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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垂直的阅读》
序
在沙漠地带之下的深土层里,有无名小动物们在辛勤地耕耘。这些从来不露面的动物是吃土的。它们所进行的耕耘运动的方向是垂直的,只不过这个方向不是它们用眼睛看见的,眼睛早已退化。垂直的运动是同大地的律动一致的,它们用身心配合着这种大自然的律动。这些景象就是我的一篇短篇小说里所描绘的我的艺术之魂的形象。99lib?
有一位具有慧眼的异国读者指出,我的小说所描绘的风景就是创作过程本身的风景。这样的读者无疑是具有创造力的。这也意味着,阅读残雪的小说需要一定的创造力。这种特殊的阅读不能只盯着字面上的公认的意思,因为你所读到的是灵魂发出的信息,你的阅读就是唤醒你自己的灵魂来同作者的灵魂进行沟通。灵魂之间是可以相通的,这是我的信念。
已经有三十年了,我对短篇的写作情有独钟。我认为最美的短篇应该是那种元气十足、勇敢无畏地向着纵深地带开拓的表演。我在写作中力求使自己朝着这个方向努力。这套残雪作品系列(《侵蚀》《情侣手记》《一株柳树的自白》《紫晶月季花》《垂直的阅读》)所收录的短篇小说,是我这十年里创作的最新作品。我对自己的这些表演很有信心,我将它们交给我的读者来评判。我在国内和国外都有一些能够与我互动表演的读者,他们的人数还在渐渐增多,对一位辛勤的写作者来说,还有什么是比这更大的欣慰呢?我愿用这些新作品同他们共勉!99lib.99lib?
我的创作一直在层层深入,这些作品是孤独探险的产物,同99lib?时也是沟通的产物。这两种反向的运动是同时展开的。因为我们人类,是这大地上的高级灵物,沟通使我们具有无比开阔的视野。在最最黑暗的处所,在举步维艰的险境中,自然母亲那悠远的呼唤传到我们耳中,充满了我们的身心。同我以前创作的短篇相比,这些奇异的故事大概是纯度更高,更具有普遍意义,也更接近核心了吧。它们发生在与死亡接壤的地带,显示出义无反顾和孤注一掷的决心。它们暗示的是:人,可以像这样活在艺术当中。
众所周知,三十年来我所进行的是没有退路的实验文学的实验,国内从事这种文学实践的人非九九藏书常少,应该是由于它的难度所致吧。要写这类的短篇更是难上加难,因为你必须“心死”,必须有长年累月囚禁自己的毅力,你的精神才不会迸散,身体才不会懈怠。我在此将它们献给爱好灵魂文学的读者,也是为了做出一个榜样,让那些孤独的心灵对自己更有信心,也使他们更有勇气地投入这种匪夷所思的操练。在物欲横流、精神废弃的时代,始终如一地关心灵魂生活的人是时代的先知,自觉地意识到身负的义务是大自然对我们的期盼。不论你是写作还是阅读,只有独特的创新是其要义。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相信我的大部分读者都能体会到这些深邃的篇章里所透出的功力。也许我的新作会带动一些新人同我一道前行,我愿做这样的幻想。若如此,那将是我这名老艺术家的最大幸福。
残雪
2013年12月18日
年纪大了之后,我便对垂直的阅读着了迷。也许其中的一个原因是对于水平阅读的厌倦吧。水平阅读相当于坐在马车上看风景,无论那风景是多么的吸引人,有一点是不变的,那就是一旦你的马车到达那里,你下车,你就能看到一切。然后,你爱看多久就可以看多久,你爱体味、联想到什么程度就可以体味、联想到什么程度。驱动马车轮子的动力是对于情节和描述的好奇心。水平阅读的方法有点像人们给儿童讲故事,作者给人们那荒茫的大脑提供有序的人生经验,让他们在带有普遍性的、能打动人的经验中丰富自己的情感与知识。
只有垂直的阅读才具有神秘的魅力。也许只有这才是真正的成年人的阅读。垂直的阅读使人产生对于不可知的未来的渴望的冲动,并给予这种冲动某种方向感,人用强力将自己从世俗中剥离出来,坐在书桌的台灯下,主动地,却又是下意识地凝视眼前那一层密密麻麻的文字符号,如同盯着树林中地上的落叶。这个人在林中徘徊,一趟又一趟地绕圈子,目光始终停留在落叶层上面。他有类似经验,他在熟悉文本的过程中等待——那种甜蜜而苦涩,焦虑而有所预感的等待。他似乎在研究这些叶子的形状、色彩、所处的位置、叶子与叶子之间的关联等等。不,那只是种三心二意的研究,等就是纯粹的等,等待的时候总会考察你周围的事物。再说,在林中看天,天空是多么的微妙!厚厚的落叶层在暗中游移,那人不知道,但他知道一定有某种事情在发生。
最终发生的事情是:落叶下面有图案显出来了,那图案还是由落叶构成,一直往下,深入到了地心。啊,阅读者!这是你一直企盼的,还是你从未料到的?你的目光是因为凝视还是因为飘忽,才具有了这种穿透力?
垂直阅读与水平阅读的冲动也大不相同。坐在台灯前的阅读者沉静、迷惘,却又坚定。因为他已经相信他同那本书的作者有某种心灵感应。他在侧耳倾听,他听到的是自己体内的脉动。却原来,他是在等待自身能量的聚集与发动。他是后来才明白这一点的。然而那书桌,那灯光,那闪烁在镜片上面的冥想,成为了生命活动形式的定格。有预期的阅读是多么幸福,因为这种预期就是对于幸福和满足的预期啊。当然,它们总不到来。而阅读途中的另类幸福感,又促使人不断向上攀升!我就是在垂直的阅读中与作者相遇的。
作者就住在我这栋楼下的地下室里,听说他是一名租房者。好多年了,我一直不知道他住在那里,直到地下室失火那一天,我才发现了这个人。失火时,地下室里所有的住户都跑出来了,但他没有跑。他坐在他的简易书桌前,被烟熏得晕过去了。人们将他救出来时,他手里紧紧地握着笔和笔记本,他的头发和胡子都被烤焦了。他就是以这副模样引起了我的好奇心。他坐在木椅上,垂头丧气,因为我老站在他身边,他就抬头看了看我,有气无力地说:
“您要看我写的东西吗?”
我赶紧点头,从他手中接过笔记本,站在他面前翻开来读。可是这本很旧的布面笔记本里头什么都没写,似乎都是一些空白页。我再仔细翻,便发现某些页面上有一个小动物,一句话,或一些符号。我瞟了瞟这个人,他正紧张地盯着我呢。我想了想,说:
“您能不能让我拿回家去读,读完我再还给您?”
他闭上眼,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说:
“您拿走吧,拿走吧。”
他大概筋疲力尽了。后来有好心人借了一间房给他,让他待在里头恢复。作者不愿住在别人家,当天晚上又回到了地下室。我站在地下室的走廊里,听到他在恶臭的烟味中不停地咳嗽,很为他担心。
深夜里,家人们都入睡了,对面建筑工地的起重机发出怪叫,空气中弥漫着丝丝塑料的焦煳味。我铺好床,打开床头灯,开始来阅读这部罕见的手稿。我缓慢地、一页一页地翻过那些空白页,心里有点急躁。就在我翻到笔记本的四分之一,耐心将要耗尽之际,一只鼠出现了。是笨拙生涩的钢笔画,尾巴画得特别长。在老鼠的对面还画了一堵墙,墙上有一个洞,那个洞看上去比老鼠的身体要小很多,给人的感觉是这只鼠无论如何也钻不进去。作者内心的紧迫感从钢笔画的线条上体现出来。我眼前浮现出他的形象。那位不修边幅的汉子,对我寄予信任的作者,他要干什么?笔记本里头有一枚书签,书签上那褐色的图案既像枯死的树枝又像老人的手指头,它指向我。它为什么指向读者?我不知道。我夹好书签,合上笔记本。但我好像不放心似的,再次打开笔记本。哈,老鼠变成三只了!还有墙上的洞,也变成了三个。我不敢细看了,因为我的头有点晕,一些忘记了的、令我不快的往事涌上心头。我将本子放在床头柜上,关了灯,开始数数字。我数到二百三十时就睡着了。
我想去和作者谈谈我的感想。我便来到地下室,敲门。不论我怎么敲里面都没有反应。黑脸的房管员过来了。
“这个人不在,你不要老敲了。”
“怎么可能呢?门从里面闩着,他在里面嘛。”
“他就是不在,每天这个时候他都不在。你是他的亲戚吗?”
“我是他的读者。”
他满腹狐疑地打量了我一番,笑起来了。
“哈哈,读者!那他就更不在了。读者——笑死我了!”
他抛下我走掉了。他分明对我十分鄙夷。我愤愤地走出了地下室。
楼底下坐着一些退休的老头老太,还有一些宠物狗。他们在晒太阳。不,他们不光在晒太阳,他们在看我。以前他们是不看我的,这楼里来来往往的人那么多,他们谁也不看。我走到大门那里回头一瞧,他们还在看我。真见鬼,我可不喜欢别人来关注我。在城市里,我希望自己像一条淡灰色的影子一样,隐来隐去。在我的头顶上,有几扇窗户正在推开,难道也是在看我?!我双手抱头,死命地跑进街对面的茶馆。茶馆的玻璃门是棕色的,外面看不见里面。我一直走到最里面,在屏风后面一张小方桌前坐下。老板娘过来了。
“您是初次光临吧?看来你们有缘啊,这个位子是他常坐的呢。”
“请问他是谁?”
“还能有谁,作者啊。他大名鼎鼎,我还以为您只要我一暗示就知道呢。”
她的脸上出现对我不满的表情,她问我坐在这里是不是舒服。当我点头时,我发现有个人从屏风那边探身偷看了我一眼又缩回去了。
我坐在那里慢慢喝茶,我回想着夜间读到的那个画面。我闭了一会儿眼,用力排开那只老鼠和那个洞,但过了一分钟,它们又回来了。还有一件怪事,我喝茶时记起那张画的底下有一排用毛笔写的小字,每个字都有点像蝌蚪,是我从未见过的文字。然而我又记得我夜里并没有读到那排小字。我的记忆错乱了。我又闭了一会儿眼,用力排开那一排蝌蚪,但过了一分钟,它们也回来了。有一刻,我脑子里一亮,我甚至觉得我已经破译了那一排小字的意思。然而我还没能,我还差得远。
啊,这不是作者吗?作者来了,他身后跟着老板娘,老板娘向他献媚地笑着,作者真有魅力啊。作者在我旁边坐下了,老板娘为他沏了茶。
“我还不能将手稿还给您,因为我还没看完。”我对他说。
“您说什么?”他问。
“您的手稿啊,在我那里。”
“您看吧,想看多久就看多久,不用还了,我送给您了。”
他说话时心不在焉。我很吃惊。怎么能不还呢?我说我一定要还的。
“那么您就还吧,没关系。再说我又没写什么,我写不藏书网出。您读到什么了吗?您难道不觉得我用笔记本写作这种形式已经过时了吗?”
我说我没想过过时不过时的问题,但他的作品确实有种勾魂的力量,我刚才坐在这里一直在回忆他的作品呢。我说到“勾魂”这两个字时,他就扑哧一笑。但他的笑容只持续了一秒钟,他又恢复了沮丧的表情。
“您怎么这么不在乎您的手稿啊?”我问他。
“怎么不在乎?我很看重它啊,我不是要送给您吗?可惜您不要。”
“那是您的宝贵的东西,我怎么能要。”
他显得很不耐烦地皱着眉头,看来他不愿纠缠这个问题了。老板娘又过来了,她做了个手势让我到她那边去,我起身过去了。
“您可别同作者过不去啊。”她忧虑地看着我,说道。
“怎么回事?我没有同他过不去啊。”
“您还说没有,他送给您手稿,您偏说不能要,您这不是在讽刺他吗?”
“原来这样啊。我真迟钝!”
老板娘掩口而笑,然后转身招呼客人去了。我回到位子上时,作者已经伏在桌子上睡着了。他的脸透出婴儿一样的安宁表情,还轻轻打鼾。他可选了个好地方睡觉!我想起刚才我去地下室找他时,那人说他“不在”,会不会整个夜里他都“不在”呢?他到哪里去了呢?
我喝完了茶,到柜台去结账,我告诉老板作者在那边睡着了。
“好嘛,很好!”老板垂着眼说,“他只有在我们这里才睡得好,这里人多。”
不知为什么,我眼前出现了阴森的画面,黑洞洞的地下室通道里,有个影子在狂跑,那条通道不是通往一个出口,却是通往地底。作者整夜都在那种没人的地方疯跑吗?谁在追击他?
“我们茶馆里顾客很多。”老板又添了一句。
长条桌旁的那些人齐刷刷地向我转过脸来,我头一低,鼠窜一般地逃出去了。我走在街上,惴惴不安地想,长春茶馆里的人们都是作者的朋友和读者吗?作者要将他们都带入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氛围吗?
我不能在太阳下面走,我对阳光过敏,晒久了就会失眠。那么,我还是回家去吧。既然那些老头老太打定了主意要看我,就让他们看个够!我昂着头穿过那道人墙,感到他们恨不得用锐利的目光洞穿我的躯体。
家里人都出去了,我今天休息。我本来是打算在阅读中度过休息日的,可是这半天我这么魂不守舍,完全没有阅读的心境。作者那部奇怪的手稿让我昏了头,一切都正在乱套。我下意识地走到卧房里,从床头柜上拿起那个笔记本。
我站在那里翻阅。一页又一页,还是一些空白页。难道是因为我不够虔诚,就看不见作者写下的作品?我走进书房,放下窗帘,打开台灯,坐在书桌旁认真研读。可是窗帘在抖动,我有点心烦,就起身去将窗户关紧了。我重新坐下来时,便听到了一种细微的却又是持续的响声,这声音是在房内的空气中响,有点像夏季的蝉鸣。在我昨夜夹书签的那个地方,老鼠和洞又出现了,一共五只,洞也是五个。老鼠那么大,洞那么小。作者到底想向我传达一些什么信息?我再翻过去,十几张空白页之后,就出现了刀。刀切在一只手的中指上,中指变成了两段。旁边有一句解说词:痛彻肺腑的操作。这是我看得懂的句子,但我不知道作者的意思。我决心在下次同他见面时去问他。既然他执意要将自己的杰作送给我,我就应该尽一切努力进入他创造的这个世界。当然我也可以不进入,并没有人逼我。这到底是种什么样的诱惑呢?当我抬起头来,我的目光凝视着白色的墙面的一点时,空中的那种鸣响就更清晰了。我身体里头有某种东西在应和着这清丽的鸣响,一股宁静的泉水在我心胸里汩汩流动。我接下去又翻了十几页,空白页之间有一页出现了文字。那上面写的是:“从你的左边出发,走下三十二级台阶,就会看见鹰在黑暗中飞翔。”文字的旁边画了被切下的半截翅膀。从字面上看,这应该是唤起恐怖的文字和画面,但我一点害怕都没有。我想象自己在三十二级台阶上行走的样子,与此同时,空中的鸣响在提醒着我某种从未见过的、最吸引人的事物的存在。
门被推开了,是黑脸的房管员。他是怎么进来的?难道我没关门吗?
“您在研究作品啊?很好。”他皮笑肉不笑地说,“我有件事想不通,为什么您要到地下室去找他?您不可能找到他的。”
“后来我同他在茶馆见了面。”
“茶馆?那算什么!那个时间段里他已经不是他了。”房管员撇了撇嘴。他的目光在我的卧室里扫了一圈,又说:“您要好自为之啊。我们都有弱点,对吧?那种黑洞洞的地方,最好不要随便跑去。”
我的爹爹在外面说话了,房管员连忙躲到窗台上,拉上深色的窗帘。但是爹爹没有进来,只是在走廊里高声喊了一句:
“你把家里弄得森严壁垒,别人还怎么活啊?”
然后就听到他摔门外出的响声。
房管员跳下来,笑嘻嘻地说:
“您瞧,您都在干些什么呢?”
他背着手在我房里走了几个来回。其间有两次,他拿起那本笔记本来,似乎想翻阅一下,但后来又放下了。我问他读过没有,他摇了摇头说,他是另外一种读者,从来不读这种纸质的作品。“要知道我和这个人住在这栋楼的同一层啊。”
我感到他的这句话阴森森的。看来,我对于作者一无所知,我总是想当然,以自己以往的经验来判断他。我能够从哪方面努力去接近他呢?一切全是不可靠的,抓不住的,我的唯一的根据只能是这个笔记本。他将这个本子交给了我,我和他之间就有了默契——读者与作者之间的默契。如果我真想进入他的世界,通道也只能在这个本子里头。此刻,我是多么的希望这个房管员能同我一道研讨一下这部手稿啊。这是我一生中唯一的对我有如此大的诱惑力的作品,短短的两天里,我不是连性情都改变了吗?
房管员看透了我的意图,他打量了我一会儿,发出几声干笑,便扬长而去了。他来时无声无息,走的时候却将门撞出那么大的响声。
我失望又沮丧,还有点嫉妒他。这个人是如何阅读作者的?他俩在所有的方面都有沟通吗?这种沟通是如何达到的?
当我最初浸入(这种阅读确实是“浸入”)文本之时,由于缺乏线性的情节,陷入茫然是必经的阶段。没有线索可遵循,思维无法延伸,人便只能张开自己的感官,将那些看似芜杂的信息全部吸收进去。这种吸收并不是机械的吸收,而是类似于“浸润”,又有点像花朵的授粉。感官不断地聚集自己的敏感度和感受力,友爱地、迫不及待地捕捉并拥抱那些缥缈的信息。这个过程有时很短,有时却非常漫长。根据我多年的经验,前期阅读的过程越漫长,在焦虑中期待的感官越兴奋,所阅读的作品的张力就越大。阅读者会隐隐约约地感到:这里有一个大东西,它潜伏在黑暗里,我已经摸到了它的一部分,我还不能确定它的形状,但我已经知道它在那里。也许有的时候,当阅读者鼓起勇气勇往直前时,到头来却扑了个空。它不在那个层次上,它在一个更深更隐蔽的处所。于是阅读者以为已经到手的某些经验和感受作废了。如果他不想轻率地否定作者,他就有必要准备第二次探索与冲刺。当然,怎么能否定同自己产生了心灵感应的作者?问题一定是出在我自己身上,我的感官没有发挥出全部的潜力,我的理性还不够强硬……我必须绷紧,我又必须充分地放松。
在黑暗的时光,作品如一座大山一样压在我的头上。窒息、尖叫、绝望,这些全是有可能经历的。这个时候,支撑你的便只有一种信念了,即对于你内部那个“无形胜有形”的东西的信念。废墟上透出的信息并没有消失,你必须用强力破除障碍,不顾一切地往下沉沦,才能抵达金矿脉络的所在。那并不是一劳永逸的抵达,只是一种阶段性的证实。仍然是在黑暗里,阅读者摸到了矿脉,某种形式的美在他大脑里闪闪发光了。那是种具有神性的触摸,“美”和那个动作是同时发生的。这是实实在在的收获还是幻觉?应该说二者兼有吧。文学的功能便是激发出我们应有的高级的幻觉,并且这个幻觉又随时可以转化为物质的力量,这其间的曲里拐弯的旅程就是通过阅读来完成的。
阅读者为了熟悉文本,一头扎进感觉的海洋,但是他不应一味被动地跟着感觉走,他必须具有升华的才能,也就是说他在摸到矿脉的瞬间要能够在冥想中悟出整体结构的图案。是冥想,也只有冥想,将那五彩缤纷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统一成了纯粹艺术的形式。那么冥藏书网想又是什么呢?是对你里面那个东西的想象,是用强力迫使你的本质浮现出来。那是多么神奇的瞬间!你站立在黑暗之中,你躯体内开始发光,凝聚出彩虹的图案,那图案同宇宙相连。而作为个体的你,在那个时刻成为了一切,就连大地和星辰的呼吸都听得清清楚楚。
又一个繁忙的星期过去了,明天休息。夜深人静之时,我再次打开那本笔记本。在夹着书签的地方,先前只写了一句话的那一页,出现了密密麻麻一整版文字,在文字的中间偏右的地方,有一块长方形的空白。那些>..文字的墨水很淡,而且是一种少见的颜色,蓝不蓝绿不绿的。先前的关于鹰的那句话夹在这些文字当中,呈现出冷峻的黑色。也许作者使用的是一种变色的墨水,上一次阅读时我没有注意到这些字句,直到现在它们才呈现出来。这些句子写的是什么?我一时很难理解。一些不同的、不相干的词组组合在一起,却没有意义。也许诀窍在那块空白那里?
于是我采取了这种方法:读一下那些文字,瞥一眼那块空白,再读一下,再瞥一眼,似读非读,目光如扫帚,扫来扫去……
“你周围的人都被你制造的磁场吸引过去了。”
是爹爹在门口说话。他那瘦长的身体立在门框那里,如一条窄窄的黑影。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觉得他好像在笑。
“或许这种阅读把一些事弄得很严重了……”我没有把握地说。
爹爹的身影不见了。
“爹爹!”
我跑出房间四处张望,爹爹上哪里去了?桌上的烟灰缸里还有一截烟头在冒烟呢。房里氛围不对了,我怎么觉得地板在摇晃?应该是我自己头晕吧?家里人都在他们的卧室里睡觉,可我怎么感到我们家里一点都不安静?这屋里充满了那种无形的东西,它们都在膨胀着,漫延着,微微扭动着。从前在我独处的日子里,我也看到过它们。我曾以为它们是鹰,可是它们哪里是鹰呢?它们是地下怪兽,从那种地方升上来,然后从地板缝里挤出来,占据了我的家。我低下头,用力推挤着这些气垫一样的家伙,挣脱它们,回到卧室里关上了门。
我平静下来,重又开始阅读。我知道柜子下面还躺着一个,可是我不想理它了。再说夜已深了,我不想吵醒家人,我这些天的举动已经使得他们怀疑我了。
我拿起本子,翻到那一页。那些词句仍然向我暗示着鹰,也许真有一只鹰,它就住在这个空白地带,没有人看得见它。尽管没人看得见,作者还是固执地要向我们暗示,他肯定有他的用意。我抬眼的一刹那间忽然醒悟了:柜子下面那一个无形的家伙是知道一切的!说不定它就是被作者唆使到我这里来的呢。
我跪下去,用一只手往衣柜的脚之间探来探去,我遇到了阻力,还是那种气垫似的异物感,它将我的手推了出来。我坐在地板上,口里忍不住说了出来:
“不是鹰,是那个,是那个!”
看来它是不会从那下面出来的,它只有一个,要是有许多,我就会被它们挤压得喘不过气来。哈,我听到它在发出威胁的声音。我今天夜里只好同它和平共处了。我回到床上,眼睛看着那些词句,耳朵紧张地倾听着。它是不会出来的,但假如我闭眼入睡的话,谁也不能保证它不会扑过来。我将每个词句推敲又推敲,希望从里头找到关于它, 8fd8." >还有它们的暗示。当我的目光不断扫向那块长方形的空白时,我感觉那块空白正在微微凹下去。过了一会儿,它真的凹下去了,变成了一口长方形的浅浅的井。我用手指头往那块地方一戳,却又并没有什么井,纸面上还是平的。再一看呢,又还是井,里面似乎还有水波。我闭上眼,想象周边的文字像树叶一般纷纷地落到井里,那井沉下去,沉下去,越来越深。
我度过了一个混乱的夜晚,我一直在同柜子底下的那个家伙对峙,似乎睡着了,又似乎没睡着。那个笔记本始终在我手中,我感到我就要参透那些文字的意义了。然而就在这个关头,一阵浓浓的睡意袭来,笔记本掉到了被子上。我本能地用手去摸索,却摸到了软软的动物的爪子,爪子上有刀锋般的指甲。我从床上惊跳起来,差点一头栽倒在地。我听见它匆匆地逃回到柜子底下,重又潜伏在那下面了。今夜我不能睡觉了,这是一个阅读之夜,不能有丝毫懈怠。那么柜子底下的那一只,还有门外的那些,它们必定要在今后的日子里伴随我的读书生活吗?我赌气似的翻到下一页,再下一页,我用迷迷糊糊的眼睛扫着那些密密麻麻的小字,心里想道:“啊,这些字都出来了,这是什么样的变色墨水啊?”不,我还是参不透这些文字,它们是它们,我是我。可我心里为什么老是一惊一乍的呢?当然,是因为柜子下面的那家伙。
黎明时分,我终于入眠了。文字森林里的树叶纷纷落到我的身上,新鲜,苦涩,微微的芬芳,还有友爱,那么美满。有小孩在我耳边说:“阅读之夜!阅读之夜!”
早晨起来,家里人都出去了。我坐在餐桌边吃早饭,看见阳光洒在客厅的地板上,整个家里显得空空落落的。昨天夜里这里真的来过一些小东西吗?我找不到任何痕迹,我昨天闻到过的那种禽鸟羽毛下散发出来的肉味也消失了,只有刚擦洗过的木地板的木头味。这是一个温馨的家,但不知为什么,当我坐在这里无所事事之际,我就会觉得遗憾,觉得错过了生命中的美好时光,甚至觉得自己在混日子,如同行尸走肉。
爹爹进来了,他看了看我,显出尴尬的神情,想说什么没说,一把提起菜篮子出去了。过了一会儿,我弟弟进屋了,他大概在外面做了运动,满头大汗。他躲开我的目光,冲到浴室里去了。又过了一会儿,我的小侄儿也进来了,他警惕地瞪了我一眼,然后拖了把椅子在我对面坐下观察我。这个侄儿的眼睛贼亮,我被他看得很不舒服,只好起身走出去。我出了我们楼房,又看见那道人墙,不过那些老头老太都在太阳里打瞌睡。我刚走到他们面前准备穿越,他们就如听到了什么口令一样一齐醒过来坐直了身体,然后伸长脖子来打量我。于是我改变了主意,转身往回走,进了地下室。我要让这些老家伙失望。
这一次,我没有去敲作者的门,而是继续往前走,经过那道门进入了地下二层。地下二层是一个更为黑暗的世界,一条长长的走道,走道两旁稀稀拉拉地停着几辆车。只有走道的尽头,另一张大门的门前有一盏红色的小灯。我辨认出那些车旁有几个鬼影似的人在那里忙碌,好像是修车,不知道他们怎么能看得清的。有人从后面抓住了我的衣领,我惊跳起来,用力扭过脖子一看,原来是房管员。
“您不要乱跑。听我说,您愿意去地下四层吗?”他说。
我看到那些“鬼影”全站起来了,他们都在看我呢。
“居然还有地下四层?!我从未听说过。”
房管员走在我的前面,我们通过那张被红色小灯照亮的大门,沿着黑暗中的台阶往下走。下完那些台阶,我们就立在空空的地窖里头了。我和他都看不见对方,唯一的光源是另一盏红色小灯,灯下面是大门,门开了一半。
“真遗憾,作者已经下去了。平时这个时间他都在这里的。”
“下去了?!”我喊出来。
“是啊,到地下五层。您怎么啦?对他有意见吗?他爱下到几层就下到几层,这是他的自由!”
“那么我,也可以下去吗?”
“不,您不能。这只是他的自由。”
“呸,我偏要!你算什么!你,你们,装模作样,我受够了,我偏要!”
我说着就往那张门那里走,我的脚步在地窖里踩出可怕的响声,那种回音几次使我差点晕过去。房管员默默地跟在我身后。我走到门边了,我推开门,一头栽了下去。
我落在我们这栋大楼的物业管理办公室的沙发上了。作者就坐在我的旁边,他正望着我,轻轻地笑着。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笑,他笑起来很别扭,一只眉毛往上一只眉毛往下,嘴角歪扭。
“好啊,老搭档,您真有勇气,我没有看错人。”他说。
办公室的那些人都看着我们,我迷惑地问他们:
“我们这栋楼,到底有多少层?”
他们六个人像唱歌一样齐声回答:
“您说是多少层,它就是多少层。今天天气晴朗,我们放风筝去吧。”
于是我,作者,还有那六位物业管理办公室的人,我们一齐来到广场。
当那八只画着鹰的图案的风筝陆续飞上蓝天时,我脑海里就出现了这样的画面:那只大灰鼠用一种高超的技巧钻进了墙上那个狭窄的洞。我手里紧抓着风筝线,转过身来问作者:“是否我也自由了?”作者看了看我,又挤出那种难看的笑容。这时我分明感到我的面部也正在出现和他同样的表情。
梨园纪事
还在二十多年前,鹰叔承包的这片梨园里的梨树就死光了。那时农场里的人不叫他鹰叔,他们叫他鹰哥。农场里的人都是很早成家,子女成群。围湖造田的劳动方式使得成年人早衰,一般只能活六十岁左右。那时的鹰哥在村里是个例外。他厌恶田里的劳动,也厌恶挑堤泥护堤,他向往五十公里外的那座大山——飞云山。
农业工人们都不喜欢这个孤儿,但他们是些沉默的人,都能容忍他。他们眼看着鹰哥在劳动中躲懒、溜号,没有人去指责他。大概因为农场的原则是:人人都有一口饭吃。四十九岁的福寿爷抽着旱烟,摇着头说:“鹰哥儿成熟得晚,他不爱劳动,还处在想入非非的年龄呢。”
不能说鹰哥对异性没有兴趣,只不过他不愿成家罢了。这在农场是很反常的,他都快三十岁了。他的情人是二十岁的菱角。他们的交往既稀少又隐蔽,农场里没有人知道他们之间的情缘,连姑娘的家人都不知道。是菱角自己不愿意张扬。鹰哥记得,大堤之下的初次野合之后,菱角的声音伴着风声响起:
“鹰哥,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要你,我没有把握。我们这里的人都有来历,只除了你。你是怎么回事呢……”
鹰哥对她的老练暗暗吃惊。从表面看去,她还是个小姑娘呢。她在田里插秧时,鹰哥也紧跟在她后面插秧。鹰哥偷偷地打量她圆圆的屁股和细细的腿子,有那种心潮激荡的感觉。他觉得这个特殊的女子同所有的人都不一样,她应该同他一起生活。然而到了黑夜降临时,他这种愿望就一点一点地消失了。
夜半大堤上的约会就像兜头一瓢冷水,将他那阴阴地燃烧起来的热情全都泼灭了。首先是因为他晚到两分钟,菱角破口大骂,完全成了个泼妇。后来骂着骂着两人就纠缠到一起去了。脱衣时的仓促,交合时的马虎潦草,让鹰哥的兴致减掉了一大半。他想不通为什么菱角总要骂人,即使他没有迟到她也要找些借口来骂他,就好像故意要破坏幽会的氛围一样。
白天里,她一点都不在乎他。也许由于他在农场名声不好,她害怕舆论?但她又并不是个怕这怕那的人,她很泼辣。
鹰叔坐在这光秃秃的梨园里观察天象时,就听到那边山坳里传来菱角骂人的声音。她是二十三岁那年嫁到那边山坳里去的,这在农场已经算很晚了。一般姑娘都是十八九岁就嫁人。她走的时候一点都不哀伤,他也夹在人堆里去送行,她向他微微点头,她的表情看上去对他充满了感激。这种表情刺伤了他,使得他夜里失眠了。鹰叔现在还记得菱角走后他夜半在大堤上奔跑的情形。他失足掉进湖里,有人将他救上来了。他至今不知道救他的人是谁。他不再干农活了,成了个吃闲饭的。后来农场就怂恿他去承包梨园,他爽快地答应了。
梨园开始的时候并没有梨树,那里长满了荒草和一种说不出名字的灌木,灌木枝上开着极其美丽的花朵,有紫色和洋红色两种,形状像小水滴。他在园子旁边搭了一个木棚住下来,就着手开荒了。
然而他栽下的梨树当年就死光了。同样种类的野草和灌木像以往一样生长起来,却比以往更为茂盛。鹰哥站在比他还高的灌木丛中,太阳晒在他脸上,他一下子就明白了“梨园”这个名字的含义。
有一天,他无意中得知了菱角就住在这附近。当时他在园里采集那些花朵,准备拿到城里去卖。他放弃了栽种梨树之后,就靠这些花朵维持生活了。灌木们没有辜负他,竟能让他过上比较好的生活——花季很长,从早春一直到暮秋,而且出产量特别大。他将扎好的花枝放进脚踏车里,回转身来就看见了他。不如说,他看见了他母亲的那双眼睛。小孩的一边脸在流血。他替小孩敷上草药,包扎好。
“你是从哪里来的?不怕自己走丢了吗?”他问小孩。
这个问题让小孩兴奋起来,他的双眼闪亮着,勾起鹰哥的遐想。
“啊,我走丢了吗?真的吗?是我妈妈让我走丢的!她说:‘你走走看,走到哪里算哪里!’哈,这里真好!叔叔,为什么你不烧荒?你要在冬天里烧荒,然后将草根树根什么的都刨出来……”
他将那个精灵似的小东西送回了家。他没有同她见面,只是远远地看着那张门,还有烟囱里冒出的黑烟。
他又卖了一年花,那年冬天才烧荒。他苦干了一个冬天,清除了那片地上所有的生命迹象。同时他也失去了生计。工作完毕的当天晚上农场会计就过来了,说同意让他从场里拖粮食过来维持生活。农场真是奇怪,主动提出要养活他这个废物。他坐在荒地里看着自己的影子,心里特别宁静。
有一种黑色短毛的野狗经常来梨园。一般是两三只一块来,很认真地在荒地里嗅来嗅去,然后又焦虑地刨一阵土,冲着天上叫一阵,最后才犹犹豫豫地离开。总是这同样的程式。鹰哥感到它们眼里有怨恨。是因为他剿灭了土地里的生命吗?他觉得狗是最不可思议的动物。他知道农场的工人也来看他。他们不进园子,远远地站在平原上唱歌。那些歌是他们嫁女儿的时候经常唱的,无非是些悲悲凄凄的诉说,那么哀婉,就像唱的人不愿意活下去了似的。每次那些人来唱歌,鹰哥就关上木棚的门,用棉花塞住耳朵。他心里有..说不出的不安。后来他在心里为那些哀歌想了个歌名,叫“梨园之歌”。
他到山里去采草药时看见她在菜园里忙碌。从背影看去,她的动作充满了安详,那些菜的长势也很好。好多年以后,已经成了鹰叔的他看见她那始终年轻的背影仍然感到妒忌。他在心里叹道:“真是里外二重天啊。”
农场的沉默是鹰叔一辈子也摸不透的。他将自己偷偷回去的举动在心里称为“潜入”。他在那些棚屋之间穿梭时,可以听到湖水深处的泥浆冒水泡的声音。可能是一些大鱼在那下面估算吧。他一下子明白了一件事:在夜里,岸上和水里是连为一体的。也就是说,农场里的人在里面,他在外面。所以白天里,他听不到他们听到的那些声音。难道他们是因为这个才优待自己的吗?棚屋都没有关门,里面很黑,对于他来说有种隐隐的诱惑。有一次,他心一动就进了屋。可是往里面走的时候,越走越害怕,最后还是受不了退出来了。也不是那里头藏着什么鬼怪,就只是他自己心虚。
他终于忍不住问农场会计了。他说:
“总有个别人夜间醒来的吧?为什么我一次都没遇到过?”
长脸的会计轻轻地笑着,回答说:
“大部分人都醒着。只不过我们听不见你弄出的声音。你啊,必须事先通知。要用粉笔在每一家的墙上和门上写通知。”
当然,会计是在撒谎。鹰叔心里想,要是当初栽种的梨树全部成活了,现在的生活又是个什么情景呢?送走会计,回到荒芜空旷的梨园,他见到了久违了的黑狗。它们一共三只,排成一条线,好像在等他。这三只年轻的小狗,是从前那些狗的后代中的第几代?他蹲下去抚摸它们,它们一动不动,仿佛在沉思。于是他也觉得这样的夜晚应该是沉思的夜晚,而他总是心浮气躁。
他才不会用粉笔去写通知呢。他过着不劳而获的生活,难道还要去给农场增加负担吗?一天辛苦劳动下来,谁都想睡个好觉。这个会计,从他认识他以来很少听到他说真话。
福寿爷早已过了七十岁,大概他离死不远了,可他还是拄着一根棍子摇摇晃晃地来到了梨园。他颤巍巍地在园里走了一圈,用棍子挑一挑那些土坷垃,转过头来对鹰叔说:
“这地里埋着希望,不是吗?农场的希望就是你!”
他的话让鹰叔不寒而栗。夜里他一次次醒来,出冷汗。他在梨园度过的这二十多年像一团揉皱的旧报纸一样在他脑海里滚动,他只能偶尔辨认出几个标题中的铅字。他努力让自己镇定,可还是一惊一乍的。后来他干脆起床,到园子中心的那块石板上坐下来。没有月亮,周围很黑,很静。仔细听却有些细小的响动,像一些大型甲壳虫在地里吃泥土。莫非这就是福寿爷所说的希望——让泥土变甲壳虫?想一想都肉麻!他的身体有些燥热,他想起了从前的菱角。那个时候年轻的她嘴里也常发出些奇怪的响声,同他现在听到的声音一模一样。在大堤下面那一次,她嘴里更是响个不停。他问她在吃什么她也不回答。原来这么多年里头,荒地里并非一片死寂啊。他决心白天到地里好好地查一查。他这样决定之后就回去睡觉了。
他中午才醒来,饭也没顾得上吃就背着锄头往地里去了。他一锄头一锄头挖下去,什么也没发现。是挖得不够深?那就再深挖。还是什么也没有。下面的土是红色的黏土,又紧又黏,根本不可能有虫窝什么的。他满头大汗地停了下来。那青年进了园子,他就是从前的那个小孩,从那以后他一直没来过。他举起一只手,好像在同谁打招呼,可又不是同他打招呼。鹰叔觉得好笑:园子里并没有别人啊。
“鹰叔啊,我妈担心您要生病,叫我过来看看呢!”他大声说。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荷叶。”
他说到“荷叶”两个字时,嘴里就发出了那种甲壳虫的响声。鹰叔听了喜笑颜开。他让他再说 4e00." >一遍他的名字,他又说了,又发出了那种声音。鹰叔问他是不是喜欢吃泥土,他就有些惊慌,反问鹰叔:“您怎么知道的?”鹰叔说是猜出来的。鹰叔又问他知不知道这地里有一种吃土的甲壳虫。
“甲壳虫——”他犹犹豫豫地回答,“有,有的。它们的样子实在丑陋。您不要去找它们了。那么丑的虫子,您会恶心得晕过去的。鹰叔您没事吧?我要回去了,我妈等我汇报情况呢。”
他走到园子外面时朝里面的他大喊一声:
“绝对不要去看那些虫子啊!”
鹰叔很落寞。要是太阳当空晒的话,情况可能会要好一些。可是很长时间都没有见过太阳了,是因为这,那些虫子才繁殖起来的吗?他眼花了,看见他挖开的那些土全都动起来了,灰灰的一大群,是什么呢?定睛一看,又并没有什么,还是泥土。举目望去,他的木棚孤零零地立在园子边上,左边的那根柱子早就开始朽坏了,屋顶上的草也该换了。自从成了个吃闲饭的人之后,他对这类事的感觉越来越迟钝了。所以猛地一下发现自己的棚屋变成了这个样子,心里还有点震惊。他听见有一个女声在唱嫁女的歌,虽然离得较远,他还是听出来很像菱角的声音。悲悲凄凄的,完全不像她以前的个性。是不是她?他想仔细辨认一下,那声音就消失了。他又怀疑刚才是幻觉。
他自言自语道:“土壤是可怕的东西。荒土就更可怕。”
他背起锄头回到棚屋,关上门,再一次被死一般的寂静包围。他回想刚才的事,用力想,其间又张了几次嘴,想唱那首“梨园之歌”,可是他发不出声音,因为他这辈子还从来没唱过歌,不知道如何唱。他记得歌词中有这么一句——“变色的灰狼会带你回家。”这一句特别令人心碎,他忍不住老要去想灰狼变色时脸上的表情。他在山里见过一次狼,那条狼一点都不凶残,只是好奇地盯着他看。他走开时,它做出要跟上来的样子,又没有跟上来。他的家是农场还是梨园?好像都不是。那么那句歌词没有意义。集体农场的场长在开会时总是重复说这句话:“农场是我们的家。”坐在台下的他每次都在心里嘀咕:“它并不是我的家。”那么飞云山是他的家吗?更不是。他从来也不敢在山里待久了,每次神经都很紧张。山里的野生动物让他胆战心惊。他可不想到那条大灰狼的肚子里去安家。山只是他朝思暮想的对象。
梨园同农场拉开了距离,就在飞云山下,离他从前的情人也不远。当时他一冲动就搬来了,现在看起来这个选择很正确。当然也可以说这个选择没有任何意义,只不过将他一步步变成了名副其实的吃闲饭的人。鹰叔坐在他的木棚里回忆一生经历过的事时,记得最清楚的总是那几个阶段:在农场的二流子的生活;和菱角隐秘的恋爱;大堤下面的野合;梨树栽种的失败;铲除梨园的所有生命。至于最近的十几年在这荒地里的生活,在他脑海里总是一笔糊涂账,因为他分不清前后顺序了,而且幻觉和现实也没有界限。同一个情景反复出现:多岩石的丘陵延绵不断,他绕着那些小山包转了又转,怎么也走不出来。岩石间的小路上有一个个的孔,有脚掌那么大,很深很深,他禁不住要躺下来,将耳朵贴上去听。当然,什么也没有听到。但这个场景是真实的吗?这附近并无那种丘陵地带啊。那种从未去过的丘陵,竟然给予他一种“家”的感觉。他甚至设想,在那竹子丛里搭一个棚屋该是多么宜人。那种岩石小山,肯定长不出吃土的甲壳虫来。清风习习,干干净净……
无事可做的时候,他就到外面去走。他朝着飞云山相反的方向走。他走在平原上,平原有点阴沉,有点疏远。他.t>希望听到远方的合唱,但这种事一次也没发生。只有他的注意力不在这上面时,合唱才会响起来——这说明农场的工人太熟悉他的秉性了。在外漫游时也遇到过煤矿工人。他们坐在大车上,黑黑的脸上神情严峻。鹰叔见了他们就忍不住冒出这个念头:如果自己生活在那么深的地下,还不早就因恐惧而死掉了?!平原基本上是荒原,也有小块的庄稼,长势都不景气,这里的土质太不好了。鹰叔回忆起他园子里那些着了魔似的花朵,不由得毛骨悚然,同时又庆幸自己已经将那种说不出名字的灌木全部剿灭了。
有一天他碰见一位老农在给小块麦地施肥。
“您住在这附近吗?”他问老人。
“不,我住在底下。”老人回答他时眼里射出锐利的光。
他背脊骨一冷,不敢再问,只是悻悻地说:
“麦子长势还不错啊。”
老人转过身去不理他了。
一阵熟悉的响声传到他耳中,还是那种甲壳虫吃土的声音,从老人口中发出来的。鹰叔慌慌张张地离开,走了好远才将那声音甩在身后。老人的牙床该是多么有力,他是那种以荒原为家的人吗?世上真有这种人吗?鹰叔感到了饥饿,往他的木棚走去,木棚里有两个玉米窝窝头等着他。他不知不觉地笑了起来,对着空中说:“像我这样的凡夫俗子……”这时老人的声音又顺着风传过来了,是那种嫁女的哀歌。怎么都唱这种歌呢?他匆匆地走,那歌声一直跟到他门口,待他关上门才听不到了。
在荒地里常遇到一些离奇的事,不过他经历了就马上忘记了,哪怕是恐怖的事也如此。他的小木棚是一个很好的避难所,将门一关,恐怖就被关在外面了。破窗而入的野物也的确有过,但那只是一种土色的像鼠类的小东西,并没有造成危害。一般来说,只要天气不那么糟,他就上午出去一次,下午出去一次。他走在旷野里时,也会想起农场的岁月,他只记得住那些事,而且记得很清楚,就好像昨天才发生的一样。就是这种思念导致他在夜里潜入农场,那么远的路,他就像有翅膀一样,一下子就到了。也可能是黑夜一降临,他同那边的距离就缩短了。他永远不会忘记的是那头牛。它是在他情绪低迷的时候出现的。是一头黄牛,缎子似的皮毛闪闪发光,一动不动,眼神不安。他想,这大概是农场里走失的牛吧。到了面前,他伸手去抚摸它的背。摸了几下牛就蹲下了,眼神也变得昏昏欲睡。鹰叔觉得它在做梦了,它嘴里嚼个不停,大概梦见了吃好东西。农场里有很多牛,可是没有哪一头的皮毛有这么漂亮的。是荒原的衬托吗?还是牛一到了荒原皮毛就变美,像歌词里面那条“变色的灰狼”一样?后来会计就来了,会计一见黄牛就抖个不停。“这是野牛啊。”他说。他不由分说地拖着鹰叔走开。鹰叔问他凭什么判断这是野牛,会计说:“你瞧它那眼神。”其实刚才它根本没有眼神,因为它在睡觉。第二天他来到原地找了好久都没找到它。它待过的地方倒是有一堆牛屎。不知怎么,他心里认定了这条牛同以前梨园里那些开花的灌木是一类,它们都具有让人过目不忘的美。
鹰叔知道自己这副尊容正在变老,可是当他面对荒原时,就不觉得自己老了。他是绝不会再回农场的,因为这里需要他,他是这地方的见证人嘛。比如刚才,天上的白鸟排成那种圆形的图案,不就只有他一个人见到了吗?他朝那方向跑了好远,那个圆才渐渐散开了。为什么要有见证人,他也说不出道理,反正有了就有了吧。他就是唯一的见证人。如果有人来问他待在这里的理由,他也许告诉那人关于花朵、牛,还有鸟儿的队形这类事。但没有人问。农场里的人更不会问,大概那理由早就在他们心里了,所以他们才乐意养活他的。至于那理由是什么,他永远都不会知道。在农场里,人人都有家,只有他一个人是孤儿。他小的时候可以随便在任何人家里住和吃。看来就是他的这种特殊身份使大家对他生出一种期望来了,结果是他成了这块荒地的看守。农场同他所在的这片地方毫不相干。那边水深火热,血吸虫病和皮肤病肆虐;这边清风苦雨,不见人烟。到底为了什么农场要死搅蛮缠地同这么个地方挂上钩,还给它取了个好听的名字“梨园”?这件事同菱角嫁到那边山坳里有关系吗?菱角是鹰叔唯一有过的女人,当年的那种拥有也同现在一样虚幻。或者说,那不叫拥有,只不过是牵挂而已。鹰叔喜欢这种隔得远远的牵挂。他看见她穿着天蓝色的布衫在菜园里忙碌,看见她放进水池里的那一大群小鸭,他就会感到内心无限饱满。从前他俩坐在大堤上时的那种梦想,现在不是已经实现了吗?
种小麦的老人再没有出现过,那些麦子全枯萎了。好多年以前鹰叔就知道了,这种地方的人或动物不会出现两次的。他还是很想再见到那条美丽的“野牛”。有一回他好像远远地看见它了,待他追到面前,才发现是某个路人扔下的姜黄色的雨布。鹰叔觉得自己还是保留着年轻时的机警。他想,住在这种空旷的地方,他就是想要糊涂也糊涂不了。
那个送粮的工人站在清晨的霞光中对他说:
“今年风调雨顺,粮食吃不完啊!您是不是回来看看?”
鹰叔告诉他自己夜里常回去。他不相信地摇着头说:
“夜间的事不能算数。好几次我们都亲眼目睹洪水吞没家园,但是天一亮啊,一切又都顺顺当当的。月光里发生的怪事不能算数。”
鹰叔还是谢绝了工人请他白天回农场看看的邀请。
到果园去!
他不记得他在那下面已坐了多久了,水汽都已经将他的衣服沤烂了。有一天他站起来又蹲下去,便听到裤腿的线缝胀开的声音。有一件事在记忆中是很清晰的。那时风很大,他顶风而行,有人老在他耳边提问,他努力提高了嗓音说:“我要到果园去!”但是那个人还不罢休,和着风声,他提问的语调越来越紧迫,令他害怕。于是他喊叫起来:“我要到果园去!”那就像给自己壮胆似的。
果园是什么样的呢?就是一株枯瘦的苹果树,周围稀稀拉拉的有一些金刚刺,还有一个蚂蚁窝,里面住着一些体形巨大的山蚂蚁。他想不通山蚂蚁怎么会住在平 539f." >原上。也许这里从前发生过什么事。当他抬起头来打量苹果树的叶子时,父亲就来了。父亲一边走一边弯下腰去捡那些小石子。不知为什么,他固执地认为是那些小石子影响了土质,使得苹果树发育不良。地里总是一轮一轮地长出那些小石子来。父亲穿着短裤,细细的腿杆子颤抖着,好像支撑不住他的身体一样。眼看要跌倒,却又没有跌倒。他怎么还有力气弯腰又起来?
“爹爹,你怎么来了?我以为……”他的声音被什么东西蒙着。
父亲直起身子,歉疚似的对他说:
“我先前种了十棵,现在只剩这一棵了。我总不放心,要回来看一看它。你看,该死的老鸦!”
老鸦发出哇的一声惨叫飞走了,落下一只小小的苹果。
父亲捡起枯苹果放进他上衣的口袋里,抚爱地摸了摸树干。他的身影在夕阳里变得模糊起来。
“父亲!父亲!”他焦急地喊道。
他靠近父亲,一把抓住他的衣服的后襟。
“叫什么呢?”父亲责备他说,“不都好好的吗?山里头有点小火,已经被扑灭了。你要沉着。”
他们俩,他,和一个影子似的父亲,站在苹果树下面聆听。
他想起了掉下去之前的事。他走在沙地上,周围有很多半人高的仙人掌。黑夜一降临他就感到冷气森森。他的那些朋友啦,亲戚啦,像从地底钻出来的一样,他们身上都沐浴着月光。他们在对他讲话,好像在为他着急,每一个人都伸长了脖子看着他这边。忽然,他明白了。原来是在他的右前方有一块很明亮的地方,那里像是被月光照着又像是白昼,一些少男少女在嬉戏,发出尖叫。他们,这些成年人,是希望他往那边走还是希望他不要往那边走?但是他,情不自禁地往那亮处迈步了,途中还被仙人掌狠狠地扎了一下手。他将流出的血胡乱擦到了衣服上。朋友们和亲戚们一下子就远离了他,还可以隐约听到他们说话的余音:“新纪元在悄悄开始,对吧?”“激动人心……”
他来到他们嬉戏场所的边缘,炫目的绿光令他头晕。一个男孩举着一块标牌向他招手,那标牌上有一个黑色的箭头。后来他就掉下去了。他落在浅浅的水洼里,身子下面是柔软的淤泥。他确信他周围有人。水从上面的两个地方滴下来,滴水声持续不断。经过长久的黑暗中的摸索,他找到了干地。很小的一块,五平方米左右,中间有一块突出地面的石板。洞里很温暖,但水洼里升腾上来的湿气令他不安。会不会得瘟疫死在这种地方?周围的确有人,他们好像是被埋在水洼下面的淤泥里,只有头部伸出水面。他听到了他们抱怨的声音。也许他们不愿待在这个洞里;也许他们盼望出洞,可他们又动不了。再仔细地一听呢,又不像抱怨,低沉含糊的声音里竟压抑着一种喜悦似的。“喂!”他说。他一开口,那些人就沉默了,是可怕的沉默,要出事一般的沉默。只有滴水声。啊,他后悔开口。这之后,他时睡时醒,等了很长时间,估计有一天多,水中的低语才又重新响起。那种声音对他来说就像最好的音乐。
他感到他的希望在那些人当中。他赤着脚往水里头走去,一双脚踩在柔软的淤泥上。那些人好玩似的喊痛,但是他触不到他们的身体。他忙乱了一阵,终于放弃自己的企图,回到了干地上。
洞口所在的方向为什么一丝光也不透下来呢?那里是不是洞口?如果不是,他又是如何掉下来的呢?饥饿和干渴的感觉已经消失了。刚掉下来的时候是有那种感觉的,不过那种感觉里面掺杂了一些他不熟悉的因素,好像并不是真正的饥饿和干渴,而是一种回忆,一种比真实的体验还要强烈的回忆。所以他生理上并不那么难受。
那双鞋已经被晾干了,他将它们拿起来敲掉泥巴。在“啪、啪、啪”的响声的间歇中,他听到水洼里有人在笑,恶意的敞快的笑。“会有人去打理我的果园的!”他向着那些人说。他们立刻就沉默了。于是他那黑暗的脑海里荡漾着一片阳光。
父亲每一次来果园对于他来说都是一次意外。也不知他从哪里钻出来的,忽然就出现了。那株苹果树在瘠薄多石的地里苟延残喘。每一年他都以为它要死了,可是春天里它又活过来。它那稀稀拉拉的枝叶竟然还可以招来小鸟呢。父亲将地上的小石子放进他带来的麻袋里,老眼里发出奇异的亮光。
“我和你的妈妈,我们俩种下了这些苹果树。那是春天里还是冬天?万物欣欣向荣!”
父亲做了一个含糊的手势。
“爹爹,你现在住在哪里?”他胆战心惊地问道。
“我四海为家。别的地方也有我的果园。不要以为……”
那一次,父亲似乎想炫耀什么,可是又没有说下去。两只乌鸦在周围吵吵闹闹,转移着父亲的注意力。不知为什么,只要父亲的注意力一分散,他的身体就失去了厚度,化为一个影子。他想说些什么来引起父亲的注意,可又想不起那句关键的话,只有暗暗着急。
“我,夜里很寂寞。”他说出的是这样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父亲是被熊咬死的。那时他还很小,只记得父亲背着猎枪欢欢喜喜地出门的样子。后来他也没有见到尸体。所以他十五岁那年在果园见到父亲时,并不那么诧异,就好像是他刚刚旅行回来了一样。
“嗯,我也是。”父亲回应他说。
他觉得眼前的父亲同他差不多年纪。那么,父亲是生活在一个时间停滞了的地方。他凝视着父亲默默地走开去的身影,心里有些遗憾。遗憾什么呢?每次他都是那样默默地走开,也不知走到哪里去了。
母亲在世的时候,他问过她关于父亲的事。他说,父亲带着枪,怎么一枪未发就被熊咬死了呢?母亲沉思了一会儿,突然发出笑声。当时他吓得落荒而逃。后来母亲说:“你不是刚见到过他吗?你可以问他自己嘛。我觉得,一个人有很多条命。”她说这话的时候镇静地坐在那里纺棉线。而他,心里很惭愧。
他是多么想参加同龄人的嬉戏啊。可是村里的年轻人都躲着他,仿佛他是瘟疫。
在这黑糊糊的下面最大的好处就是可以细想果园的那些片段。有时候,他摸着黏糊糊的手臂,感到那上面有阳光。那时天是很蓝的,一共有七种鸟到果园里来。山蚂蚁的巢被暴雨摧毁过一次,但是它们很快又在原地修复了它们的家。
当他假寐之际,水洼居然沸腾了,他听到泥浆中鼓出水泡的声音,泥浆中的人们惊惶地尖叫。泥水溅到他所在的干地上,溅到他身上,很烫。真奇怪,难道这底下有火山吗?人们好像是绝望了,他听出来大约有七八个人,他们都发出痛彻肺腑的哀声。不过即使是这样的哀声,里头仍然隐含了喜悦。再仔细倾听下去,竟然有点像颂歌。他躲避着滚水的浪头,思维紧张地运转着。有一件忘记了的事,几乎是生死攸关的大事,他一定要将它记起来。他又不知不觉地开口了,但他说出来的却是:
“你们——还有我!我在岸上!”
浪头小了下去,水在退回地底,喧闹也慢慢平静了。传来长长的叹息声,所有的人都在叹息。他暗自思忖:可以在滚水里头生存的人,该具有什么样的皮肤呢?经历了刚才的紧张,他也情不自禁地发出了一声叹息。下面的人们就笑起来了,是嘲笑。他惭愧得想躲起来。就在这个瞬间,他记起了那件事:这个洞的洞壁上的一个凹口里面放着一盒火柴!谁告诉他的?谁也没有,他本来就知道这件事,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那么,他应该一寸一寸地摸索洞壁。既然有人将火柴放上去,那个地方就一定可以摸得到。这些日子,他已经在这干地上找到了一些枯枝,有些是埋在地里,要用手慢慢撬出来。
火柴,火柴!他多么想使用自己的眼力啊!他都怀疑他的眼力已经被废掉了呢。也许洞口就在他的头顶上方,是他自己看不见?!那太可怕了!小的时候他掉进土沟里,也是什么都看不见了。他恐慌地喊着爹爹。父亲在上头搓草绳援救他,一边大声对他说:“不要烦躁,那下面有好玩的东西,先玩玩再说嘛!”他哪里有心思玩呢?他吓得都快晕过去了。从那底下上来之后,他的眼睛过了好久才适应有光亮的世界。那是一次宝贵的经验,大概因为有过那次经验,这次掉下来之后他才并没有特别慌张吧。是坐在土沟里时,父亲从上面告诉了他关于火柴的事的吗?他不记得了。好像并没有。
然而在水洼的那边闪现出了蓝色的亮光,一闪,又一闪。啊,原来是有两个人在相互碰撞自己的头部。那两个头颅就像瓷器一样发出炸裂的声音,蓝火星飞向空中。这两个长着大头的人的身躯又细又柔软。他们很快又沉到水下去了,“呜呜呜”的哭声传来。他也想哭,心里却很高兴:既然他可以看见火星,那就说明他的视力没有丧失。有人在离他不远的地方说:“我看他就是他父亲那个样子。”这句话又令他心潮澎湃了好一阵子。
父亲是什么样子呢?不就是背猎枪,戴斗笠,终日在外游荡的那副样子吗?的确,父亲的这副打扮在平原上是很显眼的。他要走一天一夜才能到达山区,不过他每次都是那么兴致勃勃地去打猎。他自己是个胆小的人,不要说打猎,摸一摸枪都胆战心惊的。刚才那人怎么会觉得他像父亲?当然话又说回来,他一次也没有亲眼看到父亲带回打死的野兽。据说有个地方收购野物,他将它们都卖掉了。但是也没有带回来钱。
“他正是那个样子,走路轻飘飘的。所以过水洼的时候也不会像我们一样沉下来,他顺顺溜溜地就过去了。从前他父亲就是这样的。比如说去果园时……”
水里面的那人将他描述成轻飘飘的样子,这令他很不自在。他可不是个影子,只有父亲死后才成了影子。“你胡说!”他冲口而出。水里面一阵骚乱,好像是有两三个人在那里扑打。他站起来去摸索洞壁,他想找到那盒火柴。很奇怪,原先洞壁所在的地方已后退了。他向前,再向前,bbr>.99lib.还是摸不到。他鼓足了勇气继续走,估计走了十几米远!怎么回事?身边还是水洼,干地怎么会延伸到这么远的?莫非快要出洞了?水里头那些人发出轻笑,是在笑他呢。有一个人在说他:“你就是走得再远,也还是在这里头。”他听了这句话身子就一倾斜,掉到水里去了。
同时有?.好几只手伸出来,将他接住,推上干地。他们这些人刻意要同他保持距离。他想起来在村里,人们也是要同他保持距离。他的鞋和裤子又弄湿了,现在他也懒得去脱它们了,因为他已适应了这洞里的潮湿和温暖。他觉得自己最好是一动不动,只除了他的思想。他将自己想象成如同父亲那样的影子,在村里的菜土之上飘来飘去,然后又飘到那些茅屋上方。他看见了茅屋里的几个秘密。比如那姓翁的老头,居然穿着一双登山鞋在房里走来走去。翁老头天天都在家里,他从未见他走出过平原,难道他从前是登山队员?他从翁老头家转过去,来到小梅家的厨房,从窗口望进去,看见小梅和她母亲正在将她们的脸形印到一个很大的沙盘里。她们印了又印,弄得鼻孔和嘴里全是沙,又大声地“呸”个不停。他觉得这两个女人对自己的容貌过分着迷了。再转过去来到辜婆婆家,他吃惊地看到辜婆婆手里拿着他自己的照片,正在端详。他不敢看下去,就又飘到菜园那边去了。他的影子在菜园的上空停留了一会儿,就也像父亲的影子一样变得稀薄了,慢慢消失了。他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脸颊很烫。现在,不论他如何用力,果园也不出现了。他总是绕着他那个村子转。村里的人都待在家里不出来,他们都有自己的隐秘生活。他们的态度就好像在说,如果他想观察,尽管观察好了。他们关在家中所进行的那种活动一律给他同一种印象,一种凶兆的印象,好像某种危险已经逼近了,他们要尽快做完该做的事似的。他不忍再看下去,就停止思维的运动,站起身来踱步。
他听到他的同龄人姜果在水里说:
“我们永远见不到天日了。”
“姜果!”他激动地喊道。
姜果接着又说:“不过这样对于我们的皮肤却很好。”
他觉得姜果的话很有道理。这么久了,他一直处在湿漉漉的环境里,他的皮肤却并没有什么不舒服。他又喊了几声姜果,姜果不理不睬的,也可能他听不到他的声音。从前姜果可不是这样,他是个神经过敏的家伙,只要他从他身边走过,他就要质问他:“刚才你是不是在朝我瞪眼?”他怕潮湿怕到了极点,从来不肯下田,只愿在菜土里干点活。在这个洞里,姜果却一直待在水里!而且他变得这样随遇而安了。
他终于又一次在睡眠中到达了果园。那是个阴天,父亲没有出现。他看到那些巨型山蚂蚁正在搬家,将它们储藏的粮食搬到一个土洞里去。他怀疑果园里已经发生了变故,可从表面又看不出来。不知怎么搞的,他走在平地上就跌了一跤,他扑下去时拍死了两只蚂蚁。他闻闻自己的手掌,奇臭无比。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臭的蚂蚁?他还在思考这个问题时,就发现黑压压的一大群正朝他奔来,恐怕有几百万,几千万,几亿!他拔腿便跑,口中像兽一样吼出奇怪的声音。当然,他冲不破它们的封锁,他在心里哀求:“离开吧,离开吧……”他就醒来了。
他醒了,可是还在果园里。他看见有一个老头,一个很老的瘦老头坐在果园篱笆的门前的地上,他正在脱自己的鞋,那双鞋湿漉漉的,就好像他刚刚蹚水过来一样。
“您,也从那里来的吗?”他问老头。
“你说对了,孩子。到这里最近的路就是那里的那条路。已经有好多年了,这片果园里啊,一到夜间树上就停满了巨型的山鹰。”
老头将手臂一扬,好像是给他指路,又好像是赶他走。
他若无其事地回到了村里,进了自家的家门在厅屋里坐下了。
他想,竟然会有那么多人惦记着他和父亲的果园啊。他和父亲不在的时候,肯定已经有不少人拜访过那里了,比如那些水里头的人,比如姜果。姜果没有敲门就进来了,疑神疑鬼地四处张望。
“我看见你掉下去的。只有你一个人是掉下去的。我们,我们有另外一条小路,顺顺当当地就到了那洞里。你可不要小看我们村。”
他说这话时脸上漾开了明媚的笑容。斑鸠啦,黄鹂啦,喜鹊啦,都在窗外叫个不停。两个明眸皓齿的村姑从窗口探进她们的头来看他,但很快又缩回去了,“咯咯”地笑着。
他感到今天村里有节日的气氛。这种气氛同父亲的葬礼的气氛又有点相似。葬礼那天全村人大吃大喝,就连母亲也没掉半滴眼泪。姜果怂恿他到门口去看外面,他走到门口,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姜果口里说着“好嘛好嘛!”,就离开他回自己家去了。
阿琳娜
她来的时候是凌晨三点,这个时候这栋老旧的房子里所有的.房间都熄灯了。我听见她上楼,然后她进了房间。她应该是穿过大街小巷走来的,我估计她是住在郊区。像我这样一个人,怎么会住在市中心的呢?这有点荒唐。房间里那么黑,我却看见她的长发上面有反光,光源是在哪里呢?她像往常一样站在屋当中,身上微微散发出干辣椒的气味。我请她让我摸摸她的头发,她走过来,朝我弯下腰。她的头发像马鬃一样,冰凉冰凉的,虎虎有生气,我忍不住将自己的脸贴上去了。
“你看得见我吗?”我问她。
“当然。不过我不习惯用眼睛。我们那里有很多好玩的东西,多得——多得就像这房里的蟑螂,一层层,一层层……”
“我房里有蟑螂?”
“是啊,在地板下面挣扎着要出来。城里就是蟑螂的王国。我们那里不一样,我们那里有另外的东西。一团一团的,轻盈的,有时密集有时变稀。如果被挤压到一定的时候,就会有火花,噼啪!噼啪!……我在我们那里待久了就害怕,所以我就到你这里来。你把你的手伸给我好吗?”
她的嘴也是冰凉的,像个吸盘一样吸住我的手心,我感到手心一阵阵酥麻。她问我感觉怎么样,我说我有点儿害怕,不过不要紧,两个人在一起时总要好些。我又问她来的时候在路上遇见了一些什么。她说好像路上有一些白鼠。她没看,她是根据形态来判断的,因为有一只跳到了她的怀里。
她突然从我的床边跳开去了,然后蹲了下来。我听到尖利的牙齿咬啮沙石的声音。那些小光在她的黑发上一闪一闪的。
“阿琳娜(这是我给她取的外国 540d." >名字),我可以去你家吗?”
“不可以。那里空气稀薄,你的肺受不了。”
“那么,你不怕蟑螂?”
“我也怕。你在这里,你是个男人,我爱你。”
她在那边的桌子下面缩成一团,很像一只小熊。一只啃着石英石的小熊,太美妙了。
外面的街道上闹腾起来了,好像有千军万马奔腾而过。这种情况并不常发生,一年里头大概一两次吧。我感到她无动于衷。“喳喳喳,喳喳喳……”很有节奏。我问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爱上我的,她说很久以前。
“那个时候,我们那里还没有可怕的事情,我的父亲母亲,我的五个哥哥成日里游来游去的。我呢,就站在窗前想念你。”
“也许那个时候还没有我吧?”
“很可能吧。后来你就出现了。我记得第一次见到你是在小煤窑那里。我常去小煤窑,倾听那些人如何从地底钻出来。你是最后一个钻出来的,我听到你全身发出细小的响声,可能是在放电吧。这是八年前的事了。我的父母也知道我和你的事,他们说这是一件好事。他们,还有哥哥们,常拿这件事取笑我。”
窗外平静下来时,我和阿琳娜手牵手下楼了。街上亮着街灯,我们在月亮下面接吻了。昨天下过雨,马路很干净,一点都不像刚刚跑过千军万马的样子。她跑开去了,一跳一跳的,那一头长发就像火炬。我想追她,哪里追得上,她一拐弯就无影无踪了。啊,我听到上面有很多人在打开窗户看我们呢,他们在观察我这个落魄者。
我上楼的时候看见楼道里的墙上有好些蟑螂,有的还在灯光里飞来飞去。白天里我们却见不到它们,我们这栋楼在城里以清洁舒适著称呢。楼里的居民都没有?在夜间见过阿琳娜,他们说我有梦游的习惯,也许是在楼里患的这个病。有一次,是白天,我把阿琳娜介绍给楼里的几个邻居了,他们都说她是附近超市的收银员。“她真是个活泼的女子。”
由于我的坚持,阿琳娜只好同意带我去她家了。她果然住在郊区。明明是个大晴天,她却让我将雨衣和靴子都穿上。我反问她为什么自己不穿,她说她是不容易生病的,风里来雨里去的习惯了。她还说我即使做过小煤窑,体质仍旧是非常脆弱的。因为无法预见自己会遇到什么,我便乖乖地听从了她的安排。
那个地方不是我往常所熟悉的郊区。我记得我们出门没多久就上了天桥,从天桥一下来,我随着她在小巷里拐了几个弯,身边的一切就都不熟悉了。那好像是个密集的住宅区,住宅与住宅之间的小道上琳琅满目地摆满了商品,大部分都是塑料制品。小贩们吆喝着,挤得路都走不通了。阿琳娜非常灵活,像蛇一样99lib?在商品和小贩之间扭动着,一会儿就不见了。我非常着急,嘶哑着喉咙大喊:“阿琳娜!阿琳娜!”我撞翻了一个摊位,小贩们将我推倒在地上,他们在我身上用力踩,我眼前变得黑黑的。
我所在的地方发生了变化。也不知是我的眼睛出了毛病呢还是天真的暗下来了,一切都变得影影绰绰的。有难闻的气味传到我这里,像是厨房里的腐败垃圾。我想坐起来,我的手撑在地上,溜溜滑滑的,我将手举到鼻子跟前,很臭。厌恶使我强忍着疼痛站起来了。难道他们将我扔到粪坑边上了吗?我仔细地辨认了一下,觉得不像。这里应该还是那个住宅区。房子里都没点灯,也不像有人的样子。我走进最近的这栋楼,我想找地方洗手。我发出令自己毛骨悚然的声音:“阿琳娜?!”没想到有一只滚烫的小手伸过来抓住了我的手。是她!
“阿琳娜,我要洗手,我太臭了。”
“不要去管这种事。”
她将我拖进一个房间,吩咐我蹲下来。
“我的哥哥们就在隔壁,你不要弄出响声来,我怕他们笑话我。”
我蹲了下来,下意识地用手摸了摸地。啊,也是溜溜滑滑的,也是很臭。
“有谁往房间里泼了粪吗?”我问。
阿琳娜不回答,我感觉到她在拼命忍住暗笑,不由得有点恼怒。
门外响起沉重的脚步声,一会儿就走过去了。
“这是我的父母。他们很爱我。你刚才受了伤,你要躺下吗?这里没有床,都被那些可恶的小贩搬空了,你愿意躺在地上吗?”
“不!”
“啊,你还不习惯我们这里。小贩们虽然有点可恶,但他们的心是好的。你不是要来体验我的生活吗?他们在帮助你。”
“这里真恶心。”
“嘘,小声点!那是因为你还不习惯嘛。我去拿一个东西给你看,它会让你吃一惊。”
她在角落里弄出“咔咔咔”的响声,像在用一把刀切沙石。她的小小身影像松鼠一样跳跃着。我想,这么美的女子竟然住在这种环境里。但看起来她对自己的环境还是很满意的。她来到我房间里时,浑身都散发出辛辣的香味,我还开玩笑地称她为“紫苑”呢。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啊,她过来了。
她将一个东西塞到我手里,那像是一块鹅卵石,冰凉,圆滑,但是里面有东西在微微地震动。我紧张地捏着它,等待下一步的事情发生。
有人在走廊里叫她,却原来她的名字是一种很奇怪的发音,我听不懂。她跳起来,立刻就开门出去了。我估计叫她的那些人是她的哥哥。她曾和我说到她和她哥哥在峭壁上凿孔的情景,在我的印象里,这些哥哥们是十分强悍的。
我手里的圆石震动得越来越厉害了,我没能握得住,它掉到了水泥地上,发出婴儿的惨痛的叫声。我连忙将它捡起来,它变得一动不动了,大概死了。我竟然让它死了,阿琳娜会怎么看待我啊。我真是个废物!我将石头放进口袋,摸索着走到门那里。
他们在外面谈判。那几个男人要将我轰出去,阿琳娜不同意。他们举起鞭子一类的东西抽打阿琳娜,她在抽打下跳跃着,发出惨叫,那叫声酷似石头刚才发出的声音。情急之下我将衣袋里的石头朝他们扔过去。三个男人都愣住了。更强烈的臭味升腾起来。
“他?”其中一个男人说道。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他们就跑掉了。我听到阿琳娜在笑。
“这就是你的哥哥们吧?”
“是啊。你真勇敢!”
她弯下腰捡起那块石头交还给我。石头又有了生命,嗡嗡地震动。我们往房里走。
“这是什么?”
“我和哥哥们在下面那个岩洞里捡到的,有不少。我们用机器切割打磨成一个一个的圆石。”
“你将它送给我,我就成了你们当中的一员吗?”
“你真聪明。”
“我想去看那岩洞。”
“没人知道它在哪里,我们是从高空摔下掉进去的。没人会愿意摔第二次。快,快把这个戴上!”她递给我一只斗笠,我刚戴好斗笠,上面就落下那些湿乎乎的东西,而且越来越密集,简直像倾盆大雨。我想,这应该是粪水吧。
“上面是个养鸭场,鸭子全都悬空养着,现在到了它们排粪的时间了。”
“这种房屋的设计真奇怪。”
我拖着她躲到走廊里去。我发现她身上的衣服全是干的。我自己虽然被臭味包围着,却隐隐约约地闻到她身上散发出来的肉桂的香味。
“你原先说,你们这里干干净净,只有一团一团的云在空中游荡。你怎么打这样的比方呢?实际情况差得太远了嘛。”
“我说的都是实话。”
“下一次来,我就找不到你了。我一点都不记得来这里的那条路了。”我抱怨说,“而且我身上尽是粪,这么臭,你不觉得我恶心吗?”
她又在暗笑,我听到了。她说带我去她的“藏身之地”。
她的“藏身之地”不在家中,却在屋外的一个很大的鸡笼子里。鸡笼没有门,我和她都可以猫着腰走进去。那里头大约有几十只母鸡,被若有似无的月光照着,好像全在发瘟病一样。它们对我们的到来一点都不吃惊,很快就给我们让出位置来了。我同阿琳娜蹲在鸡屎上面,如果是白天,我俩的样子一定极为可笑。她穿着毛茸茸的外衣,很像一只小羊羔。她告诉我说“它们来了”。我问她是谁,她说是那些白云。我看不清她,但我知道她正闭着眼,仰着她的小脸,很陶醉的样子。我也想学她,但并没有什么效果。这个时候发生了一件事:我口袋里的石头闹出很大的动静来了。我将它拿出来,它震动得很猛烈。
“你可要捏紧啊。”阿琳娜柔声对我说。
但是过了一会儿,它还是从我手里滑脱了。它一掉下去,笼子里的母鸡就全发了疯,乱飞乱窜,居然在我脸上凶猛地啄了好几下,啄出血来了。要不是我用手遮住眼睛,连眼珠都要被它们啄坏。阿琳娜气呼呼地将我拖出鸡笼,她还没忘了捡起那块石头。我听见她在说:“你真调皮啊,停一下吧。”她将平息下来的石头又放回我手里。
“那种地方的石头一旦被人捡到,注定了它再也不会有安宁。”
她说现在我们已经没有地方可待了,只有铤而走险,去一个叫作山寨的地方。的确不能待了,我听到她的哥哥们在黑屋子里凶神恶煞地喊她的那个发音奇怪的名字。她紧紧地握着我的手臂,差不多是拖着我在那些房子之间穿来穿去,小道上尽是废木头和垃圾桶。她忽然在路当中停下来,说山寨已经到了。在我们的身旁有一大堆黑糊糊的东西,阿琳娜说那是一只熊。可是那东西一点都不像熊,它差不多有半间小屋那么大了。
“我最喜欢靠着它的身子想那件事。我一靠上去,这地方就变得那么空旷,只有一些云。我的父母和哥哥在远方呼唤我,我也呼唤他们。你可以同它握握手。”
我迟疑地将我的手伸向那黑东西。虽然我什么也没摸到,但我将手缩回时却听见噗的一响,好像那里面有吸力似的。
“怎么样?触到它了吧?这里是我和它的山寨。我家里的人找不到这个地方。刚才要不是他们赶我出来,我也不会带你来这里。”她的声音充满了秘密的欣喜。
受到她的话的鼓舞,我便反复地将手伸向它,倾听那噗的一响。我甚至走到它的里面去了。它里面什么也没有。当然,还是有些东西的,因为我感到了空气的浮力,我的脚甚至在一下一下地离地又落地。阿琳娜的声音变得遥远了。
“两朵,三朵,哈,我看太多了……”
我不太习惯空气的浮力,我总想抓住一个东西站稳。这里有一根路灯的灯柱,让我抱住它。我的动作使我自己摔了个倒栽葱。好不容易将身体旋过来,再一看,哪里有什么路灯,只不过是朦朦胧胧的一束光罢了。阿琳娜的声音还是断断续续地传来。
“高……坠下去……回家!”
她让我回家吗?可是我并不想回去啊。周围的空气已变得这么清新凉爽,散发出水仙花的香味。只要我耐心一点,不乱窜,就不会摔倒。再说就是摔倒了也死不了。我还想久待一会儿,看看有什么变化没有。我开始缓缓地游起蛙泳来,不过并不像在水中那么顺利,稍微多用些力气就会翻跟头。我倒希望周围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这样我就可以随心所欲。这种半明半暗使得我必须倍加小心,因为到处都是障碍,它们让你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认真对待它们。大部分障碍都是虚假的,像那根灯柱一样。
我进入阿琳娜的山寨之后,衣袋里的这块石头就安静了。我将它拿到耳边去听,还是可以听到嗡嗡的声音,那声音均匀而欢快。看来我一时没法走出她的山寨,我尝试过了。反正我现在也不想出去,这里让我感到神清气爽。啊,要是阿琳娜在这里有多好!我们可以一块跳太空舞,也可以拥抱着在芳香的气流里接吻。我看到有巨大的黑影朝我缓缓移动,一共有三团,也许是她说的那种东西,像云一样的东西。它们终于过来了,将我包裹起来了。其实也没有什么可怕的,不过就是更黑一点吧。起先我是这样想的。后来呢,越来越黑了,我听到了推磨的声音,我周围这里那里爆出了火花,我就紧张起来了。
“阿琳娜!阿琳娜!”我喊道。
“回家……回家……”
她的声音被风吹破了似的,这里一点,那里一点。我已经分辨不出她到底在哪个方向了。这三团东西大概在相互碾磨,我也许会成为牺牲品。她叫我回 5bb6." >家。我怎样才能从这里突围?我闭上眼睛,集中意念朝一个方向连续划动。我警告自己要悠着点儿,不急不躁。我记起阿琳娜起先并不赞成我闯入她的世界,也许我对她的好奇心同她对我的好奇心是相似的。此刻我听着身旁噼啪噼啪的爆炸声,心里很激动又很害怕。已经有多久了啊?我怎么还没有划出山寨?我还是睁开眼吧。
我面前真的出现了山,满山都是那些游动的火把在闪亮着。我想游到那边去,我用力,再用力,没有用,我还是在原地。风将我的雨衣吹得鼓起来,我的双脚都离地了。有人在我旁边说话,他的声音越来越响了。
“我们对那边的情况多多少少也了解一些。你也看到了,这种类型的山总是在聚积能量……靠什么呢?还不是靠相互挤压……”
哈,他是小赖,我已经走到胡同口了,雨下得很大。小赖朝我挤了挤眼,又说:
“你这个冒失鬼,这种天气也出来夜游啊!”
我知道他在暗示我梦游,我不生气,让他们去猜测吧。我摸了摸衣袋,石头还在。踌躇了一下,我还是将它拿出来了。雨立刻将它淋湿了。
“你收好吧。这种石头,我也有一块!”
他奔跑起来,比我先到达我们那栋楼房,进去了。
我上楼时天忽然就亮了,楼道里很干净。我再看自己身上,也很干净。我走进自家的房间,脱下雨衣,将那块石头放在桌上,然后又对着镜子梳了梳乱糟糟的头发。我做这些事的时候一直斜眼看着那块石头。它成了一块普通的圆石,我将它放到耳边去听,什么声音也没有。所有的生命力都从它身上溜走了。
小赖没有敲门就鬼头鬼脑地钻进来了。
“你真的也有块这样的石头?”我问他。我的声音不无失望。
“嗯。谁想要谁就可以去捡。”
“在哪里捡?”
“我说不太清楚。反正是一个洞穴里头吧。好些个人都掉进去过。这种雨天,谁不想往外钻呢?我理解你。我是来谈谈关于山的事情的。”
小赖是这栋老屋里的一个闲汉,我很少听见他这样一本正经地说话。现在他的话句句让我震惊。他悠闲地坐在躺椅里,却并没有同我谈山的事情。因为他负责收这栋房子的水费,我就去拿钱给他。我走了几步就愣住了,推磨的声音在房里响了起来,还有细小的噼啪声。这些声音都是从小赖的嘴里发出来的。我想起阿琳娜的话:“一团一团的,轻盈的,有时密集有时变稀……噼啪声。”我提高了嗓门说:
“山在哪里?山上是不是也下雨?”
小赖跳起来,口里说着“傻瓜,傻瓜”的,匆匆走出门去了。
大白天里,我无所事事,感到时间难熬。我想尽量让自己的精神变得饱满起来。我洗了个冷水澡,又做了三十个俯卧撑,然后我撑着伞跑进雨里头,我一直跑到街的尽头,拐到另一条街上,又跑到尽头,再跑回家。我奔跑的时候,暴雨打在伞篷上面,像那种欢欣的大合唱:“阿琳娜!阿琳娜!”
自然的意志
花匠住在宝石大厦顶层的工具房里,工具房再往上就是那个宝塔形的尖顶,尖顶上还装了一颗通了电流的红星。夜间,在五光十色的霓虹灯构成的梦幻城里,宝石大厦尖顶上的那颗红星高高在上,成为了连接下界与茫茫太空的使者。花匠站在房门外的楼梯间,将这迷幻花园的美景尽收眼底。每次站在这五十三层楼上,他总会产生穿过玻璃窗走向夜空的冲动。他不敢在楼梯间多待,怕控制不住自己。他的住所是在一个庞然大物的尖顶上,他的这个尖顶也是整个城市的尖顶之处。只有来到这种地方,才能真正领略什么是真正的城市之美。
花匠在下面管理着不大不小的花园和一座温室。很久以来他就感到植物的世俗之美不能满足他某种隐秘的变态心理。他之所以将自己的欲望称为变态,是因为他有点害怕这种欲望。
他的八十岁的老母亲来探望他,他俩坐在温室里,被绿色植物包围着,他突然说:“妈,我会培育出脸盆那么大的牡丹花。”
老妇人微微笑着,点头应道:
“你当然可以。我早就说我儿是大材,什么都培育得出来。”
老母亲的背影很像鸵鸟,她一走一回头,像要将宝石大厦的秘密弄个清清楚楚一样。花匠觉得刚才母亲在心里嘲弄自己,于是很不自在。其实他想说的并不是那句话,他才不在乎奇花异草呢,泥土的腥气越来越令他厌倦了,温室里这些用营养液浇灌的植物更让他觉得乏味。那么他真正想说的是什么呢?
物业部的经理今天中午还对他说:“我看你不安心于本职工作啊。人人都有理想,可惜理想当不了饭吃,你说对不对?”
难道这位经理比他自己还要清楚他心底的欲望?花匠的眼皮跳动着,他唯唯诺诺地离开经理,隐隐地感到自己有失去立足之地的危险。他先前因为酷爱自然之美而选择了读林业技校,后来的工作也一直是与花草树木打交道,他是一个按自己的心愿生活的人。可是经理说的“理想”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自己也意识到经理的话有道理,可又弄不清那到底是什么样的道理。如果说如今他的理想已不在花草间,那会在什么地方呢?现在他还记得当初城市之美给他带来的震惊。
他从他的家乡小县城 5750." >坐了两天的火车来到这个大城市。下火车时天已经黑了,一个黑影立在车站出口处,是来接他的人。周围到处是机器的轰鸣,他跟在那人的身后,他感觉自己仿佛在管道的森林中穿行,必须步步留心脚下不要踩滑了。他太激动了,因为绝对没有想到大城市会是这个样子。那人走得那么快,好像恨不得将他甩下,他提着行李不断提醒自己:一定要跟上,跟上,可不能摔倒啊。
他和他突然就进入了一个白晃晃的世界,雪亮的光刺得他睁不开眼。那人叫他放下手里的行李,他就忍不住朝地上坐下去了。他是坐在一个机器里面,应该是电梯吧,因为他在上升。四周都是玻璃,透过玻璃他看到了彩色的光的海洋。他收回目光来看那人,发现他已经消失了,只留下他那张嘴悬在他眼前,嘴巴扭动着在说话,但他听不到。他想,城市里的人是多么古怪啊!
很快他就被领进了自己的住处——一个黑洞洞的、散发着浓烈柴油味道的小房间。那人将门带关就离开了,他听到电梯下降的声音。因为什么都看不见,他就想去打开房门。可是左推右推竟然推不开。他泄气了,于是跪在地上谨慎地摸索起来。他很快摸到了床和一张小桌子,房间大概有六平方米,靠墙放着铁铲、锄头等工具,还有一部割草机,是烧柴油的。他还摸到了一扇小窗户,但没有任何光线从窗户透进来,而且窗户也打不开,是那种没有闩的死窗。他脱鞋上床,在闷闷的空气里睡着了。
似乎是睡了很久很久(也可能是一小会儿),他听到了刺耳的金属摩擦声,那声音使他特别难受,他立刻就醒来了。原来是房门徐徐地开了,有风吹进来,还有一束光射在墙壁上。他一下子没有了睡意,起身去穿鞋,穿好鞋便往外走。走到门边又回转身来检查那门。哈,原来门是有闩的,也有把手,在右边较低的位置。他从房里拖了一把椅子挡住门,然后就站在楼梯间观看起城市的夜景来。他倒抽了一口凉气!这是他刚才穿过的城市吗?他眼前是一座鬼城,那些建筑的巨大阴影像一个个山头,阴沉地延绵着,一直到他目力所及的尽头。他既没有看到街道,也没有看到广场,更听不到机动车的声音。正纳闷之际,霓虹灯忽然就亮了,待他的眼睛适应之后,就看到了真正的人间天堂。就像他在玻璃电梯里看到的那样,仍然是五彩缤纷的光的海洋,再看下去,就出现了各种各样的旋转的图案,每一组形状不一的图案都以最快的速度旋向夜空的深处,消失在青色的穹窿里。建筑物上的霓虹灯怎么会生出这些图案来的?它们肯定不是星云,星云不会离得这么近,也不会有这么鲜明的色彩和形状!
他站在那里仔细地记忆那些图形,想弄清是否有重复。他观察了好久,似乎每一组都不一样,奇异美丽的程度令他目瞪口呆。有的图案起先就是一些发光点,一下子密集一下子稀疏,好像很普通。可是一会儿工夫他就发现了情况,在这些发光点里头包裹着一个无比典雅、层次分明、组合完美无懈可击的发光体,这个发光体的色彩如雨后的彩虹,它的每一部分都以独特的优美的形式旋转着,中心部分则因为速度过快而变得惨白了。这样的图案他观察到了三个,每一个都不同,它们最后都在那个青色深渊里失踪了。还有一些单体的图案,有的像箭,有的像雪花结晶体,它们划破夜空旋转着直奔目标,显得英勇而干脆。这类发光体往往是红黄两色。
他还想看下去,他一点睡意都没有了。可是房间里有个苍老的声音说起话来,将他吓了个半死。那人说:
“是新来的花匠吗?我是勤杂工。你怎么不睡?”
老头走出来拍了拍他的背。他想,这个人是什么时候进去的?
“我们这里真高啊!”他感叹道。
“是很高,所以新来的人总被表面现象迷了眼。你最好去睡一会儿。”
老头一边说着话一边就进了电梯。
他再看外面时,那些旋转飞驰的美景都消失了,眼前只有那些沉默的建筑和闪烁的霓虹灯。建筑很特别,霓虹灯也很美。这是那种仙境似的美,不像刚才那么激情澎湃。花匠回忆起自己从火车站到这里一路上的感觉,觉得实在不可思议。他在心里暗暗地将这个城称为“魔城”。在林场工作时,他喜欢夜里坐在山包上。那个时候的天穹给他一种很冷清的感觉。而此刻,他已经坐在黑屋里了,满脑子依然是那些飞旋的发光体,一颗心在胸膛里怦怦直跳。他顺着墙摸过去,将四面墙都摸了一遍,还是没有摸到电灯开关,看来房里是真的没有灯。他来的时候还打算夜间在房里读书呢。
柴油味熏得他头晕,他决定打开门睡觉。他将门往外推,却推不开,有个人在外头将门抵住了,是老头。老头从门缝里说:
“我除了做勤杂工,还要巡夜,因为宝石大厦总是受到安全方面的威胁,尤其是大厦的高层区域。你现在可以从门缝向外看看。”
花匠看见了窗外的夜空,夜空里飞驰着很多旋转的发光体,有的像箭,有的像钻头,有的像匕首。这些东西不再驶向阴沉的穹窿,而是向宝石大厦进攻了。他听到那些强化玻璃发出“哒哒哒”的炸裂的响声。
“我们大厦的高层每天都要换玻璃,你早上就可以看到,千疮百孔。”
老头催他去睡,他只好上床躺下。床上的旧褥子和毯子有霉味,感觉好像很不干净。他折腾了一阵,昏昏地睡着了。
早晨一醒来他就去看外面的玻璃窗。那些玻璃都好好的,看上去也不像新换的玻璃。现在他可以打量这个城市了,却什么都看不到。到处都是雾,雾里头隐隐约约地露出一些粗大的管道,令他回想起昨夜在管道中的穿行。他回到小房间里,看见墙上挂着一件雨衣,一顶帽子,床边还放着一双靴子。难道房里还住了一个人?管理部给他的信上说的是让他独住一间房啊。再仔细一看,雨衣和帽子上都积了厚厚一层灰。那么,这个人已经很久都不住在这里了。他弯下腰去拿那双靴子,没想到靴子如同腐朽的稻草一样在他手中烂掉了,再多抓几下,靴面和靴底就化成了一把把的灰,而且喷出一股股难闻的气息。这时他将目光扫向雨衣和帽子,忍住了伸手的冲动。
他用带来的纸擦干净双手之后,就开始将行李摆放起来。屋里的东西,除了那雨衣、帽子和靴子以外,其他的都比较干净。也许因为他要来,有人将这房里打扫过了。灯是没有的,也没有电线。不知道原来住在这里的这个人晚上是如何打发时光的,莫非天天夜里观察天象?这里的确有点像天文馆。
花匠想着这些心事时,手也没闲着,他已经给那些海棠施完了肥。靠化肥维持的这个花园看上去也很不错,草地如绿毯,各色花卉很抢眼,中间一株移来的大银杏树。刚来的那些日子,从五十三层楼下降到这里,他心里总有种回到人间的温暖感,这使得他内心的种种慌乱得以暂时平息。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绿洲”似的安慰感就慢慢地淡漠了。这种小小的花园在城市里有很多,他越看越有种不真实的感觉。显然,这类所谓的大自然无法同钢筋水泥的庞然大物抗衡。相形之下,他所照顾的自然是多么柔弱,依赖性是多么强!有一回他突发疾病,休息了一个星期,他园里的好几种植物立刻就显出了颓势。
城市的建筑,还有热和电的利用,从一开始就迷住了他。那第一夜的空中狂欢后来虽然没有重演,却从根本上动摇了他对于美的看法。到了上个月,在他情绪最低落的那段时间,久违了的狂欢才又一次出现了,而且比第一次看到的更有气势,整体设计也更完美!轰轰烈烈的光和色彩的运动一直持续了两个小时。当最后的精灵消失在青色的穹窿里时,花匠清清楚楚地感到自己正在变成另外一个人。那天夜里就仿佛他同城市有默契似的,没有任何人来干扰他观看美景。他记得天还没黑时勤杂工老方上来过一次,他为他大声抱不平,说物业部不为他装电灯的做法是“卑鄙”的。他说完那句话就匆匆地下去了。
他坐在石凳上休息一会儿,淡淡的花香随风吹来。这种香味有点庸俗,城市里到处都飘着它们。庸俗的花香令他昏昏欲睡。他用朦胧的双眼看着从大楼里走出的那些男男女女,不知怎么觉得他们有点偷偷摸摸的样子。有人在喷泉那里叫他,他马上清醒了。那人走路一瘸一瘸的,他并不认识。
“经理要我来找您谈谈。我呢,我看没什么好谈的。有些事是预先就注定了的。我要是经理的话,不如由它去!”
他的喉咙很粗,声音很难听。花匠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东张西望,他甚至想撇开这个人往物业部去。可是这个人不依不饶地挡住他的去路,要他“表态”。
“什么?!”他很震惊。
“事情发生了,就要表态!”
“如何表?”
“问您自己!您的态度是在半夜里决定的。这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有很长时间了。经理说您看不起这份工作,他要我带您去地下花圃参观一下。那里路不好走,您得穿套鞋。”
花匠仔细地打量了这个人几眼。他大约五十多岁,穿着物业部的工作服,像那种长年做工的人。但是他以前没见过这个人。
“您没见过我吧,您叫我老吴就可以了。我是管理员。”
他随着老吴从地下室一直往下走去。下到地下二层时,他闻到了浓郁的花香,香味类似于他的花园里的花香,但要浓好几倍。他感到自己一脚踩到了水洼里,幸亏换了套鞋。这个地下花圃总共只亮着四盏灯,一个角上一盏,所以花丛中黑黝黝的。他一直在思考:是什么花要栽在水中?难道是水仙一类的花?
老吴唧呱唧呱地走在前面,嘱咐他紧跟。他听到有人在黑暗中轻声交谈,也许是花圃的工人。他在四盏灯的照耀范围内看到了四种花,都是他从未见过的,然而这些花的香味他却很熟悉。有一种天蓝色的花朵像人造绢花一样,花瓣巨大,瘦弱的茎几乎支撑不住它们,所以它们都是伤心地垂着头。到底是不是天蓝色,花匠也拿不准,也许只是灯光的作用。还有一种柱形花,细小的金色的花朵在尖端聚成茅的形状,柱身很长,矛尖一律指着上方。他还要仔细看时,听到老吴在催他快走。他们来到了花圃的正中心,他看见有两个人坐在水洼里编花环,他在微弱的光线里辨认出这是两个姑娘。她们的手的动作像机器人一样。刚才就是她俩在交谈。
“这两个姑娘是我的学徒,她们都是盲人,可是她们心灵里的眼睛比我们更亮!”
两个姑娘站了起来,一齐朝他们转过脸,向老吴发问:
“这个人是谁?”
“你们的同行。给他讲讲花朵的事情吧。”
女孩中的一个伸手抓住花匠的手臂,她那尖利的指甲嵌到他的肉里面去了。花匠痛得龇牙咧嘴,却又不好意思喊出声来。
“花朵在哪里?它们都到哪里去了?您能告诉我吗?”
姑娘的眼睛又大又亮,却并不看着他。在那线微光里,花匠打量她时,觉得她并不是盲人。但她说起话来又好像真是个盲人。
“我看到这里有很多花。”花匠没有把握地说,一边用手将身旁的美人蕉一类的植物搂到面前,“您说的是哪一种?”
姑娘好像没听见他说话一样,放开他往另外一头走去。
她旁边的那一位发话了:
“她说的是她心中的花朵。您啊,要上到塔顶,将耳朵贴着那颗红星,才可以见到我姐姐的花朵。那些花朵的奇妙造型都是我们在这黑地里想出来的。”
她姐姐已经走远了,声音从那头传过来:
“你可不要乱说啊,要保守秘密!”
这位妹妹朝花匠和管理员凑过来,轻轻地说:
“姐姐爱面子。我说的全是实话。喂,您见过了我们的花吗?”
“像箭,又像雪花的那种发光体?我的确见过了,有两次。”花匠说。
“好啊!好啊!”她拍起手来,伸着脖子喊道,“姐——”
但是那位姐姐没有回答,不知道她藏在哪里了。周围静静的,管理员也一声不吭,花匠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过了一会儿,管理员的声音突然响起来:
“她走了,她太伤心了。每回她一伤心,她就离开。一个人,永远看不到自己的劳动成果,这有多么悲哀。您知道您手里拿的是什么花吗?那可不是美人蕉!”
“那么,这会是什么花?”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您还会见到它们的真实模样的,不是现在,您得等待藏书网。下一次您看见它们时,或许心里就会有把握了。不过我不能担保。”
花匠只隐约记得自己是被管理员推着回到地面的。他的双腿那么麻木,他不会走路了。管理员在身后一边推他一边急吼吼地呵斥他。他像木偶一样被推着上完了那些阶梯。站在白天的光线里他才恢复了知觉,他痛恨地拍打着自己的脑袋,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真是个白痴!”
看过地下花圃之后,又有好多天过去了。花匠感觉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很虚幻。他的生机勃勃的花园在自己的眼里也变了样,他从绿叶里头看见了枯枝,从雄壮的树干上看见了里头的空洞。盛开的花朵显出凋零的气象,茂盛的草皮其实是在枯败中挣扎。他渐渐明白了这种情形不是他的能力所能改变的,他只能维持目前的格局。他仍然每天观察城市的夜空,倾听上面那颗红星射出的优美的电波的声音。谁告诉过他电波是有声音的?
有一天夜里下了大雨,一早他就下到他的花园里。远远地就看见那对盲姐妹坐在花坛边上。他走到她们面前,发现两姐妹的眼睛都惊人的美丽,眼波如同湖水。相比之下,姐姐要更漂亮,更脱俗,但妹妹显得更活泼,更鲜艳。
“你们真早!我发现……”
花匠的话说了一半就说不下去了,因为他忽然看到无数条阴险的毛毛虫正从花坛里头往台子边上爬,有两条爬到了姐姐的裤腿上,但她显然是满不在乎的。花坛里头是盛开的芍药,也有不少毛毛虫爬在花儿上。
“请允许我为您……”他对姐姐说。
“啊,您在说虫子的事!不要紧,这些小东西很亲切,我们在那下面是不可能见到它们的,我们那里没有这些东西。”
她用一个指头轻轻地抚摸着裤腿上的毛毛虫。那两条虫子立刻就变得僵硬了。她停止抚摸,虫子才又活过来,加快速度爬离了她的腿。
“在地下花圃里栽花,一定很寂寞吧?”
姐姐笑了起来,妹妹则冲着花匠努嘴,示意他不要说下去。
“那种寂寞是我们所愿意的。您去过那里,但是您只看到表面现象。说实话,有的时候,我真愿意自己坐在湿地里,就那样坐下去,坐下去,什么都不想。我妹妹也同我一样,只不过她时时刻刻在倾听老头的脚步。”
姐妹俩站起来,勾肩搭背地离开了花园。她们的模样显得很满足。花匠低下头来寻思姐姐说过的这些话,脑子里忽然就变得透亮起来。他想到了“城市之光”四个字,他觉得应该用这四个字来形容这两姐妹。
大楼里面人来人往,保险公司的职员像疯了一样冲进电梯,被挡在外面的那一群则猛力用脚踢铁门。花匠最厌恶的就是保险公司的职员,每次在电梯里头,这些年轻小伙子都是乱推乱挤,将他挤到边上动也不能动。而且他们不停地说粗话,将那当作时髦。他正打算去物业部拿工具,忽然又看见了盲姐和盲妹。盲姐同一个保险公司的职员紧紧地搂抱在一起,正在接吻。那职员是一个黑脸的络腮胡须的粗汉,制服穿得歪歪斜斜,一条裤腿卷起老高,露出多毛的腿子。从花匠站的地方看去,盲姐苗条的身体仿佛要被他折断了一样。盲妹站在大厅柱子那里贪婪地“注视”着他们,显得又紧张又热切。花匠走到盲妹身边时,那一对还在吻个没完。
“是花匠?您一定看到了吧,这两个人有多美!我站在这里就有两股爱情的波冲击着我,我说不出自己有多么激动!”
“你姐姐很美,可是那个人不太美。”花匠说。
“不要说这种话,不要以为您看得见就有什么了不起。他是保险公司的电工,我们上面的那颗红星就是他安装的。您不是很喜欢红星发出的电波吗?”
“啊,您怎么知道的?!”
“因为没有人不喜欢。哈,他俩上楼去了。他在楼上有一个房间。”
盲妹转身朝地下室的大门走去,花匠觉得她的背影浸透了深深的悲哀。大门那里站着地下花圃管理员,老头一把搂住盲妹,他俩消失在黑暗之中。
在物业办公室外面的走廊上,他和经理撞了个满怀。
“哈哈,我们的护花天使,思想问题解决了吗?你气色好多了!”
经理推开他,急急忙忙往外走去。
物业办公室里空空的,只有管道工在长椅上睡觉。花匠的到来惊醒了管道工,他揉着眼坐起来,对花匠说:
“你挨到现在才来,经理骂了你一早上,说你是寄生虫。我听不太懂,为什么说你是寄生虫?莫非你伪造了账单发票?”
花匠不想理他,走到角落里拿了耙子、铲子和一小捆做支架的竹子,他要将这些东西放到楼上去,免得被人偷走。
他出门时听见那管道工冲着他的背影说:
“我们这里可不是养老院!”
他想,经理到底为什么事对自己不满?花园打理得很好,景观几乎无懈可击,除了今早这一次,几年里头也从未生过毛毛虫。
一想到毛毛虫,他就着急起来了。他背起杀虫剂罐子跑进花坛,可是经理又坐在花坛边上了。经理一脸假笑,说道:
“没必要吧,你看看哪里有虫子?”
他定睛一看,芍药全都精神抖擞地盛开着,毛毛虫们已不见踪影了。
“我早就想找你谈一谈了,关于你的工作态度问题。我委托了管道工小李来同你谈,你却拒绝了他。你有没有这山望着那山高的毛病?”
经理边说边示意他放下杀虫剂的罐子。他紧绷着小方脸,仿佛内心充满了焦虑。突然,他用手指着天,叫花匠抬头看。天上阴沉沉的,并没有什么东西好看,花匠就在心里想,也许他是想试探自己是不是听他的指挥。
“你再仔细看,不但看,你还要仔细听!”他执拗地指着那个地方。
花匠不敢违抗,就仰着头看呀看的。当然,什么出彩的景致他都没看到,可是到后来,他的确听到了夜里听到过的那种电波,隐隐约约,持续不断……
“那是盲姐和保险公司的人在发电!”
经理难看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你到底愿不愿意成为这栋楼里的一员?”他的脸又板起来了。
“我?当然,当然!我渴望……”
“你就别渴望了。”他不耐烦地打断花匠,“你要将思想落实到行动上!”
他气冲冲地走了。花匠又听到电波的声音。他想,原来电波真是有声音的啊。可是那阴沉沉的穹窿里除了云什么都没有。经理说盲姐和保险公司职员在大厦里面发电,这是一种比喻吗?他回想起夜里看到的奇幻美景,身上突然起了鸡皮疙瘩,职员那多毛的小腿幻化成那些箭一般的光体,在脑海里的空中乱射。
他为自己的发现既兴奋又有点沮丧。他进入了一条黑暗的思路,当他用力思考之际,他的脚步就不由自主地迈向了地下室的大门。
但是有人把守着门口,是一位苍老的东北汉子,说话吐词不清。他不让花匠通过,他说里面的工作出现了“紊乱”,现在正在清理进出人员的身份。于是花匠的思路就断了,他仔细打量这位老头,说道:
“您是不是在林场工作过?”
老头立刻说了一大通。可是他一句也没听懂,只听出了两个重复频率很高的词:“坚持”和“放弃”。这时花匠突然记得这个人是伐木工,好像姓宫。那时候,他每伐倒一棵大树,林子里就会响起他那洪亮的狂笑。他沉默,粗野。
他匆匆地离开,来到大街上。城市在白天是平庸的,人来车往,俗气的色彩,俗气的气味,这些年里头,他从来就不耐烦逛街,逛街给他的感觉同刚来那一夜行走在管道森林中的感觉是一致的。他爱这个城市,只限于夜里。
“宝石大厦只为脚踏实地的人提供机会,她并不要求员工自身素质完美,哪怕是盲人和聋哑人,也可以在这里充分发挥自己的能力。”
说话的是管道工小李。花匠聆听着他的弦外之音,心里暗想,自己从前真是小看了这个小伙子。他迟疑地问小李:
“那么,你觉得这个花园有没有达到要求?”
站在花园正中的花匠笼统地用手臂在空中画了一个圈,加强自己的语气。
“这是另外一个问题了,宝石大厦不会凭外表判断一个人。”
“可是经理要我将思想落实到行动上。”
“是这样。但那并不是说要你将花园打理成什么样子。宝石大厦不在乎这个,她只在乎那些在空气中游动的东西。”
花匠注意到他说起宝石大厦时就像在说热恋的情人一样。
“原来这样。我也有点感觉到了。但那是什么呢?”
“你很快就会知道的!”
小李说这句话时兴奋地涨红了脸,他的眼睛瞪得很大很大,直视前方。花匠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看见盲姐正从大楼里走出来。小李朝那边努了努嘴,说:
“她是我的情妇,我们的关系快三年了。”
“这个女孩很奇怪。”花匠干巴巴地说。
“我知道你指的是保险公司的那些人。她有一个绰号叫‘公共汽车’,你听说了吗?”
小李用迷醉的眼光尾随着她,直到她转了个弯,消失在街角处,他才回过神来。
“我从未见过比她更有魅力的女人,怎么能不爱她?”
他像是问花匠,又像是问自己。
“盲妹也很有魅力。”花匠故意说道。
“盲妹?哈,那是另外一种类型。我只为盲姐神魂颠倒。你一定在夜里听过电波吧?嘀、嘀、嘀……每一栋大厦里都有一个盲姐这样的发电工。你瞧,你的答案来了。”
原来是老母亲拄着拐杖过来了。她来干什么?
“在家里坐着很闷,出来看看。等一会儿我就要回去了。”
她坦然地往花坛边一坐,两只手扶着拐杖。花匠注意到小李立刻溜走了。
“有人在逼我的儿子。城里人都很坏,很奸诈。要不我们一块回林场去吧?原先你的那两个苗圃,我又去看过了,兴旺得很!那才是土地,这里的土算什么土?”
他谢绝了母亲的邀请,说自己已经对土地啊植物啊这些东西不感兴趣了。
“那你对什么感兴趣?”
母亲抓住他的一只手,逼视着他的眼睛。
“我也说不清。可能是电波吧。我以前不知道电波还有声音。”
“你在敷衍我。我这就走了,祝你好运!”
她的背影依然像鸵鸟,她有超出常人的旺盛精力。
花匠仰着头再看天时,便看到乱云在狂奔。天空中的景象令他回想起小李刚才说过的“答案”。那么宝石大厦会不会为他这样的人提供机会呢?他需要什么样的机会?昨天夜里他居然逛街了!那叫什么逛街啊,到处全是一式灰蒙蒙的,整整半夜,他都在那些没有出口的胡同里钻来钻去,某些角落里总是有物业部的人在窃窃私语,待他一走近声音就消失了。霓虹灯是绝对没有的,胡同里只是有一些苍白的街灯,一盏一盏隔得远远的,至于商店就更没有了。胡同旁的那些矮房子里都不像住了人的样子。其实他一出宝石大厦就后悔了,就想着要赶快回去,他越是想辨认自己熟悉的路,就越沮丧。最后他干脆任其自然了。他走走停停,两条腿酸得要命。有一刻他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垂柳下梳头,他又惊又喜。那是他在林校的一位同学,学林业机械的,过去他们叫他“罗大汉”。他向他打招呼,走拢去寒暄,提起林校的事。大汉瞪着那双泛出绿光的眼睛,对他提起的那些事一律没有反应,最后大汉嘲弄地说:“有那么些人就像蜗牛一样,对陈腐事物有特殊嗜好。”花匠感到脸发烧,他一定是脸红了。他匆匆离开这个人,拐进另外一条胡同。
他想不起后来是怎么回到宝石大厦的了,但他此刻依然记得他在后来的睡梦中有种奇耻大辱的感觉,好像还哭了。母亲能理解他那说不清的心愿吗?他没有把握。母亲和经理大概是一类人吧,他永远对这类人没有把握。那么,他对什么事情有把握?好像没有任何事。如今就连他培养出来的牡丹花,颜色也变得很古怪了,而他从前最喜欢的蜡梅花,也在寒冬中溢出一股土腥气。
盲姐朝他走过来了,她微笑着,苗条的身子稳稳地向前运动。她从来不用手杖,在外面大概很少有人看得出她是盲人。他轻手轻脚地让到一旁,不愿让她发现自己。他觉得自己成功了,可见盲姐也不是无所不能的。她一路走过去,走到了柳树下,站住了。她的裙衫飘逸、舒展,色彩如梦。一个盲人怎么会有这么好的色彩感觉?花匠不得不承认,他此生从未见过比她更美丽的女孩。她具有一种让人过目不忘的美,如同他在夜空里看见的那些发光体。他想到了一个形容:“电波般的”。对,的确是电波一般的美。
“您好,花匠先生!您干吗躲起来?”她突然大声说话了。
他红着脸回到小路上,他看见一些蓝蜻蜓在他前方纷纷落地,空中还有一些蝴蝶在仓皇逃窜。他鼓起勇气问盲姐:
“小姐,您在发电吗?”
盲姐点了点头,用一个手指朝他勾了勾,示意他到她面前去。
“为什么您这么怕我?这是个错误!经理不是已经指出了您的错误吗?难道您是不服气?经理是个受人尊敬的人。”
“您太美了,小姐!我不是怕您,我看见您就惭愧。我是有错,可是我想不出我错在什么地方……您能告诉我吗?”
“不能。只有经理有资格指出您的错误。”
她的眼睛像湖水一样闪着,花匠不敢注视那双眼睛。
“我要去换一身衣服干活了。您的花园真美,气味真好闻。啊,我还是更喜欢我的园子,那底下更自由,您说对吗?”
“我也觉得是这样。您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吗?”
“不能。”
她离开时从他身边擦过,她身上散发出野蜂、山菊,还有丁香的气味。
花匠注意到坠落在小道上的那几只蓝蜻蜓全部飞走了。一股寂寞感从心的最黑暗的处所升起,他嘴里涌出野葡萄的酸味。他突然记起老母亲的火车是下午三点出发,也许他该去送老人,世事莫测,说不定会是永别呢。
他立刻上楼去换了衣服,他换衣服时才想起,母亲没有到他房间里来。她好像不感兴趣,又好像有另外一处她感兴趣的地方可以去。那是什么地方?
他向经理请假时,经理严肃的脸上浮出一丝笑意。
在赶往火车站的路上,城市恢复了本来的面貌,到处是人流和车流。他在路上遇见了好几张熟面孔,只是一时想不起名字,于是就不打招呼,头一低向前冲过去。冲过去之后却又听见熟人在背后叫他的名字,于是更尴尬,脚步迈得更快。这样反复几次就大汗淋漓了,幸亏车站也到了。
候车室里去家乡方向的旅客不多,他一眼就看见了母亲。母亲将脑袋靠在椅背上,正在假寐。老人的神色显得很安详,花匠很羡慕她。他一来到她面前她就睁开了眼,并且张开没牙的嘴笑起来。
“我儿待在城市里,我就放心了,城里比我们那小地方好啊。”
母亲这么老了,目光还像湖水一样一闪一闪的。他记起来另外的人也有这样的目光,不由得大大地震惊起来。这时火车要开了,母亲提着小包袱去上车,她那鸵鸟似的身体走起路来很有节奏。他在栅栏那里同母亲告别,母亲头也没回一下,好像没听见他的声音。她就这样走了,他听见那阴险的火车启动的声音,想象着车厢在穿过丛林时发出的怒吼。好多年过去了,他还记得刚来时火车在原始森林中穿行的情景。那时列车从原始森林钻进暗无天日的隧道,他的知觉完全消失了,只剩下剧烈的头痛。他们在地底下整整行进了一上午,他的头也痛了一上午。当时他就决定了:从此以后再也不回家乡。那么,母亲的旅行会是什么情形呢?她怎么可以一趟又一趟地往城里来?
回宝石大厦的路上遇见了小李。小李扯着他停下来,要他听空中的一种声音。他听了一会儿,什么都没听到,周围太喧闹了。小李脸上显出失望的表情,不相信他听不到,还说这样美妙的声音人人都可以听到。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不厌其烦,站在人流中不动,还用双手打拍子。花匠心里很惭愧,而且又被行人推着挤着,站都站不稳了。那些人还咒骂他挡道,弄得他一脸通红。最后,他一狠心,撇开小李独自走了。他听到小李在背后大声说:
“那是宝石大厦给员工发出的信息啊!”
但他耳边轰轰轰地响着大型卡车的声音,任它什么信息都听不到。他跑回大厦,上到顶层,进屋躺下。他的心变成了一个可怕的空洞。
他明明记得自己临睡前闩好了门,这个地下花圃管理员老吴是怎么进来的呢?起先他惊出了一身冷汗,后来听出是他的声音,才慢慢平静下来。老吴就坐在床的那一头,黑糊糊的一团,有点像岩石。
“您是来观察霓虹灯的吗?”花匠问他。
“是啊。您这里是最佳位置了。先前住在这房里的那一位常常彻夜不眠。”
“我们打开门到外面去吧。”
“不,用不着。在这黑地里可以看得更清楚。您猜猜看盲姐在几楼鬼混?”
“我猜不出。”
“她啊,在二十三楼,同小李在一起。您听,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啊!那么,先前那一位,他怎么不住这里了?”
“他啊,他走火入魔,爬到塔外跌下去了。这是一般的说法,不过谁也没看到尸体。我的看法是,他就躲在这大楼里头。您想,这里员工这么多,都穿着一种式样的制服,他要混迹于他们当中还不容易?”
“可是制服的式样并不相同啊。保险公司的和银行的不同,外贸部的又同石油部的不同,还有很多种……”花匠说这些话时内心升起焦虑感。
“嘘,小声点!那全是表面现象,您没注意到制服两肩的黑色图案吗?这就在于一个人的眼光了。您看见的是鸡毛蒜皮,我看见的是制服的真实功能。我刚才说到哪里了?对,是说先前那一位。您就从来没同他邂逅过?”
“他是不是勤杂工?”
“是啊。这么说您同他见过面了。”
“是在我刚来的时候。他说他不光做勤杂,还要巡夜。”
管理员扑哧一笑,在床上拍了一掌,说:
“他这种人总是忙得不得了的,他才不会让自己闲下来呢。他胸膛里有五十只兔子在赛跑!要不然他怎么会爬到塔上去?”
管理员站了起来,他要去取挂在墙上的雨衣和那顶帽子。花匠想起那双鞋子化成灰的事,不由得发出一声惊叫。但是管理员从容地取下了雨衣和帽子,他将帽子戴在头上,窸窸窣窣地穿好了雨衣。让花匠诧异的是,当他做这一切时,房里不但没有腾起灰尘,空气反而变得格外清新,就像身处树林里一样。他忍不住小声地发出惊叹:
“真是奇迹啊!”
管理员站在他面前得意地说:
“您看到这些东西上面落满了灰尘,您就以为它们很脏,其实呢,那只不过是表面现象。我穿上它们,就可以抵挡流星雨了。”
“莫非您就是先前住在这里的那个人?”
“哈,您真聪明。但我不是他,我只是他的同事。我观察了他的事之后,就在地下建起了那个花圃。我要去看盲姐了,她在十五楼的工具房里苟延残喘。”
他开门出去时,花匠看见一束流星的光焰将他照得通体透明,肺、心脏、肾脏还有肠子全都看得清清楚楚。花匠想冲出去看个究竟,但房门又打不开了,他只好坐回床上。他记起老吴刚才说了“苟延残喘”四个字,难道盲姐快死了?女孩在他的园子里时,浑身洋溢着青春的活力,那只是表面现象吗?
花匠躺在黑暗里,他清楚地听到外面的流星在向大楼的玻璃窗进攻。他想,也许有一天,他成为了这里的真正员工,经理也对他满意了之后,他就可以看得见现在看不见的那些东西了吧。他之所以焦虑,是因为只有他被蒙在鼓里啊。那女孩多么美啊,这样的人间尤物他还从未见过,可为什么一想起她他就会感到忧郁呢?为什么别人都不像他这样多愁善感、不切实际?只能说是自己的眼光太狭窄。或者说,他根本看不见事物的本质。他就这样七想八想,翻来覆去,直到黎明才进入朦胧状态,刚要跨过界线一头扎进黑暗,又有人将他猛地一推就推出来了。睁眼一望,原来是门被风吹开了。他的目光扫到墙上,看见帽子和雨衣挂在墙上,上面一丝灰都没有,像新的一样。他起身将雨衣取下,放在鼻子前嗅了嗅,他又闻到了野蜂、山菊还有丁香的气味。他将自己的脸埋到雨衣里头,走进幻境中的树林。那不是家乡的树林,他已经厌倦了家乡的风景,那是一个从未去过的地方,他在宝石大厦这么多年里头想出来的地方。在他的幻境里,天是玉色的,悬挂着一团一团的沉重的紫云,大地呈现石灰色,小树林则是青色的,树下的草地和野花颜色更深沉一些,那种黑让人想起灵堂。他沉浸在树林、草地和野花的气味中,他的脑袋一下子变得空灵起来,某种额外的视觉从身体内部出现,他甚至看见了十五楼的盲姐。他看见的是一个模糊的苗条的身影,长发坠地,姿态无比优美。但是她没有头部,她的四肢舞动着,她正在同自己的长发搏斗,浓密的头发不时被她掀起,如同一把巨大的黑扇。他确信那是盲姐,他熟悉她的几个习惯动作。他的房间外面,天已经大亮了,可盲姐房里为什么那么黑?
他在小食堂的餐桌上意外地看见了盲妹。盲妹脸上的红晕不见了,那张脸看上去很苍白,但那双美目里依然荡漾着湖水。她就坐在他旁边,其余人都在闷头吃饭。他终于忍不住问她:
“您的姐姐今天没上班吗?”
他的声音在阴暗的房间里显得很突兀,他自己也吓了一跳,他甚至听到碗柜里头一个瓷碗碎裂的声音。大家都责备地瞪眼看着他。
“她今天要回家了。”盲妹表情木然地说。
“你们的家在什么地方?”他鼓起勇气问下去。
“还能在哪里,城里。我们是普通的女孩子。”
“那她什么时候回来上班?”
“不知道,要看她是不是高兴。这种事说不准。”
盲妹吃完了,她站起身离开桌子。花匠注意到所有的人都显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有两个人甚至朝他友好地微笑了一下。
吃完早饭,他很想去地下花圃看看,但是他不敢,因为通往花园的门口立着一名凶神恶煞的中年汉子。以前他从未见过这个人,也许是新来的。
“这张门仍然可以通行,对吗?”他小心翼翼地问。
“呸!”汉子朝地下啐了一口痰。
花匠后退一点,坚持说:
“我并不是要捣乱。先前我常去那下面的,是管理员带我去的。”
汉子轻蔑地看了他一眼,双臂交叉,扭过头去不理他了。
花匠转过身来,他看到大楼外面的喷泉比任何时候都喷得更高,水花在阳光下居然闪出五彩的光芒。喷泉的那边,盲妹和盲姐相互搂着,她们的背影消失在街上的人流中。
“去过一回天堂,就想永远待在天堂里吗?”
花匠听到那汉子在他身后鄙夷地说。他一扭头,却见门洞那里空空的,已经没有人了。花匠心里一喜,朝门洞走去,进了门,凭记忆沿着阶梯一直往下。他在转弯处碰见了管理员,老头叫他闭上眼再往下走五十三级台阶。“当你睁开眼时就到了花圃。”老头同他一块走。他闭上眼在心里默念:“一、二、三、四、五……”数到五十三他就睁开了眼,看见上方一盏橘红色的小灯。老头一把将他推进一张毫不起眼的小门里头,咔嚓一声从外面锁上了门。
“你就在那里头待着吧!”他在门外大声说。
接着老头就哈哈大笑。花匠在里头听出有两个人的笑声,其中一个是守门的汉子。
花匠待的这个房间很奇怪,伸手不见五指,而且不论他朝哪个方向摸过去,总是摸不到墙,好像是一个大得不得了的房间。起先他不敢离开这张小门太远,所以摸索着走开一会儿又回到小门边,继续倾听门外嗡嗡的说话声。那是管理员和凶汉,他俩总不离开,总在说话。往返多次以后,花匠决心破釜沉舟。他冲着与门相对的方向一直走下去,再也不掉头了。大约走了十分钟,他觉得自己早就穿过这栋大楼了,然而当他侧耳倾听时,仍然可以听到管理员与凶汉的说话声。他又尝试往右手边走,然后再往左手边走,都是同样的情况。最后,他不再辨认方向,就一直走下去了。他越走越大胆,双臂也不再伸在前面摸索,就像平时那样走路,甚至一时兴起还跑了几步。他感觉到周围的空气既不像旷野里的空气,也不像密室里的空气,而是微微地散发出一股特殊的气味,一种让人沉浸在彻底的冷漠和孤独中的气味——静止而疏远的空气。
终于,他走累了。停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他就停下来了。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还是伸手不见五指,还是静止而疏远。他觉得自己应该打破这种静止,可又觉得自己完全没有能力做到这一点。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在瞬间让他疯狂起来。他将双手捏成拳,朝着空气中假想的黑影猛击,而且不由自主地翻了一个跟头。翻跟头是他儿时的爱好,如今他人到中年,当然就很吃力了。他气喘吁吁,汗水直流,忽然头一晕朝地上坐去。
有人将他拉起来了,光线从那张小门外面射进来,刺得他睁不开眼。他听到女孩子的笑声,居然是盲妹在说话。
“我倒很欣赏他这种不服气的性格。姐姐对他有很大吸引力,他当然不敢追求姐姐,可是他决不放弃。我听他呼吸的声音就知道他没有放弃。今天天气真好啊,我们的草地午餐几点开始?”
“恐怕永远都不会开始了。”是那凶汉的声音。
花匠终于睁开了眼,但周围这些人还只是一些影子,一共有五条影子,两女三男。那个男的是谁呢?盲姐附在他耳边说:
“我就不相信花匠对我有好感。我试验一下就知道了。”
她突然伸出手在花匠脸上抓了两把。她那尖利的指甲使得他在原地蹦跳、咆哮起来。他摸了一把右脸颊,摸到一手的血,黏糊糊的。
“这不就很清楚了吗?!”盲姐高兴地说,“火车一早就进入了森林,满载我们的希望。谁对我们有好感,就请上车吧。”
盲姐的话音一落,花匠就看到五条影子先后进入了那小门,然后门就被关上了。待他的视力完全恢复时,脸上的伤痕也不怎么疼了。他沿着台阶往上走,一会儿就到了一楼的大厅。他在大厅里遇见了经理,经理打量一下他的面部,说:
“小伙子,你得到了‘宝石女皇’的青睐啊!”
“您说谁?”花匠傻乎乎地问。
“我是说盲姐。好了好了,别管它了。我问你,你向小李汇报过了你的思想转变的情况吗?”
“小李?啊,我们很谈得来……”
“这和谈得来一点关系都没有。你要养成汇报的习惯。今天我看见了你脸上的抓痕,我就对你有点放心了。不过这并不等于你就成了‘宝石’的一员了。”
经理说话时,小方脸上那一双眼睛往上翻去,给人一种印象,好像他在努力预测什么事情——一件即将发生的事。楼里有人在叫他,竟然是盲姐的声音。经理朝花匠竖起一个指头做了个警告的手势,然后就快步走过去了。
花匠心里想,盲姐并没有要离开啊,盲妹为什么要那样说?这时盲妹的声音突然在他身后响起:
“我姐姐想走就走,想留就留,没人挡得住她。”
“那么,现在她是留下了吗?”
“当然。”
“我刚才在花圃里什么都没遇到,既没有花也没有人,而且里面是漆黑的。我周围只有那种说不清的气息,令人不安。”
“我要去工作了。有好几个门可以通到我们花圃。再说,没人引导你就看不到花>.圃的真面目。再见!”
花匠这才记起来今天是他的休息日。余下的时间如何打发呢?他很想去地下花圃。他朦胧地认识到了宝石大厦里的某些规则就是从那里发源的。可是人家并不欢迎他去啊。虽然只见过一次,那种人造绢花般的真花,那些奇异的品种已铭刻心底。管理员老吴是用无中生有的方法变幻出那个花圃来的吗?回想起老吴夜里坐在他床上的情景,花匠确信这个人精通宝石大厦的幻术。
石油部门的职工们从电梯里头出来了,花匠凑上前去观察他们制服肩上的图案,可他并没发现什么图案。有一个人将他用力一推,推得他跌坐在地上。他听见那人咬牙切齿地说:“走狗!”
花匠想,经理的意思是不是让他为所欲为?在他的印象中,管理员老吴就是一个为所欲为的人,所以他才培育得出那种非人间的花卉。他仔细设想了好久,觉得自己还是没法为所欲为,因为他就是想破了脑袋也还是想不出管理员那样的花招。他太呆板了,他所受的教育也太单一了。有时候,他看着自己的影子都觉得自己很像一个木偶。
清晨,有一条玫瑰色的光射到这面墙上。花匠在心里念叨着:“蒲公英,蒲公英,我们降落到塔尖上吧。”他听到了电波,不是一个波,好像满世界都是。那些方向不同的波冲击着大楼,大楼明显地震颤着。
他起床走到门外,外面是少有的雾天,城市被严严实实地遮蔽着,只听到许多机动车发出异常的叫声,似乎所有的车子全在报警,一边飞速运行一边怪叫。花匠心惊肉跳地回到房里关上了门。外面有个人挤进来了,竟然是小李,小李脸上汗津津的,湿头发成了一缕一缕的,两只眼睛血红。
“小李,小李,你怎么啦?”
“我就是爱她。天塌下来也不会改变。你看到她的威力了吧?我们都叫她‘宝石女皇’。现在她在地下的暗室里头,同她在一起的有一只猞猁!”
小李爬上花匠的床,躺下,用被子蒙住全身。
“小李,我同你一块去找她吧!”
“你在说废话。现在电梯全部停运了。”
奇怪的是那条玫瑰色的阳光还在壁上跳跃。阳光是从窗外射进来的,但今天并没有出太阳啊,也许是某种凶兆?
“你在房里,我觉得难以忍受。你到外面走廊上去吧。”小李在被子里闷闷地说。
花匠再次来到走廊上。雾已经散掉了一些,有几栋建筑的轮廓显出来了,却是陌生的、他从未见过的轮廓,有点像几个倒置的葫芦,并且都在摇晃着。莫非它们不是原来的建筑,而是天外来客?但是花匠并不相信那种天外来客的传说。他凝视着雾中的那几团东西,瞳孔渐渐扩大了——啊,多么熟悉的形状啊!在哪里见过?
“你这个人啊,你在外面我也觉得难以忍受,你还是进来吧!”
小李在房里大喊,并且暴躁地擂床板了。花匠只好又进屋。
小李慢慢地穿好衣服,下了床,其间他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花匠。
“我叫你进来,是怕你触景生情啊。你真的没有认出我来吗?”
“没有。你到底是谁?”花匠问道。
“当年你同你表弟去偷葫芦瓜,中了谁的埋伏?”
花匠回想起来他被陷害的事:那可怕的铁夹子,将他的小脚指头夹掉了一半。啊,那个血淋淋的、阴惨的下午!他痛得浑身是汗,那些低飞的蜻蜓不断撞在他的脸上……有一个小孩在远处不停地喊:“回来吧!回来吧……”
“原来是你啊!”花匠嘶哑着嗓子说。他的喉咙在发火烧。
小李叉腰站在房间中央,自豪地说:
“当然是我!要不经理怎么会委托我来做你的工作。”
“那么现在,你想让我钻陷阱吗?”
“当然不是。那只是小孩的把戏,你已经成长了。我要——怎么说呢,我要让你幸福。你必须相信我的话。”
“好吧,我相信你。”
小李突然冲他甜蜜地一笑。以前花匠从未见过他这种表情,几乎可以称为妩媚。这种奇怪的妩媚让他脊骨有点发冷。然后小李就很自然地从墙上取了那件雨衣,用胳膊夹着出门去了。
花匠坐在床上,将事情的前因后果想了又想,直想得一只眼睛变成了斜视。那一夜在管道的森林中穿行,汗如雨下的情景反复地在头脑.里重演。在一个看不见天的地方,他扶着管子往前挪动时,也听到过远处有一些小孩在喊:“回来!回来……”那么刚才见到的这几个葫芦,是凶兆还是吉兆?小李啊小李……盲姐怎么会看上这个人的?当然,经理器重的人应该不是一般的人。花匠虽然不习惯他的那种残忍,但心里的确很羡慕他,也很嫉妒他。想到这里,他又站起来推开门来到走廊上。
雾还是没有散去,远方的那几只葫芦移近了,是几个庞然大物,摆动的幅度很大。花匠很想看清它们里面的结构,但雾就是不退去,将几个葫芦蒙得严严实实的。当他凝视葫芦时,他感到它们也在凝视他,它们盯他盯得那么紧,好像在敦促他快快想起它们同他的联系。虽然小李提示了他中陷阱的事,可是在他的记忆里,那一次并不是去偷葫芦瓜。那时爹爹还在世,他是同爹爹一块去射山鸡。他们像两个原始人一样,拿着弓,背着箭袋,往山顶爬去。接下来他就中埋伏了。小李张冠李戴乱拼凑出他的历史。虽然他不满意,但还是觉得小李掌握了他的个人历史中的一根主要线索。那是一根什么样的线索呢?
他同管理员老吴在电梯里头相遇。从透明电梯里头向外看去,外面又是另外一番景象。蓝天白云,一架直升机在城市上空盘旋,发出轻轻的嗡嗡声,仿佛在沉思。
“我们这个地方的气候变化很难预测,气候同人的关系太密切了。”
老吴说了这句没头没脑的话之后脸上就浮出笑容。
“您要顺着它去。”他又补充说。
“有人要让我幸福。”花匠说。
“我也想让你幸福。所有大楼里的人全这样,您还没看出来吗?”
老吴笑得很灿烂,花匠感到他的样子实在和蔼可亲。
电梯在十五楼停下,呼地拥进来十来个人。电梯虽然超重,不知怎么还是缓缓地下行了。这一次花匠看清了职工们肩上的黑色图案。那是一个黑色的火炬,在五分硬币大的圆圈里头燃烧着,就像立体图案一样,不知道是用什么材料弄出这种效果的。
“你不要盯着这个看。”青年老模老样地说,“你盯着它看,它就会损伤你的眼睛和内脏,而且对我也不利。”
花匠正在疑惑为什么会对这个人不利时,一楼已经到了。这群人一窝蜂冲出去,弄得他和老吴都跌倒了。他俩尴尬地从地上爬起来。老吴说:
“这些年轻人,火气真大啊,怪不得外面都称他们为发电工人呢。您现在见识了那种图案的功能了吧?您啊,要把握住自己!”
老吴走到地下室的大门那里,忽然又回转身朝着呆立在原地的花匠喊道:
“过不多久,您也会有自己的制服了!”
花匠心里百感交集,回想自己这些年在城里的阴暗生活,他突然有点想哭,但是他已经不习惯哭泣了。他不知怎么就哈哈大笑起来。他一笑,大楼里出来的那群职工就好奇地盯住他看,他们的目光一律透出赞赏。他还听到有人在悄悄地对同伴说:“你瞧他多么乐观!我最喜欢……”花匠笑完了,就打算去工作了。
在花园里,他种下的那十棵樱花树一夜之间全部开花了,而且花朵的颜色是他没有想到的,一种是黑色,一种是纯白。这两种颜色的花朵将那块地方弄得像个灵堂,同整个花园的氛围很不协调。他从未听说过樱花有黑色的品种,现在算是见识了。经理从一楼窗口探出身子来,朝他挥舞着一面红旗,大声说:
“好!个性化的花园引人注目!你的工作开始有起色了!”
小李也从窗口挤出上半身,也挥舞着红旗大声向他喊话:
“不要忘记当年我同你的约定啊!”
他们两个人都是脸上泛红,因为樱花的开放而无比兴奋。花匠虽然不喜欢樱花的颜色,但看到自己的工作得到了承认也有点高兴。他不懂经理所说的个性化的花园是什么意思,他只是隐隐地觉得黑白两色的樱花有点像一种传染病,也许会传染给花园里的其他花朵。如果满园都是黑白两色的花,那该有多么阴森,尤其是在下雨的天气。经理砰的一声关上了窗子,连窗帘都放下了。他的反常举动让花匠觉得,刚才他说的那些话里头有虚假的成分。他之所以关窗,恐怕是担心传染病吧。这样一想,就觉得那些樱花黑得有点邪乎,也不敢多看,拿着剪刀修剪篱笆去了。
他注意到整个上午都没有人来参观他的樱花,那些花朵寂寞地盛开着。
到了吃饭的时候,所有的人都不约而同地在餐桌上谈论起樱花来。一些这样的形容词回荡在空中:“气派”,“贵族品位”,“诗意”,“灵性”,等等。小李忽然激动起来,他敲着碗边让大家静下来,然后指着花匠说:
“请在座诸位猜猜看,当年我同他的约定是什么?”
起先大家一愣,没有反应过来。过了一会儿,他们便窃窃私语起来。花匠朝他们望过去时,他们都躲避着他的目光,低下头,一边吃饭口里一边咕噜。虽然没有人回答问题,小李却一点也不尴尬,笑嘻嘻地说道:
“我们要对他有信心,对不对?”
“对!”所有的人都一致回应,将真诚的目光对准花匠。
花匠的脸涨得通红。饭吃完了,大家站起来向外走。花匠来到外面,一眼就看见了樱花树下的少女。
盲姐和盲妹两人头上都扎着黑色的蝴蝶结,看上去比以往更清纯,更脱俗。凝视着神采奕奕的姐妹俩,花匠心里特别快乐。他听到了电波,电波从大楼里传出,天地间回响着它们。
“这下我们真的要告别了。”盲妹说。
她扑上来拥抱了花匠。盲姐只是伸出手来握了握他的手,脸上的表情既甜蜜又迷惘。
“有一座山……”盲妹又说,“山下有一个岩洞,沿着阶梯级走下去,可以到达我们父母工作过的地方。您会来看我们吗?”
“我一定来。”花匠坚定地说。
她俩像一对蝴蝶一样飘然而去。花匠这才注意到,物业部的工作人员都默默地站在一旁给她们送行,只有小李同盲姐紧紧拥抱亲吻,两人哭成了泪人儿。
经理也来了,他凑到花匠耳边说:
“什么是心灵的奇迹?眼前这个不就是吗?”
花匠觉得自己一点也不嫉妒小李了。而且,他对盲姐的爱也更强烈了。他想象着有一天,他在某个地洞的深处同盲姐重逢的情景。也许当他们一道出洞时,流星雨的光芒会将他的双眼刺瞎?他想到这里时,心底就升起了一股幸福的暖流。
老蝉
城市里热浪滚滚,不断传来老人们中暑而死的消息,救护车穿城而过,发出震天惊叫。那些宠物狗待在背阴处,伸长了舌头喘着气。
郊区的情况比市中心就要好得多。这里有一个很好的住宅小区,高大的杨柳成荫,蝉们在树间终日歌唱。如果是雨后,就有老蛤蟆来用男低音加入大合唱。这里麻雀和喜鹊也不少,自由自在地在树枝间和草丛里跳来跳去,友爱地分享着食物,偶尔也有激烈的争执。争执发生时,这些民歌歌手们就失去了一贯的风度。不过终究是杯水风波,结局总是各自飞去。
在伸入云霄的几棵老杨树的树冠顶上,居住着喜鹊夫妇。再往下一点,就是蝉的乐园了。虽然不远处就是错落有bbr>致的低层楼房,虽然那些楼房里不断地有脸色阴沉的居民出出进进,蝉始终不管不顾地唱着。那歌声激越、豪迈,挑战性很强,充满了炎热带来的高昂情调。的确有些人恶狠狠地瞪着自行车棚上方的老杨树,他们内心对这些歌者满是阴毒的怨恨。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一年又一年,蝉和杨柳互生互长,蝉总是消灭不了的,除非你将大树全部伐倒。那样的话,整个住宅区的温度起码上升三度。蝉们不知道这些事,它们歌唱是因为内心激情洋溢,因为爱,因为生殖的冲动。它们喝饱了大树慷慨提供的汁液之后,便感到这炎热的气候是如此惬意。尤其是空气中的水分增大时,上方那些来来往往的变厚的云层就会反复向它们暗示某种远古的回忆,歌唱就会情不自禁地开始。领唱者往往是那只蹲在高层的长者。它的声音粗犷而奔放,带一点怀旧的意味,令众蝉肃然起敬,就连喜鹊夫妇也侧耳倾听。不一会儿大合唱就起来了,如巨浪滚滚,占据了上方的天空。
浑身黑亮的老蝉虽然生着强健的翅膀,却很少运用自己的翅膀。它总是待在同一个地方——喜鹊巢下边一点的粗枝上。它生性孤僻,似乎每时每刻处在回忆之中。从前它在地底待得最久,据喜鹊夫妇说有八年。它>是一只年老的雄蝉,大家都知道。它的能量并不因为年老而减弱,它作为群体的首领当之无愧。可它为什么那么孤僻呢?莫非它对周围的同胞,对这广阔的蓝天并无感觉,仍然生活在地下的回忆之中?的确,很少有蝉在地下度过八年黑暗时光的。那段时光全面地塑造了它的性格。
它是一个老单身汉,从未有过爱情生活。它在八年之后从地下钻出,爬上树干,变成了现在这个模样。大家觉得它与众不同。
那是一个人们称之为“桑拿天”的日子。虽然是住在郊区,这里的居民也感到身上的毛孔排泄不了体内的汗。空调嗡嗡嗡地响着,人们晕头晕脑的。一旦走出家门,就如同进入了大火箱。自行车棚这边的这个角落当然相对来说要阴凉得多,可是因为阳光的肆虐,因为没有一丝风,这些大树仍然显出紧张兮兮的神态。老单身汉当时就待在它的老地方。它的思维进入了某个它的群体难以达到的层次。它有点伤感,有点恍惚,它轻轻地抬了抬它右边的腿子,忽然就听到了周围杂乱无章的歌唱声。那种杂乱无章令它有点惊奇,因为它以前并没有注意到周围的歌声是什么样的。它低下头想了一想,然后就有点踌躇地断断续续地唱起来了。他觉得自己的这一次的歌唱有点异样,有点偏离大家的风格。果然,大家都停下来了,只有它的声音在唱。它的声音连自己也听着陌生,却越来越奔放了。它的歌声刚一停,大合唱就响起来了。那是天地间的大合唱,老单身汉听了之后差点晕了过去从枝头掉下来。当然不是难受,而是无比的激动与欢乐。
它就这样成了领唱者。它虽成了领唱者,还是独来独往,沉默而封闭。
它知道住宅里有人把它看作眼中钉。有人会在树下久久地驻留,打量它所栖身的树枝。还有一个半大的顽童,总是用一把结实精致的弹弓瞄准高枝上的它。顽童射出的子弹好几次与它擦身而过。每当这类情形发生,老单身汉的内心就变得一片空白。它不知道要如何躲开人类的阴谋,它也从未躲避过任何事物。它还是坦然地领唱,只是在子弹从旁边飞过时会忽然停顿一瞬间,然后又继续了。它有这么多同类,它们全都聆听它,追随它,它又怎能懈怠?当它想到群体的事情时,它那金色的腿子和腹部就会一阵一阵地发出耀眼的白光,它的整个身体会亢奋不已。这时候,如果有人从下面看见它,就会误认为有一颗流星挂在那里。
小区的院子后面有这么多的蝉,它们的歌声并不为人们所欢迎。可是在这个美丽的天空下,它们觉得自己有权利歌唱,于是它们就唱了,它们才不会为人类的眼色而改变自己呢。大树小树都沉浸在这热情的歌99lib?唱之中,这些树自愿地为蝉提供食粮,它们热爱这些活泼的小生灵。老单身汉虽然不和这些个体来往,对于自己的同类的前途却有着深远的忧虑。它从它那个最高的处所放眼望去,看见绿色树叶丛中的它们的身影,它觉得它们对这现世的生活无比信赖,也很满足,而这,正是它的最深的隐忧。可是它没法将自己的隐忧传达给它的同类,除了歌唱,它无法以另外的方式同它们交流。它的行为古板谨慎,严守着沉默的原则,而且它长相威严,小辈们看了它就肃然起敬。今天这种局面也不是一天两天形成的,从一开始就这样,从一开始大家就默认了他所栖息的那个枝头是它独自的领地。从它领唱以来,大家都从心里爱它,可它们当中还是没有任何一个敢于接近它,更谈不上同它商量什么事了。
它从那树枝上可以眼观八方。它已经发现那只老蜘蛛很长时间了,这个发现并不令它愉快。这只蜘蛛在自行车棚的一角结了一个很大的网,那深灰色的网挂在棚檐和一面旧墙之间,墙内是一个杂房,房里堆着蒙灰的、难以判断其性质的物品。平时老蜘蛛就躲在杂房的木窗后面,一旦猎物被网住,它就如闪电般地冲过去,不到半分钟就将牺牲品解决了。那张阴森的灰网下面散落着一些昆虫的残骸。牺牲品里头有苍蝇、瓢虫、蝗虫等等,偶尔也有蝉。老单身汉已经目睹过一次同胞遇难的情景。那对它来说是一次刻骨铭心的经验,它整整两天闷闷不乐。它甚至飞到自行车棚旁的那棵柳树上,用它迟缓的目光仔细打量了一番地上的遗骸。在它打量时,它让自己砰的一声掉到地上,然后站稳,慢慢地绕着那堆东西走了一圈,像是哀悼又像是寻找什么。它飞起来时被它扇动的空气发出沉重的回响,如同一架小直升机起飞。木窗后的蜘蛛歪着头,对这件不可思议的事想了又想,没有得出结论。
老蛤蟆终于死于弹弓少年的手中。那天下了一点雨,它在它栖身的大石块下面叫得格外起劲,它那苍老的声音诉说着关于遥远的爱情的回忆。于是小区的整个夜晚都染上了它的色情的烦恼——它叫了大半夜。太阳出来时,它还处在情不自禁的激动之中,居然就跳到了树下的草地上。连续到来的三粒子弹射杀了它。少年欢呼着跑过来,捡走了它的尸体。他要那尸体干什么?所有的旁观的蝉都觉得不可理解,虽然它们也听到过人类食蛤蟆的传说。尽管如此,老单身汉并不认为蛤蟆的命运是悲惨的。一个经历过那样的激情高涨的夜晚的家伙,必定品尝过了真正的幸福。这种思想闪现在它的脑海中时,它的歌声就增添了几许明朗,几许轻盈。它的同胞们听了之后有点诧异,继而又欢喜。雨后的大合唱势不可挡!
蜘蛛那张巨网始终挂在车棚那里。一段时间以来,又有两只蝉成了牺牲品。它们是年轻的、不知天高地厚的探险者。老单身汉在高处看到了搏斗的场面。蜘蛛收拾它们的过程就像闪电一样,旁观者还未来得及弄清是怎么回事搏斗就结束了。但可以推测到牺牲品并不特别痛苦,因为它似乎是在第一瞬间就失去了知觉,蜘蛛向它注射的毒汁太厉害了。
老单身汉开始焦虑,为了传达自己的情感,它向同胞们发出了一些断断续续的、奇怪的声音。可是它一贯封闭,除了歌唱,同胞们并不能听懂它的另外的语言,所以没有任何一个同胞回应它。然而又有一只年轻的雌蝉落网了。在她的身体消失之前,老单身汉分明听到了短促清晰的呻吟。一连好多天,它始终在恍惚中冥想:那种呻吟到底是什么性质的?有时它觉得那是痛苦,有时又觉得那不仅仅是痛苦,而是包含了——怎么说呢?应该说是包含了某种极度的兴奋。它想到这里吓了一跳,难道雌蝉是有预谋地自取灭亡?当这种念头到来之际,它的全身一阵发麻,眼睛短暂失明。就在这时候,它瞥见那个狞笑着的少年朝它靠近了,它感到那把闪闪发光的弹弓充满了诱惑。它不由自主地偏过身体,那子弹就呼啸着飞过去了。以前遇到这种情况时,它是坦然的,这一次却生出了一种疑虑。
它想,为什么那弹弓对它产生了诱惑?这种诱惑对它来说是以前就存在,还是突然产生的?想到这里,它就试探地发出叫声。一声,两声,三声。它的声音又刻板又干巴巴,没有任何生灵注意到。就连拿弹弓的少年也只是愣了一下,就神情漠然地走开了。老单身汉很羞愧。为了真正弄清那种诱惑,它一连三天停止了歌唱,让自己处于一种恍惚的状态中。它睡了又醒,醒了又睡,总是听到蛤蟆叫。是同一只蛤蟆,被少年射杀的那一只。那种叫声惊天动地,它只要一睁眼就看见天地间白光晃动,眩晕又使得它马上闭眼。啊,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强有力的蛤蟆?当它闭眼时,它甚至看到老蛤蟆在靠近自己,似乎有种秘密的情感要传达给自己,那双外凸的老眼显得格外急切。它一睁眼,蛤蟆又不见了。
下雨了,老单身汉还在发愣,他没有听到雷声。大雨淋在它身上,它一点感觉都没有。不知过了多久,它在东南风里隐隐约约地听到了老蛤蟆和它的蝉类同胞们的大合唱。两种不同的歌竟会巧妙地和谐起来,令它感到奇怪。更奇怪的是雨并没有停,它们是在哪里唱?它听了又听,觉得歌声是从厚厚的云层间传过来的。它的视线穿过雨帘,看见老蜘蛛也在木窗那里聚精会神地观雨,它仿佛从老蜘蛛的神态里看见了自己。
蛛网下的遗骸吸引了小区里面的居民。老单身汉的遗体很特别,虽然已经解体成四大块,如果将它拼起来,还是一只完整的老蝉,它的身体比普通的蝉要大一倍。但是它的头部不见了。那会是怎样的一场恶斗?居民们都在思考这个问题。
蜘蛛也不见了,少年见过蜘蛛,他到那木窗后面去寻找,但找不到它的踪影。少年在心里想:难道是同归于尽?那么,蝉的头部又到哪里去了?
众蝉的大合唱又响起来了,年轻的领唱者声音生涩而踌躇,犹犹豫豫地唱了一声就没了下文,全体陷入沉默。然后,这拖得过长的沉默突然被海浪般热烈的合唱打破。以前从未有过沉默,这种沉默是不是觉醒呢?所有的蝉都把目光转向那高处的树枝,在它们熟悉的地方,一只怪模怪样的老蝉站在那里。大家全都看到了那巨型的头部和不成比例的细小的身子。是它,它挣扎着回到了那里。它又长出了身体,它正在集中意念让自己的身体发育。同胞们心知肚明:如果它有意念,它总能成功。
那么,它先前分解自己的躯体的行为具有什么样的含义呢?也许,在那几秒钟的闪电似的运动中,它在给它的对手做出示范,让突如其来的虚无感挫败对手的傲气?抑或相反,它只不过是将老蜘蛛当看客,要在它面前展示重生的秘诀?一些年轻的同胞们到蛛网下巡视过了。它们都在心里暗暗地想,不论当时交战的情况如何,这里头隐藏了一种可怕的自杀的意志。真是可叹可泣,却也让它们隐隐约约地感到振奋。
在气候整体变化之前,老蝉不可能让它那小小的身躯发育完全了。它成天一动不动地蹲在枝头。它梦想着嫩叶,梦想着花瓣,梦想着野沟里的小蝌蚪和山潭里的荷花苞。失去了扩音器,它已无法再传达自己的激情给同胞们,可是在秋凉之前的这段最后的日子里,它每天都感到一种异质的幸福。只要它想看,它就什么都能看到。比如说,连头也不用转过来,它就看见了那对新来的喜鹊情侣在那边的小花园里追逐嬉戏。有时它也会想起蜘蛛,当它这样想的时候,它的新生的细腿上就会分泌出一些黏糊糊的毒汁来,它就会发出极为细弱的叫声,这叫声的意思是:“蜘蛛是谁呢?不就是我吗?……”
它凝固在那枝头上了。
秋风吹破了蛛网,也吹落了老蝉的遗骸。大地上的炎热终于消退了。寂寞的杨树的叶子呈现出怀旧的黄色,现在只有喜鹊和麻雀唱歌了。喜鹊和麻雀的歌断断续续,过于散漫,听过了也就忘记了。老杨树们记得的,只有那种雄伟壮丽的大合唱。有时西风来了,它们会忍不住哼哼几句,但它们马上就被自己的声音吓着了,于是沉默,于是向那蓝天白云托梦。拿弹弓的少年从树下经过,脸上的表情被奇思异想弄得很复杂。
影族
在这个酷热的城市里,我属于影族中的一员。城市白天里升腾着烈焰,所有的生灵的活动都转入了暗处,转入了蒙着厚厚的窗帘的屋子里面。听说先前是有很多人在大街上走的,不久他们就藏起来了,因为惭愧,也因为底气不足,心里发虚。谁又敢同太阳对抗?当然,这事并不是一天之间发生的。先是人们的身躯由于内部的挤压而慢慢变细,直到细而又细,成了一些没有旗帜的旗杆。虽说没有旗帜,那顶部又像是有点什么东西在飘动,头发不像头发,帽子不像帽子。到后来,连这些旗杆也羞愧地缩进屋子里面去了。可是如果一个外地人斗胆走进一所房子(房子一般都不上锁),当他揉着眼恢复了视力时,却发现阴暗的室内根本就没有人。
那么人到哪里去了?我们没有钻进地下,也没有藏在夹墙中,我们就在屋内。如果你仔细地观察床根、书架后面、墙角,还有门背后等地方,你就会发现那些淡淡的影子,那些一伸一缩的胆小鬼。虫子钻入地下,我们缩进房子里面。这似乎是一种见不得人的生活。
我是经过了长途跋涉才来到火城的。我至今记得旅途中的那种渴望。我以为我是要去水晶宫呢。在民间传说中,水晶宫是最美丽的地方。我是夜间到达的,我记得有一双手将我拖进散发着肉汤香味的老屋,接着就听到什么人说:“他逃不掉了。”
我躺..在巨大的木床上,不只我一个人,有好几个都躺着。天总也不亮,实际上早就亮了,厚厚的窗帘挡住了光线。我想坐起来,又想下床到外面去。旁边的老头用一只有力的手按住我,说道:
“你赤身裸体的到街上去,不是去找罪受吗?我们这里有个人就是这样贸然出门的,后来因惭愧而死。”
他为什么一口咬定我没穿衣服?真不讲理!真霸道!我想反驳他,可我说不出一个字,我脑子里面空掉了。真滑稽,我要去水晶宫,却落进了这种黑社会、这种强人治理的城市。不过肉汤还不错。这屋里有厨师,我看不见他,我什么人都看不见,只听见声音。然后忽然,就喝上了肉汤。我喝完后将那碗朝上一扔,想看有没有人来收拾。没有。那只碗也没有落地,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现在没有人来阻拦我了,我下床,摸到了门。我将门推开一条缝。突然射过来的光将我击倒在地。那门又自动关死了。刚才那一击真厉害,我就好像中了雷一样。屋子里面已经有了一点点光线,我分辨出床上大约有五条影子。我将手伸向他们,摸到的是虚空。啊,这太可怕了!我跌坐在地上,心里头很痛苦。那老头的声音响了起来:
“雷小南(我的名字),你要是想出去,就得将这个念头藏在心里。”
他竟然知道我的名字。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这个老头,我摸不到他的身体,他却可以用手按住我,限制我的行动。
这间房很大,房间的那一头有人在熬肉汤。我坐在地板上,心里想不出对策。我是夜里到达的,现在也许是上午。
“有的人,给他吃了好东西他一点都不知感激。”
声音从那头传来,可能是厨师在说话。他的话使得大床上的人全都笑起来。他们齐声说:“原来你是想要别人感激你啊!”
我立刻闻到了烧焦的肉味,整个房里都弥漫着这种味,真恶心。
床很高,我钻到床底下躺下了。这里更黑,应该也更安全。然而有人,他在我耳边说:“我今天要罢工。”是厨子。原来这是他睡觉的地方。
“你是本地人吗?”过了一会儿我忍不住问他。
“当然是。从前,在战争时期,我们在大街上打得头破血流。”
“后来呢?”
“后来,太阳越来越毒,我们就撤到了这些背阴的地方。”
“太阳落山了还是可以出去吧?”
“太阳落山是过去的事了。现在太阳不落山。”
“不对,我明明是夜里到达的嘛。”
“是这样的:太阳每天确实落一下山,但是那只有几秒钟,最多两分钟,你就是那个瞬间到达的。”
我还想问他一些事,但是他打起呼噜来了。我同样摸不到他的身体。也许这房里只有我一个人是有实体的。我的左手在这里,我的右手在这里,我摸得到我的脸。
整个房间里都响着呼噜。奇怪,我怎么一点瞌睡都没有?我的大脑太亢奋了。我的思想开始在呼噜声中漫游,我游到了炉灶那里。这个灶像乡下的土灶一样大,煤火欢快地吐着蓝色火苗,灶壁那里蹲着两条影子,他们一直在用耳语般的声音交谈。我听到那两条影子一会儿伸长一会儿缩短,发出“咝——呼”的声音。但是他们的谈话一刻也没有停止。人变成这种缥缈的东西就会获得种种好处。
在我的脚那头,大柜的后面,也有几条影子。他们有时打呼噜有时不打,他们很焦虑,只要一停止呼噜嘴里就咕噜这几个短句:“迸气啊。”“注意!”“扣住了。”“甩出去。”“投进来。”等等。他们的睡眠显得有点艰难。也许他们的生活就是这样,睡眠和醒着没有区别。
突然有一只风铃在窗户那里响起来了,“丁零丁零”的怪吓人。屋里的各类声音全都消失了,大家都在倾听。我忍不住从床底下爬了出来,我的这一举动招致了四面八方的咒骂,大概因为我弄出的响声妨碍了他们倾听。这只奇怪的风铃传达着什么指示?我猫着腰溜到窗户边上,它还在响,可外面好像并没有起风啊。我轻轻掀起帘子,白光刺得我眯缝着眼。我看见了吊在窗户上的它,它无风自摇,仿佛里面有生命。我不能久看,只好放下帘子。屋里一片死寂。约莫过了两分钟风铃才停止了震响。床上的那几位首先感叹道:“总算没白熬时间。”“车到山前必有路。”“生活不是暗无天日的苦行。”厨师也出来了,我听到他在床头对我说:
“你在这房里晃来晃去的弄得我头晕。我真不该用肉汤养活你这么个家伙。你倒是算算看,你一个人占地有多大?”
“可是我并没有想要来占你们的地啊。”我委屈地说。
“哼,这同你想要还是不想要有什么关系?”
“那我该怎么办?”
“你到外面去呀,免得在这里占地。也不知是哪个不识时务的人拉你进来的。”
他的话让我生出对自己的厌恶,我冲到门那里。大不了一死嘛,我豁出去了。我做了个深呼吸,猛地一下拉开门,扑向外面的空气。我听到我身后有许许多多的风铃响起。
我的回忆乱了,最近发生的事反而像发生在很久以前。刚刚来此地时发生的事呢,又像发生在昨天。离开那栋大房子之后,我被刺目的白色火焰照得眼睛快瞎了。尤其是大厦的那些玻璃窗,往空中发射着一束一束的火,那气势就像要将城市烧成焦土一样。我赶紧钻进马路边的一个小箱子。这是个废弃的报刊亭,窗口都被硬纸板挡住了。显然有人在这里避过难。不,现在就有人在里面。这个人说话了:
“你被逐出来了啊?你是因为行为轻佻被逐出来的吧?”
一种从未有过的深深的羞愧慑住了我。啊,我真想钻进地下,再也不出来。我应该有一些年纪了吧,我也记不清自己多大了,怎么还是——行为轻佻?在家乡时倒没觉得,一到这里就原形毕露了。
同我说话的这个人贴在铁皮墙上——淡淡的一个影。我感到这个人充满了忧思。我问他我 662f." >是否占了他的地。他考虑了好一会儿才回答说:
“这种地方的空间并不那么重要。我也只不过临时在这里歇一下脚。再说这是个公共报亭,谁能在这里久留呢?”
我放下心来,可是羞愧感却没有消失。我的手,我的脚,我的下巴,我脸上乱七八糟的胡子,我的俗气的嗓音,这一切都让我羞愧不已。还有被从大房子里逐出来这件事,我不能去想,一想就要发狂。我闭上眼,不愿再看任何东西了。他在墙上嘿嘿地笑了两声,不知道是不是笑我。
“你笑谁?”
“不笑谁。我们这种.
人,没事了就喜欢嘿嘿地笑两声。”
他的话很不中听。我实在不想待在这里,可是能去哪里呢?这个人挂在墙上,身上发出淡淡的臭味,他让我说不出有多么不自在。也许我身上更臭,只不过我闻不到罢了。我绝望地举起一只手放到眼前。啊,我的手掌变薄了,像两层皮包着骨头一样。还有,手的骨头也变得又细又柔软了。
“老兄,我看到你在挤压自己,很快你就会变成薄薄的一片了。”
他说完这一句话就从门那里噗的一声飘出去了。他离开的地方有一个人形挂在那里。我身不由己地往那上面靠,然后我又听到噗的一声。是不是我也变成了影,贴在这上面了呢?我还是看得见也摸得到我的手、我的下巴、我的肩膀、我的俗里俗气的脸,只是这些部件都变薄了而已。
我还是可以动。我迈步到门那里,从门缝里向外看。外面的光线已经不那么刺眼了,到处呈现出墨绿色。我看见垃圾箱那里有三条影子,他们谈话的声音传到我的耳朵里。他们在争夺被人扔掉的一个盒饭。开始吵得厉害,后来都妥协了,就轮流用手抓了吃。我想起了房子里面的厨师和肉汤,这些影子为什么不进屋里去呢?莫非也是被逐出来的?看来屋子里面的那一族都是有特权的。难怪他们说话之间流露出优越感呢。也许我刚到时他们认为我很重要,后来又发现不是那么回事。
墨绿色的天空颜色越来越深了。空气中呈现出水汪汪的伤感的调子。我突然回忆起我出走到此地的原因,有人夺走了我的传家宝——一个贵重的砚台。我去同他打官司,遭到了惨败。我都差不多忘记这事了,现在才回忆起来。在马路上我一跳一跳的,身轻如燕。先前我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屈辱感呢?看看这些从垃圾箱里拾盒饭吃的人吧,现在他们三个人都缠绕在那根水泥灯杆上面了,他们心满意足地在休息呢。在睡梦里,他们的头部显出了原形,原来是三个三角脸的人。这些头颅睡觉也不老实,你碰我我碰你的,像小孩子一样顽皮。
马路的两边都有不少的老屋,我打量那些老屋,我觉得它们虽然破旧,灰色的墙和黑色的大门却透出一股傲气,让人感觉等级森严。很可能那些影子在房子里头进行着什么事业。我对直望过去,看见有一条又长又黑的影子从那屋檐处挤出来,又从墙上垂下来了。接着又有一条,也垂下来了。他们在水汪汪的空气里颤抖着,显得那么绝望。这栋屋就是我刚才停留过的老屋,那里面发生了什么?
“他现在比原来沉着多了,但是还拖着一个轻佻的尾巴。”
有人在我的上面这么说,我抬头一看,是那缠在灯杆上的人。他们三个都醒来了,头部又成了浓黑的影,正在一伸一缩地朝我这边探望。
“那尾巴可能就一直拖下去了。他变不成我们这样的。”
我在人行道上跳了几下,我真是身轻如燕啊,我是不是可以飞?
我走到那两条挂在墙上的影子面前,我听到了哭泣声。是一男一女。女人的影子稍微浓一些,男人的影子不仔细看就难以分辨他的边缘。或许这是因为女人在生活中更用力一些吧。他们为什么事绝望?
“太阳又要出来了,我们迟早会无处可躲。”女的边哭边说。
“是你自己要出来的,人家又没有驱赶我们。”男的说。
“我在那里头就会自轻自贱。我宁愿铤而走险。”
“亲爱的,我太爱你了。”
两条影拥抱了一下,很快又分开了。
我的皮肤上有针扎的感觉,周围的墨绿色在渐渐变淡,是太阳出来了。两条影子都显得垂头丧气,他们在老墙上面拉得长长的,细细的,似乎他们想融进这百年老墙。他们会被太阳晒死吗?
太阳难以忍受,我只好又从那张门溜进了老屋。
“我又来占地了。”我向房内的影族们打招呼。
房内一片沉默,只闻到肉汤的味道。会不会像墙上的那两位一样,全都钻出去了?我摸到那张大床,床上空空的。我想躺上去休息一下,但是一种自卑感从心底油然而生。这不是我的床,我怎么能躺上去?
那么我躺到床下面去总可以吧。我伸手往下面摸了摸,竟有那么多的蛛网,一抓一大把,让人起鸡皮疙瘩。我将那只手甩了又甩,擦了又擦,还是不舒服。手背痒痒的而且发麻,说不定有什么毒虫咬了我?我渐渐看得见房内的陈设了。我向那只巨大的土灶走过去。
“嘿嘿。”有人在灶前的壁上笑。
这是先前在外面碰到的那个人。
“你不能喝那肉汤。”
“为什么?”
“因为你还留着一个尾巴。你到哪里都占地,肉汤不是给你这样的人喝的。那个长辈以为你一进屋就会变成自己人,可是到现在你还留着尾巴。”
这个人好像要跟我为难。
“那么我去床上休息总可以吧?”
“不可以。”
“你是这里的总管吗?”
“我们都是自己管自己。说到你,那就不同了。”
说话间有两股阴风朝我吹来,是他扭动身子扇出来的。看来所有的人都可以管我。我有尾巴,我又甩不掉自己的尾巴。
“你像我这样荡几下试试看。”他说。
我学着他们影子的样子扭动了几下。天哪,我要完蛋了。我四分五裂,天不再是天,地也不再是地,我成了悬空的破渔网。更糟的是我要呕吐,我将自己身上弄得脏兮兮的了。
“你再荡几下。”他的声音又响起来。
我可不能再荡了,这比死还难受。我倒在地上,我的脸贴着地板。灶上的肉汤在锅子里作响,我听见他在用铁钩弄火。看来一个人变成了影子并不妨碍他干工作。很显然,我不是那块料。我只好一直夹着一条尾巴了。可悲的是我连自己的尾巴都摸不到。此刻我是多么想变为影族啊。我真羡慕这些荡来荡去的家伙,就连他们的悲伤也是那么崇高。要是有一天我死了,成了挂在墙上的深棕色的一长条,却又不占任何空间,那该有多么美妙!我想起小时候家里那面土墙,江南的雪花飘到它上面,它的颜色就变深了,雪花也消失了。房里烧着熊熊大火,那土墙当然是很暖和的。
他缓缓地飘到那边的大床上方,优雅地摆动了几下,然后就平平展展地落到了床上。有一颗绿色的小星星在昏暗中闪烁了一下,很快又熄灭了。
“刚才那是什么?那么亮!”我忍着胃痛冲口而出。
“那是我们里面的东西。有些人说,就为了看它们一眼,我们成了影族。”
“你刚才看到了,你快乐吗?”
“嗯。不过回答这种问题没有意义。”
我很沮丧,我觉得自己在这里很难待下去,可是我也不能回去了。一个留着一条尾巴的影子,是不可能生活在家乡的人们当中的。我的家乡只有粗笨的体力活可干,在那里我必须每天劳动,不能像现在这样游手好闲。从年轻的时候起,我就向往这种游手好闲的生活,现在不是已经实现了吗,为什么又患得患失呢?人心不足蛇吞象啊。
外面吵吵嚷嚷的,那些人都回来了。大概他们看见了我,就一齐沉默了。这个时候我正紧紧地贴着灶壁蹲在那里。我觉得他们可能是打不定主意要不要再次赶我走。我想好了,如果他们赶我,我就马上出去。
“我没想到他会变成这个样。”厨师第一个开口,“只剩一条尾巴在外面了。”
“现在也不好赶他出去了。”先前睡在我旁边的老者说道。
他们都进来了,门却敞开着。此刻外面光线特别强,将门边的那一块地照得雪亮。我觉得他们是为我留着门,想要我自觉地从房里出去。房里的寂静已经表明了这一点。我一咬牙就冲出去了。我是用脚冲出去的,并不是尾巴。我的尾巴只有他们看得见。
我听到屋里一片叫好声,他们对我的举动颇为赞赏。
烈日使我皮肤刺痛,我发狂地乱跑,想钻进一个背阴处。不知怎么就掉进了一个地下车库,总算松了一口气。车库里的汽油味实在难闻。我抬头一望,哈,潮湿的墙上挂着好几条呢。他们一直在嘀嘀咕咕的。
“这是上还是下?”
“我看是上。”
“我看是下。这里不是有一些黑糊糊的东西吗?”
“你再仔细看看,并不是黑糊糊的。”
“啊,确实不是,里面有一层一层的。那么,应该是上。”
“我看也不是上。如果那是上方,为什么有人可以将那东西踩在脚下?”
大卡车开进来了,黑糊糊的。但这部车子很奇怪,一点声音都没有。没有声音才会令人恐怖呢。它开得很慢,一点点地靠近。墙壁上的那些家伙都沉默了,它擦着墙开过来了,它要将我挤死吗?我紧贴着墙,踮起脚,我多么想像上面那些人一样毫不费力地挂在墙上啊。
“救命!”我听到自己在喊。
然而它开过去了,我还活着。我刚刚松了一口气,它又开回来了。
“这下他要成肉饼了。”上面的说。
我憋住气,万念俱灰。谁叫我变不成影呢?它擂过来时,我肋骨那里有点痛,因为被死亡的恐惧笼罩,也就不那么痛了。
但是还是没死。我摸了摸肋骨,好好的。可是我明明看到车头的铁壳挤压过来的嘛。现在上面的那些人都不出声了。
卡车就这样一轮来一轮去地搞了好久,我都有些习惯了,不过它的确是货真价实的卡车,我还用手摸了,问题出在我身上。我还是不是个人?如果是个人,怎么压不扁?如果已经成了影子,肋骨又怎么还有点痛?
卡车朝黑洞洞的地道深处开走了。我贴墙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这个车库里还有一些车,但是都很破,也许被废弃多bbr>年了?但也难说,那卡车不是也很破吗?还有人在开。我刚才同那司机对视过一眼,他有点像一个机器人。不过那只手倒是真人的手,上面长着很深的汗毛。他看我的时候还伸长了他的手臂在我脸上摸了一下呢。那手像一块冰,我还打了个寒噤。
“我想出去。”我忍不住对上面的那几个人说。
他们好一阵没有回答。然后,有一个人开口了。
“那怎么可能呢?”
我顺着墙往地道口那里移动,我听到他们在我背后议论我,听不清说些什么。我每动一下,空气就发出噗的一声响,好像我弄破了一层膜似的。快到地道口了,外面的阳光那么刺眼,我又拿不定主意了。到底出不出去呢?刚才那人不是说不可能吗?犹豫之间大卡车又开进来了。这一回它将我撞得飞了起来。我缓缓地落在黑暗的处所——也许是车库的最里面。我摔在地上,但身上并不痛。那是因为我已经变成了影的缘故吧。水泥地因为潮湿有点黏糊糊的,汽油味没那么浓了,大概我已经习惯了吧。大卡车不见了,它好像是专门为了撞我而开进来的一样。
“这里没有肉汤,你们在这里如何生活?”我大声说。
没有人回答我。他们一定认为我非常庸俗吧。我真的开始想念那老屋里的肉汤了。那种食物,吃过一次永生难忘。那台很大的土灶,那个厨师,此刻在我的想象中被放大了。我觉得老屋里的生活是我理想中的生活。我也可以像那个人一样贴在灶壁上,然后随时到灶上去喝肉汤。
我并不饥饿,为什么还老想着肉汤呢?
不知不觉地,我又贴着墙往外挪了。
“他真是死脑筋啊。”上面有个人叹息了一声。
我冲出来了。我分辨出老屋的位置,闭上眼往那边赶。太阳暴晒着这个死城,到处都是静悄悄的。我现在习惯于闭上眼赶路了,反正马路上也没车子,不会有什么东西撞我,我可以每隔半分钟将眼睛打开一条缝稍微看一下外面。用这个办法,我一会儿就到了老屋。
“我又回来了。”我一边进去一边说。
“可这里并不欢迎你。”厨师的声音响了起来,“你这种人,只有一个用途,那就是放进这口大锅里炖肉汤。你不是还剩得有一条尾巴吗?”
他让我走进去,他说他要看看我的尾巴。我让他看,他却又说不用看了,根本不行。“太僵硬了,还没熟透。”
然后他告诉我说:
“你最好伏在地上不要动。这样大家就看不见你了,眼不见心不烦。”
我遵照他的指示伏下来了。真是今非昔比啊,我立刻听到了各式各样的声音。这些声音从地板缝里,从墙壁上,从天花板上不断传来,是许许多多的人在那些地方讲故事。他们的声音很迷人,真可以称为“声情并茂”。我的注意力完全被那些奇异的片段吸引过去。神秘的讲述的声音充满了这间老屋,一个故事盖过另一个故事,如大河里的浪涛。我虽然没法将一个故事听完,仍然激动得像打摆子一样全身发抖。我,这个拖着一条尾巴的影子,我发狂地扭动起来。我痛得大声哼哼,但我还是止不住身体的运动。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忽然一阵铃铛声响起,所有的说话的声音都沉默了。啊,风铃!我还在扭动,我沉浸在美丽的故事里,就是死也无悔了!风铃停了一刻之后又响起来,这一回带一点警示的意味。也许需要警示的人是我。我不由自主地就停止了扭动。刚才我没有因为难受而昏过去,真奇怪。风铃警示了我之后就再没响了。我从地板上抬起头来打量老屋,所有的影子都不见了。他们到哪里去了?
我站起来走动,我听不到我的脚步声。我跳了几跳,还是没有任何响声。整个房里只有土灶上大锅里的肉汤在“噗噗噗”地作响。我走到灶边,用勺子盛了一碗汤来喝。肉汤虽好闻,却尝不出味道。也许是那味道太复杂了,我形容不出来。喝完一碗,全身有了力气。
我再次伏到地板上去倾听。我没有听到那些美妙的声音,只听到阴沉的北风在外面大街上一阵紧似一阵地刮着。听累了,我就用力扭转头去看自己身后。哈,我看见了我的尾巴。我的尾巴像恐龙尾巴一样硕大,它在幽暗的光线里时隐时现,似真似幻。它长在我的背后,成了我全身的一个支撑。我明白厨师的话了,他是因为嫉妒我才那样说的。
我,一个有尾巴的影。我属于影族,又有所不同。
剪纸
那只巨型猫头鹰已经来了好些天了,每次都是傍晚来,蹲在那棵老桑树的枝头上,它的身体有一般猫头鹰的两倍那么大,圆眼像两面魔镜,说不清那里面是什么颜色。
那一天,云嫂挑着一担空桶从菜土里回来,一回头突然看见这么一个大家伙,腿一软差点坐到地上去了。她想跑,可是跑不动,像有什么东西拖住她的腿一样。她挣扎了好一会儿,走到自家门口了才镇静下来。再看树上,那家伙还在那里,她连忙将院门关好了。
云伯正在磨柴刀,她感到他脸上隐约有杀气。
“是什么东西呢?你吓成这样!”
他站起来走过去,将院门打开观望了一会儿。
“哼!”他说,他然后缓缓地关上了门。云嫂见他不愿多说,也就不敢问他,因为他脾气暴。她听到那些鸡在笼子里不安地跳跃,一只老母鸡始终不肯归巢,最后她只好将它捉住,塞进去。这一弄,笼子里那十二只鸡全发了疯。云嫂的心怦怦跳个不停。一直到掌灯,吃完饭,收拾好厨房,她还在一惊一乍的,总想开院门再看看,又没有那么大的勇气。
那天夜里果然是鸡飞狗跳。早上一看,他们家失去了两只鸡,院门口还有鸡毛和血迹。云嫂想,它究竟是不是猫头鹰?她怎么觉得它像一种食人猛兽?云伯看了看地下的羽毛,对她说:“这不算什么。”
她心里不踏实,站在大门边,双手做成喇叭,用带哭的声音喊道:
“五妹!五妹!”
她叫的是女儿。她生了五个小孩,前面四个都死了,留下来的只有五妹一个人。女儿从那边的土沟里跳上来了,她砍了一小捆柴。
“叫什么呢?”五妹不满意地说。她脸上红艳艳的。
云伯也责备地说她:“叫什么呢?”
五妹放好柴,到她自己房里去了。云嫂知道她又在弄那些剪纸。最近她迷上了一种奇怪的图案,一个圈套着一个圈的那种。她用黑色的纸将它们剪出来,贴到墙壁上和窗玻璃上。云嫂对她说,自己看着这些个环就头晕。但五妹不在乎,还是剪得起劲。
云嫂有点气愤:家里人居然都不将昨夜的损失当一回事。而且父女俩就好像那只凶鸟不存在一样,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她不是个喜欢小题大做的人,可明明有什么东西侵入到她的生活里来了嘛。那两只母鸡都是新鸡,快生蛋了,每天要吃掉不少粮食。
云嫂一生闷气,就在厨房里将盆盆罐罐弄得响声很大。
“不去管它,不就同没有一样吗?”五妹的声音幽幽的。
她站在门边,眼睛睁得很大。但云嫂弄不清那双黑亮的眼睛里头的含义,只感到女儿越来越怪了。
“怎么没有啊,它明明在那树上,我们明明丢了两只鸡。”
“鸡还可以再养。”
她说了这句就走开了。
云嫂想起她的那些黑环,竟然有点起鸡皮疙瘩,于是在心里叹道:
“她的命真硬啊。”
云伯挑了一担麻鞋赶集去了。云嫂去田里扯草,没有叫上五妹。
一开门就看到了它。它现在白天也来了,真凶残啊。怎么办?想来想去想不出办法,只好随它去吧。她就关上院门下田去了。
太阳阴阴的,云嫂随时都在惴惴不安地聆听。如果有什么动静,她就会立刻跑回家。但是一上午什么动静都没有。她回家时,它已经不在那树上了。不知怎么,云嫂感到那棵树没有了它反而有点寂寞似的,无精打采地立在那里。难道她受女儿的影响了?
一夜平安无事。
现在云嫂坐在门槛上纳鞋底,那只巨鸟就在对面的树上。昨天下午它又啄死了一只小猪崽,现场很惨。云嫂记起了她父亲生前的那支老猎枪,就向丈夫提起它。云伯将那枪端在手里左看右看看了半天,又放下了。他硬邦邦地说:“没有用。”
“为什么?为什么?”云嫂急躁地说,“这枪一点都没有坏,去年云保还借去用过,打了很多野兔。这枪好好的。”
“它是野兔吗?”云伯恶狠狠地吼了一句。
“那么,你说它是什么?它要让我们完蛋!”云嫂气极了。
“它是——它是——呸!”
云伯去厨房烧火去了。
云嫂纳着鞋底,两眼茫茫,仿佛末日来临。半天她才定下神来。她看见五妹挎着篮子从那土沟里走过,她在打猪草。五妹一点都不害怕,也不把家里的损失放在心上。这个小孩有点没心没肺的味道。每次云嫂去找她诉说,她都是那句话:“不要管。”但是云嫂注意到女儿有一个变化,这就是她去打柴也好,割猪草也好,都不再走得很远了,她似乎在绕着这只恶鸟转呢。想到这里云嫂又有点兴奋了。毕竟他们父女都没有忽视这件事。他们会不会想出办法来呢?云嫂是妇道人家,这种大事不应该由她来拿主意,所以她只能干着急。再看那猫头鹰,似乎又长大了,像个老虎一样蹲在那里。
厨房里面竟然响起了云伯的山歌声,听得出他很激动。云伯年轻时山歌唱得很好,他是个有文化的城里人,却自愿到这乡下来落户了。云嫂也是跟了他来的。乡下的日子冷冷清清,但因为云伯喜欢,云嫂后来就也喜欢了。
云伯很久都没唱了,这一唱,云嫂就坐不住了。她跑进厨房,拿出白面来做煎饼。
“又吃煎饼?”云伯有点吃惊。
“要庆祝一下!”云嫂响亮地说。
“嗯,有道理。”
夫妻俩很快就把煎饼做出来了。韭菜煎饼,香喷喷。
五妹也回来了,三人围着桌子吃煎饼,云伯兴致高,还喝了一杯酒。五妹也喝了酒,脸上红彤彤的。她看着云嫂,瞪圆了眼,说:
“妈妈要离家了吗?”
“什么?”云嫂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我说错了。”五妹低下头,呜呜地哭了。
“她喝多了。”云伯不动声色,“你也喝一点吧,为什么不?”
于是云嫂也喝了一杯。
云嫂很少喝酒,走出门时头就有点晕。她挎着竹篮,是去摘豆角。她刚走到转弯那里就被袭击了。她感觉很多鞭子抽在她身上,她躲不开,只好在地上滚来滚去的。她想,也许自己要死了?这只鸟在自己上面,它怎么长出这么多鞭子来了呢?有几下抽得特别狠,就好像将她的身体劈成了两半一样,她听见自己的惨叫传得很远。一会儿她就不省人事了,坠入黑暗之前她还看见眼前有个极亮的火球。
她坐起来时全身痛得像针扎,忍不住哼了几声。有人从身后用双手插进她的腋下,将她一下就搀起来了。她痛得发出尖叫,可还是稳稳地站住了。啊,这是个陌生的中年男子。再看呢,又 597d." >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她想起来了,她年轻的时候,街上有个面目清秀的青年成天坐在街边为人们修理板车的轮胎。这个人很像那个人,只不过比以前结实多了。
云嫂隐隐地有点激动。
“你是有林吗?”她问,她的声音因疼痛而颤抖。
“嗯。你是秀梅。”他说话时目光飘忽不定,“那只恶鸟要毁掉你。”
“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为什么不来呢?我常来的,这里并不远。”
“离哪里不远?”云嫂吃惊地看着他。
“离家里。我家就在这附近。”
“你的家?”
“是啊,那里。”他指着身后的那片荒地。
云嫂这才想起自己一直倚在有林的身上。他真的是那个有林吗?为什么她一点也不觉得害臊?他搀着她往前走,她就机械地迈动脚步,身上的伤痛也缓解了。他们正往西边走,过了荒地,就是一大片沼泽地。云嫂在心里嘀咕:难道他住在沼泽地里?
“有林,你有工作吗?”
“还是老本行,修轮胎。我这辈子只会干这个。”
“这荒地里怎么会有人来修轮胎?”
“总有那么一两个,你没注意到他们。太阳快落山时他们就从沼泽地那边过来了。”
“沼泽地?!那里头是不能走人的啊。”
“他们很轻,可以走。”
本来倚着青年时代的偶像男人,云嫂心里已经激动起来了,听到这句话却一愣,仿佛被兜头浇了一瓢冷水。她有点想挣脱他,可是一用力反而同他贴得更紧了。她的心底慢慢地对他生出了欲望,但她又感到这种欲望很可怕。她的手臂变得很长,紧紧地搀住他的身体。
“那么,你也可以从那上面走过去?”她的声音在发抖。
“嗯。可以的。”
他们可以看见沼泽地了,那里有一棵苹果树,有林的工具就挂在一根伸出的枝丫上,镀铬的扳手闪闪发光。看着这幅风景画,云嫂的心里变得阴沉沉的,这种阴沉却并没有遏制住她心底的欲望。
在苹果树下,两人坐下来歇息。沼泽地里乱糟糟的,吵得厉害,是那些鸟。云嫂一凝神居然发现那里面有一座小小的坟墓,上面还竖着一块墓碑。云嫂问有林那是谁,怎么能在沼泽地里造坟?有林在回忆什么事,过了一会儿才回答说:“他。”
云嫂身上已经不痛了,一阵一阵地发热。她听到有林在说:“我们脱掉衣服吧。”那声音又仿佛是另外一个人在说话。她迟疑了一下就开始脱衣。有林也脱光了。两人抱在一起向沼泽地走去。严格地说是有林将云嫂拖着往那边走。
太阳在上面晒着,水是温热的。沼泽地里的性交不像真实的性交,只有极度的渴望没有快感。起先云嫂以为自己要沉没了,可是身体下面的湿土有很大的浮力,她和有林的半截身子埋在里头,却并不沉下去。她紧紧地抱着他,她觉得他对这里的地质方面的情况很有信心。
他们回到苹果树那里时身上粘了几条蚂蟥。云嫂觉得蚂蟥很恶心,就用力拍,将那两条拍出来了。她穿好衣服。有林身上粘了五条,他毫不在意,也不穿衣服,坐在那石礅上将迷茫的目光投向沼泽地的远方。云嫂想,他已经将她忘记了,他俩这究竟算一种什么关系?但是云嫂此刻想不清这种事。她一抬头,看见苹果树上挂着很多黑色的环,一环套一环,很像五妹的剪纸的图案。她想问问这个男人树上挂的是什么,但是她看了看男人脸上的表情就打消了问的念头。
“我要回家了。我有点怕那只鸟。”
“那我就送送你吧。”
有林穿好衣服,默默地跟在她身后。云嫂走得很快,经过家门口对面的桑树时,没有看见那只鸟,只是地上有一摊鸟粪。云嫂进了院门,反身一看,有林已不见了。
云伯和五妹正坐在院子里下象棋。云嫂提高了嗓门说:
“我们村里有谁到沼泽地里面去过吗?”
云伯伸了个懒腰,站起来回答:
“没人去过。但是夜里有外地人从那里面出来,听说人来车往的,很热闹。实际情形究竟怎样我也没见过。”
云嫂疑惑地看了看丈夫,一声不响地进厨房去了。
云嫂一边做饭一边用力回忆自己是如何去的沼泽地。那地方离村里少说也有四十里路,自己怎么会像生了翅膀一样,一会儿去,一会儿又回来了?要是总这么容易,那有林不就像住在自己家门口一样?她感到自己闯了祸,也许今后会有麻烦了。那时在家乡,自己并没有爱上有林。他到底是从哪里钻出来的?还有,这个人真的是有林吗?
夜间,月光在卧房里投下那个长方形时,云伯已经在好几个梦境里头出出进进了。云嫂猛地醒过来,听到了隔壁的响动。她连鞋都顾不上穿就冲出去了。
“五妹!五妹!”
她哆哆嗦嗦地摸到窗台上的火柴,点上灯。床上没有人,五妹在哪里?啊,原来蹲在衣柜那边呢。五妹站起来,用一只手遮住半边脸。
“你的脸怎么啦?”
“不要你管!”
云嫂突然用力拉开五妹那只手。她吓得倒退了两步——女儿的半边脸像被刀削去了一样!
“啊!云山!云山!”云嫂凄厉地叫了起来。
“真是少见多怪。”
五妹说了这句话就走出去了,她的脚步很沉着。
在灯光里,云嫂看见满屋子都是那些黑环,一些在空中游走,一些巴在墙上,连屋梁上都悬了不少。云伯进房来了,他似乎毫不在意这些黑环,一动不动地站在房间当中。
“五妹……她的脸……”云嫂结结巴巴地说。
“哈,这小家伙!她的骗术越来越高明了。不要理她。”
“什么东西攻击她……是不是那鸟?”
“可能是吧。不过你不用为她担心,她的命硬得很。”
“命硬?”
云嫂带着疑问回到了床上。她在黑暗中问云伯:
“从前在龙街街头修轮胎的有林,你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我还找他修过轮胎嘛。他很早就去北方了,那边有亲戚邀他去开工厂。”
“可是我看见我们这里有个人很像他。世上怎么会有这么相像的人呢?连声音都是一模一样。”
云伯似乎在暗笑。过了一会儿云嫂就听到了他的鼾声。
巨鸟还是蹲在那树上,但已经有好几天没有来袭击云嫂家的牲畜了。它蹲在那里干什么呢?云嫂觉得它极度的饥饿,即使在白天眼里也发出绿光。云嫂有时想绕开它,可不由自主地又走到它那边去了。有一回,她一抬头吓得差点坐到了地上。过了一阵子,一个念头出现在脑海里:“莫非这家伙要吃的是我?”回过身去再看它,竟发现它已经闭上了眼睛。她又后悔了:刚才不该去接近它,太危险了。
站在豆角藤边上,吹着清晨的凉风,云嫂回忆起早年同云伯相遇的情景。他家是外地搬来的,来了好久街上的人都没有觉察,因为他们太不爱说话了,也因为他家是送煤的,送煤工一般被人瞧不起。云伯年轻时比较瘦,不像现在这么健壮。那时他拖了一车煤,从邻街那个最陡的坡底往上走。天下着毛毛雨,他的轮胎打滑。他爬上去又滑下来,爬上去又滑下来。云嫂站在一边看呆了。大约是他滑下来的第八次还是第九次,云嫂看不下去了,就冲上去从后面帮他推车。后来他俩一块上了坡。没想到云伯将煤车停下来,生气地指责她不该多管闲事。云嫂的脸涨得通红,白了他一眼就走开了。
没过多久,云伯就邀她去看电影了。云伯年轻时是多么英俊啊,云嫂怎么能拒绝这个人呢?后来她就发觉,云伯在别的事上比较随和,可是只要一涉及他的送煤的工作,他立刻变得非常严厉。谁也不能评论他的这个工作。在龙街的那些年,云嫂见丈夫工作辛苦,想要他请个帮手,却被他严词拒绝了。他每天按时上班,从不请假。有时生了点小病,他也不许云嫂去帮忙。他只要拖起那车煤,他的身体就同那车子结为了一体,连云嫂也觉得那幅风景里再也容不下另外一个人了。云嫂取笑他,给他取了个绰号叫“煤炭”。她一直觉得他拖煤不仅仅是为了养家糊口,而是另有所图。那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她在烈日下观察过他,当时柏油路被晒得滚烫,他的汗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他的眼睛睁得很大,脸有些发白,云嫂觉得他快要中暑了,但她也知道他正沉浸在某种遐想之中,她不应该去打扰他。这是云嫂多年的经验。他越是紧张就越兴奋,所以那一次云嫂去帮他推车等于是剥夺了他的某种快乐。
对于云嫂来说,婚后在龙街的那一段生活既不是暗无天日,也不是阳光明媚。他俩一直平实地生活。云嫂特别爱小孩,谁会想到后来会发生生养小孩失败的事呢?直到现在,她只要一闭上眼,还可以看得到她那四个心肝宝贝一般的小孩。为了孩子,她和云伯的眼泪都流干了。云伯也劝过她放弃,但她就是想不通。云伯说:“这里的空气有毒。”忽然有一天,他将家里的几样东西放到板车上,说要去投奔乡下的亲戚了。云嫂虽然对去乡下生活毫无把握,但也想远离这个伤心之地。于是她就懵懵懂懂地跟着云伯来了。他们的迁移应该是很成功的,后来不是有了五妹吗?五妹小的时候要多可爱有多可爱。云嫂感到自己那时“爱得发狂”。但这孩子越大就越阴沉了,云嫂同自己很难沟通。起初云嫂有点气恼,慢慢地,她就有点理解女儿了。这个女孩很像她父亲。但女儿还是担心她。这个老天送来的宝贝,也是云伯决策的胜利。这又让她回忆起云伯雨天拖煤上坡的样子。
因为五妹长大了,云伯也越来越不爱说话,家里就总是冷冷清清的。有时云嫂在厨房做饭,会觉得这个家里像没住人一样。往往为了让自己放心,她会跑到院子里去看看。结果呢,总是看见父女俩在默默地做自己的事。云嫂知道其实他俩还是爱她的,只不过他们的表达曲里拐弯而已。他们太专注于自己心里的事了。就说这只鸟吧,一开始云嫂将它看作一只普通的鸟,可是父女俩却不这样看,他们有着深谋远虑的心思。他们的那种世界云嫂只是模模糊糊地有感觉。
云嫂收了豆角就往家里走,她要去煮豆角稀饭,那是他们一家最爱吃的。院子里空空的,父女俩都到田里去了。云嫂的目光落到鸡笼上时,赫然看见那只鸟站在鸡笼子里,而那些鸡在旁边走来走去,一点都不害怕。啊,竟有这样的事!难道它要来收拾自己了吗?
云嫂走进厨房,她感到前途茫茫。她烧火,切菜,一双手抖得很厉害。她时刻准备着,怕那只鸟扑进来。在极度的紧张中,她居然又记起那个在脑海里盘旋不去的老问题:云伯为她牺牲了自己最爱的工作,成了一个织麻鞋的,心里面会不会有深深的怨恨呢?但他一点都没透露出来过,他看上去自满自足。当五妹将那些剪纸拿给他看时,他凝视着那些大大小小的黑环,连声说:“好!好!”云嫂记得他从来也不怨恨什么。那么他是那种“到哪座山唱哪座山的歌”的人吗?
新鲜豆角煮出来的粥实在好喝,三个人都埋头喝得起劲。云嫂注意到父女俩一点异样都没有。
“那恶霸占据了鸡笼,我们的鸡怎么办?”她终于说出来了。
“你太过虑了吧。”云伯说。
“啊?”
云嫂愤愤地收拾着碗筷,她心里的难言之隐没法对任何人诉说,于是生出一些恶毒的念头来。当她在厨房干活时,她隔几分钟又冷笑一声。其间她又抽空到鸡笼子那里去看了看,见那家伙还在里头。它的身体那么庞大,将鸡舍占去了一大半,它眼里射出的绿光显得特别凶残。可这些鸡为什么不怕它?它们之间达成了某种协议吗?
五妹进厨房来了,云嫂对她说:
“是你爹爹把鸟引进来的吗?我们以后就要同它一块生活了吗?”
“我看是它自己来的吧。我才不去管它呢。”
其实云嫂心里也觉得是它自己来的,但她平息不了心里对丈夫的愤怒。她去给猪喂食时,那些猪也都很平静,丝毫没有如临大敌的气象。云嫂想,也许真的不会有事?到了傍晚,鸡们归笼的时候就看得出来了。她强迫自己变得有耐心一点。
父女俩走了,院子里静静的,母鸡都在阳光里头沉睡,间或发出“咕……咕……”的梦呓。只有一只鸡在灰沙里头起劲地洗澡,看它的样子一点警惕性都没有。云嫂拿起扫帚来扫院子了。她将角角落落都扫干净,最后才扫到鸡舍那里。突然,她的目光同那鸟儿的目光锁在一块了,她身上一阵阵发麻,站在那里一动也不能动。人和鸟就这样对视良久。最后,也不知是谁先掉转了目光。云嫂恢复神智后,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都被汗水湿透了。
傍晚时分转机真的出现了。猫头鹰大摇大摆地从鸡舍里走出来,在院子当中站了几秒钟。那些鸡鸭一律停下它们的活动注视着这个大家伙。它呼的一声就起飞了,巨大的翅膀将地上扇起一股灰沙。云嫂连忙赶往门口,她看见它又停在那棵树上了。在树的那边,父女俩沿着那条土沟走过来了。然而不只他俩,还有一个人,因为戴着草帽一时看不清他的脸。啊,居然是有林!有林走到那棵树下就同他俩分手了,他往集市的那条路走去。
“你们同从前的老邻居同路回来了啊。”云嫂说。
“他真会钻营,一下子就在沼泽地边上发现了商机。我看啊,他过得比我们潇洒。”云伯若有所思地打量那远去的背影。
“那么,他究竟做的是一种什么样的工作呢?”云嫂忍不住问,其实她很想就此打住,却做不到。
“沼泽地里的业务很难说清。至今我也只听到传说。”
父女俩笃定地在院子当中坐下来,摆出那副棋,完全是世外桃源的派头。云嫂为他俩泡好茶就进厨房了。今天的情况使她有些不知所措。看来四十多里路的距离根本不算什么距离,那个人想来就来了,说不定他就住在村子边上呢。那个修轮胎的工人,龙街上的街景,怎么会同她纠缠到一块了呢?自从离开那暗无天日的地方,云嫂一直觉得自己家同那边一刀两断了。却原来不但没有一刀两断,还有可能联系频繁,只是自己没觉察到罢了。世事多么险恶啊。
“帮沼泽地里的人修轮胎,太可怕了。”五妹说,“我最怕的就是那种事——推着平板车在沼泽上面走。”
“你见过吗?”云嫂轻声问她。
“小的时候见过一次。但那些车上坐的是犯人,推去杀掉的。我因为不敢看,就哭起来了。”
“瞎说。你什么时候去过沼泽地?我没有印象。”
云嫂心里想,这个小孩怎么可以这样信口开河,她小的时候多么乖。她这样编故事,难道是因为她对有林心存反感?
“那些犯人胡子都很长,脑袋像被砍平的树桩一样。拖他们的车夫都是样子最丑陋的,有一辆车啊,车夫是个老猴子。”
“谁带你去的沼泽地,你还记得吗?”
“记不清了。我想应该是爹爹吧。”
五妹走后,她站过的地面出现了几个黑环,像是烧灼的痕迹。云嫂用脚去擂也擂不掉。再凑近去看呢,又根本没有什么环。
掌灯时分他们吃饭了。云嫂换了根新灯芯,那油灯分外明亮。云嫂看见父女俩的面目在灯光里头变幻,而且有个黑影,一会儿立在云伯身后,一会儿又立在五妹身后。云嫂忘了往嘴里扒饭,一下子说出了声:
“有林?”她说了就吓坏了。
“有林在那种地方生活,并不像我们想的那么困难。我猜想那里头有些玄机。不说这个了吧,我怕吓着了五妹。”云伯说。
五妹的眼睛闪闪发光,让云嫂想起怪鸟的眼睛。
“爹爹还用老眼光看人,哼。”
“难道有林已经死了?”云嫂说。
云伯笑起来,云嫂看见他身后的黑影朝他弯下身。
“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会死!你不是看见他了嘛。我已经说过了,他过得潇洒!分开的这些年里头,我也在惦记着他,可是住在沼泽边上这一着是我没想到的。从前我拖煤,他修轮胎,那时我觉得我同他是一类人,现在看起来呢,还是等级不同啊。想想看,这么多年都过去了,我们的性格怎么能不改变?”
云嫂盯着丈夫那张渐渐变得稀薄的脸,心里的疑惑越来越大。云伯很少一下子说这么多话,今天是怎么啦?他身后的那个黑影好像在嗅他的头发。云嫂想站起身,却像被钉在椅子上了一样。她的心里头在一阵一阵地发冷,她放下了筷子。
“妈!”五妹叫道。
“啊?”她清醒了一点。
“你应该给我钱买蜡纸了。”
“哦,好!五妹真勤奋啊。”
五妹站起来回房里去了。就在这个时候猫头鹰叫了起来。那不像是普通猫头鹰发出的那种恐怖叫声。在云嫂听来,一点都不恐怖,只是有点怪,激越,高亢,声音拉得惊人的长。她想,或许这就是鸟类的山歌?它叫了好一会儿才停下来。
云嫂点上另一盏灯去院门那里察看,她仍旧担心她的鸡鸭。但是一点问题都没有,四周静静的。再看外面,那棵老桑树在微风中轻轻地点着头,而猫头鹰已不在那树枝上了。刚才大约是它的大爆发。它所爆发的是什么样的情绪呢?鸟类的心思真难以猜测啊。有两个村里人从那树下经过,他们在吵嘴,突然就打起来了,其中一个将另一个年纪大些的掀到土沟里去了。云嫂听见沟里的那个在大声呻吟。云嫂叫来云伯,她想要他去帮帮那老头。
“我看他并不要我们帮他。你自己去看看就知道了。”
云嫂就过去了,不知为什么一路上磕磕绊绊,有那么多乱石和土块堆在小路上。
“翁家大叔,您要我帮您吗?还是让我叫人来帮您?”
她朝着下面那黑糊糊的一团说话,那团东西却并不答她的话,相反,她听到他口里发出奇怪的声音,就像老猫遇到可疑的危险对手时发出的威胁声。云嫂害怕起来了,她转身快步走回了家。
“翁家大叔是怎么回事呢?”
云嫂说这话时,又看到云伯在暗笑。
“我觉得他是在那土沟里享受生活。”云伯说。
“如果我打开院门,我们的鸡鸭和小猪不会有事吧?”
“难说,谁也不能保证。”
云伯回屋里织麻鞋去了,他喜欢夜里干活,他要一直干到午夜。
云嫂再看了看土沟那边,现在一点响动都听不到了。不知怎么,云嫂的脑海里出现了沼泽上的车队。她咕噜道:“什么东西离得越来越近了。”她往房间里走去时,两条腿像铅一样重。
五妹告诉她说,她上回到集上去卖剪纸,一群妇女围着她,一共要走了一百件。那些女人土头土脑,像是老山沟里头出来的,还有两个盲人。
“她们买的是你的那些连环套吗?”云嫂问。
“是啊。她们说要拿回去学着剪呢。我问她们是从哪里来的,她们就说了一个奇怪的地名。肯定不是我们省。她们说话倒是听得懂。有一个老一点的告诉我说,她们住的地方一年四季被太阳晒,所以喜欢黑色,也喜欢圆环。”
云嫂打量着五妹卧房的墙上,现在那上面贴的不再是黑环图案了,换上了许许多多黄色的蚁,看了真肉麻。五妹真是心灵手巧,那么小的蚁,她可以剪得活灵活现。可她为什么不剪一点让人看了轻松的东西呢?
云嫂站在五妹房间里发呆,五妹就瞪着她看,分明是催她快点离开。云嫂感到,不知从哪一天开始,五妹变得越来越强硬了,不论干什么都有自己的一套。她叹一口气,回自己房里去了。
她和云伯住的这间卧房很宽敞,老式的雕花床也很大,像一间小房子一样。刚刚搬来时,云嫂很不安。于是每天吃过晚饭云伯就将灯吹熄了,让家里黑得像地洞一样。这一来云嫂的心情就渐渐好起来了。那个时候有一种夜鸟总是飞到他们的窗台上来,通常有十几只,身体很小,叫声细小柔和,像灶上的老蟋蟀一样。云伯开玩笑说,是他将鸟儿唤来的,为了让它们给云嫂做伴。果然,黑夜里的这些细小声响镇定了她的神经。后来它们就不来了。云嫂就尽量多养鸡,因为鸡也能驱除心中的不安,尤其是那些生蛋的母鸡。
云嫂一边纳鞋底一边想着这些美好的往事。奇怪的是当她想到有林与她之间发生的怪事时,她一点都没有内疚的感觉,她只有好奇心。偶尔她甚至生出这种念头:即使将这事告诉云伯,云伯可能也不在乎。她感到这两年父女俩为某种她无法深入理解的事着魔了,其他的任何事都不会让他们有什么震动。
她突然觉得很困,因为云伯还在织麻鞋,她就先上床了。她上床一会儿又没有瞌睡了。她听到窗子没有关严,就起来关窗。
“谁在外面?”
“是我,有林。我从集市上回来,给你们带了一些蜡纸。”
他将一包东西从窗口扔进来,然后匆匆离开了。
云嫂捡起它,就着月光仔细看。这些蜡纸应该是紫色的吧,月光下看起来有点邪恶的味道,她不放心,又点上灯去看。啊,的确是紫色,是上等的抛光蜡纸。
云嫂到五妹房里时,五妹还没睡,正凑在油灯前剪那些蚂蚁呢。云嫂将蜡纸递给五妹,说已经买了好些天,扔在碗柜里忘记了,不知颜色合不合她的意。
“这个颜色正好。是有林叔给你的吧?”
“你怎么知道?”
“他对我说,要我试试紫色。”
“啊!”
五妹抽出一张纸,立刻开始剪。云嫂紧张地看着。
五妹剪的是蜈蚣,蜈蚣那些细小的脚上,又沾着一些更小的蜈蚣。她飞快地旋转着剪子,口里介绍着自己的作品:“这是眼睛。”
云嫂越来越不安,就走开了。她再次上床,一会儿就睡着了。
云伯挑着麻鞋去赶集的那天,怪鸟没有到这边来。有林却来了。有林站在院墙那里同云嫂说话。
“最近生意有些冷清。不过还好。”他说。
“沼泽上的那些拖车的,到底是什么样的情况呢?那种事总要亲眼看一看才会相信。”云嫂说。
“那对你来说太难了。一个女人家,夜半三更守在那种地方,很危险的。就是像我这样的男的,有时也害怕。”
“那你还一直守在那里?”
“我想看的那件事还没有发生。”
“在龙街的时候,你就知道我们梅村吗?那时你到过这里的沼泽地吗?”
“龙街?不,我原先住的地方叫乐古街,在郊区。”
“怎么回事?你不是有林?”
“就算是吧。”他看了看她,有点垂头丧气。
“你自己说的你先前修轮胎。”
“我先前是修轮胎。”
“你为什么这样涣散?!”云嫂大吼一声,气极了。
“我是有点涣散。”
云嫂看着他低着头离开了。她心里不由得很害怕。她抬起头来望天,天黄黄的。再一想,可怕的事是发生在四十里外,家里应该还是很安全吧。但她心里还是很惶惑。从前龙街上那个漂亮的修理工,女孩们憧憬的对象已经不存在了。她遇到的完全是另外一个人,然后她同那另外一个人之间发生了一桩荒唐的事。猫头鹰也许是从沼泽地里飞来的吧,可为什么大家都不怕它,只有她一个人怕?有的时候,她也想将沼泽地里的那件事一笔勾销。可是不行,家里的人和周围的事都指向那个方向,好像要让她将那件事铭刻在心底一样。
五妹将一条蜈蚣贴在院门上了,刚才有林一定看到了。那条紫色的蜈蚣被从中间拦腰斩断了,只有一根细细的丝牵连着。五妹是贴给他看的吗?难道他在勾引五妹?
“五妹,你夜里搞得太晚了啊。”云嫂说。
“我知道。可是我要攒钱啊。现在有人要我的货,我就得多做一些,怕以后没机会了啊。”
“攒钱干什么?”
“为了远走高飞嘛。你们从前不也是这样吗?”
云嫂呆呆地看着那堵墙,心里像被掏空了一样。
“那么,你是要去沼泽地吗?”
“不。那里我已经去过一次了。我要去从来没去过的地方。”
漂亮的五妹昂着头,像天鹅一样从墙的那边游过去了。
现在只剩云嫂一个人在家了,村里也静悄悄的,只有一个老头坐在树下抽烟。他就是上回掉进土沟里去的翁叔。翁叔用他的烟斗朝着空中比比画画的,像在同什么人辩论。五只母鸡都在墙根的泥灰中洗澡,显得特别欢快。云嫂快手快脚地喂好了猪,扫完了院子,将房里都抹了一遍。五妹和云伯都不回来吃中饭,她没什么活可干了。她站在院子当中发了一会儿愣,然后身不由己地又去看那棵老桑树。猫头鹰还是没有来,远一点的地方,翁叔还坐在那里。云嫂想,说不定他也是在等那只恶鸟吧。
云嫂回到屋里,坐下来纳鞋底,但她还是安不下心来。她觉得周围这种表面的祥和是种假象,最近以来,一切都改变了,而且这种变化不可逆转。她的五妹在策划着要远走高飞了,对她来说这当然是一个打击。但在心底,她又暗暗地抱着希望:说不定女儿会因此出息,过上她喜欢过的生活。她想,女儿大概是通过剪纸而结识了某个地方的人,于是开始做远行的准备了。女儿毕竟不是纯粹的乡村小孩,心思要复杂得多。想到这里,她又为女儿感到自豪,虽然近来她俩关系有点紧张。她的目光落在窗玻璃上的蜈蚣上,那只蜈蚣剪得特别大,不知五妹从哪里弄来那么大的蜡纸。集市上的蜡纸最大也就一尺见方,这张纸却有一尺二,深紫色。乍一看去,活灵活现的蜈蚣真有点儿让人心惊。最让人不舒服的是蜈蚣的脚上沾着的那些小蜈蚣。五妹剪出这种图案来,心里必定有可怕的想法吧。
“云嫂!云嫂!”
是翁叔在叫她!云嫂冲出房子来到外面,一眼就看见院墙倒塌了一大块。她口里叫着翁叔往那边跑,跑到缺口那里张望着。翁叔并不在附近,他在哪里叫她呢?再看被毁坏的土墙,便看到泥灰上有两道车辙。这就是说,是一辆板车冲过来,将她的院墙撞出了这么大的缺口。那车已经不见踪影了。这个人必定对她家有深仇大恨,才会干出这种事来。谁对她家怀有仇恨?好像没有谁。云嫂找来铲子和箢箕收拾残局。她突然回想起一件事:刚才是翁叔在叫她啊。翁叔必定知道那个推板车的人!她放下铁铲,朝翁叔家走去。
翁家老婶正在院子里晒辣椒。她看见云嫂进来了也不招呼她,一双眼直瞪瞪地望着她。
“翁家大叔在家吗?我家出事了,院墙被人推倒,我听到翁叔叫我,就跑出来看。结果呢,什么都没看到。”
“他不在家。你老实说,你没干亏心事吗?”她的目光很凶。
“我?没有。这和亏心事有关系吗?也许那人是不小心用车子撞翻了我的墙,然后逃跑了。”云嫂慌张地说。
“哼,但愿是那样吧。”
云嫂失魂落魄地回到院里,拿起铁铲继续铲泥灰。突然,她的目光停留在灰堆里的一个东西上。那是一只还未长羽毛的、身体很大的雏鸟,正在笨拙地挣扎着。啊,猫头鹰!它是住在土墙里头的,多么?不可思议啊。云嫂弯下腰将它挪到旁边的一堆枯叶上,小家伙悲伤地将它的秃头往两边摆动,口中发出“咝咝”的哑声。云嫂拄着铁铲看着它,脑子里头很快产生了联想。如果这个小家伙是从她家的院墙里头生出来的,那么那只可怕的大家伙是不是也是这样生出来的?这种黑暗的联想越来越多,云嫂感到自己快要发疯了。不,她不能残害这只雏鸟。可她也不想喂养它。那么就让它自生自灭吧,也许它的母亲会来喂它的。云嫂也顾不上铲那一地的泥灰了,慌慌张张地回到了家里。
她筛好米,蒸上饭,想想仍不放心,又到院里去看。
啊,那只雏鸟已经不见了,到处都没有它的踪影。而在对面的老桑树上,巨鸟一动不动地蹲在那里。那是它的孩子吗?它将雏鸟领到什么地方藏起来了吗?或者雏鸟根本就同它无关?云嫂又忍不住走到它面前去了。她同它四目对视。云嫂身上开始发热,她和它之间有某种奇异的交流发生了。巨鸟那双幽幽的绿眼睛给云嫂空空落落的心里带来了某种实在、安稳的感觉。云嫂不再怕它了,她甚至冲着它说:“哇,哇!”鸟儿还是没动。云嫂感到它已经洞悉了自己内心某些最深的念头,那些念头就连她自己也没有弄清过。
她回到院子里时在心里叹息道:“今天这一天真长啊。>”
五妹和云伯是一块回来的。云嫂提起院墙的事。云伯一边扒饭一边倾听,末了轻描淡写地说:
“我早看出那墙有问题,呱呱呱地叫个不停。”
“土墙会叫?我怎么没听见?”云嫂很不解。
“那是你没用心去听。夜里我打草鞋时叫得最凶。”
五妹兴致勃勃地说起她的新收获。她说那些妇女又来了,她们这回带来四个盲人,那些盲人都是剪纸的高手。
“那种图案……我的天!不,我说不出来,那是什么图案?!我一见到它们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比如说有一些羽毛,但又不是羽毛,不,根本就不是羽毛!那应该是——”
她的眼睛发直,完全沉默了。五妹这副样子实在让云嫂担心,可是云伯仍旧满不在乎。他一贯对五妹很满意。
五妹在厨房里洗碗。云嫂见她的动作像木偶一样,一双手浸在水里头好久也没能洗出一个碗来。
那只鸟儿叫起来了,云嫂一听见那叫声就落泪了,忍也忍不住。现在她满脑子都是那只雏鸟的形象,雏鸟用那双盲眼瞪着她,嘴巴张得那么大。云嫂用围裙蒙住自己的脸,还是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它。
“妈妈!妈妈!”五妹惊骇地喊道。
云嫂蹲下去了。五妹将门窗全都紧闭,鸟的哀鸣才减弱了。
“妈妈啊——我爱你!”
“我也爱你,宝贝。”云嫂费力地站了起来,全身冷汗淋淋。
“妈妈,是我把围墙弄垮的,我想看看那里头到底是什么。我不该……我太冒失了!”
“墙垮的时候你在哪里?”
“我跑掉了。后来我就去集市上了。”
“我想找到那只雏鸟。”
“它妈妈把它吃下去了。”
“原来你全看见了啊。”
“我躲在土沟里。那真是吓人。它用力将它一点点吞下去,中途还噎住了,我以为它会被噎死呢。”
门外响起云伯的脚步,母女俩都恢复过来了。五妹看了看父亲,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回房里去了。
“这种事还会常有的。”云伯说。
“什么事?”
“我是说五妹,她现在胆子越来越大了。”
云嫂没有回答。她浑身冷得难受,她要去换衣服。走出厨房时,她听见鸟的哀鸣已经停止了。她站在卧房里穿衣,看见窗外有个人站在那里,是有林。她说了一句“该死的”,就用力关上了窗户。
深夜里,云嫂从黑暗的昏睡中醒了过来,她听到风在外面推窗户,推了又推,呼啸声连绵不断。她坐起来,云伯也坐起来了。
两人并排站在窗前看外面。
月光下,院子那边去年新种的那些柳树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的,全都呈现出怪异的淡紫色,空中飞舞着一些不知哪里来的乱草,都着了火,燃烧着。
“会不会起火?会不会起火?”云嫂颤抖着反复说,抓住丈夫的手臂摇个不停。云伯也感到疑惑不解。
“到底是哪里起火了呢?怎么没看到烟?”他咕噜道。
可是他似乎并不想弄清是哪里起火了,他摇摇晃晃地又上床去了。
云嫂想了想还是披上衣往外面走去。她推开门时一股风吹得她差点站不稳。空中已经没有那些燃烧的乱草了,风中的空气呈现出透明的纯净,那一轮月亮竟显99lib.得有点刺目,因为它从来没有像这么亮过,它的光也成了淡紫色。云嫂正打算回房里去时,忽然就看见院墙缺口那里站着披头散发的女人。
“谁?”云嫂厉声问道,一身直抖。
“我是五妹啊!”五妹号啕大哭。
五妹在自己的卧房里断断续续地将夜里的事告诉了云嫂。她和集上碰见的那些妇女约好了夜里一块去一个地方搭汽车,目的地是北方一个剪纸高手云集的山沟。她们说那地方盛产一种韧性很好的蜡纸,就是用山上的一种植物制作的。因为成本低,纸张极为便宜,所以村里的男女老少都搞剪纸。他们剪出的那些图案外界的人看了没有不称奇的。白天在集上,她们就是给她看了一张那样的图案,当时五妹吃惊得说不出话来。她和那些妇女往沼泽地那边走,走了好久,看见路边停了一辆公共汽车,她们准备上去。忽然有一个女的从沼泽地那边往这里跑,口里大声喊着什么。她跑到她们面前,指着五妹说她是“叛徒”,一连说了好几遍。妇女们就开始撵她走了。她们将她掀翻在地,还用脚踩她的头部,将她踩昏过去,然后坐上车走了。
“我很烦,你走吧。”她朝云嫂挥着手。
这些日子,云嫂感到家里阴沉沉的。五妹一闲下来就把自己关在房里弄剪纸。云嫂不知道她究竟剪些什么,因为她已不再悬挂她的作品,她一剪完就藏起来了。
“五妹,你好久没去集上卖东西了啊。”云嫂小心翼翼地说。
“我还没剪出来呢。”
虽然五妹看上去很宁静,云嫂知道那只是假象。
云伯说:“小孩子受点打击是好事。”
云伯说话时五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云伯已经将土墙修好了,修得没有一点痕迹,看上去就好像从来没有被破坏过一样。而且新做的土墙也不像新的,上面还生长着细细的草,明明就是原来的旧墙。云伯是夜里做的这件工作。云嫂早上站在院墙边发愣,只听见喜鹊在树上叫个不停。
云嫂发愣时,云伯过来了,对她说:
“沼泽地里枯水已经有段时间了,现在太阳将它晒得像石头一样硬,据说要在那上面修马路了。”
“怎么会有这种事?”
“这年头什么事不会有啊。”
云伯说他在土墙下面留了一个洞,是为鸟儿留的,他将那个洞指给云嫂看。那洞设计得很巧妙,洞口在一块石头后面,不仔细找还找不到。云嫂暗想,怪不得原先土墙里头有鸟儿啊。云伯的这种技能是云嫂从来没发现过的,也许五妹就像她爹。云嫂将手伸进那个洞,发现是个很深的洞,探不到底。
“当初我真没想到我嫁了你这样的能工巧匠。”她站起来说。
关于沼泽地的消息又使得她为有林担心起来。可是通了马路之后,有林的生意不就会好起来吗?问题是他这种人愿不愿意在马路边摆摊。如果他喜欢马路,从前他为什么要跑到沼泽地来摆摊?云嫂就这样七想八想地想不明白。
“云嫂,喜鹊叫得这么凶,你家有喜事了!”翁家大婶说着进了院门。
老女人皮笑肉不笑,满脸的横肉,云嫂有点怕她。
“我家老翁也坐在土沟里等那件事呢!”
“什么事?!”云嫂吓了一跳。
“同沼泽地有关的事嘛。你借一点盐给我。”
云嫂到厨房去拿盐,老女人跟了进去。
“你家五妹,福星高照啊。”她接过盐的时候说。
云嫂觉得她是以借盐为借口来他家侦察的。而且她身上散发出浓烈的胡椒和五香粉的味道,让人闻了想入非非。她走了以后,云伯取笑地说她是“花王”。云嫂问丈夫为什么要称老女人为“花王”,云伯就说:“你去问翁家大叔嘛,他很清楚。别看我们同他们只是邻居,他家是这一带的晴雨表呢。”
“那她为什么说五妹福星高照?”云嫂满腹狐疑。
“可能是她用鼻子嗅出了这种兆头吧。”
后来云嫂到猪栏里去喂猪,她在那些猪的嚼食声中听到了那两夫妇的几句对话。他们就站在她家猪栏旁说话。
“风声紧一阵又松一阵,总算水落石出了。”翁家大叔说。
“那么你就去看个究竟嘛。那种鬼火点点的草丛里,正合你的意。我啊,什么全闻到了。”
“去那里还不如坐在这里不动,让隆隆的车辆从头上压过。”
“嗯,有道理。”
云嫂还想听下去,可是他们已经走开了,只有一些断断续续的词语顺风吹到她耳朵里:“枯水季节……”“车队……”“烟……”“囚犯……”“太阳落山前……”等等。云嫂放下潲桶出去张望,看见那两个人已进了他们自家的院子。在这种阴沉的天气里,云嫂一点都不觉得五妹福星高照,她为女儿深深地担忧。昨天五妹也向她爹抱怨了几句,说自己的脑子坏掉了,“剪不出新的东西”。云伯劝五妹“放下活计,到山里去走走,越远越好,走丢了也不要紧”。当时云嫂听了云伯那些话真想给他一个耳光!云嫂不知道五妹会不会按云伯说的去做,云嫂脑子里总是出现小猪被残害后的那个场景。
那头大猪停止了嚼食,摇摇晃晃地走到一旁去躺下了。云嫂仔细打量它时,见它眼神悲哀、灰暗。云嫂暗想:也许要找兽医来看看?
她到邻村去找兽医,兽医不在家,他妻子说他一早就到沼泽地去了,因为那边有大批的马发了瘟疫,都躺在地上叫个不停。
“我家的猪也生病了,有顺家的也是。都是那边传来的。”
兽医的妻子一边说一边盯着云嫂看,弄得云嫂很不舒服,连忙告辞出来。她已经走出老远了,那女的还在朝她喊话:“要沉得住气啊!”云嫂懊恼不已,家也不想回了,就坐在田边的石头上发呆。后来她定了定神,向四周扫视了一圈,只觉得眼里看到的全是灰的白的,一点生气都没有。难道瘟疫已经过来了吗?这样一想又着急了,连忙往家里赶。
“发瘟疫了。”她说。
云伯“嗯”了一声,继续筛米。云嫂注意到他的脸色铁青,心里觉得不对,就往五妹房里走去。五妹果然不在。她那床麻布蚊帐上面挂着她剪的一条一条的小蛇。
“她真的远走高飞了吗?”云嫂气急败坏地问丈夫。
“不要管她的事,她是个有主见的孩子。再说到处是瘟疫,她还怎么弄她的剪纸?还是躲开一阵好,眼不见为净。一个人单独行动反而不会有危险。上次她不该同那些妇女一块走。”
云嫂将绝望的目光转向窗外,她看见一些村里人在匆匆走过,老的,小的,妇女,还有人赶着猪,像是在逃难。云嫂回想起喂猪的时候听到的翁家夫妇的那些话,更加感到无路可走了。可是云伯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头大猪有问题了。”她幽幽地说。
“嗯,我看到了。我想它会挺过去的。”
云嫂觉得,在这种瘟疫天里,云伯的身躯变得笨重了。他不但不像外面那些人那样躁动,反而渐渐变得像岩石那样坚硬。当他伸手去拿一样东西时,就如同在用力推开一扇厚重的铁门一样。那几只母鸡似乎觉察到了什么,它们特别害怕云伯。每当云伯无意中接近了它们,它们就吓得惊叫起来,飞得老高。它们的飞翔使得空气里一时弥漫着灰沙和绒毛,也给这死气沉沉的院里带来某种活力。云伯去猪栏里出猪粪去了,母鸡们这才安静下来,到墙根蹲着,簌簌发抖。云嫂心里想,出猪粪这种力气活,他还做得了么?但她又不愿过去看。她听到丈夫在那边弄得砰砰地响,每一下都让她心惊肉跳。
云嫂鼓起勇气来到外面,走到那条路上,一把抓住一个小孩问他到哪里去。那小孩用力挣扎,她就是抓住不放。
“你告诉我,我才放手!”
“去沼泽地!去寻死!呸呸!”
“啊,不要去!”
“不去不行!你松手……”
他低头用力在她手背上舔了起来,他的舌头像蛇一样灵活,云嫂一阵恶心,连忙松了手。那男孩像弹子一样蹦开了,跑出老远,一会儿就不见踪影了。
路的尽头那里出现了车队,是脚踏平板车,板车上都坐着两三个人。驶到面前,云嫂才看出那些坐的人都被绑着,面色发灰。车夫们都很相像,一律是粗壮的乡下汉子,一律生着浓重的胡须。云嫂立刻想起了五妹对她说过的那些话。那么,这个车队是从沼泽地出来的。云嫂凑近去看,想看清那些囚犯的脸。她发现这些囚犯也长得非常相像,连眼神都很像,是那种没有表情的目光,可以说是冷静,也可以说是超然。突然她眼前出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居然是兽医。兽医脸上的表情和那些囚犯不一样,安详中透出极度的渴望。他也被绑着,可是他似乎非常喜欢这种刑罚,脸上像喝了酒一样红红的。云嫂跟他的车跑了几步,他的目光里突然闪出嘲弄,云嫂就站住了。她伸长了脖子张望,想看看有林在不在车队里。没有,他不在。
她又回想起兽医的妻子盯着她看的表情。看来,村里人都对现在的这种形势有个估计,只有她自己糊里糊涂的。五妹真是走山路出去了吗?这一带的山虽然是些小山包,藏不住野物,还是有点叫人担心啊。云伯说她要“另辟蹊径”呢。
她看见那个小孩了。他将一只刚刚长出羽毛的、体形很大的鸟儿抱在胸前低头往前走。云嫂觉得它就是她家院墙里的那只鸟。
“小鬼,你怎么又回来了?”
“我忘了带它一块去了。”
他说完就奔跑起来。
云嫂将目光扫向路边的那些树。树叶怎么都变成灰白色了呢?她怀疑自己的眼睛出了毛病。揉了几下眼再看,还是灰白色。不光树叶,就连那只熟悉的黄狗也成了灰狗。她感到自己身轻如燕,在一片灰白色的风景里游游荡荡。久违了的那只大猫头鹰又出现了。它在桑树上看着云嫂,它的眼睛成了两点朦胧的白光,褪色的羽毛显得很旧。云嫂看见地上躺着一根很粗的竹竿,她一下子心血来潮,就弯下腰捡起竹竿,用竹竿去赶它。赶了好几下都赶不动。正当她放下竹竿坐下来休息时,忽然听到它发出凄厉的惨叫。抬头一望,它已经变成了一个小黑点,消失在灰白的穹窿深处了。云嫂的内心震动了。它为什么这么悲痛?是因为失去了孩子吗?它先前多么凶残!被害的那只温驯的小猪的形象又出现在云嫂脑海里了。
出完猪粪后,云伯坐在院子里剥毛豆。
“我的眼睛出了毛病,看什么东西都是灰蒙蒙的。”云嫂说。
“先前我也有过,过几天就恢复了。”
“我怎么没听见你说过?”
“我怕你着急。”
“猫头鹰不会来了吧?”
“应该不会来了。下一次就是它的儿子来了。”
“我还是担心五妹啊。”
“不要担心她。我们就当自己是那只老猫头鹰吧。大不了也就那样。”
云嫂仔细一寻思,觉得丈夫说得有道理。
“你估计兽医还会回村里来吗?”
“当然会回来。不过我们的猪已经好起来了。”
云嫂连忙去看猪。原来云伯已经又喂了它,它正在槽里慢慢地嚼食。远处又响起隆隆的车辆声,云嫂也懒得去看了。她平静地拿起扫帚,将猪栏里扫得干干净净。
云嫂走出猪栏,站在坡上眺望远方。她眼前的事物渐渐恢复了色彩,天空也没有那么阴沉了。当她凝视远方的时候,视野里头就出现了一个影子。再仔细看,影子近了,越来越清晰,还向她招手!啊,原来是五妹!五妹这是往哪里去呢?她走的那条路好像离云嫂很近又好像离得很远。云嫂连她背上的背包都看得清清楚楚。她的腿好像出了毛病,走路一瘸一瘸的。
“五妹——”云嫂拖长了声音喊道。
有什么东西阻断了她的声音,任她怎么用力那声音也传不出去。云嫂突然明白过来:五妹同她隔着几重山呢。可是自己的目力怎么变得这么强了?那的确是五妹啊,这方圆几十里还没见过别人背那种别致的背包。还有她走路的样子,现在有点像松鼠了。云嫂心里一阵刺痛,几乎喘不过气来。她低下头,提着潲桶往家里走。
“我看见五妹了。”她对云伯说。
“我也看见了,以后常常可以看见的。”云伯干巴巴地说。
“却原来养个女儿就是为了这点好处。”
云伯嘿嘿一笑。
“你不是又可以看见五颜六色了吗?”他反问她。
“这么说你已经经历过了。”她眨了眨眼,明白过来。
五妹的房里,蚊帐被风吹得荡动着,那些绿色的小蛇都好像变成了立体的一样,在转动着。云嫂看呆了,腿子一阵阵发软。云伯过来了,将她拉出房门,然后用一把铜锁锁住了那张门。
“我们想看就可以看见她。”云伯说。
云嫂弄不明白心中的感情,她似乎想哭,又似乎欣喜。
师生之间
远志老师从一个缠缠绕绕的长梦里醒过来之后,盯着床边的那只水杯在心里对自己说:“现在,一切都变成了谜。”先前他的生活里就有许多谜,对于那些破不了的谜,他总是将它们挪到一旁,让自己的生活继续进行。然而日积月累,远志老师生活的通道越来越窄,越来越弯弯曲曲的了。近年来,无论他将自己的目光投向何种事物,那种事物的后面总有重>?99lib.重的阴影,事物本身则只有一个模模糊糊的表面在暧昧地呈现着,变幻着。当然不是所有的事物全如此,他生活中仍然有一些基本的、可以作为依据的事物——比如他这个位于闹市中的家;比如熟悉的家具和书籍;比如那个每天来送奶,不时收走他家里的废品的老头;比如菜市场那几个熟悉的面孔,摊位里面透出来的田野气息;比如楼下那一桌麻将,那四个不变的牌友;比如每天下午来家中补课的男孩小林,等等。
事情的变化就是从学生小林开始的。那天下午,远志老师有点疲倦,他都差点忘记下午小林会来这回事了。小林是富家子弟,极为聪明,但学习上吊儿郎当的。他因为讨厌去公立学校,他父母拗不过他,就为他选择了退休教师远志。远志老师之所以接受他,除了报酬优厚之外,最主要的原因却是因为自己闲得无聊。不久远志老师就发现这小孩的求知欲十分惊人,虽然他搞学习完全是凭兴趣。远志老师已经上了床,正要合眼,忽然听到熟悉的敲门声。
“老师今天不舒服吗?要不要我改天再来?”
“不,不,没关系!你坐下吧。”
远志老师慌乱地穿好衣服。小林坐在那里东张西望的,假装看着墙壁上的相框,但远志老师知道他在偷偷打量自己。十四岁的男孩,心里装着一些什么样的诡计?
那天的课上得很顺利。一般是由小林提问,远志老师有问必答。远志老师从来不管小林的学习方法,他爱怎么学就怎么学。他觉得小林也很鬼,老师回答他的问题他就听着,从来不说自己听没听懂。有时候,远志老师担心学生没理解,就将自己的话重复两三遍。当他重复时,小林看着他,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
课上完了,小林将课本收进书包里站起来要走,可是想了想又坐下了。
“远老师,您认为我应该一直学下去吗?”
“当然,活到老学到老嘛。”他冲口而出。
“那是句套话吧。”
这个少年老成的男孩用闪电一样的目光看了他一眼,远志老师感到自己全身发麻,竟然答不出话来。
“这些日子我在想,我的父母大概在为我伤心吧。”
“为什么?”
“我在您这里学习,我变成另外一个人了。”
“或许那正是他们所期望的呢?”
“完全有可能。我连他们是不是我的父母都怀疑。”
小林说完这句话就去开门了。远志老师听到他一出门就飞跃着下楼。他是个好动的男孩。
小林第二天还是来上课了,好像将他们之间的那次谈话完全忘记了似的。往往他走了之后,远志老师便会陷入沉思。小林说自己变成另外一个人了,那么,十四岁的男孩知道自己原来是什么样的人吗?这就是他学习知识的结果吗?父母为什么会为这一点伤心呢?远志老师思来想去的,他虽然从来不相信幽灵之类的事物,可是这个孩子的确让他感到奇怪。或许这种怪异也是当初他接受小林做学生的原因之一吧。现在小林已经差不多将中学的课程全部学完了,这两天他坐在那里很少提问题,似乎在思考什么,心事重重的。远志老师很想告诉他,学完了课程以后就不用来了,但几次张口都没能说下去。因为小林已经表示过了:他要在这里学习下去。于是有了下面的对话。
“学什么呢?”远志老师惊讶极了。
“学知识!”他热情地回答。
“可是你已经学完了。”
“那些不算什么。我还要学到处都有的那种。”
“那我就没法教你了啊。你完全可以自己学。”
“我还是需要您来教我,您是年纪大的人,知识比我多得多。”
“不见得吧。”
“我看是这样。比如说这张书桌,这上面的油漆的层次,经历的漫长年代、气候变化对它的影响等等,不是只有您才具备这方面的知识吗?我才十四岁,要谈论这种事还太年轻。”
他站起来准备走了,远志老师发现自己答不出任何话来。
“我收你做学生时没想过这种问题。”远志老师老老实实地说。
“大概我的父母想过了吧。”小林调皮地做了个鬼脸。小林走了以后好久,远志老师还在回忆他父母的样子。那到底是一对什么样的父母?自从两年前他们将儿子送到这里来之后,他们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了。他模模糊糊地记得那是两个高个子,过于彬彬有礼,动作敏捷,似乎很有决断力,又似乎犹豫不决。啊,他想起来了,那母亲说过一句这样的话:“将小林送到远志老师这里来学习,就等于我们自己也在这里学习一样。”当时他听了她这样说,只是觉得她非常古怪,也没有去细想她话里的意思。小林年纪这么小,居然可以在自己与父母之间划出一条界线来,这太罕见了。现在,他觉得这小孩的求知欲简直有点可怕(“我连他们是不是我的父母都怀疑”)。远志老师又回忆自己这些年里头同小林的师生关系,可是他发现很难得出什么结论。想来想去,他只能将这种..关系称之为一笔糊涂账。真是一笔糊涂账啊。他俩总坐在同一张桌旁,课本摊开,一问一答。每次解答那些疑难时,他都觉得自己在走神,然而那种走神又并不影响他的正常思路。这同他以前的教学有很大的区别,难道是因为他年纪老了吗?小林呢,在倾听时总是用空洞的目光瞪着他,从来不插话。是不是小林也在走神呢?他不得不承认,这些年来,这种特殊的教授方式令他很愉快,很充实,本来,他生活中是很难有什么东西让他感到充实的。
可是这个小孩带来的这种思维方式一直让他不安。有时候,走在阳光里头,他会忽然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因为他发现到处都是那种挑逗的阴影,一层又一层的,看不明白。他想起当今的流行称呼:“问题小孩”。一般人也许会认为这个小孩是问题小孩,其实呢,这个小孩的思路太清晰,太能解决问题了。就是他使得自己的生活成了“问题”。这样一想,又觉得那位母亲的话不无道理了。就是他自己,虽然已经六十三岁了,不也正在每天学习吗?这个既让他感到温暖,又让他产生恐惧的小孩,其实是他最好的老师呢。可是他仍然为小林的前途忧虑,他是个古板的人。
远志老师站在窗前看着楼下的牌局,仔细地打量那四个心怀鬼胎的牌友。在凝视的那一瞬间,他有时会瞥见四种旋转的脑电波,浅绿色的、交错的光波。他们已经坐了一上午了,这需要什么样的定力啊。这种竭力要猜透别人的心思和诡计的思维活动,其最终目的到底是什么呢?在他自己漫长的一生中,他也经常进行这种思维活动,却从未达到如此入迷的地步。这就是说,他的整个生活都是糊涂账,而不仅仅是同小林的关系。远志老师早年也玩过牌,那个时候,他的反应能力和推断能力都算是慢的。他并不是一个出色的牌友,属于凑数的那种。楼下的这四个,显然已经达到了一种精深的境界,那种他想一想都要头昏的连环套。昨天他在菜市场碰见这桌牌局的牌友之一老任,他没话找话,奉承老任的牌技高超。没想到老任沉下脸来对他说,因为打牌,他变得如此空虚,他觉得自己已经成了一面破鼓,敲都敲不响了。
“这种高尚的娱乐,怎么会有这样的结果?”
远志老师这样说了之后就愣在原地。待他回过神来时,老任已经被他夫人叫走了。从他们的背影还可以看得出他的夫人一边走一边在指责他。
现在远志老师打量老任,看见他面带微笑,满脸都是沉醉的表情,哪里是什么破鼓!在市场里时他并不像在夸大其词啊。远志老师想,小林每天从楼下的牌桌经过,会如何看待这些人?也许老任指的是,一旦离开牌桌,自己就成了破鼓?这倒是有可能,玩牌时消耗的东西并不能在日常生活里获得再生,你消耗掉一点就少一点——那种微妙的物质。远志老师对于这个有深切的体会,他并没仔细考虑过这里头的道理,只是出于某种本能远离了牌桌。在这个发挥的现场,是什么东西吸引了他?这应该同小林有关,最近小林对他的影响越来越大了。
课程完了之后,他问小林是否注意到了楼下的牌局。
“那是个自杀的陷阱。”小林想了想回答说,“我可不想死,我要好好地活着。老师您也一样吧?”
“嗯,有道理。某些运动应该有种形式上的转换。”
远志老师想不出怎样去转换,他隐隐约约地觉得小林是知道答案的,只是那答案太复杂,三言两语说不清。都已经十几年了,他每天经过那牌局,看见那四张沉醉的面孔,他从来没有想过这是多么痛苦的面孔,同死亡结缘的面孔。他还以为他们很快乐呢!
他倾听着小林飞跃下楼的脚步声,心中百感交集。这个小孩是在他人生中的关键时刻到来的,一直在促进他的思维的成熟,难道不是吗?前些年他还认为自己已经很成熟了,现在看来那仍然是十分幼稚的。邻居的一句“破鼓”就把他的看法全部推翻了。
他一抬头,看见余嫂进来了。余嫂没敲门就进来了,很坦然地站在那里,他以为她是来收水费的。
“您那位小学生,是不是同黑社会搅在一起?”
“啊?”
“我从他走路的样子推测出来的。他啊,在马路人行道上不走直线,磕磕绊绊的,像有根绳子从后面牵扯着他一样。这样的小孩,不是我们这样的普通人对付得了的啊。”
“余嫂就为说这事来的吗?”
“那就当我没说吧。”
她出去时将他的房门弄出很大的噪音。
远志老师想,这个住在隔壁的余嫂是来提醒他的。这么多年了,从来没有人向他提醒过什么。他的这位学生是多么的特别,想一想他都觉得自己太迟钝了,非要等到一切苗头都露出来时才会有所醒悟。她提到黑社会,这应该很有道理吧。小林不正是生活在一个同他们大家有别的、黑暗的社会里吗?那个社会有些什么样的规则呢?还有小林那面目模糊的父母,是不是也生活在那种黑社会里头?
远志老师感到胸口闷得厉害,便想起来到外面去遛遛。
他经过牌局的时候,看见四个白发的头都凑到了一块。这可是极为罕见的景象,他们在干什么?桌上的麻将牌变得乱糟糟的,他们在说悄悄话。远志老师不便偷听,只能走开。有一件事他注意到了,这就是此刻这四个人的表情简直一模一样。十几年的牌友,相互之间都已那么熟悉——不论是出牌的套路还是每个人的癖好——当他们想到对方时,其实不就等于想到自己一样了吗?
远志老师散步回来时,天色已是微暗。两个似曾相识的人迎面向他走来。啊,这不是小林的父母吗?
“您好,远志老师。您看见小林了吗?”那父亲说。
“他应该早就回去了啊。怎么回事?”
“是这么回事,小林已经三个月没回家了。我们有时会在街上看到他——黄昏的时候,可是我们不想打扰他,那样的话也许他会害怕……谁知道呢?我们自己也害怕。那么,还是各走各的好。唉唉,这个孩子。您看那边,那不是他吗?”
远志老师顺着那位父亲指示的方向望过去,因为天黑,他只看见几条灰色的影子。他想,这个男子的眼力真好啊。
两夫妇急匆匆地走开了。远志老师回忆起男人语无伦次的那些话,将那些话想了又想。他的眼前出现了幽暗的房间,窗前细小的煤油灯,没有人在场的彻夜长谈。他快走到楼梯那里了,楼梯间的灯坏了,他刚摸到扶手便听到老任在身后讲话。
“活到我这个年纪啊,活一天就赚了一天时间。已经经营了十多年的老店,只能开下去了,要不去干什么呢?”
远志老师听出老任其实并不那么颓废,不,也许根本不是颓废,只不过是种卖弄。这个人到底在想什么?
因为注意力分散,他一脚踩滑,差点跌倒了,幸亏老任从后面稳稳地搀住了他。到底是老邻居啊,远志老师心里涌出一阵温暖。
“我们总是在这里的。”
老任说了这句莫名其妙的话之后就进屋去了,老任住在一楼。为什么老任住在一楼却跟着他上楼呢?远志老师想不出老任的用意。他感到很多事情都在缓慢地变化,也许一直就在变,他没有觉察而已。
他进了屋,没开灯,坐在软椅里头。他打不定主意要不要到窗前去。然后他就去了。多么反常啊,牌局居然还在那里。只有一个老头伏在桌子上,那是..老盐。他好像已经睡着了,可是手里还握着一枚麻将牌。虽然远志老师在三楼,他却感到自己离老盐很近,他听到老盐在轻轻地笑。街灯照着老盐的脸,那张脸上似乎透出喜悦的表情。远志老师回想起来平时这桌牌局里头的阴沉氛围,不由得有点吃惊。那么,小林所说的自杀的陷阱到底是什么意思?原先固定的事物越来越游离了。他回忆起小林说这几个字时的表情。当时小林的黑眼睛睁得很大,既像是恐惧,又像是迷醉,也不知道这小孩到底对那几个人持什么看法。
夜里,远志老师睡在床上,他感到自己的身体飘浮起来了。他想伸手去开灯时,床头灯的开关已经够不着了。他就这样悬在靠近天花板的地方。有人在他旁边叽里咕噜着什么,仔细一听,右边是余嫂,左边呢,是老任,他俩正隔着他交谈呢,一问一答的,到底说些什么却听不清。他挣扎着想问他们在说些什么,可他说出的却是单音节——“G,G……”那两个人就笑起来,很显然是嘲笑他,弄得他很恼怒。然后是砰的一响,他又跌回了床上。
他还想再飘浮一次,可怎么也浮不上去了。黑洞洞的房里很热,可以听到粗重的呼吸声,难道是那两个人?他开了灯,掀开被子坐起来,随手拿了床头柜上的一张纸来看。那上面是小林画的一个小孩,小孩背着书包,正在向他的老师告别。这是他的写字纸,小林什么时候画了这幅画?他没有这个印象。也许小林是用这个来向他告别,然而小林不是说过要一直学下去吗?远志老师心里有点空空落落的,然后又自嘲地笑了起来,对自己说:“世上哪有不散的宴席呢。”
窗外也有人在笑。那么黑的地方,怎么会有人?远志老师相信那是自己的幻觉。他找到钢笔,信手在那张画上头画了一些气球。他想,这个小孩的头上是应该有气球的,那种无色的透明气球。当他自己还是小孩子的时候,他只要看到人们吹气球,就会无比地着迷。他会紧盯着那个人的嘴,紧张得浑身发抖。
画完气球后,他的睡意完全消失了。马路上有人在喊魂,在他的想象中,那是小林的父母在喊小林。
小林既没有告别远志老师,也没有告别父母。他还是每天来上课,不过已经不带课本来了。他就坐在那里,闲聊一般地说起社会上的逸事,然后提出一些让远志老师颇费思量的问题。
“老师,我妈想去市中心水鱼街那一带开店,可是那一带被黑帮控制了,要交保护费。您看交还是不交?”
“地下人行通道里挤满了卖共生的,他们都是北方人,我们听不懂他们的话。据说不能随便同他们搭话,一搭话就会被他们捉去,然后你就成为他们一伙的,只会说他们的话了。那些人满身都是北方的荒原泥腥气,连牙齿缝里都是那种味。我有点被他们迷住了呢。”
“贫民区那边也有一些地下通道。我沿着一条道一直往下走,这才发现不是什么地下通道,就是通往地底去的一条人工路。头顶有电灯照着,我走呀走的,路上遇见一些人,其中竟有我的父母。他们去地下干什么?”
远志老师不能对他的问题提出明确的意见,只能说说自己的推测。有时他俩就沉默了,那种沉默令他们惬意。远志老师感到,他们越是谈论得久,这个城市就在他们的谈论中变得越模糊,越单薄。慢慢地,他们居住的地方就消失了,只剩下一些黑黑的地道,直通地底的人工路,顶上隔开很远安着一盏小电灯,而且有的灯泡还坏了,造成长长的黑暗地段。每当在黑暗中沉浸得久了,远志老师就会把谈话拉回到地面的喧闹中来。
“新建的金融大厦正在招租呢。”他说。
“听说地下防空设施没通过验收,因为只有一个出口。”
小 6797." >林得意洋洋地接上他的话。
“怎么会这么荒唐?”他百思不得其解。
“是指导思想的问题啊。只有一个窄窄的出口,多么令人遐想联翩啊。那大厦可以容纳一万人。”
讨论的结果是远志老师一阵阵产生身体飘浮的感觉,而小林则兴奋得脸颊泛红。
他问起小林同父母的关系时,小林坦然地回答说,他们关系越来越密切了。“不论我在哪里,他们都在我心里。不过他们究竟是不是我的父母?我还在验证。您瞧!”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制作粗糙的玉石乌鸦递给远志老师。
“这就是我母亲,声音又粗又响亮,她要到黑社会的地盘去开店。”
远志老师将那乌鸦翻来覆去地看。
“那么还是交保护费吧,要不她的店开不成。”
“她已经决定不交,我也赞成了她。您这样一说我又后悔了。谁能料到后果?没人料得到,对吧?”
“嗯,有道理。这乌鸦好像什么事都不赞成。”
“我母亲就是这样的。她说她当初也不赞成我做她的儿子。”
“你小的时候,你父母总到街上去喊你的魂吧?”
“我也这样想。可是他们不承认啊。”
两人陷入了沉默。远志老师看见窗玻璃外面有个东西爆炸了,发出强烈的反光。接着又有一个,更亮。他听到下面老盐在讲话。
“牌友们在释放能量呢。”远志老师调侃地说。
小林一动不动地坐着,远志老师问他听到了什么,他说他听到了爆豆子的声音。“一大锅子黄豆。灶里熊熊的火焰。”
远志老师感到他已经不是小林的老师了。他们之间的师生关系不是已经颠倒过来了吗?现在他对于自己的新角色产生了莫大的兴趣。他记起了一些他小时候的事。那个时候,他也有可能变成眼前的小林,不知道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什么,他就慢慢变成目前这个样子了。的确,小林在父母的带领下来到他这里时,他心里有过隐隐的激动,甚至有过返老还童的感觉呢。那时他一点都没料到他命运里头会有这种安排。
下面的牌友争吵起来了,以前从未有过这种情况。他们的声音很大,好像要打起来一样。小林垂着眼想心事,似乎对这种事不感兴趣。远志老师还是忍不住欠起身看了看下面。他看见老任站到了桌子上,麻将撒了一地。另外三位呢,都想将那桌子推翻,可是他们靠近不了,老任太灵活了,他们已经被踢了好几脚。连远志老师都忍不住为老任喝彩,这个患有慢性病的老人简直成了个运动员了。
他回到桌边坐下,小林便问他:
“那老头快死了吗?”
“你说老任?他活蹦乱跳的,像鱼一样。”
“我在早上三点钟看过他们的牌局,那时我觉得他的气数快尽了。老师说得对,他就像一条鱼,鱼死网破……”
“我也总在想任老头的事。前一向他还说他成了破鼓,现在呢,我看他快变成运动员了。”
“每个人心中都怀着理想的。”
这一次小林下楼时远志老师没听到他的脚步声。他想,也许小林是飞下去的吧,这种事小林应该毫不费力的。
远志老师来到楼下时,牌局已经散了,只有老任蹲在地上,他妻子正在数落他,她说他“像一只煮熟了的虾子”。说着说着她就生气了,用手里的马尾绳甩去扑他。他呢,就用双手抱住头。
远志老师一直走到了街尾,再过去就是仓库了。仓库是从前的小学改建的,改了几十年了。一排库房的后面有一个很旧的秋千架。远志老师上小学时,时常在大家放学回家后一个人去那秋千上荡来荡去的。他走到秋千那里,发现铁索的秋千居然还没有坏,只是铁皮包着的踏脚板有些沤烂了,不过还可以用。以前,他是个秋千高手。
他踩上去,凭着记忆做起了动作。秋千发出一声怪叫,吓得他腿都软了,差点摔了下来。后来他就平稳地荡起来了。啊,居然这么容易,他的头一点都不昏,手和脚也协调得很好。傍晚的天竟然是深蓝色的,他看见月亮了。有一对情侣在他下面窃窃私语,两人都很急切。树叶沙沙响,应该是樟树吧,樟树的叶子很硬。
“远老师——远老师——”
小林的声音从遥远的空中传来,远志老师向那个方向看去,又看见了月亮。月亮黄黄的,像要对人间诉说什么的样子。远志老师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责怪自己:“多么蠢啊,多么蠢啊,我这种人……”
小夜曲的旋律从他所住的楼房的方向飘过来。
荒原颂
我们小城里的人都爱去荒原溜达。荒原紧挨着郊区的皮革加工厂,是一望无际的贫瘠的荒地,上面长着浅草和稀稀拉拉的矮树——总是那同一种永远长不大的枣树。白天里,荒原呈现一种寂寞空虚的氛围。不论阴天、雨天,还是出太阳,荒原的氛围始终不变。我们有时单个,有时三三两两地进入到它里面,我们越走越心虚。往往在走了半个小时之后,我们就会听到从遥远的处所传来皮革厂的电铃声。是工人们午休了还是下班了?这很难以辨别,因为一进荒原时间观念就改变了。
如果是一群人,进了荒原之后我们就愿意各走各的,最好是谁也别听到谁的脚步声。这很容易如愿,你只要定一个方向一直走下去,就会渐渐远离别人。运气好的话,你还会见到喜鹊。喜鹊是在这些瘦小的枣树上筑巢吗?好像不是。有一件事我们都一致同意,那就是我们进了荒原之后谁也不曾遇见过谁。想想荒原该有多么大!
也有人愿意在黄昏进入的,比如说我。小城的人说我是夜间活动者。黄昏的时候,荒原上见不到夕阳,夕阳仿佛已经到了大地的另一边,但荒原上仍有光线,因为天还没有黑。在这种氛围里,我一般可以坚持走一个多小时,走到天完全黑下来,再往回赶。这里的天不是慢慢黑下来的,而是突然一黑,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接下来我心里便会有苦恼。我停住脚步,让身体转一圈,我想,家是在有灯光的这一边呢还是在漆黑的这一边?不知为什么,每次我都认为是在黑洞洞的这一边。我朝那黑洞洞的深处走,不断地回头望见远处的灯光。每次我都走回了家。我只要闻到槟榔香就知道快到家了,我们小城的人都爱嚼槟榔,槟榔让人产生醉生梦死的感觉。
我有过一次奇遇,发生在温暖的四月底。那一天是休息日,我在晚饭后出外溜达,于是又到了皮革厂。皮革厂的老王和他妻子从阴沉沉的车间里走出来,夕阳照在他俩的脸上,那两张脸都有点像木偶。我迎上去,同他俩一块站在堆杂物的空坪里,我们仨都不约而同地面向荒原。马蹄声嘚嘚地由远而近,居然有人在荒原上骑马,真难以想象。我斜眼向右边瞟去,看见老王和他妻子在凝神倾听。骑手一直没有出现,也许他在绕着荒原兜圈子?我听见老王的妻子在低声说:
“你要是这个时分进去啊,就会撞它个正着!”
她的语调很激动。她好像期望我快去荒原那边。这时天暗下来了,老王和女人的身影显得飘忽不定。我心里发慌,抬脚就走。我出了工厂大门,嘚嘚的马蹄声渐渐远去了。
荒原的气息迎面扑来,空虚里头似乎还有种欲言又止的味道。我回想起老王妻子的话,脑海中便浮出四个字:荒原居民。这个时候喜鹊都已经归巢了,我从未弄清过它们在哪里筑巢。这样的荒原里肯定是有居民的,我相信这件事。哈,我要在这里打住了,我不想描述我的奇遇,还是让那次奇遇闷在肚子里烂掉吧。皮革厂、老王夫妇、骑者,只要一提这几个词,我就会重温荒原的奇遇。一次又一次,反反复复,现在只留下一些斑驳的片段了。我愿意在这里写下一个细节。那天夜里,当我精疲力竭地坐在地上喘气时,我的手触到了马蹄。我顺着马腿摸上去,却摸不到马的身躯。原来这是一匹没有身子的马!骑手当然是隐没在黑暗之中了,我同他之间大概是隔了好几个世纪吧。
这事有点不合常理,那么大一片荒原的边上有一个朴素的小城。就好像我们的小城是建在世界的边缘一样。荒原并不是给我们冒险的,它一点也不像充满了凶险的样子。白天里你去看,它就是那种寂寞空虚的样子,黄昏的时候便有所改变。什么改变?是我感到它想怂恿我——它低垂着阴沉的脸,对我发出大声的呼唤。那些细瘦的枣树和荒草立刻变得有精神了,看上去满含意义。
我在家里想着这件事情时,皮革厂的老王进屋来了,他来我这里喝酒。
我同他一人喝了半斤白酒。他想开口讲话,讲不出,就呜呜地哭起来了。他很用力地哭了十分钟,也许心里确有悲伤。
“像我这样一个……这样一个老手,怎么会摸不到自己的耳朵?”
他说话时用左手在脑袋上抚来抚去的:“我们不应该住在皮革厂里面,我们,我和她,在那里面住得太久了。”
我将我的脸凑近他,我看见他的脸很像荒原的地图。
他睁着眼,我知道他此刻看不见我。
“除了喜鹊,田鼠之类的小动物总有些吧?”我问他。
“那里头什么都有。你想想,我们在皮革厂住了三十个年头了。三十年是多久?年轻的时候,我们还种过罂粟呢。紧挨着它开出一大片地来……后来我们就总坐在地边幻想,觉得一定有很多东西会破土而出,因为我们挖出的是一个出口嘛。”
“你们估计错了吧。”
“嗯。这有多么幼稚。它才不上我们的当!你家里的墙上怎么有这么多的手指头?莫非我看花了眼?我要走了……”
他用一只手扶着墙往门那里挪,一会儿就挪出去了。
老王来喝酒时,我俩总是谈这同一个话题。否则又能谈论什么呢?他住在荒原,住了三十年。我知道他夜间的噩梦是十分酷烈的。人们说,他左手的小手指是他半夜起来剁掉的。他太冲动了。只有他一家人住在皮革厂里,他们以厂为家。不过也许他们是以荒原为家呢。他们不是紧挨着它开辟了一大片罂粟地吗?我没有看见他那块地,也可能是他在瞎说。不过只要同老王和他妻子接触过,就会感到他们同荒原的特殊关系。关于它,他和妻子有一套古怪的语言系统。
我站起身,走过去关那张门。我关了几下没关上,原来是他,他在外面抵住了门。
“为什么要关门?你应该改掉这个习惯。留一个出口嘛。”
走廊上的灯泡很暗,他的脸显得很大很苍白。他靠着走廊的墙,将耳朵贴在墙上。有一个人的脚步渐近,是我的邻居,邻居踌躇着停在离他不远处,脸上显出费解的神情。突然,他一转身朝外急走。
“我在家时,总是要留一个出口的。”老王说。
他又进屋来了。
“我们住在荒地里有点单调。你们这里很不错,邻里关系很温馨,我每回都亲眼见到了。不过那边也有让你心潮澎湃的事。”
我很希望他坐下来继续谈话,可他坐不住。他同以往一样在我面前走来走去,那双笨重的靴子踩在地板上发出闷响。三十年不是一个短时间,那种关系会是什么样的性质?那一回,他和妻子大概是预料到了我同那匹野马之间的搏斗的。他们一定坐在那阴沉沉的堡垒里头谈论过我了,他们总是不动声色,你从他们口里什么都问不出来。他们就像这地球一样,是保守秘密的高手。
“我现在真的要走了。”他举起左手挥了一下。
他将房门用力带上了,仿佛在赌气一样。门外有人在发出惊叫,是他撞着了我的邻居吗?我的邻居在门外等他吗?看来我们这里的人都很注意他。我们小城的人看似漠然,其实什么都看在眼里。我刚才本想同老王讨论那匹马的,我喝酒就是想讨论这个。话到了我的嘴边,又缩回去了。我只说了这样一句:
“我就是那个想做奴隶而不得的家伙。”
幸好他没听清我的话。
秋风刮起来了,街上的人们都显得眼色迷离,脚步也有点歪斜,就像脚下的柏油马路变成了气垫一样。
荒原白天里开始变脸了。我站在那里,看见那低垂的阴沉的脸突然抖动起来,我觉得它是在笑,当然,我听不到它的声音。那么大的一张脸,那种抖动,然后皱缩,然后又展开……我想抓住一点什么东西,我抓住的是那棵小枣树。它的纠结的枝干是多么坚硬啊,简直像铁一样。我的手心感到了它那嫌恶的排斥,于是我松开了它。我一轮一轮往这里跑,是因为我是个软弱的家伙吗?我只能说,荒原的笑脸对我来说难以忍受。世上怎么会有这种笑脸。
阿桑站在我家院门口等我走拢去,他期盼着什么。
“你现在白天也去那里面了。我是能理解的,这个季节……我嘛,每年秋天都有思想准备。”他说。
我邀请他进屋时,他却感到意外,连声说自己“有急事”,然后匆匆地离开了。我注意到他的脚步也像踩在气垫上。
我们这里的人们相互都认识,一个人心里想什么,别的人都会有所觉察。这一点很不好。因为这,谁也不愿看谁的脸。秋天更加难熬了。从早到晚我都有走进荒原,消失在里头的冲动。如果我进去了,走到底,会是什么情形?我们这里的人都像老王一样,认为荒原只有入口没有出口。我走得最远的一次,来回整整有一夜时间。当然,那不是秋天,秋天里我是走不了那么远的。这是一定的吗?为什么?
我横过小马路去买酒,一到秋天我就天天饮酒。阿桑也坐在酒店门口,他的脖子上方有三张脸,每一张脸的表情都不相同。我进去了,他没有看到我,店主老曹永远是那副喝醉了的样子。
“你说我这副样子同死了有什么区别?”他将我的两瓶酒往柜台上用力一放,咧嘴笑了起来。
我伸手拿酒,却又被他抓住了衣袖。
“你老实告诉我,你,你是如何过了那个坎的?”
他说话时眼睛在冒火,一只耳朵乱动。
“这没有什么难,”我告诉他,“只要紧盯着,一天一天地挨,就不会有大的起伏。你看我,还不是好好的?”
他松开了我,他的眼神有点失望。他撇了撇嘴,走到内间里去了。我听见里面传出婴儿的哭声。这老曹已经有了孙儿了。
我没有对他说谎,不过他需要的显然不是我的这种回答。
我和他在皮革厂碰见过,当时两人都是刚从荒原回来。我们各走各的,却在皮革厂门口碰面了。他怀里揣着一只小喜鹊。我对他怀着浓浓的醋意:荒原赠与他小喜鹊,我却每次一无所获。我想同他谈谈他的小喜鹊,他却不愿意谈。他阴沉着脸,说他要去朋友家,就撇下我走掉了。
我买了酒回来,坐在桌旁,居然听到小小的冰雹打在瓦屋顶上。这天气反季节了。这一阵冰雹就像镇静剂一样,使空气变得格外清新了。我打开门走到院子里,看见了无比悠远的蓝天。
现在向我走过来的是名叫牛七的小伙子。牛七是市政的清洁工,整天愁眉苦脸。此刻他下班了。
“刚才下雹子,你躲到哪里去了啊?”我问他。
“我没躲,我倒想被那东西砸中,可偏偏砸不中!你这个夜间的活动者,你告诉我,那里面究竟有什么好?怎么我就没有那个胆量一直走下去?”
他一把抓住我的肩头摇晃着。我满脸通红地挣脱出来,后退了四五步。我对他突发的好奇心感到诧异。
“牛七啊,”我语重心长地说,“你可要好自为之。我们这种地方的人都是很实际的,不论遇到什么情况都得随机应变。我们怎么能对生活提出强求呢?你说得不错,我是喜欢到荒原里面去走,可我并没像你想的那样捞到什么好处,反而,反而……”我找不到合适的词语了。
牛七双臂伏在院门上,聚精会神地听我说话,眼里闪动着潮湿的光。
“他们说你站在那里,三匹黑马朝你冲过来。”
他的语气有点温柔又有点恍然,他似乎沉浸在回忆中。
“没有马。”我断然打断他,“又不是草原,哪来的马?你要是高兴,我哪天到你家去,我们谈谈这件事。”
我这样说,是因为我不愿他来我家,我觉得他身上的晦气重。
他立刻被我的话惊醒了,连连扬着手掌说:
“不要来,不要来!我想对你说的已经说完了。我可不想让你关注我。我这种人不值得关注。”
他走了。他的背影很悲哀,我莫名其妙地感到自己对不起他。也许刚才,我该对他说出实情?可实情是说不清的。但我为什么对他说谎?也许,无论我怎样说那件事,都只能属于谎言?我的荒原奇遇应当如何描述?
不起风的时候,小城的天空便很高远。高远的天空令我想起那些野马。上个世纪,我在大兴安岭伐过树,后来我就来到了这里,再也没离开过。大森林中的那个林场里并没有马,我却夜里看到成群的野马跑过。因为我每天夜里大呼大叫,林场便将我开除了。有这样的背景,荒原奇遇就显得顺理成章了。可以说,那不算什么奇遇。
有一夜,大约是风刮得紧,我被惊醒了。有人在我院子里高声谈话,我听出来是皮革厂的老王和他女人。我很惊奇地看了看挂钟,已是黎明前。他俩的谈话很激烈,声音很大,他们老是重复“柳暗花明又一村”这句诗。难道他们觉得自己的一生已经走到头了?
我起床,披了一件衣服向门外走。
他们不在我的院子里。这个时辰,他们如果在这里倒是一件反常的事了。我顶着风走,一直走到了皮革厂大门口,仍然没看到他俩出现。这时荒原上已经有了些许曙光。然而这阴森的皮革厂像个鬼屋。也许因为太熟悉,我以前从未觉得这栋建筑很阴森。现在是秋天,又刮着风,我不敢朝荒原望一眼,我是背对着它的。老王的声音响起来了,他出现在车间前面。
“出口就在你身后,那也是入口啊。你没有看见吗?”
他在责备我。我鼓起勇气转过身去,狂风立刻将我吹得摔倒在地。我爬了好久都没爬起来,有无数的手从地下伸出来,抓着我的身体。我感到有一个威严的声音在我里面响起,就不再挣扎了。我一停止挣扎,风也停了。天已亮,就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我站起来,拍打着身上的泥土,等着老王走过来同我说话。
“皮革厂入秋以来就停工了,原因是工人里头厌世情绪很普遍。我和妻子天天在商量远走高飞的方案,可我们还没有决定下来。”
他说话的时候,我看见有三只燕子从车间的屋顶飞过,飞进荒原里去了。这种时候,这个地方,居然会有燕子!这时从老王身后走出五个穿囚衣的汉子,他们都很面熟,是皮革厂的工人。他们为什么穿囚衣?皮革厂变成监狱了吗?五个人走到一旁去,蹲下身来,用低沉的声音说话。
“皮革厂还是会存在的。”老王突然用有力的声音宣告。
那几个人一齐惊恐地转向他,几张脸都白得像纸。
“你今天凌晨是不是到过我家院子里啊?我一直听见你说话,你和你妻子。我一起床,又没看到你们。”我问老王。
老王面无表情地说:
“她从不在一个地方久待,她有很高的抱负。”
老王的话很难听懂。他们夫妇俩不是已经在皮革厂待了三十年吗?他们从前开垦出的罂粟地在什么地方?那五张脸上都显出鄙夷的表情,他们大概想看我出丑。我对老王说我要走了。
“走吧走吧,就当你今天早上没来过。秋天里什么怪事都有。”他一挥手。
我听到他们在我背后发出狂笑,我越发感到自己的步子很笨拙。
回到街上,我看见路人都在手搭凉棚注视着天边。在那个地方,三只燕子在空中不断地剪出花样,真是技艺高超。我刚才应该走进荒原里面去的,我总被一些事所耽搁,我有点怯懦。
皮革厂令我很不自在,我决心绕开它,从西边进入荒原。
那是一条野路,七弯八拐的,走不多远又被堆积的泥土石块截断了。走走停停的,心里总没有底。会不会离荒原越来越远?后来路就消失了。到处是堆积的泥土石块,想要退回去,往回走了好久,还是那些高高低低的土堆砾石。我停下来打量四周,四周已变得令人吃惊的广阔了。看来短时间是不可能回去了,幸亏带着干粮。
在远方,暗红的落日正在下沉。我不是早上出来的吗?我出来并没有多久。我推测我很可能已经在荒原上了。以前我在荒原上没见过太阳,此时却有落日,只不过落日不发光,周围阴沉沉的。很快,又有一堆乱石挡住了我。我绕了好几次都没能绕得过去,只好坐在一块石头上歇息。
荒原的西面竟然是这种情况,不要说树啊鸟啊的一律没有,连草都没有。它给我的感觉是枯焦。这些不知哪来的乱石堆在这里有多久了?它们有的已经长到地里头去了。我想起我儿时的一个玩伴,他成天跪在泥地上打弹子,人们看见他时他总是像个泥人。
太阳下去了,周围渐黑,我拿出馒头来咬了一口。真是美味的食物啊。我一连吃了三个,又喝了水壶里的水。我找到一块平整一些的大?圆石,打算在它上面度过夜晚。这时我听到黑暗中传来马蹄声,嘚嘚嘚嘚的。是单独一匹,它近了,我攥紧拳头,它又远去了。在这乱石和土堆当中,一匹马是如何跑动的?我也想试着跑一跑,可又怕碰得头破血流。我清楚地听到了它,同上次一模一样。这次更难理解,一望无际的乱石堆里居然有马在跑。
怀着对它的爱,我将脸转向它跑动的那个方向。它远离了,但依稀还可以听到。嘚嘚嘚嘚,啊,竟有这样的马?
黑暗中有人提着马灯过来了,是两个人,边走边小声说话。我的天,这是我第一次在荒原上遇见人!可这是不是荒原呢?也许只是外围?我有点紧张,我支着耳朵细听。
“将他砍倒就跑了,头都不回。”高个子说。
“手上的血会不会留下证据?”矮个子心怀忧虑,声音沙哑,“我这个人做事总是瞻前顾后的。不像你,到一个地方闯一个祸。”
“谁知道是祸是福?不管这些了。”
他俩就在离我五六米远处站住了,那盏马灯幽幽地发光。
“那是个什么人?”矮个子问,大概用手指着我。
“我看这个人同我们是一伙的。”高个子笑起来,“喂,你过来!你来了好久了吗?脱离危险了吗?吃过东西了吗?”
“我吃过东西了。”我紧张地回答他,“可是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我心里没有主意。”
“心里没有主意?好!”两人异口同声地说。
他俩过来了,高个子用马灯来照我。我很茫然,也很害怕。他会不会拿出一把刀来将我砍倒?
“你要多吃东西。”他放下马灯,郑重地说。
“这里是荒原?”我鼓起勇气问。
“还能是哪里?”他叹了口气,“每个人都这样,走呀走的,就是到这里来了。要不然就老闯祸。你还吃了干粮,我和他可是什么都没有吃,我们仓皇逃窜到这里来了。你听,那不是警察吗?”
“那是一匹马,我见过的。”我说。
“当然是一匹马,是警察骑着它来抓我们的。”
他俩匆匆地前行,我跟在他们后面。但一会儿就跟不上了,我理所当然地被那些石块绊倒在地。那两个人却像长了飞毛腿一般渐渐远去了。我最后听到的一句话是那高个子说的,他说:“那是一匹千里马啊!”他的声音带点歇斯底里的味道。
为什么我就不能横下心来乱窜,甚至尝试飞往半空?现在一切响动都中止了,四周并不那么黑,死寂的荒原呈灰色,只是这里那里的有一些黑的阴影,大概是土堆乱石之类。我摸摸旅行包,还好,干粮和水壶都在。
今天早上是一个宁静的开始,我本来打算坐在院里的香椿树下看那本明代的画册,安静地度过一天的。但我很快就坐立不安了。一些早就遗忘了的往事来到我的脑海中,我惦记着这些事,一件又一件,它们让我发疯。我干脆收了画册,换上旅游鞋,带上干粮出门了。我经过邻居家,看见那母亲将婴儿抱在怀里,她脸上的表情显示出一个多梦的夜晚。我朝她扬手打招呼,她没有看见。我就这样走到西边这条野路上来了。
我记得我并没有进入荒原,总要有个界限吧。..比如在东边,皮革厂就是荒原的标志。但也许有各种各样的进入,各种各样的入口和出口。老王不是说过,他和妻子曾经奋力在荒原里挖出一个出口来吗?那该是什么样的暗无天日的劳动。我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进来了。我没料到这里面是这样一种情形。但是有人却在这里头畅行无阻,这可是我亲眼见到的。他们是两个杀人犯,各方面的素质必然同我不一样。我是不敢杀人的,听到这种事都胆战心惊。他们也同荒原上的野马有关,还好像很熟悉似的。
有一件事我难以想通:从地图上看,荒原是在我们小城的东边。既然我是想从西边绕到荒原去,就应出了城之后往东走。可我出了城之后一直是往西去的。我以前走过几次,每次走不多远就返回。我糊里糊涂就到了这里。中途我掉转身往回走,一直走到现在这个地方。总之,这里的事样样都同我的初衷合不上,我还是随遇而安吧。
多么奇怪啊,远方竟然出现了淡淡的光。光是从哪里来的?在我前面,有不小的一块地方被照亮了,是清爽的光,均匀地铺开,从半空到地面显出一个很大的锥形。在凹凸不平的土堆砾石之间,我看到了巨大的马的骨架立在那里。怎么会有这么一种巨型的马?真是匪夷所思。我计算了一下我同它之间隔着的距离。我估计自己几个小时也到不了它面前,我不是差不多一直在原地吗?我走不了多远的,每一步都遇到障碍。这时我看见那两个男子又出现了,他们没提马灯,也不需要马灯了。他俩暴露在光线之中。啊,很可能是他们谋杀了那匹马!大概马的主人(警察)也被他们杀了。可以想见那边血腥的现场。我所待的地方,一切全是模模糊糊的灰色,有点乏味,而前方却是战争的场面!
那两人站在马的骨架下面讨论什么事,蹲下去又站起来,后来他们就离开了,消失在阴影之中。他们一走,那马的骨架就倒下了,隐隐约约地听到哗啦一声响。锥形的光立刻暗淡了,那地方同周围融为灰色的一片。我感到无趣又失望,可是马蹄声又响起来了,嘚嘚嘚嘚。
我应该再尝试一下,至少换个地方。我抬脚走了几步,立刻感到我是在爬一面陡坡。怎么会是这样?不过总不至于迈不开脚步了。我爬一段,又回头看一看。哈,那些土堆正在下沉,我处在它们上面了。这里到底是不是荒原?怎么会有这样的高坡?爬了再说。
爬了一段,出汗了,停下来休息。我已经处在很高的位置上了,想要下去恐怕都不那么容易了。马蹄声也不响了,下沉的荒原看不见了。难道平时见惯了的荒原是一个高原?!有叫喊声从上面传来,他们在叫我。
“黄二元!黄二元……你家的屋梁断裂了!”
坡的上方只有黑暗的阴影,似乎有不少人在阴影里头喧闹着。听声音很熟,有点像皮革厂的工人。我很想接近他们,但我没法往上爬了,密密的竹林挡住了我。到处都是竹子,折断一根,就闻到清香。
“喂!喂……”我喊道。
上方立刻沉寂下来了,只剩下我自己的声音在空中飘荡。我回想起皮革厂那狭小的木窗,窗户后面那些面容呆板的工人,以往的好多年里,我看到他们时我心里还有优越感。现在在这个有竹林的高坡上,他们在上方,我滞留在下面,谁更优越不用细想。
有人捉住了我的手臂,不由分说地拖着我往下面跑。我脑子里闪过焦虑的念头,感到自己有可能摔死。那人的力气惊人的大,将我搂着向下飞跑,我的双脚几乎腾空了。我挣扎着喊:“你是不是老王?你是不是皮革厂的老王?”他喘着气,将我搂得更紧了。我都快窒息了,像一个溺水的人一样双臂乱扑。
忽然,我的屁股触到了泥地,我被他摔到地上了。地很平,是我先前走过的那条野路。天亮了。他到哪里去了?我听到了笑声,是牛七,市政清洁工,手里拿着一把巨大的竹扫帚。
“他们要我负责这条路的清洁卫生了。”他喜笑颜开地说(此前我从未见过他的笑脸),“可这是一条野路,谁也不会将它弄脏的。你看我有多么清闲。要在从前,这种好事我可盼不来。”
我心情沮丧地站起来,往家的方向走。我不愿搭理他。最主要的是,我觉得昨夜的行动是一次令我惭愧的行动。我到了荒原,可我干了些什么?我完全像个木偶,到处碰壁,哪里都去不了。可那是真正的荒原吗?
太阳又一次在小城的娱乐厅那边西沉了,我心情忧郁,搬出竹椅坐在自家门口歇凉。我的工作是在娱乐厅当会计,我很喜欢这份工作,可是一下了班我就变得忐忑不安了。我这个单身汉,除了荒原,再没有什么别的喜好。对于荒原的感情,我也没有去细想,也许谈不上是爱好,只不过是别的事都不愿干,都难以忍受,不知不觉就同它混到一块去了吧。要不我下了班干什么,总不能天天喝酒吧。再说我并不爱喝酒,是不得已而为之。瞧,牛七又过来了。
“黄二元,你这么早就出来歇凉了。如今的夜晚是越来越长了啊。”
他一边说一边凝视着娱乐厅上方的那团火烧云。
“夜里发生过什么事吗?”我好奇地问他。
“不要问这样的问题,这样的问题让人神经崩溃。我好歹是一名市政清洁工,可我心里怎么没有踏实的感觉呢?有时我扫街,一下子急得要往下水井里头跳。”
“你吃过晚饭了吗?”
“吃饭算什么事,我可以三天不吃饭。那天我同你分手之后,我爬到高坡上去了。我在那里捡到你的水壶,我将它放在家里了,做个纪念。不要以为只有你一个人去过那上面,我也去过了。马蹄声嘚嘚嘚,哈!”
他朝我挤了挤眼。
“看来这事稀松平常。”我说,“也许我和你应该一块待在那里。”
“那可不行!”他左顾右盼,仿佛我家中藏着一个贼,“你想到哪里去了!人人都知道这是种孤独的活动。”
他说完这句话就匆匆地走了。其间他又几次回头,担心有什么东西跟在他身后似的。他一走,我的心里又空了。我想,这个人捡到了我的水壶,应该是一件真实的事。那一回在高坡上,一个恶人搂着我飞跑,我随身携带的东西全都丢失了。牛七说荒原里的活动是种孤独的活动,那么,他不是去跟踪我的?看来不是,他有他的目的。这世上胸怀大志的清洁工一定不少。
我往竹躺椅上一躺,就想起了老王夫妇。前两天我听人说皮革厂起火了,是有人破坏。老王夫妇经营那厂子不容易,两口子起早贪黑地工作,待人也很好,怎么会有仇人呢?我询问过我的熟人,他们都说应该是老王和女人放的火。“他俩早就有厌世的情绪,他们太清高。”熟人们都这样说。虽然厂房被烧塌了半边,老王夫妇还是住在里面的小房间里,皮革厂终于彻底停工了。或许他俩放火是为了引人注意?这两个人算不算荒原的守卫者?照我看,如此寂寞的荒原并不需要守卫,没什么东西能像它那么笃定。不过很显然,这两人对荒原的探索远比我深入。我知道什么?几乎什么都一知半解的。一回想那女人提到荒原的神态我就心惊肉跳。
在这个小城里,人们的爱好都是相似的。比如我和老王,还有牛七等等。但是谈到交流,却是非常困难的事。一个人很难听懂另一个人的话。这是因为我们的内心都很深奥。但我们往往又能猜出别人心里的念头,或自以为猜出了。我对我们小城人的性格很着迷,但有时在他们中间又很痛苦,如同处在沙漠之中似的。还是荒原好,它能满足每一个人,要不我们才不会都往那边跑呢。其实荒原到底是如何满足我们的好奇心的,我也说不清楚。我想到这里时便听见喜鹊叫,是它们来了。因为城里几乎没什么树,喜鹊极少来。一共有两只,都停在我的屋檐上。它们勾起我怀念的情绪,我觉得自己好像活了一千年一样。我原来不是这里的人,我是从一个远方的大都市到这里来定居的。我来的那一天看到有一群人在小城中心的广场上斗蟋蟀,我立刻被这朴素清新的游戏迷住了。这个小城与外界是多么的不同啊。于是我加入了那个团队,每天夜里去荒原捉蟋蟀。那一场闹哄哄的活动没能延续多久,冬天一到我们就各自散去。并且从那以后就再也没人提到过斗蟋蟀的事了。而我,却因此爱上了此地。也许就为这种心不在焉地接受刺激的方式?
不知从哪一年起,我们不约而同地去荒原里散步了。我记得我们去散步的时候,荒原里早就没有蟋蟀了。焦枯的土地上除了几只瘦瘦的、急躁的喜鹊,什么小动物都没有。我此刻回忆起当时的景象时,正好看到屋檐上的这两位冲进深蓝的天空,消失得无影无踪。
如今我们仍有不少人保持着这个习惯。我们各走各的,奇怪的是我们的路线从不交叉。默默地来,默默地去成了我们的游戏规则。不是连清洁工牛七也深深地懂得这个规则吗?是不是一进荒原人就改变了性情?平时我们倒是对那个地方有所议论的。我们用暗示性的语言谈论那个话题,不求交流只求一吐为快。这也是本地的特色之一。啊,我,一个都市的市民,就这样潜移默化地成了小城居民。我躺在这竹椅上,沐浴着晚风,我应该满足,可为什么我老觉得忘掉了一件重要的事?关于这件事我能确定的是它既不是同皮革厂的老王有关,也不同牛七有关,当然,跟阿桑也无关。这可能是我个人的私事。那天我从荒原出来时还记得它,可现在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可那件事的确重要。当时在街道旁,我看着夕阳发呆,有个从什么地方来的人紧紧地握着我的双手说:“你可要记住啊!”我依稀记得这个场面。那一天是个大晴天,柏油路被洒水车浇了水之后散发出特有的味道。可那个人是谁?他说完那句话就不见了。
睡意袭来,我看见银河在上面晃荡,我的眼睛睁不开了。但我也没有睡着。有一个男人在我屋后唱舒伯特的小夜曲,听不出是哪国语言。后来歌声停止,他好像是到我面前来了。他朝我俯下身,轻轻地说:
“那边的橘林里有三个姑娘在散步,她们心里充满了幽怨。”
我张了张嘴,并没有发出声音来。我从竹靠椅上猛地坐起身来,然后环顾四周。院门敞开着,唱歌的男子已经走了。我总是慢半拍。那个人会不会是娱乐厅的顾客?或者是那里请来的歌手?总之他是意犹未尽,才跑到我这里来唱的。只要稍加留意就会发现,这里人人心中都有一股激情。不过有一件事让我颇费思量。这就是据我了解,除了我以外,这里的每个居民都是土生土长的,这些年里头,我还没有在这里碰到过一个不是出生于此地的人。娱乐厅里常有风尘仆仆的顾客到来,通常是长着黝黑的面孔的那种,很像来自热带地区。只要他们坐下来一会儿,喝酒,唱歌,谈话,你便弄清了其中一个就是城里某某人的侄儿或女婿,长年在外开矿或在沿海做水产养殖的那一个。如果不去荒原,我喜欢沿街散步。我紧盯着某个陌生面孔,我甚至跟踪他。我没走多远就看见他进了某个人的家门,大约又是一位出远门的女婿。刚才唱舒伯特的这一位应该也是。
夜已深,那边街灯下还真的站了一个人!我一点睡意都没有了,反正明天休息,睡不睡无所谓。那人戴着大草帽,遮住了脸。大热天的,他居然穿着长筒靴。我走过去,他将戴着金丝眼镜的脸转向我。
“真是难忘的夜晚,我终于又回来了。”他说。
哈,又一个!每天都有游子归乡。
“要是永远都不回来又怎么样?”我反问他。
“那就会一个冒险接着一个冒险。你都分不清究竟是前一场冒险还没完呢,还是新的险情又出现了。”他那自嘲的声音有点空洞。
“我住在桑街的5号楼。这些年,我每年都下决心要死在他乡,因为我患了绝症。可是我总不死,每次都回来了。等你有空的时候去我家聊聊天吧,我家里就我一个人。”
他走了,这条街上再没有人了。蛾子在绕着街灯转圈子。刚才那人说到绝症的时候,面带微笑,似乎感到幸福。据说这些游子们都有着奇怪的生死观,今天我算领教了。有人在我的院子里叫我,我急忙走回去。
炎热已经退去,凉风习习,院子里并没有人。我将竹靠椅搬回家,在台阶那里我摔倒了。我的左耳触地,听到刚才叫我的那个粗嗓门又在某个遥远的处所呼唤我。那人是皮革厂的工人。我在左耳上摸了一把,手上有血,但我并不害怕。天快亮我才睡着。我以为会做梦,结果并没有。第二天上午醒来,看见墙上的阳光,竟然心花怒放。
我找到那游子的家,我推开虚掩的房门走进去。他家只有一间房,空空落落的,没有床和桌子,只有一把椅子,两张五屉柜。我坐在唯一的椅子上等他回来。过了一会儿,一个老女人在门那里出现了,她说:
“这是间空房,还没租出去,你等谁?”
“我等房主人,他不是回来了吗?”
“你就死了这条心吧。”她轻佻地笑出声来。
我连忙站起来逃跑,我从狭窄的过道跑出去时觉得这种感觉很熟悉,太熟悉了——我不就是在这种过道里长大的吗?那女人追着我喊:
“你干吗跑?你干吗跑?丢了魂吗?”
我一直跑回了家才停下来。我记起来了,在小城不应拜访陌生人。我怎么将这个禁忌忘得干干净净了呢?这个人说他是这里的人,但我毕竟没有见过他啊。似乎是,这里的每个人都认得每个人,其实并非如此,只是面熟而已。比如刚才的老女人,我听到别人称她为“绿姐”,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关于她我也仅仅知道这一点。
我有了这个家的那一年是我最寂寞的一年。本来我住在娱乐厅的宿舍里,上班和休息都在那边,我在三楼的宿舍里有一个小房间。后来我就买下了现在这个家。我搬家前,大家都到宿舍里来向我祝贺。每个人都发自内心地高兴,都说要每天来我家聚会,把我家变成一个俱乐部。我坐在那里兴奋得脸泛红,心里洋洋得意。搬好家之后我便常坐在家中等待。一天、两天、三天过去了,没人上门;一个星期、两个星期过去了,还是没人上门。最后,两个月也过去了,我终于死了心,我知道他们不会来了,我指的是娱乐厅的那些同事。邻居倒是偶尔来一个,或是借东西,或是传播小城的谣言。来得最多的是皮革厂的老王,每次都是来找我喝酒,我并不喜欢喝酒,可要是不喝,.99lib.他就坐在那里一句话都不说。他也常常带酒来。有一回我和他都喝醉了,我俩站在路边,看见我的同事过来了。起先是我指着他们破口大骂,后来老王也骂起来。同事们都很好奇,大家站在那里交头接耳,不打算离开的样子。我和老王从地上捡起石块去砸他们。他们不但不逃跑,反而围拢来向我们道歉。他们人多,捉住了我们的手使我们动弹不得。我和老王气得发狂。后来我俩忽然酒醒了,我听见那出纳说:
“黄二元啊黄二元,你怎么就不理解我们的一番苦心呢?我们大家不是要与你为敌,而是要保护你啊。你想想看,你离开娱乐厅搬到这里来,不就是为了独立生活吗?要是像从前你住在娱乐厅时一样,我们大家还死缠着你,你又怎么能真正独立呢?”
这个出纳平时专门占人便宜,是个最自私的家伙,他竟说出这种深明大义的话来,我一下就愣住了。我一发愣,他们就一哄而散。
今天我休息,我在我的房子里面转来转去的,打不定主意要不要去荒原。在我们这个浑浑噩噩的小城旁边,荒原是多么镇定啊。
我又在路上了。现在连喜鹊都没有了,不知怎么回事,喜鹊都飞到城里去了。荒原呈现出一种绝望的阴沉。虽然是白天,眼前的空间却显得模糊不清,没有远近层次。有一刻,我撞到了一棵矮矮的枣树上,我感到树里面伸出来一只铁爪,在我的胸口上抓了一把,我差点痛晕过去。后来定睛一看,枣树是枣树,我是我,互不相干地立在那里。
我变得小心起来了,用一根枯枝探路,慢慢前行。我反复在心里问自己:这是不是就是末日的景象?也许,这世界的真相正在我眼前呈现,要是我能穿透这层雾看个清楚就好了。
出门的时候在路上遇见老王,老王劝我今天不要去荒原,说兆头不太好。我问他兆头不太好是什么意思,他说他感到最近荒原将一切有生命的东西都从它内部挤出去了,“这样要出事的。”
我没有听他的规劝。再说他也不一定是劝我不要去,说不定反而是劝我快去。我听出了他的那一层意思。反正,我又在路上了。
虽然住在边远的小城,人际关系也简单,但我还是感到生活是很险恶的。说不定哪一天有灭顶之灾。但荒原上的游戏是另外一回事,这里的人们都像吸鸦片上瘾似的往这边跑。我最怕的是生活中的灭顶之灾,它在你完全没料到时突然降临。荒原的游戏呢是有准备的,一不做二不休,反而很坦然,甚至巴不得越危险越好。我遇到过野马,也遇到过僵尸(也许是活人,在黑暗中我没看清),我还掉进过深渊里,可到头来我不是好好的吗?
掉进深渊就发生在上个月。那之前很紧张,一脚没踩稳就滑下去了。那是个斜坡,我顺着往下滑,前面完全没什么东西阻挡,我的感觉就像狂风扫落叶,根本不容我作出判断。
此刻我在胡思乱想,那雾却渐渐收起来了,前方的视野里有三棵枣树,都是那种矮趴趴的。不要小看这种倔巴巴的小树,有时它也许会置人于死命。荒原上的东西都有隐藏着的一面,我早领教过了。喜鹊不来,这些野树大概更寂寞、更阴险了吧?我听到哔哔剥剥的响声,在我的右边居然燃起了小小的篝火!是某个行人扔下的烟头引起的吗?
那火烧得很欢快,枯枝和干草在火里头快乐地呻吟。很快它就烧完了,余烬成了白灰,开始还有一堆,风一吹就散落了。我有点遗憾。这是我第一次在荒原上看见火。可能并没有人扔烟头,火是自燃的,荒原在挤压自己,如老王说的,将生命从它内部挤出去。那么,要出事了吗?想到这里我低头一看,看见刚才那堆篝火所在之处的泥土下面有什么东西在拱动。我紧张地注视着,用我手中的那根枯枝去拨那块土。我估计下面有只动物,就用手里的枯枝掘下去。掘了半尺深,却并没有什么动物。再一看,前面一点的地方又有什么东西在拱,眼看要破土而出,但又总不出来。
我走开去,我所到之处到处都是这种景象。有一刻,我踩到了小动物身上,差点摔倒。仔细一看,只不过是土坷垃。就在我吓得不敢移动脚步了时,我听到了喜鹊叫,很凄厉的两声。我看到了它们,一公一母,在枣树下面。它们失去了双腿,好像是被烧掉了。它们侧卧在泥地上,腿子成了秃棒棒。我仔细地打量它们,是的,还是那两只,我经常看见的。我伸手去捧其中的一只,没料到它拼死挣扎,将我的手背啄出了血。另外那只也在旁边用破锣一般的叫声斥责我的冒失举动。我连忙放开了它。它们一齐恶狠狠地向我发出威胁的声音。唉,我的确是不受欢迎的局外人,关于此地的形势,我又知道一些什么呢?
于是我像见了鬼一般地逃跑。我脚下老是踩着了田鼠一类的小动物,可是顾不了那么多了,必须马上离开这个是非之地。那两只失去了腿的荒原喜鹊,它们身上显出的暴烈的能量,还有这蠢蠢欲动的泥地,一下子将我内面的意志摧垮了。可怕啊可怕!
我来到了桥边,我突然记起了这里有座桥。荒原里的记忆是这样——当你离开它时,你就记不起那些地点和标志了。这里并没有小河,为什么会有一座桥?往下一打量,可疑的泥地变得模糊不清了。桥很怪,像是胡乱拼凑,又像是精心设计,某些细节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天衣无缝。有的人也许会说设计得很好,但这种好有什么意义?这名制作者大概具有荒原的性情吧,我想象他是一个独眼汉子,戴一顶毡帽。
我坐了一会儿,感觉很无聊,就下去了。我离开桥的时候心里有点恨恨的。然而地上再没有什么小动物涌动的迹象了,泥地又变得平实了,我边走边嘀咕:“这不就是那种相依为命的感觉吗?”我还要来同它相会的,但会面只能不期而遇。
喜鹊在叫!不是两只,而是十来只,都是那种暴烈的叫声。我看不见它们,它们一定看见了我,是冲着我叫。我用两手捂着耳朵往前走,我应该坚强,像那座桥一样。我就这样将嘈杂的刺耳的鸟语抛在了身后,心有余悸地回想着桥的形象。那种长条青石板坐上去是多么的舒适啊,一直在那上面坐下去应该是很幸福的吧。可为什么会感到厌烦呢?可见还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啊。前方隐隐约约地有闪电,暴风雨要来了吗?
我的背包里面有雨衣,我不畏惧荒原的暴风雨。虽然不害怕,泥里水里的毕竟不那么好受,所以我加快了脚步,朝我想象中的家的方向走去。每次都这样:我大致确定一个方向,认为我的家在那边,然后就糊里糊涂地往那边走。最后呢,我总是回到了家。我不知为什么感到,在荒原,你只能采取这样的策略。要不然怎么办呢?
倾盆大雨忽然就降下来了,我连雨衣都没来得及展开。还有更糟糕的:我被一道闪电击倒在地。我感到自己像一条泥鳅一样在地上蹦了几下,然后就不动了。大雨泼在我身上,开始我很麻木,怀疑自己是不是濒临死亡。后来浑身就像被火烧坏了一样痛得要命了,可能是那道闪电烧伤了我的皮肤吧。我在水洼里大声呻吟,我想,既然我还能叫出声来,离死亡就还远得很。我很想将背包里的雨衣拿出来,但是我的胳膊抬不起来。我就是这个时候在一道闪电里头看见了它们——那两只断腿喜鹊。它们用断腿立在泥地上,身上湿淋淋的。真是奇迹,那样的残肢居然可以稳稳地支撑身体。闪电一过去,我又看不见它们了。周围黑糊糊的。它们不叫,它们像英雄一样经历了庄严的洗礼。同它们一对比,我也不好意思再哼哼了。我拼命忍住。
雨慢慢地小了,黑暗中有人在旁边说话。
“这场雨下得好,把些个污浊的东西都冲走了,这世界变得干干净净。你听,雨滴落到荷叶上面……”
我听出了老王的妻子的声音,接着我又认出了皮革厂那黑糊糊的影子。却原来我已经到了皮革厂旁,我大声叫了起来:
“老王!老王!”
一阵脚步声,夫妻俩亮着手电筒过来了。他俩将我架起来往大门那边走,我感到身上已经不那么痛了。
“喜鹊……”我焦虑地说。
老王哈哈笑起来,说:
“这种天啊,人最容易产生幻觉。先前我不是同你说过要出事的吗?你不愿听我的劝告。”
他们将我扶到走廊上的长靠椅上,然后解下我背上的背包。解背包时,老王的妻子尖叫起来。后来她告诉我说有小动物从背包里窜出,跑掉了。“你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啊?”她的声音带哭腔。
我摸了摸我的包,里面就是那件雨衣,还有干粮,全弄湿了。她干吗那么激动?我告诉他俩我是被闪电击倒了。
“那你为什么还要爬起来?”她大声斥责我,气愤至极。
老王连忙打圆场,他对她说我是个新手,我脑子里关于荒原的知识必定是很贫乏的,所以她没必要同我较真。
他们让我躺在长椅上,然后就进屋去了。起先我还听见女人在那黑屋里小声地哭,后来就什么声音都没有了。一阵冷风吹过来,我感到这皮革厂像个凶杀的现场。我很想离开,但我连挪动一下的力气都没有了。在微光中,许多东西看起来都像尸体,光是大门那里就有好几具,在地上摊着,有的没头,有的没胳膊,有的拦腰截断。我努力尝试了几次,终于成功地站了起来。我一站起来力气就恢复了。
他们真的是尸体。我弯下腰,看见一个女人狂笑的脸庞。这时我被另一具尸体绊倒了,就不顾一切地在地上打了几个滚,滚到了大门外。大门吱吱呀呀地响着,缓缓地关上了,我发现那些僵尸都被关在了门里面。我听到老王的女人仍然在哭。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回转身走过去用力推门,不论我怎么推,那门纹丝不动。
老王在门的里边冷冷地说:
“如果你想追根究底,那可打错了算盘。”
他的话让我身上冒出冷汗。我只好离开,走夜路回家。我想,这个皮革厂如今已经同荒原连成一体了,老王和他女人的逻辑已成了彻头彻尾的荒原逻辑。那么我,娱乐厅的小会计,如今将会怎样来安排我自己的生活呢?我并不具有老王的魄力。
回到家中时,天已经蒙蒙亮。老远就听到那两只喜鹊在刺耳地叫,像报告什么灾祸一样。推门进屋,闻到一股发霉的气味,连忙将所有的窗户都打开了。我坐在昏暗中,突然记起了三十二年前我和奶奶之间的对话。
奶奶说:“二元,你是跨过那条沟到这里来的吗?”
我说:“我没能跨过,我掉了下去,从那下面走出来的。”
奶奶说:“好,好!你没事就来看我吧。马路上汽车多,横穿马路时可要鼓起勇气。”
我说:“奶奶啊,我看那些深沟倒没什么可怕的。”
我的奶奶住在都市中七弯八拐的小巷里。她隔一段时间就从家中消失,从不告诉别人她到什么地方去了。
娱乐厅的同事们送给我一杆制作精良的矛枪。他们郑重地将武器交到我的手中,祝我好运。他们知道我第二天要去荒原。
这是什么样的用意呢?难道他们希望我去送死?或者他们希望我大获全胜,成为英雄?我此番是去征服野马呢,还是去征服狮子?
我们相互间都不交谈,似乎心照不宣。
只剩最后几个秋夜了,冬天马上要来了。近来听到人们议论说,皮革厂的老王和他女人“沉下去了”。我没有追问,我明白他们说的是什么事。住在那种地方,人是不可能抵抗袭来的诱惑的。那种僵尸迷魂阵,那女人从小屋里传出的哭声,那浑水一般流动的光波,一切都历历在目。
如果可以将我这种阴沉的激情称为爱的话,我想说我爱荒原。在虚无的浪潮中我迟钝地思考着我的这种爱,凝视着月光中那铮亮的矛头。一瞬间,我感到我与同事之间发生了交流。却原来他们一直在暗中支持我。不光如此,我感到我同这里的人们的关系也完全改变了。我们之间难道不是一直心心相印的吗?即使相互不怎么交谈,我们大家的力不也总是往同一处使吗?我用手抚摸着锐利的矛头,心头一阵轻松——虚无退潮了,月光充满了激情。
山火
毛米走在大路上,太阳很烈,他不住地用衣袖擦汗,他是去投奔他舅外婆的,从前他听母亲说过老人住在外县的尼姑庵里。毛米的村子在召山的半山腰,就在前两天,可怕的山火将整个村子彻底吞没了,只留下了那些断垣残壁,还有焦炭一般的人体残骸。灾祸发生时,毛米正在山那边的一家人家学习弹棉花,他在那一家学艺已经有一年时间了。毛米加快了脚步,他必须在天黑之前赶到前方路边的村子,那时如果运气好,就可以讨到一碗饭吃,睡在人家厨房里。本地毒蛇很多,睡在路边很危险。
那家人家刚一得知毛米一家人都被烧死了,就立刻通知毛米离开。他们认为现在已经没人来为毛米付学手艺的费用了,他们要另外招一名学生。毛米磨磨蹭蹭地收拾东西,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师母心慈,她为他准备了一大袋薯干和玉米馍,让他路上吃。她还反复叨念:“那个地方,到底走不走得到?”师母指的是舅外婆的尼姑庵,是毛米告诉她的。毛米现在回想起了师母的这句话。这是什么意思呢?是说那个地方遥不可及,还是说根本没有那样一个地方?而且师母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就出现恐惧的神情。其实大家都知道,毛米去的这个地方叫流县,是一个很小的县,县城只有一条小街,尼姑庵就在街尾。只要顺着大路一直走下去,就会走到县城。这个情况毛米很小的时候就听人说过了。然而告别之际,师傅冷笑着,说他去那里是去“找死”。还说从前兵荒马乱时,县城里的尸体堆成了小山。“只有流窜犯和小偷去那种地方!”师傅说这些话的时候,师母就偷偷抹眼泪,他们的两个女儿和一个姨妈则躲在一边向他做鬼脸。毛米受不了那种氛围,便决绝地一扭头就离开了他们家。
路边的那个村子看着很近,可是就是走不到。毛米有些着急了,因为天正在渐渐黑下来。那村里有一座炮楼,炮楼上挂着一盏马灯。在昏暗中,那马灯的黄光代表着毛米心中的希望。毛米加快了脚步。虽然周围在降温,他身上还是热汗不止。忽然他看见有一个人举着那盏马灯在向他这边打信号,那人的动作似乎很焦急,是为了什么呢?终于,毛米来到了村口。从路两边的两棵树后面各跳出一个人来,手里拿着粗棍。
“是来偷东西的吗?”其中一个说。
“我是来借宿的。”
“原来是你啊,村长在炮楼上等你呢!你这个到处乱滚的小萝卜!”
那两个人无缘无故地大笑起来,嘱咐他说:“可不要走错了方向啊!”
毛米盯着那马灯,摸索着往前走,因为脚下的那条路越来越窄了,周围已变得黑洞洞的。路的一边是矮屋,另一边却是一堵高墙,这使毛米觉得这个村子的结构特别奇怪。更奇怪的是,尽管他仰着头,盯着那炮楼的方向前行,他却感到自己在走下坡路,而且坡度比较陡。他一直下行,那炮楼和马灯却也并未消失,一直浮在他前方的半空,并且那人还在打信号。看来他是向他打信号。
“我在这里!”毛米挥手喊道。
那人没听见。
“我在这里!我在这里!”毛米大喊,还跳起来。
因为得不到回应,毛米就弯下身捡了一块石头,瞄准那盏马灯砸去。他用力过猛,马灯居然被石块砸灭了。现在那上面成了一片黑暗。那人说话了,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天上传来。
“你抓住绳子了吗?在你的脚边。”
毛米蹲下身一摸,果然摸到了一根棕绳。他刚一用双手握住绳子,绳子就绷紧了。他还没意识到是怎么回事,整个人就被吊上了炮楼。
“既然你对这里这么感兴趣,你就代替我守在这里吧。”
那人在暗处说话,他说完就下楼去了。在这个平台上,毛米松了一口气,他想,在这里休息总比下面好,大概蛇和蜈蚣也不会到这里来。他靠着矮墙坐下,拿出一块玉米饼来吃。周围有很浓的煤油味,大概是刚才那盏马灯里面溅出来的煤油散发出来的,毛米一闻到这个味儿就回想起死去的亲人。不知怎么,他心里并不悲伤,只是觉得很空虚。原来他有父母,有哥哥和妹妹,现在全没有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还有他现在去投奔的舅外婆,母亲说她年轻的时候吃过人肉,那么她是不是一名老巫婆呢?
毛米蜷成一团正要入睡,炮楼下面响起凄厉的叫声:“杀人啦!”毛米站起来,将身子探出矮墙外,他看到三名举着火把、手执大刀的人在追赶一名老头子。老头被追上了,扑倒在地,那三个人围上去用刀砍他,他口中发出很响的呻吟。毛米一下子听出来,这位老人就是刚才在炮楼上的这个人。他全身发抖,赶紧蹲了下来,连大气都不敢出了。毛米心里想,他不是村长吗?他们怎么敢杀村长?这三个人既然举着火把,就不是外来的强盗,而是村里人啊。毛米又记起先前有人对他说过,村长是在这个炮楼上等自己。怪不得他说:“你就替我守在这里吧。”现在他自己却遭此毒手。毛米感到自己的脑子乱了,他躺下来,将身体紧紧地贴着那矮墙,恨不得使自己同墙结合成一体,这样人家就看不到自己了。然而他又听到那几个人正在上楼!
但是他们没有看见他。其中一个踢了踢他那个装干粮的布袋,说:“这里也有一个小萝卜。”他们说的话都很费解,似乎在强调这个炮楼的重要性,又似乎对什么事不放心,要反复讨论。毛米的小 817f." >腿被靠得最近的那人踏住了,但他毫无感觉,还是在不停地说话。毛米听到一个人提到“流县”,另一个人提到“入口”,这两个字眼夹在那些听不懂的话当中。被那人踏住的小腿又疼又麻木,毛米看见刀光一闪一闪的,他心里想:“就当这条腿死掉了吧。”可这样想也不能减轻痛苦,他几次差点发作,又拼命忍住了。这时,又有一个人往毛米这边走过来,一脚就踩在他的脖子上。毛米叫出了声:“杀人啦!”
“那么就让他掉下去吧。”
那人说了这话之后就松开了脚,另外一个人也松开了脚,他们三个人一块说着话下楼了。
又过了好一会儿毛米才敢坐起来,他在地上摸索着找到了干粮袋,那里面的干粮都被踩碎了。他还找到一个棉垫,可能是村长用来做坐垫的。毛米坐在这个很厚的垫子上,背靠着墙,感觉到舒服多了。微风将煤油味儿吹过来,他又想起了两天前发生的惨祸。他那空虚的心中突然生出一个念头,抹也抹不去,这就是也许他根本不是那家人的儿子,他们打发他去弹棉花,其实是将他永久地排除在家人之外了。关于那场山火,山下的人没人能说得清实际上是什么样一种情况,所以毛米也没法想象。可是刚才村长用马灯向他打信号的时候,他心里涌动着一种陌生的情绪,他觉得自己好像不是去遥远的县城,却是回到那个已经不存在的家。当然,他不愿意想这种事,就将那种情绪压下去了。后来他用石块砸破马灯,也是为了砸破一个不好的梦吗?
当他说要去流县时,师母虽心中疑惑,却又有点兴奋。她眨巴着两只昏暗的小眼说:“如果我不是又老又胖,走不动路,我就同你一块去了。”她还嘱咐毛米说,如果走不动了的话,爬也要爬到流县。毛米想道,师母是不是认为如果他走回头路就是死路一条?毛米一想到师母就伤心,一伤心就有了睡意,他很快睡着了。
他被一声炮响震醒了,朦胧中看见炮手坐在大炮的后面抽烟。毛米刚上来时,这里什么都没有,现在却突然出现了一门炮和炮手。毛米好奇地向着炮手走过去。炮手划燃一根火柴在毛米的脸面前晃了一晃,说:
“你是那边来的吧?好啊。那场山火,是由我放炮引起的。别看离得远,你们的村子就在我的射程内。”
“叔叔,您是这个村里的吗?”毛米问他。
“村子?嘿嘿,村子不过是个假象罢了。你以为你看到的真是一个村子?其实我们都住在地下。你这个小萝卜,到处乱钻!如果你有兴趣的话,我可以教你放炮。”
“我最害怕的就是放炮这种事了。我要去流县找我舅外婆。”
“好!有志气!你一定会找到她的。天一亮你就下去吗?我们这里只能往地底下走。”
“下去?不,不,我要回到马路上去。我是去流县啊。”毛米很心急。
“你只能往下走!”炮手大发雷霆地吼了起来。
毛米吓得不敢说话了,他感觉到炮楼在微微地摇晃。要是再放一炮的话,这楼会不会垮掉?毛米回到自己放棉垫的地方坐下来,他想在天亮之前再睡一觉,可又怕这个人放炮。如果再放一炮震垮了炮楼,他就会葬身于碎砖瓦砾堆里面。他的瞌睡同他的恐惧斗争着,最后还是瞌睡占了上风。这一觉睡得很长,到再醒来时,炮手和大炮都不见了。他松了一口气,再次走到放大炮的地方,蹲下身去闻,他闻到了令他恶心的火药味。一想到自己远方的那个家是在这门炮的射程内,他的双腿就软了,他往地上一坐。就在他坐下去的一刹那间,一声闷炮在地底炸响了。炮楼晃了两晃,却并没有坍塌。
“余娃!你这只猪,你死到哪里去了?!”
村长在楼下破口大骂,原来他没有死!他是一村之长,当然别人不敢打死他。毛米感到欢快的情绪在胸中流淌,他的好奇心更强烈了。他趴到矮墙上朝底下探望。这一次他看到了什么?他脸色苍白地闭上了眼。炮楼下面怎么会变成了无底的深渊?对,就是深渊,深渊里有一闪一闪的光亮,他还听到了遥远的处所传来水响。
“你不要老朝下面看,这对你一点好处都没有,也显得你对你的守卫工作没有敬意。当时我挑中你,真是你的荣幸呢……”
村长的声音从深渊里传来,那里晃动着阴惨的月光,却看不到他的身影……毛米回想起这事,全身都变得冰冷。他可不想在这种地方守卫。千不该万不该,他不该砸破那盏马灯,当时他真是鬼迷心窍了。即算砸破了马灯,他也不该让村长用绳子将他吊上来啊,他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来呢?
他贴着水泥地面爬到楼梯口那里,居然看见炮手坐在楼梯上玩纸牌!纸牌在黑暗里发出红色的光,王啊,老K啊都看得十分清楚。
“我现在还不想下去,反正我在那边也没有什么人了。”他说。
“那边是什么样的情况呢?”毛米问。
“终日放炮。你怕不怕?我看你很想去啊!”
“不,不……我不想。我不知道。”
“这就对了,老老实实承认自己不知道吧。你就是想去。”
毛米对这个人的专横感到很愤怒。他为什么断定自己想去那下面呢?再说那里终日放炮!他明明是胡说八道嘛。
“你选一张牌,如果你选中了王,就说明你是想去的。”
毛米信手拈了一张牌。
“你看,就是王!”他说。
炮手将毛米的衣服用力一扯,扯得他和自己一块坐在楼梯上了。毛米伸着脖子反复看,想看清楼梯下面的情况,可是白费劲,那下面黑洞洞的。炮手说,这些纸牌是他从“那下边”拿上来的,所以才发光。“那下边”是一个辉煌的世界,每一件物品都闪耀着不息的光芒,人在那里生活,就不再有睡眠。还有,那里连阴影都没有,多么好。他每次上来放炮都感到郁闷,所以他脾气暴躁。刚才他放那一炮时,恨不得将这世界都炸毁!毛米听着他说,突然有点依恋起这个人来。他问自己,..是因为黑暗和孤寂吗?还是因为这个人强有力,所以自己佩服他?
“我把你推下去好吗?”他说。
“可别这样做!”毛米连忙说。
“我只不过是试探你一下。你怕死,这就很好,我喜欢怕死的小孩。”
“我在这里是暂时的,天一亮,我就要去流县,我的舅外婆在那里的尼姑庵里头。她是我唯一的亲人了。”
“流县就在那下边,你还能走到哪里去呢?”炮手说这话时陷入了忧郁的沉思。毛米听见他在叹气。
楼梯下面出现了响动,有人提着马灯上来了。是一个女孩,她称炮手为“姨爹”,炮手则叫她“小梅”。小梅将马灯放在楼梯上,坐在他们下面一点。毛米听她说话时觉得她应该有十五岁了,可是在马灯的光线里,毛米看见她长着一张四五岁的小孩的娃娃脸。
“姨爹,夜里涨水,那些石头一沾水全化掉了。”小梅说。
毛米觉得她的背影充满了悲哀。
“有什么办法保住它们呢?”她像是问她姨爹,又像是问自己。
炮手一言不发,更深的忧郁情绪涌上来,将他完全压倒了。这时小梅招手让毛米下去同她坐在一块,毛米就下去了。
“我把姨爹的宝贝全弄丢了。”她向毛米耳语道,“那不是一般的石头,是宝石,我们在遥远的‘银滩’那边捡来的啊。有一大堆,我们将它们藏在屋后的地窖里。谁会料到那种地方也涨水?唉唉……”
她的头发擦得毛米的右边脸颊痒痒的,她就像一只小动物。毛米隐隐地激动着,希望她透露更多关于“那下边”的内情。他想,如果小梅同他一块走,他就不去流县了,他也要去那个深渊一般的下面。谁知道呢,也许那里只是表面上看起来像深渊。有那么多人在“那下边”生活,还有那么多好玩的事。虽然那些事他一点都弄不懂,但是现在经小梅一说,他就觉得那都是些吸引他的事。他的心里一下子敞亮起来,他觉得最好马上就去!然而小梅似乎并不想马上回去,她还在诉说她的悲伤。
“我和姨爹好多年才去一次‘银滩’,我们真幸运,捡到了那些宝石。那哪里是石头啊,那是些活的东西!它们天天生长,我们看了心花怒放……谁会想到这样一个结局呢?你瞧姨爹,我真担心他的心脏!”
她猛地一下啜泣起来,她显得那么弱小。
毛米慌了,他抚着她的背一个劲地喊她:
“小梅,小梅,不要哭,有我在呢……我们!”
毛米说出这句话后自己吓了一跳。他怎么能说“我们”呢?
小梅站起来了,她让毛米为她拿着马灯,他们一块下楼。那是一只很怪的马灯,到了毛米手中后,虽然发着光,但并不能照亮任何地方。所以毛米还得用另外的那只手摸索着向前。快到楼下了,毛米还听得到炮手深重的叹息。
毛米感到他们下到了一个地下室,这个地下室没有窗户,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霉味,有一些人在黑暗中小声地说话。看来这个地下室相当大。
“你能不能将马灯灭了啊?在这种地方晃来晃去的,晃得人心惶惶。”有人在对毛米说。这时小梅已经不见了。他正犹豫,那人一把夺过马灯,将灯芯拧灭了。他叫毛米同他一块蹲下来,说他这么站着太“扎眼”,怕出事。毛米心里想,这些人的眼力真厉害啊,他自己可是什么都看不见。直到这时,毛米才记起他的干粮袋忘在炮楼顶上了,于是心里一阵恐慌,因为他感到了饥饿。
“我很饿。”他忍不住对那人说。
“你不去想它,慢慢就不会饿了。”他说。
“可我还是饿,给我马灯吧,我要上去拿我的干粮袋。”
“这马灯又不能给你照路!再说你上到哪里去?我们这里是不可以随便来来去去的,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啊?当然,老实说,很多人都想到我们这里来,来了的就不想走了。他们说你是村长选中的,对吧?”
“不,我本来要去找我姨外婆,她在流县。我走累了就到这里来投宿……”
“哈哈!投宿!我们这里正是给人投宿的。你就在这里好好睡一觉吧。你要知道,我们是不睡觉的,所以你要选一个僻静的地方。来,你伴着墙,这就好了。”
毛米饿得厉害。他又怎能不去想自己的饥饿呢?楼顶上的那只干粮袋固执地出现在脑海中,那里面有很多玉米馍!他等到那人离开后,就沿墙往右边移动,想移到楼梯口那里去。他知道他周围有人,但似乎没人注意他的行动。一会儿他就大胆起来,加快脚步往那边走。可是他走了又走,仍然是那堵墙,楼梯口到哪里去了呢?他一急,就出汗了。也许这倒是好事,因为感觉不到饥饿了。他回忆起刚才那人的话,心里就平静下来。他继续往右边走,那墙没完没了。后来他碰着了一个人,那人坐在墙根独自轻轻地拍手,毛米差点绊倒在他身上了。毛米连声道歉,但他一声不响。毛米正想绕开他,他却说话了:
“你找什么呀?这地方可没什么东西可找。”
毛米注意到,他轻轻拍手时,两只手掌间有细小的火星落到地上,而且落下的火星都不熄灭,有薄薄的一层,发出荧光。毛米被这情景吸引住了。毛米从他的声音判断,他和他年龄差不多。他于是蹲下来,屏住气看他做这个游戏。
“你也拍拍看。”他说,“我叫梅娃,我坐在这里好多年了。”
毛米拍了两下,什么都没有。再拍,还是没有。梅娃叫他用力拍,他将手都拍红了,不由得抱怨起来。梅娃笑起来,说:
“不是没有,是你看不到自己拍下的东西。其实我也看不到我拍下的这些火花,但我知道有东西从我手掌间掉下去,这给我一种说不出的美妙感觉。要不然,我怎么会这么多年一直坐在这里呢?”
他说着话又拍了一下,毛米看见那些火星构成一个妙不可言的图案,然后就掉在了地上。与此同时,有人在轻声叫梅娃。梅娃说那是爷爷,爷爷在梅娃还很小的时候就到这里来了,可是在这里,梅娃从来碰不到爷爷,老人总躲在一个什么地方叫他,叫得他心里很不安。比如刚才,本来他在玩游戏,心情很好,可是爷爷一叫他他心情就不好了。毛米注意到,当他说他心情不好的时候,他就拍不出火星了,只拍出来一些另外的东西,他说那是“脏土”。
有人在他俩面前来来去去的,似乎是一位老女人,她走路没有脚步声。毛米正想问梅娃,梅娃就开口了:
“她就是你的舅外婆嘛。我们这个地方啊,是心想事成的地方。”
“难道这就是流县?!”
“嗯,说得对。”
毛米想去同舅外婆说话,梅娃拖住了他,说:
“你看见她近在眼前,其实啊,她和你隔着一座大山。这里的事物都这样,你去抓是抓不到的。你刚来,还不习惯。在这里心要静。”
他俩坐在墙根继续拍手,毛米还是什么都感觉不到。他听到梅娃在懊恼地连声说:“脏土,脏土……”他也听到土块掉在地上的声音。那老女人弯下身,将脑袋凑到他俩面前,连她的呼吸都听得见了。毛米忍不住伸手去碰她的脑袋,他感到自己碰到的是金属,于是心里一沉。
“我告诉过你了,你和她之间隔着山,你就是不信。”梅娃说。
“..舅外婆!舅外婆!”毛米喊道。回答他的却是小梅的声音:
“它们化掉了,可是它们啊,又在另外的地方出现了!”
小梅的声音是从这个驼背老人口里发出来的,仍然是那种清脆的童声。毛米知道她说的是那些宝石。她怎么成了自己的舅外婆呢?这时梅娃拍了拍毛米,责备他做游戏不专心。毛米坐下来,叉开两条腿轻轻地拍手。忽然,他清晰地感到有什么东西从他的手掌间落下去了。这是什么呢?这么轻盈,这么微妙的小东西!他为自己看不见这些小东西而懊恼。他只能看见梅娃拍下的小火星,现在他的身下又有薄薄的一层了。梅娃让他过去看个清楚。他看见了什么呢?他看见地下的火星并不是薄薄的一层,而是一个很深的光的旋涡。毛米朝那旋涡的中心一望,立刻全身发冷,眼前一黑。那是多么刺人的亮光啊,他的眼睛都要被刺瞎了!他们用手掌拍出的到底是什么东西?毛米开始对这种游戏感到害怕。他听见梅娃在轻轻地说:
“我不看它们,我只是快乐地拍呀,拍呀……”
毛米用手在自己坐的那一块地上摸索了一阵,但是什么都没有。他遵照梅娃的嘱咐,不再胡思乱想,静静地坐在那里做游戏。那些细小的“沙粒”不断地从他掌间溜下去。梅娃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不久你就可以看见那场山火了。那可不是什么灾祸。”
梅娃已经不在了,在他坐的地方,那一片火星正在渐渐地暗淡下去。毛米一边轻轻地拍掌一边打量周围,他发现老女人也不见了。但黑暗中仍然是有人的,模模糊糊的人声时断时续地传到他耳中,令他感到欣慰。
现在他已经感觉不到饥饿,也感觉不到睡意,他的脑海里既黑暗又清明。渐渐地,他居然听到了林涛的临近。有人在清晰地说:
“山火正向南边蔓延。”
梅保的地盘
他同那人分手之后,有点神情恍惚。那人总是在小树林边上同他见面,手里拿着个白布包着的东西,声音低沉地对他说起某一条小道,说着说着又会不放心地问他一句:“你真的是梅保吗?隔几天又挑炭上山的那个梅保?”
梅保回答他时并没有多大把握。他说:
“我应该是他。可是我并不是想去那里就去得了的。我只有到了礁石下面才会知道:啊,我又到了这里!那上面的确有一条山道,只有那一条,通向不同的地方,都是些熟悉的地方。我说的熟悉,不是指白天那些活动场所。我胡乱在这周围转悠一会儿,就到了那条路上,然后又到了熟悉的情境里。在熟悉的情境里,我就记起了以前在那里发生过的事。那些事,不太合常理,同白天的活动场所里发生的事不太一样。我想……”
“我要去接一个人。”那人突然打断他,然后就走了。
梅保看着他的背影。他是朝着礁石山走去的,他走到小山边就不见了,像是被那些礁石吞掉了一样。每次都是这样,所以每次都激起梅保的好奇心往礁石那里走去。梅保想,今天会遇到谁?
阳光冷冷的,太阳快落山了。他并没想上山的事,低头一看,又走上了那条山道。在他左边的峭壁里头,有些裂缝,那些裂缝似乎深入到了山体深处,人可以顺着裂缝侧身挤进去,但绝对走不了多远就会被卡住。梅保不止一次想从裂缝里挤进去,但终究还是打消了那种念头。黄昏的礁石散发出湿润的涩味,他记起了他先前去过的一个地方,于是心里头生出某种希望。那个地方是小城的一些店铺。山里怎么会有小城的店铺呢?他记不清如何闯进去的了。啊,又看见木桥了!过了木桥会不会是那些店铺?今天不知怎么了,这桥走不到尽头似的,桥下也听不到水响。桥的前方有些黑色的烟雾。他不敢在桥上停下来,因为觉得一停下就会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再往前走——他是要往前面走的,不是已经到了桥上了吗?现在他到了烟雾里头,这烟雾并不使他目光模糊,他看到了很远的地方。前方有很多高压线,高压线下面的草地上有很多鸟窝,其间又有些人影。那些高压线让梅保心中升起一股熟悉的激情。他已经不记得自己身处的礁石山了,他感到高压线和草地还有鸟巢的出现是很自然的——既熟悉又不太熟悉的景致。
他加快了脚步。当他到达高压线下面的时候,高压线就消失了。鸟巢还在,天黑下来了,看不清是什么鸟,它们数量很多,很安静。他的右边有一些简陋的棚屋,那些人影都逗留在棚屋外头,有的站着,有的蹲着。梅保认为自己应该加入到他们当.99lib.中去,因为这并不是常有的机会,以前在这类地方他很少遇到这么多的人。一般只是偶尔遇到一个人,他和那人相互说些关于收成之类的话,然后那人就找借口离开了。今夜却有这么多的人,还有木棚,难道他们是这里的住民?梅保朝他们所在的地方走了好久,却总到不了他们面前。天都快完全黑了,他还在这些鸟巢当中,他甚至一不小心踩翻了一个较小的鸟巢,听见鸟儿发出惊恐的叫声从他脚边窜了出去。他惊魂未定,却听到有人在他旁边冷静地说话。
“掉转头往回走有可能更快一些。”
梅保无端地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大概因为这话让他心里激动吧。他掉转头往回走,走了几步就撞上了蹲在地上抽烟的汉子。
“急什么呢,坐下来吧。”汉子说。
却原来他是坐在一张矮凳上,他将另一张矮凳拖过来让梅保坐。梅保坐下后就看到了木棚,那里面有张桌子,桌子上有盏台灯,这里居然是供电区。
“这么多的鸟儿,同鸟儿做邻居应该是很单纯的吧?”梅保听见自己在说。
“嘿嘿,单纯!这可是食人鸟,瞄准了就决不放过的那种。不过我们倒是习惯了,要是哪一天它们不关心我们了反而无聊得慌。”
梅保记起被他踩翻的鸟窝,不由得脊梁发冷。他暗想,人和鸟是怎么在这种地方共居的呢?
汉子看着天,梅保看着汉子。看着看着梅保就发现汉子变成了两个人,一个在他面前,一个离得远一点,两个身影一模一样。也有可能那是他的孪生兄弟。
棚屋里响起鸟儿拍翅的声音,梅保身上起了鸡皮疙瘩。又过了一会儿,梅保忍不住了,他起身向大门走去。这棚屋,这周围的情景,对于他来说太熟悉了,应该是他常来的地方,可他又想不起这是什么地方。他估计汉子说的食人鸟的事是唬人的,他活了三十多年,从来没听说过鸟会吃人。当他在那桌旁坐下时,就放下心来了。屋里空空荡荡的,根本就没有鸟,也没有其他家具。桌子很旧,没上漆,台灯的光线很暗淡。梅保向里面张望了一下,没有看到那两个身影。他又听到了鸟儿拍翅膀的声音,好像是在茅草屋顶上面,不止一只鸟。当他紧张起来时,外面那人就说话了,声音像在讲述惊险故事,无论如何听不清。他走到门口,却没看到汉子,也不知他在什么地方讲话。天那么黑,连鸟巢也看不见了,只有他所在的棚屋里有这一点亮光。他的左手无意中摸到了木梯,木梯是通往屋顶的。梅保想,也许那人是在屋顶说话?
他顺着梯子往上爬时,却再没听到说话的声音。
上到屋顶,天突然亮了。茅草屋顶只有一点点倾斜,差不多是平的,很奇怪。啊,他看见那人了,那人不是同鸟儿在一起,却是同一条狼在一起。狼正在咬他的小腿。他用力挣扎想摆脱,狼紧咬不放。屋草被他们弄得乱糟糟的。梅保嗓子眼发紧,过了好一会儿才喊出来:
“食人鸟,食人鸟!”
他自己被自己吓坏了,心里想:怎么会喊出这几个字来?
然后他就听到汉子在嘿嘿地笑,边笑边呵斥他,命令他下去。
梅保就糊里糊涂地从梯子上下来了。他站在大门那里,又听到鸟儿拍翅的声音。他在心里问自己:“为什么是狼,不是鸟?”
他试探性地往外走了十几步,想到附近遛一遛。大概地上布满了鸟巢吧,他被磕着绊着,很难离开这附近。什么东西在他腿弯里顶了一下,他扑倒在一个很大的鸟巢里面。那里面待着的不是鸟,而是三只小狼。因为有一道光从鸟巢的底部射出来,梅保就将小狼看清了。它们也看着他,很凶残的表情,试探性地来咬他的衣服袖子。奇怪的是梅保一点也不害怕,他盯着地面那射出光来的裂口。鸟巢有大浴缸那么大,巢的底部什么都没铺,就是地面,还有那道裂口。小狼们一直蹲在裂口旁,现在则用嘴将梅保往裂口拖。它们是要他从这里钻进去吗?这亮晃晃的狭窄的处所里会有些什么呢?梅保朝那里头一看,眼就花了,什么都看不见,但他脑海里却出现几朵金花。
“梅和家的,扑在这里干什么呢?你该不是胆小鬼吧?要么下去要么走开!”
他听到一个熟人在讲话,他扭转脖子一瞧,看到一个稀薄的人影,不像真人。
“我当然不是胆小鬼。”梅保轻轻地说,“可是这道裂口这么窄,我哪里进得去?”
“哼,找借口了。你最好离开,这不是你待的地方,狼在咬你的脖子了!”
他果然感到了剧痛和窒息,于是头朝下拼死朝裂口挤进去。他一进去那光亮就熄灭了。他听到狼嗥,有一只在咬他的脚踝,他得加紧往下钻。越到里面,裂口反而不那么狭窄了。但也不宽敞,刚好容他从容地爬动。爬了一段时间后,他对自己感到吃惊了:那么狭窄的裂口,他怎么敢挤进来的?现在他可以前后伸展自如,只是不能转身,更不能掉头。他已经爬了些路程了,却还能听到些狼嗥声,它们是朝着那条裂口在唤他呢。没完没了地爬也很费力,比钻进树干里的虫子一定费力多了,他的膝头和手肘处都磨破了,他应该休息一下。
他刚一起了休息的念头就睡着了。
梅保醒来时,发现自己坐在一家人家的厨房里头吃早餐。老妇人催促他趁热快吃。梅保感到牛奶的味道怪怪的,不过也不难喝。
“谁将我送到您这里来的?”他问。
“还有谁,我家老头子嘛。你见到他时,他是不是拿着一个白布包?”
梅保想了想,点点头。他看见妇人眼里射出的光很像那几只小狼。
“那我就放心了。你大概想知道那里头包着什么吧?”
“包着什么呢?”
“是小狼。被母狼扔掉的那种。那个地方狼太多了,它们长年饥饿。”
“我见过三只。它们为什么不吃掉我?”
“嘘,别说这种话。把它们忘掉。”
老妇人默默地进屋里去了。梅保打量着宽敞的厨房,他听到一些可疑的声音,那些声音让他焦虑。他从前到过这种地方,也听过这种声音,简直就是一模一样的情景。不过出现的不是老妇人,是一个人力车夫。厨房也没这么亮,是一间黑黑的厨房,人力车夫站在炉灶旁煮小米粥。为什么他会认为这两个地方有那么多的共同之处?他站起来走到厨房门那里向外张望。他看见了客厅,客厅的木沙发上躺着一位面色憔悴的中年妇人,妇人隔一会儿又伸长脖子看一下她对面的窗口。她内心不安。
梅保同妇人招呼后,彬彬有礼地问:
“您是在看狼吗?”
她瞪了他一眼,没有回答。梅保感到很窘。
“我想,您不欢迎我。我应该走了。”
可是他找不到出去的门。真是奇怪的设计啊。他转来转去的,不知怎么就转到了露天走廊上,这令他很开心。走廊上摆着一盆一盆的花,很长的、笔直的走廊,也没有出口,走到底就碰壁了。梅保还没来得及想清楚,就跳到走廊外面去了——他的弹跳力一贯很好。他立刻感到了自己是落在礁石上面。老妇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这里的岁月啊,就同飞箭一样快!”
原来她就在他身后,弓着背,头上包着土色的头巾,头巾上有古老的文字。
“你要去哪里?这里不可能走得很远。”
“为什么不能走得很远?”
“问也没用,就是这样设计的嘛。你瞧,我家老头下地窖了,喂狼。”
梅保回过头去找那所房子,可是哪里还有房子呢?只有隐没在云雾中的层层礁石。不过他又看到了刚才坐在客厅里的那位女人,女人轻盈地沿山坡飘动,好像在飞。此刻她看上去真是精神抖擞啊。
“她是谁?”梅保忍不住问。
“一位寄住的亲戚。她也在那边山洞里养着几匹狼。”老妇人微笑着说。
“啊!”
“你既然来了,应该看出这地方的好处来了吧?”
“是啊,只有这里适合养狼。先前我还以为它们是鸟儿呢。”
老妇人发出爽朗的大笑,笑得梅保很不好意思。因为她笑了又笑,梅保就涨红了脸恼怒起来了。他快步朝那中年女人消失的方向走去。老妇人跟在后面喊他。
“站住!站住!”
梅保干脆跑了起来,他顺着山道跑,甩开了老妇人。他感到自己跑的是上坡路。
在一个小山头上,他朝下一望,看见了他刚才待过的那栋房子。却原来那栋房子是建在峭壁上,有一半悬空,上面有三根铁索牵拉着它。在它的侧边,的确有长长的走廊延伸着。现在那走廊里有狼在发出嗥叫呢。梅保觉得整个房屋都在狼的叫声中颤抖。大概他先前在厨房听到的可疑的声音就是狼弄出来的?当时他那么焦虑,也许是传染了狼的焦虑吧?现在他又听到狼嗥当中夹杂了女人的尖叫,会不会是那中年女人呢?女人的尖叫比狼嗥还可怕,要划破耳膜的那种。梅保捂住了耳朵。他所在的地方还很亮,那栋房子周围却一下子暗下来了,并且慢慢安静了。有一个弓着背的男人举着一盏马灯出现在走廊那边。梅保又听到了狼发出的压抑的呜咽。好像是那人牵着两匹狼出来遛。梅保想起自己刚才说的话:“只有这里适合养狼。”真见鬼,他是怎么知道的?他倒吸了一口冷气,连忙离开他站立的坡上,躲到旁边的浅水沟里去。可是没有用,他还是看得见那房子,而且那人高举着耀眼的马灯,像是在对他打信号一样。
在水沟里,有人推了他一把。梅保一回头,看见了那个影子一般稀 8584." >薄的邻居。
邻居扭动了一下,发出声音。
“海!”他说。
“在哪里?”梅保问。
“脚下。”
梅保感到小水沟在下沉,很快他就进入了黑暗之中,海涛拍打礁石的声音在四周响起。他焦急地喊道:
“这是海吗?这是海吗?”
没有人回答他。他努力辨认,看见了一点微弱的光。于是他不顾一切地向那点光靠近去。他的双腿弄出“哗哗”的水响,好像水并不深。
他走近去时认出了邻居,邻居不再是影子了,他坐在大树的树根上打着手电看书。那是一本破破烂烂的书。邻居抬眼看了看梅保,轻轻地对他说:
“我们是在海的中心。你瞧,这书里面画着地形图。”
他将书举起来,梅保却什么也看不清,手电的电光晃得他头晕。
邻居不耐烦了,将书收起,将手电熄灭,梅保又陷入黑暗之中。
“在家里的时候啊,我对你寄予过希望呢。那时我就想,我们会在熟悉的地方见面。我们俩的路线绕来绕去的,总会交叉。”邻居又说。
“藏书网现在你满意了吗?”
“不知道。这并不像那种重逢,倒像一种信念。”
邻居将那本旧书交到梅保的手中,梅保感到书页像贝类一样在他手中一开一合的,而且潮湿,滑溜溜的。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书?邻居在笑。
“我刚才已经告诉你了,这里是海的中心嘛。”他说。
“有一些狼,狼可以生活在海里吗?”
“怎么不能?连鹿都可以。你看看你手里的这个,你还怀疑什么呢?”
邻居的口气有点忧愁,仿佛是为梅保的愚顽忧愁。
“请你让开一点,我要爬树了,我每天都要像这样运动几次。不然的话,我的腿脚就退化了。要知道这里是海啊。”
他一会儿工夫就上去了,声音在树叶间响起。
“你不能离开这里吗?到处都可以锻炼身体啊。”梅保仰着头说道。
“一个人到了海的中心,怎么还能离开?当然你是可以离开的。我的眼里现在尽是些庞然大物,鲸鱼一类的。刚才你沉下去的地方你以为是小水沟吧?不是,那可是鲸鱼的背。几百年都难以经历一次的。”
他用手电往下照,照花了梅保的眼睛,梅保就低下了头。梅保心里想,他天天在家门口见到邻居,为什么从未想到这个人是住在海里的?他是最近才来到这里的呢,还是从来就是个两栖动物?那本书还在他手里,书页好像变成了软体动物的嘴巴,咬着他的手心,痒痒的。邻居下来了,喘了喘气,又爬上去了,边爬边说:“我可不想荒废了腿脚,我对自己的身体很在意。鲸鱼和大白鲨也是这样。”
对于梅保来说,这个地方当然也是很熟悉的,他竭力要回忆起上次在这里见到过一些什么。是三角形的花园?不,不是三角形的花园。是铁路边的小木板房?不,也不是铁路边的小木板房。他回忆不出相关的印象。这时他看见了马灯。
“不要理他。”邻居在上面笑着说,“那人是个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流氓。你想想看,一个人可以顺顺当当地养起狼来,那会是一种什么人品?我同他不是生活在一个层次的,可是他想来就可以来,这有多么可怕。”
梅保不理解为什么这会很可怕,又觉得邻居是在说笑话。他睁眼看着那马灯,马灯越来越近。邻居在树上一言不发了。
老头牵着一匹狼在梅保面前站住了。两个相似的黑影。
“只有这里适合养狼。”他对梅保说。
“可是这里是海。”梅保镇静地回应他。
狼凑过来在梅保手里的那本书上嗅来嗅去。梅保想,到底是同类啊。
“我们要走了,这里有人不欢迎我们。其实分那么清楚干什么呢?海里就不能养狼吗?你说是不是?”
他牵着他的狼下坡去了。
这时邻居又在上面笑了起来。
“梅保梅保,你这辈子已经吃了定心丸了!”他说。
“为什么呢?”
“这里的地形全让你摸清了嘛!”
“我不是有意的……”
“先前我也不是。你看我现在多么熟门熟路。”
邻居跳到地上,一把从梅保手里抢过那本书,在黑暗中翻动书页。
“刚才那恶狼在书页上嗅出点什么来了。这些全是事先策划好的。啊,我刚才紧张得出汗了。你为什么不把书交给他呢?”
“原来你想让他拿走你的东西?”梅保诧异了。
“不要说得这么难听,这种地形图长得有脚,迟早会走到他们那边去。你到过他家里,应该知道那种家庭的习性。”
“什么习性?”
“你真不知道?不,我不想说。把房子建在那种地方,会有什么习性?所以这些妄想狂就养起狼来了。不管他们如何看我,我就是不投降。我这里是海的中心。”
邻居走到一边去翻书,口里念念有词。
天边出现了一线朦胧的光,可能要天亮了。梅保看见了熟悉的房子的轮廓。
“那不是同一所房子。你去吧。”邻居说。
梅保走近房子。的确不是同一所房子,但也许他以前来过,太眼熟了。
那并不是真正的房子,只不过是一个大木箱一样的东西,木箱的前面有一个长方形的门。一位中年男人站在门口,晨光照在他脸上。梅保看着他脸熟,只是叫不出他的名字。
“你就是那挑炭过来的梅保吧?我听人说起过你。”他和蔼地说。
“您是——”
“我无关紧要,你就不要问了。出来了,就别顾家里的事了,把自己当作没有家的人一样,见狼打狼,见海豚骑海豚,在山上见了深涧也往里跳。”
“老兄,您说话真有趣,可我为什么就想不起你的名字呢?”
梅保心里很困惑,他伸着脖子看了看大木箱里面,看见几样简易家具。
“这里只是个驿站,谁都可以住的。”那人说。
“我也可以住吗?”
“你也可以住。我就是等你来住的。有人说这里是海,我看是山。”
梅保走进去,在那张简易床上躺下,他实在累坏了。他想,为什么都说他挑炭上山?他难道是个做苦力的?他看见那人也跟进来 4e86." >了,在他上面讲话,那张白脸对他来说实在太熟悉了。梅保知道这个大木箱里也有些可疑的声音,和这个人的声音混在一起。很快他的视线就模糊了,他睡着了。但没多久他就醒了。
梅保醒来时那人已经不在了。他走到外面,外面就是礁石山,右前方是他待过的那棵大树,邻居在树下看书。此地多么安静啊!但梅保心里并不安静,他觉得有股看不见的力量在怂恿他尝试某件事。那会是什么事?梅保想了想,想不出来。他弯下腰去系鞋带。当他直起腰来时,忽然冲口而出,说:
“山!”
他的声音并不大,但邻居立刻向他跑过来了。
“祝贺你,梅保!我真激动,你终于看到了!”他说话时脸都红了。
“可是我什么都没看到。”梅保漠然地说。
“不要紧,这是因为你还没有习惯。我们做邻居有多少年了?总会有二十多年了吧?一个人周围的地形可不是那么容易弄清的,可你这小子从小有大志,你五岁那年我就看出来了,嘿嘿!你那老父亲对你的教育抓得很紧。”
邻居匆匆地对他说完这些,又跑回那棵树底下去了。
梅保想,他周围什么也没有改变啊。他又想,可是他期望什么样的改变?这位邻居老江,他认为关键在于弄清自己周围的地形,看他的样子倒是如鱼得水了。可是梅保说话没有他那样的底气,他说是海就是海,他手里的那本地形图就也画着海,真了不起啊!他记起那个人说他是在等他,也许是等他来住这驿站吧。以前他遇见过各式各样的场景,有土屋,有青砖瓦房,有废弃的工厂,有老人福利院,还有突然出现的铁路网、高压电线网等等。那些场景里也有人,可从来没人对他说“我就是等你来住的”这种话。他有点想丢弃对这里的印象走开去,但这里的氛围又使他走不了。
他回到大箱子里,坐在简易桌旁边。真安静啊,那些可疑的响声已经消失了,是不是这个地方已经接受了他?就因为他说了这里是山吗?可他并没像邻居那样出格,因为这里本来就是礁石山嘛。他脑子里的地形位置完全是一笔糊涂账,各式各样的场景叠在一起,混乱不堪。他的方位感同邻居老江完全是两回事。
从门口望出去,可以看见邻居。他正在爬树呢,真是毫不松懈。梅保记得今年他还在家门口见过邻居,可他像是此地的老住民一样。有人来了,他听到了脚步声。
是养狼的老头,手里提着一个饭篮。
“给你送饭来了!”
他说着就将篮子放在桌上,里面有一菜一汤。
“您怎么知道我要待在这里?”梅保很吃惊地说。
“莫非你不打算待在这里?”他嘲笑地反问梅保。
“我——我还没想好,不知道。”
“那就使劲想!”他严厉地说。
梅保坐下来吃饭,老头就站在门口看天。从老头和门之间的缝隙望出去,梅保发现坐在那棵树下的已经不是邻居了,是那位先前站在木箱门口的中年男子,他也是手里捧着一本书在读。难道他俩是在大海中轮流值班?梅保为这个想法而激动不安。他对老头说:
“我也想养一匹狼。”
“是吗?”老头回过头来盯着他看了一眼,“不行,你这里不是养狼的场所。这种木箱,狼在里面会要发疯。狼一发疯,你就会完蛋。”
“我总想试试,也可能我不会完蛋。”
“不要说大话了吧,我要走了。”
他提起篮子就出去了。梅保追出去,但是老头已无影无踪了。“真可怕。”他自言自语地说。他觉得自己并不像邻居说的那样已摸清了此地的地形,反而比以前更糊涂了。比如这个大木箱周围,除了那棵树是个标志外,其他的一切都失真了,像在水里头看见的东西一样。他想找一找老头所在的那所房子,也不知道从哪个方向去找。也许他首先应该学习地形图。他回忆起那本书带给他的贝类似的黏糊糊的感觉,不由得嘻嘻地笑了起来。
“你是在笑谁?”树下的那人喊叫着,朝他比画着。
梅保再次吃惊了:这个地方的人的听觉真神奇!
“我笑自己!”他也喊叫道。
那人愣了一下,好像明白了什么,缓缓地抬起手臂,像在游泳一样。但他游了几下就停止了。梅保见他缓缓地坐下去,将一只手托着下巴在沉思。记得这个人说过,他应该待在木箱这一块。那么这里就该是他梅保的地盘了。可是这里是多么乏味啊,完全不像树底下。他在树底下的时候,觉得自己差点就要看见鲸鱼了。在那里,就连普通的地图册都可以变成贝类。他羡慕邻居和这个人,为什么这两个人都认为他应该待在木箱里?还有养狼的老头,居然给他送饭来了,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照啊?
梅保坐在桌旁时,他又想睡觉了。不过这一次睡不着,心里好像有点事。他将到这里来的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回忆了一下,隐约地感到他周围的氛围对他有某种期望。他,一个规规矩矩的小镇上的居民,没有正式工作,靠打零工为生,谁会对他有期望?不知从哪一年开始,他就总爱往礁石山这边走了。并且他只要一走进来,就会发现一些熟悉的风景,吸引着他,使他想弄清这里面的意味。每次都如此。他对这些事物的探究却没有什么进展。因为经历是短暂的,经历过之后就忘了,他又被日常生活所淹没了。那么这一次情况有所不同吗?他还从来没有过在外面过夜的经历呢。他刚想到这里,就看到外面变得黑洞洞的了,仿佛在提醒他睡觉的时候到了。
他最后一次到门口看了看,看见了树底下的马灯,那养狼的老头和中年汉子站在那里讨论什么事,也许是关于他梅保的事。他们多半是要促成他发生某种变化,梅保这样觉得。他关了门,在那简易床上躺下了。
他一觉睡到了大天亮,敲门声惊醒了他。是老头送早饭来了。
梅保没有问老头缘由,埋头只管吃。他觉得,即算他问,他也不会向他透露任何信息的。还不如等他自己透露。
“你现在有一种归宿感了吗?”老头一边收碗一边慢悠悠地问他。
“归宿?我不知道。莫非这驿站真是我的地盘了?您能告诉我吗?”
老头嘿嘿地冷笑,一边往门口走一边说:
“这种事,谁敢告诉别人?谁也不会告诉你!”
梅保有点着急,冲过去拦住他,一个劲地说:
“啊,不要急着走!您就不能同我聊一聊别的事吗?我一个人待在这里,都快闷死了!您和我说些外面的情况吧!”
“什么外面的情况?我在这里生活了这么多年,从来不知道外面有什么情况,我老婆也不知道,我侄女也不知道。我倒想听你说一说。”
他这样一说,梅保就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了。老头见他愣在那里?.,提起脚就走了。
外面天蓝得很好看,梅保走出去,发现外面已经大变样了。原来那些似真似幻的景色都变得很真切了。他所在的地方变成了礁石山顶的一大块平地,那棵大树已经不见了,那中年汉子也无影无踪。平地上偶尔有几块突出地面的礁石,形状有点像人,上面生长着一层白色的苔藓,梅保见了很不安,老觉得它们是人变的。他走呀走的,走得出汗了,还是没走到边缘。他心里想的是去看看悬崖上的老头的那栋房子,但他不记得它是在哪个方向了。这个山的平顶,看上去不大,走起来却像无边无际似的。梅保一回头,看见他的大木箱已成了一个黑色的小点,正在地平线那里。他回转身往大木箱走去。他被一个东西绊倒了,捡起来一看,居然是那本邻居用过的地图册,而他身旁,就是另一块人形礁石。难道这石头就是邻居?
在阳光中,地图册里面的图案可以看得很清楚了。但那些区域和地形都是他从来没见过的,他多翻了几下就感到很烦躁,于是不再看,继续赶路。走了十几步他又忍不住回头打量了一下那礁石,心里觉得它太孤单,就又返回去,将那地图册放在它下面。往回走时他看见了狼,一共三只,在木箱附近,于是心里很振奋,加快了脚步。他想,会不会他刚才看过的地形图正好就是根据这个礁石山所绘的?
快到木箱时,那三匹狼都不见了,空气里充满了海浪的咸味,梅保的情绪一下子变得开朗了,他走进去,在桌边坐下来,机警地盯着门外的那一块蓝天。他要等一个信号在那里出现,他不是已经等了好久了吗?
有人在很远的地方叫喊:
“这里是海!这里是海啊!”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