢女廖娟站在几人身后不远,脑袋低着不知在想什么。 院中除了本府的仆役婢女外,另外还站着十几名,浑身上下透着浓浓肃杀气的配刀汉子。 秦恒一看,便知这十数人是刀口舔血的硬茬,即便不是战场厮杀的兵卒,也是好勇斗狠,手底下有几条人命的草莽。 秦恒四下张望时,猛然感觉到有两道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他故作不知的来回巡视,最终找寻到那两道目光的出处。 赫连野粟,赫连涵。 赫连涵的目光只是一扫而过,半点痕迹都无法追寻。而那少族长,便是眯着眼睛,笑看着自己半晌。 前者的用意,秦恒大致能猜出一二,无非还是警告,强调。而后者的目光,秦恒竟然半点没有察觉到端倪,此人目光中既无敌意,也无透露出所想,让人捉摸不透。 中门前,赫连野粟给身边两个人,各斟一杯茶,笑盈盈道:“野粟多日未登门拜访伯父伯母,今日以茶代酒,给两位赔罪。” 赫连长国端杯轻摇,似不通人情世故,自顾自喝掉杯中茶,也没搭理那笑容渐渐僵在脸上的赫连野粟。 一旁的妇人满脸堆笑道:“哪里,少族长驾临鄙府,我与夫君倍感荣幸。” 赫连野粟端起的那杯茶,没沾口,又重新放回了茶几上。 妇人两只杏眼一打转,形象在一刹那变得端庄优雅,她两根手指轻捻茶杯,又道:“少族长几日未来府,我还以为是小女又惹您生气了。” 赫连野粟望着此时的妇人,眼中邪魅之色一闪而过,他脸上笑意温和,回头看了眼低着脑袋的赫连涵,然后又望着妇人,道:“谁说不是呢?真是小涵一事做得过分,惹我生气了。” 妇人明知故问道:“小女何事惹少族长不高兴?” 赫连长国忽然插话道:“少族长,你兴师动众到我府上来,我怎么瞧着像兴师问罪来了?” 院中很安静,几人言语,秦恒听得清清楚楚。 院中那十几人,在听到赫连长国的话,齐齐摸向腰后弯刀。 “怎么会呢?伯父误会了,他们都是我的随行侍卫。”赫连野粟笑意不减。 主子发话,十几人缓缓松手。 秦恒若有所思。 刚才赫连长国话音落,不仅赫连野粟带来的十几名侍卫有拔刀之意,自己身边的仆役及赫连府的护卫也有抽刀之意。这事儿就有意思了,并非是为了一个赫连涵那么简单,很有可能牵扯有其他的事。 再看之前赫连野粟与那妇人眉目传情的样子,莫不是冲关一怒为尊严? 秦恒这样想着,那中门前的几人,又起波澜,而这一次的对话,终于提到了自己。 赫连野粟笑道:“野粟听说,赫连府招了个上门姑爷,初听时,我是断然不信的,想我与小涵情投意合,又青梅竹马,小涵更是非我不嫁,怎会移情别恋。奈何,三人成虎,我只好亲自来看看,以辟谣言。” 在几人身后不远的赫连涵猛然抬头,一步就要上前,却被一旁的廖娟扯了扯袖子,见对方眼神中示意,赫连涵稍稍稳下心神,没有发作。 “那都是小女胡闹,故意想引起少族长注意,女孩子心思,少族长应该懂得。”妇人挑眉,丢给赫连野粟一个你懂的眼神。 赫连野粟笑容满面道:“原来如此。” 看这二人的模样,赫连涵实在是忍不住,近一年,两人的龌龊行径,她虽未亲眼目睹,可也有所耳闻,心底告诉自己不可信,可外界传的沸沸扬扬,光一个“不信”,能骗的了自己? 赫连涵直接甩开廖娟扯在自己袖子上的手,大步走到几人身前,“什么胡闹,我与秦郎情投意合,既有夫妻之名,也有夫妻之色。” 妇人陡然起身,反手一巴掌甩在赫连涵脸上,“胡言乱语”。 然后,妇人看着脸若寒霜的赫连野粟,笑意讨好道:“没有的事儿,那小子算哪根葱,小女至今还是黄花闺女……” 赫连长国猛然一拍椅把,那椅把在其一巴掌之下,顿时化为齑粉,赫连长国厉声喝道:“乌青花,住嘴。” 妇人脸色变幻,最终没有继续言语。 赫连野粟缓缓起身,轻轻拍着手,“好,很好,你这座赫连府威风大极了。” 然后,他一指秦恒,说道:“你是叫秦河吧?敢捷足先登老子的女人,好胆!” 门外骤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第一百一十七章 剑拔弩张 赫连府的大门口“哗啦”一下,冲进来几十号北域汉子,皆是手持弯刀,一脸横肉。 赫连野粟指着秦恒的手指弯了弯,“你过来。” 秦恒顿时一脸惶恐,唯唯诺诺。 到了近前,秦恒低着脑袋,一副不敢直视这位少族长的样子。 “别怕,你只要告诉我,你与小涵是否真有夫妻之实,不论是否有其事,你老老实实说出来,我断不会与你为难,还会重重有赏。”赫连野粟重新坐回位置,笑脸温和道。 秦恒悄悄抬头看了眼赫连野粟的神色,一脸惊惧未消,“你真不与我为难,还会赏我?” 赫连野粟笑意更浓,他轻轻点头,眼中鄙夷与寒芒交织。 秦恒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他无视几人身旁那位姑娘杀人的眼神,憋了半晌,吞吞吐吐道:“我与赫连小姐的确已经有了夫妻之实。” 说到最后,他声如蝇蚊。 赫连涵一脸不可置信,美目复杂地看着院中那个年轻人。 “狗贼,胡说八道,你与小女才认识几日,你一个重病在身的病痨鬼,怎么可能与小女行那事,你个忘恩负义的狗东西,我赫连家救了你,你居然恩将仇报,诬陷小女名声,来人,给我杖毙这狗东西。” 此刻的妇人,哪还有半分端庄优雅,面目扭曲,说出的言语,好似泼妇骂街。 “乌青花,你要一叶障目到什么时候?”赫连长国连拍茶几,一脸怒不可遏。 乌青花仿若未闻,身体摇晃着走下台阶,来到一名护卫旁,伸手就要去抽他腰间的弯刀。 赫连长国看着女儿,说道:“还不觉得荒唐?去拦住你娘。” 赫连涵这才从震惊中反应过来,连忙跑去抱住她娘。 赫连涵有武艺在身,阻止她娘胡闹是轻而易举的事。 她一上手,妇人立刻消停。 秦恒脑袋低垂着,让人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赫连野粟望着这犹如闹剧的一幕,忽然转头望向这个在赫连氏族集会上,以“窝囊废物”著称的男人,说道:“伯父这一出闹剧是想看我笑话,还是在这里闹腾闹腾,就一笔揭过了?” “赫连野粟,在外人面前装孙子,在族人面前装大爷的滋味不好受吧?”赫连长国轻轻一笑,长袖拂着袍面,漫不经心道。 赫连野粟搞不懂这个平日只能用窝囊形容的男人,今日里,到底是怎么了,连番顶撞自己,甚至有想与自己拔刀相向的意思。 莫非是赫连涵触动了他的逆鳞?也不像啊,连尊严都丢了的男人,还有个屁的逆鳞。 赫连长国一眼便看穿了这位少族长的心思,他也懒得再与之来这些勾心斗角的面上文章,半点明道:“少族长此次来我府上,若真是只为见见小女夫婿的话,现在人已经见到了,少族长但可以离开了。” 赫连野粟扭头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然后端着空杯,对赫连长国一举,“以前是我赫连野粟小看了伯父,失敬。” 赫连长国直接无视此人的不敬之举。 赫连野粟话锋一转,“昨日深夜,我族决议,大清洗。” 赫连长国面色不变,似乎早知如此。 赫连涵抱着其母,这时,她清晰感觉到娘亲在颤抖。 赫连野粟虽有些奇怪赫连长国的表现,但并未多想。他今日来,本就打算以族中命令为准,若是赫连长国识趣,他不介意给他这一脉留下点,若是不识趣,他的意思是直接打杀了,只留下这对母女。 “赫连氏族,作为乌布十三族的领族一员,却始终拖着十三族的后腿,族中探讨,以为是我族中人心浮向,不能统一,人流又太过参差不齐,所以准备来一场大清洗,为了使赫连氏族的气象蒸蒸日上。”赫连野粟一脸严肃道。 赫连长国嗤笑道:“是要拿我这一脉分支祭祖啊,还是你要假公济私,首先拿我赫连长国开刀?” “伯父真是聪明,这是您今日第三次让我感到意外。”赫连野粟笑逐颜开。 赫连野粟忽然面色一变,摆出一副惊惧交加的样子,看着赫连长国,“我还听说,赫连伯父是位高手,一身修为已经秘密修炼到了二品境。本来此乃我族大幸,又添一位大高手,我族春闱争胜的可能性又大了一分。只是眼下,我族要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实在不放心这些食之难以下咽,弃之可惜的鸡肋存在,所以,只好委屈赫连伯父到下面一展所长了。” 说着,他看向门口那一群后挤进来的族卫,喊道:“易老,有劳您出手了。” 人群中,忽然有一人,身体游移如游鱼,穿梭其中,不大一会儿,便出现在了院中。 “赫连伯父,易老是专为你准备的,怎么样?没有让你失望吧?”赫连野粟揶揄道。 赫连长国看着院中站着的那位其貌不扬的老者,目光微凛。 二品脱胎境巅峰,坐镇赫连氏族的长老之一,易刚。 易刚眯眼打量着将修为释放而出的赫连长国,惋惜道:“可惜了了,不然春闱又多一分胜算。” 赫连野粟缓缓走下台阶,并向易刚说道:“像赫连伯父这样,偷偷摸摸进入二品境的强者,本身隐藏的目的,就已经很耐人寻味。” “也是。”易刚赞同道。 赫连野粟在秦恒身旁停步,然后拍了拍他肩膀,说道:“秦河,你再装的想让所有人忘记你,可是你人站在这里,这场大清洗,我就算上你一份,不用感激我。” 秦恒脑袋低垂,浑身有一股肉眼不可见的气在游荡,若是今天局面不可反转,那么只能强行破开封闭的窍穴,引飞剑杀敌。只是事后,根基伤害有多大,简直无法估量。这已经是在以死相搏。 但这只是万一,最后迫不得已的情况下,秦恒才会这样做。 之前秦恒唯唯诺诺装来装去,还是打了这位少族长的脸。一是看那丫头如屡薄冰的模样,与自己同病相怜,二是看这少族长不顺眼,三是他在赫连长国的眼中没有看到半点慌张。 只是,眼下情况的逆转,似乎也打破了这位估摸想一鸣惊人的赫连家主。 秦恒抬头的瞬间,仍然是一脸慌张。 他的目光在场中剑拔弩张的气氛中,最后锁定在赫连涵的身上,那丫头虽然抽刀挡在母亲面前,但眼底深处半点慌张与惧意都没有。 秦恒心思百转,脑海中忽然此想到了一个人,一个老头,或许那号称赫连氏族第一高手的赵无疆来到赫连家,才能解决他们的危局。 说曹操,曹操到。 双方正剑拔弩张,赫连长国与那易刚,两位高手一战,都到咯一触即发的地步。这时候,门外一个悠悠的声音传来,“哟,真热闹,怎么没叫我这个老头子来瞧瞧?” 第一百一十八章 风波散 门口围着的几十号人,一见来人,顿时面露恭敬之色,自觉分出一条道。 “赵老,您怎么来了?”赫连野粟一脸谄媚地迎了上去。 邋遢的羊皮袄老头,边往前走边说道:“我刚才在外面听见你说族里搞什么大清洗,我这老头子怎么没得到半点消息?莫不是赫连峙嫌我老了?” “岂敢岂敢”,赫连野粟一个劲摇头道:“家爷是说此等小事不必劳烦赵老,扰了您的清净就是罪过啦。” 羊皮袄老头淡淡“哦”了一声,径直走到主位的位置,中途经过赫连涵与秦恒身边,彼此间没有半点眼神的交汇。 赵无疆落座后,赫连长国恭敬施一礼,喊了声“赵老”。 老头漫不经心的点头,薅着乱糟糟的头发,翘起二郎腿,又让下人去端杯新茶过来,这才眯眼看向紧紧跟随在身后的赫连野粟,“野粟,在你看来这是件小事?还是赫连峙与你说大清洗是件小事?” “这……”赫连野粟吞吞吐吐,说不出个所以然。 赵无疆如牛饮般喝光茶水,随后毫不留情面的说道:“你带着百十号族卫打着大清洗的幌子,想做什么?别以为我这个老头子不知道你那点花花肠子。” 赫连野粟的脸色变得难看至极。 “行了,带着你的人离开,还有什么大清洗,也别搞了,简直胡闹,弄得人心惶惶不说,赫连氏族本来就弱,再杀一些人,让另外的氏族吞并,就成了早晚的事。赫连峙也不长长脑子,他古氏煽风点火,几句狗屁,他还当真了。”赵无疆显得很是不耐烦,补充道:“赫连峙那儿,我去说。” 赫连野粟张嘴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没敢说出半个不字。说了两句讨好话,便带着族卫匆匆离去。 与秦恒擦肩而过时,低声说道:“秦河,好好活着。” 秦恒宛若未闻。 之前与赫连长国针尖对麦芒,一副要分生死的易刚,在见到羊皮袄老头到来,立马收敛气势。 同为三老,他自然知晓这老头修为的恐怖,虽说是不忿不甘嫉妒,但也只敢在心里咒骂两句,面上却很恭敬。 时下,更是跟着少族长无声无息的离开。 老头扭头看着赫连长国,“行了,让你的家奴也下去吧。” 赫连长国挥退下人。 秦恒趁此,也要悄无声息的退走。 然而,老头的目光早已落在了他身上,见这小子装傻充愣,还要溜走。 老头立马道:“秦河,你留下。” 秦恒笑容满面的回头,心中暗道:“老狐狸。” 老头说完这句话后,直接不再搭理秦恒,将他晾在一旁。 然后,盯着院中的妇人,说道:“青花,我这个老头子都懒得说你,纵容与妥协,真的能助你守护住赫连家吗?你男人的脸,让你丢在地上践踏,即便赫连家存活,他的心也在煎熬,你何苦作贱自己?” 乌青花低着的脑袋,眼泪啪嗒流个不停。 “赵老此话何意?”赫连长国听出赵无疆的话里有话,他显得异常激动。 赵无疆二郎腿晃悠个不停,“想知道?” 赫连长国想从这个曾经朝夕相伴的女人脸上看出什么,奈何她始终低着头,不愿抬起。 闻听赵老问话,他连忙点头。 老头给自己倒了杯茶,没有再牛饮,而是悠哉悠哉地喝着,“这是你们夫妻二人的事,自己去开诚布公的谈,轮不到我这个老头子多言。” 赫连长国犹不死心,又恭敬喊了声“赵老”。 赵无疆无奈道:“那我就多说一句。” 赫连长国眼巴巴等着下文。 这个走出赫连府,被人戳脊梁骨的男人,唯希望有一天走出去,是堂堂正正,腰杆挺直。然而,他知道这不可能了,枕边人的所作所为,只会让他受尽耻笑。 “每个人想守护一个家的方式不同,有的人走岔道了。”赵无疆眯眼瞧着手中未泛起半丝涟漪的茶水。 赫连长国有些恍惚,似懂非懂。 乌青花已经在低声哽咽。 “青花,你先下去吧。你的事我不说错,也不说对,只要你不在乎外人的眼光,对与错在我们这些外人眼中也不那么重要。”老头对院中妇人说道。 秦恒听到这里,对这妇人与赫连家主中间的那点事,大致脉络已经厘清。他心中不禁对这老头暗暗鄙视,你说不说错,也不说对,可我听你这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偏向于错。说出来的话,故作云遮雾绕,可偏偏又让人听得懂。除了当局者迷,但有其他人在场,谁能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妇人右臂屈平,弯腰施一告福,继而离去。从始至终,她都没有去看那个站在老头一旁的男人。 赫连长国恍惚中,就想要追过去。 然而,这时候,赵无疆猛的一下摔掉手中茶杯,瞪着赫连长国,怒道:“这天下就你聪明,就你知道隐忍,就你会无声无息修个二品境,然后殊死一搏,断送祖宗传下的基业。” 赫连长国顿时一怔,“赵老慧眼,长国这点心思,瞒不过您。” “要不是涵丫头先一步找到我,与我说了赫连野粟那混账要来,而我又得到消息,昨夜那几个老东西秘密决议清洗氏族,卡的时机准,不然你被拿来祭刀了,都还不知道自己不过是被别人利用的傻蛋。赫连野粟的心性邪又阴狠,心思又细腻,你这点藏藏掖掖的修为,他早就一清二楚。你还洋洋得意,准备一展雄风,正一正你男人的脊梁,可笑不可笑?若我晚来一步,你想过后果有多严重吗?”老头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然后抓起茶壶,对着茶嘴猛灌。 赫连长国想要解释什么,赵无疆却显得很是不耐,“行了行了,你也滚吧,自己好好想想。” 赫连长国悻悻离去。 让秦恒意外的是,这个男人,望着妇人刚才离开的方向,却往反方向而去。 “唉”老头摇头叹息。 赫连涵小麦色的脸上又恢复了往日的灵动,她不带任何拘谨地喊道:“阿爷。” 然后,步伐轻盈地来到赵无疆身侧,赵无疆笑着道:“丫头,随了你的心意了。” 赫连涵释然而笑,眼睛弯作月牙。 赵无疆接着道:“可是你在某个人的心里,印象可不太好,是不是啊,秦公子?” 秦恒嘿嘿一笑,指东扯西道:“阿爷,你这酒意可醒的真快啊,小子由衷佩服。” 两个人对视一眼,哈哈大笑。 赵东疆的笑声戛然而止,盯着院中的年轻人,“我在你身上看到了故人的影子。” 秦恒不露声色,“天下太多人有相似之处,不足为怪。” 老头继续哈哈大笑,起身向门口走去,“丫头,春闱带上你赫连家的这位新姑爷,让他出谋划策。” 秦恒想骂娘! 第一百一十九章 满院清风拂丝 待那老狐狸的身影消失在府门外,秦恒双手拢袖,站在原地。 赫连涵一头秀发轻甩,身姿轻快地走下台阶,来到这个自称叫作“秦河”的年轻人身旁,她盯着年轻人的眼睛,问道:“你在隐藏什么?” 秦恒满面笑容的转头,“赫连小姐何以有此一说,在下不懂。” 赫连涵笑出声,“看来我真的是自作聪明,阿爷说你之前都是演给我看的,包括你我之间,在尔初醒时的那场对话,你的一举一动,都是做给我看的。我还不信,现在回头再去细细琢磨,啧啧,天衣无缝的人心拿捏,妙至巅毫的演技。” 秦恒顾左右而言他,“小姐,你与秦某说这些,不会是想过河拆桥,编出的蹩脚理由吧?” 赫连涵一双美眸直直盯着秦恒,欲在他脸上看出什么,结果看了半晌,愣是没有一点破绽。 秦恒贱兮兮笑道:“我脸上有花吗?” 赫连涵回身坐在中门的台阶上,她这一坐,条纹裤紧绷,胡锦衫闭合,立刻将傲人的身姿,与一双修长笔直的美腿,呈现在秦恒的视野中。再加上那独有的小麦肤色,不禁让秦恒眼前一亮。 秦恒见过的漂亮女人不少,论姿色,赫连涵只能算是中上之姿,但她有一种清爽干练的美感,是秦恒以前所见过的女人,都没有的,让之平添几分韵味。 赫连涵望着年轻人看向自己时,那清澈不含一丝杂质的眼眸,说道:“南阙王朝每年都会有无数的细作打入北域内部,你是不是?” 秦恒道:“不是。” “我可以信你,但若是日后让我得知你是南阙细作,我一定会让你尝一尝五马分尸的滋味。”赫连涵平静言语中,说不出的狠辣。 秦恒仰头看天,有些跟不上赫连小姐的思路。 赫连涵不以为意,继续道:“你只要答应我三件事,我必然送你安然离开乌布十三族。” 她重复道:“是乌布十三族,不是冼苏镇。我知道你一心想离开,只要你帮我完成三件事,我赫连涵立马送你走。” 秦恒闻言,这才有了与这丫头对话的兴致,“你且说说看。” 赫连涵恨的牙痒痒,刚才你还爱搭不理的。 赫连涵正色道:“第一,帮我这一脉在春闱骑射,武艺大比中胜出,至少要保证我们这一脉分支不排在最末。” 秦恒不动声色,等着她把三件事都说完。 赫连涵看了眼院中年轻人的脸色,继续道:“第二,杀赫连氏族族长与少族长,助我分支一脉掌权。” 秦恒还是没有说话,只是这次,他等了许久,都没有听到赫连涵的第三件事是什么。 赫连涵似乎猜出年轻人心中所想,她道:“第三件事,待你完成前两件,我便与你说。” 秦恒挪步走上台阶,坐在之前赫连长国坐过的那张椅子上,看着坐在台阶上赫连涵,说道:“你说完了?” 赫连涵点头,起身也走上台阶,她坐在了之前娘亲坐过的那张椅子上。 秦恒忽然冷笑道:“赫连小姐,你只要不是眼瞎,应该能看出来我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何以能在春闱这类手上要见真功夫的大比中,助你赫连家获胜?我秦河有自知之明。” 赫连涵笑道:“秦公子是想说,自己只会纸上谈兵?” “差不多。”秦恒肯定道。 “秦公子还有要说的吗?”赫连涵道。 “有”,秦恒继续之前未完的话,“赫连小姐觉得自己的第二个条件现实吗?要我杀,或者助你杀赫连氏族现任族长与少族长,这比第一个还难,怎么杀?下毒,拼命?赫连小姐莫不是在耍我,根本没有想放在下离开的意思?” 赫连涵以手指沾着茶水,在茶几上写下一个“雾”字,她边写边说道:“我曾听阿爷提到一个说法,他说人呐,很多时候,脑子比武力更重要。” 秦恒用了一句话来反驳,“那你有没有听过,绝对的实力面前,一切阴谋诡计都是纸老虎?” 赫连涵抬头看着这张俊郎到让人会偶有会胡思乱想的脸庞,发挥女子的本性,“你行的,阿爷说你可以,我就相信。” 秦恒只觉得是赵无疆在坑自己。 秦恒心中一番权衡,说道:“我只能说一试,并不保证一定成,若是失败,那这两件事是算……” 秦恒还没说完,就被赫连涵打断。 赫连涵目露狡黠,说道:“那我会重新想两件事,直到你完成,达成你我二人的交易。” 秦恒想到了一句话,“虎落平阳被犬欺。” 见秦恒一副吃了某种难闻又恶心东西的表情,赫连涵反倒笑的愈发灿烂,“现在轮到你说了。” 秦恒说道:“你所说的两件事,我会尽力做到。但现在我想问你一事,希望你老老实实回答我。” 赫连涵“嗯”了一声。 “当日,你救我是不是就为了今天,要让赫连野粟死心?同时利用我,达到你的目的?”秦恒缓缓道。 赫连涵闻言,脸上笑容顿时僵住,憋了半晌,她又再次说了个“嗯”字。 她就见那个年轻人悠悠站起身,似悲似无奈的表情,看着西边,不言不语。 赫连涵是第一次在这年轻人脸上看到这样的表情,让她感受到的是年轻人无尽的落寞与无助。 赫连涵鼓足勇气说道:“对不起。” 秦恒怆然而笑,“江湖,庙堂,天下,在哪儿都一样,这个万一纯粹的好心太难寻。” 赫连涵贝齿轻咬,美眸中泛起泪光,年轻人的话,她听的似懂非懂。 平日里的那份倔强,让她一心要打破沙锅问到底,“你到底要说什么?” 秦恒蓦然转头,笑容灿烂,却让赫连涵感到毛骨悚然,“无事,只是想到了某些人某些事,某些因果,有感而发。” 当赫连涵不知怀着怎样的一种心情离府后,椅子上坐着的年轻人望着茶几上已然快消失不见的“雾”字,说道:“最初时的救,已经是想杀我。” 满院清风拂丝,唯留一人,与花香淡淡。 离开赫连府,走在街道上的赫连涵,猛然惊觉年轻人刚才那句话的意思,她回头望着赫连府方向,喃喃道:“原来他早就知道了。” 第一百二十章 野心勃勃 冼苏镇。 长埠,胡杨林。 长埠,是这片占地十几里土地的属称,这里人烟稀少,满眼望去尽是绿油油的草地,偶有羊群,马群在上奔跑,看上去生机盎然,让人心旷神怡。 此地乃是专供本镇牧民牧马放牛羊的草原。 草原东,有片胡杨林,林长也就半里地。 此时,林中的牧野小道上,一队人马奔腾而过。 当这百十号人马快要穿过胡杨林时,领头之人忽然掉转马头,来到马队尾。 马队继续奔行,而最后两人的马速却降了下来。 一老一少,骑马缓行。 “少族长不甘心?”其貌不扬的老者,笑看着身侧有一双似鹰隼眼睛的青年,问道。 青年一手拽着马缰绳,一手摸着马头,“也没什么甘心与不甘心的,赵老一直以来偏向赫连长国这一脉分支,这在族中是人尽皆知的事,我这个少族长不被这位赫连氏族第一高手放在眼中也是应该的。” 说到这里,青年面露释然的表情,他深呼吸一口气,接着道:“我今天去赫连家,确有拿他赫连长国开刀的心思,但却是做着不成功的打算。” “少族长的话又酸又空,又让老夫汗颜。”易刚摸出腰间的酒囊,灌了一口。 “易老何时学来南奴的那一套,说话不敞亮。”赫连野粟打趣道。 易刚哈哈笑道:“少族长,我这是跟你学来的。” 赫连野粟开怀大笑。 笑声停止后,他说道:“易老别的话我都理解,可这“又空”两字何解?” 易刚将酒囊抻了抻,赫连野粟直接接过去,豪饮一口,又递回。 易刚这才解释道:“这两个字才是精髓,是说少族长行事说话过于小心谨慎,与老夫说话都是些空泛言语。” 赫连野粟干笑两声,这话虽未明言,但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是说他这个少族长言不由衷,与他这个鼎力支持他的族老也是藏着掖着。 赫连野粟佯装不知,“还是第一次听到如此说法,妙,易老大妙。” 易刚也不点破,拂掉额前被风吹乱的头发,说道:“少族长准备如何处置那横插一杠的南阙小子?” 他的用词极有讲究,是横插一杠,而不是捷足先登。不论那件事的真与假,他当着少族长的面说出来,那都是打了他的脸。 这与先前的言语交锋不同,那都是无伤大雅,可当作玩笑之语的点到即止。 而这就涉及了这位少族长的脸面,跟着赫连野粟相处久了,他很清楚这位少族长是个什么样的人,一个阴狠,笑里藏刀,瑕疵必报的小人。 赫连野粟没有直接回答易刚的问题,而是说道:“易老,是不是乌布十三族在萨主手中一统之后,便再没有参与南北战争?” 易刚点头,“新萨即位这两年,但凡与南北之争有关的战事,我部都没参与。” 顿了一下,他又道:“有人揣测,这是萨主的英明之处,保实力,积攒蓄力。” 说到这里,他有些不解,“少族长为何……”,旋即,易刚想到了什么,“莫非少族长是打算在春闱大比中做文章?” “怪不得家爷说,易老是有大智慧之人。”赫连野粟不咸不淡地恭维了一句。 易刚只是一笑,并未当真。 “春闱大比,骑射竞技中,有一环,是比试猎杀战俘的多寡,判定输赢。”赫连野粟道:“若是,今年各族买来的战俘中,有人攀咬出了自己的同伙,更证明其身份是细作。” 赫连野粟笑看着易刚,问道:“易老,你说以另两族对豢南奴的敌视程度,会怎么对待这位细作,是五马分尸,还是点天灯,又或者做成人棍,晒成人干?” 听上去便让人毛骨悚然的言语,在这位少族长口中是那般云淡风轻。 易刚又喝了口酒,说道:“少族长,如此做,会不会牵连整个赫连氏族?” “不会,不止不会,还会拔掉你我的一颗眼中钉。”赫连野粟胸有成竹道。 “还望少族长解释一二。”易刚一脸疑惑。 “南阙战俘咬出秦河,牵连的只会是赫连长国这一脉分支,在我看来,他们是我族的“弊病”,亡了便亡了。”赫连野粟眼中狠辣之色一闪而过,他笑着捡起马背上落下的一片杨树叶,这才入正题道:“之前,你我无功而返的过场,已经与这一脉分支撇清关系,无论是我族,还是我自己,决议都是要清洗这个判族养奸的分支一脉。奈何赵无疆阻拦,不知他与这位细作是否有什么关系?” 易刚忽然有些惧怕这个少族长,以前他只知道此人阴狠毒辣,却不知他如此心细如发,且算计人,是走一步,看五步,当真让人胆寒。 赫连野粟眯眼扫过这位族老,刚才他的话,“你我二人眼中钉”,到后来的一番言语,是要试探这位二品巅峰高手的反应,顺带想将之钉死在自己的阵营,以防其日后反水。 然而,得到的结果是族老听到话后在发愣,从他的表情来看,更像是被自己震慑住了,赫连野粟不知道这会不会适得其反,只是转念一想,或许这更有效。 他又说道,打断了易刚的思绪,“易老,如此是不是拔掉你我二人的眼中钉?那老家伙一向自恃修为高,不将我这个少族长,与你这位同为三老之一的族老放在眼中。如此一举三得的计谋,待事成之日,易老便成为了我族的第一高手。” 赫连野粟谆谆善诱。 易刚回神,闻言,脸上惊喜之色一闪而逝。他不是傻子,自然听得出这位少族长的言外之意,只是他也没有点明,只是说道:“少族长不觉得可惜了那位如花似玉的赫连小姐?” 赫连野粟耸肩道:“易老,你说这座大草原上,有多少个像赫连涵那样如花似玉的姑娘,死一个又有何妨,大草原还在,赫连氏族还在,若是将来,我执掌赫连氏族,又或者我能够坐上萨主之位。到时候,会有多少个如花似玉的姑娘投怀送抱。” 易刚心中一悚,他还是第一次知道这位少族长有如此大野心。 而这个青年也是第一次在别人面前暴露自己的野心,甚至在家爷面前,他都没有流露出半分野心勃勃的样子。 老者望着青年,说出了这位少族长想听到的一句话。 “从今往后,易刚唯少族长马首是瞻。” 第一百二十一章 两个好 是夜,静谧安详。 月如银钩高高挂。 赫连家客房,窗前,某个身穿大红棉袄的年轻人,手中攥着一本材质低劣的书籍。他的眸中杀气四溢,望着明月,他想起了某个断臂的青年,与自己站在黄坳山顶的场景。 秦恒低声呢喃道:“苍澜草原,曹顶,林卓君。” 有求于人的赫连涵,为秦河找来了各种关于往年大比的记载札记,以及对乌布十三族详尽记载的书籍,地方志。 看过地方志的秦恒,不仅知道了乌布十三族是屹立在北域,排名可入前十的大部落,还知道他们所在的这片草原叫作苍澜草原。 然后,他就在记忆最深处扒出了一件事,橘子湖旁,那个身材高大的女子,背着一柄古剑,告诉他旧友已死,死在了苍澜草原。 他曾有誓言于心中,“我秦恒入化境,必入苍澜草原,斩杀杀曹顶之人,夺回旧友剑。” 脸上苍白之色渐渐淡去,已有红润浮现的秦恒,自言自语道:“暂时不离开了,总要为兄弟报了仇,夺回古剑,再回南阙。” 同时,他也打定主意,要着手做些什么,不然,空有一颗要坐天下的心,无实力,无手腕,无争霸天下的雄狮,一切都是空谈。 秦老粗,爷爷,外公,想象中的娘亲……秦恒望着天上明月,他们的样子,好像一个一个在月中浮过。 月儿高挂,窗前思人,他喃喃道:“秦老粗,你就没有想过你儿子愿不愿你如此做。” 人总是后知后觉,当他知道爷爷兵解煞费苦心,是为了给他这个孙子谋平安、加福运时,爷爷已经不在;当他想到秦老粗从一开始同意他到白罱讨说法,就已经看到了大庆秦氏的覆灭,想以他死,换来儿子活着,为时晚矣;当他知道外公死前还在为他这个外孙谋划着…… 内院的廊下,两个娇俏的身影快步向对面的客房走去,忽然,走在前面的人止步。 “小姐为何停下,不是家主让您寻公子过去说话?”廖娟眼睛眨了眨,在这夜色中显得尤为明亮,她有些疑惑的问道。 赫连涵一身实力已入三品境,在夜色中同样能在十数步外看到人脸上的细微表情。 她刚才匆匆一瞥窗前,见到的那个年轻人展露出来的表情,让她莫名心痛。 她无法用言语形容那种感觉,唯有想到的是那句,“万斛痛其语,无言泪自流。” “娟儿,你去吧,就说家主找他有话要说。”赫连涵转身就要往回走。 “小姐,那您……”廖娟不明所以,脱口而出。 赫连涵笑道:“我还有其他事需要去处理。” 说罢,她便匆匆离开,脚步比来时,似乎沉重了几分,没有那么轻盈。 廖娟看着小姐的背影消失在内院,挠着脑袋嘟囔道:“家主不是让小姐来请秦公子的吗?我只是个随同的下人,怎么反倒成了我去请,小姐有事离开了。” 秦恒听到门外的敲门声,转身的瞬间,面色如常。 廖娟推开门,并未入内,而是站在门前说道:“公子,家主在前厅等您,说是与你有话要谈。” 秦恒一愣,他来赫连府已有三日,这还是这位家主第一次要见他。 “这就去。”秦恒将手上那本厚厚的地方志放在桌案上,然后就随同廖娟离开。 路上,秦恒旁敲侧击,想从廖娟口中得知这位家主找自己干什么。结果,这丫头一问三不知,只说可能与小姐有关。 秦恒一头雾水的来到前厅,见到那位穿灰袍,脸上有着几分儒雅气的赫连家主坐在客椅上。 见自称秦河的年轻人到来,赫连长国伸手指了指一旁的座椅,说道:“坐,不必客气。” 廖娟在带着公子来到前厅后,便自动离去。 秦恒笑着入座,喊了声“赫连家主”,便不再多说,等待对方言语。 赫连长国给秦恒倒了杯茶,说道:“北域特有的滇苦茶,尝尝。” 秦恒也不做作,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后,说道:“入口苦,回味甘,细之绵绵,好茶。” 赫连长国脸上有了几分笑意,他说道:“听说小女遇到你时,你身负重伤,来到我府上,我就寻思着等你伤势好转,再见一见你。所以,你我二人的单独见面,就晚了些。” 秦恒听到对方这番话,有些愕然,眼前这个男人,与大多数北域汉子不同,心思细腻,从他说话滴水不漏的角度来看,就知其是个不好糊弄的人。 “我听廖娟说,赫连家主平日里事情繁忙,晚辈也不敢贸然前来叨扰,一直住在府上,还未向您致谢,今日晚辈就趁此……”秦恒回道。 只是还没等他把话说完,就被赫连长国摆手打断了,“在我这儿,不必拘泥小节。” “那晚辈也要感谢前辈收留,若不是您与小姐,我不是要露宿荒郊野地。”秦恒大大方方抱拳行礼,而不是作揖。 这让赫连长国有些诧异,不过他也没多想,赫连长国道:“若是不介意,我就称呼你秦河,你就喊我声赫连叔叔。” “好嘞,赫连叔叔。”秦恒喊道。 赫连长国喝掉半杯茶后,说道:“秦河,今天赫连叔叔家的家事让你看笑话了。”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没有看笑话这一说。”秦恒没有装作什么也不知,短暂接触,他就已经能大致判断出赫连长国叫自己的来意,若是刻意装相,反而适得其反。 赫连长国眼中闪过一丝意外,他又道:“秦河,今天叫你来,是听小女说,你在半月后的春闱比试中,要为我族出谋划策,我在这里要略表感谢,若是今年春闱我族能够脱颖而出,一定是你居功至伟,到时,我赫连长国一定会为你庆功,各种奖励任你挑。” 赫连长国给秦恒扣了顶高帽子。 “绵薄之力,不一定成,只要不帮倒忙,赫连叔叔不嫌我拖累,秦河定倾尽全力。” 秦恒又半开玩笑道:“刚才赫连叔叔还说不拘小节,这么一会儿就把我架在火上烤了,可不厚道。” “是我落了下乘。”赫连长国苦笑道。 两人哈哈大笑。 半个时辰后,当秦恒离开前厅,内里房间走出一个人,一个身穿羊皮袄的邋遢老头。 他大咧咧往年轻人刚才坐着的椅子上一坐,也不讲究,就着秦恒刚刚用过的茶杯,给自己再倒了杯茶,小口喝了一口后,说道:“怎么样?” 赫连长国想了想,说道:“从一开始与我的对话就滴水不漏,而且给我感觉,太过精明,太过聪明。” 赵无疆盘腿坐在椅子上,呵呵笑道:“给你赫连家做姑爷你肯定赚了,如此一看,接下来的大比,你也要有点信心,对这个秦河有,对自己也要有。” 赫连长国眸光闪动,连连称是。 此二人对话的同时,某个穿大红你棉袄,坐在房间里的年轻人,笑望着明月,说道:“这番扯东扯西,没半点有价值的对话,只是为了判断我够不够精明,是说有趣呢,还是该说可笑?” ———— 赫连涵的女子闺房。 廖娟一边给小姐卸下头饰,一边说道:“小姐,其实秦公子人挺好的。” 赫连涵望着窗外皎洁月光,说道:“是挺好的。” 两个人,两个好,大不同。 第一百二十二章 春闱 半旬后,长埠。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这片大草原上,聚集了一千八百余人。 秦恒跟着赫连长国的几十人队伍距离人群聚集地还有数十丈远的时候,最先映入他眼帘的是人群中那座临时搭建的四方高台,上面插着各式旌旗,好不扎眼。 相邻四周不远的地方,箭靶、战马、斗场……北域春闱常见的比斗种类,一应俱全。 “如此马术,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读书读出来的?”赫连涵骑马走在秦恒身侧,似嘲讽又似打趣地说道。 “家父治学极严,常教导我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所以要我从小在马背上读书凝练注意力,久而久之……”秦恒满口胡言乱语。 “停停停,不知你哪句真,哪句假,初时你说随族中长辈来北域做生意,在鬼赤山遇劫。被我识破谎话后,你又说与虎谋皮,算计鬼赤山匪寇不成,被身边人算计,人财尽失,差点命丧鬼赤山。两天不到你又说自己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文弱书生又知道如此多的江湖秘籍,武器炼制。” 赫连涵说着说着,盯着身边年轻人,重复道:“你的嘴里哪句话真哪句话假?” 秦恒望着身边的姑娘,脸不红心不跳地说道:“句句属实。” 不等赫连涵继续讽刺自己,秦恒接着笑嘻嘻道:“赫连小姐今天容光焕发,想来今日比试取胜不在话下。” 今日的赫连涵愈加让人觉得英姿飒爽,脸上异彩流露。骑在马背上,长发绑后,随风轻摆,胡锦衫的劲装,马裤,胡靴,将她那傲人的身姿展露无疑。 秦恒在这丫头脸上看到了“斗志昂扬”四个字。 没错,此时的赫连涵确实是斗志满满,原本让秦河出谋划策,只是死马当活马医,她没有抱什么希望,这样的比斗,除了方阵厮杀,当真用不上什么计谋算无遗策之类的,也真如他半月前所言的那样,要手底下见真章。 怎料,这家伙就是一个宝库,各类闻所未闻的速成秘籍,品稚不低的武器炼法,层出不穷。短短半旬时光,直接将赫连府的整体实力提升了几个层次。 如此一来,赫连家在春闱比斗中暗手迭出,想不胜出都难。 赫连涵如是想着,美眸在这个身份神秘的年轻人脸上打了一个转,一丝复杂的神色在她脸上闪过。 马队渐近人群,嘈杂声传来。 “台下近处坐在宽椅上的十二人,便是赫连氏族族长,及其他十一脉分支的家主。” 赫连涵望着高台南下首位置第一排的十几张宽椅上的十几人,对秦恒说道。 秦恒看了过去,那气态不俗的十几人,俱都是衣着华贵,绸缎胡锦,玉带绑腰腹,牛皮靴,尤其是玉带上彰显身份的一连串玉珠,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很是惹眼。 “二品巅峰实力。”秦恒有些意外地望着坐在正中间的体形健硕,坐姿笔挺的老者。 虽然这位赫连族的现任族长刻意隐藏实力,可秦恒还是通过自己敏锐的气机感应察觉到了。 “赫连氏族的现任族长是什么实力?”秦恒不动声色地问道。 “三品淬骨境。”赫连涵有些疑惑地看着秦恒,但并未多问。 “他是二品巅峰境。” 秦恒一句话将赫连涵惊得不轻。 “真的?”赫连涵也不追问秦河怎么知道,而是问真假。 见秦恒点头,赫连涵恍然想起什么,“难怪往年每次十三族大比,这老家伙与人交手,总是以平局收场,原来是隐藏了实力。只是,他如此做,有什么目的,要知道十三族的排名,最大的依仗就是族中二品以上高手的数量,他隐瞒实力,导致我族排名连年最末,这与他又有何益?” 秦恒见赫连涵望向自己,反问道:“我是不是神仙?” 这句话,令赫连涵脸色铁青。 之后,赫连涵又简单介绍了一些三三两两凑在一起的,十数人聚在一起的人群,大多是各分支家主的嫡系子弟,有四个站在靶场前的青年男女,赫连涵多说了几句,秦恒就格外多看了两眼,其中有一人他还见过,赫连氏族的少族长赫连野粟。 秦恒也有注意到,如此凑在一起的,只有一小撮人,这一小撮人大都是氏族相关的人。而今日在这里的一千余人,更多的是散布在外围的各分支与主脉的家奴,护卫,以及族卫。 “呵呵呵,长国,往年你都是来的最早的一个,今年怎么来这么晚啊?” 秦恒刚翻身下马,就见赫连氏族的族长,那个刚刚坐在台下正中位置上,身形健硕,脸颊清瘦的老者,含着笑,热情洋溢的迎向赫连长国,而另十一位各分支家主端坐在椅子上,丝毫没有要起身相迎的意思,连打招呼的场面行径都懒得做。 “劳族长挂念了。”赫连长国笑着寒暄道,他仍然穿得是那身灰色长袍。 “此次比斗,排名前五方可参加十三族大比,长国,你可要做好心理准备。今年的比试可能要比往年死的族人更多。”赫连峙一边邀赫连长国往前面就坐,一边笑眯眯说道。 “怎么之前没有半点消息说排名前五才能参加十三族大比?” 赫连长国心中冷笑,摆明是说你不行,带着你这一脉离开,还能保存点香火。 “我这个族长也是今日一早才得到其他族长传递来的消息。”赫连峙说道。 “原来如此,长国与族人尽力而为。”赫连长国面色不变,心中却知,若不是有秦河带来的变数,此次比斗,他还真要“损兵折将”,连带无功而返。 这一边说着话,另一边,赫连涵的到来,立刻引起了场中许多人的注意。 赫连涵在赫连氏族,甚至整个乌布十三族都算得上美女,心思活泛的贵族子弟自不在少数。 而还没等这些人向苍蝇围上来“盯缝”,已经有四人先一步凑上来。 于是,这些人只得悻悻作罢,身份的差别,决定地位,老子不如对方老子,凑上去很有可能被对方记恨,羞辱,甚至给自己老子招灾惹祸。 “哟,赫连涵,这位就是赫连家的上门姑爷啊?长得真不赖啊。” 四人中,走在赫连野粟身侧,那个长相妖艳的女子,轻扭腰肢,媚眼如丝地瞅着秦恒,娇滴滴地说道。 第一百二十三章 回味若甘 秦恒对那妖艳女子的眼神与动作视若无睹。 有人说观眼便能洞悉人心,秦恒自觉是个中高手。从这女子说话刻意展示出来的妩媚开始,随之而来,在她身后两名男子目光中流露出的嫉妒与怒气,可想而知,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端孛尔回雅,你不在自己族中参加春闱比斗,跑来赫连氏族凑什么热闹?”赫连涵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上前一步,挡在秦恒面前。 “咯咯咯”,妖艳女子笑的一阵花枝乱颤,她的一双狐媚眼睛直勾勾的盯着那个穿了身草绿胡锻袍的俊郎年轻人,“赫连涵,这么着急护夫,莫不是怕他的魂儿被我勾走了?” 秦恒始终是一副浅淡笑意,冷眼旁观的模样。视线游移在周围那些箭靶斗场之类的事物上,场中的这些比斗类项,与他以前在炎庆军中训练常用的方式种类大致相同,但又有一些细微差异,固定靶与活靶的区别,战马的优劣等等,类项少。 不知不觉间,他想到了那段在炎庆军中岁月,残酷的训练,血与泪的交织,沙场征战。 秦恒心道:“见微知著,炎庆军的甲天下,走的何其不易。” 叫作端孛尔回雅的女子有些愣神,从没有男子在她的魅惑术下无动于衷。而这个她只闻其名,今日第一次见其人的赫连家姑爷,居然连瞅都懒得瞅她。 “你叫秦河?”端孛尔回雅不信邪地喊道。 秦恒回神,刚要敷衍点头,这时赫连涵直接拽着他的胳膊就要往高台下的空位走。秦恒也懒得与这些人虚与委蛇,于是就顺水推舟地仍由这丫头拽着走了。 端孛尔回雅的妖艳脸上浮现一抹愠怒,只是没有发作。 而女子身侧,从刚才一直没有说话的赫连野粟,忽然上前一步伸手拦住了二人,“小涵,不是有了夫君就忘了我这个青梅竹马的野粟哥哥了吧?你可别忘了,你我曾经花前月下,曾花丛扑蝶……” “少族长,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叫作狗吃屎回味若甘总寻旧地?” 秦恒倒是不在乎这货阴阳怪气的语气,只是作为赫连家的上门姑爷,一味表现的懦弱,未来娘子在自己面前被人公然调戏,连吭声都不敢吭声,那么他想在这个赫连氏族里面做点什么,极有可能是寸步难行,谁愿意与一个行事连点囊气的人畅事。既然已经被这位少族长惦记上了,张狂与装相,又又何区别,倒不如嘴上讽刺两句,过过嘴瘾。 “什么狗在乱吠,我在与你家主子说话,何时轮到一条狗到处乱叫,扫了雅兴。哦,原来是个赫连家的新姑爷啊。”赫连野粟仿佛这才看到秦恒,笑眯眯地说道。 秦恒好似没听到对方话里的讽刺,继续道:“看来少族长不明白这句话的含义,我还是给你解释一下,坊间传闻,狗改不了吃屎,吃起来香,总逮住一个地方咬住吃。” “狗的事情你真懂。”赫连野粟笑容不变道。 “我懂狗。”秦恒亦是笑着回道。 在场之人,听到这里,终于回过味儿来。 赫连野粟脸上笑容未变,可眼中厉芒与怒色却是渐渐浓稠,眼看要发作,却在听到妖艳女子的声音后,冷静下来。 “你是叫秦河吧?没想到还是个伶牙俐齿的小男人,甚合我心意,甚合我心意。这北域的男人啊,都是些个粗鄙之人,好久没见过这么可人的公子了。”端孛尔回雅忽然插话,并向秦恒抛了个媚眼。 秦恒有些意外,他这才正眼端瞧施施然走来的长相妖艳的女子,双十年华的样子,中人之姿,个头很高,劲装马裤将她那两条修长美腿衬托得无比精致。先前他已经感觉到那位少族长要发难,而端孛尔回雅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都是在给他解围。 这边的动静,立刻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各分支的贵族子弟虽然在见到少族长凑上去后,打消了内心活泛的念头。可眼下那位“大名鼎鼎”的赫连家姑爷,与少族长发生口角之争,这在他们想来,有好戏看了。 少族长虽然在外常装鳖孙,可在窝里却是横的很,这样的情况,自然要摆一摆少族长的威风。 于是,不少人就开始往这边凑。 赫连涵一看周围,怒不可遏道:“赫连野粟,耍这些手段,好玩吗?为了彰显什么,与众不同,还是你的少族长身份?什么扑蝶,什么花前月下,那些稚童时的旧事,如今想起来,都让我犯恶心。” 她这相当于直接撕破脸皮了。 赫连野粟略感愕然,若是搁以前,她赫连涵即便心中有再大的火气,面对他这位少族长也只会隐忍不发,就算言语侮辱中捎带上乌青花,她也只会怒目相向,断不会说出过激之辞。 因为赫连涵很清楚自己这一脉分支在整个赫连氏族的地位,绝不允许她怒骂这个让人憎恶的少族长,她怕因为自己的口无遮拦给自己一家带来灭顶之灾。 可是今日,赫连涵的表现却让赫连野粟大感意外,是谁给了她胆子敢当众辱骂自己,是这个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病痨鬼的上门姑爷? 赫连野粟还没有发话,另一位跟来的贵族子弟,已然冲上前破口大骂:“放肆,一对JIAN夫YIN妇,居然敢当众辱骂少族长,这是藐视赫连族姓,藐视未来的赫连氏族族长,不予以严惩,如何能正我赫连族威。” 他叫嚷着,已经在招呼族卫前来。 赫连野粟虽然很满意赫连天胜的行径,但对于他当众说的那句“未来赫连氏族族长”,深感忌讳,赫连峙的心思,他这个做孙子的,与之生活在一起二十余年,都没能看懂。 唯独有一点,他看的很清楚,赫连峙极为贪恋这个族长的位置,不然以他花甲之龄,早已能放权,他却牢牢抓在手里。 “家爷必能长命百岁,带领我族走向辉煌。”赫连野粟这句话看似与赫连天胜的前话驴唇不对马嘴,但却是他在自救,这话是说与赫连峙听,说与他那个梦事当真可杀人爷爷听。 另一边,秦恒凑到赫连涵身边,笑着道:“冲我来的。” 第一百二十四章 犯众怒 赫连铁律带着十几名族卫,慢吞吞的走了过来,作为一族的高长,总管数千族卫,他最看不惯的便是这几个整日里没事找事的阿布。 奈何老族长年事已高,赫连野粟顺掌族长位的呼声日隆,虽然未拿到明面上,可是许多族人都已经认为,赫连野粟就是下一任族长。 所以,他这位高长可以不给那几位分支阿布的面子,可是未来的赫连氏族的族长,这个面子不能不给,也不得不给。因为,那时他之一系翻旧账的话,就真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了,赫连野粟的为人,整个贵族圈里,谁人不知。 事情的始末,赫连铁律其实早已看得一清二楚。然而,他来到近前,向少族长行了个捶胸礼后,便转头看向招呼他前来的赫连天胜,佯装不知发生何事,语气散漫,笑容浅淡,道:“天胜阿布寻我来,可是有要事?今日春闱比试,族长与各家主的安危,都要由族卫负责。” 赫连野粟闻言,微微皱眉。 赫连天胜听到这番略带指责不满的言语,心下微怒。只是,纵然他心有不快,可是面对这位执掌数千族卫军的高长,也不敢表露丝毫不满。因为族卫高长的地位在族中不可谓不高,虽说在族长与三老之下,可比之十二分支家主的地位,还要略高一筹。而他只是一位还不定能顺继分支家主位的阿布,对方不给自己脸,也无可厚非。 赫连天胜不敢将火气发在赫连铁律的身上,便直接掉转“枪头”刺向秦恒二人,他一指二人,义愤填膺道:“高长,这一对JIAN夫YIN妇胆敢公然辱骂少族长,这是藐视我赫连族姓,而且还藐视……” “咳咳咳……” 这时,赫连野粟干咳了几声。 秦恒有些好笑,从赫连野粟刚才说那句没头没脑的话,他就已经想到了对方的用意,一是在提醒那位跳出来当出头鸟的贵族子弟,有些话不该说。二是,赫连野粟在救自己,权争将亲情淡化。 而这位贵族子弟好像浑然不知赫连野粟的良苦用心,不知摘掉那句“藐视未来的赫连氏族族长”,再次重复之前的话,甚至还加了两个字以重强调,“而且还藐视挑衅未来的赫连氏族族长,不予以严惩,如何能正我赫连族威。” 他说的是慷慨激昂,周围有不少人跟着附和。 秦恒却见到那个看上去孔武有力,给人压迫感十足的雄壮男人,脸上的笑意渐渐收敛,“天胜阿布,请说前后重点。” 赫连天胜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言语失当,只是觉得这族卫高长太不通世故,明晓得赫连野粟将来会坐上族长位,此二人落了他的面子,让少族长下不来台,你就出手教训这二人,给少族长出气,于己也能在少族长面前留下个好印象,不好吗? 他就要将事情始末重新讲一遍,若是此人再自恃身份为难自己,他也不介意下了他的面子,自己有少族长撑腰,岂能怕他。 这时,站在他身侧的另一位阿布,在他耳边小声嘀咕了几句,就见赫连天胜脸色数变,看来是终于明白了关键,然后他连忙向高台处跪拜,并说道:“族长之威,不容冒犯,天胜失言,大放狗屁,还望族长大人海涵。” 不管族长现在听见,还是事后听见,他都要将这面上功夫做足,做与族长看。 赫连铁律这时脸色才稍稍缓和。在听到另一名阿布阐述事情经过后,他冷眼望向秦恒,喝道:“你便是秦河?” 秦恒淡定点头。 “可知自己犯了何罪?”赫连铁律张嘴便下定义。 “不知。”秦恒摇头道。 “藐视赫连族姓,以下犯上,辱骂少族长。当处以鞭刑三十,杖刑五十。”赫连铁律缓缓道。 赫连野粟听到赫连铁律的话,嘴角微微勾起。 赫连天胜与身旁之人,居高临下地看着秦恒,笑容中仿佛在说,“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跟少族长争女人,不知死活。” 赫连涵脸色瞬变,一步挡在秦恒身前,抬头望着人高马大的赫连铁律,“高长大人,处事不公。” 赫连铁律笑容玩味儿道:“哦,哪里处事……” 没等他把话说完,就听到另一个声音响起,当他听完,顿时火冒三丈。 只听那个面容俊郎的年轻人呵呵笑道:“藐视赫连族姓,以下犯上,若是我这半月来听的不是胡言乱语,赫连氏族在乌布十三族排名最末,好像经常受人排挤刁难辱骂,而少族长更是被传是窝里横,外头装孙子的大人物,若这都是藐视族姓,以下犯上,那么高长大人是不是应该把其他氏族的人统统抓起来,以罪论处,鞭三十,杖五十。” 秦恒这番不无讥讽的言语,顿时犯了众怒,不光是赫连野粟脸色难看到了极点,就连周围看热闹的贵族子弟都是一副要把秦恒生吞活剥的表情。 他的这番话,不仅戳到了这位少族长的痛处,更是揭开了整个赫连氏族最不愿揭开的丑陋伤疤,谁都知道赫连一族在整个乌布十三族的处境,夹缝求存。 “找死!”赫连铁律面露阴狠之色,以手作勾,二品脱胎境实力陡然释放,身形一转,向那年轻人的肩膀抓去。 秦恒笑容不变,不躲不闪。 秦恒的表情,在其他人看来是吓傻了,都忘了躲闪。 而当赫连铁律的大手刚刚钳在秦恒的肩头,正要发力扯掉此子的手臂,让之筋骨碎裂。这时候,一个苍老如枯槁的手掌,在赫连铁的大手上轻轻一拍,看上去如同常人拍去身上尘垢。 然而,就是这么轻轻一拍,落在赫连铁律的手上,切切实实的感受之人,如同被千斤巨石砸中,若不是自己收手及时,估摸这一下,就让他这个二品高手的右手碎裂筋断。 与此同时,一个苍老带着三分笑意的声音传来。 “怎么每次有好玩的事,有热闹瞧,都不等等我这个老头子。” 众人只见,不知何时族中坐镇的三老之一赵无疆,已然站在了那年轻人身侧,正笑眯眯地看着众人。 秦恒笑容依旧,心道:“也不能让这位赫连氏族第一高手太清闲了,算计我,哪能光是你占便宜。” 第一百二十五章 积弊 “赵老,您来了。”赫连铁律压中心中火气,恭敬道。 “铁律,今日春闱的许多事都要你照看,怎么一来就见你和小辈闹上了?”赵无疆不咸不淡道。 “赵老,这竖子胆敢侮辱我赫连氏族的威严,不予以薄惩,如何正我族威。”赫连铁律义愤填膺道。 一众贵族阿布、小姐怒目相向,纷纷附和。 赫连涵几步走到老头子身旁,不忿道:“阿爷,此乃……” 赵无疆摆摆手阻止赫连涵继续说下去,瞅向赫连铁律,又扫向周围的一众人,说道:“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说与我这个老头子听没多大意义,铁律,这族威丢了也好失了也罢,是因为这个小辈一两句话就能弄丢的,还不是你我,甚至是这些小辈,自己不争气,被人所瞧不起。” 赫连铁律汗颜,赵无疆的话不无道理,是事实也是积弊,只是族人不愿承认,装聋作哑,自我捍卫那少的可怜的自尊心。 周围看热闹的不少人低下脑袋。 “刚才老远我听到秦河的一句话说的挺对,“赫连氏族在乌布十三族排名最末,经常受人排挤刁难辱骂”,你们有没有想过,之所以会出现这样,是因为什么?” “是因为族力不强,不如别人,窝里斗的厉害,最大的原因是什么,是因为你们这些人见到其他氏族就点头哈腰,自己都以为是奴役了,还要别人给你脸,谈什么族威,都掉在地上让人践踏了,还要个屁的威严?” “还记得吗,以前冼苏镇囊括方圆数百里地,附近三族,窦、慕容、冉三姓,人人欺凌,土地让出去,牛羊送出去,族人当奴仆,现如今,赫连一族还剩多少地方,方圆六十里。一个个,整日里不想着怎么把脸捡回来,夺回失去的土地,就会坐井观天,和自己族人摆谱,有没有一点出息?” 赵无疆的这番话,虽然是以一个很平淡的口气说出来,可听在在场很多人的耳中,脸上都烧的慌。 有一人却是目光阴毒的看着老头和那年轻人,这场由赫连野粟精心设计,欲下对方脸,使之在赫连氏族寸步难行的局,又这样被无声化解了,与他原先算计好的走向大相径庭,全因为这个老东西又跳出来横插一杠。 赫连铁律羞愤难当,说道:“赵老,铁律知错。”然后他转头看向秦恒,歉意道:“秦公子,在下大老粗一个,脑袋不会拐弯,有冒犯之处还请见谅。” 秦恒闻言倒是对这个赫连一族的族卫高长刮目相看,无论此时这人是发自真心的道歉,还是虚情假意做个赵无疆看,就这份能屈能伸的性子,也值得秦恒对其上份心。 “晚辈所言也有失当之处,还望铁律高长见谅。”秦恒也不是不知好歹之人,知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把这个手握数千族卫的高长得罪死,可并非明智之举。 赫连铁律微笑点头,对年轻人的这份气度,颇为赏识。 “行了,行了都散了,这样的热闹有什么好瞧的,等你们去和另外几族在大比中一较高下,那样的热闹,老头子才愿意看到。春闱比试也要开始了,都散了。”赵无疆一望周围,表情显得极其不耐,驱赶越围越多的人群。 很多人会心一笑,也有人斗志昂扬,准备一展所长,有人则脸色阴沉的离开。 赫兰铁律恭敬向赵无疆行了一礼,又和秦恒微微点头后,也离去了,刚才还围拢有百十号人的场地,此时,只剩三人。 高台处,赫连峙领着十二位分支家主向这边笑着走来。 中间间隙,二人向高台处走着。赵无疆皮笑肉不笑道:“好小子,敢算计老夫,下次若再敢如此,老夫不介意让你自生自灭,最次也能让你受些皮肉之苦。” 秦恒耸耸肩,一脸无所谓的小声道:“《十阵要术》,《宫弈吞甲》,《心观九视》,《药皇》,这些在晚辈脑子里的东西,经久会淡忘,总是可能会漏记什么,这就难办了。” 赵无疆瞬间笑的无比灿烂,他拍着秦恒的肩膀,大包大揽道:“秦河啊,你放心,日后但凡有这样的事发生,老夫一定站在你身边。” 他的另一只手在秦恒的手腕上微微使力,让之吃痛苦 秦恒一脸嫌弃的拍开赵无疆的手,并佯装害怕道:“前辈,你再威胁我,我可能也会忘掉某些重要的东西。” 赵无疆的脸憋的一阵通红,数息后恢复如常,羊皮袄正了正,义正言辞道:“秦河,以后你的安危,阿爷罩了。” 秦恒正色道:“小子多谢阿爷对晚辈的照顾。” “老狐狸。”秦恒心中笑骂道。 “小狐狸。”赵无疆心下恨的牙痒痒,被这小子抓住痛脚。 一次,秦恒有意透露出的这些东西,果然吸引了这只老狐狸,随之便是每日缠着他,让他把这些东西教给他。秦恒把这些在外界但出一本,都会引起江湖轰动的典籍一点点往外阐释,抓着老家伙心动抓挠的心思,让他不得不不在一些事情上为之卖力。 “无疆,怎么来这么晚,都在等你了,小辈之间的争斗,你来凑什么热闹?” 十三人迎面走来,当头之人,赫连氏族族长,赫连峙豪迈大笑道。 身后左右十二人,纷纷唤了声,“赵老”。 赵无疆抬头笑看着十几人,言语耐人寻味道:“小辈们走了歧路,认识不清,作为长辈,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越陷越深,分不清对错,知道要改,却不知往何处改。” 老头此言一出,在场之人,顿时就有几人脸上隐现不悦与愤怒,只是都是些有城府之人,并未当场发作。 赫连峙却好似浑然不知赵无疆话里的意思,笑声更大,“无疆教训晚辈,这是他们的福分。” 看着十几人先一步走向高台,坐在椅子上,呆在原地的秦恒,双手拢袖,对赫连涵说道:“看着身边那些家主唯这位族长马首是瞻的样子,显然已经将赫连氏族打造成铁板一块,他已经能只手遮天,你要杀这爷孙二人,那就等于赫连一族大换血,你确定要如此做?” 赫连涵目光森寒,点头道:“你们南阙人不是说,攘外必先安内,不除祸根,赫连一族迟早走向灭亡。” 秦恒望着天蓝蓝的大草原,不知在想些什么。 第一百二十六章 有所畏惧 偌大的场地中,除了十几位在赫连氏族掌权分管事物的族长、各分支家主,以及三位坐镇长老,五六位辈分声望高的族老,剩下就是一些在族中担任各辛布,集中就坐高台下首南边位置,从座次就能看出等级分明。 赫连峙坐在第一排正中,赵无疆左手一,左手是一个长髯,头发支棱,看上去就给人感觉性子火爆的老者,名叫赫连战雄,除主脉以外,各分支中实力最强的就属他这一脉,赫连天胜的父亲。其余,两位坐镇长老,几位族老分别坐在三人身侧几个位置。再然后,才轮到其他家主依次排座,赫连长国在最右边的一个不显眼位置,族中的地位,不言而喻。 除南位几十人安静坐着,其他三个方位,所坐之人就寥寥无几了,不是在展望,就是在各自要参战的类项前徘徊。因此这摆下数百张座椅茶几的高台四面,就显得空荡荡的。 当高台之上,一名膀大腰圆,身如铜牛的高大汉子,举着一面图腾是头古兽,是以赫连氏族族徽的旗帜,在高台上做出一个怪异的挥舞动作后,台下四角,四个大胖子吹着兽角,持续达半盏茶的功夫。 然后,一个看上去行将就木,步履蹒跚的老人颤巍巍走上高台。当之上台,就见在场之人,无论男女老少,地位高低,尽皆站起,目视高台,尽皆是一副虔诚之色。 秦恒知道北域常有一些不为外人所知的风俗,所以也没觉得多稀奇,只是随着其他人,也注视着高台。 他就见高台之上那个看上去随时都仿佛要摔倒的老人,仰头看天,手上掐了个怪异指诀,然后颤颤巍巍跪在地上,匍匐在地。此般动作,三次后,老人好似用尽全身力气,扯着嘶哑老迈的嗓子向那面族旗颤抖喊道:“祭祀先祖,福佑赫连,长天族血,四浴万金,回吾藜东,右铭生,兴辉煌,踏天路,征四方,赫连一族昌运万世。” 随后,老人又念了一段秘语。 老人话音落,场中,除两个例外,其余所有人全都跪在地上,不论地位高低,或是妇孺老幼。 秦恒蹲在地上,一双眼睛四处乱瞄,北域号万族,各族信仰天差地别,都称尊奉某天神,某地君神君,可获之庇佑,得其神力加持己身。 秦恒一向是不信这些的,他却清晰记得爷爷这样与他说过一番话,“北域万族千部,信仰天神神君,真存在或假存在,对你我来说,都是无关紧要的,我们不用去信,更不用去寻他们真实存在否,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离我们太遥远,我们是人。” 那一晚,这一老一少,静静坐在大庆王府议事殿阁楼的楼顶之上,当时的秦恒才十岁,两个人仰头望着满天星辰,秦山河揉着孙儿的脑袋,慈祥道:“但是小恒,我们生而为人,要有一颗畏惧的心,可畏天地,可畏阴阳,可畏苍生,可畏轮回,可畏那个无愧二字。” 秦恒当时歪着脑袋,一脸天真地看着爷爷,不解道:“为什么啊爷爷?” 秦山河摸着自己的心口位置,与孙儿道:“因为我们有所畏,才能常怀善心善念,当举头三尺有神明,善恶到头终有报,不是也挺好吗?” 当时的小秦恒挠着脑袋,望着爷爷说道:“爷爷,我不懂诶。” 秦山河开怀大笑,“小恒现在不懂,长大就懂了。” 小秦恒也不知爷爷为何笑,也跟着笑了起来。 满天星辰的光辉照耀在着祖孙二人身上,光芒被隐隐遮盖,不复闪亮。 秦恒的心绪跨越时光,一走十几年,当之嘴角不禁露出一抹纯净的笑意,这时,却被人打断了。 他的耳边传来一个娇滴滴的声音。 “秦公子已经是赫连家的姑爷,当以信奉赫连氏族先祖与神兽为荣,为何在此等场合不跪,是不懂赫连氏族族规,还是心中有异?” 秦恒回头,只见那长得很是妖艳的女子端孛尔回雅,不知何时杵在了自己身后,同样也在地上蹲着,并一脸戏谑的看着自己。 见自己回头,她又道:“还是说某人这个姑爷,只不过是在做戏给赫连氏族看,真实,还有其他目的。” 秦恒懒得搭理这个心思有些让人琢磨不透的女人,“端孛尔小姐,你好像管得太宽了。” 端孛尔回雅抿嘴微笑,并没有笑出声,此一幕,顿时将之与生俱来的妩媚,展现得淋漓尽致,异样的风情映入秦恒的眼帘,“秦公子不会是做贼心虚了吧,怎么还急眼了。” 秦恒心境平和,丝毫不被眼前女子的风情万种及言语所扰,他双目依然清澈明亮,嘴角含笑,说道:“端孛尔小姐还是收起来吧,对我使用魅术无效,我这个人天生对这些幻术魅术免疫。若是小姐有话想问在下,不妨直说来的更好。要是小姐又是一个来探听我所谓的真实身份的好奇心奇重之人,那我就再重复一遍,本人秦河,来自南阙东陵盐夏下辖的一个小县城。” 端孛尔回雅妖艳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不仅魅术被人点出来了,就连自己的心思都被这眼前的这位来历不明的年轻人给看透了,她咬牙切齿道:“我的魅术在第一次使用,你是不是就看出来了?” 秦恒点头道:“没错,就在你给我拉仇恨那时。” 端孛尔回雅有些无地自容,自以为做的很高明,还是被这家伙给看出来了。 女子不知是难为情,还是想到了什么,半晌没说话,秦恒便直接扭头,四下打量周围。 一旁的赫连涵,看似满脸虔诚,实则两只耳朵支棱着,听着身旁两人的对话,美眸不时瞥过去。 然后,她就见到,那与自己好似宿敌的女人,居然放肆到去拍秦河的肩膀。 在秦河转头后,她就听到那女人说道:“我族有传,赫连长国府上身份神秘的上门姑爷,是个能人,原本我是不信,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秦恒在转头后,也有注意到,这女人虽然还是一副妖艳的脸,可是仔细端详,又夹杂着三分清冷在其中。 第一百二十七章 黄沙城,点奉台 护疆城向北四千里的北域腹地,占地方圆两千余里,被可塞江分割为六块大小不一的漠地,名为黄葫六滩。 这里与北域那些大草原不同,整日黄沙滚滚,飞沙走砾。那一望无际的沙漠,想象中应该是杳无人烟,可现实却是恰恰相反,人烟浓密。 整个北域排名第六的大部——幺干,便坐落在黄葫六滩的正中,可塞江畔,名叫黄沙城。 天下九雄城,黄沙城排名第九。 与其他八城不同,黄沙城的外墙高不过十二丈,就算与寻常的城池相比,也高不出多少,要光以此点来论,天下能高出他的大城不是没有,并不足以让他排入天下九雄城列。 然之,黄沙城的筑墙材质,是它能进入此列的最大原因。混铜黄土,是一种让人听到都会咋舌不已,奢侈到极点的材料。 绵延百里的混铜黄土筑造墙,雄伟不用多说,奢侈也不用说,最为关键的牢不了摧。 近几日,整个黄葫六滩都被绵绵细雨笼罩在其中,天空总是阴沉沉的。 黄沙城内,较之以往要冷清一些,因为这雨下的实在影响本地住民的心情,他们已经习惯了那些黄沙弥漫在空气里的味道,倒反而不习惯,这样空气变得清新新鲜的滋味,不蒙面巾出门还有些难受。 当然,这只能代表大多数人的感受,少部分当然也向往蓝天白云,鸟语花香的自然生活。 黄葫六滩住着逾百族人,族民数以百万计,是个实实在在的百万豪城。 黄沙城城主府,总管六滩事物,有予夺各族族人生命的生杀大权,任免一族之长的绝对权利,是为此城地位最高的存在,同时把持着本地的经济命脉,混铜黄土矿。 人人都知,城主府有六位府主,是由幺干部百族之中,武学造诣最高的六个人担任。黄葫六滩是一个一切讲究实力,武力为法则的生存地,只要身为百族中人,只要觉得实力够强,人人都可以做那六大府主。闯三门,胜过往年邀战败北活下来的高手,然后再予以挑战自己认为可战胜的现任府主,胜之立刻即位。 黄沙城有一则追溯久远的规定,为外人所津津乐道。 “无论外族人,还是南阙王朝人,甚至是天下任何一个地方的人,只要你来到黄沙城,就会受到城主府的庇佑,犯罪也好,寻仇也罢,偷鸡摸狗,等等杂七杂八,但只要你在城中循规蹈矩,一样会受之庇佑。而且,你要是武力够高,点奉台上,若能连胜十场,还能在城中担任供奉客卿。” 久而久之,黄沙城就成了一座人流最驳杂,秩序却十分井然的地方。凡与争斗有关,不是上了生死台,就是出城之后再生死相搏,这也成为了不成文的规定。 “砰” 随着一声撞断巨石护栏的巨响,城央正中,两台之一的点奉台附近,人山人海的看客,惊叫连连。 时隔半年,再次有外族人,还是一个南阙王朝中人,出现在黄沙城不足两日的一个外人,要挑历年来挑战客卿供奉的失败者,也就是那些曾经调整,没死活了下来,成为被挑战者的高手。城中住民与其他族民,又或者外地人,甚至是城主府,都以为那个长得普普通通的虬髯大汉,是要坐那地位尊崇的客卿位。 这一事,在城中引起了轰动。 “又一个,第八个了吧?” 台下,有个身穿开领绿胡袍,背着个长剑的青年,有些麻木的说道。 青年身侧,一个身穿碧罗锦袍,头戴帷帽,嘴巴略大,嘴型地包天的姑娘,一只手用力拽着手中抱着的一只品种纯正的北域银狼幼稚上的一撮白毛。对于幼银狼呲牙咧嘴,痛得嗷嗷直叫的嘶吼,她好似未闻,喃喃道:“再有两个,就能坐上了客卿位置,龚高瞳,你阿爹真能让他称心如意?” 龚高瞳,就是这长得有些差强人意的姑娘身侧背剑青年的名字。 青年闻言,立刻变了一副嘴脸,一脸谄媚地望着姑娘,说道:“乔卉,我阿爹的事,我想操心也操心不来啊,还不如让他自己烦。” 这个年龄大概十七八岁,来自南阙的地包天姑娘,对着青年翻白眼,并说道:“这明显是来者不善,一个小小的客卿位恐怕不能满足这个一直压制实力的大伯。我倒是很好奇,和我同来自南阙王朝的他,到底是什么实力,我还很好奇,他是用什么兵器的,还好奇,他背后背着的长条囊里装着的是什么,是兵器,还是其他。” “乔卉,你想的太多了,操心那些干什么,多累脑子,还不如剩下点力气想想我们今晚吃什么。”龚高瞳不以为然道。 在背剑青年的眼中,看着这么一连八场的精彩打斗,除了纯粹享受,记住了一些有用的招式外,其他的东西一概不多想。因为在他心里,不想太累,动脑子多累,活着就好,懒一点并不为过,万事让别人去忧心。 碧罗锦袍的帷帽姑娘瞪着身边懒的都不愿思考晚饭吃什么的背剑青年,怒其不争道:“龚高瞳,我决定了,要与你割袍断义,我乔卉的朋友,整日脑子里都是一团屎,说出去多丢我的脸。” 龚高瞳抻着脑袋凑到乔卉身前,脑袋与幼银狼的脑袋来了个结结实实的碰撞,然后这一人一畜生四目相对。幼银狼猛然被这一撞,脱离主人的魔爪,绿紫交错的眼睛中顿时目露雀跃之色。龚高瞳揉着脑袋,望着眼中怒意愈盛的姑娘,一副呆愣愣地表情,说道:“乔卉,什么是割袍断义,要干什么,要是麻烦就算了,你也知道的,我……” 乔卉气节,对这个有时看在眼中很高兴,有时又气的自己想暴打他的家伙,生生从牙缝中挤出一个字,“滚”。 “滚也很麻烦。”龚高瞳满脸真挚道。 乔卉差点就要内心崩溃的时候,周围又有人兴奋喊道:“第九个人上去啦。” 第一百二十八章 为主人带话 这第九个登阶之人,立刻被人给认了出来,谷远山,黄葫六滩一家本土势力,萧山谷的谷主。 “谷远山,三年前便是二品巅峰实力,当年挑战,若不是遇到已入化境的大高手,此刻客卿供奉的位置定然有他一席之地。”有认出等阶之人的围观者满口笃定道。 “那这二人孰强孰弱?” “肯定是谷远山更厉害,三年前的二品巅峰,说不定已经入了化境,那个虬髯大汉固然厉害,又岂是化境存在的对手。” “没错,应是如此。” “我倒认为那虬髯大汉更厉害,所有对战都是一击结束,似乎还犹有余力。就像刚才那第八人,虽不是二品巅峰,却也是二品境,不一样被对方一掌击毙。” “……” 点奉台周围,人群叽叽喳喳,嘈杂不停,有人大胆猜测,有人附和,有人反对,有人看出些门道,议论纷纷。 与点奉台只有一步之遥,抱着银狼幼崽的碧罗衣姑娘,这时已经忘了先前的“割袍断义”,她又转头看向一旁的背剑青年,问道:“龚高瞳,你说谁会赢?” 没有得到回应的乔卉,看着此刻难得露出一抹凝重之色的背剑青年,心中顿感诧异,“懒得动脑子的家伙,居然还会去思考。” 下面议论个不停的时候,点奉台上两人,没有任何征兆的突然交上手,连江湖人的抱拳礼都没有去做。 一招分胜负,拳掌交击,那位萧山谷的谷主直接被拍飞了出去,身体砸在青石板道上,倒划出一条百丈长的深亘,看上去触目惊心。 崇拜强者,是人之本性。 那虬髯大汉一击将这很有可能是化境的高手打得不知死活,形象与身份立时在这些人心目中拔高了数筹。 点奉台周围聚集的人群,在见到如此场景之后,一瞬间变得无比安静。 众人只见,台上那位应该是来自南阙王朝的虬髯大汉,没有要去挑战第十人的意思,而是望着某个方向喊话,声音平静,却在满城串响,“张匡,还不见我吗?主人走了,让我给你带句话。” 满城皆闻,却不知这如今在城中乃是名人的虬髯大汉在做什么,说与谁听,谁又是张匡。 当有人反应过来,看到城主府方向的上空,三个人影飞掠而来的画面,又是一阵轰动。 细雨依旧,当三人的身影已经清晰进入所有人的视线,有人大叫道:“是三位府主。” 来者三人,乃是城主府的其中三位府主,慕容垂,海玺,甄广复。 白袍,青袍,灰袍,是三位年龄都已经过了知天命年岁的老者的穿着。 三位老者一到,这里顿时再次安静了下来,不少人的目光中都带着狂热。生活在黄葫六滩的族民都知道,城主府的六位府主,最低实力也是在化境中期。 而同时出现三位府主的场面,已经许多年未见了。 三位老者飘然出尘的飞落在点奉台,三人目光一致,望着台中央的虬髯大汉。 中间那位鹤发童颜,红光满面的老者,微微一抱拳,说道:“老夫黄沙城三府主海玺,阁下既然无意做我黄沙城的客卿供奉,为何要行那挑战举动?是不是也太目中无人了。” 虬髯大汉往前走出两步,端视着三人,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说话,而这一开口就让三位养意功夫非浅的府主差点破功,“让张匡来,你们不是他。” 三人脸上厉色一闪而过,海玺右侧的另一个瘦的只剩皮包骨,浑身肌色腊黄,脸颊凹陷的老者,阴恻恻地说道:“阁下再如此哗众取宠,就不要怪我等不客气了,要撒野也不挑挑地方,当自己是当年的那条过江猛龙,可以无视我黄沙城的规矩。” 海玺左边,满脸病态,头发黑眉毛红嘴唇乌紫的又一老者,两只凸眼珠仿佛随时要掉出来,他咧嘴嘿笑,看上去有些瘆人,他拿那尖锐的嗓音说道:“黄沙城立城千载,来了几位秦山河,独一位。” 虬髯大汉淡淡看着三人,身上气势瞬间节节攀升,周身无形的“势”,直接朝着三位府主碾压过去。 三人面色微变,纷纷释放自身的“势”,与之抗衡。 点奉台附近的族民,被这几股强大无比的威压,在猝不及防下笼罩,刹那就有了一种要窒息的感觉,同时还萌生了想要对这几位犹如天神一般的存在跪伏的念头。 “海玺,南宫那婆娘失算了,哪是我三人能够轻轻松松镇压的角色,分明是个半只脚跨入神窍境的伪神窍。”满脸病态的老者,脸色愈发苍白。 “阁下究竟是何人?”海玺依然不死心道,只是语气要客气太多。 “阁下就算是猛龙过江,也没有必要来我黄沙城,我沙城向来是一个讲道理的地方,想来想去也没有得罪阁下这样的高手。”先前一副盛气凌人姿态,瘦的只剩皮包骨的老者,也收起了咄咄逼人的口气。 虬髯大汉根本不搭理几人,身上气势再度攀升,三股“势”抗衡一股,四人中间那道无形凝聚的气势屏障,在大汉的一瞬猛压下,刹那间就处在了崩溃的状态。 三人心知肚明,一旦在气势上被压倒,也就意味着,自己三人不如对方。单单要是如此,他们也不必如此拼命,可是眼下在族人面前,一个闹事的,他们几位府主居然镇压不了,那城主府的威严不是尽失。如此状态,他几人是骑虎难下。 正当三人内心焦灼不已,想着援兵及时赶来的时候,台下最近的一波人中,唯一没有被这莫大威压影响的两人,其中一个背剑青年,对着身旁的姑娘,撅嘴埋怨道:“乔卉,甩掉狗皮膏药也是麻烦。” 随后,在那长得差强人意的碧罗锦袍的姑娘,错愕的目光中,缓缓登台。这时的背剑青年,脸还是那张脸,声音却不是嫩涩的声音,而是一个中气十足的浑厚嗓音。 “黎春城,多年未见,还是张口闭口主人,他有何话留给我?” 那背剑青年一步一登高,一步一涨势,数息间,周身气势隐隐与那虬髯大汉持平。看到这突然冒出来,以前从来没听过的绝顶高手稳稳压住自己三人的“势”,这三位府主吓得不轻。 第一百二十九章 委屈龚猛了 东陵的那位传奇老人走了,常年喊着“主人”的虬髯客也离开了王府,辉煌依在的无梦大雪楼,少了藏器三千,神兵五柄,守阁老三位。 虬髯客黎春城,离开东陵王府,履一诺,为两事,行万里。 浑身虬劲,长髯顺两鬓直下的黎春城取下头上的斗笠,他望着此刻是一张年少的脸,开领绿胡袍,身背长剑的青年,只说了六个字,“龚猛,多年未见。” 绿胡袍青年闻言,扯了扯嘴角,不满道:“什么龚猛,我叫龚高瞳,当年你那位主人一怒之下将我流放万里时,这世间就再没什么龚猛。再说了,这里的人都知道,我乃前龚氏族的嫡系子弟,与那劳什子的龚猛有何关系,虽然我们同姓龚,但也不能一个随便姓龚的,我就认爹吧?” 黎春城没有理会青年的胡说八道,他看着青年,老茧丛生的右手,从怀里摸出一叠厚厚的糙纸,随后冲那青年甩了过去。 青年无动于衷。 周身“势”被压得节节败退的三位府主,听着二人的对话,是一头雾水,什么主人,什么流放,什么前龚氏族子弟,越听越混乱。 慕容垂实在忍不住,插话道:“你到底是何人,若是前龚氏族人,有如此实力,为何我慕容垂以前从未听过你的名讳。整个黄葫六滩能与你之实力匹敌的恐怕只有大府主,何以有如此实力,在我部默默无闻?” 青年背后长剑陡然出鞘,将悬停在自己身前的一张张糙纸刹那绞的粉碎,随之归鞘。 黎春城口中的龚猛,自称龚高瞳的青年,无视所有人,他一脸怒容的盯着虬髯客,“二十三年了,既然是带话,为何不用嘴说,他死了,你黎春城也哑巴了吗?” 黎春城平静道:“那些都是主人二十三年写了没有送出的信,给你写的。” 青年的脸色猛然变得煞白,他的一双眼睛变得通红一片。 黎春城站在那里,又道:“主人临死,关于你只说了一句话,让我带给你。” 背剑青年眼巴巴地看着虬髯客,显然很想知道说了什么。 黎春城缓缓道:“主人说,委屈龚猛了。” 青年闻言,“哇”的一声放声大哭起来,他半跪在地上,双手去揽那些糙纸碎屑,嘴里不停重复一句话,“为何不早说,为何不早说……” 这一刻的背剑青年,哭的像个孩子,满腹委屈埋怨在这一瞬间烟消云散。 台下,那个长得差强人意的姑娘,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一幕,手不停揪银狼幼崽的头顶那撮灰毛,已经将那小家伙揪的秃顶了。她的思维点有些跳脱,喃喃道:“怪不得我爹说,高手都有怪癖,一点都没错,萍水相逢让本姑娘遇到的高手,原来习惯扮嫩装痴。” 乔卉想着想着,不禁咧嘴笑了起来。 海玺望着台上不明来历的二人,心思比身边另外两位府主要想得更多,如此两位存在,居然称呼另一个人为主人。这天下间,能被这等尊称的有几人,是神窍境存在,抑或是地位高至天下绝巅的人物,这就耐人琢磨了。 要是北域的天下共尊大蛮王,有这么两个人在身边为奴,他海玺当然觉得无可厚非。可这二人明显不是北域之人,那么南阙王朝可以有如此身份,让这二人自甘为奴的人物,能有几人。曾经的大庆王,白罱城的那位已死的老皇帝,护疆城的燎焰城主,东陵的那位传奇老人,巨渊底剑术通神的女剑仙……屈指可数,海玺心中能想到的人,仅仅七人矣。 正当这位府主在心中推敲这来历不明二人是出自哪方势力的可能性,忽然就感觉自己三人与之二人争锋相对的“势”被切断,一柄冷幽的长剑,一剑斩断三股纠缠不休的武势。 他三人更是被余波震的向后倒退数步。 三人齐齐看去,只见背剑青年依然半跪在地上,长剑出鞘又出鞘只在一念间,他双目赤红,望着三人,以近乎命令的口吻对着三位府主说道:“海玺,慕容垂,甄广复,带着其他人离开,我与他之间的事,与黄海城无关,要一个交代,事后我自会去给你们大府主一个交代。” 海玺三人闻言,你看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觑,又做不了主,实力不如人,可二府主南宫玉蝶,那脾气火爆的娘们,也不是个能善了的主,就这么退走,还不定会有什么下场。 但这青年有如此实力,又对他几人说话已经算得上客气,给台阶了。若再不知好歹,那就真的要大战一场了。而三人又明显感觉到己方三人只能与青年两人中的一人对敌,且还会处于下风。但这两人又给他一种面不合,心却合的感觉,若真是交起手来,大府主不在,就算其他二位府主齐至,也不是对手。 当这三人心思各异,骑虎难下之时,这时候,一个悠扬婉转的声音远远传来。 “黎春城,另一个不管你是叫龚猛,还是龚高瞳,你二人在点奉台胡闹,坏了我黄沙城的规矩。时间可以给你们,但只有半个时辰,处理私事恩怨。我南宫玉蝶在城主府等着,你二人必须给我黄沙城一个交代,否则我城将不计代价,留下你二人。” “另外,我城大府主也在赶回的路上,他与二位是同等阶的存在,你二位大可掂量,一而再而三僭越我城规矩的代价。会与高头压冗长,谁知海深用尺量。南宫玉蝶在城主府等着二位,其他人速速离开。” 这番话里有话的言语,远远传来后,却不见人的踪影。 虬髯客黎春城望着城主府方向说道:“应该给个交代。”,他的脚下轻轻一踏,混金黄土铸就的高台当场四分五裂,他又道:“城主府,会去的。” 周围围观的族人,听到南宫玉蝶的名字,好似听到了瘟神一般,纷纷四散逃离点奉台,可想而知,这个名字在黄葫六滩的威慑有多大。 拾起碎屑小心捧在手中的龚高瞳,望着台下没有离开的姑娘,轻声道:“高手也会哭,走吧。” 第一百三十章 旧怨主恩 细雨不歇,轻轻下在尘沙漫天的黄沙城,宛若要将这座大城的一切洗刷干净。 瞅着鳞次栉比的房舍、高铸楼台、坚固高耸的城墙、城外远处蜿蜒曲折波涛汹涌的可塞江,这里的每一样,都别有一番韵味。 点奉台近处一家城中原住民经营的茶楼,一楼外堂的一张桌子上,坐着两个茶楼老板奉若菩萨的男人。 约莫五十来岁的茶楼老板,陪着笑,拿出私藏的好茶,亲自两泡后,才给这二位用一盏鹞鹰嘴的琉璃壶沏上来。 “两位大人慢用。”茶楼老板小心谨慎地放下茶壶,不敢去画蛇添足的倒茶,只是神态恭敬的说道。 此前的一幕,以他这座茶楼离那点奉台如此之近,怎会不晓得发生了何事。 那可是去了四位府主,都没能奈何得了眼前这二人。可想而知,这二人的境界高到了何等地步。 对于这两位身份不明的江湖高手,在自己茶楼喝茶谈事,茶楼老板是既怕又喜。 怕的是这两位化境存在,是那种喜怒无常的主,自己万一一个不小心,不知哪里得罪他们,便被打杀了。 喜的是这二人已经在黄沙城名声大噪,来到他的茶楼饮茶,这将会大幅带动他的茶楼生意。两位化境巅峰存在的高手饮过茶谈过事的地方,这对于那些一心想求武学境界攀升的江湖人士,会有莫大的吸引力。 “季老板,找一个空罐来,你就别在我二人身边晃悠了。”龚高瞳双手依然捧着那些被他背后长剑绞的粉碎的纸屑,他淡淡瞥了一眼一脸谨慎之色的茶楼老板,吩咐道。 茶楼老板季明扬,乍然听到这样的存在,居然知道知道自己的姓氏,瞬间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他一副谄媚讨好的模样,连声道:“小的明白,小的明白……” 说罢,季明扬躬身离去,找空罐去了。 待周围不见一个人影,连跑堂小厮都很识趣的躲的远远的时候,龚高瞳将双手捧着的碎屑慢慢倒入面前季明扬找来的空茶罐中。 再然后,他双臂环抱,眼神冷漠的看着对面的虬髯客,开口第一句是:“小少爷还好吗?” 黎春城一愣,他也没有想到这个多年未见,曾经的好朋友龚猛,开口第一句不是问故主故友的情况,而是问与他不过只有数面之缘的小少爷。 这个小少爷是谁,自然是老人最疼爱的外孙秦恒。 “生死不知。”黎春城只回了四个字。 自己给自己改名为龚高瞳的绿胡袍青年,闻言猛然脖子前伸,盯着黎春城那张不苟言笑的脸,看了半晌,他才说道:“去年末,我得到消息时,想去救那孩子,不等我领军去救援,再得到的消息已然是大庆秦氏覆灭,一切为时晚矣,随后又闻听大庆王之子,死在了白罱城外。真假虚实,我身在万里之外,消息闭塞,实在难分。” 青年一边说话,一边给自己倒了杯茶。至于对面之人,他直接无视了,自顾喝着茶。 黎春城不以为意,也没有要去拿龚猛身前那盏琉璃茶壶,给自己倒茶的意思。他直视青年,说道:“要是当年的流放,你到现在还想不透来龙去脉,我黎春城无话可说,你就当我今日没来过。” “黎春城,要是当年他流放的是你,一驱十九年,你会因为想透了来龙去脉,想明白了他的用意,就转眼释怀吗?”龚高瞳反问道。 虬髯客站起身就要走。 “无法回答,还是回答不了,又或者觉得我无理取闹?”青年也不阻拦对方,只是满面讥讽道。 黎春城平静看着龚猛,说出的话,犹如一颗巨石狠狠砸在青年的心湖,掀起阵阵波澜。 “当年,我与主人说过,由我走这条万里流放路,可主人觉得你更适合,北域的布局,主人认为你能成势。你走后,主人亲身前去大佛寺,为你念经祈祝一日一夜。” 龚高瞳猛然站起身,冷笑不止,他的那张都变得有些狰狞,“黎春城,什么都是你在讲,你来说,关于你,关于他,关于小少爷,我如何信?我应该信?难道就因为你今天来见我,他死了,带给我一句话,留给我几十封信,我就要舍得一身剐,带着我耗尽心血,九死一生谋来的一份基业,重入南阙,重入他的门下,为你说生死不知的小少爷送人卖命,我龚高瞳问一句,凭什么?” 虬髯客绕桌,一步一步走到青年面前,他望着对方的眼睛,缓缓道:“凭什么,你说凭什么,凭当年护着你的主子,一力抗下诸多大势力的施压,救下你一命。凭你口中的小少爷,因你所受凶险,从未在人前人后一句埋怨。更没有与你说起过那一次又一次的凶险,所受大大小小的伤,他有多痛。凭秦公为你秘密清楚障碍,让你坐在今天黄沙城大府主的位置上。你说,这凭什么?” 黎春城望着青年慢慢混杂沧桑之色的眼眸,掷地有声地反问。 龚猛闻言,脸色骤变,脸上表情,从开始的惭愧到后来的不可置信,他一个劲的摇头道:“不可能,我坐上大府主的位置,也是布局的一环,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是秦公在背后推波助澜。” 这下,轮到虬髯客讥讽道:“是,不相信,还是不愿承认,怕这么多年辛辛苦苦的坚持,到头来都是一场空,坚持的没有道理。” 被点破内心的青年,在这一刻,脸上表情瞬息万变,过了不知多久,他长叹一声,泄气加沮丧道:“到头来,不过是一个笑话,竹篮打水一场空。老主人高,是真高,布局十九年,只为将来留待外孙破局,用心良苦,深谋远虑。” 言语中,也充满了深深的怀念。 二人相对无言,不知过了多久,龚猛抬头,脸上已经恢复平静,这一刻的他,目光变得无比睿智,“黎春城,主人除了要你给我带话外,还要我做什么,可以说了吧?” “主人”二字,藏在心里十九年,身份已变成北域某族的青年,喊的很是顺遂。一如十九年前在东陵王府面对那个还不老的老人时,那般亲切顺遂。 只是眼前,老人却不在。 第一百三十一章 他活的累不累 虬髯客背着长条囊离开黄沙城,要去做第二件事,城主府所谓的交代,他只当是一个笑话。 这两个实力都已经是半步神窍境的男人,最后说了什么,曾经的主人要龚猛做什么,除了这二人外,无人知晓。 黎春城,龚猛,两个曾经能生死相托的兄弟,在今日相见后,彼此都明白,心中的那条裂缝,再也缝补不了了。隔阂已在,话都是藏着掖着的。 有着双重身份的龚猛,在黄沙城明面上的身份,是有一个在城中府担任执事的假父亲,自己身为前龚氏族的嫡系子弟,整日游手好闲,出了名的懒。而另一重身份,则是黄沙城六府主之一的大府主。这个身份,在整个黄葫六滩,只有一人知晓。 走在去往城主府的偏僻小道上,走着走着,那个背剑青年,面相一变,成了一个英武不凡的中年男人,一袭青袍,腰缚玉带,玉带之上璀璨夺目的玉珠几乎占满整条玉带。他依然背剑,只是眼神变了,变作一片淡漠。 径直穿过恢弘壮观的城主府大门,来到府中正央的一棵冲霄巨树下。 给人感觉苍茫古老的擎天大树下,一个一袭黑衫,英气逼人,看上去约莫二十五六岁,身段高挑的女子,抬头仰望着大树。女子的目光似要穿透黄蒙蒙,烟雨缭绕的天色,看到高不知几何,才萌新芽的大树顶。 听到脚步声,女子回头看过去,那张天然不加修饰,一颦一笑都美的让人心动的脸,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女子对于中年男子的到来,丝毫不觉意外。 她开口道:“走了?” 龚猛点点头。 女子正是黄沙城的六位府主之一,二府主南宫玉蝶,也是六位府主里唯一一位女人。 “那个老人走了,要用后手了?”南宫玉蝶往前走了两步,直面中年男子。 龚猛道:“尽管当年,我那位主子没有对我说明原因,就将我流放万里,还冠上一个莫须有的罪名。” 顿了一下,他接着道:“可是,知遇之恩,救命之恩,这都是切切实实存在的。我觉得委屈,窝囊,归根结底,是因为那个老人当年没有和我交代清楚。不然,我岂会有一句怨言。” 龚猛说话的语气很平静,他与女子擦肩而过,走到大树前,双手在树干上轻轻摩挲。 南宫玉蝶跟着回头,望着男人的背影,她道:“受了这么多年的苦,吃了那么多罪,就因为黎春城来带了那个老人的一句话。你就要义无反顾带着好不容易整合出的势力,为那个可能已经死了的大庆小王爷效力?” 龚猛呵呵一笑道:“哪儿那么容易,那个孩子我当年是瞧着顺眼,是对我胃口,可光凭这些就想要我龚猛为其效死,那也太儿戏了。” 南宫玉蝶道:“我看着你辛辛苦苦十九年,将这黄葫六滩从一盘散沙,整合为北域天下一股不容任何一族一部忽视的势力。若就这样奉送给一个毛头小子,让其挥霍,甚至连你都要为其效死,我觉得不值。” 龚猛回头,目光复杂的看着南宫玉蝶,“值与不值,你说了不算。” 南宫玉蝶晶莹如玉的小嘴微张,似想要说什么,最后又没说。 两人沉默了半晌,南宫玉蝶又道:“就算你心已定,可又怎么能让北域将士去为一个南阙王朝的人,征战天下,就算你想,他们也未必愿。” 南宫玉蝶紧跟着小声嘀咕道:“最好那个年轻人死了。” 她的声音虽小,龚猛却一字不落的听入耳中,他道:“死了,不可能,有那两位老人,给那孩子留的后手,我想不到,这天下间,有谁可以取走他的性命。即便最后,大庆气运衰退,南阙势长,有一线可能杀死他,可我依然相信,他不会死。” 女子静静听着,没有出声反驳。年前,白罱城外,闹得沸沸扬扬的大庆年轻人叩关事件,最后不了了之,而那年轻人传闻已死。 南阙朝廷下了封口令,可悠悠众口,怎么去封,难免有不怕死的人把消息传来出来。眼前之人又极其关心这些人,小道消息收集了一箩筐,甚至有密报传回黄沙城。 而她,也在这之中,了解了许多,对于那个大名鼎鼎的大庆小王爷,她也可谓知之甚详,从其背景,到其本人,大小事迹,一应俱全。 所以,她知道龚猛说的话是事实,无法反驳。 而且,不为外人所知的是,南宫玉蝶在去通过各种消息了解那个年轻人的过程中,对之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龚猛自然不知道这个真实年龄已有四十八岁,驻颜有术的南宫玉蝶在想什么,他继续说道:“你说的没错,幺干虽为北域天下十大部落之一,可从不参与南北之战,而剩余九部,除了那个乌部外,其他部落皆在大蛮王的率领下,频频发动战事,攻打南阙。连年征战,北域天下与南阙王朝,骨子里虽然没有到两看相厌的地步,可都已经产生了抵触心理,尤其是两座天下的将士。愈演愈烈的情况下,就连平民百姓都对两种身份的彼此,有种难言的反感,不然也不会有什么北蛮夷,豢南奴之类。因此,要让我部替那大庆遗孤去征战天下,不是一个不容易就能概括的。” 南宫玉蝶扬眉道:“既然你看的如此通透,又为何要去一搏?” 南宫玉蝶用的是“一搏”二字,在她看来,这是要拿数百万族人的性命,去跟着那个年轻人搏杀天下。 龚猛抬头望着大树向外伸展的某根枝干,他看似有些漫不经心的说道:“这个一搏,还不知是多少年后,眼下,他活着是一个难题,怎么成长又是一个难题,活着来到我黄沙城也是一个难题,来了怎么一统,让这数百万族人为他效命,随他去征战天下,又是一个难题,大庆覆灭,他这个作孙子作儿子的,必须夺回那座虎丘城,又是一个难题。你说这么多难题,压在一个不过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身上,他活的累不累?” 南宫玉蝶望着男人的侧脸,过了许久,点头道:“累”。 第一百三十二章 口头之约 赫连氏族的祭祖仪式持续了大约半盏茶的功夫,很快就完成了。 在场一千余人,在那台上老人,做完最后的告苍动作后,纷纷起身。 接着由赫连铁律登台高喊:“春闱比试开始。” 然后,作为看客就跑去自己感兴趣的类项前观看,而参加比斗的族人,就赶紧去往自己首先要参加比斗的场地。 秦恒起身,径直就要离开,能不与这个女子多言,他就真不想多搭理。至于她的感兴趣,还是端孛尔氏族想要招揽,又或者说她别有用意,他都不愿去为此耗脑力。 然而,端孛尔回雅依然不依不饶的跟了上来,她几步跑到年轻人与赫连涵身前,瞅着年轻人,语气略带撒娇的说道:“你就不想知道我族如此耗费心思的在你身上下功夫,是要做什么?” 秦恒一口回道:“不想,也不感兴趣。” 赫连涵怒道:“端孛尔回雅,收起你的心思,与其在我夫君身上下功夫,你还不如继续勾搭我族的少族长。这样你族与赫连族联合,万一,我是说万一,端孛尔氏族将赫连氏族吃下,那么十三族里两个最弱小的氏族,就不再弱小。” 赫连涵说到这里,声音戛然而止,她柳眉微挑,眼神中充满鄙夷。 “夫君,咯咯咯……”端孛尔回雅重复了夫君二字后,就一个劲的娇笑,然后,她一脸挑衅的看着赫连涵,“谁的夫君还不一定呢。” “你”,赫连涵脸上怒容更盛,刚要发作,又忽然一收,转而一脸轻笑地说道:“再如何,我赫连涵的夫君,也瞧不上只会勾搭男人的狐狸精。” 端孛尔回雅对于赫连涵的评价毫不在意,举止甚至有些轻佻,一扭腰肢,就要向年轻人身边靠过去,言语再犀利,也不如动作充满挑衅来的掷地有声。 赫连涵一把扒拉开目瞪口呆的秦恒,随后,两个女人从唇枪舌战发展成要一较高低。 秦恒乐的自在,转身就走,两个女人唱对台戏,非他所擅长的。 赫连氏族的春闱比试共分八个类项,分别是刀、枪、骑、射、弩、剑、力、厮杀。 主脉与十二分支的族人,只要武力在五品以上,二品以下,皆可参加,八个类项一一比试,最后综合平均实力,决出前百,上擂台比试,再决出前五十人,参加乌布十三族的春闱大比。 而实力在二品以上,含二品脱胎境,则无须参加本族春闱比试,只须参加其后的十三族大比,与同等阶高手对战。 这之中,前也好,后也罢,死人是在所难免的。 秦恒有听赫连涵那丫头说过,本次参与赫连氏族春闱比试的人数过了五百之数,这已经创下历年新高。原因不仅是族中给出的前五十人的奖励,更是乌布十三族给予本次春闱大比的丰厚奖励,已经到了足以让许多修为境界停滞不前,又渴望向前迈进的族人疯狂的地步。 八个类项的场地都围满了人,只有中间那座,之前作为祭祖仪式,也是其后用于前百人武艺比试的主擂台,高台南面下首的那排座椅上,坐着十几位意态闲适,谈笑风声的主事之人,赫连氏族的族长与十二分支的家主。 其他三面的座椅上,已经是空空如也。 秦恒走在比试场地的外围,听着场中很快进入氛围的各种声音,目光在人群与比斗的双方身上一一扫过 “啊” “吼” “铿锵” “咣当” “砰” “轰” “……” 比比如是的围观族人的欢呼声,交手双方打斗,败者的惨叫,事物撞碎的巨响,兵器交击的刺耳声响……有人兴奋大叫,有人哀嚎,有人漠视,有人惧怕,有人哀嚎…… 秦恒望着这一切,不禁喃喃道:“人人都在尘世争渡,我也不例外,但有所求,就要有所付出,有所失,有所得。这话是哪个高人说的,怎么想不起来了。” 秦恒说着说着,自己洒然一笑。 “小小年纪,满腹子牢骚感慨,不晓得的还以为你是个七八十岁修行得法的老怪物,看透世情冷暖沧桑。” 秦恒回头看去,不知何时那身穿羊皮袄的赵无疆来到了自己身后。 老头拿着一根细棍掏着耳朵,一手拿着一个酒囊,对嘴灌着,吞咽后,吧嗒了两下嘴,看上去很是享受。 秦恒展颜一笑,说道:“想到这话不知是佛,还是道,传入世人口,再过我的嘴。” 老头一瞪眼,说道:“云遮雾绕,和读书人说话真累。” “阿爷,这话其他人说还有信服力,您吗,就……”秦恒半开玩笑地说道,说到后半句,便开始摇头不语。 “何意啊……”老头故意拉长尾音。 秦恒翻了个白眼,说道:“阿爷,你这就有些明知故问了。” “老头子不知道,你爱说不说。”赵无疆将手中木棍屈指弹了出去,一副老光棍耍无赖的模样。 秦恒无奈道:“这是你要我说的。” 老头无动于衷,还是那副模样。 “阿爷,你与我的闲谈,十次有八次在试探,还好意思说我云遮雾绕。”秦恒一脸慷慨赴死的模样。 赵无疆老脸微红,只是那张褶皱满布,又偏黑的老脸,就算出现汗颜神色,也不易让人瞧出来。 “吭,咳……” 老头又是吭,又是干咳的,几息时间过后,说道:“小子,刚才我去转了一圈,看来这次赫连长国一脉不会在出场阶段就被涮下来,至少也能参加十三族的大比,这多亏了你,另外说明我这个老头子还没有老眼昏花,慧眼识珠的能耐不减当年。” “阿爷,你这转的也太生硬。”秦恒不介意让这老头吃回蹩,然后又道:“还有,您老这是夸我呢,还是夸您自己。” 老头面不改色道:“都一样,都一样。” 赵无疆忽然扭头看着秦恒,一脸鸡贼地说道:“要不我俩对赌一局,就赌赫连长国那一脉进入前五的名次,如何?” 秦恒沉思片刻,说道:“赌注是什么?” “我赢,要《十阵要术》与《宫弈吞甲》的全篇,我输,护你三次不死。”赵无疆正色道。 秦恒想也不想道:“好,成交。” 两个各怀心思的人,相视而笑。 第一百三十三章 谈北域,谈大蛮王 “第三” “第五” 秦恒与赵无疆,前者喊第三,后者喊第五,赌局就此敲定。 “小子,以为看了点历年春闱比试的典历,半月的集训,再加上你那些乌七八糟的炼器,为他们提高了整体实力,就笃定赫连长国一脉会排入前三。”赵无疆老神在在道:“老夫告诉你,绝无可能。” 秦恒作洗耳恭听状。 羊皮袄老头却偏偏不解释,自顾地往前走。 秦恒无奈摇头,也不追问,与赵无疆的这个闲来无事的赌局,对他来说输赢并不重要,只当是个消遣。 即便输了,两本世间珍本的秘藏典籍,给了他,他也会念着自己的好;赢了换来这个赫连氏族第一高手的存在,护自己三次不死,怎么看都不亏。 一老一少,一边往前走着,一边闲扯着,再没就先前的话题深究,而是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闲谈。不知不觉,走到了比试臂力的类项场地,两人止步。 有认出赵无疆的族人,纷纷上前见礼,这老头都是微微点头致意。最后见老爷子没有搭理他们这些人的意思,也都在见过礼后,很识趣的走开了。 两人站在外围,赵无疆眯缝着眼瞅着场中正在徒手肉搏的两名族中莽汉,说道:“南阙王朝谈教化,谈锦绣文章,谈御下之术,谈的东西有很多。北域连天下都没能做到一统,那个气吞山河,胸有韬略,能容天下,志在一统北域万族的大蛮王,在这座草原与沙漠共存的北域励精图治,呕心沥血了几十年,也只做到大半统一。北域在大蛮王的手里,谈的是什么?你要是他,应不应该将北域大一统,再去和南阙一绝雌雄,征战天下?” 秦恒一愣,旋即道:“阿爷怎么会想到这些?” “闲来无事,谈谈你的看法。”老头背起手,继续往前走。 秦恒跟在一旁,想了想,说道:“大蛮王的确是一个胸怀大志,可称一代枭雄的绝顶人物,短短几十年将偌大北域疆土做到大半统一的程度,不说这其中的艰辛,单单北域万族,想一想人心所向,那信服二字有多难。再说氏族之间从古至今积攒下来的旧弊,彼此间的摩擦厮杀,大吞小的旧习,将这一切揉杂,成为今天的规模,城池林立,秩序井然,还可拉出一支数百万对外作战的雄狮,南攻护疆,北域子民称其为共尊,当得起。” “小子,你在故意曲解老夫的意思。”羊皮袄老头吹胡子瞪眼道:“别在和老夫打马虎眼,顾左右而言他。” 秦恒讪笑两声,说道:“北域谈什么,天下皆知。谈掠夺,谈温饱,谈脱离这块他们眼中的贫瘠之地,谈怎么将巍巍马蹄踏在中原腹地,娶美娇娘,喝美酒,占领南阙的沃土。” 赵无疆蹲下身子,在地上拽了根狗尾巴草,衔在嘴里,脑袋一晃一晃。 秦恒接着道:“至于阿爷说我若是大蛮王,应不应该在一统北域之后,再去和南阙作战,当然首先我不是大蛮王,也够不到那个层次,自然回答不上来。” “小子,又将问题抛还给老夫了,你的心思就不能想事情简单一些,又以为老夫在试探你。” 赵无疆略显颓丧道:“那好,我们换一种说法,你不是说自己是读书人吗,那你就以读书人的眼光说说大蛮王为何不等一统北域之后,再去攻打南阙,那样不是胜算更大。” 微风拂面,吹起秦恒鬓角的长发,他捋了捋,笑望着一望无际的大草原,道:“也许就是那句,千秋伟业,一将功成,身前身后名。” 羊皮袄老头抬脚踹了过去,秦恒敏锐的侧身躲开,赵无疆恼羞成怒道:“都说了,最烦读书人的这套,说个话绕来绕去,直接说。” 秦恒嘿嘿笑了两声,然后解释道:“在我看来,大蛮王等不及了,从他整肃整个北域开始,若是各方势力都能让他轻易统一归顺,怎么会等到现在,这留下的肯定的都是刺头,不是能够耗费短时间就能完成的,大蛮王老了,他想要千古留名,雄心勃勃的吃下南阙王朝,成为青史之上,丰功伟绩第一人的君王。” 秦恒补充道:“当然,这只是我这个读书人的看法。” 赵无疆抬头望着南方,若有所思。 ———— 箭靶比试的场地,是此时八个类项里,围观之人最多的地方,赫连族人将这里围的水泄不通。 赫连氏族的赫连勃将要下场比试,许多族人都在等待一见这位在族中有神射手之称的武学奇才的风采。 赫连勃,赫连氏族主脉一系,当代族长赫连峙的嫡孙,与赫连野粟这位嫡长孙是同母异父的兄弟。 当那道魁梧健硕背着牛角弓的身影下场,场外围观者的呐喊与尖叫同时响起,族人敬仰强者,女子仰慕强者,男人的呐喊,女子的尖叫,同时夹杂在其中,惹来更多人围观。 只见那身穿黑马褂,两臂外露,面相长得硬朗,留着短须的青年走到离箭靶百丈远的位置,取下牛角弓,脚下弓马半弯,弯弓搭箭,两条粗如小树的手臂立时青筋暴起,虬劲十足。 弓弦拉如满月,往外一放,箭矢“咻”的一声脱弓而出,迅如闪电,破空而去,刹那功夫便贯穿百丈距离的箭靶,随之连传相隔数十丈的又一箭靶,待穿透三面箭靶之后,攻势才消减下来,直到插在第四面的靶子上。 周围一阵欢呼声传来。 “赫连阿布臂力惊人,这要是搁别人,能插在第一个靶子上都不错了,”有人称赞道。 “没错,赫连阿布乃是我族年轻一辈武功修为的佼佼者,也只有他才有如此实力。”有人附和道。 “……” 周围赞美与恭维声不绝于耳。 场地外围,有个望着场中受人瞩目的青年,邪魅一笑,对身边个头矮小,长得其貌不扬的老者,说道:“易老,我这个弟弟是不是已经迈入三品淬骨境了?” 老者点头道:“没错少族长,的确是三品境,从真力的雄浑程度来看,像是近期突破的。” 第一百三十四章 祸水东引 “易老,你先前说,赫连涵那贱人带领的族人,在此次比试中的表现很不寻常,似乎整体战力都强过以往不止一番,极有可能会进入春闱比试的前五,此话当真?”赫连野粟阴恻恻说道。 易刚再次点头道:“这点很奇怪,以老夫的能耐和阅历,想要在半旬时间将这实力差的一塌糊涂的赫连长国一脉的族人,整体实力提升几番,想来想去,都觉得做不到。更不用说那个心比天高,这么多年却毫无建树的赫连长国,他偷偷摸摸突破的二品境,在老夫看来,不过尔尔。” 随之,说到这里,他神色一怔,望着赫连野粟,低声道:“莫不是赵无疆那个老家伙出的手。” 赫连野粟摇头道:“不可能,他要有这份能耐,怎么会让赫连长国一脉呆在最末的位置上那么多年,早干嘛去了。” 易刚无言以对。 赫连野粟又道:“算了,想这些也无用,既然已成既定事实,猜不到答案,就去找。” “怎么一个找法?”易刚问道。 接着,不等赫连野粟回答,他又一脸兴奋道:“若是找到有这份能耐的人,将整个赫连氏族的实力大幅度提升,那对于我族的地位的提升,将有无可估量的作用。另则,老夫还发觉这些手中的武器都不一般,虽然我看不上,可作为族卫,奴仆的使用,那就不一样了,绝对能提升整族的战力。将来,或者说是以后,万一发生内战,那也是我族的自保力量。” 赫连野粟同样嘴角挂笑,易刚说的这些,他都想过,甚至想到了自己坐上了族长位置,手里有一支战力强悍的族卫,那将是何等威风。 然则,他又很快回到现实,直觉告诉他,赫连长国一脉整体实力的大幅度提升,与那所谓的赫连家的上门姑爷脱不了干系。 赫连野粟没有回答易刚的问题,也没有去说一些和易刚后话有关的言语,而是说出心中部分想法:“易老,你觉不觉得,赫连长国一脉族人的不同寻常,与那姓秦的有关联?” 易刚摇头道:“少族长,老夫从未往那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年轻人身上想过。只是,听你这么一说,老夫倒觉着,或许还真有脱不开的关系,要不然怎么他一来,这往日最差的一脉分支,就变得如此不同寻常。” 赫连野粟目光闪烁,又道:“日后,十三族春闱大比的重头戏,我都已经安排好了,要那些战俘咬死姓秦的是南阙的细作。只是眼下,我又有些舍不得了。万一,这一切都和姓秦的有关,我还不想他那么早死。要他为我所用,这对于赫连氏族,不仅是天赐良机,还是天赐良才。你想想,有他为我族提升战力,那么以后我的抱负,不就施展的开了吗。” 易刚自然知道赫连野粟口中的抱负是什么,要用野心二字更恰当,不过,他自然不会去触主子的霉头,他说道:“少族长,良才要为我们所用才是良才。” 赫连野粟闻言,目光顿时一变,厉芒在眼中闪过,冷言道:“易老所言甚是。” 易刚心下大骂不止,他这也算是善意的提醒,却听在少族长的耳中就成了越俎代庖,多此一举,就显他了。 易刚面色却不露声色道:“少族长高瞻远瞩,老夫跟在身边,长了不少见识,学到了不少东西。” 易刚说出来,自己都觉得难为情,这样浅显的马屁,要用在恭维一个还没有得势的少族长身上,他都觉得老脸没地方搁。 但他又不得不时常说几句,因为整个赫连氏族的小辈,最被他看好的就是少族长。其中有他的那份野心,更有他的心狠手辣。 而他易刚,也有所求,求的是境界的攀升,靠自己摸索,苦练,煎熬太难。若是有一族之力为自己所用,那么他多年停滞不前的境界,再向前迈进一步,也不是没有可能。这也是他受赫连野粟敲打,却还心甘情愿臣服的原因。 赫连野粟突然望着在万众瞩目中离场的赫连勃,话锋一转道:“易老,你说要是让我这个弟弟,去试一试那姓秦的虚实,然后我再决定是拉拢还是杀之,好不好?” “赫连勃一向与少族长面和心不合,而且传闻他也有争族长之位的心思,要让他去试那年轻人的虚实,恐怕不能如少族长所愿。”易刚终于看出来赫连野粟拉着自己来到箭术比试场地,说了一通话的目的,但是,他依然要装作什么都不知,把这场戏继续演下去。 “这点毋需忧心,只要我亲自出马,随意激将挑唆两句,再由别人去煽风点火,我这个弟弟立马就找不到北,他会像一只疯狗,到处乱咬人。他的性格一向暴躁冲动,又是个爱出风头的主,能容别人抢了他的风头。如此一来,还怕他不乖乖扑上去,撕咬那位如今风头正劲的赫连家的上门姑爷。”赫连野粟一手轻轻摩挲着下巴,笑容灿烂道。 易刚张嘴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没说。 “易老想说什么,但说无妨。”赫连野粟见此,脸上的不悦之色,一闪而逝。 易刚字斟句酌道:“族长那边若是听闻的话,恐对少族长不利,你也知道,族长对于兄弟相残,同室操戈是何种态度。不管与其他分支如何的勾心斗角,但只要一牵扯到主脉中,那就不是简简单单的一两句敷衍之辞了事。” 赫连野粟呵呵一笑,“易老,你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家爷在外做出来的样子,在整个主脉的形象都已经根深蒂固。而他根上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们谁又见过?” 他好似自问自答道:“我见过。” 再多的,赫连野粟也不解释,他穿过人群,往一个方向走去。 易刚连忙跟了上去,随之又急忙止步。他只见赫连野粟走到背着牛角弓的青年面前,与之说了几句话,然后这个与赫连野粟同母异父的兄弟,就一脸怒气冲冲的反方向而行。 易刚喃喃不知是褒是贬的言语:“祸水东引,试探藏杀机,好手段啊少族长。” 第一百三十五章 故事与酒 秦恒穿着那件极具北域特色的大红棉袄,站在披上一件青葱翠绿外衣的草原上,格外显眼。 无论他走到哪里,都会引得许多人侧目。一则因为他上门姑爷的身份,二则是他的长相,太过俊郎不凡,这让见惯草原糙汉的北域女子,心中不禁生出别样的想法。 时下的秦恒,因为重伤未愈,身子稍显单薄,脸颊消瘦,脸上苍白之色才缓退了些,有了几分红润光泽,整体的那种病态显而易见。可也正因为如此,才让这些从小骑马扬鞭的草原姑娘,心生怜爱,生出保护心思。 秦恒对此早已是见怪不怪,不光是在北域会发生这样的情况,在南阙不也是如此,最主要还是要怪这张脸生的太好看。 刚与赵无疆分道扬镳的秦恒,站在马术比试场地的外围,他双手拢袖,盯着围观人数并不多的比试。 场中,拉麻绳隔离出的区域很大片,宽五十余丈,长千丈。如此规划,当然是为了不影响参加比试族人的发挥。 初始位置,五人五马并排而立,但右左右拉开距离,由一位族中执事发号施令,随着一声令下,五人五马齐头并出。 马术的比试自然不是为了比试谁骑马跑的快,那样就没什么意义了。因为那样的话,还不如直接拉出几匹马,让马自己跑。最终的结果,谁的马的品种纯正,是匹宝马,耐力强,奔跑速度快,直接判这匹马,或者马的主人赢,不就完事。 当然不是这样,马术比试,马的品种甄选是一致的,最主要是凭借主人的本事,靠马上功夫,近身搏杀,一旦落马,即为输。其他生死不论,可使用任一兵器。这就要考验骑马主人太多的东西,骑马的熟练度,搏杀的技巧,身体的灵活性,与马的配合,等等。 秦恒望着场中几人几马奔出不到十丈距离的时候,就有人被横刀劈落马的血腥场景,他喃喃道:“北域士卒善马战,不是没有理由的,有可取之处,也有缺失之处。” 场中,又有一人,一个刁钻的回马枪刺穿一个同族之人的喉咙,鲜血喷洒。 而这时,秦恒也终于明白为何马术比试场的围观人少,上来就见血腥,比之其他,还要等上擂台赛才会出现受伤死亡,实在太冲击眼球。同为一族之人,即便是对生命淡漠的北域人,或许也会有所不忍吧。 那些围观之人,根本就是这参加比试马术之人的家人,有人落马成了一具尸体,就会有人在场地在被人拉着嚎啕大哭,有人跪在地上撕心裂肺大叫。 “是不是觉得太残忍?” 秦恒还在想着,忽然有个声音传入耳中。 秦恒回头望去,一个身穿黑马褂,背牛角大弓,身材魁梧,长得只能算周正的青年,正望着自己。 “赫连勃”青年洒脱介绍自己,然后又道:“你叫秦河,我听过你。” 秦恒点点头,笑道:“现在整个赫连氏族没听过我名字的估计不多吧。” 当赫连勃看到秦河的模样,神情微滞,他没有想到这个在赫连氏族声名鹊起的上门姑爷,长得如此俊郎年轻。 他上前两步,与年轻人并排而立,跟着也笑了起来,他又将话题转回之前,望着马术比试中正在马上搏杀的族人,说道:“北域就是这样,很残酷,像我族春闱比斗发生的血腥杀戮,相比其他大族,那不过是小巫见大巫。” “不乏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的原因在这里,大的方面是北域这座天下的教化规矩还没有完善。”秦恒依然双手拢袖,说道。 赫连勃闻言,眼睛顿时一亮,他扭头望着青年,脸上有了几分笑意,道:“一语中的。” “一家之言,连浅见都算不上。”秦恒平静道。 “秦兄弟,高见就是高见,过分藏话谦虚,就是虚伪了。”赫连勃淡淡道。 秦恒笑道:“赫连氏族对秦某有善意的人可不多,大多都不待见,我与赫连兄素未谋面,何以如此?” 秦恒的话说了一半,没有说透,与聪明人说话,既简单又复杂,表达出自己的意思就够了。 赫连勃缓缓道:“我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哥哥,叫赫连野粟,他总把我当一个冲动容易被利用的傻子。以为自己激将两句,然后再让人挑唆两句,我就会乖乖就范。” 秦恒点头道:“原来如此。” “没错,所以啊,我自然不会如他的愿,不管他是何目的,是想借我的手试探你,还是想借我的手除掉你,我都会反其道而行之。”赫连勃缓缓道。 秦恒洒脱的坐在地上,也拔下一根狗尾巴草衔在嘴里,上下一摇一晃,他显得很随意,“豪门多恩怨,兄弟相残的戏码在说书人的故事里早就已经屡见不鲜了。” 赫连勃向前走出两步,哈哈一笑,笑声中有一丝难言的畅快,又有一抹难掩的悲哀,他看似爽朗道:“秦兄弟的话总是别出心裁,的确是屡见不鲜了,在北域更是常见。” 秦恒只是抬头瞥了一眼赫连勃,又再次将视线投在马术比试的战场,并未接话。 赫连勃神色变了变,似乎有些意外年轻人看破不说破,他面露怅然之色,无奈又悲哀道:“我与赫连野粟的兄弟相残,与说书人故事里的有所同,又有所不同。秦兄,不妨听一听,就当解解闷。” 秦恒抬头展颜一笑,指了指青年腰间挂着的酒囊,搓着手,赧颜道:“来口酒,馋的慌。” 赫连勃一把拽下腰间的酒囊,转头拿在手中,他在年轻人的肩膀上轻轻拍了一下,豪迈道:“能喝?” 秦恒自然感觉出对方的善意,他拍了拍胸膛,笑道:“不碍事的。” 赫连勃将酒囊丢了过去,秦恒从草地上捡起,先是扒开栓子,在鼻尖闻了闻,然后轻轻小酌一口,说道:“够烈,却不够醇不够香。” 赫连勃笑脸顿时拉了下来,但是眼中笑意却渐浓。 秦恒连喝了几小口后,又道:“你讲你的故事,我听着。” 第一百三十六章 荒奴 “秦兄弟听说书人讲故事,里面兄弟相残的桥段最起码要等到两兄弟成长到及冠之年,对人情世故通晓了些才会发生吧?”赫连勃问道。 秦恒想了想,点头道:“没错,那些说书人口中的故事,兄弟相残,骨肉分离,大都讲的陈词滥调,豪门是非,夺权争利,兄弟恩怨积攒,到爆发,无非如此。” 赫连勃笑的很是无奈,“所以这就是我说的有所同,有所不同。” “兄弟相残的故事还是故事,可你曾见过家中长辈乐见这样的事情发生的?而且还是在两个兄弟都还只是稚童的时候?” 赫连勃说到这里,习惯性去摸腰间的酒囊,结果一摸摸了个空。 秦恒善解人意的将酒囊抛还给赫连勃,然后笑道:“你这说书人的开篇倒是新鲜,能让听客提起几分兴致。” 赫连勃猛灌了一口驭马酒,接着道:“其实说起来,也无甚稀奇的,当时我赫连勃八岁,我那所谓的哥哥十岁,两个同父异母的孩子在本应无忧无虑成长的年龄,已经有了成年人的心态,知道有一个东西叫作权利。” 秦恒愕然,张了张嘴,又不知道说什么。 “这时的两个孩子已经明白,要是让另一个人坐上那个叫“族长”的位置,自己与生母会是何下场。但可能其中一个孩子心存善念,或者应该说保留有那个年纪该有的童真,念了那份亲情,而他以为对方也会如此,不会受到……”赫连勃口若悬河。 秦恒听到这里,摆手打断了赫连勃的话,他道:“这个故事,你讲到这里,我已经猜到后续的发展了,这在我看来,除了开篇有新意外,再就也是陈词滥调。” 这一刹那,赫连勃的脸上浮现出狰狞之色,他双目猩红,放射出异样的光芒,他语气阴森道:“你猜不不到,你能想象一个十岁大孩子,用尽全力将另一个孩子脑袋往井中猛摁的模样吗?你能想象一个孩子偷偷躲在暗处,双手抱着一块成人巴掌大的石头,想从后面偷袭把另一个孩子砸死的丑陋嘴脸吗?” “无法想象。”秦恒摇头道。 “那个孩子的脸上挂着笑。”赫连勃眸光森冷道。 秦恒又拽下两根狗尾巴草,双手熟练地编织着,很快,蚱蜢的雏形跃然掌心,秦恒一边修修整整,一边道:“赫连兄找我不光是受人挑唆,与我讲故事,讲悲惨经历,有话不妨直说。” 赫连勃蓦然间神色变幻,最终又恢复到那副平淡的模样,他哈哈大笑了好一阵,才看向那个手上编织蚱蜢,对自己讲的故事很不上心的年轻人,他由衷称赞道:“秦兄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年轻人,连之一都没有。” 秦恒头也没抬道:“赫连兄谬赞。” 赫连勃对于秦恒的态度,也不生气,反而越加欣赏这个年轻人,他正色道:“秦兄,那我赫连勃也就不在真人面前班门弄斧了,直说了。” 秦恒抬头道:“赫连兄,我这个外族之人,没什么能耐,连在赫连氏族站稳脚都极其困难,万事还要个女人替我兜着。若是赫连兄要让我帮忙的话,大忙我可帮不上。这里,秦某就先说了。” 赫连勃望着秦恒,笑的大有深意,对于年轻人一上来就堵他的嘴,不光是猝不及防,还有些始料未及。 赫连勃忽然换了一副口吻道:“我现在改变主意了,与秦兄谈笔买卖如何?” “买卖?”秦恒停下动作,望着赫连勃道。 “对,就谈买卖。”赫连勃笑道。 秦恒摇头道:“做买卖要有本钱,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万事还要靠女人给我兜着的读书人,能和赫连兄做什么买卖,赫连兄还是莫要消遣秦某了。” “你有本钱,还是天大的本钱。”赫连勃笑容玩味儿道。 秦恒一副不解的模样看着赫连勃。 赫连勃道:“既然要与秦兄谈买卖,那我赫连勃就做到坦诚,也不去假模假式的试探,也不去问缘由为何,也不去查秦兄的根底。也就是说,不管秦兄是何身份,只要你有这份能耐,这笔买卖我赫连勃就愿意与你做了,只要秦兄敢,买卖成了,好处利益自然不会少。” 秦恒只是平静看了一眼赫连勃,什么也没问。 赫连勃话说到一半,也斜瞥了一眼那年轻人的脸色,见其没什么反应,他又接着道:“坦白说,我在外面买了一批荒奴,只要秦兄能将这些人培养成赫连长国府上奴仆护卫的那般实力,有何条件,但可以提。” 秦恒一愣,颇为意外,他还以为赫连勃会说让其帮他除掉赫连野粟的话。却不想,赫连野粟这同父异母的弟弟,心思要更大,没有被心中的仇恨蒙蔽眼睛,而是将目光投在了赫连氏族族长的位置上。 秦恒对此没有什么直观感觉,既不觉讽刺,也没有觉得不合情理,权力地位惑人心,自古如此。 但是,秦恒在赫连勃这番话中捕捉到了一些东西,他问道:“恕秦某孤陋寡闻,何谓荒奴?” 赫连勃解释道:“荒奴,就是北域天下罪族的族人与后代。” 见年轻人依然一脸不解的模样,赫连勃细细解释道:“大蛮王北域称雄后,这都是一些不顺从的小氏族,被冠上罪族的烙印,流放在荒漠地域,族破家毁后,便一直处在流放状态。而北域其他氏族,都可以当这些荒奴为猎物,不仅可以随意打杀,还可当作货物买卖。” 赫连勃补充道:“从这里看,更加阐释了秦兄之前的说法,教化和规矩的不完善。” 秦恒若有所思。 “言归正传。”赫连勃道:“秦兄觉得这笔买卖如何,条件你可以任开,我会酌情答应。” 秦恒回神,将已经编织成的蚱蜢放在草地上,继而望着场中,问道:“八个类项的比试会在两日内完成吧?” 赫连勃点头。 秦恒道:“赫连兄容秦某想想,两日内给你答复。” 赫连勃脸上顿现喜色,“没问题,秦兄好好想。” 第一百三十七章 有人欲假戏真做 日薄西山,天边夕阳染透半边天,地上青翠葱茏,红绿相映,天地尽头一线相连,策马扬鞭,风景美不胜收。 返回冼苏镇的草原阔道上,一身劲装胡锦衫,小麦肤色的姑娘故意放慢马速,落至家族队伍末。 她美眸复杂地望着身侧一样策马驰骋的大红棉袄年轻人,夕阳余晖映照在那张俊郎不凡,又稍有苍白色的脸色,让她有一瞬间的恍惚。 还记得大半月前,救起他时,他那凄惨的模样,白衣残破,血迹斑斑,胸口处可怖的伤口。 再看看年轻人如今的模样,不说意气风发,也是风姿不俗。 秦恒一勒马缰绳,马变跑为走,他侧头看着赫连涵,一脸贱兮兮地笑道:“赫连姑娘,秦某脸上有花?” 赫连涵亦是改跑为走,她洒脱一笑,道:“只是想到了你我二人第一次见面的场景。” 秦恒“哦”了一声,接着道:“那时候,赫连小姐的善心若是不掺半点假,说不定现在秦某都要以身相许了。” 赫连涵目光闪烁,顿了半晌才说道:“秦公子到现在还无法释怀,就非要咬着不放?就算我赫连涵那时候一开始就抱着利用你的目的,可总归救了你的性命。” 秦恒呵呵一笑,抬头望着夕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落,他平静道:“我们每个人心中都有杆秤,称的是什么,称的是各自眼中的对错,压的是心中那个理字。不是有千般因,就能淡化错。” 赫连涵蓦然瞪着秦河,怒道:“在这北域,部族视人命如草芥,大吞小,小吃民,我想活着,不想嫁给那狗屁的少族长,何错之有?” “你以为你读了几本书,就能与我讲道理,与这天下讲道理?我是最初想致你于死地,可我已经知道错了,你又为何要揪着不放。”赫连涵近乎吼道,双目都已经泛着眼泪。 秦恒看也没看赫连涵,直接一扬马鞭,撂下一句话,就开始策马狂奔,独留姑娘呆愣愣坐在马背上,恍惚前行。 “杀人也分对错,你站住心中的理字了吗?” 赫连府上,今夜十分热闹,灯火通明,赫连长国下令宰牛羊各五头,小小的院子的摆下六桌,犒劳今日春闱比试晋甲的护卫仆役。 他本人更是开心,多年春闱比试排名最末,积攒的所有压抑,终于有一朝扬眉吐气,而这一切都要归功于闺女路边捡来的“上门姑爷”。 赫连长国将视线转向一旁埋头大吃的年轻人,亲自给对方倒了一杯酒后,便站起身,准备一揖致谢。 早就已经发现赫连长国意图的秦恒,连忙站起身拦住了对方,并道:“赫连叔叔这不是折煞晚辈吗,何须如此。” 赫连长国也没有再去刻意为之,他轻声笑道:“书上都说得人恩果千年记,赫连叔叔这一拜,你受得起。” 秦恒道:“秦河在人生地不熟的北域,有个安身立命之地,已经多蒙赫连叔叔和小姐照料,尽点微薄之力,也是理所应当的。” 另一边坐着的赫连涵,自顾饮尽一杯酒后,将酒杯重重磕在桌子上,阴阳怪气道:“不敢当。” 北域女子饮酒是很常见的。 赫连长国瞪了赫连涵一眼,转而笑看着秦恒,说道:“小女让我给惯坏了,说话不知轻重,日后成了一家人,你可要多担待。” 秦恒一愣,旋即反应过来,连忙邀同桌人共同举杯,郑重其事道:“赫连叔叔尽管放心,我会如同照顾亲妹妹般照顾赫连涵。” 赫连涵从听到赫连长国的话,再到听到秦河的举动以及言语,始终低着脑袋,让人看不到她脸上的神情。 低头的赫连涵,双眸冰寒,指节都让她扣在桌子低扣的发白。 赫连长国呵呵一笑,看不出任何异常,他再度站起身,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说道:“好,有你照顾小涵,我也就放心了。” 随之,他面对一众护卫仆役,说道:“今夜你们就吃得尽兴,喝的尽兴,明后的比试与十三族大比,多卖力气,打出我赫连氏族的威风,一雪前耻。莫要被其他人瞧的轻了,自己也把自己轻了,要知道自己是谁的子孙,我们当以之骄傲,永捍辉煌。” 赫连长国这番慷慨激昂,鼓舞人心的说辞,立时带动场中气氛,一个个不是视死如归,就是指天发誓,大碗酒一饮而尽,场面好不热闹。 做完这一切,赫见长国又扭头与秦恒说道:“我去见见小涵的娘亲,小涵与这些人,都交给你照看了。” 秦恒费劲咬着一大只烤羊腿,咀嚼未尽,抬起头,含糊其辞道:“赫连叔叔尽管放心。” 赫连长国再次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俯身小声道:“要是觉得这些族人的实力还可以提升,你可千万不要藏着掖着,我可只有小涵这么一个女儿,找哥哥肯定不行,你可不要辜负。” 秦恒面色不变,依然微笑着。 赫连长国离开后,秦恒自斟自饮了一杯酒,低声呢喃道:“人心不足蛇吞象,千古至理。” 离开前院的赫连长国,独自来到后院西南方位的一间房门前,他抬起手,又放下,最终站在门前大约半盏茶的功夫,他又转身欲离去。 当他离开的脚步,刚迈出两步,里面传来一个温柔的声音。 “长国,你进来吧,我有话与你说。” 赫连长国没有搭理,又往前走出两步后,陡然回身往那间房走去,他轻轻推开房门,看到堂中正襟危坐坐在桌前椅子上的美妇人,轻声道:“去吃点东西吧。” 乌青花悠悠转头,目光清冷,她的一只手在桌子上的青瓷盏上轻轻摩挲,言语无悲无喜道:“夫君连妾身的屋子都不愿进了。” 赫连长国闻言才迈步走进屋子,在乌青花的示意下,他坐在了她的对面。 赫连长国的面前有只空杯,似乎是乌青花早已预料到有人会来。 她给赫连长国倒了杯茶,见对面那个曾见与自己无话不谈的男人,现如今坐在自己面前,相对无言,只是在举杯喝茶。乌青花柔声道:“夫君似乎有意将小涵嫁给那个身份背景不明的年轻人。” 第一百三十八章 破局点 酒宴结束后,回到自己房间的秦恒,坐在桌案前,手中拿着一本地方志,随意翻着。 赫连涵的婢女廖娟为秦恒端来洗漱的热水,她将热水轻轻放在木架上,脸巾搭在架头,然后满脸雀跃的说道:“公子可真厉害,听府上仆役说,今天的春闱比斗,他们都大大露了脸,打的其他分支的人,都没了脾气,有不少人都越线了,摩拳擦掌准备参加接下来的擂台比斗。” 秦恒看着少女雀跃的神色,也跟着笑了起来,“他们胜出,你高兴了什么劲,不晓得还以为你参加春闱比试,立了大功。” 廖娟一脸通红,连忙解释道:“公子不晓得,在你没来之前,赫连小姐一脉连年春闱比试排名最末,被各分支的人压的抬不起头,今年春闱比试的局面扭转,让小姐这一脉扬眉吐气,下婢是替小姐和公子高兴。” 秦恒佯装生气。 “不是下婢,是廖娟。”廖娟俏皮吐了吐舌头。 秦恒呵呵一笑,“行了,明日我与你家小姐说说,带你去看看。” 廖娟闻言,顿时欣喜若狂,脸上已经抑制不住的露出喜色,吞吞吐吐道:“公子,我……” 秦恒无所谓道:“你的那点心思都写在脸上了。” 被点破心思的廖娟,面露尴尬,想要辩解,又怕惹得公子不高兴,那么自己内心的小算盘不就落空了。 于是,少女也不画蛇添足,干脆大大方方地认了,“廖娟多些公子帮言,没齿难忘。” 秦恒打趣道:“哟,与你小姐伴读,读了几篇书上文章,还学会咬文嚼字了。” 少女两颊绯红。 秦恒摆摆手道:“好了,你出去吧,早点歇着,剩下的我自己来,告诉你家小姐,不必每日要你过来照料我,我的身体好多了,日常的自理还是能做到的。” “这,公子不是为难我吗?”廖娟一脸委屈道。 秦恒板起脸道:“就说我说的。” 亭亭玉立的少女蹦跳着出了房间。 秦恒望着廖娟离去,房门关上,他的心绪再度转回之前的思路。 眼下的局面形势,他要找到一个破局点。 无论是走出北域也好,还是为好兄弟曹顶报仇,亦或者是将来江山万里,定鼎天下,绝不是光靠他一张嘴,或是心中想当然,就能织出一片大网为他所用。 光以时下在一个小小赫连氏族的局面,都是险象环生。 初始动机不纯的赫连涵;人心不足不知是何心思的赫连长国;在自己身上下了很大功夫的赵无疆;要致自己于死地的赫连野粟;同怀野心,想与自己做买卖的赫连野粟同父异母的兄弟赫连勃;那些还没有打过交道的赫连氏族上层;积弱又人心不齐的赫连氏族,在眼下十三族内乱中,会不会被被他族吞噬…… 秦恒能想到的危机有很多,这些都关系到自己。 而他目前能想到的,一是要去恢复实力,若是再无法恢复,便只能从头练起。 二是要有自己的势力,这点是他一直在想的,却又始终找不到突破口。 北域万族已经在思维上形成一种定性,和南阙势不两立。即便是平民百姓,内心对这些两国交战没有多少实质感触,可有家人参军入伍,若是死在两方交战的战场上,一样是恨透了南阙。所以,他想在这样的氏族中,聚拢出一支能为自己所用的骑军,不现实。 然而今日,赫连野粟同母异父的弟弟赫连勃,给了他一个突破口,“荒奴”。 白日,赫连勃给秦恒讲述了何谓荒奴后,他就已经意动了。回到赫连府上,他就连忙去翻阅典籍,查找与荒奴有关的释注。 在他看来,以荒奴对北域的敌视,及无归属感,要聚拢一批为他所用的人,从而成就一方势力,不难,也难。 不难的是这样的人流离失所,又是被随意打杀,又是被当作货物买卖,只要是恩威并施,将心比心,不难让他们为自己所用。而且这些人,常年疲于奔命,还要应付随时可能发生的危机,应该都是一把好手。 难的是,他无钱无人,买卖也好,自己去找也罢,没钱,空口白话,让这个流离失所的荒奴为自己卖命,那简直是天方夜谭。更难的是,怎么能聚拢大批荒奴成势。 秦恒轻轻合上手上那本已经烂熟于胸的地方志,自言自语道:“只能好好想想这个条件该怎么提,最好能让赫连勃心甘情愿送给自己一批荒奴,还有钱财。” “再之后就是笼络人心,培养出一支能打的骑军,这样自己就有了本钱,无论是想把自己从赫连氏族的漩涡中摘出去,还是把整个乌布十三族的水搅浑,都能实现。” 秦恒将那件大红袄只是随意披在身上,一双好看的桃花眸子看着窗外,视线落在西南角的一间屋子。 身穿灰袍的赫连长国从那间屋子走出,轻轻合上房门,脚步缓慢的走在屋檐下。 房门合上的一刹那,屋子里的乌青花脸色瞬间变得一片煞白,刚才还镇定端杯的手,此时抑制不住一个劲的颤抖。 房中内间,一个体型健硕,身穿一件北域常见胡锦衫的老者,笑着掀开门帘,他望着桌前瑟瑟发抖的美妇,道:“夫人此举,甚为明智,不仅救了自己,也救了你那位夫君,赫连长国一脉,也因夫人此举,得以幸存。” 乌青花强自镇定,扼制内心对此人的恐惧,道:“族长可莫要忘了答应青花的事。” 此人是谁?正是赫连氏族的当代家主赫连峙。 赫连峙盯着乌青花,捋须轻笑,“夫人大可放心,本族长说话向来算数。” 乌青花眼神躲闪,立马低下脑袋,小声道:“既如此,族长可以离开了。” “走”,赫连峙笑容古怪,眼神来回在端坐椅子上的美妇身上打量着,最后夸赞道:“犹记得,乌夫人当年可是赫连一族的第一美人,怎么就选中了赫连长国那样的囊货。” 与此同时,回到自己房间的赫连长国,一脸怒不可遏,连摔六盏琉璃杯。 第一百三十九章 两女斗嘴谁为胜? 月明星稀。 长埠草原,胡杨林以东三里处,有一座占地数顷的庄园,四进院落,傍山倚水,布局仿南阙高门大户建造,里面楼阁、花园、亭台水榭,除了没有那细到极处的雕梁画栋,一切都与南阙王朝美轮美奂的建筑风格无甚差别。 冼苏镇,人尽皆知,这座庄园乃是赫连氏族当代族长的宅子,里面住着赫连峙及其直系血亲。 庄园西、北、南三面,屋舍成群,其中也不乏有布局讲究的宅院。这些屋舍,几乎全是主脉一系中人的居屋。 整个占地方圆几里的主脉居住地,被赫连一族称为兴福地。 入夜,纵横交错的道路两旁,灯笼高挂,映照得这处所在灯火璀璨。 这处所在,不时会传出人声喧闹,响彻夜空。 兴福地北头,小河流水潺潺,有着几百年岁月的参天古树,随风舞落叶,夜鹰盘旋。 此时的小河边,两女一男姿态各异,一坐一站一骑马。 身背牛角弓的赫连勃,捡起一片被风吹落的树叶,搁在嘴边费劲吹了老半天,愣是没吹出半点响声。于是,他将树叶树叶撕的细碎,放在掌心轻轻一吹,零碎的树叶全部被吹的四散飘落水面,随波逐流。 赫连勃咧嘴一笑。 长相妖艳,身材婀娜的端孛尔回雅,屈膝坐在河边,她的纤纤素手抓着一把石子,见到赫连勃手中的碎叶飘落在水面,她将手中的石子一个一个丢了出去,似是想要将那些零碎的树叶砸沉。 当瞧见石子砸在水中,溅起的水花溅在赫连勃的脸上,赫连勃忿忿一把抹掉后,想生气又隐忍的模样,端孛尔回雅“咯咯”直笑。 骑在马背上的是一个青春少艾的姑娘,十七八岁的模样,眉眼弯弯,胖圆脸,肤色偏黑,整个脸部轮廓线条饱满圆润,似还没有完全张开,眉宇之间,眼神的飘忽,总让人觉得这姑娘在神游天外。 姑娘扎着两个镢髻在头顶,穿着一身红黑相间的华丽缎袍,两袖平整扁起的褶印图案,绣着的是一对栩栩如生的飞天火凤,腰间挂着一柄短剑。 姑娘叫作赫连子卿,是赫连勃一奶同胞的妹妹。 这个听上去很有诗情画意的名字,赫连子卿,一听名字,就会让人想到就是那种温文尔雅,秀丽端庄,气质脱俗,书卷气十足的大家闺秀。然而,这位姑娘的性格却是恰恰相反,活泼好动,刁钻任性,得理不饶人,还好作弄人。 此时的姑娘看着二人无聊的举动,就显得颇不耐烦,她一蹦跳下马,几步走到赫连勃与端孛尔回雅中间,一双大眼睛在两人身上扫了扫,最后落在赫连勃身上。 赫连子卿道:“哥,我一回来,就听说一个叫作秦河的人,不仅驳了赫连野粟那家伙的脸面,还夺了他以为是囊中物的女人,至于今日更是大出风头。又闻赫连涵那丫头一脉的族中子弟护卫,于今日春闱比试中拿下不俗的战绩,他们那一脉,可是已经很多年在我族垫底。而这一切,似乎还都跟那个身份神秘的秦恒有关。你与我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赫连子卿一开口就嘚吧个不停,像个话唠。 赫连勃拍了拍双手,转头一脸宠溺地看着这个妹妹,揉了揉她只有自己齐肩高的脑袋,“子卿,才跟你师傅金翊上人游历南阙回来,不回去见过爹娘,关心一个外来人的事做什么?不过是一个普通人而已。” 对于这个很多事都喜欢刨根问底的妹妹,赫连勃只想打马虎眼糊弄过去,“” 赫连子卿抬手打掉哥哥的手,斜眼瞅着他,“阿爹阿娘我回来就去见过了,别跟我东扯葫芦西扯瓢的,想敷衍我,没门。明知道本女侠对江湖上的稀罕事都格外关心。” 坐在河边石头上的端孛尔回雅,听着这兄妹二人的对话,“噗嗤”一下,笑出了声,“就你,还女侠,你师傅金翊上师,也不过是个堪堪摸到二品境门槛的苦修,一个胆小怕事到极致的主,能教出一个喜欢行侠仗义的弟子,着实不易。这次你师傅带着你游历高手如林的南阙,是不是告诫你凡事小心,夹着尾巴做人。” “骚狐狸,安敢诋毁我师傅。” 赫连子卿闻言大怒,她陡然转身,“刺喇”一下抽出腰间明晃晃的短剑,向端孛尔回雅的肩膀刺去。 见两人斗嘴,早已见怪不怪的赫连勃,被自己妹妹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连忙就要出手阻拦。 从小就爱相互斗嘴的两人,似乎天生性格不合。在赫连勃看来,这二人无论怎么斗嘴都行,可一旦上升到大打出手,且发生伤亡,那就不单单是她二人的事情了。 两个氏族的嫡系子弟,受到伤害,那就会立马会上升为氏族之间的冲突。被有心人刻意利用也好,又或者两个氏族为了脸面也罢,都将成为交战的理由。 赫连勃绝对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至少现在不允许。 赫连勃出手如电,就要制住赫连子卿出剑的右手。 然而这时,他看到赫连子卿忽然又收回了手,将短剑重新归鞘。随后一脸讽刺地看着地上坐着的女子,讥讽带笑道:“端孛尔回雅,要卖弄风情,你应该去找赫连野粟,和我哥在这岸边打情骂俏算怎么回事,我可告诉你,我哥不吃那一套,他喜欢赫连涵那样的。” 赫连勃连忙停手,大松一口气。 端孛尔回雅莞尔一笑,说道:“卖弄风情说明本姑娘有本钱,不像有的人,除了能甩出几两肉,就再无其他东西拿的出手。” 赫连子卿气的呼呼吹气,两颊肥肉跟着她的呼吸一抖一抖,看上去煞是可爱。 见赫连子卿再度将手摸在剑柄上,似乎要动真格的,赫连勃连忙往二人中间一站,插言道:“子卿,哥告诉你关于那秦河来到赫连氏族的一切,告诉你。” 赫连子卿洋洋得意,冲坐在地上的端孛尔回雅露出一个挑衅,外加胜利的眼神。 端孛尔回雅回望着赫连子卿,妖艳妩媚的脸上,及那一双媚眼,皆带着笑。 第一百四十章 聪明 在回以一个大有深意笑脸的端孛尔回雅,诧异看着赫连勃道:“那叫秦河的家伙,我费尽唇舌想在他口里套出点东西,使出浑身解数都没用。赫连勃,你确定你佯装被你哥挑唆去挑事,试探出来的东西为真?” 背牛角弓的青年咧嘴一笑,摇头道:“我没有试探,也没有挑事,只是跟他做了笔买卖。” “还没有做成,但大有希望的买卖。”赫连勃补充道。 “哦”,端孛尔回雅闻言,顿时眼睛一亮,她迫不及待道:“是何买卖?” 这时,赫连子卿一把拽住赫连勃的后脖领,将其魁梧的身板拽的一个趔趄。随之,她立马转换了一个面孔,伸长脖子,满脸讨好地笑着道:“哥,你似乎应该先给我讲讲那个叫秦河的事,你们之间与什么人做买卖,那是后话,你可以再与这个骚狐狸细谈,我不关心。” 端孛尔回雅手里拿着一个石子一掂一掂,眼睛随着石子的上下起落来回翻动,她悠悠道:“你哥买卖的对象,与你想知道的,可是同一个人。” “真的,哥?”赫连子卿脸上异彩一闪而过,随之又恢复如初。 赫连勃点头,坦然道:“没错,与秦兄做了笔买卖,还没成。” 端孛尔回雅晶莹如玉的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没有开口询问那笔买卖是什么,其实说与不说,以她的心思通透,自然能猜出个大概。 别人或许不知道这个在他们眼中冲动好出风头的主脉嫡系二子根子上是个什么样的人,但端孛尔回雅却轻易瞧出了这个在外人面前故意装着冲动性子的赫连勃,根骨里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心机深沉,能隐忍,野心不小。 这是端孛尔回雅认识赫连勃这么多年,从种种迹象抽丝剥茧得出的结论。 “哥,从你嘴里喊出一个秦兄可不简单,那个叫秦河真有如此不俗,让你如此赏识?我可是记得整个乌布十三族的年轻俊彦,能让你瞧得上眼的可没几个。听说他是赫连长国的女婿,来自东陵盐夏,那个地方我与师傅游历一途未曾去过,听说那位传奇老人去世了。” “师傅说东陵与大庆两个地方的水太深,不让去。路上,我与师傅又听闻那个号称万人敌的大庆王死了,多可惜,大蛮王曾与天下说过,普天之下,唯有大庆王秦森是他的对手,没想到那个拥有一支号称甲天下王师的大庆王,没有死在与大蛮王的南北之战,死在了自己人的手里,真是可悲又可叹。” “北域大军获此千载难逢的时机,是南阙王朝给他们创造的……” 赫连子卿又回归话唠的模式,一发不可收拾,吐沫四溅。 端孛尔回雅又没忍住再次笑出声。 赫连勃连忙两手搭在妹妹的双肩上,使劲摇了摇,口若悬河的姑娘被摇停后,顿时觉得发蒙。 赫连勃这才道:“子卿,是不是扯远了,那些天上神仙般的大人物,离我们太远了。” “呃”,赫连子卿两眼迷惘地看着赫连勃,仍是一脸懵沉,就连之前的目的都忘了。 赫连勃一阵头大,拽着妹妹的胳膊,就要去牵那匹马,他无奈道:“回去吧。” 想了想,他又回头对那笑的生出万千妩媚风情的端孛尔回雅,道:“你是我族的贵客。” 就说了这么一句。 端孛尔回雅仍然坐在原地,只是很潇洒的摆了摆手。 赫连勃牵着一人一马离去。 端孛尔回雅回头望着兄妹二人离去的背影,隐隐约约听到幡然醒转的赫连子卿一蹦一扒拉赫连勃的肩头,问道:“哥,你好像什么都还没跟我说。” 赫连勃道:“你什么都了解的清清楚楚,要我说什么?” “那你明天带我去见见你的秦兄。” “行,不过你把你的性子收敛点。” “我什么性子,你妹妹聪明伶俐,注定会成为一代明扬天下的女侠。” “回去洗洗,早点睡,风尘仆仆地赶回家,还是躺在床榻上做梦吧。” “哥……” 看着两兄妹追逐打闹,身影渐渐消失在黑夜里,原地坐着的端孛尔回雅,一连往小河里丢出了十颗石子,一次比一次远。 若有人在此,仔细端瞧,或许会发现,落入水中的石子一次与一次的距离,好似等量过,恰好十次间距,到达对河岸。 端孛尔回雅一手掐出一个青花指诀,然后,她轻轻一吹,指尖上的青花虚影陡然放大,缓缓升入虚空,大如磨盘的青花虚影徐徐没入河水之中。 当青花虚影全部没入水中,河水之中猛然想起“咻咻咻”的声响,连响十数声。 只见被端孛尔回雅以次扔入水中的石子,倒转升起,包括之前砸在碎叶上的,一个个悬停在河面,场面是既诡异又玄妙。 端孛尔回雅抬手一拂,那十数颗石子如移形换影般翻转,瞬间形成一面简易棋盘。随后,她又在地上捡起一颗石子,随意丢出去,这颗石子飞出,刚一碰触棋盘面,棋盘陡然消散无形,所有石子重新落回水中,砸出一声声轻微“砰”响。 她望着泛起阵阵涟漪的水面,喃喃道:“自诩聪明的赫连氏族少族长,应该怎么都想不到,自己的聪明不及同氏兄妹的百分之一,有可能不及那姓秦年轻人的万分之一。” 月色朦胧,映照在水中女子的那张脸,半面冰寒,半面妩媚,可坐在岸边的本人,却是面若桃花,风情万种。 走在兴福地路上漫步而行的兄妹二人,赫连子卿纵身一跃,翻身上马,她取下腰间匕首,轻轻割着马头顶的那撮马鬃毛,嘴上道:“哥,要我配合你演这个双簧,还演个傻瓜,有何意义?那骚狐狸精明的很,说不定早就看透你的心思。” “书上说,道不同不相为谋。”背着牛角弓的青年,帮着妹妹牵着马缰绳,缓步前行。 “学那文绉绉的话一点都没有气势,江湖儿女江湖话,多霸气。我和一个南阙初走江湖路的少年郎学来的,哥,你说是不是很霸气?” 姑娘将手中已经积攒有一小撮割下来的鬃毛,放在掌心,轻轻一吹,毛须四飞,许多落在背牛角弓青年的脸上,姑娘哈哈大笑起来。 赫连勃也不以为意,任由那些鬃毛附在脸上,他继续道:“总归是两个阵营的人,将来还是要站在敌对面。” “霸气”他补充回答妹妹的话。 赫连子卿轻轻拍了拍哥哥的脑袋,道:“哥,辛苦了。” 月色与路旁灯笼的照耀下,兄妹二人与那匹马的身影越拉越长。 第一百四十一章 卖解酒汤的摊主 这天夜,镇上仍有几个稀稀拉拉做着营生的茶寮酒肆,附带卖些烤囊、花生米、本土风味的腌菜。 冼苏镇的住民不像其他氏族,晚上还要架个篝火,烤几只牛羊,大碗酒,族民同乐。在十三族积弱多年的赫连氏族,在吃穿用度上都与其他氏族相差一大截,百姓到了夜间都会尽量早些熄灯就寝,油灯的油,蜡烛也要省着用。 如此,也就造就了偌大的镇子,灯笼高挂的没几家,一眼望去,灯火阑珊,有些萧索。 但万事都没有绝对,矮子里面挑大个,相对而言,总不能都是穷人,镇上那家叫作“回思马”的勾栏,就是夜夜笙歌,灯火通明。 回思马的对面,有一个卖解酒汤的小摊,摊主杜广汉白日里走街串巷,没有固定落摊点。但是一到晚上,他就会扛着扁担把他这一身家当都搬到回思马的对面,摆出摊子,再在其后街边摆出三四张小桌子,几只小板凳,做起卖解酒汤的生意。 他这个小摊子只卖三样东西,解酒汤,烤囊,咸菜。 能在声色犬马的勾栏地消遣的主,自然不会缺银子,且一进再出时几乎都会喝的烂醉,拿出几文钱喝碗解酒汤,肯定舍得。 因为,酒醒了可以再进去享受纸醉金迷。 因而,回思马的老板娘,反而乐见其成,任其摆在对面,只要不挡住自己的生意,就井水不犯河水。 有颗豁牙,歪嘴的杜广汉,有一副利嘴,每每从回思马走出的客人,来到他的摊子,他都会说的对方心猿意马,讨得几文赏钱。 可今夜,他的利嘴就不敢多嘴了,望着坐在小板凳上,两只小眼睛放光瞄着对面出出进进的小娘子们的羊皮袄老头,他给客人去送汤都有些战战兢兢。 这个第一次来到自己摊子的老头,在整个赫连氏族的地位有多高,这在整个冼苏镇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杜广汉自觉自己是个底层的小人物,见到这些在他眼中高高在上的大人物,是打心底发怵,这是一种烙印在骨髓的感觉,根本就没得改了。 再看看在他摊子喝汤的客人,除了身体一晃一晃,给那老人毕恭毕敬打了招呼后,就若无其事地喝起解酒汤来。 杜广汉又给一个客人送去一碟咸菜后,返身往摊子处走,他斜瞥了一眼那为老不尊的老头,声如蝇嗡,呢喃道:“为老不尊的老东西。” 平日里,因为这张利嘴吃过不少亏的杜广汉,是记吃不记打,总是要先过嘴瘾,即便心里对某个人万般怕,嘴上也是要骂骂才痛快。 这时,坐在那一手抓着烤囊,一手拿着酒壶的羊皮袄老头,嘴里塞的满满的,含糊其辞道:“杜广汉,再给老头子拿两个囊来。” 杜广汉连忙换了一副点头哈腰的嘴脸,应是。 当杜广汉用油纸包着两个烤囊给赵无疆送过来,赵无疆一指对面的板凳,道:“现在还不到你生意兴隆的时辰,坐下来陪老头子聊一会儿。” “小人的荣幸。” 才只有四十多岁的杜广汉,看上去就像五十多岁的样子,脸上已经有不少皱纹,头发花白,一笑起来额头纹和鱼尾纹,几乎堆满了半张脸。 杜广汉坐下后,就显得有些紧张,“大人能到小人的摊子来吃囊,实乃小人的荣幸。” 赵无疆的两只小眼睛在对面回思马的门口缓缓收回,嘴里嘀咕道:“身似垂柳,摇曳多姿。” 嘴外牙豁的杜广汉,笑容谄媚之余,暗翻了个白眼。 羊皮袄老头三下五除二将之前没吃完的烤囊塞入嘴中,然后一抹嘴,美滋滋地灌了口酒,他指了指两个才要的烤囊,对杜广汉说道:“还没动嘴,能退?” “不必退,小人孝敬您的,吃或不吃,但凭大人做主。”杜广汉笑脸真诚道。 赵无疆眼皮耷拉着,对杜广汉的回答不屑一顾,他忽然话锋一转道:“杜姓在赫连氏族可不太常见,杜小友是哪里人?” “小人素山北江人。”杜广汉答道。 “素山北江,北域极北偏隅之地,离这里可是相差十万八千里。”老头小眼睛一转,悠悠道。 “大人博闻强识,素山北江的确是北域极北边缘之地。”杜广汉不忘恭维道:“大人,如此偏僻的地方,您都知道,实在让小人佩服,这要是搁别人,小人说出来,他们连听都没听过。” 赵无疆抚着胸口,看上去有些吃撑了,他笑眯眯道:“以前和几个老朋友一起去过那地方。” “哦”,杜广汉一愕,“没想到大人还去过我们那样的小地方。” “小地方,可是出大人物啊。” 赵无疆回的驴头不对马嘴,让这个解酒汤的摊主有些无语。 羊皮袄老头抚过胸口,觉得舒服多了之后,又开始剔牙,他一边剔牙,一边道:“听你说话,也是读过文章的读书人,这在一个整日走街串巷的买卖人身上瞧见,可有些大材小用了。读书人不是常说,君子远庖厨,你这样做,可是丢了天下仕人的脸。” “大人,这话严重了。小人只是个半瓶子晃荡的半个读书人,年轻时,偷看我们当地一个私塾先生开堂授课,育人子弟,偷偷摸摸学了点书上文章,然后就背井离乡出了远门讨生活。再之后也曾自诩读书人,想求个功名。然而,再之后几经波折,流落到北域腹地,当真真正正见到满肚子学问的读书人,那时才明白,自己这么折腾,只剩下贻笑大方,怪不得曾经在一些人面前卖弄,他们流露出来的神情只有嘲笑……” 卖解酒汤的摊主杜广汉,一打开话匣子,便一股脑想把自己的故事说与人听。 赵无疆听着对方越往后说,说到了曾经的往事,他在静静听着,两只小眼睛最后眯成了一条缝,终于,老头开口了,“那位私塾先生可是姓曾,名沌言?” 原本一脸讨好谄媚之色的杜广汉,在听到赵无疆这句话时,脸色瞬间大变,既有惊骇,又有狐疑。 第一百四十二章 心思难猜 “大人,小人没有听过这个名字,小人曾经偷摸学了些书上文章的那间私塾,里面的先生姓王。” 神色瞬变的杜广汉,脸上惊骇与狐疑的神情,眨眼消失。 赵无疆扁嘴摇头道:“老头子不会闻错,你们身上那股藏头露尾的味儿都一样,曾沌言那老不死的,教出来的徒弟也好,门人也罢,都自带着那么一股子躲在暗地里不能见人的味道。” 杜广汉闻言,脸上阴晴不定了好一会儿,随之蓦然间轻笑起来,他的脸上再无半点点头哈腰,卑躬屈膝的劲儿,歪嘴刹那归正,脸上皱纹陡然消失,成为一张普通中年人的杜广汉,缓缓道:“赵老既然早就知道杜某底细,却早不来晚不来,偏偏今夜找来,是与那位大人有隙,想要在我这个晚辈身上找回脸面,还是要给“捕影”要取性命的人,找条活路,赵老要救下他?” 赵无疆拨动着桌子上的一只空碗,让那只碗在桌子上旋转个不停,他淡淡道:“有一点,你这小子还真猜对了,我与你们那个从南阙逃到北域自诩书圣的大人,确实有旧仇,不过,老头子还不会下作到与你这个连二品脱胎境巅峰境界都没达到的晚辈为难。” 杜广汉脸色缓和了几分,放在桌下蠢蠢欲动的手,也慢慢张开来,“那前辈是要保住晚辈奉命要杀之人?” “非也”,赵无疆道:“易刚之流,死了也就死了,我与他非亲非故,干嘛要浪费力气救他?” “既然都不是,那前辈今夜找到我,点明晚辈的身份是为何,晚辈自认为自己一向恪守本分,并没有对赫连氏族的寻常百姓下手。”杜广汉还是有些不解道。 “捕影中出来的杀手,擅刺杀,袭杀,暗杀,逆地反转,不达目的誓不罢休,领下任务的门人若死,就会有下一个门人替补上,直到杀死目标人物为止。” 羊皮袄老头说出了一个在外界,只要到了一定层次,都会听说的小道消息。 杜广汉不知这老头为何要说这个,这个规则,是知道“捕影”这个庞然大物存在的人,都知道的,但他仍平静回道:“赵前辈知之甚详。” “详个屁。”赵无疆脱口大骂。 这一骂,把杜广汉整的一愣,不知道这脾气古怪的老头又来哪一出。 赵无疆复又恢复如常,笑眯眯道:“据说“捕影”出世的杀手,可杀死比自己高出一两个小境界的高手,不知是不是真?” 杜广汉闭口不言。 “这就涉及那曾狗屁订立的规矩啦?”羊皮袄老头见杜广汉不说话,嗤之以鼻道。 “前辈,我敬您是前辈,若您再出言不逊,侮辱那位大人,杜广汉就是拼的一死,也要请大人赐教。”杜广汉脸上表情变得一丝不苟。 “啪”的一下,赵无疆一掌重重拍在桌子上,把周围三张桌子坐着的那几个晕晕乎乎喝解酒汤的客人吓了一跳,转头望去,皆是面露怒色,但当他们看清拍桌子的人的模样,再看到对方阴沉的脸,顿时心中一肃,连忙付钱走人。 赵无疆眯眼望着杜广汉,沉声道:“你在威胁我?” 杜广汉脸色不变道:“前辈若是愿意如此理解,晚辈也没办法。” 二人对视数息,羊皮袄老头蓦然又嘿嘿笑了起来,大口灌了口酒,吧嗒了两下嘴,道:“老头子就喜欢你这股子不怕死的劲儿。” 这个在“捕影”中身份地位不低的“魅”阶杀手,平时古井不波的心态,让这个老头影响的波澜起伏。 他终于忍不住道:“前辈,你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羊皮袄老头的两只小眼睛上下一转,将那只早已经停下旋转的空碗里倒了满满一碗酒,推到杜广汉的面前,“捕影里的两接与两不接,你与我讲讲,我要雇你杀人。” “赵前辈,你一而再再而三的戏耍晚辈,泥菩萨也有三分火气,晚辈请前辈赐教。” 杜广汉身影一个虚晃,掠向后数十步外,拉开阵势,准备出手。 这个拥有二品境实力的“捕影”杀手,只觉得眼前一个黑影闪过,他的身体就被人像提着一只小鸡那么简单地提回原来的位置上。 刚才一瞬间,对方真力的释放,所形成的威势,压的他都有些喘不过气来,对于他这个见惯生死的杀手来说,感受再清晰不过,这羊皮袄老头的境界至少高出他一个大境界,不然他不会半点反抗之力都没有。 “你觉得老夫在戏耍你?像吗?”赵无疆两只小眼之中厉芒闪动,平静道。 杜广汉怡然不惧道:“以前辈如此实力,前辈要雇我杀人,是不是在戏耍晚辈,一目了然。” 羊皮袄老头身影凭空消失,再出现之时,已经在杜广汉身侧,他完全没有察觉,脑袋就被赵无疆摁住,重重磕在桌子上,“咔嚓”一声脆响,那装满酒的碗,就被脑袋撞的四分五裂,而撞在上面的脑袋,除了一脸酒水外,皮发未伤分毫。 “小家伙,你也说了,泥菩萨也有三分火气,你一而再再而三的试探老夫的底线,还敢对我动杀机,不给你来点教训你怎么长记性,再敢有下次,老夫不介意帮你把脑袋搬个家。”赵无疆一下扯回对方的脑袋搁正,粗糙的手掌在他的脸上轻轻拍着,笑脸温和。 杜广汉怕了,刚才他的连番试探,对方都显得很大气,可刚才再行试探,不知是自己的哪句话,还是哪个动作,引起了老头的反感,让之有了要杀自己的心思,是真要杀,他都清晰感觉到死亡的来临,但不知为何,最后这位他根本就看不出是在化境哪个阶段的存在,又收了手。 “晚辈冒犯,还请前辈恕罪。”杜广汉赶紧服软,他是杀手,不是死士,不想无缘无故死了,死的不明不白,还没点价值。 赵无疆没有搭理他,重新坐回原位。 杜广汉心思一转,急忙道:“前辈要杀何人?待我杀了易刚,受雇给前辈。” 赵无疆抬眼看着杜广汉,一字一顿道:“赫连氏族族长,赫连峙。” 第一百四十三章 当讲不当讲 清风徐徐,草尽折腰,是碧空万里下草原的真实写照。 翌日,长埠草原上,春闱比试如常进行。 身背牛角弓的赫连勃,与换了一身青袍的年轻人,并肩而立在一处低矮山丘上。 远望是比斗正酣的赫连氏族族人,近看是三十余丈外的两名频频回头的女子。 一个胖圆脸,扎着两个橛髻,肤色偏黑,眉眼弯弯,性子跳脱的少女,秦恒听说是赫连勃的胞妹,叫赫连子卿,远游才回来。 另一个长相妖艳的女子,是已经打过两次交道的端孛尔回雅。 赫连勃望着身旁双手拢袖的青袍年轻人,徐徐道:“秦兄如此快就有了决定,让我大为意外,不晓得我等来的是好消息,还是?” 尽管这近三月草原风吹在身上感觉很舒畅,可是伤势并未痊愈的秦恒,还是感到丝丝凉意渗入骨髓,所以,他才会将两手缩在袖子里。 秦恒直截了当地说道:“这买卖我秦河做了。” 不等赫连勃喜上眉梢,秦恒又道:“条件我有三个。” 赫连勃眼眸中的欣喜一闪而过,直直垂在两侧的手,习惯性摸了摸身后所背的牛角弓,他道:“秦兄尽管说来,若能答应,赫连勃一定不会推辞。” 双手拢袖的秦恒转身向山丘另一边走去,赫连勃连忙跟了上去,二人齐齐走在并不算平坦的草地上,风稍微大了些,秦恒的脖子不禁也向袍子里缩了缩。 走出离山丘数十步外,秦恒这才道:“第一个条件,你我结为盟友。” 赫连勃一愣,“盟友?” 见年轻人点头,赫连勃喜出望外道:“赫连勃求之不得,第一个条件我应下了。” 秦恒抬眼在赫连勃的脸上扫视,他摆手道:“你先等我把话说完。” 赫连勃脸上笑意不减,“秦兄说。” “这个盟友,不是结了就算,我要你在以后遇到危难之际,力所能及的情况下,出手相救。”秦恒道。 赫连勃超前两步,转身面对着慢步前行的年轻人,问道:“比如呢?” 秦恒脚步不停,他那并没有绑起的长发,被风吹得在脑后四散轻舞,他目光深邃,望着脚下摇摆不停的绿草,说道:“我与你族那位少族长结怨,以我观此人,心眼不大,日后难保不会对我动歪心思,比如,杀我。另外,赫连氏族那些贵族阿布,对我怀有敌意的颇多。再有那些各分支的家主,想来你都能知晓我于你有利,他们又岂会不知?” 秦恒没有再细说下去,赫连勃只要不故意装糊涂,肯定能听懂自己说的意思。 赫连勃斩钉截铁道:“只要秦兄能为我培养出一批能为我所用的好手,让我成势,在赫连氏族能够自保。秦兄尽管放心,但有危难,或是被这些阿布之流寻衅,我赫连勃只会站在你这边,且出手保你。” “听说赫连氏族族人信奉先祖,对先人起誓的话,才最可信。”秦恒不紧不慢道。 赫连勃脸色一阵青白交替,最后苦笑道:“秦兄做事也太过于小心谨慎。” 秦恒道:“小心驶得万年船。” 赫连勃指天对祖发誓,秦恒这才满意,他扭头看着背牛角弓的青年。缓缓道:“也别急着在心里骂我,既然是做买卖,肯定是互惠互利,我可以答应你,若日后可能的话,我会助你一臂之力,让你坐在想坐的位置上。” 赫连勃闻言,脸上阴沉之色刹那烟消云散,立时变成一脸灿烂笑容,“秦兄多想了,我怎么会骂你呢,你可是我的恩人、贵人。” “赫连兄,昨日你给我的感觉,与今日的感觉,相差有些大啊。”秦恒打趣道。 赫连勃面色不变道:“此一时彼一时。”,旋即,他又猛然想到了什么,脸上表情霎时变得哀愁幽怨,“秦兄,我仔细回味你刚刚说的那句话,似乎跟没说一样,什么叫若日后可能的话?什么叫可能,什么叫不可能?” 秦恒笑道:“因时而定,因势而决。” 赫连勃心中腹诽道:“什么都让说了,还没个准话。” 秦恒一眼便看出了对方心思,只是他也懒得解释。 二人走着,不知不觉偏离春闱比试的场地越来越远,终于保持后来缄默的赫连勃,忍不住问道:“秦兄的另外两个条件呢?” 秦恒等的就是牛角弓青年主动开口询问,这样才能在接下来谈另外两个条件中占据主导地位。 秦恒不疾不徐道:“赫连兄别急,秦某有一疑问,赫连兄买下这批荒奴,花费银钱多少?买下多少人?” 赫连勃并未多想,只当秦恒想知道一共有多少荒奴,他道:“这些无家可归的荒奴,卖价甚至还不如牧民卖的整头牛羊贵,单个五两银子一奴,过百四两银子一奴,我一口气买下三百荒奴,耗银一千二百两。” 秦恒点头道:“那么赫连兄,有想过将这批三百人的荒奴队伍,培养成赫连长国族人那般勇武的境界,所需耗银有多不菲吗?” “自然”,赫连勃突然压低声音,神神秘秘道:“银子,我赫连勃有的是,这么跟秦兄说,在整个赫连氏族,没有人的钱比我多,甚至赫连一族的银库,也没我多。” 秦恒笑脸灿烂,道:“如此甚好,这么一来,我剩余的两个条件,对于赫连兄来说,简直易如反掌。” 赫连勃一愣,这才意识到,似乎掉进坑里了,明明在说三个条件,怎么被这家伙带到说钱财,说荒奴价格上了。 赫连勃一脸哭笑不得,道:“秦兄,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秦恒摇头道:“还是别讲了,听听秦某的另外两个条件。” 赫连勃心中咒骂此人千百遍。 秦恒才不理会赫连勃这时候心里在想什么,他要趁热打铁,不给对方细想的时间,一鼓作气,达成自己心中所想。 秦恒道:“我的另外两个条件,也能说是一个条件,赫连兄不缺钱,一切好说,我要银子,买下一批荒奴,由赫连兄代劳。” 赫连勃这会儿,是真的憋不住想骂人。 第一百四十四章 买卖盈亏 赫连勃说话时,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秦兄要银子,买荒奴?” 秦恒点头,表情一丝不苟。 “是不是买完荒奴后,集训花费,炼器材料,所需耗银,也要我来出。” “赫连兄想的很周到,不过不用,你还要在我这里买适合荒奴修炼的功法,提升武器品稚的炼制手法,这些银钱就当相互抵消了,秦某做买卖,向来童叟无欺。”秦恒刚正不阿道。 “秦兄的境界真是已经到了传说中至高之境,不知脸为何物。”赫连勃咬牙切齿道。 “赫连兄谬赞。”秦恒厚颜无耻道。 赫连勃的脸色很难看,既后悔之前忘我的显摆,也痛恨自己自以为是的小聪明。 赫连勃一时不想说话,秦恒找了个视野开阔的草原高地,盘腿而坐,看上去很是悠闲自在,叼着根狗尾巴草,哼着小曲,哼的是爷爷在世时,常听大庆城内先武斋年龄最大的说书先生,说《战巨渊》时,以古唱腔唱出的山野小调,“功高三千丈”。 “朝令夕战死,雄兵百万身,割断肠,庆家枯骨扬旌旗,又是几抔黄土,儿郎回,游魂荆棘归故土,谁人胆敢当我庆王路?” 赫连勃虽然没听出那年轻人哼的是什么,但不知为何他感受到的是无尽的悲凉,这反而让他心绪平静了下来。 他望着盘腿而坐,脸上带着难以言明那是一抹什么样微笑的年轻人,说道:“秦兄,你要荒奴是何用意,赫连勃不去管,只要你我还是在盟友的立场,那么之前说的一切都有效。现在,我只想问,秦兄要买下多少荒奴?先说好,若是超出我的心里预期,那就免谈。” 秦恒“呸”的一声吐出嘴里的狗尾巴草,道:“三百。” 赫连勃脸色铁青,“秦兄可知道赫连氏族寻常百姓家,一年的收入是多少?” 不待秦恒回答,赫连勃自问自答道:“不会超过二十两银子,这点钱要囊括他们一家子一年的口粮,若是再出现个天灾人祸,病肓之类的,那么他们这一家子就要喝西北风了,能活下来都算命大。” “秦兄一张口就是一千二百两银子,这还不含往后这些人的开销用度,兵器提炼等等的耗银……” 赫连勃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话里话外的意思,秦恒听的明明白白。 秦恒任由背牛角弓的青年把话说完,这才道:“你就说你最多可以给我买下多少荒奴?” 赫连勃脸上再度浮现出几分笑意,他伸出两根手指,道:“两百。” 秦恒抬头,一口道:“成交。” 赫连勃真想抽自己两个大耳刮子,他娘的,又上当了,这家伙明显就是故意说多,且不超出自己买下荒奴的数量,给自己留下空间,让自己压价。 这一局,买卖上的交锋,他彻底败北。 但,同时,赫连勃也很庆幸,这样的人,与自己站在同一个阵营,这于将来,对自己会大有用处,自己一门心思想坐的那个位置,有了这个年轻人,会事半功倍。 比自己心里预期高出五十人的秦恒,自然是心满意足。 秦恒很明白,待在赫连氏族,处处需要如屡薄冰的自己,除了谨小慎微之外,最重要的就是有自保之力。天生对杀机敏感的他,已经在这个氏族内,感受到不下三人的杀意。 今日与赫连勃的买卖达成,能有两百荒奴归属自己所用,那么日后,一旦与某些人起冲突,他就会多出一分自保之力。 微风轻轻吹拂过青袍年轻人的脸庞,让之清澈的双眸,不由自主眨动了一下,两只拢在袖中的手缩的愈紧,脖子缩的越来越短。 ———— 远处,眼睛越不过那处小山丘的两女,大眼瞪小眼了好半晌。 赫连子卿最先打破沉默,虽然她很不想跟这个骚狐狸说话,可又管不住自己这张嘴,憋的久了,她总觉得会憋出病来。 “那叫秦河的家伙身上没有半点真力波动,这在我眼中,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他武功修为高过我太多,不特意展露气机,我确实感应不到;另一种是他的确是个普通人,没有半点修为,因而本女侠才没有感应。”赫连子卿在圆脑袋上的两个橛髻上揪了揪,说道。 端孛尔回雅没有再摆出一副见面就要掐起来的姿势,心平气和道:“还有第三种可能。” “第三种可能?”赫连子卿惊疑道。 “想不出来,还是不想去想?”端孛尔回雅妩媚而笑,双目看着赫连子卿,仿佛能看透她的心思。 胖脸少女置若罔闻,恍恍惚惚,天真无邪的样子。 端孛尔回雅道:“第三种可能是这个自称秦河的年轻人,因为重伤的关系,修为尽失,所以你我才感觉不到他浑身上下的真力波动。” 赫连子卿两只眼睛滴溜溜一转,问道:“何处有关联?” “不然,怎么去解释他懂那么多功法,还有炼器的手段?”端孛尔回雅道。 少女摇头道:“说不通,就算他懂许多功法,会些炼器手法,也不能说明他以前是个有修为在身,如今修为尽失的江湖武人。” 端孛尔回雅拉了拉自己的衣摆,缓缓道:“那你反过来去想,他怎么会懂那么多秘籍功法,炼器手法,得是在南阙有什么样的背景,才能接触到大量功法秘籍,炼器手法,提升武器品稚的手段。这样一想,你觉得他此前有修为的可能性有多大?” 赫连子卿眼睛一亮,脑袋晃了晃,比端孛尔回雅矮半个脑袋的她,忽然转身向那处小山丘跑去,她一边跑,一边回头与那骚狐狸说道:“那你说,秦河之前是什么境界的武人?有没有本女侠的境界高。” 站在原地的女子,笑而不语。 只听圆脸少女,一脸鄙夷道:“猜不出来了吧,本女侠告诉你,那姓秦的即便是江湖中人,境界也比我差远啦,根本不能比。” 赫连子卿是别着脑袋与端孛尔回雅腔舌的,但当她在那骚狐狸脸上看到幸灾乐祸的表情时,顿觉背后一阵阴风吹过。 回头变作笑脸看去,只见两个男人都在笑眯眯的看着自己,那个身穿青袍的年轻人,还说了三个字,“没得比”。 少女不服,这话啥意思? 第一百四十五章 恩重恩轻 奉命随侍兼护卫那位上门姑爷的赫连海,是赫连长国一脉的外戚子弟,赫连海在这一支,担负的是领护一职,手底下护卫三十五人,是赫连府上的主要防护力量。 而今的赫连海,对那位身份都没有搞清楚的上门姑爷,是佩服的五体投地,几乎已经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 从前在赫连氏族里,垫底的护卫力量,现今摇身一变,成了可与主脉扳手腕的卫队,这一切都要归功于这个出现在赫连府上的年轻人。 半月的集训,武力的提升、兵器的品稚提升、功法的针对,让之这三十六人中,参与此次春闱大比的十数人,皆在昨日比斗的表现中,崭露头角。 他这位领护,不仅跟着扬眉吐气,更得到了实质惠利,从一名才入四品大循境的武人,半月余的功夫提升为四品巅峰境界,此般以前他想都不敢想的修为拔高,得益于年轻人赠于自己的那本名为《抄云录》的秘籍,手中常佩的大刀,更是通过提炼,品稚又进一层。 阿爹早逝,母亲常年卧病在床,从小就要兼顾起整个家,为母亲求医问药,照料一对年幼弟弟妹妹的赫连海,可以说是打小尝遍人间疾苦。 印象最深的是一个冬日里,大雪飘了半月余,他无法去窑厂帮工,挣那几钱银子的辛苦钱,母亲病重卧榻,眼看就要断了药,他跪在那镇上药铺前,一天一夜,大雪纷飞,冻的他在那门前嘴唇都已经发青,差点晕厥过去,他只是为了求药铺掌柜暂佘他几钱药,让他的娘亲可以吊命,而他会在能够上工拿到薪俸后,第一时间将佘借药材的几钱银子送还。 赫连海记得很清楚,那药铺掌柜不仅没给,还踹了他一脚,让他有多远滚多远,别跪在他家药铺门口,晦气。他浑浑噩噩,裹着破衣烂衫走在街道,想起家中一顿又一顿受饿的弟弟妹妹,以及再没有药就只能眼睁睁看着病死在床榻上的娘亲,心如死灰。 在一个巷弄的拐角,他蜷缩在角落,嚎啕大哭。 或许,天无绝人之路,是真的,至少那时还只有十多岁的赫连海是那么认为的,他所蜷缩那家院墙的大门开了,一个四十余岁,面相丑陋的妇人,伸出脑袋在门外瞧了瞧,又返回院子。 不多时,那丑陋妇人走出院子,手中拿着件旧衣裳,一锭碎银子,还有一碗饭。 那一刻,那妇人在赫连海的眼中,就是他娘亲常与他说的神女皋香,那个救苦救难,可化世间任意身的北域族神。 虽然那一年,赫连海的母亲还是没能熬过那个寒冷的冬天,还是被那场酷寒至极的大雪给带走了,可母亲临终前留给他的一句话,也能说是一句教诲,他从未忘,也没敢忘。 “不要总以恶意揣度人间,人活着,当得人恩果千年记,阿娘是走了,可你还要记得当初给你一碗饭一件衣裳,一锭银子的皋香神女。” 这句“得人恩果千年记”,赫连海记得,一直奉行,当那条巷弄的妇人身死,他都不忘去烧纸敬香。 赫连海从不相信什么大义,他只敬那个恩,而在他心目中能称得上那个“恩”的,除了当年的那个丑陋妇人,再就是这位年轻公子。 前者在他心中是重恩,后者是浅恩,虽然不及那在生死线上,最孤独无助时伸出援手的那份恩情重,但也是在他人生路上另一重恩。 后来栖身在赫连长国府上做个下人的赫连海,不觉得赫连长国对自己的是恩,更像是施舍,作为同宗外戚,当年在母亲病重之时,他要称作表舅的赫连家主,知晓的一清二楚,但却不闻不问,连去探望一次都没有。 在他进到赫连府上后,除了小姐对他有几分好脸色外,其他人哪个不是对他吆五喝六,随打随骂,甚至那位赫连夫人,还在无人处指着她的鼻子骂其娘亲。 赫连海能坐上领护的位置,不是靠他占着一层外戚的关系,是靠他异于常人的毅力,及吃得了大苦,能忍常人所不能忍,才会披荆斩棘,在赫连府拥有一席之地。 即便如此,他什么也都明白,但他也从未对赫连长国及那位夫人产生怨恨,至少这处容身之所,及弟弟妹妹能平平安安长大,都是赫连长国给的。 但,也仅此而已,在他心中,这不是恩,只是等价交换。 秦恒与赫连勃讨好买卖之后,便独自一人来到赫连海等候自己的位置。 而赫连勃则眉开眼笑,重新跃过那处山丘,与两女聚集在一起。 秦恒一来,就见人高马大的赫连海牵着一匹马,斜坐在山坡上,马儿低头吃草,而他有些神游天外。 秦恒笑道:“想什么呢,如此入神?” 赫连海听到熟悉的声音,慌忙站起,略显敦厚的脸上憨憨一笑,摆手道:“没想什么,小事,小事。” 又道:“秦公子,既然回来了,就上马吧,小姐还在那边等您。” 赫连海指了指春闱比斗,人群聚拢的场地。 秦恒也没多想,只是问道:“今日比试,与昨日区别大吗?” 赫连海扽了下马绳,将马拉出吃草的状态,听到秦公子的问话,他想了想,答道:“区别不大,还是在决出前百名参加明日擂台比斗的名额,明日才是重头戏。” “那便不去了,看不出新鲜感,你去与你家小姐说一声,就说由你陪着我到处走走。”秦恒道。 赫连海再次憨笑,只是说出的话一点不憨。 “公子不会是想让赫连海与你去冼苏镇外走走吧?” 秦恒哭笑不得,“你与你家小姐原话说,你陪我在冼苏镇辖境走走,至于你家小姐听了后要不要跟来,都随她,这样与你说,够详细吗?” 赫连海挠头,有些尴尬。 秦恒一挥手,说道:“去吧,我在这里等着。” 赫连海骑马快奔而去,很快,秦恒就见到,赫连海再回,在其身旁英姿飒爽骑马的赫连涵,同奔而至。 两人三马,一匹为他准备的。 第一百四十六章 貌合神离 迟迟才至春闱比试场地的族长赫连峙,一落座,便对一旁的长髯,头发支棱的赫连战雄,小声道:“可有查出些什么?” 赫连战雄虽是火爆性子,可面对一族之长,仍是收敛了几分,他看上去更是小心,环顾四周,见都是自己人,这才压低声音道:“与外界传的一样,身份就是东陵盐夏下辖的一个小镇出身,其他就没有一点眉目,我族能说得上话的邻近氏族我也都打听过了,并未有人知晓这叫秦恒的身份。” 他身子扭转了一个方位,头低了一分,“从听说赫连长国的闺女救了这个小子开始,一切外界所言,都是传言,并未得到证实,赫连长国一脉在春闱比试中的表现不俗,拥有可提升武器品稚的炼器手法,适合族人修行的功法等等,这种种说法,都只停留在传言阶段,至少他本人,与那赫连长国都没有亲口承认。” “在赫连长国府上的内应,也只是说这个人很有古怪,但到底哪里古怪,他又说不上来。” 赫连峙细细听着,老态的脸上流露出一丝复杂神色,他抚须一捋,问道:“传言有几分真?” 赫连战雄道:“以我看,八分真。一直垫底的赫连长国一脉,猛然崛起,这又有多大可能性,没有外来因素,怎么可能,无异于赫连一族于春闱大比夺魁,这本身就不太可能。种种迹象表明……” 面相粗犷的赫连战雄说到这里,终于意识到自己说到族长的痛处了,赫连一族连年在乌布十三族的春闱大比中垫底,这样的形势,与赫连长国一脉分支在赫连氏族中的形势有何区别。一样的垫底,脸还丢的大些,那脸面在地上摩擦,捡都捡不起来。 可作为族长的赫连峙从不愿有人在其面前提起,撕开那层窗户纸,三年前有人不惜摸老虎屁股,试探这位族长的心思,结果同为主脉中人的那人,被族长亲自下令以族规打残那人的四肢,扔进尸坑煎熬两日两夜,再捞起,那人出坑时,直接变成了个傻子。 再之后,族人为了各自脸面也好,为了性命也好,都不再去捅那层窗户纸,真应了那句。 “驴粪外面光,里面一团糠,大家都揣着不要脸,而不要脸,又不止我一个,从上到下。” 这也就出现了之前赫连野粟与赫连天胜,赫连铁律等,义正严辞指责那年轻人胆敢辱赫连氏族威严,这一切不过是所有人硬要在脸上覆上一张面皮装相,不想有人撕开那层面皮,暴露出真实丑陋的一面——族弱可为他族任意欺凌。 一切的假相,归根溯源,还要算在这位族长头上,上行下效,上梁不正下梁歪。 赫连峙故意忽略了赫连战雄的那句“无异于赫连氏族在春闱大比夺魁,这本身就不太可能。”,他转移话题道:“战雄,你有没有觉得最近族中的形势有些不大对劲?” 赫连战雄摇头,疑惑道:“族长是指?” 旋即,他一脸恍然道:“族长莫不是因为赫连长国的族人在此次春闱比试中表现不同寻常,就担心……” 话音到这里,戛然而止,接下来的话,他不说,这个能做到今天位置的族长,也能听得明白。 赫连峙神色凝重道:“这只是其一,并不主要,昨日与那年轻人的接触,他周身并无半点真力波动,这都是你我眼下的事实,即便他有能力提升寻常族人的战力,武器的品稚,功法那些,可要瞬间造就一个化境你觉得可能吗?若是可以,他为何不自己成就,以求自保。再说那赫连长国,他以为秘密进入二品脱胎境,我们就不知道,他能掀起多大的浪花,这个其一,就算有影响,也不足为虑。” 赫连战雄越听越是疑惑,追问道:“那族长所说的形势不对劲,是指人,还是其他?” “人”,赫连峙瞥了眼自己左边空悬的位置,意思不言而喻。 赫连战雄脸色一变,大急道:“族长莫不会想叉?” 他再也顾不得去揣摩这位族长的心思,赵无疆,那个一到冬日,就会穿一身羊皮袄,从来不修边幅的老头,赫连氏族公认的第一高手,于一族有着不可磨灭的功勋。 赫连战雄很清楚,无论是两年前,那位年纪轻轻一鸣惊人的萨主,以铁血手腕和毋庸置疑的实力一统乌布十三族时的动荡,还是这近大半年来,古、杨两氏挑起的事端,使之好不容易安定下来十三族又发生摩擦,大规模厮杀,族与族之间又生出了侵吞之意。 而作为势力最弱的赫连氏族,至今还安然无恙,两年前要说是萨主“仁慈”,保留下赫连氏族的族人与传承。 那么近前,就要靠这位名声远扬十三族的老人,才得以存至现在。不然光靠这位在十三族中要地位无地位,要实力无实力的一族之长,护赫连氏族在群狼环伺的氏族中夹缝求存,那不要说他了,在任意家主眼中,都是个笑话。 即便他也知道,这位族长在他们这些人面前藏拙,可高又能高到哪儿去,若真有那无视规则的实力,他赫连峙又何必一年又一年的受尽屈辱。 能有那化境? 铁定是没有。 而这位族中大长老赵无疆,妥妥的化境,而确切的境界,赫连氏族还没有一个实质定论。 于某种意义上,与族长同穿一条裤子的赫连战雄,甚至会觉得赵无疆的份量,比这位可有可无的族长的份量更重。 反正带着族人始终毫无建树,还让族人跟着受辱受欺凌,换了他,由别人坐上那个位置,不会更坏。 甚至,他有时候还会想想,若自己坐在了那个位置上,将是一副什么样的光景。 当然,这些都是在赫连战雄在脑子里,从未与人表露的想法。 赫连峙眯眼在赫连战雄的脸上打了个来回,脸上看不出任何异样,他道:“昨夜回府,今日出府,我都感觉自己被人盯上,让我觉得很危险。” 他的下一句话,让赫连战雄浑身一震,既惊又怕。 “易刚死了。” 第一百四十七章 曾是故人今未见 圆脸,肤色偏黑,扎着两个羊角辫的姑娘,不住扯着自己的两个辫子,她鬼鬼祟祟,东一个摊位躲,西一个巷口藏,两颗眼珠滴溜溜转个不停,让人猜不透她在想什么。 赫连子卿有些想不明白,这冼苏镇巴掌大的地儿,早集刚开没多久,那个异乡人能从头走到尾,再从尾走到头,也不觉得烦,还不停的在一些摊位前兜兜停停,偶尔还会买下一些小物件小心揣入怀里。 比如一个北域常见的纤毫笔洗、做工粗糙的砚台,花纹图案只是有点新奇的木雕小人,被北域百姓神化的神女皋香雕塑,甚至还有一个北域地界只有懵懂稚童走街串巷才会双手攥着摇来摇去的木质拨浪鼓,等等,共计七八件,但凡有被那年轻人挑中的,都会被其视若珍宝,一件一件揣入怀里。 “他脑子是不是有病?” 胖脸姑娘躲在一个卖黄纸蜡烛鞭炮花圈挽联的天人铺子的门板后,扯着羊角辫,伸着半个脑袋张望,一脸费解。 过了冬日,便生意惨淡的铺子,只盼那清明时节早早来临。已经连着半月没有生意上门的伙计阿祥,近几日被掌柜的早中晚骂了三次,次次狗血淋头。 今日一早,开门就有生意上门,阿祥别提有多开心了,终于今天不用被掌柜骂了。 只有十五岁的少年阿祥,一看就有股机灵劲,小跑转出柜台,殷勤搬出被他小心私藏在柜台下面的板凳,用袖口擦了擦,谄媚笑道:“小姐府上可是有人仙游,需要备上些出行之物。” 阿祥觉得自己看了几本偷摸买来的武侠演义,将里面那些个江湖习气,见风使舵的本事,学的八九不离十。 再就是他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市井总藏高人,且能说会道,而且那种越看上去不是高人的邋遢老头,还有长相青涩的无知少年,最有可能是游戏红尘的世外高人。 这样的高人都有一个共性,那就是装什么都装的像,市井无赖,读书人,恶少,铺子伙计,扮猪吃虎,装疯卖傻……装一个像一个,也就是说,他们无所不能,想成为什么人就成为什么人。 阿祥看完这几本武侠演义,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我便是那个游戏人间的武林高手,窝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天人铺子,只是为了体验人间的疾苦,做一个无拘无束的普通人。 既然代入这个铺子伙计的身份,阿祥就觉得应该做一行爱一行,要将武侠演义中生意人的八面玲珑,能说会道演绎的淋漓尽致。 高人功成,英雄却无用武之地,阿祥哀叹了月余,想着有朝一日在那个吝啬的掌柜面前无意暴露自己高人的身份,对方吓得屁滚尿流,跪地求饶的样子,阿祥内心就忍不住窃喜。 今日英雄有了用武之地,阿祥出口成章,对于自己能说出恁好的排面话来,半点不觉意外。 高人就该学铺子伙计像铺子伙计,说出来的话让客人挑不出刺来。 阿祥将谄媚姿态摆的更加到位,却见那圆脸姑娘一脸看白痴的表情看着自己,并说道:“待在这里埋没你了。” 然后,那姑娘不等自己询问这话啥意思,就翻着白眼,竖着中指,甩袖离去。 阿祥无奈,这可能就是书上说的,主角的光芒到哪儿都掩盖不住,这么快就让人给发现啦。 阿祥重新走回柜台,继续趴在柜台上数着一摞黄纸有多少张,忽然,眼前这摞黄纸一张连着一张铺展而是,这半数以上的黄纸,如被鲸吞般,转瞬入了少年的腹,少年打了个饱嗝,扯着嗓子向隔着一张帘子的内屋喊道:“掌柜的,今天有生意上门,做成了,中午饭记得给我加个菜,干炒地龙。” “反正这柜台里就那么几文钱,多一文少一文,你这个从来都不查账的甩手掌柜能知道?”阿祥心道。 阿祥说完后,连忙又往外跑出两步,伸长脖子往外瞅,莫那长得胖乎乎的姑娘回心转意,又要光顾,那老掌柜恰好出来,不就遭了。 难道非要自己把高人的身份摆出来挡劫,那可不行,效果相差大了去了。 一个衣衫陈旧的灰衣老者,有着几分读书人的书卷气,手提烟袋杆,嘴上吞云吐雾,仰面朝天的掀开帘子,踱步而出。 不见老者其他动作,那烟袋杆却刹那飞出,在少年的脑袋侧面敲了下去,发出一声“咣当”声响。 紧接着,只见少年的嘴巴骤然张开,如脸盆般大,随之,黄纸如铺面,从少年巨口中吐出,一样是一张接着一张,摞成一摞,原封不动,完好无损。 老者伸手一纳,将那张被少年重新藏起的小板凳纳入手中,他亦步亦趋的走到铺子门口,继续吞云吐雾,嘴里没好气的说道:“陶蛟,给了你汲取福运,成就大道的机会,你抓不住,怨不得谁。” 少年一听,蓦然间换了张面孔,顿时一脸颓丧,道:“老爷,这做生意,实在不是我这头畜生所擅长的,你要是放任,由着我吃了那个一身福运已经降至冰点的小家伙,想来绝对不费吹灰之力。” “不费吹灰之力。”老者重复了一句,不置可否。 被赐名陶蛟的少年,根本就懒得深思,他问道:“老爷,既然吃又吃不得,杀又杀不得,借刀杀人又怕牵连因果,那你何苦来哉,千里迢迢从蛮族地界,跑来这个穷山沟,老爷教导那胡幽成就化境,陶蛟我翱翔天地,化万人万物,成为那游戏红尘的高手,岂不美哉?” “不给胡幽找个对手,那岂不是太没意思?”老者吧嗒了一下烟嘴,笑着道。 “就那小家伙,什么都没了,能成为即将成势的小蛮王的对手?”陶监道。 “不信?”老者道。 少年扁嘴道:“不信。” “那就拭目以待。” 老者转头望着熙熙攘攘的人流,不再言语。 少年低头,将那一摞黄纸全部吸入口中,来来回回,乐此不疲。 印江之上,埋下观心局的神窍境存在陶锦秋,本体蛟龙化形的陶蛟。 而今,天人铺子的掌柜与伙计。 第一百四十八章 幸好,也真好 心思玲珑的赫连涵,跟着身旁与自己有名无实的所谓丈夫,闲逛在冼苏镇上,来回徘徊这仅有的两条街道,三条岔巷。 终于,他在秦河的脸上看出了不对劲,似乎有焦灼之意。 赫连涵先是四下张望,后又回头望去,赫连海离自己二人五步开外,她便打消了待回到府上再问的念头,直接开口道:“有事?” 脚步依然平缓行走,双手拢袖的秦恒,问道:“赫连氏族除了阿爷这位化境高手,可还有第二位化境存在?” 赫连涵错愕看着秦河,然后没好气道:“每一位化境存在都是可开宗立派的人物,又不是地里的大白菜,想有多少就有多少,若赫连氏族拥有两位化境高手,那么怎会年年大比过后,还是排在十三族排名最末。这些,曾半点不遗,全部搬给你的那些典籍中,即有明解,你岂会不知?” 赫连涵即便不明白他问这个是什么意思,但对于他明知故问的方式有些不喜。 秦恒似乎半点不知道这丫头的内心想法,继续道:“真的没有?” 赫连涵直接扭头看向一边,答案不言而喻。 秦恒径直往前走去,该做什么还做什么,又挑了两样小物件,凑足十样,全都揣入怀里,他这流露出心满意足的神色往回走。 被不知怜香惜玉的家伙,甩在后面的赫连涵,重重一跺脚,追了上去。 她一脸愠色道:“秦河,南阙的读书人都是这个样子?” 秦恒不明所以,扭头笑问道:“什么样子?” 赫连涵小麦色,颇有几分灵气的脸蛋,瞬间憋成了猪肝色,她一字一顿,整句话都仿佛从牙缝中挤出,“不-知-尊-重-人,问-而-不-答。” 秦恒一笑,解释道:“不全是,那些说话弯弯绕绕,极重礼节的读书人,对于尊重两字,看得要更重。” 赫连涵觉得全身如有火烧,瞪着秦河,又道:“那你呢?” 秦河反问道:“我是读书人吗?” 他自问自答道:“是,所以我同样知道尊重为何物。” “那为何对我之所问置之不理?”赫连涵不依不饶道。 秦恒笑声大了几分,“书上没教你,问所非之想,不愿也,强求者,又焉是君子所为?” 赫连涵目瞪口呆。 将二人对话听的清清楚楚的赫连海,强忍着笑,摆出一副我什么都没听到的表情,默默超过呆在原地的赫连小姐,跟上了有名无实的姑爷。 走在年轻人身边,便觉得全身放松的赫连海,被秦公子一句话问的一愣。 “阿海啊,有没有想过将来?” 赫连海真被这句话问住了,他挠着脑袋,憨憨笑道:“不瞒公子,以前阿海的追求就是要治好娘亲的病,让弟弟妹妹过上好日子,能吃饱饭,过年穿件新衣裳,每年春节也能像其他大户人家,在门前放两挂鞭炮,这就知足。” 秦恒点头,这个答案给的他很满意,他拢袖的手抽了出来,左右两手的中指轻轻对敲着,继续道:“现在呢?” 赫连海敦厚的脸上刹那满是迷茫,他瓮声道:“娘亲没能熬过那个冬天走了,之后我照顾弟弟妹妹,让他们饿不着冻不着,平平淡淡走过来的日子,再回头去看,温馨,小富即安,在我,在弟弟妹妹眼中,都有了。” 秦恒听到这里,心神有些微摇晃,但谈不上失望。 人高马大的佩刀青年,话锋一转道:“但有时候一个人的时候,看到书中那些高怀满志的书生意气,什么抛头颅洒热血,再去看看自己这二十年来走过的路,那滋味,只能叫寡淡。” “真羡慕书上那些仗剑走天涯,荡平世间不平事的游侠儿,真羡慕满肚子文章,经纬济世的读出一座浩瀚书山,高到不能再高的读书人,真羡慕……” 赫连海此时脸上所流露的神情,估摸是整个赫连长国一脉中人所没有见过的,甚至是那一对与之多年相依为命的弟弟妹妹,也没能见过。 秦恒两根手指仍然在对敲,他接上赫连海的话,说道:“真羡慕匹夫一怒,血溅五步的豪气干云,真羡慕沙场莽夫马革裹尸的英雄气概,真羡慕得美人垂涎的俊彦才俊,真羡慕高来高去的化境高手,真羡慕那逍遥人间,无拘无束的神窍高人,真羡慕……” 秦恒一口气说出了十个“真羡慕”,然后他蓦然弯腰而笑,扭头抬眼看着青年,笑骂道:“羡慕个屁,你得做。” 随后,秦恒直起腰身,深邃的眼眸直视青年,缓缓道:“跟着我,这么多羡慕,不说都给你实现,实现个三五个绝无问题。” 抛砖引玉,三日观心看人的年轻人,终于说出自己最终想对这青年要说的话,很直白。 赫连海呆愣傻眼,比之刚才在心底笑话的赫连小姐看上去还要“不如”。 细较而下,赫连涵是因话而气,赫连海是因话而又惊又喜,两者毫不相干,本不应该比较,但不知为何,赫连海就是拿之与赫连涵进行了比较。 且他很开心。 一念即达,本就重恩胜过一切的赫连海,脑中念头只是一个回旋,便下定决心。 没有什么纳头便拜,也没有什么感激涕零,赫连海只是躬身抱拳道:“愿为秦公子效力。” 秦恒笑容灿烂道:“不再想想?” 赫连海自顾起身,神采奕奕道:“想多了反而不美。” 秦恒笑容愈发灿烂。 前日,耗时耗力设下的观心局,只想看这个一朝得志的小人物,是否真如外界传言的那般,恩情大于一切,会否在一本品稚更高的典藏秘籍面前就露了原形,会否为了一柄他从未见过的藏器,就要杀了自己这位对他有不大不小恩情的恩人。 若考验通过,循序渐进之下,自己破局,往后的诸多事,机缘等,全都摆在了他的面前。 若考验未通过,便井水不犯河水,两不相干,若真不知死活的想要那两件东西,来杀他这位对其有不大不小恩情的恩人,那他也不介意再许给出手阻拦他的赵无疆,一本孤本典藏,让其出手,杀之。 幸好,也真好,美满大结局。 第一百四十九章 命贵轻之 冼苏镇向南三百余里,乌布十三族古氏族统辖的方圆一千七百余里的地界上,身背长条布囊的虬髯客,走在分割两族的连绵大山的山道上。 春风拂山岗,荡起满山绿叶与尘嚣。 虬髯客黎春城迈步在前,在他的身后,一个约莫只有十三四岁的少年尾随跟着。 那少年身形削瘦且淡泊,破衣烂衫,脸上脏兮兮,唯有一双眼睛特别明亮有神,普通中带着几分清秀的一张脸。 少年始终走在山道边,时不时抬头看看前面中年人的背影,那表情看上去似乎有些紧张,更有一丝难以言明的倔强。 少年两只手抓着自己的裤腿,并不敢走太快,与前面的那个虬髯大汉,始终维持相差五六十步的样子,一旦自己走快了,或者前面的中年人停步,他就连忙停下,站在路边。 “从哪里来,回哪里去,跟着我,就能有饭吃?” 虬髯客坐在路边的地上,背靠一棵山树,取出一块烙饼,就着酒水吃了起来。 少年见状,就地蹲在路边,从怀里摸出一个啃了一小半的野果,也吃了起来,下嘴很有分寸,绝不大口。少年只吃了几小口,又将野果包起,放入怀里。他答非所问道:“你从哪儿拿出来的东西,这一路走了两百里路,你身上的干粮就无穷无尽,藏哪儿了?” “你爹娘的死,与我无关。”黎春城一个烙饼下腹,仰头灌了一大口酒,望着那个蹲在地上看着自己的少年,平静道。 少年在听到虬髯大汉提到自己爹娘的死,并未流露出任何异样,他只是道:“可你见死不救。” “你能杀了那些个贼人,却眼睁睁看着我爹娘被人杀死。”少年拽下路边的野草,补充道。 黎春城笑了,说道:“谁说江湖路边不平事,就要仗剑直言,不该有自不量力,见死不救两说?” “歪理。”少年蓦然瞪眼看向中年人,旋即又连忙收回,想怒不敢怒。 一路上,因为流露出怒意,不满,杀心的少年,吃尽了苦头,他长了记性,不学成爹娘常与自己说的绝世武学,绝不再在这个见死不救的高人面前流露出半点自己的心思。若是学成,找不到仇人报仇的他,只能将爹娘死在自己面前的滔天仇恨,算在这个救下自己一命,未来可能是自己师傅的人的头上。 “命贵轻之,当拿得起,放得下。” 少年心有所托。 黎春城望着这个几日接触,越来越懂得把自己内心想法藏起来的十几岁少年,一路上对他的百般刁难,让其从哪里来回哪儿去,归根结底是不忍对他说出当日的残酷事实。 四日前的破庙夜宿,大雨滂沱,三伙人同在这一夜在这座荒废已久的破庙夜宿避雨。 一伙五六人,穿的人五人六,但在明眼人眼中,身上匪气完全掩盖不住,一看就是常干些打家劫舍勾当的匪人。 一伙人,一对夫妻,带着一个儿子,看身上的锦衣华服,背着的行囊,像是殷实之家的买卖人。 一个背着长条布囊,腰配一把品稚不俗开山刀的长髯大汉。 一伙匪人见财起意,欲杀人夺财;一对夫妻有眼力,看出那把刀的不凡之处,欲趁夜单邀虬髯汉子喝酒,酒中下毒,杀人夺宝。这两位夫妻双煞,同样干惯了杀人夺宝的买卖,也是靠着这个起家,才有了如今的家业,却教导儿子读圣贤书。 少年的眼中爹娘夫妻恩爱,对自己疼爱有加,是世间最好的爹娘。 这对夫妻双煞,瞧出大汉那把刀的不凡,却没瞧出人的不凡,或者说是利欲熏心,混了头,就没有去深想敢以如此佩刀出门的江湖人,又岂能是善茬。 当日深夜,两夫妻撇下熟睡的儿子,拍醒在他们眼中已经深睡过去,其实是在假寐运转功法的虬髯大汉。 找了个由头,说是瞅着那几人不像好人,出门在外,多个朋友也能互相照应,接着就满脸真诚的邀请佩刀虬髯大汉喝酒,黎春城欣然应允。 三人刚坐下,酒水刚斟满,还没来得及盛情相劝喝酒的两夫妻,就见到那几位在他们口中不像是好人,也确实不是好人的歹人,皆是将凶恶嘴脸暴露无遗。 少年被惊醒的时候,见到的一幕已经是爹娘双双倒在血泊中,再望向几个手中拎着滴血大刀的匪人,瞬间他就想明白了怎么回事。 这就是爹娘常与自己说的江湖险恶,多是那些见财起意的流命亡徒。 再然后,那几个在他眼中凶恶无比的匪人,在那依然笑坐在地上淡定喝酒的虬髯大汉站起后,凶神恶煞的几名匪人瞬间化作血雾,死的不能再死。 惊变骤起,死里逃生的少年,见到如此场景,反而忘了怕,爹娘惨死的样子就在眼前,他疯了般冲上去,抓住中年人的胳膊,就要咬下去,他疯狂大叫,状若癫狂,“为何见死不救,明明可以救,为何要让我爹娘无辜而死,为什么?为什么……” 还不等少年一口咬下去,他就感觉自己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给弹飞了出去,撞在已经斑驳不堪的城隍爷雕塑的托墩上,一瞬间,肚子里翻江倒海,心肝脾肺脏器都仿佛移了位,痛苦,难受,疼痛,均都到了极点。 少年再不敢去送死,又恨又怕。 黎春城就那样似睡未睡,靠在墙上,等到天亮离开。 少年瑟瑟蜷缩在墙角,万种念头在心间,最大的念头就是将在他眼中天下最好爹娘入土为安,但他不敢,无论那虬髯大汉真睡假睡,他都不敢。不敢归不敢,在少年心中,更大的念头,是杀了这个见死不救的中年人。 第二日,中年人离开,少年就在就近挖坑将爹娘草草葬下。 凭着自己的聪明才智,追上了那个在他眼中天下最恶的大恶人。 要拜其为师,学有所成,要杀师。 树下,黎春城缓缓站起身,望着少年,点出了他心中此时最大的执念。 “想着跟着我学武,学成那绝顶的高手,反过来杀我?” 相距数十步外的少年,低着头拽着野草,就是不回话。 黎春城淡淡自语道:“可以,等我找到了少爷,他只要愿意留你,我就教你,等着你将来杀我。” 虬髯客说罢,继续前行。 少年抬头,满脸错愕与不解。 第一百五十章 人情练达即文章 赫连氏族的春闱比试,除了赫连长国一脉分支异军突起外,其余往年排名前五的各分支,有一脉被挤下前五之列。 八个类项决出前百参加擂台比斗,最终胜出的前五十名,主脉与分支的人数占比,依次从多到少,主脉第一,赫连战雄一脉第二,赫连霍一脉分支第三,赫连长国一脉第四,原本往年第四的赫连君晖一脉,今年第五…… 结果已出,那么今年三月三的乌布十三族的春闱大比,只会由排名前五的主脉与分支,遣人参加。 族中有人欢喜有人忧,赫连长国一脉人尽欢喜。 而赫连氏族春闱比试之前,某个年轻人与某个羊皮袄老头拿赫连长国一脉的排名打赌,最终结果竟然是两人都没有赌对,谁都没占着谁的便宜。 秦恒倒没多大感觉,即使没有这个赌注,那羊皮袄老头还能不护着自己? 却不想,此时在与老头相约见面的巷子口,那羊皮袄老头见着自己,是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不是说话阴阳怪气,就是指桑骂槐。 秦恒迫于无奈,最终以付出一本《宫弈吞甲》的代价,讨得这老头的欢心。 老头那脸变化叫一个快,顿时眉开眼笑,好像刚才与眼前年轻人说话的是另外一个人,与自己毫不相干,并对年轻人夸下海口道:“以后但遇解决不了的麻烦,只管报出老夫的名讳,能吓退来人就吓退,能挡就挡一下,挡不住就算了。” 秦恒对性情古怪的羊皮袄老头的话,半点不当真。 羊皮袄老头如获至宝,将这本据这小子说是自己得空,废寝忘食才凭记忆默写出的《宫弈吞甲》,双手捧着,眉开眼笑的离开巷子。 对于这小子的这番说辞,羊皮袄老头半个字都不信。 秦恒目送羊皮袄老头离开,半倚靠在巷子的墙壁上,呢喃笑道:“前辈啊,我的东西可不是那么好拿的。” 远处等待的赫连海,见那位在族中身份尊贵的大长老,与自己如今的半个主子谈完话后,双手捧着一样东西,眉开眼笑的离开后,他连忙跑了过去。 赫连海走近,秦恒便将视线收回,望向这个体型高大的北域青年,他指了指自己的右手拐角的巷子,示意赫连海跟着他走。 如今这冼苏镇的大街小巷,与镇下的各村,秦恒都已经了然于胸,甚至可能比一些原住民都要清楚镇中的路线,这对于秦恒来说真的是再简单不过的小事。 秦恒率先右转前行,赫连海跟上,秦恒一边走,一边笑着问道:“赫连涛的痰咳旧疾应该已经痊愈了吧?” 赫连海顿时一脸感激之色,但是眼中却是一抹复杂之色闪过,“公子……” 秦恒没有转头,一摆手道:“没有要你对我感恩戴德,更没有要拿这点小恩小惠,要你为我忠心效死的意思,没有那个必要,若我真是这样的心思,绝对能做出来让你看不出半点痕迹。之所以会提起这事,有此一问,是确定无碍,好与你说接下来的事。” 赫连海一脸愧疚,“公子,阿海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对不起公子。” 秦恒面淡如水,只是不疾不徐前行,未置一词。 赫连海紧接着道:“公子毋需向我这个仆人解释什么。” 秦恒听到这句话,这才转头看向一旁跟在自己身后一步远的高大青年,他平静道:“一开始就心怀芥蒂,非我所想,也非你所愿。既然你承认这层主仆关系,那么接下来你我都要扮演好各自的角色。” “阿海明白,会做好自己的本分。” 赫连海后背冷汗直冒。 秦恒不言,继续前行。 二人出了镇子,站在镇边与下村之间的小溪边,秦恒对赫连海说道:“不知道是赫连长国,还是那位乌青花夫人放心不下我。” 赫连海回望了一眼,离自己二人百丈距离的一座圆顶屋舍的背面遮挡处,有两颗脑袋鬼鬼祟祟的探出来。 赫连海心领神会,说道:“公子,我去送这二人先回赫连府。” 秦恒笑道:“找何理由?” 赫连海道:“不用找,就说公子不喜,传话回去,赫连家主也好,乌夫人也罢,岂能不明白什么意思。” 秦恒看着赫连海,目光深沉,而他的脸上却在笑,“理由是个好理由,但是你有没有想过卖的是你的公子,他(她)岂不是要说,那姓秦的鼻子插大葱,装相,三分颜色就要开染坊。” 继而,秦恒接着道:“不过,我也觉得这个理由最好,你就如此说。” 赫连海心底拔凉,公子如此说,他当然明白什么意思,先前在镇内说了主仆关系,转脸要你仆人去为主子分忧,你拿主子做了挡箭牌,于情于理于身份,皆说不通。 赫连海想要解释什么,他根本就没有公子心里延伸的想法,然而刚张嘴,却听到公子又道:“阿海,公子只是要你凡事多想些,在公子这边无事,可以后,将来,走出冼苏镇,遇到的人和事,若是说话做事不过脑子,于江湖你死都不知道怎么死,于庙堂你会被那些粘上毛就是狐狸的老油条玩死,于战场,被人利用当炮灰,犹不知。为何会有那句,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大俗言语,道理早在。” 顿了一下,他笑着道:“不过,在公子这里就只说一种话,真话,公子爱听。” 赫连海瞬间明悟,他的脸上感激与敬畏交汇,抱拳弯腰道:“阿海感谢公子教诲,多谢公子用心良苦。” 公子是在教自己。 秦恒看着溪水流长,缓缓道:“教你也在利我,谢我可以有,但不必在感激涕零。” 赫连海笑了,公子说话自相矛盾啊。 “公子,书上说,人情练达即文章,文章水平的火候,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应该与公子的境界无二,阿海佩服。” 赫连海绞尽脑汁,收罗自己所看过的所有书籍文章,终于想到了一句合时宜的话,说出了这番自以为很有水平的话,拍出一个大大的马屁。 秦恒笑着回了一个字,“滚。” 赫连海屁颠屁颠的去解决问题,年轻人蹲在水边,看着溪水对面的老翁赶羊。 第一百五十一章 孙儿不知 兴福地。 赫连氏族主脉一系居住的四进院落。 中院的议事大堂,主脉一系男丁齐聚,共计十三人,堂中却十四人。 除一族之主,在这个家里有绝对权威的族长赫连峙,高坐中间主位外,在其左手下首位置的第一张椅子上坐着一个眉发皆白,面貌清瘦的灰衣老者,老者怀抱一个古朴陈旧的琵琶,坐在肃穆安静的议事大堂,竟在呼呼大睡。 老者呼声阵阵,却无一人表现出不满之色,就连高坐主位的族长赫连峙,也无半点不满神情流露。 与抱琵琶老者相对的那张椅子,是空着的,其中缘由,赫连氏族中人皆知,不是没人,是老者到场后,无人敢坐。 要说赫连氏族的现任族长赫连峙,让这些后辈一想起来就是怕,让人捉摸不透。那么这个怀抱琵琶的清瘦老者,让人一想起来就是浑身颤栗,从内到外。 此次主脉会议,到场之人除却这两位外,还有赫连峙的亲胞兄弟赫连韦,两个同辈之下,三子一女,女人不在场,那就是三个儿子,赫连福、赫连禄、赫连寿,三子一女之下又八子两女,孙女不在场,到场八位孙子,赫连野粟,赫连勃,赫连浩,及其余五人。 长辈端坐,小辈正襟危坐。 堂中呼声此起彼伏,始终不停。 赫连峙于台上高坐,把玩手中青瓷盏,许久,当听到堂下老者的呼声渐小,他才抬眼扫过在场除老者外的所有人,缓缓道:“大家可还记得上次族中会议是何时?” 作为赫连峙一奶同胞的弟弟,已入花甲之年,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想守着新近娶进门,相差三十余岁的美娇妻,其乐融融花前月下,描眉作画,不在乎其他人称呼自己“老不休”的赫连韦,只是低头饮茶。 赫连峙的两个儿子,赫连福,赫连寿,与赫连韦的儿子赫连禄,三人好似商量好了一般,皆都闭口不言,端坐在堂中。 赫连野粟环顾一周,开口道:“爷爷,是去年十月十九。” “没错,的确是去年十月十九,还有记得是因为什么而召开的家族会议吗?”赫连峙放下手中茶盏,又问道。 这回,他的话音刚落,有着一对三角眼的赫连浩连忙答道:“大爷爷,去年十月,完颜氏族与公孙氏族欲合谋吞并我赫连氏族,我族遭遇前所未有的危机,大爷爷召开家族会议,欲解我族危机。” 赫连浩是赫连韦的孙子,与赫连野粟乃是堂兄弟。 赫连峙微微点头,脸上露出一丝笑意,他不吝夸赞道:“小浩儿就是聪慧。” 赫连浩闻言,略显稚嫩的脸上,顿时露出抑制不住的喜色,他左右张望,脸上倨傲之色溢于言表。 低头喝茶的赫连韦,吹撇浮末的动作顿了一下,继而依旧不疾不徐,每个吹拂的间隔,都像是预量过一般,一息半一次,细看之下,有些匪夷所思。 赫连浩对于上次族中会议的解释,立时间便让堂中其余七位小辈脸色一变,就连刚刚还洋洋得意的赫连浩,也转瞬想到了这次会议,莫不是族中又遭遇了灭族危机? 堂中八位小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紧接着便小声议论起来,原本安静的大堂,一眨眼功夫就变得喧闹起来。 这时候,原本呼声很小,坐在下首第一位,怀抱琵琶的灰衣老者,陡然间呼声变大,隐隐压过大堂里的喧闹声。 闻听呼声的小辈们,立刻吓得噤若寒蝉。 堂中再度安静下来,赫连峙说道:“你们猜的没错,族中再遇危机,或者说是我主脉掌权一系遇到了危机。” 族长赫连峙张口就抛出重磅,这一次已经有所意料的小辈们,虽然心中同样有震惊,但只是相互望望,并未议论,发出声响。 那灰衣老者在打呼镇着。 “于我们赫连家而言,年前完颜与公孙两族想要吞并我赫连氏族,是摆在台面上的,可眼下的危机,却是处于无形。”赫连峙接着道。 从坐下开始,一盏茶功夫,既没有与相邻人言语,也未发表任何言论的赫连福,问道:“父亲,此话何意?” 步入中年,仍对父亲畏惧如虎的赫连福,在踏入这议事大堂的那一刻起,就打定主意装聋作哑,从头到尾。 在这个族中可谓毫无地位的他,与其他人一样,一样不知今日会议内容,根本没想过去问,或许说是懒得晓得更恰当。 族中大权尽皆掌握在父亲的手中,已过古稀之年还没想过放权的赫连峙,已将这些皆有虎狼之心的嫡系子孙的那一层薄薄的亲情消磨殆尽。大家对于他,除了怕,甚至不少晚辈心中,盼着他早点死。 赫连福虽然一开始是这样想,可父亲一个瞅过来的眼神,他就只能按着他的意思照做。 赫连峙示意他这个嫡长子开口问。 “你的脑子是吃干饭的,整日不思进取,待在族里,就知道吃喝玩乐,如此浅笑,只要愿意深思,哪会看不出来。”赫连峙一脸恨其不争,怒骂道。 赫连福就知道会是这个样子,其他人也见怪不怪。 这个对孙子格外宽容的族长,对自己的两个儿子却是非打即骂,面上怒其不争,打骂一点不手软,背地里却又暗示他们不需要上进,比如武学秘籍,与掌权者安民之类的书籍,一律不许碰。 赫连禄,赫连寿,仍是端坐,脸上未有任何表情变化。 赫连野粟与赫连勃,一个眼中闪过喜色,一个眼中闪过怒色。 赫连浩眼中闪过幸灾乐祸。 其余五位孙子辈,亦是神色各异。 但八人心里,对这个喜怒无常,性情让人难以捉摸的一族之长,更加怕了。 赫连峙将台下众人的神色尽收眼底,突然笑着看向赫连勃,道:“勃儿,族中三位长老之一的易长老死了,你知道吗?” 赫连勃坦然自若道:“回爷爷的话,孙儿略有耳闻,还当是谣传。” “爷爷告诉你,是真的。”赫连峙说着,笑容愈发像个慈祥长辈,和蔼道:“勃儿,是否听说,赫连长国一脉此次春闱比试排名第四,全部要归功于那个叫作秦河的年轻人?” 赫连勃神色不变道:“孙儿不知。” 第一百五十二章 招徕或杀之 少族长赫连野粟于一旁笑盈盈道:“勃弟不知道,我可是听说你与那姓秦的来往密切,开口闭口都秦兄、赫连兄相称,这么点在氏族不是秘密的秘密,他都不与你实言相告,那这兄弟长兄弟短的,也忒没意思了。” 赫连野粟如此浅显,意有所指的言语,任谁都听的出来,赫连勃当然也不例外。 他依然是那副处之泰然的神色,转过头看着这个与自己只有一层窗户纸没捅破,就见血淋淋事实的异母兄弟,笑道:“大哥,小弟有多愚钝你又不是不知道,常给人当枪使了还后知后觉。” 赫连野粟道:“有道是,大智若愚,有些人表面愚钝,实则聪慧过人,表象误人。” “大哥此言差矣。”赫连勃有道:“聪明人的智慧都写在脸上,大智若愚,那不过是……”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说话夹枪带棒,矛头皆指向对方。 按照赫连峙指示发问,得了一顿莫名其妙骂后,再度沉寂的赫连福,此时满脸怒容的看着二人,“成何体统,族会之上,你两兄弟把这里当什么了?” 闻言,瞬间冷静下来的赫连野粟、赫连勃,终于意识到了什么,抬头向主座看去。 高台上坐着的体型健硕,身材高大的老者,右手搁在椅把上,两根手指轻轻敲击,饶有兴致的看着二人。 二人终于记起了这个只挂了个爷爷名头的老家伙,最爱做的一件事就是看着族人相斗,甚至是自相残杀。 争斗的族人,争赢也好,输了也罢,老家伙兴趣缺失时,可是下的去狠手。 这一点两人很清楚,因为小辈中男丁曾是十人,赫连寿两子一女,现在只剩一女,那两个为了个女人争风吃醋的儿子,一夜之间暴毙,死因是什么,在坐之人谁又不知,就是这个在族中小辈眼中,和蔼可亲的族长赫连峙。 “孙儿知错,坏了族会规矩,请爷爷原谅。” 两人反应过来后,均是一脸正色告罪。 议事大堂里,不少小辈的脸上都露出了幸灾乐祸的表情,以赫连禄的儿子赫连浩的脸上最不加掩饰。 “无错,北域儿郎,皆是厮杀中成长。”赫连峙笑着摆手道。 赫连峙这话一出,在场小辈,顿觉毛骨悚然。 “两个蠢货。”赫连福心中大骂,尽管对赫连峙将少族长的尊号给了儿子赫连野粟,对父亲怨恨,连带着对儿子也产生不满,可毕竟血浓于水,他做不到赫连峙那样,修炼的功法,亲情已经对其可有可无,更何况还有另一个他寄予厚望的儿子赫连勃。 表情木讷,对于在场人事仿佛毫不关心的赫连寿这时突然道:“父亲,还是请言归正传,我族到底遭遇了什么危机?” 赫连峙原本笑容满面的老脸,瞬间消失不见,他望着这个在死了两个儿子后性情大变的二子,蓦然间雷霆大怒,就要教他怎么做一个儿子。 然而这时候,大堂内的打呼声骤停。 就要发作的赫连峙,生生将激荡在周围的真力收了回去。 众人只见那个怀抱琵琶的灰衣老者陡然睁眼,双眸精光闪烁。 老者扭头望向赫连峙,极不耐烦的说道:“屁话少说,直奔主题,镇族的宝物都拿出来了,若是惹得老夫生气,东西不还,事也不做,你就哭去吧。” 赫连峙连忙恭敬称“是”。 大堂内,在那老者开口后,落针可闻。 赫连峙把早在心里打好腹稿的话拿了出来,“赫连氏族此次遭遇的隐形危机,在我看来,比去年完颜与与公孙两族的威胁还要大。” 众人面露惊异。 赫连峙痛心疾首道:“易刚死了,就这么无声无息死了,他可是二品巅峰的高手,寻常化境初期的高手,也无可能就这么无声无息的将之杀死。” 赫连野粟面色有些难看,在他看来,自己损失了一位左膀右臂。 “兄长,放眼乌布十三,能有此实力的也没几位,而在我族能做到这一步的,只有大长老,会不会?”赫连韦放下手中茶杯,突然开口问道。 赫连峙还没说话,灰衣老者已经先一步说道:“不是化境高手所为,真力相差太远。” 他那只枯槁般的右手缓缓从琵琶顶摸到琵琶尾,接着道:“是捕影的人。” 堂上,除了早就知道答案的赫连峙,其他人皆是满脸骇然与震惊。 “是极北边缘地素山北江有着偌大名头的那个庞然大物,杀手组织‘捕影’?”赫连韦瞠目结舌。 灰衣老者不再说话,既不说是,也不说不是,他只是看了赫连峙一眼,赫连峙立刻心领神会。 赫连峙开口道:“春闱比试时,我曾感觉自己被人盯梢,也就是在易刚长老被杀的第二天晚上,有人对我出手,若不是大人相救,我如今已经死了。” 满堂哗然,即使灰衣老者在场,也没能以积威使众人克制。 赫连峙压了压手,继续道:“此后,我再去深思,后脊背发凉,这不是针对我个人,乃是针对全族,虽然我不知道幕后操纵之人是谁,但胆敢违逆萨主法旨,对十三族的其中一位族长出手,可见所谋甚大。” “你到底说的到点子上吗?非要拐来拐去?” 那灰衣老者实在是忍不住,一拨琵琶弦,一道肉眼可见,由大变小白色光影,疾射而出,一击打在对面茶几上的青瓷盏,那物当场化为齑粉。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能将杯子震烂不难,可能将真力凝聚在琵琶弦上,化形而出,那就不是简简单单功力术法那么简单。 “既然你讲了半天讲不到点子上,那就我来替你说,老夫此次被赫连峙花大本钱请出山,一则护赫连峙与你等小辈周全,二则,帮你出手对付赵无疆。三则,我就是为你族突然冒出来的那个年轻人而来。” 灰衣老者先指赫连福三人,后指赫连野粟八人,又道:“而你三人父亲,你八人爷爷,认为族中的潜在危机,就是说这个叫作秦河的年轻人,为你们所用,大利,为他族所用,灭族,就这么简单,鼓鼓捣捣说了半天,就这么几句话的事,他开族会,就是想决议招徕,还是杀之,非要弄得这么复杂。” 老者说罢,又一拨琵琶弦,这一次,一道白色光影,从最末一人位置旁的茶几的杯子开始,到最后落在赫连峙手中的茶杯,一连十三只青瓷盏,尽皆化成齑粉。 满堂瑟瑟,只剩急促且剧烈的呼吸声微响。 赫连峙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还不得不讪讪陪笑。 第一百五十三章 清风习习,艳阳独照 出镇向西六里地,草原,潺潺溪流纵横交错的一地,本应美不胜收的光景,却除了这些美景外,那些排列整齐的破屋烂舍,格外醒目。 十几年前成了一座荒废村落的大牛村,搁置在这里无人问津已经有些年头,初始时还会有赫连氏族派人来查探这座由神秘外族自愿在此落户的大牛村,为何一夜之间三百余口人消失无影无踪的真相,后来,查探无果,再无半点音信。 没有真相,市井坊间就杜撰出许多版本,族人之间以讹传讹,最让人信以为真的是,有人信誓旦旦说在那夜见到了体型如小山的凶兽,几个呼吸间,吞噬掉满村三百余口人。 此传闻传的有模有样,甚至于到了后来许多族人都信以为真,引起了赫连氏族内部当时的一阵恐慌,大家既惊又怕。 再后来,人们都说大牛村是禁地,是荒地,再无人敢在此居住,甚至于村子周边方圆三里之内,都荒无人烟,邻近村落的村民,即使要往别地,从大牛村经过更省事,也会绕远路而行。 可是前两日的一个深夜,大牛村忽然有两百人涌入,这些人俱都是衣衫破烂,一副常年流亡在外的难民模样。 冼苏镇境内悄无声息,只有寥寥数人知晓。 这一伙两百人的身份是荒奴,而且清一色是男人,但却不是一个年龄段,有老有少,老的花甲之年,少的十五六岁。 今日,是这一伙人住在这里的第三天,这些人虽然对不用在流亡逃窜在那些飞沙走石的荒漠之中,以及不用再关在困兽笼子,整日挨皮鞭抽打虐待,心有欢喜,可也是满满的担忧。 他们知道自己现今的处境,早已见惯和自己有相同身份的那些荒奴,被这些北域那些有身份地位氏族中人,肆意虐杀,买卖的场景。 而他们,同样也知道自己是被人当货物给买下了,且买下他们的那个卖家,还告知他是要将他们送人。 人心忐忑,最怕未知。 还不属于同一族,却相互熟识的荒奴们,需要抱团。 此时,村子口废弃的枯井旁,有个花甲之龄,白发苍苍,满布褶皱,老态毕露的老人,坐在井口上,拿着一根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写过画过之后,又用那露脚趾的烂鞋在地上蹭了蹭,抹掉。 在老人的身旁,有两个少年,一个十五六岁的模样,皮肤黝黑,脸上糊的脏兮兮,看不清本来模样,只有那一双眼睛,看上去特别明亮,他两手拄在井沿上,伸长着脖子,频频向井下张扬。 老人的脚旁,蹲着另一名少年,约莫过了十八之龄,身材高大,只是蹲着,已经比坐在井沿上的老人要高,少年皮肤偏暗黄,脸颊削瘦,颧骨微微凹陷,他手中拿着一根与臂等粗的棍子,两只眼睛不住扫向村口,狠厉之色浮现在脸上。 村子里的土路上,不停有人从分配好的村屋里出来,向这边张望,有少数人也是露出与蹲着的少年脸上一模一样的神色。 一老两少就这样不言语,各自心有所思了一柱香功夫,老人这才停下写画,笑看着蹲在地上那名少年,说道:“高晖,明白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吗?” 老人用枯枝在写有四字的地上敲了敲。 高晖显得有些不悦,看着这个如今在他们这个队伍里,算得上德高望重的老先生,嘴角一咧,说道:“宋先生,您又不是不知道我大字不识一个,哪知道你这写的根地上爬的树荫一样的字,写的是什么?” 老人笑着想要捋须,这才想起被抓住他的那个氏族子弟,与人打赌有多少根给一刀割了,他无奈收回手,又回头望着另一名少年,问道:“赵丹罕,你说呢?” 伸着脖子往井中张望的少年,扭头看了一眼地上的字,嘿嘿一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他摇头晃脑,仿佛在学塾读书时,回答先生问题时的模样,两手交叉在腹间,一本正经道:“宋先生,你写的是郁郁而终。” “迂腐,刻板,读书读傻了吧。”高晖抬头看了赵丹罕一眼,嘴里嘟囔了一句。 宋先生继续问道:“丹罕,那你说,这是什么意思?” 赵丹罕想了想,答道:“郁郁不得志,临死都没能实现毕生所愿,不甘郁闷的死去。” “先生,为何要写这四个字?”赵丹罕紧接着问道。 宋先生笑着,就要再去捋须,却抬起一半,看着空空如也的下巴下,悻悻收回手,他解释道:“人老了,就难免伤春悲秋,年少时,听着说书人说十二国混战,讲到那个身穿黑甲,骑着青鬃马,一马当先,勇猛难当的小国将领,带兵最少,驰骋沙场,杀人最多,所带兵将皆愿意为其死战,最后活下来之人十不存一,每每听到这段,总是意难平。就想着,有朝一日,我宋秉也要骑着青鬃马马踏天下,何其壮哉,何其潇洒的凌云志,却从未想过,青鬃马未骑,家破人亡,族灭无家,可笑不可笑?” 宋先生脸上一抹悲哀之色闪过,赵丹罕看着这副模样的宋先生,就要出言宽慰几句。 不想,这时,蹲在地上的高晖,将手中粗棍子,在那四个字上面胡乱划拉了几下,“郁郁而终”四个字顿时看不清原来面目,高晖抬头看着神色落寞的老人,说道:“先生不想成为你所写的郁郁而终,就不应该阻止我带着其他人,杀了那门口几人。” 宋秉想也不想摇头道:“杀了这几个人,然后再回到那流放荒漠,被人当猎物宰杀,再抓来当货物买卖的无休止的生活中去?” 高晖闻言,脸色极为难看。他愤愤一摔手中棍子,往地上一坐,“那你说咋办?” 宋秉不理会少年的耍性子,继续道:“这里有什么不好,每日有人送来吃喝,比我们前些日子,那些畜生才有的生活,哪点不好。既来之则安之,看看我们被当作货物送人的新买家,是个什么人,兴许我们以后有了安生日子也说不定。” 老人说到这里,笑了起来。 高晖愤懑无比。 站在井旁的赵丹罕,盯着宋先生的眼睛。 “有人进村啦。” 不知村子里,谁低声喊了一句。 井旁三人,齐齐转头向村口望去。 一个一袭青袍的俊郎公子,双手拢袖走在前,一个身材高大,宛如扈从的青年佩刀走在后。 清风习习,艳阳独照。 第一百五十四章 人心深处 身穿青袍的秦恒径直走到枯井旁,往井沿上一坐,和煦笑道:“宋先生,本人秦河。” 宋秉连忙颤身站起,躬身行礼道:“宋秉拜见公子。” 随后,宋秉回头望着两个眼神各异的少年,催促道:“还不过来见过主子。” 赵丹罕恭敬作揖道:“小的赵丹罕,见过主人。” 秦恒的目光在作揖行礼的少年身上停留了片刻,接着又转向那个蹲在地上,双目之中满是怒气的高大少年。 那身材高大的少年慢吞吞站起身,都没有正眼去看那个坐在井沿上,身子看上去有些孱弱的年轻人,随意一拱手,不情不愿道:“高晖,见过公子。” 这二人见礼过后,宋秉转身往村子土路上越聚越多的荒奴招了招手,示意那些人都过来。 这些被冠上“荒奴”烙印,氏族被灭,无家可归的北域流民,七七八八都往枯井这边走来。 “都见过主人。”宋秉以不容置疑的口吻,示下道。 老人此话一出,这聚集一百余号人,显得有些拥挤的枯井旁,立刻人声鼎沸,有人不可思议,有人面露不屑,有人欲言又止,相互之间交头接耳。但总之,就是没人露出欣喜之色。 秦恒坐在井沿上,依然双手拢袖,他望着围拢在枯井旁的百余号荒奴,以刚好能让宋秉听到的声音,笑着说道:“宋老先生,是不是那位买下你们的公子,没有给你带来我的话。” 宋秉闻言,连忙身子再弯,如老树皮的脸凑到年轻人的身前,陪笑道:“公子带的话,老奴知道,可这些人身份不一,都是来自各族,不是老奴的一两句就能让他们言听计从。” 说到这里,他忽然扭头望着这群沸沸扬扬的人,露出怒容道:“要论这些人的根性,都是刁民。” 秦恒站起身,同时将弯腰的宋秉扶起,并在其耳畔说道:“宋老先生的意思是,吃了那么多苦,还没把劣根除尽,一朝有碗饭,有个落脚地,还是原形毕露?那不如我再将诸位荒奴送回去。” 宋秉神色微变,心道:“好家伙,有些功力。” “公子高抬贵手。” 宋秉这才正视这个成为他们这些人新主子的年轻人。 紧接着,老人看着吵嚷的人群,一脸严肃道:“大家静一静,主人有话要说。” 枯井旁,顿时寂静无声。 秦恒深深看了那个看上去一脸和蔼的花甲老人。 果然如赫连勃说的那般,这个老人在这批荒奴里,威望很高。 秦恒望着这些年龄不一,但全都是受尽磨难屈辱,氏族灭亡的北域荒奴。 他笑着道:“我叫秦河,并不是北域中人,来自南阙。” “公子不是北域中人?”宋秉一脸错愕。 闻听此言的高晖,反而正眼去瞧那个年轻人。 他只见那个年轻人点头,然后目光在这些人身上一一扫过,蓦然间,神色变得严肃,说道:“我想知道,当下各位对于自己的处境是何感受?” 宋秉大为意外,他还以为刚才下了这个年轻人的面子,故意把他交代给那个赫连氏族公子哥传来的话当作耳边风,让其出丑,他会先打杀威棒,再杀鸡儆猴,震慑他们这群人。结果,他没有按常理出牌。 尽管这些人对这个买下他们的新主子问这句话是何用意不清楚,但还是有人忍不住回答。 “屈辱” “窝囊” “……” 秦恒听着这些声音,直到他们这些人把心中的感受都说了出来,他才再度开口说道:“家破人亡,流离失所,被人冠上“荒奴”的烙印,任意杀戮,买卖。说白了,觉得自己活得不像个人。” 秦恒此言一出,立刻引起这些人的共鸣,有少数人已经对这个并不是北域中人的年轻人,流露出善意。 宋秉对这个年轻人有些刮目相看,三言两语就找到了共通点,让这些人愿意听他说话,孰为不易。 要知道,这些人里面,有不少人孑然一身,已经成了亡命徒,连死都不怕,能听得进去一个靠花钱买来他们的人,想想都难。 谁能想不到,花钱买荒奴,只会为一件事,卖命。 来到这里,有些人已经聚在一起商量过了,要让他们卖命,可以,拿出点真本事来,要是只会上来搞什么杀鸡儆猴,靠杀人来降服他们,那这位还未露面的新主子真是打错算盘。 秦恒接着道:“其实在来之前,我有想过,将你们这批人中一些人退回去,因为和我做买卖的人,作为交换条件,我只要的是年轻人,你们这群人里有老有少,与我所开出的条件不符。虽然,他和我有过解释,但我要干的事,只能是一些体力强,有干劲的年轻人。” 这话一出,顿时有许多人露出惶恐之色,不怕死的人,始终是少数。 “主人,不要啊……” 有人带头说了一句,接二连三就有人开口符合,一个个脸上表情凄苦,楚楚可怜。 秦恒笑着摆手道:“不必称我主人,叫我公子就好。” “是,公子。” 众人纷纷称是。 秦恒等这些声音停止,又道:“本公子已经说了,那是我在来这里之前的打算,来到这里,我就改变主意了,因为在我心里,你们是人,实实在在的人。” 有一个比之宋秉略显年轻个几岁,有着一张人畜无害脸的老者,“噗通”一声,直接跪在地上,这个新主子的话,仿佛触动他的某根心弦,使之老泪纵横,就连一旁几个后生急忙要去搀扶,他也挥手阻止了,他道:“公子仁义,小老儿无以为报。” 秦恒上前搀扶起老人,望着一众将注意力投在自己身上的荒奴,朗声道:“跟着我,别的我不敢保证,但我会让你们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是个人,活得有个人样的人。” 枯井旁,在年轻人说出这句话后,气氛陡变,有少数人眸光熠熠,显然对这句话有些意动,有人冷漠,有人神色复杂,有人不屑一顾,有人…… 人群散去,只说了三言两语,连正题都没有切入的秦恒,将人群散去,留下了三个人。 高晖、宋秉,以及跪地后,老泪纵横的老者。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