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残雪文集2?痕》 小金牛 外面有霜,这我闻一下亮晃晃的气流就知道了。有霜的早晨总是让人产生误解。我吸着鼻子,轻轻地一笑,不知怎么就笑出了声,这种奇怪的“嗬嗬”声是我最近常发出的。冰冷的给人带来错觉的霜风一下一下推着窗棂,晴空里悠悠地浮着一团红丝,忽上忽下,旋着圈子。我不能开窗。我知道这明亮的阳光只是一种表面现象,严寒将会冻掉我的鼻子,“我的鼻子很脆弱。”我凝视着冰霜铺盖的地面,肯定地一点头。 所有的事都仿佛是真的。茶几上的小金牛又活动起来了,尾巴一甩一甩的。“你这家伙今年五十七了嘛。”墙上的假面开口对我说。那假面上头长了一层白霉,毛茸茸的,有点像胡须。我想起了大路边的一个玉色鹅卵石,那块卵石嵌在露出地面的树根之间,我在某个黄昏曾企图用小刀将它撬出来。 在最后那一天,城里的街道上涌出来很多人,当时我从一个很高的处所惊讶地看到了这一现象,当然他们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这件事没有给我一点踏实的感觉。一开始,我撬开那些紧闭的窗子,爬进屋里,在每一间空荡荡的房间里捡到一个苍白的假面。野藤的阴影在墙壁上晃动,张牙舞爪,真有点像那种鬼屋。后来我的脸上开始长.99lib.霉,镜子里每次都映出一个朦胧发白的圆团,这真使我厌倦透了。 父亲的壁柜里挂着他那件棕色皮夹克,上面粘着一些五颜六色的鸟毛,只要一开柜,那些鸟毛就活生生地竖起来,像要起飞的样子。他生前一直在山里钻来钻去,风尘仆仆,满身青草味。在酒店里,伏在油腻腻的桌子上,他忧心忡忡地和我谈到一种肠道疾病,以及解脱的办法。“黎明前总是被七里香搞得偏头痛,那其间又夹着海水的咸味,七里香一定是开放在一条滨海大道的两旁,我想得出那处地方。”说完这个他就垂下头去睡着了。他死于肠套迭。三天后,我们和医生在山上的一棵板栗树下找到他,旅行袋里装满了汽枪打死的黄莺和山鸠,已经发臭。我们把他扔下了,因为害怕,我们假装忘了埋葬这回事。回去的路上,我和母亲响亮地谈话,压抑内心的惊慌。医生走在前面,白大褂上面落了许多鸟粪,染出一大团一大团的黄绿色湿渍。不时地,母亲从衰老的眼角锐利地瞟我一眼,我明白她已看出了我的心思,于是局促不安地东拉西扯,谈起西瓜地里那件往事,询问她是否回忆得起具体是哪一天。“那是很蹊跷的,”她犹犹豫豫地停住脚步,“我怎么会生下你来,这事我一向怀疑得很。当时我失去了记忆,所以这件事无法肯定。” 我接着把父亲的梦做下去。一次又一次,我那么贴切地触到被阳光晒热的水泥路面,听到模拟的鸡叫,那同样发生在黎明前,闻到七里香味的那一瞬。梦是那样的冗长,每一个梦后面都飘着一根极长的白线,如放着一面风筝。驼鸟又是怎么回事呢?父亲一死,我的肠子就绞扭开了。妈妈凝视着我简单地说:“你得去山里。”然后将血迹斑斑的旅行袋用力扔到我的脚下。 我想寻找一种治疗肠道疾病的地锦草。 在楼上,住过一个戴墨镜的家伙。那家伙大约五十岁左右,却逢人便说自己二十七。有一天,他走进我们的厨房,一下跳进蓄水池里不肯起来了。他像河马一样在水池里住了好多年,把厨房搞得湿漉漉的,只要我一进去,他就破口大骂。他是和三妹一起失踪的。七里香的香气泛滥的那一天,我们在悬崖上相遇,三妹一针见血地揭穿了我的小小诡计,我似乎听到他俩在背后的竹林里呼唤着鸽子,我不敢回头,因为崖石后面那只火鸡把我搞得很紧张。启明星从我耳边沙沙地游了过去,天边显出不真实的玫瑰色。后来他俩就失踪了,十分蹊跷。 有霜的早晨仍然使我蠢蠢欲动——本性难改。我把帽子戴好,背上旅行袋,撮起皱缩的嘴吹了吹口哨,还踢了踢腿,弄得肠子乱响一阵,假装出一副要出远门的样子。我从镜子里看见那个假面吐了一口唾沫,说:“五十七。”后来我脱下帽子,久久地闻着帽沿上那股油污味,回忆起父亲那条假腿的秘密。他一直对我小心翼翼地瞒着这件事,他那条假腿很高级,几乎不露痕迹,我是他死后才知道的。有几天母亲显得坐立不安,后来她终于忍不住透露了心思说,她之所以不埋葬父亲就是因为那条假腿,一看见那粉红光滑的东西她就忍不住要发癫痫。“他的腿很好,他有意弄断它,为了装上那该死的东西,以实现一种不可思议的想入非非。装上那东西之后,他就对人宣布自己已成了单身汉小伙子啦。他还对我说那条假腿像棉花一般柔软轻飘,又说他的神经早就深入到假腿里面去了,他要为自己设计一种与众不同的风度。” 地锦草是在三妹女同学家里找到的,它被养在一个很大的花钵里,放在向阳的窗台上。我忽然明白过来,那女人原来也为肠道疾病所折磨过。她的屋子里满地都是揉皱的旧报纸,透露出无法忍受的大发作。 所有发生过的事都是真的。那时我和三妹在悬岩上相遇,鸽子在林子里烦闷地嘀咕,天上似乎下着毛毛雨,我一直睁不开困倦的眼皮,然后她从背后突然说话,揭穿了我的把戏。 小金牛在茶几上走来走去,窗前游过一团冰冻的白云,一只海豚被夹在樟树的枯枝间,数不清的雄鸡的叫声此起彼伏,墙上的假面又说:“五十七岁。”这个假面,原来是个拾破烂的老家伙,他故意一丝不挂地吊死在我们家的门框上。 一 我们家里的秘密 “长腿花蚊乱哼哼些什么,真好笑。”母亲从床铺后面的阴影里冷不防地发出声。自从上次落雨以来,她就一直躲在床铺后面的角落里,她觉得这样可以对外人造成一种失踪的假象。她兴奋地找来一把大黑伞,撑开,将自身严严实实地挡住。“我的全身绷得像个气枕。”她从抽屉里找出梅花针,咬着稀松的牙往皮肤上扎,边扎边挤压,还说:“要挤掉一些水,不然没法活。”我想告诉她一些关于夏天的事,我犹犹豫豫地启口道:“马蜂窝在光秃秃的树枝上嗡响,什么东西在半空里荡动……我丢掉过一只皮夹,你明明记得这件事,是一个满脸胡须的家伙偷去的,那时街边晒满了耀眼的白被单,点着火把的小孩跑来跑去。你不觉得这梅花针是扎在腐肉上?” 我的家人们都有自己不可告人的秘密,那些秘密一定是非常吓人的。我的父亲就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我从未看透过他。在我看来,他接近于昆虫类,因为他给我一种有甲壳的感觉。每天一吃饭,他就偷偷溜进来,冲到桌边盛上一大碗饭,紧觑桌上的菜碗,夹好菜稀哩呼噜地大嚼一顿,然后“当!”地一声扔下碗,拔腿就跑。“父亲内心很痛苦呢。”三妹翻着白眼说,声音就像挂在潮乎乎的空气中的面条。三妹一吃饭就咬碗,所有那些蓝花瓷碗的边缘都被她咬得参差不齐,我亲眼看到她将瓷渣和着饭粒瘪着嘴咽进肚里。为了治她的哮喘病,她已经吃了一千多条蚯蚓,全是用糖化掉喝下去的。“这不是意味深长的奇迹吗?”她一边喘还一边艰难地作出惊奇的神态。 “你的三妹呀,真难说。”母亲酸溜溜地说,“你听见她把床板踢得‘咚咚’响了吗?医生说她是内分泌失调,一种很微妙的病。”我刚要答话,就听见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是楼上的邻居。我侦察过,那家伙是用一把锤子和一根铁钎干这把戏的。他房间的水泥地上,像蜂窝一样遍布他挖出来的小洞。母亲似乎并没听见楼上那声巨响,无动于衷地说下去:“我能看穿任何人的诡计,我现在已经这么灵透,差不多成了一个法师了。我整日坐在这角落里用梅花针扎呀扎,和这些液体作斗争,有时候,我会忽然不记得你们是我的儿女。一回忆从前的事,我脑子里就出现那些荒山野林,星子像开花的爆竹一样掉下来,你们的父亲那黑黝黝的身影吊在树枝上。他很快就成了今天这个样子,事情发生得太快了。” 窗玻璃上出现一副巨大的墨镜,是楼上那家伙,他是来探听我们对他的恶作剧的反应的。他每次下楼来都要戴上这副墨镜,以为这一来就没人认得出他了。 “那家伙正受着足癣的折磨。”母亲心神不定地转动小而扁平的脑袋,后脑勺每在肩上摩擦一下,枯干的断发就朝空中飞扬起来。“你闻到癣药水的气味了吗?差不多每一个人都有一种很微妙的疾病,各人都费尽心机地遮掩,做出身强体壮的样子。” 墨镜走进房间来了,他穿着白大褂,挂着听诊器,一副气宇轩昂的神气。大概他想有所表示,就严肃地举起听诊器在墙壁上听了老半天,然后自作聪明地压低了喉咙说:“我是个医生,现住十三条大街六十五号,你们家里存在一些很严重的问题。” “医生?好呀!医生!”母亲在阴影里逼尖了喉咙嚷嚷道,“我要找你看看耳朵!我的耳朵这么灵,有没有什么法子,比如说,麻醉剂?” 他像一粒弹子一样在原地弹了几弹,忽然不见踪影了。 “这是隐身法。”母亲平静地告诉我。 “一匹发情的种马啊,可悲的现实?”三妹飘进屋里,轻轻落在床沿上,然后用细藤样的指头支起下巴,望着空中出神。“这一类人身上有种特殊的器官。”她补充了一句,眼中溢满了浑浊的泪水。 “所有的灾难全是由这些倒霉的气味引起的!”她“呼哧呼哧”地冲进她的卧房,在里面凶狠地啜泣起来。其实她倒不如坐下来钩她的花边。小的时候她一直很安静地坐在窗前钩她的花边,谁要轻轻地碰她一下,她的鼻孔里立刻流出血来。她现在变得如此强悍真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每天天一黑,我就开始寻找我的家人们。我从这个房间转到那个房间,发现他们各人都从自己空空荡荡的房间里消失得无影无踪。风把小电灯吹得荡来荡去,灯光一下子变得猩红,外面刮的是西风。我很不安,想不出他们躲在什么地方。 后来我想出了一个计策。一天吃过晚饭,我立刻向母亲借梅花针。“干什么?”她的眼珠像要弹出来的弹子。 “你们总撇下我,以为我无能,其实恰巧相反;而且,我也早有一套,说不定,我会比你们更灵活。”我边说边用手抓紧她的衣袖,怕她会冷不防消失掉。 “我睡在箱子里。”她凝视着我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你每天夜间在我房子里转来转去急得就如热锅上的蚂蚁。一次你踩在我的眼珠上,你有没有觉出来呢?我不能睡,眼睑下有两个大黑圈,那是失眠引起的。藏书网” 在夜里,墙角的确有一个破箱子,上面还挂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铜锁。我走进她的房间,寻找那只箱子,墙角那里什么也没有。 “白费力气。”她在背后“嘿嘿”地干笑起来。“时常你记起一件什么东西,你去找,这才发现根本没有那样一件东西。早先,我们的碗柜里常年放着一团湿面,上面长满了绿霉。从去年起,我天天到阁楼上那个碗柜里去翻,想找出那团面,我整整找了一年。在最后一回,楼梯踩塌了,我跌落下来。你的三妹对我说,那个碗柜根本不是原先的那个,我记错了。你的三妹,满脑子对男性的幻想,我完全清楚她的病根,她治也白治。”她耸耸肩,作出瞧不起什么的神气。 “你对我们这套房间有些什么样的感想?”她的三角小眼极感兴趣地紧盯我。 “我一直在找你们,腿子酸痛得提不动。我用力往地上摔石头,你在箱子里该听到的吧?” “什么箱子呀,不过是我讲给你听的一个故事。我早讲过,白费力气,你那么起劲地找来找去真是呆气。你还唠叨什么梅花针,口气像个耍蛇的。你就那么怕?到了我这种年纪你就不会怕了。在你的狂妄的记忆里一定有许许多多各种类型的破箱子,它们东藏一只,西藏一只,你以为那里面装得有什么。年轻时都这样,其实……”她一顿,心烦地打量着我身后的窗户。 是那副墨镜,他朝玻璃上哈着气,死皮赖脸地伸进头来。“我住在十三条大街六十五号,是个医生,我在这里听了好久了,这叫出其不意。” 我在白天反复告诫自己说,到夜里,我一定不要忘记了注意那些箱子,我怎么总是忘记,我要在那些地方作一个记号。然而天一黑,我的记忆就完全混乱了,我钻来钻去,眼前不时地闪过一只箱子,一把扫帚,一个皮夹等,但我什么也记不得。我的家人们究竟在什么地方?他们总该留下一点痕迹的吧?老鼠们在灯下咬起来了,房里的老鼠竟如猫儿一般大。我用发青的手捂着电灯,躲避灯蛾们的骚扰。电灯的光是冷光,那光线穿透我的肺腑,从墙壁上看到我心脏的投影,十分清晰。我本来要告诉妈妈关于夏天的事,在那个夏天,妈妈腌的豆角全化成了臭水;巴壁藤垂挂着,阴影里,铜茶炊“呼呼”地怒叫;猫儿爬过矮墙,墙根栽着蓖麻;三妹吹着口哨走来,鼻孔里插着两枚竹叶,竹叶上面凸起一些红点,像骨牌一样。 父亲的房里也没人,空气中弥漫着汗酸味,香蕉皮扔在板凳上。白天他挺机密地告诉我,最近他在捕蝗虫,他亲眼看见母亲杀了五只花蛾,扔在后面的枯井里。“明天我上绿山去。”他说,像小伙子那样扭一扭屁股,将怀里的瓦罐拍得“啪啪”直响,“那里的蝗虫真茂盛。”他欣赏着自己使用的形容词,满脸容光焕发。“我要同妈妈讲一些事。”我说。“你的妈妈,”他用力转动巨大的眼珠子,企图想起一些什么来,“她是一件不可靠的东西,不要轻信这种东西。”他用一只脚蹦起老高,将瓦罐里的河砂都倒了出来,“我一直睡在棉絮堆里,那里很安静,没有老鼠什么的。你患夜游症有多久了?那是一种很痛苦的病,原先我也得过。关于那个墨镜,你用不着提防,你可以和他友好相处,那家伙是我的朋友了,天一亮,我们就开始在外面游游荡荡,夜里睡在棉絮堆里。有一天,是槐树开白花的时候,我蹲在街角上,脱下我的背心,使劲地来搔痒——我有整整一个冬天没洗澡了。后来我发现还有一个人也蹲在那里,那就是他,他也在搔痒,我们一起倾听蚊子的嗡叫,浑身暖洋洋。” 房门“砰!”地踢开。“我不能洗头,”三妹披头散发,插着腰往我和父亲中间一站,“我一洗头脑袋就变得轻飘飘的,像一个汽球那样从脖子上游离开去。这种事你们绝对体会不到,绝对体会不到!说也白说。”她发狠地往床沿上用力一坐,听见她乳罩上的一粒扣子“啪!”地一声脱落了。 “有谁能知道我的悲伤?蓝天里飞来一只黄鼠狼!啊!啊……”她怪腔怪调地边唱边喘,还朝屋中央吐一口一口的痰。 “她这是颈椎肥大症。”父亲皱了皱鼻子往床脚下扔了一块东西。 “父亲?” “你母亲等下会来吃的。你知道你母亲干吗隐蔽起来吗?她一直在躲老鼠。上次我扔去一块生蛆的熟肉,她照样吃得很起劲,真是饥肠辘辘呀,扔什么吃什么,你试试!” 他扎起裤管,露出左边那条苍白萎缩的、光溜溜的直腿杆子,将帆布袋子往肩上一搭,兴冲冲地说,“我今天就到绿山去!” 听见他在窗外吹口哨。 我终于给母亲讲了夏天的故事,我讲了又讲,讲了又讲,脸庞涨成猪肝色。母亲似听非听,痴痴地笑着,光脚丫子在绷得紧紧的小腿上蹭来蹭去。 “对啦,太阳一出来,我就变成了一只肥鸡婆。”有一刹那间,她的瞳孔仿佛融化了似的。“我整日蹲在屋檐下的木板堆里,小孩们一来,就往我背上扔鹅卵石,终于有一块石头打断了我的脊梁骨。”她突然站起来,眼珠暧昧地溜来溜去,“我现在要一反常态,表现一种刚毅果断,刚才我还砸烂了一块窗玻璃。你们以为我全然蒙在鼓里,不是么?在被窝里面,你们每个人都在哭些什么呢?每天,看着你们泡肿的眼睑,我也在打着我自己的主意。你们看不透我,却认定这一下,你们就可以畅所欲为了!所以你们来跟我讲这一套莫名其妙的鬼话。” 不知从哪一天起,母亲开始来吓唬我们了。她故意躲起来不露面,但是她又无所不在。床底下,柜顶上,厨房的门背后,水池里,到处晃动着她歪歪斜斜的影子,那影子臃肿,发紫,还有一股霉味儿。我们一天到晚蹑手蹑脚,嘴巴凑 7740." >着耳朵说话,时常我正对着父亲耳语,听见她大喝一声,仿佛跳将出来,把我们吓得魂飞魄散,仔细一看呢,她并不在,那一声大叫原来是从收音机里发出的。也有的时候,她并不大喝,只在阴影里一味暗笑,使我们毛骨悚然。首先受不住这种恐怖气氛的是三妹,她从反复发作的癔病里摆脱出来,扛着一把铁铲追寻失踪的母亲。那种时候她往往火赤着脸,脖子僵硬,雄赳赳气昂昂的派头。屋里的墙跟、灶头,全被她用铁铲刨得乌七八糟。 当我忽然意识到母亲永远从这屋里消失了的那一天,父亲正咬着牙扎他的绑腿。“到绿山去钓两个月的鱼。”他眉飞色舞地告诉我,腮帮子上泛起两朵桃红。 “母亲怎么办?”我冲口而出。 “我在树丛里喂着一条银环蛇,一唤就出来,你有没有兴趣?我们可以一块去捕蝗虫。” “我的床底下就喂着一条银环蛇。”母亲的声音在阴影里厉声说。 父亲挎上帆布袋,像小伙子一样莽撞地冲出门外。帆布袋拍击着干瘪的屁股,“啪啪”地乱响。“两个月!”他边跑边回头朝我伸出两个指头来。 背后有种可疑的响声,转过身,看见三妹举起铁铲,朝着母亲发出声音的暗处猛扎下去,随即水泥地上冒起一排金星。 “你那件东西上面的扣子快脱光了吧?”我想起了这个。 三妹根本瞧不起我。她流着黑汗,在水泥地上一铲一铲刨得那么起劲,鼻孔张成两个大洞眼,“我睡觉的时间太长,我这是为了舒展舒展筋骨。”她振振有辞地说,“你老是幻想这房子会垮,真庸俗,怎么就不能想些别的。我一点也想不出你是怎么成了这么一个愤世嫉俗者的,这种人我看着就心烦,就心烦。”中午,她光着上身睡午觉,在床上不停地抽风,嘴角流着臭气熏熏的涎水。她就那样一直睡到天黑,也不吃晚饭。父亲只要在家,总要往她大敞的房门那里探一探头,然后一伸舌子,高声说:“遗传的作用是何等奇妙而壮观啊!遵此规律,将会出现什么样的决定性的转折呢?”说了这句话,他便觉得自己具备了某种资格,于是将家中的吃食搜括一空,装进旅行袋。有一天落大雨,一个淋得落汤鸡样的男人从门外跌进来,抹着脸上的雨水,向着墙角母亲的影子一鞠躬,尖声尖气地说:“您好,妈妈!”三妹像风一样冲过来,用一块巨大的印着黑斑的浴巾将他包起,下死劲搓起来,一直搓得他嘴唇泛红,眼珠充血,才一屁股坐在地上哭着说:“有了未婚夫真要命!”后来,她不知怎么又变得力大无穷,一把抱起那裹着浴巾的一堆,小心翼翼地放到床上,用被子捂好,轻轻地拍他入睡。 “家里有个医生真别扭得要死。”母亲的头影像个蛇脑袋那样伸了伸。 “谁?” “那墨镜罢,我早就知道未婚夫就是墨镜,这一下她的病要痊愈了。一种说不得的病,这种事,真奇怪。”她一飘一飘地缩到床底下去了。 “那段围墙怎么会成了绿的呢?我的听诊器丢了。”未婚夫在浴巾里“哼哼”地,“这屋里温度高,很好,一热,我就要睡觉。” 大雨过后,屋里密密麻麻结满了蛛网,稍微动一动就弄到眼睛里去。三妹一蹦一蹦地追逐蜘蛛,将蜘蛛网拉得满屋子飘扬。 “青春的活力啊。”未婚夫露出一只眼欣赏地说,“我那里也有各式各样的虫子。在深秋之夜,我在外面游荡的时候,必定有一只钻到我褥子里面去,我挂念着这件事,窝心得‘呜呜’直哭。” “你干吗在我们楼上敲得惊天动地的?”我好奇地问他。 “因为内心惶恐?”他游移着不能确定,“三妹的病情弄得我终日惶惶不安,那该是一种很复杂的综合症。” 我生出一种要向他倾诉的热切愿望,我急巴巴地扯着他的耳朵告诉他:“这套房子一到夜里就变得空空荡荡的,所有的人全躲起来了,门窗也找不到了,如一个密封的铁匣子。我游来游去,碰翻了各种各样的东西,急躁得踢墙,踢肿了脚趾。我的三妹,她一定向你暗示过什么。她断定我夜间并没起来过,她指着我的凌乱的被子肯定了这个。你好像并没听到我的声音,你说说看,我的嘴里有声音发出来没有?” “这屋里热得要命。”他的眼睛乜斜着,脑袋搭拉在胸前,微微地打鼾。 “你逢人就纠缠不休,简直像个乞丐。”三妹用力打开我的手,在未婚夫发红的耳朵上哈着气,一边揉他的脑袋一边朝我瞪眼,说:“滚!” 以后好多天,三妹和她的未婚夫占领了房子。他们每天一清早就把我赶出门外,然后关上门,在里面闹得昏天黑地。临街的窗口一下子飞出一把扫帚,一下子飞出一包李子核,有一次飞出的竟是墨镜本人。他跌得鼻青脸肿,哭哭啼啼地说:“你的三妹体内发生了一系列突变,她怎么会变得力大无穷的?内分泌失调这种病本不该治……我第一回遇见她的时候,她的鼻孔里还插着竹叶呢。那天卖冰棍的喊得烦人极了,我的背上直冒汗,脚上的丝袜一股酸气……” “是夏天。”我提醒他。 “对了,是夏天。我的脚臭毛病已经好了,三妹命令我每天用来苏水洗。现在我反倒觉得没什么意思了。”临了他审视着我:“难道你这个一本正经的人,就不能干点比如说收购蛇皮之类的生意吗?每次你向我靠近,我都觉得很没有把握,你的存在很成问题。你好像抱定了一个主意,一定要死守在这里,从来也不想自动地去弄一点什么,比如说蛇皮,你太心安理得了,说到底,这都是生殖系统的毛病,你们家……” 我在街上溜来溜去的时候见过父亲一次。他从一棵大树背后倏地一下窜出来,往街头奔去。帆布袋随着奔跑被抛起来,小鱼小虾从袋里蹦出,满地皆是。看见他的军黄色绑腿忽闪了一下,就不见了。我奔过去,捡起地上那些小鱼、小虾,拿在手里一看,原来是一些青虫和蚂蚁。 “你看出来父亲彻底完蛋了吗?”三妹交叉着两条短腿,靠在电杆上面,说:“他装出有什么事的样子,在街上荡来荡去,给人一个风流倜傥的假象。我可知道尿道阻塞这种病,他现在困难极了。看着他一本正经跟你唠叨绿山什么的,我们笑得一身直颤。他一从家里走出去就睡在那个破庙里,每次都这样。破庙的角落里铺着一些稻草,一些另外的人也睡在那里。我和医生初通情意的时候,他也睡在那个破庙里。有一天我去那里,父亲跟我唠叨了一整天关于一件狗皮背心的事,他反反复复地说到那件背心掉在我们从前老屋的地板下,是从地板的一个破洞里掉进去的,还说他看见那上面长着拳头大的狗屎霉,现在他在外面游荡,就是为了找那件背心。我看他瞎扯什么绿山,完全是由于尿道阻塞发作引起的。” 我走进那个破庙里,看见许多野猫满屋子钻上钻下,有两个黑脸从草堆里伸出来,他们告诉我父亲已经不在这里了。我明白他知道我发现他在撒谎而无地自容,我赶紧走开,免得他难为情。待我一回头,却愕然发现他在窗口朝我伸舌子做鬼脸。“我一直在绿山!”他又>朝我伸出两个指头来。我不明白他的心思,沮丧得很厉害。 “你这叛徒!”三妹气急败坏地从马路对面冲过来挡在我面前,“你干吗去那破庙里?咹?谁给你这种自作主张的权利?你把我们的脸全丢尽了!现在老家伙正在窗子后面暗笑,他认为是我们指使你这傻瓜到那里去的,我们成了受人耻笑的东西啦!”她臊得用头来撞我,把衬衫的线缝都绷开了。 我悄悄地将一把锤子藏在屋角。当他们都躲起来,万籁俱寂的时候,我借着街灯的微光摸到窗前,我打开窗子,使劲朝着无边的黑暗吐唾沫,我看见唾沫成了一闪一闪的光龙,我一直吐得嘴巴麻木才罢休。铁锤撞击在砖墙上,响声沉重窒闷,谁家的电灯闪了一下又灭了。这震天动地的声音谁也不曾听见?还是我手下根本发不出真实的声音?我徒劳地敲了一整夜,早上,我羞愧地藏起锤子,浑身酸胀。三妹从卧房里走出来,打着哈欠,喷着口臭,讥笑地瞪着我,还耸了耸肩,朝地上啐了一口痰。 “母亲到哪里去了?”我沉着脸问她,疑惑着她是从哪里钻出来的。 三妹尖叫着在屋当中跳起来:“别来这一手!你成天摆出这副救世主的怪模样,让人见了真恶心!有病的是你!你倒以为是我,这种事谁不心中有数?在我们这条走廊里,这条灾难的通道里,正在发生何等惊心动魄的变化,你有感觉吗?要是你出走了我们才高兴呢!但你决不走,死死地守在这里……” 母亲明明已经消失了,但是他们为什么强板着面孔绝口否认这件事?活人是应该看得见触得到的,而母亲既看不见也触不到,只要我一提这事,他们又要勃然大怒,他们的脾气怎么越来越大了。 我走进厨房,一个黑团从水池里冒出来,湿淋淋地朝我大吼:“你小心!”原来是未婚夫。他是怎么会躲到水池里去的,又是怎么算计到我会进厨房,好突然站起来威胁,这一定又是一种不可告人的秘密。“我是一个医生。”他湿淋淋地爬起来唠叨着,不断地用一个滴水的指头来戳我的腮帮子,“你们家的人都有那种复杂的综合症,如果我撒手不管,你们真不知要落到什么地步。凡落魄者总死爱面子,又想装得若无其事。我住在你们楼上的时候,每天都听见三妹难受得将头往床板上碰,我所以在地上猛敲,是为了减轻她的痛苦,我怕她会跑上楼来发作。你是怎么一回事呢?你是这一家人中病得最厉害的,我时刻都在密切注意你的行藏书网动。你走进厨房的时候,我已经在水池里躲了两个多钟头了,冷得直哆嗦。”他的眼光暗淡下去,打起喷嚏来,打个没完,直到三妹冲进来像狂风卷落叶一样将他卷走。 父亲在外面到处宣扬,说他从家中出走了,因为受不了难堪的压迫。还说他好久以来一直以鱼虾为生。但是他并不以鱼虾为生,他每天溜回来偷东西吃,甚至不是偷,而是明目张胆的抢。每次他来抢,他们总装作没看见。他们装得那么像,我简直怀疑他们的眼睛是否真有毛病。也许他们想要不看见什么(例如抢吃的父亲),就真的看不见,他们想要看见什么(例如消失了的母亲),就永远看得见。对于生着我这种眼睛的人,他们是十分歧视的。墨镜这样说到我:“一个人不幸生成像他那种性情是可怕的。” 几天来,我的头一直昏得厉害。我不敢望人,也不敢看窗外的天,我用棉被捂着头躺了三天三夜。第四天,我摸着墙壁,糊里糊涂地移到门口,紧抠着门框站定。在风里,所有的东西都是倾斜的,都环着好几道边。想要定睛看清什么是绝对不可能的。那株枯树下面坐的是母亲,她正脱下尼龙袜搔她涨鼓鼓的脚丫子,她的白发被风刮得向天上竖起来,如同一个野人。“妈——妈!”我滑稽地喊出这一声。她向我转过头来,我看见一张陌生的、模糊的脸,原来是一个年轻女人。“你的病,很严重。你一直就有这种病,它是从内部发出来的,痊愈的希望微乎其微,你应该将这一点掩盖起来。”她冷笑一声作了一个坚决的手势。 我的嘴皮很重,风刮得太响,我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只得憋足了气大喊:“我看不清东西呀!我的脑壳里面整天都在拉风箱!你还是一个青年,你的头发,怎么全白了?” “那是你的眼睛出了毛病。”她“嘿嘿”地笑起来,很阴险,“你以后,不要再用眼,不用好得多,你的头昏,完全是由用眼引起的。我有一个亲戚,也患着和你一样的病,他用眼用得那么狠,后来眼珠掉在地上。假若你看不清东西,你就要认定这是一个缺陷,争强好胜会是怎么个结局呢?” 我记得墙根长过红通通的蛇莓子,我弯下腰,闭上眼,抖抖索索地用指头摸索着。 天那么昏,天底下的东西看起来像一些流体,在雾气里,居然浮着三只白鹅,直挺挺地游过来,白光一闪就不见了。我的指头触到一只蜗牛,心里一悸,全身炸起鸡皮疙瘩。强撑开眼皮,看见那女人往后退去,越退越远,我的眼珠迅速地胀大,似乎要暴出眼眶。 “我也一直有病,”她最后一招手,“你看见了的,脚丫子肿得像胡萝卜,我一摸到它们就害怕……我小心地掩盖这一点。” “躺着罢,你。”三妹用指头戳了戳我的脊背,腻腻地说,“你的脊梁,是一条青春发育期的蛇。” 我昏头昏脑地摸索着上了床,蒙上被子。虽然隔着棉被,还是听得到三妹翻箱倒柜发出的轰响,和未婚夫被追打发出的嗷嗷哭叫。三妹日益肆无忌惮了,她披头散发,只穿短裤汗衫,手持一把条帚,下死力抽打着我盖的棉被。我从来没料到她有这么大的气力,原来她的气喘病完全是她异想天开搞出来的,她想要搞什么,就总是搞得成。我蜷成一团,在被子里流着酸汗,等待她的发作过去。 外面已经天黑,我不能起来,伸手到枕头底下摸出一面破镜子一照,看见一张模糊的脸团,上面滚动着两个通红的血球,大约是我的眼珠。我扔了镜子,它在水泥地上发出刺耳的怪响。 昏红的灯光下,显出未婚夫的圆脸,脸的周围嵌着一道灰边,舌头一伸一缩的,似乎在玩一种什么新把戏。我细细一听,他的声音就响起来了。 “你怎么躺下了,家里的事真复杂,你一定要担心松毛虫。我觉得很奇怪:从前我和你父亲住在庙里的时候,倒轻松得多。现在我简直是胆战心惊;生怕踩着了松毛虫,它们到处爬得有,嚣张得不得了,时常在你要睡的时候,出其不意地藏在被子里。老家伙从山上带回那根松枝时,我就预感到了今天这种无法收拾的局面。已经有一星期,三妹一直在清除这些毒毛虫,我们的棉被早被她抽得稀烂,她真是毫不留情,心肠又狠……”他说着说着就走了神。 “你看我是不是青光眼?”我艰难地呼吸着,看着他化为一个影子。 “唔,在庙里,整夜听见梧桐籽掉在地上。你父亲,他不会回来了,他达到了自己的目的,正在和老板娘吹嘘。” 未婚夫说过松毛虫的那天夜里,我在床上遭到了它们的袭击了。它们簌簌地爬动着,钻进被子里来,针钻一般贴在我的腿上、腰上、手臂上,我打开灯,将它们一条条从身上撕下,“啪啪”地扔出窗外。然而只要我一躺下,它们又上来了,先是簌簌地响,然后又是针钻,痛得我眼冒金星。于是又开灯,将它们剥下,扔出去,一次又一次,搞得精疲力竭,仍然无法入睡。到早上,没有了松毛虫,身上的皮抓得血淋淋的。 “松毛虫袭击得够惨吧。”三妹凝视着我,“躲是没用的,要下死力抽。我发起狠来,往往抽烂被子。昨天我差点把医生的眼珠抽瞎了,他来挡路,谁挡路谁倒霉。”她穿着腋下有一圈黑污的汗衫,叉着腰,杀气腾腾地站在屋当中,“在庙里,只要一刮山风,松毛虫像潮水般从朽烂的地板缝里钻出来。前天,我发现爹的头发里满是这种东西,他睡在地上,松毛虫在他头发里做窝呢。‘丁铃铃、丁铃铃’,一只小山羊在啃草,风息下来时,山羊必定跑得很快,小石子‘哗哗’滚落……哈,我们的爹爹,他对生活的态度是最难捉摸的。” “我想和人讲一下语言表达的障碍。”我脑子里出现这句话,但是嘴巴动不了,我的嘴皮成了铁夹子。 “嘘!”三妹竖起耳朵,分明听出了我脑子里那句话,“胡思乱想会加重你的病情?99lib.。让我来告诉你我气喘病的来由吧:那都是由医生的药引起来的呀,他在玩弄我的感情呢,我这傻瓜居然就轻信了他,回想起来真是痛不欲生!你不要吃药,会引起某种神经过敏症,尤其不要相信家里这个医生,细细一想,对他根本不是什么医生也就不会觉得奇怪了,是我自己要相信的。这几天母亲天天夜里和我唠叨关于野蜂,关于她失去的皮夹,我感动得呜呜直哭,只要一用劲,我就走在那条石板路上,天一亮,我恍然大悟,原来根本没有什么皮夹,是她编出来骗取我的同情心的。我们的妈妈,整天蹲在墙角编出这类故事讲给人听,看看谁个中计,她好洋洋得意。” 有一天早上,我的腿子肿得格外厉害,头昏却意外地停止了。凝神一听,屋里静悄悄的。我撑起来,拄着一根棍子在屋里绕了一圈,发现空无一人。我出了门,一拐一拐地在外面走。太阳很毒,明晃晃地吊在树枝上,所有的墙缝都在“扑!扑!”地向外喷灰。我的汗衫紧紧地巴在背上,一抬头,看见空中有无数蓝圈圈和紫圈圈。 “这不是阿文吗?”一个老头呆呆地站定了,“好,出来走,好!”他边说边用力抓自己的腋窝,然后重重地朝我的脚边吐了一口浓痰。我走出好远,他还追赶着我喊:“好!太阳大,好……” “对于这种人,你得小心提防啊……”老头的声音顺着一股风送到我的耳朵里,“他动不动就钻进蟒蛇洞。” 我的血冲到脑门上,我急煎煎地对着路边的一个人影诉说:“我总在想着要振作精神这回事,我想得很苦。每天每天,我听着门前那棵老樟树的叶片‘哗啦啦’响,你看一看我的嘴唇上面有多少个火泡,就会明白。只要……我碰见过很多人,我拉他们的袖子,要告诉一个人,但是我的语言表达有很大的障碍。” 那个人影背转身子一声不吭。我看见太阳移到了电杆顶上,墙壁还在一爆一爆地向外喷灰。 “好,太阳大,好!”那老头又追过来了,跑几步,又弯下腰去卷那极长拖地的裤管。 那影子忽然转过身,将模糊的脸正对着我,一字一顿从牙缝里说:“你先前患有美龄忧食症。” 三妹的床上,如小山一般堆着被她抽烂的棉絮。 在外面什么地方,有一只黑手不停地抓挠着墙壁:“喳喳喳、喳喳喳……” “是一只铁丝刷子。”三妹从棉絮里探出变了色的小脸,“夜夜都这样。这勾起我无端的愁思。” “你?” 二 三妹诉说她的心事 今天早上,我刮去舌头上的苔,清洗了头皮,站在窗前梳妆。台灯座下面压着姨妈昨天写来的信,那信上说: “完全由于陷入太深,你应该奋起自拔,比如说,暂来我处,换换空气……” 呸!换换空气,这种事,我十分清楚。所有的人都这样说话,这是因为所有的人都想证明自己是在一种洁净的、高级的房间里过活,以示区别,这些个白痴,往事如烟啊。 在我的隔壁,住着一个收破烂的。那人脸部极小,下巴上有粒很大的痣。我从来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因为没人管他叫过什么名字,他是一个独来独往的,不重要的人,我注意到这类人往往是绝顶聪明,富有主见的。在我念初中的时候,他经常把我叫到他屋里去坐。“我时常想,”他勾着腰在破布烂纸堆里踢来踢去,弄起浓烈呛人的灰雾,他是一个驼子,背上的峰一跳一跳的,“要是把我一生中搜集的这些破烂堆起来,那也许是一座大得不得了的山。我常有迷失的时候,在那种时候,我发现自己像蛀虫一样钻在一个洞里,动一动头部,脸就触在一些粘糊糊的玩意儿上头。最近每天早上,我的鼻孔里都喷出烂布的味儿,也许我要死了。我实行了一种新的办法,就是在屋当中竖起一架梯子,练习着在梯子上睡觉。从梯子上,可以看得很远,一直到田野,那里墨墨黑黑的,有一些小光在游来游去。我从梯子上掉下过一次,把你们都吵醒了吧?” “绝不可能。”我肯定地摇摇头,“这屋里的人并不睡觉,人人都有一些消遣的好游戏。请往下说,墨黑的田野、小光,还有模拟的小房子吧?我看见过小房子,里面住着你这样的人物。” “风在田野上空呜咽,一个人在大路旁使劲砸一块石头。要是再等一等,就会看见屋顶上的雄鸡。你要注意你的周围,你楼上那人是一个形迹可疑的家伙,我亲眼看见他偷偷摸摸往别人衣服上洒消毒剂,别把你的内衣晒在外面。” 驼子的手掌特别大,上面有一道道深刻的黑裂口。他用这双手用劲地搓着两只尖尖的耳朵,直搓得眼里流出泪来,他管这叫“发泄内心的痛苦”。他拾破烂老在附近转悠,从不跑得很远。他又是一个贼,总乘人不注意溜到别人家去偷闹钟、水壶之类的小物件,又总被人捉住。每次被捉住,就被吊到那棵泡桐树上去。虽是这样,大家仿佛总不记得他的劣迹,照旧将破烂踢到他面前。我见过好几次,他被反剪了双手吊在树上,紧紧地闭着紫色的眼皮,竟睡着了。被放下之后,他若无其事地拍去身上的灰,蹒跚着钻进自己的屋子,然后一连好多天坐在门边,睁着迷茫的大眼想心事,想到入神之处就笑起来了。 “你干吗偷?” “呃?”他耸了耸驼峰,精神抖擞地在屋里踱来踱去?99lib.。“此刻我的思路无比清晰。你提到过的那些小房子,我原先也看到过,是在树林里看到的,那里面住着各式各样的怪东西。有一个老东西,长着一副熊掌,整日坐在门口研究蚂蚁,用一根竹签子清除牙垢。还有一个人,把路人抓进黑洞洞的房子里用绳子缚起来,然后不停地喂一种牙痛水给他们吃。房子真多,像一些鬼洞,各式各样的脑袋从洞眼里探出来,就如脱了毛的鸡头。我被这些景象搅昏了,无法平衡我的情绪,这种时候,就忍不住要去人家里拿东西,好弄出些骚动来,转移一下对自身的注意力。请注意我两边的鬓发,已经全被搓脱了,有时搓到头皮上,就搓出血来。” “那些鬼洞,我也历历在目啊。” 驼子终于衰弱下去了,我看见他从门前走过的时候,拄着一根木棍,在地上磕出一种“咚咚”的响声。他的头发全脱光了,细小的脑袋在肩头上柔弱地歪着,悲哀的目光向我家门口久久地张望。我怕极了,老远从窗口望见他立刻扑上去关门。我整天躲着不敢出门,只要听见那木棍磕出的“咚咚”响声就将吃下去的食物吐了出来。外面起了一种流言,说驼子似乎有奸淫幼女的嫌疑。我忐忑不安,总觉得流言中有些与我有关的暗示,从此便在被子里流起热汗来。闻到流言的第二天,妈妈即在屋当中大喊大叫,响亮地拍巴掌,欣喜若狂,说:“早有此种预感。”她还叫来医生替我体检,以确定我是否处女,因为这是“至关重要的一点”。楼上的侦探来了,原来他就是妈找来的医生,也许只不过是临时装扮成医生。他戴着口罩和墨镜,声称住在十三条大街六十五号,笑起来左边龇出一颗阴险的绿牙。当他苍白出汗的手指捏着听诊器伸向我的胸口时,我制止了他,挺机密地告诉他我和六十九个男人通奸,目前性欲十分旺盛。他听了之后眉开眼笑,眯着眼问我: “您能不能找一根小木棒,替我掏一下这边耳朵里的耳垢?” 原来他和我是一类人。 医生跟我说,他并不是一个侦探,他只不过是做出一副侦探的样子,因为总得做出什么样子,他觉得自己适合做出侦探的样子,就这么办了,他做出那种样子的时候,心里并不觉得很快活,甚至还很有一点悲哀呢,因为他是一个感情深沉的人。如果外人觉得他津津有味于自身的把戏,那不过是他们的错觉罢了。“有时真想扒下这层脸皮!”他说,很勇敢似的拍一拍胸口,又说:“人,总得有自己的人格!”他的声音震得空中乱响。 和医生谈过话之后我的情况更加糟了,我老是看见那些小屋。在一间房门口,有一张漆着黑漆的八仙桌,桌上的碟子里放着许多槟榔,大黑猫在桌上打呼噜。似乎是一个脸色灰白的女人勾着腰在系袜带,她系紧又松开,又系紧,搞了好久,最后直起腰不系了,长纱袜褪到脚踝,她招手让我进去,紧贴我的耳朵说:“闭上眼。”然后就一口一口将槟榔渣子吐在我的脸上。 “驼子正在作垂死的挣扎。”她侧耳听了一会,十分自信地一挥手,“听,那种喘息呀真恐怖。有种人,一生中老受到什么可怕的东西的追击,跑也跑不脱。追急了,就向墙上撞去。我看见驼子撞昏过一次,鼻血流得满脸都是。我这一生,跑脱过一次,那一次我自以为很得计,就关上门摊开被子想睡觉。这当儿有一只手从窗口伸了进来,那是一只怎样的手呢?洁白、柔嫩,那是一只儿童的断手!它在窗口招摇着,打出各种手势。所以跑是没用的,后来我得出经验,再也不跑,只是闭上眼沉到一口黑潭的深处。到现在为止我度过的日子全是不清晰的,我常常变得懊丧起来,于是想照镜子,我的那面镜子,那上面的斑点怎么也抹不干净,为什么呢?” 她打开一口箱子,翻出一双半旧的高统套鞋来给我看。“喂,我说话有些含糊,对不对?这是因为我舌头底下含着一粒小槟榔,我三十多年前就开始了这种做法,当时我想创一项世界纪录,那一天是一个好日子,早上我醒来,想:‘今天是一个好日子。’冬青树在外面呼呼直叫,帐沿上停着可爱的红蚂蚱,我打开大门,满天都飞着那种东西,‘刷!刷!刷!刷!……’红光直闪,数不清的人裸着身子在烂泥中打滚,手里舞着一根棍子。有三十多年了,我再没看到那些人,我含着槟榔就为的这个,我的毅力是惊人的,我故意含着槟榔端坐在家门口,将鼓鼓的腮帮子显示给路人。在秋天的夜里,我也偶尔看见过满山的粉蝶,那真是层出不穷啊,要是它们密密地将你包围,情形是十分可怕的,你会被这些小东西搞疯。我每次和路人谈起那些粉蝶,他们都不懂。我讲话的时候含糊不清,都是由于这颗槟榔。” 我的左手忽然痉挛了一下,我大吃一惊地记起,最近几个月来,我每天都上这个女人家里来,听她谈关于槟榔的创举,那双旧套鞋,我看过不下五十次了,每次都闻到那股熟悉的臭味。原来我得了健忘症。或许我不是得了健忘症,而是和这女人一样,想创纪录。我趿着拖鞋东窜西找就是为的这个嘛。我老是要到同一间屋里去,又老是不认得那些长了霉的屋主人,心里倒误认为是一个没见过面的人,于是让他夸夸其谈地讲一大通,听他讲完之后才后悔莫及,发现那屋主人永远是同一个人。但那女人决不罢休,照旧说个不停,厚嘴唇凑到了我的脖子上,不停地哈出粘糊的白气。 和侦探(医生)相处的日子是一场没完没了的跟踪追击。有一天,在洗脚的时候,我的膝关节无缘无故地响了一下,侦探“哗啦”一声从天花板上掉到了地下,打了两个滚,抢了我的鞋子就跑,脚盆里的水被他溅得满地都是。他还有一种本事,就是不用攀附就可以贴在光溜溜的平面上,如贴在天花板上,贴在床板底下,或贴在屋檐。天晓得他是如何贴得稳的,我估计他身上长了吸盘,至少有三个。他的身子越来越轻巧,走动起来就像浮在空气里一般,我想他要是长期这样下去,就会不记得走路,而像麻雀一样长出翅膀来的。哥哥感觉到我和侦探的这场把戏之后,就得了神经性胃炎,每天吃饭的时候大打呃逆,将吃进肚的饭菜翻腾出来。有一回他又开始打那种暗示性的呃逆了,我跳上桌子,飞起一脚踢开装菜汤的盆子,大声宣布:“我找了个未婚夫!” “真放肆呀。”母亲嚼着满口的豆子,轻蔑地摇了摇头,“我刚找到你父亲时,他还不过是一个偷鸡贼罢了。” “那是怎样一个未婚夫?”哥哥竭力作出诧异的嘴脸,耸起一边眉毛,又说:“是那个能治好你的病的家伙?那个人?我仔细地调查过,他袖筒里面的手臂是两根钢丝,也就是说根本没有什么手臂。” “实际上,”我漱了漱喉咙,清清楚楚地说:“他是那个拾破烂的老头。”看见母亲翻着白眼倒下去,我又说:“我们一拍即合,志同道合嘛,很早就这样。” 那一次母亲嘴里的豆子呛入气管,是动手术弄出来的。从医院一回来,她就扎起梅花针来,弄得全身像个癞蛤蟆。 那稻草扎的玩意儿第一次出现在窗口时,我正被疟疾所折磨,那东西是一个长脸的汉子,吹胡子瞪眼的很可笑。在黑夜,老鼠仿佛把什么东西撕裂了。我打开灯,走进母亲的房间,看见她正在床上疯狂地绞扭,枕头毯子满天飞,她一停下来床底就滴水,已经形成了一个小水洼。我想不通母亲身上哪来的这么多汗,就如她正在融化似的。山坡上响着一种奇异的哨音,时而远,时而近,时而又呼啸着消失得无影无踪。 “什么风?”侦探和我蹲在木芙蓉树下,牙“格格”地响着。 “老鼠的声音啊。”我窒息地发出声,因为有什么堵在我的胸口。 风在长满荆棘的荒坡上一来一去。 “我们结婚,干脆。”他说了这句话,牙响得更厉害了,我感到他的内脏全都破碎了。 响起又凶狠又重的脚步声,窗前映出老女人的剪影。 “你当然不完全相信我是一个真实的人,你对我的存在抱一种游移的、无所谓的态度。”他说,仍旧不动不挪地蹲在那里,“前不久,你躲在门背后和你哥哥说,我不过是他们大家幻想的产物罢了,他们故意不揭穿这事,故意作出防备的神气,是怕自己显得滑稽。我想,你不能否认,我和你也许有点什么,比如说我们俩蹲在这里这件事,本身就很说明问题。你们那条走廊真吓人,有一夜我将门打开一条缝,厮杀声就如潮水一般涌进来。在那盏昏灯下面,究竟发生着什么样的惊天动地的事情呢?啊?” 那一夜,我们摸着黑在 6728." >木芙蓉树下面“嗡嗡嗡、嗡嗡嗡”的,如两只蚊子。第二天早上一照镜子,看见脸上被树枝戳出了累累伤痕。 “妈,我打算结婚。” “木芙蓉下面的美人蕉全被踏死了,”她平板板地说,一边用头发夹子戳耳朵,“这种热情真吓人。你父亲那时不过是一个偷鸡贼,所以说,事情明明白白。” 我不应该让这个人住进我们家里来,因为这一来,拾破烂的老头莫名其妙地吊死了,就吊在我们的门框上,像只风干的蝗虫,我这是中了自己设下的圈套。出了这件事,父亲整日在家捂着嘴“哈哈”地笑,家里洋溢着一种节日般的气氛。父亲还和哥哥故意高声谈论一些胡编的事情,比如:“喂,你种的那棵葫芦,果然里面长出了宝石吗?”“嘿!三只夜猫竟乘我睡着咬去了我的耳朵!”诸如此类,说完之后又像狗一样你咬我一口,我咬你一口,闹着玩。 他来的时候提着一卷烂棉絮,像螳螂一样爬进来。父亲捋着稀疏的黄胡子,警惕地在他的棉絮上嗅着,死死抠住他的胳膊不放。 “喂,您,年轻的小伙子,对于家庭与婚姻,究竟持个怎样的态度?”父亲死乞白赖地说,还从下面一扫腿,想弄翻他。 这个时候,我倒很希望他变成一只飞蛾之类的,爬到天花板上去,把他们吓出尿来,就如他平日吓我那样。但这个孱头,现在已失去了变化的功能,只是一声不响,弓着背,在地上爬来爬去的。 “呸!”妈妈啐了一口,提起脚来将他的棉絮卷踢得打了两个滚,滚到了走廊里,他马上紧跟上去打开它,一动不动地趴在走廊边上了。 起先他伏在那里伪装老实,一旦大家放松了注意力,他就开始满屋子钻来钻去,弄出一种特别的响声,那声音很细很尖,断断续续,使人听了觉得这屋里有某种不可告人的事或东西。有一次,我的一个女同学来了,她坐了一会儿,一边脸忽然扭出一种吃惊的表情,不安地站起来向外探了探头,我立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我大声咳嗽,询问她的头皮癣是如何治好的,向她讨方子。她先是镇静了一下,挺着脖子,竭力排开心中的烦乱,然后显出更加不安的、甚至是愤怒的神色,开始在屋里走动,寻找,口中嘟嘟哝哝地斥责我竟如此无礼地对待她。最后,她一跺脚,说我是个无耻的骗子,威胁地扬着拳头走出门去。她一走,我立刻发了疯,我弄倒了柜子,打翻了桌椅,冲向每一个可能藏身的隐蔽处。我捣来捣去,双颊烧起两朵火焰,弄弯的指甲嵌进了肉里,但终于一无所获。那声音无所不在,却又虚无飘缈。我摸一摸脑门心,在那上面出现了一小块光溜溜的秃斑。 在三层楼上住着我那位女同学,她也是一个神秘莫测的人物。她从十三岁起就开始吃一种叫作“海牛”的小虫子,起先说是治眼睛,后来又说是治痔疮,反正她浑身上下都有毛病,口袋里鼓鼓的装满了那种小虫子,动不动就爬出来,掉在地上。“有些人也试着吃过,但坚持不下来,怎么治得好病呢?我坚持了六年啦。”高中毕业时她对我说。现在我大约一个月上她那里去一次。她是一个骨瘦如柴的小个子,老是病恹恹地躺在一个巨大的壁柜里(她在壁柜里放了一把藤睡椅),壁柜的玻璃门从早到晚关得紧紧的,我想不通她是怎么呼吸的。我一去,她就叫我坐在屋当中,她自己则在壁柜里面,隔着玻璃门对我讲话。她那么一点重量,却能将藤椅压得“吱吱”乱叫,后面的两条腿全部开裂。 “辛酸的往事啊!”她每次都用这句话来结尾,然后目不转睛地查看自己苍白透明的指头,还举起来,放到光线中去不停地转动。我记得她每回都是谈的关于居住在壁柜中的人是何等寂寞潮湿,壁柜里的空气简直太坏了这个话题,还说她就因为这个,才变得如此心灰意懒,自暴自弃的,只要有一点希望,她也会奋发向上,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儿来,但是没有,简直连希望的影子都没见过。 她和我断绝来往是两月前的事,那时她发现了我和侦探的关系。我站在窗前梳头,她来了,朝我一瞪眼,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今天空气好潮湿哟!”接着一包用报纸包着的东西朝我的眼睛打来。我还没来得及看清,脖子上就出现了十多个疙瘩。 “别以为你们可以随心所欲,”她气得声音发抖,“你们那种肮脏的关系已经殃及他人。我目前的处境,是谁造成的?我每天夜里将柜门敲得像放炮,还吞下一把把食盐。你们蹲在木芙蓉树下的时候,我用汽枪朝你们射击过,你们这对脏猪!现在我每天都有心脏破裂的危险,天哪,那些凋零的美人蕉,那种种贪得无厌的行为。我从窗口看得一清二楚!请问这世上还有没有公理?怎么能容得这种卑鄙无耻,这种对他人人格的侵犯?我的房间很清洁,我每天都在窗户上吊两个香袋子,一天一换,也有的时候,我不吊香袋子,却插两根孔雀的尾巴毛,那效果真是妙不可言。现在这一切全完蛋了,被彻底破坏了,谁?不过两个胸无大志的小人,庸俗的市侩!你们要得到报应的!”她伤心已极,捶胸顿足地离开了。 我一连十多天夜里没睡,在屋当中用一条腿不停地跳到天亮,和一种看不见的小东西拼命。到后来,脚扭了筋,肿得水桶大,全身被咬得稀烂。我只好去与侦探交涉,想断绝我和他的关系。 “救命啊!”我还没开口,他就冲过去打开房门,喊得左邻右舍都探出头来。 我关上门,用屁股抵紧,问他什么意思。 “跳蚤!”他暴跳如雷。 “跳蚤?” “跳蚤!跳蚤!你这收买破旧钟表的家伙(我想不出他怎么会给我取了这样一个名字),原来你一直在遮遮掩掩,竭力摆出一副自满自足的嘴脸。昨天你在吃饭的时候被咬了一口,当时你一定痒得要死,但你却微微一笑,说是风疹。我竟被你们一家愚弄了,我竟这么傻乎乎,想一想都气死人啦。不对,等一等,我并不生气呢。我说气死了,只不过是说说而已,现在我已经彻底超脱了,我要过一种纯净的生活,就像蓝天里飞翔着的鸟儿。”他突然一跃而起,挂到了天花板上。他用两条腿荡来荡去,笑眯眯地告诉我他正在练一种功,还建议我也试一试。 “这是一件有意义的事,自从找到这种锻炼方法之后,我顿时就感到自己通体生光,身轻如燕了,和这相比,从前我那些扮演角色的名堂简直是儿戏。你的女同学,她是一位非常出色的典范,有一回,我看见她一动不动地坐在玻璃柜里,我感动得眼泪直流。”他荡到我面前时故意在我肩膀上重踢了一脚,“说不定你对我的成功怀有某种嫉妒?通过一段时期的苦练,我能否改变自己的禀性呢?” 我劝他不要再装扮成侦探,因为那已经过时了,其实倒不如装扮成——比如说装扮成四楼上那位掏大粪的,那会更有意义,人类清洁工嘛。一开始也许被人识破,不过不要紧,通过一段时期的苦练…… “我思考了两星期,决定解除我们的婚约。”他做出一个漂亮的劈叉动作,“这一来我们俩都可以重新开始,来过那种有意义的、纯净的生活,想一想吧,忽然就变成一只展翅的鸟儿!不过您千万别误会(他突然对我称起‘您’来了),以为我要从您家里搬走,没有的事,我已经决定了,要在这里待下去,我要用我的勤奋搭起通往成功的桥梁,让您们看看一种正直的生活是怎么回事。”他在空中一连做了两个前滚翻。 门外下起了暴雨。我闭上眼,看到大雨打在一排排生锈的空铁桶上,发出可怕的轰响,白茫茫的雨雾铺天盖地。四月里也下过这种雨,被西风追赶的小雏鸡一只只跌倒在草地上,一个戴草帽的黑脸人在那里挖坑栽树,锄头挖在花岗岩上,铮铮作响。拾破烂的老头说,在下雨的日子里,他总是赶不开那些乌鸦,它们栖息在亮得耀眼的砂地上,那么多,远望如一个个黑斑,凄惶的叫声惊天动地。我在下雨天夜游症发得特别频繁,有时白天也发,一发就往林子里钻。林子里蒸发着闷人的水气,树叶上湾着雨滴,一碰就掉在脖子里。我在林子里的时候总误认为外面是四月的黄昏,误认为黄昏是灰蓝色的,那里面还有一大堆刚锯好的圆木。 风跑得很远很远。在墨黑的处所,有狮子在接应着风。 狮子昼夜不停地在原野上奔驰。 被太阳晒得焦黄的头发里,长出朵朵田边菊。 侦探一直趴在天花板上不肯下来。只要我一合眼,那种“滴滴嗒嗒”的响声就把我惊醒,那是他在往下撒尿。黄昏的暮蔼一降临,他就在墙壁上爬来爬去,把屋角那些巨大的蛛网捣得稀烂,还“咝咝”地威胁惊逃的蜘蛛。黑暗中,他会出其不意地说一句话,那时整个屋里就如放了一个留声机,“哇哇哇、哇哇哇……”地一直响到次日清晨。我生怕他讲话,我躲在棉絮 5806." >堆里装死,想造成他的忘却。 “你的脸像发青的李子,那是被窝里缺氧造成的,其实我连你出气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他偏要指出我的心计,“我怎么会中了你们母女俩设下的圈套的呀?要知道我原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小伙子,背着黑皮旅行袋,穿着高筒皮鞋,上衣袋里插两支金笔,戴一副金框墨镜,有表演天才,所有的人都预见我会干出惊天动地的大事业。一天傍晚,我在侦察过程中误入了一条昏黑的走廊,走廊里充满了窃窃私语,好像每一道砖缝里都埋伏了一张嘴,你无论如何没法分辨。我落到了这个地步。” 在门外,一个蓬头婆子摔破了一个罐子,她“啊呀呀,啊呀呀……”地尖叫不停,许多灰影聚在她周围,听见泼水的声音,拉锯的声音,还有两个胡子翘起的老头躲在墙跟响亮地接吻。门被顶开了一条缝,婆子露出一只六边形的怪眼,眼眶周围有一道道污垢。“哼,原来这屋里尽是榨菜坛子,一直堆到了屋顶,怪不得屋里这么亮,这盏灯幽幽地亮得好吓人呀……”忽又指着天花板上的侦探怪叫:“那是什么东西!?” 侦探不自在地扭动了几下身子,嘟哝着:“大惊小怪……外加无知野蛮……门外是怎么回事呀?” “我的女同学在楼上的水泥地上钻眼。”我说。 “啊?” “她想一直钻下来,钻通我们的天花板,然后穿一根绳子下来,好让你能够固定,不至于成天打秋千。那时你就会如一枚图钉一动不动。” “你的女同学原来是个贼。”侦探舒了一口气。 “你们想杀我?”哥哥忽然在门外说,他的一只手藏在背后,手里握着一只玩具水枪,一边后退一边向墙上的一些人影射水。“你们想杀我?”他颤抖着声音又说,并作出一种很英勇的姿势,两条蚂蚱腿在裤管里直打哆嗦。哥哥从小就不曾有一刻安静过,他总在抽风,终于抽得一边身子瘫痪了。有时他又坐着不动,显出一副全神贯注的神气,仿佛若有所思,谁要和他讲话,他就愤愤地跳起来咬谁的脖子。他在念中学时有一回忸怩了半天才鼓起勇气告诉我:他有一个崇高的目标,就是成为一个梦游患者。“那时你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遨游于黑色的山峦、丛林之间,何等的身心舒畅,扬眉吐气!”他有滋有味地朝我脸上喷唾沫。整整一年,他一到天黑就呆在厨房的一角闭目养神,说是那里的气氛便于进入情绪。一天夜里他又以疯作邪在塘边游走,我迎面掴了他一个耳光,他咧了咧嘴,继续向前走,他怕我看出破绽,只好忍痛。那一回我真笑得要死。他私下里告诉我说,妈妈的衣裳里面是冰镇肉,“只要你用手指一戳,哼……”对于我的未婚夫,他从一开始就装出没看见家里来了这么个人的样子。他昂着头,横冲直撞,从来不瞟他一眼。他刺耳地对我谈论这件事说:“有人说我们家来了个人,这完全是无稽之谈,我怎么没看到?”侦探气炸了肺,横蛮地挡在门口不让他出去。一瞬间,他的眼里竟闪出“诧异”。这该死的家伙是做给我看的,他想让我难为情,真打错了算盘!他们俩的勾心斗角我一直看在眼里。侦探是个大草包,偏喜欢自作聪明,他当然占不了上风。他越出丑,我反而越高兴。我坐在藤椅里,似笑非笑地瞟着哥哥,用眼光鼓励他:好小子,干得不错。他却一下子弄糊涂了,因为他的脑子已经那么僵硬。我看见过他眼里掉出小沙子,他说是脑浆,还当我的面“呜呜”地哭,怕要因此完蛋。昨天他又眼泪汪汪,却还时不时露出牙齿:“一合眼,就有数不清的赤脚板在头顶飞……你哭过没有?我总想试验一下,我们一起试一试。比如用一个塑料薄膜袋套在头顶,从脖子上扎紧,用力呼吸;或你捏紧我的鼻子,我捏紧你的鼻子,比赛谁先打开嘴……我总在做这种试验,有几回都晕倒了。他们说我们家来了一个人,是你带来的,就住在你房里?哼,我不信你有这等能力和兴致。我最讨厌的,还是那种柔软的影子,它在你面前绕来绕去,绕来绕去,打它也不会哭,撞它也伤不了,要是闭上眼,它就来搔你的鼻孔。晚上,我要策划一次真正的梦游,你休想破坏我。”他昂着头,鼓着腮帮嚼什么东西,像个小瘪三。我认为他讲这套鬼话全是由于性的饥渴,这种饥渴又是想象出来的。他从来不曾找过女孩子,他肯定不能找女孩子,我们家的这一代都没有过性生活的能力,这都是因为母亲的无性生殖造成的。妈妈是一个老巫婆,竟能搞这种把戏,我真是佩服得要死。难怪她从前起劲地撮合我和侦探呢,心中有数嘛!讲到性,又使我联想到那个中风的老头(他死得冤,干吗上吊?),还有那种流言。要是我果真和他来那么一手,妈妈说不定会惊奇呢,那可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啊。 雨总是在黄昏来。一下雨,我们这栋楼的每个房间里都有窸窸窣窣的响动,那些细小的声音是神秘莫测的。如果你撑一把油布伞站到街上去看,就能看见每个窗口都放下了黑的布帘子,有的帘子还一抖一抖的,大概是因为屋里那些见不得人的鬼把戏,我总在凝神细听。我刚一睡下,就发现所有那些窗口都从四面八方向我紧逼过来,把我围在当中,那些帘子“哗啦啦”抖得震天响,直到破碎、跌落。我定神一看,原来每个帘子后面都摆着一个很大的肝脏模型,还有一盒牙签,而且都有一个神智不清的老翁坐在那里剔牙,剔一下又朝窗外“呸!”的一声。一个窗口似乎与众不同,坐在那里的是一个穿花裙的女孩,正在用一把生满了锈的大剪刀剪脚趾甲,每剪一下,她就痛苦地一咬牙,很长的指甲壳飞出窗外。“喂!”我喊。她抬起头来,竟是个白发苍苍的女人。她朝我甩了一把鼻涕,然后往窗台上架起一只长满了皮屑的黑脚,大叫:“我们俩之间的纠葛没个完,永远没个完!”我大吃一惊地听出来,原来她就是我那个女同学,于是扔了伞死命往屋里跑,还听得她在背后尖叫:“玻璃已经炸开啦!” “这就对了。”侦探从天花板上掉下来,翻转手心给我看,用自我陶醉的语气说:“请看这上面的两个吸盘,这不是长期的苦练造成的吗?我听见你和那个女贼在吵嘴,我早就警告过你,不要打探人家的私事,你天生有这种下流情趣,从十五岁起,你……” “你估计得对,那老头很对我的口味,快乐逍遥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我疑心是谋杀。”我拍拍他的肚子,凝视着他手上的吸盘,又说:“你还是上去的好,你在那上面已经住得有了经验了。我很看重你对付蜘蛛的那些办法,风卷残云似的。我哥哥说这天花板上趴的是一只猴面鹰,你要担心,他带着猎枪。侦探的角色并不适合你的气质,没有人当回事。妈妈昨天对我说,她记得一年前我们家来了个挖鸡眼的师傅,戴一副墨镜,他怎么不见了?你看,她把你看成挖鸡眼的家伙了,你何苦还要强调,没人相信呀。” 门缝里那一道白光晃了两晃,空气中流动着湿漉漉的锈剪刀的腥气,一副细绳穿着的白牙齿掉在地上,滑溜溜走了好远我推开门踱到走廊里,于昏暗中看见一双双赤脚在墙跟并排放着。卖槟榔的女人在朦胧中向我招手:“喂喂,请注视我的腮帮,槟榔正在里面涨大,舌头打不过转来。有三十多年了,我去过山顶,满地毛茸茸的枯地榆,一吹风,就有五颜六色的小蛇从里面窜出来……我在创一项世界纪录,等有时间了再来和你圆梦。”她走进一间房,“砰!”地关上门。母亲阴沉着脸从另一张门里探出头来,扬着拳头威胁:“你还要搅扰?你还要?你闻一闻,看看你父亲的背囊里是不是装满了松毛虫?这件事,我疑心了一天一晚了。昨天他溜回一次,我倒并没怎么觉得,他现在越来越薄,简直就不占什么空间,像蚊帐布一样满是网眼。他走时只穿了一只鞋子,其实他何必走来走去,想标榜个什么啊?嗐,这走廊里发生的事真吓人,你一眼望到头,什么也看不见,永远也看不清,是吗?”“有一个卖槟榔的女人,”我告诉她,“我碰见她两次。”“嘘,不要乱说,那是你姨妈。”她挤了挤眼,笑起来,“你要静一静。你怎么会认不出她来的?不过十来年功夫吧?她还是老脾气,没改。她走的时候偷了我的羊皮背心,她从小贪得很。” 提起姨妈我又记起来,姨妈三十五六岁时是住在我们家里的,她是一个仙姑,还会飞,像小鸟一样轻飘。她的眉毛总是被她扯得光光的,嘴巴涂成血盆大口。她在我们睡觉的房中钉了两个大铁钩子,各穿一根绳,垂下来捆住一只床,做成一个吊床。半夜里,她将吊床用力晃荡起来,如秋千,她站在床上,披头散发。口出怪声,到最后,往往嗖地一下从窗口飞出去,掉在门外的煤渣路上。她的双膝总是肿了又烂、烂了又肿的,成天躲在蚊帐里挤脓。谁要去偷看,她就假装若无其事地撩开蚊帐说:“在月光下散步,脖子一伸一伸的,不正像一只麻鸭婆吗?还有一条捷径,就是穿过那片枯萎的月季花丛,那条小路是很秘密的。”她是跟一个杂技团喂马的人走掉的,走的时候两人雄赳赳、气昂昂、浑身散发出马尿的臊味。他们一走,母亲就抢天呼地大哭一场。“那家伙是人贩子,腰里别着一把钩刀,小妹是自投罗网呀。”她眼泪汪汪地说了又说。父亲却很兴奋,站在屋当中高谈阔论起来。他谈到自由精神,谈到美好的理想,谈到家里老鼠对食物的侵犯,谈到使他深感痛苦的搔痒症,他侷促不安,揉着胸口东找西找,一脚一脚地踏在母亲的脚背上。 后来我听母亲说,父亲一直和姨妈私通。妈妈很体谅他们,暗暗地维持他俩的关系,佯装不知。但父亲一下子打乱了她的计划,不知从哪里捞来这么个残废,两人站在地窖里嘀咕了一下午,交易便做成了。妈妈苦苦相劝,说可以用我去顶替,虽说我还在念中学,太年轻,但早就精于此道了,不然拾破烂的老头怎么会吊死?而姨妈,是个娃娃,轻信得很,要吃大亏的。她揪住我的胸口摇晃着说:“想一想是什么人?出卖给一个人贩子了呀,这只蜘蛛。”她就是为此事和父亲结下了深仇大恨。 好多年过去了,姨妈竟会在黑夜里归来,还带着那些神秘的小槟榔,出现在幽幽的月光下,这件事使得我左思右想、满腹狐疑。也许她根本就没有离开,也许出走只是一个幌子,而马戏团喂马的那家伙更是纯属捏造,她一直躲在走廊那一头,在半夜里,向那些游魂兜售她的货色?虽然她应该已经年老珠黄,但说不定修饰出来,竟是一位窈窕淑女?这种事是很难下结论的,因为走廊里从来就是那么朦朦胧胧,充满了诡计,从我记事起就弥漫着一种阴惨的蒸气,你无法看清四五步以外的东西,也听不到自己的脚步。时常有一些相同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从里面飘出一个柔软的影子,含含糊糊地发出那种梦呓,又消失得无影无踪。有时我也到外面去,那里和走廊里不同,但也有那些柔软的影子。风里有马鬃的味儿,四周黑得不见五指,唯有那些红黄色的灯火从一个个狭小的窗口透出,异常刺目。只要我往洼地里一站,就感到自己成了一块岩石,雨滴在上面,滴嗒作响,我的两眼湾积着屋檐水,有一面破锣在荒野里“咣当”一响。 姨妈、姨妈,你在哪里?你居然还要写信来,向我们唠叨一点什么,你真是一个耿耿于怀的家伙啊!你是想让我产生幻觉,以为现在是四月温柔的黄昏?你以为我还会像瞎子一样乱闯,抽搐着鼻尖追寻那种浊雨的气味?你总要大放烟幕,把人生搅浑。 好啊,好啊,姨妈!我懂得你的信中的意思了。外面正下雨,天边晃耀着蛇形的回光,泥土里孕育着酸模草。梦游的队伍过来了,张开的手臂像一把把铁叉。我的哥哥混在当中,但他是个伪装者,这是你教导他的结果。他的步子又僵又硬,缺乏那种自然,我一眼就能识破。你何必训练他?你白训练他了! 等雨停了,我要摸到走廊那一头去,我要在浑沌里和你相撞,然后向你讨一口槟榔来嚼,细细地和你讲这些年来的奇迹。关于侦探如何潜入我们的小屋,关于父母亲神秘的失踪,关于哥哥性意识的混乱,关于壁柜里出现的眼镜蛇……啊哈,姨妈,其实我什么也不会讲,我用不着骗你了,我还要骗你这老妖婆干吗?昨天我找到你往日梳妆的那个匣子,我一脚就把它踢出了窗外,我现在这点力气还很够踢这一脚的呢。湿漉漉的锈剪刀又从门缝里插进来了,满屋全是腥气,昨天深夜,有几百只夜莺在树上叫,月亮金灿灿,星星金灿灿,我手中的小圆镜金灿灿,惨白的沙地一望无际。 三 侦探(或医生)冗长而乏味的故事 她终于把我从窗口推下去了,这一回她达到了目的。我在落地的一刹那听见她哧着鼻子和谁说:“不过是一只空罐头盒,这种东西在床底下堆得太多,招来蚂蚁。”我扶墙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高一脚低一脚地走,我设想那破庙就在我前面,有人说我岳父住在那里面快活地逍遥,我模糊地认为我该去找他,我总要去找一个什么人吧?怎么能就这样算了呢?我被人耍弄了呀!有人把我当猴子耍了一场。我必须要找一个人诉说一番,好,这个人来了,她是一个卖槟榔的胖子,我几次看见过她的背影,我迫不及待地揪住她诉说起来: “好人,你一定要从头至尾听一听我的故事。这一家人真是一个奇迹!一定有个什么家伙躲在暗处发口令,那人哨子一吹,他们大家就脖子发僵,眼球发直,变成了一些空心木偶,在你眼前晃呀晃的,我细细寻找过,可永远找不出那个发号施令的家伙,又一直倍受他的折磨。因为我,有那么一点小嗜好,喜欢唠叨,喜欢跟人搭腔,有时还要耍点小小的诡计,自得其乐,不这样就活得垂头丧气。可那个家伙一吹口哨,这家人就变得目空一切,在屋里大踏步行走,有时候还相互冲撞,撞出木材的裂响声,十分野蛮。我只好整天躲在厨房的一个水池里。时间一长,每个关节都发生了脓肿,还有小虫子从里面钻出来。没想到水池里也不安全。他们家那个阴阳人,那个冒牌的大学生,神经官能症患者,竟搜察到我的栖身之处,用一把扫帚来赶我了。我赤身裸体,用手掩着下部,生怕遭到他的袭击。他是十分阴毒的,知道如何伺机行使那致命的一击。他对我的性器官特别憎恨,那种盯视的眼光可怕极了。哦,还有一些事……” “哈,你的病好了?你不是逢人就说你有严重的糖尿病吗?”胖子甩开我的手,颠颠地站到墙边去打量我,不动声色地说:“我记得你原先是靠捞小虾为生的,终日勾着腰在小溪边。你裹着一床旧棉絮在干枯的槐树下睡了半个月,树上有几个奇形怪状的鸟窝,风一来鸟就恐慌……你送过我侄儿一个斗笠,他戴上那斗笠后神智就不清了,你毁了他的前程,我总想找你算一算账。” “我今年三十六岁,他们说我其实还是一个青年。问题要追溯到我五岁那年去。喂,你听说过蛇头疯这种病吗?就是长在指头上的那种疮?我生过那种疮。它们搞得我全身都是淋巴。”我说完这句话就怪不好意思地红了脸,忸忸怩怩地看着地下,每当我讲到实质性的问题,我就忸怩。 “你在学一种功夫,这不错。我是她姨妈,看着她长大的。你和她蹲在木芙蓉底下的那天夜里,我在走廊里瞪着你们,心里想:选了个好日子!我还故意用手电对你们照,想耀花你们的眼睛,逗个趣儿。关于甥女散失性功能这件事,你想不通吧?我想说的是:她从来不具备那个,性的功能。我干吗要用手电照你们呢?因为她从来不把我这姨妈放在眼里,十几年来,她逢人便说我失踪了,还硬要对方也相信她这个可笑的假定,在暗地里,她始终在破坏我的各项小计划。那个燥热的夜晚,你注意过走廊的窗子没有?我在那里整整趴了一夜,观察你们,把电灯扯得一亮一黑,吓唬你们呢。我是这一家的备忘录,会死在所有的人之后。”她朝我飞了一个媚眼儿,皮肤的皱褶里变得汗津津的,“你对槟榔有没有兴趣?这栋楼里所有的人都靠我的槟榔保持神智的清醒。其实那些房间里并没有人,我一间一间摸进去过,里面空无一人。你坐过来,我愿意抚摸你心上的创伤,我是灵魂按摩师。”她蹲在墙跟,声音变得如小鸡般温柔,眼神逐渐暗淡。她叫我和她一块蹲下,握紧了她的手,因为她喘不上气来,一不小心就会完蛋。 我很乐意,可以说是求之不得的机会,我马上向她诉说起来。我喜欢从头讲起,那更接近实质性的问题,也更有意义。 “我打算一开始就进入实质性的问题。”我郑重地说完这一句之后,偷眼看了看她,发现她一怔,表情异常严肃。我的内心生出一种昂扬的情绪。 “已经有十三位朋友对我说了这同一句话——‘小伙子怎么会成这个样?想想从前,他真是英姿焕发、神采奕奕啊!’他们诧异、痛心,然后总是送我一本纪念册,外加一把雨伞。我马上要说到实质性的问题了——关于我的来龙去脉。在这之前,我还要提到一件重要的事。等一下,你回答我一个问题:你生过蛇头疯没有?” 胖子说她耳朵里爬进了小虫子,怪痒得有趣,她耸了耸肩,然后又一次表示她愿意为我按摩灵魂。“我理解你。”她嗅了嗅我的手掌心,做出一个莫测的微笑,然后将一只耳朵紧贴肮脏的砖墙,说:“有各式各样的声音。你什么时候换了行当了?我甥女说你作起医生来啦?你可够灵活的。” “对啦,这就是我要讲的那件事:我怎么会认为一个医生的身份最适合我的身份,我怎么会认为比方说一个屠夫的身份并不适合我。事情的决定纯粹是偶然的,那是由我母亲引起的。我的母亲,你知道,在我八岁就死了。她成天钻垃圾堆,属于那种很卑贱的阶层,我瞧不上她。我们家里总是很多女客,她们在一起蒙上眼,玩那种捉迷藏的把戏,一个个跌得鼻青脸肿。母亲一边嚼怪味豆一边吹牛说:‘这孩子正在研究法律。’其实我正在考虑如何捣乱他们的游戏,我想把尿撒在盘子里,又想偷其中一个人的钱。在外面,太阳呼呼地叫个不停,小树神经质地旋转摇摆。我最怕在太阳天出门,因为我老是踩着自己的影子,眼皮又老是搭下来,而且没个完地尿胀,要是有人绕到我后面一击,我准得完蛋。‘你听什么?母亲用多毛的手掌搭在我的肩上。太阳叫。嗐,这孩子正在研究法律。’我踱到走廊里,很想遇见一个人或一只猫——每当剩下我一个人,我就想遇见一点什么,我不喜欢日子单调。幸亏有走廊,我们这条走廊总是那么昏暗,这正合我的意。我看见一团球状的东西滚过来,就大声叫:‘好哇!’母亲和女客都探出头来张望,其实什么也没有,只不过是我眼发花,喉咙发痒,‘他在研究。’母亲指指点点地告诉那帮人,‘这里面很有文章可作。’她们大家不约而同地竖起一个指头说:‘嘘。’然后又蒙上眼捉起‘老鼠’来了。” “我马上要告诉你,我是如何想到扮演角色的事的——那真是灵机一动的产物。我在走廊里开辟过一块菜土,你相不相信?我用一个破箱子装满泥土,将白菜秧子栽在里面,一行一行的,很齐整。当太阳在外面叫起来的时候,我正在搞着制造肥料的试验。我很认真,又很怅惘,我一边干一边东张西望,还不时扔下那些耙子和铁钎,装作什么也没干的悠闲样子,将窗户打开一条缝把耳朵贴上去听太阳。我干累了走进屋去休息一会儿,再推门出来时,发现白菜秧子无影无踪了,泥土上还留下抓扒的痕迹。一连好多天都这样。终于,我捉住那个破坏分子了,她是一个住在玻璃柜子里面的女人,像一股白烟,成天捧着一个冰袋,据她说这是一种疗法,自从她发现我的疗法(栽白菜)影响她的疗法之后,她一直伺机下手。她说我在走廊上弄出的气味引起了她泌尿系统功能紊乱。‘无视他人的存在是很不好的。’她敲着玻璃警告我,‘要是你心烦,你可以常来和我谈谈,我会抽出一定的时间来接待你,我并不是一个刻板的、唯利是图的人。和人谈话,使得我心情愉快起来,想起种种往事。’她在柜里张开口,朝我露出她那一口蛀牙,她的脸色蓝莹莹的。‘你看我怎么样?不丑吧?’我几次挪动脚步,但又停了下来,因为她命令我站住,她在柜子里用手笔直地指向我命令我:‘站住!’我脚一软,就站住了,我的背心正在出汗。‘我有个同学在楼下,你一直?在打她的主意。’她‘哼哼’两声,点了点头。我成了这个女人掌心的玩偶。她住在玻璃柜子里,裹着软绵绵的丝棉被,嘴唇发乌,双目紧闭,可是只要她动一动发僵的小手指,我立刻全身瘫软。也不知怎么搞的,我每天都去聆听她的教诲了。我心里认定这是一件非同小可、极为重要的事,我的脚不由自主就往她家里走,体内充满了一种自足感。只要有一天没去,我夜里就烦躁不安,乱踢床板。那种时候,后来和我结婚的那个家伙却在黑暗中捕捉飞蛾,要是我站起身,准会撞着她的膝头,那可不是好玩的:她裤兜里放着一把手枪。‘你的女同学是一个深谋远虑的人。’我试探着告诉她,然而‘砰!’地一声,子弹飞过来,墙壁上出现一个洞。其实我告诉她,不过是想要她附和我一下罢了。我开口说话,其目的总是想让别人附和我一下,满足小小的欲望,这早已成了一种习惯,跟我结婚的这个家伙却至死也不能理解这一点。第二日我又去那里了。我心里发怵,脑子里空得很,只好又去了。她从玻璃柜子里走出来细细地端详我。她穿一件黑色的长外套,满身酒精味儿,脖子上缠着绷带,一只眼戴着桔黄色的眼罩。她用一只瘦骨伶仃的手坚强地撑在椅背上,支起整个身子,模样寒碜可笑,她那只露在外面的独眼炯炯发光。‘你马上改变方针,扮演一个医生。’她指示我,还将另一只手放在我的肩上,那是一只脱臼的手,如一条鲜鱿鱼。‘这是很有身份的,我自己就干过这一行,你可以干得更出色,不会有什么困难。’她说完这话之后立刻变得十分强有力,猛地一下推开我,也推开椅子,张开两臂,向上跃了几下,大约是想飞行,然后她又用一条腿金鸡独立,纹丝不动地立了好久,完全把我忘记了。做完这个动作,她就进了柜门,躺在竹椅上喘气,一只手摸索着冰袋,身上湿淋淋的。我踌躇着敲了敲柜门,听见她大喝一声,拾起一把铁锤朝我打来。我逃跑的时候一阵大风将门吹得‘咣当’一下,夹住了我的一只脚,搞成粉碎性骨折,痛苦不堪。一个细雨纷飞的早晨,青蛙一群群在泥地里蹦跳着,我一觉睡醒,忽然就装扮成一个医生了。这件事,首先反应过来的是一个拾破烂的老头。那老头住在一楼厕所边上,家中的墙上成年挂满了破旧的女裤衩、女袜和乳罩,那些玩意儿上面蒙着厚厚的一层黑灰。每次碰见他,我都有一股无名的怒火,我时常朝他大吼:‘让开!’但他不但不让路,还故意慢悠悠地走,横着柳条筐,一下将我挤到左边墙上,一下又挤到右边墙上。他从不对我讲话,只是翻起白眼瞪我,或放一个恶臭的大屁,熏得我头痛好几天。我在微明的晨曦中看见他那弯曲的罗圈腿,闻见那股污秽烂布的味儿,总感到血往上冲。我必须消灭这个家伙,他是卡在我喉间的一根鱼刺,长在我胃里的一个溃疡,我和他的斗争是你死我活的。那个有意味的早上,我走出门去,漱了漱喉咙,开口正告他时,他瞟了我一眼,发现了我身上这种致他于死地的变化。我也不清楚是什么触动了他,反正他眼一眨就发现了。他撒开脚丫往泥地里狂奔开来。他跌倒又爬起,又跌倒又爬起,完全失去了常态。我并没有追他,我只是在原地跺脚、威胁,看着他消失得无影无踪。过了几天他就吊死在门框上了。我把他取下来时,他已经完全没有什么重量,像一只皮壳。他屋子里挂的那些玩意儿都不见了,空空荡荡的墙上悬着一幅伟人的庄严头像,头像下面尽是蚊子的血迹。” “我成为医生之后,那个人的母亲马上提出要她女儿同我结婚了,简直是死乞白赖,纠缠不休啊。我在房中修剪唇须,她就冲进来夺我的剪刀,还朝我胯间飞来一脚,说我‘痴心妄想’、‘跑不了的’等等。我并不想结婚,因为我根本就看不清她,我总是在恍恍惚惚中看见一个臀部,一双瘦脚,脚上的趾甲很脏。时常我分明与她分了手,躲到一处地方,但往往一抬头,又看见她的一只臂膀挂在墙上,腋窝里有很密的黑毛,手指肚一抽一抽的,指缝里有几个燎泡。这种情形不断地使我恼羞成怒。我已经练习了好几次,想要摆脱她的阴魂,但她的母亲,那个从不露面的家伙(她告诉我她母亲是十年前在地窖里失踪的),总在背后操纵着事态的进展,使我寸步难行。我在厨房的水池里躲了一天一夜,心里庆幸着,以为他们开始忘却了,没想到那母亲的声音在半空里和我说话了,语气里带一点献媚,还有一点撒娇:‘好宝贝,我看在眼里,我一直在这里陪着你。当然她的性功能不行,可以说是完全丧失了,这就是她自高自大的原因。我很同情你的遭遇,我是一个富有同情心的女人。哦!(她突然一声尖叫)你在冷水里发抖,我心痛欲裂,我一向默默地看着你流泪啊!看到她成了现在这个模样,我有时竟会生出一种快意。我一定要看着她嫁人,如果她不能嫁人,请问我还有什么脸面活在这世上?请你设身处地为我想想。我本来要用她去顶替我的妹妹,嫁给那个马戏班的家伙,因为我妹妹是一个神经发育不全的人,一直是我在料理她的生活……’” “那种人,她一直嗜掠成性呀!”胖子忽然不安起来,“我带你到庙里去。”她很坚决地说,一把拎住我的衣领就飞跑起来。我挣扎着,说我不想去庙里,因为我这辈子已经没希望了,我只是想找个人诉说一下,就心满意足了。“那怎么行?”她不由分说地跑得更快。我们到达庙里时,看见一个蒙面婆子在门口绕线,不断朝那嗡嗡作响的木纺车吐唾沫。岳父在什么地方“哧”一笑,却没看见人。一盏一盏的油灯浮在殿堂的半空中,脚步声来来去去,很嘈杂似的,胖子已经不见了,却可以听到她也在什么地方“哧哧”地笑。灯火一抖一抖的,屋顶上有个摇摇晃晃的大黑影,形状如一只老熊。“夏日垂钓乐何如?!”我大声而镇定地说,并勇敢地脱下一只鞋来敲打。胖子说,这下我用不着扮演什么了,从今以后我便可以自行其是了,像我老婆那位女同学一样:自信、坚强、果断。而在这以前,一直是她在主宰我的命运,现在,她感到厌烦、费力不讨好。我马上想到这一来我可以做一个将军,这是我从小朝思暮想的角色。我这么一决定,哈哈地就笑起来,自由的滋味乐陶陶。“你的搭档呀,偷偷地喝那些点灯的青油。”她叫我看屋顶上的那个大黑影,那影子一伸一缩的,“我总想把他的儿子培养一下,我教导他玄想,还有种种的事,但没有成功。现在他成了一个废物,你看,就是爬窗子进来的那家伙,他一见我就哀哭,把我的槟榔嚼得精光,这一家子就是这么一回事,你简直无法确定他们究竟是何种人。” 岳父终于出现了,他从菩萨后面走出来,用手挡着光,将头发凑到每一盏油灯面前去烧,镇定地闻着那股焦味儿。后来他想了一想,朝我走来,“你总想朝那团亮光浮上去。”他严肃地握着我的手说道,他的手干燥发热,“我记得你来我们家收买过旧钢笔。你憋气憋得很难受吧?这种事是很复杂的,并没什么真正的好处。你升上去之后,觉得更难受了,简直就无法呼吸,有的人就这么完蛋了,总之是自己与自己过不去。而我,我爱躲在石缝里的小虾们,我怡然自得,游来游去,并不睁眼。这样,我从来不患眼疾。我的腿还很行,你看我跳一跳就知道了。”他试图原地跃起,听见一阵哗啦乱响,他已经瘫在地上呻吟了。“我能跳得很高!”他扬着拳头喘着粗气说。我抬起脚从他身上跨了过去,我知道他的腿出了大问题了。什么怡然自得呀,说说罢了。一天到晚装成小伙子的模样,看见一个灯火就凑上去烧头发,还得跑回家偷吃的,苦役犯的生活呢。他之所以要说怡然自得这几个字,不过是想伸一伸脖子,打出哽在喉咙里的那个馊嗝,没想到用力过火,反而倒下去起不来了,他何必这么要强!他烧头发来证明自己不怕死,又何苦呢?我还记得他从前背着旅行袋,逢人就宣扬“到绿山去!”的那副尊容,他不厌其烦地重复了几十年那种把戏,每一回都神采奕奕,现在他早已不提往事了,却还强自挣扎着想跳一跳,“他在庙里过着快乐的单身汉的日子。”胖子用一方手绢捂着嘴,悄悄告诉我,“他完全像个木偶,已对周围的事失去了知觉。实际上他们全家人都钻到这个庙里来了。北风一刮,他们就躲到阁楼上去。屋顶上那一位是你岳母吧?幸亏老头子不知道,不然会要了他的命,他这人太孤高了,从来不会清醒估计自己。你看见那些青油灯了,那就是他们点的,他们心神不定才点灯,白天也点。老头子傻乎乎的想不到,老说这庙里空无一人,我暗示过他一次,他大发雷霆。他认为自己是独一无二的,真可笑。当然,他们也看不见老头子,他们玩抓老鼠的游戏玩厌了,现在患了伤风,穿得厚厚的,成天打手电,照来照去,呸,这种人。” 夜幕降临了,我和胖子走到外面去,风很紧,眼前飘过一些奶油色的幻影,我们瑟缩着,彼此看不见对方。我并没有把我要说的故事讲出来,我绕来绕去,永远没法接近实质,只要一开口,就发现自己在讲一件编造出来的事,而不是那件事,讲话的目的是引起别人注意。说穿了我根本不打算讲一件什么事,只不过是要弄出一些噪音罢了。从前有一个时候,我倒是很有一种勇往直前的精神的,我解剖过癞蛤蟆,将其内脏一件一件摆在桌上,还有那些小疙瘩,也一一用小刀挑破。我 4eec." >们所有的人都在弄出各种噪音,这种噪音和老鼠的噪音大不相同。比如夏天的中午,我们坐在家里,周围很寂静,和我结婚的那家伙忽然弄出“嘣!”的一声响,原来是她乳罩上的勾扣跳出来了,我知道她是故意的,这和老鼠不一样。她大功告成之后就告诉我,说她只要一静下来就会闻见她过世的母亲的头发气味。油灯在庙里炸响着,放爆竹似的,很热闹,胖女人咕噜了几句,忽然说起她想到湖里去。湖很深,但她可以一直走下去,她早巳学会了在水中呼吸,她喜爱那种阴森森的气氛。“只有看见周围晃荡着黑影,水泡一个又一个地上升,倦意才会袭来。”她说着就蹒跚地消失在黑夜里,过了一会儿,又听见她在什么地方叫卖槟榔,声音断断续续,咬着舌头似的。我忽然感到这个庙,我是进不去了,我绕着围墙走了一圈,根本找不到入口,我又绕了一圈,一块砖一块砖摸过去的,还是找不到。细细听来,里面有人语声和油灯炸响的声音,我不甘心,再绕了一圈,也许是两圈或三圈,反正也没法判定,围墙以它的坚实的冰冷嘲弄我发抖的指头。在这种时候,我想起了自己的理想角色,同时又想到对于里面这伙人来说,我的任何身份都与他们无关,他们将我的变化视同儿戏,一直称我为“卖大碗茶的角色”。看来我要绕这潮湿的砖墙转到天亮去了,我从小有一种钻牛角尖的脾气,喜欢将一些毫无意义的事进行到底…… 我明白过来,我只能是一个收买旧钢笔的。即使我用尽全力弄出种种的噪音,或者一天扮演一个角色,不断地变换嗓音,或化妆,或披麻袋,或扮演跛足者,或吞吃生蛇,他们仍然无动于衷,关键是他们根本不大看得见我。他们在蒸气里头忙碌着,洗头呀,砸核桃呀,修脚趾甲呀,捣鼠洞呀,搭阁楼呀什么的,满身大汗。那一次我在冷水里头呆了那么久,引起了老太婆的注意,但她注意的不是我,她对我这个人毫无兴趣,她注意的是我那块怀表,她想骗去送给她妹妹,她千方百计向我证明,怀表一落进水池就彻底毁坏了。不管我冷得发抖,她扼着我的脖子非要我答应放弃怀表不可。“你要它有什么用?你没地方挂,因为你根本没有一个身体。而我,我可以将它好好地挂在脖子上。”她横蛮地说。“他呀,他是一股阴风。”和我结婚的那家伙断然下了结论,“我半夜里伸手往他睡的那边一探,手指立刻冻硬了。床上什么也没有。一个东西在房里飘飘荡荡,大群的灰鸽在地上寻食。”我总是在太阳天改变主意,我认为那种天气于我十分有利。虽然打不开眼皮,虽然尿胀,我兴之所至总有些新想法,总在干着一些事,我干事的时候就觉得自己是个角色。我已经好久好久什么也不干了,因为好久以来就不出太阳。现在耳边再没有太阳那种明朗的锐叫,南风也不再轰响,只有鸽子们窸窸窣窣,有猝不及防的陷阱。我被他们遗忘了,我不甘心,我怎么能甘心,明天天一亮我要把屋顶的瓦捅它个稀巴烂,我还要将走廊里的那匹豹子放出去咬人,这使我自己觉得在扮演一个勇士的角色…… 四 母亲的呓语 我走进太阳里面去过一次。那是一天中午午睡醒来,房间里充满了蚕豆花的香味,这香味引来了一对蝴蝶,飞上飞下。我一摸脑袋,它就像报警器一样大放怪声,还射出一种金属的白光。我的儿子大喊大叫,推推搡搡让我上外面去。“外面正出太阳,野兔子在黏土上奔跑,树叶透着鲜味……”他引诱我说。我捂着头走出门,阳光似乎是一条一条的,像蛇一样钻来钻去。我记得我走过了一段石板路,一块一块的石板很烫,鞋底都被烧焦了。只要我抬一抬眼,就看见那座起火的塔。塔很高,顶上面有一个窗子,有一个人在窗台上试验小小的太阳灶,大火烧着了他的衣服。在塔后面,苍穹红通通。我磕磕绊绊地跑起来,我记忆中前面有个小树林。“何必跑,也许是个幻影,林子里那一大群一大群的野兔,随时都有可能绊着你。哼!”儿子在离我不远的地方瞪着两颗血红的眼珠。我很热,塔还在燃烧,晃动的火舌舔着了我的眉毛。逃跑的确是徒劳的,因为地平线伸展得很远,视野以内全是滚烫的石板。的确有野兔,但全是那种不真实的火红色的兔子,且听不到奔跑的脚步声。现在看得清了,阳光是一条一条的赤色小蛇,动不动就从胯间钻过,蛇头上顶着一团刺目的火光,放眼看去,如满地流星。我的儿子对炎热无动于衷。人家告诉我他每天爬到塔顶去试验太阳灶,但那小子明明不是他。在家里的时候,他总埋怨我的眼珠色彩复杂,“很凶恶似的。”我的眼珠在阳光里究竟会反射出什么颜色来呢?我对这件事想了又想。在我的衣袋里面有一面小镜子,我掏出来一照,看见里面有个很大的E字,黑色的,翻来覆去都是这个字。镜子里怎么会照出E字来呢?但我记得那么清,我照过不下三十次了,只要在太阳里,每次都是那个E。除非在屋里,很阴冷,将镜子摆在桌子上,映出来的才是我那呆板浮肿的脸相。阳光一从我胯下钻过,我总要失落一些东西。有时是一个皮夹,黑色的,有时又是一朵旧扣花。那种情形里我往往随手抓住迎面碰到的一个人汇起报来,我说起话来,就仿佛很流利似的。那人手执钢笔和笔记本,一一记下我所说的,严肃得很,还用手不时挡开阳光,向我提出那种正式公文似的问题:病毒性感冒将引起哪几种并发症?他这一问刺激了我的神经,我变得更兴奋,更健谈,我生怕他听不完我的话就离开,甚至伸手揪住他的胸口,咄咄逼人。那人也并不躲开,只是一刻比一刻变得面容模糊,身体轻飘起来。我明知大事不好,依旧放机枪似的讲话,讲完后抬起头来,只觉得眼珠里满是五颜六色的东西,面部表情大概也是凶神恶煞的,心里又懊恼,又惶惶然。这些人,为什么每次都带得有钢笔和一个记录本,这是一件深奥莫测的事。他们的脸色都很油润,而且都能轻而易举地用一只薄而窄的手掌挡开太阳光,并且都会在感情冲动的关键时刻立即隐退,分明是要摆脱干系。那时他们很谦虚地笑一笑,然后就不知去向了。摆脱干系这件事也很微妙:他们要摆脱的究竟是什么样的干系?又是怎样凭自觉领悟到这种干系的?我努力迎合他们,他们却始终将我看成异己分子。当我在屋里眼光焦躁不安,过于急切地寻找丢失的那些东西时,我的女儿往往重重设防,使我沮丧不已。她或者干脆翘着二郎腿懒洋洋地说:“我有个朋友做了一个套子把自己套起来,像蚕子的茧似的,一直到最后的日子,连掉下的皮屑都好好的在里面,也不用担心太阳。哪里有遗失这码子事呢,都是寻开心的呢。”直说得我面红耳赤。我出去时总躲着她,小心翼翼,起先我从窗口溜走,后来我连屋也不归了,就沿街溜达。夜很长,很空虚,我非在下一次找人谈谈梧桐树不可,我一定要很灵巧地抓住一个人就谈起来,那株梧桐树很高,很直,在紫红的天空里,叶片哗啦啦哗啦啦地大喊大叫,强调什么似的。只要我提到有棵会喊叫的树,女儿就说是马蜂窝,还说我的眼有问题。从她出生那天起,这颗树就死掉了,我能证实个什么呢? 我打起精神去看过从前的屋子,我是等到深更半夜才出走的。蹚过那些快要干涸的水潭时,腿上巴满了蚂蟥。那地方曾经成了采石场,后来又废弃了,一堆堆码得很高的大石头梦一般矗立在那里,没有月亮,万籁俱寂,我被自己的脚步声吓得双腿发抖。什么东西“咔嚓”一响,原来是只打火机,一个短小的独腿人在这空旷的场地里吸烟,我还没来得及看清他的脸,他就不见了。我推了一推,一堆大石块颓然倒下,山崩地裂似的。 昨夜又看见了那匹骆驼。那时它很高,金光闪闪,我骑上它,在城市的大道上走,飘逸得很。后来到了家,它就赖在地上不肯起来了,怎么哄也无济于事。“告诉它地上很脏,它把自己的肚皮弄脏了。”儿子一本正经地说。骆驼听见了他的话,果然就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它在我们窗子外面纹丝不动地站了整整一夜。我和儿子彻夜不安,紧张地小声商量着该用什么来喂它,以及如何处理粪便等等。天一亮,骆驼就动弹起来,先是咬窗棂,然后探进头来看了一看,突然它缩回去,径直地,头也不回地向前走掉了。等我跑出去追赶时,它已经无影无踪?了。“你从哪里找到它?”儿子挑衅地、笑嘻嘻地问。“从来就有的东西嘛。”我显出落魄的形容,又开始用手指掏挖墙缝,落下的石灰纷纷掉在儿子的皮鞋上。他厌恶地蹬了蹬鞋面,拉长嗓音“哦——”了一声,说:“那么丢不了的,你放心,它出去散步罢了,跟你在一起它闷得慌吧?”那一向我每天在街上游荡,我暗暗怀着希望,东张西望,紧盯每一个北方口音的家伙,监视他们。儿子反复规劝我骆驼是丢不了的,不要在外面流窜了。“既然是从来就有的东西,怎么丢得了?”还说即使找到了,拿什么来喂的问题还根本没有着落。三女儿却始终望也不望我们,认定我们是在胡编滥造。她对着空中弹了弹手指说:“骆驼?哼!别把人笑坏!去问问别人吧,城里哪来这种货色?你把它拴在窗户下,我可看得清清楚楚:是条癞皮狗!我一朝窗外倒脏水,它就逃跑了。你倒说得神乎其神:骆驼!别骗人啦,要遭报应的!”但那千真万确是匹骆驼!绒毛金光灿烂,那么高,我也不知是怎么骑上去的,反正我一发现它,就在它背上了。三女儿是个俗气得要命的人,这种人怎么会相信奇迹呢?当我骑在那东西背上的时候,自己就仿佛趾高气扬似的,我甚至晃荡一条腿,来显示自己无所畏惧。我认为有很多人在观望,观望的人越多,我就越情绪高昂。在傍晚时分,黑色的小鸟若有所思地从我头顶擦过,暮霭灰而蓝,骆驼的脚步轻而软,就仿佛踩在一丛一丛的蘑菇上面,我尖叫起来,我想要别人注意这件事,我的声音回荡在空中。一个汉子蹲在地上砸碎一个瓦罐,对于我的喊叫漠然处之。我定睛一看,街道空空落落,原来并无一人观望。一个老妇探出头来倒了一盆脏水,但她根本没看见我。这里面一定有某种误会,城里的人没见过这种动物,他们不习惯,因为内心的自大又不愿承认,这才装得若无其事的。要是他们终于承认了不容忽视的事实,要是我将骑在骆驼背上的美妙之处公之于众,那将是怎样一番情景呢?然而它是无影无踪了。现在在我女儿看起来,我就仿佛是一堆破布,不过是具有一种爱张扬的性情。所以当时我决定去找它。我有一面铜镜,是姥姥传给我的,姥姥说从镜子里望到底,可以看见一条火龙,我要带上镜子出远门。我记得它来的时候,儿子说:“告诉它地上很脏。”它马上就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了,真是听话的畜牲。我把这个说给三女儿听,三女儿却硬说我在圆梦,因为我十年前就反复说过这件事,当时还作了一种奇怪的手势(说到这里她又将那个手势作给我看),她还记得说话时我背后的墙上出现一个红的火炬,耀人眼目。她这么一说,反把我弄糊涂了,三女儿最了不起的特长就是把事情搅得一塌糊涂,让人丧失信心,自暴自弃。 三号的半夜听见三轮脚踏车从门口驶过。当时那只病耳正在流脓,怀疑听错了,因而扯掉棉球。脓水淌下来,一下就浸湿了左边的肩膀。“别开灯,惊走了鸽子。”儿子警告我。我看见他那猿猴一样的长臂从空中划过,他在打一套拳,口里咕噜着蜘蛛太猖狂,简直不像话。三轮脚踏车里坐着一个人,那是一个短小的独腿人,下巴上长了个大瘤子,他咳嗽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响起。有一次,那辆车是从葡萄架下驶过去的,留下一个极长的影子。搬家是太频繁了,这些烂东烂西,究竟有何等惊人的价值,值得花这大的气力去搬动它们?(我还趁忙乱之机扔掉过一把茶壶),而关于骆驼这种正经大事,竟无人愿意正眼相看。我在马路上的时候,差一点声带都喊破了,定睛一看,只有几个极小的幻影一溜而过,也说不定连幻影都不是,只不过是阳光本身的把戏,远方的行人如木桩般笔直。家中的人津津有味于喂鸽子这种蠢举。鸽子半夜惊叫起来像要勾魂,满地都是它们的粪便,有时还钻进衣柜里,搞那种恐怖袭击。在白天里我问起鸽子的事,大家都正人君子,板着脸矢口否认。鸽子?哪来的鸽子?然后是鄙视的一笑。三女儿吊来的那家伙脚边放着一个大麻袋,里面有什么动物在动弹,我当然知道那是什么动物,我想装糊涂上去踩一脚,还没等我提起脚,就被儿子推倒在地,他们联成一气了呢。他凑着我的耳朵大声说话,明明以为我聋了:“外面野地里有红兔子,一棵水杉摇摇摆摆,你去,那里于你是适合的。”他认为我在家里过时了,是“破旧的老东西”。我的儿子理解我。他在十二岁那年搞了一面大镜子摆在我的床前,有模有样地告诉我:“妈妈,里面有怎样的一轮红日升起呀!”我明知他说谎还高兴得很,因为他说的都是我心里想的。“这并不是什么欺骗,她年轻的时候脑子里一直爆炸得厉害,留下了致命的疤痕。难道作为后代的我们,倒有理由去捉弄她?谁在黑地里不曾追逐过一片树叶,一条阳光来着?难道为了这个,我们倒忍心去戳穿她最后一丁点儿希望,让她成为一个乞丐吗?妈妈现在软弱得像个婴儿,我们一定得好好待她。”他讲得义愤填膺,眼里噙着一泡泪花,最后他表示要“坚决和老妈妈分忧解愁”“卫护她那残缺的灵魂”。后来三女儿告诉我,是儿子将骆驼“唆使”逃走的,他在天亮时,朝畜牲背上“扔了石块”。这件事我将信将疑,因为她有一种想挑拨的神情。 每到傍晚,三女儿吊来的那家伙就背着麻袋,大模大样冲进来等待天黑。天黑前的这段时间,两口子忙得不得了,他们戴上大口罩,急急忙忙闯到外面去,一下子又一阵风地闯进来,要这么来来回回搞好几次。三女儿性子急,从小有妄想症,不过这种大肆张扬还是第一次。令人气恼的是儿子也有与他们串通之嫌。我决心给他们一个打击。我躲进衣柜,待那家伙来放鸽子,然后我一把捉住小东西,扭断脖子,血淋淋地扔到外面,再回到床上去睡。那两人鬼哭狼嗥地叫了一夜,第二天早上,他们的眼变成了胡桃,却还大大咧咧地说:“妈,这种鬼天气不怎么适合于栽种蔬菜呀!”我忍住得意的表情答道:“这天是不怎么样,我睡得不死,一直困极了,看见骆驼藏在一个澡堂里面,通夜啃吃地上的水泥。”“有人说,”那家伙气势轩昂地开口了,因为三女儿暗暗给了他一脚,“这麻袋里装的是一种有害健康的动物,这完全是一种毫无根据的猜测,其实这麻袋里装不装得有东西,没人说得准。于是幻想随之而起,流言随之而起,不公正的指责随之而起……”他忽然停住了,因为三女儿命令他“滚蛋”,说他口里有股“臭味”,是“常年吃腐烂东西造成的”。 在我出去找骆驼的那段日子里,我的妹妹和一个乡下的风水先生跑掉了。那家伙的一边身体是假的,夜里睡觉时我看见他卸下来过,他一边卸一边满不在乎地对我说:“其实只要有半边就完全管用了。”他躺下去,完全像是刀劈开来的一半。“我身上长一种昆虫,它们把另外那半边咬掉了,事情完全是在不知不觉中进行的。”在逃跑之前,妹妹和我长时间地蹲在厨房谈论走廊里发生的一系列怪事。她赤红着脸告诉我,三十日清早,她打开朝走廊的门,看见一只血淋淋的公鸡在啄食门框的木头,没有头部的尼姑们排成长队鱼贯而过,“满腹心思,从她们的胸脯看得出来。”她边说边拿眼瞟我,惟恐我对她讲的不信任。走廊里的事是发生在一天午夜。我打了一个哈欠推开门,立刻感到是发生事情了。所有的门都关得紧紧的,走廊里却充满了手电光,似乎有人从上面朝地上打手电,这是十分暧昧的。北风在外面尖叫,一个细身子的家伙朝这边走来,“那是你儿子嘛。”妹妹兴奋地扯着我的衣角说道:“我正在指导他锻炼另一种生活方式,注意、注意,别碰倒了他,这是一次成功的尝试,当然就连揩屁股也得我来教他,开始时我觉得他简直没有什么希望。”她说话间身上又散发出那种马尿味儿,骨子里头的乡下佬。我并没见到儿子,不错,是有一个人影,不过只晃了几下就不见了,而她,就死抓住这一点,强词夺理,硬说是儿子在搞试验。后来我们停止了争论,不得不关门,因为数不清的野鸽子撞进来了。我说野鸽子是三女儿吊来的那小子饲养的,那小子患了癌症,心头不痛快,想搞点恶作剧来出出气,同时造成一种幻象,仿佛自己担任着中流砥柱的角色似的。“在暮色中,玫瑰花儿开放,野鸽子咕咕叫,你不由得心旷神怡。”妹妹自顾自地说,“有些人,并不具备一种英勇的性格,结果被压垮了,从而产生一种对抗情绪,决心过一种与现实规律背道而驰的、不可理喻的古怪生活,三姑娘的未婚夫便属于这么一种类型,这种人在人群中比比皆是,很容易识别,只要检查一下他们的耳朵和眼睛就可以认出来,所有这类人全是斜视、招风耳、耳垂紫涨。”她说着就要来检查我的耳朵,一把揪住,还用一个发夹在上面戳。“乡巴佬!”我大吼一声,挣.脱她的纠缠。招风耳与斜视之间有种很微妙的关系,这给我们的识别工作提供了可靠的依据。至于说到养鸽子,这是一种发泄企图的体现,也就是说,对抗情绪的最后结果,这种结果往往十分精彩。我有一个朋友,他并不养鸽子,而是将房子里的家具搬来搬去的,他病得不轻,一只眼已见不到黑眼珠了。舒张压110是一个分水岭。在乡下,所有这类毛病都将在大自然的风光里获得痊愈。在当时我就应该听出这句话里的弦外之音(即逃跑),但是该死的野鸽子飞来飞去,把我的注意力全吸引过去了。在我扑打这些鸟儿时,妹妹吹出一种奇怪的哨音,使得那些鸟儿全都开始排泄体内的粪便,一刹那间鸽粪就像暴雨一样落下来,满屋臭气腾腾。待我从藏身的薄膜罩子里钻出来时,妹妹早已逃之天天了。 我现在记得那件事了:骆驼是从火里面来到我们这里的。当时风沙很大,我根本不能站稳脚跟,大火燃烧到塔顶的时候,底下的一个窗子打开了,它伸出那温驯的头部。这件事在我的记忆中保留了好久了,所以我骑在它背上游荡,丝毫不觉得有什么意外:它的确是自然而然到来的。自从那天早上它失踪之后,我每天都去围着那个黑洞洞的塔转悠,我从敞开的窗户伸进我的头,听见野鸽子在空塔里振翅,那塔成了它们的老巢了。那场大火非常暧昧,居然什么也没烧掉。我询问儿子起火的情况时,他正专心致志地用绳子打好一个活结,将一头套在床头。他叫我将一只脚伸进那活结,然后突然一拴,把我的脚拴住了。“今天晚上,我要把你的两只脚都拴住,免得你踩着了散步的小鹦鹉。你讲的那些奇迹都发生在我们出生前,我们一听到你开口就毛骨悚然。前些天,你还把家里那面镜子拿到外面去摔破,说里面有火苗窜出来。你太野蛮了,那面镜子是我们的传家宝。我看见你绕着这栋房子跑,还用一支粉笔在公共厕所的墙上写下流话,回来后你脸上大放红光,告诉我说,你去过了森林,为找骆驼迷失了方向等等。其实哪里有什么骆驼呢?我当时那样说,不过是迎合你的,而你缠住不放,将几十年前的东西当现实来追求,还要一味疯疯癫癫,把大家都搅得头痛。我告诉你,所谓骆驼,那是一个象征,一个蓝颜色的符号,如果你竟糊涂到要找出它的实体来,那只是一条通向灭亡的道路。”他说完这篇大道理之后马上忘记了我,自顾自地猫着腰打起弹子来,而老母亲的一只脚还被拴在床头呢。 五 我的第一个梦 我梦见一个卵形的广场,地面铺着银色的细砂,极目看去,低矮的黑色房屋虎视眈眈。天上没有太阳,砂子像活物一般发光,我从衣袋里摸出墨镜来戴上,免得眼睛发炎。我并不置身于那个广场。青白色的天庭里有一些秃鹫飞翔,在广场上掠过巨大的、浓黑的阴影,那时银砂就抖动起来,仿佛痛苦的痉挛。眼泪如蜡滴一样凝在我的角膜上。“要起风了,妈妈。”我在场外的某个处所哽咽着说。广场很大,有一道黑沟框住发光的砂子,风沙中有股花岗岩的味儿。砂石的味儿是十分熟悉的,它们往往在半夜弥漫在我的房间里,它们一来,那棵柿子树上就落下来三个柿子:踏!踏!踏!这时候,我记忆中往往出现一个黑洞,如X光底片上肺部的黑洞。我不得不打开窗子,将脖子伸到外面猛吸新鲜空气。我想,要是出太阳,广场周围的房子里会不会走出来许多人?但天空始终是青白色的,没有太阳也没有月亮,我盲目地说道:“现在是早晨。”我这样说过之后,立刻就听到了模拟的鸡叫声,我知道那是我的一种 8bbe." >设想。秃鹫始终在机械地盘旋,鸟们已进入了一种永恒的延续境界,飞翔的速度不快不慢,始终如一。?藏书网 我做完这个梦之后,心里很害怕。黎明前,一个老头儿在外面扫树上的落叶,是那种阔大的梧桐叶,扫起来很响;一颗耀眼的绿星星从窗前游过,屋里灿然一亮。听见三妹在被子里闷声说了一句:“该死的!”接着就“通通通”地走过去拉上了她房间里的窗帘。她每次做梦后都要拉上窗帘,然后脸色惨白地躺在床上直抖。 我推开了父亲的房门,发现他根本就没睡,他正坐在围椅上冥思苦想,用赤脚焦躁地擦着地面。“你进来,那里有穿堂风。”他 5e76." >并不回过头来就看见了我,“你要谈你的恐怖,它像小时梦中的黑人,使你的心脏怦怦直跳。你的耐力很差。请看一看这双..饱经沧桑的脚,就会什么都明白的。我们都到过那里,我和你母亲,那些秃鹫,就是我们招引来的。一开始我们抱头哭泣过。” “它们往往半夜里来。”我诉起苦来像个脓包。 “你应该练习在那股味儿里面呼吸,这是可以做到的,你的症结在缺少锻炼。只要不动声色,就会老练起来的。” 原来那个梦并非我的独创,它来自遗传。真的,只要注意观察一下父亲的那双脚,就什么都明白了。 那些房间里,究竟住没住人呢?父亲仍没回过头来,继续说:“你看见了模拟的小矮屋,它们是你想象的产物,因为你并不置身于广场。我们永远只能到达广场的边缘。” 六 我的第二个梦 好像是深夜,我和姨妈一同走入树林里。月光发灰,姨妈脸上有大块的黄斑。她手里提着一只破套鞋,不时弯下腰去捡一点什么装进鞋子里,我用力去看,怎么也看不清她捡了什么放进去。“姨妈,你捡了什么?”“扑克牌”,她举起鞋子抖了一抖,笑起来,“满地这种小玩意儿,眼花缭乱,当你拾起它们来,每一张都好像是一个意外的收获,我夜夜都来干这勾当,一入迷就像小?99lib.孩一样又唱又跳。你的母亲,她并不相信有这种事情。我将引导你。”密密的灌木从我们两边分开,或许这是一条路。我的脚从路面上滑过,没有落地,这使我很不习惯,越是用力踩下去,腾空的感觉越是厉害,身子也摇晃起来,窄长的影子如一个踩高跷的家伙。姨妈矮小的身影在树丛中时隐时现,那种胸有成竹的声音在空中回荡,如撞响了一面bbr>.99lib.大钟的余音:“我将引导你。”她在又密又黑的林子里如入无物之境,眼睛能看见散落在地下的扑克牌,这真是一种奇特的本领。我的母亲也有此种本领,我曾紧紧追随其身后,发现她在漆黑中飞跑进一个渺无人迹的荒废了的采石场,在里面兜了几个圈子,又飞跑回家。同胞姐妹,一举一动都十分相像。“前面有一眼温泉,你看见升腾的热雾没有?一个藏书网夏天,温泉周围遍地开放着金针,我们认真地采集,很充实似的。前天夜里我到过泉边,那老头已不认得人啦,我凑近一看,他正在慢慢地嚼食草根,他告诉我,他的两条腿是生长在泥土里面的。” “广场是不是一个模型?”我心里纠缠着这件事,放心不下。长满金针菜的地方又是姨妈的鬼话,她和母亲半夜带着麻袋出发,是想挖金矿呢。 “那种事是没有结局的。”姨妈竖起一个指头“嘘”了一声,“那边峡谷里出现过一只兔子,红的,你母亲就为这个患了疯病。有一天,我把她带到峡谷那里,指着一块突出的石头告诉她,这就是那所谓兔子。我嚷了好久,才知道她的耳朵坏了。哈,黑桃K。” 她远远地跑在前面,后来她的声音忽然消失了。这块地方太黑,我脑子发热,使劲地往前赶,往前赶,踏着了一个软乎乎的东西。原来姨妈倒在地上睡着了,她枕着破套鞋,胖大的身躯在微光里臃肿可怕。我不敢看她,掉头就跑。我根本跑不动,但我设想我跑出了树林。眼前果然是一大块平地,平地上有幢高楼,许多窗户敞开,灯光刺目。父亲在一个窗口笑嘻嘻地向我招手,他的脸上戴着一部巨大的假胡子,他跳上窗台,引吭高歌,细小的腿子抖得厉害。我东躲西藏,想要隐蔽起来休息我的腿,但灯光如猎人一样追捕我。我又说:“现在是早晨。”于是又听见了模拟的鸡叫,这几乎成了一件法宝。 七 我的第三个梦 我发现自己原来是穴居的——这发生在中午午睡之后。我醒来之后没敢打开眼睛,因为外面有两只老虎在交替来回踱步。我听了好久确定它们没发现我,才张开眼坐起来。阳光从岩洞的一个隙缝里斜射进来,有人在洞的深处打呼噜,醒着时也打。我摸摸身上,的确穿着一套卡其布的衣服,我心里很清楚这是一种伪.99lib.装:穴居的人怎么会穿着卡其布的衣服呢?顶多也就是挂些树叶罢了,说不定竟光着身子呢。我不敢出洞,极无聊地呆到傍晚,那两只老虎终于悻悻地跑掉了,听见它们下山时地面的震动。我应该下山去讨一点吃的来,因为我对穴居的事毫无准备,万一这事是一场骗局的话,我也就用不着不停地装模作样了。我在遮人眼目的暮霭?里撞撞跌跌地走了好久,猛然听到一声怪笑:云杉上面影影绰绰有个人。“穴居了?”他嚷嚷道,“好!好!这种事,很高尚!”我还在走,我觉得索然无味,我怕看见自己的影子,因为那影子也带着一种可疑的模糊,仿佛有些不三不四的味道。“要是真正下决心穴居的话,你可要作好准备啊,那将是一种永久性的默默无闻啦!”那人还在嚷嚷,声音刺耳极bbr>.了。我想钻进一片灌木林躲开他,这企图马上被他发觉了,他嚷嚷得更起劲:“有的人穿着卡其布,有的人戴着无沿帽,走起路来咚咚响,请注意这种种风度!” 我干脆蹲下来不动,捡两块石头压住突突跳动的太阳穴。这一着很奏效,我立藏书网刻睡着了。一会儿就看见姨妈那胖大的灰脸在我上头,她抚摸着我的脸颊,带着一种怜惜的表情,还不时吐一点什么在掌心,然后往我脖子上擦均匀。她说话的语气很动情,很哀婉:“危机四伏呀,你穴居的事件闹得风风雨雨呢。这洞穴里这么脏,我一直很不安,我想把它打扫一下,在岩壁上挂满那种美术纸扇,另外还要搞几个陶瓷挂盘来,这种审美情趣是从三姑娘的女同学那里学来的,她的修养很高。” 山下的破庙里长出两棵青松,洞穿了屋顶直冲云霄。 打呼噜的是不是姨妈?原来她一直躲在暗处等这出戏? “有人在走廊里养着两头豹子。”她磨了磨牙,“就是那搞蔬菜试验的家伙。如今,走廊里真是多灾多难啊。下雨那天,我竟在白天倒在走廊的水泥地上睡着了,回想起来不是胆战心惊的事吗?穴居的事,你要>99lib?始终如一,我对这事抱了很大的期望,从一开始就欣喜若狂。” 有很多狡诈的黑猫想来亲近我。我是在午睡时做这个梦的,我快睡着的时候,看见父亲在门边一探头,将一条松毛虫挂到墙壁上。现在,我想到悬崖上去,只要往下一跳,就会惊醒过来。 八 我的第四个梦 我曾和父亲约好,到离这里十里外的河滩上去捡贝壳和卵石。我们好像是在酒店里商量这件事的,当时有一个瘪瘦的汉子和我们挤在一条长凳上坐着,他不停地挖鼻孔,并顺手擦到父亲的背上,我们每说一句耳语,他就强行凑过来倾听。后来我定睛一看,发现这汉子的双眼原来是石膏模型。我们商量好之后并未马上>执行,于是父亲,就好像有了某种特权似的,整天不断地对我挤眉弄眼,说一些暗语,打一些手势,当着很多人的面把我搞得窘迫不堪。他不厌其烦地盯紧我,只要看见我跟谁讲话,他马上挤拢来,一把搂住我的肩头,对着那人眨眨眼,横蛮地盘问人家:“喂,你想不想返回到那种无忧无虑的童年乐趣中去呀?”我忧心忡忡地躲在厕所后面,我极想那里有条大黄狗出现,仿佛那条狗是一个生死攸关的转折似的。然而父亲马上也来和我一道躲在厕所后面了,并大谈我们的那个“秘密”,一边谈一边用胳膊肘直捣我的腰,连连问道:“这不是一种了不得的突破吗?这可不可以算一.?种天才的创造?我们是怎么萌生这个奇异的念头的?”黄狗终于出现了,我猛地朝它扑去,结果摔了个嘴啃泥。我就势闭上眼,我知道我的牙齿在流血,但还是假装睡着了。睡在厕所边上当然不舒服,旁边似有绿头大蝇在打滚,不过还是不能醒,因为父亲在那里伺候,也因为这反正是在梦中,这么一想,昏昏然?99lib?又换了一种梦境。这个梦境里遍地都是有刺的灌木,寸步难行。我听见在一个地方,有一双赤脚在操场上跑,那脚上长着很多鸡眼,因为踩在碎石上,脚板皮全成了紫酱色。家人们全都埋伏在金樱子丛中,顺风吹来他们的低语,我已经看见了父亲的鸭舌帽(自从秃顶以来,他时刻戴着它)。在一晃一晃的。有一只鸽子从金樱子丛中..飞出来,飞上了天。原来这里面又有一个诡计。这事在好多年以前发生过一次,当时我们似乎是山穷水尽,全家人夜里潜逃到一个采石场,躲在工棚后面嘁嘁喳喳,一直到天明,采石场外游荡着成群的饿狼……月亮出来了,我数了数,一共有八个,像用细线系好的气球一样飘荡。有人在瞄准,金樱子丛中露出黑洞洞的枪口,父亲窃笑起来,一声巨响…… 九 我的最后一个梦 似乎是在我们的大房子里,光线很暗,我们全家人都躺在地上打瞌睡。于似睡非睡之中,大家看见进来了一个细小的人影,但谁也不愿挪动,也不愿看清。不知过了几点钟,窗户被风缓缓地吹开,浓郁的七里香的味儿充满了房间,满屋子蹦跳着褐色和玉色的蚂蚱。父亲第一个跳起来,慌乱地环顾了四周一下,然后背上他的旅行袋,推开门就跑出去了。他的长腿跑得很快,像个运动健将,七里香的味儿使他发疯了,那种不顾一切的神气真使人惊讶,有两只大马蜂不远不近地随在他背后飞行。三妹早就起身,窗户一开她就奔过去关上了,她立在窗前,看着父亲的背影沉思了好久,似乎有些不知所措。她对我说起一条闪烁着宝蓝色光芒的大蛇,那条蛇从青草上爬过来,头部抬得很高很高,摆来摆去的。青草很深、很密,草里长着一串一串的田皂壳,威灵仙结着翠绿精致的球形果实。有一只山猴,日日夜夜守候在光秃秃的土坡上。她的眼光突然迷惘起来,给我一种陌生感。蚂蚱在沙沙地腾飞,顺风吹来父亲沙哑滑稽的歌声,三妹一下子板起面孔,“咚咚咚”地走过去开柜子。母亲一直昏迷不醒,她在梦中四肢舒展,面色红润,痴迷地傻笑着。我在地上翻了一个身,听见一种骚响,是一个灰蓝色皮肤的婆子蹲在茶几上,像一只可笑的小动物。她用小指头抠出怀里残剩的茶叶来吃,一边吃一边悄悄地吩咐着三妹什么事,那种奇特的语言我怎么也听不出个眉目。三妹的肩头一耸一耸的,将柜里的衣物抛出窗外。“它一直是放在最底层的,我的模型,明明有人动过了,该死的家伙。” 母亲在出汗,眼睑那里一圈湿晕,手里捏着一把从梦境里采来的蚕豆花,喜气洋洋地嗅得起劲。 我和父亲在塘边消灭蚂蚱,静静的荷叶上头,阳光一跳一跳的,有人往水中扔了一个石子。父亲双手趴地跪下去喝那绿茵茵的池塘水,还噙着眼泪说:“连肠子都染成绿的了。”他那稀疏的长发翘在后脑勺,像鸡的尾巴。我摸摸他的旅行袋,瘪瘪的,空无所有,我故意对他说:“今天有人在庙里说你贩卖人体器官,恐怕是旅行袋引起的误会,你何苦背着它,这于你很不利……”他回转身来亲切地拍拍我的背,表情陷入一种飘渺的遐想之中:“小伙子,你有没有这种体验?有那么一天,我们假定是个阴天,你在大路上蹦蹦跳跳,肆无忌惮地藏书网大唱流行歌曲,你甚至翻起筋斗来,忽然雨点沙沙地落下来,路上的人们开始奔跑,而你停在雨中。你不动不挪地停下了。雷声响起来了,你弯下腰去捡起一片带斑点的落叶,你发现前后都是雨雾,你脚上穿着童年时代的雨鞋,一只鞋面已经破了,露出枯瘦的脚趾头。有一个人,是一个乞丐,正从田野里走过来,他使劲地吼出一个歌子:‘士兵的队伍迎着朝阳……’破嗓子锐利地划破乳白色的空间。于是雨珠从你粗糙的脸膛上‘嗒嗒’地滴到地上,你终于明白过来田野里的那人是你自己。” “从悬崖上往下跳的办法,我已经尝试过一次了,并没有达到一种预期的效果。” 他认真地看了我一眼,说:“你必定要打定一个主意,任何期望都是一个圈套。”他掀起一块大石头,用手指指石头底下那条僵死的蜈蚣,大声地呻吟。青蛙在荷塘里跳来跳去。“在庙里我并不快活,有些日子里,什么人整天推着庙门:哐当——哐当……我烧胡子是因为弄不清时间,还因为听见风声就感觉到那些死寂的山头的逼近,庙门响得那么起劲,哦!” 长长的河堤,堤的两边是一动不动的垂柳,前后空无一人。 茅屋下,蓝皮肤的婆子蹲在门口,一锤一锤敲打着石头。 太阳在天上旋转。很多人在街上狂奔,一律拖着长长的尾巴。 我又临近了悬崖,刚要松一口气,就听见三妹那冷酷的讪笑。我惭愧地缩回脚,转过身来。三妹搂着她的女同学,好奇地瞪着我。那女的身上裹着一床很厚的毛毯,撒娇地往三妹身上靠。 “大家都在跑,”三妹指着悬崖下面的街道说,“像厕所里的蛆。你到这里来,是想轻松地往下一跳吧?我们跟踪你好久了。其实我也试过,有什么用呢?陈旧得很,老一套。你总不醒悟。”她又笑起来。 后来她俩咿咿呀呀地说着什么,在草地上坐了下来,那种亲密无间的样子叫人十分腻心。母亲正在那边一瘸一拐地爬坡。 七里香一定是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开放,所以我们房间里这股味儿带有幻想的夸大的成份。我们全家人都从房子里逃出来,这就显出我们的神经是这般娇嫩,一举一动说不出的轻浮。我十岁那年,姨妈指着空空荡荡的走廊告诉我:一只狐狸从窗口直接跑进云层里去了。她这么一说,接连几个月走廊上都有狐狸的臊味。仿佛这件事是真的:每当我们闻到一种什么花的香味,窗户总要徐徐启开,蚂蚱之类就纷纷落地,即使是在黎明前,在那种没有界限的深黑境界里,这种情况也不例外。我们那个长方形的茶几上,有时会蹲着一头赤金的小牛,母亲谈起这事就藏书网眼睛炯炯发光。 所有的事都仿佛是真的:栽种在走廊水泥地上的苹果树结出了硕果;窗前出现骆驼的神秘剪影;蓝皮肤的婆子像马蜂一样振翅藏书网飞翔;三妹的未婚夫变成了挂在墙上的假面;而我三十五岁了。“我在地里摘西瓜的时候生下你来,”母亲痴笑着,“这件事我数不清过去多少年了,你心中有数。” 悬崖的事已被三妹揭穿了,我只能留在原地。在我的前方,一望无际的沙地向天边伸展着,棕色的灰..沙柔软而机械地起伏波动,发出隆隆的闷响。我留在原地。一只火鸡从岩石后面探出血红的肉冠,启明星炸出大朵的金花,我的左边有一棵柿子树,树枝上挂着一只鹦鹉标本。 一 尊敬的首长同志,我老早就要向您汇报我的思想情况了,可以说,我已经压抑得快要疯了。您请坐,坐在这个有软垫子的围椅上,因为这不是一下两下讲得完的,我将花很长的时间才能扯到正题上去,在这之前,我要告诉您一句我在心里憋了很久的话,这就是:我过着地狱般的生活。您别吃惊,先喝茶,这可不是个简单的问题,听完它需要同情和耐心,我已经从您的眼光中看到了这个,那么我可以开始了。 我是个什么身份的人?谁都知道,国家工业部承认的大发明家A。不,我要说的不是这个,说这个干吗?我生平最讨厌自我吹嘘。我有个同行,他的才能本来比较高超,可是有一天,他稍稍在别人面前流露出一点骄傲的样子,我立刻就不理他了,我想用我的这种姿态向他表明:他是多么的浅薄和无聊,境界是多么的低。我刚才说我是赫赫有名的大发明家,实际上我要说的根本不是这件事,这不过是种普通的介绍,类似于说:这是一只赫赫有名的金丝猴。我那位同行可不会这样想,他向来认为自己是个大人物,我最看不惯他这一点了,我猜想他这种态度一定来自他老婆的怂恿,他老婆是一个等于一个符号的东西,我的意思是说,他的老婆毫无价值。您,首长同志,用不着将念头在她身上停留一秒钟,她只会使您失望,使您觉得索然无味。当我说我是个大发明家时,不但不是骄傲,反而是种微微的嘲弄,是种自我亵渎,因为我这样说的时候,脑子里马上就出现了猴子,我的自我意识一贯很强。我是怎么搞到这一步的呢?这里首先就要提到我的一个邻居,我不想无故伤人,这里我暂且将他称呼为邻居一。 很久前的一天早晨,我正在吃早饭,这个邻居一来了。这里我介绍一下,这个邻居一,是我生平见过的最最无能、最最没有个性的人,他见谁就依赖、附庸谁,像条狗一样。他进来后在我的房间里左看右看的,做出讨好的样子来搭讪,当然我一点也没注意他,我在想我的事。忽然他不安地扭动了一阵,走过去关上我的门,然后凑近我悄悄地说,他昨天听我的另外一位邻居(我在这里称他为邻居二)说,我在衣着方面一点也不对头,简直显得十分俗气和小气,而他的另一位朋友,也是他认识的一位发明家,那衣着,真是又潇洒,又随便,让人一眼望去就产生深刻的印象,猜出他的身份。 我一声不响地让邻居一说完,可他并不罢休,他居然来扯我的上衣,逼着我脱下,他说听了邻居二的提醒后他发觉这件上衣果然十分扎眼,如果他天天眼见我穿着这种衣服从他门前经过,他会感到自己做不起人的。我十分惊讶,因为邻居二是个知书达理的人,可称得上是博览群书,修养极高,我经常与他长时间地谈论发明方面的问题,他的某些见解甚至使得我为之倾倒。可现在,他竟将我与一个蠢不可耐的家伙混为一谈,还不仅这样,用他的标准来衡量,那人在很多方面还远远地高出于我!当然,我一点也没生气,首长同志,这种事生活中很多,而我也并没有什么了不起。我开始护着我的上衣,心平气和地向邻居一解释,告诉他那个人并非货真价实的发明家,只不过是在发明行业内混饭吃的投机分子,我根本犯不着与那种人去比什么衣着。我并不认为自己的衣着就有什么好,我知道我穿得像个白痴,可我就愿意这样穿,不想改变,也决不会去学那种投机家煞有介事的派头。邻居一先是不信任地听着我的解释,不住地打断我的话问道,真是这么回事吗?我说这些,难道就没有一种隐藏的,难以见人的动机?等我一说完,他立刻做出豁然开窍的表情大声说:“原来如此,一个人,不到关键时刻哪能现出他的原形来!”我反问:“你是什么意思?”他坦然地说,他这才看出,尽管我平时装得高超,心不在焉,原来我也是一个气量狭小、妒忌心极重的人,尤其涉及自己的同行和竞争者时,这种性格就表现得更充分。听了我刚才的一番话之后,他觉得自己简直要以有我这种邻居为耻辱了,哪怕我是个发明家,他也要直言不讳地讲出这番话,他要对我今后的发展道路负责。“你这只癞皮狗!你蠢得像头瘟猪!”我用嘲骂的口气笑着对他说,一边站起身将他往外推。他并不生气,用一只手死死扳住门框赖在屋内,惋惜地对我说:“我很替你难过,你这样说话太有损你的形象了。你长期以来地位显赫,自然不习惯于有任何人在你之上。可是这一次,很对不起,我只能相信P君(邻居二)的感觉,他的感觉有种公认的权威性,并且他是我妹夫的弟弟的知心朋友,难道他会对我说假话?绝对不会。那么你的脑子里,肯定是滋生了一种不健康的东西了,我必须向你指出。我不想对我们的发明家过份放任。由于你对我进行的人格上的侮辱,今晚我必须在大操场和你打一架,我是个男子汉,我要让你得到应有的惩罚。要是你不去操场,我就直接上你家里来。” 我不认为他有胆量上我家里来找我打架,像他这种懦夫,六十多岁的老无赖,根本不会找任何人打架。可是出乎我的意料,他果然在天黑时分来了,因为我没关门,他一钻就进来了。他扑上来死死地抱住我,我用力一推就把他推到了墙角。“打得好!”他说,“你已经看到你是何等的卑劣。”我耸耸肩想背过身去不理他,可他又扑上来了,这一回他死死地抱住了我的大腿,我只得一蹬,将他蹬到了床底下。他呻吟了一阵,大约伤着了老骨头,但马上又振作起来了,他在床底下嚷嚷:“这一回更好!难道这不是充分的表演吗?一个人,为了维护自己那漏洞百出的权威,是什么都干得出来的!”他像受伤的狗一样从床底下挪出来,又摇摇晃晃地扑上来抱我,我一躲闪,他扑到了桌子角上,口中立刻流出血来。“这一回更精彩了,”他一边啐一边说,“你快要原形毕露了,我要让大家看看,你为了自己的虚荣,是如何伤害一个老年人的。”这个时候我老婆出现在门口,她看到了眼前这卑鄙的一幕。她连忙冲过来,不顾邻居一的反抗,用蛮力将他弄出了房间,然后一把将房门反锁好。老头在外面疯狂地打门,弄得好多人都来看热闹。他流着鼻血,不停地啐着,一条一条地向那些人诉说我的罪状,说我是暴徒,妒忌狂,反正什么难听的话都说出来了。每当他要停下来,那些看热闹的人又挑逗他说下去。他一直说到半夜,说得那些人瞌睡来了,才一同骂骂咧咧地离开了。 “这个人是一个沽名钓誉的老坏蛋。”老婆说,我知道她从来是我的同谋。“放屁!”我忽然大发雷霆,“你这个没有灵魂的空壳!你是个什么东西?!”我于发昏中看见了老婆惊骇万分的脸,这一下我更难受了。 首长同志,刚才我告诉您,我是一只猴子。我有勇气承认这个,我从小就具备这种自我意识。问题不在这里,问题在于,哪怕是只猴子,遭人戏弄过份了,也要发怒的,我却不知如何是好,问题就在此处。我刚一试着发怒,马上就后悔了。就是这种心理危机促使我来向您,首长同志,来作这次思想汇报,我打算把一切毫无保留地告诉您。 发生了什么事呢?一个老无赖冲进屋里来挑衅,无缘无故地来污蔑我,我打了他,事情似乎就是这么简单,可事情又并不这么简单。我开始失眠,做些莫名其妙的梦,我的思路总被不由自主地引导到邻居一的身上去。每一天,我偷偷地坐在窗帘后面观察邻居一的行迹,想要猜透这个谜。一次我亲眼看见邻居一和邻居二站在一起说话,后又一起到一个地方去,当时我在窗帘后面像被人用一瓢冷水从头顶浇了下去。这样看来,邻居二也知道我的行径了,我还想得出邻居一将会怎样添油加醋,而邻居二又会怎样在此素材上加以理论的分析,他的理论修养本来就是很高的。很明显,于不知不觉中,这两个人已成了我生活中最大的隐患了,他们不仅两面三刀,内心阴暗,曲折,还具有某种可怕的煽动力,也就是说,通过他们频繁的、私下里的活动,可以把流言变为事实。也许有一点他俩没有估计到,这就是,我将岿然不动。不论他们用尽何种伎俩,耍尽何种无赖,也休想把我拖进他们事先挖好的泥坑里去,因为我的内心是平静的。总有一天,他们将发现自己原来不过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犯了大错。 到了星期三,我照常上邻居二家里去,我们谈起了发明,我忍不住把我的想法向他作了某种暗示,我说:“人不过是只猴子。”也许我是说得过于热切了,邻居二锐利地瞟了我一眼,冷冷地说:“你搞发明不正是想显得比别人高超吗?谁能说不是由于嫉妒呢?”我涨红了脸,竭力地为自己辩护起来,天晓得我说了些什么昏话,因为我的内心是一片混乱,我恨自己面前这个高傲的、坚不可摧的心理变态者,我想在理论上压倒他,可根本做不到。当我讲完这番话时,他沉默了好一阵,然后抬起头来若有所思地看着我,说:“关于衣着的事,你不要过于耿耿于怀了,那算不了什么,人人都有缺陷。”我突然像被一根利刺刺中了一样咆哮起来,我说我一点也没想这件事,这算什么狗屁事!如果他对他那个什么蹩足发明家的衣着有什么兴趣,他去花时间研究好了,犯不着把我也扯进去,我从来没把那种人放在眼里过。他联合邻居一搞的那种花招,对我不起任何作用,只不过使他们自己显得俗气和小气。“蹩足发明家?”邻居二探究地盯住我反问,“他在别的方面并不比你差,当你强调他是蹩足的时,你想说的只不过是你自己是个高超的发明家,这一点当然不错,不用你强调我们也清楚,可你究竟为什么生这么大的气?喂?”见了鬼了!我反而被他问倒了,我为什么会生这么大的气?我自己也想不出,莫非他有什么魔法,能操纵我的情绪?我又一次想到猴子这个词,我就是这样一只遭人戏弄,发了怒又后悔的猴子,我总是上当,一下子就轻信他们的鬼话,进了他们的圈套。我以后一定要学得聪明滑头一些。邻居二看见我被他所问倒,立刻就兴奋起来了,他拍着巴掌嚷嚷道:“完全是妒忌!完全是!你不得不承认!难道还有什么别的?喂……”我赶快走出门去,我生怕我又说出蠢话来,这种事真是太岂有此理了。真的,首长同志,您设身处地想一想,当您面对两个心理变态狂的时候,您除了束手无策以外还能干什么呢?回想从前,我竟与这种人在一起高谈阔论,将他引为知己,我真是瞎了眼了,原来他接近我就是为了设圈套! 我决定避免与这两个人见面,以求得真正的内心的平静。我们家有一张后门,从后门拐出去便到了另一条马路上,我打算从此就从后门进出。大约过了一星期,我快要把这件事忘了的时候,忽然在一天中午出门的时刻,看见邻居一、邻居二,还有那位穿着时髦的同行,站在马路对面的一个鞋店里对我指指点点。在一刹那间我明白了,这件事并没有过去,也永远不会过去,只要我活一天,它就会像影子一样追随我,躲避是不可能的,我的躲避的行为,不过是给了他们更为活灵活现的笑料。但这件事是怎么会发生的呢?我,一个发明家,一贯的孤独,一贯的我行我素,早就将名利之类视如粪土,一心执着于个人的创造,怎么会弄到如此见不得人的地步?我十分纳闷,只能将这归结为我的运气不好,撞上了两个有理讲不清的精神变态者,遭到他们的暗算。从本能上我又感到,如果此刻自己退却的话,污蔑就有可能变成定论,当然我绝不能退却。我在短短的几秒钟内看出,我的唯一的出路是朝他们走过去,任何敷衍结局都是很坏的。好,我就鼓起勇气朝他们走去了。“你好啊!好朋友!好久没见到你啦!”邻居二故意夸张地叫嚷,其余两位则偷偷地挤眉弄眼。“这些日子没出门。”我说过之后立刻觉得不自在,甚至微微地红了脸。“我的意见完全与你们不同!”时髦的同行竖起斗鸡眼,对我用居高临下的口气说话,还从上往下拍了拍我的肩,因为他是一个大个子,而我身材瘦小。“他的打扮毕竟不是很俗气的,他只不过是疏忽了一些小节方面的事罢了。来,你们看我来变个戏法,我只要给他换一顶帽子,他马上就别具风度了。”他一顺手就取去了我的帽子,使我光着秃头像个傻瓜一样站在那里,而他起劲地到他的包里去找别一顶帽子。“杂种!”我吼了出来,立刻明白自己又是老毛病犯了,可怎么也控制不住。“要是你不还我帽子,我就要你的命!”青年后退了五六步,疑惑不解地咕噜着,卑怯地将我的帽子扔到地下,我拾起帽子就离开了。听见两位邻居在背后不怀好意地笑着,笑声中间还夹杂了那几个熟悉的字眼。当然,狗嘴里还吐得出象牙来吗? 我回到家里呆着,对自己不满意的情绪一阵阵袭来,坐立不安。可事情绝对没完。中午时分,这三个人又来了,他们招呼也不打就进了屋,用一种机械的声音对我说,鉴于我对时髦同行的人格侮辱,我必须向他道歉,除此之外,我还必须承认自己的衣着确实俗气,只有如此,才能将此事了结,不然的话,可不要怪他们不客气了,他们三人如同胞兄弟,伤害其中一人就是伤害了其他两人,况且还有上两次殴打老人和对朋友不真诚的账还没算,他们不会放过我的。我对他们说(我的声音又疲倦又厌烦),我可以承认自己的衣着俗气,我还可以承认自己是一头牛什么的(因为事实如此),可是想要我道歉,那恐怕很难做到。我的话还没完,这三个人就扑上来揍我,他们把我打翻在地,死死地按住我的四肢,使我不能动弹。这时邻居一就用他那细长冰冷的、老年人的指头来捏我的鼻孔,搞得我只能张开嘴用劲喘气,像头猪一样。邻居一兴高采烈地看着我的狼狈形象,咂吧着嘴说:“我要让他知道打老年人会有什么下场,这只瘦公鸡,我只要挥起一脚就可以叫他上西天。”当这个壮观的场面演出时,我的老婆又很及时地出现在门口了。我尽了一切力量用我的眼神向她示意,叫她离开,离得远远的,因为我一见到她就感到天昏地黑。可是她完全错误地理解了我的意思,她跑到外面去大喊:“来人啊!杀人了!”很快就挤满了一屋子人,大家七手八脚将他们三个扯开,纷纷说:“何必呢,何必……发明家,是我们大家的财富,该好好爱惜的。”时髦的同行拍打着衣服上的尘土,向众人宣布说:“如果A先生同意,我可以将这次斗殴的原委一五一十地告诉大家。但是只要他表示不乐意,我将守口如瓶,这件事将永远成为我们四个人之间的一点小秘密。我充分尊重A先生的意愿,因为我认为他是一个有才能的人,只不过有的时候并不怎么理智,这又是长期以来使我感到惆怅之处,不知道A是怎样个意见。”我简短地回答,我宁愿他守口如瓶,让这事成为我们四人之间永久的秘密。众人听着我们一本正经的对答,起先脸上透出热望的表情,后又化为失望和气愤。他们说,既然我们四人躲在屋里搞什么秘密,又何必兴师动众,将他们叫了来站在这里,莫非我们是在愚弄大家?这种行为实在是可恶。有了这一次,以后不论我出了什么事,多么需要救助,他们也将不闻不问了,像我这样受人尊敬的人物,居然干出这种丑事来,他们可没料到。他们说完就吐着唾沫走了。他们一走,这三个人又把我按倒在地,邻居一一重又捏住我的鼻孔,还说为了我刚才用眼神指使老婆所干的卑劣事情,要加倍狠狠惩罚我一下。他用尽全力将我的鼻子拧得肿了起来。于是我老婆又冲出去喊“来人”。这一回,一个人也没来,我倒是松了一口气。他们一直折磨我到傍晚,后来他们肚子饿了,就丢下我回家吃饭去了。他们一走,我就去照镜子,看见自己的鼻子已经变成了紫色。这时候,我又从镜子里看见我老婆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我转过身朝她恶骂起来,我说世界上再也找不出比她还笨的人了!居然连丈夫的眼神是什么意思都猜不出,真是白吃了几十年饭,不如去撞死。我老婆开始脸上红一块白一块的,后来就用一种豁出去的口气反唇相讥了,她说我才是一个白痴,被人欺侮,又不敢还手的窝囊废,她用不着管我的眼神,我的眼神屁用都不顶!我才应该去撞死。“那三个人,是你招到家里来的吧?”我忽然换了一种假惺惺的口气。老婆先是一愣,然后嚎陶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用含糊不清的声音骂我。接下去她就生病了,一连三天不起床,披头散发,饭也不做,搞得屋里像个狗窝。 第四天,我老婆还没下床,邻居二就闯进来了,他彬彬有礼地朝我点了一下头,说他是来探望我老婆的,听人说她病得厉害,他实在放心不下。不等我回答,他就走进了卧房。听见他们两人在里面高兴地打招呼,相互问候,然后声音就低了下去,最后化为窃窃私语。我烦躁地坐在前面屋里读一本书。读了老半天,一个字也没读进去。我扔下书,想出去走一走。一出门,就看见邻居一和时髦的同行守在门外,他们也彬彬有礼地朝我点头,微笑着说:“晴空万里,情绪乐观。”大约半小时之后,我从外面回来,守在门外的两个人不见了。进了屋,看见老婆披衣坐在床上,红光满面的,显然病已经好了。邻居二正凑在她面前对她讲一个胡编的故事,目光炯炯地盯着她的柔软的脖子。像一道闪电掠过昏乱的脑际,过去几个星期发生的事一幕一幕地出现了,我的腿子哆嗦起来。他并不因为我的到来而中止他的故事,他连看也不看我一眼。我等了又等,最后,他终于讲完了。我走上前去命令他离开,因为我们很忙,没时间听一个外人在屋里瞎扯。“外人?”他冷笑一声,“不久前,我还是你的最好的朋友呢!我告诉你,我们俩,究竟谁在此地是外人,现在还很难说呢!”我老婆立刻讨好地接口说:“不要听他胡说八道,他这个人就是过于清高。”邻居二一离开,我就走上去给了老婆一记耳光,说实话,这是二十多年里面头一次,连我自己也吃惊了。我等她大发作。可是这一回,她闷声不响,似乎在努力回忆什么事情,脸上带着笑容。我恍然大悟。原来她根本没有觉察到我打了她,她还沉浸在刚才那种浓烈的情绪中,不能自拔。我在心中痛骂自己,也痛骂邻居二,我不知道我是怎样引蛇入屋,弄出这一系列鬼事情来的。我这样一个敏感的人,一直处在阴谋的算计中,竟会毫无感觉,真是可笑之至。“你的病好了?”我用力摇着她的肩,沉着脸问。她一怔,回到了现实,脸上显出明显的厌恶,说:“本来我就没有病,都是被你气的,你这种人,骨子里的妒忌心原来比谁都厉害,过去二十几年里,我一直被感情迷住了眼,没有看出你这么庸俗。”我的腿子又哆嗦起来,不知不觉放开了她。像有一股激流把我冲到了河中间,我任凭自己往下沉去。我和老婆,二十多年里,我俩就像一个人,我们之间从未有过丝毫秘密,也不曾有过嫉妒的骚扰,她一直对我忠心耿耿。好像儿戏一般,就因为这些天连出怪事,我情绪恶劣,对她说了几句过激的话,使她病了三天,她立刻对我反目无情,转向他人去了。难道她就不能为我想一下,我是处于什么情况之下对她讲的那些话?这个邻居二,到底掌握了什么魔法,能够如此专横地操纵我的命运?我忍气吞声,把这个意思用沉痛的语调对老婆说了,想获得她的同情。我说,让我们和好吧,刚才我打她那一巴掌也是出于对她的爱,实在,我从未想过要伤害她。像邻居二这种下流胚,哪里配得上我来嫉妒。“邻居二?”老婆诧异地反问,“我根本就没提邻居二的事。你的妒忌心,在过去二十多年里头已经表现得够充分了。你一直支配我,我从未反对过你一次,这件事本身,不是很值得深思吗?我现在可不想当驯服工具了,我有了一种新的追求。”她站起来穿衣,还扭了扭屁股,这种动作是我从未见过的。 首长同志,您一定预感到,无穷无尽的苦难就要降临到我的头上了。我开始努力地回忆,这件丑事是怎么会发生的,但是我的脑了里空空如也,仁何蛛丝马迹都没留下。实际上,邻居二,出于某种高傲心理,从未曾上我家来过一次,每次都是我去拜访他。而我的老婆,一直是各典型的贤妻,一天到晚待在家,双脚很少跨出大门,所有的人都认为我们是标准的恩爱夫妻。这个邻居二,是怎么知道我老婆生病的呢?那三天里头,我连门都没开一下,真是连个老鼠都钻不进来,莫非隔墙有耳?而且他来了之后,又对屋里的一切这么熟,我老婆也和他一见如故或一见钟情,这事太蹊跷了。我又联想到守在门外的那两位,想到他们说的那句话:“晴空万里,情绪乐观。”越想越不寒而栗。我这个人,一生中干过不少坏事,但平心而论,我的妒忌心不算是很强的。在同行之中,我几乎从不去与他们较量,对于别人我一贯漠不关心,我连想都很少想到别人,又从何而起的妒忌?讲到男女关系上,这就更无从扯起了,我是一个心目中只有自己的人,对老婆以外的男人和女人皆无多大兴趣,我们夫妻之间十分融洽,这我已经说过了。俗话说:无风不起三尺浪。可这些日子发生的事,简直是无风起了十丈浪了。一般说,堡垒往往是从内部被攻破的,我这个堡垒内部,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呢?我摸摸头发,磕磕牙齿,做了个鬼脸,一切如旧,可又确实并不一切如旧了,因为镜子里的这个人,焦灼之情已经溢于眉宇间。首长同志,我马上给您讲一件我青年时代经历过的怪事,讲完后您想一想,您是否有过类似这一种的体验。那是一天夜里,我们一群人商量好前往一个村庄,村庄离我们住的地方约有二十里路,路上要经过一片树林,一个小山包和一个水塘。壁上的挂钟敲过十点时,我们出发了。那天夜里很冷,我围上大围巾,穿上了棉靴,事情就出在这该死的棉靴上,它使我行动笨拙,费力。我们在路上热烈地谈论着一些事,到处闪烁着男人们抽烟的红光和女人们照路的松明。我们经过了小树林,惊起了一些夜鸟,然后又爬过了小山包,水塘已经隐约在月色里发出反光。忽然,我被一块突出地面的石头绊倒了,我连声大喊,没有人听见,所有的脚步都经过我躺下的地方匆匆前去了,听见谈话声渐渐消失,他们在前面的地方拐了一个弯,朝一条我不熟悉的小道走远了。四周立刻静下来,又黑又冷,出发前的热烈情绪变成了一个陌生的梦。我摸索着爬上一棵松树,发现我住的城市在视线内找不到了,几盏孤灯在风涛中忽明忽灭。每当我决心说出一个我熟悉的名字,那个名字立刻从我的记忆中消失了,我猜不出和我同来的伙伴如今到了什么地方,分明地,我是半途而废了。我记起我们的计划,原是要前往二十里外的一个村庄,可村庄也从我记忆中消失了,只留下一个干巴巴的符号。现实情形是:人们抛下了我,只因为我被石头绊倒,他们又听不见我呼救的喊声。我被卡在半路,进退两难,归途千里迢迢,难保我不走错方向,而想象中的前方,根本看不到一丝亮光,只要我提起脚,就有可能是与目的地背道而驰。就在我左右为难的时候,天忽然亮了,我看见自己站在出发前的广场上,寸步未挪。伙伴们都回来了,兴奋地谈论着昨夜的拜访,谁也没有注意到我并未自始至终与他们在一起。刚才我说到哪里啦?对,我忽然想到了青年时代的一个故事,这个故事插在此处似乎有点牵强附会,似乎有点老天真的味道,可我一时兴之所至就讲出来了,我自己也搞不清为什么我要扯出这个故事来,您大概看出来了,我的特点就是说话啰嗦。对不起,又浪费了您一点时间,我要讲以后发生的事了,请您耐心倾听。 我还没从混乱中理出头绪来,邻居二就插足于我们的家庭生活中来了。他一敲门,我老婆就冲过去开门,惊喜地尖叫,像小姑娘一样围着他转。他每天早上按时来,整天整天和我老婆聊天,和她一起做饭,然后我们三人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他们俩一边吃一边开着并不好笑的玩笑,还在说话间影射我是这个家里的寄生虫,只知道吃,什么活也不干,而他们,除了自力更生,自做自吃(用我的钱!)以外,还得服侍我这个懒汉。由于我的沉默,邻居二又得出了一个古怪的结论,他说:“A君的性情现在比过去有所开朗,这些天的表现说明他的妒忌已经比从前减轻了,这一切在从前都是不可想象的,我这个人,最善于潜移默化地影响别人,为了有始有终,我打算牺牲一些时间,从明天起搬到你们家里来住。”我老婆立刻说:“这真是一个妙极了的主意,要是没有你,我真不知道这个家庭将怎样支撑下去,A君太没有责任心了。”由于心灰意懒,也由于鄙视,我再也不想答他们的腔了。我每天坐在家里看一本很厚的《道德论》,虽则一个字看不进,仍然强迫自己坐着不动。邻居二很快就搬来了,我老婆在客厅里帮他架了一张钢丝床,他夜间就睡在那上头。我在沉默中挨过了一些日子,想看他怎样表演下去。我甚至欣喜起来,因为我现在并不觉得暴跳如雷了,我不把他们放在眼里,只是这个“他们”现在把我老婆也包括进去了。邻居一和时髦的同行经常来,他们四个人关上卧房的门在里面策划什么事,出来总是板着脸。而我,无动于衷,我觉得自己快要达到超脱的境界了。这种状况又延续了一个月左右。有一天在饭桌上,邻居二冲着我提出一种建议,他说,他和我老婆已受够了我的压迫,他俩每天做饭,而我坐享其成,真太岂有此理了!为了达成平等,他建议我从此睡到客厅里去,而把卧室让给他和我老婆,他的口气咄咄逼人。“不能把好处都让你独占,我的朋友,在这一个多月里面,我希望你已经彻底战胜了你的妒忌心。”我的老婆突然抽泣着冲出去了,可是我听出她并未跑远,她躲在窗外仔细倾听。“这个主意果然妙极了!”我故意提高了喉咙用力地叫,“你和鄙人的老婆,两人刚好是天生的一对,地长的一双,你早就该与她结成良缘,用不着搞出这许多花样,拖这么长时间,这种事我举双手赞成。只不过我不会睡在这个客厅里,我要搬走。”“你要搬走?!”他冲上来揪住我的胸口用力摇晃,我老婆也闯进来帮他,“你是什么意思?你想威胁我吗?你这个无赖,你想跑开,让大家指我的背脊诅咒我?你安的什么心?!好,这么说,我这一个月的思想教育工作全是白做了,我完全是在浪费时间,这种人,从骨头里面已经烂透了,你还能指望他什么呢?看看他说的话吧!他何曾有一点悔过的意思?他用他的缓兵之计,浪费了五个人的生命、青春和精力,他的用心真是太毒辣了!”他说完就一甩门愤愤地离开了。我的老婆在屋里对天赌咒发誓,说,如果要她再与我做夫妻间的事,她勿宁死!“你这个假模假样的臭皮囊,他比你高尚一百倍!”我一时兴起,举起一张椅子去砸她,她则顺手扔过来一个热水瓶,烫伤了我的脚背。眼看我抱着脚背呻吟,她不仅不来帮我,还快意地说:“烫得好,烫得好,这就叫现世现报。”说完她就收拾起她的衣箱,大约是投奔邻居二去了。家里只剩我一个人了,是不是所有这些喧闹都要告一段落了呢?我一边拿起《道德论》心里一边想:让那个小人去占便宜好了,我可是一点也不在乎,看他又能拿我怎么办,我这只猴子,不久真会长出尾巴来的。我还没有读完一页,老婆就回来了。“我可是没脸见人啦!”她哭丧着脸说。原来她去投奔邻居二,邻居二先是闭门不见,后来,在她的哀求下终于开了门,却又装作不认得她,还横蛮无礼地盘问她与我之间的房事等等,他说:“我所感兴趣的,只是A君,因为他是我的朋友,我只对与我有关系的人感兴趣。现在你自称是A的老婆,可又背叛了A跑来投奔我,这件事,十分暧昧。难道要我做出损害朋友的事,要我在众人面前抬不起头来?我又怎能确定你不是受人指使的呢?告诉你,我对你一点兴趣都没有,也没必要去搞清你是谁,因为我知道这很危险,也知道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我的老婆继续哀求,提起他俩朝夕相处时说过的那些话,企图打动他,可他明明是铁了心肠。后来他的老婆和两个武高武大的儿子出来了,他们三人一顿拳脚交加,将我老婆打了出来。我鄙夷地听着老婆的讲叙,故意做出似听非听的样子。她讲完后就恢复了从前那种贤妻的德性,开始在屋里忙这忙那的,说些对我体贴入微的话。我却暗中打定了主意。到了晚上,我向她提出来要分床睡,因为我和她,实在是无法再保持夫妻关系了。“为什么不能保持夫妻关系?”她扬了扬眉毛反问道,“如果不保持夫妻关系,我们还能是什么关系?你终于承认自己是一个妒忌狂了吗?如果别人处在我的地位,早就与外人勾搭上了,可我并没这么干。我只不过当你的面与另一男子一起呆了一段时间,我和他之间并没发生什么,这是你亲眼所见的,可你连这也受不了,你想找一种没与任何男人谋过面的贞洁的圣女,这个圣女,又要崇拜你崇拜得发狂,哪里有这种人呢?就算有,那种人算不算得上是个女人还很难说呢!”这可是一件稀奇事,我的老婆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变得这么雄辩了?这前后判若两人的变化,仅仅只是受了邻居二的诡辩论的影响吗?瞧她双手叉腰,凤眼圆睁,脸泛桃红,的确是有种我从未曾见过的风韵呢。在这之前的二十多年里,我一贯不太注意到她的外貌,也从未看出她有这种风韵。反正不知怎么搞的,后来我就颠三倒四地让步了。那一夜,我觉得自己过得比新婚蜜月更有意味。第二天早上起来她告诉我,正是邻居二要求她与我和好的,她在回家的路上从他的那番话里琢磨出来,她的价值只存在于她与我的关系中,离了我,她就一钱不值了。他邻居二,正是通过我的光芒的反射来看她,才看出了她的迷人之处,所以她一离开我,他就认不出她了。她必须回到我的身旁,继续与我做名副其实的夫妻,他才能重新对她发生兴趣,否则,一切全是徒劳。不顾我的惊讶,我老婆红着脸、扬着头骄傲地说:“我这样的女人可是千里挑一的,谁个不拜倒在我的脚下?”确实,她是有种不能言说的迷人之处,撩得男人春心荡漾。到底是我从前麻木不仁,还是她最近才萌生出这种魅力来的呢?这样一个女人,我居然打算将她拱手让给别人,岂不是发了疯吗?当我还在床上磨蹭的时候,老婆已经下了床,她跑出去开了大门,我听见有人进来了。当然,我猜到了来人是谁。“我决定仍旧与你们一道共同生活。”邻居二说,“我估计你已经想通了。这首先要归功于你老婆的努力,她真是个不同凡响的女人。”我老婆一听这话就扑上来吻我,吻得我一身酥软,昏头昏脑。这当儿邻居二不动声色地站着,眼中射出贪婪的光。接着我老婆又去吻他,我忍不住了,冲过去一把将老婆拖开。“你这个妒忌狂!”老婆愤愤地嚷道,她一生气,脸就泛红,简直迷死人了。“让我们来慢慢地教育他吧,”邻居二笑眯眯地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他已经迈出了可喜的第一步,这是一件好事情。”房门大开,邻居一和时髦的同行进来了,他俩彬彬有礼地向我致意,口里说些祝贺的话,我没听清他们对我祝贺些什么,说穿了,不就是祝贺我当了王八吗?“我们今天来开个会。”邻居一说。于无意中,我们五个人已经围着一张圆桌坐下来了,我的老婆一屁股坐在我的腿上,一只手臂勾着我的脖子,不停地朝邻居二送媚眼。“这个会,也可以说是一个庆祝会,我们大家来庆祝A君获得新生。回顾A君走过的艰难历程,真是感慨万端。我,作为一个老年人,曾领教过A君在从前那个野蛮时期的某些行为,还有他,我妹夫弟弟的知心朋友,还有这位风度翩翩的发明家,我们全都亲眼目睹了处在蒙昧和未开化阶段的A君的所作所为,为着A君的新生,我们大家都付出了心血,坚持真理,坚持以身试法,并且置个人生死于度外,才换来了今天的美好前景。如今曙光已经初现云端,浑沌中孕育了蓬勃的生机,回顾往事,我们又怎能不百感交集。这里尤其值得着重提出的是我妹夫弟弟的知心朋友,他为了A君的前途,备尝艰辛,还抛弃了自己的家庭,一头扎进工作中。有谁曾听说过他有一句半句怨言?没有。他总是精神抖擞,信心十足地投身于平凡的日常工作。他的工作作风是严谨的,又是开拓型的,就是在他的带领下,我们全体才统一了意志,明确了目标,取得了今天的成绩。最后我要说,在A君身上,还存在着许多野蛮的本能,有待于我们进一步努力,为他创造条件,克服这些本能,从根本上完成他的蜕化过程。”首长同志,我把这个老无赖的话在这里重复给您听,是为了向您说明,您无论如何也猜不破这些人的内心,这是几个极其神秘的人物,他们弄得我寸步难移,始终处在他们的掌握之中,每当我想反抗,便有更沉重的打击落到我的头上,所以我竟慢慢地麻木了似的。我听着他们乱扯一通,其中邻居二的大意似乎是要坚决把我老婆吊到手,同我势不两立之类,时髦同行则表决心,说从此以后他将把我的衣着问题当作他个人的切身事情来抓什么的,说得我头昏昏的,同时我老婆又在我身上乱抓乱捏,撩得我欲火难熬,可她自己却醉翁之意不在酒,一个劲地向邻居二送秋波,还在桌子底下用脚去勾他。首长同志,您一定看出,我成了个大傻瓜了!他们发完言之后,就用一根麻绳套在我脖子上,由藏书网邻居一牵着绳子,带着我绕桌走五圈。同时我老婆又撒娇地赖在我怀里,非叫我抱着她走不可。我就抱着她,跟随邻居一绕起圈子来。邻居一年老眼花,绕到第三圈时忽被一凳子绊倒,跌在地下打了几个滚。这一滚,就牵扯着我和老婆一起滚了起来,我们三人就滚成了一堆,老婆又错把老头子当成我,顺手抱住就亲嘴,而我呢,被绳子死死缠住,躺在一旁大看西洋镜。邻居二很快就冲了过来,对老头施以打击,从他怀中抢出我老婆,然后他俩跑进卧房,闩上了门。过了一会儿我才挣脱了绳子,赶急赶忙去撞卧房的门,撞了几下撞不开,我于愤怒中力气陡增,从门外搬进一个石墩,“砰!”地一声朝卧房门上甩去,门开了。看见我老婆和邻居二神色庄重地背着手站在门口,我忽又踌躇起来。“究竟你有什么事?”邻居二用嘲讽的口气冷冷地问。我结结巴巴地说我什么事也没有,请他们全体滚出去。“他这个人,本性难移。”邻居一插嘴说,时髦的同行则挨过来,努力要把我的外衣领子竖起来,说这样可以形成一种新的衣着样式。这时我老婆开口了,她说她决不放弃她已经到手的东西,要是我胆敢违反她的意志,她就要搅得我神经错乱,还要使我身败名裂,从此与发明无缘。“和平共处,这是唯一的出路。”她硬邦邦地宣布,后来又走过来在我屁股上捏了一把,悄悄地说:“有了我这样的女人,你还不知足?”于是我又动摇了,我不想把自己弄到鸡飞蛋打的境地。我一犹豫,老婆立刻当我的面关上了门,和邻居二两人在里头逍遥痛快去了。邻居一和时髦的同行,推了推呆若木鸡的我,劝我“冷静”,三思而行。 首长同志,我再也说不下去了,我再说就要抽筋了,您看,我的脚趾头在鞋子里乱动,让我休息一下。(闭目十分钟)好,我好一点了。刚才说到什么地方了?对,我老婆和邻居二,对不起,首长同志,刚才我是否有点头脑发热?是否说了什么不正确的话了?休息了这一下,我清醒多了,很可能我刚才说了什么不正确的话,我感觉到了。为什么要往坏里想呢?难道他俩就不可能在屋里,比方说,玩一种扑克游戏什么的?我老婆说,他俩关上门在里头正是玩的扑克游戏,他俩都是正派人,只要问问认识他们的人都知道。她要我除掉自己心中的私心杂念,正确地看待这件事。“如果你能做到在门外脸不红心不跳,这就是一个大的进步。”邻居二也从屋里走出来,拍拍我的肩头说。接着他又做出长辈的样子开导我说,当两个心灵纯洁的人在一间房里关起门来从事一种高级的精神活动时,是根本没有理由用一种庸俗的心理去猜测他们的,这只能说明猜测者心里有鬼,既自私又气量狭小,缺乏本事,当然他相信我是与这类人无缘的,至于脸红心跳,血压升高,这都属正常反应,对于新事物的适应总是有一个过程的。从明天起,他就要从家里带一个血压计来,在每次开门后立刻来替我测量血压以掌握我的内心历程,并记载我的每一点进步。我的老婆马上附和说,这个主意真是了不起,她也一直在担心我的血压的事,现在邻居二担负起这个重任,不厌其烦地为我测量血压,非常及时地对我加以开导,她除了感激之外,只有全力以赴地与他合作,把他们的扑克游戏当作生活的目标。她还觉得,为了报答邻居二的好心,她就是没日没夜地与他玩扑克游戏也是值得的,难道还有什么比这更高尚的活动吗? 又一个圈套设下了,他们等着我落进去,我不是每次都落进去了吗?现在,我痛感我失落的东西太多了,我再也不能这样下去了,我打定主意,要坚持我一贯的生活日程表,每天该干什么就干什么,真正做到我行我素,目无旁人。到了那一天,不管谁看到这种情形,都要说我已经从一片泥沼中超拔出来了,我正是要达到这种境界,我坚信没有什么事是做不到的,也坚信我自己的意志力。第二天,我起床了,我准确地按我的日程表吃早饭、散步、读书、遐想,然后潜心于我那种创造发明。我的决心一定,就显得成熟了许多,我感到自己的性情中萌生了一种冷峻的因素,在镜中对自己脸上的表情端详了一会,欣喜之情油然而生,当然,我已经把房里那两个混蛋抛之脑后了,这一次,他们的圈套必定要落空。 他们傍晚才开门,邻居二站在门口,发表了一通讲话,他对我和我老婆叙述最近发生的这一系列事情,他一条一条列举我的罪状,说我是怎样一个名利狂、小人、伪君子,说我欺侮老人,装模作样,仗势压人,简直五毒俱全。只是后来,经他们诸位朋友尽力挽救,我才有了一点儿变化,慢慢活得像个人样了,不过这点变化或进步是一点也不稳定的,我这个人毕竟虚伪成性,积习难改,他们一定要以加倍的耐心,反复考验我,才能对我放心。就说刚才吧,他俩在房里玩扑克游戏,我呆在外面,而他总是听见门边有响动,他知道那是我在那里监视他俩。虽则他俩胸怀坦荡,问心无愧,可一想到总被人盯梢,就别扭得要死,什么游戏全都索然寡味了。他们是两个严肃的人,怎么受得了别人用如此轻浮的态度对待他们啊,更可气的是每次他从门缝里往外一看,都看见我正襟危坐,正在读一本什么书,这都是做出来给他看的。我越装得正经,他就越为我担心。他从他家里拿来血压表,就是要让我在事实面前低头,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停止对他们的监视。退一步说,就算我不曾监视他们,量血压也是很必要的。“血压的高低能说明一切问题。”邻居二最后下结论。 我的老婆偷偷地照准我的后脑勺就是一拳,把我打昏过去,于人事不知中我被他们挽起袖子,表演了量血压的丑剧。我一醒来老婆又扑上来抓破我的脸,还叫嚣假如没人看见,她就要叫我去见阎王。“一看见他那种伪善模样我就手心发痒,”她对邻居二说,“他藏得有一本日记,他在日记里面把自己打扮成救世主呢!这不是令人笑掉大牙吗?他有什么资格记日记?莫非他是个大人物?一个大人物,又怎么会被老婆抓破脸?怎么会衣着如此俗气?怎么会殴打老人?这种事历史上可没有记载呀!” “并不是什么垃圾货色都可以上史书的。”邻居二板着脸说。 这真是太可笑了,我一点也不明白他们是怎么回事,我又是怎么回事。我不想再与他们同流合污,就铁了心一动不动坐在原处,手捧《道德论》,潜心于某种遐想。我目不斜视,一个字一个字念出声来,企图关闭所有的感觉。我的老婆和邻居二见我这副样子,先是大笑一阵,接着飞也似地跑了出去。一会儿功夫,邻居一和邻居一的老婆跟在他们俩后面进来了。邻居一的老婆老得眼都快瞎了,一进来就碰翻了我家的热水瓶,搞得满地的水和碎玻璃片。她摸索着拖过一把椅子,坐在我的对面,伸出手来一把揪住我的胸口,用力摇了几摇,然后点了点头告诉那三个人说,今天他们把她找来真是找对了,要对付我这种癫狂症患者,她有几十年的经验,她的瞎眼也帮了她的大忙,因为瞎了眼之后心中更加透明。“自从上回这个人对你行凶之后,”她转向她的老头子说,“我就把他的样子牢记在心啦。他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呢?不过就是一只手上多一个指头罢了,我记得是那只左手。那一天,他冲到我们家里来要杀你,是我迎上去夺走他手里的菜刀的。他还想连我一起也杀掉,每次我出门他都在我后面追赶我。为什么呢?只因为我们是诚实人,不肯说谎,也不肯出卖灵魂去满足他的虚荣心,他就动了杀机,幸亏我有预感,那次他对你进行的惨无人道的殴打擦亮了我的眼睛。” 后来他们四人商量了好久,决定带我去见一个名叫“桃子”的男人,据他们说这个人能使我彻底冷静下来,滋生一种现实的眼光。我当然不去,相持了一会,他们就动武了,四个人将我挟持到对面三楼的一间房子里。桃子是一个彪形大汉,稳稳地端坐在没点灯的房间中央。我们一进去,他就开始讲话,他似乎在解释一个什么问题,这解释冗长而又单调,拐弯抹角而又含糊不清,四周的黑暗又助长了他的自信心,他明明是下定了决心非要将那问题解释清不可了。我坐在一张条凳上,凳面粗糙不平,抵得屁股酸痛,同来的四个人已经不见了,就像他们没来过似的。桃子讲了好久,我以为他要讲完了,可他又开始使用警句了。天晓得他怎么会掌握了如此多的警句,就像连珠炮一般从他口里放出来。我再也坐不住了,就在房里走来走去摸索电灯的开关,我渴望看到桃子在灯光下是怎样一副嘴脸。 “我倒不和他们一般见识,”他很突兀地说,“我要支持你的发明,我将派一个我的学生来支持你。这些年我没来找你,是有原因的。我想当你的发明的见证人,没有谁比我更适合这个位置,只有我才能理解你的内心。” 桃子的学生过了几天就来了,在此之前,我想谈谈我那举世无双的发明。 用一根比头发丝略粗的特制的针,在一个鸡蛋壳上钻出五千至一万个洞眼来,似乎是一种天方夜谈,但鄙人在三十多年以来,一直在从事这种令人难以置信的发明,并自以为取得了可喜的进展。我的发明总是在夜深人静时进行的,蛋壳秘密地收藏在床底下的一只皮箱里面。说起来,没有任何人曾经目睹我的进展和成功,对他们来说一切全是风闻,只是一个奇怪的机会使我获得了发明家的称号并得到了国家工业部的承认,谁也没来追究过这个称号。一年又一年地过去,近年来,人们忽然从记忆中将我搜寻出来,对于他们那一次轻率的赠予发生怀疑了。就是说,正当我庆幸被人忘怀,悠然自得之时,偏偏有人记起了我和我的发明,他们对于这假设的发明反复推敲,在脑子里打满了疑问号,最后,一种于我十分不利的见解成立了。没有一个人将这见解说出来,所有的人全显出关怀的样子来探听我的虚实。我的邻居们和时髦同行对我的拜访便是这一转折的高峰。他们有谁和我提过在蛋壳上钻孔的事吗?没有!将来也永远不会有。邻居一到来的那个早上,我误认为经过多年的冷落之后,我的发明要受到众人注目了,结果完全没有那回事,没有人对发明说过哪怕一个字。他们来找我,只是要来寻衅闹事,我在他们的步步紧逼下,弄到了活不成的地步。桃子的学生就是这个时候来到我家里的。在开初,他的到来对我来说就像久旱的土地落下了甘霖,仿佛从天而降,我找到了同志、朋友、知己、助手、鉴赏者、一切! 他走了进来,全身肮脏,赤裸,仅在胯间前后吊一块裆布,提着一口巨大的破皮箱。他一进门就对我提起我的发明,那真是我一生中辉煌的时刻! 他是一个年龄与我不相上下的汉子,生着巨大而结实的门牙,我总觉得他很面熟,就在附近什么地方见过。可他说他是从一个遥远的地方专程赶来的。 “你好!”他说,“我的名字叫食客,我不远万里来到你家,是来协助你搞创造发明的。我们素不相识,但志同道合,共同的事业上的追求把我们联在一起了。”他彬彬有礼地与我握手,声音含糊地提到我的某个远亲的名字,说他是那个人的侄儿,也可能他说的是另外一个人的名字,只不过是我自认为他说了我的远亲的名字,反正我现在觉得那名字妙极了。 叫作食客的汉子进了屋,放下破皮箱,大模大样地坐在沙发上,眼珠滴溜溜地打量屋里的陈设,不安地用一一只脚踢踢茶几,又踢踢地板。这时我又觉得在什么地方见过他,我几乎要记起他的名字了。 “我看得出来,我今后就要住在灰堆里了,你这个人,完全不讲卫生,我对你这种习性非常生气,你有几间房可以作卧室?” “两间,我和老婆住在大的那间,小的那间放蛋壳。” “你那老婆不会来了,有我没她。”食客干笑几声,“把蛋壳放到客厅里来,蛋壳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从今天起,我住你的卧室,那间小的放我的皮箱,我的皮箱里全是重要的文件。至于你,你可以在客厅里开一个铺,我们干吗要什么客人来?那是非常庸俗的,我最不能忍受的就是俗气,一个俗气的人比一个坏人可怕十倍。你要拼命工作,我的朋友,请注意听:有一天你去钓鱼,一整天你什么也没钓到,你没精打采地往回走,万念俱灰,忽然,你什么也没干,一切发生了理所当然的变化。” 食客的话使我的内心翻腾起来,我感到一种机会来了,我想我应该和他谈谈我的发明,我没有和任何人谈过,因为没人关心这件事。我小心翼翼地提到我在鸡蛋壳上面的劳作,半夜里产生的灵感,以及我由发明引来的麻烦,无人可以倾诉的寂寞感。我说的时候,食客的脸朝着墙,肯定是因为我词不达意,我一生中从未能好好地表达过自己的思想,我对语言也掌握得十分糟糕,一开口全是陈词滥调,有时好不容易从脑子里搜出一个新字眼用上去,又发现不伦不类的。我越说越对自己感到沮丧,后悔自己不该一时冲动就说起这个来。 他不耐烦地打断我的唠叨,强调说:“我可是抛弃了娇妻美酒,提着沉甸甸的皮箱爬山涉水,到你这个鬼地方来的,我走了半个月的路。你怎么如此自私自利,把自己的鸡毛蒜皮小事讲个没完,我快饿死啦!”他气急败坏地踢着茶几。 我去找老婆来做饭,才发现老婆已经搬走了,她还带走了她的全部衣物。食客刚进门那会,她伏在我耳边悄悄地说,现在她总算自由了,不用与我再搅在一块,她要去随心所欲地生活。当时我还以为她在吹牛,因为她已经多次说过这类话。我与食客谈话的整个过程中,邻居二一直在门外催促我老婆,他大喊着抱怨我老婆动作太慢,但自己绝不露面。每当我把大门打开,他就闪到墙壁那一边躲好。他越抱怨我老婆就越磨蹭,舍不得离开的样子,我当时断定她不会走了,可我又错了。我只好自己来做饭,我什么也不会,只记得做一种汤面。我就凭记忆将汤面做好了端上桌去,不料食客大发雷霆,说我简直吃得像猪,要是他在我这里呆一个月,准得丧命。他边发脾气边吃,食量大得惊人,三下两下就把锅子里的面一扫而光,吃完后就打着饱嗝说他这样做是为了迁就我,竟吃下了这样的猪食,他算是落进猪圈了,今后漫长的苦日子他将怎么过啊!只有他这样的傻瓜,舍己为人的笨蛋,才会一头闯进这个猪圈里来受这种苦。 以上是十月二十三号那天发生的事。从那天起,我的生活方式彻底改变了。也许是耐不了内心的寂寞,也许是走投无路,也许是要想出头,总之,食客在我家里住下了。 他占据了我的卧室,以及卧室里的一切陈设。现在,我的那张大而松软的床,古式的带穿衣镜的大柜,还有全部的衣物,是全都归他享用了。他并且告诉我,他决不因为住在别人家里就改变自己长期养成的生活习惯,那种代价太大了。这就是说,他照样不洗澡,不洗头也不刷牙洗脸,他说他住在这种灰堆里,用不着干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再说他对这一类的事有独特的见解,他认为这只是个程式问题,他最不能忍受繁琐的程式,他是来协助我搞发明的,不是来履行这种繁琐程式的,对不起,他不能与世人同流合污。那天晚上他硬邦邦地发表了自己的宣言,就用我的被子裹着他臭烘烘的身子入睡了。 食客的皮箱放在小房间的正中,横蛮地占据着整个房间。箱子上的锁坏了,盖子盖不严实,我出于好奇心打开箱子,发现里面根本没有什么文件之类,满满一箱子全是破旧的皮鞋套鞋,还有一些皮子锉子什么的。“莫非这人是个修鞋匠?”我想起来了,这个人,正是街口摆修鞋摊子的,家里有五个小孩和一个老婆靠他吃饭,但是早在三年前,他就从街口失踪了,人们传说他已经成了个“人物”,意思是神秘莫测的人。难怪我对他如此面熟。我睡在客厅里一夜不曾合眼,我老在想,这个人,这几年究竟成了个什么样的“人物”呢?如果他并没有成为“人物”而仍旧是个修鞋匠,住在我家里会不会使我成为众人的笑柄呢?反过来说,假如我赶他出门,又有什么好处呢?人们早就忘记了我,关于我的发明,从来也没有人问起过,毕竟食客是第一个关心我的人,而且因为他的到来,这屋里一下子就清静了,格调也高起来了。 首长同志,说到此处,我感到自己内心十分矛盾。老天爷,我沦落到了与鞋匠为伍的地步,这个人还对我十分嫌弃,什么都看不惯,处处横蛮无礼,每时每刻对我耍威风,我不得不低声下气,竭尽全力巴结他。可他是我唯一的知己,我的命运,我的生存的全部价值都系在这个人身上,离了他,我一钱不值,有了他,我便仍然是个大发明家,这种逻辑好似十分古怪,没有道理,但我的直觉告诉我正是如此,后来发生的种种事情也证实了这个。 食客到来的第二天早上,我打开门,看见邻居一、邻居二、邻居一的老婆,还有我的老婆四个人一字儿排开站在门外,门一开,他们四张嘴一齐嚷,乱嚷了半天,邻居一的声音占了上风,我勉强听出他在讲一桩什么案子,那三个人又争先恐后打断他的话,不断地补充、暗示、使眼色,越说越玄妙,后来邻居一的老婆,那个瞎老妪,觉得丈夫当不了她的代言人,就把他拨到一边,禁止他再往下讲,自己独断专行地抓住我讲开了。她说二十年前,当我还是个毛头小子时,她和她丈夫就从我身上看出了很多苗头,这些年他们闭口没提他们的想法,我也许认为他们没有惦记我的发明事业,其实他们不但惦记,还每时每刻都在为我的成功扫清道路,他们所做的工作不计其数。有一次,一个小偷来偷我的鸡蛋壳,她和她丈夫追上去,将那小偷打得屁滚尿流,别看他俩年纪老了,力气可是有的。当然这些工作都是背着我干的,他们不愿炫耀自己。讲到她丈夫和我打架那回事,他是在扮演反面角色呢!他想借此锻炼我的意志力,哪怕充当牺牲品也心甘情愿。谁都知道,一个人要成功,舆论是第一要紧的,正是他俩,在某一年一举扭转了舆论的趋势,使之变得于我大为有利。接下去她又要我表态,同意让他俩作为我的合作者。这些年来,她和丈夫一直在暗中支持我的事业,可能我没感觉到,事实上,他俩将全部生命都花费在这项工作上了。“真是魂牵梦萦啊。” 她的话还没完,邻居二和我老婆就把她绊了个大跟头。后来邻居一又颤巍巍地上来扇邻居二的耳光,扇了几下反倒扇到自己脸上去了。我老婆大喝一声,叫两人住了手。 邻居二阴郁地说:“A君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他有了强大的靠山。” 四人非常生气,认为我是在拉架子,翻脸不认老朋友,这使他们深感世态的炎凉。一个人,即使取得了在蛋壳上钻出五千个孔来的辉煌成绩,又获得了一位权威人士的肯定,也没有理由骄傲的。他们四个人,决不是因为权威人士的到来就对我拍起马屁来,他们只是要摆出事实,让那位坐在里头的权威明白真相,刚才那一通话,他们相信里头的那位已听见了。气愤之后他们又开始伤感,因为我竟如此冷酷,容不得他们,他们中一人还曾与我是共患难的伴侣,就算现在已分手,情意总还在,怎么能用软刀子杀人呢?说着说着,四人抱头痛哭起来。 我一直站在门口冷眼看他们的把戏,这时听见食客在我背后命令我关门,我就把门朝他们迎面关上,尽管他们一齐扑到门上来哀求我也不理,我还暗暗好笑呢。 “你这个人真粗俗,即使你有才华也不能说明你就不粗俗。”食客不屑地哼了一声,“成天被如此腐化的人群包围,自己怎不变为蛆虫,幸亏我及时赶到。” 这时的食客,已经不再赤裸身子了。他穿着我的长睡衣和绒拖鞋,端着一杯我为他泡好的热茶,在客厅里悠闲地踱步,口里还在不停地诉苦,说他在我这里吃不下东西,睡不好觉,最多再呆三天就要丧命。半夜里,他起来收拾过一次行装要走,强烈的责任心又使他留了下来。 诉完了苦,他就叫我把鸡蛋壳拿出来给他看。我连忙拖出那只箱子,箱子里装满了我几十年的劳动成果。我在做这件事的时候,像小学生参加考试一样心中怦怦直跳。这些伴随我度过了多少春秋的伙伴终于第一次与世人见面了,它们长年累月躲在黑暗中,无人理睬,即使它们的主人因为它们而莫名其妙地获得了发明家的称号,但并无一人有兴趣对它们看上一眼。这些寂寞的家伙,从表面看,它们与普通的鸡蛋壳并无两样,可在放大镜下面,就可以看见它们上面密布着小孔。我能够凭手感区别每一只蛋壳,每次摸到它们,那些近乎歇斯底里的夜晚就复活了。我经常把自己关在小房间,熄了灯抚摸着它们,与它们对话。我之所以这么多年没让它们见天日,一方面是因为无人提起它们,最主要的一方面则是因为我那该死的自尊心。我不能容忍世人小看我,我可以承认自己是猴子、小猪什么的,可受不了别人说我毫无价值。我战栗着打开了箱子,食客走上前去,挨个将那些鸡蛋壳查看了一遍,这一举动大约持续了一小时,然后他回转身来打量我。我的心都要跳到喉咙里来了,我等着他的宣判。 “全是些狗屎。”他满不在乎地笑出了声。 我立刻涨得满脸通红,说不出话来。 “有什么用?”他又反问,“谁也不感兴趣的发明是不成其为发明的,你懂不懂?假如有一个人,他愿意用一把小刀将自己捅个对穿,或捅出某种花样来,他去捅好了,这不能使他成为发明家。他要使他这种举动成为发明,就得让人感兴趣,让人欣赏,事实就是这样。你知道我是来干什么的吗?我不想评价你的工作(你得加倍干,不能有半点松懈),我只想告诉你,从明天起你得让我早上吃两个煎得很好的鸡蛋,天天吃果酱面包我烦透了!” 他叉着腰在屋里踱了一圈,又问我:“你知道我是来干什么的吗?” 一开始他就说过他是来干什么的了,现在他又这样反复追问,无非是想强调他的重要性,以及在我心目中的地位吧。首长同志,时至今日,我已经全身心地沦为这位奇怪的食客的奴才了,我早起晚睡,成天操劳,像老妈子一样伺候他的饮食起居,聆听他的种种训斥和牢骚。而同时,在我的门外每天都有一大群人恭候,这是些不可思议的家伙。当我开门的时候,他们就涌上来向我致意,称我为伟大的发明家、科学的巨匠等等。他们大都是不曾谋面的陌生人,我老婆和那四个人也夹在当中,他们全都用热切的眼光看着我,那眼光表示他们大家对我的期待有多么高,我的成功对他们来说是多么重要,开始一两天我还为这个感到欣欣然,时间稍长,他们这种粘在我身上的眼光就成了一种负担,这些人热心过火了。有一天,我听见他们在门外这样议论我: “虽说A君目前取得了一定的效应,毕竟前途莫测呀。” “要想成为一位大人物还是有一段距离的。” “我们这个时代是一个低谷的时代,暂时出不了大人物。” “不过A君是目前罕见的奇才,想想看,一下就得到了权威的青睐,这种事可不是常有的,我们每天站在此地不会是白站。” 我越来越不能忍受他们的目光,就采取了关门政策。那些人的耐心都极好,他们规规矩矩地守在门外,轮流去吃早饭和上厕所,把这当作他们每天的工作。我总不能不出门,我长时间在门边徘徊,叹气,犹豫不定,每每等到傍晚,估计那伙人回去了,就打开门冲出去,想采购物品,办理一些杂事。十有八九,这伙人并没回去,一看见我开门,就不慌不忙地从屋角那边拐过来拦住我的去路,轮流向我致意,说些期待的话。我老婆还对他们大家说,她之所以离开家,是为了让我更好地从事我的研究工作。为了成全我的事业,她忍痛牺牲了自己,现在住在拥挤的表姐家,过着寄人篱下的清苦日子,她相信我出头之后总不会忘记她这个糟糠之妻吧。 我坐在家中时,食客就恶意地讥诮我,把门外这出丑剧的原因归结到我的身上,说我利欲熏心,喜爱张扬,投机取巧等等。那伙人每隔大约一小时就轻轻地敲门,耐心耐烦地在门外呼唤我的名字,这时食客就兴奋起来,大声说道:“扮演大人物的好时机到啦!能够充当大人物的陪衬,是多么的荣幸!”把我搞得无地自容。 首长同志,也许您要说我是神智不清了,居然挽留这么一个人在家,实在说,这件事的动机我是解释不清的。 那天他又发脾气了,因为他在衣柜里发现一只小老鼠,他一时兴起就把柜里的全部衣物扔到地上,用他的脚死劲践踏,接着他又用一把锤子去锤衣柜,想把它锤破,直到看见我走进房间,他才勉强丢了锤子,沉着脸问:“你,怎么还未出成果?嗯?我已经来了这么些日子啦,可你在磨洋工!老弟,这可是不行的,请问我是来干什么的?要是我一气之下离开,事情会糟成什么样?” 我花了很长的时间才把那些弄脏的衣物收拾好,他袖着手,坐在一旁嘲笑我的笨拙,说我是他生平见过的最最不能干的人,简直是个残废,他算是倒霉透了,像我这样磨下去,恐怕八辈子也出不了成果,他出门的时候,还向他老婆夸了口,说我前程无量呢。末了,他对我咆哮:“你究竟要磨蹭到哪一天去?你把我当傻瓜吗?” 我无法确定他所说的成果是什么,由什么来决定,我已经在鸡蛋壳上钻出了五千个孔,正在向一万个孔奋斗,但食客从来不看一眼我的工作,每天夜里他都很早睡觉,一觉睡到大天光。在早上我们见面时他总是打着哈欠,心不在焉地、戏谑地对我说:“昨天夜里又在干那种沽名钓誉的事儿吧?”后来有那么一天,我忽然醒悟过来:我的成功与否根本不是由我的工作来决定的,而是由他,这个从前的鞋匠来决定的。他不是告诉过我吗:谁也不需要的发明不成其为发明,也就是说,一项发明的成立,是根据别人的需要来决定的。没有人需要我的发明,除了食客。他是唯一的。我必得要死死地抓住他,讨好他,否则一切都不存在。虽然他表面做出漠不关心的样子,但他一来就说了他是来干什么的,又因为他的到来,才有这么多人来关心我的事业。我明白这个显而易见的道理,经过了很长的时间,在这期间我忍受了种种的痛苦与磨难。 我想把门外的那伙人请进来与食客见见面,我就对他们说了这个意思,我说有事情还是摆到桌面上来谈为好,这种遮遮掩掩的方式已经影响了我心灵的平静。比如刚才,我想读那本《道德论》就一点儿也读不下去,满耳全是他们在门外谈话的声音。与其这样躲来躲去,不如干脆大家面对面来谈,食客也不是什么陌生人,这一点谁都知道的。我一讲完,他们全体就惊恐地瞪着我朝后退,一直退到了马路上。与那位权威见面?不不,他们不曾有过这种妄想,我在说些什么啊?也许这里面有种误会吧?谁认识权威?没有人认识他,这种可能性是不存在的。他们在外面高声说话,的确是想让声音传到权威的耳朵里,这却并不表明他们就一定要与权威见面,他们谁也不认为自己就有这个资格,他们还没有狂妄到这个程度,他们所追求的,只不过是成为我的发明的合作者,仅此而已,请我不要误解了他们的意思。 我的老婆非常激动,她挥动着双手说,她倒是的确见过了那位权威人士,可那只是无意中见到的,她和众人一样,牢牢地记得自己的身份,一点也不想利用自己特有的种种方便来抬高自己的地位。正是她,默默地退出了我的生活,给我留下无数方便之处。讲到邻居二的作风,就更让人钦佩不已了,当时他连大门也没进!还有谁能像他这般清高啊?换了别人,多多少少总要进去与权威人士拉拉关系吧?这又不是蓄意搞鬼!可他没有,真是冰清玉洁。 待我一进屋关上门,他们又拥到门口来敲得嘣嘣响,大声说话,还有一些人站在窗户下用摄影机对准了我。这时食客就冷笑着,劝我摆好姿势,做出大人物的表情来。我的平静被彻底打破了,食客到来之后,那本《道德论》就停留在239页再也不动了,发生的一切都在嘲弄着我的意志力,成功的日子遥遥无期。我想要躺下,可食客又说我还得加倍工作。 请注意食客所说的“工作”是另有含义的,如果认为那是指我夜间的发明可就错了,因为他说了这话后马上叫我去买一本菜谱来,认真研究烧菜的手艺。 “万一我在你这里吃不好病倒了,你可就一切都完了,我的健康可是第一要紧的大事。还有一件事,你夜里总开着灯干活,影响了我的睡眠,像你这种心目中只有自己的家伙真是少见,准能具备我这种超人的忍耐力呢?” 我开始来钻研烹调手艺了,我收起了我心爱的《道德论》,每天读一段烹调学,然后买回各种作料来实践,我干起了厨师的行当,几乎忘掉了自己的身份,实在,我也搞不明白我的身份究竟是什么。人家说我是发明家,可要维持这种身份,就要看我的烹调手艺如何了。当时我对这一点不是想得很通的,总以为这是暂时的屈就,只等好日子一到来,我就要抛开这种底层人干的行当,去搞我的发明。比如说,我可以去请一个厨子来接替我的工作,于是我就可以一门心思当我的发明家了。我因为暗暗怀着这样的想法,搞起烹调来显然就有些勉强,有些不耐烦,食客那双锐利的三角眼当然看见了这一切。 一天,我不慎将煎鱼烧焦了,食客一反常态并不冲我嚷嚷,只是表情冷淡地在客厅里踱步。在饭桌上,他照例吃得很多,吃完后嘴巴一抹指着门外说:“那些站在门口的捧场者,我想打发他们回家,然后我也要走了,因为你没有诚意好好干。” 首长同志,我不记得我当时干了些什么,反正都是羞人的事,最后我就对天赌咒发誓,扯住食客的袖子不放,请他留下。他答应留下来对我再观察一段。“搞好烹调,这是你一辈子的事,这就看你的决心了。我是来干什么的?告诉你,任何想出人头地的念头全是不切实际的,你不是个小孩子了。” 情形就变成了这样:我整天站在厨房里,让油烟熏红了两眼,花样翻新地做出各种菜肴,想要讨得食客的欢心。我时刻看他的眼色行事,他的每一个眼风,每一声咳嗽,甚至他的沉默,都可以使得我心花怒放或胆战心惊。白天的生活安排成了一连串的苦役,我的活总是干不完,现在别说看《道德论》,连喘口气的时间也找不到了。只要我一坐下来,他就喝斥我,说我懒懒散散,出不了成果。一到饭桌上他就尖起鼻子嗅来嗅去,用筷子在每样菜上面戳呀戳的,挑出我的种种毛病,用最刻薄的语言奚落我一通,然后将所有的菜吃光,站起身来对我说,要是在家里的话,他才不吃这种比猪食好不了多少的东西,莫非他是个掏粪工,或者修鞋匠?真岂有此理。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出成果,他现在可是一点把握都没有了,可能他还是离开的好。旧戏重演,我又扯住他赌咒发誓,保证在短期内“出成果”。结果当然是他又没走,只是对我更加苛刻了。 门外的那伙子人并不甘于守候,他们终于进来了。那是在半夜,当我工作正起劲的时候,敲门声急促地响了起来,我连忙藏好东西去开门。他们冲了进来,三三两两地高谈阔论,这里看看那里摸摸,还跑进小房间想去翻食客的箱子。我吓得脸都白了,怒叫着扑上去推开那个动手的人,我心里十分恐惧,生怕他们查出食客就是从前的鞋匠,我认定这是与我性命攸关的事。想翻箱子的小伙子疑惑地站在一旁,忽然双手一拍,高兴地说:“我明白了,那里面是那位权威带来的文件!”说着又要去揭箱盖。我又气又怕,干脆全身伏在箱子上,威胁说如果他们再不离开我就要杀人了,我还掏出把水果刀晃了几下。他们跑开了,看见我老婆正在怒斥那个小伙,还给了他一个耳光。 被打的小伙往后一仰,正好倒在邻居二身上,邻居二用低沉有力的喉音说道:“同志们!肃静!万一吵醒了那位尊敬的先生怎么办?我要说,在这个屋子里,我是最有发言权的,我与A君情同手足,不是吗?我们在一起度过了许多日日夜夜,我们谈论事业、理想、荣誉、人格……反正都是些高尚的话题!喂,请大家不要这样轻浮,让我们坐下来,猜一猜那只箱子里是什么东西吧,权威人士的宗旨是决定一切的。我是多么怀念我与A君的那些好日子!” 屋子里还是乱糟糟的,各人都急着说出自己的猜测,有人说箱子里是秘密文件,有人说是发明资料,有人说是工业部赠送的机器人,还有人说是“天才测试仪”,还有人说是权威人士的档案资料,说法无奇不有,而且越扯想象力越丰富,越荒唐,到后来又扯到太空人呀,飞碟呀,黑帮呀这类事情上去了,讲到可怕之处人人都流出冷汗来。在深夜,这类联想真让人毛发竖立,大家的眼珠一致死盯住那只破皮箱,设想着当盖子砰地一声自动打开,将会出现什么样的局面。虽然胆怯,但没有一个人愿意首先离开,谁也不肯放弃自己的权利,又怕别人知道自己心中的畏怯,就故意高声谈笑,专拣可怕的东西来打比喻,想借此吓退别人,好自己一个人留下来。至于为什么目的一定要留下,他们自己也是很含糊的,只不过是抱定了一种想法就要坚持走到底吧。他们就紧张而兴奋地坐下去,直到鸡叫三遍,晨曦微现才猛醒过来,泡肿着双眼来与我告别,说起这神奇的一夜给他们的收获是如何大,有了这一夜,他们的生活再也不会空虚无聊了,当然他们第二天夜里还要来的。 首长同志,发明是搞不成了,我成了这些妄想狂的牺牲品,他们夜夜都来,兴趣越来越浓,说话越来越放肆,每次都是谈论不休,强行将自己的生活与我联系起来,然后站在一个角度对我加以批判,说我根本不是实实在在的人,只不过是某个大人物的影子,幸亏大人物的到来,才给我带来了一切荣誉,他们还贬低我的能力,说我虚度光阴,辜负了大家的期望,早知我这么不争气,他们何苦要来与我合作等等。不久邻居一、邻居二几个人就猖狂起来,他们以我的亲密朋友的身份说话,旧事重提,含蓄地说起从前那一幕幕丑剧,言下之意无非是告诉别人他们一贯正确,而我一贯无能,做假,又不听劝告。我一明白他们几个的意思就发火了。今非昔比,难道我还是他们网里的鱼?我举起一把椅子去砸邻居一,老头像泥鳅一样灵活地往桌子下一钻,我砸了个空,时髦的同行跳起来惊呼道:“多么粗鄙啊!多么下流啊!殴打老人!请观察一下这个人的衣着与风度吧,幸亏那位尊敬的权威人士不在,太可怕了!”每一次,这伙人总对我这种对立情绪感到不解,一致地摇头道:“没有我们,他能干出什么来呢?他又不是外星人!和我们一样土生土长嘛。可敬的权威人士不曾教导他明白这一点吗?” 我的宝贵的夜间就在这种无聊的闹腾之中消磨。食客显然对这一无所知,他照旧睡得很死,早上起来,那伙人早就走掉了。每逢我要开口告诉他我夜间的烦恼,他就不客气地打断我,说谁没烦人的事呀,真是小题大作,就说他自己吧,过着地狱般的生活,还得强打精神,为别人的荣誉默默无闻地工作,并且一辈子绝无出头的希望,不要说烦恼,就是想到这一点都足够让人神经错乱了。 “我看得出,你又过高地估计了自己。”他肯定地说。 “你的症结,总是在于过高地估计了自己。”他又说,“你把全部心思放在烹调以外的事上,用一种藐视的态度对待我。” 过了几天,他忽又告诉我说:“夜间的聚会很有意思呀!你以为我没听见?据我看,哪怕最劣等的庸人也可以成为你的教师,你有一种顽固的倾向,满脑子自以为是。” 箱子里的东西终于暴露了,这是在我打瞌睡的一刹那间发生的。白天里,食客抱怨我的莱汤做得不好,对我百般讽刺,数落个没完。我因为夜间不能睡觉,疲惫不堪,就在他的说话声中伏在桌上睡着了。没想到这下可激怒了他,他就端起一盆子汤朝我头顶浇下,弄得我像条落水狗。整个下午我都在战战兢兢中度过,别说睡觉,连眼都没闭一下。食客怒气冲冲地走来走去,一会儿冲过去提起破皮箱,摆开架式作出立即要离开的样子,将我的衣裤鞋袜脱在地上,系上他来时系的那两块布片,“嘿嘿”地冲我怪笑,可又并不开门离去。一会儿他又放下皮箱,冲我恶骂几句。他还将我那本《道德论》找了出来,当我的面撕成碎片,说就是这该死的异端邪说搞得我走火入魔的,他宣称自己已经对我彻底失望,之所以还留在这里没走,只不过是尽义务罢了。这个义务,他就是不尽也是完全可以的,他是看在我的亲戚的面子上才在这里受苦的。当天夜里,在那群人的吵闹声中,我头一歪,就睡着了。一觉醒来,发现大事不好,他们已打开食客的皮箱,将那里面的东西一件件拿出来放在桌上,将鼻尖凑在那些破鞋子和修鞋工具上仔细观察,然后又大呼小叫,像发现了新大陆。 “原来这样!”邻居二敲着桌面说,“多么令人感动啊。让我们来设想这样一个画面:寒风中,孤独的他敲打着鞋底,漫长的岁月过去了……啊,同志们,辛酸的泪水从我脸上流下啦,经过了何等艰难的岁月,吃过了多少苦头,我们的权威诞生了。我们这些庸人,包括A君在内,谁个又敢不对他俯首帖耳?在如此的伟大面前,谁还敢露出丝毫的骄傲?原来这样!” 那天夜间,关于食客的身世,他们编出了无数个故事,并为此陶醉万分。现列举邻居一的瞎眼老婆的故事如下: “诸位同志们,生动敏锐的感觉正是我这种瞎眼人的专利,我的感觉正穿透时间与空间,使历史得以再现。这位躺在那边房里的权威有一个贫寒的身世,他本人,虽则有着卓越的才能和与众不同的大脑结构,可绝不是一步登天达到今日的地位的。他诞生于一个破茅棚子里面,那茅棚子里还养着两头猪,权威就在猪的叫声中呱呱落地。他的父母,是勤劳克己的乡下人,在兵荒马乱的岁月中,双亲靠着自己坚定的信念和超人的毅力坚持自学,通读了各方面的有用书籍,这一切正好为小权威的成长打下了坚实的基础。这位可爱的男孩生着一双富于探索的眼睛,踏入社会之后,他干起了修鞋的行当,地点是在离此处千里之外的一个小镇。他忍受着各种各样的不公正待遇,怀着一颗无限的爱心,一面广交朋友,一面努力学习,从生活中汲取丰富的营养,这种底层的生活大约持续了十年。有一天,一个政府代表团路过此地,当中的一位白发老者一眼就发现了他那不同凡响的举止风度,以及平易近人的朴素作风,还有深藏不露的追求精神。那位老者又细致地调查了周围群众对他的反映,包括那些反对过他的人,最后,在一个月白风清的夜晚,老者和权威一同坐着小汽车离开了小镇。过了许久,小镇的人们才得知权威高升的消息,他的朋友一个个欢欣鼓舞,他的反对者则羞愧万分。可叹的是他的双亲没有等到好日子,他们在贫困潦倒中双双过世。他们的儿子的成功其实也就是他们的成功,只是他们再也看不到了。多年之后,权威来到我们这个城市,以他一贯的好心肠和宽大的胸怀,在他洞察了我们的A君的处境之后,他下定决心要帮他一把了。他乔装打扮成一位穷人,寄居在我们的朋友家中。他保持着自己谦虚谨慎的好作风,深居简出,埋名隐姓,一心一意干着浇花人的工作,不要任何报酬。喂,诸位同志们,我听说我们的朋友A君最近出了一点小小的毛病,他对自己的本职工作,生出许多不耐烦的情绪来了。常言道:身在福中不知福,A君他,到底打算这一辈子干什么呢?怎么能够对自己的前途采取一种如此儿戏的态度呢?何况这中间还包含了我们大伙的前途。假如一个人如此的敷衍,没有责任心,那是什么事也干不成的!诸位,别看我眼瞎了,对于我们的朋友A君的每一点滴思想变化,我都是有充分感觉的,我的这种缺陷反而帮了我的大忙。我不能容忍A君这种与真理背道而驰的行为,我要说,伺候好那位大人物,是他,也是我们全体的前途所在。当一位大人物屈尊来到我们本地时,我们不可能不闻不问,那个有幸被大人物选中来作试验的人也不能仗势欺人。我的故事完了。” 他们一个接一个地讲下去,还有一些人的故事更不像话,在此复述起来十分难堪。比如其中一个鱼贩子提到我也许用手枪威逼了他们所谓的大人物,不然大人物为什么至今躲在房里不曾出来接见群众,要知道他也是从下层老百姓奋斗出来的呀!我就提醒他们说是他们不要见他,我提议过要他们与他面谈的。 “提议?这种形式是能够允许的吗?提议!得了吧,谁要你来提议的?收起你的提议见鬼去吧!”他们说。 于无可奈何的情况下我只好去开食客的门,想把他叫出来。可这伙人又冲上来拖住我,说他们可不是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随便就去打扰一个大人物,他们宁愿自己咬紧牙关吃苦也不愿去麻烦这位受人尊敬的人,他们是把他当作偶像来崇拜的,不像有些人躺在荣誉上睡大觉。他们要求我的仅仅是收起我的手枪,以便大人物自自然然地完成对他们的接见,像我刚才这种做法正是对他们大家的威胁。 尊敬的首长同志,说到这里,您一定已经看出了我周围的人对于我那种骨子里的鄙薄已经到了何种程度。好多年以前,我虽不大与人来往,但一贯以为,我多少总还是受人尊重的,谁料到事情的内幕竟是这样呢?我一生中从不曾有意做坏事,也不曾硬出风头,由于我的运气,也由于我的才能(我毕竟是有那么一点才能的吧?)我获得了发明家的称号,这件事是一清二白的。但我的这些邻居熟人们不这么看,他们认定这里头必定有一种诡计,他们从不承认任何人的才能,只除了那个未曾谋面的想象中的食客。我能想得出,每当出现一个在他们之上的人,他们就异口同声地说:“哦,原来是他,我们早说过,他的确不错,不过这都是由于我们他才有今天这个出头之日的,我们是了不起的,既宽大又慈悲,善解人意,要没我们做背景,他算个什么东西?我们举足轻重,决定一切。这个A君,有一种钻营的、捣鬼的天分,他的确出入头地了!有权威人士寄住在他家里为证。可是我们呢?我们就不重要了吗?等着瞧好了。” 首长同志,假如您认为我可以撇开这些个人,您就错了。他们不仅要与我朝夕相处,还要控制我的一举一动。且不说我是否能够撇开他们,就假设我果真撇开了他们吧,这里又来了那个老问题:谁需要我的发明?您可以这样回答:有食客需要呢,他亲口说过。可食客是准派来的?叫做桃子的彪形大汉。谁把我送到桃子那里去的?这伙人。桃子既能派来食客,在某种情形下也能将他叫走,这是明摆的事实。若食客走了,我的发明就不存在了。所以说,我不仅不能得罪这伙人,还要曲意奉承、百般敷衍。如果不想这样干,我的发明就成为我个人的怪癖,除了处处使人厌恶之外,搞不搞得下去也是个问题。例如我通夜开灯影响了邻居,他们就会来剪断我的电线,或叫小孩来砸烂我的玻璃什么的。不,我的发明是国家工业部承认了的,我怎么能让它变为我个人的怪癖呢?怎么能眼看自己的地位一落千丈呢? 一天中午,我做了一个很好的菜,食谱上叫做“香酥肥鸭”,我像疯子一样忙了一上午,还被刀子划破了大拇指。与此同时,食客坐在桌旁用他的笔记本匆匆地藏书网记录着什么,若有所思,神情严峻。 饱餐一顿之后,他打着饱嗝,变得睡眼矇胧。 “喂,”他说,“时候到了,请看这个餐桌,这个奇妙的造型,这一平方米左右的桌面,正是你的用武之地,我暗暗地怀着欣喜,朋友,你要站上去,既不能歪向两边,也不能跳下来。这就开始吧!” 我迟疑了一下,犹犹豫豫地爬上桌子,站到了残羹剩菜中间,茫然不知所措。 “请你用一条腿做金鸡独立的姿势。” 我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就请他再重复一遍,可是他暴跳如雷了,我从未见过他是如此凶暴。 “你这个自作聪明的呆鹅!”他瞌睡全无,指着我的鼻梁骂道:“你以为你的发明值几个钱?告诉你:没有我,它们狗屁不值!准需要你的发明?除了我,没有第二个人!这种需要是很暧昧的,你还没有看出是怎么回事吗?莫非我真需要——见你的鬼!我是来干什么的?像我这样一个自尊自爱的大人物?总有一天我要叫你明白真正的发明是怎么回事。我这就叫你明白。”他站起来转过身去找到一把鸡毛帚,然后扑上来用鸡毛帚下死劲抽打我的两腿。 抽到第八下时,我凄厉地怪叫一声,喊道,“我明白了!”并哆哆嗦嗦地缩起了一条腿。 “好了,”食客扔掉鸡毛帚 8eba." >躺进沙发,重又变得睡眼矇咙,嘴里咕噜道:“好,这就是发明,你应该照这样站立半小时,这是第一回,这就叫发明。” 我不想描述那半小时内我的感受。我这是怎么啦?首长同志,您看,我真是丢人,一个人活到了这种地步还有什么可说的?那天从桌子上下来,我的腿像被打断了似的一拐一瘸,我毕竟是一个中年人了啊。我想冲着在沙发上打呼噜的食客大吼一声,叫他滚蛋,又想将那一箱子鸡蛋壳踩碎,扔出去,还想找门外守候的那伙人打架,我就这样胡思乱想,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结果当然是都没实行,却瘸着腿收拾起碗筷来。我慢慢平静下来,开始自宽自解。这件事算不了什么,我站在桌子上的那一幕丑剧并没有其他人看见,当时门关得紧紧的,屋内只有我和食客两人,就算我当时形象恶劣,旁人并没看见,何况这事已过去了,这个小插曲,日子久了,连食客也会忘掉的,真的,这算不了什么。当我将桌子收拾完毕时,心情已经好转了。我甚至用口哨吹了一支歌子。这时食客醒了,用一种阴险的眼光扫了我一下。 我心中一凉。 首长同志,正是这样,丑剧没有结束,却变成家常便饭了。食客命令我每天中午在餐桌上站立半小时,后又增加到一小时,他并且说还要继续增加,场地也要改变,等我在房子里操练好了以后,就要到门外一个果皮箱上面去表演给人看,看的人越多我就越有希望,他一边告诉我这些一边在他的笔记本上抄抄写写的,他正在搞一个我今后的训练方案,他可没有闲着! “你干吗把门关得那么紧?”他不怀好意地笑起来,“正是这样,人人都想保护自己的形象,你也不例外,其实有些事是躲不开的。你以为做好菜给我吃就能收买我吗?做菜,是你的本职工作,可你并不能借此收买我,我这种人是收买不了的,没有谁能像我这样无所顾忌。想想看,我抛弃家庭,提起一皮箱文件就来了,你不觉得这非同寻常吗?” 去门外果皮箱上表演的前一天,我的思想激烈地斗争了一整天,我为自己的表演找出种种理由,又逐一推翻这些理由。 像我这样一个有一定地位的中年汉子,究竟有什么必要像一只公鸡一样独立在一只肮脏的果皮箱上面呢?我没别的更好的事要干了吗?我身体并不好,动作也不太灵活,要是当众一跤摔下来,那动作肯定不怎么优美。但这一举动又绝不仅仅是迎合某人的突发奇想,这里面有深奥得多的道理。不错,我可以在鸡蛋壳上搞发明,在从前,这倒的确是个已经成立的事实。现在呢,现在变了,我的工作算不算一项发明,曾经由我的菜做得如何来决定过,今天,又是由我是否能在果皮箱上独立来决定了。世事如一团乱麻,却又有它铁一般的规律。什么是必要的,什么又是不必要的,谁说得清?如果我明天不想去果皮箱上面搞金鸡独立,我就只有放弃我心爱的发明,洗手不干,这就是面前这个冷酷的人告诉我的真理,他从不怜惜我。 傍晚出门时我被邻居和不相识的人们包围了,他们表现出对我明天将要搞的把戏有极大的兴趣,提出种种问题问个不停。大家都说真没想到,原来我的发明就是这么回事,过去他们一直弄不懂,不知道国家工业部为什么要给我颁奖,也不知道我在鸡蛋壳上搞了什么莫名其妙的玩意儿,以致出了这么大个名,通过从门缝里透出来的消息,他们才清楚,原来什么鸡蛋壳鸭蛋壳,全是我设下的骗局,放出风来转移众人目标的,我的真功夫原来在这里:用一条腿独立表演的绝招。我隐瞒了这么久,弄得大家都失去信心了,要是早表演给人看,这些年我也不至于门庭冷冷清清,无人问津了,肯定我已有了大批崇拜者了。我这个人就是过于保守,不开朗,这真是件令人遗憾的事。 邻居一本来一直站在报刊亭底下,这会儿推开众人挤进来,搂着我的肩膀说:“A君的功夫对我来说一点也不陌生,我早领教过了。我曾独自一人去找他打架,反复研究了他的招式。不管怎么说,A君是与众不同的。然而,一个人成名靠的是机缘。多少年过去了,他的这种发明一直处在原始低级阶段,可是忽然,权威来了,一切处在蒙昧中的都发生了飞跃。我们今天得以日日守候于门外,正是由于这个偶然的机遇。我们大家,全都由于这个意外的机遇改变了我们个人的命运。” 首长同志,您不会认为我应该当众发表声明说,我什么招式也没有吧?这就等于宣布说,我根本不是什么发明家,只是个牛皮客,社会垃圾,我怎么能干出这样的事呢?很清楚,长期以来,我一直在心里把自己看作发明家,而不是垃圾。我就默认了大家对我的看法。 我的老婆因此高兴起来了,她说是她把我从歧路上拉回来的。想想从前她经历了那么多近乎绝望的日子,眼睁睁看着我虚度光阴,浪费才华,急得就如热锅上的蚂蚁,现在总算熬出头了!这才是正路,光明大道,她的思想工作总算起作用了。将来总有一天她要搬回来住的,等到我功成名就的那一天,因为我从来离不了她的指点,就像婴孩一样需要她。现在她搬出去住在表姐家,决不是说她就不管我的事了,她还是关注着我的一举一动,每当我陷入困境,她就像保姆一样出现在我的面前。就说明天吧,当我在果皮箱上进行那种高级的升华时,她一一定要站在我的脚底给我助威,这将给我极大的信心,顺利完成发明的壮举。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她这种功夫可不是一朝一夕产生的。除了她,没有任何人能起到这个作用,邻居一不??行,邻居一的瞎眼婆子不行,邻居二,虽说是她的亲密的同志,也不能起这个作用,只有她本人有这个能耐,因为她不仅是我生活上的伴侣,主要的是我精神上的伴侣。在果皮箱上搞金鸡独立正是她想出的高招,也许没人相信这点,这又有什么要紧呢?她不是好出风头的女人,邻居二早就洞悉了她这个特点,所以才会三番五次地说,她的价值只存在于她与我的关系之中。她从家里搬出去的举动只能说是加强了与我的精神联系,现在她感到自己比任何时候都离我更近! 那天傍晚我去了食杂店、粮店、菜店,我走到什么地方这伙人就跟到什么地方,前呼后拥,把我当作大人物。快到家的时候,他们把我举上头顶,送进屋里。我生平第一次领受到人们如此的尊敬,的确是有点飘飘然的感觉,不过当我一意识到他们这样做的原因,立刻又满怀沮丧了。我知道在明天,或另一个日子,他们又会由衷地将我唤作什么东西。于一瞬间,反抗的恶魔从我心底钻了出来,我不去果皮箱上金鸡独立又会怎么样?天会塌下来吗?要是从一开始,当这个胯间吊两块裆布的家伙钻进来的那一天,我就强行将他赶出门外,永不理睬,其结果也不过是我仍旧落入我老婆和邻居二之流的圈套,那也不见得就比到果皮箱上面去金鸡独立更猥琐、更难堪。就因为他一进门就不三不四地对我提起我的所谓发明,我就像一条摇尾乞怜的狗一样过去了,想起来真恶心,可又是事实。回忆我的大半生,就如一条灰不溜丢的狭长胡同,如果说在那迷蒙的前方有过什么发光的东西的话,那发光体无非就是导致我变成摇尾乞怜的小狗的所在,这是铁的规律,摇尾乞怜可以称之为条件反射。退回去并非不可能,但偶尔回首,身后空荡无物,我注定了是一条要向那迷雾中的发光体飞奔的丧家犬,虽然有时也步履维艰。我不能不承认,自从这个奇怪的鞋匠住进我家里以来,那令人为之一振的火光就不时在我的前方招摇了。可是我就不能甩开了他,开始我独自的追求吗?我应该肯定自己,就是说,没有他,没有他关在卧室里设想出来的金鸡独立的怪招,我照样能做一个有价值的人,做一个能够从事发明创造的杰出的家伙。正是这样,明天早上,当他从卧室里踱出来时,我就要用低沉的语调告诉他,请他离开这个家,因为他的历史使命已经完成了,从今以后,我要克服自身的软弱,独自走完人生的小胡同。我不是厨师,也不是杂技演员,这两项工作都与我的形象不相称,我是个有理想的发明家。我一边这样想一边对着镜子,将我要说的话练习了几遍,弄得十分兴奋,周身燥热。当然我并没有任何行动。夜渐深,一种怪异的寂静包围了我,电灯还亮着,熟悉的家具摆设全部飘浮起来,使人胆寒,墙壁又白得让我发怵。今天夜里,他们不来了吗?抛下我了吗?这可是几个月以来的头一次。什么使得他们对我不感兴趣了?就在刚才,他们还叫我“大人物”呢!何等狂热!谁会知道我本人在这一瞬间内心的微妙转化?他们成了我肚子里的蛔虫了吗? 我神情麻木地踱到门外,眼前一片空旷和灰白,地上的人和物体全消失了,我的住宅也从身背后悄然隐去,只有月亮在云彩的背后发出暧昧幽暗的微光,我低头细细寻找,但找不到自己的身影,伸出手来摸自己的脸,也摸不到实体,一种恐慌当即袭来,趁着记忆还在,我急急忙忙从脑子里搜寻出一个名字:邻居二。我向空中喊出这个名字,但我听不到我喊的声音,一切都消失在虚空中,就这样轻易地化为了乌有。“我搞过发明。”这一次我没有说出声,而是在心中默念着这个句子,然而句子也很快就凝结了,凝结之后又消失了。我的脑子里空空如也,当然这脑子究竟存不存在也是很暧昧的,也许那似有似无的月亮可以作证,也许谁也不来作证,谁会相信一个没有躯干的大脑? 首长同志,您没有打瞌睡吧?请您用点茶,再振作一下,我马上要说到紧要关头了,您别皱眉,当然我不是讲梦话,一切全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我不是一个喜好夸大事实的人。好了,那天夜里的事是如何结尾的呢?让我想一想,是这样的:当我快要化为乌有的关头,食客用一根碗口粗的棍子将我打回了我的卧室,现在那根棍子还放在我家门背后,以防不测之用。我记得那一棍似乎是兜头打下来的,我至今奇怪我的头盖骨怎么没有四分五裂。是的,天将黎明之时,我回来了,食客当即宣布,他对我这种表现深感失望,因为我是如此的轻薄,好大喜功,性情浮躁。他说:“一个对自己的同胞和生长的土地毫无兴趣,或者有兴趣但缺乏耐心的人,当不了真正的发明家。时至今日,我仍不能确定你是否是一段当发明家的料子,我必定要推迟时间,继续观察你今后的具体表现。”他又补充说,即使昨夜我的举动只属于一刹那间的反常,并无实质性的效果,他也不能原谅,因为我在思想上背叛了他,哪怕只是一个念头,这个念头就会逼得他离家出走。幸亏他找到这根木棒,用尽全身气力对我当头一击,将我打了回来,不然此刻他也就不在这个屋子里了。就是现在,我已经回到家里,如果我还不服气,要继续昨夜的勾当,我尽管去搞好了,他也将随之出门远行,他要及时纠正他最初判断上的错误。他背靠房门,讥讽地瞧着我,一派“稳坐钓鱼台”的神气。真见鬼,昨夜的那一闷棍把我打回了原地,我感觉自己又不能动弹了。我对自己大大地不满,甚至憎恨起来。我居然又十分地怀念起每晚来的那帮人了。我觉得,没有他们,我只不过是个木偶,成天搞些怪动作对着镜子自我欣赏,而那些轻飘飘的动作毫无意义。如果我能够为需要我的同胞搞一项发明创造,即使那发明的内容不过是站在果皮箱上表演金鸡独立,也是我日夜渴望的事啊。我能干些什么?我能够、唯一能够的是与大家同生死,共存亡。 食客冷冷地笑着。于是我佝偻着背,去厨房忙早餐去了。我已届中年,眼睛近视,手脚也不大灵便,每天仍在这弥漫着油烟的小天地里忙忙碌碌,还不时受到斥责和辱骂,这就是一个发明家的命运吗?别的发明家是怎么回事?是否像通常所说的那样灿烂辉煌?这是一个讳莫如深的问题。很可能我的发明一钱不值,被人遗忘,我今天所干的一切等于零,或不过是些下贱的粗活,说出来也等于没说。即使这样,我还得走下去,我离了这些人是会活不成了,紧紧地跟上道路前方的发光体才是我生活的宗旨。 当傍晚来临时,我已经是十分地渴望那种熟悉的喧闹,渴望房门被“砰!”地一声踢开,一群人涌进来,做出种种横蛮无礼的举动,而我在那喧闹中昏昏欲睡,不停地做梦,不停地被骚扰。现在我又认定这一切正是我所求的,仅此而已。 可是他们没有来。 站在果皮箱上搞金鸡独立的计划就此告吹,食客就像得了健忘症一样,再也没提过这件事,我也不敢提,因为我对自己在那件事上的能耐也是怀疑的。首长同志,我觉得我的叙述有些不对头了。我按时间的顺序像报流水账一样和您说了大半天,这中间恐怕有些问题。对,从这中间正是可以看出我的一种企图,一种努力,这就是我想把在我生活中发生的一切讲出一个来龙去脉,我想把我这乱昏昏的思想理出一个头绪来,当我讲了这大半天之后,我总算明白了:这是不可能的。至少用这种方法不可能。我能得出个什么结论来呢?除了饶舌还是饶舌。回忆从前,当我老婆和邻居们把我拉入他们的圈套的时候,我也有过这样的企图,也曾想作出某种努力,结果是无济于事,反而落进一个更大的圈套,当然我落进去之后又鬼使神差般地呆在里面,再也不想出来了。看来我应该放弃我的努力和企图,从一些另外的方面入手,可能这样做更有助于我达到这次谈话的目的。下面我将采取自己向自己提问的方式,我相信每一个问题的解答,都会有声有色地增加这次汇报的分量,从而使您对我形成一个明确的、整体上的看法,“整体”二字对我来说太重要了。 等我想一想,我将从什么地方开始?怎样开始才有利?我马上开始,此刻我想到的第一个问题是:我的发明是从哪一年开始的?回答之前,我要提到我曾和食客讨论过这个问题。当时他强调说,我的发明只能暂且从他进屋的那一天算起,在那以前我的胡闹算不了发明。当他在那个历史性的时刻进了屋,提到我的发明,发明就真正成其为发明了。在这以前,尽管有工业部颁发的证书也不能说明问题。工业部并未像他这样来到我家里,与我共同生活,怎么能断定他们是否需要我的发明?据我自己说,他们也从未看见过我搞发明,从未询问过它是怎么回事。全部过程不过是我有一天将我的鸡蛋壳给一个同事看,那同事略微瞟了一眼装蛋壳的纸盒,盖子也没去揭,就将盒子交给他的一个在工业部的朋友,隔了几天,发明证书就寄到了我家,同时,我的名字上了很多报纸,被称为“空前绝后”,再隔了一段时间,就没人提这件事了。只有当他介入我的生活之后,我的发明才第一次对另一个人来说成了必不可少的东西。难道不是他每时每刻在过问我的工作并加以指导?难道不是他始终在暗地里操纵,将我的工作纳入正常的渠道?他坐在我家,吃着猪狗般的饭食,将自己的全部精力贡献于我的发明,把我的发明当成他的命根子,这样的机运,我这一辈子是再也遇不到了。我当然完全赞同食客的看法,在我的一生中,确实没有第二个人,像他这样注重我的发明。他几乎时刻都要提醒我,鞭策我,使我意识到自己作为发明家的重大责任。在赞同过后,我心底那层对他的隔膜终未除掉,我时常不由自主地想到这一层:既然一个人的发明必须由别人的需要来决定,那么这位食客同志,是否需要我的发明?不错,他每天提到它,议论它,可他什么时候正眼看过我的工作?他仅有一次评价过我的成果,在那一次他清清楚楚地称我的发明为“狗屎”。他之所以要不停地提到我的发明,只是为了找个借口更好地奴役我,控制我。他把做饭洗衣之类的佣人工作与发明混为一谈,还要我上果皮箱金鸡独立,我明知这是他的强盗逻辑,实行起来就变成我与他之间的一场游戏,但只要我运用理智来进行反抗,马上发觉自己寸步难行。多少次,我鼓起勇气向食客提出疑问,结果总是他板起脸来大骂我“狂妄”。 服服帖帖地按照食客的意见将我发明开始的时间确定为他进屋的那一天,无疑是我所不愿意的,那就意味着将我二十多年的努力一笔勾销,意味着我在他到来之前一钱不值,我怎么能受得了?在他来以前,我不是已经成名了吗?有证书和报纸为证,证书和报纸上的文章证明了我的发明是为人所需要的。食客是条狡猾的毒蛇,他似乎早就意料到我会拿出什么武器来。他反复强调说,证书和报纸什么也不能说明,那是上级和群众的一次错误,他们把我当作另一个人了,那个人刚好和我同名同姓,这种错误是时常发生的。如果我不相信,我尽可以随便找个人来询问,看他是否真正需要我的发明,哪怕我在茫茫的人海中找到一个这样的人,我的观点也将成立。讲到他个人,他绝不是凭报纸上的宣传认识我的发明的,报纸只起了一个媒介作用,他是由第六感觉感到的。 果然,我费尽心机搜寻我的记忆,实在想不出有谁真正需要我的发明。一般人提都不再提,个别人在谈话中有时提到它,但这个它不是指发明本身,而是指证书和报纸上的文章,他们对发明本身是模糊不清的,如果我硬要强迫他们感兴趣,他们就说我“疯了”。将我的成果送到工业部的朋友可说是最理解我的了,我在这里摘录一小段话,就可以看出他是如何看待发明一事: “你交给我的那只盒子我已送到工业部的一个要人手中,我会牢牢地记住你的托付。我已经跟要人说了,这只盒子里的东西是一位科学工作者三十年努力奋斗的成果,他一定会非常重视的,因为目前是一个科学吃香的时代。老弟,你赶上了好运。我这个人,最最佩服有才华的、坚持不懈的人,从坚持不懈这一点上就可以看出你非同寻常。喂,我问你,昨天有人告诉我那盒子里装的是一条干鲤鱼,这是怎么回事?我一时疏忽忘了打开看一下了。你告诉我那里面是怎么回事,不然那位要人问起来,我一无所知,要闹笑话的。” 贴心的朋友尚且如此,旁人就更不用说了。 然而食客到来之后发生了什么呢?是否事情起了本质上的变化呢?他强调他需要我的发明,强调一项发明的存在是由别人的需要来决定,这就是全部。现在由我对这“需要”二字钻起牛角尖来了:是真需要还是假需要?为什么需要?这里面真是复杂万分。首长同志,现在我要对自己作出答复了,我打算将我开始搞发明的时间定在我出生的那天至见上帝的那天之间,虽然仍然模糊不清,但毕竟有了一个规定。也就是说,那灿烂的一瞬是以我本人的生存为前提的,也就是以“我是一个发明家”这个铁的定义为前提,有了这个前提,就万事通达了,余下来的问题就只是为本人的发明的成立找出一个堂堂正正的理由了,这种理由总是找得到的,不论食客和广大人民群众怎样看,发明家总之是发明家,不是老百姓,不然怎么会持有工业部颁发的证书?不然食客怎么会偏住进我家里来?还有每天夜里冲进客厅里来吵闹的这些人,全都是围着那个前提打转转,就像群星绕着太阳转。 食客的话虽有一定道理,可他将全部功劳据为已有也是不对的。如果在他到来之前我毫无建树,只不过是个普通百姓,他怎么会独独跑到我家里来落户?在他进屋的那一天,他已经明明白白地将我的发明称之为“发明”了,现在他又要否定这一点,这是他的自相矛盾之处,也可能他患有健忘症。我并不打算利用他的弱点,也不打算冒充“超人”,我只是想让自己心里踏实一点,有信心一点,抬高自己或把自己说得过于低贱都是不符合我的本性的。我作出这个含糊的规定,其目的是想使自己头脑清醒,奋发向上,每前进一步都能得到内心的肯定,从不离开自己所追求的目标,哪怕那目标有很大的虚幻性。说到底,我作出这个规定食客也不会反对,我这个规定与他的规定一点也不相冲突,他可以任意解释,因为实在,他也从未深究过“发明”一词的内涵,他从骨子里不愿别人在这件事情上大做文章,只想虚晃一枪,含糊地绕过这件事,然后过渡到烹调之类的事情上去,将他个人的异想天开大肆发挥。我老婆和邻居一、二之流会不会反对呢?照我看来,这群寄生虫才不会花一分钟动脑子来想这类问题呢,这对他们是种酷刑。他们可以在半夜来我家胡闹,连续不断,不畏疲劳,他们干这种事有丰富的经验和纯熟的技巧,每一个人都能充分地发挥自身的智慧和才干、体力。可是只要有那么一次,有人不合时宜地问他们一个问题,他们就要全体生病了,头晕了,不再登门了。不光生病头晕,还要记恨、猜疑、决心报复。我早已从与他们的交往中得出了深切的体会,我的原则是不闻不问,让他们高高兴兴,心醉神迷,有的时候还要故意挑逗他们,提起他们的情绪。比如一天夜里,正当这群人显出一丝儿疲劳之际,本人如猫儿般跳上圆桌,高呼:“请听,权威的心脏是怎样地以同一节奏与我们大家一起跳动啊!”于是大家重又振奋,欣喜若狂。我这一招运用过多次,可谓屡试不爽。看来以上的问题对他们来说是不成其为问题的,一旦公布出来,他们只会没来由地欣喜,很快恢复已经停止了一向的胡闹,重新成为我的好同志,现在所有的障碍全不存在了,只剩下一个时间问题,一旦瓜熟蒂落,我就要将答案公之于众,这于个人于集体都是一桩天大的好事。从此以后,所有那些不合时宜的努力与企图都成了多余的事,我只管昂头向前迈步就是,食客可与我携手同行,芸芸众生紧跟在我的身后,道路日渐宽阔。 首长同志,我想在这里就此打住算了,我忽然又觉得自己向自己提问这种形式过于古老,缺乏新意,而且容易出现重复现象了。重复是一个人的致命伤,我已经从我过去每天夜里的工作中证实了它。我在鸡蛋壳上钻孔,每天必得创新,比如今天钻出一朵梅花的图案,明天就得钻出一条牛的心脏或胃,一定要有所不同甚至截然相反,我才能心安理得。不然我就只能用少吃一顿饭或一睡几天不醒等恶劣行径来对自身施加惩罚。其结果是身体日渐衰弱,最后只好暂停工作。休息一段之后,东山再起,这一次对自己要求更严,非得要脑子里面空空如也才来动手,动手工作起来后还得不断怀疑,否定自己的一切成就。比如有一回我紧张不断地工作了一夜,直到黎明的钟声敲碎了我的遐想,我睁开眼,发现了工作中出现的某种雷同,于是敲碎蛋壳,发狂地跑出了屋子。首长同志,我不是要标榜自己,完全避免重复对每个人来说都是不可能的事。我只能训练自己的手,让它充分舒展,时而僵硬时而柔软,让它兴之所至,在那道具上刺出我意想不到的古怪图案,既不是梅花也不是牛的内脏,而是一种叫不出名字的东西,如果连我自己都看不清,那就是成功了。重要的是舒展,同时对自己的工作半心半意。举个例子说,在工作的同时用一个动作转移自己的注意力,这个动作可以是嗑瓜子,也可以是搔自己的脚板心,反正要达到心不在焉的效果,越是一心二用你的工作的成就就越高。我发现很多同行,他们干了一辈子的发明仍不过是个庸才,就是由于他们过于聚精会神。这倒不是一种方法问题,而是一种生活态度,对生活的态度也要归结到一个人的天分上去。我这个人生来心不在焉,所以才取得显著的成就,旁人想学也学不成。哈,我似乎有点自高自大了,我是个什么东西?一只猴子,我想说的是:一个人想学一只猴子那样生活,是学不会的,当然像猴子般生活也实在没什么好骄傲的。 我刚才说我要换一种方式,我这就用讲故事的方式来叙述我的观点和经历,我将使用一个第三人称“他”,这会带来很多方便。我这就开始。 二

前言

他是一个发明家。他发明了一种特殊的 5de5." >工艺。他已届中年,前程远大。他的发明得到了工业部的承认。

正文一

一个偶然的机缘使他得知:原来他的发明是无人需要的,大彻大悟不是突如其来,而是像被追击的兔子一样,一步一步被逼到那上面去的,“事实”便是持枪的猎人。 起先那些年头是在混沌和自足中过去,他自认为与外界融为一体,每逢他在自己家里吃下一个包子,他就欢欣鼓舞地认为这一举动是与人类的进步紧密相联的,为此他可以通宵达旦地兴奋,制定发明的计划。有一天,邻家的顽童用足球打碎了他家一块窗玻璃,他立刻认为这是蓄意的破坏,认为有人在日夜监视他的工作,于是休息三天。这样的例子不计其数。混沌的好处便是使人思路清楚,消除盲目。奋发有为的岁月一直持续到他进入“现实”。现实指的是他与他的老婆、邻居们、同事们的关系,这些关系形成一个复杂结实的网,所谓持枪的猎人就是指他们。自从进入现实之后,他就成了兔子,持枪者反复逗弄,折磨他,一个回合又一个回合,忽然有一天又引来唤作食客的汉子。食客将真相告诉他:无人需要他的发明。同时又留下一线生机:出路乃在于降低理想和人格,当一名做粗活的佣人,剔除任何不切实际、不甘心的妄想,以获得他本人的首肯。他对食客的感情是极其矛盾的:他既仇恨他又不得不彻底依靠他,因为他是他的精神支柱,他的灵魂,他的发明赖以存在的最后前提,反对他就是否认自身的价值。总之他完了,最后俘获他的猎人是一名鞋匠。 现在他的世界观有了很大的改变,但这种斗争仍将持续下去,他还在反抗食客的专制。 不久前有一位老翁钻进他屋里来,顺手抓走了两个蛋壳,在门口与他相遇。让我们听听以下的对白: 他(心存侥幸地紧盯老翁抓蛋壳的手):为什么你对它们如此重视? 老翁(有点耳背):什么!? 他:你手里的东西。 老翁(暴怒):啊!你认为我是个贼!你看错了人!我从未偷过东西,闭上你的臭嘴! 他:我没说你偷,你把它们拿去,我高兴得很。不过既然你不认为你拿的是东西,我的高兴也就成了自我欣赏。好啦,你走好啦,没人阻拦,你快走,天色已暗,外面看不清路啦。 老翁(悻悻地):你这个诡辩论者! 第二天,他略感少许忧郁,随即归于心平气和。

正文二

在此处,他要做一个关于特种工艺和金鸡独立之间的比较,然后在二者之间划上等号。 在鸡蛋壳上钻孔的特种工艺,是他的一种天才。自从他自发地迷上这种绝世的发明之后,便几十年如一日地操练着。在众人毫不理解的情况下,他已经达到了一个很高的层次。他唯一的缺陷是没有将这一创举放进“现实”中去,他想在密室中完成一切,一鸣惊人。后来邻居进来了,像雾一样从门缝里挤了进来,占领了他的地盘,大有将他驱逐之势。从退却、固守、到全盘接纳,最后到完全被替代。 当初食客第一次向他提出要以在果皮箱上搞金鸡独立来代替他的特种工艺时,真使他无比愤怒,愤怒的结果是他将那几筐蛋壳踏平,成了一堆破烂。而食客一挥手,心猿意马地说道:“好。”于是他与漫长的三十年决裂,一切从头开始。 食客说道:“为什么我不再提起金鸡独立的事了呢?想来好笑,那其实是我随意想出的怪招,我还可以随意提出好些另外的建议,问题不在于提出什么,而在于一个人的承受和应变能力。从明天起,说不定我要一天来一套花招,彻底打垮你的自信心。坦白地说,一切技巧方面的努力全是可笑之至的,无穷的困惑会导致你放弃一切揣测的企图。” 食客说完这番教诲之后,划等号的时代就到来了。他把房门打开,放进人群,弄出一种飘忽不定的呼啸声。在人们不曾发觉的情况之下,新的一天迅速到来,而食客在他紧闭的卧室中大声赞叹:“好!”这种活动是与记忆无关的,每一天都得从头做起,创造出一种新鲜的愉悦感,如达不到这种效果,食客那鄙视的目光就会穿透厚厚的砖墙,致他于尴尬的境地。他在感受到这通体自由的同时觉得自己成了玩物,因为天一亮,他就必得钻进厨房。 8月23日他的老婆出现在客厅里,面色红润,略微发福。她声称自己从未离开过这个家,还声称自己是家庭的栋梁,因为正是她几十年如一日地担任了老妈子的工作,还养育了两个儿子(均已成人)。她的最大成绩是造就了非凡的发明家。跟着老婆进屋的是打抱不平的义士邻居二,他声称目睹了这位女士在社会舆论中受到的不公正待遇,他要声张正义,呼吁全社会都来关心这个女人的命运。为此邻居二与他有过一番短暂的冲突,最终两人又重新握手言欢,成为好同志,达成和解的契机就是划等号的观点,两人几乎是不约而同地在特种工艺和种种怪招之间划上了等号,还大大地为过去的单纯和迟钝感叹了一番。基于与他的依存关系,他老婆和邻居二在他家附近租了一间房公开同居了,至于为什么到如今才公开关系,这两个人有一番很雄辩的言论如下: 老婆:几十年来,我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姓名,第一次不被称为××的老婆,这样的快感,不是诸位感受得到的。这倒不是说我离了××就活不下去。诸位看到,我离了他反而大放异彩。在我不曾离家时,我的不同凡响的个性全部在他身上体现(他是一张白纸,我是奇异的色彩)。终于到了这一天,英雄已经真正站立起来了。造成英雄的人应该及时隐退,可功绩不可埋没,并且英雄不是完人,时刻可能犯错误,遭误解,要有人随时对他加以引导,要有人不断为他辩白,担负这种义务的我甚至比离家前更为责任重大,每时每刻面临精神崩溃的危险,可是现在毕竟好了,我有名有姓,我那宝贝丈夫也不再拘泥于呆板的形式,成了一名出色的厨师,这就是划等号的好处,化神秘为简明,人人参加发明创造,我预料我的历史使命快要完成了。不管谁嫉妒我,我都愿以自己今天的地位与他直接斢换,然后告老还乡。这位先生(指邻居二)的想法也如此,他和我的经历几乎一模一样,我们共过患难,在我丈夫还未得到全面的重视时,我们克制着各自的情感,现在我们以这种最好的方式实现了自己的情感,我们统一了步伐。 邻居二:这位女士的心情就是我的心情,我是她唯一的知己,我的事业就是她和她丈夫的事业。谁都看得出,我是一个有才气,审美情趣极高的、有雄心壮志的人。“他”虽是一个人物,但不是从天而降的。他只能步步登高。登高需要有强有力的自信心,我就是他的自信心。一般人只看见现象看不见本质,总认为先有成名者后有我辈之流,这正好将我们彼此的关系颠倒了。“他”正是从我制造的氛围中诞生出来的,反过来,我又以他制造的奇迹来扩大我的氛围。在大人物住进他家以前,我就将划等号的事完成了。回忆当初,我是怎样调教过他,又是怎样毅然下决心在他家住了一段,迫使他接受我的新观念,为大人物的到来打下良好的基础。当然他已经不记得过去的事了,他在生活中并不重视我们的意见,只知道瞎闯,可我能放得下心吗?他的每一点成就,难道不都是我和这位女士呕心沥血加以引导而取得的?我们还常常在他前方的道路上设置障碍,以训练他的灵活性,所有的一切都在他不知不觉中顺利进行,这也就是我与这位女士非要住在他家附近的原因:“他”一刻也离不开这种训练。

后记

苦难终于到头了!这个关于他的、乏味的故事,终于结束了!他,四十五岁,干巴瘦小,眼神惊恐,语调吐词含糊,关于他的那些反常的举动,我们实在无法规范。看来讲故事的形式又一次失败了。在一个人谈到自己的时候,是不可能有一种清醒的理智的,别的人,虽则对他不无兴趣,但描述是不可能的,所有的人对他的描述都不会超过五句话,他是一个无法描述的人。 首长同志,您睡着了?好,我送您回家,我的汇报还根本没完呢!最多才三分之一。我有一个建议:您回家躺下之后,将电话机的听筒放在您的耳边,就这样一直放下去,不要摘下,这样,您一边睡觉我一边和您通话,这种方式对我俩来说都十分合适,如有可能,我就将这种方式运用到底,一直到我的汇报完毕。在这期间,您的生活日程不受任何干扰。您照样起床、吃饭、出门等等,只是不要挂上电话,因为那里面传递着我的心声,我需要一个传声筒。您可以将话筒搁在床头,然后干您的事去好啦,我相信,您是具有这种宽大的胸怀的,何况这对您又没有损害。从您对待我的态度来看,您正是这样一位高尚的人,您已经坐在这里倾听了四个多小时啦,这真是世上少有的奇迹。好,我这就送您回家,现在已是深夜两点,您的司机早就不耐烦了,请您一定费心记住,放好电话机的话筒,老实说,用打电话的方式汇报于我要自然得多。我这个人,怎么说呢?有时喜欢脸红什么的,我不够世故。打电话的方式避免了我的短处。再见,祝您睡个好觉,我马上打电话,您一回家就拿起听筒。 (十分钟后):喂,首长同志,您睡下了?您睡您的吧,晚安。我刚才说到关于打电话的形式问题啦,也就是,现在谈话涉及到我和您之间的关系啦。我和您之间是什么关系?上下级的关系。今晚您屈尊光临我家啦,当然,我没问您的来意,我这个人,很少问别人的来意的,您一来,我就对您讲话,最近以来我养成了这样的习惯:不管谁来了,我都将他认作我的听众,我认为任何人都只能作为听众而来,哪怕他是我的上级。不然他来干什么呢?您有没有体会到,除了上下级的关系之外,我们之间还有一层另外的关系,这层关系很微妙,它是从您踏进家门那一刻开始的,这层关系勿需您开口讲话就成立啦。对于别人的言论,我往往置之不顾,因为我的内心太丰富了,千言万语吐不完,如果让我讲,又有人耐心听,我可以滔滔不绝地讲它一年。在这种情况下,别人也实在没必要再来开口啦。闭上嘴是最有修养的表现,就如首长同志您今晚这样,今晚我真是兴奋啊。您作为我的第三位听众来到我家,我将在心中憋了几十年的悄悄话一股脑全讲给您听啦。当然一下子是讲不完的,您得具备超人的耐心。为了谈话的顺利,我又想出了打电话这个好办法,只要您坚持不挂话筒,我们之间那层微妙的关系就会变成一种最为持久的关系,我预感到您是能够做到这点的。您主管着一个工业部,这令人敬畏,但在这层关系中,敬畏是不存在的,我不再把您看作首长,而是看成电话机的听筒,一个我可以对其倾诉的物件,您不会生气吧,生气也没用,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发生的,大概和您今晚的光临有关,您知道,您是作为第三位听众来的,您一走进客厅,我就把您当作了第三位,这事就这样发生了,也许我过于无礼,但与其欺瞒不如道出真相,真相就是您是一只听筒。首长同志,我忽然就拥有三位听众了,这都是最近相继发生的事。现在连食客在内,有四位好同志需要我的发明了,他们各自都以独特的方式体现我的需要,例如您以听电话的方式,食客以培养训练厨师技巧的方式,还有一位同志,我搜集破铜烂铁,然后开出清单,他每天来拿走清单,我们就这样彼此心照不宣。我的清单上画的全是些毫无意义的符号,我相信他从不去细看,可这并不妨碍我和他交流,您说是吗?我当然不要您回答,因为我听见您在打鼾。我再告诉您一件事:我有一个同事,是一个脑子有故障的人,他在上个星期五跑到我家里来,专为对我说一件事,他说他发现没有一个人理解我,他为这事感到悲哀,夜里睡不着觉,也许我应当从此改变自己的工作作风,到人民中间去。他说到“作风”二字时猛地提高嗓音,吓了我一跳。我们讲话的时候食客走过来了,他一把揪住那矮子的头发,质问他“作风”是怎么回事,然后在那矮子胸前猛击一拳,打得他翻白眼,他大声吼叫:这就是我们俩的作风!请他收起这套花言巧语。这座房子是他和我的实验室,谁也别想骗得我俩走出房子一步。我们用不着要那些“草民”来理解我们,有他食客一个已是足够,何况最近又增加了三个持友好态度的人。我的发明是一种高级的专业发明,如果人人都懂得,又能运用,那算个什么名堂?我和他就是要坚持这种工作作风,保持这种神秘性,在最后靠自身的力量战胜整个世界,第二条路是不存在的。那个脑子有障碍的家伙当然气坏了,他一边逃走一边警告我说,我的这位亲戚(食客)会把我的前程给毁掉的,我是过份相信这个人了,这里面很有问题。首长同志,这倒是件新鲜事,居然有人怀疑起大人物来了。首长同志,既然您已入睡(我又听见了您的鼾声),而现在离天亮又还有一段时间,我就干脆一头扎进去,把我和您之间在将来的联系也搞它个一清二楚。您将在我以后的事业中充当什么样的角色呢?我在和您谈话的时候一直在考虑这件事,我已经从您的态度中得出了肯定的结论,这就是您会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变成我的听筒,但是您决不会自始至终和我站在一起。人的忍耐力都是有限度的,这种关系对您来说是一种煎熬,也是对您的神经的承受力的一个考验。在目前,由于某种不便声张的需要,您可以咬紧牙关渡过苦海,可谁愿意无故受刑呢?我可以断定,您一定将我们目前的这种关系看作暂时的,您盼望着早日摆脱我的纠缠,这种心理是很正常的。这个世界上除了食客,任何人都不可能与我有什么长久的联系,从这个意义上说,食客对于我就相当于一个青春常驻魅力无穷的情人,离开他我就一事无成。现在您成了我的听筒,我要抓紧时间,尽量地利用这个大好机会,尤其是现在您又睡着了,这机会千载难逢!我巴不得加快讲话的频率,将那些最关紧要的事都传达给您。可惜我的舌头不怎么伶俐,脑血管也时常阻塞,越是情急思路越死死地固定在一点上。我的天,我现在简直想不起要讲什么话了,我的表达能力一贯差得要命,自己又死要面子不肯承认这一点。我还从不去看医生,让疾病自由发展,我老婆的男朋友邻居二就在上个月告诉过我,说我患的是一种“饶舌症”。我不太喜欢这个邻居二,但目前他也成了我的听众之一,就是我前面告诉过您的,用那种列出破铜烂铁的清单的方式。我当然只有选择他。想想看,我与他是经过了几十年考验的朋友,他至今没有完全对我失去信心,我预计他的忍耐力还可坚持一到两年,在我的一生中,这种情况可不是太多。下面我给您讲讲邻居二是怎样重新获得我的信任的情形。 前面我已经和您叙述过,这个不讨人喜欢的邻居二,是怎样忽发奇想要和我作对,又是怎样串通我老婆和所有的人,将我弄到一种极其可笑的境地中去的。后来我经过一段时间的反省,得出了一个自己感情上不能接受的客观结论,这就是邻居二的所作所为,在实际效果上来说大大促进了我的事业。假使没有他的存在,后来的一系列事件就不会发生,从表面看,我可以心安理得地当我的发明家,而实际上,那是一种不自觉的腐烂和死亡,我将一辈子在平庸中度过。虽说现在我仍未彻底搞清真正的发明是怎么回事,但我一直在竭力朝那个方向迈步,这比坐等死亡不是好多了吗?这个邻居二,他洞悉了事物的本质,将我逼上一条布满陷阱的小路,又给我送来一位专制冷酷的同行者,他做这一切都是无意的,我却从中得到了好处。不久前他用那种傲慢的态度对我说:“你这个傻瓜,我用了这么长的时间才使你明白了你的穿着是何等俗气,我告诉你,任何人想要在我面前固执己见都会碰得头破血流,后悔莫及,你早该认识这一点。我的职责就是使人露出他们寒酸的真面目,揭穿伪装,并且对人负责到底。我要说,你从前的某些行为是很卑劣的,你殴打老人,与自己的老婆过不去,我将时常提起你从前的这些丑行,使你对自己有一个清醒的看法。”他说话的时候我躲避着他的目光,我的心中忐忑不安。真奇怪,我无话可说,我只有当他离开之后才能与他产生某种交流。而他,每次从我桌上拿走我开的废品清单的时候都显得愤愤地,每次都故意踢翻我的一把椅子,或者把茶泼在桌布上,如碰巧遇见食客,他就仓皇逃走。他不能和食客见面,所有这些人都不能和食客见面,这种情况我已经提到过了。什么原因呢?我实在想不出。在平时,他们无比痛恨我,说我独占了他们称之为大人物的食客,把他们与他完全隔开,真是自高自大。有时越说越气,还假装要去撞开那扇紧闭的房门,其实全是虚张声势。只有我心里明白,他们怕死了食客,从来也不想看见他。说起来,他们也和食客碰过好几次面,第一次是在门口,他们全都不认识他,视而不见地擦过他进了屋。后来我告诉他们这件事,他们全体起哄,说我弄虚作假,愚弄人,又说难道他们,有着如此良好教养的人们,竟会认不出自己日夜崇拜的偶像?他们到这间房子里来,不就是冲着那位大人物来的吗?莫非我以为他们是些粗人?后来的几次都是这种情况:食客打开房门,严峻地看着这些闹哄哄的家伙们,他的目光就如秋风扫落叶似的,将这群人扫出了房间。毫无疑问,他们通过我的介绍模糊地感到了这位大人物,于是觉得很恐怖。但他们无论如何不能接受大人物就是这个样子,所有的人都认定这里头有鬼,认为这个人一定是一个替身。关于他们心目中的大人物,他们一贯有一个完整的形象,那个形象和眼前这个人有几分相同之处,可决不等于这个人,这之间的差别太大了!我个人可以将这个替身当作偶像,那是我私人的事,他们大家决不认账。在食客到来的第一天,我老婆和邻居二碰见过他,我明明记得他俩凭直觉就感到了他,所以才那么匆忙地出走的。他们完全知道他是谁,只是不想也不能够承认罢了,他们心理上有不可逾越的障碍。现在我和他们俩谈起这件事,两个人都说记不清了。有这么回事吗?为什么他们一点也没注意到?又说当时门口的确站了个人,不过不是我所说的大人物,那个人是一个过路的,他们还和他聊了一会天。他们从家里搬出去的事怎么会和一个过路的有关呢?之所以搬出去,完全是为了成全我的事业,也是为了让大人物和我住得更宽敞一点。我究竟把大人物藏在什么地方啦?从真正的大人物住进我家之后,他们一直在观察等待,盼望自己与他会面的日期早早到来,他们坚信这也是大人物本人的心愿。可是他们很失望,他们看出我一直在兜圈子,含糊其辞,又想用一个替身,一个我本人的穷亲戚来打掩护,我还说那穷亲戚也修过鞋,这种摆架子的做法也搞得太过火了,这也说明我这个人有不相信群众的毛病。是我在把事情搞得万分复杂,将大人物的身世和特征吹得玄而又玄,同时又将他藏到阁楼上,不让众人看见他,当我这样做的时候,邻居二说他看出了个中的秘密,这个秘密就是:我本人对那位大人物的真实模样也是心中没有数的,我不能确定某一天来的那个人是天才还是骗子,又怕别人抢先对他加以审查,这才采取了避入耳目的做法。总之我的出发点还是好的,我的确在追求一种真实的理想,在这一点上,我与他,与我老婆是很接近、很一致的,我们三人都在努力实现自身的价值。今后我们三人要相互支持,相互提供情报,以便取得事业上的进展。他和我老婆心里完全明白,与大人物见面的那天指日可待,他们重视的不是这个,这没有什么了不起,他们一生中什么人物没见过?他们重视的是追求的过程,这才是最有意义的。从第一阶段对我的教育感化,到目前这个阶段对我的个性的塑造,他们俩已走过了何等漫长曲折的路程!难道这不是奇迹吗?谁能说发明家本人比他俩更为重要呢?如果我要偷偷摸摸,搞秘密行动,那也很好,他俩不计较我的工作方式,他俩理解我的苦衷,在必要的时候,他俩还打算放一颗烟雾弹,加强我的神秘性呢! 刚才我好像是在讲周围的群众与我的关系,我还没有谈论过他们与我的朋友食客之间的关系。要谈这个问题似乎有很大的困难。迄今为止所发生的一切,都是表面上以我、实际上以食客为中心的。一涉及到大人物,所有的人都兴奋起来,振振有辞,并以极大的热忱来投入与大人物有关的某项工作,孜孜不倦,奋发努力。他们的行动似乎表明他们大家与我和食客有一种天然的紧密联系。我不由得想到:食客已经到我家来了很久了,他有时露面,有时不露面,在他露面的时候,没有一个人认出他来,所有的人都把他看作我的穷亲戚,一个街道清扫工。在他不露面的时候,真奇怪,大家都能清楚地说出他的特征,也能说出他对我所起的作用。比如我搞烹调时,人人都叫好,再比如我在饭桌上用一条腿独立,大家也说是我的创新,他们还一眼就认出食客带来的修鞋工具,作出种种设想。每当他们谈论起他来,就仿佛是谈论自己的家人那么熟悉。在最初,我与食客的相遇还是通过众人的介绍呢!简直可以说是他们将他派到我家里来的。尽管这事的发生很突然,有点暖昧不明,尽管我从那以后再也没见过叫作“桃子”的大汉,有一件事我却是记得清清楚楚的——是他们把我带到那个黑屋子里去的。我时常想:大家也许都认识这个食客,至少是曾经相识。可能是漫长的岁月冲刷了大家的记忆,也可能是食客的面貌大大改变了,还可能是有人愿意将他想成另外一副容貌,现在明知他就是那个人,硬是故意装作认不出。大家都谈论着他的事情,但又不敢与他见面,见了面或不认识,或逃跑了事,这种局面是我没有料到的。因为不甘心,我作过多次努力,要大家与食客见面熟悉,可是人心莫测,我招来的往往是一场嘲笑痛骂。他们不见大人物的面,他们说,他们不能容忍由我来将大人物介绍给他们的做法,任何人介绍都不行。谁也不能小看他们的眼光,他们也不能相信任何人的包办代替,他们自己有很好的判断力,而且需要那种高度自然和谐的会面方式,比如在小路上或山谷中不期而遇,闪电式的目光的交叉等等。食客本人的思维方式是自相矛盾的。一方面,他自恃清高,从不与外面这些绕着他转的人进行对话,还时常将我的某些行为与他们等同起来称之为“庸俗”,似乎他一贯独善其身,出污泥而不染。他多次告诫我:在我的发明与周围人之间,要有一条不可逾越的界限,这样的发明才是真正高级的发明。另一方面,食客又于无形中对周围的人们卑躬屈膝,命令我和别人同样地生活,还命令我将自己的发明送交他们检验,以此来确定是否为人所需要,从而进一步确定发明本身的价值。我不能理解的是,他本人并不感到这种矛盾的困扰,他在混乱中镇定自如。举个例子说吧,有一天上午,他关起门来慷慨陈词,痛骂这些人愚昧无知,附庸风雅,还说任何发明都与他们无关。到了下午,他又忽然斥责起我的懒惰来,他说看见我工作上拖拖沓沓,畏缩不前,想想看吧,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得到任何人的赏识,因为我没出成果,没东西给别人赏识。我比起他从前的一个学生可差远了,那个聪明的家伙一夜之间征服了整个世界,人人对他顶礼膜拜,人人需要他,只因为他是那么的脚踏实地,又有干劲,不像我整天飘浮于人群之上,自以为高人一等,以致看不见别人的需要,一味做些空泛的思索,又懒懒散散,不善于传达给人,终于到了无人过问的地步。过了几天,食客将我从屋子里赶出去,逼我“走向外面的世界”。那一次,我在郊外的林子里昏头昏脑地转悠了一天。起先没碰见人,说心里话,我也害怕碰见人,我不知道我要怎样走向人群。假如迎面来了一个熟人或生人,我应该向他谈些什么呢?谈钓鱼?谈烹调?谈衣着?他肯定认为我俗不可耐。那么谈鸡蛋壳上搞的名堂?谈在餐桌上金鸡独立?他会说:“是的,你很幸运,因为爆了个冷门!”后来我的确在林子边上碰见了一个人,这个人我记不起他的名字了,他挽着我的手,提议要与我推心置腹地谈一谈,我还未开口,他就很严肃地责问我: “既然您已经认识到您的衣着是那么的俗气,为什么您没有在事业上继续不断地发展自己?” “我一直在努力发展自己。” “请问您的实际行动?” “我在鸡蛋壳上绘出了一幅地图。” “这件事,我想得出,这不算什么。您知道吗?这种手艺当然有它的过人之处,但毕竟很一般,您过份相信了您自己的这套法宝了,给我钻子和那些倒霉的蛋壳,您能肯定我不会超过您吗?您应该不满足于已有的成绩,抛开您从事了几十年的熟悉方式,另辟蹊径。” “我该做什么?” “我怎么知道?您来问我真岂有此理。我只能对您说,新的尝试是充满了崇高感的,像一座大山矗立在您的面前。您听说最近城里发生的当街卖艺的事吗?那真是伟大的创举,那位乞丐征服了每一个人的心。我要说,他是一支火炬,而您,只是一个灰色的气球,您虚无飘渺,您家的大人物也没能使您实在起来。” 长期以来,我每天都在完善我的发明,没有一天停止过这种努力,这种工作是永无止境的,我每换一种花样,都能在心底激起一种热情,而时光,就在这种变换中不知不觉地溜过去了。我不正是在不断地另辟蹊径吗?还有谁能像我这样不满足于已有的成绩,在开拓中耗完了自己的一生?可惜这种努力只是一种主观的设想,谁也看不到它,在众人的眼中,一幅地图、一只蜜蜂、一个老人的秃头、一只婴儿的脚板,通统都是一码事,他们对我这种单纯的劳动感到腻味,再说谁愿意终日手拿放大镜,没完没了地来鉴定这些个奇怪的图案呀?我就不能搞点另外的东西出来吗?得了一个工业部的发明奖,也不能说明我那一套就是万能的了呀!那位衣着时髦的同行干脆告诉我:他真为我感到由衷的惋惜,因为我在如此地浪费自己的才华,对整个发明界来说这是一件非常不幸的事。那一次,得知我要到门外的果皮箱上站立,他是怎样地兴奋了一整天!他还打算穿上他那件心爱的、款式新颖的风衣前去观看,与此同时,他还和一些三教九流之辈展开了激烈的辩论,坚决站在维护我的形象的立场上,将他们驳得体无完肤。他认为在果皮箱上站立的姿势是我走向人民的第一步,迈开这一步之后,形势就会变得明了起来。他等待了好久,始终没看见我从屋里出来,他终于不得不悲哀地承认,我迈不出那关键的第一步。从那以后又过去好些日子了,我在干些什么呢?同行们全都失望地看到:我在千百次地重复自己的工作,我在挥霍自己的生命,这和他们共同的、没有说出来的期望是多么不相符!为什么我不再作一次努力?如果不能再作一次努力,又为什么还不退休?工业部颁发的奖金作为我的养老金也是绰绰有余了啊! 关于退休一事,食客的态度是十分严厉的。他说,他永远不能让我退休!即使我老掉了牙,行动不方便,耳目失聪了,即使我成了十足的废物,他也决不让我退休,他要对我也对他自己负责到底,我的工作就是他的工作。当时我听了食客的话觉得有些奇怪,我就问: “您所指的工作是不是我每天夜里干的工作?” “问个屁!你还能有什么工作?” “您说过那种工作是‘狗屎’。” “我还要说是狗屎!谁关心你的东西来着,我关心的是不要让你闲着!你这好逸恶劳的花花公子!” “人家说我偷工减料,投机取巧,机械重复。” “我对庸人的意见没兴趣。我问你:你是否竭尽了全力?背上是否出了汗?是否将夜间的工作与白天的菜谱研究挂上了钩?还有,是否走出门去结识了那个钓鱼的老头?你的听众是否日益增加?如果没增加反而减少,你是否用加倍的劳动来强调了自身的存在和我的存在?这些才是我感兴趣的。” 那一天吃过饭坐在火炉边,因为身上暖洋洋的,我一下子就伤感起来,我向食客试探地提出退休一事,食客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他走进卧室,一会儿就嚷起来,说他在床底下扫出了一个老鼠窝,他用鸡毛帚到处乱抽,将衣架上的衣服抽落在地,说是打老鼠。我害怕极了,站在门口连声道歉,请求他息怒,我还说我的话算不了什么,就当它耳边风,只要他不离开我,我愿意终生为他效劳,我已经快要找到我的工作与菜谱之间的联系,一个陌生的崭新的世界就要出现了,等等等等,总之胡说八道,专拣好听的说,说过之后又极度紧张,预感到我的话必将成为现实。 食客停止了手中的抽打,气愤地说: “半途而废,可耻的行为!我生平还从未受到过这样一种羞辱呢!你脑子里打的什么歪主意?你以为我是街头理发店里的学徒吗?还记得我到你家里来的那一天吗?那就像是从天而降呀!” “我真是发昏了。” “你要学会尊重我!我在这个家里是至高无上的,如果没有我的话,你不可能活到今天,你一定要去结识河边那个钓鱼的老头,他在同一块石头上坐了整整一个世纪了,他是一个名副其实的乞丐。你哪里敢贸然退休呢?你总是过份夸张自己的情绪,似乎你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其实你也明白,你这种人是不可能有心肝的。现在,趁着这炉火烧得正旺,我们推心置腹的时刻到了,我要好好地谈一谈我自己,也要听你谈一些事。” 我郑重地在他对面坐了下来,准备好听他高谈阔论,可是他没有下文了。他说的这一件事正是我极想做的,我一直渴望弄清他的来历,也渴望有个人倾听我内心长期郁结的疑惑,我不能老是在钢丝绳上摇摆,在不信任的气氛中度日如年。我看着他,他侧着头,似乎右边的耳朵特别怕冷,他将它贴近火炉,似醒非醒的样子。过了一个小时,我忽然明白我的等待是白费的,和以往任何一次一样,生活中的谜是没有答案的,假如真有答案存在于某处,可能食客此刻就不会待在我旁边了。他和我本人,都是这样一个谜中之谜。 “我想说一说自己。”我的优柔寡断的性情促使我开了口。 “简直受不了了!”他一惊,捂上了耳朵,“真他妈的荒唐!究竟怎么回事?谁要听人诉苦,莫非我吃得太多了?请你行行好吧!” “工作室里冷得很,没烧火,北风钻进来。近来我似乎患了恐惧狂,对自己映在墙上的影子不放心……”我不知趣地往下说。 食客站起身回到卧室,劈面对我关紧了他的房门。 尊敬的首长同志,天快亮了,天一亮,我的叙述就不会这么流畅了,我真是忧心如焚啊。我已经和您讲了一整夜,我对自己讲过的话又没有什么印象了,似乎我叙述的都是发生在第一阶段的一些平凡小事,其间又夹杂了一些矛盾冲突什么的,第一阶段只不过是一个初级阶段,要想了解我的生活,我们最好马上进入第二阶段。该怎样对您说呢?我简直无法用语言来叙述这一切,这个第二阶段,它太不可思议,太破坏思维的常规了,不,我丝毫没有编造,正是这样,在第二阶段我变成了食客的贴身仆人,自己也充当起食客的角色来。 大约食客住进我家一年多之后,有一天早上,食客命令我将两人的行李铺盖捆好,然后我就挑着行李和他一道出门了。下面是我和他之间的对话: “我们要去什么地方?以什么为生?” “你以为我是要带你出去旅游一番?我可没有那种闲情逸致,只不过在你家里呆久了,出来透透空气罢了。我们去的第一家应该是那对老年夫妇,那天晚上我听他们说他俩救了你的命。凭我们俩这种风度,他们必得要向我们提供最好的食宿,我看他俩还会因此受宠若惊呢!日子长了,周围的人都会来争夺我们,你不觉得这事很妙?我看妙极了。” “我看不出这有什么妙处。我们去邻居一家里住,可他是我的仇人,他总使我当众出丑,我和他打过架。” “这是因为你的神经太脆弱。仇人就不可以成为朋友么?我敢打赌,今晚我们会在他家混到一顿丰盛的晚餐,那老婆子,我观察她好久了,她是一个心肠仁慈的楷模,你会从她那里学到很多东西,比如做莱的手艺之类。你不要使自己过于紧张,应该全身放松,让自己感到自由自在。” 我们去敲邻居一的门。老头子探出脑袋来将我们拦在门外,满肚子狐疑地打量我和食客,就好像他是根本不认得我们了。我想,也许在白天强烈的光线中,我们看起来完全变了样,给他一种陌生的感觉。他眯缝着眼说道: “我看不出我有什么理由要放你们进去,你们这两个人,是想来占便宜的吧?挑行李的这一位我认识,你是我的一位邻居,这些年似乎干出了一点成绩,可是你未免太骄傲了。至于后面那一位,我从来也没见过,他就是那个臭名昭著的亲戚吧?” “他是一位大人物,你这样对待他要后悔的。”我说。 “我看不出他有什么出色的地方。我凭什么要放你们进去?当然,也许这是一次机会,你说的是事实,但我还得慎重考虑一下,我不想干那种得不偿失的事。我今年七十岁了,随便冲动可不是我的天性,那会要付出惨痛的代价的。” “我们会要你付出代价的,你这老狐狸。我要再一次让你尝尝拳头的好滋味,你胆敢将大人物关在门外。” 在我说话的时候,食客已挨到门边,现在他猛地一推,将房门推得大开,老头子四脚朝天仰翻在地。瞎眼婆子摸索着出来了,食客立刻上前去拥抱她。 “母亲!”他喊道,然后戏剧性地跪下来。 婆子用颤抖的指头抚摸着食客的头,断断续续地呻吟着说:“我等待了多长时间了啊,这一天,唉……他终于来了!这是怎么回事呢?我不会高兴得昏过去吧?唉……我家老头子,真是有眼无珠啊!刚才我刚起床穿衣,听见门外有人讲话,我就在心里对自己说,‘来了。’这就是瞎眼的好处,我有生动敏锐的感觉。……再也不会有这样的好机运了。遇见了我,真是A君的幸福啊,唉……亲爱的孩子,茅棚子里头的那两头猪,你把它们怎样安顿了呢?你毅然决然来看望我了吗?现在我敢对你保证,A君也是一个好孩子,我亲手抚养他长大的,他一直努力工作。唉,我等待了多长……” 老头子蹑手蹑脚地钻了进来,被瞎眼老太婆好一顿臭骂,她说他是白吃冤枉的老不死,差点就坏了她的好事。这个世界上的瞎眼人太少了,真是一大悲哀。眼睛有什么用处呢?人们都将眼力滥用了。生动敏锐的感觉比什么都有用,不过这感觉不是天生的。一个人要获得超出常人的感觉,他就必须从小操练徒手逮住老鼠的本领。看看她手上这些疤痕,就会什么都明白了。她这么一说,老头子就无缘由地感动起来。 两人就像招待上宾一样招待我们住下了,他们自己住进了一间阁楼,整夜兴奋得像雀子一样叽叽喳喳的。 第二天早上,食客声明他不愿和我们同桌吃饭,要老婆子专门为他一个人另做一份,然后由我端进他的卧室,在旁伺候他独自享用。他的这一举动惹得瞎眼老太婆大为生气,邻居一也走过来帮腔,说什么要吃好的自己做去,他们管不了这么多了,凭什么不把两个老人放在眼里呀?他们已经牺牲了自己的住处和养老金,把一切都无私地奉献出来了,却落了一个这样的下场,很可能他们是上了当了。 于是我又进了厨房。我想,食客现在不仅是不想与两个老家伙一道用餐,他还趁机不准我与他一道用餐了,他可找了个好借口来让我当众出丑。时至今日,我也只能豁出去了。可以想见,不到明天,流言蜚语就会满天飞,大家将说我以发明为幌子,原来一直在干佣人的工作。他们会揭穿我的老底,这两个老东西还会添油加醋。 食客在用餐的时候向我眨着一只眼,不知道他肚子里打的什么鬼主意,他一定看穿了我的心思,我就问他还要在这一家呆多久。 “你难道不认为这个地方对你我都很合适吗”他反问道。 “不过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并且我还要回家搞发明。” “回家搞发明!”他夸张地大笑起来,“发明非得回家搞?我看你在这里发明搞得不错嘛!本来你在自己家中做饭给我吃,现在你在别人的厨房里搞烹调,这不就是一个最大的发明?你已经有了一点进步,你还要在人前做到脸不变色心不跳,这比较难。” 首长同志,我怎么好意思给您讲叙后来发生的事呢?这整个第二阶段,是充满了心灵的危机感的,从屈辱、退让、到接受、自觉执行,这中间隔着一道万丈深渊。当然,是食客帮助我插上翅膀飞越了深渊。偶尔回首,不免心有余悸。幸亏您现在上班去了,因为我正要讲到一件使我极其难堪的事,这件事,即使我现在知道话筒那边没人,我都要脸红的。我这个人是无可救药了,怎么说呢?我生性腼腆。 大约是我们在邻居一家里住了一星期左右吧,有一天,我老婆来看望我了。在这之前,她一直不知道我们住在这里,因为我们从不出门,而那老两口,似乎也不想出去张扬这件事。那老太婆说,他们要独享胜利的喜悦。可惜,没有不透风的墙,我老婆还是发现了这件事,于是她来了。她首先钻进厨房,看见我正在炒菜,她就大声奚落我,说真没想到,她一直以为我在干大事业,原来我在做厨子的行当,这件事叫她的脸都没处放了,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了进去。早知我的工作是做厨子,她又何必离开我?单是做厨子倒也罢了,我还死皮赖脸跑到别人家来骗吃喝,掠夺两位无依无靠的老人,这可把她气坏了。她站在这里,看见自己的丈夫系着围裙,两手墨黑,男不男女不女的样子,她真是火冒三丈。回想从前在家里,我从不干什么家务,现在为了一个不知从何而来的臭亲戚,就显出这副媚态,可见我这个人是难以成大气候的,谁又听说过一个厨子能成得了大气候啊?老婆说到这里突然从我手里夺过锅铲向我头顶挖下,顿时我的脸上血流如注,她也吓坏了,扔了铲子就跑。我觉得自己要完蛋了,就用一块毛巾捂住伤口,嚎叫着跑出屋子,搞得一大群人将我围住。 “真奇怪,A君有自己的家,怎么会占据两位老人的房子啊?要知道他是一位清高的发明家呢。” “发明家又怎么样,我总以为他已经失踪了,没想到他在这里占便宜,看来他也和我们寻常百姓差不离。我们不应该人为地拔高他的形象。” “他真有点让人失望。头上的伤疤可以长好,灵魂的腐烂无法挽救。” “那位大人物一定也对他深感失望了,他放下自己的专业不搞,和一个什么亲戚钻到这里来掠夺两位老人,谁料到他会堕落成这个样子啊?现在又搞出这种凶杀的场面,叫我们大家还怎么与他相处啊?” 他们围住我不停地说呀说的,任凭我头上的血往下流,没人来帮我一把。他们似乎是要满足好奇心,看看我到底有好多血,每个人都在慢条斯理地叙述自己的看法,同时又在欣赏我的狼狈形象。他们还将圈子挤得紧紧的,生怕我冲出去,还说我这副尊容是没法冲出去的,他们决不让我冲出他们的包围,他们不想让我再干见不得人的事。 就在我与众人相持不下的时候,食客推开别人冲进了包围圈,我由衷地佩服他的臂力,仿佛见到了救星。这时他向众人发表了一通讲话,我可以把他的讲话一字不漏地复述一遍,因为这些话触及了我的灵魂,令我终生难忘。 “同志们,”他一手抓住我背后的衣领,一手向大家挥舞着说道:“你们大家看看这个人这副狼狈的样子吧!你们面前的这个人,长相很平常,可以说貌不惊人,谈吐也不怎么样,说起话来还有点口吃,时常说来说去就是那几句老生常谈,今天他还闯了祸,和人打了一架,他总喜欢惹是生非,我和他说过好多次了,叫他改掉这个坏毛病,他就是不改。现在可好,制造出流血事件了。这样一个人,他就是你们心目中的大发明家,你们看吧,他丝毫不比你们高明,你们怎样来接受这个倒霉的事实?如果你们要参观他的工作岗位的话,请到那边厨房里去,我向你们披露,他还兼任我的贴身仆人,这些都是真实的,我一点也没夸张,诸位知道,他一直和我住在一处。我是个什么人?大家都知道,我是一个修鞋的,诸位不相信,非要设想出另外一个大人物来代替我,不承认大人物就等于修鞋的,也即等于我本人,不信的话我亲手修双鞋子给你们看看。你们中间很多人对我视而不见,骂我不要脸,臭无赖,是死缠A君的穷亲戚。现在我要向你们坦白,我仅仅只是修鞋匠和穷亲戚,我的大人物的身份是看不见的,它只存在于想象之中,只要你们刨根问底,来到这个地方寻找你们心中的理想人物,A君头上的光晕,你们就会发现,你们只能找到修鞋匠和贴身仆人。这个修鞋匠是如此卑贱贫苦,只能靠略施小计赖在别人家里混饭吃,可他仍然是一条寄生虫,在此种情形下,他还带着贴身的仆人呢!我听见你们的心在悲叹:大人物藏到什么地方去了呢?为什么期望中的光晕不再显现了呢?请你们睁大了眼再看看我,看看这个A君吧!当然你们什么都看不出,你们在迷雾中彷徨,犹豫着不敢作出判断,问题就在这里!什么事妨碍了你们的判断?这里面隐藏了什么样的机密?你们一次又一次地跑来,暗怀着什么样的企图?为什么你们在想象中刻画我,当面却似乎素不相识,擦肩而过?诸位,请你们伸出脚来,我这就给你们表演擦皮鞋。” 他飞快地从衣袋里掏出一盒鞋油和一把刷子,就势捉住身边一个人的脚,熟练地飞舞起刷子,干了起来。那人坐在地上,脸上表情无比痛苦,其他人全都落荒而逃。食客擦完一只脚,又去擦另一只,鞋子的主人死死地捂住眼睛,决心不看眼前这可耻的一幕。随着食客的动作,他的小腿一下一下地抽搐着,似乎要挣脱食客的手,最后他终于下了决心,猛地一下蹬在食客的脸上,站起来飞跑着追他的同伴去了。食客的脸上一会儿就出现了一大块青肿,肿得一只眼都变小了。周围只剩了我们孤零零的两个人,邻居一从门缝里探出头来朝我们做了个鬼脸。 “这就是和人们拉关系的结果!”食客喃喃地说,“谁会知道我们的真实身份?瞧我们这一对现世活宝,瞧我们身上的伤痕,这就是不安分的下场!”他忽又转身朝我怒吼: “谁叫你闹出这一场好戏来的?真是丢人现眼啊!” 食客的讲话对于我们周围的人没有产生任何反应,实际上,没有人听见他讲了些什么。人们纷纷传说,有一个横蛮无礼的家伙,到处强行给人擦皮鞋。 时髦的同行第二天就拜访了我们,并和我们一道赖在邻居一家里不走了。他说这些天他一直在打听我的行踪,若不是我这个亲戚当众拉生意擦皮鞋,他还不知道我藏在这么个世外桃源里,我这个人做起事来真是滴水不漏,连老朋友的情面都不顾及的。现在他既然找到了我,一切都好办了,他要和我一块住在邻居一家里。既然我住得,我的那个擦皮鞋的亲戚也住得,他就可以住,他和邻居一还是老交情呢,他的地位说什么也比一个擦皮鞋的家伙要高。他发现那人在擦皮鞋的时候敷衍了事,凭什么我对他如此器重?于是他就住下了,他和我同挤在一张窄床上。他比较胖,浑身热气腾腾的,夜里又不停地翻身,叹气,把我挤到床沿,一动也动不了,与此同时,两个老人又在阁楼上窃窃私语,搞得我头痛欲裂。折腾了一夜起来,我的同行头泡眼肿,不停地埋怨,自怜,然后又大谈他那高级的审美观。 “我大小是个发明家吧?啊?” 他始终与食客闹对立,守在厨房里向我慷慨陈词,痛斥食客的寄生生活(虽然他自己照样坐享其成),怂恿我造食客的反,不给他单独做吃的,夺回自己的衣物。 “那家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二流子,只要看看他的穿戴就可以明白一切。他穿着你的衣服,将裤脚卷了起来,一个有教养的人怎么能卷裤脚?这不是明摆的玩世不恭吗?我真为你的处境感到痛心啊。” 在我夜间备受折磨的这段时间里,食客不闻不问,他很少与时髦的同行照面,偶尔他走出卧室与他相遇,只是戏谑地说一句: “哈,你是A君那位莫逆之交,我听说过你!” 我的同行瞪他一眼,回敬道:“寄生虫!” 不过他俩从不正式交锋,而是仿佛无意地相互回避。 每次我端着盆子给食客送饭,总在门口撞见时髦的同行。他审视我几秒钟,沉痛地摇几下头放我进去。我进去之后,他又守在门口,一直等到我出来,为的是观察我脸上的表情有什么变化。我就问他既然这么关心干吗不进去与食客谈谈。 “我能进去吗?”他不自然地扭了扭屁股,“我无法与里面的那个人对话,这你是清楚的。谁能和一个冒名顶替者对话呢?别以为我和大家都是低水平,把人看得很死,其实并不是这样。我们不想无所谓地浪费时间。我们,我们要正正经经地干事业。” 这样表白了之后,他又询问我关于大人物的近况,以及我与大人物通过什么秘密方式会面。不等我开口,他又跳开去狡猾地笑着说: “你又想骗人?每次你都将你的亲戚抬出来蒙混我,这种伎俩我已经熟悉了。我知道,你给人当贴身佣人,也是迫不得已,要是你以前听了我的话,注意了培养自己的风度,那就要好得多。你的举止一贯有些,怎么说呢?粗鄙,使人联想到佣人,你的亲戚第一眼就在心里将你划人了佣人阶层。” 我就说,既然我是这样一个粗鄙的佣人,他为什么还要处处跟着我,对我有如此大的兴趣?他完全犯不着这样。 “我并没有说你就真正是个佣人,你只是天生有些小缺陷,没有及时加以弥补罢了。我到这里来,目的之一是要督促你改掉你的老毛病,我从来都是把你看作我的同行,不是别的。我要用我的实际行动来影响你。” 我好像已经说过一次,这个讨厌的家伙就像一枚锈钉子,专门拣我的痛处戳,毫不留情。他教导我的时候,屋里那两个该死的老东西偏偏又总是呆在一旁。他们特别爱听他说话,只要他的嗓音在屋里的什么角落里响起,那两个家伙准在一眨眼功夫钻了过来。瞧,他俩又来了。 “我也来证明一下。”邻居一说道,“他在我们这里住了一星期了,我看得出他一直努力要做好工作,只是力气使得不是地方。他的确很努力,比如今天做那只鸡,真可说是专心致志。他不是那种无赖,我了解他。但有什么办法呢?一个人,天生有弱点。意志不够坚强,风度方面有欠缺,他怎么能在一朝一夕摆脱这一切呢?我邀请他住在这里,也是想亲自监督,慢慢培养他,这种工作可是大有学问啊!” 这个时候瞎眼婆子就走到我们当中,显出很担忧的样子。 部长同志,说来害臊,我仍然惦记着我的发明工作,我不死心。您现在已经知道我成天都干些什么,我是怎样放弃了自由,也放弃了我唯一的精神寄托,我的做人的价值所在。有的时候,我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我就试着向食客提出回家去住的事,他想了一想,装作迷惑不解地问我: “回去?回去干什么?门窗都锁得好好的,不会有小偷进去的。啊,我明白了,你是想回家去干捉老鼠的勾当!你早就有必要开阔视野了。” 接着他又正色道: “你是怎样伺候我的?请问,你是否尽了心了?今天早上,我发现你再一次将牛奶溅在盘子里,显然你在想别的事。我问你,你究竟怎样看待你目前的生活?” 他总是这样咄咄逼人,我答不出他的问题。像往常一样,一切答案全在他本人肚子里。在他面前,我再次感到我想完成的事业实属多此一举。我能搞出些什么名堂来呢?我对我目前这种佣人生活似乎有一种厌倦,可我又能创造一种什么样的新生活?显然是不可能的。在过去了的几十年中,我对自己的估计有很大的偏差,这个偏差使我不能适应今天的环境,使我对人人习以为常的事感到万分屈辱。真的,我在搞一种什么样的发明呢?在这些人的眼皮底下,我根本就不能胡思乱想,食客算是找了个好办法来惩治我。现在他感到万事大吉了,他心情舒畅地在屋子里踱步,欣赏我与另外三个人发生冲突的场面,那眼神在说:怎样老弟?我指出过你服侍我的时候没有尽心,可你不服气!瞧他们在怎样教训你吧!现在你该明白过来了吧?你应该好好地努力!可是要我完全忘掉我为之奋斗了几十年的事业也是不可能的。我朝思暮想,一心要等待机会重操旧业。我暗想只要有半天时间,或者更少,两个小时,我就要溜回家去工作一阵,至少要整理一下我的箱子,将我那些劳动成果摆得整齐一点,检查一下是否有损伤。我的手现在已经变得有点僵硬,差不多要忘记是怎么操作的了,每当想到此处,我就不由得怀疑起食客的动机来:他把我带到此处,远离了我的发明工作,这一切,是不是与我有什么宿怨和私仇呢?为什么他一定要将我引到邪路上去才痛快呢?在几十年中,我的手是如此的灵活,就是闭上眼也能运用自如,我的技艺举世无双。突然之间,食客不准我从事我已经得心应手的工作了。他强行将我拉到这个地方来,每天演出一幕一幕的闹剧,而他,若无其事地在别人不曾察觉的情况下当导演。他用他的表情暗示我:不用搞什么发明了,把心思放到眼下无聊的事情上面来。有时候,他就通过别人的口将这种意思反复地传达给我。经常到了半夜,阁楼上的两个老家伙还在讨论怎样培养起我的学者风度,还听见老婆子主张让我穿男式高跟皮鞋什么的。时髦的同行整天告诉我我的素质在一天天退化,他真没料到我是这样一个缺乏潜力的人。当然我也许不是缺乏潜力,而是懒惰。将我的现状与十几年前比,比的结果让他伤心。为什么我正当盛年,却不能保持一种蓬勃向上的精神呢,不管氛围是怎样于我不利,我仍然打定主意要回去一次。奇怪的是我总找不到时间和机会。每一天,他们几个就像轮流值班一样守着我,还疑神疑鬼的,我一动他们就跳起来挡在我前面,铁青着脸问我要干什么。 每天吃过晚饭,天还没黑,大家就都睡下,因为确实没什么事好做,连想都没什么事好想的。于是时髦同行和食客大打呼噜,两个老家伙开始兴奋地交谈,那交谈的内容总是千篇一律——关于他们喂过的一条老黄狗。我在被子里睁着眼无聊已极,可是只要我试着翻一个身,时髦的同行就会坐起来,阴沉着脸问道:“你想上哪里去?”这个时候,两个老家伙就会从阁楼上爬下来,打开灯,凑近我的脸研究一番,然后用肯定的口吻说:“他走不了的,这不过是青春期的烦躁不安罢了。”这样搞一次,我就休想入睡了。后来我终于找到了一个机会。 我是在他们吃饭的时刻溜掉的,谁也没有注意到我。我沿着马路狂奔,终于回到了家里。房门洞开着,我走进客厅,听见卧室里(就是食客住过的那间)传来笑声,我就去敲门,门不开,我敲了又敲。后来我老婆和邻居二出来了,他俩看到我,诧异得闭不上嘴,而我突然就脸红起来,手也没处放了似的。 “你好!”老婆说,“我真没想到还会在这里看到你,这使我难堪,我将这称为精神上的倒退,我亲爱的朋友!我原来以为你已经足够坚强,可以独立生活了,没想到我估计错了,你还是这么稚气,像个离不开娘的吃奶的娃娃,你到这里来干什么呢?” 我不想和他们对话,我急忙去找我的那几箱宝贝,但是很明显是出了问题了,我的所有的成果和工具全都不翼而飞。我在那间房子里翻寻了好几个小时,满身臭汗,灰尘蒙面,邻居二说我的形象“令人恶心”,还说他没料到我竟是如此贪婪的人,我已经有了世外桃源般的住处,而他没地方可住才搬进这破屋子里来,可我还找借口来破坏他的安宁。 “没有什么可找的,你这是白费力气。”老婆说道,“你想想看,谁会要你那破箱子呢?莫非他疯了不成?我从来没有仔细看过它一眼,几十年来,我总认为那东西是不可理解的,因此也就谈不上对它发生兴趣,我们根本就不会去碰你的宝贝。据我推测,一定是某个拾破烂的从这里路过,钻进来将箱子偷走了,因为那可是几口好牛皮箱子,我敢保证,正是这个情况。” 我当然不相信他们的诡辩,不过有一点倒是事实:这就是几十年来,我老婆从未关心过我的箱子。我每天夜间工作,她把这看作理所当然的事,我不记得她有一个字谈论过我的工作本身,并不是故意如此,不是矫情,却是根本就没注意过,她用一个抽象的字眼“工作”代替了我的花样百出的具体劳动。她向人说起我的“工作”的崇高性质,其中包含的无穷奥妙,于是听的人肃然起敬。要说现在,她突然就对箱子里的东西生出了极大的兴趣,我自己也觉得勉强。至于邻居二,他恐怕根本就不知道这箱蛋壳有什么意义,以往我谈到我的具体劳动时,他很自然地随大家一道认为我在故弄玄虚,他当然不会对箱子里的东西产生好奇心。说起来,我周围的人没有一个具备这种好奇心的,对我个人的劳动他们一贯采取不闻不问的疏忽态度,谁也不能逼他们感兴趣。那么是谁搬走了我的宝贝,我的生命的支柱呢?我倚着门框苦思苦想,将我熟悉的脸孔挨个回忆了一遍,实在想不出有什么人对这些东西产生过好感和恶感,也想不出有谁仔细瞧过它们一眼,但东西是摆在此处的,总不会不翼而飞吧?是不是时髦同行或邻居一为报复我而搬走了我的宝贝呢?也不会,他们只关心我的衣着,要报复的话也只会将墨水倒在我的裤子上,他们已经这样做过一回了。我闷闷不乐地回到邻居一的住处,看见食客站在门口等我。 “你何必找,我把它们扔进了垃圾箱。”他平静地说。 “为什么?!”我的脸红了。 “这件事已过去了十来天,我们一从家里出走,当天夜里我就去干了这件事。我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你不要老是在这件事上纠缠,你的任务还很重,我帮你甩掉了包袱,你可以轻装上阵了。请问你有没有感觉到某种微妙的心理变化?” 我真该死,我的确感到了他暗示的那种转化。现在,我失去了我一贯将自己与他人区分开来的特征,用不着通宵工作,也没有任何与众不同的地方了。当然,我还是一个发明家,但是我不能确定自己要用什么语气与别人谈话了。只要一开口,我就觉得自己不三不四。举个例子吧,我有一个从前的老同事来看我。他一进门就恭喜我获得的成功,然后,在坐下来喝茶的时候,他要我谈谈我个人的奋斗经历。比方,我是怎样努力挣扎,从一个垃圾工爬到工程师的地位的?在这中间,我得到了哪些大人物的帮助?我能否将其中的一件事写一个材料,发表在近期的晚报上?再有就是,我当垃圾工的时候,吃过哪些苦头,我又怎样战胜困难的?在那段过程中,我那位共患难的老婆,完美女性的象征,给了我何种有力的支持?一开始,我答不出他的问题。我想说我从未干过垃圾工,也未得过任何人的帮助,一切全是机运。可是两个老东西和时髦同行站在一旁不断插嘴,说正是这样,A君的经历可以说得上是一个动人的故事,真是坎坷曲折,充满了传奇色彩,可以想见,这里面定有无穷无尽的秘密,有待我本人来揭开,这些事迹将会是非常有教育意义的素材。后来他们就一起劝我按他们的设想写一篇报道。我拼命推卸,可他们愈加兴致勃勃,紧追不舍。这个时候,食客就坐在对面阴险地微笑着。 “你不能这样蔑视大家的殷切希望。”最后食客说道。 尊敬的首长同志,披露本人生活的文章就这样诞生了。那是一篇怎样的文章呢?通篇极尽吹牛编造之能事,又臭又长,无论谁都能看出文字后面那张流氓无赖的嘴脸。我在那里面振振有辞地陈述我的寄生生活的理由,陈述我作为一个天才应该享受的特权。我还提到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我在郊外的坟茔间怎样与那位神出鬼没的大人物会面;那位大人物其实是没有实体的影子,但声音响亮如洪钟;他对我作了何种只有我能意会到的指示等等。写到这里,我又回到文章的开头部分,暗示我本人也许是神仙投胎,一切发生的怪事全是天意;从今以后,我所做的任何一件事都有深刻的原因,都不是随便可以理解的;大人物永远站在我的背后对我加以保护;在我的家中,至今保留着他写给我的密码信,那封信只有我可以破译。 我写完之后,就拿给食客过目。他皱着眉头看了好久,后来他批评我的文笔过于拘谨,说我还未充分展开自己的想象力,只是就事论事。从这里可以看出我脑子里的旧框框还远远没有破除,也可以看出我对目前自己的工作是何等松懈。(他将这玩艺称为工作!) 文章在报纸上登出之后,我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成功。人们一批批登门向我表示敬意,每个人都说着类似的话,大约是这样的意思:这篇奇文真是感动人啊,若不是通过它,没有一个人能够在精神上与我真正相通。过去十几年中,他们虽然崇拜我,但在思想上与我是有很大隔膜的。因为我不知出于何种忌讳一直没有讲真话,总爱将自己的真实面目隐藏起来。现在是云开雾散见太阳,我首次与大家沟通,达成了某种谅解。这一举动使他们每个人更加明确了自己的位置,明白了自己应该如何调整步伐,直奔伟大的目标。 表示敬意的事大约延续了一星期,老两口的房间被糟蹋得不成样子。这些人到处乱翻,随地吐痰扔果皮,还在房间里拍照,闪光灯亮个不停。只要我轻微地皱眉头,食客就威严地瞪我一眼,而这个时候,两个老家伙就充当了我的代言人,不停地向前来拜访的人介绍我的饮食起居,我的身体状况,每一次都用一个惊叹长句来结束:“A君的生活从里到外都与常人没有两样,却在我们眼皮底下干出了惊天动地的事情。这不由得让我们想起祖先的古训:‘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我们身边的这个例子是多么富于教育意义啊!”待到那些人离开,两老和时髦同行又陷入伤感情绪中,开始了漫长的回忆。他们并排站在窗前凝视着夕阳,用娓娓动听的声音谈到从前的日子,也谈到与我之间发生的小小的误会,以及通过误会如何增进了双方的友谊。然后他们,在暮色渐深时,在板凳上挤在一起,显出沉醉的神情,继续说呀说的,饭也不做,房间也不打扫了。看来他们对身外之物已经没有感觉了,因为他们谈论的事情实在是太有意思了。在那一个多星期中,他们每天就是如此打发日子。有时忽然想起肚子饿了,就冲进厨房,胡乱熬一些粥,三个人一道狼吞虎咽,吃完之后马上又沉浸在那种忧伤甜蜜的回忆之中,既飘逸又超脱。与此同时,食客监视着我的烹调,小心翼翼地爱护着自己的身体。 在所有的拜访者都离去之后,邻居一仿佛从梦中惊醒,他摇摇晃晃地来到我的面前,说道: “我要向你提一个问题。请你回忆一下:在我俩首次交锋,我被你踹到床底下时,我们俩那场关于仪表的讨论达到了一种什么样的层次?你有没有这方面的记录?这件事真是太可惜了,我终生都在搜集这方面的资料,为什么我不能回忆起当时的对话呢?啊?” “当时你指责我殴打老人,要大家来看你的伤处。” “你完全明白我指的不是这种事,我要谈谈深层的含义。难道我,一个如此有教养,富于哲理思考的老人,竟会不经过深思熟虑,随随便便对一件事发表意见?真倒霉,你我的记忆力都是如此糟糕,将那段最富于戏剧性的谈话彻底忘却了。这种损失太大了。我一看到你登在报上的那篇文章,就开始使劲地回忆。可时间过去了,我一无所获。现在我第一次感到了年龄不饶人,我的精力出现了某种衰退,幸亏这种缺陷由我家老太婆弥补了。可惜当时我俩交手时,老太婆不在旁边,为什么我事先没考虑到这一点呢?” 后来有一段时间,我还是偷着回家。我在家中东找西找,蹑手蹑脚,生怕弄出过大的响声,激怒了我的老婆,但大部分时间,我仍然落得一顿臭骂。邻居二说,只要我不到这块领地(他把我家称作他的领地)来骚扰,他保证要与我好好合作,他还将给予我意想不到的援助,举个例说,他有许多报界的朋友,他可将他们全部召集拢来,合力宣扬我的成就,我现在最缺乏的就是这种宣扬。至于现在,他不想强行赶我出门,一切都要自觉自愿,我应该趁早认识自己的错误。他俩实在想不出,我到这里来找什么东西,明白人都知道,这里的一切早就与我毫无关系了。我看了看四周,的确是空空荡荡,所有我原来那些家具什物都不知被他们搬到什么地方去了,只有我的卧室里那张床没动,大概他俩就睡在那里。每个房间一目了然。真的,我到底找什么呢?我故作神秘,东探西探,分明是放不下脸皮,每次我都做出发现了一点什么的样子,竭力露出笑容来,其实是空手而归,什么都没发现。到了下一次,我又重复老把戏。 食客并不戳穿我,只是每天询问我的工作干得怎么样了,我对目前这种生活有什么看法,我是否已将全部心思放在执行他的旨意上等等。当他用冷冰冰的语气问这些问题时,我倒情愿他看出我内心的焦灼。我要找回我的箱子,但又无法开口,因为我没有充分理由与他那套铁的逻辑抗衡。 尊敬的首长同志,您现在对我有什么看法?我把什么都告诉了您,您现在总不会对我的身份产生怀疑了吧?当然,一般来说,您有一百条理由对我的身份质疑,什么称号都可能安到我的头上:厨师,佣人,骗子手,伪善者,寄生虫。您瞧,我都代替您说了,这是我一贯的风度,我承认每一个称号都适合安到我的头上。即使这样,我仍然要坚持认为自己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为什么呢?就因为我几十年如一日地在夜间劳作,就因为我的别出心裁的手艺,我是因为这个获得发明家的称号的,没有谁能在这个领域达到如此的高度,我就要向您证明——很可惜,我一时失掉了我的劳动成果,但我相信,食客不会将它们毁于一旦,他一定是藏起它们了。他是一个非常精明的人,他知道我获得今天的地位靠的是什么,同样他也一定懂得,如果他要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稳固的地位对于我是十分必要的。我总不能对外人去说,我是靠烹调的技艺获得光荣称号的吧?哪怕我真这样说了,人家也只会认为是一句谦词。这样看来,现在的焦点就集中在那几只皮箱上头了,我只有找到它们,才能理直气壮地保住自己的地位。我终于把这个意思向食客讲了,而他怎样回答我呢? “你想要理直气壮吗?我来谈谈这个问题。长期以来,你是过于理直气壮了,一种莫名其妙的自信。想一想我不远万里来这里,受了多少磨难!我就是要粉碎你的梦想。这一次我终于将你赖以吹牛的东西搞掉了,这倒不是说我反对吹牛本身,你可以大吹特吹,只是不要为自己留下什么纪念品之类的,我本人就从不留什么纪念品。你当然记得我来的时候光着身子,我在身上挂两块裆布是为了避免被人注意,至于那只破箱子,是我为了冒充鞋匠,好迷惑别人的。谁又能证实我的鞋匠身份?” 他答复了我之后,又说了一个出乎我意料之外的看法。他说我一次又一次地往家中跑,其目的是为了观察我的老婆,看看她是否有回心转意的苗头。他板着脸告诫我:如果我不克服自身的怯懦,老是暗藏这种与人和解的念头,就永远别想做成我想做的事。他还对我作了一个硬性的规定,命令我每天在房间里搞卫生,不得四处乱跑,除此之外每周还要写一篇关于自己生活的报告,向前来拜访的人们宣读。我可以在文章中尽量吹牛编造,但不得流露伤感情绪,因为伤感是小市民的玩意。 首长同志,您看,现在我是彻底沦为囚犯了。我成了人形木偶,行尸走肉,我的生命已被这个专制魔王吸干了。每天早上睁开眼,我就问自己:我为什么要起床,为什么要去拙劣地扮演一个古怪的、不光彩的角色;我这样不讨好地作出努力,究意有什么意义;我有什么急事,需要我这样马不停蹄地朝前赶;我是个什么东西?!当然这些问题只是从我脑子里一闪而过,很快我就听见了食客的大声呵斥:是他醒来了。他照例每天早晨一睁眼就狠狠教训我一顿,据说是为了抑制我的小市民情绪。经过他这一番呵斥,我的神经麻木了。当然食客在每次的结束语中,都要向我展示我的工作的非凡前景,而我也就无端地兴奋起来,开始一天的枯燥的劳作。整整一上午,我忙来忙去,感到自己无比的空灵,清高脱俗。厨房里弥漫的油烟也可使我飘飘欲仙。然而吃过中饭之后,情绪就开始下降。我开始厌恶这种生活,开始对周围的人疑神疑鬼,憎恨每一个人。挨到傍晚,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睡觉前我已是百感交集,沮丧不已了。我恨不得将挤在我床上的时髦同行痛打一顿,又为自己不能做出此举而颓废不堪。到了第二天,又要由食客来振奋我的精神,提起我的兴致。如此循环,日复一日。从这个意义上也可以说,食客已成了我的兴奋剂了,离了他我恐怕活不成。这一套生活程式是不能写进报告中的,谁会对这种刻板无聊的生活程式有兴趣呢?食客早料到了这个,因此他鼓励我编造吹牛,以便蒙混众人。他认为我的报告是极为重要的。他说要是我不写报告,不向众人宣读一点什么,我这个人也就销声匿迹了。一个人要想得到别人的承认,就只有夸张自己的存在。在这个喧闹的世界上,谁会去注意一个沉默的家伙呢? 首长同志,我就这样开始制造我那些离奇古怪的报告了。随着我一天天放任自流,那些生活报告也一篇比一篇荒唐放肆。我这一次将自己变成一位下凡的神仙,下一次又将自己变成一个高利贷者,再下一次则将自己变成一只关在笼里喂养的母鸡。关于母鸡的那篇报告我是这样写的: “早晨七点,主人准时给我喂食。主人是一个生活刻板的家伙,总是在六点半起床。我懒洋洋地啄食混合饲料,一点食欲也没有。不过我必须吃完槽里的饲料,因为今天下午我要下蛋。如果我不吃东西我就完不成这项美妙的工作。其实也谈不上什么美妙,不过就一个蛋罢了。我把这过程说得十分美妙,也是想设下一个骗局,骗主人也骗自己。整个上午我就在笼子里无所事事。我从不向外张望,我对外界的事不感兴趣。我上面的笼子里关着一只鹦鹉,她成天唠叨不休地谈起外面的好风光,真把我厌烦死了。我以前也在外面呆过,并不觉得那有什么好。是我自己主动要求主人将我笼养的,笼养的生活更为单纯。有时候,我也在笼子里走来走去,不过那决不是烦躁不安,也不是想要出去。不是的。我走来走去的时候,通身有一种自由感。那种时候我停止了思维,我不喜欢边走边思考,走路就是单纯的走路。而在外界就享受不到这种自由,到处有骚扰。比如邻家的小孩,路过的大黄狗,忽然落下的大雨,树上掉下的烂果子。总之影响我内心自由的因素太多了。过去在外面的时候,我长期营养不良,失眠,忧心忡忡,蛋也下得很少。白天里我总是疲于奔命,时而受到我的异性同类的诱惑。那种诱惑每次都没有结果,我徒然兴奋一阵,一转背就将那对象抛之脑后。好了,我对外界的种种坏处早就有了透彻的了解了,还是笼子里千好万好,外面一点也不好。每天下午三点钟,我生出一个蛋,这是件十分普通的事,所有的母鸡都这样。我之所以要在这件事上找出些特殊的意义来,是因为我有一种天生的自我意识,我知道自己不同凡响。我是唯一的一只主动要求笼养的母鸡,其它的鸡们都是被迫进入笼子的,并且它们中间没有任何一只像我这样怡然自得,脑海空空。它们在笼子里是不安分,不甘心的,它们日夜侧着脑袋仔细倾听外界的声响,一片枯叶落地也可以使它们呜咽不已,主人的脚步则使它们做出媚态。在笼子里头,时间以加速度向前飞驰。我不朝前看,也不朝后看。从前经历过的事一片模糊,对今后可能发生的一切我漠不关心。我只是漫不经心地听一听自己的心跳,偶尔数一数毫无意义的数字,说‘满意’或‘不满意’。一般来说我对自己总是满意的,自从笼养以来,我对自己就更加满意了。我感到个人生活总算有了合适的定型方式,我的神经和消化系统开始工作得极为有规律,生的蛋也越来越多,几乎每天一个。如果哪一天没有生,也是我有意放松自己,为了第二天更加精力充沛。这种平淡无奇的日子成了我的天堂生活。当天蒙蒙亮,那只公鸡在隔壁笼子里高声啼叫,唱着太阳的颂歌时,我从心里感到无比厌恶。这种浅薄之徒,你能指望他唱出自己的歌来吗?他没有灵魂,自己的一举一动全受制于外界的某物,例如太阳星星之类。实际上外界也并没制约他,他只是在作态罢了。太阳升起了,与他毫无关系的一件事,他偏要哑着嗓子去唱什么歌。说到我,我对周围仍然很敏感,但我力图不受制于这些感觉。好啦,主人送食来啦,我的报告就到此为止。” 我向前来致意的人宣读这个母鸡的报告时,不断地被一阵一阵的欢呼声打断。大家都说好极了!妙极了!没想到我还有这一手。后来有一个人代表大家向我表示了衷心的感谢,那个人是一个性情傲慢的家伙,我从前与他有一面之交。他对我说,他和大家都被我的口才迷住了,这就叫作身怀绝技,能文能武。从前他们只知道我是一个搞发明的科学家,没人目睹过我的演说天才,看起来,我在演说上的天才甚至超过了科学上的天才,真了不起啊!经过刚才这一场洗礼之后,他们对我是五体投地了,何等的高深!何等的富于哲理!他们大家还注意到,我在演说时有个与众不同之处,这就是左边的耳朵不停地抽动,他们认为这正是我的高明之处。他们观察过近千名职业演说家,从未发现有谁能下意识地抽动一只耳朵,那些人要么是两只耳朵一齐动,要么都不动。单凭这一点也可以断定我是一个罕见的天才。同时他也知道,演说是由演讲人与听众一道完成的,从今以后,他们就要主动积极地来配合我,以便我把报告作得好上加好。他还建议我要始终提起听众的兴趣,抓住大家的注意力不放,为做到这一点我一定要不停地抽动左边的耳朵,要动出许许多多的花样来。我要充分利用这个特技,因为我的天才就体现在这一特技上。有很多人,虽然口才好,但根本不懂耳朵的功能,那又有什么稀罕呢?谁又耐得烦去听他滔滔不绝地讲它个大半天呢?他发现在今天的演说中,所有的人都不眨眼地紧盯我左边的耳朵,连几个心神涣散的家伙也提起了精神,所以我获得了成功。动耳朵这一招太高了,一下子就抓住了每个人的心!人们不仅观察我,还在暗地里打主意模仿我呢,看他们那种全神贯注的样子吧。通过动耳朵这一招,他们又发现,原来我还有惊人的潜力,埋藏的地火。他们愿做一个引火人,让我的灵感之火在胸膛里熊熊燃烧起来,照亮宇宙。引火人的工作至关重要,没有他们,哪来的发明家?据一项最新研究成果表明——不,他们不愿多讲了,这不符合他们的本性。 “好啦好啦,”邻居一向大家挥手致意道,“这件事就这么定下来了。我们的A君,既然他可以写出母鸡的报告,——毋庸我来赘述此文是如何精辟——这就是说他上路了。不久之后,他就要向我们提交老鼠的报告了,为什么不?他一定要提交这个报告的,我们只要坐在门口的台阶上等待那一刻,等待房门那‘吱呀’的一声。此期间,我们尽可以不去想这事,天南海北的闲聊也可以,嗑瓜子也可以,撩撩打打也可以,只是不许睡觉,大家要造成一种热热闹闹的氛围,因为老鼠的报告只能从热热闹闹的氛围中产生。谁又见过死气沉沉的氛围中出过什么好报告呢?大家不要不耐烦,心不在焉正好。只管打闹,只管装出忘记了初衷的神态,没准房门就‘吱呀’一声开了。同志们,我刚才发现了一个问题,这是一个纯学术的问题,我也无法在这里来同大家讨论这个问题,我只想稍微地暗示一下。我告诉你们,它是与A君的住房有关的,简单地说,A君完全不适合于住在这种狭小的,束缚人的笼子里写报告,把它称之为笼子一点没错。好了,这是纯学术的问题,提一下也就够了,提得太多也不好,会伤了大家的自尊心,大家知道有这么件事我也就放心了。” 我老婆紧挨我站住,咕咕囔囔地向大家解释。她似乎是在解释邻居一的话,其中有这样一些句子:“为什么不呢?”“谁又不想一步登天?”“人人都要抓紧自己的好运气”,等等。待我凝神细听,又发现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含糊地发出一些音节,众人也就应和着这些音节,把屋里搞得十分嘈杂。我想,这就是邻居一所说的热闹的氛围吧?我这样一想,果然就从心底升出一种欲望,要作一个关于老鼠的报告,并在肚子里面打起了腹稿。嘿,真是!为什么不?!老鼠的报告不正适合于我这种人吗?真有意思!真有情趣!当然这和我的发明是两码事,倒不是说我今后就只管写报告,再不搞发明了。发明的事我要一辈子铭记在心,只要稍有空闲就搞。现在我当然没有空闲,我必须写报告,有一种冲动在我心底。我知道我这样搞十分庸俗,也知道那伙人正在台阶上等着听我的房门“吱呀”一声打开,打开之后,他们就要扑到我身上来东问西问,要是我答不出,说不定要挨他们一顿死揍。如果我胡编一些话来哄他们,他们又会像刚才那样来议论我。这些都没有什么,我太想写老鼠的报告了,我马上要写!我一边这样想一边就关紧了房门,在房里踱起步来。我瞟见食客正阴险地盯着我,我就故意耸了耸肩,大声地说:“这又怎么样?一切都很好!”我说了这话之后,他还是盯着我,真把我气坏了。我就去找笔,我要坐下来写,但我不按他的要求写,我写的是我的感想,不是什么狗屁不通的东西。我刚一提笔,食客的脏爪子就按住了我的肩头。“好小伙子,好,再写一点什么鬼话吧,把那班家伙骗它个晕头转向。你的吹牛皮的才能倒是很可以,不过不要花太多的时间在这上头,一天一个小时足够,半个小时也可以。搞完这个,你就继续钻研烹调吧。” 按照他的规定,我必须不得超过一小时,这个念头就像毒蛇一样钻进了我的脑子,在里面盘踞着。我的表咔嗒咔嗒响,一刻钟过去了,半小时又过去了,脑子里什么也没有,我就在这种状况下随便乱划了两个字,一看,划的是“南瓜”。为什么是南瓜?风马牛不相及,我要写的是老鼠,老鼠!关于老鼠的报告!我这就来写——老鼠!写完后定睛一看,又是“南瓜”,我又似乎从这两个字后面感到了一点什么异样的东西,但说不出。莫非我的神经分裂了吗?我再一次努力尝试写下“老鼠”,我的手颤抖着,写下的分明还是“南瓜”。 “南瓜!”食客兴奋起来,“好事情!烹调方面的革新就这样开始了!你想用南瓜来做试验,我很赞赏。不过你有时过于局限于某一个念头了。现在已经一个小时过去了,你还坐在桌边发什么呆呢?你对于你所干的事总是有某种成见,你写下了这两个字,又坐了一个小时,这不就够了吗?你还等什么?并不会有什么好东西出来,再坐下去就是浪费时间了!” 我机械地站起来,食客将歪歪斜斜写着“南瓜”的纸张收进他的上衣口袋,告诉我:“这就叫存了档案了。今后凡是你搞的都要存档案,以前的我不管,鸡蛋壳不算数。倒是你这两个字还有点模样,南——瓜,好!有点意思,你不要自惭形秽,你写下的收也收不回,存在我脑子里了。重要的是不把这回事当回事,写什么全一样,不写也可以,坐在桌边也不要坐得太久,工作时随时用一只脚敲击地板。脑子里浮出南瓜这一类的词来时就是成功,现在你就不行了吧?你再将这两个字写给我看看。”我拿起笔来写,这一次我写的是“南瓜”,却发现纸上出现的是“老鼠”,搜索枯肠,怎么也写不出“南瓜”二字。食客哈哈大笑:“这就是诀窍!在你不当回事的情况之下,你写出了,那两个字就从你的字典上消失了,你无法回顾。不要担心,它们已经存在我的档案里了,这类事我有经验。我从前也浪费过很多宝贵时间,像你一样动不动呆坐几个小时,我是有资格教导你的。我还要教导你如何对待真正的荣誉,一切都要从头来。以前有一回,一个邻居老头来向你挑战,那个时候你的行为幼稚极了。当然现在你还是不像个样子,我可是耐心耐烦,每天等待,你以为这是有趣的事吗?我说到哪里啦?对啦,那老两口,你这样不断贸然出走,就不怕他们两老伤心吗?我可知道老母亲在夜间痛哭过数次了。我们既然寄住他家,就每一次外出的行动都要经过他俩的批准。像你这样我行我素,别人还怎么生存?据我的了解,老两口自从你的到来,就整个地改变了生活习惯,顺应你的需要。可是现在,他们得到了什么?被忽视,被遗忘,你的一切成就都没他们的份,你的一切错处都由他们来承担,他们已经被压得直不起腰来了,你看!” 我顺着食客的手指看去,看见门缝外边有两双炯炯发光的怪眼,那种可以让人打哆嗦的眼光。食客说,那就是邻居一和邻居一的老婆,他们俩等在我家门外,是在无声地表示抗议,我必须停止偷跑出来的行为,回到他们的怀抱,才对得起他们的一片苦心。我就走过去开开门,但他们又跑掉了。我很惶恐,担心大难临头,想追随他们去表白一番,又怕没有什么作用。食客也说表白的做法作用不大,问题是我是否真正将他们放在心里,这是值得自我检讨的。我就使劲地想,我是否真的重视过他们的意见呢?似乎是从一开始,我就有一种敌视的态度,后来虽勉强应付,并没有很当一回事,更谈不上尊重了。和老头打架的事我至今也没有觉悟到自己有什么很恶劣之处,只是觉得迷惑,弄不清,所以从心底油然而生的尊重是不可能的。我每天从他们家溜到自己家来,从来也没想过应当向老两口请示汇报,这当然是不把他们放在眼里。我这个人,做事总是虎头蛇尾,看上去胆大包天,过后又忧心忡忡。尤其那两道目光,简直无异于最后通牒了。好,写报告的事只好又暂且放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反正总是正事干不成,整天瞎胡闹。 啊,尊敬的首长同志,我现在到了哪里啦?为什么我的头这样昏,手这样抖,我在屋里转来转去,是一种怪病发作了吗?我要向您报告一个无人知晓的秘密,这个秘密发生在又一个月白风清的夜晚。我这就开始:在一片渺无人迹的山坡上,一个似人非人的影子飘然而下,这个影子像是在朝一个目标飘,又像是漫无目的。因为在它看起来,落脚的地方是绝对没有的,山坡给它的感觉不过是一大块雾。不错,遥远的林子里似乎传来鸟叫,但那林子是太远太远了,以至它无法确定林子的方向,只能将那隐隐约约的叫声当作头脑里的幻觉。它就这么犹犹豫豫地往下飘去,很可能是往上飘吧,山坡不过是个设想的东西。 首长同志,我刚才谈的只是一种设想,这个设想作为一种秘密在我脑子里每天出现,我不愿意对别人讲,仅仅只对您透露,因为您手持听筒睡着了,我最喜欢听众的这种姿势,或者说形式吧,我特别讲究交流的形式,甚至挑剔得要命。如果我没有于无意中找到这种最好的形式,可能我的秘密会要在心底保留一辈子,一个偶然的机会在我们之间达成默契,我的秘密就自然而然地从口中流出来了,山坡呀,影子呀,一切不可能的,都以不确定的形式表达出来,虽然未免幼稚可笑,未免弄虚作假,但我本人十分惬意。当我这样向您报告时,就是食客也拿我毫无办法,他可没料到这一招!他神机妙算,对我的举动了如指掌,凶神恶煞,掌握了生死大权,可就是没料到我会用打电话的方式汇报思想!为什么他会没料到呢?很简单,他认为没有人会有耐心来听我的荒唐冗长的唠叨,可他万万没料到我们之间的交流可以采取这种单方面的通话方式。这个方式好!有效率!有意思!既不耽误您的日常工作,又不影响我的自由发挥。我一边和您谈,心里一边觉得轻松了好多。 啊哈,首长同志,您别忙于相信我的话,刚才食客又瞟了我一眼,我不能吹牛,谁知道他有没有正在暗算我呢,我还是谨慎点为好。想要彻底解决我心里的问题当然是不行的,我这个人,本身就是个问题。我还是回到那天的事情吧,我回到了邻居一和邻居一老婆的怀抱。我这样说有点夸张,不要以为他们两老会张开两臂来欢迎我,没有的事,首先他们就不让我进他家大门,他们故意把门关上,害我在外面足足等了一个小时。我觉得奇怪,我并没有出走,只不过每天溜出去一会儿,平时他们也不介意,而正当我要改变态度,与他们做贴心人的时候,他们却来这一手,像是谁给他们通风报信了似的。我知道食客是不屑于干这种密探工作的。那么就是他们自己揣测出来我要改变态度,他们就先来给我一个下马威,待我进到屋里,他们又假装对我恨恨的,不同我说话,一旦我低声下气去请教,他们的耳朵忽然又聋了。这个时候食客从里面出来了,他趿着拖鞋,穿着一件质地柔软的睡衣,很惬意地从里屋踱步出来。这里我想说说我当时对他的感觉。他穿着质地柔软的睡衣,我的睡衣,吃得也很好,我每天给他做好菜吃,可是这个人,总是这么瘦骨伶仃,脸上满是刀刻般的皱纹,从来也没有一丝红润,他吃下的东西都到哪里去了呢?据我了解,他从来不闹肠胃方面的毛病,仔细想想,大概还是他的坏脾气害了他,要是稍微随和一点,何至于如此的辛苦。我还怀疑他究意是不是经历了千辛万苦之后才来到我家的,我完全可以设想他一直就过着舒适的好日子。从前我轻信他吃过大苦,是因为看到他刚跨进家门时是如此的脏、瘦。现在一回想,脏是可以装出来的,至于瘦,现在他已经太上皇似的过了这许久好日子,不仍旧是瘦得像个鬼吗?嘘嘘,静一静,他就这样从里屋踱出来,“啪”地一巴掌拍在我的背上,“你不是很会写吗?将你要表达的忏悔写给两位老人,他们心里才会踏实的。俗话说‘口说无凭’,你只有写下来交给他们,让他们抓住了你的把柄,你才有希望得到谅解,不然的话,这房子可住不成了,你做下好事,闹得我也不能安身了。” 为什么不写忏悔书呢?反正决定了要低头,就低到底吧!一开始我躲起来偷偷地写,因为毕竟有点不好意思——这么大年纪的汉子了。刚写了一天,食客就来打岔了。他要求我打开门,让两位“德高望重”的老人来监督我写,并随时阅读我写下的,以便提出宝贵的意见,因为这只能是一件“集体的工作”。这一下子可好了,门一开,两个老的就如穿梭一样跑进跑出,还经常在我书写的时候一把抢过手稿,高谈阔论,评头品足,说我病语连篇,居心不诚,又说简直不像篇忏悔书,倒像是在表功似的。“他从我们家跑出去,伤害了我们的感情,倒好像是他立了一大功。”老婆子说,“我虽眼睛不好,可是通过刚才与我丈夫的一场讨论,也知道他搞的这个忏悔书有很多问题。不是吹牛,如果我们自己来搞可能更贴切,更像那么回事。我们等在这里,一定要A君写这个忏悔书,是要给他一个机会。因为毕竟,他才是我们的大发明家,我们的宝贝,他有了错误,我们有责任帮助他,监督他。我们不要包办代替,而要旁敲侧击,使他时刻不忘尊重大家的意见,时刻不忘自身的不足之处。”她说完之后就夺过我正在写的忏悔书,将鼻尖凑到纸上去辨认,认了半天认不出,又命令我读给他们两个听。我每读两三句就被他们打断,愤怒地指责我“声音太小”、“含糊其辞”等等,我一停下来让他们说完,他们又指责我“拖时间”、“不把老人放在眼里”,“倒要看看他有多大本事。” 就这样停停写写搞了十多天,忏悔书终于写完了。 忏悔书 每当心底的骚动占了上风,莫名的逆反心理就油然而生。自从屈居于他之下以来,便屈居于所有人之下了。而初衷,是想高居于所有人之上。当今的地位似乎带来种种的踏实感,同时却又窒息着每个毛孔的呼吸。每当灵光一闪,蠢蠢欲动,眼前又化为暗无天日。 升华吧,被桎梏着的灵魂!天堂并不在头顶,天堂就在你的脚下!只要改变思维的方向,只要反戈一击,或者如食客所说,只要跪在邻居一的脚下,或许就有那么一个新的躯体,一个身轻如燕的躯体长成。为此我开始忏悔: 一、当我与邻居一首次交锋,将他打倒在地,我的脑海里自己的形象是非常光辉灿烂的。当事实走向它的反面时,我惊惶失措,不能自已了。这里的问题是:谁需要拯救?谁是拯救者?拯救者是被派来的,还是一直就在我眼前,而我并没有认出?或者反过来,需要拯救的是对方,因为我放弃初衷,因为我性格散漫,行为多变,忽左忽右,才导致了今天这样的局面?现在两种观点在我脑海里并存,谁也不能战胜谁,为此我来忏悔了,这种奇怪的忏悔有谁能懂得? 二、我既然忏悔,就应该有个对象。食客给我规定的这个对象是邻居一,但我往往走神。一旦开始,这个神父往往转化成我本人,于是一切颠倒过来,纠缠不清。曾经有好多次,我决心将邻居一化为自身的一部分,于包容中得到和解,但结果总是造成不可挽回的对立,以致闹到同盟破裂,要成为死敌,从这屋里搬走的地步。究竟怎样找到和解的通道,怎样成功地站在广场宣布:邻居一就是我的一部分!至今没有答案。现在首要的一步是解决走神的坏习性。只要全神贯注地纳入轨道,小心翼翼地挪动脚步,最终会有某些成绩的。 三、怎样对待忏悔神父的问题。是如食客所规定,采取俯首帖耳的姿势,还是一如既往,既服从,同时心存芥蒂?如果心存芥蒂,是否能于同时成功地将神父与自身合二而一?比如刚才,老头儿就命令我将这一纸忏悔书撕掉,说因为都是些废话,我是完全遵旨,还是既听取意见,又自顾自地写下去为妥?看起来,我的忏悔神父是一位特殊的神父:急躁冲动,又言过其实,食客将这样一个人规定为我的神父必有其深奥的用心,如果我逐字逐句理解这位老人的话,必要犯大错误,看来还是领会其精神为妥。试想如果将这一纸忏悔书撕掉,有朝一日,食客过问起此事来,我将如何回答他呢?如实相告的话,我的“成果”又在什么地方呢?所以不管好歹,留下这一纸马马虎虎凑数的“成果”,将来总算有个交待,因为食客一定要过问的。 四、当邻居一首次闯进我家来之日,正是神旨降临,我的命运发生转折之时,这种认识是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有的。在当时,本能的抗拒把我搞得精疲力竭。现在认识到了,不等于就心情舒畅了。每时每刻,仍然在抗拒着邻居一,虽经食客反复教导,态度大为改观,细究之下,却并不属于心甘情愿。即使心甘情愿了,将态度化为狗一般的追随了,也可预料到后果并不理想。所以还是采取这种被动式的态度为好,落实到行动就是时时忏悔,时时纠正偏差,永远处在不安宁的状况中,永远细心倾听食客和邻居们的意见,不要有任何确定不变的观点,和一劳永逸的想法。具体的做法就是这样:比如今天写了一纸忏悔书,明天就将这忏悔书加以否定,找出种种毛病来批判一番,并将认识的结果报告食客和邻居们,让他们对我的内心世界了如指掌,以便对我更加苛刻。而一旦他们看出我的问题,给我指出了一条新路,我又要全力以赴,进行一次新的尝试,在尝试中并不忌讳暴露自己的弱点,有时还要将这种暴露作为自身的一种义务,反复试验,看看其反应如何。 五、彻底被动的做法是否真正妥当?自从我老婆和邻居们占了上风以来,我似乎是很少表现过我的独立精神了,如像从前在蛋壳上钻孔的那种精神。可是根据食客的标准,在蛋壳上钻孔并不属于一种高级的创造阶段,还不如金鸡独立和在纸上随便写点什么乱七八糟的句子够意思,理由是前一种形式太拘泥,随时有被人看破的危险,后一种形式则神不知鬼不觉。虽则后两次行动是在食客的规定下完成的,我本人也不得不承认,这两项确实对自己产生了更为深刻的影响,在实施这两项行动时产生的小小的兴奋也比从前高级了好多。从前一个人通宵蛮干的时候,所取得的成绩是以数字来标示的,比如一千个孔或五千个孔之类,现在的标准却尽在不言之中,十分微妙,既可以肯定又可以否定,全凭当时的情绪而定。回头再来看从前那种一成不变的死标准,实在显得幼稚可笑。所以相对来说,现在的被动是否是一种主动?从前是否过于盲目乐观,才因循守旧地按既定方针走了十几年,而进展甚微?或许我这种人,离开了食客、老婆和邻居们,是不可能成立的一种人。正如扫帚,因为人用它来扫地它才成立,离了人就不好称它为什么东西了。我现在这种主动纯粹表现在与从前行动规范的一种对抗上,凡是从前认为不可能、不协调的,现在都可以任意打破,这种主动的权力由食客赋予,只是对于这个食客来说,本人才是彻底的被动。假设有一天,食客与我分道扬镳,那将是权力的丧失,借以对抗外界的堡垒的崩溃。看来看去,现在这种做法并不是妥不妥当的问题,倒是生死存亡的问题了。创造是什么?就是天马行空,自由驰骋吧。似乎我已经达到这个境界了。从前搞发明,只知在蛋壳上钻孔一种死硬的方法,现在搞发明,金鸡独立,写忏悔书都可以,什么都不搞,只钻研烹调也可以,越是心不在焉越潇洒。只是有一条,必须机动灵活,随时倾听食客的心声,善于做违反自己意愿的怪事,越违反得厉害越有益,成绩越显著。反过来一看,又似乎根本没有达到创造的意境,只是一个可怜的奴才。 我的忏悔书写到这里就被邻居一抢过去了,他当场就“哗啦哗啦”撕了个稀巴烂,还对我说:“你不撕我来替你撕算了,你想将这种东西留作你的成果,我们不答应。首先,你说自己是一个奴才我们就不太同意,可你还在‘奴才’前面加上‘可怜的’几个字,更显出一种不健康的自怨自艾的情绪。” 当我看着自己十几天的心血变成垃圾时,当然是很心痛的,因为那里面写着很多精彩的体验和哲理,那些句子可不是时刻能想得起来的。我应该怎样对待邻居一和他老婆的挑衅呢?是再一次溜出去,还是又和这已经站立不稳的老头子打一架?在此种情形下,我一下子出乎自己的意料,学着食客的样子,跪在瞎眼老太婆的脚前,叫了一声“母亲”,眼里居然涌出了泪花。我也说不清我当时的感情,反正只觉得似乎伤感,又夹杂一种喜悦,一种新鲜感,我一跪下去就觉得自己的举动理所当然了。老太婆似乎也感到这种戏剧性的场面很有意义,也陪着我流泪,还抚摸着我那微秃的头顶,喃喃地叨念着“好儿子……”我就耐着性子跪了半个小时,后来我想站起来了,但老太婆还沉浸在那种热烈的遐想中,邻居一也没开口叫我起来,我就不敢贸然起身。没想到又过了半小时,他们还不叫我起来。我的膝头已是疼痛难忍,抬头一看,老太婆仍是泪流满面,大约她已忘记了我的存在了。我只好偷偷抽出身站了起来,挪过一把椅子坐下。别以为他们就注意我了,他们丝毫没注意到我的行为,他们俩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后来他们就面对面地坐下,默默地沉浸在一种莫名其妙的伤感中,不再理睬我了。似乎我在他们当中扮演的,只是一个不光彩的角色,没有我的捣乱,他们的生活更有意义。 就这样,我的忏悔书成了垃圾,我本人则生平第一次学会了下跪这件事。当我指着字纸篓里的纸片向食客报告时,他脸上显出极其厌恶的表情,他指着我的鼻子说道:“这是什么东西,难道有值得一谈的价值吗?你这个人,总是用这种庸俗的问题来麻烦我,好像我是个有闲阶级,成天什么也不干,只在庸庸碌碌中度日。不要向我提起字纸篓里的纸片这一类的事,这类事使我心烦气躁得很。我这一生里,只有一次陷入了庸俗事务的纠缠中,那就是踏进了你的家门,我一直想要将你从庸俗中挽救出来,可你就是死死抱住过去的僵尸不放。” 我就向食客请教,怎样行事才符合他的意愿,我告诉他我现在处于一种进退两难的境地,邻居一和他的老婆显然是对我不感兴趣了,他们根本就不注意我了。 “注意!”食客朝地上啐了一口,“这又是你俗不可耐的地方,每时每刻,你都想要别人注意你,这种作风实在令人厌恶。比如刚才,你写了一纸什么忏悔书,被老人家好心好意撕掉了,你就念念不忘,一定要将破纸片拿到我鼻子下面来叫我欣赏。要是换了别人,早就忘记了这件事。你这个人,就是斤斤计较,又爱炫耀,显得又下流又小气的样子。请你看看那两位老人,他们的仪表多么端庄,行为何等大方。你说他们忘记了你,这正是他们的潇洒之处。不断忘记人和事,这就是精神丰富的标志。他们的目光从不确定在某个人、某件事上,而是抛向一个很远的、不明确的所在,看的时候也不是盯住不放,一定要似看非看。我的本意是要你加入两老的事业,向他们好好学习,现在你却要他们来注意你的一举一动,这不是胡缠蛮搅了吗?你现在要注意的,不是这些破纸片,你应该注意那两位老人的目光,看看它们射向何处,有何含义,你自己离那目光还有多远的差距等等,你现在可以溜进去找个不引人注意的角落悄悄坐下,越隐蔽越好,比如那个书桌下。” 我遵照食客的指示潜入书桌下面,一动不动地从那个位置观察那两个人的目光。书桌很矮,我的腿子很快就酸痛得厉害,越呆越烦躁。细看那两人,他们的目光像死人一样呆滞,老婆子更不像话,竟眼皮一搭拉,头垂到胸前打起呼噜来了。 在这个好时候,食客就出现了,他背着双手,神情严峻地在屋里来回踱步,而我猥琐地蹲在那张破书桌下面,累得全身簌簌发抖。钻出来是不可能的了,只能无望地忍下去。昏头昏脑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见食客在我耳边说话,他弯着腰将头伸到桌子下面,凑到我耳边告诉我老太婆已经醒了,在这个时候,我应该显得精神抖擞,给他们一个好印象,像我现在这种萎靡不振的样子不仅得不到好印象,他本人看了也沮丧,更觉得自己看错了人。他说完就又踱起步来。我只好努力撑开眼皮,我的腿和腰痛得要发狂了。 “这种天气,总是懒洋洋的。”老太婆打了一个哈欠说道,“心里一旦空空的,瞌睡马上就来了。我忘记我们刚才在做什么了。” “好像什么也没做,只是在这里冥思遐想。”老头子说,“那A君搞什么去了呢?我总觉得他身上投机的倾向太明显了,况且对老人也不够尊重。我一直不计前嫌,愿意帮助他,可他一点诚意也没有。” 老太婆马上附和道:“不光没诚意,他的问题还大得很!我想起来了,他刚才在这里写了一张忏悔书,满篇都是攻击谩骂,那气势像是要我们两老的命!我们撕了他的东西,他又趁我们想问题的时候,溜得无影无踪了。这种人向来就是恩将仇报!” “我们对他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 他们还在唠唠叨叨地说下去,食客还在庄严地踱步。当然他们此刻看不见食客,而食客却看见每一个人。真怪,食客并不是无形的,但他只在自己愿意让人看见时别人才认出他来,而大多数时候,大家对他视而不见,为什么我会每时每刻看见他,感到他,我也不清楚其中的原因。到了最后,我终于发狂了。我一下掀翻了书桌站起来。房间里一声巨响,书桌抽屉连同种种什物倒在地上,接着我又大吼了一声,把我自己都吓了一大跳。这个时候房间里的三个人仍旧保持原状,食客还在踱步,背着手,两个老的还在相互唠叨。原来他们都没听见我弄出的响声。看来我已是如此的虚弱,我弄出的响声只有我自己听得见,我被这个事实击倒了,颓然瘫在地板上。 食客踱步到我面前,用一只手提起我的衣领,说我的工作岗位还是在厨房,并不曾有什么改变,我最好马上回到厨房去,呆在此地久了是没有什么意义的,还怕引起什么误会。他边说边回头看邻居一,显出担忧的样子。 那老头和老大婆正在议论我的事情。 “原来他没有逃跑,那就是说,他把我们刚才对他的议论全听在耳朵里了。这个人有他厉害的一面,别看他目前在努力改错,心里可是绝对不服,总想玩玩花招,掩人耳目的。” “这些日子他倒是干了厨房里的活,我们从中得到了什么好处吗?什么也没有!他的心不在厨房里,搞得我们提心吊胆。饭菜是可以吃现成的了,操心的事却一件接一件,比较起来,还是从前自己做饭省心得多,我们是出于义务感才来承受这付重担的,谁会无缘无故来当这个傻瓜啊!我心里是这样想的:反正我们要有一位发明家,与其去很远的地方寻找,还不如在眼前扶植一个,何况这一个是在我们眼皮下长大的,他小的时候我还摸过他的脸,所以他想翻天也翻不到哪里去。再说我眼睛不方便,想出远门去找个人来也麻烦。” “不要惯坏了他,让他误以为我们总在惦记他。这件事不过小事一桩。我们可以这样来叙述:‘有一天,本地的一个发明家到德高望重的老年夫妇家借宿,经过短暂的商讨,仁慈的老人答应了他的要求。’这样,我们就把与他同来的那位大人物省略了,因为他只不过是偶尔路过,促成了发明家借宿这件事,几天后他就不见了。我们用不着强调他的到来,是A君借宿,不是他,或者可以说他将A君交给我们,自己就远走高飞了。” “当时大人物叫了我一声母亲,这就可见我肩负的义务之重。我猜他是一个仪表堂堂的人,我摸过他的脸,也摸过A君的脸,两张脸可说是天壤之别。我这种用手摸脸的办法比之你们用眼看要精确好多倍。用眼看绝对看不出一张脸是什么质地,这就是我个人先天条件的优势。A君对我这双手也是不由得不佩服的,他刚才写忏悔书的时候一直在回头瞟我的手呢!” 我现在已经知道两老对我的基本态度了,既然已经知道,我也就不大感兴趣了,老头子和老太婆照样每天叽叽喳喳地讨论有关我的问题,我站在厨房,一心扑在烹调上,什么也没听见,也不想听。不久食客又有意见了,说我又会滑回老路上去,他并且要我扔下正在火上炖着的汤,到客厅去躲在门后,偷听两老的谈话。他还说,站在门背后偷听的样子对我来说最合适了,因为只有这样才真正搞得清别人对我是怎么看的,要是我现在还不赶快去搞清自己在别人眼中的形象,恐怕就来不及了,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偷听到的话往往是最可靠的,要相信任何人都不会当我的面说什么真话,我要想接近真实就只有偷听这一条路。我已经浪费了很多大好的机会。举例说,从前两老时常通宵彻夜长谈,为的是唤醒我那沉睡在深谷里的灵魂,我却毫不领情,躺在被窝里睡大觉,老两口知道我的态度后伤心已极,再也不搞夜间谈话了,他们宁愿避开我,到客厅去说悄悄话,所以我现在只剩下偷听这一条路子。他说着话,我的汤已在炉子上炖干了,我想去加点水,却被他“啪!”地一声关了火,一边将我推出去一边吆喝:“汤?什么汤?还有什么比拯救灵魂的事要紧?你真是腐朽透顶了!” 后来我蹑手蹑脚地躲进了门背后,瞎眼老太婆正在做一种徒手逮住老鼠的示范表演。一只抓来的小老鼠被她用绳子系住一只脚,它一逃跑,她就将它抓回扔进一个没有盖的盒子里,待那小鼠拼命跳出盒子,又开始逃时,老太婆又用空着的那只手看也不看一把捉住它,如此反复,满足而又其乐无穷的样子。邻居一在一旁喝彩,很热衷,很兴奋,我听见他冲口而出:“A君这小子,插翅难逃!”原来那老鼠是我,他们哪里会放过我呢,食客总是言过其实。我躲在那里看来看去的,并没有什么新花样,一个老套他们玩了又玩,还很陶醉,可能这就是食客所称赞的“丰富的内心世界”吧。 为什么我不能进入他们的意境呢?为什么我总是只能站在外面冷眼旁观呢?我应该如何来拯救自己的灵魂呢?喂,首长同志,请您给我一个回答吧!我知道,现在天色已晚,您吃过晚饭已经到街上散步去了,您用不着就给我回答,我想得出您的回答是什么样的,还是让我们将这个回答搁置不顾,我们来谈谈心吧。我很需要在这个关节眼上来谈心,因为此刻,食客正对我穷追不舍,他每在屋里踱一个圈就用脚尖踢我一下,为了躲避他,我的唯一的办法就是和您谈心,一谈心,我就忘记了自己的绝境了。下面我就来设计一下这场谈话。 首长:请你将心中的苦水彻底倒出来吧,你需要暂时的松弛。 我:我苦死了,我想找一个生活下去的理由,一个支点,但是这个东西分明找不到,我只能不停地向您诉苦,因为您,只有您才对我无比宽容,别的人都像恶鬼一样追逐我。 首长:我总是忠实地倾听着你,天底下还有比这更方便、更优惠的条件吗?不管是半夜还是凌晨,只要什么时候你心血来潮,就可以拿起话筒一顿哇啦哇啦乱说,得罪了我也没关系,别人哪有这种优惠呢?他们根本不知道我家里有电话,就是知道,也永远查不到我的电话号码。所以你可说是得天独厚了,稍微受点苦是算不了什么的,还有好处。 我:我当然喜欢这个得天独厚,这正是我的虚荣心所致,我宁愿受苦而死也不放弃这只话筒。您已经看到了我的日常生活是何等悲惨,可是只要一和您谈心,我又恢复了信心,认为自己又像一个人物了。就比如此刻,虽则我是躲在门背后,心里却感到是走在金光大道上了。我越下跪,越被逼,拿起这个话筒心里就越感到安慰。只是我别把电话号码忘了,我这就写好贴在墙上,真的,我怎么从没注意过您的电话号码呢?每次我都随便乱拨一个数字,每次都通了,您的号码究竟是多少? 首长:其实哪里有什么号码呢?你说你每次乱拨一个号码电话就通了,不过是你想让我放心罢了。你每次拿起话筒就直接对我讲话了,我们之间有种常人不能理解的联系。用不着不好意思,我要指出的是,你从来也没有拨过什么号码,那部电话机也只是一个装饰罢了,你完全可以不要电话机,对着空中向我讲话,时间也没有限制,白天半夜,想讲就可以讲,一边睡觉一边也可以讲,我总是听得见的。自从你那次把我叫到你家里,让我坐在你的有软垫子的围椅上,我就成了你的忠实的、永不背叛的听众了。尽管你在外面受尽了欺压,在我面前你还是毫无顾忌的。我从来不限制你,也不跟在你后头唠叨:应该这样,应该那样,你想说什么全由你高兴。像你说的,多少人都尝不到这个甜头,他们想打电话又找不到号码,想对我讲话我又听不见,哪有你这样随意消遣的本事。你看,我简直成了你的仆人了,一声不响,又体贴又耐心,任凭你东说一句,西说一句,我从来也没有评价过你,我知道你不喜欢评价这件事,才这样迎合你的。你要珍惜我们之间的这种友谊,一有空就和我保持联系,不论是消沉的时候还是得意的时候都要这样干。 我:我心里有一个解不开的疑团,这就是食客这个人。我告诉过您,他是提着破皮箱来的,可是现在我糊涂了,我觉得也许我当时可以有另一种选择。假如当时我不收留这个人,我照样可以和您对话,照样可以搞发明,而且我的生活远没有现在这么复杂,您看有道理没有?试想我当时将他赶出门外,坐在家里继续钻研我的蛋壳艺术,现在不照样大有成就吗?就因为我收留了这个人,才踏上了这条漫长的、没有归途的崎岖小路,真的这一切有必要吗? 首长:这就牵涉到一个根本的认识问题了。不错,你可以走另外一条路,像你说的坐在家里搞蛋壳发明,而不是像你现在这样成为孤家寡人,寄人篱下。但是根据你今天的认识,从前的好日子是一钱不值的,你早就唾弃了那种生活方式。一切都是自然而然地决定的,怎么可能走回头路呢?我可以预言,假如你现在拿起一个蛋壳,细细研究那上面的花样——你从前的劳动,你一定会感到乏味至极的。幸亏食客强行切断了你和那几箱破东西的联系,我要说他的行动很及时,那箱子里的破东西该扔!你还有一个荒谬的地方,就是以上这个问题,你已经在我面前提过多次了,你纠缠不休。我要和你说,答案是在既成事实中,不是在设想中,这种问题,只在于你如何行动。 对话就到这里了,首长同志,下面我们来做一个游戏,让我来猜测一下您的身份。我们现在已经是老朋友了,我每时每刻都在和您对话,可是对于您的身份,您所从事的工作,我从来也没有一个清醒的认识,我只是含含糊糊地称您为首长,而您,出于宽宏大量,一次也没有挑剔这个称呼。现在让我来决定一下:您应该是从事何种工作的呢?从称呼表面来看,似乎是政府官员,不是科学家、医生之类,那么对于我来说,您也许是一个科学文化方面的官员了?好像也不是。你似乎和我是一流人了?也不是,您还是和我不同的一个存在。您高高在上,同时又让我觉得亲切。让我怎么猜呢?您在我的脑子里就是这么含糊的一个东西,像这个称呼表面一样,笼笼统统,一笔带过。如果我不称您为“首长”,而称您为“A”,像我自己的代号一样,那也是可以的。不过您绝不等于“A”,您绝对是一个独立的,不以我的意志为转移的东西,我可以向您倾诉,但不能为所欲为,您那明察秋毫的目光时常叫我发抖。记得有段时间,我实在是累死了,没有精神向您汇报了,我甚至想就此躺倒不干算了。当我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的时候,您知道我看见了什么?什么也没有!那上面空空荡荡的,蚊子挂在蛛网里,旁边有一滩水迹,我看久了就害起怕来,觉得自己毕竟还是一个胆小的家伙,一旦置身于空无所有的场合就要打退堂鼓,不能在那种地方久呆的。后来我就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来,一把抓过电话机的话筒又开始喋喋不休地说起话来,还故意将嗓门提高,以压住袭来的恐惧。 首长同志,我刚才说要猜测您的身份,那只是说大话罢了,我不可能猜出,也不是真正有兴趣,我是借口探讨我内心的问题呢。 我内心有一些什么样的问题呢?说老实话,最大的问题就是什么问题都不发生,空空荡荡。尤其在夜半时分,老两口和食客都已入眠,我一人醒着,感到没有什么事可做,又没有什么事可想的时候。哈,我又吹起牛来了,还是回到我和食客的关系上来吧,我可以告诉您,我之所以要和食客维持这种关系,其目的就是为了可以向您汇报。回想一下,我一直所唠叨的,不正就是与食客的无休止的纠缠,以及通过食客达到的与他人的纠缠吗?要是斩断了这种纠缠,我还有什么可以汇报的呢?要是不汇报,我又还有什么事情可做呢?设想一下吧,一个像我这样的人,半夜里踱步到外面,万物在他面前岿然不动,头顶黑糊糊的太空向他压了过来,他除了跑回家拿起话筒急匆匆地和您对话这一条路,还能有什么别的出路?您可以说,腿生在他自己身上,跑不跑全在于他自己。对了,我正要告诉您,像我这样一个人不跑回去的话肯定会因恐惧而死的,我最怕的就是死,长此下去,有一天也许会因怕死怕到极点而死。我养过一只鸡,一天它出外觅食,一只老鹰朝它扑下来,并没有成功地叼走它,它也没受伤,但它因胆囊破裂而死。当时我想,假如这只鸡像我一样,有一个工作,就如思想汇报一类的工作就好了,那样也就不至于因怕死而死了。可是它不过是只鸡,哪里会有我这种得天独厚的工作呢?它心里是真正的空空荡荡,所以恐惧一来,灵魂没有地方可躲,就出了窍。当然工作本身也是我发明的避难所,到底能不能长久避难也是个问题。我现在的态度是:过一天算一天,醉生梦死,这样就好多了,舒畅多了。我还有一个妙法就是尽量提起自己的虚荣心,设立一些目标,每天忙忙碌碌的,好像时间总也不够一样,这一来就没有时间想那些无聊的、抽象的问题了,将死亡也置之脑后了。我最近的目标就是从邻居一那里偷听到一些真实的情报,然后制定一个新的、切实可行的计划,按步就班来实行,一步一步地接近这些神秘人物的内心生活。为了达到这个目标,我要做好多好多的工作,吃别人不曾吃过的苦头。即使这样做了,我也不能将弦绷得紧紧的,每时每刻都处在振奋中,我常常陷入消沉。举个例说,有一天,我上街去买菜,走到一条小路上,忽然觉得踩在了一块尖锐的石子上,我就愣住了。我停下来,反复地思考自己正在干的事和将要去干的事。正在干的是去买菜,将要干的是买回去供那三个人吃,食客的一份另做,每样菜的烹调都不能掉以轻心。我一边分析一边觉得很厌倦。结果那天烹调食物的时候心灰意懒,搞得不怎么好,后来受到食客的呵斥,以及邻居一的轻蔑。为此食客还建议我干脆改行不要当发明家了,因为我装样子已经装得够久了,再装下去也不见得会有什么新的发展。结局吗,当然您猜到了,结局是我又恢复了正常的生活轨道。食客总是将我的弦拉得紧紧的,每当快要松懈,他又更加用力地紧拉一把,也许这正是致我于死地之举。我总是想休息,我的天性中有懒惰的成分,可是自从被食客缠上身,我就失去休息的权利了。试想我现在抛开一切,躺到一个山包上去睡觉,其命运肯定与那只被老鹰捕捉的小鸡无异,可能还更糟,因为并没出现什么外在的老鹰,我就被自己吓破了胆。在那种意境中,自己的心跳成为最恐怖的声音。我天生怕死,只好来服这没完没了的苦役,要是不怕死,我还不早就到山上闭眼冥思去了?食客和邻居们必定是发现了我的怕死的弱点之后才找到我头上来的,他们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把柄,有了这个把柄,他们就可以自由左右我的行动,搞出很多新花样来。每当我要摆脱,他们就做出一种暗示来吓我。我也时常扪心自问:为什么我不能锻炼出一种视死如归的品格?看来这种品格只能是天生的,怎么练也练不出来的。一提起死我就脸上变色,怎么也解脱不了。我这一生是成定局了,只能是几个神秘人物掌心的玩偶,现在回忆起没当玩偶以前的自由生活,觉得也并非真正自由,说不定这几个人早就掌握着我,操纵着我,只是我不知道罢了。他们一直让我独自坐在家中干手工活,直到干出了一定的成绩,他们才相继露面。首先他们派邻居一来与我交手,唤醒我体内的这种恐惧,然后不断加深这种恐惧,搞得我无处安身…… 说起死,我又想起食客给我讲的一个故事了。食客说,他带那个老渔夫去过悬崖了,一走上去,老头子就簌簌发抖,两眼射出贪婪的光,一直往前冲。他死死地拖住老渔夫不放,他们之间有段对话。 渔夫:除了往下跳,再没有第二条路。 食客:任何人都可以适应在恐惧中度日。 渔夫:我是一个例外,与这种煎熬相比,往下跳具有更大的诱惑力。 如果将渔夫换成我的话,我将在石头上呆下来,继续向您,首长同志,搞我的思想汇报。悬崖就在我的旁边,但我目不斜视,口中滔滔不绝,并在此中自得其乐,领略到一种隐秘的快感,这种快感不同于渔夫的快感,渔夫的快感只是一两秒钟内的事,我却总在持续的快感中。说来说去,每个人都想生活得快乐,只是各人追求的方式不同。多少年过去了,我是不是一步步接近了一种纯粹的方式呢?是不是迷雾已从眼前退去,前方一片开朗呢?如今,我用不着去呆在什么石头上了,我就呆在家里搞烹调,搞窃听,同样领略了老渔夫的快感,只是多一点麻烦而已。因为我时常脱离了我应该有的意境,落入凡尘,食客对我这一点总不满意,他要求我有一种纯粹、老道的风度,而不要像咿呀学语的小孩,任何举动都由模仿而来。我是否老道起来了?您也看得出,还差得太远呢!就比如现在,我躲在门背后说了这一通废话,能说明我就老道了吗?您一定会说,刚好相反,我比以前还更幼稚了。我躲在这儿就像幼儿园的小朋友学玩躲猫猫一样。但是要知道,这正是食客要求于我的,这或许正是那种通向老道成熟的训练,不过那目标是看不到的。我只能不断地感到庆幸:总算又学会躲猫猫了!总算又学会写忏悔书了!总算又学会什么也不干了!等等等等。但我决不能高傲到认为自己具有某种纯粹的风度,因为那种风度是不可捉摸而又变化无常的,或者说它出自于某人的信口开河而已。您怎样看? 啊呀,对不起了!我说了这么多了,让我回到开始的出发点吧。一开始我就说我过着地狱般的生活,您是否得到了一幅我的日常生活的完整的图像了呢?有一个人,我向他描绘我的生活,描绘了老半天,他忽然说,A君,你真幸福啊!我就问他为什么,他说,住在别人家里,老两口待你亲如骨肉,你还要怎样?他又说他由此断定我是一个极其自私、不顾别人死活的人。还说,在这个世界上,有房子就是最大的享受了,可我,不但自己有房子,还可以随便走进一家人家就住下来,有什么比这更大的优惠?总之他根本不理解我,看来别人也都是这样想的。还没让我来得及披露自己的想法,食客就发脾气了。他说他的生活已经无法忍受了,他决心将这种生活来一个结束。于是,早上起来,他宣布要和我互换身份,让我来当食客,他来当我。他不由分说就从我身上剥去衣服,他自己穿起来,又把他系过的那两块肮脏的裆布扔给我,叫我系起来。我这样妆扮起来之后,看着镜子里面,觉得自己一付猥琐样子,一点也没有他那种自信和威风。我走了两步,那两块布总是缠住我的腿,磕磕绊绊的。别以为食客要代替我去参加劳动了,没有的事,他穿了我的衣服就坐下不动了,对我说该干什么就还是去干什么,日程并无大的改变,只是规定我说话时改变语气,说些他爱说的话。我照办了。当天在厨房干完活之后,我就学他的样在房里踱来踱去,像他刚来那会儿一样,信口开河地说了些怪话,还指责屋内脏,像个猪窝。奇怪的是邻居一和他老婆完全没有反应,既没有看见我的奇特穿着,也没听见我在吹牛夸海口,他们真是花岗岩脑筋,始终在商量用抓老鼠的办法来对付我。他们茫茫然地瞪一眼我,又低下头去叽叽喳喳地说那些老生常谈了。我就冲到他们面前,让他们看我的装束,可他们就是没看见,邻居一还说:“这个人一点也没什么出新的地方,就是喜欢说个不停。” “你们难道没有看见我身上穿的衣服吗?我已经大变样了,从头到脚!从今天起我就要你们对我另眼相看!别以为我是你们的邻居,见鬼,我是从万里之外来的一个使者……”——我。 “哈哈!他穿着什么衣服?他究竟穿得怎样?为什么我不知道?我虽瞎眼,总不至于连他身上的衣服也搞不清了吧?莫非我不中用了?这可是天大的奇闻!”——老太婆。 “我可以告诉你,他穿什么无关紧要,我还可以告诉你,他根本没换衣服,因为他没衣服可换。他总是要我们对他另眼相看,真是贪婪啊!我看见了什么?什么也没有,还是那个人,只能用抓老鼠的办法来对付的人。说句老实话,一开始我们就没有注意过他是什么样子,在我的印象中,他是一个形象不定的家伙,说他是一股气也可以,他在此地住了几十年也不能对他的形象有所确定,就是住到死,我也只能说,我们这里住着一个发明家,一个矮小的爱说的家伙。如此而已。”——邻居一。 “你们难道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吗?我为什么会住进你们家?有什么必要?这可是个深奥的问题啊!想想看吧,谁每天为你们烹调,为你们打扫这个猪栏似的家?”——我。 “我们一点也不感到深奥,这是理所当然的。一个邻居,住在自己家里不快乐,提出来我们家寄宿,我们接受了。我们是乐善好施的老人,这样做给我们带来身心的健康。至于工作,那是应该的,人人都不应该游手好闲,我们为你操了多少心!现在你反而摆架子,说自己是什么使者了。从前我为你的衣着问题伤透了脑筋,后来我们总算将这个问题忽略不计了,你却又一反常态,重新亮出这个旧伤疤。你换了什么衣服?不明明还是那付老样子吗?我已经通知过你,我们不再计较你穿什么了,为什么还要死缠不休?总不会要我们向你赔礼道歉吧?”——邻居一。 我跳上桌子,朝他们喊道:“请看我身上的这套衣服吧!这就是大人物所穿的、超凡脱俗的衣服!如今他已借给我穿了,难道你们就没有一点知觉?你们好好看看我吧!” 瞎眼老太婆激动起来了,她边说边摸索着往外走:“怎么会这么难听,这个人说话的口气简直像个导师,我真是受不了了!” 这个时候邻居一就在一旁冷笑着说:“A君这是何必呢?太难为你了!A君穿什么衣服,难道我们看不见,值得这样大肆张扬?实在是过份了。我告诉你,对于你的穿着,自从我们不再计较以来,已经形成固定的印象了,这个印象我们心里有数,无论谁也改变不了。不管你把自己吹得多么高,我们也有一个一定的标准,我劝你还是老老实实,别再在这上面出花样了,老实说吧,我们早就把你搞得清清楚楚了,什么秘密也不会有了。” “如果我从此不洗脸,不洗澡,不下厨房呢?如果我将你们从这猪栏似的房子里赶到外面去呢?你们还这样看我吗?” “那也一样,丝毫不会有什么改变。再说我们也不相信你吹的牛皮,吹一吹是可以的,谁会当真呢?事实是,你呆在这里,接受我们的抓老鼠的试验。你看,我,包括我的瞎眼老婆,我们俩年迈体衰,但我们在你面前如此强大,这是为什么?因为我们之间的关系是早就被规定了的,不管你如何调皮捣蛋也不能改变这种关系的性质。就说现在,我在你腿上咬一口,你又能怎样?”他果然扑上来,在我腿上用力咬了一口,痛得我呲牙裂嘴。 我当然没有还击,而是乖乖地从桌子上跳下,缩到门背后去了。后来我就穿着这身奇异的装束下厨了。他们三个人都视而不见。 食客叫我与他互换身份的含义在什么地方呢?首长同志您看得出来吗?食客说得好,这叫“换汤不换药”。按照他的意见,这出戏要一直演下去,让我好好体验他的意境。您当然知道寒冬腊月之际系着两块破麻袋片可不是什么好受的事,我将晕倒在屋里。食客说,我应当每天进行至少半小时的训练,他虽然是夏天来到我家的,但这以前,他穿着这身服装度过了十几个严寒的冬天,吃尽了苦头,而那个时候,我正穿得暖暖和和地坐在家里享福。我咬着牙,每天早上赤身裸体,系着那两块破麻袋片在食客面前转悠半个小时。当我冻成了重感冒时,又受到他一顿耻笑,说我死心眼儿,这么搞下去一点成功的希望都没有。这个时候老两口也跑来大惊小怪,说他们也没料到我怎么会如此低能,好好的偏要把自己搞出病来。老头子还诡秘地朝我眨眼,讲了一个风马牛的故事,那故事是说一条蛇钻进了一个死洞,入口又被人堵上了。我知道我再这样下去就要完蛋了,所以我就干脆穿上厚厚的棉衣,将食客的裆布象征性地围在腰上,走到食客面前。不料这一次,食客赞赏地说道:“好,总算摸到门了。一个人最难能可贵的就在于长期吃苦,默默忍受,这一下你有了一点体验了。你现在的客观条件这么好,我来你这里之前吃过的苦可是骇人听闻。我一直对你穿衣的样子看不顺眼,今天你这种方法与往日不同,可说是一个进步的起点,不信你去问问邻居一。”邻居一也说我这副样子好看多了,说我生平第一次少了一点庸人的味儿。瞎眼老太婆则凑拢来在我身上摸来摸去,点着头,强调我的革新还很不够,因为起点太低,还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想想看,我们第一次提出他的服装问题时,他那种庸俗的味儿是多么地使人倒胃口啊!一个人的起点是非常重要的。比如A君,几十年后才第一次穿上了让我们看得见的服装款式,他自己却声称他一贯努力改进自己的风度,为什么我们看不到,也摸不到?就因为他起点低,我们提不起兴致来注意某些鸡毛蒜皮的藏书网小变化。” 首长同志,在这里我要向您提到一件极为重大的事情。不久前,由邻居一发起,对我个人的品质,和社会地位,对我的工作的看法,来了一次总的评价。一共五个人发表了意见,这五个人是:邻居一和他老婆,邻居二和我老婆,以及时髦同行。在这些人之外,还有一位自称为过路人的同胞,发表了一点补充意见,这里我就将他们的意见摘录如下。 时髦同行:说起来,我和这位老兄已有十几年深交了,开始的时候,就像是“冤家路窄”,不管我走到什么地方总是撞上这位老兄。我深思了一下这其中的原因,最后得出结论:这是因为我和他有共同的爱好!对,我们俩都在衣着方面很下了一番功夫。我的成绩是众所周知的,至于A君,我们不能说他就没成绩,他也是有成绩的,任何一个人像我们这样孜孜不倦地追求,都会取得一定的成绩。我要说,我与A君追求的方式不同,我追求的是风度翩翩,他追求的是不拘小节的潇洒。谁在这方面更出色,还有待历史的评价,不要忙于下结论。 在我的印象中,A君是一位什么样的人呢?高傲中有点冷淡,这就是我对他的印象。我多年的宿愿就是想与他做个知心朋友。每次在马路上、商店里、集市上遇见他,我总想与他攀谈,谁知每次他都掉头而去,我真是伤心啊。两个同类型的人,追求着同一个目标,却无缘无故闹起别扭来,真太不应该了。即算根据大家的不公正的议论,认为我在穿着方面比他高一筹,他也不应该把账算到我身上啊!因为我本人一点也不是那种自以为是的浅薄之徒。我一贯认为在衣着追求上无高低之分,我有我的爱好,却一点不想因此贬低A君,我愿意与他携手并进。随着认识一年一年地深化,我越来越感到自己知识贫乏,在衣着的讲究方面还有许许多多的不足之处,只能说是一个小学生。我时常纳闷:A君到底是怎样估计自己的呢?我听说他最近搞出了一个新的服装式样,我很想知道他的这个发明。自从他得到工业部的承认,获得发明家的称号以来,我还一次也没有研究过他的发明成果呢!我听人说起他的发明成果都是装在一个破皮箱里,很神秘的,这一定是一种诽谤。我可以肯定他的发明就是服装的式样,这些式样都穿在他本人身上。我这样说,并不是暗示我在这方面有什么优势,再说我也没有得过国家工业部的什么称号。当然群众的舆论是倾向于我的,可我又并不以群众的舆论为准。我只是想搞清,A君与我进行的这场服装竞赛,已经达到了一个什么样的阶段呢?我想在这里借此机会将我所见过的A君描述一下:我一共见过A君五次,但每一次都是隔着人群远远地遥望。众所周知,A君的身旁总是围着那么些人,使我觉得不便与他照面。当我看见他的时候,他总是显得有点无精打采的样子,脸色灰白。但我从未听清过他讲话,他的嗓音低而又低,像是在掩饰着什么,又像是不屑于和人谈论。我注意到,别人也不听他讲话,一方面可能是他的嗓音太低,另一方面,我认为,像我们这些搞发明的,完全没有必要让别人来听我们讲话,所以别人没有兴趣也是正常的,我们身上的衣服式样就说明了一切。奇怪的是A君似乎不了解这一点,他总在不停地说,尽管声音低,尽管别人不听。在我见到他的五次当中,每次他口里都在说些什么。我觉得非常感慨:当一个发明家是何等难啊!即使像A君这样高傲的人也免不了世俗的烦恼,似乎要被这烦恼拖垮的样子。为什么他一定要众人按照他的思想模式来理解他所穿的衣服呢?这一点也不是他力所能及的工作,把精力浪费在这上头,又是多么的可悲啊!相比之下,我觉得自己远比他活得洒脱。我经常告诉别人,我并不是什么发明家,搞发明只是业余爱好,我也不在乎别人的意见,身边也没有一大堆人围着,但我确实在干工作。一个人,弄得像A君这样,陷入日常事物的纠缠中,才能得不到发挥,变成一个庸庸碌碌的人,是十分可惜的。说到我,别看我的服装式样锋芒毕露,我对名利的感觉是淡于烟云的。很多人告诉我,说A君对于我在服装方面的感觉耿耿于怀。据我分析,还是他无法从世俗的感觉中超脱。这类问题也不限于他一个人,这是发明家的通病。我的朋友邻居一告诉我说这是个敏感的问题,还说同行相嫉妒是正常的。怎么说呢,我对于这个敏感的问题毫无感觉,我想,即使A君有感觉,恐怕也不如众人估计的那么严重,好像我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我估计,他只是偶尔,在别人对我夸赞过头的时候,有那么一丁点儿不舒服,这就是平庸的日常生活对他的腐蚀。我回忆起十几年前,我刚刚从事发明的时候,曾经有几个朋友在一起搞发明,那个时候我们都不认识A君,同住一个地方,都不知道有这么个人,直到他出了名,我们才隐隐约约地听说,后来名声越来越大,简直就满城风雨了。从这个过程也可以看出,一个人在事业上的发达,是全凭个人的运气,与实际才能并没有什么关系的。一个朋友告诉我,A君在发达以前还偷过邻家的一只鸡呢!我听了之后一点也不惊奇,要是说他成名以前是个圣人我才奇怪。当初我得知他在读《道德论》的时候就断定:此人一定有难以启齿的隐私。最近几年他已经不读那种书了,这说明他已经敢于正视现实了。既然他每天的所作所为都记录在案:发明的事也好,偷鸡的事也好,被老婆赶出门的事也好,一律都以同等重要的位置写在他的档案上,逃也逃不脱的,读书又有什么用呢?徒生烦恼罢了。还是我这样好,什么书都不仔细读,倒练出了超脱的胸怀。像我们这种人是不在乎什么档案不档案的,分析我的行为也可以看出,我是直来直去,首尾一贯,A君是忽左忽右,步态飘浮。我听说A君最近将大人物的服装穿在身上,发表了一些象征性的讲话,这无疑是一个较好的开端,我们大家都经历过这种由表及里的过程。长此下去,他会练出大人物的风度来。 首长同志,我本来在这里安排了五个人的讲话,可是时髦同行刚刚讲完,就有一位自称为过路人的同胞进了屋,他一把抢去我的档案文件,飞快地往上面写了些什么东西,就拿起棍子赶走了我的邻居和同行。这个人像个行劫的强盗,他恶狠狠地命令我交出手表和现金,说不然他就要放火烧房子了。该死的家伙朝我亮了亮打火机,竟然伸手去扯我的电话线!首长同志,我和您说,我可不是个软骨头,可这个人身壮力大,而且他已经抓住了电话线,如果我反抗他,结果不言而喻:我马上会失去与您的联系。一旦失去了联系,我还算怎么回事呢?所以说,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唯一的解救方法就是屈服了。您已经知道,我这个人,什么下贱事都可以干,就是不能失去与您的联系。这个强盗,这个天上掉下来的家伙,正是抓住了我的弱点。闲话少说,我此刻正被他吓得口呆目瞪的呢!我不知道干什么才好。他提醒了我,再一次叫我交出现金和手表。好,我就从手腕上取下表交给他。这只表是我死去的父亲留给我的,可是人到了这个关头什么都顾不上了,还管他什么父亲!我还掏了掏口袋,里面有二十元钱,也一并给了他。他接过钱和手表,又将档案递给我,要我在那上面签字。我一看,原来他已经代替我写了一个保证书,保证今后再也不和您,首长同志,在电话里谈心。这可是要了我的命了,看来这个人不是一般的强盗,是我命里的煞星。我不想签字,可是瞟见他做出一个扯断电话线的姿势,心想这下完了,好汉不吃眼前亏,还是先答应他,再慢慢从长计议。再说档案又算个什么?历史的记载又算个什么?我何必当回事?反正人一死,什么都不知道了。问题是我现在还没死,还要以现存的方式活下去,对这种方式我还比较满意。想到这里,我毫不犹豫地签了字。这个人放下了电话线,细细端详了我一刻,忽然大笑了。他吐露出真情,说他是大人物派来试探我的。又说像我这种什么信仰都没有的人,根本没有资格装设一部电话机,不过现在既然已经装了就算了,别以为大家都对此寄什么希望。实在是,我装不装电话机丝毫不会对我的品行改良起什么作用。 过路的同胞拿起话筒,对着电话哇啦哇啦乱喊了一阵,然后又把话筒一扔,逼视着我的眼睛。 “你,把你的记录本交出来。” “什么记录本?” “别装蒜了,你每天对着这个话筒说的话的记录。我知道你一字不漏地记下来了,这很成问题的。我要审查你所说的东西,万一你记下了你的信口开河的句子,可就是我的失职了。我不能容忍信口开河,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要出自大人物的旨意。” 我自始至终都在努力执行食客的旨意,这,您也看得出来。但是要把我珍藏的这个秘密公之于众,我是不太情愿的。这一来,我等于向众人宣布,我家里设有一个电话机,一个特殊的小东西,我用不着拨号码,就可以直接与您,首长同志通话。另外,他还要读我的文章,我说过的那些话。我最害怕听到的就是自己说过的话,时常无缘无故的,我就脸红起来。无论什么话,我说过一遍之后就不想再回顾,更怕别人知道。我把这些话记在一个本子上,只不过是为了督促自己,以便将来有一天翻开它,可以看见自己是多么的幼稚,可笑。我当然不能交出笔记本,这太滑稽了。这个本子既不同于鸡蛋壳,忏悔书,也不同于烹调,窃听,那些都是别人看得见的,唯有这件事是秘密进行的。 这个过路的同胞见我不肯拿出东西来,也没有强逼。不过他说,他从此要和我寸步不离,以便监视我,将我每天说过的话分析一遍,指出我的错误,也肯定我的成绩。因为大人物只能对我下达指示,不能每时每刻伴随着我。尤其是夜里,大人物习惯于一个人安静地就寝,而我的大部分与您的联系活动都在夜里进行。他作了这个决定之后,当天夜里就挤进我的被窝和我并排躺下了。当然他绝不入睡,我也没睡好,我不能中断与您的对话呀!我就只好在他的监听下说起来。就比如此刻,他正在揪我的耳朵,说我的谈话里头有夸大的成份,为此他还踢我一脚,威胁说要没收我的记录本。 首长同志,这个人又踢了我一脚,看来我又说漏了嘴了。多年来,我总是有说漏嘴这个毛病。以前我不大在乎,别人也不在乎,现在看来成问题了,有这个人在旁边,我每说一句话都要受到限制,现在我比较谨慎了。每说一句,我都不自觉地用这个人的眼光来衡量一下,不断地反问自己:有没有问题?有没有夸张和信口开河的成份?也许您要说我这下子失去了好多很好的乐趣了,我至少已经把秘密向一个人公开,这可是一大损失。我要告诉您的是,非常奇怪,自从这个人像吸血鬼一样附在我身上以来,我从头脑到身体都有了某种改变,我那种秘密的乐趣渐渐平淡下来,激情消失,化为一种习惯,我仍然每天向您汇报,但情绪比较平静,思路也比较有条理了。这究竟是坏事还是好事呢?我已习惯于与这个人联成一体了,有他在,我甚至感到自己与食客有了某种沟通,说起话来也有了某种空灵的成份。我时常感到不解:这个人也是一个过路的陌生人,像当初食客一样,不知从何而来,一来就坚决地在我这里住下了。在过去几十年中,或许我已见过他们俩许多次,只是不认识。为什么在我前方引路的都是这些偶然路过的陌生人呢?我睁大眼睛扫视周围的人们,看到的都是些单个的人,不像我这样有什么人和我住在一起,时刻伴随、限制我,他们似乎都自由自在,不像我这样行动笨拙,眼神呆滞。但这又是我所选择的,我所愿意的好方式,尤其这个人来了,与我同吃同睡之后,我感到自己的生活就像一根单线一样,一直牵向目标的所在,目标是看不见的,但线是绷得紧紧的。如今每天的汇报不再是我个人的隐私,而是食客、过路同胞和我本人三位一体的工作了。当然沮丧的时刻时有到来,这个人对我是毫不留情的,在他激烈抨击我的时候,我曾多次失去信心,不再说话。前天夜里,我正在被窝里向您汇报,这个人抢去我的话筒,说我又有几天没改变说话的姿势了,我现在这种姿势他已经看厌了,简直使人发狂。当然我一下子想不出什么别出心裁的姿势,我就只好沉默了一夜,那一夜简直比死还难受。依照这个人的规定,我必须每次汇报都采取一个不同的姿势,或站,或坐,或躺,或跪,或弯腰。您也知道,一个人无非就那么几种姿势,要每一次都出新花样不可能,所有的姿势我都用遍了。于是昨天,我就边跑边汇报,在房间里兜了一夜的圈子,结果他说“马马虎虎”。意思是并不让他完全满意。今天我该怎么样来安排自己呢?首长同志,我是这样做的:我根本不说话,只是对着这个话筒吹气,此刻我就是这样做的。当您在那头听到这些单调的“呼呼”的响声,内心作何感想呢?也许有很多人认为这是一种阴谋诡计,一场骗局,但在我本人,这也是一种再自然不过的姿势,正如食客说的,“换汤不换药”。我吹得得意起来时将唾沫星子都溅在话筒上了呢!当我想出了这个出人意料的新招时,这个人就安静了,显然对我还比较满意。我知道,在一个不同的时刻,比如明天,我的危机又到来了。俗话说“把戏不可久玩”,意思是,一个把戏玩一次也就够了,下次再玩就令人倒胃了。这里又要强调一下,我的把戏与一般的把戏大不相同,是一场无法识透的阴谋,它的变换并不在于表面姿势的变换,而在于内部深藏的诡计,这种诡计无法言传,所以此刻我只能用姿势来打比喻,我的比喻只有这位同胞能意会。我明天应当采取什么样的说话姿势呢?这是我今天一直在苦思的问题。首长同志,我告诉您,当我闲下来的时候,那感觉就像坐在火山口上。为第二天的说话姿势担忧,可不像搞烹调。搞伙食工作只要计划好第二天的饭菜,按步就班去搞就是。而能不能设计出好的讲话的姿势,全凭手持话筒那一瞬间的灵机一动。这灵机一动有时产生一个好的结果,有时什么也产生不出来。在什么也产生不出来的时候,那位同胞就表示不耐烦了,他会说他只是一个过路的同胞,进屋来看看我的,从来也没打算在我这里永久居留。既然我再也搞不出什么新招,他打算明天早上就离开,他相信这也是大人物的旨意,他本来就是来协助我工作的,现在无事可做,只好走了。最坏的结果当然是我又出了新招,他也就不走了。我的招数就没有一个穷尽吗?就没有枯竭的那一天吗?我不知道。早几天的一个夜里,我干脆不拿话筒,躺在床上,眼睛盯着天花板,什么也不干。我这样躺了一夜,过路的同胞不但没走,还说我表现不错,说这也算一种姿势。“你以为你非要干什么吗?什么都不干也算一招,为什么你就没想到这上头去?”他还说,我越是情绪低落,心灰意懒,越说明我还有点希望,他就爱看我心神不定的样子。 又过了一天,首长同志。今天早上起来,过路同胞跟着我走进厨房,很神秘地对我说,难道我就没注意到吗,食客已经好几天不见了?我当然注意到了,因为他几天没吃饭了。我还暗自高兴,心里想着省去了好多麻烦事,我以为他出去一阵又要回来的。过路的同胞说,食客从此以后就与我分道扬镳了,他的历史使命已经完成,我现在可以自己去发展自己了。他还给过路同胞留下话,让他与我多呆一段时间,因为我现在的生活方式虽然已达到了某种高度,但还很不稳定,我这个人,时时要人敲警钟,自从不久前他得知我一直用电话与某个空想的首长通话以来,他就感到离开我的时刻到来了。他在房子里好好地沉思默想了几天,终于收拾起他带来的破皮箱远走他乡了。 “我与首长同志通话这件事是否激怒了他?” “不,大人物只是认为他对你的考验已经完毕,他可以离开了。你着什么急,还有我在呢!你目前的情况用不着劳驾大人物与你同住在一个屋顶下了,你至少已经学会基本的生活态度。比如现在,你就在厨房为那老两口做饭,而不是和他们打架。你总不会抛下他们,回到你自己家里去念《道德论》吧?” “当然不会了。我对自己过去的事脸红,那个家勾起我很多羞愧的感觉。我现在越来越容易脸红了,睡梦中也如此,所以我很怕睡着,我不喜欢我脸红时的那种感觉。” 我真的已经学会了基本的生活态度了吗?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态度呢?回首往事,我只不过是由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变成了一个唠唠叨叨的人,由一个意志坚定的人变成了一个优柔寡断的人,由一个有明确生活目标的人变成了一个奴隶。这就是我的基本生活态度:成天喋喋不休地解释,患得患失,唯恐主人发怒,小心翼翼,什么事都不干彻底。举个例子来说,每次我向您汇报,从不曾说些什么胸有成竹的话,也不敢抱着一个什么目的,总是东扯西拉,不着边际,完全像个多嘴的婆子。一种无形的力量控制了我的舌头,使我只能说这些鬼话,说了才舒服。当然也可以暂时不说,但绝不能说我习惯了的那些话,因为那是背离基本生活态度的,过路的同胞不会答应,食客知道了的话更不会答应。还有一个与众不同的地方就是我每次说话前,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根本不去考虑自己的舌头如何动,因为那是被控制好了的。我总是直到拿起话筒的前一刻还在忙碌着什么其它的事,将每一分钟时间都占去。这样,我一拿起话筒,脑子里茫茫然然,舌头就按过路同胞或某个妖怪的指示动了起来,显然结果只能是胡说八道。首长同志,这一切当然您已经领教过了,您早就看出来我在怎样混日子,从您坐在那张破藤椅里听我讲话开始。不务正业,多嘴,浑浑噩噩,放任自流,纠缠不休,不求甚解,等等等等,这些恶劣的作风就构成了我的新的基本生活态度。我不知道这会有什么结果,也不打算将来有一天来搞什么自我改造了,那完全是我的能力范围之外的事。我就这样过一天算一天下去了,破罐子破摔,反正一切发生过的,都是不可弥补的,我还能改变到哪里去呢?我只能是这样一个人了。有时候我觉得毛骨悚然,有时候又觉得心安理得。最近以来,心安理得的时候越来越多了,偶尔甚至起了一个歹念:要以疯作邪,矫枉过正。当然这只是一闪念,我毕竟只是一个有点呆头呆脑的本份人,这点到死也改不了,假如我忽然风流倜傥起来,像时髦同行那样穿戴好走上街头,那太吓人了。首长同志,您也注意到,我已经很久不搞发明了。我挂着发明家的称号,暗地里天天鬼混,早把该干的事业丢到九霄云外去了。有时我也觉得,总该做点什么样子应付应付,好让自己良心上过得去。做什么好呢?蛋壳上钻孔这档子事我早就生疏了,连工具都失落了,重操旧业不仅不可能,也太滑稽。首先这种搞法就与我目前的基本生活态度相悖,而且我也失去了干这种活的激情和专注。现在哪怕是再搞一回那种工作都让我发狂,不,我已经不适合那种工作了,我的注意力早就集中不起来了。那么就写忏悔书,以它滥竽充数,作为发明成果?忏悔书也不想写,因为已经写过一回了,现在想起来,并没有什么意思,当然也缺乏激情。说到激情,您也许不相信,我的内心在这些日子里早已变得像一块石头,没有一丝裂缝的卵石。回首往事,自己也感到诧异,想不出自己从前怎么会有如此大的能量,竟可以在一只蛋壳上钻出五千个孔来,情绪总是保持那种奇怪的亢奋。现在这些热情都到什么地方去了呢?我从镜中打量自己:呆板,木讷,眼球混浊,左手不停地颤抖。就是这样一个人,从前居然搞过令人瞩目的发明!我现在到底在搞些什么呢?简言之,什么也没搞。如果我不向您,首长同志汇报这件事,这件事就没有一个人知道,外界只当我又在试制一种新的产品。哈,我忘了,当然有人知道,比如食客,不过我早已将食客、过路同胞、还有邻居一之流算作我自己的一部分了,当我说“外界”的时刻,我指的是一个我所不认识的、遥远的假定的地方,我知道那地方的人们的一举一动,但我从不加入其中去结识他们。他们是谁?“他们”是我这个报告假设的听众,“他们”是从前那些夜里涌到我家去见大人物的人们,“他们”是授予我发明家光荣称号的上级领导。他们看不见摸不着,但总是躲在某处窥视我的一举一动。只在一件事情上我蒙骗了他们,这就是我早就抛弃了发明工作,而他们不知道。当我在屋里架设了电话专线,开始这冗长乏味的汇报工作时,他们却误认为我关紧房门在房间里搞出一种新图案。他们并不总在关心我的事,还有很多人需要他们关心,所以我就轻易地走上了这条懒惰的道路。 首长同志,此刻我又躲在门背后偷听邻居一和他老婆对我的谈论了——他们俩谈论的话题总是离不开我。然而即便是如此,我仍然搞不清他们的用意。他们为什么对我的事情如此津津乐道?他们试图将我引向何方?或者通俗一点说,他们要我子什么?有段时间,我从字句上去理解他们的话,我注意自己的仪表,在他们家努力搞家务,将厨房工作安排得井井有条,对两位老人态度恭谦。这样做了之后,他们似乎并不满意,一谈论起来就说我浅薄,没有功底,只会做些表面功夫。等到我去向他们请教要如何理解他们的谈话精神时,他们又阴阳怪气,怪我不该当面谈论这种事,怪我总是将他们的谈话庸俗化,一点也不理解他们的苦心。我只好憋着气,下一次更用心地躲在门背后窃听,结果当然是听来听去的没什么收获。他们的话太虚无飘渺了,今天说他们要像抓老鼠一样抓我,明天说要对我严加管教,后天又说我马上要出大问题,真是高深莫测。只有一件事他们视而不见,这就是我放弃了发明工作。他们对我的发明本就不感兴趣,现在更是提都不提了。他们感兴趣的只是我的发明家的头衔,现在他们就用“头衔”这个词来代替我的发明工作了。根据他们的谈论,这个头衔就是我的人格,至于人格究竟具体如何,他们的解释又十分复杂,可以说他们的解释只能意会,按照我的想象,他们心目中的发明家应该是一有时间就谦卑地藏身于门背后,手执一个笔记本,将他们的谈话记录下来,然后反复阅读,加以发挥,根据谈话的精神来塑造自己的形象。不过因为他们的谈话是虚无飘渺的,我塑造的形象也应是变幻不定的。心里一有确定的企图,我就会停滞不前,陷入陈腐。话虽这么说,要做到可不容易,我这个人,长期有种向后看的习惯,比如刚才,我就为自己失去了发明工作而大发了一通感慨,按照两老的眼光,这又是不健康的情绪作祟,一种要不得的伤感情绪,我应该将构成这类情绪的词汇从脑子里彻底剔除,心怀坦然地迎接新生活。食客已经不见了,他的阴魂还据守在这里。现在他通过过路同胞和邻居一来向我发号施令,这对他来说已经足够了。与他相处的这几年来,我逐步地领悟了他的精神实质,这种东西已经深入了我的骨髓。现在他离开了,我仍然可以条件反射似地按照他的意愿来工作,任何力量都无法阻止我这样做,他安插在我周围的这些亲信(邻居二、时髦同行、我老婆等等)也在尽职地提醒我的所作所为中的问题。只有一件怪事,我怎么也琢磨不透。首长同志,也许您还记得食客在我家里时常提到一个钓鱼的老头,当时我并没十分在意。他离开的第三天清晨,天刚蒙蒙亮,这个人就出现在我的房门口。您知道,我因为夜里和您谈话过多,所以总是睡不熟,他并没弄出任何响声,我却马上醒来了。我暗暗地吃了一惊,不知道他是怎么潜入我的房间的,与我同睡一床的过路同胞,也在这个时刻不见了。老头手执一根我看着很眼熟的钓杆,于昏光中晃动着他那衰老丑陋的脸孔。只见他的嘴动了一动,毫无表情地说道:“我在钓鱼的时候注意到了一个事实:终点是看不见的。当然,在空无一人的跑道上疾行的时候,对这个事实完全可以忽略不计。”他离开的时候悄无声息。他来过很多次以后,我就开始怀疑他是不是食客装扮的。我通过细细的打量,发现他和食客还是有很大的区别,别的不说,谈话的风度就全然不同。食客的每一句话都明确、生硬、有权威性,这个老头却从来不谈论现实中的事,每次总是描绘一些从未见过的风景之类,还总忘不了提到他钓鱼的河边。比如刚才他又说起一口深不可测的古井,井台旁的蕨类植物长得有一人高,红嘴小鸟在草丛里叫得凄凉等等,还说他在钓鱼的时候听见了小鸟的叫声,绝对错不了。他用不着去看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的脑海里有一架摄像机,里面的图像比电影还清晰。老头走动的脚步是听不见的,虽然缓慢但是灵巧。根据我的计算,他来得越来越勤了,有时傍晚也来。他一来过路同胞和邻居一就不见了,他总是单独对我说话,他那些话,也有可能并不是对我讲的,他太执着于自己的意境了,从未朝我看过一眼。除了这些风景的故事之外,他还常讲一些恐怖的小故事,他的故事与常人所理解的也大不相同。所有的故事都不具备完整性,只是一些碎片。一次他提到一只无头鸟,无休止地朝太空飞去,还有一次他又提到他坐在人群中冥思苦想的事。在外人看来,他将这类事称之为恐怖的故事实在是夸大其词。说也奇怪,他叙述这类片断故事时,我从头到脚都在发抖,我并没听清他讲些什么,只是说话的语调使我害怕。怕得厉害时,就用被子蒙住头。在那种时候,我总感到房间里的空气过于混浊,缺少氧,越是用力呼吸就越窒息得厉害。我估计也许是老头吸掉了大量的氧气,造成了这种污浊的空气,于是我暗暗乞盼老头快快离开房间。这类愿望总是适得其反。你越盼他走,他越停留得久,直到你晕倒为止。在害怕的同时,我又暗暗盼望他,有时隔了一段时间他不来,我就感到无比的焦虑,简直不能自制,一分一秒地数着时间,在等待中看着生命溜掉。当然他总是要来的,这已形成习惯了,不是在傍晚,便是在清晨。我渴望恐怖的刺激,我的神经已向我表明了这一点。 有一天,在那种伤感的缅怀(我又陷入了这个泥坑)中,我不禁想到,食客已经离去,钓鱼的老头最后也将离去,所有的事都将有一个最后的结局,虽然这结局乏味得很。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变成了真正的独自一人呢?回忆从前在蛋壳上钻孔的日子,虽然辛苦,虽然寂寞,但和外界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现在我连寂寞的感觉都早就消失了。是的,我已经不再寂寞,因为每天有人注视我,关心我的一举一动。我再也用不着关起门来,也不企图干一点纯属个人的私事,只要我一行动,就至少牵扯到五个人的看法,这五个人您当然明白是谁。即使如此,我仍然是独自一人,这种感觉越来越明显了。我并不孤独,我是由五六个人组成的复合体,我每天做许多“工作”,思想也总在动荡中发展,可我又明明是独自一个与外界对立,所有我想的,做的,全是不可思议的事,按常规不能理解为“工作”。我早就不再读书,也不搞发明。我成了什么人了呢?一个寄住在别人家中的仆人,一个双头人(过路同胞就如我肩上长出的另一个头)。曾经有过一段热闹的日子,那时每天傍晚有一大群人冲进我家,来关心我的工作,现在他们不来了,因为没有什么可以让他们关心的了。哈,发明!那是多么遥远的往事了啊!一个偶然的机会使我走进了创造者的行列,又一个偶然的机会使我从他们中间退下来,成为无所事事的、饶舌的二流子。命运就是一个阴谋,在我毫无察觉的情况下将我改造成了这种二流子。首长同志,不瞒您说,从上个星期开始,我性格里又有了一种新的趋向,这就是懒惰。现在食客已经走了,我用不着怕什么了,过路同胞除了我夜间的汇报外,根本不过问我白天的活动。所以,我这几天总是睡到中午12点才起床,并趁机不做早饭。老两口也许是敢怒不敢言,我甚至可以说他们对这事漠然处之。我不做早饭,他们就不吃,也不指责我。我12点起床后,就躲到门背后去听半小时他们对我的议论,他们都是说的从前那一套,闭口不提不做早饭的事。然后我就下厨房,胡乱做两个菜给大家吃。吃饭时过路同胞总是垂着头,从不对饭菜加以评点。下午我就.99lib?睡一大觉,一直睡到日落西山,然后懒洋洋地起来搞晚饭,搞完后再提个篮子去自由市场买菜,专拣那种容易做的菜买。这样,每天白天我基本上是睡,只有到了半夜才活跃一阵子。半夜里我醒过来拿起话筒,一下子兴奋起来,一切冗长单调的废话都开始变得生机勃勃,我说了又说,连自己也听不清在说些什么,只觉得趣味无穷。过后一分析,实在找不出什么有意思的地方,只是走火入魔了而已。这种兴奋总是在凌晨以前转化为厌倦,于是过路同胞用力踢我一脚,暗示我说走了题,我就自然而然放下话筒,呼呼入睡了。如果钓鱼的老头不来,我会一直睡到中午12点。那个怪人每天都来,很谦卑地站在门口,轻轻地说话,并没有人叫我,我就于睡梦中醒来了。 首长同志,请您原谅,我居然打搅您这么久了,有五年了吧?我记不清了。我只记得从前有一天,您来了,您那么彬彬有礼,坐在我的唯一的一张有狗皮垫子的椅子里,耐心耐烦地听我谈了有十分钟,然后我俩就通起了热线电话,这件事仿佛是昨天的事,又仿佛过去一百年了。当时我对您说,我心里有着可怕的痛苦,一定要向您倾诉,现在回想起来,我那时过于小题大做了。您看,我至今仍在向您倾诉,但痛苦已于无形中消失了,我逐渐学会了随波逐流,现在可说是得心应手,坦然处之了。除了偶尔袭来的恐惧之外,我基本上活得自由自在。也有沮丧的一刹那,比如我去回忆我从前读过的《道德论》之类,想来想去,竟然一个字也想不出来了,我又去回忆我读过的其它书籍,也是一个字也想不出来了。倒是有一件事我始终记忆犹新,就是“食客”这个名字从他本人的口中宣布出来的一瞬间对我的震动。当时我的背部像针扎一样疼痛,脑瓜里空空洞洞,过了一会儿,一个顽固的念头钻进脑海:“完了,食客来了!”但是这种下意识的反应很快就消失了,您看到,我是怎样将他当作了救星,引路人。食客是谁?谁能回答我这个问题?这个食客,他是命中注定要来的,还是某人派来的?没有人能回答我的问题,我也不想深究了,因为一切都发生过了,一切还要自然而然地发展下去。最近我已经感到了衰老将至,虽然一到半夜神经还是无比兴奋,唠叨起来也滔滔不绝,但每天从床上爬起来是越来越行动笨拙了,刚才我竟在门口的台阶上摔了一交,摔得还不轻,到现在手腕还很痛。中午的时候,我还误将酱油倒在饭里面,浪费了一锅饭。还有一件事,就是我越来越爱计较小事情了,有时简直纠缠不休。比如我每天煮饭放四杯米,一人一杯。昨天,邻居一多吃了半碗饭,锅里剩下的给我吃已经不够了。到了今天中午,我就抢先装一大碗,我飞快地吃完这一大碗,又装了一大碗,结果是他们三人都少吃一点,而我沾沾自喜。也许这就是精神衰老的迹象?我记得我从前从不计较这类小事,我一心扑在我的发明上。而现在,我因为无事可做,是一天天地变得琐碎,庸俗,妒忌心重了。喂,我到底在讲些什么呢?是狠狠地批判自己,还是炫耀?我是怎样一个人,早已由前面的汇报决定了,我一边讲就一边塑造了自己的形象,抹也抹不掉。我这个人总爱搞什么生活小结,每次我总结自己时,就是想抹掉以前所做的一切,这种企图十分明显。最近一段时间我很想把自己变成钓鱼的老头,但根本做不到。有一天下午,我买了一根钓杆往河边去,刚走到半路,忽然看到邻居一将他家的一座黄金底座的钟送进当铺,不知怎么,我恍惚中认为那座钟是我自己的,我就上前去与他吵了起来,大声指责他,搞得好多人都来围观,结果是他的钟没卖成,我的鱼也没钓成。和邻居一回家的路上,我从邻居一暧昧的态度里悟出,卖钟一出戏原来是他有意导演的,不由怒火万丈,可又有什么用?每次他导演了一出什么戏,我都不自觉地加入,这已成为一种本能了。回到家后我就一把捉住老头的手腕,很严肃地问他为什么要搞这种骗人的把戏?他甩开我的手,嘶哑着喉咙告诉我,因为他一看到我去买什么钓鱼杆之类就觉得恶心,“别装模作样了!”他说。后来我还不死心,又想用少吃饭的办法来减轻体重,消灭食欲,这种做法也遭到他们三人的嘲笑,因为我实在坚持不下去,一星期之后,不仅恢复了食量,还比从前吃得更多了。他们说我像猪一样吃东西,还说我节食的做法是十足的虚伪。“一个人的本性是改不了的,大可不必装什么样子,装得了今天装不过明天,何苦?”老婆子说,“再说你也不能见一个人就学一个人,昨天见了大人物,就学大人物的风度,今天见了一个钓鱼的,就去买钓杆,这还像话?要是我们都像你这样轻浮,都走出家门去赶时髦,这个家还能维持得下去吗?一个人总得有种可靠的品行,才有可能与大家生活在一起,我们对你的这种作风实在感到厌倦了,我们是因为大人物的关系才和你维持我们之间的友谊的。你一直调皮捣蛋,这也罢了,我们都能忍受,因为这是命运,希望你也认识这一点。”近来老两口经常使用“维持”这个字眼,用得多了,我就渐渐地明白他们的意思了。看来今后要发生、要做的一切都只能是一种维持,我这个人就这样固定下来了:我将一直住在这个邻居一家中,永远像现在这样生活,即使有什么事发生也不过是杯水风波,这个模式再也不会有根本性的改变了,这一点一天天明确起来。也许有一天,过路的同胞会消失,但一定会有什么另外的人来取代他的,这件事可以料得到。 啊,首长同志,我的话好像已经说得差不多了,我还有什么新招呢?啊?最近以来,我实在搞不出什么新招了,我成了一个空瓶子。以前在食客的监督下,我完成过一系列的新动作,例如金鸡独立,写忏悔书等等等等,虽说不上特别的新,总还可以骗人。自从食客遗弃我之后,我成了无家可归的鬼魂了。我怎样打发这懒懒散散的日子,怎样掩饰自己的空虚和窘迫呢?外面早就谣言四起,对我加以种种的诽谤了,邻居一也开始用针一样的眼光来盯我了。首长同志,坦白地说,我实在毫无对策。我只有一条出路,这就是消除外界对我的神经产生的种种影响。有一回我发现流言是从客厅里的一个窗口进来的,我就从堆房里找出几块木板,将那扇窗子死死地钉上了。安静了几天后,流言又从邻居一的闪烁其词中透了出来。流言的内容无非都是一个:我早就成了真正的寄生虫,却还在继续蒙混众人。看来躲是躲不开了,我必须将自己的神经搞得麻木不仁。今天上午我又去了自由市场,遇到了各式各样的目光,我尽可能坦然地迎接了这些目光。我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我是寄生虫,因为我什么也不干,那又怎么样?我还要照此下去,别说是流言,就是正面的攻击也不可能伤害我。为了锻炼我的承受能力,我还打算故意将自身变成一个活靶子,挂在自由市场卖鸡鸭的热闹地段,让大家来射击,这样我就真正解脱了。我这样叨念着,脚下果然飘飘然起来。我买完菜回到家里,不等邻居一开口就抢先说:“我今天又是什么事都没干,我这个人,不会再有什么新的发展了,我走到头了,只想就这样打发无聊的生活。谁也不要在我身上寄什么希望了。比如今天,吃完午饭我就睡觉,我将在昏睡中打发这衰老的时光。”我说完之后,邻居一和他老婆之间的窃窃私语渐渐低了下去,慢慢地又变得听得见了。当然他们还在说我,这不要紧,反正我没听见。现在不要说新招,连旧招我都懒得搞。我的整个精神一天比一天涣散,竟然走路都是东倒西歪的,像是目空一切,又像是有气无力。反正我是完了。我就用这种撞撞跌跌的步子走向昏暗的老年。我睡的时间越来越长了,两天前我居然睡过了吃中饭的时间直到下午4点才起床。家中所有的人都只好饿着肚子,一天里只吃了一餐饭。当然这是个例外,这种日子并不好受,第二天我马上纠正了这个错误的做法。因为早上起床比一直睡到下午要舒服得多,何况现在,我夜间汇报的时间逐渐在缩短,有时不到一个小时就完毕了,根本不怎么影响我的睡眠。除了夜间汇报,我现在的一切活动都是自发的,我只图自身过得舒服。也许您会说,我为什么不甩掉邻居一和他的老婆,返回原来的家,继续过原来那种生活?那不是更舒服吗?首长同志,这件事我已经多次设想过了,得出的结论始终是维持原状。不错,邻居一老两口是讨厌,与他们一起生活也要增加我的劳动量,但回过头来一想,我现在并没有什么事情可干,如果更加懒散的话,很有可能会患心脏病。再说我已经习惯了倾听老两口的唠叨,这是我与外界联系的唯一通道,如果连这个也堵死了,我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会衰老得更快。 好戏就要收场了,首长同志!所有这些表演和诡计都要告一段落了!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将您拖进了这个泥坑?我的唠唠叨叨就不会有个完的时候吗?它终于到头了,首长同志!谢谢您的耐心和同情心,您真是具有良好的教养的绅士,不,好同志。如果没有您,我真不知道自己算个什么东西。在今后的一段时间里,我将不再向您汇报,不过请您别误会,我并不会因此而改变我的日常生活习惯,所有的程序都将一成不变。这就是说,虽然不汇报,我夜间照旧醒来,我将睁大眼瞪着天花板,胡思乱想一个小时。这也是一种形式,与汇报并无实质性的区别。当然在这种不出声的游戏中,过路同胞不会再陪伴我了,他告诉我,他只是对有声的和形诸文字的东西负有一种使命,他不会干涉我个人的私事。那么现在,我的游戏与谁都没有关系了。这下可好了,我工作不工作全一个样,反正没人知道。这意味着我可以提前退休了。对于我这个想法老两口也没意见。目前家里只剩下我们三个人,终日厮守在一处,他俩对我的兴趣似乎在减退。我感觉到他们关于我的种种唠叨越来越稀少了,大部分时间我们就是默默相对。老太婆现在是成了真正的瞎子了,她挺直身板坐在门口,但分明已不再关心身外的任何事了。她自负地告诉我:她本身就够丰富的了,干吗还要管别人的事?我的体力也在一天天衰退,我做出的饭菜越来越乏味,有时为了图简单,就将饭菜胡乱煮在一块。现在已经没人指责我了,我越发胆大胡来。有一天,我忽然发现我和两老并排坐在门口一张长凳上,痴痴呆呆地打量过路的行人,我不记得我是怎么与他们坐到一处来的。我们坐在中午的太阳下,看着自己短短的影子,三个人都是那种似笑非笑的样子。我回忆起几年前,也是在这个太阳底下,时髦同行和这些邻居们在我那骚动的内心激起的种种情感。当时我是多么的富于激情啊!我扭了扭脸颊,想做出一个激动的表情,但我猜到我做出的一定还是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很明显,我的面孔也在老化。食客并没有走远,他就在附近注视我的一举一动,但他不会再回来了。他知道,一切都在按预定计划发展,他完全可以放心了。 我居然打扰了您这么久,首长同志,我真是惭愧啊!首长同志,您是我的救星,我的本质的化身,我的才能的体现,您是一切,我什么也不是!只要想一想切断电话线这件事,只要想一想!是谁在我们之间架起这根电话线的呢?神奇的命运!古怪的命运!且慢,我又在扭面孔了,这于我很不相宜。我还是就此打住算了吧,我实在想不出高级、优雅一点的词句了,我还是沉默算了。沉默对我来说不是好事,可我已经渐渐衰老,扭起面孔来也十分吃力,对我的心脏功能大有影响。首长同志,麻烦了您这么久,您总算可以自由了,现在您可以睡安稳觉了,你的夫人也一样,再见! 第一章 皮普准所住的套房在那种常见的住宅楼里,这个城市里到处都是那种住宅楼。楼房一般是七八层高,外墙粉成灰色,每个厨房的窗口有一大摊油迹,楼顶有个平台,上面歪七竖八地支楞着一些电视天线。楼里没有电梯,狭窄阴暗的过道旁堆着垃圾,楼梯过道里的电灯总是坏的,夜里人们只能摸着黑,踩着垃圾行走。 皮普准是一位五十二岁的单身汉,住在这栋楼的顶层,也就是八楼。他的套房有一室一厅,带很小的厨房厕所的那种。皮普准在政府的一个部门工作,那是一个不怎么重要的部门,他的工作也普普通通,属于可有可无的那种。他每天早出晚归,总是天黑了才回到自己这套房间里。一般的时候,房里冷冷清清,皮普准到家后放下公文包,坐下来抽一支烟,抽完烟就胡乱煮点方便面或米粥之类的食物,就着带回来的熟肉,匆匆填饱肚子。吃完饭就边看电视边涮碗,涮完碗又边洗脸、洗脚边看电视,洗完脚后,觉得似乎无事可干了,便“啪!”地一声关了电视机上床睡觉。 当然皮普准的夜生活也并非千篇一律。有的时候,一个月里面有那么两三回吧,会有好奇的邻居来他家里坐一小会儿。邻居总是东张西望的,目光又躲躲闪闪,脸上的表情似乎是讨好,又似乎是不放心或鄙视,总之邻居的表情很难说清。他们有时是男的,有时是女的,有时是中年人,有时则是老婆子。不管是谁来,皮普准家里实在没有什么东西可看:客厅里一张塑料面板的旧方桌,几把旧椅子,一台电视机摆在方桌上,皮普准吃饭也在这张方桌上。卧室里有一张简易钢丝床,床下胡乱堆着乏味的老单身汉爱看的那种花里胡哨的杂志。沿着卧室的墙边还摆着一排旧木箱,里面装的都是皮普准的日常用品、衣物,以及一些忘记了的杂物。厨房里案板上的用具都油腻腻的,漱口杯和拖鞋什么的随便扔在地上。厕所里微微有股尿臊味。每当客人进了屋,皮普准的家当可说是一览无遗。他也从来懒得去关上厕所或卧室的门,就那样敞开着,让来人去细细研究。 皮普准很健谈,邻居一来,他就对他们谈些小报杂志上看来的逸闻,或城里发生的琐事,而且一讲话就总是盯着对方的脸,想从对方的答话中刺探点什么的味道,最后总是搞得对方悻悻离去,对他印象恶劣。但皮普准不在乎,再说他是否知道别人对他的印象也是个问题。对于他来说,有客来的晚上只是意味着他睡得晚一点而已。不过平时,他就是上了床也没有马上睡着,他总在胡思乱想。这倒不是性骚动,到了他这个年纪,长期独身,吃的东西乱七八糟,身体又不怎么好,性冲动可说是越来越微弱了。说到他的胡思乱想,这是从青年时代就开始了的老习惯,他自己至今也没有理出一个头绪来,..也无法用语言来陈述自己到底想些什么。近年来,他越来越放任自己了,有时八点钟就上床。他早早睡下就是为了充分享受胡思乱想的乐趣,他把这称之为“单身汉的一点小小的特权”。 一个严寒的冬夜里,门上有人胆怯地敲了三下,然后响起一个清脆的童音: “皮普准先生在家吗?” 进来的是住在三楼的年轻姑娘。姑娘虽然冷得发抖,还是像别人一样好奇地东张西望,望过之后,又冒冒失失地走到他的床前,弯下腰,用冻僵的手拾起那些杂志来翻阅,一边翻一边往手上哈气。十几分钟就在纸张的翻阅声中过去了。 “这些年,你已经做了一些事。”姑娘最后抬起头,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说完就打算离开。 皮普准本来正在洗脸,这时连忙放下湿毛巾,涨红了脸,用湿淋淋的手去扯姑娘的袖子,还说了一些古怪的、莫名其妙的话。 他说:“你不要对我产生兴趣。你知道我为什么独身吗?不知道吧。我告诉你,就因为自私。我每天临睡前都要独自一人想些乌七八糟的事,比如一只狗或一只蟑螂什么的,一般人从不谈论的事,我也说不清这些事,但我就是乌七八糟、渺无边际。你想,假如我结了婚,和别人睡一处,岂不会烦闷得要死吗?” “请你不要抓住我的袖子。”姑娘脸色发白,阴沉沉地说。 “我还有一些个事要告诉你,”他仍旧扯住她的袖子不放,“我一时想不起来,请你给我一点时间。让我想一想——对了,你楼上那一位,养着几个情妇吧?这老狐狸,有钱得很啊,今天我看见他去商店买一些女人的内裤,我倒不是盯他的梢,只是无意中碰见的。” “请松开你的手。”姑娘从牙缝里挤出愤怒的声音。 “你要走吗?现在就走啊?请等一等,我忘记问你了,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来干什么?”姑娘冷笑一声,猛地一下甩开他的手,还拍了拍袖子,唯恐上面沾着什么污秽。“我来调查你!你贼头贼脑,引起怀疑。你以为我是一个人来的吗?我的家人都在门口呢!”她气冲冲地说。 “但究竟为什么你对我产生兴趣呢?”他紧盯她。 “我们担心丢失东西,这就是理由,你满意了吧?” “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你偏偏注意到我,这个住在顶层的、最不引人注意的老单身汉。我就这么值得让人产生兴趣吗?你使我对自己有了一种新的想法,就像沉睡了多年一下突然醒来……你就不觉得我已经太老了吗?喂……” 他还在唠叨,但门已经“砰!”地一声关上了,外面响起杂乱的脚步声,果然是她的家人等在门外。 皮普准看了看表,似乎不早了,于是关了电视,收拾好东西,钻进被窝。因为寒冷,他将头蒙在棉被里睡觉。这一次,他并没有胡思乱想多久就睡着了。但那一夜,奇怪的事发生了。 皮普准睡着后大约一小时,忽然醒来了。是的,这老单身汉就这样醒来了。他在黑暗里睁着眼,翻来覆去的,最后干脆爬起身,走到屋顶平台上去了。那天夜里虽然寒冷,却并没有一丝风,从平台上向四周看去,零星的灯光像鬼似的眨眼。皮普准蹲在屋顶发呆的时候,一只黑猫上来了,蹲在离他很近的地方,他和它就这样不动不挪地对视了几个小时。直到快天亮,皮普准才回到自己的住宅,躺下休息一会儿就起床去上班了。 以后就天天如此。由于夜间的折腾,皮普准的脸上日渐消瘦,上楼的脚步也显出了疲乏的老态,虽然他竭力遮掩着这一事实,每次上楼都拼了全力,楼里的人却很快发现了事实的真相。他们看出了皮普准的窘态,因而有意在他下班回家时等在楼道口,一齐用目光死盯住他的脚步。于是每当临近家门口,皮普准的心脏就狂跳起来,如同穿过敌人封锁线似的。这样过了些天,他发现自己的日程完全被打乱了。他心猿意马,精神涣散,不能再如以前那样熟练地做饭、涮碗等等,住往不是忘记关火,就是往菜里放多了盐,吃饭也完全倒了胃口,甚至根本吃不下去。而此种现状又根本看不到有所改变的希望。皮普准决定弄出点事来,这似乎出于一种破釜沉舟的决心。 皮普准吃过晚饭,收拾好房间,并没有细想就下楼了。他记起那位年轻姑娘大家都叫她“离姑娘”,便敲了门。离姑娘不在家,她的父母正在替一只猫捉身上的跳蚤,他们看见皮普准来了,就请他按住这只猫,他们好继续工作,皮普准虽然觉得有些别扭,还是照办了。那只猫瘦得皮包骨头,哀哀地啼哭着,不断地想挣脱而去,但这一男一女就如上了瘾似的捉了一只又一只,用指甲掐死那些小生物,还带下一些猫毛来。皮普准实在不忍心看下去,就故意将手一松,猫一窜就逃走了。离姑娘的父母脸上立刻变了色,开始冷言冷语,含沙射影。 “我们早就知道你是哪号货色了,游手好闲,东游西荡,外加散布流言。看看你的后脑勺吧,已经开始秃顶了,这种习性还没改。”老女人边说边撇嘴,“你没见我们正忙着吗?你倒有空闲。如果有人想打主意做我的女婿,他首先得学会怎样工作!我们一家都是勤劳的人,容不下懒汉。” “我并不要做你们的女婿,”皮普准一开口,就隐隐地感到了那种兴奋,“我这个人,太自私了,不适合过婚姻生活,我还有一个见不得人的老习惯,就是胡思乱想……” “哈哈哈!”老头子大笑,“这不是不打自招吗?我们也告诉你,我们并没有女儿,离姑娘嘛,只不过是个远房侄女,再说她又出走了,你来这里,不帮助我们工作,来干什么呢?好久以前也来过一个像你这样的人,那个人比你年轻,头还没秃,你猜他来干什么?” “我猜不出。” “猜不出就不要猜了,总会明白的。你口袋里放着那种杂志吧?” 听见“杂志”一词,老女人眼一亮,忍不住凑到他面前,笑嘻嘻地说: “你这个人,还浪费时间干什么,我们忙得要死,快给我们讲讲杂志上的新闻。别人都说你是干这事的老手,你讲吧,我们爱听。” “最近又出了一桩大事。”皮普准缓缓地说,开始在脑子里搜索句子,“一名九十岁的老妪去舞厅跳舞,跳穿了一双鞋底,当时舞厅里的年轻人都惭愧得躲起来了。” “你在乱编。”老头注视着他的后脑勺上头发稀疏的那处地方,弄得他不自在起来。“你时常乱编,口袋里揣着杂志做样子,现在越编越离奇了。别跟我们来这套,你打错了主意。” 老女人也附和道:“正是这样,心想事成是不可能的。你年纪这么大了,还这样幼稚。那边楼上一家有个姑娘,长得如花似玉的,昨天竟有个卖烧饼的老鳏夫去向她家求婚,这不是昏了头吗?人总得安份守己。我说这话并不是指你想打我们离姑娘的主意,因为离姑娘也并不是我们的姑娘,她又已经出走了。” “我一个人过得很惬意,每天晚上胡思乱想。”皮普准辩解道,很有点力不从心似的,“你们不是要我讲杂志上的故事给你们听吗?我讲了你们又不相信。那好,我照本宣科,一句一句读给你们听。”皮普准从口袋里掏出那本叫作《都市奇闻》的杂志,打算翻开,不料他们俩就像触了电一般,从他手中抢过那本杂志,走到窗台那里用劲一扔,扔到下面去了。两人这才转过身来看着他,松了一口气似的。老女人还走过来捏了捏他的胳膊,似乎要确定他还活着。 “我们一直尽力挽救你。”老头说道,“这耽误了我们好多时间。猫身上的跳蚤一天比一天多起来了,我们的猫身受折磨,我们却在此地高谈阔论。喂,老太婆,我问你,这个人是谁?我怎么忘记了他是怎么进来的?我们竟然会让他来乱搅一气,这不是很奇怪吗?” 老女人凑近皮普准,催他赶快出去,因为老头子已经发脾气了。他发起脾气来可不是好玩的。尤其最近,因为离姑娘出走了,他的脾气就更可怕了,她老担心他要杀人。她说着说着就将皮普准推出了门。皮普准脑子里乱哄哄的,与迎面走来的一个人撞了个正着,他抬头一看, 6b64." >此人正是离姑娘。 离姑娘站稳后,白了他一眼,又狠狠地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 “我——”他开口道。 “你不想结婚,”离姑娘打断他,“就因为自私,对不对?那你来找我的父母干什么?啊?你说说看!你这伪君子!你不要破坏我们的家庭!”她一跺脚就进了屋。 皮普准上楼时脚步分外沉重,于黑暗中他又撞倒了一个装垃圾的撮箕,垃圾撒了他一脚,摸上去粘糊糊的,似乎是剩饭之类。撮箕的主人将门裂开一条缝看了一下,恶骂起来,说他“老风流”什么的。皮普准回到家,换下肮脏得要死的衣袜,一赌气,干脆脸也懒得洗,脚也懒得洗就上床了。这一回,他破天荒第一回没有胡思乱想,一睡下就骂个不停,将最龌龊的字眼都骂了出来。骂了很久,还是气恨得睡不着,又搜寻那些恶毒的字眼来骂,最后差不多所有恶毒的字眼都骂完了,他才停下来想:他咒骂的对象是谁呢?他脑子里带着这个疑问,无论如何睡不着了。 忽然,一道光照亮了他那黑暗的大脑。他记起三年前,他曾在商店里买过一支手电筒,因为当时他上夜班,每天黎明前下班他都用那支电筒照路,为自己壮胆。后来不上夜班了,他就将手电筒收进他的木箱不用了。而现在,他回忆起楼道里的黑暗和肮脏,就记起了他的手电筒。他披衣起身,打开电灯,在一个木箱里找到了那支手电筒,还有两节电池,他将电池上进去,奇怪得很,手电筒里的灯泡马上亮了,而一般的电池放这么久早就不行了。手里拿着这件武器似的电筒,他觉得自己胆大包天似的。他披着衣走出门外,用手电筒照着周围的垃圾,小心地下楼。刚刚下到七楼,就听见“吱呀”一声,是楼道两旁的单元房打开了门,灯光射得他睁不开眼来。住在东边单元的老王一把将他抓进屋去。老王长得又高又大,抓他就像老鹰抓小鸡似的。皮普准惊魂未定,一身簌簌发抖,昏花的眼睛看着眼前的老王,就像见了鬼似的。 老王夺过他的手电筒,端详了半天,最后严厉地说: “皮普准,你怎敢用这个东西在楼道里照来照去的?” “到处是垃圾,”皮普准诉苦道,“衣裳弄得特别脏,我是单身汉,要自己洗,我这个人又比较自私,想过安逸的生活……” “我们的衣裳就不脏吗?!”老王大喝一声,打断他的唠叨。“楼道里是可以随便照的吗?你这个人,太想当然了。我是什么人?十几年的老住户,比你资格老得多。你的头发都快掉光了,上起楼来像个老头,怎么还这样幼稚?真让人想不通啊。” 这个时候,老王的老婆和儿子也都披着外衣出来了,他们显出厌恶的神情站在一边,那儿子还从老王手里拿过手电筒看了几眼,然后摔在地上,说:“什么狗屁东西。” “我并不十分老。”皮普准不服气地说。 “是吗?”老王的老婆冷笑道,“那么,为什么每次上楼都拼命地跑呢?并没有人追你嘛。也不知底下那一家打的什么主意,要是我有女儿的话……喂,老王,像这种深更半夜的骚扰,怎么就没人来管一管?这不是太自由了吗?都这样起来还怎么得了?依我看,伪装应当剥去,他不是快六十岁了吗?这位皮普准先生?这个人,我还听说了有关他的桃色新闻呢!今天的事件就是一个总的爆发。” 老王的儿子从里屋找来了一把铁锤,“砰!砰……”地锤了好多下,终于将铝制的手电筒锤扁了,玻璃也碎了。皮普准想溜走,却被老王的大手死死钳住走不了。老王说,他早就想与皮普准一道“消磨这漫漫长夜”了,只是苦于没机会,现在机会送上了门,他怎能放他走?于是他吩咐老婆儿子“搬那两张竹靠椅来,并放上棉垫”。老婆儿子照办了,老王就扯着皮普准与他一道并排躺在竹靠椅上。皮普准以为他要聊天,但他熄了灯,一声不响地躺在黑暗中,他的老婆儿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退出房间,到里面去了。 大约躺了半小时,皮普准觉得浑身都不自在起来。竹靠椅是冰冷的,躺在上面时间一长就差不多要冻僵了,根本无法“胡思乱想”。那些“棉垫”里面也根本不是铺的棉花,而是一些砂子和小石头,还有鬼知道是什么的粒状物,硌得他背上生疼。再看老王,似乎根本没有感觉到不舒服,只是平静地躺在那里,像是睡着了。皮普准从他的呼吸方式上感觉到他并没有睡着,不由得十分气愤,于是他站起身。 “我要回去了。”他在黑暗中说。 “怎么可能呢?”老王仍旧躺在竹靠椅上,声音变得威严起来,“怎么能说来就来,说去说去?简直开玩笑,我告诉你,现在就回去是不可能的,你必须等到天亮。在这种深更半夜,所有的情况全改变了,我家和你家之间隔着千山万水,你想回去也找不到路,再说你的手电筒又砸了,我们就是为了断你的后路才砸它的。你这样冒冒失失的,不自投罗网才怪呢!我劝你还是躺下,你要是真烦躁,我叫我儿子来替你搔一搔背。” 说话之间,那牛高马大的儿子已溜进了房,不由分说就将皮普准按倒在竹靠椅上。他下手很重,不是搔背而是又捏又按的,就像搔胳肢,弄得皮普准笑个不停,连连喊他停下,可他就是不停,足足搔了十多分钟。 “现在你可以睡得着了。”老王说。 但皮普准越发睡不着了,他极想和老王聊天,以此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抵御寒冷。 “三楼的离姑娘的事,听说了吧,”他顺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她跑到我家里来挑逗我,后来又翻脸不认人,倒打一耙,说我要向她求婚,她的父母就是这么说的。那两个愚顽不化的老家伙,唯一的特长就是替猫捉跳蚤。凭良心说,我从未考虑过结婚的问题。我的年纪是已经不小了,年轻的时候也胡闹过,现在偶尔也胡闹一下,不过讲到结婚嘛,那是不行的,因为我每天都要胡思乱想,又不愿意有人来打扰,另外我白天还要去机关上班,哪里还有多余的精力来成家呢?我这个人,考虑问题比较周全,我不愿意别人对我产生误会。现在我夜里不睡,把自己弄得精疲力竭,但我还在挺下去,这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我只希望别人对我有个正确的认识。你没睡吧?我告诉你一件事,楼下那家伙,我在商店碰见他,你猜他正在买什么?” “你刚才提到一个敏感的问题,”老王从右边伸过来一只冰冷的手,压在皮普准的脸颊上,说道,“你说离姑娘的父母唯一的特长就是替猫捉跳蚤,你说这话时的口气非常狂妄。现在我倒要问问你,你的特长是什么?你有一个特长还是兼有几门特长?除了拙劣的伪装之外,你还有什么其它的特长?请问?” 皮普准觉得脸上就像压着一块冰似的,难受得打起喷嚏来,他想挪开老王的手,可那手就如生了根似的紧贴他的脸颊,于是他蹦了起来。 这个时候站在暗处的老王的儿子走了过来,问皮普准要到哪里去。 “只能去离姑娘家道歉。”老王说,“你必须把你的真实意图告诉离姑娘的父母,你伤了他们的心,这件事我们大家都心中有数。刚才你用手电乱照时,你以为我们睡着了吗?我们清醒着呢!你知道是为什么吗?我们知道你今夜要采取行动,大家都在关心你的事呢。你这就走吗?” 皮普准想了一想,决定还是留下。他此刻实在是怕去三楼,怕碰见离姑娘一家。他叹了一口气,重又躺在竹靠椅上。 “你的杂志带来了吗?”老王阴沉沉地问。 “没有,我并没有打算出来聊天,我只是想出来看一下。” “出来看一下!”老王呵斥道,“连杂志都不带,还有比你这种行为更为赤裸裸的吗?不带杂志,倒带了一支手电筒晃来晃去的,你完全把事情弄颠倒了。既然这样,你现在编一点什么故事给我听听吧。” “离姑娘的父亲说我一直乱编,口袋里揣着杂志作样子,但我确实知道这栋楼里的一个秘密,是我偶然发现的。” “你不要说了,”老王说,“你说出来更显得你自己幼稚。他们说你已经五十九岁了,从外表看去,你大约有六十岁的样子,而你自己自称五十二,这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你总在混日子,搞些不着边际的事,比如刚才照手电这种行为。一个人到了这种年纪,应该懂得诚实是怎么回事了。我听说离姑娘的事之后,真为她感到庆幸,我们大家都私下里认为你配不上她。刚才我是怎么和你说的?我并没有听你说这栋楼里的秘密,我是要你编一个故事给我听,你连我的吩咐都听不进去,你太自负了。” “我躺在这里,面对着你,棉垫里的砂石硌得我的背很疼,我的脑子里怎么也编不出故事来。现在几点钟了啊?” “你怎么好意思在我面前问这种问题,我不会回答你的。你要想让时间快快过去,你就只有编点什么故事。你编不出吗?谁让你不带杂志来呢?活该!既然你编不出,就讲讲你那个所谓秘密吧。” “我们这栋楼里有一个人,在外面养了几个情妇,有钱得很。而他的实际的职业则是小偷小摸,我亲眼看见他在公共汽车上干那种事。说老实话,我很羡慕他呢。” “你讲的这个人,我对他一点都不陌生,也不感到惊奇,倒是你把这事当新闻说出来我觉得惊奇,而且你杂志也不带就下楼,还用手电照我们,你这样轻佻太使我惊奇了。我想不通一个人怎么可以这样无拘无束,你难道一点也不顾忌什么吗?这世上到处都是偶然的事,比如离姑娘翻阅了你那些杂志,她就被你迷住了,可能当天她正好与父母吵了架。这样优秀的一位姑娘也有偶尔犯错误的时候啊。” “我很尊重她,真的,我们谈得来,是知心朋友。”皮普准冲口而出。 “但是已经迟了!”老王严厉地说:“从一开始你就心术不正,你伤了他们一家人的心,你去赔礼道歉吧。”老王站起来,将皮普准推到黑咕隆咚的门外。“外面有点黑,你小心点。” 皮普准扶着扶梯一级一级往下走,走了一会儿,忽然忘了自己走到第几层楼了。他干脆下到一楼,站在楼前的空坪里。夜里冷风刺骨,还下着小雨。他抬头一望,看见自己那间卧房里亮着灯,有两个人影映在窗玻璃上,正在格斗。“哗啦”一声,一块玻璃碎落下来,落在脚边。那两个人还在继续打,其中一个人被另一个扼住脖子,推到了窗台上,正往下推。“救人啊!”皮普准不知怎么就喊出了声,糊里糊涂地就往楼上跑,这时听见身后“嘭!”地一声闷响,大约是那人被推下来了。 皮普准上楼时撞了一个人。 “家里出事了吗?”那人说。 “杀人了。”皮普准沮丧地说,“我想回去看看。” “这本是意料中的事,用不着看也知道。你听到哭声了吗?右边这个门是离姑娘的家,她夜里睡不好,正在哭,你当然清楚她哭的原因,他们都说你伤了她的心,你赶快进去安慰安慰她。” 皮普准走过去敲了几下门,门就开了,灯也亮了,跟前站着离姑娘,手里竟握着他放在自己床底下的那份杂志,皮普准记得这杂志的名字叫《城市花絮》,封面已被他弄破了。离姑娘双眼红肿,头发蓬乱,还在肩头一耸一耸地啜泣。皮普准走过去,摩着她的肩头安慰她。 “好了,好了。”他说。 “你怎么能欺骗我这样的人呢?”离姑娘抬起头来,泪眼矇眬地看着他说道,“我今年才二十三岁,从未对任何人说过谎,难道你还没看出来吗?” “我要向你道歉。” “道歉有什么用呢?你已经做下了不该做的事,现在我只能和你偷偷摸摸来往一下了,因为我的父母已经生气了。嘘,轻点,别让他们听见了。现在我夹在你和我的父母当中真是两边受气,他们又对你成见很深。刚才我还在想,我应该与你一刀两断,可是我还借了你的杂志,必须还你,所以也就不能一刀两断了。你一来,我却又很生气,只想一刀两断,免得我父母生气,我怎么办呢?你说说看?” “你顺其自然吧。” “你倒说得容易,轻轻巧巧的,但我这里却会闹出人命案子来啊。” “我家刚才已经出了人命案了。” “呸!瞎说!轻声点,别让他们听见了。昨天你走后,我父亲挥着刀,吆喝着要杀我,因为我把你引到家里来了。这种事我现在不能想,一想就头昏得要死。你昨天来我家里,就没有看出什么异样吗?” “我去的时候,他俩正在替猫抓跳蚤,似乎是很忙的样子。” “嘘!别瞎说,你怎么可以这样说话呢?那天晚上,我到你家里去,翻了你的杂志,我就和你好了。我今年才二十三岁,你不可以欺骗我的。你听,妈妈在咳嗽,她也睡不好,让我们关了灯,到浴室里面去说话吧。你跟我来……小心,这过道上有把椅子,好了。现在,你编一个故事给我听吧。” 皮普准闻着浴室里潮湿的霉味,觉得很不舒服。虽然这位年轻姑娘牵着他的手,紧紧挨着他靠墙而站,他一点也没感到那种男女间的冲动。他对自己的这种生理反应感到很诧异,莫非他真是那么衰老了?莫非这年轻姑娘看透了他的衰老,才如此大胆的?她把他当成一具木乃伊了吗?他不知道怎样来表达自己的不满情绪,他愠怒地甩开姑娘的手,说道: “所有的人都要我编故事,而我一编出来,他们又不满意,找岔子,把我说得一无是处。我真是见了鬼了。” “皮普准先生,你到底期望一个什么样的结果呢?你总是说这种小孩子气的话,我真拿你没办法,你的要求太多了。对于你我之间的事,我是非常严肃的,你不要耍脾气。来,把你的手伸过来!这就对了。我告诉你,我是非常非常严肃的。现在开始编故事吧。” “我现在不想编,我很累。再说万一你父亲醒了,要杀我,我往哪里跑呢?这是必须马上决定的事。” “我这里有根绳子,我拿着绳子的一头,你从窗口跳下去。” “这不是太危险吗?我从未干过这种事。” “你没干过的事多得很呢,你以为你五十多岁了,就什么事全干过了吗?还有一件事你必须注意,就是在你跳窗时,我随时都有可能松掉手里的绳子,这要看我的情绪怎样来定。我父亲是很凶的,你必须豁出去。还有什么问题吗?你开始吧。” “刚才有一个人从我家里的窗口跳下去了,他一定是死了。杀人犯躲在我房里,我放心不下。家里出事了,我却在这里胡闹。” “你把这叫作胡闹!”她尖叫起来,“啊,原来你是骗人的!原来你伪装忠厚,却藏着狼子野心!我就这样轻信了你!我就这样把青春托付给了你!我,纯洁无瑕,从不撒谎,现在叫我怎么办?!啊,妈妈!妈——”她吼叫了起来,皮普准连忙开溜。 他溜到门外,死命地往自己楼上的住所跑,最后终于用钥匙开了门,进了自己的房间。房里一个人也没有,但已经被翻得乱七八糟,床底下的那堆杂志已不见了,那一排木箱全都底朝天地放着。他赶忙去窗台上看,看见那里有一些血滴,再朝下一望,黑糊糊的,什么也看不见。三楼的窗口也是黑的,也许所有的人都睡了。皮普准一看表,已是早上四点,他想到早上还得上班,连忙倒在床上,一会儿他就昏昏入睡了。 七点钟的时候他被闹钟吵醒了,匆匆洗了脸,吃了一包方便面,他就夹着公文包下楼了。刚一出了楼道,他便看见离姑娘在他前面低着头走,他连忙跑过去,与她并排走。 “我原来告诉过你,我这个人,一贯比较自私,这是实话。但经过昨天那不寻常的一夜,我的一些基本想法动摇了。我想也许我该找你父母谈谈我和你的事。”他红着脸说。 “皮普准先生,你不要瞎说。”姑娘直瞪瞪地看着他,“我和你会有什么关系呢?什么也没有。怎么好意思去跟我父母谈呢?再说他们并不是我父母,我昨天夜里只是偷偷溜回来一下,我早就从这家出走了,你今后不会再在这家看见我了。” “我不太明白你们的话,你和你的父母都说你出走了,但我总看见你在这栋楼里,看见你根本没出走,还受到大家的关心。” 离姑娘有几分暧昧地笑了笑,说道:“大家必然要关心我的,你连这也不明白。我才二十三岁,是这栋楼里唯一的年轻姑娘,他们不关心我关心谁?” “那么,他们也在半夜找你聊天吗?”皮普准急忙问道。 “从来不。” “那么,我是唯一的半夜找你聊天的人了?” “你找过我吗?我不记得了。我这个人,记不住琐事。你能证实吗?” “昨夜我和你在你家浴室里谈了一些事,后来你妈咳嗽,我就溜了。” “是这样吗?你怎样证实这件事呢?昨夜我并没睡在家里,你完全弄错了。你走那边吗?我要去坐车,再见。” “等一等,你就走啊?连一句告别的话也没有吗?我真舍不得你呢。” “我看出来你还并不怎么老。上次在你家翻杂志我就发现了这一点。” “正是这样。”他一急又抓住了她的袖子,“他们都说我幼稚得像个小孩。” 离姑娘立刻脸一沉,冷冰冰地说:“请放开你的手。” 皮普准松了手,她又在衣袖上拍打了好多下,唯恐沾上了什么污秽的样子。然后她岔进一条小路,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一天,皮普准在上班的时候又看见他楼里的那位男子在对面商场里选购女人的内裤。他似乎是选了几条黄的,几条绿的,选完付了款,他就径直朝皮普准的办公楼走过来了。不一会儿,秘书就通知皮普准有人找他。皮普准看见他的邻居坐在会客室里,那只装满女人内裤的纸袋放在他膝头上,十分显眼。皮普准竭力不去看那袋子。邻居却将那些花花绿绿的内裤一条一条取出,放在椅子上,像展览似的。皮普准左右环顾了一下,连忙将会客室的门关上了。 “你一定知道,我是老曾,我们以前相互间太缺乏交流了。”邻居说,“你和很多人都谈论过我,我也向很多人提及过你,但我们相互间却没有交流,这是不正常的。你觉得这些内裤怎么样?你怕别人看见,是吗?其实有什么关系呢?你要是怕,我收起来好了。”他又一条一条地将那些内裤收进了纸袋。 “你们对于我,到底是怎样一种看法呢?”皮普准问老曾。 “我们怎么会把这种事告诉你呢?”老曾狡黠地眨了眨眼,“这是一个秘密。我在街口那里有一套房子,和一个女人住在一起,你要是有胆量的话,什么时候可以来参观一下。” “我现在对这种事兴趣不大了。我比较自私,身体也单薄,再说我又老是怕上别人的当。” “你说这种话骗谁呢?我们楼里的离姑娘说你向她求过婚了,你敢说兴趣不大?” “也许是吧。但她拒绝了我,她高不可攀,我一想起自己的举动就后悔。” “你真是一只老鼠!”老曾嘲笑道,“一只秃头老鼠,每天沿着街边的墙角溜进这座办公楼,见人就吓得哆嗦。你觉得我的比喻中肯吗?” “我就是一只老鼠。”皮普准赌气地说。 “过几天你一定要去我的新家看看,我会给你一些新杂志,富于刺激性的那种。这样你又可以带着它们去敷衍大家了。” “昨天夜里有个人从我的窗口栽下去了,这事与你无关吧?” “总会有人干那种事的,那只是个迟早的问题,你不必记在心上。现在我要走了,总有一天,我会告诉你我们大家对你的印象,目前你不要管这些。” 老曾走了以后,皮普准又想起了离姑娘,回忆起夜里他们相处的时光,竟然产生了冲动。似乎是,昨夜的每一瞬间都蒙上了一层薄纱,充满了那种神秘。他回忆起离姑娘在浴室里说的那些话,觉得她的嗓音是那么诱惑人,觉得她真是可望而不可及。即使事情已经过去,此刻想到这些,他那枯瘦的脸颊上也会泛起阵阵红潮。 从前天起,皮普准生理上出现了一种特殊的变化,他将这种变化称之为“办公室综合症”。每当他坐下来工作时,他就听见隔壁房里有两个女人在吵架,声音之大,震聋发聩。吵架的内容都是些芝麻大的事,如谁拿了谁的杯子喝了茶;谁出去忘了关门,让风吹进来;谁开抽屉的声音太响等等。皮普准觉得十分愤怒,终于按捺不住,冲到隔壁办公室,想与她们大吵一顿。他进去之后,才发现办公室里只有一个小老头,正在埋头抄写公文。 “你找谁?”老头冷冰冰地问。 “我听见有人在这里讲话,就过来看看。”他踌躇了。 “这种事多得很呢!”老头夸张地一挥手,“你内心十分烦闷吧?请注意好自己的公文包,而不是隔壁讲话的声音。” 皮普准满脸通红地退了出去,重又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坐下。然而刚一落座,那两个女人又吵了起来,气势汹汹,最后还打起来,砸破了杯子盘子什么的。皮普准觉得自己的脑袋就要爆炸了,他捂着头,在办公室里踱来踱去,弄得同室的老刘大为生气,建议他去看医生。皮普准就问老刘隔壁新调来的老头叫什么名字,老刘一听他的话大惊失色。 “隔壁根本没有什么老头!你在此地工作了这么多年,难道不知道?那是一间大空房,做储藏室用的,里面装满了旧书废报纸,你却说什么老头。” 皮普准知道再说下去就危险了,所以他闷闷不乐地闭了嘴坐下来。那两个女人吵架的声音渐渐小了,变成了聊天。 “隔壁坐在窗前的那家伙是一只老狐狸。”一个女人说。 “你怎么知道的?我看他只是胆小而已。”另一位说。 “我有个朋友叫离姑娘,她告诉我……”第一位妇人的声音小了下去。 皮普准的脸色变得惨白,老刘怀疑地注视着他。 “我们这就去问问她!”第二位女人的声音。 皮普准听见了敲门声,便死死地盯着房门。 “是你那什么朋友吧?”老刘斜眼看了看皮普准,“我不想起身,要开门你去开。” “我也不想开。”皮普准抖抖簌簌地说。 敲门声又响了一阵,便听见了远去的脚步声,皮普准叹出一口气,倒在椅子里。 “你今年多大了?”老刘忽然问。 “五十二。” “五十二?”老刘说,皱了皱眉。“啊,很好,我对你的那些个绯闻也略有所闻。这样看来,你并不老嘛!” “都说我举动幼稚,很像个小孩呢!”皮普准这才感到血液回到了脸上。“你知道我是怎样与我们楼里的一位姑娘好上的吗?就因为我床底下堆了很多吸引人的杂志,我是个有眼力的收藏家,她呢,一看见那些杂志就盯上我了。”说到这里,他又听见那两个女的在隔壁吵起来了,声音一浪高过一浪,其间还夹杂了粗俗的咒骂。当他倾听时,老刘又怀疑地注视着他。 “我觉得那也不能算是什么真正的绯闻。”老刘说,“以你这种年龄,不会有什么了不得的冲动了。不就一个小姑娘向你借杂志吗?呸,怎么会变成绯闻的。” “是这样,我们站在浴室里讲了很久的话,肩并肩,手牵手,我很奇怪我怎么没产生性的冲动。我的冲动是以后才有的,就是说她离开了我的时候。我们那栋大楼里还发生过凶杀,这些日子我一直在夜里监视着。”他觉得很诧异,为什么人人都关心着离姑娘,人人都与她相熟,一说到她就心领神会似的。她不就是他那栋住宅楼里一位普通的姑娘,一对抓跳蚤的老怪物的女儿吗?大家关心着离姑娘,就连带着也关心起他来,这种情形可是他以前没经历过的。这种情形逼得他只要一开口,就像在忏悔,把自己的全部底蕴都抖露出来,把.99lib.自己搞得比以前更窘。 老刘不相信地看着他,摇了摇头,一言不发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了。 那一天余下的时间格外漫长。隔壁的那两个女人在大声说起他与他周围人的关系,待他想要听个明白,却又怎么也听不清了,那结论也似乎是模模糊糊,不了了之的。他就这样张着耳朵,根本无心工作了。当他坐在那里胡思乱想时,对面的老刘偶尔抬头看了他一眼,那目光似乎是十分厌恶,十分不耐烦,于是他更坐立不安了。下班的时分,听见隔壁的两个女人也在嘀咕着要下班了。她们在收拾东西,扣上公文包,皮普准又听见她们相互道了明早再见,然后脚步声出了房门。一阵绝望的忧郁笼罩了皮普准,他觉得自己卷进了一个阴谋,再也无法摆脱了。 老刘也回家了,皮普准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东想西想。 不一会儿又进来一个人,正是邻居老曾。老曾一来就挟持着皮普准去他的“新居”,力气之大,令皮普准没法反抗。他们拖拖走走的,到了街口的酱油店,上了楼,走进一间很旧的小房子。房间里摆了一张床,床底下塞满了花花绿绿的女人的内裤,地板上也撒了不少。 “她到哪里去了?”皮普准问道。 “你是说她?”老曾笑一笑,“并没有一个一定的‘她’。你知道,我随意与各种各样的女人住在这里,我总在换人,也可以说我一直在单相思,尤其在深夜。你那位离姑娘,她也来过这里,她对我的评价也不怎么高。我现在差不多快要死了心了,等我一死心,我就搬回去住。” “你总在我办公室对面的商店里买女人的内裤,我注意你好长时间了。” “我去那里就是为了引起你的注意。你想,我们是邻居,却从未深交过,这种情形很不正常呀。你那离姑娘,说句老实话,也不怎么样。喂,你听见下面的人在说话吗?” “我听不清,他们说什么呢?” “你还没习惯,等有一天习惯了,就可以听得很清楚了。比如我,我住在这里可以说是耳听八方。我也可以帮你找个这样的住处,这样的话,你与那位离姑娘的分歧就不会太大了。我会操心这件事的,各式各样的事都是我来操心。下面的人正在议论你的长相呢!说实话,你的确不怎么好看。”他向地板伏下去倾听着,很陶醉地眯着眼,咂着嘴。 “我也想听一听。”皮普准说。 “这可不行。”老曾立刻警惕地站了起来,“怎么能随便让人乱听呢?你还不到这个层次呢。我会帮助你找个这样的住处的,这事我来操心。现在你可以走了。” 他将他送到街上,然后,似乎很生气似的,也不道别就自己回楼上去。皮普准从街上朝那楼上看,看见他将一条粉红的三角裤做成一面旗子,挂在窗口。就在这时候,离姑娘从对面走过来了。她显然是朝老曾住的地方走去。皮普准心里一急,就追了上去。 “你不要去,那种地方。”他又扯住了姑娘的袖子。 “为什么不?”离姑娘竖起眉毛,甩掉他的手,“他那里才有意思呢!” “要去我和你一道去。” “你?一道去?哈!好!三个人在一起一定更有意思,我们走吧。” 酱园里人头涌动,他们在众目睽睽下穿过人群,上楼到了老曾房里。 “你怎么又把这个傻瓜弄回来了?我告诉你,他什么都不懂,也教不会,我刚把他忘记,你又将他带到我面前,真没办法。”老曾叹了一口气,颓然倒在床上。“这下子我什么欲望都没有了,只想打瞌睡。” “正好我也想睡了,我先不脱衣,和你睡在这里好吗?”她说着就走过去,倒在那张床的另一头。一会儿,两人都打起呼噜来了。 外面天已经黑了,皮普准觉得十分的饿,但又不愿离开这房间,他总想看出一点端倪来。离姑娘睡着了的样子看起来很蠢,半张着嘴,还流口水。老曾的样子更不顺眼,像个木偶。皮普准等了又等,不停地看表,终于,两个小时过去,他们打着哈欠醒来了。 “我们出去吃饭吧。”皮普准说,同时眼里冒出一阵金花,全身虚弱的样子。 “吃饭?”老曾笑了起来,“吃什么饭呀,好戏还在后头呢。我们已经恢复了体力,我们要让你懂得什么是真正的激情,我们的花样可是层出不穷的。” 皮普准的双眼亮了起来,赶紧说道:“这也是我想要知道的。我为什么饿着肚子等在这里呢?全是因为想要寻根问底呀!我这个人,因为自私,很少有过什么真正的激情,现在听了你一番话,我的肚子也不饿了。” 他们说话间,离姑娘正在翻弄床底下那些女人的内裤,将它们一条条地摆在地板上,那都是些新买的,装在好看的塑料袋子里。她猫着腰,撅着屁股,在床底下钻进钻出,把内裤摆得满屋都是。老曾就在一旁笑眯眯地说:“这是给云姑娘的。”“这是给文姑娘的。”“这是给晓姑娘的。”或“这是给新近来的方姑娘的。”然后离姑娘就与他争吵,说他骗人,说并没有那么多什么姑娘来找他,他在夸大事实,抬高自己,他年纪已经不小了,怎么就不知道害臊?老曾听着她的斥责,还是笑眯眯的,一点也不害臊。他俩没完没了地重复这种把戏,皮普准觉得自己的肚子又饿起来了,他向外走,想去街上吃点东西。老曾走过来挡住他的去路,严肃地问:“你真的不关心离姑娘的命运了吗?马上就要有好戏看了。” 皮普准只好又在床边坐下。然而老曾和离姑娘又为一个什么“丁姑娘”吵起来了,吵着吵着就相互讥笑,老曾说离姑娘是“破扫帚”,离姑娘说老曾是“尿桶,”两人忽又“咯咯”地笑着倒在床上,压住了皮普准的大腿,使得皮普准面红耳赤。他俩在床上滚了一气,离姑娘叫了起来: “这个老家伙怎么还没走?真太不知趣了,碍手碍脚的,还好意思坐在床上不动不挪,真是个冷血动物!” 他俩就这样不停地压他,踢他,说些嫌弃他的话,命令他出去。 皮普准感到自己没法挪动,他的身子像被磁石吸住了一样,他不眨眼地盯着这两个人,希望看出点什么,但那两个人只是一个劲地闹,闹得房间里灰腾腾的,却根本没做他想象中的那种事情。 “你还要等在这里看什么呢?”离姑娘在间歇中气喘吁吁地问。 “真的,这个老傻瓜怎么还等在这里呀?”老曾也诧异地说。 “我等在这里,是因为关心离姑娘的命运呀!”皮普准满心委屈与沮丧。 “我好得很。”离姑娘立刻止住笑,板起了脸,“请你放心。我不明白你怎么好意思说这样的话,你怎么能说这种不负责任的话。我今年才二十三岁,你把我给毁了,你这种人太没意思了,我现在一看到你就万念俱灰。你怎么还不走?你忘了回家的路吗?你是想等我和你一起回去?可是你忘了关键的事情:我已从家里出走了。我已经无脸见我父母了,现在只好由你去向我父母请罪了,我很怀疑他们会不会再接待你,爸爸总说要砍断你的脚。” 皮普准再次看了看表,已是凌晨3点了,他走到窗前向外一探头,整条街黑糊糊、静悄悄的。皮普准垂头丧气地摸黑下了楼,高一脚低一脚地沿着隐约可辨的小巷子朝前走。走了一段路,看见前面拐角处站着一个大黑影,那黑影朝他扑过来,他一歪身子,公文包掉在地上,“啪!”地一一声脆响,脑子完全糊涂了。但那黑影并不是扑向他,而是扑向他旁边的一个人。这个人一直就在他旁边行走,但由于黑暗,皮普准没看见他。现在这个人倒在地上,发出闷闷的呻吟,黑影在扼他的脖子,动作干脆麻利。这个人抽搐了几下,便不动了。皮普准想跑。 “不要怕,”黑影忽然说话了,“这种事会常发生的,每次你都会虚惊一场。” 皮普准张了张嘴,想问一点什么,那黑影一转身就消失了。再看地下那人,并没有死,正坐在那里系他的鞋带,若无其事的样子。皮普准一边拾起他的公文包一边问: “你是谁?” “还能是谁,老曾嘛。”他答道,口气里带着深深的厌恶,“离姑娘已经丧失了活下去的愿望了。以前她每天都从家中出走,可谈到不想活,这还是头一回,我知道原因在哪里。你快走吧,像你这种人,离我们越远越好。” 皮普准摸黑上了楼,回到他的住所。生平第一次,不洗脸也不洗澡、不洗脚,他就那样和衣倒在床上,用被子蒙住了头。天一会儿就破晓了,虽然这一天是个休息日,但皮普准没法入睡。他用昏浊的目光扫视屋内,看见一只浅蓝色的幼鼠正顺墙跟溜过,他觉得它很面熟,却怎么也记不住在哪里遇见过它了。 皮普准开始搜索记忆中关于这只幼鼠的事,他觉得这只幼鼠与他青年时代的一次迷路有必然的联系。那是一个巨大的、干涸的水塘,塘泥已经结成坚硬的外壳,也是在夜里,借着微弱的月光,他下去了。他踩着坚硬的泥巴,辨认着那些杂乱的、野物们的脚印。那些脚印都是在湿泥巴上留下的,如今已经固定下来了,萤火虫在那些小小的坑洼里闪闪烁烁。然而他迷路了,后来的事全忘光了。早上一个年老的樵夫告诉他,他在塘里发了疯似的兜圈子,是他走下塘去把他领上来的。樵夫拍着他的背安慰他,还从他的柴捆里拽出一根香木送给他作纪念。他一走到家门口就将那根香木扔掉了,就扔在楼下的阴沟里。他正回忆这件事与幼鼠的关系时,有人来敲门了。 来人是离姑娘的父亲,皮普准一看见他就打了个冷噤,连忙掀开被子站了起来。 “你过着这样一种堕落的生活,我一看见你就有气。”离姑娘的父亲说,“你在外面鬼混到凌晨才回家,整栋楼的人都听见了你上楼的脚步声,人人都在生暗气,因为大家没合眼。你照照镜子,看看你自己这副尊容:衣裳不整,满脸污垢。再看看这房子,和猪窝没什么两样。你说老实话,你怕不怕我给你一棍子?” “给吧,无所谓,我现在反正也没什么盼头了。”皮普准忽然从心底生出一股英勇的情绪来。 “哈哈!”离姑娘的父亲笑起来,“你搞错了,我偏不给你那关键的一棍子,我是说一说逗你的。请问我打断了你的腿又有什么意义呢?她不过是我的侄女,我们之间的关系从来不是很密切,再说她又已经出走了,我犯不着管她的事,你当我们的女婿是她造成的既成事实,我们只好认了。我不打你一棍子了,我们讲和吧。作一个交易怎么样?你来帮我们抓五百只跳蚤,然后我和离姑娘的妈妈一道将离姑娘骗回家来,我们大家团聚一下。我忘记告诉你了,前天你在我们家浴室里与离姑娘幽会了吧?是我把她骗回家来的,你还欠着我的情呢。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变成了你的同谋似的。生活真是变幻万千啊。” “我愿意考虑抓跳蚤的事。” “是吗?我知道你一直在考虑,你从我们家学到了很多东西吧?要知道,可不是人人都有资格到我们家来干活的。离姑娘没出走以前,从来就是挑三拣四,两眼朝天,谁也看不上。她被你勾搭上了这件事真是吓了我们一大跳,到死也想不通。” 皮普准下到三楼从事抓跳蚤的工作了,还是那只瘦猫,稀稀拉拉的毛丛里跳蚤多得恶心。皮普准眼睛近视,工作起来不大顺利,不断受到离姑娘母亲的大声呵斥。工作了一会儿,肚子里咕噜咕噜响得厉害,他忽然记起自己从昨天早上到现在还没吃过东西。离姑娘的父亲到厨房里拿了两个冷馒头给他吃了,然后拍着他的屁股称赞道: “你现在很有一点敬业精神了。” 吃完馒头又和他们一道捉跳蚤。那只癞子似的黑猫哀哀地叫着,叫得皮普准的心紧缩成一团,手也发起抖来。手一抖,工作就更不顺利了,离姑娘的母亲就骂他“笨得像猪”。 “这只猫还是离姑娘养的呢。”离姑娘的父亲自豪地说,“你以为养一只猫是件容易的事吗?你也看见了,我们每天都在紧张地工作,而且这种工作是不可以中断的,所以不能凭兴趣。你先帮我在这里干,我会给你好处的,我这就去把离姑娘骗回来,我可以骗她说家里失火了什么的。” “你怎么可以这样呢?”皮普准不无担忧地说。 “我为什么不可以这样呢?”离姑娘父亲反问道。 “但是你找不到她呀!” “我会找不到她?你这个人,脑子里尽装着一些糊涂思想,它们是阻碍你成功的重大原因。这么说,你反对我去骗她吗?” “我不能确定,也许她会生我的气。” “好吧,你就在这里胡思乱想吧,你放弃了黄金般的好机遇了。喂,老婆,我忽然觉得不可思议了,我们当初怎么会同意这个人来做我们的女婿的呢?我们认识他十几年了,从来也没想过要让他来做女婿呀?我们一腔热情,不会把事情弄错吧?” 离姑娘的母亲立刻放开手中的猫跳了起来,拍着自己的前额说: “该死!该死!我们忽视了根本性的问题了!” 这时那只猫就趁机摆脱了皮普准的摆布,还在他手上用力咬了一口,咬出了血,皮普准失口大叫了一声,脸色惨白。 离姑娘的父母被皮普准的叫声吓了一跳,两人愣了一愣,清醒过来,一齐扑向那只凶恶的猫,重又将它按在地上,一边骂皮普准“注意力不集中”、“满脑子歪门邪道”,一边继续工作,再也不说话。一会儿工夫地上就躺了许多死跳蚤,皮普准感到自己的脖子上也有同样的小东西在作恶,就停了手中的活去搔脖子。这时离姑娘的父亲就阴险地看着他,冷笑几声,笑得皮普准发窘。他又发现两位老人的颈窝里也有跳蚤飞快地穿行,但他们根本没有感觉,全神贯注于手里的工作。皮普准则不得不用力搔脖子,否则他就会暴跳如雷了,他生平第一次体会到跳蚤咬啮的可怕。 “啊!啊!”他边抓边叫,脸上变了色。 两位老人翻着白眼看他,命令他“住口”。 “你要是忍受不了这种工作的艰辛,你可以到老王家去学习一段时间再来,我们这里不欢迎大惊小怪的人,我早就打算要你去学习了。”离姑娘的父亲一边推他出门一边说。 门口正好站着大块头老王,离姑娘的父亲将皮普准亲手交给老王,又叮嘱了几句什么,就进屋去了。于是老王拽着皮普准上楼去他家,两人拉拉扯扯,磕磕绊绊,步调完全不协调。每次皮普准要跌倒,老王就将他猛地一下拉起来。老王取笑他“像根煮熟的面条一样”“怎么这么没出息”。皮普准提出抗议,请老王不要拽住他,老王却又嗤之以鼻。 进了屋,老王将他推到硬邦邦的竹靠椅上,问道: “你是怎么被赶出来的?” “跳蚤咬得像要杀人。我不知道事情会这般难以忍受,谁都知道我通情达理,可是那太过份了。” “我真为你感到难为情,现在你怎么办呢?还有离姑娘,她的问题怎么解决呢?你这个制造事端的家伙,你就躺着吧。” 老王躺在他旁边的那张竹靠椅上,不再说话了。皮普准一下子感到很自卑,也不敢说话。他开始审视这间房间。这是一个极小的房间,大约四平方米,没有窗子,从天花板正中垂下一根电线,吊着一个灯泡,房里放下两张竹靠椅就不再有空余了。他分明记得,就在昨天他来过这里,当时这似乎是一间大房子,与老王的老婆和儿子的卧室相通,怎么老王的家现在变成了这个样子呢?他心存疑惑,又不敢开口,就偷偷地瞟视老王。这时的老王紧闭双目,呼吸越来越粗,似乎是睡着了。他又等了一会儿,才蹑手蹑脚地站起来去开门。门外放着一个小煤炉,一个撮箕,对面那一家装着花格铁门,门上有一个狮子头。这正是七楼,皮普准每天从这里经过,对这些东西是熟视无睹的,但他从未料到老王会住在这么小的封闭的房间里,何况他前天夜里还来过老王家,当时这房间并不是这个样子。这栋楼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结构呢?皮普准百思不得其解。 “你不要破坏我的氛围。”老王在身后说,皮普准吓了一跳,连忙关了门。 “你说你一直在思考,我看你成天什么也不想,就想投机取巧。你又特别不能忍受寂寞和空虚,只好到处制造麻烦来打发日子,你一点都不愿意和我一道躺在这里,你回家去吧。” 皮普准又糊里糊涂地回了家。可是家已经不成其为家了,除了那只钢丝床还在原地,所有其它的物件——卧室里的、客厅里的、厨房里的——全不见了。看起来这个家是遭到了洗劫。但强盗们要他的这些东西干什么呢?连他本人也认为这些东西一文不值。皮普准现在懒得去细想这些事了,好在被子还没被拿走,他瞌睡得厉害,就倒下去睡了。刚刚要睡着,老王又进来了,不由分说就把他的被子掀掉,说: “我就知道你在干什么,哼,你这种人!你在这里睡大觉,可下面要杀人了。” “谁?” “还能是谁?有两个人到离姑娘家告状,他们声称是你办公室隔壁的工作人员,知道你的一些见不得人的事。他们一五一十地讲给老头子听,老头子气不过,就去厨房磨刀去了,说要砍了你。你现在先去我家避一避。” 两人下到七楼老王家,重新躺在硬邦邦的竹靠椅子上。躺了不到一分钟,皮普准就听见隔壁在大吵大闹,两个女人(正是办公室隔壁那两个女人的声音)在逼尖了喉咙高声咒骂。她们先是相互咒骂,骂到后来忽然提到了“皮普准”这个名字,继而愤怒声讨起皮普准的劣迹来。她们说皮普准这个人从来就是俗气得要命,却偏偏装成清高的样子,好多人都上了他的当。就包括她们俩,也曾差点被他的伪装所蒙蔽。其中一个说到,一天大清早,她亲眼看见皮普准将偷来的一根香木扔进了臭水沟,从这点就可以看出这个人内心的卑劣。当时她就跑过去将那根香木捡了起来,现在还存放在她家里,可惜来的时候忘记带了,不然还可以用它好好教育一下离姑娘的父母呢。她又说,这还不算最卑劣的,最卑劣的要数他对待男女之间的关系了,但这种事说不出口,她也不想说了,让离姑娘的父母去反省好了。她们俩的声音就像打雷似的,震得皮普准浑身难受。老王似乎一点儿也没觉察到隔壁的喧闹,他躺在那里睡着了。皮普准开始怀疑那两个女人是不是他的幻觉,因为他从未见到过她们。但为什么老王提到她们,而他自己又听不见她们说话呢? “我们要把那家伙彻底搞臭,让离姑娘一家人睁开眼睛。”她们俩信誓旦旦地说,“现在那家伙躲起来了,可是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 皮普准忍不住推了一把老王,说: “隔壁有人。” 老王很生气,不耐烦地动了动,说: “那又怎么,到处都有人,你管得了那么宽吗?杞人忧天。你吵得我没法睡,你已经不是个小孩了,装也没用,你不是秃顶了吗?这是每个人都看见了的事实。你要是那么感兴趣,你就去楼下的餐馆里找她们好了。” “为什么去餐馆?她们不是在隔壁吗?” “那是你听起来像是那样,实际上她们此刻在餐馆,你去看看吧。” 坐在餐馆里的却是两个白发老头,他们衣衫破烂,正低着头在吃火锅,吃得大汗淋漓。皮普准进去后,他们抬了一下头,又继续吃。皮普准在一旁等着,他们吃完了,站起来打算要走,皮普准就着急地拦住他们的去路,比划着想说什么又说不出。 “我们是知道你要说什么的。”其中一个老头说。 “你们总得给我一条出路。”皮普准一急就抓住说话的老头的袖子。 “你怎么总喜欢抓人的袖子,”老头发脾气了,“抓烂了衣服怎么办?我最讨厌你这个庸俗的举动,你想说你就全说出来好了,省得我们去你的办公室了。我们在你的隔壁工作,这你是知道的。” “我这就和你们说,我这个人,年轻的时候胆大包天,想入非非。可是现在,我已经五十二岁了,比较爱护自己了,我愿意过一种平静的生活,每天看看杂志,临睡前胡思乱想一小会儿,但不久前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 “你不要说下去了,”老头打断皮普准的话,“这件事我们比你清楚,而且我们也不耐烦听你的叙述。请你说些另外的事。” “我想获得离姑娘的父母和她本人的欢心,又不愿守在她家抓跳蚤,请问有什么两全之计吗?我想要他们对我印象好。” “他们早就对你厌烦得要死了,因为你一次又一次地欺骗了他们。” “我对离姑娘确实是真心的,我并不是说我有了不得的冲动,但我就是离不了她。她是一位非同寻常的女人,只有当她不在的时候,我才想起她,这与我以往的情形正好相反。我真想找机会向她表白这一点。” 两个老头听了他这番话都很生气,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觑,不再说什么。皮普准又想去抓先前说话的那一位的袖子,可是老头说他“简直令人恶心”,并打开他的手,做出傲慢的神气。 皮普准在绝望中喊叫起来: “你们可以认为自己很正直,可是为什么你们要学女人的嗓音讲话呢?这可不是正人君子的行径。你们制造假象,让我无地自容,你们这样干的时候难道就没欺骗人吗?” 他这一喊叫,两位老头更看不起他了,他们不再和他讲话,付了钱,离开了餐馆。皮普准在他们走出好远后仍然听见他们在议论他的事,那嗓音却是女人的嗓音。他们究竟是否有意地欺骗他?他们更像是对他毫不关心,或者说,他们对他本人毫无兴趣,他们关心的只是他与外界的某种关系。此刻他们正谈论着发生在他身上的一些久远的、他早就忘记了的事,并作出种种评价。 几天后皮普准接到了通知。一个娃娃脸的秘书告诉他,鉴于最近他在工作中的表现,他可以不去上班了。皮普准先是很惶惑,随之想到他该学一门手艺赖以为生。学什么好呢?思来想去,觉得只能上离姑娘家去抓跳蚤。因为他,已经五十多岁了,从未学过任何手艺,在这世上也不再有任何亲人朋友,直到最近,才有一些人关心起他来,而这又全是因为他与离姑娘之间那种非同寻常的关系。就因为这,离姑娘的父母才不遗余力地教他抓跳蚤,还给他冷馒头吃,试问在别处,他能够得到这种优厚的待遇吗?当然是不可能的。虽然两位老人态度粗暴,似乎很不满意他做他们的女婿,可是他上哪里去找另一处地方栖身呢?何况别的地方他也不愿意去。抓跳蚤的工作虽然辛苦又没有乐趣,毕竟他可以待在自己愿意待的地方,而且每天都有遇见他的心上人的希望。一想到“心上人”这个怪别扭的词,皮普准就看了看墙上新买的镜子,那里面的男子面目模糊,看不出实际年龄,这一来他倒放了心。他走到厨房,用新买的二手货的锅胡乱煮了一包方便面吃了,又在自来水笼头下仔细洗了脸,梳理了稀疏的头发,正想去三楼,老王找他来了。老王手里拿着一本杂志,郑重地说: “你怎么能出门不带杂志呢?不要忽略了这些小节,这也是很重要的,你在外面会碰见各式各样的人,带上这个,你对他们信口胡说的时候就有了根据了。其实头发倒不用梳,那无关紧要。听说了离姑娘的事吗?” “离姑娘出事了?” “事倒没出,她托人捎话给我:她以后不回家了。今后你如果想知道她的情况,就只有通过我了。” 皮普准先十分震惊,继而十分愤怒,就乱骂起来,骂着骂着还流出了眼泪,自己都觉得大为出丑。老王等到他骂完,就将那本杂志塞进他衣袋里,然后回自己家去了。这时皮普准看见窗外有两个戴黑面罩的人,正趴在他的窗口那里,他立刻记起失窃的事,还有目睹过的谋杀,心中说不出的恐惧。他感到继续在家中呆下去的话,也许要出什么事,倒不如赶快离开。 他磕磕绊绊地下到三楼,敲响离姑娘家的房门。 “又是你呀,有什么事吗?”离姑娘的母亲将他拦在门外。 “城里面发生了特大盗窃案,”他边说边掏出老王给他的杂志,“这上面写得有。我是来告诉你们的,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离姑娘的母亲听了他的话,脸上露出笑容,将他让进屋里。 “你怎么想起来带敲门砖的啊?什么人教你的吧?” “敲门砖?” “就是这本杂志呀!你以前不是很清高,总忘了将这类东西随身带吗?现在你变懂事了点。你既然下决心改悔,我们就把你当自家人了。不过离姑娘吗,可能一时半载是不会回来了,我想这对你来说也没什么区别,你就把我和老头子当离姑娘好了。” 这时那只黑猫就“喵喵”地叫着跑过来了,皮普准摩挲着它的皮毛,发现它精神了好多,跳蚤也少了些。 “你的技术不怎么高,”离姑娘的母亲说,“这件事我们不强求,就是不工作也没什么大不了,只要老老实实地坐在旁边学习就成。不要因为自己五十多岁了,就觉得这世上没什么东西可学了。我和老头子每天拼命工作,现在你来了,你可以在我们停下来休息时念一段杂志上的趣闻给我们听。这里是你的小板凳,你就坐在这里先看看吧。” 两位老人开始给猫抓跳蚤的工作了,皮普准目不转睛地瞪着他们,他发现那只猫这会儿并不在他们手里,他们手里空空的,只是装成在给猫抓跳蚤的样子忙个不停。皮普准还是不太相信,就凑近去看,他一凑近,就碰着了两位老人的手,遭到他们的怒斥。皮普准想,既然没有了猫,这技术就容易学得多了,只要在空中胡乱做出些动作就可以了。可是当他这样来搞时,却又遭到两位老人的指责,说他“虚伪做作,令人讨厌”。他们又对他说不要心里老想着抓跳蚤的事,等到他们抓累了要休息的时候,自然会请他念杂志的。 皮普准就不再做动作,只是耐心耐烦地在旁边守着,一会儿功夫他就觉得困,于是迷迷糊糊地垂下头睡着了。等到睡醒时他大吃一惊,因为他已经睡了很长时间,他担心两位老人要责骂他失职。没想到两位老人不但没责骂他,眼里还射出慈祥的光,离姑娘的父亲笑眯眯地说: “有了这个皮普准在边上守着,我们的感觉很新奇似的,离姑娘也会放心,我们要写信将这件事告诉她。她虽然出走了,我们倒多了一个儿子。” “让我来念一段杂志上的文章给你们听好吗?” “这倒无所谓。”离姑娘的父亲说,“我们只要知道你有这份心,我们也就安心了。你要常到老王家去取杂志。你知道他交给你的杂志是哪里来的吗?他说就是从你家里取出来的呢,你没注意到吗?” 皮普准翻了翻手里的杂志,原来这杂志果然是他自己的。老王是怎么进到他房间里的呢?莫非那天夜里映在墙上的黑影是他?皮普准立刻回想起老王家狭小的房间,放在竹靠椅上的硬邦邦的沙袋,以及老王在沙袋上鼾声如雷的情景,他不由得全身起了鸡皮疙瘩。两位老人主张皮普准向老王学习,这件事也使皮普准疑惑不解:他从他那里可以学得到什么呢?老王已经将他的全部家底,他的每一个生活细节都搞得清清楚楚了,以后他在他面前是不可能有任何秘密了。这个老王,本来就住在他楼下,他们每天见面,可是以前从未深交过,而一夜之间,在他什么都不曾觉察的情况下,他掌握了他的一切,还劫走了他的家产!可是他拿走了他的东西,又并不像是想拥有这些东西,是他主动将杂志交还给他的。他到底想干什么? “老王这个人嘛,也可以说心肠十分软。”离姑娘的父亲若有所思地说,“他家里有一个博物馆,你知道吗?” “博物馆?” “就在那间小房子的侧面,有一个暗门,从那里就可以通往博物馆,你的东西都放在他的博物馆里,就是你没搬来之前用过的一些东西,他也设法弄了来,放在那一起。一个大慈大悲的好人呢。我们欢迎你来这里工作,可是到了夜里,你仍然要回你的家去睡,我们家没有你睡的地方。” “我不需要特别的地方,我随便哪里都可以睡,有一回我还在牛栏里睡了一一夜呢。客厅的地上,浴室里都行。”他急忙说。 “那怎么可以呢?”老头板起了脸,“你在这里我们就得拼命工作,无法休息,你想累死我们吗?你不要把自己的负担推卸到我们身上,人人都有自己的义务。” “我在家里时,有人想破门而入。” “这不是一件坏事,这种事,我们还求之不得呢!你不就是我们破门而入的不速之客吗?我告诉你,让你回家去睡,是离姑娘的意见呢。” 两位老人又埋头抓他们的跳蚤了。他们对皮普准的态度一下子改变了,似乎觉得他在旁边碍手碍脚的,就气鼓鼓地将他们的椅子搬到客厅的另一个角上,远离了皮普准,继续他们的工作。 皮普准伤感地看着他们在空气中抓来抓去,看了一会儿,无事可做,只好翻阅那本杂志。那杂志上的那些个都市奇闻,他早就读得烂熟了,根本引不起他的兴趣。就在他读着读着即将走神之际,一段题为“老张的望远镜”的文字意外地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段文字是这样写的:“本市西四街酱油铺的楼上,住着一个怪客,此人有专门搜集女人内裤的癖好。每天清晨,从楼上的窗口伸出许多竹竿,各色裤衩就如三角彩旗般迎风招展……”皮普准将这段文字读了又读,额头上冒出了细密的汗珠。这本杂志他从前翻阅过好多次,上面的文章都看过,不知怎么他从未注意过这段文字。他又在字里行间搜寻,看是否有关于他本人的某种暗示,幸好没有。他想起了老曾,还有他自己与离姑娘之间那种奇异的激情。那种激情简直就像滑稽剧,当时他一点也不理解,可是现在一回想,心里怪不好意思的。“老张的望远镜”接着写道: “……楼下的酱油铺是一家老字号,店主与顾客都是非常古板正统的人们。每当那位怪客下楼,人们就垂下了眼皮,陷入一种遐想之中,直到‘咚咚’的脚步声消失,才木然地抬起眼睛。然而就在一个打霜的早晨,两位警察抬来了怪客的尸体。他们在店主人身边‘叽哩咕噜’说了些什么,店主人庄严地点了点头,警察又把尸体抬走了。店里的那几位顾客目光迷惘,匆匆地提着酱油回家,店主随之关上了店门。” 皮普准忍不住将“店主随之关上了店门”这句结束语念出了声,随后又吃了一惊,连忙打量两位老人。 “我们正听着呢,”老妇人说,“这段文字十分好。” “我并没读出声来呀,你们听见什么了?” “读不读有什么关系呢?我们知道那桩事,因为与我们侄女有关。” “老张的望远镜”这篇文章越来越让皮普准感到不安了,他捧着这份杂志就如捧着块火炭一样,可又怕两位老人看出来。他们显然是知道他的心情的,会意地微笑着,点着头,随口说出“老曾”这个名字,将他称为魔术师。最后他们说得兴起,跳蚤也不抓了,一同走进卧室去,出来时一人手中拿着一条浅绿色的女人内裤告诉皮普准,说是离姑娘带回家作纪念的,想不到他们的侄女成了望远镜里头的人物,他们感到自豪,他们早料到他们的侄女会做出些大事来。这样说的时候,他们一个字也没提到皮普准,可能离姑娘没告诉他们,可能他们根本不知道皮普准那天夜里到过西四街。这样一想,皮普准心里稍稍轻松了些。还有一个问题扰得皮普准心烦意乱:这本杂志老早就在他床底下了,而杂志上描写的事,仿佛发生于前天他去西四街之后。按杂志上的说法,他离开那里之后老曾就完蛋了,这样看起来,这本杂志里的文章竟是预见了将来的事,这太奇怪了。 “皮普准的脸色不大好呢,是不是贫血?我这就去端一碗猪肝汤给你喝。”老妇人关切地说,然后进厨房去了。 “你们对文章中提到的怪客如何看?”皮普准问离姑娘的父亲。 “怪客?”老头一愣,“我们并没注意这个,你怎么想的?” “是他住在酱油铺楼上,离姑娘正是去找他的呀!我觉得这上面写的这个人就是我们楼里的老曾。”皮普准说。 “老曾?你越说越离谱了,你怎么能这样。要是你不这样瞎说,我们一直将那怪客看成你本人呢。虽然我们没怎么提到你,你也不能心生怨恨,就瞎编滥造起来呀,你对自己的事看得太重了。” “尸体是怎么回事呢?” “尸体?那又有什么,我们每天看,司空见惯了,你不要把这类事看得太重。你在这里读文章,你一边读,一边对一些枝节问题耿耿于怀,可我们感兴趣的事你又不耐烦去想。” 离姑娘的母亲端了猪肝汤出来了。皮普准喝了几口,喝进去一些溜溜滑滑的东西,心里不大好受,想问又怕问。 两位老人离他远远地坐下,自顾自忙来忙去的,似乎把他忘了。刚才老头说,他们感兴趣的事与他完全不同,这一点皮普准自己也知道,他也很想与这家人有同样的兴趣,可就是做不到,他的意志太薄弱了,总是东一下,西一下的,没个定准。虽说如今他在离姑娘家讨生活,可他每时每刻都感到自己是个外人,说话做事都是另外一套,既无明确的目的,也无法直奔主题,永远只能得过且过。这倒不是说他就希望脱离离姑娘一家人,他也愿意这样得过且过,他只是害怕独自一人回屋里去睡,但这事又没有商量的余地,他只好硬着头皮按他们说的去做,因为所有的事全是乱糟糟的了。没想到才几天时间,他就既离不开离姑娘,也离不开离姑娘的父母了,尽管老人们令他琢磨不透,令他厌恶,还让他喝滑溜溜的猪肝汤,但心底里,他是把他们当自己的亲人了。 那天夜里,皮普准又坚持要睡在离姑娘家,他不停地恳求,最后还下跪了,但离姑娘的父母就是不同意。皮普准孤零零地回到自己的住所,一进门就被一只大老鼠吓得魂飞魄丧。后来越想越怕,卷起铺盖飞跑到三楼,但离姑娘家的门关得紧紧的,任凭他怎么敲也不开门。 夜深了,他只好将褥子铺在门口的地上,和衣睡下。虽然走道上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从离姑娘家的门缝里却射出一线温暖的灯光,离姑娘的父母没有关灯,他甚至还听见老人们在屋里走来走去的脚步声。皮普准那天夜里被冻醒好多次,每次醒来都看见门缝里射出微弱的灯光,听见不眠的老人们的脚步,于是他便安心了。他睡着时脸上的微笑甚至有些甜蜜的味道。 一连几天,皮普准白天在离姑娘家守着两位老人抓跳蚤,夜里睡在门口,在这期间还去老王家换了一本杂志,那本杂志原先也是皮普准的。老王告诉他,他的所有的东西都存放在他的博物馆了,也许有一天,他会领他去参观一下,只是现在还不到时候。“将东西存放在我这里有很多好处。”老王说,“你已经尝到甜头了,这些东西够你享用一辈子。”皮普准想问老王关于酱油铺楼上的老曾的事,他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 这本杂志里又出现了一篇皮普准以前没注意到的文章,也许注意过,却没有读懂。这篇文章说到了救护车的工作量,将它在大街上的行驶称之为“所向披靡”,还举了一个不相干的例子:××茶馆里,一群七十多岁的老人正在喝茶,救护车报警器的鸣叫由远而近,老人们脸上的表情都凝固了。茶杯里的水都已喝干,每个杯底都有厚厚一层茶叶,老板娘将茶杯逐一斟满,然后也开始倾听。车子停在门口,老板娘一失神,铝制茶壶摔在地上,开水溅得满地都是。车门打开了,车上除了司机和医生外,还躺着一个人,全身裹着石膏绷带,眼珠在不停地转动。走出门外观望的老板娘回到屋里,发现那些老人们都溜走了,桌上杯盘狼藉。又过了两秒钟,报警器重新响起,车子开走了。然而老人们确实都走了吗?在靠柜台下面的一个角落里,有一个人正蹲在地上慢条斯理地品茶。“你都听见了吧?”老板娘问。 “我在睡觉。”他答道。 皮普准将这篇文章念给两位老人听,尽管他的语气十分激动,两位老人却并不怎么注意听,不光不注意听,还打断他的朗读,问些不相干的问题。比如早上吃两个馒头是不是饱了呀,为什么他走路的脚步总不协调呀,他是从哪一年开始搜集杂志的呀等等,使得他无法一口气将这个故事读完,只能读几句又停下来回答他们的问题。这一来,他们反倒点着头,显得很满意似的。 终于读完了文章,离姑娘的父亲走开去,站在一张椅子上朝窗下看,还不断地挥手,呼叫,很兴奋的样子。这时,老妇人就到卧室里去了一下,出来时拿着一个手绢包好的小包,交给皮普准,请他从窗口扔下去。皮普准照办了。离姑娘的父亲从椅子上跳下来,表情有点痛苦,说: “我们现在只好与她隔河相望了。” “谁?”皮普准问。 “还能是谁呢!你想一想,现在你住在这里,可以说与我们朝夕相处,她怎么能回来呢?这是个常识的问题。我们以前一直说她出走了,是说的同一回事,现在你知道了吧?她真是出走了,刚才她从这下面过去,我觉得自己快不认得她了,而你,正与她玩着那种抛绣球的把戏吧?” “这绣球是妈妈要我抛下去的。请问她捡到没有?” “很好,这正符合你的性格。抛下去就别管了,捡到不捡到有什么关系呢?今后这类机会还多得很。啊,她的样子变化得真厉害,我快认不得她了,或许有那么一天,我真的认不出她了!” 后来两位老人又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继续抓跳蚤。 皮普准再也坐不住了,他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思前想后的想了很多事。他回忆起就在昨天,当他将自己的铺盖放在厨房里时,还受到了离姑娘母亲的斥责。她说那铺盖“一股汗味”,她闻见就恶心。她一骂,皮普准只好把铺盖吊在浴室的天花板上,虽然浴室潮得厉害,也只好将就了。在浴室里吊铺盖时,他想起了他与离姑娘在此度过的那个难忘的夜晚,他捏着她的手的那种感觉,还有他们之间那种微妙的对话。现在回忆起这一切,皮普准心中充满了见到姑娘的渴望。他在内心斗争了一会儿,终于向老人们请求:下一次离姑娘再从门口经过,请一定告诉他,他要与她见一面。 “你疯了。”两位老人同时说,手也停止了抓跳蚤。 “有一天夜里,我和她手牵手站在这个浴室里……”他的眼光充满了神往。 “可是你现在已经占了她的位置,你把铺盖都搬进来了,你还要她回来,这不是太霸道了吗?你再这样说,我要砍了你的脚,虽然你是我的女婿我也毫不怜惜。”离姑娘的父亲说。 离姑娘的母亲一边劝丈夫一边指责皮普准: “正是这样。你这个人,简直没有心肝,我们还没有正式承认你为女婿呢,你怎么就这样狂妄起来,太可笑了。你是不是觉得我们两老不够浪漫?或者年纪太大了,代表不了离姑娘?事实会给你回答的,现在我们要工作了。” 那一整天他们都不再理会他,吃饭时也不叫他。皮普准只好等他们吃完了再去厨房吃冷饭,心里又纳闷又生气。 夜里他睡在门口时,被老王叫醒了。老王凑着他的耳朵悄悄地告诉他:离姑娘和老曾半夜来访,现在正在他家里等皮普准。皮普准连忙起来跟着老王上楼。 在那间狭小的房间里,老曾靠墙背对他们站着,全身裹在一件雨衣里头,脚上穿一双深筒胶鞋,他们无法看见他的脸。皮普准走向前去想与老曾握手,他刚触到他的雨衣,忽然一阵阴森的感觉向他袭来,因为这个裹在冷冰冰的雨衣里头的人纹丝不动,太纹丝不动了。他缩回自己的手,战战兢兢地问: “离姑娘在哪里?” 老王回答:“她正在我的博物馆参观,你今天见不到她了。她说她要对你扔掉的那根香木进行考证。你瞧,这是她刚才用过的花伞,外面正下大雨。” 皮普准看见了屋角的花布伞,那正是离姑娘的伞,伞下面滴着一摊雨水。他又将目光转向老曾,想起“店主随之关上了店门”这个句子,浑身抖得厉害。他踌躇着对一件事拿不定主意:他该不该向老曾打招呼呢?裹在雨衣里面的,究竟是不是他的邻居老曾呢?他想问老王,可是老王已经在竹靠椅上躺下了,正就着微弱的灯光翻阅一本书,聚精会神,就仿佛房里没人似的。皮普准又看看地下,整个房子的地板全湿了,原来是老曾的雨衣和那把花伞在不停地滴水。皮普准打消了问老王的想法,决心自己来看个究竟。他学着老王的样在另一把竹靠椅上躺下,拿出杂志来读。原来“老张的望远镜”那篇文章结尾的那句话并不是“店主随之关上了店门”,而是另外还有一小段,移到了下一页的左上角,那里面提到了一种幻术。这个发现使他惊讶不已,不断地抬起头来打量眼前的雨衣和胶鞋,可雨衣里面的人就是纹丝不动。莫非这就是幻术?再看看老王,他已经睡着了,书掉在地上。皮普准将书捡起来一看,书名是《怎样修理拖拉机》。书里画满了各式各样的零件图。皮普准想将“老张的望远镜”里结尾的那句话记住,那是一句非常微妙的话,他记了又记,怎么也记不住,却始终只记得“店主随之关上了店门”这句话。在这个句子前面他还记住了一个奇怪的句子,那就是“一滴水里面包含了整个世界”。 老王睡得很死,皮普准听见自己的心脏在猛跳。和一个裹在雨衣里头的不明的物体被关在狭小的、湿漉漉的房间里这件事,使得皮普准生出许多恐怖的联想。正在这时电灯偏偏又自动熄灭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皮普准一声怪叫,拔腿往外跑,下了两层楼之后,却又看见老王从四楼的一个房间里走出来,拦住了他的去路。 “你?怎么在这里?”皮普准结结巴巴地说道。 “嘿嘿!”老王轻轻一笑,“不要见怪,这楼里暗道多的是。刚才的事吓着你了吧?我没想到离姑娘会这样安排,她让我叫了你来,又不见你,却用老曾来吓唬你,她心里是个什么样的打算,我也没底,我比你也好不到哪里去。这是你的杂志,我替你换了一本,你一急就把什么都丢了。这间房子原来是老曾的,你不要伸着脖子偷看,他的家人正在睡觉。” “原来你们两家是有暗道相通的呀!” “你就这样跑掉了,离姑娘在那边生气呢!你太没有责任心了,真是本性难移。说老实话,原来我对这种见面方式也不大满意,可这是离姑娘安排下的,你有什么办法呢?我并不喜欢那家伙将我的房子弄得湿漉漉、乱糟糟的,不过离姑娘喜欢这样,我也就无话可说了。” “我没希望见到她了吗?” “你还没死心呀?她现在正在研究那根香木,怎么能让你的事打断她呢?你一定要服从她的安排。现在老曾也到博物馆去了,我们回家等他去吧。” 皮普准被老王拉进四楼的那间房,在黑暗中由他牵引着,似乎是沿着一条狭窄的通道一级一级往上走。在他的感觉中,他走了好久好久,简直有十几层楼的高度了。最后老王打开一扇门,然后进去开了灯,皮普准发现自己正在老王那间小房里。穿雨衣的人已经不见了,地上仍是满地雨水,花伞还摆在屋角。 “我和离姑娘真正好过,你不相信吧?”皮普准神情恍惚地说,“就在不久前,我们手牵手在浴室里站了一夜,谈了些贴心的话。我现在也感到纳闷:我这样一个比较自私的人,习惯于每天夜里独自胡思乱想,又不太年轻了,怎么会干出这种浪漫的事来。我现在总想着这件事,无论干什么都走神。这一次你要求我等她,虽然老曾以这种奇怪的方式与我见面,弄得我十分害怕,你的竹靠椅又硌痛我的背,而我又明知见不着她,可我还是等在这里。你说说看,我是怎么回事?” “你怎么敢贬低我的竹靠椅呢?”老王生气了,“你这个花花公子,怎么体会得到我的竹靠椅的好处呢?你对我家里的什么东西都看不顺眼,说实话,要不是为了离姑娘对你一时的兴趣,我才不会让你到我家来呢!你待人过于随便,又轻率又势利,离姑娘的父母让你读杂志,你看也不看清就乱读一气,哼。难道你,躺在这里,面对这把熟悉的花伞,你就不会生出些遐想来?你的灵魂已经如此干涸了吗?你躺着别动,让我来给你讲一讲我那传奇般的生涯,当你倾听时,你将感到漫漫长夜从你身旁悄悄溜走。” 老王谈论他那传奇般的生活: “我是这栋大楼刚建时搬进来的,那个时候,整栋楼只有我一家住户。你知道,我是一个不务正业的人,也就是说,我没有正式的工作,靠着父母一点微薄的遗产度日,过一天算一天。刚搬进这栋楼的时候,寂寞几乎把我压垮了。白天还好,家人们在房间里面来来往往的,不停地发出声响。最难受的是半夜,你一觉醒来,听见直升飞机在你头顶绕来绕去,那种响声使你再也无法入睡的时候。开头的那些日子里,我总是睁着眼,在脑海中构想这栋大楼的结构,房间的形状,楼梯和走道,以及卫生间和厨房的位置等等。不久我就对这种游戏厌倦了,因为这一来,我的大脑本身就成了一栋楼房,只要我进到里头,房门和窗户便自动打开,空旷的房间里跑着老鼠,楼梯过道旁存放的消防罐往外喷着泡沫,自来水管‘嗵嗵嗵’地响个不停。而到了早上,我起床的时候,我老婆往往说我‘面目狰狞’。我决心换一种方式生活。” “那一天我很早就醒了,我轻手轻脚地下床穿好衣,溜出门站在楼梯过道上。忽然,奇迹在我眼前出现了。我就着朦胧的月光辨认出,在我家的房门边,还有一道小小的门,这扇门半开半掩,里头黑糊糊的。我走了进去,从门外射进来的一线月光照出我脚下有一条向下延伸的狭窄的楼梯(你已经见过了),我摸着楼梯扶手往下走,转了一个弯又一个弯,走了好久,发现我来到了一套普通的居室里,我回头一看,身后的小门关上了,连门的痕迹都看不见了。在这套居室的客厅里,开水在壁炉上沸腾着,蒸气中坐着三个人,一对老年夫妇和一个非常年轻的小姑娘,小姑娘大约十四五岁,三只小猫围着一只碟子,正在舔吃牛奶。我在墙边站了好久,姑娘终于发现了我,她‘嘻嘻’一笑,并不吃惊,她转过身去告诉老年夫妇,说他们等的那个人已经来了,然后又埋下头去与猫仔们玩耍。” “‘七楼的那个人,过来坐下吧。’老头说。” “‘请问您是谁?’” “‘我是谁?三楼的住户嘛!’他嗔怪地说道。” “‘这栋楼里除了我没有住户呀!’” “‘不错,原先是这样。现在你找到了我们,不就有了吗?我们的姑娘现在只有十五岁,可是她会成为一个出色的妇人,这事你有信心吗?’” “‘我?也许有,也许没有,我不知道。’” “‘这就好。’老头低下头去不理我了。” “小姑娘和老妇人也不理我。” “我又惊讶又激动,站在那里站了好久,直到小姑娘过来对我说:‘你怎么还不走?’我才怏怏地离开。走出门,发现自己正站在三楼的楼梯口。” “这便是我与离姑娘一家人结识的情形。后来他们告诉我,他们早就住在这栋楼里了,比我还早。我感到非常吃惊,为什么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他们呢?他们说,有些东西,不是想看见就看得见的。后来我又用同样的方法发现了住在四楼的老曾一家人。我进去的时候,老曾正在将他那些花花绿绿的东西收进一只麻袋,他骗我说那些东西是纺织品,他是搞销售生意的。老曾是一个很有激情的人,他老婆说,几乎所有见到他的人都被他迷住了,这种禀性害了他,他一天到晚和女人混,什么大事也干不成了。” “我通过特殊的方式结识了这两家之后,又有一些人家陆陆续续搬进来了,他们都是些普通的人,其中也包括你。我是看着你们搬进来的,但我并没有想要立刻与你们结识的愿望,我任凭事情自然而然地发生,你当然还记得我是怎样与你结识的。而那两家人,自从我与他们结识后,我便成了他们的保护人。你知道,他们这类人有那么一点精神恍惚,讲话行事就仿佛天马行空似的,所以很容易受到阴险小人的伤害。我的工作就是对每一个企图与他们接近的人进行监督,并对那个人加以循循诱导,使他对自己的新处境有所自觉。我干这项工作已经干了多年了,与各式各样的人打过交道,这些人的档案,就在我的博物馆里,我的博物馆就在这栋楼里,但它是隐形的,就和那些暗道一样。只有三个人可以进入它,我、老曾和离姑娘。你不会知道,当我们查阅那些案卷,翻看那些实物的时候,何等隐秘的欣喜在我们的内心沸腾,什么样的骄傲!然而自从你来了之后,离姑娘就出走了,这对于我当然是一种痛心的损失,但其中又包含了自豪感:因为小姑娘终于长成一个出色的妇人了。他的父母也是这样,他们既怀恨你又感激你。你大概还记得他们对你说过:虽然他们失掉了一个女儿,但换来了一个虽不太争气,却货真价实的儿子。他们是这样说的吗?现在你再也见不到离姑娘了,因为你已经与她相识了,又有了特殊的关系。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呢?我长期为这个问题感到困惑,离姑娘的父母也是一样。每天夜里,我从窗口伸出头去,仰望星空,看见稀薄的云彩似乎遮掩着什么,我找不出这个问题的答案。我告诉你,在这栋楼里,你是唯一的结识了离姑娘,并与她有了那种特殊关系的人,你要谨慎地对待你的前途,因为你牵涉到了很多方面的关系。你想一想,你今年已经五十多岁了,头发也开始秃了,忽然你就遇到了这样的好运气——一个年轻姑娘看上了你,这样的运气一生中再也不会有第二次了,你可别胡来。” “现在再来谈我的事。自从离姑娘和你好上之后,我为你付出了不少的心血。你还记得有一天半夜里,你目睹你房间里发生谋杀的那件事吗?那便是我和老曾在你房间里上演的一出好戏,我们从窗口扔了一只靴子下去,而你把它当成了一个人。你是一个懦夫,但还比较老实。” “不久我就在自己家里设置了这两张竹靠椅,我在等你到来,我知道你的纠缠已经使得离姑娘下了决心,所以我就专门为你留了这张靠椅。你刚来的时候很不耐烦,心烦气躁的,现在已经好得多了。我向你透露一个秘密:这些椅垫里装的并不是砂子,而是一些骨头,你摸一摸就知道了。” “一个大雨滂沱的下午,离姑娘撑着花伞回来了,她敲了我的门。可怜的姑娘全身都湿透了,眼神里透着哀怨。她目不转睛地看了我一分钟,于是我明白了一切。第二天我便得知你睡在她家门口了。从那以后我成了她与你之间的信使,我深感自己责任重大。” “我们这栋楼早就住满了人家。他们用汽车运来花花绿绿的、廉价的家具,然后从大门搬进来。他们都是些不相干的人,谁也不知道楼里有暗道,真的,我在这里住了二十几年了,从未有人哪怕是暗示性地提起过这件事,即使我偶然提起,他们也丝毫不领会我的意思,以为我又在传播一则一般的谣言。年复一年,暗道越来越多,几乎将整个空间占满了。到了夜里,房间消失了,大楼里每一处全由这些黑暗狭窄的梯形小道组成,当你行走在小道上,便可以听见远处有模糊的脚步声,一旦你临近那地方,脚步声又消失了。这件事是我、老曾和离姑娘三个人的秘密,多年来,我们严守着这个秘密,现在你来了,你又知道了这件事。不过如果你由此认为你可以加入我们一伙,你就大错了,你顶多只能算组织外围的人,你的一举一动都要征求我的意见,才不会出乱子。” “前天我又为博物馆收集到了一件珍品,是楼下修锁的老头扔掉的一把旧锉刀,这把锉刀我看见他用了十几年了,这不是很不寻常吗?我收了这些东西放在我这里,如果他们有一天来向我索取,我会原物归还的。遗憾的是这种事从未发生过,他们扔了东西就再也不关心了。你是唯一一个记得你扔掉的东西的人,但我现在却不能将你的东西通通归还给你,那其中的原因你自己明白。你扔过一根香木,对不对?就因为你记得这件事,我才对你另眼相看了。我和老曾一起去了你的房间,将你所有的东西都拿了来,存入了这个博物馆,你再也见不到它们了,只除了一样东西,那就是那些杂志。那些杂志也是博物馆的珍品,但你又必须随身带,怎么办呢?我就采取了这个办法,每次给你一本,用完了再来换。事实证明,这是一个很好的办法。” “我已经说到哪里了?算了,暂时说到这里,离姑娘也快回这里拿她的伞了,你现在去她家里吧,你千万不能让她和老曾看见你。她说过她决不能再让你看见她和老曾在一起,你走吧。” 皮普准闷闷不乐地回到三楼离家。离姑娘的母亲正在杀一只老公鸡,溅得满厨房都是血。她吆喝着要皮普准帮忙,皮普准畏怯地走过去抓住公鸡的双脚,公鸡用力一挣,弄了他一脸血。老女人大为生气,说他是“饭桶”。 老头子正在客厅里发呆,皮普准走过去,低声告诉他: “离姑娘来了,正在老王的博物馆里,与老曾在一起。” 老头子回过头来正视着他说道:“你错了,老王在骗你。我们的侄女再也不会到这里来了,难道你还不明白吗?刚才我正在想你的问题,现在你夜夜睡在门口,沐浴着室内射出的灯光,而我们两老为这个付出了很大的代价。我们夜里不睡,开着灯,故意弄出种种声响,全是为了什么呢?你知道这里面的辛酸吗?你在那里挖空心思寻找你的香木,而我们,把什么东西全失掉了。我再告诉你一次:我的侄女不会来了,就因为你。” 被他俩说了一顿,皮普准觉得十分乏味,就知趣地找了个小板凳坐下,掏出口袋里的杂志来翻阅。在杂志的封面上赫然印着一排大字:午夜的登陆者在市内引起神秘的不安。大字下面有幅照片,照片里的快艇上有个人,长着一个鱼头,四肢粗大。下面的文字介绍说,这个鱼头人身的家伙被很多人亲眼看见了,还拍了照,这幅照片便是其中之一。那家伙一上岸就直奔一家通宵营业的冷饮店,当时店里有一些顾客,正在边饮咖啡边交谈,他们是城里的一些闲散人员。这个怪客一进来,他们就停止交谈,垂下了头。老板倒了一杯冰牛奶,让助手端到他面前。助手放下盘子,看也不看他就离开了。他坐了大约十分钟,没喝牛奶,也没付钱就起身走了。人们又恢复了交谈,只有老板在忧心忡忡。 然而鱼头人身的家伙又在另一处地方出现了。那是一个游戏室,人们正在用纸牌赌博,他进去的时候,只有一个人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又坐下去了。他站在窗前,再也没人注意他,游戏室的老板在他离开后放下了窗帘。 介绍文章最后写道,这位怪客为城市增添了一个又一个的不解之谜。他来去匆匆,已经有极个别的人注意到了他的行踪,但他那与世无关的风度使得人们无意中将他忽略了。 皮普准读到此处,抬起头来看了看,发现坐在对面的老头子伸长了舌头在舔一把匕首的刃口,面目十分狰狞。那地下,正躺着老女人杀死的那只公鸡。他又感到额角上有什么东西正在往下流,用手一摸,原来是鸡血。也许正在他聚精会神地读文章的时候,他俩杀死了那只公鸡。这时有人开始在浴室里说话,细细一听,竟又是办公室隔壁的那两个女人,声音尖锐刺耳,还夹杂了一些粗俗的字眼。她们提到皮普准的名字,说他简直是条狗,只配吃狗食,睡狗窝。皮普准霍地站起身,想去浴室看看。 “那里面不会有人的。”离姑娘的父亲说道,“你刚才不是读过了‘午夜的登陆者’这篇文章了吗?你怎么还没明白呢?你再将那上面的某句话看一遍吧。” 皮普准又拿起那篇文章来看,他的眼睛在字里行间搜索着,但一无所获。一放下文章,又听见那两个女人在浴室里说话,她们故意把声音提得高而又高,简直声嘶力竭。每当他将耳朵偏向浴室的方向,就看见离姑娘父亲眼里那嘲弄的目光,于是他涨红脸垂下了头。 大约过了一小时,他咳嗽一声,站起来打算去浴室解手。老头子讥笑地看着他。他走到浴室门边,发现门从里面闩上了,里面传出厮打的响声,有什么玻璃器皿落地破碎了。他用力推门,房门纹丝不动。 “你不应该选择这个时候使用浴室。”老头子忍住笑说道。 皮普准只好回到客厅坐下。 “你可以将文章里的那句话再读一读,看看通不通顺。”离姑娘的父亲又说。 “哪句话呢?”皮普准问道。 “你还不明白吗?” “请你告诉我。” “你不会不明白的。” “我一点也不明白。”他在喉咙里咕噜着,烦躁地将那本杂志翻来翻去的。 离姑娘的母亲开始烫鸡了,她提着一壶开水刚一倒下去,那只鸡就从桶里蹦了出来,满屋子乱跑。老妇人在客厅里追过来赶过去的,脚下一滑,忽然跌倒了。皮普准走过去想搀扶她,却被她狠狠推开,指着鼻子骂了一顿。 “自从你来到这个家,你就处处挡我的路,”老妇人愤愤地说,“这下弄得鸡也杀不成了。你这一事无成的家伙,你不是五十多岁了吗?”她说到这里忽然睁圆了老眼,猛地一扑,逮住了那只垂死挣扎的大公鸡,再次将它塞进盛了开水的桶里,一顿乱搅。 “刚才是谁在浴室里呢?”皮普准问道,“吵得那么凶,现在又一声不响,总不会飞出去了吧?” “你不应该死死地纠缠这种问题,”老妇人说,“难道我们心里就没有烦恼吗?你把我们的侄女逼走了,我们怎样来对待这个问题呢?最终我们容纳了你,还让你睡在门口,为你的事彻夜不眠。我和老头子都是那种知足常乐的类型。可以说,‘午夜的登陆者’那篇文章里有着所有的事情的答案,你一定要找出那句关键的话来,你的生活才会有一个中心。刚才你去了老王家,他给了你这本杂志,实际上这本杂志原来就是你的。我的意思是说这本杂志原来就在你家,你买了它,却并没有拥有它,现在老王亲手将它交给你,你就开始初步拥有原本就是你自己的东西了,所以不要不耐烦。猫身上的跳蚤最近又少起来了,这不是某种希望吗?” 皮普准将手中的文章看了又看,一句一句地读出声来。两位老人瞪着他,表情呆板。不论怎样翻来覆去地读,他心里总是纳闷,总是懵懵懂懂,他渴望有一线光从那字里行间射出来,照亮他那昏暗的大脑。这时那只猫又来了,咬扯着他的裤管,“呜呜”地叫着。皮普准觉得这只黑猫是个最大的谜,谜中之谜。 “泛滥的河水就像妖魔一样翻腾。”他读道,只觉得周身发热,脑袋里“哗哗”乱响。 “停下。”老女人说,“这不就清楚了吗?” 但皮普准心里并不清楚,他又听见那两个女的在浴室里肆无忌惮地闹,他终于按捺不住,冲向浴室,猛地一脚踢开了房门。 浴室里面站着在餐馆里遇见的那两个老头,他们抚着胡须,镇定地看着皮普准。 “你们是谁?” “这还用问吗?你早知道了。”其中一位答道,“我们是这里的常客,和你差不多,我们也是他们家的女婿,几乎和你同时来的。” “我并不认识你们,为什么你们总来纠缠我呢?在办公室也好,在这里也好,你们弄得我不能安生。” “确实是这样,”老头说,“你从来不认识我们,也没有这个必要,否则我们就到树林里去了,你得到香木的那片树林。不过现在,我们没功夫和你讨论,老王在等我们俩呢。” 他们挽着手出了门,皮普准追了出去,看见他们下了楼,摇摇摆摆地进城去了。 “原来你们还招了两个这样的女婿来家里,”皮普准气愤地说,“你们真是贪得无厌!什么人全招了来,好让我们相互牵制。现在我的生活全毁了。” 听了他的这些话,离姑娘的父亲瞪着他问: “是我们招了这两个人来的吗?” “不是你们又是谁呢?” “这两个人对我说,他们是受人之托,特地来帮助你渡过难关的。我还以为你们早就串通一气了呢!你现在不满意他们,把气发到我们身上,真是不识好歹,恩将仇报。喂,假如你对我们不满意,你可以走呀,你现在就回你自己家里去吧。”离姑娘的父亲将他推出门,将门关上了。 皮普准神情恍惚地上楼,眼前晃过熟悉的楼道,楼道里放着撮箕,堆着煤灰和杂物。一些房门紧闭着,一些敞开着,从敞开的房门可以看见里面的客厅,那些客厅里都放着一个煤炉,炉子上的开水在冒着气,蒸气弥漫着,充斥了整个房间。看见这一模一样的住所,皮普准的脑子里忽然冒出杂志上的一句话:“登陆者在大街小巷中巡游。”也许这句话便是关键之中的关键?他无法确定,他的脚步变得迟缓沉重。 当他打开自家的房门时,又吃了一惊,因为他新近买的那些用具又被人搬走了,其中有一盏台灯、挂在墙上的一面镜子、还有厨房里的碗筷之类。唯一留下的东西仍是那张钢丝床,床的中央似乎塌下去了一点,床上的被褥像是有人刚刚在上面睡过。皮普准脑子里乱糟糟的,一屁股坐在床上发起呆来。 一会儿就有人来敲门,谨慎地敲了三下,门就被推开了。皮普准连忙站起来。进来的是刚才在浴室里的那两个老头。 “我们知道你回来了,所以才敲门。”其中一个说,“离姑娘派我们来替你守屋的。你家里太脏,我们把那些多余的东西都扔掉了,你看,干干净净的,可说是十分超脱,我们对你的住所现在的风格很满意。” 看见这两个人,皮普准心里无端地升起一股烦恼,他恨不得给他们一人一个耳光。这两个人在他房里推推搡搡的,似乎要干什么,相互谦让着,又似乎有什么无法启齿的话要对他说。 “你们究竟要干什么?”皮普准阴沉地看着他们。 刚才说话的老头漱了漱喉咙,开口道: “你也知道了,我们是离姑娘派来的,与你是同伙,今后我们就住在这里了,这是今天打扫完卫生后我们决定的。你这里只有一张钢丝床,我们俩都比较瘦小,睡了正好。你如果要搬回来,老王答应将他的竹靠椅让一张给你,你今后就可以睡在那上面。至于吃饭,你仍旧可以到离姑娘父母那里去吃。我们三个人住在这里一定会很和睦,我们决不会影响你胡思乱想的。现在我们就去老王家,你去搬竹靠椅,我们还要与他谈一谈。”他俩不由分说地挟持着皮普准往楼下去。 老王正在竹靠椅上睡觉,他们敲了好久的门他才开门,表情冷漠地将他们三个让进狭小的房间。两个老头向老王说明来意,老王点了点头,答应了。两个老头又向老王表示要参观他的博物馆,老王竟也答应了。他打开房间侧面的一扇暗门,他们三个便走了进去,然后随手将门带关了。皮普准将耳朵贴到那扇门上头,他又听到了那两个女人吵架的声音,那声音还屡次提到他的名字。皮普准搬了竹靠椅往楼上走,那声音又在后面追击。皮普准将竹靠椅安放在厨房里,他想尽量离那两个老头远一点,因为他们不但多嘴,学女人腔,身上还有一股特殊的臭味,令人作呕。他摆好竹靠椅,就在硬邦邦的垫子上面躺下了。虽然垫子里的砂石硌得背疼,但他分外疲惫,就昏昏沉沉地入睡了。 刚睡一会儿,敲门声又响了,谨慎的三下,随后老头们就进来了。皮普准注意到他们两人当中总是那同一个人在说话,另一个沉默不语。 “你怎么把你的床放在这里?”他说:“这可不行,离姑娘要生气的,你这样一搞,一切都要乱套。”他说着就与另外一个老头一起来搬竹靠椅,搬到他俩睡的房间,与钢丝床并排安放着。“这就对了,”他说,“难道这不是一件好事吗?我是指你与我们同室而眠这件事。人人都有软弱的时候,差不多每个人到了夜里都是偷鸡贼,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不是读过‘午夜的登陆者’这篇文章吗?” 皮普准想起了不久前的那个夜晚,外面寒风刺骨,他在自己的家中第一次听到离姑娘敲门的情景。这是不久前的事,然而对于此刻的他来说,却像隔了一个世纪。他痴痴地想着这件事,眼泪不由得涌出了眼眶,是奇怪的眼泪,完全莫名其妙的。两个老头看着他,他觉得怪不好意思的。 “我们刚才又翻阅了你的档案,”那老头说,“你的历史并非无懈可击。我们三人都是离家的女婿,就这一点来说我们起码是平起平坐的,况且我们对于那只猫的事还比你知道得多。你可能还注意到了,我们可以随便去老王的博物馆,你却不能。为什么你要自鸣清高呢?不错,我们也不能与离姑娘见面,因为我们也和你一样,做了离家的女婿,可是对于这一点,我们从来不埋怨,而是安于自身的地位。现在你去离姑娘家吃午饭吧,等你吃完回来我们再去吃,我们不能同时出现在他们家,这你已经知道了,因为这我们才躲在浴室里的。在你去离姑娘家之前,我们俩一直睡在他家门外,后来你占了我们的位置,我们才搬到你这里来,这也是离姑娘的旨意。” 他去吃饭时,离姑娘的父母就像没看见他似的。他吃饭便吃饭、念杂志便念杂志,两位老人根本不用正眼看他一下,那只猫也变得分外安静,任凭他们在它身上抓来抓去的,一声不响。皮普准觉得很没趣,又怀疑他们已经不把他当女婿看了。不过要是真不把他当女婿看的话,他们又怎么还让他在家中吃饭、停留呢?这件事成了一个大疑问。他又觉得自己不应该在此地久留,但又没地方可去。闲得无聊,他便一次又一次地走进浴室,查看他和离姑娘呆过的地方,回忆那些细节。在他那衰退的记忆中,似乎只有这一件事是可以回忆的。其它的事,比如说,他怎样出生,怎样长到了五十二岁之类,全都在脑子里成了纠缠不清的乱麻。 第二章 有人敲门了,又是那谨慎的三下。离姑娘的母亲便来通知皮普准离开,说因为有客人要来,客人又不愿意看见他。皮普准走到门外,却看见门外空无一人。他糊里糊涂地又到了老王家,老王已经醒来了,正坐在竹靠椅上做眼保健操,足足让皮普准等了十分钟才开口说话: “在你念小学三年级的时候,丢失过一只文具盒,对不对?” “这件事我还记得。” “是我提起这件事你才记起它,要是不提,便没这回事了。文具盒在我的博物馆里,这事你那本杂志上也作了记录,可惜你读它时太不认真,至今也没有找到那一段。你要静下心来细细地读。” “我尽量做到这一点。” “每一件小事都在杂志上有记载,只可惜你读的时候都放过去了。你把自己的历史全部丢掉,但那些杂志却于不知不觉中将它记录了下来,现在你一点也看不懂了。” “也不是完全不懂,比如最近我有种感觉,觉得自己正走进一片空旷的原野。” “这就好。你在这里等一下,我帮你换一本杂志,另外我还要给你看一样东西。”他消失在暗门那边,一会儿又回来了,手里拿着一本杂志和一支被踩扁了的手电。 “你看,这就是我们相识的纪念,”他举起那支烂手电,“当时你是那样的莽撞冲动,你破门而入,闯进了我的家,难道不是吗?” “当时我只想照一照楼梯间。” “只想照一照楼梯!何等的异想天开!就为这个我们才得以相识啊!要不是你搜集了那么多的杂志,又四处宣讲,离姑娘会去你家吗?你当然是无心的,我们可是有心人啊!所有的事都发生得如此突然,宛如在梦中。” 皮普准回想那天晚上的事,觉得开始的时候,每一个细节都是如此的平凡,实在没有什么出奇的地方,那不过是一个老单身汉的日常生活的典型例子,然而一旦老王打开他自己的房门,看见了站在门口的皮普准,皮普准的命运就发生了奇迹般的转折。他也可以设想是另外一个人被老王喊进了屋里,那么他自己到今天仍然是住在八楼的老单身汉,而不是离家的女婿,这种情况完全可能成立。他认识过一些人,那些人也搜集五花八门的杂志,也失眠,为什么老王没去找他们呢?老王说他那天晚上闯进他的家只是一件偶然的事,而皮普准的家和他家早就有暗道相通。 “这可是你不曾预料到的吧?”老王说,“我以前没告诉你,这种事怎么好随便告诉人呢?你只要想一想那个晚上的事就明白了。” “哪个晚上呢?” “我给你的这本新杂志上写得有答案。当然这是一本旧杂志,原来是你的,我现在称它为新杂志,因为你的眼光不同了。可惜你还没有懂得‘午夜的登陆者’的深奥含义,不过不要紧,可以慢慢来。你现在就读一读这篇文章吧。” 那是一篇皮普准十分熟悉的文章,是关于养猫的。老王指着中间的一段,让皮普准大声朗读。 “……一连三个小时,黑猫端坐在高楼的屋顶上,心不在焉地转动着灵活的脖子,也许它在俯视下面的芸芸众生,也许它只是在想它自己的心事,人类无法弄清这高深莫测的动物的内心。这是最为宁静的时刻,猫的一生中很大一部分都处在这样的时刻。” “谁又能料到,我们平时所见到的嚎春恶斗,追击老鼠,只不过是它的一场游戏,一个幌子呢?人们从高楼下面经过,向这高傲的家伙挥手致意,它转动着它的脖子,根本没看见……” “这只猫,”老王兴奋地说,“正是离姑娘家的那只猫,你没看出来吗?” “我一点也没看出来。离家的猫从来不到屋顶上去,只是死守在家里,一副奴才相。它不过是老两口的出气筒。”皮普准提起那只猫就有气。 “你这个人太俗气了,完全缺乏联想的能力,实用主义毁掉了你的想象力。离姑娘已经出走好多天了,我真想念她啊。”老王说。 “我也想念她。” “但你却仇视她的猫!你知道那只猫,她倾注了多少心血吗?离姑娘在那个下雨的夜晚,走进了你的家门,她就是打算将她亲爱的小猫托付给你的,可你竟然嫌恶起它来。我不愿意与你谈论这个问题了,这不是一个谈得清的问题。今天我要做一件异想天开的事,带你去参观一下博物馆,请随我来。” 老王打开那扇暗门,皮普准跟了进去。他们走在黑糊糊的阶梯上,什么也看不见,皮普准感到他们在一直往下走。老王在黑暗中指点着,兴致勃勃地介绍着,他说脚下到处埋着宝藏,每一处宝藏都有一个故事,这些故事有的是关于皮普准过去的生活的,有的是关于别人的。当皮普准问他故事的内容,他又不说了。走了好久,皮普准眼前什么都看不见,就烦躁起来,问老王还有多远才到博物馆。 老王很生气,回答说: “你怎么对那件事一点感觉都没有呢?你没有闻到香木的气味吗?” “这里这么黑,什么气味都有,我怎么区分得了呢?” “你忍耐一下,不久就会看见一盏灯。不要总是抱怨,路旁处处都有宝藏。你八岁那年,不是从你父母手里得到过一顶绒线帽吗?现在你的父母并没有死,他们搬走了,是吗?” “我已经多年与他们失去联系了。” 他们走了又走,皮普准并没有看见那盏灯,也许这只是老王的一个诡计?在黑暗中行走并不令人愉快,尤其这种往下延伸的阶梯,皮普准因为害怕脚下打滑而全身发抖。但老王走得很快,熟门熟路的,口里还哼着一支什么曲子。不久他就感到自己与老王拉开了距离,冷汗立刻冒了出来。 “请慢一点!”他喊道。 然而距离越拉越大,他仔细听,才能听见老王在远方的声音,那声音嗡嗡地回响着,含糊得很。 虽然扶着侧面的墙,皮普准还是摔倒了,像坐滑梯似的一下子滑出很远。听见老王在旁边说:“我们到了。” 一扇门打开,透出亮光,他们回到了老王的家。 “我告诉过你前面有一盏灯,你还是那么急躁。”老王一边锁上暗门,一边不满意地说,“不少人都像你一样,巴不得一口吞下一个热包子。我刚搬来的时候,没有任何人为我指引,你知道我在楼里瞎摸了多少年吗?那时候,别说一盏灯,连这样的想法都不可能有的,你以为我就不怕死吗?开始的时候我简直要发疯,直到有一天,我遇见了坐在楼梯口的那只黑猫,内心才渐渐地平静下来。那只黑猫一定是自从有了这栋楼,它便生活在这些暗道里了。离姑娘的小猫就是它生的儿子。现在你再把文章的这一节读一下。” 老王要皮普准读的这篇文章有一个小标题:“猫的恋爱”。 皮普准读下去,那些句子总让他觉得糊里糊涂,纠缠不清。比方这样一句话:“它做出了一连串荒唐的举动,终于在一次出击时咬伤了自己的尾巴。”还有:“每一次进攻都是一次溃败,伤痕累累的家伙猥琐地钻进了黑洞,后来伤疤很快愈合了,几乎看不见痕迹。”皮普准读着这些对他来说完全没有意义的句子,再次感到时间的冗长难熬。读着读着,他慢慢地觉出自己读的不再是连贯的句子,而是一些字和词。再到后来,连字和词都不是了,只是一些含糊的、似是而非的音节,这些音节,他就是不看书也可以胡乱地发出来,于是他干脆闭上眼乱说一气。使他奇怪的是老王既不来纠正他,也不喊他闭嘴,只是默默地坐在那里听。皮普准终于对自己的胡说八道厌烦了,就合上杂志,站起来和老王告别。老王说有件事要告诉他。 “老曾要和你在上次的地方见面,时间是今天晚饭后.,他说也许离姑娘会去。你去的时候请邀上你的两位搭档,这样见到离姑娘的可能性就大些。” “那两个人,我并不认得他们,他们是强行住到家里来的。”皮普准愤慨地说。 “为什么你要这样矫情呢?你已经五十二岁了,不是吗?到了这种年龄,不应嫌弃别的老头了,再说你与他们结成了搭档,怎么甩得掉呢?你就是一时甩掉了他们,他们也会在你耳边日夜吵闹,倒不如三个人住在一起来得便当。没事的时候就想一想黑猫的事,这样你的脾气就要好得多。”老王开导说,“我年轻时也有过脾气,结果怎样呢?我不想说这事了。据我了解,他们俩倒是对你挺感兴趣的,他们愿意与你分享离姑娘的好处,这不是很大度吗?” “我要一个人去,用不着这种搭档。” “原来你这么胆小。”老王嘲弄道。 皮普准回到家,看见两个老头正在议论什么,声音低而又低。他一走近他们便住了嘴,两人都背过身去,冷笑着。皮普准站了一会儿就下楼去吃饭了。吃完饭,外面已经下起雨来,皮普准向离姑娘的母亲借伞,没想到老妇人竟拿出离姑娘上次放在老王房里的那把花伞递给他,他脸色发白了。 “原来离姑娘回来过了啊?” “胡说!”离姑娘的母亲瞪着他,皮笑肉不笑的。“你一个人去吗?单身一人,这样的夜里,下着雨,走那么远,不是很奇怪吗?” “一个人雨夜出去走走很好,也很时髦。”他故作轻松地回答。 他没走出多远,就听见了身后熟悉的吵闹声。虽然天下着小雨,那两个老头却没打伞,也没戴帽子,就光着头在雨地里走,兴致盎然地发出女人的尖叫。皮普准不由得加快了脚步。两个老头也加快了脚步,不远不近地跟着他。 快到城里时,皮普准越想越别扭,就改变了主意停下来,站在原地等他们走到面前来。两人磨磨蹭蹭了一气,终于到了他面前。 “你们跟踪我干什么?” “我们跟踪你?明明是你回过头来监视我们的行动,你真幼稚。”总是由他开口的那个老头说,抹了抹脸上的雨水。“我们才不管你呢,是你自己多管闲事。” “那么你们要去哪里?” “这你不要问,我们爱去哪里便去哪里,你心里很清楚,哼。” 皮普准只好继续向前走。好在街灯已隐约可见,挂着女人内裤的那扇窗敞开着,灯光透过蓝色的灯罩射向漆黑的夜空,光线里可以看到几个飞蛾。皮普准感到浑身的血液在沸腾,手心冒出汗来,后面的老头也沉默了。皮普准不由得想到,他们一定是自惭形秽了吧?而他,已经忘记了在此地受过的屈辱,此刻心里竟生出一股高傲的情绪。他昂着头,脚步“咚咚”地走过大街,最后上了楼。 房门未关,他走了进去。 房间仍和以前一样凌乱,满屋子女人的内裤,唯一的一张床上堆着很多被褥。“也许老曾下去买烟去了。”他这样想的时候,两个老头已经进屋了,嘻嘻哈哈地,一脚一脚将那些内裤踢得飞扬起来。 “你们不要闹了好不好?主人马上要回来了。”皮普准说。 “他的口气就好像他自己是主人,这不是太可笑了吗?”老头一撇嘴,“谁也别想独占好处!” 他俩鞋也不脱就跳上床,在被褥里头打滚,将台灯也撞倒了。 皮普准耐着性子等,每次听到脚步就冲到门口去看,但每次都落空了。 时间已是夜里12点,街上一个人也没有了,只有通宵营业的小卖部的灯光在幽幽地闪烁,到处一团漆黑。两个老头闹腾得疲乏起来,就倒在褥子里,听着“嚓嚓”的雨声睡着了。劳累了一天,皮普准的眼皮也在打架,终于支撑不住,扯过一床褥子,和老头们挤在一处进入了臭烘烘的梦乡。夜里他又醒了几次,听见了雷声,也听见了有人上楼的脚步声,但老曾始终没来。他虽对自己的行为后悔不已,却挡不住昏昏的瞌睡,与两个老头缠在一起,一觉睡到了大天亮。皮普准醒来时,发现不说话的那个老头正紧紧搂住他的脖子,打着大鼾。他记起这个老头身上很臭,不由得大为生气。正要发作,又记起正是自己要和他们挤在一起的,当时他抵挡不住瞌睡,早把讲卫生之类的事忘了,现在只有后悔。他用力掰开老头的手臂站了起来,跳下床穿好鞋就想走,同时在心里感到纳闷:昨夜的事是不是老王操纵的一个骗局呢? “你这就走吗?”总是说话的那个老头问他,他也起床了,正在穿衣服。“我看你用不着这么匆忙,离姑娘会从那边的十字路口经过呢,每天她都要去那边的小摊子上买几根油条做早餐。你来,站在这个窗口,等一会儿就会看见她。” 皮普准走到窗口,外面雾蒙蒙的,什么也看不见,他觉得老头在骗他。 “你不要急躁,好好地看着,会有奇迹出现的。”老头又说,他已经穿好了衣,不说话的那个老头也穿好了衣,他们弯下腰,在女人的内裤堆里找了半天才找到他们的皮鞋,然后穿好皮鞋就走了。 皮普准又看了好久,根本没有什么离姑娘出现,只有雾。他一个人站在房里想来想去,想不通老王和离姑娘等人为什么这样无情,把他搞得晕头转向,然后又撒手不管,不让他抱有一丝一毫的希望。现在他站在这里,连下一步该怎么做都拿不定主意了。他该回去吗?回去干什么呢?谁在等他呢?他这样想的时候,酱油店的老板进来了。老板是一个秃头,身穿白色的布袍,很滑稽的样子。他一边打着喷嚏,一边说: “你这个人,怎么可以随便到这种地方来呢?现在糟了,你赶紧离开吧。我要警告你:回家的路是十分遥远的,你昨天来这里走过的那些路全都改道了,这是一夜之间的事。现在你就是找得到找不到回去的路都很难说。你走着瞧吧,尽量选择无人的小道,赶快走,还来得及。” 皮普准随着老板下了楼,他看见那些穿白布袍的店员都捂着鼻子,背过脸去不看他。他出了门,到了外面的浓雾中,老板将他用力一推,推到街当中,然后自己缩回店里。听见那些店员嘻嘻地笑了一阵,周围便沉寂了。四周什么都看不见,在很远的前方,似乎隐隐约约地有些喧闹的人声,又像是风吹着树叶发出的声音。皮普准摸索着向那里走,他记得他是走在熟悉的街上,可是不一会儿,那隐隐的喧闹声又移到了右边很远的地方,而前方他却面临一堵不熟悉的墙。他壮着胆拐向右边那条陌生的小巷,走了不远又遇见一个很大的坑,坑的一边有一条小路,待他踏上那条小路,前方的喧闹声就消失了。这一次走得比较远,他觉得自己就像瞎子赶路一样前进着,开始还有些畏怯,到后来干脆什么都不管,稀里胡涂抬脚走就是。雾还是像早上一样浓,皮普准已经记不清他拐了多少个弯,向左拐的还是向右拐的,他在反常的寂静中把什么都忘记,却还记得酱油店老板的话。他已经用不着选择无人的小路,因为他走过的这些小道连个人影也没有,他也不知道老板说的“还来得及”指的是什么,回家?还是与离姑娘会面?老板完全没有提供任何线索。他就这样走着,该拐弯就拐弯,该向右就向右,该向左就向左,因为一切都不容他选择。 快到中午的时候他听见了一声凄厉的猫叫,当时雾已经变得稀了一些,路旁的瓦屋上蹲着一只黑猫,皮普准闻见空气中有女贞树的味儿。瓦屋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位白发老妪,老妪手拿一把木梳,用力梳理着她那一头乱发。 “你是来找我的吧?”她头也不抬地问,做了个手势让皮普准进屋。 “我并不是……”皮普准踌躇着,边往里走边说。屋子里空空荡荡,黑暗中亮着一支蜡烛,有股很浓的霉味。 “我就是你日夜思念的那一位,对吗?”老妪用力梳着头,又说,语调有点嘲弄的味道。 “不,您不是,她是个年轻的姑娘。”他忽然鼓起了勇气。 “什么?你嫌我老了吗?”老妪提高了嗓音,“你看看你自己,你摸摸你的头发,它们到哪里去了?你已经这么大年纪了,还改不了幼稚的毛病。我一直在这里等你,你拖到今天才来,我早不耐烦了。你这么装样子对你自己一点好处都没有。摸摸后脑勺吧。” “请问您贵姓?”皮普准于绝望中想出这句话。 “这有什么关系,你心里想着我姓什么我就姓什么,姓什么都一样。原来我姓过离,那又怎么样,你愿意的话可以叫我离大娘,但我早不姓离了,现在姓什么一时说不准。你把我的猫吓了一跳,因为此地已经多年没人经过了,我听说你住在一栋很别致的楼房里,是真的吗?” 房里没椅子,他们两个就站着讲话。 “谁告诉您的呢?” “谁?让我想一想——这事发生在十年前,一个从此地路过的人告诉我的。那是一个机灵的家伙,我们之间有段故事,不过你不会感兴趣的。现在你终于来了,有点晚了,但还来得及。怎么样,你和我一起上屋顶吗?” 后面那间房是老妪的卧室,巨大的床上撒满了五颜六色的破布头,床上还支起一架梯子,一直通到屋顶的一个洞。老妪率领皮普准爬上屋顶,站在屋脊上,那只黑猫也蹲在那里。站了一会儿,老妪便招呼皮普准下去,于是他们又沿着梯子下到老妪的床上。 老妪挪开破布头,清出块地方来给两人坐,她低着头,似乎在想心事。 “刚才你看见了吧?”她说。 “看见了什么呢?” “这么说你什么也没看见?”她反问道,有点愠怒的样子,“你不要对自己的年龄存有幻想,我并不比你老。你满脑子花里胡哨的想法,所以什么也看不见,你来得太晚了一点。现在我要把这架梯子收起来,因为已经用不着了。”她指挥皮普准下床,将那架梯子搬到屋角。“这东西的历史使命已经完成了。”她说。 “那只猫怎么办?它能下来吗?”皮普准傻乎乎地问。 “这是一只特别的猫,”老妪机密地耳语道,“它可以听懂我们的话。我告诉你实情吧:它从不下屋顶,也不吃东西,从我搬来那天起我就看见它在屋顶上。你在什么地方见过这种动物吗?我可以断言绝对没有。” “我在杂志上读到过一只同样的猫。” “但你没看见过!现在你亲眼见到了,却又什么也没看出来。嘘,小声点,每天夜里我 7761." >睡在这里,就想着它蹲在我上面,我们就这样度过了好多年头。” “真的从来没人来过这里?” “除了那位机灵的家伙。就是他告诉我关于你们的楼房的事的。” “他是姓曾吗?” “正是姓曾,你让我想起来了,老曾。不对,是老谭,对了,正是老谭。那一次我也和他上了屋,用了这架梯子,就是老谭告诉我,还会有人要来用这架梯子,要我留着。我一直照原样摆着,有多少年了?十年,直到你来,现在它的历史使命总算完成了。这个老谭,是一位机灵得没法说的人,我们在一起有过美好的时光。我向你坦白吧,将老谭和我联系在一起的也是这只猫,其中的细节就不必说了。幸亏那一次老谭告诉了我你要来这里,我才将梯子留着的,不然我早扔掉了,今天你也上去不成了。喂,我称呼你什么好呢?在我的印象中,你好像是姓米,我就称呼你米老爹吧。米老爹,我怎么看也觉得你像个老花花公子一类的人。” “我并不花,”皮普准说,“我这个人,一贯很实在,虽然比较自私……” “你不要说了,真恶心。”她断然一挥手,“你就坐在床上等那个人吧,我要出去一趟,很快回来。” “您让我等谁呢?” “我怎么知道?你不是装蒜吧,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 皮普准听见前门一关,她走了。他打量着这个半明半暗的房间,看见沿墙脚摆着许多木盒,那些盒子做工粗糙,都没有上漆,给人一种不祥的感觉。他坐在床上,回忆着这一天的跋涉,想起了等人的事。他在等谁呢?想着就睡着了。这一觉竟睡到第二天早上。 皮普准醒来了,老妪却并没有回来。他在这个两间房的屋子里踱着步,恍然记起老妪的话:“从我搬来的那天起……”原来她也是从别处搬来的。他终于明白老妪不会回来了,正是自己取代了她,占据了这个荒野中的屋子。 这只是一个临时的住所,他的家在五里街那栋八层楼的房子里,皮普准这样想。他踱到门口,眼前完全是陌生的景象:雾已经收起来了,他发现他的房子原来是在一条小街上。这是一个他不熟悉的市镇,沿街有茶馆、点心铺,百货店、澡堂和很多杂货店,杂货店门口挂着一串一串的鞭炮。一些人在街上慢慢地走,全是他不认识的面孔;一个姑娘提着一桶开水从茶馆里出来,穿越街道到了另一个店铺里面;三三两两下夜班的工人,一边走一边调笑着;有人漠然地看了他一眼,就像看电线杆一样。皮普准饿得发昏,一摸口袋里,竟还有两块钱。他走进点心铺去买面包,老板娘将面包递给他,凶狠地瞪了他一眼。他接了两个面包连忙退出来了,出来时正好撞在提开水的姑娘身上,将姑娘手上的空桶撞落在地。姑娘说了一句什么,弯下腰去捡水桶,皮普准听见她似乎说的是“老色鬼”,不由得脸发烧了。 回到屋里吃完面包,又喝了几口瓦罐里的水,皮普准觉得自己内心异样的空虚,又异样的紧张。毫无疑问他必须回去,可是他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眼前是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城镇,在这里他完全不认识任何人。 皮普准又出了门,顺着街道漫步。他看见一个大茶馆里有很多穿绿袍子的人在匆匆忙忙地走进走出,他想,也许在那里可以打听到某种线索。他走进茶馆,没人注意到他,那些人正在热烈地交谈着什么,神情很郑重的样子。皮普准看来看去,找不到一个可以打听的人,因为所有的人都在讨论某种重大问题,没有一个闲着的人。皮普准站在那里,不时被穿梭般的茶馆招待撞来撞去的。最后,他鼓足了勇气对一个正在讲话的小伙子喊道: “请问——五里街离这儿有多远?” 小伙子翻着白眼,很不高兴地瞪着他,什么也没说。皮普准立刻胆怯起来,低下头,一声不响地走出门外。到了街上,他看见茶馆的那一桌人透过玻璃窗盯着他看,还交头接耳地议论。皮普准加快了脚步。 逃出茶馆的所在地,他拐进了另一条街。这条街和那条街很相似,同样沿街排列着茶馆、点心铺和很多杂货铺,街上也有三三两两的人在走,同样没有一个人是他所认识的。一个小孩在杂货铺门口放鞭炮,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整条街都弥漫在硝烟里。那串鞭炮其长无比,半个小时都放不完,所以想在这条街向人打听什么是徒然的,没人听得见他讲话。他只得又硬着头皮退回原来那条街,刚一转身,就看见一个熟悉的面孔一闪,他连忙紧紧跟上。 “您好!”他喊道,但他的声音在鞭炮声中很微弱。 那人回过头来,皮普准一阵沮丧,原来是一张陌生的面孔。 “请问五里街离这儿有多远?”他仍不死心。 那人动着嘴唇,说着奇怪的语言,皮普准一个字也没听懂。他又做了几个手势,皮普准看出他在示意要自己跟他走,不知怎么,那手势也是皮普准所熟悉的,只是一时记不起在哪里看到过了。他在前面走得飞快,皮普准紧紧跟随,他们拐过了好几条街道,那些街道看起来全是差不多的样子。 “请问我们是去五里街吗?” 那人瞪了他一眼,口里叽哩咕噜的似乎在说一件事。 他们拐到第四条街的时候,皮普准着急起来,怕找不到回去的路,谁知道这个人把他带到哪里去呢?他这样想的时候,发现这第四条街完全不像他走过的那条街:所有的屋子里都看不见人影,房门紧闭,整条街上空空荡荡,只有前面那人机械的脚步声震响着。皮普准掉转头就跑,没想到那人也回过身来追他。他凭着记忆往回跑,跑了好久,一看身后,那人不见了。 提开水过马路的那位姑娘站在他面前,用手拍了拍他的秃头,响亮地说: “你在此地很寂寞,是吗?因为你是新来的。你要把你的恶习改掉。我现在要去送开水,没时间和你闲扯,你今晚八点到这个门口来与我会面吧。我每天都在这里穿梭一般来来去去,你注意别挡我的路。你还没吃饭吧?这是两块钱,你可以买东西吃。”她给了皮普准钱就走了。 皮普准实在累得很,就回到老妪的房子里去睡。他睡在那张宽大的床上,梦见了奇迹。奇迹就是屋顶上的那只黑猫,在梦中,他与黑猫一块蹲在屋顶上一声不响,看见满天都是红云和绿云,于是他领悟了老妪让他留在这里的意图。他醒来时已是傍晚7点半了,忽然记起姑娘要他去茶馆门口会面的事,还摸到了口袋里那两块钱。 他走到茶馆门口,整条街都已经暗下来了,那些杂货铺门口零零星星地放着鞭炮,昏蓝的霓虹灯一明一灭。那姑娘正在门口焦急地张望,看见他来了,一把揪住他往店里走。穿绿袍子的顾客们看见他和姑娘,一下子全闭了嘴,整个店堂里鸦雀无声。他们穿过店堂,钻进旁边一间黑暗的、有柏油味的小房间,姑娘随手关上了门。 “你是谁?”皮普准问。 “你要把你的恶习彻底改掉。”她说,“你听门外,那些人全不说话了,因为你是一个外人,明白吗?他们不愿外人偷听他们的话,我牵着你的手来到这里,他们就看出来了:你需要我牵引,所以你是外人,他们不喜欢与外人搅在一起。我在此地只是一个打杂的小人物,但我不是外人,所以我可以领导你。我每天给你两块钱,你就可以过下去了。” “请问五里街在什么地方?”他问。 “你在说一条街吗?你弄清楚了它的真正的名字吗?你一定在凭印象信口开河吧?这正是你的恶习。”她挥起手,在他的秃头上用力敲了几下,敲得他眼冒金星。 “我就住在五里街的一栋楼房里,楼里有很多暗道,三楼住着姓离的姑娘,我们很要好……” “后来呢?”打开水的姑娘打断他的话,“你不是来了这里吗?现在再唠叨那些陈芝麻烂豆子的事又有什么意义呢?我再说一遍:你是一个外人,今后你的一切行动都得听我指挥。你看得见,我年轻,又有朝气,一桶开水轻轻地就被我提了起来,我有的是力气,你要捣乱我可不客气。” 后来打开水的姑娘就带着皮普准去店堂里吃饭。他们选了一个无人的角落,姑娘要了两碟菜,一盘饭,那是特地为他们做的,因为这是一个茶馆,并不供应饭菜。皮普准抬眼一看,满堂都是穿绿袍子的人。他们一直没离开,但却不说话,全都低着头坐在那里喝茶。 在皮普准吃饭的时候又有一件奇怪的事发生了。他一抬眼,看见离他不远的地方坐着一位中年人,平头,戴眼镜,手执一本杂志正在阅读。皮普准觉得那杂志十分眼熟,就站起身来辨认,看了半天,终于认出那正是他拥有过的那种叫“都市奇闻”的东西。他正想过去与那人搭话,姑娘叫住了他: “请不要随便行动。”她不高兴地说。 皮普准不听她的劝阻,一直往那边走。 他凑到那人面前说: “请问你读过‘午夜的登陆者’那篇文章吗?那篇文章真是微妙得很啊!你想,登陆者长着一个鱼头,可是在他走进冷饮店的时候,所有的人仅仅只是垂下了头,停止了交谈,这究竟是什么原因?”皮普准说完这句话,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看了中年人一眼,发现那人镜片的边缘闪着寒光,再看那本杂志,完全不是什么“都市奇闻”,而是一个有着空白纸张的笔记本。皮普准说不出话来,站在那里发呆。这时有人揪住他的后领窝,将他拖离了中年人的桌旁。 “你找死啊?”打开水的姑娘说,“你这样胡说八道,对你绝没有好处的。你把别人当傻瓜吗?” 姑娘又数落了他好久,然后将他押送回他住的地方。她走到后面的房间,好玩似地在那张宽床上跳了几下,又板着脸正告皮普准: “别盯着我看,以为我会和你睡觉,像我这种人是不会和你睡觉的,再说你也太不好看了,你这个老家伙。现在我要走了,走之前我要与老朋友告别。” 她所说的“老朋友”就是那只猫,她找到一块瓦片,朝着屋顶那个洞用力一扔,扔到屋顶,听见那只猫狂跑了一阵,将屋瓦弄得“哗哗”直响,然后又一切归于寂静。 “祝你做个好梦。”她说完就走了。 皮普准刚要躺下,她又进来了,站在屋当中严肃地说: “为什么你说午夜的登陆者长着一个鱼头?你怎么知道的呢?你不要乱说,这种事谁也不能乱说的,关于这种事不说话反倒更好,像我这样一个送开水的人心里也清楚。你既然到了这个镇上,就不要再信口开河了,你的一举一动都有人留心。比如现在是夜里,你以为外面的人都睡了吗?根本不是那么回事,这个镇的人从来不睡觉的,越到深夜越活跃。就因为这个,我才不能和你上床,我一想到让人看见我和你这样一个老东西睡在一起就受不了,就一点冲动也没有了。所以现在我要走了。”这回她真的走了。 皮普准听见街上有三三两两的去上夜班的人在行走,交谈,也听见杂货铺门口的鞭炮声,小贩的叫卖声;街对面的一个女人正在咒骂她的小男孩,打了他的屁股,男孩痛哭起来;点心店有个女孩在歇斯底里地尖叫,因为一条蜈蚣挡住了她的去路;还有个老头站在皮普准门口咳了又咳,总不离去。这里的夜晚果真很热闹,他已在这里睡了两夜,这是第一次注意到。现在他躺在这里,难道真的有人在留心他的举动吗?是不是门口那位老头呢?皮普准在床上翻来覆去,那老头始终在门口不走,隔几分钟又咳个不停。皮普准越想越觉得疑心,就下了床到前面去看。 他透过玻璃窗朝外一望,看见老头背对屋里,穿一件酱色的棉袄,在他旁边还有一个人在与他讲悄悄话,这个人从窗口看不见,但可以听见声音,那声音是个女的。他们交谈了一会儿,皮普准又看见那女的将一条围巾围在老头的脖子上。女人的手很白,很柔软。忽然女人尖叫起来,说头晕得不行。皮普准一听那叫声吃了一惊,原来是打开水的姑娘。他推开门,看见那姑娘倒在老头子的怀里,老头子转过脸——原来他根本不是什么老头,而是二十多岁留着小胡子的青年——朝着皮普准怒吼: “还不赶快帮我将她抬到屋里去!” 皮普准机械地走过去,在小胡子的指挥下帮他将姑娘抬到床上,他俩就站在一旁守着。约莫五分钟光景,送开水的姑娘醒来了,脸上泛着红 6655." >晕,脉脉含情地凝视着身旁的小胡子。 “为什么你不和我一块躺下呢?”她对小胡子说,于是小胡子也躺下了。他们拥抱,亲吻,滚成了一团,气喘吁吁。一个回合下来,送开水的姑娘撩开脸上的乱发,发现了皮普准,觉得很生气: “原来这个人还站在这里呀,这么说刚才的事被他看了去了,我们太不小心了。” “没关系的。”小胡子安慰她说,“再说你让他到哪里去呢?这屋里连个坐的地方也没有。” “我想,可以让他到屋顶上去呆一呆,和猫在一起。”姑娘兴奋地说。 他俩站起身,搬来放在屋角的梯子,在床上架好,请皮普准爬上去。 “这架梯子早就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了。”皮普准不肯上去。 他俩开始说服他。 “我俩在干这种事,你在旁边观看总不太恰当吧?”小胡子说,“虽说这是你的床,可现在我们借用了,你就不应该守在这里了,你守在这里也并不见得有益健康。” “自己干不了的事就应该让别人去干,这样心胸就会慢慢宽广起来。”姑娘也说。 皮普准站在那里想了老半天,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最后他又说起了那种老生常谈: “我这个人,比较自私,现在年纪大了,欲望也不是特别强了……我说到哪里了?对,你们不要担心我的健康,我站在这里好得很,你们要是不自在,我还可以到前面房间里去。自从那次我遇见我的邻居离姑娘以来,我就发觉我的那种欲望已经消失了,可能我出了毛病。离姑娘是一位绝妙非凡的女性,不过我不想在这里谈她藏书网,我想谈的是一位老妪,也就是这栋房子的主人,我并不知道她的名字,因为她说叫她什么都一样……” “你还有完没完?”姑娘怒吼道,“我们是来听你信口开河的吗?我原先是怎么嘱咐你的,你全忘了!你走开!” 皮普准到了前面房里,后面房里那两人闹腾着,将床板弄得“咯噔咯噔”响个不停,皮普准觉得很乏味,就打开门踱到外面。 夜里镇上灯光闪闪,热闹得很。有一位妇人将自来水用胶皮管引到街上,正在洗鱼,水哗哗地流着,流得满街都是,过路的行人都得绕道走。还有一位男子在表演气功,用一把钢刀往自己肚皮上猛砍,围了许多观看的人。皮普准也去加入那一群人。但他往那里一站,大家就用眼瞪他,表演者也朝他威胁地挥了挥刀,他吓得连忙退出。他朝前走的时候,感到有个人在背后追他,回头一看,是一位穿绿袍的茶馆里的顾客。 “我听过你在茶馆的谈话了,关于长着鱼头的怪物,你怎么可以当众胡说呢?所有的人全听见了,现在你很不安全,你还没感觉到?”那人说。 “那么你,为什么来告诉我这些?” “我?我是他们的信使呀,今后你将从我这里得到关于你的一切信息。你必须变得小心翼翼,避开一切激浪险滩。这么晚,你还在外面游荡?” “房子被人借用了,只好出来走一走。” “这也是一种权宜之计。”他点头同意道,“要是你感到了不安全,也可以走到街上来,那是另一种权宜之计。你在茶馆里胡说八道的时候,我为你捏着一把汗。” 这时候杂货铺里的一个帮工拿了一串其长无比的鞭炮出来放,震耳欲聋的声音一响起来,绿袍子就无法开口了。他们一直溜达到街头鞭炮还在响。后来他们又从街头走到街尾,从街尾走到皮普准住的地方,在那门口停下。鞭炮终于放完了,洗鱼的妇人也洗完了,将鱼放进筐子里,和一个小伙子一道抬进屋去。天上升起了几个星星,这异地的夜空,忽然使皮普准有些伤感,他已经几十年不曾有过这种感觉了。但那感觉马上就消失了,因为绿袍子正注视着他的后脑勺。 “原来你秃顶了。”他说,“我还不知道呢。原来你的年纪不小了嘛。你住在这里,这很好,这个地方是我们全体经过商量,让给你住的。” “请你告诉我,”皮普准急煎煎地捉住绿袍子的手,“我在什么地方?这里离五里街有多远?我急需这方面的信息。” “这不属于我的传达范围,”他冷冷地甩开皮普准的手,“我们派了三姑娘(就是送开水的那位)来照顾你的日常生活,有事你找她,我要走了。”他往前走了一段路,又进了茶馆。 皮普准正打算进屋看看,小胡子和三姑娘穿戴整齐地出来了,两人都是满面红光的样子。 “我们完事了,”三姑娘说,“床就留给你了。我们刚才还在担心你要出什么事呢,你这个人,没人照看是不行的,这里是两块钱,给你。我听见你在同傻瓜谈话,茶馆里的那一个。那家伙冒充骑士,你不要听他的,听他的话要吃亏。他一定和你说了危险呀、陷阱呀什么的吧,这是他惯用的伎俩,他惟恐天下不乱。多年前,有个人被他吓死了。实际上,这个镇的秩序好得很,从未有过凶杀什么的。只是你刚来,一举一动受到监视,你可能不习惯。时间长了就好了。” “时间长了就好了。”小胡子也说,肯定地一点头。 “那人要我来问你。”皮普准没头没脑地说。 “问我?”三姑娘一皱眉头,“问我什么?不会是那些陈芝麻烂豆子的事吧?我最讨厌别人问那种事了。那个傻瓜一定想故意刁难我,办得到吗?我年轻,又有朝气,一只手就能提起一大桶水,他算个什么东西?你不要听那种人的话,照我说的去做不会错。今夜你会有个客人来。” 三姑娘最后的那句话使皮普准陷入数不清的猜测之中。他在黑暗中睁着眼,在那张大床上滚来滚去,他听见了街上各式各样的喧闹声、脚步声、碗碟碰响的声音,但那些声音都与他无关,他听了又听,始终没人进他的屋子,数不清的脚步声全从门口过去了。 黑猫在屋顶叫了几声,那声音尖利、凄苦,犹如在诉说相思的苦闷。皮普准记起这是他第二次听见它叫,自从他住进这间屋子,它一直在上面沉默着,如化石一般。皮普准睡不着,就爬起来,走到灯光闪亮的街上。他又看见了三姑娘,她正在街上游荡。 “你也睡不着吗?”她问,“我以为只有我们这里的人才睡不着呢。” “你认识一个名叫老曾的男人吗?我就是为了去与他会面才迷路的。” “老曾?”她双眼一亮,“为什么你不早说呢?他就住在此地,不过你只能在夜里找到他,天一亮他就不知去向了。现在离天亮还有两个多小时,我们抓紧时间吧。” 他俩手牵手来到一所带阁楼的小房子里,房里黑糊糊的,阁楼上却有一盏灯。三姑娘牵着他,沿着狭窄的楼梯上去,他们的重量压得单薄的梯子“吱呀”作响。一位老者戴着眼镜,正坐在简陋的书桌边读书。 “这就是老曾,”三姑娘捅了捅皮普准,“这一带的神秘人物,他耳朵有点聋。” 老者抬头看见了他俩,伸出一个指头朝门外指了指,皮普准努力想猜出他的意思。回头一看,三姑娘不见了。老者又将指头向他自己面前勾了勾,皮普准凑上去,与他一道读那本书。皮普准随着老者指头的移动读了一些句子,始终莫名其妙,无法将读到的东西加以理解,读着读着,他就走神了。外面有人在做木工,敲得“嘭嘭”直响。这时老者用指头敲了敲桌子,严肃地看了他一眼,他又继续随他往下读,还是不知道自己读了些什么。他只觉得心神涣散,免不了东想西想的。他想,这世上姓曾的大概全是些神秘人物吧,这个老曾与酱油店楼上的老曾有什么相似之处呢?外面有人叫卖馄饨,皮普准觉得自己肚子饿了,想去买馄饨又不好意思,犹豫了一阵,那小贩已走远了。收回眼光一看老者,还在聚精会神往下读,又觉得惭愧。为什么这些词和句子他都眼熟得不得了,却偏偏看不懂呢? “这篇文章就是你从前读过的‘午夜的登陆者’。”老者那一大蓬白胡须中发出了声音,那声音似曾熟悉。“现在你失去了耐心,所以再也看不懂了吧?我只是想试探你一下。” “请问五里街离这里有多远?”皮普准不失时机地问。 “难道这还用问吗?”老者若有所思地捋了捋胡须,“现在是凌晨4点,是这个小镇上最为激动人心的时候,多少疑问都在这个永恒的时刻得到了解决。” “我睡不着,因为有五里街这个疑问。” “这种问题很快就要水落石出。”他微笑着,凝视着眼前那些建筑物的黑影,似乎陷入了遐想之中,不再理会皮普准了。 皮普准又在阁楼上坐了一阵,终于耐不住乏味,就轻手轻脚地下了楼,打算去买馄饨吃。他走了不远,就叫住了一个馄饨担子,然后坐下来等。卖馄饨的在一旁忙碌着。那人头上包一块很大的白手帕,把脸部遮掉了一半。皮普准觉得也在哪里见过他似的。 “你认识阁楼上的老曾吗?”皮普准边吃边问。 “什么?老曾?你指的是阁楼上的白胡子吗?” “他不姓曾吗?” “他?哈哈!他姓什么都可以的。我怎么不认识他呢?他原来也和你一样,是个外来户,从另外一个市镇上搬来的,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既然你叫他老曾,我也叫他老曾吧。这个老曾,你想了解关于他的什么事呢?我不得不坦白告诉你,我无法回答你的问题,这种事你得去找信使,就是那个穿绿袍子的,他是专管这种事的。” 吃完馄饨,天已经快亮了。皮普准一抬头,看见一个人一闪就从他面前过去了,看那背影正是老曾。 “这人行踪不定。”卖馄饨的说,“天一亮,他就钻进一个地道里去了,谁也无法找到他。有一回他高兴起来告诉我,他原来住在一栋楼房的暗道里,不过这种事你得去问信使,他会告诉你详情。” 天完全亮了,皮普准走进茶馆,他想去找信使。一眼望去满堂都是绿袍子,他一进去那些人就不说话了,低着头,一动不动,只有跑堂的在穿梭。皮普准绕着厅堂走了一圈,一个挨一个地打量那些人。但信使不在他们中间,整个厅堂里寂静得十分怪异。他正要出去,一个人抓住了他的手,将他向后拖,拖进厅堂边的存衣室里。那个人是三姑娘。 “我要找信使。”皮普准说。 “你这白痴!”三姑娘呵斥他,“你以为他是可以找得到的吗?他和你之间并没有约定!他和所有的人全没有约定,你与他见面的事,是由我来决定的,你还没感觉到吗?” “请你安排我和他见面。” “异想天开!这种事,不能随便安排的。他来去无踪,我也只是隔一段时间与他见一次面,不是想见就见。假如你改掉恶习,使我满意,我会在适当的时候安排你与他见面的。现在你这样乱跑乱钻,搞得大家生气,我怎么会对你满意呢?” “那么老曾呢?不是你带我去他家的吗?我并没有乱跑乱钻。”皮普准委屈地说,“原先我在一个城市当一个小官员,每天去上班,后来有一天,一位年轻的姑娘叩了我的门,就一切都改变了。那位姑娘姓离……” “行了,行了!”三姑娘挥着手,“你怎么不害臊,一遍又一遍地说这些陈词滥调。我要是你的话,会害臊得恨不得地上有个洞钻进去。唉,你真是无可救药了。你表现得这样差,我怎么好意思向信使开口呢?我们去吃早茶去吧,请你记住,今后一定要谦虚谨慎。” 他俩在厅堂的角落里坐下,三姑娘严肃地低着头,于是皮普准也低着头。喝着茶,皮普准偷眼一瞟,又瞟见了那位平头、戴眼镜的中年人,那人手中捧着一份杂志,那杂志皮普准再熟悉不过了,杂志封面上有四个黄色醒目的大字“都市奇闻”。皮普准看了又看,觉得自己已看得十分清楚,便忍不住站了起来。三姑娘用力将他按了下去,低声而清晰地说: “你又想寻衅闹事吗?你这蠢货!” 那人似乎是有意地将书页翻得“哗哗”作响,皮普准全身的血随之涌到脸上。这时他又看见那本杂志的封面缺了一个角,正与他以前保存的那本一模一样。上次他看见的明明也是这本杂志,是不是当他走到那人面前时,他就用一本笔记本掉换了呢?也许这人是个职业魔术师?自己的杂志是怎么到了他手上的呢?他又是怎么从五里街弄了杂志来的呢?这一连串的疑问也许只有那位信使能回答。如果他轻举妄动,也许真的如信使所说,周围潜伏着凶险。想到这里,皮普准低下了头。 “这就对了。”三姑娘赞同地说,“我会安排你与信使见面的,你不要急躁。” 当皮普准再次偷眼瞟视时,平头已收起了杂志,低头喝着茶。此时,橱窗外面已经站了很多人,那些人都把脸贴在玻璃上,观察着里面的动静。皮普准的心紧缩着,三姑娘却泰然自若地喝着茶。 “这些人都是来监视你的,”她平平藏书网淡淡地说,“不过不要担心,有我在呢。你只要好好听我的嘱咐,谁也不敢动你一根毫毛。我是这个镇上的人,土生土长的,不像你,这么老了才来,当然别人怀疑。明显的差别就在于:我一只手轻轻巧巧就能提起一桶开水,你呢,什么都干不了。” 外面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了,窗户的玻璃上贴满了脸,门也被堵死了。厅堂里仍旧鸦雀无声,穿绿袍的顾客们似乎全都变成了化石,一动不动的,皮普准只觉得心中一阵阵发紧。 “我终于发现了老曾的行踪。”三姑娘悄悄地说,“我这就带你去看他。” 她紧紧抓住皮普准的手,领着他往外走。他们穿过厅堂的时候,所有的绿袍子都垂着眼睛,门口的围观者则自动地让开一条路。三姑娘神情严峻,如入无物之境。到了街上,三姑娘又说: “我必须紧紧抓住你的手,免得丢失。” 他们拐过了几条街,在人群里穿来穿去的,最后又走上了一条田间小道。那小道的两旁栽着玉米。走完小道,他们到了一座荒山下面,那里有一个简陋的茅棚子,棚子里放着一些食品,一个水壶,一把椅子。三姑娘说老曾就在这里充当守林人,不过他已经躲起来了,他不喜欢别人看见他干这个工作,她也是侦察了好长时间才发现他的行踪的。他俩站在棚子里,外面风呼呼地吹着,连个人影也没有。站了一会儿,皮普准问三姑娘: “他每天夜里都在镇上,又怎么守林呢?” “对!”三姑娘两眼闪闪发光,“问题的关键就在这里!他并不像一般人设想的那样在守林,他这种守林只是一种形式,或者说一个幌子也可以。他每天就如一个游魂一样来一下此地,完全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内容。我们今天大概见不到他了,我只不过是让你来看看他的棚子罢了,其实这也没什么好看的,我们走了这么远来看他也不过是做做样子。如果你真想见他,可以每天夜里去那阁楼上,他会让你读书,偶尔与你谈心。” 他们又站了一阵,皮普准觉得实在无聊,就建议去山上看看,但三姑娘坚决反对。 “山上有什么可看的呢?连棵树也没有。他说干守林工作只不过是个借口罢了,我怀疑此刻他在那里追野物,我看得出,他并不打算干任何事。” 再站了一会儿,他们决定回去。一踏上归途,三姑娘就变得兴致勃勃的了。她唠唠叨叨地说起镇上发生的一些琐事:谁家的屋顶漏雨了啦,哪个餐馆卖臭鱼给顾客吃啦,做晚班的工人又寻衅闹事,把一家杂货店砸了啦,一个小孩放鞭炮,把左眼炸瞎了啦,等等。她说的事都是皮普准根本不关心的事,皮普准越听越不耐烦,恨不得和她吵一架,可一想到自己的处境又忍住了。 下午时分他们回到了镇上,皮普准累得不行,一到家就想去躺下,三姑娘却不让他躺下,她带着小胡子进来,又要借用他的床。 “我们三个人一起睡算了。”皮普准恨恨地说。 “那怎么行?”三姑娘吃了一惊,“那太恶心了!再说你受得了吗?” “我有什么受不了的!”皮普准嚷嚷道,“都是你自己说受不了,我在这里好得很!你们不要管我。”说着皮普准就真的用那床破被子蒙住头,闭上眼,一会儿就入睡了。 中途他也醒了几回,睡眼矇眬地看见这两个人在床上翻筋头,干得一身汗淋淋的。他实在瞌睡太重,来不及细看又进入了梦乡。在他的梦里,他见到了久违的离姑娘,他和离姑娘也上了这张床,但却没干那种事,只是坐着发呆。 皮普准醒来时,三姑娘与小胡子抱在一起,还在呼呼大睡,皮普准用力去推她,她打着哈欠,迷迷糊糊地说: “你想找信使吗?我和他谈过了,他说你用不着见他了……”说完又睡着了。 第三章 皮普准呆呆地走到街上,突然觉得失去了一切希望,眼前黑黑的。他想蹲下来哭泣,但是那位当街洗鱼的妇人盯上了他,站在他身旁不走开。他往前走,她也往前,他掉头往后,她又尾随着他,眼里闪着警惕的光。 皮普准苦笑着对她说:“我丧失信心了。” 她皱紧眉头,鄙夷地一挥手,说:“这算不了什么。你可以帮我洗鱼。你每天看见我在忙,却不过来帮忙。我一直指望你来帮忙,你也可以在我店里吃饭。” “我对洗鱼不内行,我在这里是外来户,我想搞清一些事。”皮普准说。 “外来户!”妇人嗤之以鼻,“什么外来户,别装蒜了。你住在那所房子里,我还看见三姑娘给你钱!你怎么还好意思这样说——外来户!活见鬼!你过来,我有个旅行的计划,让我慢慢告诉你,我打算邀请你一道去。” 妇人将他带到饭铺后面的房间里,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地图摆在桌子上。那是一张皮普准从未见过的版图。妇人用红笔在图当中画了一个圈,说: “这就是我们的镇。你看,我打算沿这条路去守林人那里,这就是你今天走过的路,你还记得吗?” 皮普准使劲摇头,说他真是一点印象也没有了,他完全看不清他们这个镇位于他们国家的什么地方,这张地图上也没有任何提示。他想了一想,又犯老毛病了: “请问您去过五里街吗?那是我从前住的地方,那里有一栋楼,一只猫生活在大楼的暗道里,那里的每一户人家都有奇怪的来历……” 他的话被妇人的笑声打断了,妇人笑了又笑,眼泪都流出来了,最后她沮丧地说: “你算是怎么回事呢?你这个不争气的家伙。” “我是一个外来人,对吗?”皮普准还是不死心。 “你要是不开口,没人相信你是外来人,你这样一说,倒真像个外来人了。你尽管不记路,但是你今天走过的那条路线,你还会重复好多次的,你会于不知不觉中将它记熟。你看看这里,这是一栋八层楼的房子,楼顶是个平台,楼下有个餐馆,从这条路可以到城里去……”皮普准的眼睛随着她的红笔转来转去的,想看出个究竟来。“你真的认不出你住过的地方了吗?”她反问道。 “这不是我住过的地方,我告诉过你了,我住过的地方叫五里街,而这是山地街,房子与地理位置也完全不对。你这幅地图上的每处地方我都不熟悉。” “你可以有意训练自己,每天来看地图,看得多了就会认出一些地方。”她冷冷地说,一把将地图掀开了。 “我原来到底住在什么地方啊?” “我说过了让你每天来看地图,你倒问起我来,太没道理了。为什么你就不能反省一下呢?现在我要去洗鱼了,你走吧,你可以半夜再来,我反正夜里是不休息的,我们镇上的人都这样。你不要丧失信心。” “可是那位信使不打算见我了。” “你不要丧失信心,每天半夜来查地图吧。” “请问您姓什么?” “我?随便姓什么。你也可以叫我老曾,免得名字太多,把你的脑子弄糊涂了。前些天也有人叫过我李嫂,这些事不重要。你要死死盯住地图上的每一个标记,不要轻易放过,这样你就会认出一些地方的。我问你,有人说我卖臭鱼给顾客,是不是三姑娘说的?” “我不知道,我不善于留心这类事。” “哈!你撒谎,这没关系,我会弄清的。” 皮普准一出门背上就被人捅了一拳,回头一看,是三姑娘。 “你这个意志薄弱的家伙!我让你学好,你却与卖臭鱼的奸商搅在一起!你脑子里成天到底想些什么?这下好了,信使一定大发雷霆了。” “他早就不打算见我了,是吗?” “他是不打算见你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不向你传达信息了,他要传达的,通过我。你到底想要些什么?你贪得无厌,得罪了他,我也要为你背黑锅了,我真倒透了霉。你看,他不是在前面走吗?他到旅馆楼上去了,他忙得不得了,你不要死缠住他。你就像不懂事的小孩,真气死我了。我现在要送开水去了,这里是两块钱。”她匆匆去了茶馆,皮普准这才看见小胡子站在一旁。 小胡子说: “你不应该背叛她。虽说她力大无穷,一只手就可以提起满满一桶开水,但她却是一个来去无踪的女人。就说我吧,每天与她混在一起,还是忐忑不安,我很担心一觉睡醒她就不见了。你怎么胆敢背叛她?难道你真是不懂事的小孩吗?我看你年纪不算小了。” “我今年五十二了。” “我俩都应该小心翼翼地去获得她的欢心,我最怕她生气,她一生气就不见了。她有激情,我们却没有,不是吗?这就很危险。有一天她一生气,竟然将一桶开水朝我泼过来,幸亏我躲得快。你站在这里干什么呢?” “你知道五里街吗?” “我听她说了这件事。为什么你这么想回到那里去呢?这里不好吗?你每天游荡,什么也不干,她还给你两块钱,带你去茶馆,我还享受不到这种待遇呢!你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啊。” “我不是此地人,五里街是我的老家,我是那里一家人家的女婿。” “那只是你的梦想罢了。我原来也梦想过给人家做女婿。” 小胡子一摇一摆地进茶馆去了。皮普准听见了飞机的轰鸣..,一架飞机正低低地飞行,机身上的字看得清清楚楚,只是那些字不认识。飞机在小镇的上空绕了好几个圈才飞走。皮普准发现街上空无一人了,就连放鞭炮的小孩也躲起来了,所有的店铺都关上了大门。他正在纳闷,洗鱼的妇人走过来,一把将他扯进屋内,郑重地说: “我们这里的人不喜欢这种东西。” “什么东西?” “那飞机吧。你想,我们世世代代住在此地,我们有自己的地图,现在外面来了这架飞机,必定生出这个疑问:它是从哪里来的?难道要我们改变信念,重新制造一张版图吗?这是不行的,所以我们都关上了店门。” 皮普准的脑子里立刻浮现出那句话:“店主随之关上了店门。”心中感慨万千,不能平静。飞机又嗡嗡地响起来了,妇人脸上的表情无动于衷。皮普准走到门边,想探出头去张望,听见妇人在背后冷冷 5730." >地说: “你已经没有退路了。” 于是皮普准缩回来。飞机嗡嗡地响了好久,一切又归于平静。妇人又拿出那张地图来请皮普准辨认,她固执地用指甲指着一条街的标记,要皮普准看了又看。最后皮普准迟疑地说: “我觉得有点熟悉,有点像我原来住的地方。” 妇人满意了,放开皮普准,让他出去了。街上又恢复了原来的模样,到处都是人,鞭炮也响了起来。一个老妪正在骂她那顽皮的孙子,老妪的样子也有点面熟。茶馆门口站满了穿绿袍子的男人,他们背着手,仰望天空,若有所思。皮普准看见信使和剪平头的男子也在其中,两人正在交头接耳。这时三姑娘提着一桶开水,从马路对面过来了,她吆喝着,信使和剪平头的连忙给她让路。忽然一个小男孩钻进这一群绿衣服当中,用竹竿挑着一长串鞭炮,“啪啪”地炸响了,街上又硝烟弥漫,震耳欲聋。但那些人好像聋子一般,仍旧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那信使和剪平头的居然可以在鞭炮声中交头接耳。鞭炮炸得皮普准心慌,他只好暂时躲开一阵,待他再回来时,所有穿绿袍子的男人都不见了,茶馆的厅堂里空空荡荡,三姑娘也不见了,只有小胡子一个人坐在角落里闷着头喝茶。皮普准向小胡子走去。 “你一再背叛她,真是伤透了她的心,可她是一个大善人,还每天给你两块钱。”小胡子说话时看也不看他。皮普准不由自主地坐在他身旁,似乎和他有种同病相怜的感觉。小胡子开始诉说三姑娘的好处,具体说了些什么皮普准也没听清,只觉得十分感动似的。小胡子说着说着就“呜呜”地哭开了,皮普准也要掉泪了。正在这时他看见橱窗外面有个人影,正是那洗鱼的妇人,妇人朝他打着手势叫他出去,他却很害怕小胡子看见,垂下头,假装没看见她。小胡子还在哭,皮普准却不想掉泪了,他忽然觉得这里头有诈。这样一想,越发颓丧,就对小胡子说: “你不要哭了好不好?” “难道这种事不值得我为她伤心吗?”小胡子掏出块手绢擦着泪说。 “你不要伤心了,我和她分手算了,以后不再找她了。”皮普准忽然生出一种决心似的。 “真的吗?”小胡子急切地捉住皮普准的手,脸上的表情好像放下了一桩心事。他赶紧用手绢将泪水擦干净了。 “真的。”皮普准慢慢地说,一边站起身,向等在门口的妇人走过去。 “您好,老曾。”皮普准说。 “好!好!我们都好!”洗鱼的妇人高兴地说,“这回我们去订好旅游的计划吧,跟我来。” 他俩又走进妇人的饭店后面那间小房子,妇人打开抽屉,拿出那张地图放在桌上要他看。 外面天已经黑了,看不清,妇人却要他别开灯。 “黄昏的这种光线最能锻炼你的眼睛。”她说。 “我什么都看不清。”皮普准抱怨道。 “你只要长时间地坐在这里,脑子里就会出现一张和这一模一样的版图。这张是我绘制的,你知道它是如何制出来的吗?” “不知道。” “你好好地想一想吧,我要干活了。” 皮普准坐在光线昏暗的小房子里,思绪像野马一样奔跑开了。这一次,他所想的完全不是五里街的事了,他目前的处境困扰着他。一会儿他想与那位男老曾去荒山下守林,住在棚子里了此残生;一会儿又想与这位女老曾一起钻研,共同制作一张新版图;他还想自己亲自来充当信使的角色,给以后的新来者传递那种微妙的信息;或者当飞机再次降临小镇时,乘机离开此地,继续寻找新的城镇。在这些想法中,他一次也没想到返回五里街。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他那阴暗的心里拨开了一道口子,放进了一束光,他感到自己渐渐轻松起来了。他开始在房间里踱步。这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从旁边的窗户望出去,小镇尽收眼底。霓虹灯五彩缤纷,鞭炮声此起彼伏,深蓝色的夜空分外纯净。他打开灯,看见了桌上那张制作粗糙的地图,他拿起地图来看,一种沁人心脾的亲切感油然而生,他分明地感到:这个小镇,他已经在此生活了一辈子了,这里的每一个店铺,每一所房子,他都去过了无数次,到处都是他的呼吸,他的脚印。原来他正是出生在此地,而眼前这位妇人,或许是他的姐妹。他以前认为自己是一个没有祖籍的人,只是因为他不知道而已。难怪他总在这里的街上看见一些熟悉的面孔,却又忘了是谁。不过感觉归感觉,这种事是无法证实的。 “我已经不打算回家了!”他向进来的妇人大声说。 “好!”妇人高兴地说,“你终于回到了你原来的家,我们可以天天一起去旅行了,是吗?我记得你的父亲就是一个探险的,他掉进了冰窟。” 皮普准十分惊讶,但他说: “我也想探险,就在这里。” “好,让我们今晚制定计划。现在我要去收拾厨房了。” 皮普准继续看着窗外,他又看见三姑娘和小胡子搂抱着从街上走过,他们的身影飘飘荡荡,就像两个游魂,在他们身后是一群去上夜班的工人,在工人们的后面,正是那位信使。信使慢吞吞地走着,东张西望的,显得十分猥琐,在他的脚上,一只鞋的鞋带已经散开了。他也看见了站在窗口的皮普准。 “你好,皮普准先生。”他说。 “你好。”皮普准淡淡地应答着,觉得自己已经完全失去了对他的兴趣,而且怀疑起这个人来了。是谁给予这个人当信使的信息呢?他所传达的是什么样的信息呢?他,这个泡在茶馆里的家伙,居然就可以操纵他的命运,太奇怪了。 “你在这里住下了吗?”信使问道。 “我在这里住下了。” “很好,今后我们是邻居了。我住在街尾,我早知道你会住下的。” “你吹牛,谁也不知道我会在哪里住下。” “也许吧。”他消失在夜幕中。 老曾进来了,告诉他店里的活已经忙完了,已是夜里两点,本来她夜里是要研究地图,写写画画的,但是现在他来了,她反倒打起瞌睡来,只想睡觉。房里只有一张床,怎么办呢?凑合着两人一起睡算了,反正她也看着他很像她的儿子或兄弟什么的。她倒在床上说着说着就睡着了。皮普准起先还想撑着不睡,一会儿也睁不开眼了,于是倒在床的另一头也睡着了。 半夜里他醒了,看见她猫着腰在屋里走,外面鞭炮响得厉害,简直有地动山摇的感觉。接着她出门了,皮普准也跟随她出了门。 “我们去什么地方呢?”他问。 “去旅行。” 走过几条街,她带领他钻进一个墨黑的防空洞,洞口有一点红光,是一个人在抽烟。 “来了吗?”那人问,皮普准听出原来是白胡子男老曾在说话。“我听说你去找过我了,与三姑娘一道去的,何苦呢?我根本不在那边,那个茅棚子是三姑娘异想天开的借口。你想,那些树林关我什么事,我干吗要守着它们?就连树林也是三姑娘信口乱说的,哪里有树呢?山上只有乱草。现在你的眼力一定练得好些了,你看得见我吗?” “看不见,只能听到你说话。” “他下不了苦功锻炼他的眼力,”女老曾在一旁说,“我早向他暗示过,我们的眼力就像夜猫子一样,他还不相信呢。现在你该服气了吧?我们看得见你,你就是看不见我们。你只有住在我那里天天操练。” 男老曾又说: “你还记得杂志的事吗?事实上,从那时起你就开始操练了,不过要到我们这种水平是不可能的。举个例说,我们可以从这个洞进去,一直走到山顶,然后走回来,你呢,只能在洞边徘徊。”他的口气得意洋洋的,“我现在躲起来,你就再也看不见我了。” 他真的躲起来了,皮普准在四周摸了一摸,只摸到那些长了青苔的洞壁。 “你的功夫还差得远呢!”妇人说,“我们该回去了。” “可是我们还没有旅行呀!” “旅行?我倒忘了。你不是旅行过了吗?” “我并没有外出旅行,我还在这个镇。” “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为什么你要说‘外出旅行’这几个字?你看过我画的版图了,还不明白吗?你以为你父亲是在进行你说的那种‘外出旅行’时掉进冰窟的吗?我告诉你根本不是,他就掉在我们前面的小河里,当时冷极了,没人能将他救上来。我们等了你几十年,现在你来了,是被骗来的,你自愿受骗,对吗?还有一点时间,我们赶回去睡一觉吧。” 皮普准在女老曾家里住下了。白天里,妇人忙着店里的事,..她让皮普准整天坐在小圆凳上剥毛豆。皮普准开始时并不十分认真,剥一会儿又站起来,走到街上去看热闹。后来妇人生气了,将他揪回教训一通,他才老实了。但他的注意力不集中,他总在倾听外面的响动。有一天,他听见三姑娘和小胡子在外面吵嘴,似乎小胡子打了三姑娘,三姑娘就尖叫起来。皮普准想出去看看,被老曾挡回来了。还有一天下午,他竟然听见了离姑娘的说话声,他不顾一切地冲了出去,却看见说话的是一位陌生的姑娘,那姑娘的面目十分丑陋,而且年纪不小了。接着老曾也出来了,指责他举动轻浮,从不肯好好工作,她还当着那丑姑娘的面说他是“老色鬼”,要她提防他,搞得皮普准哭笑不得,只好灰溜溜地回去剥毛豆。 剥毛豆是一件单调的、没完没了的工作,皮普准弄不清店里为什么会需要这么多毛豆,好不容易剥完一篮,妇人又送来了,还要他“打消一劳永逸的念头”、“集中注意力”什么的,使皮普准十分反感。 每天晚上,妇人忙完了活计,便摆出那张地图来与他一道研究。说是一道研究,实际上皮普准在想别的事。自从他觉得自己永远无法看懂之后,他便放弃了钻研。妇人并不知道他在倾听外面的声音,他俩坐在桌旁,虽然彼此的意念完全不通,却又觉得心心相印似的。皮普准喜欢这静谧的瞬间,也喜欢屋外的喧闹。他在里面同时又在外面,内心跃动着说不清的喜悦。他俩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几个钟头就这样溜过去了。 几个星期之后,妇人告诉他他可以自己绘制新版图了。皮普准脑子里乱糟糟的,完全没有什么新版图的概念。老曾在桌上放了一张纸,一支笔,就走开了。 现在是皮普准一个人坐在房间里了,他仍然在倾听外面的声音,他坐在那里,他什么也画不出,他面前的那张纸总是一张白纸。有时候,他打开抽屉,拿出老曾绘制的那张地图来看,或者说做出看的样子,因为他仍是糊里糊涂的,并没有什么新的感觉。这些日子里,皮普准有了一种真正的改变,这是以前从不曾有过的改变,那就是他变得随遇而安,得过且过了。他住在妇人的饭店里,一天比一天安心了。他不再企图打听五里街的事,也不再为自己的头发一天比一天稀少而难为情,所有这些事都离他越来越遥远了。他心不在焉地剥毛豆,心不在焉地听着外面熟悉和陌生的声音,心不在焉地看老曾绘制的版图。他日日做这些事却又无动于衷。有一天,他在闭门枯坐的瞬间冲口说出了“石头”这个词,继而陷入沉默之中。 几个月之后有一位意想不到的来访者走进了这家饭铺,他那高大熟悉的身影刚从窗玻璃上晃过,皮普准便认出了他,又因为这认出有点恼怒似的沉下了脸。皮普准现在很讨厌有人来打扰自己。 “你好,皮普准先生。” “你好,老王,你来干什么呢?” “你不想知道五里街的情况了吗?”老王的口气仍像过去那样咄咄逼人。 “你到底来找我有什么事?”皮普准很烦躁。 “我?来找你?我是你的邻居呀,就住在街头,你从来没有发现吗?”老王的脸上显出真正的惊讶表情。 “那你是如何来到此地的呢?”皮普准心里更烦了,“你一个人来的吗?” “我是如何来的你就不必管了,我从小在此地长大,要来还不容易。我告诉你,除了我,还有离姑娘也来了,不过她没在镇上露面而已,她已打算从此隐居。”老王脸上浮出微笑。 这时老曾正好从外面搬碟子进来,看见了老王。她用熟人的眼光向老王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 “还有离姑娘的父母,老曾,白胡子老头,他们都来了吗?”皮普准绝望地问道,“还有你的博物馆,也带来了?” “都来了。”老王肯定地说,“讲到博物馆,还用得着我带在身上?它就在我心中,我随时可以找到材料。比如你刚来不久时,在茶馆喝茶扔下的纸币,我拾起来了,现在保存在一个防空洞里,这个防空洞你去过一次,但你不敢进去。我那里甚至还保存着你父亲掉进冰窟时放在岸上的鞋,将来我会领你去看一次的。你现在找到新的工作了吗?” “唔。”皮普准含糊地说,一边倾听窗外的声音。外面有两个妇人在争吵,嘶哑的嗓门像老鸦一样,又有许多人拖着板车在街上吆喝。老王还在说,皮普准越来越走神,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慢慢地,老王的声音就与外面的声响混为一团,难以区分了,而他本人,也不知什么时候就从房里消失了。皮普准抬起头,看见女老曾正搬了一筐芹菜进来,让他帮着拣干净。 “这个人身上有股臭味,他从哪里来的?”妇人问。 “刚从坟山里出来的。”皮普准没好气地说。 “我想也是,不然怎么会那么臭。” “他住在街头,你不知道吗?” “我当然知道。凡是这镇上看见的人都是原本就住在这里的。就像你,也是在此地出生,只不过偶然外出转了一圈回来了。这都与我绘制的那张地图有关。”她胸有成竹地说。 皮普准拣着芹菜,觉得自己心中的烦恼正在渐渐消失。这时女老曾又夸奖他“工作有进步”,还奖给他一个苹果。 那天晚上,坐在电灯下,女老曾用红笔在地图上勾出一个又一个城镇所在的位置,并简短地介绍了每个城镇的历史,以及它们距离此地有多远。皮普准不眨眼地听着,越来越觉得她的话十分费解。比如她说,“这个镇叫四星镇,距此地130公里,你十二岁那年到过那里。你和你父亲坐的汽车进镇时,街口有松柏扎成的牌楼,姑娘们坐在路边简陋的桌边吃馄饨。”又比如,“这是本地最繁华的城市,多年前你谈论过它。” 皮普准说:“我没去过那些地方。” “是吗?”妇人说,“你一定是忘了。松柏扎成的牌楼,你总还记得的。” “也许吧。”皮普准叹了口气。他看出来这妇人是穷追不舍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词,她画在纸上的每一根线条,都充满了那种无情的暗示,这暗示是他曾经拒绝过,现在还想拒绝的。他觉得自己被囚禁在这个小镇上,这个饭铺后面的小房间里了。他目光明亮,耳听八方,但身体无法挪动一分一寸。他面对着妇人,从她那冷漠的眼睛里,他清清楚楚地看见了被遗弃在路边的那所房子。一开始,他就是在那里被囚禁的。 妇人的目光告诉他:他无处躲藏。 “这正是你所乐意的,”妇人走到前厅里去了,她那空洞的声音留在房内,震得四壁“嘎嘎”作响,“有那么一天,你还会从这所房子走出去,沿着街道一直向前走,然后你遇见一个卖馄饨的,你与他招呼过后,继续走,街道在你身后消失了,鞭炮声也变得隐隐约约,最后你到了一个新的城镇,黄狗在街口庄严地守卫。”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