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侵蚀》 序 在沙漠地带之下的深土层里,有无名小动物们在辛勤地耕耘。这些从来不露面的动物是吃土的。它们所进行的耕耘运动的方向是垂直的,只不过这个方向不是它们用眼睛看见的,眼睛早已退化。垂直的运动是同大地的律动一致的,它们用身心配合着这种大自然的律动。这些景象就是我的一篇短篇小说里所描绘的我的艺术之魂的形象。 有一位具有慧眼的异国读者指出,我的小说所描绘的风景就是创作过程本身的风景。这样的读者无疑是具有创造力的。这也意味着,阅读残雪的小说需要一定的创造力。这种特殊的阅读不能只盯着字面上的公认的意思,因为你所读到的是灵魂发出的信息,你的阅读就是唤醒你自己的灵魂来同作者的灵魂进行沟通。灵魂之间是可以相通的,这是我的信念。 已经有三十年了,我对短篇的写作情有独钟。我认为最美的短篇应该是那种元气十足,勇敢无畏地向着纵深地带开拓的表演。我在写作中力求使自己朝着这个方向努力。这套残雪作品系列(《侵蚀》《情侣手记》《一株柳树的自白》《紫晶月季花》《垂直的阅读》)所收录的短篇小说,是我这十年里创作的最新作品。我对自己的这些表演很有信心,我将它们交给我的读者来评判。我在国内和国外都有一些能够与我互动表演的读者,他们的人数还在渐渐增多,对一位辛勤的写作者来说,还有什么是比这更大的欣慰呢?我愿用这些新作品同他们共勉!九九藏书 我的创作一直在层层深入,这些作品是孤独探险的产物,同时也是沟通的产物。这两种反向的运动是同时展开的。因为我们人类,是这大地上的高级灵物,沟通使我们具有无比开阔的视野。在最最黑暗的处所,在举步维艰的险境中,自然母亲那悠远的呼唤传到我们耳中,充满了我们的身心。同我以前创作的短篇相比,这些奇异的故事大概是纯度更高,更具有普遍意义,也更接近核心了吧。它们发生在与死亡接壤的地带,显示出义无反顾和孤注一掷的决心。它们暗示的是:人,可以像这样活在术当中。 众所周知,三十年来我所进行的是没有退路的实验文学的实验,国内从事这种文学实践的人非常少,应该是由于它的难度所致吧。要写这类的短篇更是难上加难,因为你必须“心死”,必须有长年累月囚禁自己的毅力,你的精神才不会迸散,身体才不会懈怠。我在此将它们献给爱好灵魂文学的读者,也是为了做出一个榜样,让那些孤独的心灵对自己更有信心,也使他们更有勇气地投入这种匪夷所思的操练。在物欲横流,精神废弃的时代,始终如一地关心灵魂生99lib?活的人是时代的先知,自觉地意识到身负的义务是大自然对我们的期盼。不论你是写作还是阅读,只有独特的创新是其要义。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相信我的大部分读者都能体会到这些深邃的篇章里所透出的功力。也许我的新作会带动一些新人同我一道前行,我愿做这样的幻想。若如此,那将是我这名老艺术家的最大幸福。 残雪 2013年12月18日 犬叔 我们家族里的人并不是本地人,我们是好多年以前因为战乱从城里面逃到这边乡下来的。祖先们在这里安顿下来,建立了这个名叫水村的村子。水村的人们的记忆力是十分顽强的,关于祖先的事他们知道得很多,村里不论男女老少,只要被问起多年前的那一场战乱,都能信口讲出一个又一个的故事来。据说逃来的祖先是三男两女,那两个女的是两兄弟的妻子,流传下来的逸事,大都是关于那四个人的。关于外地人的故事也很多,那一拨又一拨的外地人来水村定居,于是村子繁衍起来。 犬叔并不是我们这里的人。我听老人们说没人知道他的来历,不过他的前生很可能是一条狗(这是他自己说的)。他来的时候,连个名字都没有,被追问了好久,这才文绉绉地回答说,他姓“犬”,他还用树枝在地上画了一个大大的“犬”字。当时围观的人都哄笑起来,将这位少年闹了个大红脸。我们村里的人都姓“水”,就是邻村,或方圆几百里的人们,也只听说有“树”姓、“梅”姓、“泥”姓、“文”姓、“武”姓等等。甚至有人还拜访过老祖宗所生活过的城市,似乎那里头也没听说过有姓“犬”的人。但犬叔还是顶着这个“犬”姓在村里生活了几十年。然而这位犬叔虽然不姓水,对于我们水族的家史却了如指掌。村里人将这一点归结为他的知书达理,勤奋好学。我却在这件事上头有些怀疑。 这位犬叔在外貌上同我们家族的人毫无相似之处,他是三角脸,身材干瘦,而我们的男子都是长脸的大汉。他的眼神也和我们不同。我们喜欢很委婉地、似看非看地望人,就好像害羞似的。这个犬叔却总是瞪着一双三角眼,直愣愣地看着对方。每当这种情形发生,被看者总是恼羞成怒,悻悻地走开去。我不相信这样一个自以为是的人会去钻研我们的家谱,而且我也从来没看到他静下心来钻研什么东西。他总是很忙,总是在活动,不是帮这家出主意,就是帮那家干活儿,和村里人的懒惰形成鲜明对照。大概这也是为什么我们将他这个外姓人看作“自家人”的根本原因吧。可以这么说,犬叔一直全身心地融入村里的事务。大家虽不喜欢他的眼神和长相,但看到他的身影出现还是很高兴的,因为他往往可以帮人解决一些问题,而且不考虑回报。老人们总是说:“阿犬的前身是一条狗啊。”我想,同一条狗比起来,他是太有主见了。我不喜欢太有主见的人。在这个偏僻的乡下,大家都是混日子,至多也就消遣似的讲一讲从前祖先的逸事,你不防着我,我也不防着你,现在忽然来了个胸有城府的人,当然是会别扭的。不过犬叔并不让人感到别扭,他有种本事,能让人不知不觉地采纳他的意见。 我从来没有看到犬叔读任何一本书,村里人为什么要说他知书达理呢?不错,他是认得字的,但那都是他来水村之前就学会了的啊。认得一些字就称得上知书达理了吗?还有,他看人的样子不但算不上知书达理,简直就是粗鲁。再说他也不会像常人一样同人保持一种彬彬有礼的距离。他总是什么事都介入,什么事都自作主张。我们不习惯他,最后又都容忍了他。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 水永公公是村里最老的长辈,先前个子很高大,现在已缩得像个土地菩萨。水永公公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智慧,只会重复大家的意见,但不知为什么,村里人凡事都要跟他商量。我觉得这是村人的一种惰性吧,完全没有道理,何况他也出不了什么主意。在对水永公公的看法上,犬叔和我刚好相反。他常常说的一句话是:“没有水永公公的支持能成功么?”在我看来,他是外来人,所以才要巴结村里这个长辈吧。就是这个性格平庸的水永公公,昨天忽然向村里人提出来,要将村子前面的这座荒山全部种上果树苗。他的意见立刻得到了犬叔的赞同。可是这一次,村里人一反常态,都不赞成水永公公的计划。为什么呢?一来我们都很懒,不想生活中有什么变动;二来我们当中并没有谁是果农,大家都只会种粮食、种菜,要是冒冒失失种上果树,非得死掉不可。于是村里人都装作没听见水永公公的话,一些人还躲着水永公公。犬叔却不知为什么兴奋得很,他逢人就宣讲水永公公的计划,不断向人们描述花果山的未来美景。他甚至挨家挨户去劝说,对每一家都说这句相同的话:“如果我们不赶快行动,就会失去机会了。” 我已经说过,犬叔一直是全身心地融入村里的事务的,大家对他也很欢迎。所以到了今天上午,虽然人人心里都有怨气,但还是一个个肩着锄头、铲子和二齿锄上山了。我注意到在村人履行他的计划之时,水永公公却躲在屋里不出来,就好像做了什么值得惭愧的事一样。犬叔大呼小叫地吆喝着,上蹿下跳,指挥着村人放火烧灌木。 忙了大半天之后,大家都被熏得一脸墨黑,一个个身心疲惫、垂头丧气地回到家。有人在咬牙切齿地赌咒发誓说,决不再听水永公公的鬼话了。我也在山上乱砍乱挖地搞了一天,但我这个人比较油滑,属于那种出勤不出力的类型,我生怕累着了自己。回到家里之后,我给自己烧了饭吃了,然后就坐在门槛上慢悠悠地抽起了烟。微风吹着,对面山上死灰复燃的零星火苗在闪动,提醒着人们白天里的荒唐忙碌。我忽然在心里打定了主意,不再参加这种莫名其妙的劳动了。这时我听到邻家院子里传来大声的争执,是水牛家在同犬叔、还有水永公公争吵,当然是为了种果树的事。开始双方的嗓音都提得相当高,水永公公的声音变得像公鸡叫一样,那是我从未听到过的。但是接下去,双方的嗓音都低下去了。又过了一会儿,居然成了窃窃私语,不乏亲密的味道。我还未充分反应过来,那一群人就相拥着进到屋里面去了。又过了一会儿,水牛家的灯也灭了,似乎他们在那里开黑会。我不屑地撇了撇嘴:这算怎么回事呢? 乡下的夜晚是令人万念俱灰的夜晚,在那样的黑暗中,小屋里的人们很难萌生任何冲动。我就在这种死一般的静寂中,像一个外人一样回忆着白天发生的事。村里人(也包括我在内)到底为什么要上山去开荒种树呢?难道我们真的相信犬叔那些鬼话吗?一个八十岁的老糊涂了的家伙的忽发奇想,居然改变了每一个人的日常生活。我们并不需要什么果树,好几百年以来,我们的村子一直自给自足,甚至还略有剩余,这种瞎折腾是没有意义的。以我的观察来看,水永公公以前从未有过自己的主张,他只是装出有主张的样子让别人来向他讨教,维持一种“德高望重”的地位。但这一次是怎么回事呢?莫非他以前全是在演戏?我躺在蚊帐里头,想象着村人先后被水永公公说服的情景,不由得发出冷笑。我在心里说:“懒惰的人们啊,你们自食其果吧。”然而在我的梦里,满山都开遍了灿烂的桃花和梨花,花丛间居然还出现了三只小鹿秀丽而惊恐的脸。 大家都上山的时候,我没有上山,我在菜园里修篱笆。水永公公坐在那一丛竹子下面抽着旱烟,他的媳妇在院子里喂鸡。村子里静悄悄的,只有一些妇女在家里或园子里干活。从菜园里可以看见满山乱跑的人,他们不像是在种果树,倒像是在搞破坏。山上已成了黑糊糊的一片,仅有的几棵大松树也被砍倒了,风里面尽是植物烧焦的味道,熏得人头痛。水永公公已经在那把木椅子上睡着了,烟袋也掉到了地上,他的身体小小的,像一个玩具。 我在家里干活,但我并不安于干活,我干活是为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这是我生平第一次从众人中脱离出来,内心免不了忐忑不安。每天,我听见他们上山;然后,我又听见他们回来。起先他们比较沉默,似乎在迫不得已地履行一项讨厌的职责。后来他们就渐渐活跃起来了,我听到了谈笑的声音。他们现在是越来越活跃了。从菜园里我可以看到他们在挖坑、种树苗、浇水,到处是他们忙碌的身影。我知道犬叔在指挥他们,就好像他自己是一位果树专家似的。水永公公却一天天地衰弱下去了。有一天,我看见是他的两个孙儿将他抬到竹丛旁边的。他躺在躺椅上抽旱烟,看天上的大雁,通常是很快就睡着了,让烟袋掉到地上。当烟袋掉到地上的时候,他的一个孙子跑过来凄厉地发出哭叫,那声音划破长空。水永公公在躺椅上慢慢地蠕动着,像屎壳郎一样翻过躺椅,咚的一声跌到地上。这时那孙子反而吓得跑掉了。我觉得躺在地上的老头已经摔伤了,但并没有人过来管他,那媳妇若无其事地在院子里晒衣服。现在再没有人来征求水永公公的意见了,他一定很寂寞吧?在他的对面,那些人在山上干得热火朝天,整个山都已经被他们种满了果树苗。 犬叔是回来搬树苗的时候碰见我的,当时我正要去买点灯的煤油。 好久不见,他已经瘦得不成样子了,三角脸像被人削了两刀一样。他放下树苗,像往常一样瞪着我。我强作笑脸,问道: “犬叔啊,苹果苗都成活了么?” “没有人会去管这种事,我们关心的是别的事。”他镇定地回答。 我甚至感到那张脸上有一丝嘲弄的味道。我莫名其妙地惭愧起来,避开他的目光走出去。 “我们都很乐观,苹果苗死了也不要紧。” 他的逻辑实在太可鄙。发动全村人上山,鼓吹种果树的好处,其实却一点把握都没有,只凭着忽发奇想盲目行事。这种事情和欺骗又有什么两样呢?当我把我的这个想法告诉水永公公的媳妇,那媳妇听了我的话立刻跳开去,仿佛怕沾了我身上的瘟疫似的。她拍了拍手,厉声道: “你可不能乱说。犬叔相信他自己做的事,他从不撒谎。你是一个男子汉,为什么待在家里呢?你这种人真没出息。” 我讨了个没趣,悻悻地离开。我经过竹林时看见水永公公在朝我做鬼脸。 “水和家的!”他用尖尖的、小孩一样的嗓音喊我。 我凑过去。 “帮我将烟袋捡起来。” 我捡起烟袋交给他。他费力地在躺椅上移动了一会,终于坐了起来。但他的一条腿不能动,似乎是摔伤了。他做着手势叫我凑到他面前去。 “村里有鬼魂在游荡,听到了吗?山上那些人啊,他们喊得那么起劲,是在为自己壮胆呢。” 我果然听到了此起彼伏的喊声,它们随着阵风时大时小地传过来。 “他们害怕么?”我凑着水永公公的耳朵大声叫。 “当然啦。我躺在这里,已经打了好多次仗了,我的这条腿中了弹,已经瘸了。看,一动也不能动了。但是他还不放过,白天黑夜都来追。” “谁?” “从我们老家来的那个家伙罢。本来都不愿意上山,那个家伙一来,大家看见了他之后,就都赞成我的意见了。现在留下我一个人在村里做看守,我想死也死不了了。你怎么样,还没有打定主意么?你没去过我们的老家吧?” 我的声音总是被一股风阻断,而水永公公的耳朵又聋得厉害。我就将嗓音提到最高,朝他喊道: “没有啊,你同我说一说老家的事吧!” 水永公公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看着竹子顶上的那些叶片说话。 他的声音又低又含糊,而且脸也不向着我,风又刮得那么厉害,所以我连一句话都没听清。我想,水永公公既然是说给我听的,为什么又偏不让我听见呢?再说村里人,难道就听懂他的计划了吗?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交流呢?我听不见水永公公的话,但我能听见山上那些惊恐的叫声。这里的氛围的确是不对头。但是为什么水永公公的媳妇,还若无其事地在院子里喂鸡呢? “老家已经消失了!” 我突然听见水永公公朝我大喊。他已经讲完了他的故事。他的烟袋重又掉在地上,他倒在躺椅上,冷汗淋淋。我的眼睛往四周看来看去的,什么都没看到,只有竹叶在风中发出可疑的响声。 我走开的时候,又看见那媳妇,她正在恶声恶气地骂她儿子,我知道她是在骂我。看来我这个旁观者已经受到了全村人的唾弃。 “你也可以什么都不干的。” 那媳妇突然冲我背后说了这么一句。我一转身,看见她正朝水永公公走去。 我听说种下的苹果苗全都死掉了,这是意料中的事,可我还是感到很紧张。每一天,我都看见瘦骨伶仃的犬叔肩着锄头从我院子前面走过,他那灰黄的脸上表情十分坚定,简直有点不顾一切的味道。村人们渐渐地沉默了,现在我已从他们中间听不到任何声音,我也不敢同他们对视。我知道在我背后,他们正射出那种极度蔑视的目光。 我没有上山,这是我独自作出的决定,从周围每一个人的眼色里,我看到了自己的错误。当绝望的夜晚降临时,我就会深深地感到,在这个村里,所有的事都有其深而又深的背景,我们看见的只是表面的那一层,而我们的判断并无多大意义。比如这个犬叔,他所领导的真的是开荒种树的工作吗?他同村民们那种铁一般的、统一的意志,有着什么样的共同的基础呢?作为一个外来人,他竟然可以在这个村里做到一呼百应,将一个空洞的、很显然是没有前途的计划付诸实施,这说明他身上具有一种我所不理解的凝聚力。 犬叔那张瘦脸老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我越来越心神不定了。昨天我丢了一只北京鸭,那是一只下蛋的鸭。我想,也许它到什么地方下野蛋去了。我循着鸭们爱去的地方寻找。我没有找到鸭,却有了一个惊人的发现。 在村头犬叔那间小屋里,犬叔正在床上的帐子里打呼噜!我踢了好久的门,犬叔才揉着眼过来开门。 “水述吗?找我有事?”他不高兴地说,一脚将地上的一只小马凳踢开。 “犬叔今天没上山?” “我当然上了山。我是溜回来的。这也是一种策略。你有事?” 我回答说,事倒没什么事,我就是想找人说说话。犬叔看了看我之后,紧皱的眉头就舒展开了。 “好啊好啊,你是想弄清我的来历吧?你坐下,坐在这里仔细听听,熟悉熟悉情况再说。” 我坐在他递过来的椅子里头,耳边立刻响起了各式各样的喧闹,是对面山上传过来的。听起来那些人好像不是在山上,却是在门口说话、喊叫。他们吵得我的脑袋像要炸开了一样。我听出来有两派在那里争执、对骂,后来又发展到动起手来。还有人在大喊:“打死人了!”对面的这座山离犬叔家有两里路,坐在屋里却可以对那边的动静听得如此清楚。犬叔在村民们当中制造了内斗,然后自己躲在屋里睡大觉。这个人心里整天想些什么呢? “苹果树还种不种呢?” “这还用问呀。他们在山上补苗嘛。” “日子真过得让人灰心丧气啊。” 犬叔听了我的话笑起来,他一边躺到帐子里去一边对我说: “这个村子里啊,没有一个人的来历是弄得清的。就说你吧,你从小就以为你是水和家的人,实情究竟怎么样呢?也许在你还不懂事的时候,水和家在路边捡到你,将你带回家养大起来。这种事,旁人是不会向你透露一个字的!我看见你往水永公公家里去,我就知道你要打听事情的来龙去脉。你是白费力气了,不但你,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这种事呢。我记得有很多马,还记得那里整天灰烟滚滚,其他的就一点都不记得了。我懒得去回忆,再说,即使想出来了也没有什么意义了,你说是吗?” 他隔着蚊帐对我说了这么一大通。这当儿我的脖子上被毒蚊咬了三个包。外面吵得更厉害了,那些人像要冲进屋里来一样。奇怪的是我又听得出他们是在山上,不是在屋门口。 “蚊子咬得厉害吧?你要愿意,可以到帐子里头来。” 我觉得他的提议很怪,我不习惯他对我这样亲昵,就说我要走了,还得去找那只北京鸭呢。 他沉默了一会儿,我走到门口了他才说: “多可惜啊,你就这么走了?” 走出犬叔的家门,山上的喧闹就听不见了。我看到那些人都在那里弯着腰默默地劳动,没有人偷懒。这种大规模的集体行动是很少有的,一般来说,村里人总是像一盘散沙,他们喜欢懒懒散散,也喜欢做事凭惯性,排除目的性。就在前不久还发生了这样一件事。我们村的青年水生到邻村去要账,他一大早就出发,有人看见他一边走还一边哼歌子。到那家人家时已是中午了,那家人正在准备吃饭,于是请他上桌。上桌之后那家主人就不停地向他敬酒,他喝得一脸通红,开始吹起牛皮来。主人就顺着他的意奉承他,还说要把家里的女儿嫁给他,条件是他要取消那六百元的债务。水生满口答应。主人就找来纸笔,要他写下承诺,他不假思索就写了。后来一兴奋,又喝下几大杯,醉成了一摊泥。醒来时,他已经躺在路边的沟里。回到村里后,有人问他钱要回来没有,他拍着脑袋,怎么也想不出自己上午是到哪里去了,而且也想不起到底是谁欠了自己的钱,自己是否曾借钱给别人。问话的人逼得紧了,他就冲那人骂了起来,说那人要“拖他下水”,“搞诈骗”。那个热心人只好赶紧离开他。水生这样的人并不是村里的个别例子,实际上,我们大家都有点像他。大概是这种散漫的与世隔绝的农家生活早就消磨了每个人的意志,我们虽有顽强的记忆力,记得住远古发生的事,但对于眼前的事情,大多数人都是做过就忘,完全稀里糊涂。所以我感到,生成这样的德性,村人这一次却共同去完成一桩荒唐的事业,全凭想象去接近目标,实在是做梦也想不到的怪事。他们放着田里菜土里的活不管,已经在山上苦干了近两个月了。树苗不断买来,种了又死,死了又补苗,人人都变得像偏执狂一样。尤其在下雨天,一个个淋得像落汤鸡,患上重感冒。那些没躺倒的继续干,躺下了的,病状一减轻马上又去了。而这两个策划者呢,一个终日躺在竹丛下玄想,另一个则每天溜回来睡大觉。 水永公公家前面那块菜土里有两个妇女在给蔬菜浇水,她们是水生的妹妹和嫂子。她们看见我来了就一齐停下手里的活,拿眼睛偷偷瞟着我。 “我刚才到犬叔家里去了呢!”我故意高声说道。 “钻山打洞的。果然没出息得很!”嫂子对妹妹说。 “我明天也要上山帮忙了。” “你才不配,势利鬼。” 就在这时我看见了我的北京鸭躲在她们身后的草丛中,我迎着她们走过去,口里轻轻地唤着那只鸭。 “这种人啊,真是什么都不肯放弃,哪怕是掉了一把米都要一粒一粒从地上捡起来。”水生的妹妹说道。 我朝我的鸭扑过去,但它灵巧地躲开了,我扑到了地上。 她们俩捂着嘴在笑。 鸭子跑掉了,再怎么找也找不到了。我向犬叔说起这件事,他就劝我千万别再去找了,最好把这件事忘记,免得陷入危险。我问他是什么样的危险,他就说是意想不到的危险,比如像山洪之类的。犬叔说话时,身后的蚊帐不住地抖动。我不能确定是外面一浪接一浪的喧闹引起的震荡呢,还是帐子后面躲了个人。看起来更像后者。 犬叔见我在观察帐子,就要我再看仔细一点。 “村里到处都是游魂呢。比如这一个吧,昨天就进来了。一整夜我都同他一块骑在马背上飞跃,到底跑了多少路,是搞不清楚了。” 他也将脸转向抖动不停的蚊帐。 “他会不会出来呢?”我害怕地问道。 “他根本就没有躲。你看见这双鞋了吗?这就是他的脚。” 但我并没有看见鬼魂的脚,只看见帐子在发狂地抖。我又一次听见外面的人要冲出来,连闩上的房门都被他们挤得发出了爆裂声。 “啊,啊!”我惊呼道。 “不要激动,这事会过去的。” 我试着去开门,门却被人从外面闩住了。 “是水永公公叫他孙子干的。”犬叔微笑着说,“你没见过水永公公战斗的模样吧?他一个人就挡住了所有的人,谁想进来都不行。那些人啊,明知没有希望的事偏不放弃,我在马背上就听见他们在那里闹。” 犬叔弯着腰在地上找东西,找了一圈没找到,就叹了口气坐下了。 “找东西是最要不得的事,无论你丢了什么,都要赶快忘记。”他说。 我起身透过门缝看外面,我看得很清楚,外面和平日相比并无什么异样。为什么屋子里面会有这么大的骚动呢? “犬叔,你的房子是谁帮你盖的啊?” “原来就有的。听说有几百年了,所以才会有这么多人想冲进来啊。有时他们还从地底下升上来。一般他们都不同我对话。这间土屋,我不过是碰巧住进来的,是水永公公让我住在这里的。” 屋里更暗了,需要点灯才可以看见对方的脸。我听见犬叔又摸索着进了蚊帐,他在床上辗转着,口里好像是在同谁说话,也许他是同鬼魂说话。我想凑近去听一听,他觉察到了,立刻叫我离开。我刚一转身,蚊帐就倒下来罩住了我,我被死死缠住,用力挣都挣不脱,帐子上厚厚的灰尘被我吸进了肺里面。我心里想,这就是被鬼缠住的感觉吧?过了一会儿,我才被推了出来。我站在犬叔的台阶下,听见有人在叫我。 外面没有别人,只有水牛低着头朝我走过来。水牛满身的泥巴,脚上只穿一只鞋,脸上有几处擦伤,正在向外渗血。 “水牛,你怎么摔成这个样子了呢?”我问。 水牛抬起头来,眼珠狂乱地转着,口里喘着粗气。“跑、跑……”他梦呓似的结巴着。 “跑什么?”我用力摇着他的肩膀,焦急地问他。 “都在跑啊。那么大的山,上来又下去,下去又上来,我就摔成这样了。” “有危险吗?” “到处都是。只有一个人没有危险,就是他。”他指了指犬叔家。 “因为他跑得快。”他又补充说。 “那你为什么还去山上呢?”我问道。 “我听不懂你的话。难道能不去山上吗?”他的样子更茫然了。 他离开我,伸着双臂在空中摸索着向前走,好像在黑夜什么都看不见一样。 看了他这副样子,我又改变了主意,我不想在今天上山了。我没法预测那里发生的事。我满怀忧虑地注视着水牛,他正撞撞跌跌地往家里走。他家院门口有个人探了一下头,那个人有点像犬叔。难道犬叔这么快又到了他家?真是神出鬼没啊。 水牛回来的这个下午,我在村里到处都听见了马蹄声。马在周围奔跑,但我却看不见它们。只见一会儿一丛灌木倒伏下来,一会儿一处田塍又被踩塌了,一会儿小河里又轰隆隆地溅起很高的水花。有一瞬间,我觉得它们就要踩到我了,我闭上眼一动不动,过后却什么事都没有。 到了傍晚,山上的人悄悄地回家了,他们没弄出一点响声。当我出去观看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已经进屋了。随后降临的黑暗里依然是马蹄声嘚嘚,但村里人似乎是谁也没注意到这个。后来我又外出巡游一趟,看见他们都点着灯安静地就餐,那些家长的脸上神情恍惚。 啊,这样的夜晚,比绝望还要糟十倍!我闻到新鲜的树叶,我看见塘里的水草、花瓣上的露水,但我没法解除我的焦渴。现在,我是连一个指头也无法动弹了。当我企图发出声音来的时候,喉咙里就冒出了火苗。犬叔在屋后叫我,我看见了他,他不是一个人,他是一片枯叶,在地上急速地旋着圈子。他召唤我过去,但我在床上无法动挪。我的脑子里清晰地冒出一句话:“总要有一件事打破僵局。” 我不记得我是怎样熬过那一夜的了,单是回忆就会令我丧失神智。我醒来以后也不敢照镜子,我预料自己脸上的表情十分吓人。他们还会继续下去吗? 我的问题不成其为问题,我起来的时候村里人早就上山去了。 今天村里人都留在家里,因为风实在刮得太凶了,走在外面站都站不住。我用棉花塞住耳朵,坐在屋里打草鞋,我的手一直在发抖。有人破门而入,摔倒在地,一大堆枯叶随着他旋进屋内。我冲上去用身子抵住门,插上了木栓。于昏暗中辨明了那是一个陌生人,我试图扶他坐起来。他的身子似有千斤重,不论我如何用力拖,他始终纹丝不动。后来我又发现他的两只手的手背上都文着一个“王”字。他似乎是睡着了,又似乎是醒着,很难判断。 我就不理他,继续干我的活,让他叉着腿躺在那里。我的手抖得更厉害了,我想到了犬叔和水永公公谈到的那些幽灵。当然,这个人肯定不是一个幽灵,幽灵怎么会像他这样死沉死沉的呢?但我又觉得他同幽灵有关系。害怕混杂着好奇促使我又走过去,蹲在地上打量他。他很漂亮,长得很像我们水家的人,我猜测他也许是我们的一个亲戚。我又试着推了推他,还是推不动。 外面的风刮得小了,我出门去找犬叔。 “那个人啊,他从来就在村子里的,你怎么没注意到呢?”犬叔不以为然地对我说,我注意到他头上的帐子破了一个大洞。 “他是谁啊?” “他?你该听过他的故事。当初就是他和那两兄弟一起来这里定居的嘛。他一直没有成家,所以到处游走。” “我知道我们古人的故事。你总不能说这个家伙就是那位古人吧?这也太荒唐了。”我气愤地说道。 “当然不是,那是好几百年前的旧事了。我也在想你想的那个问题。他是谁呢?他就在村里走来走去的,我们老看见他,除了我,没人想过他是谁这个问题。也许他是梦里走出来的人,你一定看见了他经过的地方有枯叶。” “现在我该拿他怎么办呢?” “不要过分担忧。你想,谁没有麻烦呢?你那么怕鬼,可是还一次次到我这屋里来,为了什么呢?” 我又记起了上回的事。这一次,我看见他的蚊帐一动也不动。烟从那个破洞里冒出来,是犬叔在帐子里头抽烟。 “有些事啊,永远是缠着我们的。为了这个大家才天天去山上劳动的吧。不是连你都听到马蹄声了吗?” 他又在帐子里头兴奋地说了好些话,都是那种打哑谜似的话,我听不进去,就悄悄地想溜。 “水述!水述!”他在帐子里头焦急地喊我,“你没想过要改变吗?你要想一想这件事!你现在就可以改变你的命运,只要你和我一齐躺到帐子里头来就可以做到。” 他的一只手臂伸出帐子,一把将我拖过去。我立刻感到自己的脸被厚厚的蛛网蒙住了,我什么都看不见,连呼吸都困难。 “屏住气。我们是在一个棺材里头,你的双腿要伸直。” 犬叔在我边上说话,但我触不到他。我一动都不能动,似乎是,我被套在一个比自己的身体仅仅大一点点的铁匣子里头了,因为我的脸、我的手、我的脚都可以触到冷冰冰的铁。 “我们正在往下沉。”他又说。 在这个什么都看不见,一动都不能动的地方,我过去的生活突然变得十分遥远了。我的确看见了我自己,也看见了水村。不过这种看完全不同于往日的那种看。至于看见的到底是什么样的情景,我也说不清楚。举个例子吧,我看见一大群荒芜的农家院子,一个挨着一个,每个院子里全长满了乱草。这个地方一点都不像我们水村,但我心里还是认为它就是水村,我莫名其妙地确信这一点。有个院子的乱草丛中坐着一个红毛的野人,我认为这个野人就是我,我也确信这件事。我站起来了,我走路了,我的赤脚在湿软的泥地上踩出一线凹痕。我抬起多毛的手在额前搭了个凉棚,仔细地观看对面那座山。那是一座茅草山,我知道那里原来种过苹果树。我什么都没发现,心里一急,就发出两声怪叫……我还看见一条河,河面不十分宽,我知道河水深得探不到底。我来到平静清澈的河边,河水映出我的形象。我的形象没定准,一会儿有点像水继的小儿子,一会儿又有点像一只山猫。我看得很累,就不想看了,这时身后有人叫我。我想转过头去,却不行,铁匣子将我嵌得紧紧的。我还看见了数不清的情景,都是我过去从未看见过的,每次我都亲临其境。我看见那些东西的时候,有时能发出几声怪叫,有时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我的身上长满了长毛,双脚奇大无比。印象最深的是那些蝎子排出的图案,图案是立体的,一层又一层地向纵深延伸。我对蝎子向来有很大的兴趣,曾经计划过饲养这种小动物,可惜因为没有场地而放弃了。但我从未想到过蝎子们可以自己在一个看不见底的小洞里排出这么精致的图案。我热血沸腾,差一点就要把我的手伸进去了。 我失去了向外看的视力,一动不动地躺在一个铁匣子里。但我并不饿,也不颓废,我一直在看那些新奇的风景。我不知道我躺了多久,三天?五天?实际上,我很忙碌,新风景层出不穷,总能让我产生激动。起先还听见犬叔在旁边说些什么,后来有一次,他告诉我说沉到地底下去之后,我会自然而然找到出口的,他说了这些之后就消失了。犬叔的声音消失了之后,他的形象又在我看见的那些风景里面出现了。他有时候是一个男孩,有时候是一把看着眼熟的锄头,有时是一根晒衣绳,有时又成了河里的一条鲤鱼。不知为什么,他一次也没有以原来的面目出现,但我每回都能认出他。在一幅我所进入过的最黑暗的风景里,有一条白色的影子从天而降,我知道这条白影就是犬叔。除此之外我还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犬叔原来就是我们家族里头失踪的那个人。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发生的,我只记得当那条白影在我眼前晃动时,我就穿过它进入到了无比纵深的、几百年前的风景。周围的一切都在通过某种暗示提醒我那是几百年前的事,提醒我说旁边的这个白影是我的老祖宗。在我看见的所有风景里头,这一幕是最难说清的。除此之外我还见到过三个头的公鸡,那并不算奇怪。 我从那个铁匣子里头出来以后好久,村里还有人追问我到底看见了什么。 据说犬叔就是那天失踪的。我和村里人在他屋里看见一个正正方方、像棺材那么大的坑,那坑深得见不到底。我一见到这个坑就明白了一切。但是村里人并不明白,大家先后尝试用粪勺啦、拴着井绳的水桶啦之类的工具去打捞,结果当然是除了空气,什么也没捞上来。犬叔床上的那床破帐子也不见了,只有简陋的被子堆在那里,看上去好像主人刚刚离开不久的样子。就在大家闹哄哄地打捞的时候,我溜到了犬叔的灶屋里。灶台很宽大,上面摆着几个麻色的粗瓷碗。我伸出手去拿其中的一只碗,我蓦地一下感到我的手被一个人捉住了,但我看不见那个人,只能看见这只大碗。也许这只碗就是犬叔吧。表面看是我端着一只碗走出厨房,实际上是我在跟着碗走。 他们还在围着那个深坑研究,没有人注意到我。我朝那边瞟过去,看见水永公公坐在拴着井绳的大木桶里,两个大汉正在将木桶往坑里放,水永公公的眼神有点惊恐。我的碗掉在地上打碎了,一瞬间我看见犬叔从门口进屋来,但他晃了一下就不见了。 “犬叔呢?犬叔呢?”我忍不住叫了起来。 所有的人都瞪着我,那两个大汉不知不觉松了手,只见井绳飞快地从他们手中溜下去,一会儿就不见了。在众人的沉默中,坑里并未传来木桶落底的响声。有人捡起了地下的破瓷片,就着亮光去看。我觉得他发现了我的秘密。 “原来是他啊!”他惊叹道。 我认出这个人是我的一个本家,他已经好多年没来过水村了,他是我所认识的唯一一个从村里流落他方的人。这个人穿着一双麻鞋,插在腰里的那杆烟袋同水永公公用的一模一样。 那天还发生了很多事。后来那个流落他乡又回来了的本家叫我带他上山去看看。我把他带到满是枯死的树苗的山上。他显得很兴奋,这里看看,那里看看。这时我才注意到山上除了我和他之外一个人也没有。看来在我沉到地底下去的那些天,村里人已经不到这座山上来折腾了。 “我出去这些年,这里变化真大啊。”本家眯眼望着远方的云说道。 “你到什么地方流浪去了呢?” “我?哈,其实不远。可以说我就围着这里转。犬叔该告诉过你了吧。那两兄弟和一个商人的故事,我也很熟悉的。” “一个商人?” “当然,不然叫他什么呢?当然你也可以称他为一位郎中什么的,都一样。关键是他也走不远,就围着此地转。你听,他就在村头。有六百多年了吧,他离不开这个地方。” 他将他的耳朵紧贴到一棵枯树上,爱怜地抚摸着那棵树苗,就好像它是他的儿子一样。他闭上眼,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久久不能自拔。我在一旁觉得很受冷落,就打算下山。这时从我身后又冒出来一个人,这个人神情专注,用一把小铁铲在地上东铲一下,西铲一下。他是邻村的阿四,一个腌皮蛋的小贩。他脾气火暴,性情孤僻,总是独来独往。我不敢和他说话,没想到他反而同我说起话来。他问我在这里干什么,我说陪一个人,他问那个人是谁,我指了指正抱着树苗发呆的本家,他说他没看见,因为树那里根本没人。接着他又从腰间抽出一把小铁铲递给我,要我帮他干活。 “干什么活呢?” “就是做出干活的样子吧。出勤又出力就可以了。” 我想了半..天也没想出“出勤又出力”是怎么回事。一问他他就生气了,一把夺过我的铁铲,叫我滚蛋。他还说:“犬叔是瞎了眼了,信任你这种人。”我还要问他,他便举起铁铲朝我头上砍来。我连忙闪过他的攻击,往山下飞奔。我跑了好远他才不追我了。 在进村的时候,我惊骇地发现皮蛋阿四又出现在我前方的路上,他正匆匆地走进犬叔家去。我悄悄地跟上去,想看他在犬叔家搞些什么。 他正在费力地将一根井绳拴在犬叔的床脚,拴好之后他就提起连着绳子的大木桶往坑边走,然后将木桶放在坑边,自己坐进桶里。只见他猛地一倾斜,木桶就掉进了棺材形状的深坑。我冲进屋,去扯那根绳。绳子轻飘飘的,一会儿就被我扯上来了。原来绳子已经被他在下面用快刀斩断了。这一次,我同样没有听到木桶坠落坑底发出的响声。 门吱呀一响,本家进来了。 “你还发什么愣呢?”他说,“你不应该怀疑这种事。我围着这里转了六百多年,什么没见过?嘿嘿,你多见几次就习惯了。” 他装模作样地走到坑边张望了几下。 “我呀,天天想的全是这件事。”他说。 我看见本家的牙齿很尖,牙床分外结实,我就问他每天吃些什么食物。 “骨头。皮蛋阿四早上也是在山上找这个,地层表面全是的,轻轻拨一拨泥土就露出来了。所以啊,他就只用一把小铁铲去挖。你为什么那么厌恶这种工作呢?他对你很失望。我的牙齿,可以将骨头碾成粉末。” 他又指着房里的另外一只大木桶要我看,他说那只桶是为他准备的,但是可以坐得下两个人。他说完这句话就企盼地看着我。 “我还要回去喂猪呢!”我赶紧说。 “那么你就快走,走了就不要回来了。”他气愤地朝我挥手。 我离开了犬叔的家回到自己家里。那个人睡在我的床上等我。他那英俊的脸上落了很多灰尘,脖子上有两条血痕,他手里捏着一把锅铲。他翻身下床,定睛看了我一眼,点一点头,然后擦过我的身边往外走。他经过门边时用手里的锅铲狠狠地挖了一下,木屑纷纷地从门上掉下。他的牙关咬得紧紧的,齿间流血,不论我如何急切地询问他,他也决不开口。我看见他到了院子里,然后又出了院门,一会儿就走远了。 在他睡过的床上留下了很多半圆形状的鳞片,是那种比指甲大一点的紫色鳞片,闻一闻还有股腥味,但不是鱼鳞。是什么动物有这种华丽的鳞片呢?难道他,这个活了六百年的家伙,先前是一种有鳞的动物吗?他能不能钻到地底下去呢?我将这些发光的鳞片全搜集起来,放进一个玻璃瓶里,置于窗台上。我干完这一切后,心里更不安了。我在家里仔细侦察了一番,发现除了床上,他没有在任何地方留下痕迹。他来的时候倒在家中的泥地上,他的身体似有千斤重。大概他后来苏醒过来,挪到了我的床上。想一想他那么沉,我这张简易木床却可以承受得了,真是怪事。过了这么些天,他居然可以不吃不喝。我回忆起他咬得紧紧的牙关,心里想,也许这种人从来就是不吃不喝的吧。当我将那些鳞片拿到阳光下去看时,它们就发出轻轻的爆炸声,并且在玻璃瓶里头撞击起来,它们的颜色也在变化,由紫色变为了水红。我担心有危险,连忙又将瓶子放到了阴凉的墙角。 水永公公的媳妇居然坐在我院子里,就着月光打鞋底。她不慌不忙地抽动着长长的麻线,口里还哼着催眠曲。我在窗前打量着她,觉得她很像那种女鬼,尤其是她那一身月白的布衫特别扎眼。这女人平时和我关系并不好,自从村人上山种果树,而我留在村里之后,她见了我就翻白眼,现在她为什么要坐到我门前来打鞋底呢?我吹灭了油灯往后屋走去。 当我在后屋筛谷时,就有惨叫传到我的耳朵里。我以为那媳妇出事了,急忙奔到前面去看。但她好好地坐在那里打鞋底。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幻觉,我看见女人那张脸完全改变了。我仔细瞧了又瞧,看见的已是一张狼脸。我身子颤抖着,躲在窗帘后面。这时女人又惨叫起来。我偷偷透过玻璃看出去,看见那媳妇转过身朝我走来。 “水述啊,你在家里收着那种东西是很危险的,迟早会要爆炸的。你瞧,我鞋底也没打完,就被撕烂了左边的脸。我倒是习惯了听天由命。” 她的嘴巴一张一张的,用食指指着脸上吓人的伤口。她还将伤口上头的血抹到我的窗玻璃上头。 “所有的人都害怕。”她又说,“怕也没用,躲更没用。我呢,我就来打鞋底了,一针针,一线线,一针一线。” “你说我家里收着什么东西啊?” “这还要问吗?就是那些鱼鳞啊。你将它们放在你屋里,你屋里就像有了一个太阳一样,全村人都看见了。” “我倒真没想到。你公公回来了吗?” 我很想看到她的脸,看究竟是狼脸还是人脸,但她背过身子去了。 “你问公公?他呀,他哪里都没去,一直就在竹丛下。对了,你应该到我们家去,他们正在我家开故事会呢。” “是谁啊?” “还不是村里人。很多人你都没见过。” 她低下头去打鞋底,不再理睬我了。 我从后门溜出去,来到水永公公的家门口。的确有不少人坐在竹丛下,他们的脸在月光下很模糊。我凑到他们面前看了好久,没有发现一张熟悉的脸。水永公公并不在他们当中。 他们坐的椅子都是那种竹椅,他们将椅子前面的两条腿跷起,让自己全身的重量都压到两条后腿上头。那几张竹椅被他们压得吱吱乱叫。他们还喜欢吐痰,一个人吐开了大家全都吐起来。趁他们吐痰之际我仔细打量了他们,发现这七八个人都是五十来岁的半老男人。 同我离得最近的一个人扯了扯我的布衫,问我对从前那场运动,以及祖先的表现持什么观点。 “什么运动?”我问道。 “果树栽种。这种陈年旧事仍旧是我们今天关心的。” “但那是最近的事啊。几天前我还去山上看过呢。” 那人笑起来,将他坐的椅子转过去,对同伴说道: “他和我们观点不同。” 接着同伴也笑起来。他又要我将手掌递给他看一下。他在月光下仔细辨认着我手上的掌纹,抬起头告诉大家说: “他真的是水和家的人!” 他们显然都在嘲笑我。我走到院子里,看见水永公公的孙子在地上挖洞。我问他他爷爷到哪里去了,小孩朝竹丛那边翘了翘下巴。我说他爷爷不在那群人中间,他便对我翻了翻白眼,将一捧泥沙扔到我的鞋上。 我只好坐到他家台阶上去倒出鞋子里头的泥沙。 这时那群人里头有一个走到我面前来,很郑重地宣布道: “那件事发生在两百年之前。” 他又问我: “你听到马蹄声了吗?” “听到的。” “这就对了。” 当我穿好鞋子站起来时,那人已经不见了。竹丛下也是空空的,连椅子也不见了。只有那小孩子还在离我不远之处挖洞。我试着问他: “你到底挖什么呢?” “挖你的坟墓!你这个贼,天天溜到这里来偷东西!” 水永公公的孙子把我看作眼中钉,我就不能在他家院子里停留了。再说夜也深了,我应该回去睡觉了。我走出院子,眼前出现了七八个身穿月白色布衫的妇人,她们在田塍上一字儿排开,每个人的手里都拿着一只鞋底,对着月光在那里打鞋底。这些妇人我看着也很面生,她们肯定不是本村人。我低头往回走,忽然听见水永公公的媳妇喊我的名字。她连喊了三声。我朝她喊的方向看过去,看见那一排妇女,她们都在专注地干活。我仔细地观察她们,没有在她们当中发现长得像水永公公媳妇的女人。这几位女子都是身材细长,而水永公公的媳妇又矮又壮。 我继续走,她却又喊了起来。这一下我弄清楚了,声音是从左边第一个女子口里发出来的。这个女子是所有的人中间最高的,她的声音和水永公公的媳妇一模一样,她喊“水述”的时候,那个“述”字也有点卷舌音,听起来很刺耳。我回转身,硬着头皮迎上去。那个喊我的女子像有点吃惊似的对同伴说: “你们看,他真过来了,真是个不懂事的家伙。” “你喊我干吗?”我冲着她说。 “我不过是试验一下,”她连忙用鞋底挡住自己的脸,怕羞似的,“你还真听到了。我问你,你到底听到了什么?” “你刚才不是在叫我吗?” “我是在叫你,但你不应该听到的。先前我在你院子里打鞋底时,我叫了你那么多声,你都没听到。现在呢,你一下子就听到了。” “你真是水永家的桂枝吗?你完全变了样呢。” “我看你该走了,你很不像话。” 她从脸前拿开鞋底,很高傲地扭过身去,她的右手还在很熟练地抽出麻线。那几个女的也学着她的样子将背对着我。她们的举动令我想起了一个非常熟悉的场景,那就是禾坪里晒谷的场景。金灿灿的谷子令人眼花。但我的思路到这上头就断了,这些月白色的妇人同那满地的谷子究竟是什么关系呢? 既然她们不理我,我还是回家吧。我一走,桂枝又喊我。我任她怎么喊也不回头,我实在困极了。回到家倒头便睡,睡了没一会儿又被喊醒了。她站在窗前叫我,还轻轻弄出响声。我起身一看,又是那几个人一字儿排开站在那里,像是一些鬼。我想,水永公公的媳妇即使是变成了女鬼,也没必要来缠我啊。我明天早上还要起来喂猪和整理菜土,我不愿同她们纠缠。再说这些女子根本不将我看作男人,可以说对我作为男人的方面一点兴趣都没有,那桂枝还对我特别鄙视。我终于入梦了,而这些女子,竟追入了我的梦里,一个个都高举手里的针来扎我,还用鞋底来砸我的后脑勺,嚷着“要用鞋底将他打得聪明一点”。她们打了好久,后来我的脑袋就完全麻木,我不省人事了。 我时常坐在院子里想,我是一个上了年纪的、有点迟钝的农民。在我所生活的这个村子里,发生过许多稀奇古怪的事,而我,始终是这些事件的旁观者,至多也只不过是一个不起眼的配角。有一条什么样的古老的法律阻止我成为同别人一样的人呢?难道我,一个认得很多字、又爱思考的人,在村人眼中看来,只不过是一个智力低下的次品吗?我面前有一棵橘子树,还是村人上山种苹果树那一年栽下的,它几乎年年都是果实累累。当收购橘子的小贩来的时候,我就忍不住同他讲起当年的那场荒山植树运动,讲起住在小屋里的古怪的犬叔。我说话的时候,小贩就用双手捂着自己的耳朵要我住口。他说他是来收橘子的,不是来听我诽谤别人的;如果我对往事不服气,就躲在屋里朝墙上撞自己的头好了,那是我自己的事。我对小贩思想的敏锐大为吃惊。我生活在如此敏锐的人群中已有几十年,我的头脑越来越复杂,生活的内容也随之越来越单调、虚浮。时常,我竟会忘了自己的农民身份,将田地和菜土扔下不管,致力于一些毫无实效的工作。上个月我请人在屋后挖了一口井,但那口井里没有水,那是我为自己准备的逃生处所。我打算在地震爆发之际藏到里头,在井口盖上盖子。我在井底储藏了好多食品和酒。我还在猪舍边上砌了一个瞭望台,我希望再次看到万马奔腾的场面,因为无数个夜晚我都怀着重返战场的渴望在被窝里发抖。 现在我的膝盖已变得十分僵硬了,我费力地朝橘子树下的石凳坐下去,看见白头发的老妇人在院门那里张望。那是水永公公的媳妇桂枝,她已成了一个神志不清的老婆子,我常看到她受到自己儿子的追打。我正襟危坐,目不斜视,于是她便无趣地走开了。 好多年了,村人遇事再也找不到人出主意、商量讨论。水永公公和犬叔消失在那个无底的坑里之后,村里人就都成了沉默的人。在我看来,大家就好像失去了说话的能力一样,成天就只会默默地干活。我觉得他们已经忘记了多年前的那场运动。但我是错了。后来我发现,这些人依旧有时去山上。他们单个地行动,坐在很深的草丛中,长久地看着天上的大雁发呆。一次我跟踪水牛到了半山腰,当他在隐蔽的地方发呆时,我尖锐地吹出一声口哨,然后躲了起来。我看到他发了狂似的跳出来,手持木棒朝那些灌木丛猛力扑打,口里发出吼声,仿佛在同某只野兽搏斗。后来他忽然停止了,扔了木棒,将双手背在后面,慢悠悠地朝山下走去。我溜过去捡起木棒,看见上头溅着一些新鲜的血迹。 水永公公的媳妇在路上拦住我,看着我的眼睛说道: “你这个人啊,这一辈子会有多么难熬啊。” 她围着油腻的头巾,白发乱糟糟地从头巾里头钻出来。 我要绕开她往前走,她就提高了嗓音喊道: “你其实不是我们村的人!你也不姓水!你看看太阳吧,它根本照不到你身上。你留在这里,可是太阳每次都躲开了你!” 她还高举双手用力拍巴掌,惹得人们都出来观看。 这个女人使我难堪极了,我开始躲她。然而她儿子上我家来了。小伙子闷声不响,一脚又一脚地踢我家那两把竹椅子。这些年他一直对我怀着怨恨,把我看作一个敌人。他不爱干农活。他同村里其他年轻人一样东游西荡,导致庄稼的收成每况愈下。我打量着他,幻觉就产生了,我感到他很像我以前看见过的那条白影。无论我怎样回忆也想不起他有过什么生活的细节。 “你母亲又在发疯。”我说,说这个的目的是想挑唆他讲话。 “你弄错了,是我在发疯。”他冷冷地说,并用飞快的动作掏出一把匕首。 “啊,是这样。我可以帮助你吗?”我想讨好他。 他将匕首抛到空中,又熟练地接住。我想他不会杀人的,他只是表演杂技罢了。一个影子,能有多大危害呢?果然,他玩累了就将匕首扔在地上,然后伏在我桌子上打盹。他的样子分外地疲惫。 我抛下他,到外面去喂鸡。这时候久违了的马蹄声就响起来了。先是在山那边,然后越来越近,黄尘滚滚,杀声震天。我急忙往屋里走,我上台阶的时候被绊倒了,因为水永公公的孙子横躺在我的台阶上。我隐约看见他胸口那里有一大块血迹,但我不敢细看,急忙冲进屋内。 屋子里面,那把匕首依然躺在地上,寒光闪闪。我也不敢去捡匕首。一瞬间,我完完全全地进入了犬叔生活的那个世界。我想,就在这个屋里,这把匕首所在的屋当中,会不会也出现一个一模一样的深坑,一个没有底的深坑呢?我甚至用目光测量了一下房间的面积,在心里确定着坑的位置。当我思考着严峻的形势时,一只小白鼠从窗台上逃到外面去了。我们这里从未出现过白鼠,我也只是从书本上读到过。 “我的天啊!”水永公公的孙子在门外说。 我目送他走出院子,我觉得他的步子迈得很镇定。 那一天里头大队兵马就来了四五次,水村的空气里弥漫着腐肉的臭味,天上反复出现血的河流。游荡的青年们惊讶地停住了脚步,他们当中没有人朝天上看一眼,却都在侧耳细听。我想去对水村的青年人讲话,但是又有谁会听一个老废物的唠唠叨叨呢?他们在我眼前化为无数白影,我看见古老故事里的那些场景正在出现。在一个场景里,一只五彩的锦鸡冲天而飞,地面一片喃喃私语;在另一个场景里,水村静悄悄的,村里没有人,枯涸的田里显露着杂乱的脚印;还有一个场景,是一个商人模样的人惊慌地站在荒山半腰的茅草丛中,山脚下有一个人正在奋力攀登…… 对面的山突然成了火山,正在隆隆地爆发。水村在缓缓下沉,房屋和大树开始倾倒,大水从远方涌来。这一景象反反复复地再现。 地图 小非不懂得蜜蜂的生活方式,她总想捉一些蜜蜂来为自己酿蜜。她在后门口的油菜地里待上一下午,她的牙膏盒里头便有了十来只。那都是些工蜂。小非往纸盒里塞进各式各样的小花儿,然后合上盖子,将盒子放到耳边去听。蜜蜂在里头静悄悄的。也许小东西们在里头缓缓爬动,只是她听不到。她将盖子掀开去看,就看到它们全在里头,抱着那些花朵。它们一点都没有要飞出来的意思。小非重又合上盖子,决定不要过多地去偷看,免得它们酿不出蜜。 小非忧心忡忡地捧着盒子不放手,猜测着蜜蜂在里头的活动。祖母戴着老花镜在一幅地图上插黄旗。那些三角旗的旗杆是大头针。地图挂在壁上,是小非从未见过的图,祖母说那是古代的地图,她特地请人绘制的。 “小非啊,你这么心急是不会有结果的,慢慢来啊。” 小非以为祖母猜透了自己的心思,连忙将牙膏盒放到茶几上头。但祖母说的却是另外的事。 “你看人家阿芹,不慌不忙的。大家都争着出头,围着那业务员,她倒好,待在绣房里不出来。结果呢,绣花厂就把业务交给她了。因为靠得住啊。” 祖母说完就将一枚黄旗用力插在一个县的心脏地区,然后痛快地嘘了一口长气。她太胖了,做这样一件事都要出汗。 小非对绣花一点兴趣都没有,她还知道其实祖母也没兴趣。祖母总是督促她学那些针线活,并且总认为小非是很有兴趣的,不知她是出于什么理由非要这样认为。是为了谋生吗?小非听说家里的产业够两人吃一辈子。机灵的小非早就看出来,学绣花的都是些穷人的孩子,有好些生活比她家差得远的家庭,他们的孩子也不用学绣花。镇上的人都说祖母是绣花高手,小非却从未见祖母拿绷子刺绣,她只是指导小非工作,并不论成效。 蜜蜂的事当然不会有结果。小非换了一批又一批,还是没有酿出蜜来。她又尝试过玫瑰花和栀子花,结果还是一样。其间甚至有些蜂死掉了。小非的好友舟子怀疑是花的香味太浓,盖子又盖得紧,蜂就被熏死了。小非有些闷闷不乐,祖母叫她做家务时就免不了摔东摔西的。幸亏祖母耳聋,听不确切。 一天,小非在油菜地里抓到了一只雄蜂。她用戴着帆布手套的右手轻轻地握着它,让它自己爬进牙膏盒里头去。当她完成自己的工作时,太阳已经升到了头顶。在油菜地的那一头,有一个男孩过来了。那是一个极瘦的小孩,左脸被烧坏了,嘴唇翻下去,丑得令人有些害怕。 “你是谁?”他直统统地问,嘴巴奇怪地翻动着。 “我是镇上的,就住在这里。”小非很响亮地回答。 男孩对她的回答不感兴趣,他眨着那只好眼睛,似乎在考虑一些小非想不到的问题。小非注意到他只有右边脑袋有头发,左边脑袋全是疤痕。 “我来找一个人,这个人同我有仇,就住在这一带。” 小非真的害怕起来了,刚才她提高声音说话就是为了壮胆。她装作没听见男孩的话,转身就往家里走。 “你一点都不想帮我吗?说不定那人也是你的仇人呢。” 男孩随着她走了几步,直到她跑进屋去。 “我已经看见那个男孩了,他是梅县的。” 祖母说着就要小非过去看那张地图。她用指头指着一片崇山峻岭中的一个小红点,命令小非将大头针钉上去。小非的手颤抖得厉害,但还是勉强将小黄旗插上去了。事后她心里不知怎么感到很懊丧。 看来祖母是认识这个男孩的,祖母会不会是男孩所说的他的仇人呢?小非想到这里手脚变得冰凉。她忍不住说出了声: “我决不帮这个丑八怪的忙!” 祖母笑出了声。小非心里很不舒服,她不愿同祖母谈论男孩的事。舟子在外面叫她,她打开门四处观望了一阵才朝舟子走过去。 “你今天不用洗衣服吗?”舟子问道。 “我一早就洗过了。” “好,我带你去看野蜂窝。” 舟子一边走一边告诉小非说,野蜂窝在郊外的一棵柿子树上,比大葫芦还要大,蜂子飞出来时黑压压的一大片。当然,只要人不去袭击它们,它们是不会蜇人的。小非想象着蜂蜜的形状,脚步变得轻快了。但是她突然不走了。 “你怎么啦?!”舟子急躁地问。 “你看前面。” “那里有什么?不就一个小流氓吗?我们走我们的!” “可是——我不想和你去了。会有危险的。” “你这傻瓜!” 舟子气愤地跺了跺脚,撇下小非回家去了。这当儿那男孩已经跑到小非面前。他朝她做了个可怕的鬼脸,翻下他血红的下嘴唇。小非发出恐怖的尖叫,双脚都站立不稳了。 “我是被大火烧成这样的。城里浓烟滚滚,全着火了。我死命地跑,火在后面追。跑的时候有风,火就更旺。我听见火里面发出声音,那个声音说它是我的仇人。我在地上打了十几个滚火才熄灭。我是来找我的仇人的,你听明白了吗?” 他气呼呼地说话,好像小非欠了他一百块钱似的。 “你找到了吗?”小非可怜巴巴地问道。 “怎么可以这样问我!”他还是气呼呼的,“别的不说,单看你抓蜜蜂的行为,就可以看出你的心肠有多么歹毒!你的心肠这么不好,反倒天天怀疑别人要害你。我听到的流言看来是有道理的。” 由于他一味指责自己,小非就吓得不敢讲话了,心里只希望他马上走开。 那男孩偏不走,还自我介绍说他的名字叫锤子,问小非可不可以去她家里看看。 “不可以!不可以!”小非连声拒绝。 “那我就天天去你家周围转。”他威胁道。 小非瞄准一个空子从他身边跑掉了。他并没有来追。舟子的确发现了一个野蜂窝,她不知道那窝里有没有蜜,可是她又很想吃蜜。头脑灵活的舟子马上想到了利用小非。小非胆也不大,但小非有的时候会干出些别人想不到的事来。所以舟子抱着希望。然而那小流氓出现了。小非竟会怕一个小流氓,一个手里没有凶器的小男孩,这件事令舟子气急败坏。离得远远地张望着,舟子看见小非的祖母身着那件巨大的黄袍从门里头出来了,她像一只船一样在街上游动着,绕了一个圈子,游到屋后的油菜地里去了。舟子和小非一道偷过祖母的小黄旗,她不清楚祖母后来到底查出真相没有。由于心里有鬼,舟子就不再进小非的屋,每逢有事只站在外面喊。 “舟子的野心比什么都大。” 祖母突然在舟子背后说起话来,把舟子吓了一大跳。原来老妇人又从后面的油菜地绕到了她站的地方。 “你知道有个梅县吗?”小非的祖母笑盈盈地说,“那里是个古城,很久以前就被废弃了。” 舟子使劲摇头,祖母的眼神就暗淡了,还显出鄙夷的神色来。 舟子最头疼的就是地理知识,她记不住那些密密麻麻的曲线和图形,而且完全不感兴趣。舟子随家人到过很多地方,她能一一说出那些地方的风土人情和特产,可是如果有人问她那些地方在什么方向,她的脑袋就摇得像拨浪鼓一样。她和小非偷了祖母的小黄旗之后,就将那些小旗全部钉在后院的梧桐树的树干上了。舟子想,祖母之所以不追究她,也许是认为她偷了那些小黄旗去学习地理知识了吧。这样一想又有些愧疚。很久以前的一天,她站在小非家里,祖母指着墙上手绘的地图要她看。“这是我们的镇子。”祖母说。舟子看见的是一个田螺形状的图形,于是心里感到很憋气,同时又有点恨祖母。但是小非是很崇拜她祖母的,她对舟子说:“我奶奶总是在那些古城里游来游去的,尽吃好东西,所以她那么胖。”舟子对当地理教师不感兴趣,这一辈子也不打算弄懂那些地图了。她很早就知道小非的祖母在房里绘制地图,她从窗口看见过她那老母猪一般庞大的?t>身子伏在案板上工作,她甚至听到她像猪一样呼哧呼哧地喘气。 舟子回到家中后,口里还在叨念那两个字:“梅县。” “你在说什么?”母亲严厉地追问她。 “梅县。小非的奶奶告诉我的。”舟子忍不住红了脸。 “不许胡说!那里是埋死人的地方,早改了名字了,现在叫光城。” “光城在哪里呢?” “你不要管这种事。” 母亲到厨房切豆角去了。舟子不爱和母亲谈话,因为从她口里从来问不出什么实情来,她太暴躁了。舟子跑到后面的杂屋里去找爹爹,爹爹正在修补破了的渔网。他背上的衣服补了一块红色的补丁。爹爹放下手里的活计,说道: “舟子没有活干了么?” “我都干完了呢。” “那就再找些活来干。你看我,总不闲着。” “我不想干了,凭什么他就可以不干活到处游逛?” 舟子觉得很委屈,差点都要掉泪了。 “你说的是谁?” “一个小流浪汉,在镇上游荡,搞得小非不敢出门。” “我明白了,是梅县来的那小子。他当然可以不干活。你没注意到吗?他走路是不留脚印的。下雨的时候他在软软的泥地上跑,一个脚印都没留下。” 爹爹说完这话之后就变得有点迟钝,好像心里有很多事似的,也不管舟子,自顾自地发起呆来了。舟子还要问他关于梅县的事,可他就像没听见一样。 小非同舟子见面的时候,两人心里都有了秘密。她们的秘密就是同那个男孩有关的梅县。她们都希望对方先说出来,但自己却不愿先说。结果是,两个人都没说,装得没事一样。虽然没提那个缥缥缈缈的梅县,她俩还是谈 8d77." >起了那个丑八怪男孩。当时两人坐在梧桐树的树枝上头,舟子向小非打听她祖母的情况。 “她总在叨念那小流浪汉的事,可她又根本不愿看见他,只是将小黄旗不停地弄得哗哗响,她的手都被扎坏了。” “这就看出那小流氓有来头啊!”舟子装出大人的样子叹了口气,“你说他是被火烧成那样的,我才不信。去年我的手指头被火烧了一次,我觉得自己要死了。烧成那样还能活吗?” “所以他要报.仇嘛。谁会去烧他呢?”小非觉得很茫然。 “除了你奶奶那种人。” “你瞎说。” “我和你开玩笑的。我爹爹说他走路不留脚印,我就想,恐怕他也永远不会老吧?他的年龄一定不止他看起来那么大。” 舟子用肯定的语气推测出的结论,小非也认为有道理。坐在高高的梧桐树上可以看得很远,然而今天,不知怎么,小非眼里的景物有些变形,特别亮。镇上那条小马路像铺了金砖一样,在阳光里燃烧;弹子房门口的红色招牌红得像血;就连那条不起眼的小河,此刻也在不安分地发光。小非的眼睛很累,她提议下去。两人先后溜下了树。 回到家里小非又得帮祖母晒酸菜了。她架好门板,祖母就端着一盆酸菜出来了。太阳很烈,小非听见酸菜发出吱吱的响声,一会儿就蒸发掉了很多水分。小非干活时偶尔一抬头,竟然发现祖母在向人打手势。 “那是梅县那小子,我要他滚开。”她说。 小非顺着祖母的视线看过去,什么也没看到。 “我要他滚开。”祖母强调说,“你想想看,火都烧不死的人,会有多么吓人?他休想到我的领地来。” 小非想,祖母的领地就是这个家吧?也不知那男孩敢不敢闯进来。看见祖母这么重视这件事,小非更觉得那男孩不简单。听舟子说他生活的地方只有死人,那是一种什么情景呢?总要看看才好。小非见过死人,那是舟子的外婆,用白布盖着,宽大的衣袖里伸出老树皮一样的手。舟子的外婆死了就埋进土里了,那男孩“生活在死人当中”该不会是生活在土里面吧?也许在梅县古城里,死人成群结队走来走去。她又回忆起祖母将大头针插进小红圈的凶狠劲,心里头好一阵后怕。“梅县”在小非的想象中现在已经成了冥府一类的地方了,这事她不敢往深处想,她知道一想下去就会连门都不敢出了。幸亏家里有祖母,家才变成了“领地”。不然那男孩来报仇,小非一点办法都没有。祖母虽然老了,小非觉得她还可以活很多年。她的食量大得惊人,身上的皮肤依然光滑。最主要的是,她什么威胁都不怕,反而可以威胁别人。就比如骄傲的舟子,到了祖母面前就不骄傲了。舟子也同样不认为祖母有一天会死——就像她外婆那样。小非在感到欣慰的同时仍然隐隐地担忧:那男孩不肯走。他既然敢同祖母对抗,会不会有一场恶战呢? 一直到晒完酸菜小非也没见到那男孩出现。小非洗了手,走进房,拿起绣了一半的月季花。她实在没有心思绣花,再说阿芹已经将业务接走了,她是比不过阿芹的。倒是对于祖母绘制的地图,小非一看就懂,心里很想要祖母教一教自己。但是祖母好像没有打算过让她学这个。小非认为她一定是要独享拥有那些秘密的快乐。那一定是一些不同寻常的秘密,因为祖母只要涉及那方面,语气就变得像说梦话一样。死人啦,活人啦,某个穷乡僻壤里的逸事啦,忽上忽下,忽远忽近,没个定准。即使睡着了,她也在睡房里说那些事,小非有一次在她午睡时听到过。小非亲眼见过祖母绘制地图,对祖母凭空画出图形来的能力佩服得五体投地。她这几年只能画小张的图了,据她自己说是因为年纪老了,体力不够。挂在厅屋里的那张插满了小黄旗的大图,祖母说是她请人绘制的,但小非从未见她去请人绘制地图。当小非追问制图人是谁时,祖母就生气地回答说,那个人不能说出来,因为他(她)“见不得人”。小非满心疑惑,却也不敢问下去。日子一长小非不由得想到,掌握了太多的秘密可能会是一件危险的事。那么一味糊里糊涂呢,不是更危险吗?前两天小非曾梦到那男孩冲进来报仇,她看见他连右边脑袋上的头发都没有了,整个头部全烧煳了,眼睛鼻子全没有。小非不断地尖叫,祖母还是坐着不动。后来她发起狠来去推祖母,祖母一下倒在地上,小非这才发现她已经死了,正像舟子的外婆一样。她还没来得及哭就吓醒了,满身都是汗。醒来后她还狠狠地诅咒了自己,因为她居然梦见祖母死了! 小非学祖母的样子找了一张纸来练习。不论她怎么画,也画不成形。虽然脑子里都是祖母画过的那些图,但她的笔下,线条十分拙劣,看都不能看。小非撕了那张纸,放弃了努力。 那男孩就躲在厨房里,他对小非说: “你不要嚷,要是你奶奶听到了就不好了。我要向你奶奶借五块钱,你现在就去找她要,我在这里等。” 小非向祖母要钱的时候,祖母瞪了瞪眼,因为五块钱实在是数目巨大。小非以为祖母要询问她了,她打算马上讲出原委。可是祖母却掏出了荷包,数出五块钱交给小非,什么也没问。 “奶奶不问一下吗?这钱不是我要用的啊!”她冲着祖母那只好耳朵喊道。 “问什么呢?问了也没用。我不是那种喜欢啰里啰唆的老女人。” 小非从祖母的表情看出来,她已经知道是谁在要钱了。 男孩接过钱,说: “我的小名叫锤子。我是被火烧成这样的,那火追着我烧。” “你上回已经说过了。” “我想来报仇,又找不到仇人。现在想回去吧,也回不去了。” “怎么会回不去呢?脚在你自己身上。” “回去的路没有了。到处都在修房子,哪里还有路。就是有也找不到。” 男孩坐在小板凳上脱下鞋,将钱叠好,放在鞋底,然后再穿好鞋子。他还轻松地跳了几跳,说: “我要走啦。” 一会儿他就消失在油菜地里。 小非感到很屈辱。眼睁睁地看他拿走五块钱,连声谢谢都没有。五块钱,是她半年的零用钱。祖母对他如此大方,不知是为了什么。有可能“梅县”是祖母随意发明的一个地方,祖母不是随手就画出了那些地图吗?但是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小男孩,他绝不会是祖母的发明。他是如何同祖母搭上关系的呢?祖母该不会怕他吧?刚才他说“找不到仇人”,那么祖母并不是他的仇人。小非的担忧稍稍减轻了一点,只是那五块钱仍令她心里不快。 中午吃饭的时候祖母忽然说: “他就是来要十块,我也会眼都不眨就给了他。” “奶奶欠了他的钱吗?” “是啊,大家都欠他的。他要找一个人,可是哪里找得到啊。这种孩子,没人敢惹他。你听舟子的妈说了吧,森林大火烧到了我们省。” 祖母的午觉睡得很长,以致小非担心起来。她将耳朵贴到门上去听,听见祖母在唱歌,唱几句又在床上翻一个身,压得床板吱吱响个不停。小非想,祖母一入梦乡就特别高兴,醒来后恐怕会倍加沮丧吧。有些早上,小非也有点沮丧,但她愿意做那些好梦,比如梦见在河里骑在大鱼背上之类的。像祖母这样在梦里唱歌她从来没有过,她的梦一般很拘谨。后来祖母终于起来了,那床又吱吱呀呀响了好久,似乎宽大的雕花木床不愿从梦里醒来似的。小非在很小的时候在那张紫红色的大床上睡过,那是她记忆中最为惬意的事。在祖母响亮的鼾声中,她醒了又睡,睡了又醒,好梦连着好梦。有时还会发生祖孙俩共做一个梦的幸福情景,醒来之后她就迫不及待地同祖母讨论梦里的细节。通常,她们要睡到中午才起床。不知从哪一天起,祖母突然厌倦了,她打发小非到隔壁去睡,而她自己,也开始早起了。是不是从那个时候起,她发现独享梦境会带来最高的乐趣呢? 祖母起来之后心情很不好。她泡肿着眼,坐在桌旁抽了很久的烟袋。小非想,谁叫她梦里头那么高兴呢!不过她的心情不好似乎另有原因,因为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午睡后就立刻去地图前插黄旗,而是不安地看着窗外。 “小非啊,你想不想独立自主呢?”祖母开口说道。 小非张开口看着祖母,听不懂她话里的意思。 “我老了,慢慢地顾不上你了。你要小心像舟子这种朋友。”她又说。 小非等着她说出更多,可是她闭了嘴,不再言语了。 窗户外面有什么东西持续发出响声。小非过去一看,看见一只鸡在用爪子刨地,四溅的泥沙打在旁边一个铁桶上,当当作响。 “是我们的公鸡。”小非向祖母报告。 “我要杀它。”祖母龇了龇牙。 小非颤抖了一下,又记起锤子的事。她到厨房里去看了看,他不在里头。一想到那男孩随时会闯进来,小非感到自己分外无助。如果他再来要钱,她告不告诉祖母呢?她决定不告诉,因为她要“独立自主”了。 收拾好厨房,小非从后门走到外面。她没看见舟子,倒是舟子的母亲同她招呼了。 “小非呀,舟子最近鬼迷心窍了,天天往外跑,一出去就半天不回来。她在外面搞些什么呢?” “我不知道她在哪里。”小非腼腆地说。 “当然,她才不会让你知道呢。我只不过通知你一下。”她翻了翻眼珠,又说,“我不反对你同她交往。” 小非注视着她远去的身影,觉得舟子有这么个母亲是件可笑的事。她当然比不上自己的祖母,她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在装蒜。 懒懒散散地走了一阵,小非又回到门口的油菜地里。看来近两天舟子已找到她自己的乐趣了,她撇下小非,一个人快活去了。生平第一次,小非感到前途灰暗。祖母不是也说了要撇下她吗?这可是她从未料到的。就在两天前,她还打算死皮赖脸缠着祖母,让她教会自己绘制地图呢。她可不喜欢独立自主。 油菜地里今天有点不同寻常,有人在地的东头靠豆腐坊的那里搭了一个茅棚,茅棚搭得很简陋,稻草的屋顶在阳光下黄灿灿的。这一大片油菜地属于镇政府,什么人选择了这里搭茅棚?搭了做什么用呢?小非朝那边走去,想看个究竟。 坐在茅棚里头的是舟子的父亲,他的胳膊撑在一张没有上漆的小方桌上,脑袋支在两只手里,闭着眼,不知睡着了没有。小非走到门边他就张开了眼。 “是小非啊,你看见舟子了吗?” “没有啊,葵叔。这个棚子是你搭的吗?” “是啊。” “搭了干什么用?” “让那些无家可归的人遮风避雨。” “谁是无家可归的人呢?” “我没有见过。听说他们人数不少,我们镇上也有人来光顾呢。我猜不透舟子的心,她不老老实实干活,往外面跑,是有什么打算吧?” “我不知道。我想她不会跑到那种地方去吧。”小非为自己说出了大人说的话而得意。她心里想的“那地方”是梅县——令她毛骨悚然的地方。 但是葵叔一点都不吃惊,他说: “不会的,她胆子小。不过这事也难说。” “葵叔你在这里干什么呢?” “等那些无家可归的人来接头。可是我又觉得他们不会在白天来,你说呢?” “不太可能。”小非一本正经地摇着头。 他显出失望的样子,弯下腰捡起自己的斧头和锯子走出去了。 等到他走远了,小非就进茅棚坐下来。棚子很小,放了一把椅子和一张方桌就占满了。她刚把门关好,怪事就发生了。祖母在黑洞洞的棚子里同人说话,语气很焦急,完全不像她平时说话。小非一吃惊,就将门拉开了。阳光照进来,看见里头什么也没有。小非抑制住怦怦乱跳的心,坐下来想了一想,然后又关上门。这一次,棚子里头什么声音都没有了,并且连外面的响动也一点都听不到。小非使劲回忆,记起祖母好像在对人说家里要遭水淹了,要先将那张大床搬出去。 她坐了大约五分钟,实在害怕极了,只好打开门站到外面来。向四周看出去,没有发现任何异样,蜜蜂还是那么多,不但有野蜂,竟然还有养蜂人放的蜂,那些蜂箱就放在菜地边。 小非回到家里时,祖母已在厨房里准备晚饭了。小非过去帮着淘米。 “奶奶,我们这里这条河也会发大水吗?” “怎么会呢?这条河这么小。你说的是梅县,那条河可是一条蛟龙,发起怒来将整个县全部淹掉。先前淹过一回,水退后那里就变了样,不再叫梅县了。” 小非无端地觉得,要是她把刚才在棚子里听到的事讲出来,祖母也会像梅县一样消失,所以最好还是什么都不说。 又是一天过去了。小非躺在黑暗中,倾听着祖母在隔壁床上弄出的响动,突然觉得很委屈,也很怨恨祖母。她咬了咬牙,披上衣服,拿了手电筒,蹑手蹑脚地从后门到了油菜地里。她要到那棚子里看个究竟。 远远地她就看见棚子里点着油灯。是舟子坐在里头。小非喜出望外,连忙问她这两天上哪里去了。舟子用手支着下巴,说: “你不要吵,我是没有资格坐在这里头的。这个棚子,是爹爹为那种地方的流浪人修的。我坐在这里,就是为了同来这里的人见一面。” “流浪人是谁啊?是那个叫锤子的丑男孩吗?” “呸!他算什么东西,只不过是一个探路的。要不,你来代替我坐这里吧,我回去吃了饭再来,我都饿得快死了。” 她走了。小非在棚子里关上门坐了一会儿,那人就来了。小非的牙齿“格格”打架,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人。她是一个不太年轻的女人,衣裳破烂,头发乱七八糟地束着,手里提了个大竹篮,竹篮里放着一双婴儿鞋。 “原来里头已经有人了啊。”她哑着嗓子说。 小非连忙起来让座,可是女人站着不动,好像在考虑要如何同她说话。 “不。现在你也要同我一块走了。我抓了谁便是谁。你还是一个小孩,对吗?” 小非不知道要怎样回答她才好,就一声不吭。 “你这就带我到你家里去。” 她说完这句话就一把抓起小非,将她推出门外。然后她跟在小非后面走。 小非用力撞开自家的门,为的是弄出很大的响声,吵醒祖母。但她并没有达到目的。一进屋女人就死死揪住小非,生怕她跑掉。她很快找到了祖母,就点亮灯,然后过去将祖母从床上拖起来。小非要冲上去帮祖母的忙,却被祖母喝住了。 只见女人从衣袋里掏出一卷布带子。祖母乖乖地将双手反到后面去,让女人将自己的双手绑住。她的脸上露出令小非诧异的沉痛表情。 那女人将祖母那些小黄旗从抽屉里端出来放到桌上,拿起一枚很>粗的大头针凑到油灯前去瞧个仔细。 祖母仰着老脸,闭上眼。女人就将那些小黄旗往她脸上插。小非掉过头去不敢看,她猜想祖母的脸一定被血染红了。她听见了祖母的呻吟。奇怪,祖母发出的声音倒并不见得痛苦,反而如松了一口气似的。于是小非鼓起勇气面对祖母了。两边脸颊和前额已插满了小黄旗,鼻子上也被插了几面。小非还看见有血顺着祖母的脖子流进衣领里头。 女人一边将大头针扎进那张老脸,一边叹道:“你多痛快啊!有些事的确是可以梦想成真的!这就成功了。” 小非看得肉麻,就想溜走。但是她被祖母喝住了。 女人歇下来之后,就同祖母并排坐在床上。小非瞟见祖母脖子那里一片通红。 “你是来报仇的么?”小非鼓起勇气问女人。 女人不回答小非,却说道: “你没看见你奶奶脸上那些地图吗?傻孩子!你瞧,她多舒服啊!” 祖母用力挥手,像在赶蚊子一样。 “她想要什么?”小非问道。说完又觉得惭愧,因为自己竟要向一个陌生女人询问关于祖母的需要。 “她要你走开。你回自己卧房里去吧,但是你可不要睡着了啊。” 小非摸着黑到了她自己的卧房。卧房里已经有一个人,她用手电一照,照到那人脸上。是锤子。他用手挡着脸说: “你真凶恶。我是来给你送地图的,你看,这就是它。你的奶奶尽做些无用功,她画的那些东西同实际差得太远了。我要走了,你好好看吧。” 说着他就爬上窗台,纵身一跳,跳下去了。 小非用手电照那些地图,发现那只是一张白纸,那种比较硬的绘图纸。她将白纸收进五屉柜里,就上床去躺着。起先她还记着不要睡着了,后来眼睛就打起架来。刚要入梦,门就被推得砰的一声大响。这回进来的是舟子。舟子嚷嚷着要看那张地图。 “你到五屉柜上面的抽屉里拿吧。”小非睡眼蒙眬地说。 舟子咔嚓一声划燃火柴,把灯点上。 “啊!啊!……”舟子一声接一声地惊叹,把小非搞得瞌睡都没有了。 “你到底看见了什么呀?”小非不耐烦了。 “我看见了你!”她将那纸高举起来,弄得哗哗地响。 小非夺过那张纸,放到油灯前。很显然,那仍是一张白纸。但舟子要小非拿笔来,小非找出铅笔,她就在旁边嚷嚷道: “你画呀,画呀!” 小非画了一道线,那道线就成了河流的标示。小非又画了一个圈,那个圈弥漫开来,不见了,过了一会儿又从纸上呈现出来。不过这回是一个田螺形状的地形图。舟子说:“这是我们镇啊。”小非入了迷,又画了很多小圈,小三角,小正方形等等。一会儿工夫,一张复杂的地形图就呈现在纸上了。小非兴奋得哭了出来。 “你哭什么?你奶奶又不会死!我刚才见过她了,好着呢!” 舟子不高兴了,她觉得小非是得了便宜还卖乖,自高自大。实际上,今天夜里她同小非分手后她就潜入了小非家中,她看见了一切,心里既震动又迷惑,所以就待在小非家不走了。当陌生女人往祖母脸上插小旗时,舟子躲在暗处没来由地兴奋着,就好像那张脸是自己的脸一样。后来,她还和锤子在过道里撞上了。她被撞倒了,那男孩还在她肚子上踩了一脚,使得她好长时间不能动弹。她躺在黑暗中,听见屋里人来人往的,心里恨恨的。她认为小非向她隐瞒了好多事,而那位祖母,简直是个法师,不是普通人。现在小非什么都有了,却还哭。舟子心里空空的,眼前发黑。刚才她从抽屉里拿出那张绘图纸的时候,看见纸上画着很多利箭,扎在一颗颗的心上;她每晃动一下纸张,就有一支箭射向空中。后来她要小非画图,本来是抱着恶作剧的心理让她吓一跳,没想到她竟无师自通地就画出了她祖母画的那种地图。 “我倒不如去死!”舟子自暴自弃地说。 突然,两个女孩同时愣住了,因为她们面前那面镜子里头出现了祖母的脸。那张脸上没有小黄旗,却有很多小洞,像生了痘之后的麻脸一样,只不过那些洞都很深。祖母的脖子上还搭着两只毛茸茸的爪子,不知是什么野兽的爪子。两个女孩不约而同地扭过头去看,但她们身后什么也没有。祖母这张吓人的脸怎么会映在镜子里头呢?她们实在不敢盯着那张脸瞧了。后来舟子就吹黑了灯。小非叫舟子同她一块睡到床上去,她们就上了床,两人都用被单蒙紧了脸。 隔壁祖母房里一直有响动,小非早注意到了。 “你奶奶盼望怎么个死法呢?”舟子在被单底下悄悄地说。 “我奶奶不会死!” “原来我也是这样想,现在嘛,我已经改变了看法。” 时间已经过了下半夜,祖母房里还在闹腾,两个女孩都听到了粗重的喘气声。小非很想过去看,可又不敢违反祖母的命令。一会儿她就变得迷迷糊糊的。尽管迷糊,她还是感觉得到舟子用什么东西缚住了她的两条腿。又过了一会儿,手也被捆到背后去了。“现在她要在我脸上插大头针了。”小非想着这事,就像与己无关似的。不过舟子并没有在她脸上插大头针,而是撇下她到隔壁去了。小非听见她们三个在隔壁大声说笑,就放心地进入了梦乡。她实在睁不开眼了。 小非醒来时看了看钟,已经是下午了。家里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她的心里变得轻松起来,她甚至哼起了歌。她冲到厨房里漱洗完毕又吃了一碗炒饭。这时她才记起祖母。 祖母仍然躺在那张大床上,脸上插满了小黄旗,只不过双手已经不再绑在背后了。一阵惨痛的感觉袭来,小非想,原来一切都是真的。 “小非,小非……”祖母微弱的声音喊道。 “奶奶!奶奶啊!” “你帮我把鼻子上的这几面小旗拔下来。”祖母的声音像口里含了一口痰似的。 小非爬上床,开始拔出一根针。但这根针不是原来那根针!原来的大头针都是一寸多长,这一根却有五寸长。这么长的针,一定刺到祖母的脑髓里头去了。小非想到这里,又看看带血的钢针,心里只想吐。 “小非,你快点呀。” 小非定了定神,鼓足勇气又去拔另外四根针,一一将它们拔下。她不敢细看这些五寸长的针,也不敢看血糊糊的鼻子,她心里不知怎么有溜走的冲动。 “这回我好多了。” 祖母叹了口气,也不管满脸的小旗,一下子就坐了起来。但很快她又往后一倒,“哎哟哎哟”地叫了起来。 “怎么啦?怎么啦?!”小非狂乱地扑到祖母身上,想按住她乱抖的身子。突然,她的身躯僵硬了,在床上挺得像一把弓一样,后又轰然塌下去。 “你要压死我了。”她的声音像快要窒息了一样,“有一根针断在我里头了。” 小非以为祖母要死了,就坐在板凳上哭了起来。她听到舟子在外面叫她,但她一点也不想回答。舟子叫了一声又一声,还愤怒地用脚踢门。她不知用什么方法撞开大门冲进来了。 舟子一进卧室就走向祖母,麻利地将那些大头针一一抽出来扔到地上,那上面全都带着血,小黄旗也被染红了。做完这些后,她就用一块白布将祖母的脸盖上了。小非握住祖母的手,从那温热的手心小非感到祖母其实心里是很平静的。 “舟子真能干。”祖母在白布下面说。 奇怪的是床单上并没有染上大片血迹,会不会祖母已经自己复原了呢?小非想去揭那块白布,舟子制止了她。 “这可是我的功劳。要不是有根钢针断在她里头,我也不会来帮你这个忙。”舟子得意洋洋地说。 “针断在里面会有生命危险吗?” “哪里会呢?这是件大好事。” “舟子真聪明。”白布下头的嘴又说话了。 舟子告诉小非说,她已经找到蜜了,在一个巨大的蜂窝里头。不过她已经改了主意,不打算去获取那些蜜了,她要将那些蜜当成一个秘密存在心里,这样更有意味。她每天都去看一看那个蜂窝,这样做已经好几天了。小非听她矫揉造作地说出这些鬼话,不由得皱了皱眉。她隐隐地感到舟子讲话越来越像她母亲了,而她母亲是小非厌恶的那种人。 这时白布下面祖母的那张嘴又开口了。 “小非要好好向舟子学。我已经帮不了你什么忙了。” 可是祖母这句话却使舟子顿时沮丧起来。本来她已经在用水清洗那些钢针,听了这话之后她就一愣,将大头针从盆里捞出来,随随便便地扔在桌子上。她将湿手在自己的衣服上揩干,坐在小凳上发起呆来。 看来祖母问题不大了,小非心里也轻松起来。她将卧房里的东西收拾好,又搬了张小凳进来,同舟子并排坐下。 “我想起了锤子那个小流氓,”舟子说,“他竟敢找你借钱。” “是啊——”小非夸张地拖长了声音。 “我爹爹早就认识这个混蛋。” “那是肯定的。”小非赞同地点头。 “你们一家人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舟子霍地站起身,声音陡然提高八度,眼里像要喷出火来一样。突然她一转身,咚咚咚地走到外头去了。小非吃惊得合不拢嘴。 “这孩子性子真急啊。”祖母说。 她要小非帮她从柜子里拿头套出来。小非打开柜,拿了那只祖母早就准备好的黑布头套,交到祖母手里。祖母飞快地戴上了,小非没来得及看清祖母的脸。 祖母戴上头套之后就起来了,在屋里走来走去的。似乎是,她看得见外面,别人却看不见她的脸。小非想,原来她早就缝了这个黑头套放在柜子里啊。现在她看起来一点痛苦都没有了。她从桌上抓起那些五寸长的钢针,找出糨糊和黄蜡纸,又做起小黄旗来。不知她打算如何将这些五寸长的钢针插到地图上去。 “有根针断在我脑袋里头了。”祖母又提起这事。 小非幻想着那根针在祖母脑袋里头的情景,直想得自己的脑袋一阵阵跳痛。 自从祖母戴上黑头套之后,小非就再也没见过祖母的脸了。那黑头套共有两个,祖母还可以换洗。本来小非还以为她脸上伤势严重,总得换换药之类的。但偏偏祖母什么药都不涂,没那回事一样。不上药,也绝不取下头套。有次她弯腰去拿东西,头套滑落了一点,她哎哟一声,用双手护住了。大概这头套就是她的治疗手段吧。 祖母出门买东西也戴着它,还走得飞快。小非不放心,就远远地跟着她。她到镇口买了豆腐和酱油,回家的路上碰见邻居梅芳嫂,两人又聊了一阵天才分手。小非觉得所有的人都对祖母改换形象的事毫无反应,好像祖母头上从来就生着个黑头套似的。不过她戴着那东西倒也真方便,刮起灰沙来眼都不用眨。 “我奶奶脸上有伤。”小非对舟子说。 “那倒不一定,你又没看见。” “可是你看见了呀,你帮她一根根拔出了那些长针。” “她出了点血,这有什么。那种针伤不了人的。” 小非开始相信舟子的话了。毕竟,祖母总不会故意将自己弄成重伤吧。她还要做饭呢,她还要打扫房间、上街买东西呢。但那么多粗针扎进一个人的脑袋里,还有一根断在里头,又怎么会一点事都没有呢? 有一回,小非在油菜地里看见了那个往祖母脸上插针的女人,她一闪就过去了,不知道她是不是从那个茅棚里出来的。小非就赶到那棚子里去看。 那桌子上赫然摆着一张手绘的地图。小非仔细看了看,觉得很像家里挂的那一张,在相同的位置也有一个红圈,比祖母画的那个圈更大、更显著。小非用食指摸了摸那个圈,感到有点发烫。她刚刚用手掀起地图,它就着火了,一会儿就成了一小撮灰烬。在桌子底下,小非又发现了那双婴儿的布鞋,上头绣着绿花。 外面的油菜地里,油菜已经结子了。小非记起好久没见过那男孩了。他的脸是不是被刚才那种火烧坏的呢?小非惆怅地想着往后的前途,然后又想男孩说的报仇的事。这些日子,她又用铅笔画了好多次地图,却再没有成功过。即使她绞尽了脑汁也还是画出那些拙劣的模仿。 棚子外有男人讲话,小非走了出去。是舟子的父亲,他蹲在地上,用双手捧着头,站在她旁边的是舟子的叔叔。 “我干了什么?我什么都干不成!”他说着就用手捶自己的脑袋,“那些人夜夜都来,可是根本不用待在棚子里。昨天他们还到我床上来了呢!我对他们说我会死,没有人相信。就那么挤呀推呀,吵闹了一夜。为什么?” 舟子的叔叔低声细语地劝他。他说: “大哥啊,你要心静,心一静问题就解决了。我们这个镇子什么没遭遇过呢?还不是过来了!我自己夜里也不能睡,来找的人太多了。唉,不管事情到了哪一步,我们都要慎重啊。睡觉前那些鸡啊鸭啊的全关好,就会睡得安稳一些。你呀,不要那么居功自傲吧,这个棚子是你搭的,但是它并不能解决问题,因为他们人那么多。这倒不是说你浪费了时间,你是做得很好的,以后还要多做。让我们鼓起勇气来面对困难,好吗?” 他说到最后还挥了挥拳头,小非听了一阵肉麻。舟子的这个叔叔是一个阴阳怪气的人,他长年在街头卖泥鳅为生。小非一听他的声音就联想到溜溜滑滑的泥鳅。但是他的话舟子的父亲爱听。葵叔的脸逐渐开朗,也不再捶脑袋了。后来他站起身,还伸了个懒腰,他说自己是“庸人自扰”。 “这就对了!”舟子的叔叔拍了拍手。 他俩转过身来,看见了小非。葵叔说: “小非啊,你看见棚子里的东西了吧,那都是那些人扔的,他们扔了就走了。这些人走家串户,你奶奶把他们纵容坏了啊。” 葵叔又皱起了眉头。小非赶紧离开他,免得惹他心烦。她听见舟子的叔叔在身后说: “这小丫头一下就长大了,像她奶奶一样爱钻牛角尖,要是当年她父母把她带走……” 小非很少想自己的父母,倒不是有什么忌讳,而是不习惯。她从未见过父母,也没人向她提醒她应该有父母,所以她只习惯将自己看作祖母的孩子。现在这个人无缘无故说起她父母,她心里很厌恶。 这件事之后,小非变得沉默了好多。她不再随便用笔画地图了,祖母的地图挂在厅屋里,她也不敢任意靠近。她将右手臂伸得长长的,小心地去抚摸那些图标,她的指尖感应到图标散出的温热。小非暗想,她可不愿意被烧成锤子那副模样。祖母后来又画了许多小幅地图,但这幅大的始终挂在墙上,并且又被插上了黄旗。小非怀疑它是那个陌生的中年女人绘制的。 镇上传说着一种流言,说有一种女人随时可以放火。比如她在街上遇见你,用手在你头上摸一摸,你的头发就烧焦了。小非听了之后就想起那张着火的地图。接着她又忽发奇想:那中年女人总不会是自己的母亲吧?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黏在她脑袋里了,拂都拂不掉。她感到那女人同祖母的确有默契,她们相互都能明白对方的心思。而她小非,同祖母之间总是隔着什么,像猜谜一样,从小到大都这样。但那女人不可能是她母亲。她干吗要老是带着那双婴儿的小鞋呢? 养蜂人后来给了小非一块蜜。不知道他是出于什么理由。他将装在宽口瓶里的蜜交给她,还夸她“心细”。舟子得知这件事以后很不以为然,她说养蜂人的职业并不是养蜂,他的真正职业是做贼,养蜂只是个幌子。“这个养蜂人到底是谁呢?”她喃喃地自言自语。实际上,在她提出问题之前小非也一直在想这件事。最近出现在镇上的这几个人她和舟子都从来没见过。不过老一辈的人倒不觉得他们面生,就好像这些人是久违了的远亲一样。比如这个养蜂人吧,如果小非向祖母提起他,祖母一定是早就知道的,就像她知道男孩锤子一样。镇上的陌生人又增加了。昨天小非出门时有两个破衣烂裳的女人向她兜售柿子,那些柿子的外表难看,像是被存放了很久的旧货。但她们不泄气,一个劲地夸这些“家乡的柿子”的好处。她们的过分热情让小非生出很多疑窦。小非后来推不过,就勉强买了一个柿子。拿回家后,祖母看了一眼就要她扔到垃圾桶里去了。“那是两个真正的乞丐。”祖母说。小非想,她们明明是小贩,祖母怎么说是乞丐呢? “小非啊,如果我不在了,你怎么管理我这些地图啊。”祖母忧虑重重地说。 “奶奶怎么会不在呢?奶奶好好的嘛!” 但是蒙在黑布里头的奶奶没有听见小非的话,自顾自地说下去: “我是比较喜欢冒险的,因此丧命也说不定。这个家并不是我的,这是你的家呢,所有的东西都要留给你。有一天早上你从床上起来,会什么全明白的。” 顶着个黑头罩,她做起家务来还是麻利得很。有时小非怀疑,罩子里面的那双老眼已具备了穿透力,她只要待在家里,就可以看见镇上发生的一切。她画图画得越来越简练,纸张也越来越小。那些绘出的地图已不再是小非以前熟悉的风格了,图纸上只有一些直线和用彩笔画出的红圈、蓝圈和黑圈。如果不是祖母所画,小非肯定不会认为这些是地图。有次祖母叫小非将桌上那张“梅县”拿来,小非一看,“梅县”已经成为了白纸上的三个黑点。这一来小非又想,也许隔着黑布,画起图来还是有所困难的吧。小非近几天见过祖母绘图的样子。她不再将整个胖大的身躯伏在案板上工作了。现在她坐得笔直,将小张的绘图纸拿在手里,放到眼前(黑罩前),一远一近地反复移动,移了半天,才忽下决心,匆匆地在那张纸上画下简单的线条,画完后就不理会了。小非虽然佩服祖母的潇洒,却怎么也理解不了这些简略图。 “梅县怎么会成了这个样子呢?” “这样你就可以打消去找它的念头了。那男孩好久没来了呢。” “是啊,他该不会生病了吧?” “那是不可能的事。” “镇上的生人多起来了。” “嗯,慢慢地你就对他们熟悉起来了。这些人待不了多久的。” “奶奶,你怎么什么全知道啊。” “不会吧。我还时不时地有外出探险的念头呢。” 当祖母的听觉偶尔变好时,祖孙俩就像这样一问一答。 祖母连睡觉都戴着黑头罩。小非相信她只有洗澡时才取下来。可是祖母坐在木盆里洗澡时将门关得死死的,根本不让小非进去。她洗完出来倒水时,已经换上了干净的黑头罩。天这么热,她将脸罩在里头,却一点汗都不出。小非也问过祖母为什么不取下头罩,祖母回答说因为她的脸已经破了,“没法看”。还说,“这样对谁都好”。然而祖母出其不意地病倒了,她觉得自己要死了。前一天她还好好的,还说要去学养蜂的技术,夜里忽然就脚痛,爬起来大喊大叫,要小非将屋里的门窗关好。她没起来吃早饭。到了中午,小非将两个荷包蛋送到床前,她就将碗端到头罩里面悄无声响地吃了。小非松了一口气,想道,既然还能吃两个蛋,就一时半会儿不会死。祖母不这样看,她坚定地认为自己正在一点点死去。 “小非,你摸摸我的脚,是不是已经冰冷了啊?” “小非,我的左手已经端不住碗了。要是两只手坏掉,我就不吃东西了。” “小非,你想看我的脸吧?等我死了就可以看了。” “小非,你今后来睡这张床好吗?” “小非,我已经不会大便了,大概是快了吧。” 她听不见小非回答她,她只是说给小非听。有时候小非不在房里她也“小非小非”地说那些话。小非要操持家务,自然就不能老是陪着她,这又让她感到很无望。“倒不如悄悄死了,趁没人时埋掉。” 一天下午,那个中年女人来了,提着空篮子,里面没有婴儿鞋。她在卧室里坐了一会儿,对祖母的黑头罩大加赞赏。那人走了之后,祖母就说: “这个人是舟子的妈妈吧?” 小非大声地反驳,祖母听到了,就点点头同意了。 “反正这种女人都是那种类型的。刚才她偷偷地摸了我的脚,我没法反抗,真是屈辱得要命。我要是动得了的话,就在这面墙上碰死了。小非啊,你可要好好地收藏我的地图啊,有那么一天它们都要见天日的,你得仔细!” “我当然会的,奶奶。” 小非发了个誓,可是祖母没听见,她陷入回忆中去了。 小非汗流浃背地在家中操劳,很少到外面去了。舟子也来过一回,舟子看了她的现状,就建议她逃走。 “反正你奶奶的病好不了了。你想,那么多的钢针扎穿了她的脑袋,还有一根断在里头了,她还怎么恢复呢?她是自己寻死嘛。你把家里的钱带上,我同你一起跑。” 小非谢绝了舟子的好意。她倒不完全是为了祖母,因为她知道祖母是真的想死(她已经三天不吃不喝了)。她之所以要待在家里,大部分是为了那些地图。昨天她将一幅图拿到阳光下,她亲眼见到那图纸烧起来了,一眨眼就成了灰烬。最先着火的是图纸上的几个红点。这幅地图是祖母病倒的前几天画的。这情景使小非又兴奋又跃跃欲试,她已经猜出了祖母话里的某些意思。祖母打鼾之际,她就偷偷地将手伸进抽屉里去摸那些图纸,纸上的图案让她的掌心感到灼热,她的心狂跳不已。可是她不敢再将图纸拿出去了,她决心好好地保存这些东西。如果祖母真的死了,她只要摸一摸这些图纸,祖母不就像在她身边一样吗?这些日子,小非已经学会从悲哀之中寻求慰藉了。 小非六岁那年曾经问过祖母为什么要每天画地图。她记得当时祖母闭上眼,显出陶醉的表情,轻轻地说: “因为快乐啊。那些地方,我再也不能去了。” 随着年龄的增长,小非发现了祖母的很多不凡之处。有时她甚至觉得,整个镇上的人们的念头全是跟着祖母转的。她听到过许多人谈论那些久远的、缥缈的事物,那些事物同日常生活无关,但不知怎么的,事物或人物所在的地点都已被祖母描绘过了。祖母从不向人展示她的地图,然而从人们口里蹦出来的那些地名却都在祖母的地图上看见过。是先有地图还是先有那些地名呢?祖母坚持说先有地图。“是我告诉他们一切的。”祖母自豪地说道。那么祖母画的是什么地方呢?祖母说以后就会知道的。现在那些秘密似乎正在渐渐地浮到表面上来,越来越多的人来到镇上,他们都是从祖母的地图上标出的某个小城里来的。当然也许他们从前就时常来光顾这个镇,只是没人知道他们是哪里来的罢了。祖母不出门,就知道什么人到镇上来了。或许,她是通过地图上面的变化推测出来的吧。自从男孩锤子声称他是来这里寻找仇人的之后,小非一直感到不安全。祖母却不这样。祖母既不躲避,也不是逆来顺受,而是,怎么说呢,默默地渴望某些事发生。小非不知道锤子是不是已经找到了仇人,她心里有点可怜他。她觉得,因为从前死里逃生,他好像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他每时每刻都没有着落,要是换了她,是不可能像他那样坦然对待的。 在厨房干活时,小非偶然听到舟子的母亲在同人谈论自己。那女人说小非“虽然样子长得并不伶俐,其实还是很有心计的”。同她说话的是修锁匠。 “这样一栋大房子,里头还有那么多东西,她如何继承得了呢?”修锁匠傻里傻气地问。 “这你就不要担心了。”舟子的母亲笑起来,“她会弄得井井有条,滴水不漏。我呀,上次同她说了两句话就已经看出来,没有她搞不清的事了。” 他俩刺耳的笑声令小非十分愤怒。小非想,舟子应该逃跑才对。小非并不完全懂得他们话里的意思,只是又一次感到身处危险。她从窗口望出去,看见油菜地尽头的那个草棚已被拆除了。这是什么兆头呢? “他们才不想在草棚里待呢,住到家里来最合他们的心意!”女人在外头说道。 祖母是迟早要死的了。葵叔已经来察看过几次,他对小非说: “她一完结,我就来帮你把她抬出去。镇上还有好几个人都愿意帮忙:你奶奶人缘好啊。小非,你准备好了么?” 小非懵里懵懂地点了点头。葵叔就大声夸她“懂事”,还拍着自己的胸脯说今后有事找他就是,决不会有问题。他说话时小非就奔过去关好祖母卧室的门,生怕她听见了。可是他偏要嚷得满屋子听见。 祖母一点都不在乎葵叔的鲁莽,只是叮嘱小非“今后对这一家人多加防备”。她似乎还在头罩下面笑了笑。虽然这么久没吃东西,她却并没有消瘦。她伸了伸肥胖的双腿,让自己睡得更舒服一点。从她的袍子里掉下一点东西,小非捡起来一看,是一双婴儿鞋,同那个陌生女人篮子里的婴儿鞋一模一样。小非清楚地记得那女人离开祖母时将鞋子带走了的,现在怎么会在祖母身上呢?还是祖母自己也有一双婴儿鞋?这鞋是用上等的缎子做的鞋面,上面绣着绿花。小非盯着那绿花看了一会儿,耳边就响起蜜蜂的声音。她连忙将鞋收进柜里,打算以后再来看。 “这是谁的鞋?!”小非冲着祖母喊道。 “我的。”祖母说,“你看那时我的脚多么小。” 小非回忆起祖母每天劳碌的生活,不由得又心酸起来。她想,祖母成天操劳,过着一种紧张的生活,从来没有享过福,也许是她错误地估计了什么事,现在要挽回也来不及了吧。她这样想的时候,就隐隐地听到祖母在头罩里发出冷笑。再一听,又什么声音也没有。小非不由得红了脸。 小非在屋子里的各个房间里转来转去的。她没有闻到死人的味儿,一点都没有。但是祖母已经几乎不能动弹了。有时候,小非怀疑已是最后关头了,就去揭那头罩,但头罩不知什么时候被祖母紧紧地拴在脖子上了,根本揭不下来。 小非就去问舟子的父亲。葵叔眼睛闪亮着,对小非说: “还早呢,小非。你怎么这么心急啊?” 这让她心里像吃了脏东西一样恶心。她才不是盼祖母死呢,她只是害怕自己疏忽。为什么没人理解呢?舟子已经躲起来了,她见不到舟子,所以也没人求助。祖母要她防备这一家人,是因为料到了她只会去找他们帮忙吧。小非又想起了独立自主的事。 “从今以后就要独立自主!”她大声对自己说。 风在小镇上吹着,风始终在说:“梅县,梅县……”小非都听见了。这个镇是祖母的镇,祖母将要长眠于此。而她小非,是祖母的继承人,她要住在这房子里。这房子的墙是花岗岩砌的,几百年都不会倒。 母鼠 我的哥哥比我大十多岁,我的生活一直受到他的照料,现在我已经三十多岁了,仍旧和他的家庭住在一起。我是一个在各个方面缺乏能力的人,所以自然而然地,我就在这座城里成为了一个食客。我住在哥哥家里,成天除了看看闲书,散散步之外什么也不干。 我在念大学期间也曾有过小小的理想,那时我想当一名搞审计工作的职员。我的功课学得不坏,对本专业也有兴趣,可是毕业之后我只参加了半年工作就死活也不肯干了。现在回忆起来,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促使我突然辞职。硬要追究的话,就只记得某种朦胧的恐惧。那段时间我每天下班回到自己租住的房里时,总怀疑有几名拿着手铐的警察躲在里面等我,所以每次开锁进屋时我都吓得腿子发抖。我甚至认定我的一个邻居是秘密警察,因为他老爱在走廊里询问我的生活情况,还将我的审计工作称为“高风险的职业”。他朝我走来时,手铐就在他那肥大的裤子的裤袋里叮当作响。终于有一天,我的一位老实巴交的上司被警察带走了,据说与某桩贿赂案有牵连。就在同一天,我坚决地递交了辞职报告,并决定永远也不再出去工作了。 我失去了生活来源,只好搬到我哥哥家里来住。我哥哥在政府部门做一名小职员,嫂子推着平板车在街上卖劣质皮鞋,他们家有两个男孩,一个上中学,一个上小学。幸亏哥哥家的房子比较大,我搬来之后,他们就把一间储藏室改为了卧室。对于我这个不速之客的到来,嫂子心底是老大不高兴的,但她努力压抑着这种情绪的流露,表面上对我客客气气。至于哥哥,我从来就弄不清他对事情的真实态度,几十年都没弄清过。那天我提着我的简单行李进屋时,他似乎是很热情地张罗着为我腾房子,还不时地开一些我和他之间很熟悉的玩笑。当我要清理房间时,他就用他那双大手按住我,要我“好好地休息受伤的心灵”。他还对我说,他家里是最安全的地方,我在这里什么都不用干,只管享受生活就可以了。不知为什么,我感到哥哥说这些话的时候并不轻松,他的眼睛滴溜溜乱转,似乎在担心着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我就在哥哥家里住下来了。十多年过去,他的大儿子早就参加了工作,小儿子也快搬走了,我还住在这里。否则我又能到哪里去呢?哥哥还是早出晚归地上他的班,只是原先笔直的背现在开始有点驼了。嫂子这几年不卖皮鞋了,卖一种冒充棉袜的化纤袜子。她的头发也渐渐白了。她对我这个食客心底仍然有怨气,但已在逐渐认命,有时在我面前还显得有点慈祥。嫂子也同哥哥一样不要我干家务活,倒不是要照顾我,而是认为我什么都干不好,只会给家里添乱。于是我就成了这样一个可笑的家伙:成天坐在书桌边看些闲书(专业书早被我扔掉了),看累了就到我所在的这个大杂院里散一散步,逗一逗邻家的小狗或小鸡。院子里的住户从未有人当面讥笑过我,因为我哥哥在此地是很受尊敬的。但我猜他们都在背后用“废物”这类字眼称呼我。如果不是因为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我也许就会照此生活下去了。 那只母鼠一直到快临产了才出现在我的房间里。很显然,它早就在这里了,只是我从来没有发现过,它也没有泄漏它的行踪。它是一只体形不太大的母鼠,圆滚滚的,肚子在地上拖。它显得很害怕,很谦卑,步履蹒跚地沿着墙边溜。我看见它钻进了我那个没有门的鞋柜,然后就一点声音都没有了。它是如何做到这么安静的呢?我实在是好奇,就悄悄地蹲到鞋柜边,将布帘子撩起一点。我遇到了那双亮晶晶的、惊恐的眼睛,是它在阴影里死死地盯着我。它所在的角上有一大堆撕成碎片的旧报纸,还有些碎布头。我连忙放下布帘子。一般来说,它的窝被我看过了,它就应该换一个窝,但是它却没换。后来我想,也许我应该在地板上扔一些肉汤泡过的饭粒,另外旧棉絮也会是很受欢迎的,既然天这么冷。由于有这样的想法作怪,我的一贯洁净的房间开始变脏了。 嫂子仍然任劳任怨地来打扫,她什么也不说,默默地将那些没吃完的、干掉了的饭粒,还有那些丝绒和棉絮扫出门。我觉得她心里对这一切都很清楚。她也帮我抹桌椅,但她从不接近那个鞋柜,一次也没有过,真是怪事。照我分析,鞋柜前面挂的布帘子已经很脏了,早就该换洗了,她不会注意不到。当然它是很安静的,它从未在她打扫房间时弄出过响动。 哥哥的态度则有微妙的变化。哥哥坐在我的床沿一口接一口地叹气,埋怨我在生活中太缺乏主动性了。“你为什么不找一个精神寄托呢?!”他说这话时像是问我又像是问另外的什么人。以前,他并不像现在这样关心我的精神状态,他一向认为我过得不错。 “十多年都已经过去了,你还对我抱希望啊。”我嘲弄地笑了笑。 “你是我唯一的弟弟嘛。其实我倒并没对你抱希望。” 他的背影显得有点委屈有点无奈。一会儿我就听到了争吵声,近来他和嫂子之间有时会发生争吵。我当然知道哥哥绝对不是想要我离开他的家,正好相反,他还生怕我离开呢。好久以来,他就每天几次到我房里来探望,口里并不说什么,只是看见我在房里就放了心似的。也许,他担心我要出走吧,他就是这种喜欢瞎操心的人。我有一种直觉,我觉得他是知道关于老鼠的事的,也有可能是嫂子告诉他的吧。他不时起身往鞋柜那里走过去,然后又走回来,他甚至做出要掀起布帘子的样子,但是他的手总是在半途又停止了。我还发现他回家的时间提早了。难道他放心不下我才提早回家吗?上了年纪的人总爱疑神疑鬼的。 也许母鼠已经生下了幼鼠,也许还没有。它的确是太胆怯,太谦卑了,一点响声都不弄出来。即使在半夜,它出来觅食时,我也从来没听到它弄出明显的响动。我是知道它出动的时间的,这又是我的一种奇怪的直觉。当我为莫名的、坚决要醒过来的意志所支配,奋力睁开双眼之时,就会看见地板上那个小小的黑影。我看不清它的肚子的状况,我只知道它的动作并不快,还有些笨拙。它巡游一圈,将它认为好吃的吃完就回到窝里去了。 我想,幸亏我不同哥哥一家在一个桌子上吃饭,不然的话,每天给老鼠留食物的勾当真有点见不得人。从一开始,我就是在自己房里吃饭的。当嫂子将饭做好时,我就去厨房取了我的那一份回房,我吃完后就把碗送回厨房。这种事好像是自然而然发生的,哥哥从未表示过异议。昨天我去厨房取我的饭时,嫂子眼也不抬地用锅铲指着一盘菜对我说: “这个是你喜欢的,多吃点吧。” 那是一盘腊猪肉,她知道我从来不吃这个,为什么要这样说呢?我踌躇了一下,还是拨了些到自己的碗里。回到房里后,我才恍然大悟。于是那几块腊肉全躺到了地板上。第二天早上她来bbr>?99lib?收拾房间时用清洗剂擦了好一会才将地板擦干净。 不知过了多久,有一天夜里我吃惊地发现母鼠的身体差不多长大了一倍。当它在地板上跑时,已经可以听得见轻轻的、有弹性的响声了。大约这是因为我每天为它提供高档的饮食吧。我偷偷地掀开过鞋柜的布帘子,并没有发现里头有幼鼠。母鼠的肚子还是那么大,还是拖到了地上。那么让我将它看作一只大肚子松鼠吧,我这样对自己说。很多人都饲养松鼠,还没听说过松鼠会传染疾病。虽然我养的是地地道道的家鼠,但它待在房里从不外出,也不咬烂我的家具,它传播鼠疫的可能性应该是很小的吧。我认为我能够同它和平共处。最近它有点儿长得太大了,吃得也多起来,不过只要嫂子乐意供给它食物,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问题。嫂子总是说:“吃吧,尽量吃,你不会把我们吃穷的。我们这样的家庭怎么吃得穷呢?”她说话的口气很像在兜售她那些化纤织成的假棉袜。然而饭食却是货真价实,不仅仅我爱吃,母鼠也同样爱吃。 天下雪了,我在地上扔了一些旧棉花,有的被母鼠衔去了,有的还在地上。嫂子用扫帚将那些碎棉花扫拢。她突然停止手的动作,认真地对我说: “我说,你为什么不出去找一个女朋友呢?” 我苦笑着摇了摇头,没有回答她。 “我明白了。你知道那种事是没有什么好结果的。你看你哥哥和我,做牛做马。我们的命太苦了,不值得仿效。你真聪明。” 我怀疑她在讽刺我,但看起来又不像。 这只母鼠虽然肚子巨大,却根本没有要生幼鼠的迹象。在良好的营养条件下,它的皮毛变得光溜溜的,泛出棕红色,眼睛贼亮贼亮。我深深地感到它是个彻底的利己主义者。不过它仍然谦卑,并不给我增加额外的负担。 哥哥还是常来我房里,他坐下又站起,站起又坐下,不知他有什么事放心不下。现在他还有一件事令我不习惯的就是他变藏书网得喜欢看手表了,有时在我房里坐半个小时竟要看五六次时间,好像等着去开会似的。 “哥哥心里有什么事吗?” “哪里会有什么事呢,我是太空虚了啊。” 哥哥告诉我说,近来他时常出现幻觉,幻觉里头总是出现那个生下来只有八个月就夭折了的女儿。说完了这件事之后他又表示了他对我的精神状况很担忧。 “我最怕大年(他99lib?的大儿子)要搬回来住。他已经搬出去了,没理由再回来了,我不会同意的。再说家里的新情况也不允许他这么干。” 什么是家里的新情况呢?家里还是三间卧房加我住的杂屋,二年尚未搬出去,并没有什么新情况啊。如果硬要说新情况的话,那就是哥哥和嫂子分房而居了。但这也是好几年前的事了,谈不上什么新。这些年,大年偶尔回家,他总是同二年住一间房,二年那间房比较大。想来想去,新情况就只能是我养的这只母鼠。可是母鼠又关大年什么事呢?它静静地躲在我的鞋柜里头,根本就不危害谁的利益。不错,为了它,我常把地板弄得油迹斑斑的,它的粪便也遗留在墙角,但嫂子并没有对我埋怨什么啊。不但不埋怨,她好像还很支持我养这只母鼠呢。 哥哥的话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既然猜不透,我也就懒得去想了。我仍然积极地喂母鼠,心里暗暗盼望它长得像松鼠一样大。因为那样的话,万一家人要猎杀它,我就可以宣称它不是 4e00." >一只家鼠,是属于松鼠种类的,完全可以饲养的。然而母鼠大约长到两斤重之后便停止了生长。它的体形虽然在家鼠中少见,但一眼看去,仍是一只彻头彻尾的家鼠。它还是不够灵活,胆怯,只在半夜出窝活动,并且从不外出。可以肯定,它是不会生幼鼠了。 前天,我又一次偷看了它的住处。我发现它已经遗弃了原来那个舒适的鼠窝,就光着身子蹲在柜角的木板上打瞌睡。看来它也是有怪癖的。 与母鼠同居一室以来,我已经大大减少了看闲书的时间,散步的距离也大大缩短,我变得喜欢坐在屋里东想西想,也更注意哥哥嫂子的脸色了。威胁却来自于我根本未加防备的侄儿二年。 二年本来在高中住校,平时只有休假才回家。他回家后也从不到我房里来,在家见了面也最多就是点点头。我想,我的母鼠躲在鞋柜里是不会被他发现的。但是竟发生了劫持事件!这件事是如何发生的呢?他在家期间我一步也未离开过啊。 地上的饭菜原封未动,嫂子很快就将它们扫干净了。我搜遍了房里的每一个角落,仍然一无所获。夜里我是闩好了门的,没有谁可以进得来。正当我在焦虑地翻箱倒柜之时,哥哥进来了,他脸上留着失眠的痕迹。 “二年那小子桌上放了一个玻璃瓶。”他说。 我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然后赌气地踢翻了茶几。 “你的火气这么大!”他吃惊地说。 后来我看见了二年房里桌上的玻璃瓶。在那个宽口玻璃瓶里头,我的母鼠惊恐地待着,显得那样无助。二年那小子正在往瓶里扔肥猪肉片。肉片落在母鼠的身上,母鼠像是吓呆了,一动都不动。 “叔叔,我们家里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老鼠啊?”二年回过头对我说。 “你在哪里抓到它的?” “我根本就没抓它,是它自己钻进瓶子里去的。它是很脏的,对吗?这个瓶子是我昨晚拿出来打算放标本的,早上醒来我听见嗵的一声响,原来是它大模大样地坐在里头了。它是哪里来的呢?我看了它的样子就害怕。” “你这么不喜欢它,把它交给我吧。” “不!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对它很有兴趣,我要留着慢慢观察。再说它是自愿来我这里的,这样的老鼠很少见。” 二年说话时露出了粉红色的牙床,表情残忍。我感到他隐藏着阴险的企图。母鼠到底是为了什么跑到他屋里去,继而又跳进这个宽口瓶的呢? 由于侄儿摔东摔西,做出不欢迎我的样子,我只好离开他的房间。毕竟是寄人篱下啊。但我走不远,我总在他那敞开的房门口来来去去的。 他又不安于仅仅观察我的母鼠了,他将冷水注入玻璃瓶里。我发现母鼠具有很好的游泳技能,它在狭小的空间里游动,尖尖的脸露出水面,圆滚滚的大肚子显得很怪。后来它终于累了,它的四条腿停止划动,身体往下沉,我觉得它快死了。侄儿连忙将水倒掉,仍旧让它留在瓶底。它湿淋淋的,肚皮朝天,正在费力地喘气。侄儿用锐利的目光瞟着我,说: “这是它在做体操。” “胡说!” “你要是不相信啊,我们可以试一下。我这就将它放到桌子上来,你瞧,它跑不跑?根本就不跑!你没想到吧?” “它被你这个恶棍吓坏了。” “那我离开房间总可以了吧?” 他说着就走到房间外面来,绕到厨房里去了。 我立刻冲上去,接近它,想将它带回我房里。当我的手触到它的身体时,它突然翻转身来,在我的手背上狠狠地咬了一口。我惨叫一声,痛得掉下了眼泪。伤口是一些牙印,并不出血,但这反而更令我担心,会不会传染出血热或鼠疫什么的呢?再看它,奇怪,它又进了那个瓶子。(它用什么方法进去的呢?)它疲惫不堪地躺在瓶底,正在修整自己。我不由得感叹:我对它的了解是多么的少啊。 二年从厨房回来了,他黑着脸指责我道: “叫你不要动你偏要动,弄得满桌的水。” 我用药膏将手.包扎起来,心里想,万一传染了不好的病我就等死算了,不然还能怎样呢?哥哥家是不可能负担我的医药费的,而且说出去也太不好听了。 二年并没有将母鼠带到学校去,还是将它放在桌上。它蹲在玻璃瓶底,不吃也不喝,似乎整天在打瞌睡。它很快憔悴了,皮毛也有些难看了。想想先前,我把它喂养得多么好啊。 哥哥同我一道坐在桌边观察母鼠,他对它的出现一点都不惊奇。 “二年这小子,总有些新主意。我是不太同意他搞出这种冒险举动的。”他说。 “他冒了什么险呢?” “我早就听你嫂子说它在我们家里,但我并不想要它像这样暴露。二年不管不顾就这样做了,我为这件事很心烦。你不要小看了它,它的心里是一个无底黑洞,假如你天天同它这样面对面,到头来家里非爆发瘟疫不可。” 他们果然早就知道了它在家里,他们先前的装蒜原来只是为了不要它暴露。这里头一定还有什么深层次的原因吧。难道只要不同它面对面,哪怕是一直养着它,也不会有什么危险吗?这样看来,二年的行动就是明目张胆的传播瘟疫了。他居心何在呢?我看出哥哥并不真心反对二年,还有点欣赏似的。 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哥哥家从来就养着这种特殊的家鼠,只不过我以前没有发现罢了;我房里的这一只,只是家族中的一员。想想吧,这么久以来,哥哥嫂嫂都对我房里的异样情形心存默契。说不定只有二年不是知情者,但他立刻就对母鼠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并且无师自通地摸透了它的脾性,比我对它的了解要深入得多。我又一次感到了生活中那种奇异的恐怖:同你住在一个屋顶下的人合谋让你处于巨大的谎言之中。回想起来,并没有人刻意要骗我,也许只能怪我自己头脑太简单了,我什么都看不透。 母鼠在瓶内半睁着眼,似乎在苟延残喘。昨天嫂子往瓶内丢了两片腊肉,现在它们还在那里,已经干了。 “它为什么要绝食呢?” “它身体内有巨大的能量。”哥哥庄严地说。 二年不在家的时候,我和哥哥每天都在那张桌子边坐一坐。我们的目光都停留在它身上。但是它,据我观察,心思完全不在我们身上,因为它到后来眼睛都懒得睁开了。我知道它也绝对没有睡着。 我在夜里听到哥哥在梦中叫喊,那是一种很急躁的喊声,就好像家里失火了一样。我穿着睡衣走过客厅来到他紧闭的房门前,听见他在里头又吼了两声,然后就安静了。这时我打开二年房里的灯,看见桌上的玻璃瓶空了,瓶底那几块干腊肉依旧躺在那里。我又搜了搜房里,没有它的踪影。再回到我自己房里去看鞋柜,也没有。 到了早上,哥哥看也不看我就说: “这屋里啊,非爆发鼠疫不可。” “它已经不在了嘛。”我像在辩解。 哥哥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就夹着他的公文包上班去了。 它当然还在,又回到了那个瓶子里。这是怎样一个行踪诡秘的家伙啊! 一个星期很快过去,二年又回家了。二年进屋一会儿,好久不见的大年也回来了。 大年穿一件花里胡哨的皮夹克,上面尽是口袋,每个口袋里插一根鸟毛。 “叔叔,你还是这么年轻啊。”他调侃地说,一边毫无礼貌地从上到下打量我。 “托你的福,我还好。”我冷冷地回击他。 我哥哥是一个性格内向,外人难以捉摸透的人,嫂子也不喜欢张扬,他们怎么会生下这样两个儿子来呢? 两个儿子将他们那间卧室门关得紧紧的,再也不出来了。我的心像跳到了喉咙口,脑子里不断产生狂想。我抬起绝望的眼睛,看见哥哥走了进来。他今天休息。 “我们出去散散步吧,屋里人太多了。” 我已经很久没散步了,所以我一出去,就感到大院里的人都将目光黏在我身上。他们同哥哥招着呼,声音犹犹豫豫的,似乎处在要不要也招呼我一声的权衡之中。我连忙低下头,什么人都不看。 “你还是很傲慢的嘛。据我看,大年和二年那两个家伙是打不垮你的。我早说了,他回来干什么呢?他根本没必要回来嘛。” “回不回来他都是你的儿子。” “你说出了我的心里话啊。我当然知道那两个家伙在房里搞什么鬼,我不愿意自己亲眼目睹那种场面。这不是承受力的问题,只是某种策略。” 我和哥哥来到了碎石场,这个地方是我们小时常来玩耍的地方,我们在外面的一个水泥墩上坐下了。很久以前,当哥哥还是我的直接上司的时候,他就做出过一些令我不解的举动。我记得有一夜,他和别人打赌要到墓地那边去捉蟋蟀。我和他半夜起床来到那个地方,我们周围到处飘动着绿色的鬼火。蟋蟀倒是不少,但都隐藏在坟墓里的草丛深处。我吓得膝头都软了,哪里还敢到那鬼穴里头去翻搅呢?哥哥其实也害怕,可是他吩咐我在路边等,他说他一个人去捉。我却看见他并没有去墓地那边,他在路边一闪就消失在夜幕中了。我等啊等的,吓得哭起来。到后来实在忍无可忍,我就独自回家了。第二天我问他关于蟋蟀的事,他的目光游移着,答非所问地说,他并不害怕,想让他害怕的人是打错了算盘了。 “我们家里以前养过家鼠么?”我问哥哥。 “当然啦,秘密的,谁也不愿坦白对待。养它们为了什么呢?很可能是为了消除寂寞吧。这世上什么怪事没有啊。” “是啊,就比如我,一个食客,毫无道理地在你们家吃饭。” 哥哥笑起来。然后他问我还记不记得四岁以前,父母还没有去世时的事。我摇摇头,回答说记不起多少了。 “那个时候满屋的老鼠,全是他们喂养的。我亲眼见到爹爹夜里起来往地上撒大米。他们是讲究体面的人,不会承认的。两个人同时病死是很少见的吧,只有我清楚,是那些老鼠造成的。他们甚至任凭老鼠在被窝里做窝。我可不想死,你嫂子也不想,你应该看出来了这一点。” “他们关起门在房里干什么呢?” “截肢。就用两把镊子和一把手术刀干那种勾当。” “原来你早就知道。” “他们干这个又不是一次了。我不希望大年回家,要是只有二年一个人的话,他就干不成,他缺乏勇气。” “所以你就躲出来了吗?” “是啊,这只是策略。” 天阴沉沉的。突然,远处那条路上,大年和二年正在喊我们,他俩的声音竟如同哭丧一样。哥哥的样子有点紧张,我们一同站了起来。 到他们走近来的时候,我大大地吃惊了。两兄弟都哭得眼睛红红的,大年那件皮夹克上的两只口袋被撕得吊在衣服上晃晃荡荡,裤子上沾满了灰土,似乎刚和什么人打了一架。 哥哥沉下脸来,问他俩道: “你们怎么啦?” “我们不想活了。”二年抽抽搭搭地说。 “见鬼!”哥哥大喝一声,我从未见过他这么威严。 两兄弟像听到了冲锋号一样拔腿就跑,一会儿就跑得不见踪影了。 “有些事,不要过早下结论,等一等就清楚了。”哥哥说。 我本想问哥哥他在关心什么事情,但我又想,等下到屋里去看看吧,也许真的什么都清楚了。比如说,我的母鼠是否被他们截肢了之类的事。我注意到哥哥的步履突然老态龙钟了起来。我不由得感叹,他每天经历这样剧烈的情绪起伏,该有多么难啊。 我们回到家里时,大年和二年正在厨房里吃东西。哥哥一进屋就睡觉去了。我来到那间房,看见桌上满桌的水,还有血迹,我的脑袋就轰的一..下响起来。但是它不在,那个宽口瓶也不见了。我用目光将房里搜索了一遍,也没有见到。这时大年出现在门口,他知道我在找什么。 “它回你房里去了。它重重地打击了我们。我实在不明白,人怎么还不如一只老鼠呢?真丢人啊。” 它真的回到了那个鞋柜里头。它躺在柜板上头,眼睛睁得很大,但眼里已失去了光芒。它没有死,大肚子一鼓一鼓的。不论我怎样仔细看,它身上还是找不到任何伤痕。它的皮毛有点湿,除此以外一切正常。我试着用棍子拨它一下(因为担心它会咬我,我不敢用手接触它),它还是不动不挪。也许那两个恶棍已经造成了它身体里头的内伤,也许我刚才看见的血是它肺里流出来的血,真可怕啊。如果它死了,我的情绪可能就没有这么狂乱了。问题就在这里,它根本没死,大睁着无光的眼睛什么都不看,可又什么都看见了。它到底看见了什么呢? 我在房里踱来踱去,忽然,我听到了无数细小的声音。地板下,柜子后面,天花板上,到处都是这种老鼠咬啮木头的声音。我觉得它们就要从隐藏的处所冲出来了。我担心是自己产生了幻觉,就用冷水洗了头,但情形依旧。它们早就在这屋里,日日夜夜都在咬,我以前却像个聋子。嫂子进来打扫卫生了,她用扫帚一划一划地扫着,显得十分沉着。 “嫂子,这些老鼠全是你们喂养的么?” 嫂子转过身来,用她粗糙的手摸了摸我的额头。 “你在发烧,真可怜。我不是你们家的人,可是我也知道这个准则:要适应这里的一切,不要对抗。你看,我从你哥哥那里学了不少东西吧。” 奇怪,她在房里的时候,老鼠就不咬,她一走出去,老鼠又咬得欢,好像在示威一样。我又思考起那个问题来:母鼠究竟遭到了什么样的折磨呢? 我坐在我的小房间里,太阳照在地板上,外面居然出太阳了。起先我听见哥哥和嫂子在厨房里吵,后来屋里就发生了骚乱。有碗碟砸在地上,二年在高声呼叫“死人啦!”我呆看着那一条阳光,不愿挪动自己的身体。渐渐地,我感到自己也具有了母鼠的目光——什么都不看,可又什么都看见了。老鼠咬啮木头的响声渐渐地平息下去了。 后来我得知大年在家里上演了自杀的好戏。他下不了手,叫二年帮他一把,二年就乱叫起来,结果当然是没有成功。 忧心忡忡的哥哥只是不住口地说: “他不该回来,他不回来这里已经够乱了,各人都有各人的问题。” 母鼠的伤很快好了,它又可以到地板上吃东西了。也许,它根本没受伤,至少我没看到。我每天夜里都听到它那有弹性的步子落在地板上,它仍然是那么谦卑和谨慎。而嫂子,在打扫我的房间时偶尔也会停下手里的活,说出自己心里所想的事。她总是重复这句话:“不要对抗,就会相安无事。” 我的体内渐渐地空掉了,这是一件什么性质的事呢?当我凝视着家里这三个人的时候,我就从他们身上也看出了相同的特征。我觉得用“徒有其表”这几个字来形容我们是最合适了。 哥哥已不像以前那么担心我的精神状况了。每星期一次,他大大方方地揭开鞋柜的布帘子,将那只双目无光的母鼠看来看去地看个够。末了,他叹口气,将它称为“父母的遗产”。 “我每天去上班,可是我的心思根本就不在班上。我到了下午就那么急着往回赶,竟会把鞋都跑脱了。”他说。 “可是你看看它,并不到处跑。它心里怀着强烈的梦想。” “是这样。”哥哥叹了口气,有点自卑似的看了看脚下开裂的鞋底。 恩师 远蒲老师已经退休多年了,他先前是教历史的。在我们这个小城里,人人都认识远蒲老师。我们之所以认识远蒲老师,倒不是因为他学识有多么渊博,而是因为他那和蔼可亲的态度和他神奇的能力。 远蒲老师住在正街上的一栋小木楼里。平时,他总是坐在街边的门口,手里捧一本线装书,鼻尖几乎凑到了书页上。远蒲老师虽然在认真读书,但街上不论发生了什么事都逃不过他的注意,他是那种可以“一心二用”的典型例子。如果有人来到他面前,他就放下书本,从屋里再搬出一把椅子请来人坐下。远蒲老师坐在那人对面,十分真诚地注视着对方的眼睛,一直看到对方不好意思了才拍着那人的肩头鼓励道: “没有什么我们解决不了的难题。你只要说出来,我们就能一道解决它。” 并不是所有的来人都认识远蒲老师。他们中有些人是小城里的人,还有一些,只不过是慕名而来的过路人。远蒲老师一律同样对待他们,同他们亲切地交心。最后,他们全都满意地离开了。没有人说得清交流是如何发生的,但远蒲老师的确有一种魔力,只要他往对方面前一坐,那人就能在车水马龙的噪音当中听见祖先说话的声音。我问了好几个人,都证实了这件事。人总是对祖先持一种敬畏态度的,所以那些抱着各种私心杂念来找远蒲老师的人,一旦真的倾听到来自远古的、熟悉的信息,他们心中郁积了许久的愤懑、仇恨、伤感等等,马上就烟消云散了。他们已经听到了,他们还期望听到更多,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了。那么为什么又说来自祖先的信息是“熟悉的信息”呢?我们每个人的一生中,都有一件令我们耿耿于怀的事,我们每一刻、每一天都在努力要理解那件事,但我们总是不能成功。在一次又一次的冲刺之中,我们无一例外地空手而归。现在有了一个远蒲老师,他能让我们听见祖先的声音,而祖先的声音又同我们心里的那件事密切相关,我们在谈论时有了共鸣,于是每个人收到的信息就成了熟悉的信息。我们往往这样问对方:“你听到了吗?有多长时间?”对方往往回答:“千真万确!我几乎就要脱口喊出那个人的名字了!不过名字是不重要的。”或者回答:“他们来了又去,去了又来。啊,他们从今以后便占据了我的全部生活。”谈话者对于远蒲老师并不那么感激,而只是认为他是一个“有用”的人,当自己要用他时,直接来找他就是。他终日坐在自家门口不就是等别人来找他吗? 有时我想,远蒲老师是不是一个巫师呢? “关键是第一句话。患者说出第一句话之后,就可以对症下药了。” 远蒲老师将所有来找他的人都称为“患者”。 “如果什么都不说,就无法展开治疗。当然,没人能做到什么都不说,对吗?” 因为窗户很小,远蒲老师的小木楼里面光线阴暗。没人进到过这个老鳏夫的小楼里,但大家都知道他在家中饲养着一些小动物。他不怎么勤于打扫,所以他的房门前总是弥漫着一股臊味。听说他养的动物是五只热带小鸟,十几只小白鼠,还有两只老黄猫。 我并不是远蒲老师的学生,但他不知出于什么理由对我很器重。也许,因为我家是他的邻居,他又看着我长大吧。他曾将我拉到他面前,告诉我他有一个隐秘的野心,这个野心就是通过推理准确地算出他自己的生日。远蒲老师早就告诉过我他是一个孤儿,是完全靠自己苦苦奋斗获得知识,然后成为一名教师的。他从来也不知道自己的确切年龄,更不用说生日了。 “不知道自己的生日这件事给我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有时候,我会怀疑自己已经有一百岁了,活过头了,我害怕明天就死去。” 在我看来,远蒲老师钻进了牛角尖。 “你是怎样努力推理的呢?”我问道。 “啊,我并不刻意去做这件事,我必须出其不意地达到目的。”他说。 当我坐在远蒲老师对面之际,我会忍不住要细细打量他的脸。从那些刀刻般的皱纹里头,我心生幻觉,惴惴地想着:这个人会不会有两百岁了呢?大家都说他是从外地来的,会不会他来的时候就已经很老了,只是样子看起来年轻?眼下他自称六十五岁,我问他是如何设定这个年龄的,他就说是“任意设定的”。 啊,远蒲老师真是我的一个心病!他令我的生活变得暗淡无光,毫无意义!我也曾强迫自己坐下来反省自己,但是我那短暂的历史太清楚了,完全没有探索的余地。我知道别的人也为同样的事苦恼,我们小城的人都是一些单纯的人,虽然苦恼,总算有一个人可以诉说,而且可以短暂地获得安慰,日子也就混得过去了。 星期六,远蒲老师进行了一次远征。他锁上门,提着他的两个装白鼠和装小鸟的大笼子上路了,老黄猫跟在他的身后。远蒲老师走得很慢很慢,他的腿已经僵硬了。我在早上看见他出门,但是到了中午,我坐在公共汽车上去办事的时候看见他还没有出城。他慢慢地、努力地前行,手里的两个笼子一晃一晃的,笼子上面罩着黑布。那两只猫离得远远地跟着他,好像随时打算往回跑似的。 邻居老汪搬了凳子,伤心地坐在远蒲老师的门口想心事。 “远蒲老师这一次恐怕是完了。”他对我说,“他那两条老腿已经经历了一个多世纪的沧桑,无法再胜任这种远行了。” 我听了老汪的话有些吃惊,就说: “原来你是知道他的年龄的啊。” “我?我怎么会知道呢?只不过是随便说说罢了。我同你一样不清楚。” 他对我很不满,白了我一眼,将他的凳子移开,用背对着我。 我想,也可能远蒲老师根本没走多远,他走到郊外的刘公庙,就在那里歇下来了,因为他既没带食物也没带水,他之所以走那么远只不过是要做一个实验,看看自己还有多大的力气罢了。我这样揣测着远蒲老师的行为的意义,心里渐渐地烦躁起来。 天已经快黑了,有好些人聚在他的门口。远蒲老师不在,我们变得各人心怀郁闷又找不到发泄之处,更加感到生活的难以忍受。老汪用双手来回抚摸着远蒲老师家的大门的框,就好像那是远蒲老师本人一样。有人听见了猫叫,那是一只叫声邪恶的野猫,肯定不是远蒲老师的猫。听见猫叫的那人吓得脸色惨白,用手指着某个暗处要大家注意那里。但我们既没有听到任何声音也没有看到猫的影子。看来只有远蒲老师才能从空无所有中制造声音,其他人都不行。 路人当中有一位挑着一担柴的老汉。老汉将柴捆放在街边,仔细打量了一下远蒲老师家的大门,大声说: “正是这里嘛。” 我们围住他,异口同声地问: “他怎么样了?” “他?他已经不行了。” “死了吗?” “你们说到哪里去了,他怎么会死呢?” 我们要向老汉打听发生的事情,他却不耐烦了,推开众人,挑起他的柴捆就走。我们很气愤,纷纷咒骂老汉,说他是在卖关子,愚弄大家。只有老汪一个人靠在大门上发呆,他眼泪汪汪地说: “挑柴的老汉会不会就是远蒲老师呢?” “老汪啊,你是伤心过度了。”黄姨拍着他的背,想安慰他。 “天这么黑,谁也没看清他的脸。我揣摸这件事,觉得这个老汉就是远蒲老师,他是回来看看的嘛。” 虽然老汪的话荒唐透顶,一点都不应该相信,但大家都为他的情绪所感染了。站在他旁边的黄姨掏出手绢,一个劲地抹起眼泪来。我们每个人的心里想的都是这件事:远蒲老师为什么要抛弃我们呢? 到了星期二,老汪的儿子阿林就发现了远蒲老师的行踪。远蒲老师在城东的市场那边卖甘蔗。他租了一个摊位,将甘蔗削成一小段一小段的放在一块木板上。买他的甘蔗的大多是孩子。 远蒲老师成了小贩了。这个消息令人沮丧,索然无味。很多人都偷着去看他,我也不例外。我在离市场远远的马路对面站着,打量被一群孩子围着的远蒲老师。他一心一意地做生意,仿佛生来就是个小贩。我想,他家也不回了,到底住在什么地方呢?我回忆起我和他之间的一次谈话,当时他谈到他的野心是要搞清他的年龄和生日。现在他忽然从熟悉的环境中消失,另起炉灶开始一种全新的生活,莫非是为了那个目的?他怎样去着手达到他的目的呢? 我们小城的人,都有一些小小的梦想,对于自己的命运,我们也存有很多疑问,这些疑问就是我们为之郁闷的根源。先前远蒲老师在家里时,我们将他看作救星,现在他丢下了我们,我们的生活当然是每况愈下了。比如说我,就对自己在旅馆的那份工作一点都不满意,我认为自己的生活是行尸走肉。我之所以努力讨好远蒲老师,是想从他那里学些知识,借以摆脱旅馆的工作。我还年轻,还可以奋斗。在我的记忆中,远蒲老师从未向我流露过他的才学,他似乎早已丢失了那些东西,全神贯注地沉浸在某些古怪的念头中不能自拔。他劝我不要丢掉旅馆的工作,因为“那是很有意义的工作”。他说这话时很严肃,绝不是开玩笑。可是我就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每天坐在柜台前登记来客的工作会有什么意义。现在我站在马路对面观看远蒲老师卖甘蔗,我感到了有种新的、陌生的东西在我心里头萌芽,那是什么呢? 远蒲老师并没有住到刘公庙去,他就住在他的一个学生的家里,那一家离市场不远。我等了好久他才卖完甘蔗,然后他就收了摊子,回他学生的家。 他的学生也是一个老鳏夫,约莫有五十岁了。这人我认得,他在城里捡垃圾废品为生,我们叫他垃圾老汉。不过以前我不知道他是远蒲老师的学生,这一次别人才>告诉我。垃圾老汉家有两间房,后面有个院子,院子里堆满了酒瓶子啦,铁丝啦,旧书报啦之类的废品。奇怪的是他不知从哪里收来许多一米多长的头发,这些头发全编成了辫子,一条一条地挂在院子当中的一棵枯死的槐树上头,风一吹,就像许多飞蛇在乱舞。我曾经卖给垃圾老汉一个旧铜香炉,所以去过他家。我认为,这个人是本市最古怪的人物之一。 我远远地跟随远蒲老师,待他进了屋之后,我就过去敲门。开门的是垃圾老汉。 “我来同你商量一下,我有一支铜拐杖,你收不收?”我站在门口说。 他将我让进去,他的脸上表情呆板。我打量着这间破破烂烂的房子,心里猜想着远蒲老师可能在后面那间房里吧。不料他从乌黑的帐子里头发出了声音。 “阿苕啊,你不要挖空心思跟着我嘛,你有你的事情嘛。” 垃圾老汉似乎怕我打扰了他的睡眠,就要我到另外一间房去。这间房更破,连床都没有,就架一块门板当床。我的眼珠溜来溜去的。 “你是找他的小鸟儿吧,早就放飞了。原来还有些白鼠,也放走了。他不愿意给自己增加负担,这种事上他是很精明的。”垃圾老汉说。 “你和他在一起过得很愉快吧?”我有些嫉妒地问。“这年头,谁会很愉快呢?”他茫然地笑了笑,“他是我的老师,我总不能不要他住在这里吧,再说我也愿意。” 我还想说点什么,远蒲老师已经在那间房里吼起来了。 “你没有你的事吗,阿苕?你这不知死活的家伙啊!” 我以为他要来打我了,就抱着头冲了出去。 我一边在街上走一边回想远蒲老师惨不忍睹的现状。到底是什么使得他如此地自暴自弃,将任何事都不放在眼里了呢?我抬起头来看街上的人,我看到他们那惶惑的眼色,他们全都弓着背匆匆地行走,像一些逃难的人。当他们经过远蒲老师那栋小木楼的时候,没有人抬起头来看一眼。这些面熟的人,他们全都怀着另外的心思。 老汪还守在那张大门旁。他才是真正的家猫,主人已经走了,还死死地守着房子。倒是那两只老黄猫再也没见到过了,它们大概也继承了远蒲老师的性情吧。 “我今天又看见他了。”老汪仍然是眼泪汪汪的。 “他好吗?” “怎么会不好!他活蹦乱跳的,装成一头山羊,我还是认出了他。你看看这张木门,这上面的木纹热得发烫呢。” 我不想听他的疯话,我要回家。他在原地喊道: “你从他那里什么都得不到!” 远蒲老师不再做我的知心人了,他的小木楼长年锁着,他自己住进了垃圾老汉那破烂的家,干起了卖水果的营生。我看见他卖过甘蔗、苹果、梨,还有荔枝。我的要改变自己处境的想法是落空了,而且我的想法也有了变化,我已经不认为我的处境是可以改变得了的了。站在三流旅馆的前台接待客人同站在一流大学的讲台上授课并没有什么区别。我想到远蒲老师,他在我们的眼皮底下身体力行地否定了他自己青年时代的奋斗目标,这肯定不是忽发奇想,而是长久的深思熟虑的结果。 我们小城的人们仍然保持着同远蒲老师交流的习惯。我们不去市场,因为在市场里,远蒲老师绝对不会理睬我们;我们也不去垃圾老汉的家,因为垃圾老汉十分反感我们的骚扰。我们仍然在小木楼的门前聚集,我们就像落在那门前的乌鸦。现在,即使是竖着耳朵听,也什么都听不到,大家只好作罢。于失魂落魄之中,由老汪首先开口,我们相互诉说起来了。 “多么寂寞啊。” “远蒲老师为什么要抛开我们呢?” “就像失去了方向感似的,会不会沉沦啊?” “我们应该好好地想一想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事,这些日子,我感到生不如死。” “通往祖先的那张门关上了,现在生活还有什么意义呢?” “我从家里信步往外走,又走到这里来了。我们没地方可去。” “看看天上这些鸟儿吧,在空气里头划来划去的,什么痕迹都没留下。” “……” 开始的时候,这种诉说给我们的生活里增加了烦恼。随着次数的增加,我们变得老练起来了。一些人在诉说时痛不欲生,面临末日,但心底里却知道:这并不是最后一次诉说。明天,或许还有后天,还要来这里。也许那时才是希望死灭的时分?这种老练是好,还是不好呢?没有人去判断。 一天,事情有了转机。 我走在路上,远蒲老师从后面叫住了我。 “阿苕,你愿意当一回勇士吗?”他热切地看着我说道。 “怎么当?” “我和垃圾老汉要搞人蛇同居,你今夜也来加入吧。” 我知道我是不会死的,但我没想到会有这么多的蛇。屋梁上一串一串地挂着,地上一群一群地爬着,就连床上也栖息着好几条。都是那种黄绿色的、没见过的品种,一看就像剧毒蛇。看到我小心害怕的样子,远蒲老师就笑起来。他说总是要被咬一次的,咬了一次之后就不会有问题了。他果然一点都不顾忌,大模大样地踩着蛇走过去,又一屁股坐在一条蛇上头。垃圾老汉从后面过来了,他的脖子上至少挂了十条蛇。我问这些蛇是哪里来的,远蒲老师说是垃圾老汉用那些头发换来的。“他呀,比我还要精明。” 说话间我的脖子就被蜇了一下,立刻头晕起来。我用手一摸,脖子上鼓起了一个大包。我想转过头去找那条蛇,但已转不动了。一会儿脖子就肿得像一棵大树的树干那么粗,舌头也麻木了,说出的话含糊不清。朦胧中感到远蒲老师情绪极其高昂,他正大声同垃圾老汉说笑,似乎完全没注意到我的困境。我支撑不住,挣扎了几下就往床上倒去。 想到自己有可能完蛋,很是不甘心。但是又动不了,只能用手拍打床板。拍了几下,垃圾老汉就按住了我的双手。垃圾老汉朝我俯下身来,我看见他张开血盆大口,抓起我的一只手就放进 4ed6." >他口中,三下两下我的手就被他吃掉了。远蒲老师说: “看,他的脚指头还在动呢。” 我又感到脚指头被蜇了一下,是不是也被垃圾老汉吃掉了呢?我睡在那里,昏昏沉沉的,我的身体好像变成了别人的身体,只能由人摆布。所幸的是倒不觉得特别的痛苦。我的脑袋居然还能考虑问题,我就考虑起究竟是蛇的危害大还是垃圾老汉危害大这个问题来。我刚想到这上头就听见他说: “当然是我的危害大。你先前卖给我的铜香炉,我用它换了十条眼镜蛇!你想不想留一个全尸?你要是想的话就乖乖的不要动啊。” 远蒲老师说要把我扔到外面去,因为我占了他睡觉的地方。他又抱怨说他现在越来越脆弱了,一点风吹草动就紧张,更不要说在自己家里塞一个大活人了,这简直是要他的命。我想,原来垃圾老汉的家已经成了他的家啊。他俩叽叽咕咕地商量了一阵,最后决定不动我,“让他自己清醒。”后来他们就锁上门出去了。 我的身体消失的那一夜他们没待在家里。我能够看,能够听,也能够想,但我没有身体。不知道身体是被垃圾老汉吃掉了还是被什么东西遮住了。蛇们在屋里静静地游来游去的,灯光下面,绿色的鳞片闪闪发光。现在我不用害怕它们了,这些沉默的动物是多么美丽啊。 “阿苕,你可要仔细啊。” 我听见远蒲老师在说话,但他不在屋里,他在什么地方呢?我看见了“又一次远征”这几个字。有蛇的夜晚是兴奋的,各式各样的念头连连产生。那些蛇自己却并不兴奋,它们有目的地潜行着,互不干扰,各行其道。我一贯小看垃圾老汉的破屋子,平时视而不见,现在远蒲老师将我带到这里,我忽然感到我那要死不活的生活已经结束了。新的生活是怎么回事,我不知道。我又想,既然我摸不到自己的身体,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我>会不会是这些蛇当中的一条呢?我盯住了一条近乎淡黄色的小蛇,这条蛇待在墙根,几乎不怎么运动,就好像害羞似的。我决定将它看作我自己。我刚刚作出这个决定,外面的人们就拥进来了。一时人声嘈杂,所有的蛇都消失了。 我摸着自己恢复了正常的身体,吃惊地倾听着人们的奇谈怪论。 “只要我们大声地讲出自己的意见,你也讲,我也讲,事情就会朝好的方面发展。” “远蒲老师随便占据一个地方,那个地方就成了古老幽魂出没的场所。” “我们要加油啊,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听说这屋里来过蛇?” “刚才我睡在家里,有人在我耳边讲起洪水的事,然后我就死命奔到这里来了。啊,我心里的石头落了地!” “老师啊,老师啊!把我们带出沼泽地吧!” “听,老黄猫!” “我以为我活不过今天了,我又活过来了,天哪!” 每个人都在努力说话,谁也不注意谁,场面相当热烈。我回转身,看见远蒲老师睡过的床上坐了七八个人。一会儿那床支撑不了,就塌下去了,铺板塌到了地上。但是没人在乎这个,那七八个人就势坐在地上继续说话。这些人我全都认识,他们都是这城里做小生意的。在我的印象中,他们全是些忙忙碌碌、哭丧着脸的穷人,平时很少见到他们有活跃的时候。他们一般说话的时候只说半句,显得极其不耐烦和厌世。如果听者没有从那半句话里头猜出他们的意思,他们有时会咆哮不已,两眼血红,像要杀人似的。在这个不寻常的夜里,他们的性情彻底改变了,看得出他们每个人都充满了热望。 外面天已经亮了。垃圾老汉的声音由远而近。忽然,这些自说自话的人全静了下来,然后他们就向外拥去,我也被挟持着到了外头。我并没有看见远蒲老师和垃圾老汉的影子,我仅仅听见大家都在激动地低语:“我的天啊!”看来他们是害怕同远蒲老师打照面的,他们心里有鬼。 我走在清晨的街上,迎面过去的行人都显得有点鬼头鬼脑的。他们要躲着我,我也要躲着他们,我从他们身上散发的气味嗅出他们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老汪朝我走过来了,他一把捉住我的衣袖,情绪激动地说: “阿苕阿苕,他逼得我没路走了!” “谁?” “还能有谁呢?我告诉你,那张大门已经开始流血了,就从木纹里头流出来。我看着那些血,心里想,是不是我自己的血呢?你也看见了,我一直忍,忍了这么些天,后来大门才流血的。他真是丝毫不肯放松啊。” 我很疲倦,想要离开,但是老汪抓住我不放。我听到嚓嚓两声,是他撕开衬衫的前襟。他的胸膛露出来,正中有一个鲜红的伤口。 “来!你凑过来仔细看看我胸膛里有些什么!” 我扭过脸去不敢看,他就放开了我。他神情凄苦,似乎受到了很大的伤害,那是另一种伤害,同他胸口的伤无关。 他离开了我。我看见他走得很费力,一只手捂着胸口。 当我抬起迷惘的眼睛时,那些路人已经不再鬼头鬼脑了。有一大群人迎着我走过来,他们每个人到了我面前都扯开胸前的衣襟,于是我看到了一式一样的伤口,伤口全都鲜红,不流血。这些人我不怎么面熟,他们是从哪里来的呢?我仔细辨认了一下他们的衣服,这些衣服全都是用本地产的一种家制粗布做的。这就是说,他们是本地人。可是几乎小城里的每个人我都认识,却从未见过这些人。他们敞开的衣裳被风吹得鼓起来,一个个像鸟儿一样从我面前飞过去。这时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我立刻就愣住了。不,我可不想看! 远蒲老师开始卖葡萄了。他顺着眼摆弄那些绿葡萄,但我知道他已将我们这一群人看得清清楚楚。现在我们在他眼里成了一群什么人呢?看见他,我胸前的伤口就隐隐作痛,这种痛又有点刺激我的想象,我记起了那个与蛇同居的晕乎乎的夜晚。 老汪忸怩了好一阵,似乎打不定主意要不要开口。 “我现在对那张门的每一道木纹都搞得清清楚楚了。”他终于说出口。 “你瞎跑些什么呢?老老实实地守着它就好。”远蒲老师说话时连眼都没抬。 “是啊是啊,我真是惭愧得很。” 除了老汪,我旁边的这些人都不开口。因为他们全是些心神涣散的家伙,平时叫得凶,到了正式场合就什么都说不出。此外他们还很自卑。远蒲老师挥了挥手,我们大家就往四面散开,离得远远的,但又都不走。这时垃圾老汉过来了,他是来帮远蒲老师送货的,他大声对远蒲老师讲话,将我们称为“蚂蟥”。我们都听到了他的话,心里都很愤愤不平。垃圾老汉对我们并无恶意,他的话很难听懂,他说:“蚂蟥们是传播信息的高手。”我觉得这次只有我一个人听懂了这句?话,就暗暗地为自己感到庆幸。我瞟着站得不远的老汪,看见他神情古怪,往前伸着两只手臂在空气中摸来摸去的。从他的动作看去,他似乎努力要抓住一个在空中游动的物体,却怎么也抓不住。 今天一大早我们这些人在那座小木楼的前面约好来看远蒲老师,我们中有的人还吹嘘说,见了远蒲老师就要“尽情倾诉”。结果呢,大家都哑了似的,灰溜溜地站在一边。这正是我们这些人的本性,满脑子虚假的大话,真话一句也说不出。 “他是一位世纪老人!”垃圾老汉夸张地吼了一句。 我们往旁边退得更远了,不过还是没人离开。我们到底对什么事不甘心,自己也是不清楚的,只是觉得守在那里,也许就能够目睹奇迹发生。 远蒲老师缓缓地抬起头来了,他的动作牵动着大家的目光。我觉得似乎有一个重物压在他头上,他要咬紧牙关才使脖子得以伸直。他的脸没有转向我们,因为买葡萄的小孩们一窝蜂地拥到了他面前。葡萄在我们小城里是稀罕的水果,远蒲老师的脸上透出一个小贩应有的精明。当他卖完第五串葡萄的时候,他头上的重物就消失了。他的头昂得那么高,哪怕我走近去看,也看不到他脸上有一块老年斑。远蒲老师真是返老还童了。 远蒲老师是不是改变了同我们交流的方式呢?从前,我们同他进行过那种近距离的交流,我们将他看作生活中的依靠,定期地通过他来化解心中的郁闷。后来他就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了。可是这种消失并不是真的消失,我们对他更加魂牵梦萦了。他住在垃圾里头,我们的思绪里也就携带着垃圾。当我同老汪进行谈话时,他会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酒瓶的回收利用价值很高啊。”把我弄得目瞪口呆。现在他的眼睛连看都不看我们,这使我们人心惶惶。静下来的时候,我会想到,这种心神不宁的悬置状态也许是更为有力的牵制?将你抛在旷野里,那里到处潜伏着野兽,而他,也潜伏在一个你所知道的地方,那时你会怎样做呢?我就站在那里东想西想的,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走开。 葡萄已经卖完了,小孩们也已经散去,只有远蒲老师还坐在那块木板后面。我的同伴也已经走完了。远蒲老师嘴角挂着冷笑点燃了一支烟。 我硬着头皮想过去帮他搬木板。 “不!”他将食指竖在脸前说道,“这不是你的工作。” 我尴尬地立在那里。 “你看见桥了么?” “没有。” “那些桥是很高很高的,不去注意就看不到。你去吧,回家的路上可能会看见它的。” 我走回了家,什么都没看到。留在我脑子里的,是远蒲老师的那句话。 远蒲老师不正是那种人生道路上的恩师吗? 女儿们 为人父,尤其是女儿们的父亲,是充满了天伦之乐的。很久以前,远文深信过这一点。远文是个乡村知识分子,但他讨厌教书的工作,于是成了走家串户的木匠。远文有两个女儿,阿莲和阿翠,她们的妈妈早年患肺结核去世了。 两个女儿长得很不一样,阿莲高大丰满,阿翠小巧精致。两人都很活跃。孩子小的时候,远文曾担心幼年丧母会给她们带来性格上的阴影。一年一年过去,远文悬着的心渐渐放下了——两姐妹健康得很。远文一点都不娇惯孩子,当他在外边做木工的时候,十五岁的阿莲和十三岁的阿翠就承担了全部的家务和地里的活儿。有时候,站在乡村的骄阳里头,远文会入迷地想,即使自己立刻失踪了,这两姐妹也会活得很好的吧。 远文做工的地方有时离家很远,一两天都不能回来。住在做工的主家时,一歇下来他就会坐在矮凳上胡思乱想,设计起阿翠的前途来。为什么仅仅是阿翠呢?因为阿莲是很沉稳的、不用操心的一个女孩。阿翠就不同了,她想法太多,而且没有定准。前两年远文曾打算不让她上学了,要她去学裁缝手艺,他想用一门手艺来拴住她的心。不知怎么,他后来改了主意,并没有实施学裁缝的计划。中途他又产生过让阿翠走出乡村,寄住到姑妈家的念头,然而不久这个念头也打消了。就在他打不定主意的期间,发生了阿翠出走的事。她并没走多远,就走到邻村,一个比她大二十岁的男人的家里,那人是她的老师。后来证明是虚惊一场,因为那人并没有对她怎么样,她只不过是参观了他的养蝎场,他们俩和那些蝎子待了一夜。不过远文一直耿耿于怀,后来他让女儿换了班级,不让那男老师教她了。阿翠在家里说,她才不稀罕那秃头老师呢,他脸上还有不少麻子!她之所以待在那里,是因为蝎子实在太吸引她了,将来长大了,她也要办养蝎场。 现在远文刨完桌面后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想阿翠的事,他有点吃惊地发现自己居然盼着阿翠碰钉子。这是怎么回事呢?难道她不是自己疼爱的小女儿吗?当然她是,远文眼前出现阿翠那双黑葡萄似的眼睛,他感到那双眼睛太明察秋毫了,远远超过她的姐姐。阿莲的眼睛是栗色的,又大又清澈,不过有时也会变成黑色,像山猫的眼一样闪闪发光。远文的妻子生下阿翠后就病得不成样子了,那时她对阿翠不闻不问,任其在煤灰堆里拉屎拉尿。也许她心里怀着深深的怨恨,认为是小女儿吸走了她的生命吧。她在弥留之际,阿翠拉住她的一只手,她不知哪来的劲,突然一下挣脱,阿翠被摔倒在地,哇哇大哭,而她则平静下来,安详地闭上了双目。这一幕,远文至今历历在目,而且心中的疑问从未找到过答案。“阿翠呀阿翠”,他叨念着,既无奈又隐隐地不安,似乎觉得某件事就要逼近了。 “远文想什么呢?应该再娶一个老婆嘛。” 主家男人抽着烟袋,悠悠地朝他走过来。 “想当年,你家阿翠闹得满村风雨,我看这小女子会大有出息啊。” 为了逃避男人的唠叨,远文一声不响地从地上捡起一根木方来刨。 “你要把院子的围篱细细检查一遍。我吃过这种亏的。不过呢,锁得了房门锁不住人心。我可不是说你,我只是打个比方罢了。”他还在唠叨。 在家中,阿翠正在搭葡萄架,她站在梯子上干得很起劲。阿翠总是梦想,如果把院子侍弄得像花园一样,爹爹的心就会留在家中了。葡萄是去年栽的,今年已经攀上了架。院子里有很多木芙蓉,篱笆上面爬满了金银花,挨近房子的那边则栽了很多胭脂花。一般的农民很少栽这些玩意儿,所以邻居就说阿翠“心野”。 天上飞过一只鸟,发出一声怪叫,阿翠听了腿子发抖,急忙从梯子上下来了。她对于某些声音特别敏感,她甚至认为自己听得懂鸟语呢。在地上站稳之后,她欣赏了一会儿自己的工作,觉得很满意。她知道爹爹也很喜欢这些花呀,葡萄呀。可是爹爹身上仿佛有两个人,一个留在家里,同她和阿莲在一起;另一个要远走高飞,抛开一切。妈妈刚去世后的一段时间,阿翠和阿莲特别恐惧,因为爹爹总是一连出去两三天,然后回来待一待,又走了。阿莲说,努力多干活,爹爹就回来得早。那时舅妈每天来帮着料理家务,每次都夸阿莲懂事。好多年以后,阿翠仍然看不出努力干活和爹爹的归期有什么关系。那一次阿翠胆大包天从家里出走了一天,其实是为了给爹爹和阿莲一点颜色看,她心底对于这两个人越来越不满了。小时候她以为自己同阿莲是一伙的,后来才明白阿莲和谁都不是一伙的。怎样才能赢得爹爹的心呢?阿翠越来越没有把握了。 这个家里,阿莲才是顶梁柱,阿翠自己不过会做些无用功,比如搭这个架子,种那些花草。爹爹回到家就对她做的这些活表示惊喜,他最喜欢干的事就是坐在花丛里抽上一袋烟。表面看,他倒是不重视阿莲持家的辛苦。喜欢归喜欢,爹爹仍是满腹心事,一会儿就把两个女儿抛到了脑后。阿翠知道爹爹的活动圈子不断扩大,最近有一回,他出去了四天才回来,回来后虽疲惫不堪,兴奋之情溢于脸上。据阿莲说,爹爹的这种兴奋并不是起因于女人,因为有人帮他介绍了好几个女的都被他一口回绝了。阿翠相信她的观察。爹爹有一个女人,是那个在山坡下建房的兰寡妇,一个外来女人,爹爹有时去她那边过夜。村里人都说,兰寡妇死也不会嫁给爹爹。有时候,阿翠会将兰寡妇设想成自己的妈妈,她觉得那个独来独往的女人也许具有钢铁般的意志。不过说实在的,她丝毫也不了解她,从爹爹身上也看不出她的影响。爹爹一旦心神不定,两姐妹就知道这是远离她们的标志,他要到哪里去呢?如果他哪里也不去的话,恐怕还更糟呢。 “男人的心思啊,说不准,也不想去管。”阿莲说出这句话,像老妇人一样摇头。 阿翠惊奇地看着姐姐,大笑起来。阿莲却不笑,也很反感妹妹笑,她在这种事上一贯是很严肃的。阿翠捂着笑痛了的肚子问姐姐: “爹爹是什么样的,你很清楚么?” “不。我说了不想去管。”阿莲硬邦邦地回答说。 阿翠又一次领略了这个家里的顶梁柱的意志。阿莲不过才十五岁,心思深得如无底洞。去年,阿翠见到她徒手擒住一条菜花蛇。如果不是她亲眼所见,阿莲是不会告诉任何人的。当阿翠问她从什么地方学到这种技巧时,她轻描淡写地说: “没有和谁学。只要意念集中,屏住气,谁都可以捉蛇。” “我不相信我能捉蛇。” “那是因为你还没有打定主意。” 阿翠很讨厌阿莲用这种口气同她说话,总想反抗一下,又找不到由头。有什么办法呢,她天生比阿莲弱小,做事没有气魄,这些都是不可改变的。不过还好,阿莲倒并不反对她弄那些花呀草呀的,因为爹爹喜欢这些。阿莲任劳任怨地承担着家务,一点都不认为必须与阿翠平均分担。这一来,就算阿翠对她有怨恨,也不便发泄出来了。 这是远文离家第六天了,有史以来最长的一次。他身心疲惫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快到家时,他看见姐妹俩一高一矮的身影在路边跳跃着。走到面前才发现她们是在赶着那头花猪。阿翠的脸上弄得脏兮兮的。 “赶到哪里去呢?”他问。 “到镇上去卖掉。”阿莲说,“你不回来,我们准备卖了钱到城里姑姑家去。” “可是爹爹回来了呀。”阿翠小声地、犹豫地辩解。 三人又一块把花猪往回赶。阿莲一路上闷声不响,只有阿翠在同远文说葡萄架的事。远文问阿翠他出去这么久她有没有胡思乱想,没想到她老模老样地回答说: “各人都有各人的问题嘛。你的事你自己负责。” 远文感慨万千。连小女儿也洞悉了某些谜一般的事物,大女儿就更不用说了。在禾村的时候,他感到自己离这个家很远很远,好像就连她们两个的面貌都记不清了似的。现在一回来,各种各样的牵扯又复了原。主家男子昨天对他说,保持心境平和的最有效的办法就是把自己弄得像个外人一样。他还用村里的一名贼打比方,说那个人是最自然的、有福气的。禾村是个小小的村子,总共只有十几户,住在大屋里,远文在每一家都做过家具。那些人虽然有点太喜欢管闲事,但远文爱看他们那种犹疑不决的眼神。他们都是一些待人亲切,让你无法看透的人。就说主家那男人吧,啰里啰唆地说起他的阿翠,其实呢,他根本不关心他的家事,不过是来试探他罢了。禾村的生活似乎很平静,但是近来,远文不知为什么却感到累得慌。他开始左思右想,身体变得轻飘飘的,慢慢地也不敢同那些黏滞的眼神对视了,每每看人总偷偷打量。 他进了院门,走到新搭的葡萄架下面,躺在那把躺椅上,就再也不能动了。他觉得自己重又掉进了熟悉的墓穴里,而这里头到处都是清澈的眼睛,他不愿看到的眼睛。为什么他在禾村的时候,要那样拼命干活呢?是为了给阿翠阿莲留些钱,自己好早日离开?其实到现在他也没有正式考虑过离开家的事。阿莲一进屋就到猪圈那边去了,远文知道那头小花猪是她最喜爱的。他睁开眼,看见阿翠泡了浓茶给他端来。 “爹爹在外头一定是很如意的。” 她蹲在躺椅边,眼睛看着地,用一根枯枝在地上画。 远文在心里嘀咕,并不是谁离不了谁嘛,说不定阿莲自有打算呢。倒是阿翠前途莫测,但这事远文不愿多想。这个墓穴里是很温暖的,小小的昆虫在空中飞来飞去,架子上那些探头探脑的葡萄也很有趣。他还听到猪在槽里..欢快地吃着——一头花猪一头黑猪。他想,有女儿就是不一样啊。两个女儿就是两朵花,开放在这昏沉的墓穴里,给这里带来了生气。远文记不起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将这个家变成墓穴的,也许妻子还没死的时候就开始了吧。那段时间他产生过幻视,只要是妻子碰过的东西,短时间内在他眼里就成了灰烬。那些个杯子啦,药罐啦,毛巾啦,统统消失过,找都找不到。当然最后它们又回来了。妻子死了后他就把她用过的东西统统扔出去了,“眼不见为净”。有病的妻子生出了两个这么健康的女儿,这件事有时令他高兴,有时又令他恐慌。她们的青春咄咄逼人,逼得远文只好不断出走。禾村或蒿村这些地方,充满着行动迟缓、目光黏滞的人,对于远文这种惴惴不安的人来说是一种很好的调整。远文总在心里说,如果老了就去那些地方度过老年吧。但现在离“老”似乎还很遥远。 他用力睁了睁眼,看见阿翠在晾衣服,他的衣服,已经洗过了。好多年前,妻子也站在同一个地点做这件事。他似乎又听见了她的抱怨,她每天都要抱怨光线太亮,窗帘没拉好之类的事。那时远文自己也怕晒,可能是受她的影响,这事还成了村里的笑柄。女儿们是不怕太阳晒的,阿莲小的时候经常在菜园里唱她自己编的儿歌,一待就是一上午。那时,就连妻子看了她的样子都有点感动。妻子悄悄地对他说,阿莲这个样子,长大了会不会对自己的前途期望过高啊?后来的发展证明那种担心是多余的,阿莲现在甚至比他这个当爹的还要头脑清醒。阿莲既不像他也不像她妈,到底像谁呢?想来想去,可能是像她姑姑。她姑姑像她这么大时就跟了一个男人去城里开布店去了。远文觉得自己的妹妹远比自己笃定,有主张。 然而对于阿翠,他一点把握都没有。 “爹爹,你说我的养蝎子的计划实现得了么?”阿翠问。 “实现得了。等爹爹赚了钱你就去养吧。” “我喜欢有毒的动物,养起来也方便,没人敢偷。” “那可是危险的工作。” “危险什么呢?我看一点危险都没有。我将来就靠这个为生。” 远文不由得笑起来,瞌睡也没有了。他把刨子和锯子捡进屋内时,突然发现屋里亮堂堂的,那些窗帘全被扯掉了。是刚刚扯掉的,还是早就扯掉了呢?他又走进自己房里,竟也有些不习惯。阿莲在厨房里做饭,酸菜炒肉的好闻的气味飘了过来,阿莲真是贤惠的女孩啊。他听见她在呵斥阿翠。从表面看,阿翠是受她姐姐的领导的。由于卧房里亮得让他难受,他就到厅屋里去抽烟。 一会儿饭菜就上桌了。三个人都闷着头吃。远文看见自己回来了,女儿们一点都没有高兴的样子,心里就很歉疚。他讨好地问阿莲要不要买花布做衬衫。 “不要。”阿莲断然拒绝。 远文吃完饭就坐在门口生气,最近他变得像小孩一样爱生气了。 “爹爹这一次什么时候走啊?”阿翠一边弄她的剪纸一边问。 “我刚回来,你就盼我走么?” “你要是在家,我就老在心里挂着:爹爹什么时候走呢?这样挂念着什么都干不了。真的走了之后,反倒安下心来。阿莲正好相反,每次你一走她就气愤得不得了。” “走了之后你倒有了盼头了,是吗?” “是啊,盼你回家嘛。” 她蹦蹦跳跳地拿着剪纸到外面去了,毕竟是孩子,对一些事说过就忘。阿莲可就不这样了,她阴沉着脸在屋里忙进忙出的,大有示威的意味。远文想,要是卖掉了花猪,她们会在城里待多久呢?阿莲的心里肯定是很苦的,远文没有能力同情她,只能任其自然。上个月来过一个做媒的,后来阿莲还同那男的见了一面。那人不太聪明,还有些苦相,他不是种田的,是一个弹花匠。媒婆带他到家里来弹花,阿莲看见他的弹花工具眼里就闪出光来了。弹着棉花,那人忽然对阿莲说,家里有一个未婚妻,说得阿莲竟掉下眼泪。远文看了之后,真是惊讶不已。这个蠢里蠢气的男子,就凭一副脏兮兮的弹花工具勾走了阿莲的心!那人离开后远文心里的那块石头才落地。 阿莲既然热切盼望离家,实在没必要把家里的事看得这么重,还同他较真生气。想要离家的阿莲和看重合家团圆的阿莲,到底哪个是真实的呢?还是她从来就这样自相矛盾?远文对直望出去,看见被他修好的篱笆,他心里想,她们俩才不怕陌生人呢,她们会打开院门,将来人迎进屋里。 院门那里进来了一个人,是孩子们的舅妈,典型的、长相粗糙的农家妇女。舅妈进门后就东张西望的,一副放心不下的样子。 “当家的啊,你怎么让女孩自己决定终身大事呢?我都听说了!” 她高声嚷嚷,虽然远文心里有点厌恶,也只好忍着,她毕竟有恩于自己。当年阿莲出麻疹,还是她救下了孩子呢。 “远文我告诉你,两个小孩里头,危险的是阿翠!别看阿莲骂骂叨叨的,她到头来会死守住这个家。阿翠可就难说了!” “知道了。”远文不想再听下去。 女人冲进屋内。过了一会儿,远文就听见她在屋内和阿莲争吵。 当远文睡了一会,昏昏沉沉从躺椅上抬起头来时,居然看见舅妈满脸是血往外跑,口里还喊着“救命”。他连忙站起来。一会儿阿莲也出来了,面无表情。 “谁要她来管我们家的事啊,瓦罐子爆炸,炸着了她。”她说了这一句就一扭身进去了,远文好像还听见她在笑。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跑进屋里,大声喊: “阿翠!阿翠!” 他全身无力,差点坐到地上去了。过了一会儿他又冲向外面狂喊。他冲到后院,看见海蓝色的衬衫,那正是阿翠,她坐在榆树下聚精会神地剪纸。阿翠抬起头,笑嘻嘻地说: “爹爹也会着急啊。” “屋里是怎么回事?!” “是舅妈自己去撞玻璃窗,碎玻璃扎坏了她的脸。” “哦——你剪什么图案?” 阿翠举起手里的活儿,远文看见一条帆船,上面有个村姑。 “你见过船了啊?”他大大吃了一惊。 “当然没有。是别人那里学来的图样。” 远文低头一看,地上尽是那同一种帆船。他感到了小女儿内心的疯狂。 “阿翠啊,我怎么办呢?” 他觉得自己反倒成了无助的孩子。阿翠抬起头来看他,目光里头充满了同情。 这时屋子里头有什么东西摔破了,于是两人一起跑过去看。 摔破的是一大摞瓷碗,阿莲正在将瓷片捡进垃圾桶里。她弯着腰看着地上,好像没看见爹爹和妹妹似的。阿翠抓紧了远文的手,将他拖到外面。 “现在她正在火气上头,不要去惹她。” “她总有这么大的火气啊?” “我想,是你回来了她才这样的吧。你什么时候走呢?” “现在还不知道呢。” 半夜里,远文从窗口望出去,看见阿莲模模糊糊的身影在树丛间晃动着,如同一个鬼。明明知道那是阿莲,他居然还是感到害怕。他不敢在此刻走出去面对大女儿,为什么呢?也许是愧疚吧。当阿莲五六岁的时候,他经常把她丢在外头,让她自己一个人找回家去。那时他就看出她的禀性了,他又欣赏又担忧。“阿莲——阿莲——”他在心里轻轻地呼唤着。看来是个不平静的夜,阿翠也在房里发出响动。 本来远文是想去外边走动走动的,但阿莲挡在院门口那里,他没法出去,他不愿同女儿面对面,尤其是在这种月光灿烂的夜里。他走到厅屋里去喝水,阿翠也在那里,她又在剪那些帆船。 “姐姐没和你在一起啊?”他明知故问。 “她担心那头花猪呢,昨天不怎么吃食。” “爹爹为什么不睡呢?” “你也没睡嘛。” “我?我觉得你明天要走啊。想来想去的,就起来了。” 她拿着剪子的手飞快地、灵巧地迂回着,她的心思都集中到了剪子上头。妻子也会一点剪纸,但从未教过阿翠,她是无师自通吗? 他回到卧房里,一会儿就睡着了。中途又不断醒来,听见两99lib?t>姐妹在屋里闹翻了天似的,她们居然将猪也弄到了厅屋里。远文不愿张开眼,他一次又一次重新陷入昏睡之中。天明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像翻过了几座大山那么累。 兰寡妇出现在院门那里时,阿翠吓了一跳。女人全身裹在黑色的衣裙里头,阿翠看花了眼,还以为是一头怪物呢。她从未同这女人面对面说过话。 “我找阿莲。阿莲不在吗?那就找你吧。” 阿翠微微有点紧张。女人在院子当中的石凳上坐下来,开始东张西望。 “我爹爹已经走了。”阿翠说。 “我知道。你多大?快十四藏书网了?你真稳重,稳重的孩子有出息。这个院子变化不大嘛,葡萄架搭得很不错。阿翠我对你说,你会很有出息的。” 她又跑到猪圈里头看了看,然后走出来,笑嘻嘻地说: “你们这个家,真是井井有条啊。阿莲把她的活儿干得很好,你爹爹就是想忘掉你们也不可能。你们这个爹爹,是个什么样的爹爹呢?” 她像是问她又像是自问。后来她一挥手,对这种问题很厌烦似的。 “你会腌青菜吗?新收回的青菜,要放在露天,吸收很多露水。你看,青菜就像人一样。即便腌在坛子里,它们也是绿生生的。” 阿翠没想到她这么活泼多话,以前还以为她是沉默的女人呢。她在房子里走来走去,身体很沉重,却十分灵巧。阿翠猜不出她来这里的目的。她一开始好像是说了是来找阿莲的,可是阿莲到镇上买油去了。忽然,她弯下身,凑在阿翠的耳边悄悄地说: “你爹爹其实还在这屋里,不信你听!” 于是阿翠听到了瓷碗从碗柜里掉到地上的响声,她的拳头捏得紧紧的,脖子也僵了。女人刺耳地笑起来。 “不要去管这种事。收青菜的时候,多多用些心思吧。” 兰寡妇走了之后,阿翠心里很乱,她不敢去厨房察看那些碗。她从井里打上水来,去浇那些花儿。她在干活之际,一听见院子外面有响动就冲出去张望,但她什么也没看到。浇完花和葡萄之后,她就躺在爹爹躺过的椅子里休息。一休息眼皮就黏上了,朦朦胧胧地看见兰寡妇用一把小剪刀在剪她的指甲,想喊呢又喊不出,只好由着她去剪。她紧紧地捏着她的手,都剪出血来了。看着这一大团黑色的东西悬在自己身体上面,阿翠更感到这个兰寡妇是怪物。起先她还挣扎了几下,但终于挣不脱。流血的指头丝毫没有痛感,所以倒也不特别难受。阿翠想,莫非兰寡妇是潜藏在后院的柴棚里的?但她分明看见她是从院门外进来的啊。剪完她的手指甲,兰寡妇又去脱她的鞋,开始剪脚趾甲了。恍惚中听见村里的狗在很远的地方叫,接着有一个童声在她耳边说:“树里的桃子全给猴子偷光了,你到底在干吗?”听了这话,阿翠就莫名其妙地惭愧起来,脸颊都发热了。 阿翠醒来时,听见阿莲在后院劈柴。她连忙跳起来,心里头那份惭愧比在梦里头更厉害了。阿莲满头大汗,放了斧头站在那里歇一歇。 “兰寡妇来找过你了。” “她早该来找我了,我还要向她借钱呢。” “你们一直来往啊?” “还不是因为爹爹。兰寡妇是个有办法的女人。我去镇上买油时,一路上都在担心你呢。你现在变得不像以前了,你该不会乱来吧?” “我什么地方不像以前了?” “我是说那个葡萄架,你那样讨好爹爹。他躺在那里看葡萄,心思飞得老远老远。” “你都知道他的心思吗?” “当然啦。要是你和爹爹一起走掉,把猪也赶走,我怎么办呢?所以我请兰寡妇来家里看看。我可能是冤枉你了。最近我像要发疯似的。” “啊!” 阿翠感到自己脑袋发晕,她在阿莲的瞪视之下撞撞跌跌往屋里走去,坐在厨房里剥豆子,静下心来想了一会儿,冲动才平静下来了。阿莲劈柴的声音又传到她的耳朵里,她一边劈还一边发出低吼,像要杀人似的。阿翠不由全身发抖。 阿莲劈完就到厨房里来做饭了。她将大锅端上灶,开始蒸饭。她弯下腰去用力的时候,穿着塑料凉鞋的大脚稳稳地踩在地上。阿翠向她那只右脚瞥了一眼,发现拇趾和中趾的指甲缺掉了,还有血在往外渗。 “阿莲你的脚……” “兰寡妇弄的,剪着好玩,干脆将指甲撬掉了。她说试试看我受不受得了。还好,我没什么感觉。奇怪,我一回来,看着你,又不再担心了,你不是那种乱来的。兰寡妇那个人啊,本事大得很。” 阿莲站在面前的时候,阿翠分明听到她身上有什么东西发出咔嗒咔嗒的声音。她就问阿莲,阿莲回答说那是她的骨头响,还将阿翠的手牵向她的膝盖。阿翠感觉到那些骨头正在发生骨裂,她很吃惊阿莲怎么还能站得那样稳。 “我做茭瓜炒肉丝给你吃。”阿莲妩媚地一笑。 阿翠想起她俩藏在柴棚里以防不测的那些钱,心里小小地掀起波浪。 太阳下山的时候,两姐妹又和好如初了。她们一起爬上后山,站在坡上,从那里可以看得很远很远。她们将双手做成喇叭状,好玩似的高声呼叫: “爹爹——爹爹——” 就这样一直叫到暮霭笼罩整个地区,叫到夜气从脚底下升起。 后来坡底下的兰寡妇从小屋里走出来了,兰寡妇说: “你们的爹爹啊,斗不过你们的。” 星河 伊姝驾着小木船在村前的小河里漫游着。她的村子像往常一样从她眼前溜过,那些房屋都缩在山脚下,如土里长出的蘑菇一样,她的家是靠最西边的那一户。小河出了村之后河道就渐宽,方圆几百里都传说这条河是没有尽头的,因为没人走到过河的尽头,只除了一个人。这个人就是伊姝的未婚夫留川。伊姝二十岁那年,二十六岁的留川对她说,他已经对小山村里的生活不耐烦了,决心出去闯荡一下。他还要伊姝不要等他。伊姝默不作声地,眼睁睁地看着青年男人在一个月夜消失在河的尽头。那是打霜的天,伊姝尽管身穿厚棉袄还是不住地打冷噤。村里没人知道留川是从河上走掉的,那只失踪的小船也没让他们联想到那上面去,因为农民们是不爱联想的人。在伊姝的判断里,留川一定是到达了河的尽头,而那个尽头,是进入天上的星河的通道。所以在有星星的夜里,伊姝就站在自家厨房后面的山坡上,看着那些星星不断涌现,又不断消失。 为什么会没有人乘船远行呢?那是因为好久以前(有几代人了)的一个可怕的传说,据说那场灾难吞噬了村里近一半的人口。如今晃村的人靠打鱼和种庄稼维持生活,在一种奇怪的默契中,从未有人提起河的下游的事,他们的活动范围,也在河的上游段。只有伊姝,在年幼时听爷爷说过这条河并不是流向大海,而是进入天上的星河。爷爷已经死去多年了,就埋在后山的乱坟里头,因为他坚决不愿同村人葬在一处,生前就选好了自己的墓地。伊姝的父母和弟弟都是沉默的人,对任何事都很少表态,因而伊姝也没有将未婚夫出走的事告诉他们。毕竟,这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留川是很爱她的,但他又不得不走,伊姝从他脸上看出这一点之后,便没有劝阻他。 那些个夜里,那种奇异的绝望感是很难形容的。伊姝反反复复地梦见自己在荒山上的岩石间跑来跑去,口里喊着:“这里有人吗?这里有人吗?”有一刻,她似乎看见了一只刺猬,走到面前却发现是一堆松毛虫。后来鞋跑丢了,她坐在石头上,她的眼眶里很干,没有泪。 她将船往回划的时候,就记起自己昨天已经过了二十五岁的生日。没有人记得她的生日,即使留川没走,也未必记得,他是那种比较粗心的人。岸上有人bbr>在叫她,是她的好朋友细妹。细妹远嫁到几百里外的地方,婆家很富裕,她每次都是坐着驴车进村的。伊姝叹了口气,让船靠岸,低着头走进村。 细妹脸上有点憔悴,眼睛也不如往日那么有神。她抓住伊姝的一只手,哧哧地笑着,似乎心里有什么秘密。伊姝的心里一下子紧了起来。 “快告诉我!” “我看见他了,他很瘦,精神还好。他真的是到了那种地方!” “是星河里吗?” “是啊,他就是从那里来的,他还拿了一块陨石给我看呢!那可是块奇怪的石头,里面发出轰隆轰隆的乱响,我听了吓坏了。他在那种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天空里,是怎么处理他的个人生活的呢?” 细妹眯起眼睛,沉迷于遐想之中,差点忘了伊姝还在旁边着急。 “他没有说起村里的事吗?他提到过什么熟人吗?” 细妹慢慢地摇头,很抱歉地看着伊姝,说:“没有。”但她很快又急匆匆地解释道:“当然他是记得你的,我敢保证他在想念你。要不然他怎么会来找我呢?你想,我那边村里那么多人,他只是来找我!他给我看了那块黑黑的石头后,我还想问问他在那边的情况,可是他不愿意说,他急着要上船。我就对他说,你既然这么急着要走,又下来干什么呢?我这一说啊,他就生气了。我没想到他现在这么容易生气。然后他就急急忙忙驾着船走了。” “那是条什么样的船呢?”伊姝问。 “船?啊,我没看清,好像是红色的,很气派,不,也许是绿色的。” 伊姝叹了口气,问细妹上次的丝线用完了没有。细妹说还没用完,因为最近烦心事很多,没心思绣花。她的丈夫迷上了打鱼,同人合伙买了条船,天天一早就到河上去,庄稼也不种了。 “他是个生手,没经验。再说他在河里走得那么远,我怀疑他到了鬼门关。你听说了鬼门关的事吗?不说它了吧,反正是个有去无回的地方。他要是也把船驾到星河里去反倒好了……毕竟人活着。” 细妹觉察到自己失言,就沉默了。伊姝勉强笑了笑,说: “是啊,毕竟人活着,我有时还能得知他的行踪。不过有时我又想,这同死了区别也不大,我只要努力慢慢适应这种情况就行了。” “对不起啊。” “不要这样想,你没有对不起我。我要锻炼自己。最近我天天驾船,出村到一些地方去。可惜,我家里的家务太多了,爹爹妈妈都老了,要不然……” “要不然藏书网也跟了他去了吗?”细妹调皮地望着她。 “当然不是。你想想,他明明是不需要我嘛。有些事,就是必须一个人去做的。再说我也没那个勇气,一想起每天在那个冷清清的地方度日就觉得受不了,我不是他那种人。我呀,不过是想到那个边缘的地方去走一走,看一看。” 听了伊姝的话,细妹感到很沮丧,她怕冷似的缩了缩鼻子,说要走了,因为对家里的丈夫放心不下。伊姝心里对她充满了感激和温情,她转身从抽屉里头拿了自己绣好的头巾送给细妹。细妹说: “下次他再来的话……” 她的后半句话被伊姝用巴掌堵回去了,因为门口响起了伊姝爹爹说话的声音。 细妹同伊姝的爹爹打过招呼后,就袅袅婷婷地走向等着她的驴车,上了车,消失在大路的尽头。伊姝回到屋里,发现在细妹坐过的椅子上留下了一块光溜溜的石头。她拿了那块石头凑到窗前去看,看见黑褐色的纹路间有些模模糊糊、令她看了怪不舒服的图案。她只看了一眼头就晕了起来,于是只好放下石头,用布将它裹起来。啊,原来她的未婚夫给她带来的消息在这里头呢。这是些什么样的消息呢?伊姝的心扑扑地跳动着,生怕有人闯到她的卧房里来看见了这个东西,她的手都在发颤。她并没有听到里头发出乱哄哄的响声,她只是看到让她产生毛骨悚然的联想的有序的图案,而且那些图案忽隐忽现难以辨认。 她想起了一件往事。那是她十八岁的时候,有一天她在土里栽红薯,爹爹和弟弟也都在土里,忽然弟弟就叫了起来。他们所在的山坡的下面,田埂上,留川正在疯狂地奔跑,他的身后有一团黑烟死死地缠住他,终于,他被那团浓黑的烟雾遮得看不见了。伊姝失口叫了出来,父亲在原地没动,责备地瞪了她一眼。那时她和留川订婚不久,小伙子常到她家里来。待到她眨了几下眼之后,留川所在的地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没有烟,也没有人,只有一些野花在风中摇摆。当天晚上她就同留川见了面,小伙子将手臂上被烧出的燎泡给她瞧,告诉她说:“是一堆野火。”过了好久伊姝仍不明白,爹爹当时为什么要瞪她?这个女婿是他为她选的,难道他还会对他不满意?春天里留川被野火追逐的那个印象始终印在她的脑海里,这就使得她看着留川的时候目光变得忧郁起来,她老觉得他会完全消失掉,就像在田埂上那次一样。所以后来,她对留川的执意远行是有思想准备的。不过她一点都不怨恨爹爹,尽管弄到这样一个结局,她心里还没来由地有点感激他呢。爹爹瘦长的身影令伊姝感到某种坚实的东西,尤其在有星星的夜里,她就会觉得自己的心同爹爹贴得很紧。 一连好多天,伊姝都没有去观察那块石头,她将它收在衣柜最下面的抽屉里之后,就不想再去理会它了。这种石头,留川刚离开她的时候她在梦中见得多了,她不愿再回味它们给她带来的那种绝望感。被放在衣柜里的石头倒也并不兴风作浪,到后来伊姝都差点将它忘记了。 下午,母亲慌慌张张地来到她身边,她有事要告诉她。伊姝放下手里正在切的萝卜,等着母亲对她说话。但是母亲什么也没说,只是一个劲地叹气,坐在矮凳上用期待的眼神看着伊姝。伊姝于是勃然大怒。 “妈妈是要我走么?如果是的话,为什么不早说?现在有点迟了,不过还来得及的。我也不知怎么回事,挨到现在还在这里!” 母亲的脸涨得通红,站起来扇了她一个耳光,终于开了口: “你怎么可以这样?啊?你怎么可以这样?!你听,你爹爹又在房里咳,他没有多久的时间了。你要懂事,不要让我们操心。” 她的眼珠发直,好像没了主意似的。伊姝心里一阵惭愧。 伊姝将那块石头亮给母亲看时,母亲只瞥了一眼就掉转了目光。她说这种石头她早年见过不少,和这图案相同的也有,有的石头还会一阵一阵地发光呢。 “你没有把它当回事吧?这很好。你不要走我们的老路。” 母亲离去时伊姝看见她的背驼得很厉害。伊姝想,父母走的是一条什么样的路呢?听爷爷说他俩先前是住在离这里很远很远的城市,但是他们一点都不适合在城市里生活,于是节节败退,退到了乡下。她又怎么会像母亲说的那样走上他们那条路呢?她和弟弟一直就在乡下长大,哪里都没去过,母亲这样说是有不祥的预感吗? 那天夜里,当伊姝坐在后院看天的时候,爹爹咳着嗽出来了。 “当初就觉得他不太可靠,”他说,“可什么事没有风险呢?你说是吗?” 爹爹赤着一双脚没穿袜子,所以才会咳得那么厉害。 “既然他还能带信回来给你,说明在那种地方还混得下去。” “有时我坐在这里仰面看,那些星会一下子朝我冲下来。”伊姝说了这一句之后就做作地笑了起来,她可不想要爹爹怜悯自己。 为了不让爹爹受凉,伊姝早早地进屋了。爹爹从不谈论留川去了哪里,只说“那种地方”。听起来好像他知情,又好像他不知情。伊姝自己在家里当然也从不说这事,她只和细妹说过自己的判断,细妹对她的话深信不疑。她为什么居然深信不疑呢?为什么认定她丈夫也是要去那种地方呢?细妹出嫁前,常来同伊姝谈论留川的事。 “我对那种地方印象不坏。”她说,“你同他谈过话了么?” “怎么可能啊?”伊姝忧虑地看着她。 “你朝着那条星河大声说话,他不就听到了什么?你真是死心眼,你不说,他又怎么听得见。我看啊,他天天在那里听!” 那一天,在爹爹的咳嗽声中,伊姝溜出了屋。夜间,天上的星星亮晶晶的,伊姝一抬头,骤然觉得自己已经置身于星河之中,她害怕地缩了缩脖子。 “伊姝,伊姝!快一点!” 细妹在泛着微光的黑黝黝的河里喊道,伊姝一咬牙,跑过去跳到了船上。细妹划船,伊姝坐在船头。就着朦胧的光,伊姝一会儿觉得那船是红色的,一会儿又觉得也许是绿色的。这是不是留川驾的那条船呢?细妹似乎猜透了她的心思,大声说: “这种夜里啊,什么东西都看不真切!” 她们是几天前约好这次出行的。当时细妹的丈夫已经走了两天了。细妹对伊姝说,有人提供给她一条船,她还问伊姝愿不愿同她一起走,如果愿意的话就收拾好行李,她夜里会来接她。伊姝不知道她所说的“收拾好行李”指的是什么,是随身小用品呢还是所有的行李?经过一番斟酌,她决定什么也不带。她这样决定很符合她的性格。所以刚才,细妹似乎有点失望,伊姝看不清她,是从她的语气里头猜出这一点的。 船很快便驶出了村子,伊姝看见天上的星河变成模模糊糊的一片,不知是变天了呢还是她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现在她们经过的河岸都是伊姝所熟悉的,只不过夜里看起来,白天里的那些标志都显得有些怪怪的,有一种疏远的味道。天空忽然闪了一下电,借着电光,伊姝看清了她们坐的这条船是朱红的颜色。 “我刚才看清了。”她说。 “是他留下的船。他把船留在我们村,就上了一个老头的大乌篷船。有时我也纳闷,怎么我住的两个村子都在河边呢?”细妹一说话就停了划船。于是船在河中停了下来,又被风吹向一侧的岸边。 伊姝要去帮她划,她不肯,说还是自己划更有把握。 不知不觉地就转了弯,眼前的景物变得陌生起来。风向改变了,细妹将帆扯起来,小船就自动地慢慢向前驶去。天变得黑糊糊的,两岸像立着很多怪物,那些怪物又高又大,虎视眈眈地看着她们。细妹打了个哈欠,说她困了,就进舱去了,留下伊姝一个人坐在甲板上。不一会儿,那些怪物也渐渐消失了,伊姝知道这是河道变宽了。现在放眼望去,只有水。现在她们的船是驶向哪里呢?起先伊姝还有些着急,想进舱去将细妹叫醒,后来再一思忖,又觉得还是听之任之的好。细妹在舱里发出很响的鼾声,伊姝听着就笑了起来,心里想她真是天不怕地不怕啊。 黑暗的河水如同细小的动?物群一样在船底下发出杂乱的声音,那声音有点抗议的味道。在这样的夜里,虽然什么都看不见,伊姝还是感到自己正进入留川的世界。她感觉那地方很大,很荒芜,没有明显的边缘。伊姝入神地想,他怎么能在这么寂静的地方待这么久呢? 机帆船在远处发出隆隆的声音,一会儿就开过来了。细妹从舱里跳出来,摇着伊姝的肩膀说: “接你的船来了,接你的船来了!你可以回家了。” “回家?” “是啊,回晃村啊。” “你呢?” “我的行李全部在船上,从来也没打算回去。你还没看出来啊?” “我看出来了。那么我走了?你睡个好觉!” “再见!” 伊姝上了机帆船,船老大是个驼背老头。那船开得很快,伊姝还没来得及张望细妹的船就不见了。 好久好久以后,村里有几个人在细妹婆家那边看见她了,他们说她从什么地方带回一袋子怪石头,她将那些个石头分送给每一家人家。伊姝从爹爹口里听说了这件事,心里感到十分的欣慰。 我家屋后离山坡很近,为防止山体滑坡砸到屋顶上,爹爹在那里砌了一道石墙。那些石头全是采石场抬来的,墙垒得很结实。但不知为什么,爹爹在墙脚那里留了一个洞,他说是用来放水的。我始终感到怀疑,那个洞那么大,怎么是用来放水的呢?我经常看见爹爹坐在洞口抽烟,眼睛盯着里头红色的泥土。洞很浅,大约只有半米深,里面是山体,当然,从来也没有水从里头流出来过。 夜里太静了母亲反而睡不着,她起来到厨房里准备早饭。她舀水,劈柴,烧火,弄得很响,将我从昏昏的睡梦中惊醒。我心里有点怪她,不过我的注意力马上转移了,因为茅草屋顶上传来急遽的脚步声,什么东西像要将屋顶踩塌似的在上面飞奔,屋梁都被压得吱吱作响。到底是人还是兽呢?我不敢出去看。爹爹像一头熊一样猫着腰进 6765." >来了,就坐在床边。 “不要管它们,很快就过去了。” 黑暗中看不清爹爹的脸,我听出了他声音里头的害怕。“原来他也有害怕的时候。”我想。他正不安地移动着屁股,一只手撑在床梃上。屋顶上狂跑的东西并没很快就过去,而是像有千军万马一般跑个没完,我觉得屋梁已经承受不住了,整个屋架都要倒下来了。爹爹用双手抱住了头,我心里又害怕又可怜他。但是他为什么不带着我逃跑呢?只要开了门到院子里去,我、他,还有母亲和小弟就安全了。他显然没这个打算,他只是一味簌簌发抖,像是垮掉了似的。 我躺不住了,企图坐起来,爹爹却又按住我,说: “小孩子弄不清这些事,只管睡觉就是。” 可是他坐在这里,整个房里又像发生地震一样摇晃,叫我怎么睡得着呢?我心里头怨恨,觉得爹爹是个横蛮的人。母亲也是个横蛮的人,如果她不弄出爆破似的响声,我恐怕现在还在梦里呢。现在我被强制躺在床上,每一刻都在迎接末日的降临。我等了又等,差不多都要睡着了。为了不睡着,我就同爹爹说话。 “爹爹,这些东西全是哪里来的呢?”我高声叫喊。 我必须叫喊他才听得见,否则我的声音就被淹没了。“山里钻出来的嘛。”他粗声粗气地说,“要是我不砌那堵墙,这些小家伙就会到处流浪。现在它们都从那个洞里涌出来,就把我们的房顶当作操练场了。它们数量有这么多,真出乎我的意料啊。” “它们是动物吗?” “可能吧,我看是穿山甲。前些年啊,我见到一条穿山甲有家里的黄狗那么大呢。听这响声,它们在山里头成长得很快。” 第二天,天一亮我就去看石墙上的那个洞。洞还是原来的样子,一点没改变,连那些新长出来的小草都原封未动。爹爹一定是完全估计错了。 见我守在洞边发愣,爹爹就走过来对我说: “你看看这些草,有些发黄,是被那些小东西身上的毒气熏的。” “可是它们根本没有从这里经过啊。” “它们当然是从这里出去的。它们是没有体积的。体积,你懂吗?就像一个人没有身体,在空气里游来游去,还发出声音。你看见过鬼火吧?它们就是那一类的东西。它们什么都穿得过,只除了石头,所以我要在这里垒这道墙。” “防止它们过来吗?” “把它们引出来。” “它们没有身体,怎么会在屋顶弄出那么大的响声?” “因为它们有重量。”爹爹庄严地说。 爹爹的话令我很不满意,他怎么这样怪里怪气的呢?于是我对这个洞产生了恐惧和厌恶,我走开去,再也不朝那里望一眼。然而当我抬头张望我们家房子的茅草屋顶时,我又觉得爹爹说的是实话。那屋顶好好的,铺在上头的茅草纹丝不乱,哪里像夜里成为过战场的场所呢?不管实话还是谎话,反正这种事情我想不通。的确,爹爹很早就告诉过我,他说夜里发生的事同白天看到的多半都是不同的。尽管他这样说了,我还是不懂。他干吗要垒这道墙呢?将山里的动物从洞里放出来,让它们到我们屋顶去练兵,是他的主意啊。但他夜里为什么那么害怕呢? 我走过去对母亲说: “你夜里可不要再吵醒我啊。” “白天我要到地里干活,你爹爹要到邻村那边去修水库,我只能夜里做饭。你打来的柴不好烧,我要将它们劈成小块,还要挑水洗菜,你叫我怎么办?!” 母亲的样子像是要哭了。我连忙说声对不起就跑掉了。 我想跑开,可我又没地方可去。我看见我的弟弟在水沟里捉虾子,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他夜里是睡在母亲房里的,他似乎没有被吵醒。我们两兄弟中,母亲只爱弟弟,她对我的生活不闻不问。 “小微,”我对弟弟说,“你夜里不要睡死了,有好戏看。” “你是说那些个野兔吧,我早看过了,一点意思都没有。” “你不怕吗?” “怕什么呀,”他翻了翻白眼,“我有个铁匣子,只要钻进去,房子倒下来都不怕。” 他忙着捉虾子,懒得同我说话了。他可以不干活,我却每天要去山上打柴,去弄猪草。 我不情愿地拿起镰刀和扁担去山上了。我刚拐进山路,爹爹就从后面追上来了。 “小牛啊,”他喘着气说,“我今天要让你看看那些家伙的老巢!” 我心里想,爹爹又在说昏话。我不理他,一个劲往山上爬。爬到半山腰我就开始砍那些灌木了。爹爹坐在石头上抽烟,我很奇怪他怎么不去水库,村里所有的劳动力都去水库了啊。爹爹是很勤快的,整天干活,现在怎么偷起懒来了呢? 我终于忍不住了,放下镰刀走到他面前问道: “穿山甲躲在哪里?” 他从烟雾里抬起狂乱的眼睛看着前面,说: “就在你脚底下,听一听就知道了,简直像万马奔腾!” “可是它们出不来,对吗?” “嗯,白天出不来。夜里它们就从我们家那个洞里挤出来,有些体弱的就被挤死了。” “要是现在向下挖一个深洞,会挖到它们家里去吗?” “不可能。那地方太深了。但它们瞒不住人的眼睛。你看,现在没有风,可是那棵枣树摇个不停,那就是它们在底下捣鬼。” 枣树果然像发了疯似的乱颤,枣子和树叶撒满一地,我看得发呆了。 “爹爹,爹爹!”我怕极了,向他偎依过去。 “叫什么呀!”他不高兴地说,“不会有事的。我要去水库了。” 他拔腿就走了。我呢,我也捆起那一捆柴就走。 我黑汗水流地跑进院子,将那捆柴往地下一扔,然后我就坐在门槛上哭起来。每天就是打柴呀,喂猪呀这些烦人的事,家里的秘密是瞒着我的。这种情况下,我又能做些什么呢? 母亲过来了,母亲一声不响地看着我,但是她那种样子比哭还要糟糕。我只得止住了哭,满怀委屈地进屋去了。夜里到了那个时候我又醒来了,又是被母亲的劈柴声吵醒的,她好像劈到了我的头盖骨上面。我等了好久,屋顶上并没有任何动静。爹爹又进来了。 “这一次啊,它们都在腾空飞跃,它们的数目比昨夜更多。”他说。 “爹爹怎么看得见的呢?” “爹爹一闭上眼就看见了。在山上的时候也是这样,我想看我就闭上眼睛。” “原来你修那道墙,又在墙上留一个洞,是为了看这些东西啊。我也想看,可看不见怎么办呢?看不见我就害怕。早上酱菜碟子在桌上跳了几下,我就吓得没吃早饭。” 爹爹站起来往门外走,我悄悄地跟在他后面,他没有觉察。他并没有到那个洞口去,却走出院门来到了大路上。我躲在了篱笆后面。 爹爹站在大路中间抽了一会儿烟,然后他将手里的烟头往空中一抛。我看见那些暗红色的灰烬全都闪亮?起来,在半空中构成一个奇怪的图案。爹爹朝那图案做了几个手势,图案就慢慢消失在黑暗中。他似乎很沮丧的样子。我在旁边看呆了,我觉得爹爹就像一个法师一样会变戏法,为什么村里人都不知道他的这个本领呢?不光村里人不知道,就连我,以前也是不知道的啊。突然我听见他喊我: “小牛!小牛!你出来!” 我连忙跳到大路上。爹爹一身发抖,指着空中对我说: “你看,你看,那么多!它们全跑进屋里去了!什么坛坛罐罐全给拱翻了。还有被褥!里面藏得有三个!我该怎么睡?回去告诉你母亲,不要劈那些柴了,那都是小孩子的把戏!谁能拦得住它们啊。你看我的脚背,被它们咬得鲜血淋漓。” 他笨拙地、像鸟一样张开双臂往地上扑去,弄得满身的泥灰。我就着月光观察了一下他的脚,发现什么事也没有。我抬起头,看见小弟远远地站在院门那里,原来他也起来了,真是怪事。他打着哈欠,揉着眼,没有朝爹爹这边看。他起来干什么呢? 由于帮不上爹爹的忙,我就朝小弟走去。 “小微,你起来干什么?” “家里一有响动我就要起来看看。”他老派地叉开两条腿,将手放到背后。 “胡说八道,快去睡觉!” “我看你是个没用的家伙。” 我气急败坏,脱下鞋敲在他的脑袋上。 “打死人啦!”他抱着头发出惨叫,声音划破夜空。 我回到漆黑的家里,母亲已经不在厨房里了。房里四处都好像有细小的、骚动的声音。我管不了这些事,我摸进房里睡下去。刚要闭眼,那些声音又从墙壁上发出来了。是许多爪子在土墙里面刨呀刮呀的,待我划燃了火柴去照呢,墙上又什么都没有。我听见爹爹和母亲从院子里过来了,不知爹爹手里提了一个什么东西,晃来晃去的发出强光,就像天空的闪电一样。然后他们进了屋,那个发光的东西却放在外面,将院子里照得如同白昼。房里一被照亮,墙壁里头的骚动就消失了。这种刺眼的白光令我烦躁,我还是不能入睡。我想,这是一盏什么灯呢?难道真有这种灯么?越往下想,就越没有睡意,干脆下了床到外面去看看。 我走到外面院子里,并没有看见什么灯光一类的东西。朦胧的夜气里只有爹爹孤零零地坐在石凳上抽烟。 “爹爹啊,我明明听见你进屋了,你怎么还在这里呢?” “我在这里待着,它们就静下来了。你看爹爹是不是有点像一根定海神针?” “我刚才看见有盏灯亮得出奇,是什么灯啊?” “你是说我的打火机吗?我收起来了。” “不是打火机,比打火机要亮几百倍!” “你母亲一伤心起来,这院子里就会闪电,她可是个有能耐的人。你指的是不是这件事啊?近来你变得复杂起来了。” 我还想问爹爹一些事,但是爹爹的情绪一下子变坏了,他摆着手叫我进屋去。我一边走一边回头,我看见爹爹跪在地上,似乎在用打火机烧地上的蚂蚁。在他身后几丈远的地方,母亲正在从井里头打水上来。她打了水就倒在地上,已经将地弄湿了一大片,但她还在机械地持续那个动作。我停住脚步,站在屋门口,我想看个究竟。 “你在找死啊!”爹爹暴怒地骂我。 我等了好久,院子里再也没有闪电。我又躺下了,这一回我睡得很好,没有光,也没有噪声来打扰我。 早上起来,我看见爹爹四肢摊开睡在院子里,露水将他的头发弄得湿漉漉的。我害怕地唤了他几声,他坐起来了,若无其事地点上烟斗抽烟。 “谁要进来都得从我身上踏过去,但是这样做是危险的。”他说。 “我看它们都是从旁边绕过去的呢!”母亲在屋里回嘴道。 爹爹听了她的话目光就暗淡了,有点恼bbr>怒似的。 一会儿工夫,炊烟就升了起来,饭菜的香味传了出来。爹爹揉着红红的双眼,站起身,迈着沉重的步子进屋了。过一会他就要去修水库,我真想不通他怎么会有这样过人的精力,夜夜闹腾,却像没事一样。 我闭上眼,但我什么都看不见,我学不会爹爹的技能,这事令我自卑。他们到底有什么事要瞒着我呢?他们可以不瞒小弟,却要瞒我。其实呢,有很多事我都看见了,只是不懂而已,想破了脑袋也弄不懂。回忆起来,事情的起因还是山坡下的那道石墙,是墙上的那个石洞。自从爹爹砌好这堵有洞的墙之后,家里便不得安宁了。照爹爹的说法,那些穿山甲是争着要从这个洞里挤出来,以致被同伴踩死也在所不惜。我想象在从前,当爹爹还没有修这堵厚墙的时候,住在山的肚腹里头的这些小动物一定是悠悠闲闲地爬出来,散布在广大的乡野之间,好不快活地度过它们的夜生活的吧。爹爹为什么要做这种缺德的事?它们又为什么要自投罗网似的来上这个当呢?现在这些沉默的小东西侵入到了我家的内部,到处都有它们的痕迹,但它们一次也没有现身。很有可能,它们已经将我们的房子掏空了,内墙啦,地基里头啦,全挤着这些小家伙,奇怪的是外面一点都看不出来。这些天来,它们已经不在我们屋顶上闹腾了,但我知道它们就在这屋里,有很多,它们不弄出声响来我也知道它们就在里头。也许它们真如爹爹说的那样,根本不占地方,就像一些气、烟。可不知为什么,我还是十分担心它们要弄垮这房子。要是它们可以化为气,爹爹睡在院子里想拦住它们的企图可就落空了。他为什么要那样做呢? “小牛啊,我告诉你一件事。我的魂其实一直在山里呢。先前有好些年我在外头流浪,我到处乱住,后来夜里就碰见穿山甲了。穿山甲跑得那么快,一到山坡面前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时常,我点着火把在那坡边照了又照,我一点都照不出它们的踪迹。泥土平平整整的,没有裂缝也没有洞。好多次之后,我就明白过来了,这些小东西有时可以隐身。再后来我就砌了那个墙洞来做试验。照以前的推理它们应该通行无阻。事情却不是这样,因为有一天早上,我看见洞外躺着两具尸体,是被挤死的,身体扁扁的,到处是伤。从那以后,我就觉得隐身术是一件想不通的事。” 爹爹对我说这一席话的时候,我一直盯着桌子上方的墙。我看不到墙上有任何动静,可我感到里头有小动物要出来。这种感觉是很怪的。 “我在墙上修那个洞啊,完全是一种捣鬼的念头。不知怎么,我在那天早上看见了穿山甲的尸体之后,就对这件事着迷了。这些个小家伙,就像是我家里的人一样,它们有点顽劣,有点难以捉摸。每天清早你母亲一在灶屋里烧火它们就进来了。我挡在外头,并不是真的不要它们进来,我是想同它们搏斗一场呢。你母亲也是这个想法,要不她天天半夜里守在厨房里干什么呢?” 我心里想,恐怕小弟也同爹爹是同一个想法吧。一栋挤满了隐身穿山甲的屋子,里头有几个怪里怪气的人,夜夜梦想着要同这些小动物搏斗。我脑子里闪现的这幅图把我逗笑了。爹爹一点都不笑,阴沉着脸走出屋子,到水库上去了。 小弟要跟随我上山,我回想起那天恐怖的一幕,觉得有个人结伴上山也许要好些。我就答应了他。我看见他眼珠子乱转,心怀鬼胎的样子,就朝他恶吼,要他上山后老实待着,免得出事。 “我的耳朵比爹爹的耳朵还要灵,你就等着看吧。”他说。 一到山上小弟就不知钻到哪里去了。气恨恨地喊了几声没有回应之后,我决心把这事忘了。山里倒是没有出现那天那种奇怪的现象,到处静静的,连鸟都不叫了。很快我就把柴打好了,挑下山时也比较轻快。一路上我都顺顺溜溜,但是心里还是隐隐地感到不安,因为小弟不知会不会出事。 挑着柴进了院子,又将柴卸到柴棚里,小弟还是没出现。家里静悄悄的,只有母亲在厨房里削土豆皮,她脸上的表情苦巴巴的。我不敢问她小弟回来没有,一问的话家里也许会爆发地震。我不问她,她却来找我说话了。“在山上打柴的时候,你怕不怕走错路啊,小牛?” “就那几条走熟了的路,怎么会走错?” “那可不一定啊。山其实是很大的,在那些枫树里头,有时会突然出现一条路,你要是顺着走下去啊,一时半时就出不来了。” “我看这山一点都不大,你怎么说山很大呢?晃村那边的谷山,比我们这里的山要大好多倍,也没听说谁迷路。” “你没在夜里上过山,你要是夜里上山,就知道山有多大了。那些个穿山甲,你以为它们就住在附近啊,其实它们是从东边几百里远的地道里钻到这边来的。” “妈妈,你看见穿山甲了吗?” “怎么会不看见呢?灶屋里就有一只,天天蹲在锅盖上头。我生你弟弟的前两年它就来了,你算算就知道有多少个年头了。” 小弟失踪了一天。晚上我忐忑不安了一阵,后来又想,既然连母亲都不追究,当然就没什么好担忧的,想着想着就睡着了。第二天早上还是没看见小弟,哪怕我提起这事父母也是装聋作哑。 爹爹从水库上回来时我已经睡着了。他浑身灰土走进我房里把我叫起来,要我到院子里去跟踪母亲。我跑到院子里,却没有看见母亲的踪影。再一回头,爹爹也不见了。这个时候猪在栏里头狂叫起来,那声音一定是几里外都听得见。发生了什么事呢?我走到猪栏那边,看见三只小黑猪在栏板上跳跃,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咬它们。我看了又看,始终看不出是什么东西在咬它们。接着就有两只倒在板子上,抽搐了几下便不动了。另外那一只还在跳。我跨进栏里,抱起那只小猪,它在我手里用力挣扎,惊恐得不行。一瞬间,我感到残害小猪的东西并不在外面,而是就在它身体里头,这一下它是逃不脱了。果然,小黑猪的挣扎渐渐弱下去,然后它就口里流出血来,一动不动了。它的眼珠被月光照着,显得很吓人。 放下小猪后,我到院子里巡视了一圈,然后,我进到屋里,像影子一样从一个房间里走到另一个房间。所有的房间里都没人,我听见自己的脚步在空空的房间里发出响声。在母亲和小弟的房间里,我在那张大床上躺下来了。屋里什么动静都没有。挂在窗户上的那条风干的鱼啦,衣钩上母亲的罩衫啦,墙壁上小弟的弹弓啦,都在月光里变得很陌生,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味道。我瞪大眼睛,在黑暗中寻思:母亲、小弟,还有爹爹,他们此刻在忙乎些什么呢?想起三只惨死的小黑猪,我的身体就在被子下面开始发抖。似乎是,他们三个在今天夜里已经抛弃了这个家,到外面游荡去了。表面上看起来家里空空荡荡,但我却感到这里面有种难以形容的壅塞。我想到了爹爹常说的“无孔不入”这个比喻,觉得真是再贴切不过了。 我在母亲的床上刚刚睡着一会儿就被吵醒了,有人在院子里挖掘,锄头砸在石头上,一下一下响得十分刺耳。 是爹爹在挖,挖的是院子中央的一块石墩,那石墩我从小就看见立在那里。爹爹又发现什么了吗? “另外开一条通道,免得继续增加伤亡。”爹爹擦着汗对我说。 “你要把这石墩掘出来么?” “只是在旁边开几条沟,这样它们就可以出来了。” “妈妈和小弟到哪里去了呢?” “他们到山里去住几天,把房子让出来,让给这些无法无天的小动物。” “可是我还在家里啊。” “你?你就是在家里也看不到它们,所以它们对你没什么妨碍。你母亲就不同了,她是生活在一个玻璃世界里头,你小弟也和她差不多,耳濡目染嘛。” “小猪都死了。” “不要去管这些事。” 他又高举着锄头挖下去,他的脸一定是那种铁青的颜色吧。 爹爹说错了,他说那些穿山甲对我没什么妨碍,他太轻视我了。自从得知家里的秘密以来,我就得不到安宁了。我站在院子里看着我们的家,觉得这个家已经不是原来的家了,它已经成了穿山甲的家。不是连母亲和弟弟都走了吗?不是连小猪都被残害死了吗?家里变成这样,都是由于爹爹的古怪爱好。很可能他们三个人都有这个爱好,只有我一个人为他们的爱好受累。我想到这里时,爹爹放下锄头叫我了。 “小牛,你躺到沟里去。” 我有点害怕,又有点好奇。在爹爹的催促下,我下到半米深的沟里,平躺下去。我立刻感到很多爪子在抓我的背和腰,不由得哎哟哎哟叫了起来。不过说老实话,这些爪子挠得我挺舒服的,舒服之中又生出许多怪怪的念头,想爬上屋顶去观察飞鸟,想钻进一个岩洞去当野人,也想从那边墙上那个洞里钻进山肚里去待着。这些念头堆积在我心中,我喊道: “爹爹!这是什么呀!这是什么呀!” 爹爹抽着烟,问我: “你想不想起来?你想不想起来?不想就躺着,没人催你。” 小动物们在我的身子底下拱呀拱的,我还可以用手摸到它们呢。它们一共有十几只,不像爹爹所说的穿山甲,倒像一些肉乎乎的老鼠,它们的身体就是老鼠那么大。当我翻过身想看清它们时,它们就消失了,沟里什么都没有,只有泥土。我再次躺下去,倒要看看它们有些什么反应。这时一片乌云遮住了月光,院里一片漆黑,我听见爹爹在我头上哭。 “爹爹!爹爹!”我喊道。 他擤了好久的鼻子才平静下来,对我说: “小牛啊,你将来怎么办啊?这条沟就是我为你挖的棺材。你躺在这里,今后几十年里头,你都要在棺材里度过了。这种阴沉沉的地方,我担心你受不了啊。” “你不要担心我,爹爹,我好好的嘛。” 爹爹转过背去,我听见他嘴里咕噜道:“这就好,这就好了……”然后他就走开去,消失在院门外头了。爹爹走了之后,天上的月亮和星星又出来了。我的身体开始发热,我身下的小动物的数量更多了,它们一批一批地涌出来,爬上这条沟,然后溜进我们的屋子里面去了。当然我并没有看见它们,我只是用手摸到它们,然后想象着它们的行踪。问题是,我无论如何也抓不住这些小家伙,而一旦我起来观察,它们就不见了。后来我终于躺得不耐烦了,就回到屋里去。这时我才深深地感到,我们家在深夜的确像个棺材,一个又大又空的棺材。也许从来就是这样,只不过我不知情罢了。我以前总是一觉睡到大天亮,根本不知道他们三个在夜里会有什么活动。只是那天夜里,母亲在厨房里用力劈柴,这才震醒了我。从那天起我就不得安宁了。 我脱掉脏衣服,眼一闭,就在我自己的床上睡着了。看来我的适应能力大大增强了。 第二天早上他们都回来了,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我走到院子里,看见昨晚爹爹挖出的沟又被他填上了,那些土松松地堆着。那块石头仍然牢牢地栽在那里,并无松动的迹象。我心血来潮,一屁股坐上那块石头,但我很快弹了起来,差点摔了个大跟头。当我的屁股接触石头之际,有一只锐利的爪子像尖bbr>?刀一样嵌进了我的肉里头。奇怪的是裤子没有破,屁股上也没有伤口,只是感到钻心的痛。我撞撞跌跌地站稳之际,看见小弟抱着昨天死掉的小黑猪坐在地上。小黑猪又活了,在他怀里拱来拱去地撒欢。我心里想,爹爹怎么一点都不为小弟担心,唯独担心我呢? “小微,你昨天到哪里去了?” “我就跟在你后头走,你没发现我。后来,我就到洞里去了。” “哪个洞?” “你看一看就看见了。你脑袋抬那么高,怎么看得见。”他做出不想理我的样子,专心逗小猪。逗了一会儿,他忽然抬起头对我说: “你将来怎么办啊?我都听爹爹告诉我了呢。” 他这种态度把我气坏了,我狠狠地训斥他说:“你这个小家伙,怎么胆敢这样说话!你还没有长大,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长大,这事我没说错吧?” 他翻着白眼回敬我道: “你是没说错。你的声音这么大,是心里害怕吧?” 我跺着脚从他身边走开去。要是再不走开,我就忍不住要用棍子打他了。我闷头闷脑地在院子里走,打量着那块石头。坚硬的石头上面并没有任何孔,连一个小孔都没有,但是穿山甲却可以在里头藏身,可见用“无孔不入”这个比喻来形容它们还是大大地贬低了它们的能力啊。如此神通广大的动物,我怎敢坐到它们头上去的呢?刚才那一下,一定是它们向我的臀部喷射了毒液吧。现在家里的每一样东西都让我发憷了。我不住地反问自己:它们难道在墙壁里头吗?难道在灶膛里吗?难道在屋顶上吗?在梁上吗?在八仙桌的脚里头吗?在床上的草荐里头吗?在榆树的树洞里吗?在猪栏里吗?在鸡舍里吗?…… 那一天外面哗哗地下着雨,当我走到厨房里,帮母亲去送猪潲时,我提着潲桶的右边胳膊忽然刺痛了一下,紧接着我就看见胳膊肘那里长出了一个怪东西,那东西怎么看也像一只小动物的爪子。可是待我用左手去摸那个东西的时候,它就完全消失了,就像是一个法术一样。是做梦么?但我的胳膊的确是痛过了,用手摸那个地方,还有种麻木的感觉。 “小牛,你干活不要三心二意啊。”母亲从灶眼那里抬起身子来,看着我说。 “妈妈,有些东西是躲不开的吗?” “很可能吧,它们无处不在啊。”她有点烦恼地看着炉膛。 我将一桶猪潲提到猪栏里,一路上,我的胳膊肘痛了三次,最后一次痛得我失口大叫。从胳膊肘那里伸出来的那点东西,不是爪子,有点像一只尖嘴老鼠的脑袋。那小东西缩回去之后,我的胳膊上的皮肤完好无损,不过那里却微微有点鼓起来,用力一拍打又平复了。三只小黑猪有一只过来吃食,另外两只躺在栏板上。我看见躺着的那两只肚子上也有奇怪的爪子伸出来,这个发现令我垂头丧气。小猪在栏板上抽搐着,那些爪子像毛皮上头长出的仙人球,让人看了起鸡皮疙瘩。我掉转目光向外走。 站在院子里,看见天还是那么蓝,看见小弟聚精会神地对着那个树洞吹口哨。我突然领悟到,这个家里的人都是很有耐心的。说到我自己,虽然被一些反常的事弄得一惊一乍的,不是也好好的没出事吗?墙壁里头的穿山甲也好,身体里头的穿山甲也好,只要不去细想,都是一些稀松平常的事吧。 下雨天不用出去打柴,坐在厅屋里打草鞋。搓着草,心里就难受起来,胳膊酸胀得厉害,胸口也发闷。那些东西会不会钻进胸膛里头去呢?我做了几个抬胳膊的动作,又在胸口捶打了几拳,马上就听到了小动物的尖叫声,感到了肉里面的刺痛。我连忙屏住气,一动不动地坐了一会儿,那种感觉才消失了。我想起了爹爹平时的样子,爹爹举手投足都很缓慢,如果他要看你,他也不是一下子就将目光转向你,而是眼珠不动,慢慢地转动他的脖子,直到整个脸转过来。看起来,这里面都是有原因的吧。爹爹曾向我抱怨,说他一身很痛,因为他的身体“太重了”。他说这话的时间是他刚刚修了那个洞的时候。当时我一点都听不懂,现在我才体会到了他的感觉。我的思路又回到那个想了一百次的问题:他砌这个洞是为了什么呢?干吗要这样同自己过不去啊?要是他不砌那个洞,也不到洞边去守候,山里的这些小东西就不会攻击我们家,而会像从前一样,悠闲地在家的四周游荡。爹爹白天要修水库,夜里又不睡觉来自找苦吃,他真是一个少有的人。 “小牛啊,你在想什么呢?小小年纪可不要心事重重啊!” 爹爹说着话,一身湿透地从外头进来了。他慢慢地脱掉湿衣服,脱得只剩下短裤衩和背心。于是我又看见了那些爪子,我看见爹爹身上长满了棕色的仙人球。但是他又换上了干衣服,那些仙人球就被衣服遮住了。爹爹告诉我说,雨天里那些穿山甲们就潜伏起来了。我就问他会不会潜伏在人的身体里头呢? “嘘!你不可以这样想的!”他竖起一个指头警告我道,“我们不能预测这样的事。我躺在院子里,它们从我胸口上跑过去,我就可以说,它们跑过去了。你说它们在你身体里头,谁敢肯定?” 我想,爹爹干吗要张着眼说瞎话呢?他真的没看见还是故意不看啊?雨下得更猛了,屋子里完全黑了。我一弯腰,又听到一声尖叫。可能因为这件事是真的,爹爹才不承认吧。一定是这样。他坐在桌旁,气呼呼的样子,瞧他的胳膊变得多么粗了啊,简直就和他的大腿一般粗了。我听见那些小东西在里头磨牙。 小弟口里喊着爹爹进来了。他一进来就在地上打起滚来,滚了又滚,我还从未见过他是这副样子,不由得有些慌张。我想去扶他起来,他一脚就将我踢开了。爹爹坐在那里没动,他对我说,不要挨近小弟,这种事谁也帮不了谁。 小弟滚了一阵就停下来了,我觉得他的身体缩小了许多,皮肤变得皱巴巴的,像是刚刚从体内排出了很多东西一样。他的喘息声可怜巴巴的。他终于坐起来了,他身上的衣服湿淋淋的,不知道是汗还是雨。 “妈妈在泥潭里打滚。”他突然说。 然后他就不声不响地溜到自己房里去了。 爹爹叹了口气,问我想不想也到地上滚一滚,我说不想,他就摇起头来。他大概觉得我是个废物吧。 “你不会滚吗,小牛?你从来没在地上滚过一次吗?滚一滚吧,滚一滚吧,说不定很多事就此改变了呢。” 我犹犹豫豫地躺到地上,我刚一翻转身子,身体里头就有很多东西在涌动、尖叫,我觉得自己快要爆炸了。同时我又心里急煎煎地只想乱动。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我一下就从厅房的这头滚到了那头,接着又滚到这头,像身上着了火一样。忽然我又觉得我的腿变粗了,里面的东西在向外钻,我坐起身,卷起裤腿一看,两条腿果真像水桶一样粗了。我忍不住了,就用手去用力捶两条腿,捶得啪啪直响。 “爹爹啊,爹爹啊,你要它们都离开吧,我活不成了。” “胡说!没有人会活不成的。” 他从我身上跨过去,回自己房里去了。外面的雨小了,小弟穿着蓑衣不知出去干什么去了。我的身体里头平静下来。我感到口干,更感到垂头丧气。我喝了一杯冷水之后,心里还是很不舒服。我看着自己的身体,觉得已经不可能再恢复到从前的样子了。虽然表面看不出什么,我知道一旦发作,刚才的情形又会发生。这一切都是爹爹,还有母亲,他们一起造成的,他们把家里搞成了这个样子。爹爹已经睡着了,在房里打鼾呢。 当我不去注意自己的身体时,我就感到我还和从前一样。比如现在,我在这里打柴,我的身体还同以往一般灵活。枞树底下有一大窝蘑菇,是刚长出的,新鲜极了。我用擦汗的毛巾小心地将它们全兜起来,扎好,挂在扁担上。有了这意外的收获,挑着那担柴走起来脚步也轻了。我的身后有很多窸窸窣窣的响声,但我不去管这些可疑的声音,我的眼睛盯着前面的蓝天,树林。一切都很正常,很好,只要我不回头看。我真的不想回头,但为什么不呢?难道有谁作出了强制性的规定吗?这样一想我的心又乱了。我感到那些弄出响声的东西粘到我背上来了,真的,它们粘到草鞋的鞋底上了。啊,我应该用力踏一踏!可是我一用力,身子就失去了平衡,差点摔了个大跟头。扁担从我肩上滑下去了,柴捆落在地上,我看见了什么呢?在那些枞树底下,到处都有棕色的爪子从地面伸出来,它们的形状正像我捡的这一窝蘑菇。它们动个不停,但下面的身体始终不露出来。我看了这些景象头皮就发麻,连忙挑起柴继续下山。沿途也出现了同样的爪子,因为怕踩上它们,我就绕着走,结果弄得很费力,满身全是汗。直到山脚这些小东西才消失,我已经累得不成样子了,我放下柴大口喘气。先前我还以为这山是我从家里出来避风头的好地方呢,这一下我可领教了它的厉害!毛巾里头包的这些蘑菇经不住这一顿折腾,全部变成了碎末。回忆刚才的事,我怀疑这不是蘑菇,是一些地下钻出的小鬼。 小弟过来了,他走几步又停下,弯腰用煤耙子挖什么东西。 “小微你挖什么啊?” “我敲敲地面,看有没有东西钻出来。” “山上有你想看的,多得很,你敢刨了带回家么?” “带回家?我可不干那种缺德的事。” 他离开我,又到山上去挖,他做这种事的样子全神贯注,真是个古怪的小孩。 在家里,爹爹和母亲都待在院子里没有去干活。他们两个人的身体都显得十分臃肿,我看见他们费力地迈着步子在院子里走,走两步又用力喘气,像那些肺气肿的病人一样。见我挑了柴进来,他们就站在原地打量我的柴捆。母亲弯下腰,用手去拨弄我装了蘑菇的毛巾包。她的手指头肿得像胡萝卜。 “小牛,你采集这种东西,不怕中毒么?”她担忧地问我。 “这是蘑菇,我们年年都吃的啊。” “不见得吧?不见得。你瞧,我和你爹都中毒了。” “你们吃了什么吗?” “什么都没吃,我们在这块石头上坐了一会儿就中毒了。” 他俩一齐瞪着院子当中的这块石头发呆。我心里冒出一个想法:他们会不会刨掉这块石头,扔到外头去呢?要是那样就好了。过了一会儿,母亲朝石头跪下去,将自己的脸紧贴着那上方的平面。她显得聚精会神的样子。就在几天前,我坐在那上头,屁股被石头里伸出的爪子狠抓了一把。 “妈妈!”我有点着急,想拉开她。 “不要吵。”爹爹拖住我说,“你的妈妈,她是不怕痛的。那些小东西啊,有时将她的五脏都要搅碎了呢。本来它们不住在石头里面,我一挖沟,它们就全进来了。院子里有这样一块石头是很好的。” 母亲果然一点都不显得痛苦,她干脆全身伏在石头上面,我觉得她就要睡着了。爹爹站在我旁边喘着气,大手一会儿捏成拳头一会儿又松开,我看见他的掌心有一只爪子在动。“妈妈对中毒这件事着了迷。”他轻轻地说,“现在我们走吧。” 我和爹爹回到屋里,爹爹脱下汗湿了的衬衫,我又看见了那些乱动的仙人球。爹爹见我盯着他看,就说: “慢慢习惯吧。家里还是有安全感的,对吗?” 我点了点头,爹爹就高兴了。他穿上干爽的衬衫,我看见衬衫里头鼓鼓囊囊的,心里想,那该有多么难受。爹爹一点都不难受,他有点激动地从窗口朝院子里张望,不知道他是看母亲还是看别的什么东西。爹爹在石墙上面砌一个洞,穿山甲们就从洞里涌出来;爹爹在石墩周围挖沟,穿山甲们就钻到那块大石头里头去了。爹爹到底是怎样做到心想事成的呢?他为什么非要做成这样一件事呢?母亲和小弟也在帮助他,尤其母亲,那么想让自己中毒,真是鬼迷心窍。 “你的妈妈,她现在感觉很好。” “爹爹今天不去水库上干活吗?” “爹爹已经想通了,想干就干,不干就不干,就像村头的王二流那样也行。那家伙整天游手好闲,活个舒坦。” 我却担心起来了。如果爹爹真的变成王二流,我也只好跟着成为小王二流了。现在这世道,讨饭也难讨了。有的人家养着西洋来的狼狗,进入他们家就有被咬死的危险。再说我一点都不习惯讨饭这种事。于是我就对爹爹说,还是不要变成王二流的好,老老实实劳动挣饭吃,免得一家人受急。爹爹瞪着我看了一会,笑起来,说我“脑子倒是转得很快的,可以去当会计了”。他郑重地向我宣布说:“我明天才到水库上去。”于是我明白他说的要当王二流不过是口里说说罢了,不会实行的。 我记起两头小黑猪都不爱吃食,就去栏里看看。可是栏里已经空了,打扫得干干净净。我走回来问爹爹,爹爹告诉我母亲决心将小猪放在外头养了,因为栏里“邪气”太大,恐怕要发瘟病。他说去母亲房里的床底下看看就知道了。我走到母亲房门口,果然听到吭哧吭哧的声音。我心里厌恶,就不打算进去了。 “最近村里瘟了三头猪了。”爹爹说。 “村里?!” “是啊。你以为只有你自己家里有这个情况?我告诉你,家家都一样!” 爹爹说这话时显得有点得意,这恐怕又是他心想事成的结果吧。 我不爱我们的村子,也不爱村里的人,我很少同他们来往。我们全家在这一点上都是一致的。这些日子以来,我一直以为只有我们家闹鬼,现在爹爹说家家都一样,还真把我吓着了。这就是说,家家都闹鬼,或者也可以说,这根本不是什么闹鬼,是一件正常的,不用大惊小怪的事。这种事到处都可以碰到,从前也有过,我没听说是因为我太无知了。 “你一家一家去看看,哪一家没有一个特意修好的、靠着这座山的洞?穿山甲本来住在地底下好多代了,将它们引出来并不那么容易。” 五菊抱着他家的黄狗坐在路边哭。那黄狗已经死了,身上胀鼓鼓的,毛皮上头全是那种仙人球。我想躲开去,但是他已经看见我了。 “小牛,你有药吗?”他眼巴巴地看着我说。 “什么药啊?” “他们说是青木香,吃进去就不停地放屁,肚子就不胀了。” “你肚子胀?” “快炸开了呢。夜里我吓醒了好几次,以为肚子真炸开了,肠子流出来了。先前路边到处都是青木香,结小青瓜的那一种,现在都到哪里去了呢?” 我的目光避开那只黄狗,我拔腿要走,五菊一把拖住我。他的大手真有劲,他将我拖到他面前,逼我摸他怀里的黄狗。我只好闭上眼摸了一把,那种感觉就好像伸手去摸一堆蝎子一样。他松开我,将我一推,我向后退出老远。 “你的肚子不胀么?你在装假吧?你看看哪里还有青木香?全被吃光了啊!” 他的声音很凄厉,我吓得撒腿便跑。跑了没多远我又看见二木,二木也抱着一只狗坐在他家门口,他招手叫我过去,我装作没看见,朝着相反的方向走了。 刚走进院子便听到村里响起惊天动地的号哭,哭的人主要是一些妇女,她们好像是在给什么人送葬。我朝大路张望,看见一队人远远地过来了。走到面前才看清,他们抬的不是棺材,是一头身架很大的白猪。我不愿意看那只令人肉麻的猪,就赶紧躲进房里,把门窗全关上。这些人抬着猪往山里去干什么呢? “他们把猪扔在山里头就不管了。几天后那只死猪就会腐烂起来。一烂啊,里头那些小东西就全跑出来,跑到山里头去了。” 爹爹是这样解释这件事的。 我打柴时就用心地去找。我找遍了整座山也没找到那头身子巨大、胀鼓鼓的白洋猪。死了一头猪,村里人那么伤心是为了什么呢?我来山里的路上,透过那些院子的篱笆,似乎看到那些人家的小孩在泥灰里头打滚。 下山之际我意外地在溪边看见一株青木香。青木香的细藤攀着一株野丁香,那几片精致的叶子绿得有点邪气。我放下柴,弯腰去采摘这株植物,可是我的手在半路上停住了。我分明看见那个圆圆的果实里头钻出一只细小的爪子,就像一条毛虫巴在上头。啊,太恶心了!为了忘记这恐怖的一幕,我匆匆地加快了脚步。 下午我再次遇见五菊,我把我采青木香的事告诉他,他聚精会神地听我说,还不时询问一些细节。 “你能肯定当时四周没人吗?”他看着我的眼睛问。 “没有。” “你要把你看见的东西记在心里。” “可是老记在心里我就没法活了。” 五菊诡诈地笑了笑。然后他告诉我他将他的狗埋在树下了。并不是真的埋,只不过是让它睡在泥土里,他会每天将它刨出来看看。我说如果腐烂了不就没法刨出来了吗?会有传染病啊。 “不会的,我的狗不会腐烂的,它又没死,它不过是换了个办法活嘛。现在它不用吃东西了。你也看见了的,它身体里头很多那种小东西,那些小东西全是活的,所以我的狗也死不了。嘿嘿,我已经想通了。你要不要我将它刨出来给你看看?” “不!” “你这个人,太古板了,心胸也狭隘了一点。”他一本正经地说,“我要去看看你家的猪,听说你妈将它们养在卧房里,这很不好。” “妈妈不让看。” “我有办法,没有我看不到的东西。” 后来妈妈说她听见我同五菊谈话了,她问我为什么要同那种人做交易。说着她就激动起来,还摔了一个茶盘。我苦恼地看着她,不明白她为什么认定我同 4e94." >五菊做了交易。实际上,我对那小子很厌恶,只是出于好奇我才同他说话的。 “我养小猪关他什么事?!”母亲吼道,“这个盗墓的家伙,你不要同他玩!” 母亲骂了一通之后,终于平静下来。她放低了语调告诉我说,五菊天天夜里都在干盗墓的勾当,他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恶棍。她嘱咐我千万不要把这种人放进屋来。 “他会不会认为坟墓里那些死尸是活人呢?”我忧心忡忡地说。 “不要去管他的事。这种人,离他远远的!” 母亲太暴躁了,我不愿同她多说话,我悄悄地溜出去,心里想着要在外头多耽些时间。 一出院门就碰见从水库上回来的爹爹。爹爹问我去哪里,我说家里不能待,母亲大发脾气了。 “一定是为了那些小猪的事吧?” “爹爹怎么知道的呢?” “她还能有什么事!我告诉你,已经有一头小猪钻进墙里头去了。” “那不是同穿山甲一样了吗?” “是啊。她就是要让小猪变成穿山甲,这个野心不小吧?” “真没想到。” “你不要去注意她的猪,你一注意她就有气。” 屋里母亲还在大发雷霆,也不知道在骂谁。爹爹会意地朝我一笑,放下锄头,同我一道坐在院门外抽起烟来。 我们坐了一会儿,母亲就赶着那两头小黑猪出来了。她口里不停地在同小黑猪说话,语气又亲昵又急切。她顺着大路一直往前走,竟然走到山里去了。 月亮一升上来,我的全身就开始发胀了。以前发胀的部位还只是四肢,现在蔓延到了头部。我的牙根那里像有几条虫子在蛀,一直要蛀到我的脑髓里头去一样。不能睡,我就起来,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厅屋里,然后又走到院子里。我觉得我要敌不过那些家伙的进攻了。在这个有月亮的夜里,树啦,石头啦,墙啦,房屋里头啦,全都静静的,一点异样都没有。那些小东西却在我体内作恶,一下一下地抓得我要跳起来才好,一阵彻骨的恐怖掠过我的背脊,我想,会不会它们从此就选择住在人的身体里头了呢?前几天,有几个村里人在路边同我说话,说着说着他们就出现了怪相,捂着肚子蹲到地上呻吟起来。 “小牛,你爬树吧,爬到树上去疼痛就减轻了。”爹爹站在台阶那里对我说。 我将信将疑地站在那里。他又催我: “快爬呀,傻孩子!” 于是我爬到那棵榆树的树丫上坐下来。我看见到处都变得亮堂堂的,尤其是我们的家里,不知道是什么灯把房间照得那么亮。我的视线又移到小弟和母亲的卧房,窗户敞开着,我看见他俩在地上痛苦地滚来滚去。过了一会儿,母亲艰难地扶着五屉柜站起身,从柜里拿出剪刀,跪下去,将小弟胸前的衣服剪开了。我不敢再看,连忙移开了视线。我的眼睛虽然看着屋后的柴棚,耳朵却听见小弟的呻吟。那呻吟不紧不慢,像是早有准备的忍受,又像是有些麻木。难道母亲将他身上的皮全剪开了吗?后来母亲也加入了小弟的呻吟。我实在猜不出到底发生了什么。然而在我猜测的时候,我自己身上的疼痛真的减轻了。我试着呻吟了几声,感觉无比的好。于是我就在树上应和着母亲与小弟。 爹爹后来是这样对我解释的: “怎么会剪开小弟的胸膛呢?拿着剪刀只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人一旦下了决心,事情就会发生转机的。” 后来的事实也证明并无惨案发生。小弟照样可以若无其事地到沟里去抓虾子。 “小微,你身上总是很痛么?”我问他。 “哼,是你自己身上痛吧,你不要管我的事。”他不屑于同我说话。 我的发作是一阵一阵的,一般是晚>99lib?上发作得多。后来爬到树上也减轻不了疼痛了。实在疼得没法时,也产生过要报复爹爹的念头。家里搞成这个样子,不都是因为他吗? 然而每天还得照旧干活:打柴,喂猪,收拾菜园子。我不敢抱怨,因为爹爹和母亲都不抱怨,他们不把发生在身上的事当一回事,他们的忍耐力太让我吃惊了。还有小弟也是。 爹爹是在水库上被炮炸伤的。我们赶到那里的时候,他的半条腿已经脱离了身体。他在担架上一点都不显得痛苦,反而很兴奋,不停地同我们说话。 “小微,是你捡到那条断腿的吗?真的是你?你真是个好孩子。本来呢,闷炮炸响之前我是有预感的,我要大家跑,大家就都跑开了。这种事,我总是有预感。炮响起来的时候,我心里反倒轻松了。我被冲出老远。我现在变得这么瘦了,你们看,我的胳膊都不到原来一半那么粗了。其实我倒没怎么流血,流出去的是另外的东西……” 爹爹真的变得又瘦又小,他盖着别人的大衣,上半身露在外头,我觉得他的身子缩得只有十二三岁的小孩那么大了。他还在滔滔不绝地说,母亲厌恶地皱着眉头在担架旁走。我记起刚听到爹爹被炸伤的消息时,我一时傻了,站在那里不知怎么办才好。而母亲,立刻就大骂起来,将爹爹祖上八辈子都骂到了,还说:“让他死在水库上。”只有小弟二话没说,拔腿就往水库方向跑。可见小弟真是乖巧过人啊。我和母亲是过了好久才赶到现场的,那时伤口都已经包扎完了,村里的郎中说不要紧的,一个月之后就没事了。 小弟走在前面,他背上背着一个篓子,篓子里放着爹爹的断腿,我朝那篓子里看一眼都头皮发麻。只有此刻我才感到小弟的确是非同寻常。但是他把那断腿背回家去干什么呢? 我们一进院门小弟就不见了,大概是处理篓子里的东西去了。我决定,从此我将对他刮目相看。母亲一点都不可怜断了腿的爹爹。邻居将爹爹搬到床上后就离去了,这时母亲就把我从屋里赶走,她自己也出来,愤愤地关上门,居然还找了一把锁将房门锁上。 “妈妈,如果爹爹要人帮助呢?” “鬼话!他现在才快活呢,你没见他已经变得一身轻了么?” 我瞥了一眼母亲,看见她的两条腿在裤管里膨胀得像两个大枕头。我不由得想到,同我夜里的痛苦相比,母亲的痛苦一定大得多啊。她这么怨恨,是因为爹爹想出了解脱的怪招,而她自己毫无办法么? 她挪动着笨重的身子,到厨房劈柴去了。我听见她又摔了两个碗。与此同时,爹爹在他房里哀号起来。我想帮爹爹,可是我没有房门的钥匙,只能干着急。 一直到吃中饭的时候母亲才将爹爹的房门打开。她让我把饭端到爹爹房里去给他吃。我开门时,爹爹站在床上瞪着我。吵闹了一上午之后,他现在变得沉默了。他伸出枯瘦的双手接过碗,埋头大吃起来,根本不像刚刚断了一条腿的人。难道眼前这个瘦小的人真的是我爹爹吗?脸的轮廓和声音倒是没变,但如果在外面遇见他,我就会将他认作我们家的一个亲戚。 扒完一碗饭,他抬起头来对我说: “我损失了一条腿啊。我要拼命吃。你看我变化大吗?” 他的声音令我差点掉下泪来。 “变化大。”我噙着泪点了好几下头。 他一连吃了三大碗饭菜,这才放下了碗躺下去。 “以后我的位置就在这个床上了,这对我来说倒无妨,我可以做到耳听八方。小牛啊,只好委屈你了,你满十六岁了,今后你就要代替我去水库上了。你母亲以为我成了老废物,其实呢,我在这个家里还是有用的,你马上会看得到。女人嘛,就爱那么大惊小怪地闹一闹。” 他闭上眼,似乎累极了的样子。我连忙收了碗退出去。 母亲呆呆地坐在桌边,面前摆着吃了一半的饭菜。她的嘴肿得厉害,眼神阴沉沉的。看见我过来放碗,她就颤抖了一下,从梦里醒过来似的。 “小牛,你做好准备了吗?”她一动不动地说出这句话。 我耸了耸肩,算是含糊地回答了她。我能回答她什么呢?对于今后的生活,我心里可是一点底都没有,只是隐隐地感到我在这个家里成了扛大梁的角色了。爹爹已成了永久的残疾人,小弟将接替我的打柴喂猪的工作,而我,明天就得接替爹爹去水库上做苦力。 “妈妈,你不要担心,说不定这是件好事呢。”我不知道自己怎么顺嘴就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母亲刺耳地笑起来,她笑得那么难看,我觉得她倒不如哭一场呢。 她终于收起了笑声,用肿得像胡萝卜一样的手擦着眼泪说: “你爹爹的心里,到底是有一个什么样的计划呢?我同他生活快二十年了,还没有摸透这一点。他呀,真是太不简单了。我早就习惯于过一种顺水推舟的生活,可是现在,我们碰上了这种困难,只好用自己的脑袋想问题了。小牛啊,你都准备好了么?” “我已经有准备了。” 我走到院门口,朝大路那边望过去,我看见好几个怀里抱着狗的村民,他们都在警觉地倾听着什么。一种隐隐约约的欲望在我的心底躁动起来了。 求索 那段时间我常常反复琢磨“披着羊皮的狼”这个比喻的含义,并且陷入纠缠不清的困难之中。我想,也许这是指一只被驯化的狼,是狼的主人为了防止它在城市里被害,就对它进行化装,让它披上羊皮吧。或者,是牧羊人的羊群里头有一只羊长得像狼,他就戏称它为“披着羊皮的狼”?还有一种猜想是,街上跑着一只普通的野狼,有人异想天开地认为这只狼有羊的血统,就说它是“披着羊皮的狼”。并且不知为什么,他一说出去,周围那些不动脑筋的听众就都认同了。那时我太年幼,这样深奥的问题实在无法理出个头绪来。我决定去向祖父求助。祖父是我们这一带的“万事通”,没有他解答不了的问题。我之所以这么久没去问他是因为内心惭愧。有好长时间了,我将自己也看作“万事通”,并且觉得自己也可以按自己的逻辑解答一切问题,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祖父住在厢房里,我进去的时候他正在煤火上熬中药。祖父的中药不是为自己熬的,而是为我们的邻居常叔熬的。那位常叔有肺痨病,祖父喜欢捣弄中药,常配些处方让他试验。我等得不耐烦,就在泥地上跺脚。 “急什么呢,你这小鬼。”祖父慈祥地说。 他终于完事了,让我将杯子里的中药给常叔送去。 常叔屋里黑得像地洞,他的脸却白得如尸布。他正半卧在床上微微喘气。 我递上药去,他没有接住杯子,却一把抓住我的手,弄得汤药都溅到了他的铺上。我厌恶地挣脱出来,将杯子放到床 5934." >头柜上面。 “你的爷爷,简直是一个法师。”他感叹道,“我根本不看医生,就吃他的药,我正在一天天好起来!哈哈!” 他的样子太吓人了,我扭头就跑。 我回到厢房里,看见祖父正在吃那药罐里的药渣。 “要自己亲自尝尝,才会知道药的效力。”他对我说道。 我将我的问题向祖父提出来后,祖父没有说话。我心里有点得意,认为自己已经难住了祖父。要是我可以难住祖父,我的智力就同他在一个等级上了。 突然,祖父哇的一声,将那些吃进去的药渣全都吐到了地上。他发出可怕的呻吟声,那张长满白胡子的老脸也渐渐变绿了。 “爷爷!爷爷!啊呀,死人了!”我大叫。 但他立刻就平静下来了,用巴掌将我按在座位上。 “爷爷你怎么啦?”我心有余悸,全身发抖。 “常有的事。阿三你看出来没有?当我帮常叔治病的时候,我自己就变成了他。” “我一点都没看出来。” 他将地上的药渣扫干净,洗了脸,换上他的白袍子。 我知道祖父要到街上去了,我最喜欢同他一起上街,这样就可以趾高气扬地在街上人们羡慕的目光中穿行。既然他是老“万事通”,我就是小“万事通”了。 祖父这一次却没有上街,他带着我绕到屋后,在那些小胡同里面穿行。 祖父带着我在胡同里面穿行时,天就黑下来了,而且越来越黑。渐渐地,就只有他的白袍子在我眼前晃来晃去了。他走得像一阵风,我要努力赶才不会被他落下。 后来我们就来到了城楼上。城楼上也是黑黝黝的,而且一个人都没有。我有点害怕,就抓住祖父的袍子。而祖父,将双手背在背后,步子变得慢悠悠的。 我一点都不喜欢在城楼上散步,因为风太大了,灰沙常常眯了眼,而且又没有什么东西可看。祖父不怕风,他在风中漫步就像在家里踱步一样。我听见风将他的胡子吹到他口里后被他吐出来的声音,不由得偷笑起来。 “笑什么?小鬼头!”祖父说,“你仔细听听,那只披着羊皮的狼正在袭击你的常叔呢!他要不是吃了我的药的话,还能撑得下去吗?” “狼是什么样子呢?” “不知道。那种狼,至今还没有人看见过它的身影。” “常叔也看不见它吗?” “我想是吧。” “那你让我也吃点中药吧。” “你?不!你现在还不用吃药,这种事还早着呢。” 他总是偷偷给四周的邻居送去他熬的中药,而从不让家里人吃他的药。不知道是因为我父母太傲慢,不把他放在眼里呢,还是因为祖父认为我们一家有免疫力,根本不用吃药。每当我闻到药香,企图去尝一尝,祖父就威严地喝住我,还举起巴掌做出要打我的样子。刚才我听了他的话就自作聪明地想,也许我要见到那种狼的话只有通过患病这一个办法。 我扯了扯祖父的袍子,说: “我们这就赶回去帮常叔的忙吧?” “你真傻,常叔生病的时候才不喜欢他屋里有人呢。他病危了。” 城楼上终于有了一个人影,但是我反而害怕得更厉害了。那会不会是一个强盗呢?祖父显然也很紧张,他一把抓住我的手,加快了脚步。那个人正在抽烟,我和祖父都尽量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从他面前经过。还好,他背转身去了。 走下了城楼,祖父才告诉我: “它就是那只狼。” “可他是一个人啊。” “那是你没看清。” 夜里,我躺在床上想了又想,狼啊人啊,狼啊人啊的没个完。我们走进院门之际的确听见了常叔的号叫,但我觉得那并不像一个濒死的人发出的声音,倒像一个十分健康的人。是不是祖父的药使他突然康复了呢? 我的理想就是成为一个像祖父那样的人,但我知道我现在离他还差得太远。比如说那些药书吧,我心血来潮时也会拿起它们来背诵一番,但很快就会打瞌睡,不耐烦。祖父是用一双什么样的眼睛将一个活生生的人看成一只披着羊皮的狼的呢?即使是打比喻也差得太远了啊。何况那个人,他自己也不认识,他要认识的话,就不会那么紧张了。我在心里说:“爷爷啊爷爷,你一定要把你的本领教给阿三啊。你如果不教给阿三的话,你的本领不就失传了么?”然而爷爷不会给任何人真正的希望的,他总是延宕。我一想到这一点心情就郁闷起来。当我不高兴的时候,我就觉得我们家的四合院成了一座牢房,爷爷是牢里的狱卒。 没想到常叔会来找我,这件事令我觉得自己很重要。常叔来找我的时候,我正在用和好的水泥修补鸡舍,他的影子投在地上,又瘦又长,很滑稽。 “你好些了么,常叔?” “好得不能再好!阿三,我有件事一定要问你,你知道我今年有多大年纪了吗?我把这事忘了。” “我不清楚。这事重要吗?” 我嵌好最后一块碎砖,颇感兴趣地望着他。 “生死攸关啊。你看看天井里的桂花树,它肯定是知道自己的年龄的。所有的东西都知道自己的年龄,只有我忘记了。” 常叔一苦恼,苍白的脸就发青了。我担心他要咯血,溅到我身上来,就连忙离他远一点。他看出了我的意图,嘲弄地眨了眨眼,我反倒不好意思了。 他离开了一会,我才发现祖父站在他房门口往这边看。 “这个渣滓,半截身子都埋到土里去了,还想捞点什么带走!” 我看出祖父是佯装愤怒。当我回忆着常叔提问的神气时,冷不防鸡舍里的两只老母鸡噪声大作。它们并没下蛋,吵些什么呢? “人畜一般啊。”祖父将手搭在我肩上。 我收拾好鸡舍后,就去帮祖父生炉子。我一边向那精致的炉膛里放入小小的柴棒和煤块,一边还在想着常叔的问题。 “常叔到底要问什么问题呢?” “那是个没出息的家伙,你不要听他瞎说。”祖父亲切地安慰我道。 “可是我觉得他的话有道理。” “有什么道理呢?全是瞎说。” “我们什么时候再去城楼上呢?” “我正在后悔呢,那天我不该带你去的。” 我站在天井里头,桂花树就变得生动起来,它好像要朝我面前移动似的。这个想法实在有趣——我父母种下它的那一天,它就记下了自己的年龄。可这是常叔的想法,祖父将其斥之为“瞎说”。祖父如此从心底看不起常叔,却又不厌其烦地为他熬药,还亲尝药渣,我实在想不通。 夜里我在油灯下又一次挣扎着集中注意力来背诵那些中药汤头歌。我摇头晃脑的,耳朵里却分明听见了父母在隔壁房里的对话。他们似乎是在合计房屋大修的事情,还有白蚁的问题。他们的话让我暗暗出冷汗,我实在是不愿搬家啊。从天井望过去,望见祖父驼背的身影显现在窗格上头,那姿态很像是在称药、包药。要是真的房屋大修,他那一屋子的中药往哪里放呢?我的中药汤头歌终于还是背不下去,人世太险恶了。 祖父走到天井里来了,他手搭凉棚向天空张望。天空里能有什么呢?自然是什么都没有。但他却不停地换角度,望了又望,胡子翘得高高的,退着走路。我听见他撞翻了一个水桶,桶里的水一定将他的白袍子弄湿了。我奔出房。 “爷爷你摔着了么?” “就如南柯一梦啊。全身都湿透了。” 将祖父的鞋袜和袍子放到烘罩上头烤时,我在心里头盼望他说出一点什么来。他坐在火边,双手拢在袖筒里,头垂在胸前,像是已经睡着了。 我很想获得人们的承认,但周围的这些人却在挤对我,没有把我当一回事。有一天,我偶然在巷口那里听见叫荷姑的女人同另外一名妇女说起狼的事,她们的谈话中还传出“羊”这个字眼。我抑制着心的剧跳向她们靠拢。但不知为什么,那两个人虽然并没有看见我,虽然连头也没有回过来,她们的声音却渐渐低了下去。待我潜行到她们面前时,就什么声音也没有了。荷姑终于回过头来看见了我。 “咦,这个小孩不是我们胡同里的阿三么?”她的声音里有种侮辱的意味。 “他来偷听什么呢?我看他完全没必要偷听。”女伴面无表情地说。 我灰溜溜地低头走过去。我一离开,她俩的嗓音又升高了,很热烈地谈论着关于狼的事。她们好像是说夜里真的来过一只狼。如果她们肯听,我的确想向她们宣布说:“这件事我已经考虑过很久了!”但是她们不肯听,一点都不肯。我头上的天空于一刹那间变得阴沉沉的。 坐在大门口的祖父从瞌睡中醒过来,对我说道: “阿三,就是你这么大的小孩也会老起来的,不要着急。” 此刻我多么想同祖父一块到街上走一圈,招摇一番啊。当然,他是绝对不会同意这样做的。他只在心情好的时候上街。那种时候,他一身白袍,胡子也是白的,双手背在后面,很像一个仙人。如果有太阳,他就低着头看地上;如果没有太阳,他就仰?着脸望天。祖父在街上走时,人们都尊敬地停下脚步,羡慕地甚至有些吃惊地看他走过。我注意到,一直要等他的身影消失之后,那些人才会低声议论他。 表面上,我的父母对祖父漠不关心,连伙食都是分开吃的。然而有一回,我听到父亲在哭,他一边哭,一边反复地向母亲提到祖父。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却没有听懂,我只是明白了一点:他们每天都在以特殊方式同祖父较劲。我一点都不想成为他们这样的人,我决心要做一个小“万事通”。这也是因为他们太阴暗了,激不起我的兴趣。 后来我终于又得以同祖父携行于十里长街上了。那一天天气不好,灰蒙蒙的。祖父将双手背在后头,我也将双手背在后头。我们走得比较慢。可是突然就出现了身穿盔甲的武士。他们就如同从天上掉下来的一样,拦住了我们的路。灰太大,根本看不清有几个人。 “阿三,我们回去。”祖父猛地一转身。 我和他都在小跑,我不知道那三个武士追我们没有。 进了屋之后,祖父就将所有的门窗全打开了,为防止风吹,大门还加了风钩。 “我不知道他们会不会进来。”他说。 然后,我同他就端了凳子到大门外面去等。灰沙越来越大,祖父的白袍成了灰袍,他毫不在意,始终耐心地等待。我用双手蒙着脸。忽然,我从指缝间看到了一个影子,我的心又剧跳起来,但我喊不出。那会是什么东西的影子呢?肯定不是人。 “爷爷,爷爷!它来啦!”我窒息般地喊。 “是啊,它来了,来了又去了。”他说。 晚上我病了,父母对我白天的事讳莫如深。而我,努力要从他们脸上猜测出我的处境。父亲对母亲高声说: “我听说那些家伙也可能爬进窗来。阿三的窗口正好对着后街。” 他们很忧虑,嘀嘀咕咕地走掉了。 黑暗中,我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隐约发光的窗口。 “爷爷,如果有一个人被武士捉去了,会有人记得这件事吗?” “你这傻瓜,谁会去记这种事呢?就是你爷爷,也会将这事忘了的。这属于应该忘记的秘密。” 我用蒲扇将煤火扇上来,感受着那一小团弥漫开来的温暖。每天早晨,我都帮祖父生火。进门时屋里冷得像冰窖,我用冻僵的手准备劈柴和煤块,然后怀着希望让煤块燃起来。祖父房里在夜晚有墓穴的味道,可是只要火一生起来,那味道就消失了,再过一会儿就会充满药香。尽管如此,我还是对祖父夜间的生活感到害怕。还是我很小的时候,母亲有一次告诉我说,爷爷半夜赤着脚跑到天井里大喊大叫,将她和父亲吵醒,然后他又爬上了桂花树。到天亮后父亲将他从树上弄下来时,他都已经冻僵了。 “阿三,你在想什么呢?”祖父在火上烘着双手,笑眯眯地问。 “我想,夜里多么冷啊。” “你完全弄错了。” 也许我真是弄错了。如果夜里真的很冷的话,祖父又怎么会赤脚跑到天井里去呢?天井的地下铺的可是麻石啊。我和父母的房里都不冷,因为我们烧的是壁炉子,夜里也有火。只有祖父,他坚持要用一个小泥炉来取暖,并且夜里从不留火,说是为了节约。其实谁需要他节约呢?听母亲说,煤很便宜,爷爷这样做是多此一举。然而我还是对生炉子的过程很着迷,那是唯一的我同祖父心心相印的时刻。十根小柴棒,八块煤,一块一块往上添。 “上来了,是一根蓝火苗,妙极了!”祖父每次都这样说。 他打着喷嚏,将冰一样的大手掌在那火苗上探过来探过去的,显得很滑稽。在炉子上放好药罐之后,他往往会发一阵愣,然后叹道: “你的常叔,他的心早就死了啊。” 于是我眼前立刻浮现出常叔那个地洞似的家。他家一年四季都不生火。 我也有过无聊的时候,那往往是祖父进入冥想之际。他坐在天井里,一张脸始终向着天空,什么都听不见,一动也不动。无可奈何到了极点时,我也会去找常叔。 常叔的指头戳到我的鼻子上,大声说: “你逃不出我的手掌!” 我便又觉得自己不该去他家。这算个什么家呢?除了一张破床外什么其他家具都没有,地上溜溜滑,屋里臭得令人作呕。祖父竟会对这样一个家伙有着不变的兴趣!我离开时,他还要将一只破鞋摔到我的背上,将我称呼为“蝎子”。常叔的性情是太强悍了,我没能与他对话,本来我是有这个愿望的。 我向祖父诉说这些时,祖父就频频点头,说:“好,你可找对了地方。” 不知从哪一天开始,我们的小四合院里进来了很多隐形者。我之所以称他们为“隐形者”,是因为我从未见过他们,也不知他们是人还是兽。据我估计,他们的体形大概不会很小。祖父侧着身子站在门的一边将他们一一让进屋内,看上去像是不长不短的一队人。当最后一名隐形者进了屋时,祖父才松了一口气似的转身关上大门。闩好门之后,祖父就显出昏昏欲睡的样子99lib?来了。他坐在天井里的藤椅上,眼睛微闭,并没有完全睡着。也许他是做出假寐的样子,其实正在监视那些隐形者吧。 我一边洗碗一边揣测那些隐形者所待的处所。我猜他们全都聚在天井里,要不祖父的脸怎么老是向着天井呢?我蹑手蹑脚地在天井里走,绕桂花树一圈,然后又走遍了每个角落,但我什么也没碰到。也许隐形者是一股股气体,触到他们时什么感觉都没有。那么他们会不会在厨房里吃东西呢?我又冲进厨房,还是一无所获。最后,我将每个房间都搜遍了。 祖父睁开眼,微微讥笑地说: “都像你这样冲动的话,不把他们吓走才怪!” “你将他们放进来,是为了什么呢?” “并没有什么实际作用,也许是为了寄托我的思念吧。” “思念谁啊?” “那些忘记了的人。你看,晒衣绳上的那块丝巾在抖动,那不是他们吗?” 他从藤椅里起身,做出鞠躬的姿势,然后又隔一会儿点一下头。 “只要我整天不开门,他们就出去不了。但是我有一个难题,是同你父母有关的。如果他俩回来了,我就得打开大门。他俩的动作那么慢,不幸的事一定会在那个时候发生。再等一会儿他们就要来敲门了,你说我开还是不开呢?” 我紧张地屏住气,等待那一刻。门上的铜环仅仅轻轻地响了两下,祖父就蹦起来去开门。他将门大大地敞开,迎进我的父母,然后绝望地将双臂高举,似乎在阻拦什么东西往外跑。大概只过了几秒钟工夫,他就垂下双臂,心情沉重地拖着步子进来了。 “完了,全完了,这里又成了死屋。” 我想,要是父母不回家,他就会坐在天井里一直“思念”下去吗?会不会有一天,我自己也长出火眼金睛,看见那些隐形者呢?我还发现了一个秘密,那就是父亲和母亲进大门时,也是侧着身子的,好像在为什么东西让路。这就是说,他们也看见了。 “我们并没有看见什么。”母亲对我说,“我们做出让路的样子只是为了让你爷爷心安。这种事,不是什么新鲜事情了。到底有没有人从屋里出去,我和你父亲都是没有把握的,有把握的人是你爷爷。不管怎样,你要听你爷爷的话。” 我想象着住满了亡灵(否则是什么呢?)的四合院,天井里那些发出可疑响动的竹叶,表面昏昏欲睡其实警觉无比的祖父。接着我又想象我自己,我成了那把红木太师椅,各式各样的屁股坐在我上头,然后又起身离去了。我终于明白了,隐形者的事和狼的事是一件事。如果我打算将来成为一个“万事通”,我就得将这类忘不掉的事存在心里,不断拿出来温习。 我打好酱油,走在大街上。邻居拦住我,警告我暂时不要回家。我飞跑起来,老远就看见祖父躺在大门口的门板上。原来是起火了,祖父的脸被熏得墨黑,却并没有受伤。 一些人扑灭了火。父亲和母亲一身被淋得透湿,垂着头坐在门槛上。 “谁放的火?谁?”我焦急地追问。 母亲朝祖父努了努嘴,说: “你问他。” 祖父闭着眼,什么都不想说。 火只不过是烧坏了厢房的窗户,还有一个屏风。现场情况看起来很像是别人从外面放火。谁会去烧一个老头子住的地方呢?房里充满了浓烟,那些中药柜全都好好地摆在那里,桌上甚至还摆着没包完的中药。我立刻想到了一个人。 我飞跑到常叔家。常叔正在洗他被熏黑的脸,他的头发眉毛全烧焦了。 “是你干的吗?” “是我又怎么样?老头子叫我干的嘛。”他冷冷地说道。 “你在胡说八道!” “谁胡说八道?我还是你?哼!” 那一天,在烧坏了窗户的房间里,祖父断断续续地给我讲了常叔的故事。 祖父的故事有点好笑,又有点像无稽之谈。他说常叔是一个有病的弃儿,不过他患的不是肺痨,而是慢性痢疾。那时候,他成日里蹲在街边一个废弃了的书报亭里面拉痢疾。整条街上没人敢接近那个亭子,因为担心被传染瘟疫。祖父是偶然发现他的。常叔半夜出来寻东西吃,祖父碰巧也出来了。他经过常叔身边时,就闻到了常叔身上散发出来的恶臭。祖父问常叔住在哪里,常叔指了指倒塌了一半的亭子,然后两人就一块钻进了那个亭子。祖父说他在那亭子里看到了让他难以忘怀的东西。我问他看到了什么,他不说。后来祖父就帮助常叔找到了他现在住的这个房子。那房子反正也是空着,条件又恶劣,房主就让常叔无偿住下了。这一住就是多少年。常叔痢疾好了之后就在街上打些小工,多年里头倒也积了些钱。这两年他什么工都不打了,成天在家养病。常叔的病是由祖父诊断出来的。他很年轻时祖父就发现了他的肺病,那时什么症状都没有。祖父开始让他吃中药,吃了半年之后常叔的脸色就变得吓人了,再吃了一段时间他就开始咯血了。时至今日,常叔还是脸色难看,定时咯血。不过常叔对于祖父的医术有着高度的迷信,他从未中断过服用中药。似乎是,他的身体越是虚弱,他服药的热情越高,精神也越亢奋。一次他来我家拿药时,竟一拳将他的恩人打倒在地,还扯住他的头发,将他的脑袋往地下撞。过后他马上又清醒了,后悔不迭,抱住受伤的祖父放声大哭。他是经常发作的,发作了就要打人,砸东西。祖父对此采取逆来顺受的态度。常叔的发作终于到了放火烧房子的地步。祖父大难不死,对他仍然没有怨言。 “常叔的病,是不是同吃的药有关系呢?”我不解地问道。 “你这个小鬼,你以为他没有病,是我把他弄病的吗?我告诉过你了,我是他的救命恩人!像我这样的老猫头鹰,什么事逃得过我的眼睛?” 他突然将自己比喻为猫头鹰,在我听来有点刺耳。我害怕地想道,先前我那么想尝祖父熬的中药,幸亏没有尝到,要不,我现在不就成了常叔了吗?既然常叔什么症状都没有的时候,祖父就让他吃药,吃了半年后才咯血,那么常叔的病就是吃药吃出来的嘛。从祖父的讲述来看,他的药还可以让人变疯,真是吓人啊。祖父看出了我的想法,就对我说: “你辜负了我的期望。” 我问他期望我什么,他就要我将脸贴到烧焦的窗子上去。我贴上去之后,一阵令我晕眩的恶臭熏得我差点失去了知觉,我仿佛听见祖父在很远的地方讲话,他的话又清晰又含糊,我完全听不懂,但却在流泪。当我流着泪的时候,模模糊糊的眼前就出现了那只又像狼又像羊的东西,它正在天井里头吃草。天井里头什么时 5019." >候长出这么多草来了呢?.. “阿三!阿三!”祖父急切地喊道。 我回过头来,看见祖父已换上了白长袍,他正向外走去。 祖父走到院子里的时候,那只怪兽就跳开了。我急忙跟出去,父亲看见了我,他在正房的门口不停地朝我打手势,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我和祖父在街上疾走。该死的风,又起来了,我又被眯了眼,只能勉强看见祖父的白袍子了。有很多人在阻拦我们,但祖父一往无前,他的袍子被风吹得啪啪作响,像一面大白旗。因为阻拦的人太多,我就被祖父拉下了。我的前面形成了厚厚的人墙,人头攒动,而我又睁不开眼。后来我就看不见祖父了,我竭尽了全力,还是穿不过我面前的人墙。他们吵吵嚷嚷,推推搡搡的,虽不用暴力,但也决不放我过去。 后来我竟被推倒在地。 在天井里,父母正同常叔坐在那棵桂花树下喝茶。以前我从未看到过他们在一起,看来一切都乱套了。 “阿三啊,草原上一定很热吧?”母亲站起来对我说道。“什么草原啊,我不知道。” “你和爷爷不是去那种地方了么?我们以为你不会回来了呢。” “爷爷不会回来了吗?” “是啊。他把房子留给了常叔住。” “我要去找他!” “外面那些人不会让你去的。现在已经迟了。” 我仔细一听,外面果然还在吵吵闹闹,风还是刮得很响。奇怪的是,天井里如此安静,一丝风都没有。再看地上,还是那些麻石,并无一根草。看看常叔,脸上居然红红的,根本不像有病的样子。他们三个脑袋正凑在一起低声商量事情。 我走进被烧坏的厢房,看到了桌上摊开的大部头线装药书。它一定是常叔从架子上搬下来的。我坐下来,大声朗诵了两首汤头歌诀,竟然一下子就记牢了。屋里弥漫着我闻到过的那种恶臭,其间又夹杂了中药的馨香。我想着常叔从此要在这里住下来了,不由得万分伤感。 “我和他是在马口店那边分手的。他们都催着他走,结果就忘了带雨伞。” 是常叔在外面说话。父母两人的脑袋一点一点的,听得入了迷。 宠物 我将我的小麻雀放到阁楼上去了,为了防止它摔下来,我还用木板做了一圈围栏。 它是从老石榴树上摔下来的,落在乱草里头晕过去了。当时老麻雀还在天上绕圈子飞了好久,声嘶力竭地叫着,后来就放弃了它,自己飞走了。不知过了多久它才醒过来,在乱草里头划动着翅膀。我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现它的。发现它之后我才回忆起老麻雀刚才在我书房前的惨叫。这个刚出生不久的小家伙并没有骨折,只是摔坏了,大概得有几天才能恢复。我将它放在手心,它发着抖,显出乞怜的眼神。我听说过麻雀性躁,养不活,三跳两跳就会跳死。可我还是将它收养起来。用一个小竹箩铺上棉花破布和一些干草,我让它躺在里头休息。 到了下午它的伤痛就大大减轻了,于是开始发出微弱的叫声。傍晚时分它居然能站起来了。我早就用水泡了一些大米,这时我将大米撒到地板上让它出来吃。虽然还站不太稳,它却像小鸡一样啄起米来。我在心里惊呼:这是个奇迹!它啄食了几粒大米之后,我又将它捉回箩里去休息,因为怕它被撑坏肠胃。看到它听话地待在箩里,我就用报纸将小竹箩罩上了。 我将竹箩藏在书架后面不当眼的地方,我想让小麻雀成为我的一个秘密。不管怎么说,养麻雀似乎是一件羞愧的事。接下来的几天,泡米啦,让它在地板上散步啦,打扫它的鸟粪啦等等这些事全成了秘密活动,必须关起门来偷偷进行。 遗憾的是我家没有客厅,来了客只好领到书房里来。客人来了之后东看西看的(也许并没有看,是我神经过敏),偏偏这个时候它在箩里骚动起来,发出叫声,弄得我的脸涨成紫红色。我的客人都是比较有修养的人士,他们仅仅耸了耸眉毛,没人向我提问。 “远文君工作辛苦,常到树林里去透透空气吧?”退休的文物馆馆员这样问我。 “树林倒很少去,就只是待在家里喝喝工夫茶。”我慌乱地胡诌起来。 “真是有雅兴啊!”老头叹道,“我也想学工夫茶,但受不了那种烦琐。你家前面这个园子不大,鸟倒是喜欢往这里飞啊。” “嘿嘿。” 客人走了之后,我就将小麻雀请上了阁楼。我住的是老式房子,阁楼很宽,我为它腾出了很大一块地方。这里光线也不错,等它伤好之后,它就可以大摇大摆在这里散步了。家人虽然对它没什么好感,但也决不会恶意加害。布置好它的住所之后,我就将小竹箩倾斜着放在地上,为的是它可以自由地跳进跳出。 小麻雀起先非常惊恐,一动不动地蹲在窝里。但到了下午,它就大方地走出窝,从容地在阁楼地板上啄米粒吃了。它的动态就同一只小鸡差不多,我完全可以把它当作一只小鸡长期饲养下去。想到这里,我嘴角就浮出一丝冷笑。让那文物馆老头见鬼去吧,我偏要养麻雀,就像养小鸡一样。小鸡吃水泡米,我的小麻雀也吃水泡米,为什么不能养?我还从未见过养起来这么省事的鸟儿呢。我不想把它关笼子,因为它根本就不会飞,它只会跳来跳去。阁楼的中间有个天窗,太阳从那里射下来,我的麻雀特别喜欢在阳光下游玩,有时候,它还傻乎乎地去追逐光线里头的浮尘呢。也许是因为很早就离开了妈妈,落入一个陌生的环境,它显出顽强的适应能力,在我看来,它不仅不像别的麻雀那么躁动,反而过于安静了。一般它总在窝里不动,只有我到阁楼上去的时候,它才出来,在地板上欢快地散步。我听说最初的记忆是可以涂改的,也许现在它认定我是它母亲了吧。我是男的,但小麻雀一定不知道人类的男女之分。 我在书房里工作的时候,总是惦记着它。邻居家的顽童放了一个大爆竹,简直地动山摇。我立刻就放下手头的工作,跑到阁楼上去。啊,它已经不见了!难道掉下去了吗?不可能,它飞不过这道围栏。我沿着那些木箱仔细地看过去,还是没有它的踪影。我心里头像有几只爪子在抓一样。忽然,破布帘子动了动,它从后面从容地跳了出来。它无辜地看着我,像是在说:“急什么呀,急什么呀,你这个鲁莽的人。”我蹲下来,让它跳上我的掌心。它太可爱了,就好像它是我生的一个女儿一样!它蹲在我掌心里之后就闭上双眼,像是睡着了似的。也许它真是受了大的惊吓,也许它刚才认为世界末日到了。这是一种什么样的信赖啊,我承受得了么?这时外面那野小子又点燃了一个更大的爆竹,震耳欲聋。我连忙将它揣到我的胸口保护起来。但我是多虑了,它连眼都没睁开,它正在舒服地假寐。 我想过这个问题:我应不应该让它重返大自然呢?星期二,我试验了一下。当我将它放在它先前掉下来的那棵老石榴树底下时,它完全懵了,身子瘫在草上发着抖,眼睛像瞎了一样,哪里都不看,也不看我。我离开一点,在树背后唤它,但它丝毫反应都没有。我怕出事,就走过去将它捉起来放在手心,但它还是像不认识我一样,一个劲发抖。我只好走回屋里,将它放回窝里去。一进窝,它立刻就活泼起来了。我这才醒悟过来:原来它根本不是依恋我这个人,它依恋的是它用它那灵活的小脑袋所营造的幻景,我不过是使它那幻景得以成立的媒介罢了。 放爆竹的邻居家的老婆子注意到我的行动了。我让小麻雀重返大自然的时候,她坐在她家大门口抽水烟,冷冷地观望着我。我进屋之际,她正在骂她的孙子,我偷看她一眼,发现她恶狠狠地瞪着我,实际上,她骂的是我。 “两爆竹炸死你这个龟孙子!”她咬牙切齿地说。 我想不出她怎么可以这么凶恶,是为了生存么?那么我,又为什么要偷偷摸摸养麻雀,为什么老觉得有罪一样呢?我敢将麻雀放到大庭广众之中去放养么?当然不敢。再说那会在一瞬间就毁了它,我可以肯定。这不是一个适合麻雀生存的世界,它自己也知道这一点,阁楼上是它最好的住处。我不再要它重返大自然了,那无异于对它的迫害。现在,这个小家伙是完全属于我了。这既让我欣慰,又使我紧张。我还从来没有承担过保护一条生命的重任呢。 从书房走到阁楼上之后,我喜欢长久地看着它在地板上蹦跳和嬉戏,我也喜欢看它在窝里头假寐。这个安乐窝对于它来说是很好的温床,从这里滋生出无数的灵感,让它可以生活在快乐之中。自满自足的小麻雀,谁都不需要。只不过因为这一切由我提供给它,所以它才需要我。它一跳就跳进了箩里,仪态万方地蹲在一团草茎上头休息,风度不比一位公主差。阁楼下面,家人们在进行着繁忙的日常生活,弄出各式各样的响声,对于这一切它并非不知情,但他们影响不了它,它感兴趣的只是阳光照射下的浮尘,还有偶尔从天窗那里闯进来的甲虫。有一天,一只金龟子掉到阁楼里,在空中嗡嗡嗡地飞了好几圈,那一天便成了小麻雀的节日。它不断地企图追逐这只甲虫,甚至费力地扇动了几下早就忘记了功能的翅膀。金龟子最后从房里的一扇大窗飞出去了,小麻雀久久地沉浸在激动的情绪之中。也许它突然感觉到了飞翔的本能?不过后来它还是没有使用它的翅膀。 有一天,大哥从很远的伐木场回来了。他坐在我的书房里,告诉我关于他那里的一些逸事。他一说话就瞌睡沉沉的,其实呢,又并没有真的睡着。说着说着,他的声音就变得含糊不清了。我似乎听见他提到各式各样的兽,还有鸟,鸟兽同人是住在一起的。有时,在梦中,一些兽也会攻击人,一醒来,就又和睦相处了。这是我猜出来的意思,也可能他的话完全不是这个意思。我于是问他关于鸟的事。 “所有的鸟都不会飞。”他那干脆的回答让我吃了一惊。 “那么麻雀呢?” “我们那里不叫麻雀,叫‘鸡’。它们就同这里的鸡一样,满地乱跑。” “那么,最初的麻雀是不能飞的吗?” “应该是这样吧,要知道我们那边先前可是原始森林啊。” 大哥在家里很烦躁,无缘无故地备受惊吓。我想,原始大森林的寂静已经将他的听觉训练得无比敏感了。我在谈话中提到过我饲养的小麻雀,当时他露出知情者的微笑点了点头,认真地听我说完,但没作任何评价。我对他说我的麻雀也不会飞,如果带到他所在的伐木场去,也许就会找到同类。他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好像厌倦了这个话题。 因为母亲在厨房里失手打破了一个碗,大哥忽然暴躁地哭起来,然后就冲出去了。 “这家伙怎么变成这样了呢?”母亲茫然地摊开两只手说,“就连我们夜里起来起夜他都大不高兴,说自己是住在采石场里头,无处可躲,总有一天会被惊吓而死。这些年,他到底过的是一种什么样的日子,他同你说过了吗?” “他说同鸟兽住在一处,大概那都是些沉默的鸟兽吧。” “他回来干什么呢?我看啊,他已经回不来了。” 母亲说出这句话来时很激动,甚至有点高兴。母亲的心思是很难猜透的。 我带大哥上楼去观察我的小麻雀。小麻雀很警惕,蹲在窝里不出来。我将大米撒在地板上引它来吃,它还是不为所动。大哥坐在一个箱子上,一只手支着下巴,沉思地看着我的麻雀。大哥对于养在阁楼里的麻雀作何感想呢? “林场里的那些鸟远不如它幸福。”大哥得出结论。 “你想,”他继续说,“那些鸟从来也不知道飞是怎么回事,它们白白长着一对翅膀。而你的麻雀是知道飞的,至少看过它妈妈飞。现在它住在这个世外桃源,天天做关于飞翔的好梦,这不是幸福又是什么呢?它不使用它的翅膀,正是为了在梦里头去飞呀。” 我跟不上大哥的古怪逻辑,只好沉默。小麻雀大概认为这个人不会来伤害它,便闭上眼进入假寐。大哥指着它说,他最喜欢鸟儿这种姿态,可惜林场里的鸟们太闹了,完全没有我的小麻雀的这种境界。 “我更喜欢它去野外飞翔,变得强壮起来。目前它的这种生活方式毕竟是变态的,违反麻雀的本性的。”我说。 大哥吃惊地看了我一眼,责怪说: “你太爱信口开河了。本性?什么是麻雀的本性?谁知道?我告诉你,这种事啊,只有麻雀自己才知道,你我都是外人。我刚才说的那些也不过是瞎猜。” 大哥离家的二十年里头,很少给家里来信。有时写一封信也是寥寥几个字,从来不透露他的生活状况。我记得大哥小时候曾是父母的希望寄托,他们以为大哥会成材,没想到他当了最没出息的伐木工人,而且一去不回头,在遥远的深山老林里头定居了。但这是否正好是父母的心愿呢?或许他们年轻时也有进山的冲动,只是没有勇气实行?反正,二十年来,我从未听到父母抱怨过大哥一次。我的家人是些极为暧昧的人。就说养麻雀这件事吧,他们表面上似乎不赞成,暗地里却又纵容我的出格举动。这些..日子以来,父母和弟妹从未上阁楼去打扰过一次。昨天有个亲戚要把他的一箱子古书寄放到我家阁楼上,被我母亲当面拒绝了。母亲对他说:“我家二儿子在阁楼上搞物理实验工作呢。” 也有些邻居来拜访大哥,他们拐弯抹角地询问关于林场的情况。 “我听说那边野猪是很多的,有没有遭到过袭击呢?”周二爹问道。 “那边的野猪连牙都没有,和家猪差不多,干吗袭击人呢?”大哥说。 “原来这样。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邻居们悻悻地起身离去,父母对他们赔着笑。 住在一个屋顶下,大哥对家里养着麻雀的事和我同样敏感。在书房里一块喝着茶,他会突然将杯子往书桌上一放,说:“你真奢侈!”他说的是养麻雀的事。 从他口中我得知,农场的繁重工作使得他根本不会有闲暇来同动物交流,而那些动物也非常麻木,似乎仅仅把人们当作提供食物的施主。 小麻雀从窝里跳出来追浮尘时,大哥即使不上阁楼去看也知道它在干什么。他用一个指头指着阁楼对我说:“瞧它有多么活跃!它生活在一种奇境之中。” 小麻雀一天天长大,也许是它在楼上嬉戏时发出的欢快叫声泄漏了天机,邻居们关注起它来了。他们开始找出各种借口来我家,有时单个来,有时一群人来。他们进来后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其实呢,却在竖起两耳监听着屋里的动静。一贯我行我素的小麻雀免不了要弄出些响动来,那些人听到阁楼上的骚动之后,就心领神会地露出奸猾的笑容。 “一个没有怜悯心的人就等于是一个死人。”周二爹阴阳怪气朝我说道。 他的话音一落,何伯和曼姨都拍起手来。 “周二爹真会说话,他一下子就击中要害!” 我当然不会让他们到阁楼上去看我的麻雀。而他们,尽管在房里转来转去地侦察,也没有谁提出要去阁楼上看看。有一个家伙便是站在了楼梯上,但很快又下来了,就好像弄错了地方似的。 邻居们在房里来来去去的,我倒没有感到特别的不便,妈妈却不高兴了。 “周二爹是一个抢劫犯!我亲眼看见他抢劫书店的孤老太婆。如果他再来家里,我们非把他杀了不可!他已经瞄好我们的水晶花瓶了,打算下次来的时候趁乱下手呢。” “杀了他我们自己还想活吗?!”爹爹阴沉地说,“如果不是自己家里有见不得人的事,我才不会怕这个混蛋呢!” 家人的目光一齐射向我,接着又一齐射向阁楼上。自从大哥回林场去后,我觉得自己真是备受煎熬。谁也没有当面责骂过我,但压力无处不在。麻雀只不过是养在不当眼的地方,为什么大家都要关心这件事呢?它又没有干预任何人。也许,这样看问题是错了。麻雀的确是没有在看得见的地方进入家里人的日常生活,可它在无形中的影响力是确实存在的。即使家人不去管它,邻居也要来管。就因为饲养麻雀是一个反常的举动,而饲养成功就更是一件可怕的事。如果说养的是一只鹦鹉,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没人会去注意一只家养的鹦鹉。大哥临走前就暗示过我将遇到麻烦。不过他又说:“那是你人生中的一件好事,我在森林里头就没有你这样幸运了。不过你的经历对我也是个安慰。” “你要管好你的宠物!看看你把家里变成什么场所了!”爹爹说出大家的意见。 我诚惶诚恐地想,这会不会是最后通牒呢?看起来还是不像,因为并没有对我做出任何硬性的规定,倒有点像不了了之,没有下文了。 我还是照常饲养小麻雀,不但给它吃的,还为它弄了一根柳树的枯枝放到阁楼上,让它练习跳跃,甚至短距离飞翔。然而它还是不飞。我自己的工作却越来越多地受到打扰。原先外人并不经常到我书房里来,现在总有一拨一拨的人来闲聊,好像是我邀他们进来的一样。这些熟人亲戚坐在书房里之际,爹爹往往会踱步到门口,向所有的人打个招呼,干笑几声,然后像记起了什么急事似的走开去。爹爹的这种做派可把我气坏了。 “你的爹爹,真是一位仁厚的长者啊。”阿农注视着爹爹的背影由衷地说道,“发生在你家里的事,丝毫没有改变他的处事风度。” “发生了什么事?你怎么可以这样信口乱说?”我气呼呼地说。 “你不要激动嘛!”三位邻居异口同声地说。 我不好意思地坐下来。他们三个交换了一下眼色,同情地看着我,好像认定了我有问题似的。坐在屋角的家雨不断将他坐的那把竹椅弄出响声,简直让人头痛。 “你说你家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可为什么你大哥夜里要到我家来哭泣呢?”家雨问。 “我大哥?到你家哭泣?” “正是这样。他是下半夜来的,就睡在我家厅房里的竹床上,他滚呀滚的,还掉到地上一次呢。他对我说,你在家里饲养奇怪的宠物,那宠物改变了家中的氛围。他在家里没法入睡,只好走出来了。” “什么奇怪的宠物,不就是一只小麻雀吗?” “那不是一般的麻雀。它是一只要改变世界观的小动物。”家雨严肃地说。 “胡说八道!”我气疯了。 “请不要这样说话。”梅仔制止我道。 “不让说话,难道叫我憋死?你们可以到阁楼上去参观那只改变世界观的小动物嘛,我又没把它藏起来!” “我们没有这个打算。”他们三个人站起身,齐声说道。 当他们鱼贯而出时,爹爹出现在门口,脸上显得有点焦急的样子。接着妈妈和妹妹也出现了,还有弟弟,他们四个人都站在那里不说话,小弟还一个劲地咬指甲。因为家人都不说话,我也就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我对他们这种打哑谜似的态度十分反感,心一硬,就昂着头从他们当中插过去,踏响着脚步上了阁楼。我要让家人看一看,我一点都不在乎那些个流言蜚语。 在楼上,我的小麻雀蹲在我给它的那根柳树枝上打盹,它显得有点无精打采的,会不会生病了呢?我正犹豫时,它从树枝上跳下来了。但它却没有在地板上跳来跳去,而是不声不响地回到了窝里,待在那里安静地看着我。我想起家雨说的它会改变世界观的那些话,我怀疑是大哥将这种观念灌输到家雨的脑子里去的。住在那些沉默的动物中间,大哥的内心深处竟会如此地躁动,真是想不到啊。从前在家里的时候,大哥性99lib?情随和,与世无争,就为这,母亲才会说出他“回不来了”这种话吧。从前他可是父母的希望啊。这个希望变成了一个影子,深更半夜的潜入到邻居家里去,睡在邻居的竹床上诉苦,说家里不能住,是因为弟弟养了一只小麻雀。我周围这些人的思维,真是比外星人还难以把握,我早就放弃了同他们交流的愿望,可是他们一轮一轮到书房里来,不仍然是要向我表达什么,也就是说,不仍然是想进行那种不可能的交流吗? 于完全不知不觉中,我饲养小麻雀的事成了公共的事务。当我在粮店买米时,阿三对排在我前面的人说:“让他先买,他有家务事要处理呢。”也不管我同不同意就将我推到前面的窗口去了。买完米,他又放大喉咙说:“代我向那位动物界的小不点问好!”弄得我满心惭愧,两眼昏花。前天,我打算将门前的那条沟疏通一下,因为蚊子越来越多了,秽物的臭味也开始弥漫。当我卷起袖子开始干活的时候,不知何处涌来一大群人,他们连拉带拖将我弄回自己屋里,扔下话:“好好待着,不要让俗事分了你的心,饲养麻雀可是需要全神贯注的。”然后他们就在门外热火朝天干了起来,不到半个小时,他们便将我家门前的阴沟整理得清清爽爽的了。我不知道这种事是如何发生的,说出来都有点像神话。我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家伙居然会成为公众人物,真是做梦都没想到啊。如今我一出门,背后就粘着很多目光。当然总的来说,邻居们对我的关心都是善意的,他们已彻底转变了态度。现在他们生怕我卷入俗务,处处为我提供方便,但愿我将每一分钟都花费在我的宠物身上,好像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安心似的。幸亏我的小麻雀很健康,不用我过多的操心,不然的话,我就会觉得众人的期待是太大的包袱。 有一天,我接到了出差的通知,这是一个极大的意外。好多年我都没出过差了,这事让我措手不及。我的任务是去黄河沿岸搜集水文资料,这意味着我必须离开家一个星期,甚至还要久。小麻雀怎么办?我不能把它交给家人,因为家里人都对它极其冷淡,它在他们手里完全有可能出意外。自然,我想到了我那些热心的邻居,他们比我还要关心它,有的人简直称得上对它牵肠挂肚。 然而当我把这事同阿三说时,他很干脆地拒绝了。他的态度使得我大失所望。 “这是一件生死攸关的大事,你怎么能委托别人呢?你即使委托了别人,难道自己放得下心吗?你想想看,你的麻雀可不是一只普通的麻雀,它是可以饲养的,你收养了它,你自己的个人生活就彻底改变了,你连这都不明白吗?” 阿三说话时翻着白眼,对我有种“恨铁不成钢”的责难。 我很惶恐,但我又实在想不出办法来。 “那我该怎么办呢?我可不想丢了工作啊。” “那是你自己的事。”他冷冷地说。 我也想过带小麻雀出差这样的奇招,但如果实施的话,它必死无疑。只要回想一下那一次“回归大自然”的情形就知道了。我此时才深深地感到,小麻雀制造了它自己的世界,终日沉溺于其中,任何暴力的变革都等于给它判死刑。阴暗的阁楼是它的家,那里经常有亮晶晶的阳光掉下来,有浮尘供它追逐。它的家是属于它的,连我都要被排斥在外。 因为想不出办法来,我在家里如坐针毡。“小麻雀啊,小麻雀,你可将我害苦了啊。我怎么会想到收留你这样的小动物呢?”我在心里发出这样的悲叹。它镇定地看着我,它此刻无条件地信任我,可是这种信任却是要命的。当时它掉在那一堆乱草里头,它到底有没有发出过求救的叫声呢?如果它根本就没叫,也没打算让一个人来搭救它,我的义举不就是对它的命运的粗暴干涉吗?我强行将它纳入人的世界,它就变成了一个人,其实这于它并不相宜。再想想大哥那里那些沉默的动物吧,那些动物从来不同人发生交流,保留着原始状态,所以到处乱跑,也不存在适应力的问题。但是大哥为什么认为小麻雀“幸福”呢?也许他在讽刺?我已经想不起当时它是否发出过叫声了,很可能没有叫。本来,老麻雀是有可能拯救它的,虽然我并不知道它会以什么样的方式来拯救。现在想到这些已经迟了,我该怎么办?! 天渐渐地黑下来,明天一早我就要动身。情急之下,我甚至想到将麻雀扔到井里去,一了百了。我并且认为这对它是个较好的结局。也许痛苦,但持续的时间非常短暂。即使我自己要结束生命,我也会认为投水不失为一个好的选择。 “老二,你打定主意了么?”爹爹走进来,站在屋当中说。 “没有。”我老老实实地回答,心里头燃起一线希望。 “那就不要去好了。” 他果然说的是这件事,他就像是我肚子里的蛔虫。我决心尝试一下。 “是这样,爹爹,我必须出差,可是麻雀怎么办?我养了这么久了,同它有感情了,不忍置它于死命。您能不能替我照顾它几天?只不过是将米泡在水里,每天喂它几次。卫生可以不搞,等我回来再搞,别忘了喂水就行了。” “住口!”爹爹愤怒地扬起一只巴掌,像是要来打我,可又颓然放下了,“你这个懦夫!你怎敢将自己的责任推得干干净净!你简直不像我的儿子。前些年,我和你的弟妹们都望你出头,在家里树立一个好的榜样。可是现在,你竟然这副德行,把我和你妈的老脸都要丢尽了。哎,丢人啊!” 他捶打着自己的脑袋走了出去,他的背影显得很沉痛。 午夜过去了,我还坐在书房里,我耳边反复响着爹爹的那句话:“丢人啊!”家里人都睡了,熄了灯。我又摸黑上了阁楼,我用手电照了照我的宠物,它在窝里发出细小的、有些吃惊的叫声。多么懂事的小家伙啊,一瞬间,我的决心下定了。 那一夜我睡得十分安稳,我梦见草原上有两只奶牛在那里安静地吃草,那些绿草洁净而多汁,散发出春天的芬芳。 我去单位见了领导,我直截了当地告诉他我不能出差,否则会成为刽子手,因为我饲养了一只特殊的小宠物,它离了我就会没命。我以为领导会追问关于我的宠物的事,没想到他只是同情地看着我,不住地点头表示同感。最后他说: “你就留下吧。谁没有困难的时候呢?啊?这事就这样了。我很高兴你能表达自己的思想,这说明你是一个有作为的人,现在你去工作吧。” 我如同大梦初醒似的从办公室走了出来。事情顺利得不像真的。 我很怕那位领导去宣扬我饲养宠物的事。我坐在办公室里的时候,便埋头于我的工作,不敢抬头与同事们对视。毕竟,这件事没法向他们解释清楚。挨到吃中饭,我就在食堂的角落里坐了下来。然而同事们不肯放过我,很显然,我的事情已经被张扬出去了。我一抬头,看见大约有六七个人挤到我的桌旁来了。紧挨着我的是贵老头,他已经吃完了,将空碗放在桌上,很贴心似的同我说话。 “我们都对你的事感到纳闷。在大家印象中,你是一个十分谦逊的人,从来不与人唱对台戏,领导交下的任务你也很好地完成。今天是怎么啦?我们大家的心里都震惊了一回。听领导说,是因为一个小宠物。这是真的吗?你真的在自家的阁楼上养了一只小麻雀吗?真难以想象啊。可见‘人不可貌相’这句话是千古不变的真理。刚才关主任把我们叫去讲了你的事,还指派了小刘去黄河出差。关主任一走啊,我们的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味瓶!没有一个人不感到意外,真的!” 他一说完,其他人都附和,都拿眼来瞪我,好像我做了对不起他们的事似的。那对不起他们之处,在于我没有早早地向大家通报饲养宠物的事,而是悄悄地躲着干,让大伙儿蒙在鼓里。他们都在唠唠叨叨地说着同一句话:“想一想吧,在家中饲养麻雀!这算什么?!”贵老头用手推了推我的胳膊肘,又说: “听见了吧?这事不弱于一场地震!因为你决心养麻雀,现在我感到我自己的老脸都没处放了。你这家伙,真会出奇制胜啊!你要是不和领导谈,也不拒绝到外地去出差的话,谁又会知道你心里想的事呢?这就像、这就像开辟了一片新天地啊,现在每个人都要抛弃从前的老眼光了。” 我始终不太明白这些同事的激动,只是在心里隐隐地感到自己早上在领导面前的表态触动了以往生活中的一些根基,由此导致了某种变革。这是我个人生活中的私事,这些人凭什么来强行介入呢?然而听贵老头的口气,又并不是强行介入,倒像是我的行为妨碍了他的个人生活,引起了他的羞耻感。现在我已经吃完了饭,可是这些人还不走,还是直瞪瞪地望着我,不知道他们对我有什么样的期待。我很想大声质问他们,到底想要我干什么,但那样做并不符合我的性情,所以我张了张嘴,什么也说不出。我想假如我一直坐在这里,他们也会坐下去了。我扫了一眼食堂,看见里头已变得空空荡荡的,所有的人都离开了食堂去休息了,只有我的角落上还围着这一桌人。当我鼓起勇气来看他们的眼睛时,才发现那些目光全是空空洞洞的,找不出任何的意义。他们撑在桌上的手臂也显得过分僵硬,就像麻木了似的。这七个人到底要从我口里挖出什么秘密来呢?我猛地一下站起身拔腿便向洗碗槽走去,我懒得猜这种哑谜了。我听见这些人在我身后吁出一口气,立刻变得轻松了起来。大家开始小声地、热烈地议论起什么来。 我洗好碗就回办公室,一点都不想再去猜谜语了。 摆脱了出差的事之后,我更看重我的小麻雀了。时常一连几个小时,我坐在小板凳上看它进食,喝水,在阳光里跳来跳去追逐浮尘或蚊蝇,缩在竹箩里假寐。不论它干什么,我都会无端地觉得意味无穷。它长大了,身子骨变得硬朗了,羽毛也丰满多了。我想,它现在做起梦来一定也是更为冗长了吧。它属于那种一头栽到自己的梦里头决不醒来的类型。为了证实我的判断,我又一次企图让它与大自然接触。 当我将它捧在手心走下楼梯的时候,我发现它竟然晕过去了。它的全身软绵绵的,不论我怎么唤也唤不它醒。这种彻底的拒绝令我非常震惊,我站在那里不知怎么办才好。 母亲一直在观察我,此刻她走上前来,从我手里接过它,轻轻地朝它的眼睛吹气。于是它慢慢地醒来了。起先它张一下眼睛又赶紧闭上,过了一会才又张一下眼,直到它认为已经没有危险了之后才完全张开眼看着我们。奇怪的是它一点都不惧怕母亲,而平时母亲对它不闻不问,从不到楼上去看它。 “它可不是个胆小鬼。”母亲说,“我们全家都领教了它的魄力了。你大哥临走时对我说,他在原始森林里,做梦都梦见这种类型的鸟儿呢。前些日子听说你要出差,我和你的弟妹都着实紧张了一回。你怎么可以抛下它呢?你要抛下了它的话,它还有什么活下去的理由呢?现在你看到了吧,它有多么倔!” “它真是够倔的。”我附和道。 我觉得它已经听懂了我的话,正在暗暗地自得呢。 母亲将它交给我,捂着自己藏书网的额头说: “我不能看它,我一看它心里就会冒出那些不好的念头。当初它刚来时,只要轻轻一叫我的头就会痛,被逼得无路可走一样。我没照顾好你外公,不过那不是我的错,是他自己要同乞丐交朋友,把乞丐养在家中,导致了惨祸发生……真见鬼,你怎么还不到楼上去啊?!” 她突然发怒了,撕扯着自己的头发。我吓得连忙往楼上跑。我到了楼上,安顿好它,自己在板凳上坐了下来。我看见母亲还在下面苦恼,她正在将冷水浇到头上去。在门口,爹爹如同幽灵一样探出半个身子,打量着房里的一切。小麻雀凄厉而短促地叫了一声,接着周围就显出了可怕的寂静,就像一场阴谋战的前夕。 然而并没有什么战争。日常生活的年轮照常在转。 如果我当初不把它关到阁楼上去,而是像那些鸡一样放养在外面院子里,也许它就会成为一只普通的鸡?“宠物”这两个字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含义呢?我当初并非有意要养宠物,我甚至没觉察到这一点,是我的邻居们告诉我的。他们又是凭什么判断我是在养宠物呢?这件事会不会是弄假成真的结果呢?我脑子里塞满了这些问题,想也想不清楚,一团混乱。 我养宠物的事似乎开始淡化了。人们不再到我的书房里来,也不再交头接耳地议论我了。在家里,自从我推掉了出差的工作,爹爹就说我“稳重懂事起来了”。家人对于小麻雀又恢复了冷淡的态度。我心里暗自庆幸,巴不得今后无人再来关注我的私事。 休息日,我又将阁楼上那一圈杉木板的围栏修整了一下,免得它不小心从破损的缝里掉到楼下去。当我做修理工作的时候,小麻雀激动地在我周围跳来跳去,我当时感到了有点儿反常,但也没有特别在意。后来围栏修好了,但它还没有安静下来,就像吃了兴奋剂一样。这么久了,我第一次看到它试飞。它的翅膀很笨拙,同小鸡差不多。那是发育不良的翅膀,它尽力扑打,可还是张不开。但它心里不知有股什么样的激情,一次又一次地尝试,我在边上看着都为它着急。终于,它的脚短暂地离了地,但也只飞到围栏一半那么高,离真正的飞翔还差得老远呢。我想,古老的本领终于被唤醒了啊,难道是它眼前这道为它而修的围栏激发了它?后来它累了,累得连动都不能动了,就那样伏在地板上,小喙磕着地睡着了。我弯下身,将它挪到窝里,它还是没有动。这才是真正的精疲力竭啊。 整整一天我都在倾听楼上的动静,小家伙的表现令我若有所思。家人在我面前走来走去的,他们的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只是偶尔,当我无意中一回头时,发现母亲在偷偷打量我,那目光里头含着某种期待。莫非要发生什么事吗? 吃饭的时候收到大哥的信。大哥说,他明年回家时要带一只会飞的猛禽回来,这是他多年对它加以训练的结果,本来他完全没有料到会有这样一个结果,这在他们那个地区是难以想象的。 看完信,爹爹将信揉成一团往地下一丢。妈妈捡起来,抚平,也看了一遍。然后我和弟妹也看了一遍。我们都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但都有点激动,只有爹爹板着脸大不高兴的模样。 “现在回来还有什么用?呸!我看他在发神经!” 爹爹扔下碗离开了桌子,饭也没吃完。母亲挨到我身边,低声对我说: “他怕你大哥走他的老路呢,他这一生啊,经过的坎坷可多了。” 吃完饭我就到书房里睡觉去了。我睡不着,老想着大哥的那封怪信。照他的叙述,他那边的鸟儿生来不会飞,他要将不会飞的鸟儿训练得会飞,那该是多么漫长的历程啊!他训练了五年?十年?还是二十年?而我的宠物,今天也开始了顽强的自我训练。今天是个什么日子呢?我突然觉得,我和大哥有了一种隐秘的沟通,怪不得他回家之后只爱同我待在一起啊。那么爹爹呢?整天板着脸的爹爹年轻时做过同大哥相同的事吗?我想到这里时,爹爹敲门进来了。他坐在我的床边,抽着烟,有话要对我说。半晌,他才很不自然地说: “老二啊,我看你大哥是回不来了啊。早知这样,还不如让他在家里养些宠物呢。本来我同你妈差不多都将他忘记了,他偏要写信回来。他从小就这样,唯恐天下不乱。你想,他那边同我们这里完全是两个世界,我们又怎么能理解他内心的悲欢呢?本来嘛,回不来就不回来,‘好男儿志在四方’。可是他呢,非要将他的伤口亮给家里每个人看,向我们提醒他的处境。这样做有什么好处呢?你看我,从来就不做这种事。” “爹爹不相信大哥的话啊。” “不是这个意思,我和你妈是最相信他的。他都走了二十多年,我们早就习惯了他离得远远的。再说先前也是我们同意他跑到那种地方去的啊。” “大哥并没有责怪家里的意思嘛。” “那他就该好好待着,别来吓人。我和你母亲都老了,死也快死了。” 他郁闷地站起身,低了头走开去。在外面,邻居家又放了一个爆竹。这一次的爆竹比上一次的还要响,我简直被炸晕了。我脑子里掠过不祥的念头,拔腿就往楼上跑。 还好,小家伙静静地待在窝里,没有像上次那样惊慌。可见它已经受了考验,成长起来了。我下楼时爹爹朝我翻着白眼。 睡觉之前我还在书房里做了好多工作,因为别人代替我出差,我就得完成别人留下的那些工作。尽管家里的气氛并不愉快,我记得我那天晚上还是比较平静的。不时地,我也会想象一下大哥在深山老林中训练猛禽的情形,那种想象总像被一团雾裹着,没有清晰的画面。后来我就睡了。半夜似乎听到有人在房里走动,我也没在意。 早上刚一睁眼,脑子里又有不祥的念头。于是又拔腿往楼上去。刚刚在楼顶站稳就看到它在试飞。也不知它哪来的那么大的勇气,居然飞过了我竖在那里的围栏。这时我听见自己嘴里发出一声怪叫。 它落在下面地上,它真的死了。因为它并不会飞,所以是栽下去的。它在我的掌心中渐渐变冷、变硬。 我默默地将它埋在花钵里头。我做这件事的时候,母亲悄悄地过来了,她似乎在微笑。真是神秘莫测的女人啊。 “要不了多久,你又会有新的宠物的。你是个好孩子。” 她的声音很低,似乎在同我说私房话。 当我心里空空落落的时候,我就会想起大哥。他在深山老林中,我在城市里,我们却关心着同一件事。我竭力想让脑海里大哥的画面变得清晰起来,但总是没能做到。大概是因为原始森林中水汽弥漫的缘故吧。 神交 我的姨妈已经七十三岁了,她住在河对面的高楼里,有一个外侄女同她住在一起照顾她。自从母亲去世以后,姨妈就成了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母亲生前同姨妈不和,所以我同姨妈很少见面,只是由我逢年过节给她打电话问候,她却从不打电话过来,因为怕我母亲会接电话吧。母亲的葬礼她当然没来,说:“人都死了,还去看什么呀?”我小的时候姨妈是常来的,那时父亲还在。姨妈来了之后就从手提袋里拿出编织活,坐在椅子上织毛衣。她还帮我父亲织过一件毛背心呢。父亲其实很看不起姨妈,说她“好逸恶劳”,“贪图享受”。他说她就是因为贪图享受才一辈子没结婚。当父亲这样说时,母亲总是为姨妈辩护。母亲的理由是姨妈是家里最小的女儿,当然就任性。她不结婚是因为太有主见了,这并没有什么不好,再说她还有份受人尊敬的职业,她又没有妨碍别人。父亲冷笑着,懒得同母亲争执。父亲死了之后姨妈就同我们家疏远了。开始还一年来几回,后来干脆来也不来了。到底是什么原因呢?问母亲,母亲说姨妈随年龄的增长胆子越来越小,又爱挑剔,她既怕坐公共汽车出事,又怕路上的尘土污了她的鞋袜。所以她每次从我们这里回去之后都后悔得要命,发誓再不来第二回。 “我就告诉她说你不用来了。”母亲这样说。 我心里对母亲很不满,因为姨妈是唯一的亲戚,来了之后还给我零钱,母亲为什么这样容不得人呢? 多年以后我才明白,姨妈并不是因为母亲的一句话就不来我家了。像姨妈这样的人才不会受别人情绪的影响呢。应该说,姨妈不来我家是自然而然的事,她厌烦了走亲戚,就停止了走动,这正是她行事的作风嘛。 姨妈接到我的电话就十分亲切地问候我和我母亲,然后详细告诉我她的近况。 “游乐场的门票又涨价了,贵得荒唐。游人还是有那么多。昨天一对夫妇从空中列车上掉下来,据说脑袋都摔得没有了。现在空中列车停开了,可是空中飞象还在开。要我说呢还是赏花藏书网比较好,就坐在绿水波光之中,看那些荷花缓缓开放。” 姨妈住二十层楼,从窗口望出去视线里头是一个游乐场,她一边织毛活一边看游乐场,所以每次在电话里头说的也是游乐场。我去过游乐场,场地很大,收费也贵,各种各样的娱乐设施一个挨一个。因为全市的人都喜欢去里头娱乐,所以一年到头灰雾冲天的,又嘈杂。有时一些刺激的项目还要排队,如空中列车之类。但是姨妈的窗口离游乐场较远,看不到细节,所以游乐场就被她在脑子里美化了,居然变成了“绿水波光”!那里倒的确有一个大水池,池里养了荷花,但因管理不善水都臭了,游人只得捂着鼻子绕道走。有一点是肯定的,姨妈绝对不会去游乐场玩那些“低俗的游戏”(她就是这样形容的)。我心里想,姨妈天天坐在窗口看游乐场,这么多年都不厌倦,说明她真是一个具有奇思异想的人。还有一次她在电话里头对我说: “小妹(我的小名)啊,你怎么也想不到会有那么大的推土机开进来,一会儿工夫就把整个游乐场推平了。那些人就和蚁巢里的蚁一样四处奔逃,大血案啊。” 但是当天的报纸和广播并没有报道此事,我也没有听谁说起。然而蚊子是成灾了,烟都熏不出去,整夜在蚊帐外头示威一般地叫。母亲夜里起来两三次,压低声音在黑暗里同什么人打电话。我竖起耳朵监听了好久,终于确定电话线的那一头不是姨妈。她当然是不会同姨妈打电话的,可是除了姨妈,她又还能同谁打电话呢?第二天我问她同谁打电话,她没直接回答我,只是意味深长地看着我说道:“你再仔细想想看,我还有谁可以通话。” 母亲的话把我吓出一身冷汗,也不敢追问她了。我想的是:莫非她在同死去的父亲通话?姨妈在电话里说的事是一种预兆吗?父亲临死的时候显得很不甘心,坚决不肯闭眼。我记得姨妈在我身后轻声嘀咕了一句:“太贪心了。”当时我对姨妈极为反感。 去姨妈家的路很不好走,车水马龙,人行道又窄得不行。过河的时候坐轮渡更是挤得没法呼吸,满船都是农民和小贩,流着臭汗,你贴着我我贴着你。船开到河中央,并没起风浪,却剧烈地摇晃起来,我还以为末日到了呢。在一片尖叫声中,船身又稳住了,缓缓地朝码头靠去。 下得船来,发现我的浅色布的鞋面被许多人踩过,成了黑的,于是想起久违了的母亲,这双鞋还是她做的呢。由于藏书网想心事,路上总是撞着行人,不断招人恶骂。终于到了姨妈的楼房门口,进了电梯,这才松了一口气,定下心来了。 姨妈住在狭长的走廊的东头,房间门口装着森严的铁拉门。我按响电铃之后,瘦小的姨妈就快步走过来了,一大串钥匙在她手里叮当作响。过了好一会她才陆续打开两道门的锁。她拉开铁门的力气大得令我吃惊,那完全不像个七十多岁的老人。我不由得在心里叹道:姨妈真是在养精蓄锐啊,要是母亲像她这样,也不至于死于心脏病了。奇怪的是姨妈费这么大的力气开门,外侄女宜香却若无其事地坐在桌边写字,完全没想到要过来帮忙。姨妈看出我的疑惑,解释说是她要宜香在“记录一些事件”。她还说这项工作一旦开始就收不了场了,什么都要记,“生活太精彩了”。 我坐在姨妈为我搬来的藤椅里头,低头伤心地看着被踩得脏兮兮的布鞋。 “小妹啊,你怎么总是这么怀旧呢?” 我抬头直视姨妈,看见她下面的那排牙又掉了一颗,说话有些漏风。她头上是曲卷的白发,像朵大菊花。她的眼睛,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褐色眼睛居然还像年轻人一样明亮。 “姨妈,你以前在我们家里看到过什么吗?” “你们家?”她眯了眯眼,“对了,有一只看家的老蜘蛛,身子是红色的,我认识它。那时你们家里蚊子要少得多。你的父亲捕杀了它。” “真可惜,父亲遇事总想不开。” “你也看出来了啊——”她取笑地拖长了声音。 姨妈邀我去看她的一个老朋友。我们走在灰尘眯眼的马路边,别看姨妈年纪老了,走路比我还快。她低着头往前冲,谁也不望,没有人敢来撞她。她的派头正好同我相反。同她走在一起我感到很惭愧。 那位老朋友是一个小学退休的校长,我们经过几棵古槐来到一座破旧的平房前面,我才忽然记起,这正是我就读过的小学。三十多年前,小学的大门是朝西开的,现在大门已经改到了东面。我还记起了校长的姓,我们叫她袁校长。那时她总是剪短发,穿鱼白色的上衣,眼梢有点往上吊。姨妈一喊“老袁”,紧闭的大门就开了。 走出来的并不是我所认得的袁校长,而是一个身材像八九岁小孩的老太婆,老太婆的头发上还蒙着一块黑布。我又仔细看了看她的眼睛,发现眼梢不但不往上吊,还往下垂,这使她脸上显出一副苦相。刚才我还在为不知怎么同她寒暄而犯愁呢,既然我不认识她,就不用寒暄了。 “这是我的侄女,当年她可没让你少操心。” 姨妈说出来的话让我吓一大跳,我赶紧盯住袁校长。可是袁校长脸上什么反应也没有,她哪里还认得出我来呢?这时操场那边发出一阵喧闹,是很多学生在那里打架。 袁校长看着操场皱了皱眉,问姨妈: “我们这就走吗?” “这就走啊。”姨妈高兴地说。 我悄悄地问姨妈我们要去哪里,姨妈大声回答说: “去游乐场坐空中列车!” 一路上我的手心都在出汗,脚也发软。在人行道上,我差点摔了个大跟头,致使两位老人停下脚步,不无担忧地打量起我来。 “小妹体质不好。”姨妈说,“她担心自己掉下来。其实啊,那只不过是想象罢了,谁都不曾掉下来过,也不会轮到我们。哪里会有这么巧的事呢?” 好不容易走到空中列车那里了,等待的时光真是比死还难受。 姨妈和袁校长迫不及待地爬到座位上,最后我也爬了上去,系好了皮带。我闭上眼,等待那一声致命的轰响,在心里不停地说:“啊,死也不过如此可怕吧!”.t> 经过了漫长的等待,电车还是停在轨道上。在我前面,姨妈和袁校长已经在解下安全带下车了。这是怎么回事呢? 往回走的路上我突然发现游乐场里头有那么多的人,他们一脚一脚地踩在我的布鞋上,踩得我不住地发出尖叫。姨妈和袁校长镇定地走在我的前面,不时地交头接耳。我一抬头,赫然看见空中列车轰隆隆地朝我压过来,我短时内失去了知觉。 “小妹啊,你还想再玩一次吧?”姨妈捏了捏我的手心。“不!不!”我惊恐已极地说。 姨妈和袁校长都笑起来了。 “她应该多来这里玩玩。”袁校长说,“我和你的心脏病都是被空中列车治好的,真是激动人心的体验啊。” 我一点都没体会到乘坐空中列车的刺激,我自卑地落在两位老人的后面。出了游乐场的大门,我想回家,姨妈拖住我,说还要到袁校长家去吃饭,因为袁校长为请我和姨妈吃饭做了好长时间的准备。我听了感到很吃惊,原来这位老校长一点都没忘记我。于是我脑海里模模糊糊地浮出一个场面。那是夏天,烈日高照,我在学校操场上跑呀跑的,跑了一个小时了,身上的汗都快出完了。我是唯一体育考试不及格的女生,班主任似乎是为了讨好校长,就反复训练我。她和校长站在树阴下,看我跑了一圈又一圈。开始我还能看见那两个白衣青裤的女人,后来我眼里就什么都一片模糊了。我是慢慢倒下去的,有种解脱感。 我们经过操场的时候有很多学生在后面跟着我们,他们称袁校长为“老太婆”,称姨妈为“厨娘”。 “老太婆今天要请客了啊,真稀奇!” 到我们进了屋,关上了门,他们还不放过,在门口叽叽喳喳的。 袁校长家里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只有当你在木沙发上坐久了时,才会感到光线暗淡的房内有股阴沉之气。一会儿饭菜就上桌了,我们三个人围坐在小圆桌旁吃了起来。菜很好,很别致,都是主人自己制作的腊味,一碟一碟地堆满了桌子。我没想到身为校长的单身老太婆还有这份持家的本事。后来又喝了甜酒和白酒,三个人都喝得脸上红彤彤的,我担心自己和姨妈要喝醉了。姨妈不听劝,说:“一辈子也难得聚这么一回。” 三杯白酒下肚,对面老太婆下垂的眼梢渐渐往上吊起来了。直到这个时候,往昔的那张脸才隐约地闪现于我眼前。也许因为我自己已经醉了? “卢小非呀,”她叫出我的名字,“你总算熬出来了嘛。那一回在操场上,我可是为你捏了一把汗啊。你的那位班主任真是煞费苦心。现在啊,再也找不到那么敬业的教师了。” “我的班主任,她还好吗?”我想把话岔开,因为实在不愿回忆那个夏天的事。 “她不好。这样的人好得了么?她患了癌症。” “哦——”我看着校长说不出话来。 门外爆发出大笑,一个男孩尖着嗓门喊道: “癌症病人啊——癌症病人!” 袁校长并不因此发窘,还是严肃地瞪着我,使我有种无处可逃的感觉。我在心里暗暗埋怨姨妈,可是姨妈慈祥而鼓励地向我微笑,静静地坐在那里吃菜,一脸满足的表情。 “我倒是希望学生们来闹一闹,这里太寂静了。” 袁校长说这话仿佛是为自己辩护,她又往口里倒了一小杯酒。 我本来还想问袁校长一些事情,但袁校长喝了酒之后就站起来说她困了,然后就到后面房里睡去了。姨妈红着眼睛,还在喝瓶里剩下的酒。 “你们的校长啊,我还从来没见过她像今天这么幸福呢。” “幸福?” “是啊,幸福。你、你就是她的未来。一个人,看见自、自己的未来,这辈子就无所求了啊。有十、十多年了,她在远处看着你,哈哈!” “我不明白。”我皱着眉头说。 “你、你不明白就算了,去、去问门口的大槐树吧。” 姨妈说完这句话就往桌上一趴,打起鼾来。这时我才发觉自己一点都没有醉。 我该怎么办呢?两个老的不管不顾地睡着了,抛下我一个人面对一桌残酒剩菜。一个念头在我脑子里一闪,我马上站起来往外走。 我穿过操场,上了大路,远远地看见轮渡码头。我心里有种复仇似的快意。既然姨妈可以出于某种秘密的目的将我骗到袁校长家里来,我不告而辞也就算不得什么不礼貌的举动了。 船上还是那么人挤人,所有的人都很强硬,没人愿意让步。于是我的脚又被人踩了好几次。我甚至闻得到自己鼻孔里呼出的酒气。对面的一名妇女谴责地看着我,她的脸十分面熟,是不是同那小学有关呢? 我常常想,姨妈是个有信念的人。她坐在二十层楼上的公寓里,手里织着毛活,两眼不知疲倦地观察着下面的游乐场。我不知道她这样做已有多久了,至少有十几年了吧。她眼里的游乐场绝不是我眼里的游乐场,我隐约地感到那是她生命中的一个演习场所。空中列车上的那一幕充分地证明了我只是一个局外人,因为我在原地未动。也可能因为我在原地没动,我才成了姨妈和袁校长的参照物?我就是未来,不管我干出什么事来。都是她们所盼望的?有信念的人真幸福啊。而我,坐在河东的平房里,细细地琢磨着姨妈的生平,驱不散心中的茫然。 也许,母亲和姨妈并不是真的不和,她们之所以要在老年分开,是为了更好地惦记对方。当我接电话时,与其说是姨妈和我通话,不如说更像是姨妈通过我在同母亲通话。有时甚至可以说是她在同死去的父亲通话。我至今记 5f97." >得那一天母亲在半夜起来同人打电话的事,当时母亲是多么激动啊!她放了电话去睡,然后又起来打,一共打了三次。现在,姨妈大概也在半夜接到过那种电话吧。想到这里我身上便有些冷。 这间平房是父母留给我的房子,姨妈看着我在这里长大,她一定对我的前途作过一些设想了,她是那种深谋远虑的人。一年里头有两三次,我一路撞撞跌跌地赶到那二十层楼的公寓里,我的脚步并不因年龄的增长而变得稳健一点。我总是没有把握的样子,姨妈为什么不指点我一下呢?当我到达姨妈家门口时,她就迅速地走来为我开铁门,沉重的大铁拉门难不倒瘦小的姨妈,她浑身都是精力。当我看到姨妈用单薄的肩头一抵,将铁门抵开时,我想,姨妈是什么样的人呢?太阳亮晃晃地照在地板上,她和外侄女两人安静得如两只猫,一个坐在藤椅里头织毛活,一个坐在书桌边写“备忘录”。姨妈从未提议过让我看她的“备忘录”,她对我说,那只是家庭开支的流水账。我不相信她的话,流水账怎么会记不完呢?每一次,我都看见那侄女在低着头写呀写的。 那天我从校长家里逃跑后,心里一直发憷,担心姨妈会打电话来质问。 深夜里,电话铃发了疯地响时,我的全身都在抖,我想起了母亲在世时的那一幕。还好,是姨妈的声音,那声音在静夜里异常清晰。 “小妹,电饭煲插好插头了吧?你爸爸一早要喝稀饭呢。” 我惊出了一身的冷汗,对着话筒连声喊道: “姨妈!姨妈啊!” “喊什么呢?”她有些生气了,“我在河西,你喊也没用。” 我像丢掉一块火炭一样扔掉话筒,将屋里所有的电灯都打开。电话铃没再响了。住在河西高楼里的姨妈,居然可以对我实行一种精神上的遥控,这是一般人极难理解的事。我的丈夫和儿子都建议我当天就去姨妈家问个水落石出,以摆脱这种不安的处境。我没有听从他们,我想,万一姨妈矢口否认打电话的事呢?万一真的没有这回事呢?母亲当年不就是将秘密悄悄地隐藏起来了么?我要比母亲世俗得多,所以我告诉了丈夫和儿子。可是说到去问姨妈,我还没有那个勇气。我对自己说,就让这事自行了结吧。 我没去姨妈家,姨妈倒亲自上门了。姨妈是来找我们借电钻的,她约了邻居替她修理铁门。姨妈的样子稍微有点疲倦,脸色有点发黄。她坐下来喝茶时,我终于能够鼓起勇气问她: “姨妈太操心了,那么晚打电话来是有别的什么事吧?”“我打了电话么?”她反问道,眼里闪出光来,“对了,几天前,是有这样一个梦,我在梦里同你通了话。那一天,风刮得凶吧?我听到呼呼的声音呢。” 我不能再问下去了。姨妈的目光在客厅里扫了一圈,然后缓缓地走到茶具柜那里,拿出一只褐色小巧的茶杯,放到鼻子跟前用力嗅了几嗅,又将杯子放回了原处。那是母亲的杯子。 “我们又去坐了一次空中列车,袁校长的兴致真高。” 我默默地送姨妈去码头。她指着右边的旧城墙对我讲述她少女时代的迷惑,她说她的一个女同学从那上头掉下来摔死了,而她,总不相信那个高度能摔死人。有好几次她都差点要拿自己去做试验了,但那上头人来人往的,她没有机会。轮船靠岸的时候,姨妈显得很激动。我看见她走在那些农民和小贩当中如入无人之境,她的脚稳稳地踩在木桥上,后来她就上了船,她还回转身向我招了招手呢。 “别忘了将电饭煲插好啊!”她喊道。 我的姨妈,她的心是多么年轻啊。坐在二十层楼的云端里,冒险的冲动就像小鸟一样在她脑子里闹腾着。她一年四季织毛活,就是为了平息那种隐秘的冲动吧。我问过她,为什么不自己动手来写备忘录呢?她回答说自己写容易写错,所以才叫外侄女宜香写。 母亲的葬礼举行过后,姨妈便开始打电话过来了。她打电话没有一定的时间,有时早上,有时半夜,高兴了就打。有一回电话里头响起一个老男人的声音,问他是谁,他说他是我姨妈。我愤怒地将电话一挂,将这事告诉了丈夫。丈夫略一沉思,走过去拨通了姨妈家的号码。我听见他同她在电话里聊了一会。 “刚才同你通话的正是你姨妈,你干吗对她发那么大的脾气呢?” 姨妈捣的那些鬼,我实在琢磨不出她的意图。她似乎永远对那些消逝了的人或事有莫大的兴趣,她自己成天被那些东西包围不算,她还将她身边亲近的人通通拖进那个网里头去。我想,姨妈一定是有一种能让自己分身的法宝吧,要不然,成天同死人打交道怎么还能保持一种年轻的心态呢?我回忆起每当我走进她在二十层楼上的那套房子时,总是有轻微的晕眩的感觉向我袭来,那里面是不是有某种特殊的磁场呢?还有外侄女宜香的眼神,总是那样飘忽不定,不像这个世界里的人。好久以前,当宜香还是个小孩时,她是异常活泼的。那时她每次来我家都要送一盆她自己种的菊花给我。她人长得漂亮,笑声十分清脆。有一天我在码头的附近碰见宜香,我问她去什么地方,她说去医院看头痛。她告诉我她的头痛了二三十年了,只有在梦中才会减轻 4e00." >一点。我问她想过什么办法没有,她说和姨妈住一起好多了,因为姨妈总让她上医院,对她的病比较重视。而她自己家里那些人,从来也不把她的病当作病。 “住在一个屋里,姨妈做梦时,我也做梦,我俩在梦里没完没了地讨论,我不想停下来,只有讨论时我的头才不痛,可说是通体轻灵。要是离开她,我这辈子就脱离不了苦海了。每天都盼天黑上床,每天早上都不愿醒来,我这该死的病把我变得人不人,鬼不鬼的,你说是吗?” 我想安慰她却找不出话来,她也不想同我多聊,捂着额头说她要走了。我看着她的背影,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每次我去姨妈家都看见她在桌边抄写,她一定是在抄写中继续她夜晚的那些讨论,借以减轻一点头痛吧。就在这一瞬间,我看到了一件奇事。宜香走到城墙那里,我以为她会向右拐去医院,可是她对直朝着那堵墙走去,身子一闪就消失在墙里头。我还听到有几个旁观者发出了惊叫。我揉了揉眼走近点一看,却又什么都没有,没有旁观者,也不见宜香。 姨妈并不对我那天的不辞而别感到生气,当我终于提起这事时,她说: “那有什么,想聚就聚,想散便散。你想想,袁校长三十多年了都没想过要同你见面,这一点都不影响她和你的关系嘛。你怎样看待她这个人呢?” “我觉得她很关心我。” “你用不着觉得自己欠了她的情。她可是那种心肠很硬的女人。实际上,我也是。” “为什么我坐空中列车时,那车一动不动呢?” 姨妈看着我干笑了几声。我觉得她在嘲弄我,心里很恼怒。 后来我才想起,我不是也同姨妈在梦里对过话了吗?只不过是以打电话的形式。当时我认为自己是清醒的,现在又拿不准了,要知道很多做梦的人都认为自己是清醒的啊。也许,我在梦里,可我挣扎着要醒来,我不愿被姨妈拖到更深的梦里头去,于是我拒不承认姨妈说的事情。 姨妈的门修好之后,她的心情变得特别轻松,于是又打电话过来。 “现在已经是采莲的季节了,可那些荷花还是满池红艳艳的开不败。这大概是一种特殊的品种,那么不甘心,像你父亲一样。袁校长也在这里,你要同她谈话吗?” 于是又有老男人的声音在话筒里响起,完全不像袁校长的声音。那声音嘟嘟囔囔的,一个字都听不确切,只觉得她有很大的怨气,像是在骂人。忽然又有一个人插进来,是宜香的声音,宜香逼尖了喉咙对着话筒说: “祝你做个好梦!” 然后电话就挂上了。我丈夫在一旁笑出了声。 我责备地看着他,问他对这种情况理出个眉目来没有。 “什么眉目呢?”他不以为然地说,“生活不就是这样吗?照我看,姨妈是个受人尊敬的长辈。她提到的那些荷花,必定是实有其事。” 姨妈占据着有利的地势,所以能够将一切对自己不利的事物变得有利,就像一种魔术似的。瞧,她生活在绿水波光之中;如果她在梦中迷路了,那只是为了进入更为奇异的土地。我有点嫉妒宜香。这个宜香,居然可以同姨妈在梦中进行那种空灵的讨论;而我,被排斥在河的另一边,即使去见姨妈一次都要经受难以忍受的烦恼。从家里到轮渡码头,再到姨妈家的这段路程简直就像一场混战!有时候,我凝视着姨妈那挺直的身板,活泼的动作,心中感到是如此的不可思议。姨妈一般不允许别人进入她的卧房,可是有一次,她主动叫我进去坐一坐。姨妈睡的是一张钢结构的硬床,上面连床褥子都没有。所以后来她一提到那些冗长的梦,梦中的烈日,烈日下的沙滩等等,我马上就联想到那张硬板床,那正是孵化这种酷烈的梦的装置。卧房里既没有床头柜、梳妆台,也没有椅子,那张黑色的床如同刑具一样立在房间中央,上面铺了一床白被单,没有枕头,被子倒是有一床,不过里头的旧棉絮已经硬得像煤饼一样了。我想起姨妈编织的无数柔软雅致的毛活,觉得同眼前的景象怎么也对不上号。这就是姨妈度过夜晚的场所,漫长的夜晚,仅仅属于她自己的,流连忘返的时光。姨妈当时朝我眨了眨眼,似乎是在嘲弄我的单纯。 由于用力地思索,我的听觉也延伸起来。有一夜,我将头埋在枕头里面,一下子就听到了河西姨妈家里热水瓶胆爆破的声音。与此同时,电话铃也响了。 “是谁?谁这么鲁莽?!”姨妈质问道。 “我是小妹。” “你在痴心妄想。今夜的月亮多么好啊。” 后来她又说了一些话,但不是对我说的,她称听她讲话的人为“死鬼”。即使在电话里头,我也听得到宜香打扫碎玻璃弄出的响声,她似乎在大发脾气。 我想象着二十层楼上那个房间里的骚乱,感到自己已接近了某种庞然大物的边缘。我从床上起来,口里轻轻地说:“妈妈。” “你说什么?”丈夫奇怪地问。 “我在往事重温呢。” “像你姨妈那样心胸宽广的人,什么事都难不倒她。只管相信她好了。” 他总结了这一句之后,重又进入了梦乡。 我走到窗户那里去看月亮,月亮被雾蒙着,只看得见一点影子。后来外头就沙沙地下起雨来。有一个男的在雨地里慢吞吞地走,一高兴就唱起进行曲来了。我们家里静静的,所有那些热水瓶胆,泡菜坛子,还有瓷器都各就各位,与爆炸无缘。然而我还是不断听到远方隐隐约约传来的骚乱声。月亮已经不见了,漆黑的雨夜令人忧伤,尤其当你一心惦记着某人的时候。那么袁校长在这样的夜里睡得怎么样呢?我突然想到了这个身体缩得像小孩一样的老太婆。自从那天分手以后姨妈就再没提起她了,而她居然是除了姨妈之外最关心我的人。好多年以前,她站在槐树的阴影里注视过我之后,就自命为我的保护人了。也许明天,我应该去向她道歉。 将自己的头伸进外面的暗夜,立刻就产生一种强烈的冲动:想成为姨妈那桩事业中的成员。但这是不可能的,姨妈从未停止暗示我和她,以及她们(宜香,袁校长)之间的距离。住在一个屋里,她可以同宜香一同入梦,在梦里漫游,对话,而同我,只能借助电话线传递信息。正如她说的:“我在河西,你喊也没用。”她这句话也许还有一个意思,那就是我不用喊她,她也听得到我的心声,河流不是屏障,反而是传递的媒介。她从哪里获得这种神力呢? 我知道轮渡半夜不开,但我不知为什么自己还是往那里走。也许是由于苦闷吧。快到船面前时,汽笛声将我吓了一大跳。黑暗中老头子跺着甲板朝我吼道: “还不上船呀,你!” 我看也不看地跑过木板桥进去了。舱里空荡荡的,船很快离了岸。 对面蹲着的那个黑影是一个人吗?我心怀恐惧地试着向那边靠近。 “小妹。”黑影开口了,居然是宜香。 “宜香怎么在这里?!” “今年以来我常常在这里。姨妈说小妹没准哪天夜里就上船了,我怕你在河西迷路,所以总来这里等着。今夜没有月亮。” 我心里涌起阵阵暖流。 上岸后,我果然什么都看不见。整个河西一片黑暗,根本就不知道路在哪里。 “我说了是这样吧。”宜香紧紧抓住我的臂膀。 她似乎总是沿着那些房屋的墙壁走,一只手抓着我,一只手在墙上摸。她说她只要摸一摸墙就知道自己到了什么地方。有时,我踩到小水洼,将鞋袜都弄湿了。当我为弄湿了鞋而懊恼时,她就安慰我说:“快到了,快到了。” 终于摸到了姨妈的楼房,宜香搀扶着我进了电梯。在惨淡的灯光下,我赫然发现面前不是宜香的圆脸,而是另一位不认识的中年妇女。她解释说,她到了夜里相貌就改变,让我不要紧张。“反正你听声音就知道是我。”姨妈开了门,我们进屋坐下来。灯光下,宜香还是那副陌生的脸,倒是姨妈的样子没怎么变。 姨妈很高兴我的到来。我们喝茶,吃点心,抬头一看,不见了宜香的人影。 “幸亏遇上宜香啊。”我心怀感激地说。 “你倒不必感激她。这种无梦的夜,她不去接你的话会更难过。” 一杯又一杯地喝着香茶,我同姨妈畅谈到天亮。这不是梦中的交谈,而是清醒的对话,每一句都能达成交流的那种对话。但逐渐地,姨妈的面容在我眼前变得模糊斑驳起来,我越想看清她,她越是消失得快。最后,房里只留下了她的声音。 “在夜半时分,每个人都想搭上一艘轮渡船,这个愿望不算过分。” 房间的四壁对她这句话发出嗡嗡的共鸣。 那扇卧室门吱呀一声开了,宜香的圆脸在晨光中显得分外新鲜。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