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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雪文集1?苍老的浮云》
第一章
一
楮树上的大白花含满了雨水,变得滞重起来,隔一会儿就“啪嗒”一声落下一朵。
一通夜,更善无都在这种烦人的香气里做着梦。那香气里有股浊味儿,使人联想到阴沟水,闻到它人就头脑发昏,胡思乱想。更善无看见许多红脸女人拥挤着将头从窗口探进来,她们的颈脖都极长极细弱,脑袋耷拉着,像一大丛毒蕈。白天里,老婆偷偷摸摸地做了一个钩子安在一根竹竿上,将那花儿一朵一朵钩下来,捣烂、煮在菜汤里。她遮遮掩掩,躲躲闪闪,翘着屁股忙个不停,自以为自己的行动很秘密。老婆一喝了那种怪汤夜里就打臭屁,一个接一个,打个没完。
“墙角蹲着一个贼!”他虚张声势地喊了一声,扯亮了电灯。
慕兰“呼”地一声坐起来,蓬着头,用脚在床底下探来探去地找鞋子。
“我做了一个梦。”他松出一口气,脸上泛起不可捉摸的笑意。
“今天也许会有些什么事情发生。”他打算出门的时候这么想,“而且雨已停了,太阳马上就要出来。太阳一出来,什么都两样了,那就像是一种新生,一个崭新的开始,一……”他在脑袋里搜寻着夸张的字眼。
一开门,他立刻吓了一大跳:满地白晃晃的落花。被雨水打落在地上的花儿依然显出生机勃勃的、贪欲的模样,仿佛正在用力吸吮着地上的雨水似的,一朵一朵地竖了起来。他生气地踏倒了一朵目中无人的小东西,用足尖在地上挖了一个浅浅的洞,拨着泥巴将那朵花埋起来。在他“劈劈啪啪”地干这勾当的时候,有一张吃惊的女人的瘦脸在他家隔壁的窗棂间晃了一晃,立刻缩回房间的黑暗里去了。“虚汝华……”他茫茫然地想,忽然意识到刚才自己的举动都被那女人窥看在眼里了,浑身都不自在起来。“落花的气味熏得人要发疯,我还以为是沤烂的白菜的味儿呢!”他歪着脖子大声地、辩解似地说,一边用脚在台阶上刮去鞋底的污泥。慕兰正在床上辗转不安,叹着气,朦朦胧胧地叽哩咕噜:“对啦,要这些花儿干什么呀?一看见这些鬼花我的食欲就来了,真没道理,我吃呀吃的,弄得晕头晕脑,现在我都搞不清自己是住在什么地方啦,我老以为自己躺在一片沼泽地里,周围的泥水正在鼓出气泡来……”隔壁黑洞洞的窗口仿佛传出来轻微的喘息,他脸一热,低了头踉踉跄跄地走出去,每一脚都踏倒了一朵落花。他不敢回头,像小偷一样逃窜。一只老鼠赶在他前头死命地窜到阴沟里去了。
他气喘吁吁地奔到街上,那双眼睛仍旧钉死在他狭窄的脊背上。“窥视者……”他愤愤地骂出来,见左右无人,连忙将一把鼻涕甩在街边上,又在衣襟上擦了擦拇指。
“你骂谁?”一个脸上墨黑的小孩拦住他,手里抓着一把灰。
“啊?!”那灰迎面撒来,眼珠像割破了似的痛。
那天早上,虚汝华也在看那些落下的花。
半夜醒来,听见她丈夫嘴里发出“嘣隆嘣隆”的声响。
“老况,你在干什么!”她有点儿吃惊。
“吃蚕豆。”他咂吧着嘴说:“外面的香气烦人得很,雨水把树上的花朵都泡烂了,你不做梦吗?医生说十二点以前做梦伤害神经。我炒了一包蚕豆放在床头,准备一做梦醒了就吃、吃着吃着就睡着了。我一连试了三天,效果很好。”
果然,隔了一会儿,他就将一堵厚墙似的背脊冲着她,很响地打起鼾来了。在鼾声的间歇中,她听见隔壁床上的人被神经官能症折磨得翻来覆去,压得床板“吱吱呀呀”响个不停。屋顶上有许多老鼠在穿梭,爪子拨下的灰块不断地打在帐顶上。很久很久以前,她还是一个少女时,也曾有过做母亲的梦想的。自从门口的楮树结出红的浆果来以后,她的体内便渐渐干涸了。她时常拍一拍肚子,开玩笑地说:“这里面长着一些芦杆嘛。”
“天一亮,花儿落得满地都是。”她用力摇醒了男人,对着他的耳朵大声说话。
“花儿?”老况迷迷糊糊地应道,“蚕豆的作用比安眠药更好,你也试一试吧,嗯?奇迹般的作用……”
“每一朵花的瓣子都蓄满了雨水,”她又说,将床板踢得“咚咚”直响,“所以掉下来这么沉,‘啪嗒’一响,你听见了没有?”
男人已经打起鼾来了。
有许多小虫子在胸膛里蠕动。黑风从树丫间穿过,变成好多小股。那棵树是风的筛子。
天亮时她打开窗户,看见了地上的白花,就痴痴地在窗前坐下来了。
“蚕豆的作用真是奇妙,我建议你也试一下。”男人在她背后说,“下半夜我睡得真沉,只是在天快亮的时候,我老在梦里担心着小偷来偷东西,才挣扎着醒了过来。”
这时隔壁男人那狭长的背脊出现了,他正聚精会神地用足尖在地上戳出一个洞来,他的帽沿下面的一只耳朵上有一个肉瘤,随着他的身子一抖一抖的。虚汝华的内心出现一块很大的空白。
“要不要洒些杀虫剂呀?这种花的香味是特别能引诱虫子的。”老况用指关节敲打着床沿,打出四五个隔夜的蚕豆嗝。
傍晚,虚汝华正弯着腰在厨房洒杀虫剂,有人从窗外扔进来一个小纸团,展开来一看,上面歪七扭八地写着两句不可思议的话:
请不要窥视人家的私生活,因为这是一种目中无人的行为,比直接的干涉更霸道。
她从窗眼里望出去,看见婆婆从拐角处一颠一颠地向他们家走过来了。
“你们这里像个猪槽。”婆婆硬邦邦地立在屋当中,眼珠贼溜溜地转来转去,鼻孔里哼哼着。
“最近我又找到了一个治疗神经衰弱的验方。”老况挤出一个吓人的笑脸,“妈妈,我发觉天蓝色有理想的疗效。”
“这种雷雨天,你们还敢开收音机!”她拍着巴掌嚷嚷道,“我有个邻居,在打雷的当儿开收音机,一下就被雷劈成了两段!你们总要干些不寻常的事来炫耀自己!”说完她就跨过去“砰”地一声关了收音机,口里用力地、痛恨地啐着,摇摇摆摆出了门。
妈妈一走,老况就兴高采烈地喊:“汝华!汝华!”
虚汝华正在将杀虫剂洒到灶底下。
“你干吗不答应?”老况有点愠怒的表情。
“啊——”她从迷迷糊糊的状态中惊醒过来,脸上显出恍惚的微笑,“我一点儿也没听到——你在叫我吗?我以为是婆婆在房里嚷嚷呢!你和她的声音这么相像,我简直分不出。”
“妈妈老是生我的气,妈妈已经走了。”他哭丧着脸回答,情绪一下子低落得那么厉害。“她完全有道理。我们太没有独立生活的能力了。”
她还在说梦话似的:“时常你在院子里讲话,我就以为是婆婆来了……我的耳朵恐怕要出毛病了。比如今天,我就一点没想到你在屋里,我以为婆婆一个人在那边提高了嗓子自言自语呢。”
“街上的老鞋匠耳朵里长出了桂花,香得不得了,”他再一次试着提起精神来,“我下班回来时看见人们将他的门都挤破了。”他挨着她伸出一只手臂,作出想要搂住她的姿势。
“这种杀虫剂真厉害,”她簌簌地发抖,牙齿磕响着,“我好像中毒了。”
他立刻缩回手臂,怕传染似的和她隔开一点。
“你的体质太虚弱了。”他干巴巴地咽下一口唾沫。
一朵大白花飘落在窗台上,在幽暗中活生生地抖动着。
他是在沟里捡到那只小麻雀的。看来它是刚刚学飞,跌落到沟里去的。他将湿淋淋的小东西放到桌子上,稚嫩的心脏还在胸膛里搏动。他将它翻过来、拨过去,心不在焉地敲着,一直看着它咽了气。
“煞有介事!”听见慕兰在背后说。
“煞有介事!”十五岁的女儿也俨然地说,大概还伸出咬秃了指甲的手指指指戳戳。
“有些人真不可理解,”慕兰换了一种腔调,“你注意到了没有?隔壁在后面搭了一个棚子,大概是想养花?真是异想天开!我和他们作了八年邻居了,怎么也猜不透他们心里想些什么。我认为那女的特别阴险。每次她从我们窗前走过,总是一副恍恍惚惚的样子,连脚步声也没有!人怎么能没有脚步声呢?既是一个人,就该有一定的重量,不然算是怎么回事?我真担心她是不是会突然冲到我们房里来行凶。楮树的花香弄得人心神不定……”
更善无找出一个牛皮纸的信封,将死雀放进去,然后用两粒饭粘牢,在口子上“啪啪啪”地拍了几下。
“我出去一下。”他大声说,将装着死雀的信袋放进衣袋里。
他绕到隔壁的厨房外面,蹲下来,将装着死雀的信袋从窗口用力掷进去,然后猫着腰溜回了自己家里。
隔壁的女人忽然“哦——”地惊叹了一声,好像是在对她男人讲话,声音从板壁的缝里传了过来,很飘忽,很不真实:
“……那时我们常常坐在草地上玩丢手绢。太阳刚刚落山,草地还很热,碰巧还能捉到螳螂呢。我时常出其不意地扔出一只死老鼠!去年热天有一只蟋蟀在床脚叫了整整三天三夜,我猜它一定在心力交瘁中死掉了……”
更善无的脑子里浮出一双女人的眼睛,像死水深潭的、阴绿的眼睛。一想到自己狭长的背脊被这双眼睛盯住就觉得受不了。
“楮树上的花朵已经落完了,混浊的香味不久也会消失,”她用不相称的尖声继续说:“一定有人失落了什么,在落花中寻找来着,我发现数不清的脚印……花朵究竟是被雨打落下来的,还是自己开得不耐烦了掉下来的?深夜我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看见月亮挂在树梢,正像一只淡黄的毛线球……”
一会儿台阶上响起了沉甸甸的脚步声,是她男人回来了,女人的声音嘎然而止。原来那女的一直在屋里对着木板壁说话?或许她是在念一封写不完的信?
吃中饭的时候,他用力嚼着一块软骨,弄出“嘣隆嘣隆”的响声。
“好!好!”慕兰赞赏地说,喉节一动,“咕咚”一声咽下一大口酸汤。
女儿也学着他们的样儿,口里弄出“嘣隆嘣隆”的声音,喉咙不停地“咕咚”作响。
吃完了,他擦着嘴角的酸汤站起来,用指甲剔着牙,象是对老婆,又像是对什么别的人说:“窗棂上的蜘蛛逮蚊子,逮了一点多钟了,哪里逮得到!”
“工间操的时候,林老头把屎拉在裤裆里了。”慕兰说,一股酸水随着一个嗝涌上来,她“咕咚”一声又吞了回去。
“今天的排骨没炖烂。”
“你吃的是里脊肉!”她吃惊地看了他一眼。
“我吃的是里脊肉。”他看着蜘蛛说。“我是说排骨。”
“哈!”慕兰作了一个鬼脸,“你又在骗人嘛。”
夜晚,在楮树花朵最后一点残香里,更善无和隔壁那个女人作了一个相同的梦,两人都在梦中看见一只暴眼珠的乌龟向他们的房子爬来。门前的院子被暴雨落成了泥潭,它沿着泥潭的边缘不停地爬,爪子上沾满了泥巴,总也爬不到。当树上的风把梦搅碎的时候,两人都在各自的房里汗水淋淋地醒了过来。
从学院毕业的时候,他剃着光头,背上背着一个军用旅行袋。汗从腋下不停地冒了出来,有股甜味儿。那时太阳很亮,天空就像个大玻璃盖,他老是眯缝着眼看东西。
“夜里我掉进了泥潭。”隔壁那女人又在尖声说话了,“到现在身上还粘糊糊的。天快亮的时候,‘咔嚓’一声,树枝被风折断了。”
他很是纳闷:为什么每次都是只有他一人能听见隔壁那女人的疯话?为什么慕兰听不见?她是不是装蒜?
慕兰在低着头剪她那短指头上的指甲,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你听到什么响动了吗?”他试探性地问。
“听到了。”她若无其事地回答,仍旧没抬头,“是风刮得隔壁的窗纸‘沙沙’作响,这家人家一副破落相,那男的居然还放了一个玻璃缸放在后面,里面养了两条黑金鱼呢,真是幼稚可笑的举动!我已经在后面的墙上挂了一面大镜子,从镜子里可以侦察到他们的一举一动,方便极了。我对他们养金鱼的做法极为反感。”
地上被践踏的花儿全都成了黑色。
他打开门,赫然映入他眼中的是隔壁窗口女人的头部。她也在看地上的残花,两眼贪婪地闪闪发光,脖子伸得极长,好像就要从窗口跳出去。
“花儿已经死了。”他用自己意想不到的声音轻飘飘地说。
“它已经过去了,这个疯狂的季节……”女人的嘴唇动了动,几乎看不出她在讲话。
“真是梦游人的生活呀,日里夜里……然而这么快就过去了。这些日子里,这些扰人的花儿弄得我们全发疯了,你有没有梦见过……”他还要再说下去,然而女人已经不见了。
在大玻璃盖底下,所有的东西都是一个个黄色的椭圆形,外来的光芒是那样的刺人,没有任何地方可以遮阴。
花间的梦全部失落了。
他踌躇着推开门的时候,她正坐在桌边吃一小碟酸黄瓜。桌上放着一只坛子,黄瓜就是从那里夹出来的。她轻轻地咀嚼,像兔子一样动着嘴唇,几乎不发出一点儿响声。她并不看他,吃完一条,又去夹第二条,垂着眼皮,细细地品味。黄瓜的汁水有两次从嘴角流出来了,她将舌头伸出来,舔得干干净净。
“我来谈一件事,或者说,根本不是一件事,只不过是一种象征。”他用一种奇怪的、像是探询,又像是发怒的.99lib.语气开了口,“究竟,你是不是也看到过?或者说,你是不是也有那种预感?”
虚汝华痴呆地看了他一眼,一声不响,仍旧垂下眼皮嚼她的黄瓜。她记起来这是她的邻居,那个鬼鬼祟祟的男人,老在院子里搞些小动作,挡住她的视线。吃午饭的时候,老况看见她吃黄瓜,立刻惊骇得不得了,说是酸东西搞坏神经,吃不得。等他上班去了,她就一个人痛痛快快地大吃特吃起来。
“当我在梦里看见它的时候,好像有个人坐在窗子后面,我现在记起那个人是谁了……你说说看,那个泥潭,它爬了多久了?”他还不死心,胡缠蛮搅地说下去,“那个泥潭,是不是就在我们的院子里?”
“死麻雀是怎么回事?”她开了口,仍旧看也不看他,掏出手绢来擦了一下嘴巴,“这几天我都在屋里撒了杀虫剂。”她的声音这么冷静,弄得他脑袋里像塞满了石头,“哗啦哗啦”地响开了。
“不过是因为心里有点儿发慌。”他尴尬地承认,“你知道,那些花儿开得人心惶惶的。有一个时候,我是很不错的,我还干过地质队呢。山是很高的,太阳离得那么近,简直一伸手就可以碰到……当然,说这些有什么意思,我们在同一个屋顶下面住了八年,你天天看到我,你看到我的时候,我就这样子。夜里乌龟来的时候,你正在这间房子里辗转,我听见床板‘吱吱呀呀’地响,心里就想,那间屋子里有个人也和我一样,正在受着恶梦的纠缠。恶梦袭击着小屋,从窗口钻进来,压在你身上……等树上结出了红的浆果,那时就会有金龟子飞来,我们就可以安安稳稳地睡觉了,年年都这样。我夜里喜欢用两块砖将枕头死死地压住,因为它会出其不意地轰响起来,把你吓一大跳。你整天洒杀虫剂,把蚊虫都毒死了,在黑暗里,当什么东西袭来的时候,心里不害怕吗?我喜欢有蚊虫在耳边嗡嗡地叫着,给我壮胆似的……”他说来说去的,连他自己都大吃一惊,不知在说些什么了。
“我要洒杀虫剂了。”她看着他说,站起身去拿喷筒。她走了几步,又回转头来说:“我在后面养了一盆洋金花,他们说这种东西很厉害,只要吃两朵以上就可以致人死命。我喜欢这种东西,它激起人漫无边际的梦想。你老婆总在镜子里偷看我们吧?要是你想谈你心里那件事,你可以常来谈,等我情绪好的时候。”
他张了一下嘴,打算说点什么,然而她已经在后面房里“哧哧”地弄响喷筒了。
她瞥了瞥镜子,看见里面那个人就像在气体里游动似的,那胸前有两大块油迹闪闪发亮,她记起是中午喝汤的时候心不在焉地弄下的。她忽然觉得羞愧起来,这是一种陌生的情绪,为了什么呢?大概是为了一件毫无意义的小事吧,她记不得了。当隔壁那个男人说话的时候,她觉得就是自己在说话,所以她一点也不感到怪异,她只是听着,听自己说话。她记起那些暴风雨的夜晚,黑黝黝的枝丫张牙舞爪地伸进窗口,直向她脸上戳来,隔壁那个人为什么和她这么相像呢?也许所有的人都是这么相像吧。比如她就总是分不清老况和他母亲。在她脑子里,她总把他们两人当作一个人,但是每当她讲话中露出这样的意思,老况总要坐立不安,担心她的神经,劝她去实行一种疗法等等。前天他又在和他母亲偷偷摸摸地商量,说是要骗她去看一回医生,又说如果不这样的话,天晓得有什么大难临头。他们俩讲话的那种郑重其事的神气使她忍不住“哧”地一笑。听到笑声,他们发觉她在偷听,两人同时恼羞成怒,向她猛扑过来,用力摇晃她的肩膀追问她有什么好笑的。“如果这样下去的话,后果全由你自己承担。”婆婆幸灾乐祸地说,“我们已经尽到了责任。”近来老况每天偷偷地将小便撒在后面的阴沟里,他总以为她不知道,把后门关得紧紧的,一撒完又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而她也就假装不知道,照旧按他的吩咐每天洒杀虫药。
他们刚刚结婚时,他还是一个中学教员,剪着平头,穿着短裤。那时他常常从学校带回诸如钢笔、日记薄等各种小东西,说是没收学生的。有一回他还带回两条女学生的花手绢,说“洗一洗还可以用”。一开始他们俩都抱着希望,以为会有孩子,后来她反倒幸灾乐祸起来——他们这家子(她、老况、婆婆)遇事总爱幸灾乐祸。隔壁那鬼鬼祟祟的男人竟会有一个孩子,想到这一点就叫她觉得十分诧异。小孩子,总不可能像大人那样飘忽的吧?今天清早,她裸着上半身在屋里走来走去,不停地拍响肚子。“你干吗?”老况怒气冲冲地说。“有时候”,她对他揶揄地一笑,“我觉得这根本不是什么女人的肚子,只不过是一张皮和一些肮脏的肠子还有鬼知道是什么的一些东西。”“你最好吃一片‘安定’。”老况从她身边冲过去,差一点把她撞倒。
她拿着喷水壶到后面去给洋金花浇水的时候,看了一眼金鱼缸就怔住了。两条金鱼肚皮朝天浮在水面上,那水很混浊,有股肥皂味儿,她用手指拨了一下,金鱼仍旧一动不动。这当儿她瞥见隔壁那女人踮着脚站在镜子面前,正在观察她呢。她慢吞吞地捞起金鱼,扔到撮箕里面。
下一次那男人再来谈那件事的时候,她一定要告诉他,她喜欢过夹竹桃。当太阳离得很近(一伸手就可以抓到),夹竹桃的花朵带着苦涩的香味开起来的时候,她在树底下跑得像兔子一样快!她这样想着,又瞥了一眼那女人肥满的背部,心里泛起一种恶毒的快意。
“你在后面干吗?”更善无飞快地将一包饼干藏进皮包,“啪”的一声扣上按钮,大声地说:“我要去上班啦。”
慕兰从后面走出来,黑着脸,失神地说:“我倒了一盆肥皂水……我正在想……我怎么也……上月的房租还欠着呢。”
“你变得多愁善感起来了。”他冷笑一声,且说且走。一直过了大街,转了弯,他才回头看了一看,然后伸手到皮包里拿出饼干,很响地大嚼起来。
他的女儿从百货店出来了,昂着头发稀少的脑袋,趾高气扬地走着。他连忙往公共厕所后面一躲,一直看着她走到大街那边去了才出来。“她已经转了弯了。”一个人从背后耳语似的告诉他。回头一看,原来是岳父。老人长着稀稀拉拉的山羊胡子,上面有龌龊的酒渍。
“你说谁?”他板着脸,恶狠狠地问。
“凤君罢,还有谁!”岳父滑稽地眨了眨一只红眼睛,伸出瘦骨伶仃的长胳膊搭在他的肩膀上,兴致勃勃地说:“来,你出钱,我们去喝一杯!”
“呸!”更善无嫌恶地甩脱了他的胳膊,只听见那只胳膊“嘎吱嘎吱”地乱响了一阵,那是里面的骨头在发出干燥的磨擦声。
“哈哈哈!躲猫猫,吃包包!哈哈哈……”岳父兴高采烈地手舞足蹈,大喊大叫。
他脸一热,下意识地摸了摸皮包,里面还剩得有三块饼干。
岳父也是一名讨厌的窥视者。从他娶了他女儿那天起,他每天都在暗中刺探他的一切。他像鬼魂一样,总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冒了出来,钻进他的灵魂。有一回他实在怒不可遏,就冲上去将他的胳膊反剪起来。那一次他的胳膊就像今天这样发出“嘎吱嘎吱”的怪响,像是要断裂,弄得他害起怕来,不知不觉中松了手,于是他像蚂蚱那样蹦起来就逃走了,边跑口里还边威胁,说是“日后要实行致命的报复。”
“躲猫猫,吃包包……”岳父还在喊,大张着两臂,往一只垃圾箱上一扑,“咯咯咯……”地笑个不停。笑完之后,他就窜进寺院去了。寺院已经破败,里面早没住人,岳父时常爬到那阁楼上,从小小的窗眼里往过往的行人身上扔石子,扔中了就“咚咚咚”地跑下楼,找个地方躲起来哈哈大笑一通。
十年前,他穿着卡其布的中山装到他们家去求婚。慕兰用很重的脚步在地板上走来走去,一副青春焕发的模样。岳母闷闷地放了几个消化不良的臭屁,朝着天井里那堵长了青苔的砖墙说:“算我倒霉,把个女儿让你这痞子拐走了。”三年后她躺进了医院的太平间,他去看她时,她仍然是那副好笑的样子,鼓着暴眼,好像要吃了他一般。
他们结婚以后,有一天,两人在街上走,慕兰买了许多梅子,边走边往口里扔,那条街总也走不完似的。忽然她往他身上一靠,闭上眼、吐出一颗梅子核,说道:“唉,我真悲伤!”她干吗要悲伤?更善无直到今天都莫名其妙。
岳父每次来都要绕着他们的房子侦察一番,然后选择一个有利的时机躲在后门那里轻轻地、没完没了地唤凤君出来,爷孙俩就站在屋檐下谈起话来。阳光斜斜地照着他的红鼻头,他的脸上显出恨恨的神气,眼珠不断地向屋里瞄来瞄去,肚子里暗暗打着主意。最后,在走的时候,飞快地窜进屋里捞起一样小东西跑掉了。接着是听见脚步声,慕兰气急败坏地走出来问女儿:“该死的,又拿走什么啦?”
吃完三块饼干,正好走到所里的门口。昨天在所里办公的时候,他正偷偷地用事先准备好的干馒头屑喂平台上的那些麻雀,冷不防安国为在他屁股上拍了一掌,眯着三角小眼问他:“你对泥潭问题作出了什么样的结论?”说完就将香烟头往外一吐,翘起二郎腿坐在他的办公桌边缘上。他惴惴地过了一整天,怎么也想不出那小子话里的用意。回家之后,他假装坐在门口修胡子,用一面镜子照着后面,偷眼观察隔壁那人的一举一动,确定并无可疑之处,才稍稍安下心来。也许是他这该死的心跳泄露了秘密?在楮树花朵扰乱人心的这些日子里,他的心脏跳得这么厉害,将手掌放在胸口上,里面“嗵!嗵!嗵!”的,像有条鱼在蹦。他觉得人家一定也听到这种声音了,所以所里的人都用那种意味深长的眼光盯视他,还假惺惺地说:“啊——这阵子你的脸色……”为了防止心跳的声音让人听见,他一上班就飞快地钻到他的角落里,把脸一连几个钟头朝着窗外,从包里掏出事先预备好的馒头屑来喂麻雀。今天他伸出脑袋,竟发现其它两个窗口都有脑袋伸出来。转过身来一看,原来是他同室的同事。他们背着手,把脸朝着窗外,仿佛正在深思的样子。他又心怀鬼胎地溜到走廊上,从其它科室的门缝里往外一看,发现那里面也一样,每个窗口都站着一个表情严肃的人,有的人还踱来踱去,现出焦虑不安的形状。后来同事们骚乱起来,原来是一只大花蝶摇摇晃晃地闯进来了,黑亮的翅膀闪着紫光,威风凛凛地在他们头上绕来绕去。所有的人都像弹子似的蹦起,关门的关门,关窗的关窗,有两个人拿着鸡毛帚在下死力扑打,其余的人则尖声叫着跳着来助威,一个个满脸紫涨,如醉如狂。更善无为了掩盖自己心中不可告人的隐私,也尖声叫着,并竭力和大家一样,作出发了狂的模样来。花蝶扑下来之后,原来站在窗口的那两个人马上恢复了严肃的表情,背手脸朝窗外,陷入了高深莫测的遐想之中。他忽然想起,这两个假作正经的家伙也许是天天如此站在窗口的,只是自己平时没注意,直到现在与他们为伍,才发现这一点。他们两人像木桩子一样一直站到下班铃响,才拿起皮包回家。他注意到那两人在马路上走路的姿势也是那么一本正经,低着头,手背在后面,步子迈得又慢又稳。斜阳照着他们的驼背,透过肥大的裤管,他窥见了几条多毛的腿子。
“今天有炖得很烂很烂的骨头,你可以连骨髓都吸干净。”慕兰舔着嘴边的油脂,兴致勃勃地说。
“我对排骨总是害怕,它们总是让我的舌头上长出很大的血泡来。”他用一根小木棒拨弄着窗子上的蜘蛛网,“你不能想点其它的花样出来吗?”
“我想不出什么花样。隔壁又在大扫除,我从镜子里看见的。哼,成天煞有介事,洒杀虫药啦,大扫除啦,养金鱼啦,简直是神经过敏!那女的已经发现我在镜子里看她了。你闻见后面阴沟里的尿臊气没有?真是骇人听闻呀。都在传说喝鸡血的秘方,你听说没有呀?说是可以长生不死呢。”
“吃炖得很烂的排骨也可以长生不死。”
“你又在骗人!”她惊骇得扭歪了脸,“今天早上我正要告诉你我在想什么,你没听完就走了。是这样的,当时我坐在这个门口,风吹得挺吓人的。我就想——对啦,我想了关于凤君的事。我看这孩子像是大有出息的样子。昨天我替她买了一件便宜的格子布衣,你猜她说什么?她说:‘谢谢,我还不至于像个叫化子。’我琢磨着她话里的意思,高兴得不得了呢。这个丫头天生一99lib.种知足守己的好性格。”
“她像她妈妈,将来会出息得吓人一跳。”他讥诮地说。
一回到家里乌龟的梦又萦绕在他脑子里,使他心烦意乱。他在屋子里踱来踱去,脚步“嗵!嗵!嗵!”地响着,眼前不断地浮出被烈日晒蔫了的向日葵。隔壁那女人的尖嗓音顺着一股细细的风吹过来了,又干又热,还有点喑哑。
“……不错,泥浆热得像煮开了的粥,上面鼓着气泡。它爬过的时候,脚板上烫出了泡,眼珠暴得象要掉出来……夹竹桃与山菊花的香味有什么区别?你能分得清吗?我不敢睡觉,我一睡着,那些树枝就抽在我的脸上,痛得要发狂。我时常很奇怪,它们是怎么从窗口伸进来的呢?我不是已经叫老况钉上了铁条了吗?(我假装对他说是防小偷。)我打算另外做两扇门,上面也钉满铁条,这一来屋子就像个铁笼子了。也许在铁笼子里我才睡得着觉?累死了!”
慕兰正从沙锅里将排骨夹出来,用牙齿去撕扯。看着她张开的血盆大嘴,更善无很惊异,很疑惑。
“什么东西作响……”他迟迟疑疑地说。
“老鼠。我早上不该拿掉鼠夹子的。总算过去了,开花的那些天真可怕……我以为你要搞什么名堂。”
“什么?!”
“我说开花的事呀,你干吗那么吓人地瞪着我!那些天你老在半夜里起来,把门开得‘吱呀’一响。你一起来,冷风就钻进来。”
“原来她也是一个窥视者……”他迷迷糊糊地想。
二
虚汝华依在门边仔细地倾听着。一架飞机在天上飞,“嗡嗡嗡嗡”地叫得很恐怖。金鱼死掉以后,老况就一脚踢翻了她种的洋金花,把后门钉死了。“家里笼罩着一种谋杀气氛,”他惶惶不安地逢人就诉说,“这都是由于我们缺乏独立生活的能力。”现在他变得很暴躁、很多疑,老在屋里搜来搜去的,担心着谋杀犯,有一回半夜里还突然跳起,打着手电,趴到床底下照了好久。婆婆来的时候总是戴一顶烂了边的草帽,穿一双长统防雨胶鞋,手执一根铁棍。一来立刻用眼光将两间屋子搜索一遍,甚至门背后都要仔细查看。看过之后,紧张不安地站着,脸颊抽个不停,脖子上显出红色的疹子。有一天她回家,看见门关得死死的,甚至放下窗帘,叫了老半天的门也叫不开。她从窗帘卷起的一角看见里面满屋子烟腾腾的,婆婆和老况正咬着牙,舞着铁棍在干那种“驱邪”的勾当。传来窃窃的讲话声,分不清是谁的声音。等了一会,门“吱呀”一声开了,老况扶着婆婆走下台阶,他们俩都垂着头,好像睡着了的样子,梦游着从她面前走过。“驱”过“邪”之后,老况就在门上装了一个铃铛,说是万一有人来谋杀抢劫,铃铛就会响起来。结果等了好久,谋杀犯没来,倒是他们自己被自己弄响的铃声搞得心惊肉跳。每次来了客人,老况就压低喉咙告诉他们:简直没法在这种恐怖气氛中生存下去了,他已经患了早期心肌梗塞,说不定会在哪一次惊吓中丧命。婆婆自从“驱”过“邪”之后就再也不上他们家来了。只是每隔两三天派她的一个秃头侄女送一张字条来。那侄女长年累月戴一顶青布小圆帽,梳着怪模怪样的发型,没牙的嘴里老在嚼什么。婆婆的字条上写着诸如此类的句子:“要警惕周围的密探!”“睡觉前别忘了:1.洗冷水脸(并不包括脖子)。2.在枕头底下放三块鹅卵石。”“走路的姿势要正确,千万不要东张西望,尤其不能望左边。”“每天睡觉前服用一颗消炎镇痛片(也可以用磺胺代替)。”“望远可以消除下肢的疲劳。99lib.”等等。老况接到母亲的字条总要激动不安,身上奇痒难熬,东抓西抓,然后在椅子上扭过来扭过去的搞好半天,才勉强写好一张字条让那秃头的侄女带回去。她写字条的时候总用另外一只手死死遮住,生怕她偷看了去,只是有一回她瞥见(不如说是猜出)字条上写的是:“立即执行。前项已大见成效”。突然有一回秃头侄女不来了,老况心神恍惚地忍耐了好多天,夜里在床上翻来覆去,口中念念有词,人也消瘦了好多,吃饭的时候老是一惊,放下碗将耳朵贴在墙壁上,皱起眉头倾听什么声音。婆婆终于来将他接走了。那一天她站在屋角的阴影里,戴着大草帽,整个脸用一条其大无比的黑围巾包得严严实实,只留两只眼在外面,口中不停地念叨“晦气,晦气……”大声斥责磨磨蹭蹭的儿子。出门的时候,婆婆紧紧拽住老况多毛的手臂,生怕他丢失的样子,两人逃跑似的离去。她听见婆婆边走边说:“重要的是走路的姿势,我不是已经告诫过你了吗?我看你是太麻痹大意了,你从小就是这么麻痹大意,不着边际。”后来老况从婆婆那里回来过一次。那一次她正在楮树下面看那些金龟子,他“嗨”的一声,用力拍了一下她枯瘦的背脊,然后一抬脚窜到屋里去了。听到他在屋里乒乒乓乓地翻箱倒柜,折腾了好久,然后他挽好两个巨大的包袱出来了。“这阵子我的神经很振奋。”他用一方油腻腻的手帕抹着胡须上的汗珠子,“妈妈说得对,重要的问题在注意小节上面,首先要端正做人的态度……你对这个问题有什么感想?”他轻轻巧巧地提起包袱就走了。
夜里,她把钉满铁条的门关得紧紧的,还用箱子堵上了。黑暗中数不清的小东西在水泥地上穿梭,在天花板上穿梭,在她盖着的毯子上面穿梭。发胀的床脚下死力咬紧了牙关,身上的毯子轻飘飘的,不断地被风鼓起,又落下,用砖头压紧也无济于事。不知从哪里飞来的天牛“嗒!嗒!嗒……”地接二连三落在枕边,向她脸上爬来,害得她没个完的开灯,将它们拂去。
时常她用毯子蒙住头,还是听得见隔壁那个男人在床上扭来扭去,发出“格格”的、痛苦的磨牙声,其间又伴随着一种好似狼嗥的呼啸声,咬牙切齿的咒骂声。他提过泥潭的事,确实是这样。他提过的都是他梦里看见过的东西,是不是睡在同一个屋顶下的人都要做相同的梦呢?然而她自己逐日干涸下去了。她老是看见烈日、沙滩、滚烫的岩石,那些东西不断地煎熬着体内的水分。“虚脱产生的幻象。”老况从前总这样说。她每天早上汗水淋淋地爬起来,走到穿衣镜面前去,仔细打量着脸上的红晕。
“你说,那件事究竟是不是幻象?”那声音停留在半空中。
他终于又来了,他的长脖子从窗眼里伸进来,眼睛古怪地一闪一闪。原来他的脖子很红,上面有一层金黄色的汗毛。她正在吃老况扔下的半包蚕豆,蚕豆已经回了潮,软软的,有股霉味儿,嚼起来一点响声都没有。
“你吃不吃酸黄瓜?我还腌得有好多。飞机在头顶上叫了一上午了,我生怕我的脑袋会‘轰’的一声炸成碎片。”她听出自己声音的急切,立刻像小姑娘那样涨红了脸,腋下的汗毛一炸一炸的,把腋窝弄得生痛。有一会儿他沉默着,于是她的声音也凝结在半空中,像一些印刷体的字。
他在屋里走来走去,到处都要嗅一嗅,他的动作很轻柔,扁平的身体如在风中飘动的一块破布。最后他落在书桌上,两条瘦长的腿子差不多垂到了地上。书桌上有一层厚厚的灰,他一坐上去,灰尘立刻向四处飞扬起来,钻进人的鼻孔里。“这屋里好久没洒过杀虫药了。”他肯定地说,“我听见夜里蚊虫猖狂得不得了。我还听见你把它们拍死在板壁上,这上面有好多血印。”
“蚊虫倒不见得怎么样,身上盖的毯子却发了疯似的,老要从窗口飞出去。我每天夜里与这条毯子搏斗,弄得浑身是汗,像是掉进了泥潭。”她不知不觉诉起苦来了。她忽然觉得,这个男人,夜里“格格”地磨牙的人,她很需要和他讲些什么亲切的悄悄话。“屋角长着一枚怪蕈,像人头那么大。天花板上常常出其不意地伸出一只脚来,上面爬满了蜘蛛。你也在这个屋顶下面睡觉,相类似的事,你也该习惯了吧?”
“对啦,相类似的事,我见得不少。”他忽然打了一个哈欠,显出睡意矇眬的样子来。
她立刻慌张起来,她莽撞地将赤裸的手臂伸到他的鼻子底下,指着上面隆起的血管,滔滔不绝地说:“你看我有多么瘦,在那个时候,你有没有注意到夹竹桃?夹竹桃被热辣辣的阳光一晒,就有股苦涩味儿。我还当过短跑运动员呢,你看到我的时候,我就跟你一个样了。我们俩真像孪生姊妹,连讲起话来都差不多。我做了一个梦醒来,翻身的时候,听见你也在床上翻身,大概你也刚做了一个梦醒来,说不定那个梦正好和我做的梦相同。今天早上你一来,提到那件事,我马上明白了你的意思,因为我也刚好正在想那件事。喂,你打起精神来呀。”她推他一把,那手就停留在他的背脊上了。“昨天在公园里,一棵枯树顶上长着人的头发……”
她来回地抚摸着他的背脊。
他缩起两条腿,像老猫一样弓着背,一动也不动。
“这些日子,我真累。”他的声音“嗡嗡”地从两个膝盖的缝里响起来,说着又打了一个哈欠,“到处都在窥视,逃也逃不开。”
“真可怜。”她说,同时就想到了自己萎缩的肚子,“楮树上已经结果了,等果子一熟,你就会睡得很熟很熟,这话是你告诉我的。从前母亲老跟我说:别到雨里去,别打湿了鞋子。她是一个很厉害的女人,打起小孩来把棍子都打断了。她身上老长疮,就因为她脾气大。不过那个时候,我还是睡得很熟很熟,一个梦也没做。”
“我到厕所去解手,就有人从裂开的门缝那里露出一只眼睛来。我在办公室里只好整天站着,把脸朝着窗外,一天下来,腿子像被人打断了似的。”
“真可怜。”她重复说,将他的头贴着自己干瘪的肚子。那头发真扎人,像刷子一样根根竖起。
后来他从桌子上下来,她牵着他到墨黑的蚊帐里去。
她的胯骨在床头狠狠地撞了一下,痛得她弯下了腰。
床上的灰尘腾得满屋都是,她很懊恼,但愿他没看见就好。
她还躺在床上,盖着那条会飞的毯子,他已经回家去了。
他坐过的桌上留下一个半圆的屁股印。
在他来之前,她盼望他讲一讲地质队的事。然而他忘记了,她也忘记了。
很久没洒杀虫药,虫子在屋里不断地繁殖起来。近来,那些新长出来的蟋蟀又开始鸣叫了,断断续续的,很凄苦,很吃力,总是使她为它们在手心里捏一把汗。老况说这屋里是个“虫窝”,或许他就是因为害怕虫子才搬走的。三年前,婆婆在他们房里发现了第一只蟋蟀。从那天起,老况就遵从婆婆的嘱咐买回大量杀虫剂,要她每天按时喷洒两次。虽然喷了杀虫剂,蟋蟀还是长起来,然而都是病态的,叫声也很可怜。婆婆每回来他们家,只要听到蟋蟀叫,脸上就变了色,就要拿起一把扫帚,翘起屁股钻到床底下去,乱扑乱打一阵,将那些小东西们赶走,然后满面灰垢地爬出来,高声嚷嚷:“岂有此理!”有时老况也帮着母亲赶,娘儿俩都往床底下钻,两个大屁股留在外面。完了老况总要发出这样的感叹:“要是没有杀虫剂,这屋里真不知道成个什么体统!”今天早上从床上爬起来,听着蟋蟀的病吟,拍着干瘪的胸部和肚子,想起好久没洒杀虫剂了,不由得快意地冷笑起来。下一次老况来拿东西,她一定要叫他将后门也钉上铁条,另外还要叫他带两包蚕豆来(现在她夜里也嚼起蚕豆来了)。她又想另写一张字条叫人送去。她打开抽屉找笔,找了好久,怎么也找不到,只得放弃了这个想法。
结婚以后,她的母亲来看过她一次。那是她刚刚从一场肺炎里挣扎出来,脱离了危险期的那一天。母亲是穿着黑衣黑裤,包着黑头巾走来的,大概是打算赴丧的,她吃惊地看着恢复了神智的她,别扭地扯了扯嘴角,用两个指头捏了捏她苍白的手指尖,说道:“这不是很好嘛,很好嘛。”然后气冲冲地扭转屁股回家去了。看她的神气很可能在懊悔白来了一趟。自从老况搬走之后,有一天,她又在屋子附近看到了母亲穿着黑衣黑裤的背影,她身上出着大汗,衣服粘在肥厚的背脊上,隔着老远,虚汝华闻到了她身上透出的那股浴室的气味,一种熟悉而恶心的气味。为了避免和母亲打照面,她尽量少出门,每天下班回来都几乎是跑进屋里,一进屋就放下深棕色的窗帘。一天她撩起窗帘的一角,竟发现了树背后的黑影。果然,不久母亲就在她的门上贴了一张字条,上面写着很大的字:好逸恶劳,痴心妄想,必导致意志的衰退。成为社会上的垃圾!后来她又接连不断地写字条,有时用字条包着石头压在她的房门外面,有时又贴在楮树的树杆上。有一回她还躲在树背后,趁她一开门就将包着石头的字条扔进屋里,防也防不着。虚汝华总是看也不看就一脚将字条踢出老远,于是又听见她在树背后发出的切齿诅咒。楮树上飞来金龟子的那天夜里,她正在床上与毯子搏斗,满身虚汗,被灰呛得透不过气来,忽然她听到了窗外的脚步声:“嗵!嗵!嗵……”阴森恐怖。她战栗着爬起来,用指头将窗帘拨出一条细缝,看见了从头到脚蒙黑的影子,影子摇曳着,像是在狞笑。虽然门窗钉满了铁条,她还是怕得不得了,也不敢开灯,隔一会就用手电照一照床底下,门背后,屋顶上,深怕她会意想不到地藏在那些地方。她在窗外“嗵!嗵!嗵!”地走过来,走过去,还恶作剧地不时咳嗽一下。一直闹到天明她拉开窗帘,才发现窗外并无一人。“也许只是一个幻影?”虚汝华惴惴地想。接下去又发生了没完没了的跟踪。当她暂时甩脱了身后的尾巴,精疲力竭地回到小屋里,轻轻地揉着肋间的排骨时,她感觉体内已经密密地长满了芦杆,一呼气就“轰轰”地响得吓人。昨天上午,母亲在她门上贴出了“最后通牒”。上面写着:“如果一意孤行,夜里必有眼镜蛇前来复仇。”她还用红笔打了三个恶狠狠的惊叹号。当她揭下那张纸条时,她发现隔壁那女人正将颈脖伸得很长向这边看,她一转身,那女人连忙将颈脖一缩,自作聪明地装出呆板的神气,还假作正经地对着空中自言自语:“这树叶响起来有种骚动不安的情绪。”后来她听见板壁那边在窃窃地讲话。
“我觉得悲哀透——了。”隔壁那女人拖长了声音。
“这件事搞得我就像热锅上的蚂蚁。”另一个陌生的声音说:“人生莫测……请你把镜子移到外面来,就挂在树上也挺方便,必须继续侦察,当心发生狗急跳墙。”
声音很怪异,使人汗毛竖起。
“我在这里踱来踱去,有个人正好也在我家的天井里兜圈子。周围黑得就像一桶漆……这已经有好几天了。”那个怪声音还在说。
门“吱呀”一响。她急忙撩开窗帘,看见母亲敏捷得像只黑山猫,一窜就不见了。原来是母亲在隔壁讲话!
“那母亲弄得心力衰竭了呢,真是不屈不挠呀。”慕兰用指头抹去嘴边的油脂,一边大嚼一边说:“有人就是要弄得四邻不安,故作神秘,借此标榜清高。其实仔细一想什么事也没有,不过就是精神空虚罢了。”
“撮箕里的排骨渣引来了蚂蚁,爬得满桌全是。”更善无溜了她一眼,聚精会神地用牙剔出排骨上的那点筋。“我的胃里面填满了这些烂烂渣渣的排骨,稍微一动就扎得痛。”
“天热起来了。”慕兰擦了擦腋下流出来的汗,“我的头发只要隔一天不洗,就全馊了,我自己都不敢闻。”
第二章
一
第一枚多汁的红果掉在窗台上时,小屋的门窗在炎热里“哔哔啪啪”地炸个不停了。天牛呻吟、金龟子“嗡嗡”,屋里凝滞的空气泛出淡红色。擦着通身大汗,虚汝华吃了两根酸黄瓜来醒脑子。
“我一闻到酸黄瓜的香味儿,就忍不住来了。”门一开,男人长长的影子投进屋里。
“你们不是要在树上挂镜子吗?”她怨恨地说,“要侦察我呢。”
他无声地笑着。原来他的牙齿很白,有两颗突出的犬牙,很尖利,是不是为着吃排骨而生的?一想到他牙缝里可能残留着排骨渣子,她就皱了一下眉头。每一次他们家炖排骨的味儿飘过来,她都直想呕吐。
“每一夜都像在开水里煮,通身湿透。”她继续抱怨,带点儿撒娇的语调,连她自己听着都皮肤上起疙瘩。她指了指肚子,“我的体内已经长满芦杆了,瞧这儿,不信你拍一拍,声音很空洞,对不对?从前我还想过小孩的事呢,真不可理解呀。我时常觉得只要我一踮脚,就会随风飘到半空中。所以我总是睡得不踏实,因为这屋里总是有风来捣乱。人家说我成天恍恍惚惚的。”
在床上,他的肋骨紧擦着她,很短,很难受的一瞬间。
在她的反复要求下,他终于讲了一个地质队的故事。
那故事发生在荒蛮之中,从头至尾贯穿着炎热,蜥蜴和蝗虫遍地皆是,太阳终日在头顶上轰响,释放出红的火花。
汗就像小河一样从毛孔里淌出来,结成盐霜。
“那地质队,后来怎样了?”她催促着他。
“后来?没有了。只不过是短暂的一瞬,毫无意思的。有时候我忍不住要说:‘我还干过地质队呢。’其实也不过就说一说罢了,并没有什么其它意思。我这个人,你看见我的时候早就是这么个人了。”
“也许是欺骗呢!不是还有结婚的事么?”她愤愤不平起来。
“对啦,结婚,那是由一篮梅子引起的。我们吃呀吃的,老没个完,后来不耐烦了,就结婚了。”
“你真可怜。”她怜悯地来回抚着他的脊背,“你还没开口,我就知道你要说些什么,你这么像我自己。等将来,我要跟你讲一讲夹竹桃的,但是现在我不讲,我还有一包蚕豆呢,是老况托人送来的。”
他们俩在幽暗里“嘣隆嘣隆”地嚼着蚕豆,很快活似的。
一只老鼠在床底下的破布堆里临产,弄出窸窸窣窣的响声。
蚕豆嚼完了,两人都觉得很不自在。
“这屋里很多老鼠。”他说,带点儿要刺伤她的意味。
“对呀,像睡在灰堆里,一身粘糊糊的。”她惭愧地回答,心里暗暗盼望他快快离开。她瞟了一眼肚子,只觉得皱纹更多、更瘪了。她记起早上她为了他来,还在脸上擦了一点粉呢。她脸朝着墙,看见酸汗从他腋下不停地流出来,狭长的背部也在淌汗。他的头发湿淋淋的,一束一束地粘在一起。好像经过刚才一场,他全身的骨架都散了,变成了鳝鱼泥鳅一类的动物了。现在他全身都是柔滑的布满粘液的,她隐隐约约地闻到了一股腥味儿。
“最近我生出了一种要养猫的愿望。”他说,还是没有要起身的样子,“我已经捉到了一只全黑的,很精瘦,眼睛绿森森的,总是不怀好意地在打量我。你的金鱼,怎么会死的呢?”
“老况说这屋里凶杀的味儿太浓了,金鱼是吓死的,最近我对剪贴图片发生了兴趣,有时我半夜起来还搞一阵,贴出各种花样来。我有一个计划,将屋里糊墙纸全部撕掉,贴上各式图片。这样只要一进屋,神经就受到了图片的刺激,就不会感到心慌意乱了。你老是睡在这里,一点都不觉得腻味吗?”
沉默,两人都在后悔刚才的胡言乱语。
更善无一跨出门去,就踩在一块西瓜皮上,仰天摔了一大跤。他揉着屁股定睛一看,发现门坎下一字儿排开四五块西瓜皮。后来他又在厨房里发现了西瓜皮,堆成一大堆,成金字塔形状。在他搜集了西瓜皮扔到撮箕里去的时候,看见岳父正用一把铁锹在他房子的墙根起劲地刨,已经挖碎了两块砖。他的裤腿卷得高高的,露出多毛的细腿。
“滚!”他用力一撞,撞得他扑在地上。
他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土,将铁锹扛在肩上,边走边啐口水,还扬起拳头。
“爹爹拿走了你的青瓷茶壶。”慕兰哭丧着脸说。那茶壶是他心爱的东西。
“人都死了吗?!”他咆哮起来。
“我本来不准,但是他威胁说他会干出谋杀的勾当来。谁敢担保呢?也许他真的就会做得出来,我看见他杀过一个小孩……他已经半疯了,这都是受了你的刺激,原来你什么才能也没有,原来你骗取了我们一家人的信任,母亲也是被你气死的……为什么?”她竟抹起泪来。
“屎从喉咙里屙出来!”他骂过就一顿脚走进屋,睡到竹躺椅上,瞪着天花板上的蛛网穗子,发着痴。
他在听,他听见鸟儿在树上“喳喳”叫,啄得红果一枚一枚掉在地上。他想起她说的那只在心力交瘁中死掉的蟋蟀。那蟋蟀最后的叫声是怎样的呢?要听一听才好。好久以来,他就盼望着树上的那些果子变红,因为他对她说过,等树上结出红浆果,大家就都能睡得安稳了。所以当第一枚红浆果掉在窗台上时,他简直欣喜若狂!然而他并不能睡得很安稳,当天夜里他就失眠了。他仍然受着炎热的煎熬,他在树下走来走去,用手电照着地上那些红浆果,一脚一脚地将它们踩扁。月亮很大,他的影子投在地上,怪好笑的。那女人的呻吟震响着闭得很严实的窗户,窗户底下就有那么一只心力衰竭的蟋蟀。她正在噩梦里搏斗,很柔弱、很艰难,难怪她早上总是汗水淋淋。有的人并不做梦,他们的夜是不是一团漆黑呢?有一次他忍不住问了慕兰这个问题,没想到女人直瞪瞪地看了他老半天,忽然一拍掌,嚎啕大哭起来,哭得他头发都竖起来了。后来她偷偷地在枕头底下塞了一只闹钟,半夜里毛骨悚然地闹将起来,她一睁眼就跳起来,倒一大杯水,逼着他吞下一粒黄不黄黑不黑的丸子,那丸子有股鸡屎味儿,他怀疑是鸡屎做的。这种把戏一直延续到有一回他在狂怒之下用菜刀剁烂那只闹钟为止。当时慕兰躲在柜子后面,吓得面无人色。慕兰传染上了他的失眠症,从那以后也睡不安了,虽然不做梦,却老在床上滚来滚去,伤心地放着臭屁,唠叨:“自从认识到他的才能范围之后,消化功能就出了毛病。”黑猫又叫起来了,很饥饿、很凄惨。那只猫是女儿凤君的死敌。昨天他下班回来,看见她揪出猫的尾巴,正要举刀去剁。他一声大喝,刀子掉在地上。“我正在吓唬它呢。”她虚伪地笑着,那神气极像她外公。昨天与隔壁女人躺在床上时,他发现自己捏死了一只臭虫,他将血迹擦在床沿上,心里暗暗打定主意再不到这床上来睡觉。
“你们屋里有没有杀虫剂?”邻居麻老五探出下巴上生了一个大肉瘤的头,微笑着问。
他心中一惊,冷冷地说:“早用完了。”
老头不甘心,钻进屋子,眼睛溜来溜去的。“就这个也行嘛。”他顺手拿了一瓶驱蚊水向外走。
“那是驱蚊水,我们要用的!”更善无喊道。
“很好,很好!”他假作糊涂地答道,撒腿就跑远了。
“你怎么能放他进来呀?”女人像猫一样钻进来了,“他是一个贼!他上别人家借东西,其实是去侦察形势,夜里好去偷。你真是痴呆得很!”
“我倒希望他来偷一些什么去,有什么大不了的?你父亲天天来偷,你心里还暗暗高兴呢。要一视同仁嘛。”
“有点什么发生,闹一闹,弄出点响动,倒也不错的,免得心里老是害怕。你的父亲,夜里潜伏在我们厨房里……我真想不通。”他含含糊糊地说。
“那个林老头,这是第三次拉屎拉在裤裆里了。”慕兰已经忘了刚才的龃龉,又兴致很好地说起话来。
“林老头?你们是一个人罢。”他想着心事,不知不觉说出了口。
“造孽呀。”
“我当真认为你们是一个人。”他认起真来了,“你不是老惦记着他拉屎的事吗?那分明就如同惦记自己一样。你一定带得有一个小本子,上面记着这些你要操心的事。我很赞成,这一来……”他仍旧看着窗外,盯着那只在树上摇摇晃晃要掉下来的红果,心里暗暗地为它使着劲。
“赞成什么?”她仔细观察他的表情,越来越迷惑。
“赞成你们的事罢。所有的问题都是这棵树引起的。你当然知道,首先是开花,满屋子花的臭味,现在又是结红果,不知还有个完没有。我已经这么久没睡觉了,有时困得发狂,简直担心自己会自杀。”
他脸上游离的表情使她没法发火,他肯定是中了什么邪,讲话才这么疯疯癫癫的。
“你和林老头其实是一个人。”歇了一歇,他又说下去,“当你在想一件事的时候,倘若你要去问问他,他一定也在想同一件事,你可以试验一下。其实你一点也用不着大惊小怪。比如住在我们这个屋顶下的人,就总是讲同样的话,做同样的梦……”他突然打住,因为意识到了自己是在重弹虚汝华的陈词滥调。她是不是隔着板壁在听呢?
“我和林老头怎么会是一个人呢?真岂有此理,要知道他拉屎拉在裤裆里,又是大家的笑柄。”她没有把握地辩解起来。
“那也一样。你笑他的时候,你自己就是一个笑柄,你讲起他来,我以为你在讲你自己。我看出来你心里害怕,你像小孩子一样异想天开,其实又有什么用呢?”
他老婆拚命将自己区别于那什么林老头。她们总要极力去笑别人,其实是因为心里害怕,怕暴露自己,才假装做出一副姿态,好像发现了什么惊人可笑的事。比如慕兰,就总将拉屎这类事记在小本本上,作为自己的发现,因为总得发现点什么,才好装出吃惊的神气。在他们认识的初期,她就开始搞这类把戏了。那时街上有一个炸油粑粑的老头,有一天,她挺神秘地将他唤到那老头的门口,要他从裂缝里朝里看,说是有“精彩的表演”。他弓着背看了好久,没看出什么名堂来,她却在一旁笑得直不起腰来了,还说什么“差点把我笑死”。原来她在笑他自己?他过了许多时候才明白过来。
“你干吗笑我?”他后来问。
“因为你是傻瓜。”
“那么你呢?”
“我怎么会是傻瓜。要是我是傻瓜的话还看得出你傻吗?”
“原来这样。”
他看透她了。
她却不知道,仍旧玩着那套老把戏。
所以他今天戳穿她,心里很痛快。
“吃饭前喝三口水是保持情绪平衡的有力措施。”老婆还在唠叨,“重要的是要有一种实际的态度,切忌精神恍惚。隔壁那一对是你的前车之鉴,以前我怎么观察也觉得他们的行为不可思议。那种自以为与众不同的、莫名其妙的举动导致.99lib?了什么样的后果呢?这不是一个深刻的教训吗?要是……”
昨天所长对他大谈养鹦鹉的事,闪烁其词,七弯八拐地告诉他:如果他能为他物色到那种良种货色,他将会在他心目中留下良好的印象等等,要知道饲养鹦鹉,这是一种高尚的娱乐。所长说话的时候,眯缝的笑眼透出凶光。而他,竟在谈话之间显出迷惑的神态,思想开了小差,而且在末尾毫不得体地插了一句话:“您老是不是养猫?”所长拍着他瘦骨棱棱的背脊,用吓死人的音量大笑起来,一直笑得流出了两粒细小的泪珠。麻老五肯定已将那瓶驱蚊药水洒在屋里了。这可恶的老头子,裤子从不系好,动不动就掉下来,露出那可怕的东西。他养着一只脱光了毛的白公鸡。他几乎每天都要去拚命追那只小公鸡,有时还用石块朝它身上扔,将它背上打出几个肿块来才罢手。这老头极瞧不起他,每次看见他夹着公文包,猥猥琐琐地从街上走过,他就从鼻子里哼一声,说:“低能”。有时故意将这两个字说得很响,好让他听见。被这老头鄙视这件事使他万分苦恼,因为他每天上下班要经过他的家,他想过种种办法来逃避,比如躲在老头家对面的公共厕所里,看见老头一进去,马上出来从他门口一冲而过;或者拉一个同事一起走,边走边谈话,假装根本不注意他。但这麻老五竟是十分执着的人,自从看出他的逃避勾当之后,他比往常更勤快了。他往往估计好他上下班的时间,然后耐心地守候,一等他走近马上迎出来与他打个照面,然后,对着他的背影用怜悯的口气说出那使他发狂的字眼。这已经成了他一种最大的赏心乐事,哪怕落大雨大雪,他也必定准备好一把油布伞站在门口恭候他的来临。有一天他感冒没去上班,躺在床上,心里庆幸逃脱了老头的侮辱。一抬眼,看见窗外站着一个戴草帽的人影,很面熟,那人一钻就不见了。他想了好久才想起来他是麻老五,原来他化了妆来调查他的病情来了。
“这屋里有点儿潮。”老婆厂里的科长在前面房里大声嚷嚷。
“那家伙是个傻瓜。”老婆叹了一口气,很烦闷似的。
“是傻瓜。”科长很响地打了一个饱嗝。
“而且又固执。”
“正是,又固执。”
“我要把你耳朵里的这两根毫毛剪下来,装在盒子里。”
“干什么!?你说得怪吓人的。”
“作个纪念,你这小猴子。”
“别叫我小猴子,我是小公鸡。”
“小蜘蛛,小跳蚤,小蝗虫,小……”
科长忽然发出一声母鸡下蛋的啼叫,接下去又是第二声,第三……原来他在笑。笑了又笑,整个小屋都震动起来,地面发抖,碗柜里的碟子“当啷”作响,空气“咝咝”地锐叫。更善无心惊肉跳地捂住耳朵,打开后门逃到外面。差不多过了十来分钟,那怪笑才渐渐平静下来。屋里又“嘭!”地一声闷响。他从板壁缝里一瞧,看见老婆和科长抱在一起,正在床底下打滚。“原来他们俩在打架。”他松了一口气,“那床底下有蝎子呢。”
科长出去后,他和慕兰也打起架来了。开始是闹着玩,他将她推在床上搔痒。忽然他情不自禁地踢了她一脚。她尖声叫着,扑上来咬他,死死地搂住他的脖子,用尽全身劲将他的头朝壁上乱碰。他被憋得出不了气,全身厌恶得发抖。最后他终于挣脱出来,发疯地朝她身上要害部位猛踢。他的女儿进来了,冷静地在一旁观察了好久,忽然捉住那只黑猫朝他们中间扔来。他俩一愣,同时住了手。女儿鄙视地笑着,溜出去了。黑猫将他油污的裤腿当作了练功的柱子,欢快地在上面练它的爪子。
“我活得真费力,”他对慕兰说,“这都是由于失眠引起的。”
“我们应该对隔壁那女人加强监视。最近她通夜不熄电灯,我总在半夜看见板壁缝里透着灯光。我有一次偷看到她正在搜集女人屁股的图片,她的壁上贴满了这类屁股,真是不堪入目。也许她在暗地作贩卖淫画的生意?”
她出去了。他拿起她的一只皮鞋,扔到后面的阴沟里,然后嘻嘻地笑了一阵。麻老五对他的侵犯已经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了,今天他当众死死揪住他的手臂,将一只臭虫塞到他手里,然后跳开去,向围着观看的人宣布:要将他的私人秘密公布于众。他吓破了胆,抱头鼠窜。
“我要活一百岁!”麻老五在他背后宣告。
二
她找出一大叠报纸,剪成细的长条,然后搬来梯子,爬上去将板壁的每一条缝都仔细地封死了。她忙乎到半夜,身上不断地流出酸臭的汗液,屋里的灰尘又在她身上画出一道道污迹。
他们闹起来的时候,她一直坐在家里。她的窗帘破了一个大洞,一只丑陋不堪的麻点蛾子从那个洞里爬进来,撒了一泡黄水,还在窗帘上密密麻麻地产了一大片卵,叫人看着身上一阵阵发麻。炎热是一天天地厉害了,她一进屋就将全身脱得精光。在镜子里面看见熟悉的、皱巴巴的肢体,她又模模糊糊地想起了那个男人,那个瘦长的身影。在她的记忆中,他就是这么一个飘浮的东西,怎么也无法抓住。她使劲地回忆他们睡在床上的情形,总是只得到一些零落的、似有似无的片断。桌上的灰已被她扫去了,连半圆形的屁股印子都没留下。也许她完全弄错了?在一开始,她的确有过一种类似欲望的东西。自从最后一次和他吃完了那包蚕豆,他讲了地质队的事之后,她觉得欲望完全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也许原来就不存在的,不过是她自欺的想法?)好些天来,她一直在提心吊胆,生怕他出其不意地闯进来。她将门闩好,躲在蚊帐里面,汗流浃背,懊恼不已。他们闹起来的时候,她听得清清楚楚,但是她并不关心,她正在紧张地注视那只蛾子,生怕它飞到床上来产卵。“那男的是一个鬼鬼祟祟的怪物。”她心平气和地想。她已经忘了她说过他像自己这码事了。帐子里很闷,两只大苍蝇在帐顶嗡嗡叫着,滚成一团在那里交媾。外面太阳很毒,然而白天是昏沉的。在她的记忆中,白天总是昏沉的,楮树和小屋总是沉沦在那昏沉的底里,蚊虫在紧闭的屋里唱着窒闷的歌。亮晶晶的白天只有从前才有,那是与夹竹桃的苦涩一起到来的,那时满树的叶子就像着了火,地上有一个一个的小圆圈,像撒了一地的银元。那时听不到蟋蟀的病吟,只有两只斑鸠温柔地、梦呓般地从早到晚啼叫。她的父亲是一个工程师。“她将来要继承父业。”小时母亲时常对人吹牛。但是她没能继承父业,她成了一个卖糖果的营业员。母亲因此恨透了她,发誓:“要搅得她永远不得安宁。”“这家伙要了我的命。”她逢人就诉说,还哭起来,“真是一条毒蛇呀,为什么?!”她这人总喜欢耿耿于怀,或许父亲就因为这个受不了她,去和街上一个摆香烟摊子的老太婆姘居了。母亲每天上街买菜总看见他从那老太婆的矮屋檐下钻出来,但她放不下臭架子,只好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老况昨天又托人送来一包蚕豆,这一次炒得更硬,嚼久了很不舒服,太阳穴胀得不行。下班的时候,她看见老况被婆婆紧紧地挽着臂在街上蹓鞑。婆婆穿着一件鲜亮刺目的绉纱衣裳,头上还是戴着那顶破烂的草帽,干枯平板的身子像斧头砍出的一般。老况脸上大放油光,显出和往日大不相同的、自信的神气,劲头十足地飞起一脚,将一块路上的碎砖头踢出老远。“生活要有明确的奋斗目标。”听见婆婆斩钉截铁地说,还把烂草帽自负地从头上摘下来,胸有成竹地抖掉上面的灰。她经过他的面前时,婆婆看见了她,镇定地,蔑视地向她点了两下头,然后目标明确地挽着老况,从她身边一擦而过。“这顶草帽对于我有非同寻常的意义……”她的语气那么热切,为的是掩饰内心的空虚。“原来她还搽香水呢。”她一看到这两个人在一起那种一本正经的神态,总忍不住要笑。但这次她不敢笑,因为她发现谁家窗帘在抖,有人躲在帘子后面观察她。那人推开窗,弄虚作假地漱了好久的喉咙,朝外面吐了口唾沫,翻着白眼打量了她一眼,又关上了窗,兴许还躲在帘子边上。婆婆他们已经走远了,声音还是顺着风不停地传到她耳朵里来,“保持心明眼亮,就会产生使不完的劲儿……”
白天是昏沉的,在白天,桌上居然有成群的老鼠穿梭,跳出弹性的、沉甸甸的脚步声。她一闭眼,立刻就看见向日葵的花盘,一个又一个,热烘烘的、金黄的……
“我真活不下去了呀。”他的声音拖着哭腔。她看见他头上的皮屑将肩头弄出一片白色。
“你一点也不冲动,别装佯了。”她打开门,两臂交叉,傲慢地瞪着他,“你这种样子不是太可笑了吗?这上面有一只怪蛾子,老巴着不肯走,你替我打死它罢。”她指了指扫帚。
他猫着长腰接近蛾子的所在,用扫帚猛地一扑,蛾子掉在地上。
“也许,我是太不坚强了。”他发着窘,“当然你都听见了的,并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是这样吗?我的样子就像一个卖老鼠药的婆子。”
“完全是自作多情。”她舒了一口气,一脚踏死了蛾子,“你变得像我母亲了。我母亲这种人生活真不容易,一天到晚老是那么愤愤地,老是那么上窜下跳,辛苦得很呢。我有时真想不出她怎么还能活到今天,也许她终究要得癌症死掉的。”
“最近我没做什么梦。”他嗫嚅地告诉她,退到了门边,似乎打算去开门。
“当然,你忙得不得了。”她谅解地说,“你一直想变一变看看。我想你或许会有成效的,你一直在努力,这有多难,无法想象……”
“难极了,我简直是一个白痴,”他满腔忧愤,站住不动了,“所有的人,讲什么话,做什么事,都规定得好好的。而我,什么也不是,也变不像,哪怕费尽心机模仿别人走路,哪怕整日站在办公室的窗口装出在思索的样子,腿子站断。其实我也是被规定好了的,就是这么一个什么也不是的人。”停了一停,他又说:“几十年来,我一直这样,你怎样?”
“我?啊,我老是想不起你来。在我看来,你是一个影子一类的东西,你的确什么也不是。其实我也这样,但是我不为这个苦恼,也不去想变的事,我已经干涸了,我早告诉了你,长满了芦杆。我只有一件要苦恼的事,就是这条毯子,我打算睡觉前将它钉在床沿上,免得它再飞。在我们这类人里,有的想变,成功了,变成了一般的人,但还有一些不能成功,而又不安于什么也不是,总想给自己一个明确的规定,于是徒劳无益地挣扎了一辈子。我觉得你也不能成功,你的骨头这么笨重,又患着关节炎,你在人前转动你的身体都十分困难,你看,我就这个样,我吃腌黄瓜,过得很坦然。”
“邻居假装来跟我借杀虫药剂,当我的面把驱蚊药水抢走了,我老婆说这屈辱得很呢。”
“这一点也不屈辱,其实你也一定没感到屈辱,对不对?干吗要来这里装佯呢?这多不好。你根本用不着那么怕他,我是说那个邻居。在黑暗中,你听见树干发出的爆裂声没有?这棵树真是狂怒得很呢,我看见满树的叶子都爆出了火星……”
“我这一向没做什么梦,我得走了。”他出去了,没有在桌上留下半圆形的屁股印子。
他说“我得走了”的时候,那种作贼心虚的神气,她看了觉得挺开心的。她注意到他身上的那件汗衫已经十分脏,十分油腻了,靠腋窝处还有个地方散了线缝,他穿着它显得可怜巴巴的。他的女人大概已经跟他闹翻了,才不肯帮他补汗衫,而他,还要假模假样地说什么“一个梦也没做”。真是怪事。
其实他听见了树干的爆裂声,也看见了叶片上的火星,他说“没做梦”是因为心里羞愧。当时他跳起来关紧了窗户,因为数不清的蛾子正带着火星飞进屋里来。在窗外,惨白的月光下,一动不动地站着一个披头散发的裸体女人,那身体的轮廓使他蓦地一惊,身上长满了疹子。他想来睡,后脑勺刚一接触枕头,就被什么尖锐的东西扎了一下。他将枕头拍打了一阵,翻了一个边,刚一躺下,又被更狠地扎了一下。“哎哟”,他失口叫出了声。那女人正站在窗玻璃外面,干瘪的乳房耷拉下来,浑身载满了火星。她无声地动了动嘴唇。
“你折腾些什么?”老婆重重地踢了他一脚。
“红果不停地掉在瓦片上,你一点也没有听见?你看看窗外吧,有样怪东西站在那里。”
“胡说,”她趿着鞋走到窗口,打开窗向外探了探头,说:“呸!别吓人啦,大概是我白天挂的那面镜子的反光。它扰得你不能睡觉?你的神经真是太脆弱了,你怎么这样娇气,我上去把它取下来。”她“嗵嗵嗵”地走出去,又“嗵嗵嗵”地进来了,“明天是不是去找那法师来驱一驱邪,有人私下告诉我,说我们这小屋闹鬼,已经闹了好久了。你知道我干吗要用镜子来侦察隔壁的举动吗?我一直在怀疑!他们驱过邪,不管用,后来那男的才搬走了的,你注意到了没有?那女的肯定已经被缠上了,有天夜里我听见她在屋里跟什么东西撕打,弄得乒乒乓乓直响呢!你千万别朝她看,她的眼睛里面有一根两寸长的钢针,我看见她朝一个小孩身上发射,那小孩痛得哇哇直叫。”
因为和所长的那次谈话,他成了众人的笑柄了。那一天,安国为在办公室里大喊大叫地冲他说:“喂,你有没有良种猫?请捐献一只!”其余的人都在交头接耳,挤眉弄眼,其中一个还用指头蘸着唾沫,大模大样地在蒙灰的玻璃上画了一只猫。他怔怔地站着,那伙人却又追赶起一只老鼠来了。叫叫嚷嚷,碰碰跌跌,还乘机将他推过来,撞过去,一下子将他挺到墙上,一下子又将他挺到桌子边。
“我并不养猫……”他揉着碰痛了的腰,吞吞吐吐地说。
“他说什么?”所有的人都停下来,老鼠也不追了,满怀兴致地朝他围拢来,死死地盯紧了他。
“你说什么?”
“我正在说……我打算说——我有一种特殊的自我感觉。”他胆怯地看着这一伙人。不敢往下说了。
“天老爷!”所有的人都蹦起老高老高,乐得要死,“他说他有特异功能!同志们!这家伙不是在吹牛吗?哈哈哈!”
“哈哈哈。”他也迟疑地笑起来,因为总得表示点什么。
老鼠又从桌子底下跑出来了,大家一窝蜂地去追老鼠,他忽然觉得自己仿佛也成了他们当中的一员,于是也去追老鼠。
“且慢!”安国为抠住他的脖子,“我要把这事报告所长,他并不养猫。”他笑眯眯地说。
他心怀鬼胎地熬了好多天,所长却没来找他,甚至远远见了他都要绕弯儿避开。只是有一回,他偶然在办公室门外偷听到了所长对他的评价,他说他是“一只滑稽的老鹦鹉”,说过就又用那种吓死人的音量大笑起来。“我的脚趾头为什么这么痒?呃?”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一笑脚趾头就痒得不行,该死的东西!”
一个雨濛濛的早晨,麻老五又当街拦住他,还将发绿的鼻涕甩在他的裤管上。于是他下定决心要脱胎换骨了,他鼓起勇气朝所长家里走去。
屋里乱糟糟的情况使他大吃一惊,他还以为走进了废品收购站。五花八门的东西一直堆到了天花板上,两个大阁楼全被压得摇摇欲坠,他使劲眨了眨眼,从那数不清的、蒙灰的什物堆里认出一个盛酒的坛子,一把没把的铁锹、一串念珠,一摞粗瓷碗,一个鸟笼(里面站着两只半死不活的鹦鹉),一大束女人的长发(颇为吓人地从阁楼上垂下来),一张三条腿的古式床,一大堆生殖器的石膏模型,一副鲨鱼骨头,一只断了的拐杖等等。在一个角落里,所长和他夫人正在吃饭,饭菜都摆在一个竹制鸡笼上面,鸡笼里还养着一只黄母鸡。所长的夫人像一个墨黑的泥人,眼珠子一动也不动。
“我也许能……”他讷讷地开口。小心地挪动脚步,绕过那些杂物,“我想过了,我有办法搞到那种良种货色。”
“嘿嘿?”所长翻着白眼,停止了咀嚼,将酒糟鼻子伸到他衣服上仔细地嗅了几嗅,“你觉得印象怎样?这下我可让你大开眼界了吧?你看见那副鲨鱼骨头没有?你有什么感想?现在你可以到所里去吹牛啦,你真运气!不过我这两只东西确实糟透了,哪里是什么鹦鹉,简直是乌鸦!我说你别坐在那张床上,它只有三条腿,你可以坐在这个鸟笼子上面,我们有时将它当凳子坐,在有客人的情况下。等你帮我搞来良种货色,我就让你参观我后面两间房里的东西,不过现在还不行,你得先交良种货色,我可不打算给你白看,看了好去吹牛。你也别想打这种鬼主意,老弟,他们说你鬼得很,对不对?也许你在偷偷地干搜集邮票的勾当,好一鸣惊人?呸,这种事你得跟我好好学。”
“实际上,我有一种很严肃的想法,我正打算脱胎……”
“嘘!别说话!近来我的心脏跳得很不正常。这就对啦,这就对啦。”他宽宏大量地拍拍他的背脊,忽又想起了什么,“你至迟不能超过后天,要是超过了后天,我就不让你参观我后面房里的宝贝了,你听明白没有?要是看不到我的宝贝,你要后悔一辈子的,一直后悔到坟墓里去!”他竖起一个胖指头,警告地在他脸上戳了一下,“第一流的!举世无双的!明白了没有?”
近来他感到自己日渐衰老了。偶尔他还记得地质队的事,然而那些情景都已经退得极遥远,缩成了一个模糊的小光斑。时常在白天里,他发现自己在干一些不可思议的事:有一次他打算用一把锯把床脚锯断,还有一次他把尿撒在老婆的袜子上面。隔壁的女人竟能若无旁人地吃她的酸黄瓜,这件事想一想都使他心绪缭乱。他听见蚊虫在她那个房子里拥挤着,简直像开运动会。虽然板壁缝贴上了纸条,仍然可听到她的髋关节在床板上嘎吱地磨响的声音,还有那种衰弱的喘息。他的耳朵怎么反而越老越灵敏了呢?比如慕兰,就从来听不到什么。她听不到红浆果落在瓦片上,也听不到树干的爆裂声,她听不到蚊虫在隔壁房里喧闹,也听不到女人在床上辗转。她每天夜里都在床上放着消化不良的臭屁,从前她母亲放屁的毛病遗传给她了。有时他卑怯地问一问她听到什么没有,她总要大发脾气,说他这种人“天生一副卑微相貌”,“心里藏着见不得人的鬼事”。他喂的那只黑猫已经从家里出走了。偶尔它也回来,阴谋家似的嗅来嗅去,献媚地朝他叫两声,又匆匆地逃离了。他注意到它的尾巴只剩了半截,是不是女儿剁了呢?这么看来她终于得手了。当他假意用玩笑的口吻谈起这件事的时候,女儿竟怪模怪样地哭起来,还说要跳到后面的井里去淹死,说她对这个家已经看够了,早就不耐烦了,倒.99lib.好像她自己有多么清高似的!
终于有一天,当黑暗的窗口飘出热昏了的人的谵语时,最后一只红果“嚓!”地一声,落到了瓦缝里。
三
“灵魂上的杂念是引起堕落的导火线。”这句话母亲已经说过五遍了,她正在吐唾沫。自从他搬回来以后,看见母亲每晚都坐在大柜后面的阴影里,朝一只纸盒里不停地吐唾沫,从来也不上任何地方去,也没人到她这儿来。开始他很惊讶,后来母亲告诉他:“我正在进行灵魂上的清洗工作。”于是从那天起,他迷上了搜集名人语录的工作。两个月来,他已经搜集了两大本,而且越干越有劲儿。“名人的思想里有无穷的奥妙。”他跟人说话开始使用这样的口吻,“只要想一想都叫人诚惶诚恐,五体投地。从前在我没有找到生活的宗旨的时候,我心中是一片漆黑,真不知怎么活过来的。现在一切都有了一种不同的情景,生命的意义已经展现出来……”本来他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现在竟出乎意料地变得像老婆子一般,逢人就唠叨心中的事儿了。“新的生活使他很振奋,”有一天他听见母亲跟摆香烟摊子的老太婆说。(那老太婆是跟一个瘦骨伶仃的秃头工程师姘居的,她说他是一个妙不可言的人儿,“有种说不出的高级派头”。)“这就像一种崭新的姿态。你想一想吧,活了三十多岁,忽然整个生活的意义一下子展现在眼前!”每天傍晚他都和母亲到街上去散步,手挽着手,趾高气扬,他心中升起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新奇感和自豪感。当这种情绪在他胸中涨满起来的时候,他总恨不得踢一脚路边的石子,恨不得捶一顿路边的电线杆,然后哈哈大笑,笑得浑身打颤。有时他也不由自主地回想起楮树下的小屋里的生活,那就如一个朦朦胧胧的梦境,那种嚼蚕豆的不眠之夜,那种挣不脱的恐怖,现在体验起来仍然使他脸色发青,汗如雨下。“一切都是由酸黄瓜引起的,”他向母亲说道,“不正常的嗜好常常引起罪恶的欲念。我有一个同事的老婆,每天要吃臭豆腐干,有一年冬天买不到,她馋得发了疯,竟把她丈夫干掉了。真是沉痛的教训呀。”“你老婆这种人并不存在,”母亲一字一板地从牙缝里说,那门牙上有两个蛀洞,“她终将自行消失。”然而她到现在还没消失,她在阴暗发霉的小屋里像老鼠一样生活,悄悄地嚼着酸黄瓜和蚕豆,行踪越来越诡秘。他每星期给她送去蚕豆,那惭愧的心情就如同喂着一只老鼠。“分开后感觉怎样?”有一天她口里吐着蚕豆壳随随便便地问他,好像他是她的一个邻居。“也许身心两方面都健康得多。”他红光满面地回答,同时就涌上一股莫名其妙的负疚情绪,他冲口而出又补充了一句:“你也可以搬过来住。”她冲他古怪地一笑,说:“现在这屋里的蚊虫简直像开运动会,你在夜里听见没有?在刮南风的时候,那声音兴许能传到你的枕边。”后来母亲称他那种负疚情绪为“残余的龌龊念头”。从那里搬出来之后好久,他才隐隐约约地听人讲起小屋闹鬼的事,他当晚就在床上捣鼓了一夜没睡,弄得好几天头昏脑胀,背心出冷汗。有的时候,他躺在窗旁,看见浮云从天边逝去,忽然很感动,甚至涌出了眼泪。“做到老,学到老。”他喃喃地自言自语,为一下子想到了用这句成语来形容自己的情绪而高兴。“你必须试一试吃蚕蛹。”母亲说,两只睁得圆圆的小眼很像鸡眼,“我的一个熟人试过了,简直有起死回生的作用。”
前天他从学校回家,看见岳母鬼头鬼脑地在酒店门背后将脖子一伸,等侯着他走进去。他转身拔腿就跑。她在后面追着,高声大叫:“骗子手!道德败坏的东西!我要送你上监狱去!”还捡起路边的碎石头投他呢。结婚以来,她一次也没上他们的小屋来过,从来也没承认过他是什么女婿。自从他从家里搬出之后,她却忽然对他们的私生活感到了极大的兴趣,整日整日在那小屋附近转悠,有时还当街拦住他,挥着拳头对他说,要将他的卑劣行径向学校领导作一个详细汇报。如果他不赶快醒悟,将是自取灭亡。边说还边跺脚,脸上沉痛的表情使他迷惑不解。“她一直等着这一天,”他去送蚕豆时虚汝华微笑着告诉他,“她的头发都已经等白了,你还没发现吗?现在她认定时机到了,就跳将出来。多少年来,不管日里夜里,她总在不断地诅咒,她这人太执着,太喜欢耿耿于怀了,看着她日子过得这般艰难,我都替她在手心捏一把汗呀。她快完蛋了,也许在做垂死的挣扎吧,我觉得她近来气色很坏。”他一回去就向母亲诉苦了:“那屋里的蚊虫就如强盗一般迎面扑来,朝你身上乱叮乱咬。喷筒啦,杀虫剂啦,全不知扔到什么地方去啦。我不知道她心里全在想些什么,真是岂有此理,都是酸黄瓜引起的,当初我竟会依着她吃……”母亲从鼻眼里“吭吭”了一阵,说:“有人告诉我,那屋里半夜传出狼嗥,真是阴森可怕呀。”“对啦对啦,”他摆弄着名人的语录本,愁眉紧锁,“首先是金鱼的惨死,接着是暖水壶的失踪,当时我为什么不把所有的事联系起来想一想呢?我看了这么久,原来她已经完全无可救药了,原来事情是一场骗局,我完全弄错了。她一直企图咬死我……”“这种女人终究会自行消失。”母亲.99lib.又一字一板地说,“因为她从来就不存在。”
媒人介绍他们俩认识的时候,她已经是快嫁不出去的老姑娘,短头发乱蓬蓬的,从来也不用梳子梳理,只用指头抓两下了事。然而她一点也?99lib?不固执,甚至像小孩一样毫无主见,正是这一点使他怦然心动。在她面前,他觉得自己仿佛是一个男子汉。他把她带到楮树下面的小屋里来,满脑子又空又大的计划,想要在屋前搭一个葡萄架,想要在后面搭一个花棚,这些都没来得及实现,因为蟋蟀的入侵把他拖得精疲力竭了。随着岁月的流逝,他才惶恐地发现,原来老婆是一只老鼠。她静悄悄的,总在“嘎吱嘎吱”地咬啮着什么东西,屋里所有的家具上都留下了她那尖利的牙齿印痕。有一天睡到半夜,他忽然觉得后脑勺上被什么东西蜇了一下,惊醒过来之后用手一摸,发现了手上的血迹。他狂怒地推醒了她,吼道:“你要干什么?!”“我?”她揉着泡肿的眼,揉得手上满是眼屎,“我抓着了一只小老鼠,它总想从我手里逃脱,我发了急,就咬了它一口。”“原来你想咬死我!”“咬死?我咬死你干什么?”她漠然地对着空中喃喃低语,然后打了一个哈欠,倒下睡去了。他灭了灯,在黑暗中仔细倾听,听出来她的鼾声是虚假的,听出来她紧张得全身发抖。从那天起他就失眠了,不久就变成了神经官能症。后来她还咬过他好几次,因为他很警惕,伤势都不重。有一回咬在肩膀上,他醒来后她仍旧死死咬住不放,他只好搧了她一个耳光,把她从床上打落到地下去。他让她张开嘴巴,于是发现了牙间的淤血,原来她之所以死死咬住不放,是在吸他的血!有时他一下子意志软弱,怀疑起她是不是一个妖婆来,但他很快又打消了这种想法,他怕别人讥笑。他只好硬着头皮去捉蟋蟀,她则像机器人一样执行命令:每天喷洒三次杀虫剂,用棍子没个完的捣毁蟋蟀的巢穴,每天早上做几百下舒展动作(这是他熟识的一个医生的忠告),实行蚕豆疗法,睡觉时头朝东等等。这些方案一点也没有起到应有的作用,他终于看着她一点一点地萎缩下去,变成了一颗干柠檬。她的牙齿慢慢地松动了,她不再咬啮什么东西,却开始吃起酸黄瓜来,而且腌了一坛又一坛。有时夜里一觉睡醒还起来吃一阵,整天嚼个没完。当他在屋里的时候,只要听见牙巴间“嘎嘣”一响,闭着眼也知道她在干什么勾当。虽然她尽量轻轻地嚼,那响声还是搞得他暴跳如雷,那一次他一下就砸烂了五个坛子,满屋子腌黄瓜气味熏得他通夜失眠,痛苦已极。她看着,若有所思,愁苦不堪。后来不知哪一天他发现,床底下又悄悄地摆起了五个新坛子。在他离开的前几天,她唆使他将屋里的窗子都钉上了铁条,说有个小偷在附近转悠,是不是要破门而入?他一边钉一边心里却在想:她是不是以疯作邪,打算在他熟睡时给他一下子?不然她讲话的当儿为什么眼里冒出那种邪火来呢?那几天睡觉他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到母亲接走他的时候他的神经已快错乱了。
“喂,”母亲端着纸盒,从大柜后面阴影里走出来了,一边吐一边说,“我的灵魂清洗工作结束了。我跟你讲一桩奇事,是摆香烟摊子的老太婆(她从来不提她的名字,也许不知道?)告诉我的。她说只要过了夜里十二点,王鞋匠的家里就传出桂花香,整条街都香遍。昨夜十二点,我使劲嗅了嗅,果然有那么一股味儿。今天中午我一直在考虑这事,弄得烦燥不安,午睡都没睡成。今天夜里我一定把这事调查个水落石出,说不定是搞什么阴谋呢。你吃过晚饭后不要拴门。我打算在他家门外守候到十二点,必要时还要查看他的耳朵,看看香味究竟是不是那里散发出来的。是不是报纸上讲的那种特异功能呢?要是那样倒也放下一桩心思。”
“妈妈,你看出来虚汝华现在变成什么东西了没有?”
“那个女人?”她将鸡眼凑近,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他。
“你没注意到吗?她早就变成一只老鼠了。人要是常模仿什么也许就会变成什么。过去她常模仿老鼠,在屋里咬来咬去的,现在果然变成了老鼠,一只牙齿松动的老鼠。有时我竟会起了这种念头,想在蚕豆里拌一点砒霜送去,悄悄地、就如毒死一只老鼠,这不是很卑鄙吗?”他迟疑了一下,害羞地补充说,“要是能离婚,其实我是很逗女人喜欢……”
“那种卑鄙念头你从来没起过,也不会去干。你怎么会起那一类念头呢?你从来也学不会自作主张去干一件事。那女人早就活得不耐烦了,她迟早会从这世界上消失得无影无踪,你时常软弱起来,以致丧失了信心。如果你每时每刻留心自己的一举一动,睡前别忘了服用消炎镇痛片,每天坚持灵魂的清洗工作,就会慢慢地强壮起来。别再提那种蠢事,你要我们成为大家的笑柄吗?你从小就很孱弱,很迟钝又特别喜欢想入非非,自作多情,忘乎所以,像你这种人根本不能结婚,当初你怎么会没意识到这一点呢?幸亏我——”她陡地截住话头,板着面孔不做声了。此刻她心里大概对他的愚钝觉得分外憎恨。她大声地、威胁地嗽着喉咙,用力朝纸盒吐去,翻着白眼看了他一眼。
“妈妈说得对,我完全是发了疯了。”他在母亲的目光下沮丧地缩成一团,变成了一个大肉球,微微颤抖着。
“这就好了。”母亲缓和地说,两眼变得像毛玻璃那样混浊无光了。
他非常害怕母亲生气,只要母亲一对他生气,他就吓得走投无路,痛苦得活不下去。当天夜里他做了一个恶梦,梦见有人把他睡的那张床从身底下抽走了,他悬在半空中,落又落不下去。
“你没命的扑打些什么?”母亲在隔壁发问。
“床底下蹲着一只野猫,不断地要爬上床来,我正吓唬它呢。”
“你在心里背诵几条语录罢。”
月光像铺在地上的一长条尸布。
“你有没有碰见过野猫?”他说,竭力作出狰狞的鬼脸,“要知道野猫是很厉害的呢,你睡着了,它冷不防抓在你脸上。”
她陡然变了脸,向着天花板很快地说:“你找什么东西呀?你的喷筒和杀虫剂,我全扔到垃圾堆里面去了,因为你不在,这些东西放在那里挺碍眼的,还是扔了干净。我倒是很能习惯在蚊虫里面过活的呢。蚊虫喜欢围着我嗡嗡并不咬。听见蟋蟀叫,我就觉得很亲切似的。你走了之后,蟋蟀的叫声越来越自信、有力了。现在我睡得很安稳,用不着为它们的心力衰竭日夜操心。”
“墙上怎么巴着这么多蛾子?”
“是飞进来产卵的,很可怜,不是吗?”
“我拿来的蚕豆,你好好嚼烂罢,有人说这屋里闹鬼呢!”
“闹鬼的也许是我。我总是半夜里起来,将毯子甩得呼呼作响。要是你不搬走的话,说不定会被吓死,你的性格太软弱了。”
“或许是这样,”他伤心地叹了一口气,“你一直想咬死我。”
“……”
“你早就疯了,我怎么会没发觉。”
“……”
“你母亲就有疯病,你是遗传的。我从前还打算种葡萄呢,那些蟋蟀差点要了我的命。我一回忆往事就出冷汗,发夜游症,我母亲老说我患了迫害狂。”
“……”
“你好好嚼蚕豆吧。”
“你下回不要亲自来了。隔壁的在大树上挂了一面镜子,你来的时候看见没有?他们从镜子里观察你的形迹呢。我实在弄不清他们的用心何在,挺可怕的,对不对?说不定他们打算搞谋杀吧?”
四
当她闭上眼嚼着盐水豆的当儿,天花板上的石灰又剥落了一大块,这一次是露出里面的木条来了。八年来,她一直在这幢房子里苟延残喘,奇怪的是总不死。每次发病之后,她总能用细瘦的腿子颤颤巍巍地支起沉重的身躯,重又在屋里扶墙移动。稍一恢复,她就在天井里用箩筐捕麻雀,整天整天地守候。在天井里的墙上,钉着几十只麻雀的尸体,一律是从眼珠里钉进去的,外人看了无不目瞪口呆,满身鸡皮疙瘩。不久前她忽然食欲大增,一天一天地强壮起来了。有人告诉了她那边小屋里的事儿,她闻讯后立刻精神抖擞,全副武装,开始了她的监视活动。“原来如此!”她对卖油饼的老婆子嚷道,“想一想吧,八年的痛苦!凄惨的晚年!每天夜里臭虫的咬啮!你们有谁受过这种折磨?现在他终于看出了这条毒蛇了!有一回我在街上看见他,好小子,他的一边脸古怪地抽搐着,脖子上伤痕累累,浑身散发出狐臭,可怜的家伙,他怎么会落到她手中的呢?这就好比苍蝇落进了毒蜘蛛张开的网,她吸干了他的血!这事到死都是个谜。也许他是一个白痴?我觉得他走路的姿势很特别,邻居说他把葡萄架搭在卧房里,我的天!”在她小的时候,她也曾对她抱过期望的,然而她天生的性格卑贱,歪门邪道。“汝华呀,你又把菜汤滴在衬衫前襟上面了!真腻心呀!你的脚步跺得那么响,我疑心你的鞋底是不是钉着铁掌呢!”那时她总是心烦气躁地喊。她明明听到的,却一声不响,仍旧低头弯腰,沿着墙根找蚂蚁的巢穴。她吃起东西来毫无顾忌,满不在乎地嚼得牙巴大响,完全酷似她那疯疯癫癫的父亲。有一回她用棍子打她,她忽然跳起来咬了她一口,刚好咬在虎口上。咬得很轻,像是被什么鸟啄了一下,那伤口竟肿了一个多月。后来她细细查看了她的牙齿,发现那些牙齿生得很古怪,十分尖利,过于细小,简直不像人的牙齿。在她睡着了的时候,她多次起过一种欲念:想用锤子敲掉她几颗牙齿。有一次她已经举起了锤子,不料她睁开了眼讥笑地瞪着她,原来她一直在装睡,在肚子里暗笑。自从她丈夫与街上摆香烟摊子的老太婆姘居以来,她一直视而不见,生怕女儿知道。有一天她从那家路过,听见里面欢声笑语,好不热闹。从板壁缝里一瞧,原来俩人在里边喝茶呢。而在家里,他们一家人从来也没有一道喝过茶。桌上摆着几样小吃,一面大镜子吓死人地反着光。老头儿笑得嘴角流出了涎水,两条麻杆儿似的细腿在桌子底下蹭着那婆子墨黑多毛的大粗腿,女儿也在傻呼呼地笑,装模作样地捂住肚子。那老太婆已经老得如一棵枯树,皱巴巴的,满嘴大黑牙,成天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只有神经失常的疯子才会看上这样一件货色,而她的丈夫就是一个疯子,现在疯病又传给了女儿。“真是一对活宝呀。”当时她从牙缝里咕噜了一句,喉咙里有一种吞了蛆的感觉。到她一成年,就将她这做母亲的当成了生死仇人,一味地胡作非为,想尽办法来刺激她的神经,而且装出一副麻木不仁的神气,来掩盖内心的快意。那次她患肺炎,她本来算好她一准完蛋,报复的好时机来了,谁知到头来又是空喜欢一场。“妈妈呀,”她故意嗲声嗲气地说,“您何必来看我?还好得很呢,离死还远着呢,您就放心了吧。您想想看,像我这种人怎么能死得了呢?”不久前她忽然心生一计,想跟那男的订立盟约,来共同对付她女儿。她满脑子幻想,在厕所的墙下边等了好久。看见他来了,仍旧是那种白痴模样。她冲上去拽住他的衣袖,滔滔不绝地诉说起来,什么“同病相怜”呀,“孤苦伶仃”呀,“要采取有力的措施来自卫”呀等等。“我一直在心里把你当我的亲儿子,做梦也在担心你的生命安危呢。”她谄媚地说。他骨碌碌地转动钝重的眼珠,总也听不明白她的意思。“果然是个白痴呀。”她想。最后,他好像忽然下了大决心似的,脸色一变,用猛力甩脱她,粗声粗气地问:“喂,你是什么人?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也许你是想来谋财害命的吧?别打错了主意!我母亲可厉害啦,我要喊她来教训教训你!”“你是我的女婿呀。”“你别来搞诈骗,我不是你的什么女婿。你当街拦住我,眼珠不怀好意地盯着我,这是怎么回事?你再欺侮我我可要告诉我母亲,让她来给你真颜色看看!”他边说边逃跑,追也追不上。
他的腿的确是细得像麻杆儿一样了。好多年以前,他也曾是一个高大的汉子,脸上红通通的。有一天,他正在做一个梦,梦见窗前的美人蕉发了疯地怒放,太阳又高又远。忽然他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痛醒了过来。他看见老婆正在吸吮着他的腿子,做出猫吃肉的种种姿态。她的舌头上生着密密麻麻的肉刺,刚才在梦里他就是被这些肉刺扎得痛。他想缩回腿子,无奈她使出从没有过的蛮力按得紧紧的,用力咬着,像要将小腿上的大块肌肉全撕下来吞进肚里去。他只好闭上眼,忍着恶心,听之任之。没想到这种把戏竟继续下去了,而且变本加利。每天早上起来,他身上都是青一块紫一块的,有时还肿起老高。他的身子一天天变细,肌肉一天天消融,淋巴结像一个个鸽子蛋。他时常疑心他身上的肌肉是不是在睡着的时候被她吃掉了,因为她已经在不断地发胖。“你,干吗老吃我的肉?”他说。“呸!”她嚷嚷起来,“势利小人!算计者!我的天呀……”她老不洗头发,她一接近他,头发上那股酸臭味儿就猛冲他的鼻孔。后来有一天,她拿盆子来洗头了。大块的污垢连着发根从她脑袋上掉下来,落在盆子里,所有的头发全脱光了。她要他朝她头上浇水,他的手抖得厉害,瓢落到了地上。她跳起来,口里骂着污秽的粗话,光着发红的秃头,插着腰追赶他,提起一桶冷水从他头顶上淋下去。他在床上躺了一个星期,发着高烧,不断地摸着脑袋,嚷叫有人要剥他的头皮,又说头皮剥开就会露出里面的脑髓来。病好之后,他逃到了摆香烟摊子的老太婆这里,老太婆浑身冒着葵花子味儿,卧房又大又黑,他觉得十分安心。她起初夜里还来找,从窗眼里窥视,将门敲得“嘣嘣”地响。
“妈妈的头发长出来没有?”汝华小的时候,他总问她这个问题。
“没有。你没看见她包着头巾吗?我看见她每天晚上按摩头皮,她怕伤风怕得要命,也许她会死掉吧?”她天真地分析着。
“可怜的人。”他沉思了一会,立刻又骇怕地加了一句:“说不定她打算报复我吧?”
“昨天我轻轻地咬了她一口。”
他震惊地“啊”了一声,像梦游人那样伸出手来抚摸她的头发。“这些头发长得很结实,”他说,“你要经常洗涤它们。你睡觉时有没有看见天花板裂开过?”
“天花板?”
“对呀,天花板。那栋房子很大、很旧,墙壁里常常传出什么人撕打的响声。睡觉的时候,天花板会出其不意地在上面裂开,伸出许多细小得如蛇头的人脑袋……当然,我在骗你了,你该不会害怕的吧?我喜欢讲这些惊险的故事。”
最近有一次,他和汝华在街上劈面相遇,他竟没认出她来,一直从她身旁走过去了。后来他的同事告诉他这件事,他还觉得莫名其妙呢。汝华竟会去结婚,他想她一定是神经错乱了,要不就是受了坏人的利诱。这孩子从小就是一副自甘堕落的派头,和他自己一样无所作为,懒懒散散。女婿是个流氓加白痴,恋爱的头一天就跑到他这里来搞讹诈,异想天开地要他负担费用。
“原来你是一只大乌龟。”他一字一顿威严地说。
“你,你说什么?”那蠢材还摸了摸后脑勺呢。
“我说你是一只大乌龟!我女儿跟所有的男人都搞!听明白了吗?”他更加威严地逼近了他,“滚!”
他吓得屁滚尿流,一点也弄不清发生的事。然而还贼头贼脑地溜着眼珠,威胁说要“解除婚约”,假如他不负担费用的话。他一走,他就没命地大笑起来,笑得在床上打了三个滚。
后来他还和这女婿常见面,每次都是他来索钱,每次都被他讥笑一顿,空手而归。但这家伙脑子有毛病,总抱着希望,想入非非,而且态度老是那样不可思议地理直气壮。
“你得给我钱。”他又来这一套了。
“我偏不给。”他感兴趣地用一只眼斜睨着他。
“你在耍流氓。”
“什么?你跟流氓来要钱?啊?”
“你是她父亲,你得给钱。”
“我是一个流氓,我偏不给钱。”
“我咒你马上就暴死!”
每次他都气得发疯:看来他是狂躁型的。
女婿从家里出走后,他马上跑到女儿那里跟她说:
“你以为他跟你结婚是为了什么?”
“不知道。”她提防地瞄着他,“他说是为了在门口搭葡萄架,恐怕他是在说谎。”
“呸!他跟你结婚是为了谋害我!他一开始看中的就是我这老头子而不是你,绝不是你!他一直误认为我藏得有大宗钱财。夜里我睡着了,他还在我房子周围转悠,烦躁地跺着脚,我知道他骗你说是起夜来着。你怎么这么自信,居然去结婚。他等了八年,一直没机会下手,现在是等得不耐烦了才走掉的。”
“说不定连你也弄错了吧?”她嘲笑地看着他,“我倒认为他看中的不是你的什么钱财。他看中的是你现在的老婆,我看见她向他卖弄过风情呢,这事很出乎你的意料吧?”
“胡说八道!”他觉得自己上了当,脸都红了,“你讲起话来真武断。刚才我在路上正在想你母亲的事。听说她在夹墙上挖了一个洞,天天将死雀子塞进去!什么东西老在她天井里嘤嘤地哭,我一经过那里总听见。她这人真是歹毒。”他很愿意讲一讲他前妻的坏话,这一来精神很畅快似的。
“从前你总说你是中了妈妈的计,怎么能使人相信呢?太出奇了。有人说你是想骗取她的私房积蓄,这很难听,是不是?我完全不相信那种中伤,至于你怎么会跟她结的婚,那是一个很微妙的问题。”她摆出一副局外人的轻松派头,使他觉得有条虫子在咬啮他的牙根。
他很懊恼。本来是要谈女婿的事,刺激一下女儿,陶醉陶醉,没想到反被她抢白了去,改变了话题。近来她变得像蛇一样灵巧了;像他这种脑筋迟钝的老头子休想斗过她。
“他时常到我那里去搞侦察:想嗅到钱财藏在什么地方。”他还不甘心。
“我梦见你变成了一只麻雀,‘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他干吗老说葡萄架的事?这是一个弥天大谎。你也在向我说一个弥天大谎。你和他一定合得来。”
屋里很暗,一些小东西在墙跟和屋梁上窜来窜去,弄出很大的响声。墙上巴着的五六只大蛾子忽然“呼”的一下全飞起来,在他的头顶绕圈子,撒下有毒的粉末,弄得他眼发直脚发抖。女儿裸着的上半身裹在一条破毯子里,在屋里大踏步地走来走去。毯子飘扬起来,使她看上去很可怕。
他忽然失去了主张,嗫嚅地说:“我要走……”然后打开门撒腿就跑,一直跑到拐弯的那堵墙后面才停下来,回头一看,女儿的房门已关得紧紧的,有一个黑影从小屋后面钻出来,躲在大树后面,他发现那是前妻。窗帘抖动了一下,又毫无动静了。
她听见有人在拨屋顶上的瓦,“哗啦哗啦”的阴森恐怖。她拨开窗帘,看见母亲矮胖的身子,她正踮着脚用一根竹竿在干这勾当。“你想标榜一下自己吗?哼……你必须给一个明确的答复。听明白了没有?”她低语着,呼吸困难。她则在屋里踱来踱去,检查铁护栅的牢度。“哗啦哗啦”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蛮横,有几片瓦落到了天花板上,砸得粉碎。母亲近来特别放肆,昨天半夜她已经在屋顶上弄了一个洞,她还扬言要把所有的瓦全掀掉,冻死她,以解心头之恨。她还拾来毛毛虫,臭鱼烂虾,从板壁裂缝里塞到屋里来。父亲一来,就意味深长地打量屋顶,不怀好意地说:“刮风的时候,这棵大树该不会把屋子砸垮吧?昨天你那个流氓又到了我那里,跟我说巴不得你马上死掉,又说要是你死掉了,他说不定要发大财。他时常来找我讲他心里的话,从一开始就这样。你不相信,以为我骗你,你太自负了。他甚至还提出要和我交朋友呢,当然是为了钱财,也为了要我和他一起来对付你,我经过考虑,决定答应他的要求。不过他休想从我这里搞到什么,他远不是我的对手。你那个流氓也和你一样,目中无人,骄横得不得了,但是他蠢得很,简直是一个白痴,他老在我面前诽谤你……”他一啰嗦起来就收不了场,坐下又站起,站起又坐下,一会儿搔屁股,一会儿搔背心,像有数不清的跳蚤在咬他似的。她打断他的话,撩拨他说:“你认识卖鼠药的婆子吧?”
“我干吗要认识她?”他又上当了。
“没什么,我不过说说好玩。”她审视着天花板,假装在研究那些蛛网。
“好嘛!”他恍然大悟了,“门口的大树会将屋子砸垮,所有的人都这么说。”
第三章
一
她听见枯叶“沙沙”地掉在屋顶上、地下,她听见体内的芦杆发出“哔哔啪啪”的爆裂声。她已经有一星期不曾大便了,也许是吃下的东西全变成了芦杆,在肚皮里面支棱着。她从桌上的玻璃罐里倒出水来喝,她必须不停地喝水,否则芦杆会燃烧起来,将她烧死。有一忽儿她张开嘴巴,一股焦味儿从口里喷出来,她大口吐着,一下子口里就冒烟了,还夹着一些火星。
“你必须喝些水。”黑影在窗外说。
她将整整一玻璃罐水全喝了进去,然后去打开门。影子飘了进来,有一股向日葵的香味儿。
“你身上有一股向日葵的味儿。”她背对着他说。
“对啦,刚才我正在想着一些遥远的事儿,长长的山坡上栽着一行向日葵,山脚下流着泉水。因为我在想那些事,我身上才有向日葵的味儿,你也是在想象中闻到了那股味儿吧,那不是真的。”
“我只好不停地喝水,否则我会被烧死。”她又倒了满满一玻璃罐水放在桌子上,“我体内出了什么岔子。”
“我已经放弃了那些努力,”他发着窘,“你算得真准,我终于什么也不是。我贴着墙根钻来钻去,把屎拉在裤裆里。时常天晚了,我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长很长,我就哭起来。”
“这就对啦,”她体贴地凝视着他,在她的眼里,他的形象越来越模糊,“你看我,多么安然。我不受外界的刺激,我的烦恼是另一样的,我的体内出了岔子。我只好不停地喝水,真窝心。在外面的太阳里面,一个什么地方,蝉在树枝上长鸣,单调而平和。已经是秋天了,树林子里是不是枯燥得燃烧起来了呢?”
“你将壁缝全贴上了纸条,我还是听见芦杆在你体内‘哔哔啪啪’地爆裂。你说你有一星期不曾大便了,这是真的么?”
“不仅这样,连汗也出不了。从前我总是通身大汗从床上爬起来的。我喂在瓦罐里的一只小蟋蟀,昨天死了,它还没有长大起来呢。也许这屋里的蟋蟀都是长不大的,从前我没注意过这一点,很可惜。你有一个女儿,这是怎么回事呢?”
“这事我也觉得很诧异。我在这里闭上眼想,怎么也想不出她的模样来。你想要说她根本不可能存在,因为我也是一个虚飘的东西,对不对?”
“在林子边上挂着一轮血红的太阳,红得很恐怖。我碰巧到那里去看,一直看得两边的太阳穴胀痛得不行。麻雀在我头顶上喧闹,枯叶不停地落下来,落在我的头上,肩膀上。有一个人从路上走过,怒气冲冲地朝我吐了一口痰,脚步重重地踏在水泥路边上,‘咚咚’直响。”
“在同一个时候我也去看过,我在林子的另一边,我一直站到太阳落下去。那时蟋蟀用力鸣叫,周围的草木像活着一样荡动,我的周身熠熠生光。那些蟋蟀,也许是最后一批了。”
他们躺在那里,听见秋风匆忙地从屋顶上跑过,听见谁家小孩用弹弓将石子打在瓦上,听见最后一只小蟋蟀在瓦罐里呻吟,他们恐惧地相互搂紧了,然后又嫌恶地分开来。
“你的圆领汗衫在腋窝处有一股汗酸。”
“汗衫是今天早上换的!”
“也许,但是我闻到了。你以前说是一股甜味儿。可能你那时弄错了,只不过是一股酸味儿。不会有那么高的山,即算在山顶,也不会抓得到太阳的,你完全弄错了吧?”
“但是我爱说一说这些,总得说一些什么。”
“对,我也爱说,也可能我们都弄错了,也可能我们是故意弄错的,这一来就有些什么东西说一说了。比如刚才你来,身上就有向日葵味儿,我们就说这个向日葵,其实那都没有的,你也知道。”
“我的岳父唆使他女儿不断地将屋里的东西偷到娘家去,他们以为我不知道,像演戏似的。”
“其实你根本不在乎。”
“我假装看不透他们的把戏,作出愤怒的样子。有时看见老人撺掇女儿的怪模样,真恨不得躲起来大笑一阵呢。昨天我的女儿跑来跟我说,她恨死了她母亲,再也不能忍受了。她一天到晚对她施加压力,睡觉前把老鼠藏在她的枕头底下,把她写给朋友的信偷去烧毁,还让她穿得像个叫化子,她一出门她就盯梢,看她是不是向谁卖弄风情,搞得她没脸见人,她反去跟她的同事们吹嘘,说她女儿正在发奋成材,不久就会有大出息。女儿又说家里的东西都是她母亲和外公串通了弄出去的。”
“你怎么说?”
“我?我决不上当!我鼓圆了眼大喝一声:‘滚蛋!’她吓得魂飞魄散,过了老半天才委委屈屈地说:‘我来向你告密,你倒吆喝起来了。’‘谁让你告密来着?!’我气势汹汹地说,‘干这种奸细勾当!小小年纪倒学起这一手来了。’她惊恐地看了我一眼,一溜烟跑了。果然到晚上老婆就发起脾气来,说我怀疑她是贼!我冲到女儿睡的房里,在她床上乱捣一阵,捣出一个纸盒,里面装着半条猫的尾巴,我将猫尾巴朝女儿脸上掷去,她突然发了抽搐!这些人真是疯了。”
“你说得好像煞有介事。你说在同一个时候,你刚好站在林子的另一边?你还看到了一些东西。”
“我站在那里的时候,看见了长长的烟柱,整个城市都在红光中晃动,空中‘噼啪’作响。一个什么东西,蹒跚地在泥浆中爬着,背上摔了一条裂缝,暗红的血迹拖出长长的一条。”
“满天红光?”
“满天红光弄得我头晕目眩,我心里懊恼地想着那东西也许爬不到了,一块最近的突出的石头将会把它弄个四脚朝天。它要爬到哪里去呢?”
“它要爬到哪里去呢?”她像回声似地应着。
风把窗帘吹开了,桌上那层细细的、白色的灰尘被风吹散,满屋子飞扬。玻璃罐里的冷水丁当作响。他们死死地按住线毯,免得它飞到空中去。一架飞机飞过来了,沉重地嗡叫着,像是在他们头上凝住了似的。风把两个男人讲话的声音送到他们的耳朵里,那声音时而遥远,时而贴近。
“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在屋后那口井里,老朋友。”一个甜蜜蜜的声音劝诱道,“你将一夜之间发财,如果你能借来抽水机。你等了多少年了啊,我有时真怕你会悄悄窜来割下我的脑袋呢。”
“你完全弄错了,我一点也不想发财,我只要属于我的那一份。你总是无中生有,编些故事说给人听。”另一个声音硬邦邦地说。
“干吗不发财呢?人应该有雄心壮志嘛。在我年轻的时候,总有一个找到一块金砖的念头诱惑着我,后来我就去干盗墓的勾当。在那些夜里,小枞树嘶哑地怒叫着,鬼火像落下的星子一样浮在你周围,数不清的黑影在那些乱冢间出没,我看见了那块金砖,它在地底下闪闪发光……这些年来,你每天夜里都用注射器抽出我女儿的骨髓,装在床脚一个玻璃瓶里,还泡上蜈蚣,我女儿一洗澡,你就将瓶子里的东西倒在澡盆里,你把她彻底搞垮了。你跟我交朋友,以为这些事我完全蒙在鼓里,其实我女儿每天到我这里来,把你的勾当告诉我,讲完以后还痛哭流涕,你是因为从我这里弄不到钱才这么干的,对不对?”
“我要把你对我的污蔑告诉我母亲,让你领教一下她的厉害,她可不是好惹的,她每天晚上吐的痰存装在一处可以把你淹死。你们一家人都是阴谋家,你女儿嫁给我以前早就疯了,我这老实人竟没看出,呸!你想想看,八年来,她一直偷偷地在屋里饲养蟋蟀和蜈蚣,真肉麻呀。我日日夜夜担惊受怕,不断地买回杀虫药水,跟这些毒虫整整斗了八年,弄得我自己差不多都神经错乱了。八年青春!一生中最好的时光!我的天!你现在可以去看看,那里早就成了虫窝了,要是睡上一夜,虫子会把你啃得只剩了骨架。”
“你不要逗得我笑死。‘八年青春?一生中最好的……’你装给谁看呢?不害臊吗?我女儿每天都向我揭发你,有时半夜还把我叫醒,诉说你的罪行。要是我把她讲的讲给你听,你说不定要吓得做噩梦死掉……”
两个男人的脚步声渐渐地远了,消失了。两只大苍蝇窜到蚊帐里面来,不断地绕圈子,想叮他们的脸,赶也赶不开。他懊丧地站起身,将出汗的背脊冲着她,开始来穿圆领汗衫。那汗衫被压得皱皱巴巴,上面还粘着一只麻点蛾子,他害怕地用猛力一抖,蛾子跌在地上。她盯视着他狭窄的出汗的背脊,想象着自己的眼光变成了一只蛾子,然后打了两个腻心的嗝,伸手拿起玻璃罐,仰头喝了一个饱。等她放下玻璃罐时,听见他的脚步声已下了台阶。在他睡过的枕头上有一个凹下去的半圆,她拿起来嗅了几嗅,有一股汗酸味儿,她将枕头往墙角一扔,重又倒头睡下。有人在后面的沟里撒尿,“噼哩啪啦”的声音肆无忌惮地响起来,很长的一泡尿。她走到窗眼那里往外一瞧,看见了那件圆领汗衫,他正在若无其事地扣裤子前面的扣子,还擤了一把鼻涕。她连忙往旁边一闪躲起来,听见他在大声打哈欠,同时就从窗玻璃上看出汗衫被绷开了线缝,露出了腋窝里的黑毛。后来她闭上眼,竭力沉入到一种热烘烘的想象里面去,在她的这些画面里,总有一个穿粗呢大衣的成年男子,一会儿慷慨,一会儿温柔地说出一些动听的话语来,一直说得她的耳朵嗡嗡地叫起来。已经是黄昏,夕阳昏昏地贴在窗玻璃上,许多小虫正在上面爬来爬去,好像在举行一个什么集会。远处什么地方有一支送殡的队伍,一个老女人拖长了嗓音滑稽地号叫着,恶劣地模仿着悲哀。在黄昏里总是有无数细小的声音响起,骚乱不安。在这一切的后面,是那巨大的,无法抗拒的毁灭的临近。曾经有过一次,她在黄昏试着哼了一支从前的曲子,结果那支曲子像冰柱儿似的冻结在她的嘴唇上面了。她睁开眼扫视了一下房内,摸摸铁栅的牢度,冲着隔壁那男人“喂”了一声。男人惊奇地转过身来,对站在灰蒙蒙的玻璃后面的这个女人审视了好久。一丝自信的冷笑浮上了她的嘴角。天花板上的蛾子惊恐地飞下来,又被毯子撞落在地,作着垂死的挣扎。她喘着粗气,停下来的时候,瞥见衣柜的镜子里有许多溃烂的舌头。她害怕窗玻璃上那昏然的夕阳光线,那黄黄的一条,刺得她的眼珠十分难受。她用深色的毯子蒙上玻璃,然而还是透出零零星星的光点。
“今天我不想吃炖排骨,能不能想出一点新的花样?比如萝卜干炒辣椒什么的。”隔壁那男人说。
“炖排骨怎么也吃不厌,”那女人回答,声音里含着讥讽,“要是再加些肉块,就更鲜了。我怎么也想不出,你竟会讨厌炖排骨,那是只有疯子才这么想。你这可怜的人,也许神智不清了吧。”
二
她把窗帘掀开一角,阴沉沉地看着外面那几个人,然后试着扳了几下铁的栅栏,向他们扮了一个放肆的鬼脸,放下了窗帘。“除非太阳从西边出!”她在屋里挑衅地喊道。
门外的四个人先是一愣,然后一齐扑上去擂门,直擂得整个小屋颠动起来。忽然约好了似的,四个人一齐停下,面面相觑。
“我们斗不过她。”沉默了好久,老况终于沮丧地开口说,“所有的门窗全钉上铁栅了,是她事先唆使我钉的,原来她早就起了这种卑鄙的意图,她老是欺骗我。”
她在前面蹒跚地走着。她身上的水分老是排不出去,这使她全身变得沉甸甸的,皮肤绷得十分难受,手和腿的屈伸也很困难。她老是吃利尿的药,今天一早起床还吃来着,医生曾多次警告她不能连续吃,但她的确是十分难受。
他想要赶上她,他的麻杆儿似的细腿哆嗦着,瘦小的影子犹犹豫豫地与她那庞大的黑影忽而叠在一起,忽而又分开。他看出她被浮肿折磨得十分痛苦,她那张衰老的白脸激动地颤动着。
“原来她欺骗了我们大家。”到他同她并肩而行的时候,他开口说,“真是一个历史的误会呀,这下她给我们当头一棒!”
她一怔,似乎要停下脚步,后来又改变主意,默不作声地同他走起来。
“你怎样看?这不是耻辱吗?人家会如何看?我们俩的名誉在外面会变得怎样?万万没料到呀!这下可不是什么都完了吗?啊?”他高高兴兴地搓着胸口。
“我要把那座小屋捣毁。”她一字一顿地从牙缝里说。他闻见她身上透出衰老的躯体特有的那种气味。
“我们俩人要联合起来。”他毫不迟疑地宣布,然后向四周溜了几眼,挺神秘地叽喳起来:“首先得弄清她的动机。是什么动机促使她将自己封闭在小屋里,与世隔绝起来的呢?这真是一个微妙的问题,我有一些线索,这些线索都与那个流氓女婿有关。不知你有没有注意到,每天夜里,他都在街上蹓来蹓去,搜集过路行人遗下的唾沫,装在一个随身的公文包里面。有一天他跟我吵起来,扬言要用他搜集的唾沫淹死我!从那以后我就睡不好了,小腿不住地抽筋。”
她将眼光移到他的身上,她的眼光里流出一丝暖意,然而她脸上的每一个皱折里都含满了阴森的气息。她喘着气,用力提起岩石样的腿子,痛苦地扭曲着嘴唇说:“我就像一大块吸饱了脏水的烂肉。”
他们踏进那座尘封的老屋的时候,听见天花板上的石灰在每个房间里“嚓嚓”地落下,老鼠们在房里“嘎哒嘎哒”地赛跑。他又坐在昔日的藤靠椅上面了,刚一坐下,壁上的闹钟就吓人地响了起来,空洞而悠长,一共响了十二下。“这钟现在老是骗人。”她说,脸上泛出冷笑,“房里的每样东西都跟我作对。有一天我打开了窗子,结果风把墙头上青苔的气味刮进来,弄得每件家具上都沾满了那种味儿。当夕阳照到天井里的时候,我就开始将麻雀钉在墙上,这工作很不顺利,羽毛弄得到处飞扬。你刚才说什么?她这一手是怎么回事?我可以告诉你,她的目标只在我,她要让我身败名裂,像她朝思暮想的那样。谁也猜不透她打的什么主意,我却再清楚不过了。我站在窗外,她正在帐子里恶狠狠地磨牙,她咬过我一口,你还不记得吗?那一回我几乎丧了命。也许你想和我一起用饭?长期以来,我就不做饭了,我一直吃着从店子里买回的泡面,他们说我的浮肿是因为缺乏维生素。我强壮过一段,本来可以和她较量到底,但现在彻底垮下来了,因为她想出了这么一招。你看见我脸上的黑斑没有?我活不长了。要是今晚打雷,我一定要去看看那棵树的情况……”
从朽烂的地板下面传出一种沉重的、闷闷的声音,震得灰尘跳跃起来。他从座位上弹起来,脸色发白,声音哽在喉咙里:
“什么声——音?”
“石磨。”她低声回答,“巨大的、阴森的怪物,日夜不停地磨,碾碎一切。你别怕,习惯了就好了。你看这些老鼠,它们也习惯了。”
已经是下午,屋里的光线暗下来了。他们断断续续地谈了那么多的话,喉咙嘶哑了,对方面部的轮廓也变得模模糊糊,像是从颈部割断了似的浮在空中。壁上的挂钟每隔半小时就敲响一次,挂钟一响,他们的思路就被打断,然后又艰难地、费尽心力地重新起头。最后,他们心神不定地沉默下来了,头部像岩石一样沉重地落到颈脖上面。这当儿一只麻雀从朽烂的纱窗的洞眼里闯进来,在房内绕了半个圈子,飞快地钻到了床底下,在那里弄出鬼鬼祟祟的响声。
“每天都有麻雀从那个眼里钻进来。床底下摆着母亲的骨灰坛子呢。”她的声音颤抖了一下,解脱似地舒了一口气,似乎要站起来找什么东西。
“麻雀钻进房里来!你怎么能允许这种岂有此理的事?到处都是这种吓人的鬼东西,石磨!麻雀!说不定还有游尸吧?你居然活到了今天,这件事本身就叫我全身起鸡皮疙瘩。”
“我昨天把尿屙在一只从前的酒杯里,丢了两只臭虫进去,结果打了整整一夜的嗝儿。”她微笑着陷入了回忆之中。
他像被狗蚤咬了一样跳起来,摇摇晃晃地跑出去。“你应该去死!”他回过头来喊道。
巨大的石磨转动起来了。老女人脸上呈现冻结的微笑。
“妈妈,我们大祸临头啦!”
她严厉地盯了他一眼,她的眼光像两把锥子将他刺了个透穿。鸽子“咕咕”叫着,弹棉厂的碎花像密密麻麻的一群群飞蛾一样从窗前飘过。她鄙视着他,庄严地端起痰盒子,用力朝里面吐了一口痰。
“我从前是一个小姑娘来着。”
“是,妈妈。”
“我胸口有一个肿块,已经长了十年啦,近来它99lib?里面发生了脓肿,一跳一跳地痛得慌。我一听到你对我说话就难受得要死,精神上失去平衡,你不要轻易对我开口,这对我的身体很不利。我有一个建议,我们将中间这道门钉死,各自从自己房里的门出进怎么样?这样一来就可以防止相互打扰,可以保持内心的平静。”
“是,妈妈。”
他佝偻着背出去了。她看见他的裤带从衣服下摆那里掉了出来。
前不久的一天夜里,她正在做一个捕蝗虫的梦,忽然梦里的一声雷鸣将她惊醒过来,她扯亮电灯,又听见了第二声,第三声……她披上衣,朝儿子房里走去,看见他像一个肉球那样踡缩着,雷声原来就是从那个颤抖的肉球里面发出来的:“轰隆隆,轰隆隆……”
整整一夜,她在窗外那条煤渣路上踱来踱去,脚下“喳喳”作响,胸中狂怒地发出呻吟。
“谁?”一个算命瞎子朝她抬起黑洞洞的两眼。
“一个鬼魂。”她恶狠狠地回答。
一直到天亮,雷声才渐渐平息下来。
然而第二天夜里,一切又重演了。开始是蝗虫的梦,然后又是惊醒……
她大踏步走进儿子的房间,猛烈地摇醒了他。
“好大的雨呀,妈妈。”他迷迷糊糊地说,“我正在田里捕蝗虫,忽然一声惊雷,接着就下大雨了。”
她目瞪口呆地听着他的梦呓,然后,瞥了一眼连通两个房间的那扇门,明白了。原来他的梦就是从那扇门进入她的房间,然后进入她的身体的。
那扇门从那天起成了她的心病。
他贴着门缝在倾听隔壁房间里的动静。
封门后的那个傍晚,白头发的乞丐就来了,他的一只手探在怀里捉虱子,口里大声说:“这屋里怎么这么闷?”然后直瞪瞪地看着他,鞠了三下躬,在床沿上坐了下来。“我今晚要在你这里睡下。”他又说,一边脱下他的鞋。他的身上散发出老鼠的气味。
“妈妈!妈妈……”他惶恐地小声呼道,在屋里转来转去,然而门是封起来了。
他嘟嘟嚷嚷地抱怨了一整夜。床很窄,老人的臭脚不时伸到了他的嘴边,虱子一刻不停地袭击着他。
“你干吗不关电灯?”母亲在隔壁威严地漱着喉咙。
“妈妈,这里有一个人……”
老人忽然下死力踢了他一脚,刚好踢在他的要害部位,他痛得几乎晕了过去。
听见母亲恶毒地咀咒着,一会儿就响起了鼾声。那天夜里她肯定睡得很死。算命的瞎子又来了,敲了几下她的窗子,里面毫无反应。
然而他一个梦也没做。黄黄的灯光照着老人的脸,他的很长的白发向四面张开,如同一些箭,那面目狰狞可憎。他将他挤到了床边,还用枯干的细腿夹住他,他的身上落下许多灰质鳞片,弄得到处都是。黄的灯光照着,屋里有种隐秘的邪恶。天快亮的时候,老人下了床,一瘸一拐地走出去了。
“妈妈!妈妈……”他捶打着房门,声音细弱得如同婴儿。
当夕阳从琉璃瓦屋顶那里沉下去,风在空中烦人地吹响哀乐的时候,老人又来了。仍旧带着那只长长的破布袋,一进屋就坐在床上,脱掉鞋。
破布袋神秘地动弹着。
“里面是什么?”
“眼镜蛇。”
疯狂的、恐怖的夜晚。蛇从袋子里探出头来。
他裹着毯子,紧贴那张门守候了一夜。他的鼻孔里长满了米粒大小的疖子。
“我们斗不过她,”他绕到那边门口,扯住母亲的衣袖哀哀地说,“她将要制造奇迹,所有的门全钉上了铁栅,是我亲自钉的。”
“啐!”她朝痰盒子里吐了一口痰,迎着他“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现在她每天夜里都睡得沉。她儿子独自一个在墙那边捕蝗虫。
打雷的那天夜里,他打着.99lib.
油布伞站在楮树下的小屋外面。屋内一片墨黑,隔着窗户听见了里面沉重的喘息,那喘息令他想起冒烟的烟囱。他爬上窗,借着电光一闪往里看,见她正在仰头喝那玻璃罐里的水,果然有两条浓烟呈螺旋状从她张得大大的鼻孔里冒出来。
“巴在窗户上的是一只大蜘蛛吗?”她在里面用嘲弄的口气问,然后奇怪地哼着,居然哼出一支歌子来。那只歌子哼了又哼,冗长单调,老是提到一只没有胡子的瞎眼白猫,提到一个婴孩被这只猫咬去了大拇指,鲜血淋漓,惨不忍睹。
“你干吗不关灯?”
“我怕,妈妈。”
“看见灯光从壁缝里透出来,我误认为你房里起了火。好好注意自己的灵魂吧。”
“不要撇下我,妈妈,我在田里爬呀爬的,蝗虫把我的腿子咬得满是窟窿。”
三
他将一砂锅炖排骨泼在门前的台阶上面了。慕兰摆好餐具,叫他吃饭的时候,他默默地走过去端起砂锅,将排骨“砰!”地一声泼在台阶上,动作干净利落。
他坐下,看着妻子讥诮的眼光,心里直想呕吐。
“一只死雀从隔壁屋顶的破洞里掉到了天花板上。没有人射,雀子怎么会死的呢。”她毫不在意地说着。
她出去了,麻老五笑眯眯地走进来。
“没有杀虫药剂。”他连忙抢先说。
“是这样吗?”他不相信地扫了他一眼,假装亲密地挨着他坐在床沿上,悄悄地对着他的耳朵说:“今天我坐在屋里的靠椅上想了整整一上午,我弄不清楚,你和我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呢?你是我的邻居,又是朋友,对不对?我时常感觉,你和我有一种很老很老的关系,还在娘肚子里,你和我就被决定了是要唇齿相依的。你搬来的第一天,我就看着你很面熟似的,那一天有火烧云,我正在追赶我饲养的十来只公鸡,忽然你来了,穿着灰不灰蓝不蓝的衣服,可怜巴巴的,我心里涌起一种很亲切的情绪,就像一种甜浆糊。你呢,你毫不懂得,你认为我是在缠你?我的胯间长了一个瘤子,你看,在这儿,我知道你要幸灾乐祸的,不过医生说了不要紧的,我来告诉你,免得你有种得了解放似的感觉。这是一定要好的,医生下过保证了。你我唇齿相依,这是在娘肚子里就被决定了的。”他站起身,若有所失地向四周看了一遍又一遍,然后悻悻地离开了。但走出房门时裤子再一次掉了下来。麻老五最近对他的侵犯越来越忍无可忍了,昨天他当街死死揪住他,将臭烘烘的脸凑到他面前亲了几下,然后跳开去,哈哈大笑。他又一次向围观的人说:要将他的私人秘密抖露于众。当时他面如土色,吓掉了魂。然而此刻,他并不觉得有得了解放的感觉,他呆呆地瞪着他的背影,看见他的裤子落下去,露出劈柴般的大腿和胯间的黑毛(他明明是故意让裤子掉下去的),心里像吃了老鼠药一般地倒腾。他一点也不幸灾乐祸,他像一只快被毒死的瘦猫一样抽着风。
“你的眼镜到哪里去了?”所长拍拍他的肩膀说,“噢,原来你在混日子!你干得真巧妙!同志们看罢,这真是一种奇异的社会现象!这个人,他每天坐在这里,究竟是怎么回事?从前我有一个同事,每天白天坐在办公室里,夜里却在干着盗墓的勾当,神不知鬼不觉……哈!”
老刘头凑近他嗅了几嗅,怀疑地摇着头咕噜道:“有什么东西不对头,极不对头……这人究竟是怎么了?该不会发羊癫疯吧?”
他听见隔壁女人从玻璃瓶里倒水的“丁当”声,以及喉咙里“咯咚咯咚”的响声。他忆起她谈论过的林子里看到的事,只觉得周身燥热,痛苦不堪。那些事是他极力要忘却的,他愿意自己完全摆脱的。麻老五的这一着将他彻底打垮了,他的裤子掉下去的时候,他全身像蚯蚓一样扭曲着。他听说过肠穿孔这种病,他自己会不会得了肠穿孔呢?
“那老头被送到医院里去了。”慕兰凝视着他,放了几个闷屁。
“谁?”
“还有谁。他还给邻居留下话,说千万不能让你知道他住院的事。他们要锯他的腿子了。你们之间究竟是怎么回事?邻居已经在议论这件事,说你见了他就像老鼠见了猫,又说你是不是一个男性这件事很值得怀疑,因为谁也没亲眼看见过,所以没法证实……”
“我患了肠穿孔。”他说完又倒在地上抽起风来。
“从那以后,多少时间过去了啊!”那女人的声音“咝咝”地从板壁缝里钻出来,“你注意到了没有?树叶已经枯透了,用脚一踩,立刻碎成齑粉。落雨的那天,我梦见它的根膨胀得纷纷裂开了,它干吗喝得那么凶呢?现在这些水分全部蒸发了。火是从内部烧起来的,连着这些天不落雨,根部又全部成了红炭。今天早上撩开窗帘,看见青烟从树顶袅袅上升,枝丫痛苦地张得很开、很开。那火是虚火、阴火,永远烧不出明亮的火花来……昨天中午,老况梦见了树底下的葡萄架,他一来,我闻见他身上的味儿,立刻猜出他做了什么梦,为此他恼火得要命。”
“如果再等一等,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呢?”他在心里反驳着她。
“麻老五就要变成一个肉团。”妻子的声音像苍蝇在耳边嗡嗡,“想一想吧,那样一团东西在地上滚来滚去,滚来滚去,你干吗怕他?”
“我的门窗钉得多么牢!现在我多么安全!他们来过,夜夜都来,但有什么法子?徒劳地在窗外踱来踱去,打着无法实现的鬼主意罢了。太阳升起,我的心就在胸膛里‘怦怦’直跳,我要把窗帘遮得严严的,他们说我是一只老鼠,这话不错,我的确喜欢躲在阴暗的地方咬啮家具,我的牙齿也曾由此磨得十分尖利。老况说他想用老鼠药毒死我,也不过就想一想罢了,他一点胆量也没有,他是一条圆滚滚的蛔虫,我看见他夜里钻进母亲的肠子,十分惬意地巴在那上面了。说不定有一天他母亲会把他屙出来的,一想到他被他母亲从肛门挤出来的样子就好笑。”
她的声音一天比一天微弱,那床破毯子却一天比一天凶狠地怒叫着。
慕兰抬起头,作出倾听的样子,然后嘘了一口气说:
“那女人已经完蛋了。我很奇怪,她怎么能做到一天到晚不弄出一点响声来的?我贴着板壁听,听不出一点细微的响动,好久以来就这样了。有几回我以为她完蛋了,但半夜又亮起了灯。昨天夜里电灯没亮,你注意到了没有?”
“你应该将这件事记在你的小本本上。”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这是什么意思?我已经记不得我要讲的话的意思了,结果我讲了一句自己也不懂的话。我总在想一些不想干的事,比如刚才,我就正在想我们是不是在后面砌一个蓄水池来养鱼,我又想到墙壁会不会爆裂开,从里面钻出蛇的脑袋来,我整天被这些想法纠缠不休,辛苦得不得了,闹得自己患了神经衰弱。你已经睡着了,我却睁着眼,倾听虫子在衣柜里咬啮衣物的声音,那声音日夜不息。”
老婆一走开,岳父的红鼻头又从窗眼里伸进来了。当然,他们是串通好了的。
“你以为我和她是串通好了的吗?”他滑稽地皱着鼻子,“你弄错了,女婿。我一直恨死了她。每次你们吵起来,我总恨不得让你把她杀了才好,我躺在门后暗暗为你使劲呢。但是你不敢,你这人怎么这么孱头。我每回来拿东西,她就大惊小怪地叫起来,说我是贼,其实你一点也不明白内情。我从这里拿了东西回家,她就半路上截住我,强迫我和她平分,折价付钱给她,有一回吵起来,还把我的脑袋按进烂泥里面。她有许多情夫,她把情夫带到我家里去和她睡觉,逼我老头子站在门外帮她放哨,哪怕落大雨淋得透湿也毫不怜惜。你的事情,我在寺院的楼上看得清清楚楚,不管什么情况都逃不脱我这双老眼。比如你的心头之患我就了如指掌,你最怕的人是麻老五,他总是当街出你的洋相……”
“我要杀你!”他突然跳起来抠住老头的衣领,眼珠发了直。
“嘘!你怎么回事?!啊?”他用力甩脱他的手,“对不起,我要走了,我唠叨些什么呢?对于白痴,你还有些什么好期望的?”
十二点一过,那两个幽灵又来了,在月光下踱来踱去,将枯叶弄得痛苦地“沙沙”作响。隔着窗户,他听见他的疲惫的低语:
“我在来的路上,一条腿陷进一个很深的烂泥坑里面去了,拔也拔不出,有什么东西咬在腿肚子上,针扎似的痛。这屋里新生的一窝鼠仔又长大了,你听见它们窜来窜去的脚步声没有?我们真像荒野里的两匹狼,对不对?”
“刚才我从床上撑起来,简直提不起脚,利尿药把我害苦啦。这些个日日夜夜,每半点钟我就听见壁上的挂钟发了疯地敲,现在它里面的齿轮已经锈坏了,快要咬住了,它这种临终前的挣扎把我吓坏了。”
“我们都这样,我昨天也没睡。我一直在等着什么事发生,我看见夜气里浮着许多冰钩儿,一只猫儿在墙角像人一样叹着气,‘踏踏踏,踏踏踏……’数不清的小偷在窗外钻来钻去。奇怪,我怎么能活得如此长久,我们不是早就垮了吗?”
“我的头发是怎么掉的你清楚吗?那个秋天老是落雨,到处湿漉漉的,我坐在摇椅里读报,她像猫一样溜进来了。我有一种预感似地打了一个寒战,这当儿她闪电一样跳起来在我头皮上啄了一下,然后逃跑了。从那天起我的头发就大块地脱落,头皮全部坏死了。你摸一摸这树,像是烧着了一般烫手……对啦,我的全部灾难正是从那个秋天开始的,那时所有椅子上的油漆都坏了,一坐上去裤子就被紧紧地粘住,脚板也老出汗,鞋子里又冷又潮,脚一伸进去全身都肉麻得不行。”
那两人呻吟着,痛苦地踩响着地面:“踏——踏——踏——踏……”
他在床上抽着风,被单像鞭子一样抽打在他赤裸的背脊上,他学会了像蛇一样蠕动。
清晨,他的全身肿得紧绷绷的,僵硬难受。
四
她的一条腿像被钉在床上似的不能动弹了。昨天她烧好了水到浴室去洗澡,因为常年不打扫,浴室的地面溜溜滑滑,她一进去就摔倒在水泥地上了。当时她听见左腿里面有什么东西发出瓷器破碎的声音,那声音很细弱,但是她听到了,她用手撑起来,爬回卧室,和着粘糊糊的有腐烂味儿的衣服倒在床上。现在死亡从她的伤腿那里开始了,她等着,看见它不断地向她的上半身蔓延过来。麻雀一只又一只地从纱窗的破洞里钻进来,猖狂地在半明半暗中飞来飞去。她用尚能活动自如的手在床上摸索着枕头,向这些中了魔的小东西投去。外面也许正出着大太阳吧?屋顶上的瓦不是被晒得“喳喳”作响吗?石磨在地板底下发出空洞干涩的声音,她将死在太阳天里,她的死正如这座阴森的老屋一样黑暗,她终将与这老屋融为一体。壁上的老挂钟最后一次敲响是在昨天夜里,那是一次疯狂的、混乱的敲打,钟的内部发生了不可思议的爆炸,其结果是钟面上的玻璃碎成了好几块。现在它永久地沉默了,带着被毁坏了的死亡的遗容漠然瞪视着床上的她。她的身体从伤腿那儿正在开始腐烂,那气味和浴室里多年来的气味一模一样,她恍然大悟,原来好多年以前,死亡就已经到来了。她挣扎着想要脱掉这件浴室里跌脏了的衣服,然而办不到,衣服紧紧地巴在她身上,与她的皮肤不可分割,那气味也已渗透到她身体内部的器官里面去了,这件衣服将跟着她一道死亡。床底下的骨灰坛子抵着了她的背脊,像冰条一样袭人。她母亲的死亡也是发生在这间卧室里,在最后的日子里,她的躯体也是在这个床上慢慢消融掉的。她记得她抱怨那只挂钟的声音,说一下一下就敲在她的心脏上,但是谁都认为她是神经错乱,没人理会她的话。她死于心脏破裂,她临终的那种怨恨表情至今留在她的脑子里。她想痛哭,她的泪腺堵塞,喉咙里发出近似小猫叫的怪声音。她早已忘却哭的方法了。昨天夜里,她和她的前夫突然跳起来,拼着命用头部朝那棵树的树干撞去,后来两人一齐摔倒在地。女儿房里的灯亮了起来,那灯光是古怪的酱油色,他们从深色窗帘的隙缝里看见了她木乃伊似的身体,她全身一丝不挂,灰白的皮肤上长着许多绿的斑点,斑点上似乎还有很长的毫毛。
“外面有两条饿狼。”女儿鄙夷地说,“那孩子完蛋了,瞎眼猫最后一口咬断了他的颈脖。”
“那真是一个伤心的日子,
“瘦弱的金银花纷纷飘落在地……”
她一停下来,嘴唇立刻冻僵了,眉毛上也长起了白霜。她划燃一根火柴,吻着那火苗,口里哈出寒冷的白气。火苗熄灭了,她似乎冷得更厉害了,全身硬邦邦的。她找来许多报纸,在地上堆成一大堆,用火柴点燃,让那火苗舔着她的胸膛、背后。火苗越蹿越高,她的身体也越来越柔软、灵活,皮肤泛出玫瑰的红色,鼻孔里冒出烟和火星,眼睛里燃着火,恐怖地睁得很大很大。当火苗几乎舔到了天花板的时候,借着晃动的亮光,她看见前夫像一摊蜡一样融化着,越来越矮下去,头部痉挛地一伸一伸,悲惨地打着呃逆,眼珠渐渐收缩为两个细小的白点。“我的脑血管破裂了……”他可怜地哼了一声,吐出一口黑糊糊的东西。
她的光光的头皮痒得厉害,她使劲去抓,直到抓出了血。她忘不了她失去头发的那件事,那个湿漉漉的秋天,树上的枯叶红得像要滴血,墙壁上渗出黑水,她坐在摇椅里面,惶惶不可终日……然而石磨再一次响起来了,干涩刺耳,震得墙上的石灰纷纷剥落,两只受惊的麻雀被天花板撞伤,破布一样坠落在地,床底的骨灰坛子在跳跃,死人在坛内艰难地辗转。有什么东西落入两片磨盘之间,发出脆弱的一响,像是一声轻微的啜泣,很快又被无情的嗓音吞没了。
在街上,前夫紧紧地跟着她,用阴谋家的眼光反复打量她,表情沉重地说:“我们老成什么样子了啊!”
她的眼光从浮肿的眼缝后面挣扎出来看着他那顶有窟窿的帽子,浑身打着冷战说:“你记得我们活了多久了么?”
“我怎么也记不住,我的脑子早就坏了。这些日子,窗外树上的枯叶一直不肯放过我,‘沙沙沙,沙沙沙……’我们活了多久了?”
“我梦见过一些事,全是与那个雨天有关的……我一下台阶就滑倒了。”
她的眼光摇摆不定,像一只风筝那样在他脸上掠过。天上出着太阳,光线太强,她失去了最后一点劲,风筝回到了她的眼眶里。
“我眼前一片漆黑。”她诉着苦,扶住了电线杆,“我很快就要瞎了。我真后悔,我把它们用得太苦了。”
“谁?”他大吃一惊。
“我的眼睛呗。”
“也许有那么一天,你从你的房子里走出来,踱到天井里,那时天上飘着濛濛细雨,一只猫儿蹲在天井的墙角里哀哀地哭,于是你说:‘够了。’好,一切都会结束。你回到屋里,马上入睡了。”
一列火车在远处奔驰而过,悠长地叫着,然后是轮子擦在铁轨上的声音,一节又一节车厢,一节又一节……
“你怎么如此肯定?”她生气地说,“正好相反,根本不可能有什么结束。它们就在我的神经里,挤得满满的,只在做噩梦的时候一点一点钻出来。我记不得这有多久了,反正一切都不会结束。我照过了X光,肾脏里面全是小石子,我一弯腰,里面就‘哗啦’作响。”
他沮丧地瘪了瘪嘴巴,似乎就要哭起来。“啊,一直到死!一直到死!”他绝望地惊叹道,“‘沙沙沙,沙沙沙……’我的梦里也充满了那个声音。从前在黎明,我老听见一个人在煤渣路上踱步,原来那人也受着这种可怕的折磨。他不得不踱来踱去,一直到挪不动脚步,于是末日来临了。万一我们活得很长久?”
她匆匆地要赶到前面去,他拽住她的衣袖,苦苦地哀求着:“再说一点什么吧,再说一点什么吧,我心慌得发抖。”
他的手指缝里渗出许多粘液来,像胶水一样巴在她的袖子上,甩也甩不掉。他的鼻孔、眼角也开始流出那种黄色的粘液。他唏嘘着,还在说个不停。太阳从寺院的屋顶上沉下去了,空中刮着不吉祥的风。她看出来,他一点也不想死,他唠叨不停的原因正是怕死,他对自己的小命如此珍惜这件事,使她感到十分惊骇。他的手指在她衣袖上抽搐着,活像几条丑陋的泥鳅。
“我看不清你的嘴脸。”她开始说。
“说下去,说下去!”
“我跟你说过了头发的事,还有一件事是你不知道的。”
“说下去。”
“那是关于被我钉在墙上的麻雀的事。”
“好极了。”
“在黑暗里,麻雀在墙上叽叫着,扑腾起来,口中流出一滴滴黑血。我把头从被褥里探出来,开始呕吐,我吐出的东西的气味和我浴室里的气味一模一样,月亮照着纱窗,窗棂苦苦地呻吟。有一个东西在天井里走来走去,像是一只狗,麻雀们立刻沉默了。在西头那间小杂屋里,天花板上又剥落了一块石灰,一只老鼠飞快地从屋当中穿过,跑到厨房里去了。”
“有一天夜里,我用钥匙开开了你的大门,在天井里走来走去,一直到天亮。我没有看见麻雀,因为那天没有月亮,四周一片漆黑。”
“当时我正在呕吐,月光照在纱窗上。”她恶狠狠地一摇头,“你闻到一种刺鼻的气味了吗?”
“周围那么黑,我就像掉进了一个细颈磁瓶的底部,我呼吸不到足够的氧气,只好大张着嘴,像一条憋坏了的鱼。”
石磨缓缓地转,越来越阴沉,越来越杀气腾腾,麻雀在被碾碎前发出的惨叫,隐没在暴怒的、压抑的雷声里。
隔壁房里的天花板整个地塌下来了,她闻到一股刺鼻的石灰味,一只雀子“啪”地一声掉在她的被褥上,还拼命地扑腾了一阵才死。
她听见在远处的什么地方惊雷劈倒了一棵大树。
结局
她还在梦中,就已经闻到了很浓的焦木味儿,她梦见抽屉里的蛋糕全都化成了油光闪亮的臭虫。她撑起来用最后一点干肉喂一只母鼠。她把干肉扔在床底下,倾听它“嘎吱嘎吱”的咬啮声。父母昨天没有来,也许就因为这个,她被虫牙折磨着。每隔一点钟,她就往床底下扔一小块干肉,让那只老鼠咬出响声,借以减轻神经的剧痛。到天明,干肉全部扔完了,牙痛也慢慢减轻,这时她忽然记起那两人昨夜没来,觉得诧异。大树是在清晨被雷劈倒的,滚滚的浓烟冲天而起,里面夹着通红的火星。现在它倒在地上,内部全部烧空了。隔壁的男人和女人一齐走了出来,到那零乱地散在地上的枝条中去寻找从前挂在树干上的一面镜子。两个人都把屁股撅得高高的,浮肿的嘴脸几乎凑到了地面,畏缩地用两个指头拣出那些踱了水银的碎玻璃片。她从窗帘后面打量这一对,听见发僵的脚尖在地上跺来跺去,看见紫胀的手指伸到口里含着,眼里溢着痛苦的泪水。一夜之间,男人的头发全部脱光了,苍白的头皮令人作呕,隔着窗子,她隐约地闻见了熟悉的汗酸味儿,就是他称作“甜味儿”的那种气味。烧完报纸以后,再也没有什么可烧的了,虽然外面出着大太阳,骨头却像泡在冰水里,早上起来几乎全身都冻僵了,必须用毛巾发了疯地擦才能让腿子弯转来,不然就像干竹子,一动就“啪啪”乱响。她不敢用力出气,一用力,鼻尖就出现冰花,六角形的、边缘很锐利的冰花,将嘴唇都割出血来。大柜上的镜子已经用一匹黑布遮住了,好久以来她就不愿照镜子。那一天她突然觉得身上的衣裳宽荡荡的,她剥下衣裳一看,才发现自己已经变得像干鱼那么薄,胸腔和腹腔几乎是透明的,对着光亮,可以隐约看出纤细的芦杆密密地排列着,她用指头敲一敲,里面发出空洞的响声:“嘣嘣嘣的嘣!”她拿起玻璃罐从水缸里舀出最后一点发黑的水,仰头一饮而尽,她清楚地看见涓涓的细流从胸腔流到腹腔,然后不可思议地消失不见了。她有一个多月没有尿。老鼠终于丢弃了肉块.99lib?,拖着沉重的身子回到洞里去了。她像一条干鱼一样在粗毛毯底下发着抖,“嚓嚓嚓嚓”地擦着毛毯响个不停。南风从瓦缝里灌进来了,毛毯鼓满了风,裹着她一起飘离床铺,在半空中悬了一会儿,然后又“啪!”地一声落回床上。南风里有股腥味,她一闻到那股味脑子里就出现野兔的幻象,它们总是躲在很深的草丛里,萎缩症已经蔓延到下肢,很快她就要下不了床了。她算了一算,她已经两个月零二十天没吃任何东西了,因为这个,她的肠胃渐渐从体内消失。现在她拍一拍肚子,那只是一块硬而薄的透明的东西,里面除了一些芦杆的阴影空无所有。很久以来,她就分不出白天和黑夜,她完全是按照内心的感觉来划分日子的,照她算来,她把自己封闭在房子里已经有三年零四个月了。在这段时间里,粉虫吃掉了一整把藤椅,只剩下一堆筋络留在墙角;没有喷杀虫剂,蟋蟀却全部冻死了,满地僵硬的尸体;水缸里长满了一种绿色的小虫子,她在喝水时将它们喝进了肚子;一个早上醒来,她发现她的线毯变成了一堆烂布,用指头一点那布就成了灰;房子中央好久以来就在漏雨,不久就形成了一个小水洼,天一晴,水洼里蹦出几只小蛤蟆。她的腿子里面发出干竹子的裂响,她拖着脚步在房子里走了一圈,看来看去的看了一遍,然后用一根麻绳束起她那一头鼠色的长发,打开抽屉,找出一瓶从前使用过的甘油,将干裂开叉的指头轮流伸进去浸泡,直到指头重新弥合,然后她小心地上了床,盖好毛毯,决心不再挪动了。她的眼光穿透墙壁,看见那男人将身体摆成极其难受的姿势,在他的长统套鞋里面,长满了滑溜溜的青苔,那些瘦骨伶仃的脚趾全冻成了青色,发疯地抽搐,他极力要站稳,脚板在巨大的鞋子底部滑来滑去。“所有的碎片都烧焦了……它的有花纹的背上渗出陌生的向日葵的味儿,泥沙割破了暴出的眼珠,忽然,漫天红光,泥浆里翻腾着泡沫,那就像一个真正的结局……哦,哦!怎么回事啊?”他咯着血,身体慢慢地倾斜,向铺满了腐叶的地上倒去。她的眼光变得那样深邃,她看见了母亲住的老公馆,那上面爬满了一种绿色的毛毛虫。在一叶纱窗上面,有一个很大的破洞,麻雀从破洞里鱼贯而入。一阵南风刮来,毛虫纷纷从墙壁上掉落地面,被无数蚂蚁袭击着。在一只破烂的木桶下面有一双开裂的木板拖鞋,她当小姑娘的时候穿的拖鞋。而现在那上面奇怪地长着一排木耳。父亲在天井里摸索着滑溜溜的墙壁绕圈子,指甲深深地抠进青苔里面。他的双眼患了白内障,从他脸上神气看出,他根本不认为自己在兜圈子,而是觉得自己在沿着一条笔直的,黑暗的通道不断地前行。他在天井里已经走了三天三夜了。她看不到母亲,但是她能够听见她的声音从破棉絮里隐约传来,那声音就仿佛母亲在咀嚼自己的舌头,痛得直打哆嗦。父亲听见了母亲的呻吟,一丝笑意埋藏在他深刻的皱纹里面,他扶着墙走得更起劲了,简直像在疯跑,他的手指甲里渗出一滴一滴的血珠,脚板底长满了鸡眼。“妈妈也许会死掉的,”她听见自己的声音从天井的墙缝里钻出来,那声音稚嫩,带着热切的企望,“要是她死了,这院子里就会爬满毛毛虫。”但是父亲听不见她的声音,父亲的耳朵已经中了魔,他在听母亲的呻吟,一些遥远的模糊的呼唤传到他耳朵里来,他的面色豁然开朗,全身的神经跃跃欲试,白发可笑地往脑后飞扬。墙上的青苔被他不断地抠下,纷纷掉落在地,他还在跑——朝着臆想中的通道。她听见石磨碾碎了母亲的肢体,惨烈的呼叫也被分裂了,七零八落的,那“喀嚓”的一声大约是母亲的头盖骨。石磨转动,尸体成了稀薄的一层混合胶状物,从磨盘边缘慢慢地流下。当南风将血的腥味送到小屋里来的时候,她看到了死亡的临近。
“母亲……”她忽然觉得嗓子眼里有种不习惯的感觉,于是异想天开地想来哭一哭。她憋足了劲,口里发出一种拙劣可笑的模仿。
在天井里,她的父亲一边跑一边从口里吐出泥鳅来。
当天傍晚,更善无在回家的时候看见被截了肢的麻老五坐在破藤椅上,紧握两个拳头向他嚎叫着。他在夜里梦见了荆棘,他赤身裸体扑倒在荆棘上面,浑身抽搐着,慢慢地进入了睡眠。
关于黄泥街和S机械厂
黄泥街是一条狭长的街。街的两边东倒西歪地拥挤着各式各样的矮屋子:土砖墙的和木板墙的,茅屋顶的和瓦屋顶的,三扇窗的和两扇窗的,门朝街的和不朝街的,有台阶的和无台阶的,带院子的和不带院子的,等等。每座屋子都有独自的名字,如“肖家酒铺”,“罗家香铺”,“邓家大茶馆”,“王家小面馆”,等等。从名字看去,这黄泥街人或者从前发过迹。但是现在,屋子里的人们的记忆大概也和屋子本身一样,是颓败了,朽烂了,以至于谁也记不起从前的飞黄腾达了。
黄泥街上脏兮兮的,因为天上老是落下墨黑的灰屑来。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灰,一年四季,好像时时刻刻总在落,连雨落下来都是黑的。那些矮屋就像从土里长出来的一样,从上到下蒙着泥灰,窗子也看不大分明。因为落灰,路人经过都要找东西遮挡着。因为落灰,黄泥街人大半是烂红眼,大半一年四季总咳嗽。
黄泥街人从未注意过天色有蔚蓝色,青色,银灰色,火红色之类的区别,因为他们头顶的那一小片天老是同一种色,即灰中带一点黄,像那种年深月久的风帆的颜色。
黄泥街人从未看到过日出的庄严壮观,也未看到过日落的雄伟气势,在他们昏暗的小眼睛里,太阳总是小小的、黄黄的一个球,上来了又下去了,从来也没什么异样。他们只说:“今日有太阳。”“今日没太阳。”“今日太阳好得很。”“今日太阳不怎么好。”而到了盛夏,当屋外烧着烈焰,屋内变成蒸笼时,他们便气哼哼地从牙缝里嘟哝着:“把人晒出蛆来啦。”
黄泥街爱卖烂果子。也不知怎么回事,果子一上市就老是烂的:烂苹果、烂梨子、烂桔子、烂桃子、烂广柑、烂葡萄等,有什么卖什么。街上终年飘着烂果子诱人的甜香味儿,使路人垂涎三尺。但黄泥街人一般吃不起水果,虽是烂的也吃不起,家里小孩嚷着要吃,便吓他:“烂果子吃了要得癌症的!”尽管怕得癌症,有时又买几个饱饱口福。
黄泥街上人家多,垃圾也多。先前是都往河里倒,因为河水流得快,一倒进去就流走了,干干净净。后来有一天落大雨,有一个老婆子乘人不注意,将一撮箕煤灰倒在饮食店门口了,边倒还边说:“煤灰不要紧的。”这一创举马上为人所发现,接下去就有第二、第三、第四个也来干同样的勾当。都是乘人不注意,但也都为人所发现。垃圾越堆越高,很快成了一座小山。先是倒纯煤灰,后来就倒烂菜叶、烂鞋子、烂瓶子、小孩的大便等。一到落雨,乌黑的臭水横贯马路,流到某人门口,那人便破口大骂起来:“原来把我家在当垃圾桶用呀,真是杀人不见血!好得很,明天就打报告去市里控告!”但是哪里有空呀,每天都忙得不得了。忙来忙去的,过一向也就忘了打报告的事。一直到第二次落雨,才又记起控告的事,那第二次当然也没去控告,因为又为别的事耽误了。
黄泥街人胆子都极小,并且都喜欢做噩梦,又每天都要到别人家里去诉说,做了什么梦呀,害怕的程度呀,夜里有什么响动呀,梦里有什么兆头呀,直讲得脸色惨白,眼珠暴出来。据说有一个人做了一个噩梦,一连讲了四五天,最后一次讲着讲着,忽然就直挺挺地倒下,断了气。医生一解剖,才知道胆已经破了。“心里有事千万别闷着!”婆子们竖起一个指头警告说,“多讲讲就好了。”
黄泥街人都喜爱安“机关”,说是防贼。每每地,那“机关”总伤着了自己。例如齐婆,就总在门框上吊一大壶滚烫的开水。一开门,开水冲她倒下来,至今她脚上还留下一个大疤。
黄泥街的动物爱发疯。猫也好,狗也好,总是养着养着就疯了,乱窜乱跳,逢人就咬。所以每当疯了一只猫或一只狗,就家家关门闭户,街也不敢上。但那畜生总是从意想不到的地方冲出来,行凶作恶。有一回,一只疯狗一口咬死了两个人,因为那两个人并排站着,腿挨在一起。
黄泥街人都喜欢穿得厚实,有时夏天了还穿棉袄,说是单衣“轻飘飘的”,心里“总不踏实”,要“沤一沤,省得生下什么病。”即算得了病,只要一沤,也就好了。有一年夏天,一个老头儿忽然觉得背上痒得不得了,脱下棉衣来查看,见棉花里面已经沤出了好多虫子,一条一条直往外爬。后来那老头儿果然活了八十多岁。每次小孩热不藏书网过要脱棉衣,大人就骂他:“找死!活得不耐烦了!”
黄泥街人很少进城,有的根本不进。据说原先没有城,只有这一条黄泥街,所以大部分黄泥街人都是街生街长的,与城里没关系。比如说胡三老头吧,就一辈子没进过城。每当有人向他提起这个问题,他便矇眬着棕黄色的老眼,擦着眼屎做梦似地说:“从前天上总是落些好东西下来,连阴沟里都流着大块的好肥肉。要吃么,去捡就是。家家养着大蟑螂,像人一样坐在桌边吃饭……你干吗问我?你对造反派的前途如何看?”
黄泥街的市民.99lib.老在睡,不知睡了好多个年头了。日出老高了打开门,揉开惺忪的小眼睛,用力地、吓人地把嘴张得老大,“啊呀”一声打出个大哈欠。如有熟人门前经过,就矇矇眬眬地打招呼:“早得很啊,这天,早!好睡……”说梦话一般。一边吃早饭,一边还在睡,脑袋一沉一沉,有滋有味。看线装古书,看着看着,眼皮就下沉,书就掉,索性不看,光打呼噜。上茅坑屙屎也打个盹,盹打完屎也屙完。站队买包子,站着站着,就往前面的人身上一倒,吓一跳,连忙直起。泼妇骂街,骂着骂着,压压抑抑冒出个哈欠来,一个之后,又有两个,三个,还是骂,一骂一顿脚,一打哈欠。怎么不瞌睡?春光宜人呀,秋高气爽呀,夏天夜短呀,冬天不便做事呀,一季有一季瞌睡的理由。或者就干脆一直睡到中午,省下一顿饭,少吃的理由是消耗得少。从街头到街尾,小屋里,马路上,男女老少都在磕磕碰碰,东倒西歪,也不知怎么就混了一天,咂着嘴叹道:“真快!”真的,太阳又从街口王四麻家那烂茅屋顶上落下去了,一眨眼工夫!连好好想一想都来不及!好像才睡了一觉,却又过了一个季节。有什么办法,黄泥街又要睡了,家家关门闭户,一些人家还留着一盏昏黄的小电灯,一些人家只留着黑洞洞的窗户。而一到九点,所有的小电灯都要熄了。当整条街都闭上了最后一只小眼睛时,就仿佛整条街都从这城边上消失,找也找不到了。
黄泥街尽头,紧挨着居民的房子,立着S机械厂。
S机械厂是黄泥街的独生子。
S机械厂是唯一的在人们的心目中提高了黄泥街价值的东西。
厂里有五六百人,大都是黄泥街上的居民。
S机械厂是生产什么东西的呀?“钢球。”人们回答。每隔半个月,就有几十箱黑糊糊的东西从这个厂子里运出去。这种钢球是用来干什么的?没人答得上。如果硬要追问,就会有人警惕地盯紧你左看右看,问:“你是不是上头派来的?”如果还不走开,他们会继续说:“你对合理化管理怎样看?老革命根据地的传统还要不要发扬?”直问得你满脑子惶惑,转背溜走了事。
谁也说不清S机械厂的厂史。
它立在黄泥街的尽头,它是从来就有的。
S机械厂是从黄泥街生出来的,黄泥街上的市民讲起S来,总是讲:我们S是块好肥肉,鬼子们看着看着,就恨不能一口吞下去啦;我们S早就与上面有联系,我们这批人才都会要在黄泥街上小包车进,小包车出啦;我们S了不得,偌大的六栋车间何等威武,龙门刨的响声吓死过一个老婆婆啦;有人从城里面打洞,要挖空我们S的地基啦,等等。
其实那被锁在一张锈迹斑斑的铁门里头的S,是一点什么看头也谈不上的。只有一栋办公楼是新建的,但也早已蒙上了黑灰,结满了蛛网。楼里面又总是有一股茅厕的臭臊气。六栋车间全是黑糊糊的,是以前的居民住房改的,窗子又矮又小,像一只只鬼眼。窗旁扯着一些麻绳,麻绳上晾着一串串灰穗子。每当机床嘶叫起来,震动了大气,灰穗就如柳絮扬花似地飘落。
厂门口有一口塘,人们叫它“清水塘”。其实水一点也不清,乌黑乌黑的,上面浮着一层机油,泛着一股恶臭。塘边堆满了废棉纱和铁屑,一直堆到塘底。谁也不曾.99lib.看见鱼类在这死水中生存,就连孑孓也不在这死水中生存。塘里还总是浮着死猫和死鸟,也不知是哪里来的,谁也没看见这些东西掉进去。所以每当塘里浮上一只死猫和死鸟,S的人们总要围观、议论,直议论得东张西望,害起怕来,这才壮胆似地大声说一句:“这鬼天,怎么搞的!”然后借故赶快离开。
后门那里有几个土堆子,据说原先是花园,但现在没有了花,连树也没一棵,只有一堆长了绿苔的碎砖瓦砾,一些随风飞来飞去的废纸垃圾。偶尔也有几只麻雀在那里歇脚,但并不久留。到今天那土堆下面还看得出一个填满了泥巴的大坑,里面埋着一副骷髅。自从那骷髅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埋到这里,人们就看见这些土堆间常常流动着一个大鬼火,绿莹莹的,异常亮,土堆子都被照得亮晃晃的,像一个人打了灯笼在那里转来转去。所以一到夜间,就没人敢从土堆边上经过。那刘铁锤和别人赌了五块钱,走到半路还是给吓回来了。
车间外面到处是一堆一堆的东西,那是人们随手扔在那里的,扔了也就忘了。一个报废的生铁机床床身,一个生了气孔的底座,一堆锈坏的钢球,几只缺了口的老虎钳,一堆生铁铁屑,一律长着厚而松脆的褐锈,有的又半截埋在地下,日晒雨淋,就与泥土混为了一体。人们也认为这些东西终将化为泥土,也就乐得懒去收拾了。
S机械厂曾经终日终夜地燃烧着吼着,吐出那些怪模怪样的钢球。黄泥街人倾听着这吼声昏头昏脑地度日,年深月久,渐渐地就把这吼声当作了自然界本有的音响。要是一觉睡醒,忽然听不见那闷闷的吼声,恐怕倒要大伤其脑筋了。
从前有一条黄泥街。
街上有一家S机械厂。
那里终年弥漫着灰尘。有纤细的小蓝花从灰尘里长出来,古怪而刺眼。
那里有一排排烂雨伞似的屋顶,成群的蝙蝠在夕阳的光线里飞来飞去。
哦,黄泥街、黄泥街,我有一些梦,一些那样亲切的,忧伤的,不连贯的梦啊!梦里总有同一张古怪的铁门,总有那个黄黄的、肮脏的小太阳。铁门上无缘无故地长着一排铁刺,小太阳永远在那灰蒙蒙的一角天空里挂着,射出金属般的死光。
哦,黄泥街,黄泥街,或许你只在我的梦里存在?或许你只是一个影,晃动着淡淡的悲哀?
哦!黄泥街、黄泥街……
改变生活态度的大事情
这条街上的人们都记得,在很久以前,来过一个叫作王子光的东西。为什么说他是一个“东西”呢?因为谁也不能确定王子光是不是一个人,勿宁说他是一道光,或一团磷火。这道光或磷火从那些墨绿色的屋檐边掉下来,照亮了黄泥街人那窄小灰暗的心田,使他们平白地生出了那些不着边际的遐想,使他们长时期地陷入苦恼与兴奋的交替之中,无法解脱。
六月二十一日凌晨齐婆去上厕所,第一次发现男厕那边晃动着一道神秘的光。据她自己说,当时那些灰白的星子一下就从茅屋顶上落下去了,屋瓦哗哗乱响,像有什么东西在上头跑过。她想抬起头来看,但脖子软绵绵的,她竟身不由己地藏书网在厕所边上坐了下来。然后她便进入了一种意境,在那种意境里,无数匹黑狗在厮咬,太阳紧贴着一蓬冬茅。她闭着眼,恍恍惚惚地想了一上午。当人们发现她的时候,她正把两只鞋脱下,用绳子穿好吊在耳朵上,围着厕所绕圈子。在同一个时候,一个叫作王四麻的有络腮胡子的男人在门口的苦楝树上挂了一个很大的粪桶,自己爬上树,坐进那粪桶里荡起秋千来。荡到中午,绳子终于磨断,粪桶砰的一声落到地上,他自己也摔断了一条腿。这一来他索性不起来,就在树下打起了鼾。鼾声如远方大炮隆隆,震得整条街居民心神不定,一串一串地打喷嚏。事后他说,他爬上树之前有一具无头尸体在敲他家的后门,他一听见那响声就认定好事情已经到来,所以才坐进那只粪桶。他在粪桶里面的时候,听见外面鞭炮声响成一片,看见头顶上硝烟滚滚九九藏书。后来他在梦里吸吮一个很大很大的桃子,不知不觉地唤出那个玫瑰红色的名字:“王子光?!”最初有关王子光的种种议论,也就是由此而来。那当然是一种极神秘,极晦涩,而又绝对抓不住,变幻万端的东西。也有人说那是一种影射,一种狂想,一种粘合剂,一面魔镜……老孙头则大言不惭地向人宣布:“王子光的形象是我们黄泥街人的理想,从此生活大变样。”他说这话时顺手拍死了大腿上停留的一个蝇子。这个奸诈油滑的老头,的确是个有眼力的家伙,他一语便道出了真情。而真情往往是裹在浓厚的云雾中的一颗暗淡的小星,一般人是觉察不到的。只有那种老于世故,而又永远保持着天真纯洁的人,才会在冥冥之中“悟出”它。老孙头便属于这么一种人。他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人。如果在半夜,黄泥街人从窗口探出头来看,就可以看到酒店门口的那棵枯树上吊着一个黑糊糊的大家伙,像一只猿猴,那便是老孙头。老孙头从来不睡死,但老孙头也从来不完全清醒。他在S厂守传达,从未出过差错,却每天都将疯狗放进厂内来,疯狗一咬一叫,他就鼓着掌在厂内兜圈子,吹口哨,逗引激怒那些狗们。奇怪的是狗并不咬他。要是两三天没有狗来,他就赶好远去找,再没有,他便病倒了,蜡黄着脸,恹恹的,头上包一块湿毛巾打瞌睡,说:“头疼,倒不如死了的好。”自从黄泥街出现王子光的阴魂以来,这老头忽然脱掉身上那件污迹斑斑的烂棉袄,打起赤膊来,并且顿时就变得双目生光,精神抖擞,仪表堂堂了。他从什么地方搞来一支气枪,整日不断地向酒店门口那棵枯树射击。第二天他又别出心裁,弄了许多彩色气球挂在树上,然后一个一个地击落它们。他还提一桶涮碗水站在酒店的阁楼上,等候良久,99lib.
然后胸有成竹地对准某个路人,朝他劈头浇下。“闪闪红星,光芒万丈。”他拉住酒店的每一个顾客说,直说得自己容光焕发,鼻头上长出一个小疖子。为了显示自己精神面貌大改变,他还从那天起坚持每日吃一个烂梨子,而且当许多人的面专选有虫眼的那个地方下口,很清脆的格嘣一声,吃完之后便向围观的人扬言:“已经发现了王子光的某些踪迹”,这种事与“一种虎纹花猫有直接的联系”,事实真相“不堪设想”等等。
如果没有王子光这类事情,我们黄泥街也许永远是一条灰暗无光的小街,永远是一条无生命的死街,永远被昏黄的小太阳静静地曝晒着,从来也不会发生哪怕一件值得永久纪念的小事,从来也不会出一两个惊世骇俗的大英雄。然而从齐婆在厕所边进入那种太阳和冬茅草的意境那一瞬间起,黄泥街的一切都改变了。矮小破败的茅屋蠕动起来,在阳光里泛出一种奇异的虎虎生气,像是弥留之际的回光返照,屋顶上枯萎的草向着路人频频点头,宛如里面灌注了某种生命的汁液。黄泥街新生了。为了庆祝这种新生,每人都在额头上贴起了两块太阳膏药,而且都压抑着内心跳跃着的狂喜之情,一下子成为了一些性情文雅、语言含蓄的人。如有人问:“在天气方面有些什么新动向?”回答的人便讳莫如深地说:“从刚下过雨的泥土里钻出蚯蚓这种有灵性的小动物,看者该是何等的赏心悦目啊!”诸如此类。他们还一张接一张地往墙上贴标语,红纸、绿纸和黄纸,上写这类语句:“黑暗已经过去,光明即将来临!”“好男儿志在四方!”“养成喝开水的文明习惯!”等等。终于在一天中午,袁四老娘腰缠一块猩红色的绸子出现在马路上。当她跑起来的时候,成群结队的大小妖鼠从山上向这条街道俯冲下来,脚步如石子落地嘣嘣作响。小屋里的人都戴上黑色眼罩探出头来,偏着头听了一会儿,忽然就呜呜地哭泣了,声音响彻天宇……
在出太阳的日子里
一
一出太阳,东西就发烂,到处都在烂。
菜场门口的菜山在阳光下冒着热气,黄水流到街口子了。
一家家挂出去年存的烂鱼烂肉来晒,上面爬满了白色的小蛆。
自来水也吃不得了,据说一具腐尸堵住了抽水机的管子,一连几天,大家喝的都是尸水,恐怕要发瘟疫了。
几个百来岁的老头小腿上的老溃疡也在流臭水了,每天挽起裤脚摆展览似地摆在门口,让路人欣赏那绽开的红肉。
有一辆邮车在黄泥街停了半个钟头,就烂掉了一只轮子。一检查,才发现内胎已经变成了一堆浆糊样的东西。
街口的王四麻子忽然少了一只耳朵。有人问他耳朵哪里去了,他白了人家一眼,说:“还不是夜里烂掉了。”看着他那只光秃秃的,淌着黄脓,只剩下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小洞的“耳朵”,大家心里都挺不自在的忧心忡忡地想着自己的耳朵会不会也发烂,那可怎么得了呀?
这天气,铁也烂得掉。S大门上的铁锈就在一点一点地剥落。终于锈断了一根铁栅。谁也记不得,铁门内的人们更记不得,那灼人的、长满白刺的小太阳在铁锈色的一角天空里挂了多久了,好像它从来就挂在那里。既然从来就挂在那里,当然也就不去注意。S的人们不看太阳,然而S的人们用鼻子嗅气温,可说是敏感得不得了。一起点风,就把颈子缩下去,说:“冷了。”太阳稍一阴,又说:“筋骨里有寒气。”指指脑壳:“这里面有潮。”边讲还边划划手,好像那“潮”在跑出来,要赶开它。太阳稍一烈,就又不高兴了:“今日又升了一度多,会要死人啦。”
在人们的记忆里面,好久以来,就一直出太阳。由于某种原因,好久以来,铁门内的四五百人就一直昏睡着。迷迷糊糊,眼屎粘紧了眼皮,惬意得直咂嘴皮,直流涎水。各式各样的热烘烘的梦,出汗的梦,从那些随处乱堆的烂木板里,从那些油污的箱子上头升起来了,形成一片梦网,其间又夹有兽叫似的各式鼾声。痛快!太阳这么好,太阳底下连蚊子也做梦的,连苍蝇也做梦的,阎老五小腿的溃疡上不就有好几个绿头的在做梦吗?有一只半醒的苍蝇还晕头晕脑地一下子就闯进了他那大大张开、流着涎水的口中。
冥冥之中,守传达的老孙头梦醒过来和人讲起:“天子要显灵了,有怪事出的。首先应该肯定,形势一片大好……上面有个精神叫好得很,是关于爱国主义精神的。什么叫‘好得很’?目前形势好得很!上级指示好得很!我的意思是睡觉时不要把两只眼全闭上了,要张一只闭一只,要出怪事了。”太阳晒着砖墙,砖墙嗞嗞地作响,应和着老孙头,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引出一个饱嗝,饱嗝又引出一个哈欠。听的人也恍然应和着,眼皮耷拉下来,不久就糊里糊涂的了。
老孙头的话谁也没在意。然而老孙头的话不久就灵验了。
来了一个剃头的。那人担着一副油渍麻花的担子,手里晃着一把雪亮的剃刀。他把担子砰地顿在S门口,喊起来:“剃头啦!”
里面的人一齐往墙根贴去,惊恐地转动小小的头。
“来了?”
“来啦……啊?”
“剃头啦!”那人还在喊,鼓着两个有血丝的暴眼珠。所有的人都感到了那眼珠里射出的两道寒光。
是时候了,天地间不是通红了么?西面墙上不是停留着一片火光么?红得就如刚流的血。
“塘里漂着一只死猫。”宋婆压低了喉咙说,也不望人,鼠子一样贴墙溜行着。
“放屁!嗐,没什么死猫。”齐婆一把紧紧抓住那矮女人,想了一想,想起什么来,一仰头,一拍掌,涨紫了脸反问她:
“千百万人头要落地?”
“塘里又漂上了死猫。”
“鬼剃头……”
“千百万人头……”
“血光之灾……”
所有的人都在传说,一面说一面担忧地看着西面墙上的那片血光。
“喀嚓喀嚓,什么地方砍头啦。”张灭资懵里懵懂地告诉人,睁大了一对白眼珠。
大家一惊,脸上全变了色,连忙抬头看。太阳怎么那样亮,那样白?那亮,那白光明明是虚假的,明明隐藏着什么阴谋。狗不是叫起来了么?还有那铁门,也没人去碰它,不知怎么老是咣当咣当地响?
“千百万人头要落地啦!”齐婆龇着牙,在厂内疯跑着兜圈子,每遇到一个人就停下,用手从空中往下用死力砍去,口里边说:“全都要落地的。”
S的人们踱过来踱过去,惴惴地。那一天总有好多次,偷眼窥看西墙上那片刺眼的血光。看过之后,皱起眉头来想一想,眯了眼来沉思,沉思也沉思不出个所以然来,于是叹口气,想睡,又不敢。讲话的声音也变了,人人嘶嘶地哑着喉咙。
“天倒是好。”没话找话。
都等着。
终于等来了。
狗在黄泥街上叫着,卖烂肉的吆喝着,泼妇尖叫着,声音仿佛从极遥远的处所传到S。“嗡嗡嗡,嗡嗡嗡。”像是许多蜂子在耳边哼。里边的人被太阳晒得蓬蓬松松,迷迷糊糊,随便搔一搔都刷刷作响,随便拍一拍都冒出一股股灰雾,好天!
“剃头啦!”暴眼珠又到了门口,手里扬着雪亮的什么东西,眼里射出寒光。
被惊醒过来,都往车间里躲去。
“同志们,上面来了一个文。”老郁举着枯柴样的胳膊,三脚两脚窜进来。“恶性毒疮……有一个贼老是盯着我。最近有一种阴谋!我听见一种嚓嚓嚓的声音,我转来转去的,到处都有这种声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得了啦!
S的铁门被老孙头吱吱呀呀地关紧了。人人脸上晃着鬼魅的影子,阴阴沉沉,躲躲闪闪,口里假装讲些不相干的事,心里怀着鬼胎。
瞌睡竟没有了。
“毒疮的部位是在背上。”老郁得意洋洋地说。
“他是谁?”
S的人们一式地朝空中瞪着白眼,哆哆嗦嗦地相互发问。问过之后,绞尽脑汁来想,东张西望,惶惶不安。望过之后,也还是瞪着小小的白眼,也还是那个问题:“谁?”
那文究竟是什么意思,要查办的又是什么人,没人说得清。何况黄泥街人是些坚定的、有教养的市民,不是那号爱刨根问底的怪物。查办,就是查办呗,有人硬要问,答不出,就鼓起眼,憋足了气大吼一声:“白痴!”把那人吓个半死。
查呀查的,那个人总也查不出,搞得各自疑起心来:“总不会是自己吧?”费力地思前想后,还不放心地摸了摸背上,终于确定自己没有生疮。于是张大鼻孔到别人身上去嗅,嗅呀嗅的,白吸进许多灰尘,鼻孔的边缘都变得墨黑。天气又一天热似一天,快到六月了,太阳也烈起来,黄泥街人按老习惯还穿着棉袄,当然就出毛毛汗。现在一紧张,真可讲是汗如雨下。太阳底下一晒,臭烘烘的,要脱呢,又不敢,伤了风怎么得了呀!
查办尽管查办,老孙头似乎一点也不在意,整天站在门口,逢人就宣传:“目前形势好得很!”
有一天杨三癫子宣布他查出那个人了,不过他查出的不是一个人,却是一只蜥蜴。还讲那蜥蜴就在街口王四麻家的墙上,早上他走那墙边过,想用钩子去钩,那蜥蜴还向他吐了一口唾沫。开始别人还兴致勃勃地听他讲,后来忽然记起:蜥蜴怎么能传播毒疮?何况这癫子一句也没提毒疮的事。可见完全是胡说八道,吃饱了没事干。
后来又起了一种舆论,讲生疮的其实不是一个人,只不过是一个鬼,一个落水的死人化的落水鬼。S大部分人都见过那个鬼,但从未看清过他的脸,因他每次到S来总在脸上蒙一块黑布,即算热得大汗淋漓,黑布从不除下。那鬼很瘦弱,弯腰弓背的,一副穷酸样子,走路总避着人,发出沙沙沙的响声,有时还躲在黑角落里吃点什么捡来的东西。
“那鬼呀,我看是刘家鬼。”刘铁锤开口说。
“什么?!”齐婆暴跳起来,“什么刘家鬼,我看倒是我们齐家鬼。今天早上有一股阴风钻到我房子里来,我一嗅就嗅出来了。当时我还说了一句:‘好家伙,来了!’不是他还有谁?”
“胡说八道,你这妖婆!”
“不要闹个人意气。”宋婆唠唠叨叨,“查到哪一天去呀?这样出汗,这样出汗,背上都结出一层壳了。”
老孙头吐了一口唾沫,大声插嘴:“目前形势好得很!”
“也许是只猫头鹰?”杨三癫子又提出一种新议论,“什么东西夜里总在屋顶上捣鼓,一捣鼓我梦里就有猫头鹰。”
两天之后,老郁笑眯眯地走来了,手里拿着文件。
“同志们,你们对上级精神是如何领会的?这天色像是要发瘟疫的样子,河里漂来大批死猪,早晨臭得没法吃饭。我想起了一个重要问题:最近有一个阴谋!一个贼整夜守在我家门外,这是什么性质的威胁?”
从后一个文下来那天起,S的人们就像患了偏瘫症,一式地侧着身子走路了。坐下去也不敢坐稳,睡觉也是各人都想避开别人,躲躲藏藏,也不敢与人攀谈,即算要攀谈,也隔开老远掩住半边脸。一害怕,就更加想不出线索来了。一个个翻着白眼沉思默想老半天,仍旧从嘴里迸出那个吓人的字眼:“谁?”说出之后连忙左右环顾,心里怦怦直跳。
那天下午,老孙头从烂木板里一大觉睡醒,一拍大腿,破口叫了出来:“也许根本不存在什么毒疮问题?目前形势好得很嘛!”
“对啦。”张灭资应和道,“铁门响了整整一天啦,是不是风?我一想到这铁门的事心里就不安,也许不是铁门,而是街上的狗引得我心跳。近来疯狗特别多,动不动就咬死过路的人。”
“正是这回事嘛。”杨三癫子也打着哈欠过来应和着,“近来梦里老是那只猫头鹰,老是那只猫头鹰,我一点也想不通,干吗不是黄鼠狼?”
那一天太阳特别亮。铁门响着,查办的人出其不意地来了。
给抓去的竟是老孙头!怎么想得到?!
“险!险!险!”齐婆在厂内疯跑着,高喊:“阴谋家!奸细!千百万人头要落地啦!”喊过之后,跪下去啃泥巴,边啃还边咽,眼见地上啃出了一个洼。她是凶恶人,铁也咽得下!
金龟子那样大的绿头蝇子停在西墙那片血光当中。
“塘里又漂上了?”宋婆如鼠子一溜而过。
“有人要谋老孙头的位!”杨三癫子记起了什么,惊跳起来。
“同志们!”齐婆将带泥的口水吐出来,边跑边喊,“你们对千百万人头的问题是如何估计的?啊?哈!请在夜里关好窗!当心奸细!”
然而大部分人并不激动。他们瞪着虚空的白眼望着那片黄天,似乎在想心事,想着想着不觉就说了出来:“老孙头?唔,有过的,哈!”
洗手池底下生出了几条蛞蝓,围了一大群人。有人撒烟丝,还有人提议用滚水来浇。结果是没浇,留着,好等下次来看。
围墙上裂了一条缝,也围了一大群人。有人怀疑谁在墙里藏了好东西,找来几根铁钎捣鼓了一整天,把那条缝戳得老宽,最后又觉得也许东西是藏在地底下,丢了铁钎仍去睡觉。
打哈欠传染得真快,只要有一个人开了头,周围的人就都闭不上嘴了。全S都在打。一打,眼皮就又撑不开,梦也跟着就来了。真困!太阳真好!
含灰的云像棉絮那样聚拢着,天气还是那样热烘烘,太阳底下的S还是在尘埃里做梦。有时也开会,开着开着,全都要入梦乡了,只剩下主持会的人天牛一般叫着,嘶嘶嘶地。人们梦见出汗,梦见太阳上的白刺,梦见生蛆,大半就因为这天牛的叫声。
老孙头是抓了去了,谁也不记得这回事了,只除了孔小龙。
一天,孔小龙大摇大摆,在众目睽睽之下搂了老孙头的絮被走了,那絮被很新很白。
“该死!他是老孙头的什么人呀?”宋婆第一个醒悟过来。
大家瞪着孔小龙的背影细细一想,才恍然记起老孙头已经不在了。真怪,这老头到哪里去了呀?
现在S是换了齐婆守传达了。现在S一天到晚响着她那破锣似的嗓音:“当心千百万人头落地呀!”喊完之后,将S的铁门弄得咣当一声巨响,将人们吓一大跳,耳边嗡嗡嗡响老半天。
“茅坑里有一只蛤蟆精……”袁四老婆在梦中说。那梦里满是黄蜂,赶也赶不开,蜇得全身都肿起来了。
“干吗不是黄鼠狼?啊?”杨三癫子在烂木板堆里迷迷糊糊地嘀咕着,像有什么心事似地辗转不安。
疯狗在黄泥街上狂吠。
齐婆踱过来,踱过去,将铁门弄得响个不停。有时又忽然大步流星,窜到一个没人的黑角落里,睁大了老眼瞄来瞄去。瞄过之后,发现没人,就跪下去大啃一顿泥巴,嚼得满嘴泥沙,吱吱嘎嘎地响。
先前有过老孙头,后来没啦。
老孙头是怎么没的呀?没人记得起。
那些梦总是没完没了。
那太阳总是挂在黄天里。
二
一热又一湿,好多好多小东西就都被沤出来了。叫叫嚷嚷,碰碰撞撞,有翅子的就如直升飞机似地在阳光里飞上飞下,绕圈子,占领了S的整个空间。在地面的阴处,各种各样的黑角落里,没翅子的一小堆一小堆地滚动着,拥挤着。凭空怎么就长出这么多东西来了呢?大家都莫名其妙。或许S的空气本就不同,比外面湿得多,也浓得多,稠糊糊的,当然喜欢长东西,什么都长,长出的东西又肉实,又活泼。茅厕的屋檐下先是长蜗牛,一串一串地长,后来忽然长出了一只巨大的花蛾,大得如同蝙蝠,飞起来呼呼作响。锻工车间主任老郁带领了全车间的人去扑,扑过来,扑过去,眼见扑了下来,走近一看却什么也没有。扑打中撒下的粉迷了许多人的眼,后来还发了一场红眼病。大家得出教训:长出的东西是不.99lib.能加害的,和睦相处,倒落得个无病无灾。
到后来人的肚子里竟也长出些什么来了。好久以来,一部分人的肚子里就在叽叽咕咕地闹,胀得不得了,也烦得不得了。后来又钻到骨头里去了,骨头像是要炸开。一炸,许多人就往墙上乱捅,往地上乱跺。实在不行了,就浑身乱打一气,吐着唾沫,口中高喊:“瘟神!鬼寻了我了!到处乱钻,还让不让人活呀?”
长出什么了?没人讲得出。也有个别信科学的去医院照透视,左照右照,照不出什么,胡说八道一气,最后提议剖开来看一看。肚子怎么能剖开来看?定是发了疯了,可见科学也是信不得的。
“城里有个胡子老头怀了胎,十个月生下一对双胞子……”杨三癫子开口说。
“什么双胞子呀?双胞子有什么!不瞒你们,我担心的倒是蛇!早两天我进城,就有一个女人生下一条大蟒,一出来就咬死那接生的……嗐,这种事……”宋婆说着脸就变了色,弓着背,缩成一团,身子像是黑布裹住的一把骨头,一发抖里面就劈啪撞响。
夜里也有阵雨。太阳一出,地面蒸腾着,蒸得空中的小东西“嗡嗡”着。一个个都用手搭起凉棚来,遮挡着刺目的白光看天气,摇头,唠叨:
“有雨亮四方,无雨顶上光,又要大晴了。”
“这天气,蒸死老母猪。”
“蒸死狗。”
“蒸死鸡。”
“人都蒸得死!”
“肚皮和包子一样,蒸得要爆开了,什么时候变天?”
白天是喘气,流汗,看天气,唠叨,倾听肚子的叽叫。盼得太阳下去,第二个白天又近了,又是喘气,流汗……如此循环,无休无止。
老郁走进铁门,满眼都是紫红色的大舌头,十来个人正围着冬青树下的蚁巢在那里吐。
“喂,你们身体怎样?”他诡秘地微笑着说,“有个贼在外面敲了一整夜的门。一只红眼睛的狗老是闯到家里来,狗一叫,我眼里就掉出蜈蚣来。医生说我有肺痨,你们怎样看?我会不会死?呃?”
他99lib?一问,大家就不再吐,翻着白眼使劲回忆。
“这天好像有点什么那个……”齐二狗迟迟疑疑的回答,脱下胶鞋来擦脚丫子,越擦越痒得厉害。
“对啦!”众人高兴地舒出一口气,说:“什么天呀,死人的天!”
“生蛆的天!”
“这天打个屁都要臭到两里外!”
“我家床底下沤出一窝一窝的虫子来啦。”
“冬天腌了一坛子鱼,今早揭开来看,哪里还有鱼,全被蛆啃光了!”
“停一停,同志们,”贴墙溜行的宋婆耳语般地说,“满街死狗,塘里又浮上了……什么意思?”
那一天S里面特别静,各人都在屏着呼吸凝神细听。一个看不见的东西老在各处转悠,这里弄响一下,那里弄响一下,搅得人心神不安。
“不过是风,”张灭资壮着胆说,说完就怕冷似地缩下颈子,“这天气好像有潮。”
“什么响动呀,”齐二狗肯定地说,“什么也没有,完全是一种臆想。问题是在河里。听说早上漂来了一条大怪鱼,一早我就闻到了。当时我还以为是死狗的味儿呢。”
“有一只东西横过去,”王强鼓着腮帮,呼哧呼哧地走过来,“没看明,或许竟是猴子?”
“猴子?!”
“我看像是那东西又来了。”
“不得了,那一年不是来过一次吗?后来天上落下死鱼来,我家的屋顶上打出四五个窟窿。当时我想,吃不完就腌着吧,谁料到会发瘟疫?同志们,千万别吃死鱼!”
“鬼剪鸡毛!一大早,全街的鸡都剪过了。”
“杀!还等得?”
“街上跑着疯狗,有什么人追着打。嗐!千万别窜到我们这里来了。”
“疯狗算什么?先前就咬过我一回,我就没打,也没发疯狗症,可见也不是人人被咬了都要发,我不是就没发么?”
“打出一身汗,伤了风,还想活?那人真是不自量!”
“这鬼天,早晚蒸死我们大家。”
“既被咬了,就该自个去死掉,何必要打?总是想出风头吧。”
急促的脚步,原来是老郁。
“该死的王四麻,竟失踪了!”
四周静得有些怪异——连个蚊子也不飞,连个虫子也不爬。王四麻?什么王四麻?一个个大汗淋漓,面面相觑,转动磨盘似的脑袋,想要悟出点什么,却偏偏悟不出。于是装出不以为然的样子,踱过来踱过去,眯缝着眼看太阳,吐口水。
“王四麻是不是一个真人?”张灭资忽然恐惧地说出来,又仿佛被自己的声音吓坏了似的,耳朵嗡嗡地响起来。
大家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好像什么也不明白。他们觉得王四麻应该是一个真人,又觉得王四麻也许果然不是一个真人。真人怎么会失踪?什么东西不对头啦?是不是热昏了的胡思乱想?铁门究竟怎么回事?
“听说有鬼剪鸡毛?”老郁阴险地问。
“该死的耳朵!啊!”张灭资向墙上撞去,“什么东西在里面咬,杀人啦!杀人啦!”
“鬼剪鸡毛与王四麻案件有什么联系?”老郁冷笑一声。
厕所里人挤挤的。你也屙,我也屙,正在屙的不想起身,等着的等不及,就屙在裤裆里了。一边屙一边谈话:
“今日屙了几回了?”
“这不三回,妈的。”
“我这是第八回!我想还是照透视去?”
“透视照不得!屙完了,没东西屙了,不就好了?”
“这次瘟疫比往年厉害。我早讲了,不要往饮食店门口倒垃圾,偏不听。像从前一样,都往河里倒,一下子就流走了,干干净净,哪里会有这许多怪病?”
“人心日下呀。”
“我的肚子胀得不行了。”
“忍一忍吧,这就快了。”
“忍不得了,就屙在这角上算了,不要紧的。”
“从前上厕所哪里要等这许久,一去就屙,空位子多的是。”
“王四麻的耳朵哪里是烂掉的,明明是剃掉……”
“听说王四麻是耳朵里生了蛆,见不得人,才逃走的。”
蹲得太久,浑身的汗毛都炸起来,棉衣领子也湿透了。各自寻思:今年怎么热得这么快?光阴似箭呀!明日只怕棉衣也穿不成了,真糟糕!铁门老在晌,弄得人屙屎也没法安静屙了。
“你觉得怎么样?这问题不是令人深思吗?”齐二狗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我怎么也没想到,原来土霉素可以治神经衰弱。”
各式各样的、流着热汗的、臭烘烘的脑袋都聚拢来了,因为集中了太多的视线,齐二狗那开着裂口的大拇指肿起来,膨大了几倍,指甲上朦朦胧胧好像有点什么活动的东西,又好像有点什么响声,待要定睛凝视,却又只看见黑色的积垢。看过之后,大家都意味深长地点起头来,点着点着脸上就浮起了微笑。
“同志们,这个问题的性质很严重。”
“请注意墙头上有没有猫头鹰。”
“河里漂来大怪鱼。”
“城里的大钟发疯地响了一整夜,我老婆烦不过,打起碗来,一连打破二十三个。”
“伤了风千万别服药,当心毒害神经。”
太阳像火炉一样热烘烘。S的人们想着:要是太阳不这样烤人,蝇子总要少一些吧。平常年头总是太阳越烤人,蝇子就越多,蝇子喜欢太阳。要是落场雨倒好。于是盼落雨。但阳光总不见弱,蝇子总不见少,雨呢,连要下的迹象都没有。地面成了一个火箱,到处都在喳喳喳地裂响。蝇子扰得夜里也睡不安宁了,一翻身就觉得腰下面冷冰冰的,有什么小东西被压破了,开灯一看,原来又是几具蝇的尸体。肥圆的肚子裂开,从里面爬出白色的小蛆来,恶心得要死。在太阳底下被蝇子叮得多了还生疱疖,到处生,还流黄水。有一个婆子生疱疖烂得两只眼珠全掉出来,成了瞎子。
后来墙壁也生起疱疖来了,是不是蝇子叮的呢?最初是S的围墙上无缘无故地突起了一个大包,太阳一晒,就晒出一股臭味来,对着那突起的大包,老郁铁青着脸看了看表:七点二十分。
“同志们,研究研究吧。”他说。
“请在夜里关好窗!”齐婆窜过来,窜过去,逢人就肯定地点一点头。
“厕所后面有一只死狗。”张灭资慌慌张张地跑过来说,“我老是在担心,会不会发生什么意外?那家伙肚子里长满了蝇子,黄水流得到处都是。”
老郁又看了看表:七点三十分。
“喂,”他说,“你们对于土霉素的用途怎样看?嗯?听说药店里的土霉素全部售完了。这不是说明了许多问题吗?”
“热死人啦!”
“到处都是这些该死的蛆。早上我端起碗来,心里直纳闷,是不是饭里也有蛆?呸呸!”
“近来药店大量出售神经毒药。”
“经过调查核实,黄泥街共有八个婊子。”
“我用被子下死劲蒙住头,那钟声还是传到耳朵里来。钟一响,老婆就打碗。”
“停一下!什么东西?”
原来是墙上的大包在嗞嗞地响。刚要凝神细听,天地间的万物都嗞嗞地响起来。黄天里有无数细小的金虫在游来游去,一只大苍蝇像直升飞机般降落。大家的眼皮痒起来,揉一揉,就有哈欠,一打哈欠,梦也就跟着来了,无休无止,长而又长。那梦里的东西很怪,狗也好,蜈蚣也好,猫头鹰也好,房子也好,树也好,不管什么都会嗞嗞地叫个不停,从那叫声里又渗出一层薄薄的眼屎,凝结在眼皮的边缘。
那一天老郁铁青着脸站定在围墙下面,看了整整一天的表。
太阳落下去的时候,疯狗又叫起来了。
“原来毒疮的部位是在屁眼里,”齐二狗揉开小眼翻了个身,“桃子树上结骷髅,满地脚印。”
“干吗不是黄鼠狼?啊?”杨三癫子低语道,“我觉得完全可以是一只黄鼠狼嘛。”
“我总也不能合眼,老在担心那只死狗。那狗是哪里来的?干吗一下子就死在厕所后面?你们不觉得这太阳像一颗金樱子吗?”
“有一个名字老缠着我。昨天吃着饭,口里就念出来了,吓一大跳,后来通夜烦躁得不得了。千万不要养成自言自语的习惯。”
“胡三老头的天花板缝里又掉下了黑蘑菇。”
“有三天没有梦了,什么东西出了毛病?”
“胡思乱想都是由天气热引起的。”
有一天下午,城里的大钟敲过两下,老郁从遐想中惊醒过来,又记起了王四麻。他仍是那样愤愤地称之为“王四麻案件”。他向大家解释了许久,其中提到一只猴子,那猴子能像人一样擀面条,甚至比人擀得还好。“这不是一种奇迹吗?你们怎样看?”他声色俱厉地反问。
王四麻像影子一样消失了。S的人们谁也搞不清是否真有过这么一个王四麻。这种问题太复杂了,要弄清楚也太费神了。何况还有许多问题要想,比如说,厕所又坍坏了,粪便常从缺口溢出来;蛆虫到处乱长,简直没法防止;无论什么地方只要蝇子叮一下就有蛆;一个贼老在厂内各处转悠,弄得人心惊胆战,觉也睡不安;拉肚子刚一结束,又没完没了地长起疱疖来了……
王子光进入黄泥街
一
阳光一日毒似一日,将每样东西都晒出裂口来,将每样东西都晒得嗞嗞地叫。空中又总有东西发出单调而冗长的鸣响,“嗡嗡嗡、嗡嗡嗡”的,一响一整天,谁也搞不清是什么作响,手搭凉棚观察也观察不出什么来。有人说是蚊虫,有人说是屋上的瓦,还有人说是自己的耳朵。白日不断地从围墙缺口进入S,又不断地从缺口退出去。日子过得毫无意义,又总像有种说不出的含义。走廊边上,屋檐底下,到处是睡迷迷的眼睛,半张开的猪肝色大嘴,绿头蝇子在其间爬行,蚊子在其间哼哼。时常那梦做得好好的,老郁的破嗓子忽然大叫一声:“开会啦!”这才惊醒过来,拍打两下,走到会场里去。一进会场,起先还眼睁睁地听着,听久了,眼珠就渐渐昏浊起来,身子骨也软酥酥的了。干脆就势朝别人身上靠去,那被靠的人又就势朝另外的人身上靠去,于是五六个一堆,七八个一堆,鼾声如雷。直到领导讲到有关厉害的大事,如:“就在我们这些人里面,有人养着猫头鹰!”“蝙蝠一案必要查清!”“墙上已经显出血滴……”等,这才一惊,吓一大跳,用力去推靠在身上的人,那人也吓一大跳,直起来,揉了半天眼,嘟嘟哝哝地埋怨着,睁圆了小眼来听。但睁了不到半分钟,眼珠就又昏浊无光了。有什么办法?“雷公不打瞌睡虫”嘛。
大水是在睡梦中来的。
胡三老头伸着干枯的细腿坐在马桶上晒太阳,看见黄水就像一群湖鸭子似地涌过来。他眯着细长多褶的老眼看了一会儿,说:“哈。”就慢慢支起庞大的躯体,进屋闩了门,躺到床上去了。苍蝇从天花板缝里掉到帐顶上,落一只就嚓地一响。天花板缝里老是长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苍蝇啦,蛾子啦,甚至还长一种极细小的黑蘑菇。他的女儿每天手持喷枪,通通通地冲进来,朝天花板喷射“滴滴涕”。胡三老头躺了一会儿,刚要做一个梦,水就从门口漫进屋里来了,带来一股腥气。“哈。”他又说,费力地翻转身,想:“金龟子背上为什么发红?”
太阳如一个鸡蛋黄,浮在昏黄的泡沫中。街上的小屋被水泡着,像浮着一大群黑色的甲壳虫。
有一具女尸,横躺在马路中间的水里,全身像海绵一样吸饱了水。
那剃头的裸着上身立在水里,正用刀子割断一只猫的喉管,弄得血淋淋的。
“这河水溜溜滑滑,有点像洗过澡的脏水呢。”
“墙上到处长包,夜里一醒就听见墙壁炸响。”
“涨水必要死人。”
“水里有股粪味儿,我觉得会要发瘟疫了。每次水里有粪味儿总要发瘟疫。”
“耳朵里面捣鼓了一整夜,早上我用一枚钉子去挖,挖出一条虱子,一堆虱子蛋。”
上午,所有的人都出来找东西了。
满怀希望地瞄来瞄去,用手在水中摸索,思忖着总要找到点什么吧,这河水可真是热呀。东找西找,找到一只死猪,几只死鸡,都被水泡得胀鼓鼓的。死东西本不该吃,有人硬要吃,说扔了可惜了,就由张灭资带头吃了起来。还说又不是瘟死的,是水淹死的,河水干干净净,有什么吃不得?一吃起来胆就壮了,从此每天出去找东西,找回来弄了吃。
整条街都在瘟,鸡全瘟死了,连猫儿也疯了四五只。疯了的猫儿整日整夜在茅屋顶上怪叫,弄得人门都不敢出。屋里也住不成了,满地都是溢进来的臭水,墙上爬满了蛞蝓,一不小心就会掉到颈窝里。有一天,袁四老婆还在碗柜里发现一窝毒蛇蛋,还差一点就当鸡蛋煎吃了。从发现毒蛇蛋那天起,所有的人都搬到阁楼上去住了,一要屙,来不及下楼,就从楼板上打个洞,直接往下屙。
王子光乘小船来的时候,黄泥街人都挤在各家的阁楼上,用手搭起凉棚张望着。望了一会儿,就有人窃笑起来,于是所有的人都开始推推搡搡,高兴得捶胸顿脚,跌在地板上滚来滚去,发出咕咚咕咚的响声,像是在打鼓一样。
那小船的形状像一只甲虫,飞快地驶过来。撑船的男人是一个没有脑袋的人,因为他弯着腰,始终用屁股对着黄泥街,在大家看起来,就像是没有脑袋。
“王子光带着一个黑皮包咧。”阁楼上的谁喊。
“王子光带着一个黑皮包咧。”大家耳语着,像鸭公一样从围栏上伸出一排脖子。
王子光走到第一家门口,一脚踢开了门,猛地喊道:“听说有鬼剪鸡毛?喂?!”说罢就用高统套靴踩着水,哗啦哗啦地进去了。屋里很暗,宛如一个地洞。只觉得有许多小东西在周围扒呀,咬呀的,弄出细小的响声。隔了好久,王子光才发现有一个亮点,那是天花板上的一个小洞眼,从那洞眼里望上去,可以隐约看出屋顶上的瓦。什么东西从那洞里啪嗒一声掉下来,他仔细地瞧了老半天,琢磨出可能是一节粪便。
“这屋里有点什么。”他说,打着哆嗦。
“这房子里明明没住人。”撑船的说,他已神不知鬼不觉地爬上了阁楼的楼梯,现在正用两腿夹住楼梯扶手往下溜,一溜下来又飞快地爬上去,重新往下溜,没完地搞个不停,口里还得意地吹起了口哨。这么一闹腾,楼梯上的灰尘就满屋子飞扬,弄得人气都透不过来了。
“停止!”王子光说,他觉得脖子很胀,像有寒气侵入进去了。“寒气占领了我的颈部。”他想,觉得“占领”这个词儿很有意味,像正式的公文,他一定要用上这个词儿——占领。
“每个99lib?阁楼上都挤满了脑袋,怎么会没住人?我正式通知你:这街上的人多得数不清!关于政治面貌的问题你是如何领会的?你这瘟鸡!”他也搞不清他干吗要骂“瘟鸡”,只不过顺口就骂出来了,骂过之后一点儿也不觉得痛快。
撑船的一心一意地溜着楼梯的扶手,越溜越熟练,屁股底下发出吱吱的声音,很悦耳。“有人从洞眼往下屙屎,”他边溜边说,“臭死人啦。”
“原来这家伙是个聋子。”王子光想。他哗啦哗啦地走到街上,又去踢第二家的门。
“须子胡!”他随便想了一个名字喊起来。这一回他有了经验,不等回答就冲上楼,到处扫视起来。什么人都没有,刚刚吃了一半的饭菜搁在桌上,几只肥硕的鼠子正在饕餮,满不在乎地瞪着他。
“听说有鬼剪鸡毛?”他大喝一声,同时就感到山崩地裂,其实是他的一只脚踩进了一个空洞,整条腿顺势滑了下去。待他用双手撑在地板上拔出腿来,才发现裤腿上沾满了大便。看来这个洞眼是这家人家用来屙屎的。王子光记起第一家也有这么一个洞眼。这个洞也是唯一的出气孔,因为阁楼上找不到任何窗子,只有几线微光从稀稀拉拉的瓦缝里透进来。他昏头昏脑地奔下楼,一脚踏在一个软东西上面,抬头恍恍惚惚看见一个大黑影袭来。
“路线问题是个大是大非问题。”那黑影忽然开口了。原来又是撑船的,不知他什么时候进来的。他正在溜楼梯的扶手,发出吱吱的声音,刚才踩着的东西是他撑在梯子上的手。“您把我的手踩痛了。”
“你快扶我出去。”王子光衰弱地说,他觉得肺里面长满了木耳和地锦草。
撑船的那两条干瘪的腿砰地一声从扶手上落下来了。他伸手插进王子光两边的胳肢窝。那手如两根冰条,一直冷到他的肺里。
胡三老头的马桶就放在屋檐下的黄水中,他赤着大脚坐在马桶上,聚精会神地捏紧了鼻孔下死力擤,夹在两指间的那根黄带子晃来晃去。
“听说有鬼剪鸡毛?哈!”王子光怪样地笑着,拍了拍胡三老头的脊梁,胡三老头的背被拍出嗡嗡的叫声,有许多蜂子在里面乱撞。
他像老乌龟一样凝滞着细小发光的眼珠,热切地说:“茅屋顶上的酢酱草长得真茂盛。隔壁宋家里又吃蝇子,你九九藏书们去查她,快去……有人说造反派的势力不可抵挡,你们如何看?”
“鬼剪鸡毛与王四麻案件有什么联系?”王子光又笑起来,笑得直打嗝。
“这屋里臭得很,蝇子多得不得了。”
“哈哈。”
“天花板缝里又掉下了一只黑蘑菇,是不是第三只了?”
“哈哈。”
第二天太阳很好。
张灭资不声不响就死了——真选了个好日子!给人抬出来已是黑得如一段炭,背上肿了一个大驼峰。
疯猫蹲在茅屋顶上面怪叫,那茅屋顶上开着酢酱草的小紫红花,一丛一丛的,亮晶晶的。
“遗臭万年,遗臭万年。”老郁摇着黄梨似的小头。
“要早告诉我,兴许还有挽救的办法。”宋婆拍一拍干巴巴的胸膛,“这张灭资,死也舍不下面子。”
“这张灭资其实很有问题,”齐婆气冲冲地说,“看事物没头脑,嘴又馋,还每天吃馊饭。你跟他讲话,他嘴里就老是喷出一股馊饭味儿,冲得你受不了。”她说着说着就用一根棍子去戳死尸背上的驼峰,戳了几下,驼峰里就涌出黑水来,奇臭刺鼻。
“当心水,下过毒的。不要喝井水,不要洗澡。”宋婆轻轻地说,说完就像鼠子一样从人缝里溜走了。
“七点四十分。”老郁铁青着脸看了看表。
一连三天,老郁都在对付这些该死的蛞蝓。它们不停地要爬到阁楼的楼板上来,而且总是从那个屙屎的洞眼里爬上来。用锥子戳,用钩子钩,洒盐水,什么法子都用尽了,一住手,又意想不到地爬上来了。滑溜溜的,灰白的,爬过的地上留下一条条带子,闪出阴暗的蓝光。“星儿闪闪缀夜空,月儿弯弯挂天边。”收音机里在播放歌曲,那歌唱了整整一个早上,唱得人心惶惶。“我们这条街常出怪事。”他伸出头去对齐二狗说,“有种流言,说王子光是王四麻的弟弟。张灭资的死说明了什么?呃?”
“那个王子光究竟是不是实有其人?”朱干事像麻雀一样蹲在马路对面阁楼的栏杆上,迫不及待地插嘴说,“据说他来过,又不来了。但是谁也并没真的看见,怎么能相信来过这么一个人呢?也许来的并不是王子光,只不过是一个过路的叫化,或者更坏,是猴子什么的。我觉得大家都相信有这么一个王子光,是上头派来的,只是因为大家心里害怕,于是造出一种流言蜚语,说来了这么一个王子光,还假装相信王子光的名字叫王子光,人人都看见他了。其实究竟王子光是不是实有其人,来人是不是叫王子光,是不是来了人,没人可以下结论。我准备把这事备一个案,交委员会讨论。我看这里面有种隐患,说不定一不小心就会铸成大错,你们不觉得吗?从昨天起天就昏了,城里的大钟昼夜不停地响,是不是和张灭资的死有关?昨天一整夜我和老婆都是站在柜子里睡的觉,到现在腿子还是肿的。”
“早上有五只老鼠横渡马路。”齐二狗趴在栏杆上说。他觉得他不得不说两句,一说又有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后来想了好半天他才挤出一句报纸上的话:“目前的中心任务是抓一小撮。”然后心安理得地将一口黄痰往下面吐去。
“有一只血球从我眼前滚过,”老郁紧盯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我试验过用一枚长钉子钉进狗的眼珠里,狗并没死,这不是奇迹吗?”
“有一种苗头,”齐二狗埋下眼胆怯得要死,然后又虚张声势地吐起痰来,没完没了地吐,好像胸膛里盛满了浓痰。
“我想把王子光的事情作一个详细记录。凡是蛛丝马迹的线索都要搜集起来。”朱干事兴奋得脸泛红,“因为说不定就会铸成大错。比如王四麻案件,就已经铸成了大错。当时我们确信不疑,而现在,我们连他是不是一个真人都无法弄清。从前说他是黄泥街上的老居民,好像这是一个事实。但是错觉是完全可能产生的,尤其是许多人的错觉,就更可怕。我觉得首先要弄清的一点是:王子光是穿什么衣服来黄泥街的?搞清了王子光穿的衣服,其它的问题就迎刃而解了。因为如果没有这么一个人,就任何衣服都不可能穿,这是第一。第二,王子光与黄泥街究竟是什么关系?他究竟是上头的人,还是仅仅是王四麻的弟弟?我觉得这第二点是最难弄清的,这关系到全街人的性命问题。我想申请上面派一个调查组来,这种问题单靠下面的力量没法解决。”他说到这里,像麻雀一样从栏杆上轻轻跳下,兴高采烈地搓着手指,“昨天夜里在柜子里睡觉时,一系列的问题纠缠住我,我通夜失眠,翻来覆去地想,终于得出了这些结论。另外还有一个问题:张灭资的死亡是不是由疯猫引起的?”他向街心伸出脖子去。
老郁和齐二狗也跟着伸出脖子去。
然而张灭资的小屋顶上没有了疯猫,连麻雀也没有。酢酱草的小紫红花盛开着,一丛一丛的,晶亮的。
太阳像猪肺般红,天昏得特别厉害,灰屑就像鹅毛大雪一样落下。传说是扫帚星要与地球相撞,世界的末日到了。家家都在楼上煮了好东西吃起来,说是活一日算一日,不吃白不吃。吃过肚子就胀,肚子一胀就想骂街。隔着马路隔着黄水,边屙屎边跳起脚来骂,一骂一提裤子。骂得兴致上来,还提起那一马桶屎朝对面阁楼猛泼过去,那对面的当然也照样回敬一桶。大便泼不到人身上,不过是助助威风。
就这么吵吵闹闹过了些日子。
有一天,人们忽又唉声叹气地说起:
“王子光来的时候,带着黑皮包咧。”
“王子光来一来,又不来了。”
“黄泥街没希望。”
王子光究竟为什么来一来,又不来了,大家都感到百思不得其解。是不是他观察到黄泥街的阻力太大?他不是和胡三老头谈过了吗?或者他对黄泥街的前途已经灰了心啦?究竟是什么因素使他对黄泥街产生这样悲观的看法?
直到有一天,齐婆兴致勃勃地跟大家说:“王子光哪里是什么上头的人,完全是发了疯了!他是废品公司的收购员,这消息绝对可靠,因为他是我弟媳的亲戚。再说我们连他的名字都弄错了,他叫何子光。”大家这才放下一桩心事,同时又很失望:王子光原来是收购员。
那些天里,朱干事每天伏案工作到深夜,忙着写调查记录。他拟好了一份报告,总共想了五十多个题目,最后选定的题目是:骇人听闻的张灭资之死与王子光案件。
太阳落山的时候,朱干事坐小船到区里送报告去了。
二
自从王子光对黄泥街产生悲观的看法之后,大家都觉得垂头丧气,门也懒得出,什么事也干不了了。现在见了面也不寒暄了,所有的人都只说一句话:“黄泥街没希望。”说过之后,就做出活得没意思的样子,埋下眼皮,打着哈欠,懒得再开口了。不是连王子光都已经悲观失望了么?虽说王子光只不过是一个收购员,又是齐婆的亲戚,但是黄泥街人都是一些有远见的人,他们看出王子光的悲观论点非同小可。
他们觉得这件非同小可的事必须要苦思苦想,弄出个眉目来。于是成天神情恍惚,悲观厌世,班也上不成了。都揉着胸口诉说:这种问题要是不弄清,恐怕性命都难保,谁还能上班呀。从那天起S就正式停工了。
一回家就反手闩了门,再也不开了。小孩嚷嚷要出门就抓住一顿死打,打过之后,气喘吁吁爬上阁楼,贼头贼脑从门缝里向外窥视,还假装弄什么弄出些响声来,看门外有什么反应。“出怪事的年头呀。”老人们摇着白头叹道。家里虽是火箱一般热也不开门透一透气了。每天半夜,家家都有一个穿黑衣的老婆子贴墙溜出去,探头探脑,窸窸窣窣地把什么东西弄响一下,或向水中投一块小石头,立刻溜回。每当婆子溜出去,那家的电灯就虚张声势地亮一下,立刻又黑了。
胡三老头仍旧不分昼夜地坐在屋檐下的马桶上,闭着眼不停地咕噜道:“造反……好!我在床上数蘑菇,那黑影就老是站在窗前,作出想要谋害的样子……有一个黑影!同志们不能大意……”
有一天,他女儿端起一便盆尿朝他颈窝里倒了下去,倒过之后,还怨恨地啐了他一口。
胡三老头的身子在湿衣裳里面一下子缩细了许多,像是化掉了许多肉,肚子也瘪了下去。“金龟子和黄鼠狼,”他痴痴地说,“王子光案件究竟说明了什么问题?我每天坐在这里睁圆了眼看,从来也没看见什么王子光。这世道没希望了,什么人总在那里瞎鼓捣。太阳不是已经滴下血来了吗?我看见的,什么事都逃不出我的老眼。天花板缝里长的黑蘑菇,你们弄来给我吃吧。”他弓起背,像猫一样打呼噜。
柏油马路上的黄水渐渐像开水一样烫人了。白天,马路上是站也不能站了。每样东西都像玻璃渣一样放射耀眼的白光,像要烧起来。小小的太阳像不动了似的,总在那灰蒙蒙的一角天空里挂着,有时也有一片梦样的云儿停留下来,将它挡住,于是人们大出一口粗气,说:“好了。”很快地,那云又跑掉了,大地重又燃起白色的烈焰。
太阳底下的黄泥街像一大块脏抹布,上面布满了黑色的窟窿。从那些窟窿里蒸发出一股股油污的臭气,也蒸发出数不清的绿头蝇子和花脚毒蚊。黑洞洞的小屋里,市民们懒洋洋地半合着眼躺在阁楼上,有一下没一下地用蝇甩子赶开停在脸上的绿头蝇子。有时又举起蝇甩子,向那爬上饭桌的鼠子大喝一声:“我还没死呢!”也有那种时候,高音喇叭嘶叫起来,震动了大气,也震动了市民的耳膜。于是趿着鞋,用大蒲扇挡着光,迷迷糊糊地踱到外面来,张起耳朵细听,但总也听不明了。含含糊糊中好像觉得是在讲什么关于全民皆兵的问题啦,关于脚上的鸡眼问题啦,关于怎样服用灵芝菌才能长生不老呀,关于指南针的发明权啦,等等。听完之后,确定与自身无关,仍旧举着蒲扇,趿着鞋回到楼上去。
“王子光到了城里呢!”宋婆拍着巴掌在马路上叫起来。
“好家伙!什么?!”所有的人都踢踢踏踏地跑出小屋,大蒲扇也忘了带,就光着头晒。
“王子光到了城里呢。”宋婆说,流着盐汗,吐着白沫,“原来真有这么一个王子光,根本不是废品公司的推销员,据说他的真实身份还在调查中。”
“真实身份?呸!”齐婆吐了一口泥屑,走过去用胯骨一撞,撞得宋婆打了一个踉跄。
“到了城里呢,”宋婆且退且说,“不过现在早已死了,像鲤鱼一样从三层楼的窗口蹦到马路上去了。现在还躺在马路上,脸上稀里糊涂的。那两条腿子全没了,腿子哪里去了?我找了好久始终没找到。”
“这就死了么?腿子总也找不到么?怎么回事啊?”全都眼巴巴地,不甘心地盯紧了那婆子。
“死了,人挤着,我也没看明白。”她摊开手,似乎也就这些话。
那天半夜区长潜入黄泥街的时候,只有朱干事家里的灯在街尾亮着,看去就像一只萤火虫。
区长用力敲了几下门,里面没有反应。“嘭!嘭!嘭!”他开始下死力擂,里面仍然没有反应。区长在门外转来转去,把酒糟鼻狠狠地贴在窗玻璃上,想要看出点什么来,但是徒劳。那窗玻璃上的灰太厚了,什么都看不见。后来他灵机一动,掏出一把小刀来戳那门缝,戳了一气,门缝越来越宽,透出的亮也越来越多,向里望去,朦朦胧胧只看见雾似的水蒸气。戳到有两寸宽光景,他就朝里面“呸!”地吐了一大口痰。立刻听见套靴踩水的响声,一下子门就开了一条缝,朱干事的蓬头像一只秃扫帚从门缝里伸出。“十五比十三,希望大不大?”他鼓着眼问,仍旧把住门,不让区长进来。
“形势正在变得对我们有利。开门,你这贼!”区长窝着一肚子火,想要夺门而入,但朱干事将门把得死死的,始终只留一条窄缝,这当儿他夹在门缝里的脖子也变得很细小了,好像是一条扁平的蚂蟥。
“十五比十三,希望大不大?”他仍旧鼓着眼,毫无表情地发问。忽然他扭动了一下身子,同时就有一线灯光从他头顶射向黑咕隆咚的外面。“啊!区长!”他大惊失色,房门马上大开。
区长踩着水哗啦哗啦进屋时,朱干事已经蹦蹦跳跳地落脚在一架梯子的半腰上了。那梯子是通向屋角的一个大柜顶上去的,柜顶很宽阔,上面放着像萤火虫似的那盏灯,还有一堆一堆的文件,纸张,好像整个柜顶都堆满了,还有几沓最高的把天花板都撑得裂开。“自从涨水以来,我就搬到这柜顶上来了,请随我上来,千万小心。”他牵着区长的手爬上了柜顶,“我通宵都在忙着王子光案件的备案工作,我打算后天派一个调查组到他的原籍去,您有什么指示?”他用全身气力把一堆堆的文件挪开,叠上去,搞得汗流浃背,才勉强挪出一小块地方。两人紧紧地挤着坐了下来。
“十五比十三,是密码?”区长突然发问,目光炯炯地盯紧了他。
“不过是昨晚电影里的排球赛。”朱干事发窘地说,“请您坐过来一点好吗?那条缝里老是有蟑螂钻出来,昨天我还压死了一只。”他把区长往自己身边一拉,这一来区长就坐到他的腿上去了。区长觉得他的腿正在冒汗,坐在上面怪不舒服的。
“我通宵都在忙着王子光案件的备案工作,有半个多月了,你看。”他指着一沓厚厚的公文纸说。那上面蒙着黑灰,一条什么虫子飞快地从中间爬过。他怜惜地用脸颊贴在上面,说:“我已经写了有一百二十万字啦。”然后抽出几张递到区长眼前。
区长将鼻尖凑到纸张前嗅了一会儿,忽然惊慌地说:“这柜子怎么动起来啦?我觉得这柜子在荡来荡去的。”
“对啦!”朱干事高兴地说,“你看见缚在这些柜子上面的绳子没有?我老婆儿子一起从后面房里拔这些绳子,柜子就移动起来,像一只小船一样在屋里荡来荡去的。要知道外面总有人从各个不同的方向向这屋里窥视,我得不停地转换方向,所以就想出了这个办法,这一来谁也拿我没办法了。”
有人在窗棂那里悄悄地挖什么,声音越来越大,到后来简直是明目张胆了。
“谁?”区长气愤地问,“你怎么能允许这种情况发生?”
朱干事打了一个哈欠,好像要打瞌睡的样子,两眼也迷糊了。“这是齐婆,”他懒洋洋地回答,“她对王子光案件持有反对意见,每天夜里都来破坏我的备案工作。正因为她的破坏,所以备案工作老没个完,我觉得她在这件事上快要达到她的目的了。这女人像一根钢丝一样,我们搞不过她的。我时常想:即然她要和我作对到底,我是不是干脆放弃这个案件算了?您的意见怎样?”
“我的心脏要发病啦!”区长抓着胸口,气呼呼地说。
窗玻璃上出现两个鼻孔,那女人起劲地、威胁地猛敲窗棂。
“每当她这么一敲,我就没心思搞备案了。”朱干事垂头丧气地说,“让备案工作无限期地拖下去,这就是她的目的。喂,你试过用蟑螂泡酒吗?”他的眼神一下子变得很热切,甚至还挪动了一下腿。这一挪使区长坐得更不舒服了,好像会从他腿上滑下去。他用手紧紧抠住朱干事的背,维持自己的平衡。“每次我身上长疙瘩,用那酒一搽就消了。我留得有一瓶,放在柜子的底层,你要用就来取。”
朱干事说完就轻轻地打起鼾来,枕着区长的肩睡着了。区长觉得很累,像爬过了几座大山似的累。他用力从朱干事的腿上移开,倒在那一大堆文件上。朱干事对这一移动全然不知,在梦中就势将头搁在区长的胸口,用腿死死地夹住区长的腰,使区长喘不过气来。区长想反抗,他却又用手紧紧地挽住了区长的脖子。这么搏斗了一阵,区长终于精疲力竭,后来两人就这么缠在一起睡着了。
天还没亮,区长就被外面一种奇怪的喧闹声吵醒了。有人在哇啦哇啦地叫些什么,还有人用什么东西猛撞大门,眼看门闩就要撞开。朱干事还在像猪一样地打鼾,要想弄醒他是不可能的,因为他根本没睡着,但是也没醒。他张开眼躺在那儿独自笑个不停,边笑边打鼾,弄得区长胆战心惊,下死力掀开他的腿,屏着气躲到柜子的另一头去。区长意识到自己陷于一种严重的境地了,他伤心地坐了好久,很后悔,很沮丧。
后来他忽然爬过来,凑着朱干事的耳朵悄悄地说:“十五比十三,赢!”这一着果然很灵,因为朱干事立刻就打着哈欠坐起来了。
朱干事凝神细听了一会儿,就下了梯子走到门边。他像昨夜一样把住门,只开一条缝,将脖子伸了出去。听见外面哇啦哇啦喊了一阵,又轰笑了一阵,又听见朱干事大声打了四五个哈欠,就一切都静下来了。
“他们进城看王子光去了。把握群众的情绪不是一种艺术吗?”朱干事掩上门,显出诡谲的样子,然后就发起呆来。隔了好久,才痴痴地自言自语道:“王子光是不是实有其人?也许这一下终究要水落石出了。”
那一支队伍信心十足地出发了,一路上不停地打打闹闹,吹口哨,吐口水,兴高采烈地笑得倒在水里,滚成一堆。
走到城中,宋婆讲是在光荣路。“一张大黑门,屋檐上有一只毒蜘蛛在结一张大网。”她咽着嘴角的白沫,使劲回忆着。
走到光荣路,东找西找,又讲记不得了,好像是在红卫路?红卫路已经走过了呀。于是又折回四五里来到红卫路。
“一张大黑门,屋檐上有只毒蜘蛛在织一个大网。”宋婆说。
红卫路上空空荡荡,哪里有发生过大事件的迹象呀?一身汗淋淋的,再走下去,全都要中暑了。太阳已经升到了中天,那水,热得像要把人的脚都烫出泡来。水中浮着大块的黑色泡沫,成群的蚊子跟着泡沫飞舞。许多人都在像狗一样伸出舌头喘气。他们一个个鼓出眼珠瞪着宋婆,恨不能一口吞下。
“怎么回事?”宋婆说,然后佯作镇静地一拍皱巴巴的小额头说:“也许王子光果然不是一个真人?”
“臭尸!”
“死猪婆!”
“瘟猪婆!”
“吃多了生事,挖空心思在骗人呢!”
“用软刀子杀人呢!”
揩着脸上的汗,一伙人全爆发了。每一根汗毛都在炸,头皮痒得恨不能揭下来。一想起这婆子居然有这等闲心来骗人,而自己又居然受了这么一个蠢婆子的骗,白白走这么远,就气得发狂。
“这婆子半夜起来吃苍蝇,”刘铁锤鬼鬼祟祟地告诉人,“她有一个捕蝇的纱笼,我看到过她从笼里提出苍蝇来吃,就和剥瓜子一样放在牙间剥,将翅子和头吐出来。”
“门口结着一个大蛛网,”宋婆还在枉然地辨认着,唠唠叨叨地,舔着嘴角的白沫,“有一只野猫横过,阻力大得很呀,黄泥街没希望了。王子光的观点是有来头的。”
他们回到黄泥街的时候,看见区长和朱干事正搂在一起睡在张灭资的茅屋顶上呢,太阳晒着屁股,晒得热气腾腾。两人的屁股上都补着两大块皱巴巴的旧布。
“区长在打鼾呢。”有人兴致勃勃地耳语。
“请注意屁股上的补巴。同志们,这是老革命根据地的……”
“嘘,不要这么大声!我建议大家都站在墙边来听一听区长打鼾,看能不能听出点什么?”
“这主意真了不起!”
大家都发疯一样往墙边扑去,挤呀钻呀的,弄出很大的响声,甚至还打口哨,吐口水,乱糟糟的搞了好一阵,各人才勉强站定,将脖子尽量向屋檐上伸去。
鼾声忽然没有了。听见朱干事打了一个哈欠,大声地说着梦话:“黄泥街的问题如何定性?”然后区长像一只猿猴那样攀缘着梯子下来了。
区长直挺挺地伸着脖子仰着脸,完全没看见躲在墙边的这些人,拐了一个弯,向屋后的茅坑走去。
“区长屙屎呢。”大家恭恭敬敬地说。
一会儿大家就恍惚闻见了新鲜大便的臭味儿。
他们都已经忘记了王子光的事,却记得今天这一天要办的事,就是从区长那里“听出点什么”。大家都隐隐约约地从心底生出一种热切的愿望来,迷里迷糊地感觉到他们所等待的竟是命运攸关的大事。
但是区长一钻进那边茅坑,就老不出来了。
“区长屙了半点钟啦。”
“区长太操劳了。”
“区长将发表什么样的指示?”
“朱干事还没醒呢。朱干事一个月没睡啦,我每天半夜都看见他那盏小灯。”
“听说朱干事的备案工作没法进行下去了,有坏人捣乱破坏。”
“朱干事是一个老好人,差不多和区长一样好呢。”
老郁再一次看表的时候,区长已经屙了一点钟了。茅坑里还是毫无动静,乌黑的布帘子被风鼓得飞扬起来,发出可疑的响声。
大家就地开了一个紧急会议,决定派一名代表去茅坑会见区长。当代表小心翼翼地拨开茅坑的布帘子时,发现里面空无一人。
“区长已经回区里去了。”朱干事在茅屋顶上伸着懒腰,若无其事地说。
其实区长并没回区里去。区长是假装去屙屎,结果却从后门拐进了朱干事的小屋,爬上柜顶,呼呼大睡了。朱干事很熟悉区长这一手,所以他说“区长已经回区里去了”的时候,脸上露着一种奇怪的表情,好像很满足,又好像很厌烦。后来他也假装去屙屎,结果也从后门拐进自家小屋,爬上柜顶,和区长一道呼呼大睡起来。
那一觉竟睡到第二天早上。
大雨
一
胡三老头睡在屋檐下。
那一天热得很。大清早,胡三老头正在做一个梦,梦见一只红蜘蛛,巨大的肚子,细长多毛的腿子。那蜘蛛总是爬到他的鼻尖上来,他连着拂开五次,第六次又爬上来了。刚要去拂,忽然啪地一声大响,把他惊醒了。睁开眼来,发现鼻尖停着一颗大水珠。
胡三老头听着雨响,一动也不动。那雨像爆豆子似地打在柏油马路上,屋檐流下许多条黑色的小溪。雨水先是溅湿了他的衣裳,而后涨到了他躺着的台阶,他的背全浸在水中了。“今年的雨水有些黏乎乎的,还有点咸。”他想道,“像人身上的汗味一样。”他记起那年天上落死鱼,雨水也是这样咸,他还腌了两条大鱼。水不断地涨起来,到傍晚时分,胡三老头的身子全浸在水中了。许多细小的虫子聚结在他的头发上,还往他脸上爬过来。他做着梦,不断地梦见红蜘蛛爬上鼻尖,巨大的、冰冷的肚子压着他的鼻孔,使他呼吸困难。他想用手去拂开,那手竟是酸痛得受不了。
“吃!”女儿恶狠狠地跺着脚,弄醒了他。她砰地一声将一大碗饭顿在门坎上,那饭粒里还拌着一些蝇子。
胡三老头撑起身子,端过饭,就在雨中吃了起来,边吃边打臭嗝。吃着吃着,吃出了一股怪味,他停下来了,仔细地盯着碗里,悟出了家里人的险恶用心。原来在那碗底,是埋着一只蒸熟了的大蜘蛛。他的喉咙里发出一声雄鸡的啼叫,然后他觉得脖子上很痒,一摸,发现长满了硬扎扎的毫毛。
“活着有什么意思?活受罪呢。”女儿隔着窗说,定睛看着他。
“胡三老头,呸!”孙子也隔着窗说。
前些日子女儿告诉他,屋里臭得很,有股怪味儿。“太阳把每样东西都晒出蛆来,”她说,气恨地拧紧了眉毛,“一坐下去,扑哧一声,又压死两条蛆。坟山里的葡萄像死人的眼珠一样大,哈!”
后来他就搬到屋檐下来了。屋檐下潮气重,一只胳膊老是痛。他就不去想胳膊,专门做梦。最近以来,他的梦做得特别多,一生的梦加起来都没有这么多。那梦里总是蜘蛛呀、金龟子呀、老鼠呀什么的,从来没有人。
天黑的时候,有一大团软绵绵的白东西浮到了他的脚边,他看了好久看不清,就用手去摸。摸了一阵,忽然摸出是一只人的手臂,一捏,那肉里还渗出水来。“啊……”声音如拉锯。
“人怎么能活八十多岁?这件事本身就叫人想不通。”女儿在屋里说。
他慢慢安静下来,恐怖地睁大昏花的老眼。什么东西从屋檐落下来,吧嗒一响。
“造反派掌权了么?”他嘀嘀咕咕地,磨了磨松动的板牙。
黑暗中有两只通红的暴眼瞪紧了他。那剃头的站在雨中,刀锋在闪电中发出火焰的闪光。
胡三老头打了一个寒噤,迟疑了一下,问:“谁死了?”
“那手臂?我昨天剃掉的。”
“来过一个什么王子光。”
“那手臂是谁的呢?这不是骇人听闻吗?”
“这雨水呀,要淹到膝盖了,水里会不会有蚂蟥?我怕得要命,睡在这水里,老是梦见蚂蟥钻到我头发里来吸脑髓。你说一说吧,造反派的希望大不大?”
“你那么怕蚂蟥,我帮你把头剃下来吧。”
“小虫子老是结在头发里,痒得不得了。他们肯定把头发当作茅草什么的了,要是觉出是一个人,就不会来钻的。刚才我差点吃进了一只毒蜘蛛……啊……啊!”
剃头的打了一个哈欠,挑着担子,一下子就消失在雨雾里。
胡三老头还在想,造反派的希望大不大?
街对面张灭资的小屋墙上晃着白光,有窃窃私语从黑洞洞的窗口传出来,那声音没完没了地在耳边响,其间又夹有莫名其妙的怪笑。
天明的时候,雨还是没停,一大群打伞的人围住了胡三老头。老头浑身是水,几条蚰蜒从短头发里挂下来,像是什么头饰一样,手掌和脚掌泡得雪白,上面满是黑色的小洞。
“看什么呀,”他说,“我在数蘑菇呢。我屋里的天花板缝里老是长一种又细巧又光滑的黑蘑菇,刚才又掉了一只下来,这个月是第七只了。昨天夜里我老在想着一个问题,想了整整一夜。”
“应该给老头搭一个棚子,”老郁点点头说,“这个问题会要处理的。雨水里面有很多细菌,泡久了要发偏瘫症的。我要把这个问题提到委员会去。”他作出有急事的样子走掉了。
“委员会,顶个屁事!”宋婆伸出小而尖的脚在胡三老头的肚子上比比划划。“比如说搭个棚子吧,这水不照样进来吗?倒让他住一住那棚子试试看!喂,胡三同志,你对这个问题的前景如何估计?你不能简要地谈谈你的观点么?”
“我在数蘑菇,嚓的一声,第七只就掉下来了,好看得很啊。你们围在这里吵什么?我要听一种声音。”
“一种声音!?”宋婆小眼一亮,“什么声音?”
“雨声呗。”胡三老头低下头去。
大家本来是期望从胡三老头口里听到一点什么,没想到他会打起瞌睡来,于是都很怨恨,很寂寞。
“这雨是怎么搞的,落了一天一夜。刚才我去解手,厕所粪缸里的粪都溢到马路上来了。”
“知了叫个没完,烦死人啦。早知落这么久,我倒不如一觉睡他一个月不醒。”
“都说死了一个女人,手臂剁掉了,扔在河边。我一大早就赶着去看,哪里有呀。什么人在那里造谣。”
“吓死人,这雨下起来没个完,睡也睡不好,梦里老听见什么东西响,倒不如出太阳清静。”
“街上的路基都冲坏了,会不会地陷呢?”
“他们讲地震前也是这么落的,这天色不大对呀,落下的雨也黑得厉害,比落死鱼那年还黑。”
胡三老头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晃了晃头发上的水珠,晃下几条蚰蜒。他想出去找点什么,径直走到雨里去了。
“胡三同志,不要丧失信心呀!不要消极悲观呀!”宋婆一面追赶胡三老头一面喊,“我想跟你讨论这个问题的前景以及你的观点!喂,你听到了没有?”
二
那天落大雨,齐婆堆房里的老鼠咬死了一只猫。
一大早,齐婆被爆豆子一般的雨声闹醒,起来拿了一只拖鞋,蓬着头,走到厨房里去打蟑螂。厨房里溢进了一层水。啪啪啪,她踩着水,举起拖鞋打,跳过来跳过去。打下的蟑螂都浮在水里,动弹着腿子想翻转来。一掀开菜板,又爬出十多只,扑上去又打。蟑螂繁殖得特别快,油啦,米啦,菜啦,总被蟑螂吃过了,还遗下许多粪。有的小蟑螂,还躲在锅盖缝里,一煮菜就掉进去。齐婆每天早上都要打蟑螂,边打边咬着牙骂,下手又狠又准。打死之后还用脚使劲去碾,碾得满屋蟑螂气味。她不爱扫死蟑螂,总让它们留在地上,积起厚厚的一层,进一次厨房脚上就要粘三四只。一出厨房,发现脚板底有死蟑螂,齐婆又要大惊小怪,当即脱下鞋下死力敲,敲得惊天动地。隔不多久她就敲断一只鞋底。
她的男人在里屋钉老鼠夹子,哐啷哐啷地轰响着。他每天钉一个鼠夹子,将拌了药粉的肉片放上,去药老鼠。堆房里的老鼠成了群,一个个都大得吓人。那些老鼠又十分狡猾,从来也不吃鼠夹上的肉片。“早晚要咬死我们。”齐婆懊恼地说。果然有一天,一只大老鼠爬到了床上,将她男人的耳朵咬穿了。从那时开始,他男人就开始钉鼠夹子,每天早上钉,钉好了放在堆房里。第二天早上去检查,没夹到老鼠,就又拿下来,拆了重钉。夜里听见猫的惨叫,清晨去收鼠夹子,看见被咬死了的猫,血迹斑斑的,喉管断了,胆也穿了。齐婆男人收了鼠夹子,嘀咕了一句,那肉片掉下来了。“落雨天的老鼠特别凶。”他思忖着。
“天爷爷!”齐婆在堆房门口出现了,“什么年头!这种老鼠是要吃人的,这种老鼠,哪里是什么老鼠……”她说着,想起来一个什么重要的问题,就不再管老鼠的问题,转身走出屋,到杨三癫子家去了。
进了杨三癫子家,咣当一声坐在竹靠椅上,大声吆喝:“社论学过了么?吓!这天黑得吓死人!”
“什么社论?”声音在墨黑的蚊帐里嗡响着,他还没起床。
“抓党内一小撮呗。”她凑近蚊帐,悄悄地说,“我家的老鼠,把一只猫咬死了。我想来想去想不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喂,你认为是怎么回事?关于王子光案件,我跟朱干事整整辩论了一个月啦。有一个意外的发现:他家的墙上有一个洞。就在屋檐底下一点,靠窗子的角上。”
“一个洞?”
“对呀,一个名副其实的洞!像黄豆那么大的洞。自从我第一个发现他家墙上的洞以来,我每天夜里都在他的房子周围巡逻,不停地敲窗子提出警告,累得精疲力竭。我觉得那个洞已经被人利用啦,在这种情况下,备案工作的保密性已经完全不存在啦。因此我认为备案工作应立即停止!请你想一想这个道理就明白了,为什么老鼠能咬死猫?”
“形势有了新的希望么?”杨三癫子从帐子里探出眼屎巴巴的脸,“这雨呀,黑得就像泼下的墨。”
“这雨就像落死鱼那回一样黑。你知道区长为什么回区里去了吗?一想到这件事,我就觉得悲观失望,心灰意懒,连工作也不想干啦。请你回忆一下:他拍拍屁股就走啦。这意味着区长对黄泥街看透了!这些天来,我老在想着区长那次关于老革命根据地传统的讲话,有时我想着想着,就学区长的声音作起报告来啦。我看要解决黄泥街问题的关键只在一个字:剁!”她将手掌剁在油污的桌上,发出一声大响。
“剁什么?”杨三癫子在蚊帐里打着冷战。
“剁腿子呗,这是很明显的。关于墙上的那个洞,你不用担心,我已经用黏土把它塞死了,不过备案工作完全没有理由再进行下去了。”
“我一直搞不通这个问题:干吗不能是一只黄鼠狼?完全可以是一只黄鼠狼嘛!我想来想去,想得脑袋都肿起来啦。这些日子以来,我一直在昏昏地睡,你不觉得我的脑袋看上去像一只馒头吗?”
“许多迹象已经指明了问题的本质,我们这里没有中庸之道的立足之地!”齐婆威胁着气狠狠地走出门。
雨下得阴沉沉的。齐婆走了一段路,又回转来窜到杨三癫子的窗户下,掏出一把削铅笔的小刀,在木板壁的缝里撬起来。撬了好久才撬出.99lib?一条细缝,她很不满意地屏住气朝里面窥看。看了一会儿,叹口气站起,朝齐二狗家里走去。
“社论学过了吗?”她大声吆喝,在张嘴的一刹那明显地闻见了自己口里隔夜的口臭。
齐二狗趿着鞋站在屋当中,大张两臂用力打出一个大哈欠,说:“这种天,什么天,落呀落……你好早呀,雨声烦死人啦。”他想起来一件事,走近两步,凑着齐婆的耳朵悄悄地说:“隔壁宋家昨夜闹了一夜。”
“闹什么?”齐婆跳起来。
“吃蝇子呗。被她男人捉住了,讲是要赶她出门,就打起来了。”
“这几天有疯狗窜到街上来,夜里千万关好窗。”
“捕蝇的笼子都被她男人甩到马路上去了。昨天我看见落下的雨里有蚂蟥,爬得满地都是。本来我以为关了门就没事了,没想到照样爬进来,嗐!千万不能打赤脚呀。”
“我有一个意外的发现:朱干事的墙上有一个洞。总之备案工作的保密性已经完全不存在了。一大早,我家堆房里的老鼠咬死了一只猫。我男人正在钉鼠夹子呢,这已经是第五十四只夹子啦。这雨落得真凶,这种天是要死人的。当然,关于墙上的那个洞你不要担心,我已经用黏土塞死啦。”
“区长怎么会一甩手就回区里去了呀?黄泥街究竟是什么性质的问题呢?我总认为那一次如果我们行动果断一点,拦住了区长问个明白,如今心里也就有了底了,也用不着这么瞎猜乱想了。现在都说活着真是没意思极了。有人想来想去想不通,已经生起病来啦。比如我吧,自从那次区长来过之后就一直躺着,睡到现在,我觉得现在顶顶乏味的事就数活在这世界上了,真不知我是如何挺过来的。昨天老郁动员捉蟑螂,大家都打不起精神,到现在还无人行动呢。”
“有人想要蛊惑人心……我老是回忆起区长的讲话,时常不知不觉的,我就误认为自己是区长啦。昨天夜里睡在床上,我就在蚊帐里学起区长的声音来啦,我讲呀讲的,讲的全是党内的问题,还涉及了王子光。我看许多迹象已指明了问题实质所在。”
“隔壁宋家……你这就要走了?”
“请在夜里关好窗。落雨天到处都在长出蜈蚣来。”
在屋檐下,看见雨雾中老郁歪歪斜斜的身影。“嘭嘭嘭……”雨打在油布伞上,沉重地轰响着。天一下子又黑了,好像天还没亮过似的。
“怎么样?”影子移近来,悄悄地说。
“快走吧。这天昏得厉害,像是在夜里,我的眼皮从早上跳到现在!什么怎么样,黄泥街没希望。”
“昨夜我又梦?99lib?见蜈蚣了。我觉得我们这里是一个地洞,老是不停地长出蜈蚣呀、蛞蝓呀这些东西来。这雷呀,像要劈死什么东西一样。一打雷我的膝头总发软。”
“我现在琢磨出区长的意思了。我这么琢磨来琢磨去的,就琢磨出来啦。我这就把我心里的大秘密告诉你,你千万别和人讲。区长走掉的那天晚上,我看见他睡在朱干事的柜顶上呢。朱干事的墙上有一个黄豆大小的洞眼,那洞眼只有我知道,我就是从那里望见的,当然现在那个洞眼已经被我塞死了,一点也看不出来了。当我从洞眼里看见区长在睡觉的时候,真是又惊又喜!原来区长采取了一种策略。这件事你千万别和人讲,这关系到备案工作的保密性……”
“这天黑得看不见了,要有手电照一下就好。什么东西直往我套靴里钻,可千万别是毒蛇。你听说了雷公爷烙字的事了吗?最近谣言很多,我老婆夜里怕得要命,总是钻到床底下去睡,讲是如果有人来谋杀呢?又讲城里疯狗咬死大批人了。你没注意宋婆家里的灯?”
“灯?”
“昨夜亮了一夜的灯,我在她家门外转悠了一夜。我还朝她家后房扔了几粒石子进去。当然谁也不知道是我干的,他们还以为是风刮的呢。”
“听说是为吃蝇子的事。”
“谁相信呀。以前这里有个人背上老是流猪油出来,就有人说他是吃肉吃的,但是谁也不信!我要把这事提到委员会去。”
“一大早,我家堆房里的老鼠咬死了一只猫。”
“我要把那件事备一个案,提到委员会去。”
那电光凶狠地颠动着天和地。两人的脸都在电光里变成青面獠牙。昏黑中,听见剃头担子丁丁当当地响过去。黄泥街像一摊稀泥似地化掉了。街头那盏小灯像是浮在风中飘动的鬼火。
三
从早上发现老鼠啃穿大衣柜后,老郁就一直在烦躁。刚刚坐下来吃饭,就有人来报信,说胡三老头发疯了,爬到炮楼的屋顶上去蹲着淋雨,用竹竿打也打不下来,已经把屋顶上的瓦弄了好几个大洞。
夜里墙根老是窸窸窣窣地响,一响,他就梦见蜈蚣,又梦见雨把墙泡垮了。他老婆害起怕来,就钻到床底下去睡。睡了一会儿又爬出来,抱怨床底下有蜘蛛,蜘蛛总往脸上爬,拂也拂不掉。把手往墙角一伸,又触到蜘蛛的腿子,唠唠叨叨,说着说着就要来开电灯,说开了灯睡心还安一点,有什么东西爬到脸上也看得见,一开灯,老郁更加睡不着了,一团刺刺得太阳穴直跳,恨不得破口大骂起来。闹了一阵,一身都湿透了,像是那雨落到床上来了似的。刚一睡下,窗纸上又显出一个男人的头影。那人用指头敲得窗棂咚咚地响。老郁壮着胆摸黑走到窗前,压低了嗓子问:“谁?”
“我。”原来是齐二狗,“睡不着,烦死了,走来走去就走到这里来了。我要表白一件事情,这关系到我的生死存亡问题。”
“啊?”
“关于上次那番谈话,你会不会产生什么误会呢?我决计来向你表白一下。”
“谈话?”
“对,正是谈话!这事压在心里,我总在想来想去的,就怎么也睡不着了。”他的声音变得急煎煎的,将窗纸震得嗡嗡地响起来,“我现在不断地下死劲回忆,在上一次的谈话里,我是不是讲了什么不对的、可疑的话啦?糟糕的是我的记忆坏透了——什么也记不起来。这一向我可被这件事害苦了,我想得神经衰弱,难受死了。我有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认为那次谈话会彻底毁了我自己。”
“等一下,”老郁不耐烦地打断他,他现在浑身是汗,特别受不了这种热烈情绪,“你好像提到一次什么谈话?我怎么一点也记不得了?”
但是他是那样的兴奋,根本没注意老郁的提问,他说:“昨天晚上临睡的时候,我脱下袜子,忽然脑子里出现了一个极好的主意:我应该作一次彻底的表白!这个主意是在我脱下袜子的一刹那间钻进我的脑袋的,我怎么也没料到我会想出这么聪明的主意来。这样一来,不管我在上次的谈话里讲没讲什么不好的话,只要作了表白,心里就踏实了。这个主意一钻进我的脑子,我就像得了救似的,高兴得睡不着了。后来我就穿上了衣服,在街上走来走去的,这才走到你这里来啦。你对我如何看?啊?”他那细长的身子在窗纸上映出来,像一个鬼影。
“要防止矛盾的转化。”老郁隔着窗户不动声色地说。
“我感到这是唯一的机会!”他像打摆子似地磕着牙齿,在窗外踱起步来。他的脚步十分轻,简直就没有任何声音。
“人人都有污点。”老郁注视着那个细长的影子,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说完还龇了龇牙。
“你现在已经完全谅解我了?是不是?好,这一来我心里就轻松多了?99lib.。”他还在唠叨下去,“你知道一开始我的想法吗?一开始我认为谅解简直就不可能!所以那时我也没想到要作表白。我是这样估计的:我找人表白,但得不到任何反应,所有的人都不承认听见我说了什么,而我就只好一辈子提心吊胆,永远没有机会表白了,那我的处境……”
“当然,你什么也没说过,干吗要检讨?”老郁冷冷地打断他。老郁身上汗如雨下,更加忍受不了这种热烈情绪了。
“什么?你这样看吗?这么说你什么也没听见?这么说我没希望啦?我完蛋啦!救命!”
他用力敲着窗棂,一直敲到天亮,搞得老郁要发疯。
在那个雨天里,老郁一直在等委员会来人。
杨三癫子问老郁:“委员会究竟是个怎样的机构?”
“委员会?”老郁显出深不可测的表情,又重复了一遍,“委员会?我应该告诉你,你提的这个问题是一个很深刻的问题,牵涉面广得不可思议。我想我应该跟你打一个比方,使你对这事有一个大概的了解。原先这条街上住着一个姓张的,有一回街上来了一条疯狗,咬死了一只猪和几只鸡,当疯狗在街上横冲直撞的时候,姓张的忽然打开门,往马路上一扑就暴死了。那一天天空很白,乌鸦铺天盖地地飞拢来……实际上,黄泥街还有一大串的遗留案件没解决,你对于加强自我改造有些什么样的体会?说?”
他打着伞出门时,雨水已经涨上了台阶。
“胡三老头呢?”他打着喷嚏问梁小三。
“哪里有呀。刚要用钩子去钩,他就跳开了,屋顶上的瓦已经糟塌得不成样子了。”
“哪里这么臭?”
“厕所里溢出来的粪吧。水里到处是粪,要发大粪病的。”
他顶着雨走到街口,站在一个棚子下。昏黑中出现两个模糊的影,他大声招呼:
“喂!委员会吗?”
影子往路边一窜,不见了。雨打在伞上,嘭嘭嘭,越来越响,越来越吓人。
街上乱糟糟地闹起来了。梁小三来报告,来了偷鸡贼,一连偷了十多家。现在大家都躲到阁楼上去了,因为听说偷鸡贼是一个亡命之徒。
“委员会总没来人?”
“嘘!”梁小三打了一个手势,“别这么大声。你还没听说呀?城里那个委员会没有了。上面来了电报,讲那是个假委员会,里面从来没有人,只有一个卖擦牙灰的老头,所谓委员会全是他搞的鬼,骗钱的。上面来人捉拿他的时候,他化了妆,把擦牙灰擦在脸上,混在人堆里逃走了。啧啧,这种人真厉害!”
“你不认为这里面大有文章可作吗?呃?该死的雨,什么东西全泡烂了!从前有个姓张的,异想天开,结果自己扑倒在地见鬼去啦。黄泥街人是不是吸取了充分的教训,在思想上有了一个清晰的认识?哼!”
他这么斩钉截铁地说话的时候,同时就感到背后的什么地方发出一种含糊的、可疑的、近似窃笑的声音。他立刻觉得浑身很不舒服,像是长出了许多痱子似的。他转身去寻找那发出声音的地方,找来找去,发现自己进了宋婆家。
他阴沉地板紧了脸问:“夜里睡了个好觉?”
“睡下去简直就和死了一样。”婆子头也不抬地喝着稀饭说,“蜈蚣又扰得你睡不着了吧,你家里蜈蚣怎么那么多?天快亮时,我听见了这地喝水的声音,咕嘟咕嘟,正和人喝茶一样。天一亮地就喝饱了,到处就都涨水啦。”
“夜里没听到什么响动?”他凑近婆子,将口臭喷在她脸上。
“什么响动呀,一睡下去就和死了一样……这雨呀,会不会落死鱼?你这就走吗?”
“你这屋里好臭呀。”
“是呀,厕所里的粪溢出来,把什么都搞臭了。早上我炒香肠,发现肠衣里夹着一节粪。听说城里有个委员会,这种岂有此理的事为什么不管一管?”
“对于委员会的事你如何看?”
“什么委员会呀?我还是刚听人说有这么一个委员会呢。”她不屑地嗤了一下鼻子,“这种事谁能说得清!我并不想管这等闲事,弄得自己徒生烦恼。我想也许根本就不存在什么委员会,只不过是坏人造谣罢了,我活了五十三,从来也没见过什么委员会,是不是又要发大水了?上次发大水,听说有个委员会在河底开会来着。我想,这种事我们就只当它放屁!你这就走吗?”
四
都说这雨是一场怪雨,落下来像浓黑的墨汁,还有一股臭味,像流泥井里的污水那种味儿。往年也落过些怪雨,比如落死鱼啦,落老鼠啦,但从来也没落过这种雨,这么黑,这么臭,落起来没完没了,没完没了。“我们是住在一个大流泥井里。”老人们看着天,想起了这个比喻。一说了就担起忧来,唉声叹气,好像这就活不成似的。
那天早上,宋婆将捕蝇笼子里的蝇子一只只剥好,去掉头和翅子,准备到厨房去炒来吃。一开厨房门,就见黑水涌出来,上面还浮着大块的淤血。里面已经聚了没膝深的水,水里躺着一具尸,正是她父亲。厨房里的血腥气使人头昏,蟋蟀凶险地叫个不停,死尸怪样地张开嘴,露出黑黄的大牙。宋婆弯下腰捏了捏死人冰冷的胳膊,沙哑着嗓子喊:“喂——喂——”丈夫和儿子们迟迟疑疑地过来了,他们像几段木桩子似的立在那里,都怕得要命,谁也不敢正眼望水中的尸体。
“昨天夜里有只蛾子掉在帐顶上。”男人不合时宜地说,说过就忽然变得忸怩起来,踌躇着往湿漉漉的墙上靠去,不安地踢着水。这当儿两个儿子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从门缝里溜走了。
“说不定是老鼠咬死的。”宋婆定睛看着尸体说,“齐婆家里的老鼠到处伤人。这种事谁说得准呢,也可能是他活得不耐烦了。”
“这种天气我的耳朵里老长疖子。”男人又说,一边挪动脚步,打算也从门缝里溜走。
“你别走,我们商量一下。”宋婆望也不望男人,却早已察觉他要溜走的念头。她一步跨过去,用背抵住了门。
后来两人蹲在灶台上,叽叽咕咕地商量了老半天,决定做一只叉。叉做好后,两人合力将死尸的喉咙叉住,用力抵,抵到了马路上。大雨立刻将死尸头部的淤血冲洗干净了。
三个月前,这七十岁的老人忽然说他要搬到厨房去住,一边说就一边提着他那一卷破烂,像屎壳郎一样滚进去了。厨房的角落里有一堆草,他就把那一卷破烂铺在草上安顿下来。从那天起他就不出门了,连吃饭也不出来。家里人吃完饭把盆碗拿到厨房里,他立刻扑上去,用发黑的指头捞锅里的剩饭吃,也不要菜,就喝些洗碗水。自从老人搬进去后,厨房就变得脏透了,一股尿臊气直冲鼻孔。每天夜里,他总把大便屙在倒水的池子里,说是坐在马桶上屙不出。那大便总要在池子里留一晚,到第二天宋婆起来做饭才冲掉。日子一久,厨房里就长出一种极细的黑蚊子,成群地飞来飞去,到厨房做一次饭总被咬得满身疙瘩。厨房里一弥漫起柴烟,他就蹲在那堆草上使劲地咳,咳出大口黄痰吐在地上。他的耳朵极灵,只要听出屋里有人,就沙哑着喉咙哀哀地喊:“来人呀……”一问呢,又往往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稻草太硬啰,地上有蜈蚣啰,喉咙被痰堵塞了啰,掉了一颗牙啰。起先听见喊,家里人还去看一看,上了几回当,再也没人去了。他有一把铁铲,藏在棉絮里,夜里抱着睡。他以为藏得很好,时常佯装没事似地坐在破絮上,其实家里人都清楚,不过懒得揭穿他罢了。
不久宋婆就发现这老家伙的怪形迹,夜里家人都睡了,他就用那把铁铲在房内这里铲一下,那里铲一下。有两次还发现他像一条老狗一样趴在地上,将耳朵贴着她房门的门缝,凝神细听。
“父亲,你听什么?”宋婆开开门,小脸难看地皱起来。
“蟋蟀叫得真凶呀,什么东西老在我头顶上游来游去的……”他讷讷地说,像屎壳郎一样爬着,缩进了厨房。
从发现父亲的怪形迹那天起,锅里的剩饭就越来越少。到后来老人饿得熬不住,竟到屙过大便的池子里去拣饭粒吃。老人一天天衰弱下去,终于缩在那99lib.堆草上面,一点一点地干枯了,变细了,不注意看还以为是一堆破布堆在那里。宋婆的脾气一天比一天躁,有一天说着说着就冲进了厨房,顺手抓了一根棍子,朝那堆破布样的东西乱戳了一顿。发过那顿脾气之后,锅里就不再有剩饭。奇怪的是这老人总不死,每当大家以为他死了,凑近去瞧,破布偏又动两下。
“家里有这样一个瘟神,就别想发财!”宋婆硬铮铮地说。
“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咹?”男人也在旁边睡眼矇眬地说,“我觉得这不是一般的是非问题了,这里面有些不对头的东西,远远超出了一般的是非范围。会不会与王子光事件有什么牵连?听说剃头的又在我们房子周围转悠,昨天我在茅坑里,就有人从上面扔了两块石头进来。我整天都在注视事态的发展,紧张得要发心脏病啦……”
那天夜里,老人忽然像马一样嘶叫起来,叫个不停,搞得全家人气得发疯,都从床上爬起来了。打开门来问他,说是一只腿陷进稻草里面去了,草里有几条蛇围着他的腿咬,哀求着要人帮他把腿挪上来。当然是谁也没帮他挪,都转身回房睡觉去了。刚一睡下,他又嚷嚷要吃桔子,说家里藏了一箱桔子,都躲着他吃。
“我这里有一只蝎子,或许你要尝一尝?”宋婆假惺惺地说,挤出一个笑脸。
“什么东西在头上转悠……”老人迟疑地说,害怕地往后退。
“臭狗!”
“有一个东西……也许并没什么东西……当然,我一点也没看清楚,我完全搞错啦。”
宋婆分明看见那握铲的手在抖,那双手像鸡爪一样细瘦,发青。
男人不知什么时候起来了,抱怨着耳朵里面的疖子又肿起来了,啪嗒啪嗒地拖着鞋子走过来指指点点地说:“对于这个问题我不是早就说过了吗?这不是一般的是非问题。关于昨天那两块石头,刚才我又做了许多怪梦,这会儿心脏又痛起来了。我怀疑扔石头的事是一个阴谋,我已经下定了决心,要查它一个水落石出。我们是不是有被人算计的可能?”
宋婆跳起,夺过铁铲,铲垃圾似的向那一堆黑黄的东西铲去。她感到铁铲碰碎了一只蛋壳,发出喳喳的裂响。
这当儿男人已经悄悄地溜回卧房,躺到床上用被子蒙住头,一下子就做起梦来了。
“草里面真的有蛇么?他撒谎呢。”宋婆想着,走过去用铁铲拨开稻草,仔细地查看着。成群的蚊子从草里飞出来,在昏黄的灯光下跳舞。那时墙上的挂钟敲了两点,宋婆清楚地记得。外面雨下得很猛,屋里热得不得了,屋顶有个洞老在滴滴答答地漏水进来。她走出去关紧了房门,还插上了闩,然后小心翼翼地回到房里躺下,一直睡到天明,一个梦都没做。
早上,宋婆大声呵斥着男人。后来两人一起又将马路上的尸体塞进一只大纸箱,捆好,抬到河边,轰隆一声扔进了河里。当时雨还在下,他们在回家的路上碰见了王厂长。王厂长正从袁四老婆的窗眼里爬出来,赤条条的,只穿着一条细小的三角短裤,呼哧呼哧地喘着气站在屋檐下。
“请你们两人写一个意见书,”他腆着大肚子威严地说,“对于这条街上的垃圾问题,你们能不能提出什么合理化的建议?裞?我正在搜集下面的意见,打算反映到区里去……喂,别跑!站住!”
两人吓得抱头逃窜,也不知怎么窜到防空洞里面去了。
他们在防空洞里呆到半夜才潜回自己的小屋。
“他是吃钉子吃死的呀。”宋婆和黄泥街人说,“人一老,就生出一些意想不到的怪癖来。起先我还不知道,只听到他抱怨屙屎屙不出,痛,马桶也不能坐了,就屙在倒水的池子里。后来有一天,我看见他把一枚锈钉子往口里送,我夺过来扔掉了,一看他的大便里尖尖戳戳的全是钉子,真恶心呀。”她咳起来,弯下腰,说胸口疼。
“人活得不耐烦了,就生出许多事来。”齐二狗说,“我有一个亲戚,活来活去活得不耐烦了,就每天坐在茅屋顶上,向过路的人吐唾沫。后来他忽然变成了一个大法师!”
然而大家还不满足,又去问宋婆男人。男人正蹲在一个大衣柜里面,用一些破布蒙着头在发抖。(自从老汉死了之后,他忽然害了恐惧狂,一发作就大喊大叫,躲在衣柜里不肯出来。)听见人进来,他就在柜子里面生气地说:“同志们,你们对于这种迫害有什么感想?这不是一个致人于死地的圈套吗?关于那两块石头的事,我要向上面汇报!”他威胁地将柜门擂得砰砰直响。
后来黄泥街的人们对于宋老汉的死得出结论,一致地说:“他是想成仙,爬到屋顶去升天,摔下来摔死的。这老东西真痴心妄想。”
也有个别人说是雨水泡死的。
五
那天中午,雨停了一会儿,天仍是那么黑压压的,好像天垂到了屋顶上。齐婆躺在床上想:“雨停了,反而又睡不着了,会不会打雷?”外面果然打雷了,把天花板缝里的蟑螂都震落下来,掉在帐顶上,她记起夜里的一个梦:一个雷落在“清水塘”里,立刻浮起几百只死猫,天上闪着红光,塘边那几棵枯树蓝幽幽的,像在冒烟……翻了一个身,老是听见老鼠把墙角啃得嘎吱嘎吱响。昨天,整天她男人都在嚷嚷,说这雨要落到十二月份去,决不会停了,边嚷边冷笑。齐婆看出来他希望这雨老落下去,目的是把后面房里那堵墙泡垮,每次只要一落雨,他就用大皮靴猛踢后面房里那堵墙,大声嚷嚷:“怎么还不垮!”如果有谁提出异议,他就赌咒发誓,说这墙一定会在夜里垮掉,压死一个人。又说他已经把墙跟刨松了,只等打雷就大功告成。现在她男人正在磨刀,磨了好久好久。她从大柜的镜子里看见他扬着刀,扮出各种各样的砍杀姿势。
“喂!”她起身问。
“割耳朵去。”他做了一个鬼脸,又扬起手里雪亮的刀。
“谣言不可信。”她迟疑地说。
“夜里有只鸡钻到了床底下,”他将刀锋在她眼前亮了一亮,“我没开灯,一刀就剁去了鸡脖子。”
“谣言……”她又说,忽然瞟了一下男人腰间的刀,头发立刻像刺一样竖起来。“杀人啦!”她疯跑出去,边跑边喊,“同志们,谨防谣言的恶毒中伤呀!”
黄泥街人像老鼠一样从黑洞洞的小屋里钻出来了。
一见面就意味深长地微笑着,一偏脑袋,一伸舌头,细声说:“嗐,看见了?割耳朵!”
“割得好!好汉子!”
“老郁说这事要报告委员会。”
“哪里还有委员会呀,卖擦牙灰的老头都被人打死,扔在河边了,果然割干净了?”
“还用说,干干净净。”
“呸!什么干干净净,还留了半边,说是要等下次来割的。”
“我家墙角长黑蘑菇了,都是这雨落多了,沤出来的。”
“不知耳朵割了还能不能长出来?那一年曹子金切菜切掉了大拇指,第二天早上就长出来了。”
有人提议去杨三癫子家看,大家都欢天喜地地涌到杨三癫子家里去。
那门上锁了一把大锁,八十岁的老妪摇摇摆摆地走过来,揉着烂红眼,挥一挥手说:“他哪里还有脸活在这世上呀?早就化掉了。早上回来就说会有人来看,倒不如自己化掉,干干净净。我掀开被单一看,哪里有人呀,只剩一摊血水,被单上还抓了一些血指印。化起来恐怕是很痛的。”她摊开手,然后就装模作样地抹起眼角来,眼角一挤,眼里就充满黄色的眼屎,像挤了眼药膏一样。
“这就化掉了?一点也不留下?真可惜呀。”众人也装模作样地说,然而还赖着不走,想要看出个究竟。
忽然有一天,刘眯子在大热天里戴起了棉帽,还把护耳扣得严严的。
整个黄泥街的男人都戴起棉帽了。
流言在黄泥街泛滥。
街上来了一个瞎老头,这里走走,那里走走,找什么东西。有人看见他藏着一个破瓦罐,里面装满了耳朵,血从罐子的边缘流了下来。
“王子光案件搅得人心惶惶!”老郁戴着棉帽当街演说道,“我认为关键在对委员会的态度上。近来有种流言,说委员会是个虚假的机构。我将引用大量的事实来驳斥这种卑鄙的污蔑。我奉命告诉大家:城里委员会正在正常进行工作,任何人都不能对委员会的作用产生怀疑,丧失信心,以至于自暴自弃……”他讲得汗流浃背,耳朵在棉帽里肿起老高。
有一天,人们传说区长到黄泥街解决流言问题来了,于是都挤在朱干事家门口,把门擂得咚咚直响。
“你们打算干什么?”朱干事伸出头来。
“区长在里面没有?”
“我们想见一见他,想得实在熬不住了。”
“嘘!”朱干事竖起一根指头,“区长伤风了,正在柜子里裹着呢。你们可以见一见他,不过要悄悄地、一个一个地进来。”他说完就拖了一个人进去,反手把门闩上。外面的人等得不耐烦,都一个劲地敲呀,挤呀,把门都差点弄破了。
“请你从这条缝里瞧!”朱干事指着柜子上的一条缝对他说,“他也许快睡着了。我老是闹不清他是不是真的睡着了,他平时就总这么操劳。好啦,别不知足,老盯在那里,你出去,再叫一个人进来。”
“区长已经来了一个星期了,”朱干事对第二个人说,“也不知怎么回事,不停地闹伤风,闹了一个星期了。我只好把他用厚棉絮裹紧,锁在柜里。听说这一向外面的流言很猖狂?喂,你别贴得那么近好不好?会把区长弄醒的。行啦,应该知足……”
那一天区长在柜里接见了所有的人。
后来齐婆男人不再做鼠夹子了,每天一早就蹲着磨那把刀。
“有人要来割你的耳朵了,你没听到流言?”齐婆幸灾乐祸地说,将一团干脚泥在掌心搓成球,扔到嘴里,喳喳地嚼得响,“昨天有人看见,杨三癫子又长出了两只小耳朵。现在人人都在议论说,割了耳朵不要紧,只要在雨里浸一浸就又长出来了。”
男人低了头在磨刀,不时用手试试刀锋。
“你总是吐些痰在墙角,这屋里的蚊子都是从你的痰里面长出来的。”她将口里的泥唾到男人宽阔的背上。
男人动了一下身子,齐婆吓一跳,往门旁跳去。
“近来你总是出大汗,臭得不得了。”她狠狠地咽了一口唾沫,“说不定有哪一天没提防,一下子就暴死了。张灭资不是一下子就暴死了吗?宋老头也暴死了,还不是出多了汗,又叫雨一泡……”
“我的肠子边上长出了一团绿东西,”男人指着肚脐边上的肚皮说,“看,这不是。一根肠子已经烂了一个小洞,这边上还有些绿斑点。刘保法师上个月说我死不了,会要老活着,我一想到这点就高兴得直打哆嗦。昨天夜里那只鸡钻来,我就有种预感。我实在看也没看,一刀就剁去了它的脖子。当时它还扑腾了几下呢。”
男人扔了刀到后面去了。
传来烂菜叶那种恶臭。
黄泥街的男人们仍旧戴着棉帽,因为那个收耳朵的老头子总在街上转来转去的,叫人不放心。都讲这种日子怎么过呀,天天戴着棉帽热得直发昏,所有人的耳朵都肿起老高了。
老郁说城里会派调查组来,男人们才稍稍宽了心,盼望调查出制造流言的坏人,搞个水落石出。日子就在盼望中打发掉了。
隔了一阵子人们就说起:
“调查组快来了呢。”
“黄泥街的问题上面心中有数。”
“不久就要大快人心了。”
但调查组不知遇到什么阻力,总也没来。
过了好久,才听得茅厕边上齐家的齐二狗说起,流言全是他一个人放出的。不过,他是根据上面的一种特殊授意行事的。流言中提到的杨××并不是杨三癫子,却是好几年前就中风死了的捡破烂的杨老头。至于耳朵,齐婆男人割的并不是人的耳朵,只不过是两只狗耳罢了,也是上面指示要他割的,还得了二十元赏钱。
割耳朵的事总算没有了,齐二狗这家伙干吗不早说呀?
拆迁
一
那是一个多风的季节。
风一刮,人的眼就迷蒙了,看什么东西都影影绰绰的。
人在风中走,像被风刮着飞舞的一团团破布。
黄泥街人坐在屋檐下,用手挡着灰,眯细了小眼看天色。风这里抓一下,那里抓一下,把人心里抓得乱糟糟的。
宋婆仍紧紧贴着墙,大声说:“这风刮得这么狠,要出事的呀!”
果然有一天,一个过路的被灰迷了眼,风刮着他,掉进了下水道。那人从早到晚不停地喊,喊得黄泥街人害怕极了,谁也不敢从那里过。过了几天,不喊了,大家都奇怪他怎么不喊了?
“有人看见掉下一个人。”
“谁能肯定是一个人呢?说不定是猫或其它什么的。”
“还有人听见底下喊了,不过这也很难讲,如果是幻觉呢?幻觉是时时可能产生的呀。”
不久他们就用一种只能意会的语言模模糊糊地议论起一件事。那种事是与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有关,并且是在暗地里发生的。那是一件表面上完全看不出的事。忽然有一回,胡三老头喊出一句梦话,似乎接近了事实的真相,又似乎还隔得很遥远。当时胡三老头将马桶弄得吱溜一响,咕噜出两个字:“拆迁?”大家心头一震,陷入了沉思。
立刻人心恐慌。
那天夜里,风刮了一夜。屋顶横梁一作响,齐婆就做起噩梦来。她老是梦见一个没有脸部的人在俯身掏她的肠子,一条条往外扯,血糊糊的,睡不着,索性起来,打开门,到外面蹲着。
一条黑影从屋后闪出来。
“老嫂子,深更半夜等人么?总也等不来么?哈哈!”原来是齐二狗。齐婆恍然看见从他那阔大的嘴里飞出一群蚊子。他蹲下来,皱起眉头倾听了一会儿风的怒叫,压低了喉咙说:“这风刮到很远去了。我在床底下养了一盆仙人掌,原先开花了的。昨天夜里我怎么也睡不着,就开了灯把仙人掌拿出来看,嗐,那花已经黑了!当时城里的大钟正好敲了三下,我怀疑起来,就这里那里地看一看,一走进厨房,就看见猫死在地上了!喂,告诉你,千万别贴墙走路,我听见地底下有响声。”
齐婆在黑暗里把手伸到墙根抓了一把土,放在口里嚼着,又点燃了一支烟,吸出一闪一闪的红光,沉思地说:“这风刮得我心里不安,我总觉得像住在石头山上。近来总是梦见塘里漂上死猫,那些树冒着烟,像是被烧过一样……都说市里来过人啦,来干什么呢?有人看见他们在什么地方埋了一只靴子,也许并没看清,埋的竟是秘密文件?”
“哼,你知道我夜里干吗出来?有人亲眼看见黄泥街有一个陷阱,大得不得了。只要时机一到,整条街全会陷进去。究竟挖在哪里?我东找西找,怎么也找不到。这里面肯定有阴谋,夜里你没听见响动?”
“近来我总被那只死猫缠住。江水英大脚趾长出了鸡爪,你去看过了吗?”
“那陷阱里放着一架骷髅,你不要告诉人。”
“当然,那鸡爪上还有指甲,脏透了,你不去看?”
“另外还有一对小孩的眼珠,你不要告诉人。”
“她还很得意,伸出那副爪子给人看,像是看什么稀世宝贝。前不久还搭信来要我去看,呸!别污了我的眼珠!真可惜,你没看到,那可真是恶心得很。”
“近来你听到一种言论没有?我的意思是你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比方早上要醒的那一刻),想出来一些事情没有?比如我今天早上,就看见了一只红猫,你说怪不怪呀?当时我想躲,那畜生一下就窜得不知去向了。你真的没听说吗?啊?”
“什么?”
“言论的事。”
“江水英果然是一个婊子,我有许多真凭实据。”
“言论里好像提到‘拆迁’两个字。当然究竟是什么字我并没听清。”
“啊?!拆迁!喝血的!贼!啊呀呀!”她一下子蹦起,忘了害怕,迎风大喊起来:“同志们,我们被人暗算了!”
风刮了一夜,到早上还在刮。
人们带着满身噩梦从床上爬起来,趿着鞋,泡肿着眼走到屋檐下来。
到处都吹得刷刷大响。风把谁家屋顶上的杉木皮卷走了,风把谁扔在街边的破席吹走了,风把满街的垃圾吹得团团转,风把一张窗纸吹坏了,又把破纸片吹上了天。这风真怪,这风吹得黄泥街人怕得要命。
屋檐下的人们三三两两地耳语着。
“我梦见满塘死猫,树尖……”
“昨夜我床底下长出了一大蓬毒菌,我想去锄,我老婆硬是不肯,吓得脸都青了。天快亮的时候,屋顶上掀得大晌,有石块落在上面,我老婆讲落的是星雨。”
“同志们,一位独臂将军走进了革委会大楼,步子迈得像幽灵。昨天中午我注意到城里的大钟敲错了一次,同时天上有乌鸦,所有的情况意味着什么?”
“有一个雷,落在张灭资的小屋里,红光一闪……”
白天里,胡三老头自始至终站在他家门口的井边,用一只锈得穿了好几个洞的铁桶从井里打水上来。每一次把铁桶提到井口,桶里的水正好漏光,于是又放下桶去,又打,还不时停一停,往井里擤鼻涕。
齐二狗像蚂蚱一样跳着说:“同志们,现在真相大白。”
他在晚上走进胡三老头家,开口道:“请您老作出牺牲。”
“新情报?”胡三老头从马桶上站起来,看着墙角的蜘蛛网,用手在眼前猛地一抓,抓到一只什么小虫子,凝神细看。“形势大快人心?造反派的希望大吗?”
“请您老顾全大局,关于陷阱的事。”齐二狗的一只耳朵嗡嗡叫起来,他用一只脚在屋当中跳了好久,又说:“当然,我并不是指关于陷阱的事,我是指,当你在早上快醒的那一刻,在矇矇眬眬中,你是不是感到了一种兆头?或者说你是不是猛然一惊,意会到了一个什么问题?说得更明白一点,比方说,当骷髅从你房里滚出来那一刻,你有什么想法?当然我并不是说有骷髅从你房里滚出来,我是说,你是不是看出了事情的严重性?”
“雷公劈死你这瘟猪!”女儿从屋里窜出来,蓬着辫子,眼睛像两个黑洞,“你去牺牲吧,你这猪!”
“干吗我要牺牲?”胡三老头眨了眨眼,好像听懂了什么,“我身体好得很,现在根本不会死,将来还想干工作。昨天我还逮了一只蜘蛛,一口就吞下了。你们看,我肚子里装的全是蚂蟥。你走吧,这屋里可是臭得很,大便有一星期没倒了。”
“街上好久都不走汽车了,我们这地方险恶得很。”齐二狗又说,他走到桌边,打开抽屉,找出一枚钉子,龇着牙用力鼓捣那耳朵。
胡三老头边系裤子边说:“有一只光球老是停在窗棂上,弄得我热得不得了,太阳穴突突地跳。我们住在这里好得很,这天花板缝里长蘑菇,蝇子像雨一样落在帐顶上。”他上了床,将蒙灰的帐子当着众人放下来,躲在里面哧哧地冷笑。
“这事要报告上面。”宋婆的声音在窗外响起。原来她一直躲在那里偷听。
那些人进去的时候,王厂长正在打蜥蜴。夜里他起来了好几次,打开门,用手电去照院子里的那条死狗。他怀疑那条狗是装死。披好衣,猫着腰走近去,用一根铁钎用力插,插进了狗的肚皮,那狗还是不动。他又用铁钎用力拨,把那只狗拨到了污水池里,累得满头大汗。抬头一看,一阵腥红的星雨落到谁家的屋顶上。“黄泥街的问题是个谜。”他想,关门上了床,满耳都是狗叫。狗闹哄哄地叫了一夜,他在床上乱蹬乱踹地搞了一夜。早上一睁眼,看见天花板正中停了一只蜥蜴。他一下子跳起,拿了一根竹竿去戳。
“王厂长——”那一伙人怯怯地说。
“什么?妈的,跑了!这风真厉害!弄得我们都不敢出门了,总担心会有什么东西从头顶砸下来,我老婆也叫我出门戴草帽。昨天夜里那剃头的暴眼来过了,看见没有?我怀疑那家伙是卖擦牙灰的老头装的。”
“您有没有听到一种言论?我的意思是您是不是看出了一种迹象?比如在早上刚醒的那一刻……”齐二狗迟迟疑疑地说。
“对啦!有些事我是胸中有数的。从前我这屋里从未有过蜥蜴这种东西,我已经为这种东西伤透了脑筋,我老觉得奇怪,这些东西是打哪儿钻出来的呀?”
“拆迁!呸!”齐婆实在忍不住了,就大骂起来。
大家闹哄哄地搞了一阵,齐二狗忸忸怩怩地挤到前面,害羞地低下头,涨红了脸说:“您老对这件事是如何理解的?我是说对这两个字的意思。这不是闻所未闻的吗?上面为什么要那样干?是不是弄错了?您当然知道我指的是哪两个字,您心里早就经过了深思熟虑。”
“两个字?”
“对呀,正是齐同志讲的那两个字。我觉得要重复那两个字实在太难,我一开口就要抽筋。那两个字是威力无穷的,就好比……”他想了一下,决定来一点夸大,“那两个字使我们全体产生一种触电样的感觉。”
“完全是这样。”大家证实说。
“对啦!”王厂长皱了皱眉,忽然高兴起来,“根本的原因是,同志们,我记起一件事啦。”他忽然记起的是自己只穿了一条裤衩。于是打开大柜乱翻一气,翻出一件旧罩衣披在肩上,在屋里踱来踱去,“根本的原因是,黄泥街的垃圾问题应该提到议事日程上来。最近我日以继夜地造了一个表,上面记载了因垃圾问题受害致死的人,大约十多个,骇人听闻呀。我已经向上面提出来,把一个厕所废掉,改为垃圾站。这些天来,我一直在为垃圾问题和朱干事一起备案。我发现有人对这件事怕得要死,甚至不惜采取破坏手段,阻止备案工作的进行。比如蜥蜴的事,就牵涉到许多问题,我想把所有的问题搞个水落石出。”
“厕所不能废!大便怎么办?现在厕所就不够,每次总要等,等得不耐烦。要是废了厕所,定会有人往街角上屙。”
“啊?这是一个建设性的意见,这个意见很有价值,我要考虑考虑。”他背着手,低着头踱了好久,后来站住,翻着白眼,举起胖鼓鼓的拳头,朝空中一拳打下去,说:“黄泥街的种种问题一定要解决!”
“对啦,对啦!”齐二狗兴奋地蹦起来鼓掌,“扬眉吐气的时候到了,我正感觉到扬眉吐气是怎么回事。同志们,你们对厂长的讲话精神是如何理解的?”
大家一愣,仿佛在仔细寻思的样子,呆痴地看着天花板。忽然,宋婆带头鼓掌了。
“大快人心,大快人心。”他们拍红了手掌,喜滋滋地你推我搡。有人说自己快要“喜疯了”,就地竖起蜻蜓来,还有人用脑袋往壁上乱撞,撞得咚咚地响。又这么乱糟糟地闹了一阵。
“蜥蜴!”王厂长怪叫一声,浑身乱颤,哆哆嗦嗦地拿起铁钎往壁上一戳,戳下一大块石灰来。“是不是狗叫?”他喘息着问,脸上一下子变了色。
“不过是风。”齐二狗说,疑惑着厂长何以那样害怕。
风把院子里的什么东西刮下来,打碎了,发出尖锐的破碎声。“啊——”王厂长说,“该死的风。昨天下午我在房里打蜥蜴,院子里窜进来一只疯狗,毛都脱光了,一来就赖在污水池里不肯走了。我踢它,打它,用刀子戳,还是不走,简直就像下了什么决心似的,真是岂有此理!后来我老婆端了一大盆滚水浇下去,还是不动,就死在那里了。我一想到这事,吃饭就吃不好了,像是会鲠在喉咙里一样。这是什么意思?有人想要顽抗到底?喂,大家对这个问题有什么看法?区里就要开会了,开五个月的会讨论全区绿化的问题,然后再开三个月的会讨论黄泥街的垃圾问题,时间虽然仓促,但区里的决心很大。我一定把大家的意见带上去。”
院子里又发出一声大响,这响声比刚才那一下更尖锐、更刺耳,如打碎了一个大玻璃缸。王厂长的舌头一下子僵住了,他紫涨着脸,从柜子里翻出一条大毛巾毯,匆匆忙忙地把身子裹严。他的眼珠发了直,额头上汗淋淋的。
“是不是闹鬼?”他老婆夸张地问,声音里有一种幸灾乐祸的成分,“这屋子十年前常闹鬼。”
“你们发现什么可疑的迹象吗?”王厂长打着哆嗦,感到舌头在口腔里胀大了一倍。
“有人要顽抗到底。”齐婆记了起来。
“好!”他停止了哆嗦,“要严防敌人的破坏。昨天我院子里的那条瘟狗就是一颗信号弹,这件事我要查个水落石出。好哇!”他忽然扔掉毯子,随手抓住铁钎用力一戳,戳中了蜥蜴,又在地上乱捣一气,捣得稀烂。
“原来是区长。”齐二狗从院子里转回来,舒了一口气,“区长刚才正在掉眼泪呢,那条狗跟他跟了五年了。我看见他擤完鼻涕就爬围墙出去了。”
“啊——”大家垂下头,作出木然的表情,心里暗暗打算着怎样开溜。
“会不会弄错了?”刘铁锤问,立刻就被齐婆的眼光吓了一大跳。
他们出去后,王厂长又躺下来看那本《今古奇案》。看了一会儿,坐起身向里面屋子大声发问:“那条死狗弄走了?”
“没,还在院子里躺着呢。”
“干吗还不弄走?这是什么意思?裞?简直是谋杀!什么世界,到处是阴谋……臭猪!我要把你们一个个吊死!”他忽然大发雷霆,发过之后,很是超脱。
窗子上伸出一张脸,是老郁,小心翼翼地笑出满脸皱纹。
“我练习了一夜竖蜻蜓,把墙上踢出好些个洞,长进很不小,要不要表演给您看?”
“这就来。什么风,把我脑子里吹得乱糟糟的,这风要刮到世界末日去?”
“听说又要追查?”
“当然,要一只只狗去查,不然怎么知道有没有疯狗?该死的,已经臭了,来人!”
女人懒洋洋地走出。
二
胡三老头和王九婆坐在屋檐下剥芋头,剥着剥着,就要打瞌睡。眼一眯,头往墙上一偏,咚地一响。
“今年的芋头并不见得好。”
“好什么,还不是那样,都说今年要涨大水,空气里一股霉味儿。我今早起来梳头,发现睡一夜,这头发都霉了!”
“我想煮一只蜘蛛放在芋头里。”胡三老头说,“屋里的马桶又是满满的了,我偏不倒,又怎么样!”
“他们说等几天就要拆迁。我打算明早死在床上,我试了一试,不很难。”
“今天早上落了一个雷,现在又晴了,天一晴,我就睁不开眼皮。”
区长有一天来99lib.黄泥街作一次微服私访——区长突然决定要搞微服私访。
王九婆死在床上了,大家都用手巾捂着鼻子,去看王九婆。
区长到S办公室里查“死亡原因登记表”。
张灭资26岁男死亡原因:饮食过度(由一只瘟鸡致病)
宋进财70岁男死亡原因:狂想症(由雨水诱发)
于子连女18岁死亡原因:自愿(吞玻璃致死)。
共有五十多个名字,均为近几年死亡人员。
区长的鼻尖凑到了纸张上,总想从字里行间看出些问题。看了一会儿眼睛就胀起来了。
屋里热得很,许多蝉撞在玻璃上,掉落下去。他吐了一口痰,吐在地上,立刻噗地腾起一阵灰雾。“有没有迫害案?”他满怀忧虑地想,走过去打开蒙灰的窗,看见楼底下有一个女人在垃圾堆里翻什么东西,屁股翘得老高,嘴里还在嚼什么。那女人很面熟,他想了一想,记起来她姓齐,刚才在街上看见过的。女人二十多年前和他同过学,当学生时老爱扎纸人,课桌抽屉里堆满了字纸。她什么时候在黄泥街扎的根?索然无味地在办公室踱了几圈,就去厕所大便。厕所里溜溜滑滑的,臊得不行,人一进去,蚊子就猛冲上来。他用手死死抠住墙,小心地避开一堆屎蹲下去。“这种地方。”他嘀咕了一句,觉得右眼皮被扎得痛,“莫不是得烂红眼了?”从早上起区长就一直在担心得了烂红眼。当时他从提包里掏出四五种眼药,一样搽了一点放在眼里,然后闭上眼,揉了好一阵,总放心不下。他闭眼的时候,有种怪鸟的声音在外面叫,等他去打开窗子,却又只看见那女人在垃圾堆里翻。
“喂——”他可着嗓门叫。
女人并不理睬,将屁股对着他。
来的时候老婆冲着他直喷唾沫:“那种地方也去得?那街上一年要发两三次瘟疫,家家都腌死人肉吃!去年我的一个亲戚去那里住了几天,回来就瘟了,肚子都烂穿了。听说还有一间鬼屋子,里面住着一个叫王四麻的并不存在的人……”
走到街上,遇见许多死鱼的眼珠,也遇见许多打呼噜的大嘴。“有没有迫害案呢?”他皱紧眉头,凝视着张灭资屋顶上那盆脓疮似的仙人掌。有人在吊一个小偷,区长连忙夹在人堆里去看,一个瘦骨伶仃的暴牙将捆小偷的绳子抛上树桠,开始徐徐往下拽。那小偷就徐徐上升。吊了一分多钟,他就开始呻吟了。
“好!”黄泥街人赞赏地说,小眼里放出喜悦的光。
又吊了两分钟,小偷大叫了,脸色变得煞白,汗珠一滴滴落下来,将地上的灰落出一个个的小洞。
“好!”黄泥街人拍掌了。一些人拿出怀表来计时间。
吊了半个钟头,小偷昏过去了。暴牙将绳子缠在树上,打了个活结,又进屋搬了一张躺椅出来放在树下,然后躺下去,摇起大蒲扇来。“七十五斤粮票,六块五角钱。”他指着半空中晃晃荡荡的小偷告诉大家。
太阳很毒,都在流下汗来,但总不散,想要看出个究竟。
“黄泥街有没有迫害案?”区长凑着一个老头的耳朵问。
“啊?”老头的脸上变了色,后退两步,仔细打量了他一会儿,说:“黄泥街落过两次死鱼,一年四季落灰。”
“四十五分钟。”有人指着怀表说。
都伸长鼻子嗅着小偷身上透出的汗味。耐心耐烦地等待着。
一个乐队在棺材边上奏乐。
空气中充塞着浓浓的腐尸味儿。
人群在窃窃私语。
“夜里王九婆的三条猪一齐跳出栏,跑到郊外去啦。”
“S的垃圾堆里挖出金条?”
“昨天有一个无头男人到了黄泥街,听说是在城里被砍的。昨天半夜剃头的从街上走过,手里提着人头,都用铁丝圈着。”
“王九婆是真死假死?”
区长看见胡三老头坐在茅屋顶上打瞌睡,弓着背,脸埋在手里,一只麻雀停在他脚边。
“喂,下来!”
“啊,区长!听说区长是微服私访?”
老头像一只蜘蛛似地攀着梯子爬下来。
“王四麻是不是一个真人?”他突然问。
“王四麻?!”胡三老头吓了一大跳,“王四麻是不是一个真人?”他机械地重复了一句,下巴打着颤。后来想起了什么,进屋去拿了一条长凳出来,招呼区长并排坐下,很贴心地耳语道:“嘘!不要这样大声,我的心跳得真厉害。我来告诉你。”他矇眬着棕黄色的老眼,那记忆仿佛被带得极遥远,“从前我家天花板缝里长一种黑蘑菇。蝇子呀,就像雨一样落在帐顶上。夜里有赶尸鬼路过,喀嚓喀嚓,我常常数那脚步数到天明!街口挂着一个黄灯笼,我老以为是一个大月亮。厕所是干净的,每家屋顶上都长着酢酱草……现在有人要把我锁进防空洞!拆迁的事有无进展?这几天我一直躲在屋顶上观察黄泥街的动静。”
“王四麻是不是一个真……”
“嘘!不要这样大声。这几天可能要出什么事。你看,这太阳不是越烧越化掉了么?昨夜有只疯狗在谁的院子里吵了一夜。那剃头佬又来了,我在屋顶看得清清楚楚。”
“婆子死了好久了吧?”
“说是早上刚死,谁知道?好像有腐尸味儿,我刚才还闻到的。”
“我也闻到了,会不会有某种迫害的因素?”
“这是风的味儿。一刮风,黄泥街到处是腐尸味儿。也可能是早几天死的那条狗。那狗死在王厂长院子里有一个星期了,他们家里谁也不敢把它弄走,怕得不得了。”
区长看见齐婆匆匆走过,嘴里嚼着什么,腮帮子塞得鼓鼓的。
“这女人过得顺心吗?”他问。
“我院子里有一个污水坑,蚊子发疯一样长出来。你问什么?她怎么会顺心?装出来的!她耳朵里长了一只毒瘤,每天搽一种药水,内心痛苦得很。现在人人都知道了,她偏装假,口里还是嚼个不停。她一嚼,我的腮帮子就痛得不行,肿起老高。”
“马路中间挖什么?”
“种柚子树。原先挖过一次,种桔子树,后来把桔子挖了,种木芙蓉,现在又把木芙蓉挖了,种柚子。昨天挖木芙蓉的时候,挖出一只女人的手,都说是剃头的剁下来埋在那里的。市委下达绿化文件以来,有人想作个试验,把树种在厨房里,现在正在挖洞。”
狭窄的马路已被挖得稀烂,行人无法通过。区长用草帽挡着灰,一路上不停地揉眼,紧紧地靠着路边小屋向前摸索。他觉得眼里长出了许多米粒大的东西,痛得张不开。猛一抬头,看见黑色的、长得拖地的祭幛。他想辨认那祭幛上的字,但所有的字都绕着一圈晕。
乐队在棺材边上发狂地奏乐。
“有没有迫害案?”他费力地想继续刚才的思路,眼珠像刀割一样痛。他走进长春药店,买了一瓶眼药水,一连朝左眼滴了十多滴,结果是左眼完全睁不开了,只好用手巾捂着。
“王四麻这个人……是不是一个真人?”区长问齐二狗。
齐二狗脸上泛红,比比划划地说:“从前我们这里有一个剃头的,剃了满满的一罐耳朵,就藏在那边炮楼上。黄泥街落怪雨,落过三次,一次落死鱼,一次落蚂蟥,还有一次,是黑雨,黑得像墨汁。喂,据你看,黄泥街的蠢人是不是占了四分之一?那边胡三老头家的天花板缝里长一种黑蘑菇,剧毒。我亲眼看见他毒死两条狗,是拌在肉片里喂的,这老畜生。”
区长的左眼像胡桃一样肿了起来,鼻尖沁出了油珠。
“你能不能证明王四麻不是一个真人?”
“当然,什么地方都没有黄泥街复杂,这是个怪地方。比方说,现在还有人靠吃蟑螂度日呢,你听说过没有呀?这种腐朽生活难道能够允许吗?”
“吃蟑螂的是谁?我要登记一下。”
“你来,我带你去看。胡三老头的厨房里有一个地道口,夜里有一个骷髅从里面往外滚。”
“怎么可能?什么地方挖得响?”
“那是老秦家,说是要在厨房里栽一棵柚子树,这不是标新立异吗?哈,你的眼怎么啦?是火眼吧?下雨的时候弄点屋檐水洗一洗就好了。千万别点眼药!我有一个亲戚得了火眼,就是点眼药点瞎的。眼药是害人的东西!”他说着就要来掰区长的眼睛,区长连忙往后一跳。
“别动!我这是传染病。”
一只蝙蝠从屋檐掉下来,撞在区长的额头上,他的牙格格地磕碰起来。
“痛死了!这种鬼地方!”
“你千万别点眼药。今天夜里要是落雨,我帮你弄点屋檐水搽一搽。”
乐队在棺材边上奏乐。
鞭炮响起来,要出葬了。
王厂长腆着大肚子走过来。区长鄙夷地瞟了他一眼。区长是一个瘦子。
“今晚演什么片子?”区长问。
“《闪闪的红星》。”
“这是个好片子。”区长沉思了一下说,“要提倡大家看一看。”
“我看了六遍了,觉得不过瘾,还想看一遍。那里面一打炮我心里就冲得慌,好像体验到了一种东西。”
“要把黄泥街的文化生活搞得丰富多彩。”
“当然,我们已经出了一份墙报。我忘记一件事了,你跟我来。请你注意那上面,现在看见没有?不错,已经被人用黏土糊上了,但原来的确有一个洞!你听到什么风闻没有?事情真糟透了!王子光案件的备案工作,朱干事一直是在这个屋里进行的。这就意味着,三个月来,有人一直从这个洞眼里窥视,把所有的情况都掌握在手中了。现在必须宣布那份文件作废,所有的工作都得从头做起。”
“有线索没有?”区长忧心忡忡地说。
“您说什么呀,根本不可能!那件事布置得很周密,神不知鬼不觉,简直没法着手调查。我认为每一个人都是一个怀疑对象。在我们这条街上,所有的事都是没有头绪的,我老觉得自己走进了死胡同。现在我得出一条经验:凡事适可而止。这一来,问题时常在睡梦中得到意想不到的解决。”
“这条经验给我很大启发。”
“近来我落下了一种病,我还不能确定是一种什么病。可能是一种了不得的隐患,我有这个预感。您有没有发现最近我像一匹马一样能吃了呀?我现在睡也睡不好,老要半夜起来吃。啊,你这眼怎么啦?得了这种眼病就别想好!您得去找李大婆婆,这种眼病只有她有办法。”
区长捂着眼回到S办公楼里。睡到下午,痛得实在受不了了,用冷毛巾敷也不济事,烧得眼珠像要暴出外面来。他在屋里蹦来蹦去地折腾了好久,最后才去走廊里敲隔壁的门。
“是区长呀。”朱干事蓬着头走出来。
“你替我去把李大婆婆找来。”
“治眼病?”朱干事意味深长地说,“那是一个巫婆,专门搞迷信的,有时还把人的眼弄瞎,您怎么能把自己的健康交给这种人?您这病不要紧的,拖到秋天就会好了,从前我也得过这种病,每次都是在秋天里好了的。”
“它马上要掉出来了。”区长指一指烧得血红的眼珠说。
“不要紧的,您要有信心,只要拖到秋天里……我有一个侄儿,腿上生了疮……”他还想说下去。
区长叹了一口气,又回到屋里躺下。迷迷糊糊地睡着,一做梦,就梦见眼珠暴出来了。
三
王厂长坐在家门口看那对面茅屋顶上的麻雀,一共有三只,细小的腿子在草里搔来搔去的。“要是再飞来一只,屋顶上就会长出蘑菇来。”他想。院子里的死狗昨天已派人弄走,当时他躲在房间里把门窗闩得紧紧的。但是狗身上的跳蚤留下来了,不论他站在哪里,它们总跳到他身上,乱蹦乱咬,弄得他全身都是疙瘩,发了疯地抓。狗身上的那股味儿也留下来了,撒石灰喷香水都无济于事。那味儿似乎有股渗透力,顽强得很。昨天夜里,区长半夜来敲门叫他去,要他明确表态:王四麻案件是不是一个迫害案?他记得他谈来谈去谈了许多,但归根结底只能叫作搪塞。究竟为什么要搪塞,他也不明白,可能是由于答不出。“王四麻是不是一个真人?”区长冷不防问了一句。当时他脊骨一凉,吓了一大跳。他没回答,只含含糊糊讲了一些事,如王子光与黄泥街的神秘联系啦,梦里的兆头啦,秘密陷阱的出口啦,最后他提出来:“要防止思想界的混乱。”区长很不满意,脱下袜子来烦躁地搔脚丫子。后来又拿出一个碾钵来,精心碾制一种药粉,说是用来涂在眼里的。他究竟为什么答不上区长的问题,他现在仍然没法解释。当时他只是遵循经验认为:区长并不是问他,区长提问是因为眼睛痛。也许区长竟是在考验他?他狠狠看了区长几眼,发现区长也在瞪他,脸上毫无笑意。于是他又一次断定,区长并不是问他。他记起从前有一个干部,想在黄泥街调查一个人的死亡原因,调查来调查去,什么也没查出。结果他的牙根肿起来,嘴巴都张不开了。第二天那干部就卷铺盖逃走了。他们一直谈到深夜两点,翻来覆去总是那个莫名其妙的王四麻问题。回来以后他还在床上折腾了好久才睡着,到现在脑子里还是稀里糊涂的。
“喂,考虑得怎么样了?”区长来了,干瘪瘪的,完全没有风度,衣服就像披在身上的麻袋。
“您的眼怎么样了?让我看看。嗐,里面全是脓,烂透了,得了这种眼病就没法好!”
“我觉得群众里面有抵触情绪。”
“你听说了女人脚上长鸡爪的事吗?毛毛雨落了两天,连被子都是溜溜滑滑的了。我老婆叨念着要烧大火烤被子,不然里面会长出些什么东西来的。”
雨落大了。
街上有一个握菜刀的男人在追赶一个蓬头女人,那女人满身泥浆,一边朝前滚一边疯喊。围着的人很多,都打着油布伞,伸长了脖子你推我挤的。
“那是干吗?”区长问。
“还不是吃蝇子的事,”王厂长紧绷着脸,“她男人不准吃,她偏半夜起来偷着吃,也不是闹了一回两回了,这种女人!”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区长边说边想心事,“为什么这些人不办一个文化学习班?”
“听说最近要拆迁,那女人吃得越发多了,”王厂长盯着街上又说,“有时白天也吃,还说不吃白不吃,到了新地方就没有吃了。自己吃不算,还带一个野男人来家一道吃。这就闹起来了,听说她丈夫要剁那男人的脚,那人已经在防空壕里躲了十多天啦。”
“岂有此理,”区长还在想心事,“为什么不办一个文化学习班?还有一件事,墙上的那个洞调查得怎样了?找出线索来了吗?我这眼皮是越发睁不开了,像青蛙一样跳呀跳的,我现在怀疑是不是癌?”
“当然,这眼病好不了。我有一个侄儿……”
“怎么会没有迫害案?”区长又唠叨起来,从他那松松垮垮的衣服里流出一股浓烈的狐臭,其间又夹着汗酸和鬼知道的什么味儿。“前些日子我们在区里查出一个大迫害案……老革命根据地的传统还要不要?请注意,我在这里的时间只有十天啦。我打算先从王四麻案件着手,然后弄清王子光的真实身份。朱干事提出的方案是唯一切实可行的,他着重强调了王子光的服装特征。当然,行动的阻力大得不可想象,连王四麻是不是一个真人都还没有作最后结论,这里面的问题别想查清,牵涉面广得不可思议,几乎黄泥街每一个人都是一个王四麻。一定要本着实事求是的精神,老革命根据地的传统……对不起,我这眼不能不去看了,我总怀疑是不是癌?最近两三天我不会来。”他捂着眼,那眼不停地滴下水来。
吃蝇子的事已经闹完了,街上空空荡荡的,王厂长用昏浊的眼珠凝视着张灭资屋顶上那盆脓疮似的仙人掌。
“有没有迫害案?王四麻是不是一个真人?”王厂长自言自语地、大声地嚷了出来,声音干巴巴,又空空洞洞,把他自己都吓一大跳。原来区长在作一种演习?是不是有一种危险的暗示?他说到癌,那是不是一种影射?也许根本就没癌,只不过是虚张声势?坐了一会儿,他吐起唾沫来,唾液很酸,舌苔又厚又重。
“只有十天啦。”朱干事像一只乌鸦一样从什么地方飞来,轻轻地落在他的脚边,“迫害案的事你心里有没有底呀?这一次我很没把握,心里有一种要犯错误的预兆,我正在搜索一些蛛丝马迹的材料。区长的意图不可捉摸,一举一动神秘莫测……”
王厂长噗地一下吐了最后一口。
“也许召开一个群众大会,让大家来诉一诉?”他卑谦地低下蓬乱的头,垂下两只大手。
王厂长讥讽地瞪着他:“想当场抓获罪犯?这办法好!人家意想不到!呸!这些跳蚤,饿疯了!”
“我看最近这风刮得有点不同,像是不会停了的样子。”朱干事不露声色地说,“整天呼呼地响,我常常梦见自己站在悬崖峭壁上。昨天有一只怪鸟掉在我们厨房里,叫了一夜,我老婆整整一夜没合眼。那鸟现在还在叫,我们今天是在卧房里煮的饭。下面有人反映,有人并不往垃圾站倒垃圾,还是倒在街上。后来抓住一两个乱倒的人,他们反而强辩说,垃圾站里的垃圾早满啦,什么垃圾站,摆样子罢了。这几天我心里乱得很,你知道,关于保密工作的事,我遇到麻烦了,有人死死地盯上我啦。我苦苦地想了好几个晚上,有几回觉得有了一点线索,但每次都被一些小事打断了。比如老鼠的鼓捣啦,比如刮来一股冷风啦,比如鞭炮一响啦,总之我现在不抱什么希望了,颓唐的情绪笼罩了我。”
“你听说了微服私访的事吗?我看这里面有些蹊跷,请想一想,突然就——微服私访?”
“我现在对任何事都心灰意冷了,颓唐的情绪笼罩着我。”朱干事缩成一团,蹲在墙根下。
“那也许是区长的怪脾气,不然就是阴险的小人给他出的主意,我想很快就会有一个眉目了。我的身体内最近出现了一种变化,恐怕是一种凶险的病症,我查过医书了,很像。我夜夜梦见死,找李大婆婆算了一下,她说是相反的意思,不过也许她是撒谎,这种女人你没法相信她的话。自从王九婆死了之后,我再也不敢接近死人啦,只要从死人边上经过一下,我身上就起疹子。乱倒垃圾的是谁?”
“谁知道呢,都是底下的人抓的,他们自己也稀里糊涂的。好像是两个人,一问呢,又说没这回事,也许是说的抓了两只猫。”
“把破坏分子捆起!”
区长看眼去了三天。
王厂长抓起人来。
抓到第三晚,流言就出来了。
许多人收到匿名信,信封都一式用牛皮纸做成。信上说,黄泥街已有十个人脚上长了鸡爪,这些人都伪装得很好,穿着大头皮靴,外面一点也看不出痕迹。
有一天,来了一个法师。法师一屁股坐在邮局的石阶上,放下一个细长的装满了东西的布袋,脱下布鞋大声敲打,向着过路的人嚷嚷:“这条街无聊得很!”后来他问倚在门框上的电报员:“喂,这里有没有白老鼠?”电报员立刻脸上变了色,嗫嚅了半天才说:“您,大概是医生吧?发瘟疫的时候,来过一个医生。人死得真多,像蚊子一样,轻轻一拍就倒下去了……”
法师在酒店里坐到傍晚才离去,喝了许多酒,步子蹒跚得厉害。他的布袋遗落在酒店的桌子底下,店员打开一看,满满一袋子河沙,沉得提不动。
剃头的暴眼忽然又出现了,在街上转来转去的,深更半夜,用剃刀在每一家的窗棂上敲得笃笃直响,把人吓坏。天亮时人们从床上爬起,第一件事就是冲过去检查门闩和窗闩的牢度。
“黄泥街有一个大的阴谋颠覆活动在酝酿中。”王厂长说。
嫌疑犯一共有二十一名,通统关在S办公楼的会议室里。因为怕逃跑,就把门锁上了。这一来所有的人都把大、小便屙在屋角上,一边屙一边破口大骂:“连屙屎的权利都被剥夺了。”有一名嫌疑犯口袋里揣着两只蝙蝠,他把蝙蝠放出来在地上爬,大家都来围着,尖叫,吐唾沫。
“那边闹些什么?”区长眨巴红肿的眼,皱了皱眉头。
“他们要出来,我把门锁上了。”厂长毕恭毕敬地说。
“去把锁打开!”
“开不得,他们会杀人的。我这里有证据。”王厂长掏了半天,掏出四五封皱巴巴的信,上面满是乌黑的指痕,“匿名信,有一个大的颠覆行动在酝酿中,我家院子里的疯狗就是一颗信号弹,昨天掏粪的又从厕所里掏出一枝枪。他们一捣乱,我的病就更厉害了,我现在老要吃肉。昨天午睡我睡在院子里的槐树底下,梦见自己变成了狼,拼命追赶一只灰兔,这不是真荒诞吗?来过一个法师,询问关于白老鼠的事。他一走,电报员就发了痉挛症,打了两支安乃静,现在还在邮局的楼上抽搐呢。这几天乱得很,出门一定要戴草帽呀。”
“你带一个到这里来让我审问。”
“那是非常危险的呢,你得小心。”他撅着屁股到那边去开门,区长发现他的一只鞋是趿着的,走起来踏得大响。
带上来一个没头发的女人,手被铐着。王厂长说她“穷凶极恶”。女人的头皮是淡红色,上面满是癞癞疤疤,眉毛也没有。一上来就是大叫“青天大老爷”,大磕头,磕过之后又大喊“冤枉”,喊过之后又跳起来大骂“奸细”“杀人犯”,喷出的唾沫就像一条条白虫子。
“你到街上去调查调查,”她突然住了口,凑近区长诡秘地说,“我家隔壁的每天半夜起来收听无线电,他的被子里藏着一个鼓鼓囊囊的东西,是一台发报机。现在谁走近他的屋子他就向谁扔砖头,我丈夫被他打得头破血流……你们进去的时候不要惊动了他,可以从后墙翻到厨房里,别弄出响声。这事不会错,我已经观察好几个月了。现在黄泥街每家都长一种鬼笔菌,阴森森的,连床下垫的草里面都长满了……有一只猫,疯了三天了,藏在隔壁院子的乱草堆里。你们睡觉的时候可要小心,不要关灯,不要开窗,要把屋里看来看去地看个遍。”
“放了这只脏鸡。”区长不耐烦地摆摆手。
“她在撒谎呢,他们都有整套整套的阴谋诡计,千万别上当!”王厂长说。
“滚!”
“滚!”王厂长也冲那女人的背影大喊,砰地一声关了门。隔着好远,他还闻见区长衣裳里面一阵阵袭人的狐臭。他始终想不通,区长干吗老穿着这件衣裳不换?
“不是您老的意思吗?”王厂长小心翼翼地微笑起来,“您老那天晚上的谈话……后来我仔细分析了好久!那里面有好多深奥的哲理,我整整花了一晚工夫,把您老的讲话归结为一个字:吃!对不对?我觉得这一次,我的理解能力大大提高了。自从你走后,我每天都在学习文件,这一来思想就进步了。当然,错误还是存在的,比如究竟是猫还是人的问题……啊?”
“你给我把那把锁打开,你这毛猪!肥肉!”区长一拳打在桌子上,气恨恨地说,“我得过脑溢血!这眼痛死了!啊?一清早猫儿就从我前边横过……你这猪!”
王厂长战战兢兢地走过去开锁,犯人像一大群疯狗那样冲出来。他心里怀疑着,区长是不是装疯?这老滑头!
四
王厂长早上漱过口,弄得满脸牙膏泡沫。想回头拿洗脸手巾来揩,忽然就不能动了。他砰砰地打开屋里所有的抽屉,翻来翻去,翻得灰雾冲天,最后翻出一瓶弄脏了的万花油。他一下子就抹了大半盒在脖子上,想试着动一下,不料,轻轻一动,就痛出眼泪来。
“都是这该死的风,”他朝着他老婆的后脑勺说,“我通晚都梦见风把我的脖子吹断了,脑袋落下地,肩膀上光秃秃的。气象预报说这风要刮到十月份去,这有什么道理啊?”
“这风呀,大家都说要刮到世界的末日去。”老婆一动不动地说,一边嗑着瓜子,一边在心里准备着出其不意地抓住脚边那只秃尾巴公鸡。
“会不会是癌呢?”他满腹狐疑地说,说了就痛得更厉害了。于是用手去挤压颈部,直挤得发紫。“近来我一直有种要发病的预兆,不管我走到哪里,老是看到一只黑公鸡,一个声音总在我耳边嘱咐:把脸向着北边。昨天在厕所,那声音又响起来了,我心里嘀咕着是不是有人开我的玩笑,就把脸向着南边,这就痛起来了。本来我还以为是伤风,谁料到会成这样子?”
“杨三癫子的母亲是患舌癌死的,臭得没法提。”她忽然一伸手捉住了公鸡,用力一甩,甩得老高,公鸡咯咯叫着,飞到柜顶上的阴影里躲起来了。她朝门外张望了一下,“修了这该死的垃圾站,怪病越发多了,什么年头听说过舌头上长癌的事呀?昨天下午又从垃圾站里挖出一具婴孩的尸体。现在不管什么都往垃圾站倒,装满了也没人管,就倒得满街都是。从上礼拜起就有人打开了张灭资小屋的门,在里边屙屎,还说总比屙在街上强。”
“都是那只死狗引起的。”他说了就要躺到床上去,忽然又跳起,原来在那天花板正中,并排爬着两只蜥蜴!
“吸血鬼。”他嘶哑着喉咙说,举起一杆梭标向天花板上用力戳、戳、戳。石灰一块块往下落,头顶上出现许多大大小小的蜂窝。
“鬼笔菌在黄泥街疯长。”他老婆说完就头也不回地上街去了,走出好远还听得她那铁皮鞋掌在马路上磕得乱响。
“区长这老滑头……”他正要开始想,立刻就打起哈欠来了。这是什么道理?一想,就瞌睡,脑子就矇眬。他大吐一口唾沫,踮起一只脚猛跳三下,口里喊着:“一、二、三!”
“所有的茅屋顶上都出现鬼笔菌,”窗口出现老郁阴沉沉的脸,一开始他还以为是那个抹尸的老头,“连水缸底下都长出来了。”
“你看看我这里生的是什么?”王厂长将脖子凑近他眼前。
老郁迟疑地说:“也许,有点红?”接着马上高谈阔论起来:“城里有个牙医,不管谁,只要往上面一坐,他就用一条干毛巾帮人没完没了地擦脖子,直到把皮擦破,疼痛难熬……”
“放屁!你摸摸这边,还有这个洼洼里,呃?痛得要死!我现在越来越清楚,这一定是癌!我仔细回想起来,这地方痛了好几个月了。”
“怎么会得这种病……”
“还不是这该死的风吹出来的。有个声音老在我耳边说:别向南面。我以为是谁开玩笑,怎么没料到会有灾祸呢?哎,郁同志,”他忽然伤感起来,不习惯地称他为“郁同志”,“气象预报说这风要刮到十月份去?”
“都说这风没有要停的样子。”老郁垂头丧气地说,“连着几天,风里都是腐尸味儿,原来垃圾底下埋着一个婴孩!昨天挖出来,全都稀烂了,区长把袁四老婆找去了,八成是那个婊子做的案。她每天早上将头浸到尿桶里,连脖子都淹了。你凑近她的头发,总有一股臊气。”
“你能不能替我去买十支磺胺眼药水?”
“你犯眼病了呀?”
“我老有一种惶惑的感觉,我想呀想的,觉得我这脖子上要搽磺胺眼药水。谁知道呢?也许搽得好?”
“区长在追查拆迁的流言。”
“让他追查到世界的末日去。”他忽然嚷嚷起来,“他究竟是从哪里钻出来的?这个人?也许这个人根本不是什么区长,只不过是一场冒名顶替的鬼把戏?他来的那天,什么迹象也没有,钻在看小偷的人堆里,讲了几句疯话,于是黄泥街流言四起,吓破了胆,说是一个区长来了……谁能证明?他身上的衣裳为什么长年不换?好久以来我就在怀疑,他到黄泥街来是不是有某种见不得人的目的?他是不是想设下一个圈套?我看我们自己倒成了蠢猪。”他说着说着,眼睛发了直。
“厂长!”老郁害怕了。
“好!”他朝墙猛地一踢,踢下一只蜥蜴来,又用另一只脚去碾,“我最讨厌这种东西。”他说,脸上像喝了酒一样。
埋了死婴,看看马路上没人,齐婆赶紧钻进张灭资的小屋。
黑暗中看见两只眼睛,是袁四老婆蹲在屋里的一角上。齐婆走过去蹲在另一角。
“你这是屙第几回了?”
“我屙了一上午了。”袁四老婆说,“我正在这里高兴呢!刚才你进来,我正在自言自语呢。”
“我刚刚埋了那崽子,呸,臭得不行。”
袁四老婆哧哧地笑着。
“区长找你干吗?”
“区长找我干吗?”她瞪着眼木然地说,接着眼一亮,异常热切地捉住齐婆的手,“这是一件谁也想不着的好事情,这是一个宝葫芦里面的秘密。哈!昨天一早我就看了看天,说‘无雨顶上光’,后来到厨房去打水,发现瓢不见.99lib.了,我纳闷了好久!所有的好事都凑到一处来了。想一想吧,要是不停电,要是我睡得很死,要是抽屉里没有麻绳,好运气怎么会轮到我头上来?可是好运气偏偏就轮到我头上来了。刚才我一个人躲在这里笑啊,笑啊,笑了个痛快!这件事我到死也想不通。”
“你会有好运气?”齐婆望也不望她,一边屙一边惬意地哼哼。
“正是这样,你们做梦也想不到!天哪,我忍不住了,我马上讲出来算了,区长到我屋里来啦。喂,你听清没有?你知道我屋里很黑,不开灯什么也看不见,他摸索着进来,很可能是搞错人啦。我真是意外的高兴,我一把就揪住了他!我心里很不踏实,觉得他是一股虚飘的烟雾,冷不防会从我手里飞走。你怎么也猜不到,我会想出那么一个好办法来,而且在一秒钟之内就想出来了,当时我一只手抓紧他,另一只手打开抽屉,找出一根麻绳,把他紧紧地绑在我身上了。我一连绕了好多道,心想这下他可跑不了啦。他果然就乖乖地贴在我身上,一动也不动了。现在他还睡在我床上,你可以跟我去偷看一下,不过不能看很久。他还打鼾呢,真爱死人哟!世上的事真难预测,虽然他是搞错了人,不过一旦到了我手里,哼!这一来我可转运啦!我宁死也不泄露出去,给他开展工作造成困难。现在我正想着这件事,高兴得不得了呢。”
“下流胚!恶心!这世上没好人啦!”齐婆高声嚷嚷道。
“你千万别嚷嚷,这会影响我的好运气。”
“你这么脏,他会去找你,谁相信?呸呸!这只猪,眼都不张就干起来了!卑鄙龌龊的小人!伪君子!毒蛇!我还送过他一双鞋呢!这下可气死我了!”
“你千万别嚷嚷。我也想不通,我这么脏,他怎么会来?当然是弄错人啦。这种机会不是人人有的,这是我的运气呀。”
一天宋婆到井边去打水,远远地看见了袁四老婆。她兴奋地一拍掌,高声说:“哈!袁四老婆真好看!”
现在黄泥街的男人都在袁四老婆面前害起羞来了,迎面碰见她的人都红着脸,羞答答地从她身边一闪而过,然后怔怔地站住,回头盯住她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了为止。
女人们说:
“袁四老婆越长越娇嫩了呢。”
“袁四老婆哪像四十岁的女人,有时看上去竟只有十八岁呢。”
“区长是个有眼力的汉子,怎么会挑错人?虽说没有灯,他那双眼就像猫眼一样看得清。”
“袁四老婆应该抓紧自己的机会,让他迷得越深越好。”
袁四老婆飘飘然过了些日子。
忽然暗中起了一种流言。
流言是齐婆首先传播的,她挨家挨户地去说:“大家千万别上当!请问她是什么东西?一个婊子罢了。谁能证明那天区长就到过她家里呢?这种事需要真凭实据呀。如果大家都这么一味胡说八道起来,我们领导的威信还要不要?实际上,区长也到过一回我家里,也是在半夜,也没点灯,那又怎么样呢?我告诉人家,我和区长都规规矩矩地坐了一晚,并没发生什么。当然发生什么是完全有可能的,也许真的就发生了什么,但我决不出去乱说。一个人怎么能痴心妄想啊?我顶顶讨厌痴心妄想的人!比如区长来我家,事实上他是有一种意思的,但我并没到处去吹牛,因为我不是一个爱想入非非的人,我只愿意老老实实,安分守己。痴心妄想的人真恶心!”
后来她又兴致勃勃地告诉人:“同志们,袁四老婆事件真相大白,原来是绑架!在这一事件中,区长成了穷凶极恶的人的牺牲品啦!在这一事件中,大家进一步看清了某人的真实面貌!一个骇人听闻的自我暴露!偷天换日的鬼把戏!”
那天晚上区长被毒蚊子扰得睡不着,就起来开窗透一透气。往外一瞧,看见一个白东西在垃圾堆里动。
“谁?”区长用手电照过去。
“我。”喑哑的女人嗓音,原来又是齐婆。
“找那金条?也许翻出骷髅来呢?”
“我决心把一件事弄个水落石出。当心脚下有粪坑呀。”她冷笑着回答,口里好像还在嚼些什么,“我正在考虑迫害案的问题,想得睡不着,就出来找一找,也许能发现点什么?”
“好,警惕性高。”区长称赞说。他的心情莫名其妙地阴暗起来。“这黄泥街呀,真可怕。好在只有几天啦。”他大声自言自语,凝视着黄腻腻的灯光。一只蛾子昏头昏脑地向那灯泡撞去,跌落在地板上。
“厕所臊得不行,”朱干事像影子一样飘进屋来,眼角挂着两粒绿豆大小的眼屎,“熏得我没法睡。你在和谁说话呀?那女人是个贼,你要提防她。”
“从前她跟我同过学。”
“那又怎么样?她偷起来什么人都不认,除了偷东西,还偷汉子。前不久她男人还割了那野汉子的耳朵。刚才下面穿过一只黄鼠狼,您闻到臭气没有?黄泥街的清查工作搞得差不多了吧?气象预报说这风要刮到十月份去呢,真是奇迹般的天气!我每天夜里都以为自己是住在悬崖峭壁上。”
区长背着手在屋里踱了好久,最后沉思着说:“黄泥街莫非没有迫害案?各种迹象都与预料中的情形不相符合。难道在生物体内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抗体?”
“好!”朱干事高兴起来,“您的判断和我完全一致,我每天夜里睡不着的时候都在想这个问题。只要住在临街的阁楼上,你深夜里就可以听到许许多多的人彻夜不眠。”
“我们要抓一抓当前紧迫的问题,比方说,办一个文化学习班。”
“对,提高修养,这是解决问题的根本。明天我就去筹备,学员我都心中有数了。比如齐婆、袁四老婆,这都是第一批需要提高的。这厕所臊得不行啊。我的头都痛起来了。我明天就从挖防空洞的人员里抽调两个出来,专门负责这个厕所的卫生。S厂什么时候复工?形势逼人呀。”
“上面还没有文件下来。听说黄泥街原先死了一个叫何胡子的,是鸡骨头卡死的,又说是自己化成了一滩血水,这是怎么一回事啊?死因怎么这么复杂啊?”
“谁知道?这种事你没法搞清的,哪怕想它三天三夜想破了脑壳。我想,这可能属于心理学的范畴。”朱干事显出高深莫测的样子,三角小脸在吐出的烟圈里模糊了。他心里暗暗得意着自己使用了“范畴”这样文绉绉的字眼。
“也许是没法搞清。”区长同意地说,出神地凝视着那盏黄腻腻的灯,“可惜我在这里的时间不长了。”
“出现了一个新的问题:鬼笔菌在黄泥街疯长。”
“唔。”区长含糊地说。
后来两人去上厕所。区长在尿池边上滑了一跤,一只手撑在尿里,成群的毒蚊向他脸上猛咬。
那一夜他都恶心得睡不着。
五
原来区长就是王四麻!那天早上黄泥街人从噩梦中困醒过来,想起这件事的时候,区长已经不见了。消息是一个独眼和尚带来的。和尚坐在胡三老头的屋檐下,穿着黑大褂,瘦伶伶的肩头耸起老高,远看像是有三只脑袋。和尚一走,齐婆就看见马路中间有两只死猫,已经臭了。一方大红绸被面当街晒着,晃着红光。“恶兆头。”她想,“有人要钻群众的空子。”
“鬼笔……”有人在啾啾地耳语。
迎面来了那剃头的暴眼。齐婆猛一看见,连忙溜进了张灭资的小屋,将门闩上。剃头的喊出那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声,正好将担子停在门外,呼哧呼哧地喘出粗气。屋里潮得很,到处是点点细碎的磷光,在那深处,幽幽地浮着两点火光。
“我屙了一上午啦。”原来那两点火光是袁四老婆的眼珠。
“嘘!”
剃头担子的响声远去了。
“有一条蛇,”袁四老婆说,“在我头顶的这根梁上悬了整整一上午。我一直在瞪着它。刚才你一进来,它就跑啦。可惜你看不到了。你在干吗?”
“找一找那条蛇,也许在什么角上盘着?”
“找不得!会出事的。你以为我是在屙吗?我是在这里躲着呢。他们要抓我,我一早就从被子里爬出来钻到这里来了。请你看看这副望远镜,这是区长送我的,整整一上午我都用它在侦察街上的动静。”
“昨夜我一整夜没睡,一直贴着板壁细听。刚才我在路上看见死猫,腿一软,差点路都走不动了,啊呀呀……会要发生什么事?街上到处都是红的。那天夜里他贴在S的墙上睡觉,当时我到垃圾堆里去找点东西,他就喊我‘老同学’。我怎么也想不出,他干吗喊‘老同学’?怪事。”
“宋家的和那野汉子闹起来了,”袁四老婆想起来又说,“两人抢一只捕蝇的笼子,蝇子飞得到处都是。那女的是个婊子种,你干吗?”
“有一点事。你听说了关于有贡献者的新待遇的事吗?”
“没有,这几天我都吓得不敢出门。干吗要抓我?简直是胡缠蛮搅,没有大局观念。”
“消息是独眼和尚带来的,我这就到区里去查询。昨天有人来向我透露,他们扔骰子来决定受奖者,这是怎么回事?上面对这种行为干吗不严肃处理?我早估计到这里面有阴险小人捣鬼,这回要是评不上,我要搅它个天翻地覆。”
到了区里,她三脚两脚窜进办事员的房间,笃笃地敲响办公室的桌子。
天气还很热,办事员却戴着一顶黑色的棉帽,还把护耳紧紧地扣上。他取暖似地将一大杯热茶焐在胸上,眼睛从蒙灰的镜片后面盯着桌上一张发黄的旧报纸。报纸的四角全缺了,中间还有好几个大洞,透出底下的红漆桌面。他正在研究那上面画的一只公鸡,一点也没注意到有人进来了。
“喂!”齐婆高声说,又笃笃地敲了两下。
“请认识问题的严重性,”他头也不抬,自言自语着,“一切权力统统下放!”
“我来询问有贡献者的新规定。”齐婆更加提高了嗓子。
“帆布厂的吗?住房问题请找房管科。”他用力一挥手,将两只眼抬到镜片之上,狡诈地盯紧了齐婆,仿佛能穿透她的心思,“右边第四个门。”
“我这里有证明……”齐婆后退了,因为走远路,背上流出汗来。
“右边第四个门,呃?”他威严地擤了擤鼻子。
“有人证明我的功劳……”
“那又怎么样?请不要居功自傲!右边第四个门。”他绕过桌子向齐婆逼近两步,压低喉咙做了一个手势,“所有的疑难都要迎刃而解!”
“我是来询问……”齐婆还想说,然而那双脚竟不知不觉地退到门外去了。走廊上有几条黑影匆匆溜过,齐婆的脑袋像火炉上的茶壶那样轰轰地响。
“小题大作!”办事员闩好门坐下来,赶紧端起那杯热茶焐在胸口上,接连打出四五个大喷嚏。
就在同一天,王厂长将自己锁在房里了,据他自己说癌病是从脖子上开始的。从那天起他就不肯穿衣服了。“会引起病情恶化。”他说,每天一丝不挂,撅着肥大的屁股在屋里走来走去,像猪一样喘大气,打臭嗝。有一天,他老婆拿来衣服,被他一下甩到门外,气咻咻地说:“出了你们的丑?裞?偏要让人来看见,又怎么样?裞?”后来他就把房门锁上了,一日三餐都从窗眼里送进去吃,边吃边嚷饭里下了毒,将碗砸烂。还说家里人联合起来谋害他,把他的衣裳都偷走,害得他裸着身子。
“完全是早已酝酿好的阴谋!”他用梭标戳着天花板喊道。
他老婆冷笑着告诉前来探望的人:“完全是蚊子叮成这样。黄泥街毒蚊子到处疯长,开始只不过是脖子痛,现在呀,都从眼珠里烂出来啦。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有谁能证明那个并不存在的人的身份?”
每天夜里,等大家一睡着,他就在房里破口大骂,大喊,说有人把死狗埋在床底下啦,满屋的臭味熏得他要发疯。“别高兴得太早啦,你们!我真是有病?呸!这脖子上的肿瘤是我故意挤出来的,因为看不惯这丑恶的现实!有了这个肿瘤,我倒舒坦得多了。”他把房门踢得一声大响,把全家人惊醒过来,连忙去叫医生,医生来了,来喊门,怎么也喊不醒,鼾打得像雷一样响。
“他这病很深了。”老婆的后脑勺对医生说。
“他这病很深了。”老婆嘲笑的声音留在空空荡荡的房里。
上午,他从窗眼里看见老婆的后脑勺,那后脑勺就像一把大排刷。“他这病很深了。”她正兴致勃勃地跟谁说道,然后是铁皮鞋掌在马路上磕得乱响。他忽然烦闷起来,夜里睡不着,起来捉臭虫,一连提了三个,用力捏死,血溅在被单上。他走过去翻开被单,看见了那些血渍。“谁能证明这个并不存在的人的身份?”他大声地、辩论似地说,记起了那件汗迹斑斑的旧衣裳,衣裳里伸出的汗毛很深的手臂就像霉烂了似的。“他什么也不是!一股流言,一种臆想,他只不过是一种臆想!黄泥街落过死鱼,一年四季落灰,现在又到处生长鬼笔菌,蛾子像蝙蝠那样大,谁又能讲出这其中的道理?自作聪明,想入非非!”他挥出各种有力的手势,“从前有一个自大的家伙,异想天开地到黄泥街来搞调查,他总将眼珠鼓得老大,还吐唾沫,结果怎样?肚子烂穿,不出两年就死啦!谁也用不着鼓眼珠,我们黄泥街人都是些小眼睛,但是我们嗅得出什么事对头,什么事不对头!喂,大家对于垃圾站有什么意见?难道这不是划时代的吗?裞?关于柚子树种在厨房里的试验,你们有什么感想?有一个大的阴谋在酝酿中!”
“他这病不是很深了吗?”老婆又在窗外对谁说,那声音意味深长,就像她本人一样焦焦干干,有棱有角,“半夜起来解手,看见一只火球落在黄泥街。王九婆家里的猪又死了一只,是给人打死,扔在下水道里的。你闻见这臭味了吗?都说这风向在九月份要变了。这几个月呀,刮得人昏头昏脑,就像世界的末日到了似的……你听,好像是我家老王在打蜥蜴,他总是用梭标在天花板上戳来戳去,那上面都快成蜂窝了!”
“区长怎么会是王四麻,王四麻又怎么会变成一个区长的模样,我想来想去,想了整整一天,怎么也猜不破这个谜。他来的时候我就纳闷了好久:微服私访?这是什么意思?也许他既不是王四麻,又不是区长,竟是一位下来体察民情的要人?”一个女人的声音。
“可能要贴‘伤湿止痛膏’。”王厂长打开抽屉,掏出一沓“伤湿止痛膏”,一连贴了五六张在脖子上,又用劲拍了几下,立刻觉得松动了许多。“说不定真的要去割淋巴。”他想起医生的话,又忐忑不安起来。
窗口伸进宋婆皱巴巴的小头,那眼光在屋里溜了一个圈,压低了喉咙说:“喂,你这病呀,算不了什么。”她停了一停,声音忽然变得又细又焦急:“你试一试看,这不费什么!用蝇子的血搽一搽,哪里痛搽哪里,呃?从前我也得过癌,是搽好的,你不要怕痛。你干吗只穿条裤衩?这风呀,冷起来了……”婆子的牙根上紫红紫红的,像是蝇子的血。
“我要大便啦,臭死人的。”他微笑着说,做出脱裤的样子。
婆子缩下去,一点声音也没有地走掉了。
“天花板上快成蜂窝啦。”老婆还在外面说,声音焦干崩脆,“夜里总要爬起来戳,戳得满屋子灰,他这病好不了啦!”
那把大排刷又出现在窗眼里,威胁地招来招去。
声音低了下去,变成了窃窃私语。一股风在房里游荡了一圈,搅起满屋子臊味儿。
“满屋子死人味儿,这风是从坟山里刮来的吗?”王厂长大声说,弯下腰拿起尿壶,让那尿哗哗地倒下去。
窃窃私语立刻停止了。
“好不了啦!这种病!”焦干崩脆的声音在街上响起来,铁皮鞋掌像踩在烂瓦渣上面。
脖子又痛起来。“早该去买磺胺眼药水,宋婆是一只猪投的胎,街上到处都是屎。”
马路上有两匹瘦狗在粪堆里滚来滚去。
“买十支磺胺眼药水。”他在长春药店的柜台上说。
“你有痔疮吗?”那个尸布样白的小伙子兴奋起来,用软绵绵的狭长的手掌遮住嘴巴,凑过来悄悄地说:“干吗不买‘斑马牌’眼药水?这一向黄泥街发痔疮病,大家都用‘斑马牌’眼药水洗,都说很灵。张灭资小屋上的仙人掌被臭气熏死了,你看见了没有?现在满屋都是屎,这些人真粗野。”他嘴里有一股霉豆渣的味儿。
“十支磺胺眼药水。”
“法师一来,就坐在邮局门口的石阶上藏书网。我从那里过,亲眼看见五条蜈蚣从石缝里爬出来。法师一敲鞋底,电报员的肚子里就咕咕地冒出泡泡来。”小伙子用十个指头插进头发里使劲抓,抓下许多头皮,纷纷扬扬掉在柜台上。他叹了口气,又说:“这条街真怪,我在这里站了十年柜台了,老是听见什么在地底下挖得吭吭地响,从来也没有停止过。有时候我觉得是在厕所那边挖,有时候我又觉得就在那边那个药柜子底下挖,夜里我一旦被这吭吭的声音惊醒,就再也睡不着了。我在药店里睡觉,总要放两个酒瓶子在门背后,万一谁闯进来,酒瓶子就会发出响声。我这样做已经有十年了,谁也没闯进来过。虽是这样,我还是放酒瓶子,以防万一。谁料得到呢?也许就由于一次疏忽……我的家是在乡下,那里有一株葡萄藤,太阳就像一颗熟透了的金樱子……”他说着说着,伏在柜台上打起鼾来了。
六
那天夜里没月亮,星星也没有。齐婆站在垃圾堆里,看见办公楼窗口的帘子被风鼓着,像是一只黑幽幽的怪鸟在那里飞上飞下。城里的大钟敲了两点,垃圾堆里有人在哼哼。齐婆用煤耙子照准发出声音的地方猛挖下去。“哎哟。”那人哼了出来。但是那人不是在垃圾堆里,却是在办公楼的墙上贴着呢。
“老同学,你挖什么?”声音有些抱怨,原来是区长。区长原来没走?区长怎么会是王四麻,王四麻又是如何变了区长的呢?从前有个卖肉的屠夫,装成阔人到黄泥街来做客。他坐在那家人家,背上老是流出猪油来,不到半点钟,全湿透了,油腻腻、臭烘烘的,真丢脸。齐婆临睡前还在想这个王四麻问题,翻来覆去地想,背上都出了汗了。后来她又起来到厨房打了一阵蟑螂才睡下去,脑袋一触枕头就听见老鼠啃她的头皮。
“今天夜里很黑,”她莫名其妙地答了这么一句话,心想他干吗叫她“老同学”?真是怪事。这怪物,这巴在墙上的蜥蜴,干吗到黄泥街来?她还白送了他一双鞋呢。她打算回家去,但那垃圾堆里像是有许多乱藤绊住她的脚,磕磕绊绊向外挣,挣一下就有什么东西发出一阵呻吟。
“市立二十中从前的老传达喝农药死了。”墙上的人不动声色地说。齐婆从刮来的风中隐隐约约闻到了狐臭。
她在黑暗中站稳,一边嚼着瓦渣一边说:“黄泥街这地方总是瘟死人。好好的一个人,一下子就死掉了。外面看去还鲜活鲜活的,里面五脏全烂了。上面派人来化验过,讲这地方有一种病毒,水里土里都有,空气里也有。这垃圾堆里埋着十具骷髅,我每天夜里都到这里来,在这上面踩来踩去,听他们哼哼。现在黄泥街长满了鬼笔菌,连屋梁上都是的。吃着吃着饭,一不小心就掉到碗里,我们早晚要被毒死……拆迁又怎么样,鬼笔菌照样长。”
“这风里有股什么味儿?”
“这风是穿过坟场刮来的。你闻到了焚尸炉里的油烟味了吗?呸,恶心!原来我养过一只猫,被一群老鼠咬死了,我们这里的老鼠大得吓死人!”
王四麻后来真的走了。王四麻怎么走的?是被齐婆吓走的。他巴在S的墙上,齐婆半夜起来看见了,就去问了他几个问题,他答不出,一下子就逃走了。
太阳照耀黄泥街
一
一辆破旧的垃圾车爬到黄泥街上来了。车身被厚厚的一层黄泥蒙住,窗子都看不清。从车上撞撞跌跌跳下几个怪人,一律穿着老鼠色的衣服,头部用一种帆布帽遮得死死的。
“这条街小得很。”其中一个人从帽子里嗡嗡地说。
“什么街,不像条街。”另一个附和。
“呸!”第三个从帽子底下吐出一口浓痰,飞到街上。
“那边开始掏了。”齐二狗对齐婆说,“你听到乌鸦叫了吗?真热闹呀,蚊子就像灰沙,直往鼻子里钻。”
“什么好看?”齐婆鄙夷地冷笑一声,“少见多怪,这也有什么看的,小人见识!”她将竹椅踢得咣当一声烂响,把齐二狗吓跑了。“鬼笔菌见缝插针,长到鞋子里面来了。”她起身拿起油腻腻的毛巾,浸在盆里,往脸上胡乱揩了一把,急匆匆地往宋婆家里去,“怎么这样臭?是不是又有死婴?”
“昨夜又刮了一夜风,把我的灵魂刮出了窍。”她开口说,“那边在掏呢。我听见铲子铲在水泥地上,总觉得是铲我的头皮。他们是从哪里来的,这些人?这不是搅得人活不成了吗?谁给他们的这种权力?我们在上面的心目中究竟处于一种什么样的地位?黄泥街是否无可救药了?”
“哼,我早听到了。一大早我就看到三个黑影……谁出的花样?会不会出什么事?我们这就走吗?这些蚊子呀,简直是在行凶抢劫。”
“掏出一条蛇,”袁四老婆端着一大碗粥,像猪一样吧嗒着走过来,“我正在怀疑,是不是张灭资屋里那条蛇?那几个人怀着一种阴险的企图,这当然谁都看得出来,不过我们把那几个怪人估计太高了吧?谁知道呢,也许在老鼠色的破布里头并不存在什么摸得到的东西,也许他们就只是几块发了疯的破布,因为谁也并没真的看见里头有什么东西。”
那几个怪人发了疯地掏来掏去。谁都仿佛觉得掏的不是垃圾,倒是自己的肠子。绿的、黄的、黑的、黏糊糊的,铁铲在水泥地上刺耳地怪叫。一个个都打起嗝来,脖子一伸一伸,嘴里喷出馊饭气。掏什么鬼呀,其实只要不去动,这些东西又有什么脏?这一掏,全街都要臭死人啦。这样蛮干,赶出这么多蚊子,会不会发疟疾?上面究竟对黄泥街抱定了一种什么样的看法呢?真是深不可测呀。
“该死的垃圾站,里面什么不生呀,蚊子,苍蝇,老鼠,蛾子。前天我只进去一趟,腿上就长出个大疱疖。”
“从前都往河里倒,哪里会有这样臭?我早就反对修垃圾站的,现在可好,弄出大问题来啦。”
“这一翻呀,会要臭一个月,我们就像天天住在厕所里。”
“是不是一个阴谋?乌鸦叫得真起劲。”
“我早说过刮风不是好事。”
“从前不刮风,到处都是太太平平的。”
屎壳郎爬起来了,三个怪人从窗眼里伸出头来,大声地吐痰。
“黄泥街没有多少日子啦。”胡三老头断言。说过之后,怪难受地呃了一声,伤感地闭上眼,用发绿的指头揉那皱巴巴的胸膛,说是胸膛里灰太多,要吐出来才好。揉着揉着像有了把握,准备要吐了,大家都让开看着。但他没吐,只说了一句:“世道不好。”
掏拉圾之后,黄泥街所有的茅屋顶都开始滴水了。
其实天也没有下雨,也没有人往屋顶倒水,不知怎么搞的,那水声就是响个不停,滴下的水像墨一样黑,尸水一样臭。黄泥街人都说那是铺屋顶的草朽透了,才滴下水来。
宋婆家里的屋顶第一个烂穿了。
那天夜里她正蒙在被子里面吃蝇子,一大团烂烂渣渣、暖暖烘烘的东西落到了她的脚边。开灯一看,原来是屋顶的铺草,湿漉漉活生生的,在灯光下一闪一闪。“这屋草,死了多少年了,还像活人一样,捏在手里热气腾腾。”她瞪眼一看,屋顶正中有了一个碗口大的洞。正要去叫她男人,啪嗒一声,那洞口又扩大了许多,有一只脸盆那样大了,望出去可以看见鬼火似的绿星星,一股冷风顺势从那洞口倒灌进来。“屋顶烂穿啦。”宋婆刚要说,四下里就啪嗒啪嗒地响起来,铺草像一块块烂肉一样落下,落得到处都是。不到半点钟,所有的草都落完了,三间屋变得光敞敞的。宋婆和她男人坐在一摊最大的烂草上,高声说:“这就像落死人肉。”然后两人都想将对方推到泥地上去,你推我我推你地闹了一阵,忽然乏了,一齐低下头打起了呼噜。
城里的大钟响起来,一共三下,颤动而悠长。
宋婆一听到钟响就用力去推她男人的背脊,推得手都酸起来,说:“一大早掏呀掏,我就讲了会出事的,果然。我刚才仔仔细细地分析过了,所有的迹象都说明了同一个问题,有一根线索穿插其间,你意识到了没有?”
“江水英那婆娘原来是个婊子。”男人说,揉着眼。
“我听见一种声音。”她缩着细瘦的脖子,眨巴着烂红眼,陷入苦苦思索之中,“会不会是那个并不存在的人?我听说他是贴在墙上睡的,像蜥蜴一样。他看见女人总是叫‘老同学’,真是莫名其妙。”
“袁四老婆当街架了一块门板,和那什么区长两人趴在门板上晒屁股。”
“屋顶穿了倒也并不怎么坏,不然总是落蝇子下来,我都提了四五笼了,都是草里长出来的。我不知不觉的总把这些迹象与王子光案件联系起来,弄得神经十分紧张。”
“王翠霞也是个婊子种,一眼就能看出。”
“屋顶落下的时候,我正在做一个梦,梦见一棵大葵花,许多蝇子在上面嗅。这是什么意思呢?我想来想去想不出。”
“我算了一算,黄泥街的婊子竟有七八个!怎么这样多?”
“花盘呀,有脸盆那么大,我刚要伸手去摘,蝇子就拢来了,多得不得了!”
“什么文化学习班,应该办一个婊子学习班。”
“喂,你讲一讲看,我那个梦究竟是什么兆头?”
“我现在不敢上街了,一上街就碰见婊子,晦气!”
“我还是睡的好,这屋里有股什么味儿?”
“婊子问题扰得我心情很不好。”
宋婆打了好久的呼噜,那男人还在想着婊子的事,气哼哼地睡不着。
夜里黄泥街烂掉了十多家屋顶。
天蒙蒙亮的时候,从烂草里钻出一些人,哆哆嗦嗦地靠墙根站定,大声打起喷嚏来。
一条像狗又不像狗的东西从街上笔直穿过去。
“剃头啦……”声音在遥远的什么处所模糊地响起,听去又像是真的,又像是幻觉。
厕所边上的齐二狗在磨剪刀,沙沙沙的声音在矇眬的曙色中传得极远。
齐婆蓬着头闪现在路旁,目光炯炯地盯着一个什么地方——她又在垃圾堆里翻腾了半夜,想找一具婴孩尸体。
“啊——啊——”胡三老头用力打出一个哈欠,蒙头蒙脑地走进厕所。
“没有了屋顶,冷得不得了,像住在一个洞里。”
“风叫个不停,像住在峭壁上。”
“一觉醒来上面光敞敞的,星子看去那么扎眼,我还以为是睡在墓地里呢。”
“没有屋顶的房子住不得了,没遮没拦的,会有横祸飞来的。我一夜没合眼,总在担心会不会有什么东西从上面砸下来?”
“落屋顶的那一刻呀,铺天盖地!我想着世界的末日到了,准备躲到床底下去。后来我和我老婆用力拱了好久才从烂草里拱出来,整个房里变得像猪圈一样臭!”
“黄泥街的婊子问题没法解决。”宋婆男人趿着鞋走出门来,向着墙边这些人大声说,边说边作鬼脸,还打了一些臭烘烘的屁。
张灭资的小屋塌下去了,是被水浸透一点点塌下去的。黄绿的粪水渗过泥墙根慢慢淌到街上。王厂长拄着拐棍路过,揉着脖子,一连说了十多个“惨”,说过之后,转身走进饮食店买了八个肉包子,一口气全吃下去,一屁股坐在桌旁打起瞌睡来了。矇眬中看见来了一支长长的奔丧队伍,他一步跨过去,叉腰喊道:“同志们!今天是一个十分重要的日子!你们好好地回忆一下吧……”有谁推了他一把,他生气地跳起来大声质问:“对垃圾站执不同意见的是谁?瘟狗的问题难道不是一颗信号弹吗?”
“王四麻巴在S办公楼的墙上。”营业员懒洋洋地回答,说完就打起哈欠来了。他当着王厂长的面挖了好久的鼻孔,他像挖出些什么揉到面里面去了。“那墙上夜里长出了一些黑翅膀,不知你注意没有。这条街一到夜里就扭来扭去的,简直像条蛇。我时常醒来全身冰凉。我坐在窗前的小凳上,从窗缝里窥视着,看这条街如何扭来扭去……”
“脏猪。”王厂长突然说,打出一个饱嗝,走出门去。那一整天他的胃里一直难受得很,总觉塞了一大块脏抹布在里面,一打嗝就泛上来一股油臭。“已经搽了一抽屉磺胺眼药水啦。”他向老郁诉苦。
“这病怎么能好?好不了的!”老婆发出一声怪笑。
屋顶烂完以后,胡三老头睡在烂草上做了大半夜稀奇古怪的梦,这一回的梦里有许多腊鱼和腊肉,都是腐烂了的,有一股甜味儿。醒来的时候,他看见几条蜈蚣巴在发霉的墙上,每一条都有手指头那么粗。昨天掏垃圾的时候吸多了灰,鼻子和喉咙里面又干又痒。他一直想咳,闷闷地咳不畅快,现在看见蜈蚣,心里一急想喊,猛地一下就咳出来了。咳出来的是一团粉红的东西,凑近细细一看,里面是许多条蠕动的小虫子。“这屋顶就和人一样,慢慢从里面烂掉,烂完了就变成虫子。世上不管什么都是烂得掉的,铁也好,铜也好,完了都变虫子。造反派还有没有希望?”
女儿叉着腰站在屋顶下,显得很高兴。
“没有了屋顶,你可以到养老院去了。”她兴冲冲地说,撮着发黑的大嘴喝稀饭,油腻腻的头发顺势落在稀饭里。她每次喝稀饭总让头发落在稀饭里,一抬头又巴在衣襟上,弄得一身都是稀饭,湿漉漉的。“黄泥街有几个人活八十多岁的呀?简直想不出一个道理来。干吗一定要活八十多岁?说穿了其实不过就是一种作对的思想罢了。”她撇了撇嘴,打了一个饱嗝。
“屋顶掉下来,怎么天花板都抵挡不住?”胡三老头迷迷糊糊地想,“也许天花板也早就朽坏了?难怪总是长出蘑菇呀,蝇子呀的,里面早就烂完了。”
他慢慢地踱到街上,用力睁开眼,看见那太阳,那蒙灰的黄天。空中朦朦胧胧,就像有雾似的。那团赤红的火球停在树杈上,比天上的太阳亮得多。他不敢望,一望太阳穴就胀得不行。
“黄泥街有没有迫害案?”声音从很远的什么地方传来。
啊?!
记忆的弦一下子被挑动了,胡三老头微闭着棕黄色的老眼,极快极快地说:“埋过一只女人的手臂,就在那边墙根,我亲眼看见了。有血从屋檐上滴下来。那火球总是停在窗棂上,是什么人想要谋害?看哪,火球正在那根树桠上!当心你的眼珠!我在饭里吃出过蜈蚣和蜘蛛,我能抗毒,请当场来试验!这几天总是落灰,从前落过许多好东西……”他说着,后来眼睁开,吃了一惊。原来并没人听他讲,原来只是做了一个梦。白天怎么也做起梦来了?他记起近来他有好几次都是这样做梦的,有时是在太阳里,有时是在屙屎的时候,梦说来就来了,那时就总是要讲,总是要讲……
“你的痰里有那么多的蛆,难怪近来屋里蝇子这样密。”女儿从窗眼里探出头来,挤眉弄眼地说,说完就哧哧地笑出了声。“现在没有屋顶了,我明天就到养老院去交申请,让你住进去。”
屋顶没穿的时候,天花板缝里落下过许多小东西,嚓嚓嚓地掉在帐顶上,有厚厚的一层。他时常观察那些小东西在帐顶上挣扎,扑打,把帐子弄得晃荡起来。
“你肺里面长蛆,这是有传染性的。”她似笑非笑地紧盯他。
“天花板是从一个洞烂起的。”他糊里糊涂地回答,看见数不清的蜉蝣从窗口飞进来。
二
S办公楼的墙上巴着十几只大蝙蝠,肚子里面胀鼓鼓的全是血。齐婆半夜去倒垃圾的时候,看见那些大蝙蝠就像挂在墙上的十几面黑旗。风吹着,什么东西蓦地一声尖叫,又凄凉,又阴森。
“有一种声音喊我‘老同学’,”她说,“那声音有点奇怪,又像是人的,又像是什么别的东西的。待细细一听,声音又没有了。我想是一只蝙蝠在叫。原来王四麻是一只蝙蝠?好久以来我一直搞不清,王四麻怎么能巴在墙上?那时我一点都没想到,巴在墙上的当然就是蝙蝠!”
“那王四麻怎么又是区长呢?”袁四老婆着急地问,“区长又是怎么变成蝙蝠的?区长不明明是一个人吗?你是想奚落我吧?对不对?哎呀呀,实在是越搞越糊涂。我明明把他绑在我身上了,当时没有灯,很黑,他叽哩咕噜地在讲些什么,究竟讲了些什么我也没听清,一定是一些很深奥的问题。我想准是有一种思想扰得他怪难受、怪烦躁的。他一身滚热、湿透了,真可怜。昨天我听人说,王四麻是张灭资!你不要告诉人。”
“从前有个卖肉的到黄泥街来,猪油从背心流出来。有一种舆论说张灭资的小屋是让粪水泡垮的。我干吗每天半夜起来?奸细问题扰得我睡不着呀,我老是想发现一点线索。”
S办公楼底下聚集了许多人,都戴着草帽,默默地对着那堵墙。墙是灰色的,因为从窗口倒水,每个窗下的墙壁都有一大片溜溜滑滑的污迹。
风向已经变了,那是西风,里面夹着浓黑的灰土。黑灰就像暴雨一样落下来,风里有股腥气。
谁也看不清墙上有没有蝙蝠。火葬场那边的哭声被风刮过来,哽哽咽咽。有一只鸟在屋檐的破洞里怪叫。
“第二个窗口里伸出一只黑翅膀。”宋婆在人堆里弓着背对一个绰号叫“形势好”的女人说,那女人只有一边脸,另一边被什么东西削去了。
“王四麻案件真相大白。”齐二狗突然一惊,“铁门上的乌鸦有动静。”
“啊?”
“听说每家的墙根都埋着十来只老鼠。”
“剃头的昨天夜里叫得特别吓人,就像藏在屋里一个什么角上。我把头用被单蒙得紧紧的,声音还是透过来。这年头叫人发疯!”
“王厂长说墙上的蝙蝠和遗留问题有关。”
“蝙蝠问题是一颗信号弹!”
齐婆用两手做成一个喇叭高喊:“警惕奸细!警惕奸细!”喊到“形势好”面前,突然愣住了,原来那女人光着屁股蹲在地上,从一个木盆里捞出衣服来搓洗。
那天半夜,老郁被一阵骚动弄醒了。“啪啪嗒!啪啪……”许多东西撞在窗户上、门板上。“蝙蝠。”他想起来了,浑身不舒服,一伸脚触到冰凉的被头也吓一大跳。
“要不要睡到床底下去……”老婆迷迷糊糊地说,肥胖的身子压得床板吱吱作响,折腾了老半天,打了几个嗝,又睡着了。
“噗!”一只什么东西掉进来了。他开灯一看,果然又是蝙蝠,在地上扑打着,转动着。小小的丑恶的头。他起了身,用皮靴猛地踏住,小东西吱地一叫,不动了。他又用脚后跟用力捣了一阵。
“扔到马桶里浸死吧。”老婆醒来说。
“外面蝙蝠真多,”他干完了伸一伸腰,“像是要咬烂窗子。”
“委员会的事上面表了态没有?先前你白等了那么久,什么也没有!有人放出空气来,说黄泥街没有迫害案……为什么?S厕所的墙上都爬满蜗牛啦,怎么一回事呀?要是那回你不带头打蛾子,也不会长出这么多的东西来。现在什么事都好像不对头了。碗柜里躲着一只蝎子呢,你清没清理呀?”她又是打嗝,又是叹气,心烦得没法睡着了。
“我想屋檐下一定有一个蝙蝠窝,白天我搭梯子在那里找了好久。他们说这种蝙蝠专门吸人血,我一睡着就老是觉得脖子上被什么东西蜇了一下,满脑袋发麻,是不是有蝙蝠在这屋里藏着?”他边说边用棍子到处拨弄,弄得满屋子灰雾。
“我早就看出来都是白搞。那蝙蝠死了没有呀?这年头的事你没法搞清。昨天有人又看见了两朵鬼火,你千万别去钩!我干吗老梦见蜗牛?一梦见蜗牛,胃里总是慌得很。把那冷包子99lib?拿一个给我吃。”
“屋檐上挂着蝙蝠,风一吹,像帘子一样飘。我寻思了好久,现在慢慢地悟出来:区长是一名逃犯!请想一想,微服私访。那一回他来找我要眼药水,他蒙着的那只坏眼从纱布缝里阴森森地盯着我,很长的鼻毛从他鼻孔里钻出来,正像猫的胡子,我一看那副样子牙齿就磕碰起来。当时他问我什么地方不舒服,我说是痔疮……齐二狗的厨房塌了,挖出一大窝白蚁,现在一刮风我就担心。谁??”
“你说我不能吞蜈蚣?”胡三老头用一根粗大的木棒咚咚地敲着窗棂,脸色严峻地盯着他。
“你女儿正在帮你联系进养老院的事。”
“不要耍花招,我是问你这件事,有人听见你说我不能吞蜈蚣,请问你有什么证据?我早就看出来你对我有一种嫉妒狂,看见我的成功,你眼红得要死。每当我仗着自身的本事稍出风头,你就造谣诽谤,欲置我于死地而后快……请当场来试验!”他用力一砸,一块玻璃哐啷一声落下来,又一砸,一块玻璃又落下来。
“进了养老院就不许乱跑出来。”老郁边说边上了阁楼。
“请用五条蜈蚣来试验!立刻来!十条也行!有多少吞多少!”他在楼下用木棒戳着天花板叫嚣道,“我马上给你铁的证据!临阵逃脱的是小狗!”
阁楼上面悬满了蝙蝠,整整齐齐地挂着。那时他认为这些蝙蝠是从灰堆里长出来的——阁楼里有好几个灰堆。他查看了一阵,操起一把旧扫帚猛扑起来,打得它们四处飞窜。有几只掉在地上的被他一脚踏死了,还有一只受伤的,挣扎着想爬到一个烂桶下面去。他找了一把修鞋的钻子,一下从小东西那毛茸茸的背上钻下去,将它钉在地板上。当时它那细小的眼珠像要暴出眼眶一样。他看了看窗外,那蝙蝠群将夕阳完全挡住,天一下子就黑了。“那眼珠就和人的一模一样。”他想。阁楼上的灰一股一股地钻进鼻孔,弄得他直想打喷嚏。
“沙、沙、沙……”是齐二狗在磨刀。
“磺胺眼药水把他完全治好啦。”铁皮鞋掌从马路上一路响过去,窗眼里闪过扭动的瘦屁股。
“落下两只蝙蝠啦!”老婆在楼下嚷嚷,“我把它们浸在马桶里,还直扑腾呢!外面满天都是,这屋里黑得要开灯啦!你检查一下窗子,看会不会钻进来?”
睡觉以前,他又在外面转来转去走了好久。从宋婆家敞开的窗户望进去,看见里面雾腾腾的,还听见哗哗的水响,一盏黯淡的油灯被风吹得飘摇着,里面的人窃窃地笑个不停。那婆子正在灯下垂着头干什么,手一扬一扬的。老郁贴墙移过去,躲在窗下的阴影里。
“黄泥街什么都长,”那婆子在跟什么人说,“有一回我把一件毛线衣放在箱底忘了拆洗,第二年开箱去看,哪里还有什么毛衣,早成了鱼网了,一条条手指粗的虫子粘在上面。后来扔到火里,劈劈啪啪地响了好久!现在一想起我身上还直起鸡皮疙瘩。”
原来那婆子手里是一只湿漉漉的死蝙蝠,她正在仔细地扯那蝙蝠身上的细绒毛。
“老鼠啃掉了我半边脚趾头。”看不见的人说。
“黄泥街的婊子要一网打尽,扔到焚尸炉里去。”是那丈夫的声音,喉头像堵着一块痰。
接下去屋里嘻嘻哈哈地闹成一团,还杂有亲嘴的声音,好像是在争夺那只蝙蝠。他们窜来窜去,做鬼脸,躲猫猫,直搞得打烂了一个热水瓶,砰地一声巨响。
“今年的蝙蝠又肥又嫩。”老郁从窗眼里探进头去,笑容满面地说,“也许有人还记得从前那个王子光事件?自从朱干事的调查分析在黄泥街占了上风之后,许多别有用心的家伙在这里面钻了空子了。我认为当初如果用一分为二的眼光来看待朱干事的调查,把住一些关键性的字眼,形势将会朝着可喜的方向发展。总之王子光事件是一次极其严重的教训,黄泥街的蠢人们把事情整个弄僵,使我们陷入难以自拔的处境中了。”
“委员会的问题要追查到底。”婆子用一只眼盯住他,分明已经扔掉了手中的东西。
“我发现黄泥街有人在蒙混众人的耳目,这是个严重问题。”看不见的人油腔滑调地说。
“关于黄泥街的婊子问题,我已经交了一份材料给区里。”那丈夫躲在黑暗中得意地笑着,牙间嚓嚓地嚼响着,像是在吃蝙蝠。
“蝙蝠这么多,是不是可以试着弄来吃?”老郁眯细了老眼,力图看清屋里的情况。
“我们这屋顶现在盖的是水泥瓦,”婆子在哗哗的水声中说,“没人敢来了,说是万一瓦砸下来怎么得了!倒不如先前盖草稳当。你不要到我们这里来,我觉得那些水泥瓦随时有掉下来的可能。”
蝙蝠簌簌地在头上飞,暮霭降临,昏昏沉沉。
酒店青蓝的灯光下出现那剃头担子,雪亮的刀锋一闪一闪。
“你走了以后又掉下七八只,现在都盖在马桶里,再也装不下啦。”老婆走过来唠叨着,“都是从哪里来的呀?窗子一直关得严严的,连个蚊子也钻不进……”
“夜里别睡死了,蝙蝠要吸血的。”
外面剃头的暴眼恶声恶气地问什么人:“是平头是光头,光剃还是带洗?”
第二天夜里老郁的老婆痛醒过来,发现自己的手掌被一枚很大的钉子钉在床沿上了,鲜血顺着床沿往下滴。
“救命。”她迷里迷糊喊出来。
“我早就想试一试。”老郁在屋角上的阴影里怪声怪气地说,“血从那个钉子眼里流出来,就像一根细带子。”
第二天老郁就失踪了。人们传说老郁的失踪是某个案件的继续。
齐二狗坐在门坎上磨刀的时候,宋婆来了,弓着背,满脸墨黑。
“十几只大蝙蝠全被钉死了,S办公楼的墙上染得血红!那个人的失踪究竟意味着什么?”她眨巴着眼,显出通夜失眠的样子,“我整天烦得想咬什么人一口。”
齐二狗放下磨石,一连打了四五个哈欠说:“困得要命。”厕听那边的蚊子成群地扑过来,在他脖子上咬了好多小疙瘩。他脱鞋上了床,放下墨黑的蚊帐。一些扰人的问题纠缠着他,他刚打算来想个清楚就睡着了。后来他做了好几个梦,梦见蚊子咬得他全身发肿。
“老郁藏在办公楼屋檐的破洞里,每天夜里出来杀蝙蝠。”不知谁在讲。黄泥街人看看天,缩下颈子,把手拢在袖筒里,说:“有点冷。”瑟瑟缩缩地钻进小屋里去了。
不久就在S的厕所里发现死蝙蝠了,有几十只,一律都是从头部钉穿的。
齐婆半夜在垃圾堆里看见一个影子,飘飘悠悠,不像真人的影子。她想追上去看个究竟,忽然空中落下一摊血来,把她的鞋都溅湿了。“那鞋现在还泡在盆里没洗,我看照旧是那个千百万人头的问题。”她紧张地东张西望,“这种威胁没个完,把人弄得要发神经。江水英偷汉子的事你们听说没有?”
黄泥街人把大门紧紧地闩上,弄虚作假地大声打出鼾来,震得窗玻璃咔咔直响。
宋婆在家中明目张胆地烧吃蝙蝠,诱人的香味一天到晚从窗口透出去。
“捉住那只火球!有一只火球!”胡三老头怕到养老院去,终日在家里高声嚷嚷,装疯装癫。凡有路人经过,他总误认为是区长,一把死死拖住,唠叨起来,“……那可是个好时候!屋顶上的茅草有一人深,街上算命瞎子深夜里唱着歌,阴沟里流出大块的好肥肉!造反派什么时候翻身?我活了八十三了,还一点不想死。喂,你是怎么看的?啊?”
齐二狗整天蹲在厕所边上捕蚊子,捕苍蝇,捕了去喂蝙蝠。他家阁楼上喂着一百多只,又肥又大。到黄昏宋婆就来取蝙蝠了。
“今天天气真坏。”她总是大声叹气,做出愁眉苦脸的样子。
“黄泥街的社会风气很成问题。”齐二狗应和着。
皮鞋响着,她理直气壮地上楼去了。
“这婆子吃蝙蝠长得又胖又嫩。”齐二狗老婆怨恨地说,“都说她光吸血不吃,不然干吗要那么多?”
齐二狗瞪着暴眼看了看她:“你的颈子后面有厚厚的一层了,你洗脸怎么总不洗到那上面去,已经有一个蚂蚁在那上面做了一个小窝,夜里咬得喳喳响。”
三
齐二狗从厕所边上打完苍九九藏书蝇回来,厨房里的积水已经漫出了门坎。从窗眼里望进去,老婆正撅着屁股在里面堵那土墙上的裂缝。
昨天傍晚落雨的时候,积水就从墙根一个小洞里慢慢渗进来了,当时那裂缝只有半个手指宽。
“要找什么东西堵一下,会把房子弄垮的,这天真该死。”老婆一边唠叨,一边就开始翻箱子找破布,折腾个没完没了。没想到那洞竟是越堵越大,大股的污水不断地渗进厨房里来。夜里她每隔半小时起来一下,找一大把破布去堵,整整堵了一夜,到早上那裂缝已经有一只脚那么宽了。
“堵什么鬼呀,整个的那堵墙都要不得了。那堵墙去年落大雨就要垮了。”齐二狗憎恶地用被子蒙紧头,避开刺眼的灯光,诅咒道,“越堵垮得越快!”
现在积水已经漫出门坎了,老婆还在堵。她那饭勺一般大的脑袋里只要认定了一个主意,就总要不停地干下去,干下去,像蚯蚓钻进深土里去一样。齐二狗刚一坐下,宋婆就挎着一个大篮子进来了。“我上楼去找一样东西。”她踩着积水呱唧呱唧地往楼上走去。一会儿楼上就咚咚地大响,大概是在那里捕蝙蝠。
“那土墙会塌下来,砸在你的屁股上。”齐二狗对老婆说,忽然一踢,将一大块破布踢得飞扬起来。
女人用抹布擦着泡得泛白的脏手,垂着头走进里屋。
她在里面鼓捣什么,鼓捣了好久好久,发出像和什么人厮打的声音,一直闹到煮中饭的时候。
“明天我要把那堵墙捣垮。”齐二狗吃饭的时候说,“那堵墙刺激着我们。厨房完全是多余的,总是长些蟑螂老鼠,我看还不如到卧房里来煮饭。喂,这饭里有股什么味儿?”他丢了筷子,惊恐地瞪着碗里。
老婆边扒饭边说:“没什么,我用阴沟里的水煮的饭,那水不怎么脏,你不是吃了两碗都没吃出来吗?”
“啊?你不是想毒死我吧?啊?你一点也不想毒死我,对不对?女人真怪!女人是条小花狗!”他伸了伸舌子,忽然大声笑出来,“楼上有一只蝙蝠长得像小板凳那么大了,你早该去看看!”
“这几天的月亮真是大,又大又黄。”她神情恍惚地扭一扭她的脖子,担忧似的,“一出月亮,窗棂上就朦朦胧胧的有一条光,像一个东西在那里走。我们这条街夜里总有什么在那里走来走去的。”
法医来验尸的时候,王厂长正在屋里喂他的黑母鸡。那只鸡是紫黑毛,独眼,满身肥油。每次它都要从他手心啄米吃,啄得手心生痛。有一回他脚上生疱疖,流了三个月脓,这只独眼鸡围着他的脚转了几圈,向疱疖正中猛地一啄,啄出一条虫子,后来疱疖上生出一棵豆芽菜。喂完米,他又喂早上捕到的一堆蟑螂。
老郁的小头从窗眼里探进来了。那鼻孔里钉着一枚长钉子,整个脸紫得像茄子。原来他的楼上饲养着一百多只大蝙蝠,每天夜里蝙蝠都出来吸人血。谁都清楚他在厕所里捕蝇子不过是遮人眼目,骗骗人罢了。“黄泥街一连串的问题牵涉到谁?你认为我这些日子到哪里去了?老实说我一直在防空壕里躲着。我发现黄泥街的问题神秘莫测,比如说有好几家的电灯都是从半夜亮到天明,另外还有蝙蝠问题——防空壕里水很深,蝙蝠多得吓死人!每天半夜我都在黄泥街转来转去的。”
王厂长仔细打量了他老半天,琢磨着他话里的意思,最后才说:“你看这只鸡能不能解决问题?它差不多可以听懂人的话。当然这只眼生过脓疮,脓一穿眼就瞎了,不过确实是只少有的鸡!昨天我一顿就吃了八个包子,我觉得情形有点不妙,怎么越痛越能吃……是不是要发生一种危险的转化?”
“用钉子从鼻孔里钉进去钉死的,这不是很怪吗?更奇怪的是查不出作案动机,谁会去钉呀?是不是他自己钉的?”
“这很可能,这是一个有代表性的事件。我要备一个案,好向区里汇报。”王厂长突然烦躁起来,一脚踢开那只鸡,大声说:“烦死人啦。”
“他最近很忧郁,”老郁回忆道,“当时有一盏青幽幽的灯照着他,我看见他在撕一只蝙蝠的腿子,那样子就像发了狂。他死的那天晚上,他老婆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瓦罐里埋着三粒豆,这到底是什么兆头呢?流言说在下水道里伏着一条巨蟒,要不要挖开来看一看?我老是心里不踏实,这几天天气又不怎么样,风也刮得不对头。说老实话,我对目前的道德风气很看不惯。齐二狗厨房的土墙上有条裂缝,你去看过了吗?”
“一条裂缝?”
“一条裂缝,像脚板那么宽。”
“鸡又把屎屙在碗柜里啦!”王厂长憎恶地跳起来呼道,“来人!都死了吗?!”
那条裂缝从外表看很平常,被许多破布堵着,污水还在渗过破布往下滴。
当区长骑着单车朝黄泥街飞奔而来的时候,黄泥街人恍然大悟:原来区长是一个真人,不是王四麻。他们好似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了地,一个个又犯了老毛病,嘻嘻哈哈,打情骂俏,装疯装傻,做媚眼,大喊大叫,虚张声势,无所不为,变得面目可憎,轻浮得要死。
“这屋里有没有老鼠?”区长问,皱紧了眉头把臭熏熏的破布一块一块从那道裂缝里拔掉,细细地观察了老半天,沉思着。后来他一下子下了决心,向墙根伏下去,把干瘪的头伸到那条缝边缘,上上下下地看来看去,弄得满脸污泥。他爬起来后环顾了一下周围的人群,厉声说:“原来如此!”说完就做出有急事的样子,夹着黑皮公文包快步上区里去了。
“原来如此!”大家说,停止了打闹,赞美地看着区长的背影,“区长穿着‘劳动’牌胶鞋。”
“我觉得他好像查出了一点什么。”齐二狗老婆怕冷地耸起肩头,把两条鼻涕缩进去。
宋婆从墙根伏下去,学着区长的样子将头挨近那条裂缝,然后站起,吐着牙间的污血,大声叹着气,说:“这屋里有蝙蝠。”
“这不是很奇怪吗?”老郁的声音就像是从裂缝里发出来的。
谋杀的流言传来的时候,江水英正在剪她的脚趾甲。那趾甲又长又尖,的确像鸡的爪子,她剪完一只,抽了一根烟,正要剔指甲缝里的污垢,杨三癫子就来了。
“原来如此!”他说。
“唔。”江水英含糊地应着,低下头去剔指甲。
“谁都知道那天晚上的月亮又大又黄,像是酝酿好了一个阴谋。区长来黄泥街的时候,穿着‘劳动’牌胶鞋……原来如此!”
“有人想要……”
“我去过一次法庭。那法官讲到谋杀时并不说‘谋杀’,你猜他说什么?怪得要命!他说:‘头上长了一只角。’这些机灵鬼,你别想搞清他们的意思。我看关键是墙上的那条缝。”
“对,墙上的缝。有人想要……”
“那条缝的形状不是像一只脚板吗?区长干吗把头往那条缝里伸?要担心墙壁!我一回家就把我家的墙壁仔细检查了一遍。”
“前天他又逮了一只猫,好像是疯了,整夜里狂叫。你能帮我弄一弄吗?”
“拿刀来。”
他们逼近那笼子的时候,野猫正蜷成一团抽搐着,口里吐出些绿色的黏液。
“不行。”他心神不定地向屋里走去,“这种猫是有灵魂的,我看得出,如果杀了就别想睡。我有个亲戚也是杀了一只有灵魂的猫,后来整夜听见猫叫,一直叫了三年,我看见他的时候,他已经瘦成一具骷髅了。”
“我拿它怎么办?有人……”
“养着,也许它会恢复?”
杨三癫子走了以后好久,江水英还在想着疯猫的事。夜里那只猫抓门要进来,整整抓了一夜,凄惨的叫声毛骨悚然。一直到黎明她男人才捉住它扔到笼子里。她男人什么都抓,一只鸟,一条蛇,一只小猪,一条狗,见什么抓什么,抓回来就扔进笼子关起,关到饿死为止。她非常想不通那个笼子,那东西又高,里面又宽敞,用扎实的宽木条钉成,四条腿就像水牛的腿,凶神恶煞地立在后院。昨天半夜猫叫的时候,她就看见他阴险地瞪着她,像看什么怪物一样看了好久。见她醒来,他假惺惺地说:“谁家的屋顶刚才又塌了。”说着就假装到窗口去看。当时她没头没脑地说:“那笼子里四面透风,真是冷得很呢。”男人转过背去,听见他在说:“女人蠢得像猪。”说完就熄了灯上床了。她在黑暗中想着自己已经戳穿了他的阴谋。她记起齐二狗的话,就起来把房里的四壁摸索了一遍。后来越想越不放心,干脆不睡了,趿着鞋到街上去游荡。
早上她看见袁四老婆和一个秃顶男人像野猫一样窜进袁四老婆家里去了,黑门砰地一声关上。
齐二狗厨房的墙根下蹲着二十来个鬼头鬼脑的人。区长正猫着腰用游标卡尺量那条裂缝,移来移去的总量不好。“不像是人挖的。”他用力眨着灰白的眼珠,额头冒着热气,“这附近有没有什么野物呀?”
“不像是人挖的!”杨三癫子兴高采烈地搓着手指,接着又压低了喉咙,贴着区长那只细长的耳朵说:“那东西?这里有人说您是王四麻!”
“啊?”区长脸上变了色。
“有人放出流言,”杨三癫子提高了嗓子,“说您就是王四麻,王四麻就是您,已经融成一体,无法区分啦。”
“无法区分啦!”区长懊恼地捶着胸口,喊道,“请大家注意这种荒谬的暗示:无法区分啦!这些扰乱视线的恶棍!阴险毒辣的小人!同志们,我再一次提醒大家:黄泥街问题的阻力之大远不是你们想象得到的,必须以退为进,斗争还刚刚开始……”
“尸体臭起来了,你闻见没有呀?”
“‘那东西’总共来过四次。”宋婆说,不知怎么眼里起满了黄眼屎,擦来擦去的总擦不干净。“现在我家盖了水泥瓦,风一刮就喳喳地响。如今这是怎么啦?好像什么东西都不对头啦。”
“黄泥街的问题一定要在十二月份以前得到解决。”区长发狠地说,过去推单车。
江水英低着头看区长那双沾满泥浆的“劳动”牌胶鞋,惊慌失措地说:“我们家里有一只笼子,有人想要……这是属于什么性质的问题?”
“所有的问题一定会得到解决。”区长举起一只手果断地砍下去,且说且跨上单车。
江水英趿着鞋回到屋里躺下,太阳已经亮晃晃地从瓦缝里照进来了。她躺了好久还在想:区长的鞋底上是不是有蚂蟥?后来她睡着了,梦见一只蟑螂把糊墙纸咬了一个洞,露出小小的黑头。它慢慢地咬着,整个身子爬了出来,顺着一条水渍往下爬,爬到了她的枕边,一只腿子搔着她的脖子,她用手一拂,醒了,看见男人正伸出手来扼她的脖子。“啊呀呀。”她说。男人缩了手,嘿嘿地干笑着走了开去,看着院子外面说:“我看这猫死不了。夜里有只猫叫一叫倒好,睡得安一些。昨天我看见它饿得啃起木头来,就喂了一条鱼给它吃。今早它又吃了一条鱼,今天夜里一定叫得更凶。我以后每天喂一条鱼给它吃。”
“他这病倒好啦,这不是奇迹吗?”王厂长女人嘲笑的声音在窗外响起,“我看他这种人怎么也死不了!”
隔了一会儿,又听见王厂长边走边说:“我现在一顿能吃九个包子了,我感觉不好,有什么药吗?我不会完蛋吧?呃?”
“明天一早我就要用树条把这猫抽死,它活得够久啦,凭什么我要养活它?”男人说,仍旧看着院子外面,好像在想什么心事,额头上的皱纹堆了起来。
不知哪里来的烟飘进屋子,空气变得蓝幽幽的,有股蚊香味儿。
“是火葬场在烧死尸。”男人说,龇了龇长长的门牙。
那天夜里猫又叫起来,这一次叫得更吓人,好像还在咬那笼子上的木条。江水英抱着头冲到街上,满脑子的红眼珠和绿眼珠。
“明天一早我就用树条把它抽死。”男人在窗前说。
四
胡三老头摇摇晃晃地在街上蹓步,走几步又停下来大声问:“今年是哪一年啦?”
黄泥街人猛地一惊,从蒙灰的窗口伸出皱巴巴的小脸,回声似地应道:“今年是……”
太阳冷下去了,乌鸦和麻雀瑟缩着,酢酱草和青蒿枯黄了。
“太阳这是怎么啦?不对头啦!”杨三癫子猛地向街心砸烂一只酒杯,且说且走。“从前的太阳真厉害,什么东西都晒出蛆来!仙人掌全死啦,屋顶上的草哪里去了?我的关节肿得像馒头!那个时候,有一个申诉委员会,所有的人都去申诉,唾沫四溅的……”
袁四老婆和秃顶男人一齐从茅屋窗口挤出半截身子,揉着泡肿的眼,唱歌似地打了好几个哈欠,然后呜呜地哭起来。
“黄泥街上所有的东西都在慢慢地变质。”宋婆嘀咕着,惊恐地瞧了瞧水泥瓦,“这瓦里面究竟是一种什么成分?”那瓦光秃秃的,上面积着一层泥沙,风一吹就有种怪响声,像是马上要断裂,砸下来。早几天她量了一下,她的屋子已经向地面缩进去了三寸。越缩,房子就越矮,现在门框已经平着她的头了,她男人则要弯下腰出进。昨天她男人出去倒马桶忘了弯腰,很重地砸在门框上,把桶里的屎也溅了出来。他把马桶一脚踩烂,让屎流在门口,坐在门坎上骂了整整一上午,说是不得了,有人阴谋陷害,黄泥街的婊子要吃人啦,又说眉棱骨砸断了,说不定会死,等等。
齐婆打完最后一只蟑螂出来,看见刘铁锤站在窗前。他说:“黄泥街有一具活尸,啧啧啧……嗐!腿上长霉了,眼珠还能动,完全用被单裹住。你听说房屋下沉的事了么?都说地面会张开一个大口,把整条街都吞进去,然后再合拢来。昨天我家的墙壁裂了一道细缝,我一整夜都盯着那条缝……嘁喳嘁喳……”
“今早的冷风里头又有血腥味儿。你们认为脚上长鸡爪的问题属于什么性质的问题?要不要交群众公开讨论?有人……”她突然噎住了,手指在头发里摸到了一块硬的突起物,“我头上长什么啦?”她喃喃地自语了一句,想去照镜子。
“活尸原来是杨三癫子的老母。”她男人说,像蛇一样吐了吐舌子,“她不是死了十几天了吗?原来并没有死,这件事是不是故弄玄虚呢?我必须调查一下。”
“我头上……”她突然擂着桌子,气急败坏地大叫起来,“我去买一种药水来搽!我要死啦!贼!瘟猪!所有的事全没希望啦!”
“今年是哪一年啦?”胡三老头的声音猛然响了起来,阴凄凄的,如墓地里的鬼魂。“那是一只血球!”他声色俱厉地喝道。
“哼!他这种病竟会好得不留痕迹。”王厂长老婆冷笑一声,将铁皮鞋掌磕出刺耳的响声,“那个冒名顶替的家伙在黄泥街干了些什么?我看有人在盲目追随,请你们各位注意这个问题。”
半夜里齐婆男人打开电灯,拿过一把镐,在墙角挖起来。
齐婆从外面回来,哈着冷气说:“外面像是谁倒了漆一样黑,我看见一条蛇从袁四老婆的窗眼里钻进去了,我怀疑是不是她暗地里养着的?街上静极了,所有的墙都在裂开,我真担心……你挖什么?”
“骷髅。”
“怎么会有?”她说,“我一直在思索关于那条蛇的问题,那决不是一条普通的蛇。喂,你该找一找,不要这么昏头昏脑地乱挖。所有的墙都在裂,我亲耳听见了。”
齐婆睡到鸡叫醒来,男人还在挖,穿着麻布衣的阔背一抖一抖的。墙角已经掘出一个深坑,碎砖和泥沙堆在屋中央成了一座小山,腐烂的湿气呛得人要发昏。
“怎么会有?”齐婆又说,顺手抓了一把泥沙扔在口里嚼着,“谁说得准是不是虚张声势?我倒想去看江水英那婊子去。”
中午她回来,男人还在挖。
“搽了磺胺,我头皮上那一块好像软了一点。”她脸上浮起虚伪的笑答,“现在全街的人都在搽磺胺,说是包治百病,你何不也试一试?我觉得你最近好像有点毛病,你要挖到什么时候去?”
“二十四个骷髅藏在这地下面。”男人凑近她说,使劲地磨牙。
“你对目前形势有什么看法呀?”齐婆慌张地揉着头皮向后退去。
“这个月之内黄泥街起码要解决十三个以上的重大问题。”王厂长在外面和谁说。“昨天有人报告,有一家人家养了一窝蛇。喂,这意味着什么?”
“房子又沉下去两寸多啦,厨房已经没法用。我看这形势丝毫没有好起来的希望呀。”宋婆没完没了地叹着气,“昨夜的月亮也是又大又黄,昏沉沉的。我披衣在院子里蹲了好久!夜里黄泥街成了一条死蛇,冰凉冰凉的。从前每到夜里,就有些什么东西长出来,奇奇怪怪的,呼唤啦,厮打啦,我全听得清清楚楚。那时我后脑勺上长疖子,不能睡,一直听到天亮,太阳一出来我脸上就泛起红晕。齐二狗这杂种干吗要自杀?事实上,我已经想好了一条妙计,这条妙计能挽救整条街,我将在一个恰当的时候实施它。”
“所有的事情完全没希望啦。”齐婆从窗口探出头去,一只蛾子在她额上撞了一下,撒下一泡黄水。
“今年是哪一年啦?”胡三老头用拐杖直指她的鼻尖,厉声发问。
齐婆一怔,全身瘫软。
“来过捉白老鼠的……”
“火球为什么整夜悬在窗棂上?”他又问,声音如敲白铁一样铮铮作响。
“没什么。哼,谁是他的‘老同学’呀,我看黄泥街问题有奸细插手!同志们,谨防奸细!”
“啊——啊!”胡三老头张开两臂仰天大喊,白发像马鬃一样甩动。
袁四老婆和秃顶男人从窗口伸出乱蓬蓬的头,揉着泡肿的眼,扑哧扑哧地笑个不停。
吃过辣椒之后,齐婆头皮上的那块地方就有点痒,伸手去抓,竟抓下一小块头皮来,拎在手上皱巴巴的一小片,淌着血。她看了一眼,怪叫一声,赶快去照镜子。那上面湿漉漉的,已经开始肿了。一会儿就肿得像一只馒头,软绵绵的,一按一个洼。
“你看这是不是癌?”她心惊肉跳地问袁四老婆。
“那条蛇已经掉下来了,原来是条死蛇!我闻了一闻,已经臭了。什么癌呀,我看是毒。我身上也长这种东西,也是这种毒。黄泥街到处是这种毒,连狗身上都生这个,和我们生的一模一样。他们要抓我,因为我差一点交了好运,我一定要感激那条绳子。真的,那根绳子怎么偏偏刚好在抽屉里呢?想一想吧,要是没有那根绳子,不就什么也不会发生吗?可是偏偏刚好就有根绳子!哎呀呀,乐死人啦!”
“你不能用瓦渣帮我划一下吗?胀得不行。”
“呸!划不得,要死人的。你要等它烂,烂透了,再挤干净就好了。你可以在手心放一放血。”
“我现在痛得就像有人在里面用锥子扎。”她用一只脚在屋当中跳来跳去的,跳了老半天,憋红了脸说:“现在松了一点。那婊子被她男人关在笼子里,是不是为偷汉子的事啊?我早说过黄泥街的道德风气没法扭转。”
“我后面这堵墙在响呢。我整夜浮在黑水里,像有把锯子在头上拉来拉去的。胡三老头在街上喊得那么吓人,有人说他已经死了五天啦,又说这是他的活尸在街上走。宋婆说活尸不是他,是杨三癫子的老母。我现在怎么也搞不清这些事。活尸呀,蝙蝠呀,我一考虑就要害火眼病。”
“厨房又沉下去两寸啦。”宋婆的嗓音隔着板壁传过来。
“活尸是用磺胺眼药水泡着的呀?”
区长一到黄泥街口上就被灰呛住了,他大声地咳着,揉着发炎的眼睛。他心里想着灰尘已在他的肺里面结成了一串串的小丸子。行人在街上走过,蒙头遮脸的像一些小偷。那棵树原来吊过小偷,现在已经枯死了,发黑的棕绳像死蛇一样缠在上面,乌鸦在树上发出可疑的怪叫。几个提罐子的人刷地一下从他身边窜过去,一眨眼就不知去向了。他伸手去搔背心,边搔边想起了胡三老头和他讲过的背上流猪油的故事。他慢慢地将四方的手掌捏成拳头,举到鼻子面前说:“黄泥街的阻力一定要扫除!”
胡三老头像猴子一样跳到马路上,紧紧地捉住区长的袖子唠叨起来:“您对目前的形势如何看?啊?我们这里有暗娼,请您数一下,从街口起第十三个门……您看这天怎么样?冷得很,鬼笔菌全冻死了。有人要对我下毒手。喂,吞蜘蛛的事您改变看法了没有?他们罐子里装的是磺胺眼药水!都在议论我已经死了五天啦,为什么?请您数清楚,第十三个门,靠右边……”
“好呀!”王厂长提着罐子从路边闪出来,他将胡三老头的手从区长臂上用力掰开,作了一个鬼脸,凑在区长耳边说:“你要不要磺胺眼药水?我拿到了五十瓶,没开封的……关于磺胺眼药水对痔疮的疗效,我已经整理了一份材料,正打算送到区里去,这可是划时代的……请注意,胡三老头是一具活尸,已经死了五天啦……”
区长聚精会神地挖着鼻孔说:“十三个大问题落实得如何了?我看松松垮垮是通向灭亡的道路。不是有蝙蝠吃人的事吗?老革命根据地的传统还要不要?这次我来黄泥街要召集一个紧急会议,谈谈十三个大问题的解决方案。齐二狗的善后问题处理好了没有?见鬼,我已经三天三夜没睡了,刘书记叫我作好五天五夜不睡的准备,现在只要有人推我一下,我就会倒下去,睡它个七天七夜!”
“今年是哪一年啦?”胡三老头冷不防插进来问道,声音凄凄惨惨。
“啊?”区长腿一软,头上沁出了一层汗,背上一炸一炸地痒起来,“呸!是不是有虱子?”他脱下棉衣,站在路边翻来覆去地找了好久。
满街都是提罐子的人,遮遮掩掩,躲躲闪闪。
那天晚上在炮楼上召开了紧急会议。区长嗡嗡嗡嗡嗡嗡地讲到夜里两点,直讲得所有的人的脑袋都嗡嗡嗡嗡嗡嗡地叫起来。他在迷迷糊糊中猛一睁大眼,看见满屋都是飞来飞去的蜂子。也不知怎么回事他最后就破口大骂起来,直骂得声嘶力竭才宣布散会。
第二天早上区长的一边脸肿了起来,他在刷牙的时候记起昨夜所骂的话里面有一句是:“刘麻子混账王八蛋。”他想起应该将“刘”字改成“王”字。
宋婆的厨房里塌了一堵墙,墙里面满是蝙蝠骨头。
五
苍白的小太阳,苍穹像破烂的帐篷。
鬼火燃烧着,在朽败的茅草上。
鬼火照亮了无名的小紫红花。
墙壁喳喳作响,墙壁要裂了。
小屋更矮了,小屋缩进地里去了。
白蚁发疯地繁殖。
有怪异而含糊的呻吟,是谁在地的深处嗡嗡地问:“今年是哪一年啦?”
街上匆匆走过最后一个提罐子的男人,罐子边沿流下血来。
一只猫的肚子烂穿了,在灰堆里打着滚,一边滚,肚子里面一边流出脓来。有一个男人的影子拿着一根树枝,正在狠狠地抽那只猫。
齐婆趿着鞋走到窗前,向外探一探头气愤地说:“这天别想出门!我倒希望天上落下什么来,落它一人多深,封了门,正好睡大觉!”说罢回到床上,放下墨黑的蚊帐。
黄泥街从来不落雪。
黄泥街一年四季落灰。那灰有咸味,是火葬场的油烟化的。那天早上,到处一片白茫茫,有人以为是雪,伸出脚一踏,原来是灰,死了的灰。
一大群蒙头遮脸的人鬼鬼祟祟地贴墙溜行,留下一路脚印。
“磺胺可以治癌。”王厂长笑眯眯地说。
区长皱紧眉头,心事重重地问:“S什么时候可以复工?对于这个问题有哪几种不同的意见?请马上组织专案问题讨论会。我已经半个月没睡啦。”他抓起头皮来,头屑纷纷扬扬地落在衣领上。下午他到厕所去解手,墙角满是蝇的尸体,一块朽坏的踏板就要断裂,地上积着发黄的小便。
“已经派了四个人专门负责这个厕所的卫生,仍然经常发生类似的问题。”朱干事轻轻地说,像是诉说什么秘密的心事。近来他很不安,老是通夜在隔壁房里跳来跳去,发出各种不同的骚响。
死了的胡三老头整日在街上游荡,大声嚷嚷:“蜘蛛又怎么样?啊?我一口就能吞下!请当场来试验!我干吗一定要死?原先我有一块长蘑菇的天花板,后来白蚁蛀空了,虽然发生了这样不幸的事,怎么就敢说我不能吞蜘蛛?请对我进行反复的考验!”
江水英在笼子里面咆哮着,青筋鳞鳞的手抓着笼子上的木条,眼窝成了两个蓝色的深洞。
阎老五向着街心吐了一口浓痰,嘟嘟哝哝地自言自语:“什么时候了呀?天好像还没亮过,天怎么就黑了呢?如今什么都琢磨不透了。”
王厂长坐在苦楝树下,脱了棉衣晒他背上的肥肉,晒着晒着就打起鼾来。胡三老头弓着背,贴着他的耳朵说话:“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啊?你记不记得?血光里飞着两只乌鸦,一下子就撞死在这玻璃窗上,那时你不在……有人锁起了房子,屋里真潮湿,地上长满了鬼笔菌。我偏不死!从前我遭到过不幸,那时天花板塌下来,我像狼一样逃窜,他们马上高兴起来,以为我完蛋了。哼!我打算今天当众表演吞蜘蛛,打消某些人的痴心妄想。我已经充分掌握了某些人心理上的弱点。”
区长睡在S办公楼上。半夜里飞进来许多东西,到处乱撞。他赶紧用被子蒙紧了头。后来天花板裂开了,落下一大堆死蝇,堆在地上像一座小坟山。
朱干事探进头,缩着清冷的鼻涕抱怨说:“确实有一个小偷整夜在门外拨弄门闩,我已经出了几身冷汗了。刚才我还扔了一只鞋出来探虚实,你听到啪嗒一响没有?大楼里究竟有多少蝇子呀?看着这一大堆真是觉得很奇怪。”
黄泥街不能从没完没了的梦境里挣脱出来。
他们梦见蜘蛛,梦见苍蝇,梦见墙头的青草,梦见花背的天牛,梦见小紫红花,梦见夏天里的一切一切。蝙蝠和黄蜂在他们头上飞,鼾声从黑咕隆咚的小屋响起,震得积满黑垢的窗棂喳喳地裂开。一个苍白的小太阳,几片铁锈色的云凝然不动地悬在烂雨伞般的屋顶上。
他们梦醒过来总是脸色蜡黄,泡肿着眼睑恍恍惚惚地自言自语:“又梦见什么啦?这下真要完蛋啦,整夜整夜地脑袋流血,是不是流了一桶多啦?”
“这梦做起来永生永世没个完!”
“我有时试一试想醒来,总不能成功。”
“血压这么高,我可千万别死在梦里呀。”
“被褥起了霉,闻着霉味就老想做梦。”
“乌鸦叫一声我就做一个梦,黄泥街哪来的这么多乌鸦呀?”
烂了肚子的猫在土里越滚越凶,大股大股的泥灰卷扬起来,形成一股蘑菇云。
“它好像打算把墙拱翻。”
“真是凶恶已极呀。”
“夜里落了雨,蚂蟥爬得满地都是;我一想起蚂蟥就混身打战。起先我还怀疑是马桶里爬出的蛔虫呢。快冬天啦,外面怎么还会有蚂蟥?”
一只老头儿的酒糟鼻从小屋的门缝里露出来,轰隆隆地将鼻涕甩到街心,骂道:“什么天,死人的天!”重又把门闩上。
九月从牢里回来的老孙头吊死在S的铁门上了。谁也没看到尸体,夜里却听见他在暗处讲话:“有一件龙袍,千真万确,同志们,你们对这个问题有什么意见?目前形势怎么样?”月光照着铁门上的尖刺,阴惨惨的,成群的蝙蝠在地上投下巨大的影子。
江水英的男人将一只脚踏在笼子上,瞪着空中说:“好久以来就如此。凡是我捉到的,统统关进这笼子。你们怎样看?我算了一算,猫能活十五天,老鼠能活十三天,疯狗怎么关也死不了……!呸!她是自己钻进去的。谁都知道,她老是一夜闹到天明,说她在梦中猜出了我的阴谋,还假装做梦,打出雷一样的鼾。昨天她竟一头钻进去不出来了,还说那是个好地方,比住在屋里安全。刚才我漱着口,就把牙刷吞进了肚里。”
“会不会吃出病来?啊?你是如何估计的?为什么我变得这么能吃?啊?想想看,九个包子!一顿!就像填坑!关小鸡!蜘蛛下蛋!”王厂长惊叹着,担忧地注视着日益胀大起来的肚皮。
一天早上醒过来,全黄泥街的人都记起梦见了一个八条腿的老头。老头全身都是甲壳,肚子是绿的。他像螃蟹一样爬到街当中,撑开八条细腿,哗啦哗啦地屙下一大摊屎。全街的人怎么都做了这同一个梦呢?大家想不出这其中的缘由。
“这天呀,困死啦!”他们在门坎上坐下,心绪很坏,阴沉沉地盯着街上,“五只乌鸦从清水塘底浮上来啦。”
“近来我对垃圾站的问题失去信心啦。”是齐婆轻轻地说,“真是空虚呀,我对这地方的风气一点也看不惯。有人在家中饲养毒蛇呢,你们注意到这个问题没有呀?我这人有一个最大的弱点,就是正义感太强。昨天我一时意志消沉,就想撒手不管啦。”
你翻得满屋子灰,是不是有意要憋死我?齐二狗在黑暗中说,“这种没日没夜的倒腾,不正是一种致人于死地的手段吗?”
女人在床底下弄得嘭嘭直响。“有只老鼠在床底下生了一窝崽子,我想要斩草除根。”她闷声闷气地回答。床底下又冷又潮,她循着吱吱的声音用手摸索着,胆战心惊地探过去,突然觉得指头又麻又辣。
“这就像睡在坟墓里。”男人又说:“原来我已经死了呀,这我倒没想到。”
“同志们,”老郁指着窗外苍白的、影子似的小圆说,“今年的太阳,怎么成了这个样子啦?这不是又大又红吗?真是又大又红,又大……城市绿化是哪一年的事啊?”他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成了耳语,“这世界在突飞猛进……”屋梁嚓嚓大响,老郁的脸上变了色,“该死的水泥瓦,有没有必要躲一躲?”
区长从街上走过,街边躺着两个磺胺中毒患者,他们正在比赛谁的唾沫吐得最高。要是唾沫刚好吐在自己脸上,他们就大惊小怪地尖叫,打滚,把脸上弄得墨黑。
“我们上过一回当了。”他们看见了区长,突然安静下来。“磺胺要了我们的命。”
“你们是谁?”区长在他们中毒的躯体上嗅了嗅,嗅出一股什锦酸菜的甜味儿。
“磺胺眼药水是一种细菌武器。”他们奇怪区长怎么会不重视这一点。
苍白的小圆就要消失在王四麻的屋顶后面。
那时蜘蛛不结网,蜘蛛也要做梦啦。
刘铁锤眨着没有睫毛的烂红眼,瓮声瓮气地问:“今天是几月几号?我睡了多久啦?”
“我闻见一股味儿,恐怕河里又漂来什么了。”老婆说,用一根火柴棍儿剔着牙,边剔边吐。
剃头的暴眼割下一只雄鸡的头,鸡身在他手里扑腾,弄得满地鲜血。
青色的云像一张张凝结了的鬼脸。
王厂长一躺下就看见天花板缝里露出的鼻子。每次跳起来,用铁棍一捅,鼻子又没了。气喘吁吁地刚一躺下,又出现了,鼻尖长着疱,一翘一翘的,扮出各种怪样子。
“你干吗老是捅呀捅的?”女人尖酸地说,“每响一下我就吓一跳,我看你的病并没见得好。这个冬天死了两个癌病人了。他们说癌是好不了的。”
“这世界在突飞猛进……”老郁提高了的嗓音从窗眼里透进来。
“我查出来了,”朱干事说,“那小偷原来是风。我在房里踱了一整夜,头痛得就像剪子在里面剪,这种杀人的风要刮到好久去呀?”
区长提着长长的睡裤,用一面长满黑斑的镜子照照左边,又照照右边,大声嚷嚷起来:“这只耳朵已经黑了!啊,看这上面的绿点子……事情怎么会弄到这一步的?嗨,糟得不能再糟了,就像一株烂白菜!听说是无名肿毒,啧啧,无名……这种地方呀,脏得就像——你该把厕所的卫生再抓一抓。喂,我昨天跟你磋商过的那些大问题你考虑成熟没有?应该在心里有本账。有的同志被胜利冲昏了头脑。老革命根据地的传统还要不要呀?嗯?你有什么想法?”
“嘘!”朱干事跳起来做了一个手势,阴沉着脸把耳朵贴到门缝上,“又是这该死的风……”他沮丧地摇了摇头,“我脚上长了一只蓝色的鸡眼,我修断两只刀片啦,和石头一样硬。”
“把妇女关进笼子的事调查得怎么样啦?”区长边揉耳朵边警惕地看着窗外。
“我正在组织一个群众性的调查运动。有人揭发给关进笼子的其实是死了的胡三老头——究竟是怎么回事?总之,黄泥街的问题要完全澄清是不可能的,我正在考虑这是不是该纳入道德教育范畴。从前有一回……我已经特别强调过要大讲特讲老革命根据地的优良传统。”
在朽败的茅草上,无名的小紫红花闪着黯淡的冷光。
鬼火悠悠荡荡,像许多眼睛浮在空中。
冻得麻木了的蚊虫撞撞跌跌地沿着窗棂飞上飞下。
有一个噩梦,如一件黑色的大氅,在黯淡的星光下游行。
什么人用一把锈烂的铁铲在垃圾堆里铲来铲去,发出刺耳的噪音。
火葬场带咸味的烟灰落了下来。
一个影子闪进没有灯的公共厕所,传来尿溅在木板上面的响声。
“老是梦见金龟子,老是梦见金龟子……”宋婆坐在被子里抱怨。被子上有幼鼠爬过。“一身痛死啦!S机械厂为什么不吼啦?啊?那是哪一年的事啦?”
胡三老头在街角的暗处眯细了眼,轻轻地述说:“从前有一个时候,太阳像火一样。到处是臭鱼烂虾,蛆从床底下长出来。太阳底下所有的东西都在流出油冒出泡来。我们总在太阳里面睡,棉衣总不脱,晒着晒着身上就冒出了汗,暖烘烘的……你们猜一猜,那是哪一年的事?”
齐二狗女人像螃蟹一样在屋里爬来爬去,搜集着所有的破布、烂鞋,去堵墙上的那条缝(那条缝现在可以钻进一条狗了)。她不断地撞倒东西,沉重地摔在地上咬着牙哼哼。黎明的时候,她的衣裳全被汗湿透了。后来她靠着墙角睡着了,梦见一只蝙蝠要来咬她的脖子。“到处都是这种蝙蝠!”她在梦中嚷出声来,“都是从哪里长出来的呀?”
“王四麻回来了。”杨三癫子打了一个哈欠,仔细倾听街上的脚步声。
一个噩梦在黯淡的星光下转悠,黑的,虚空的大氅。
空中传来咀嚼骨头的响声。
猫头鹰蓦地一叫,惊心动魄。
焚尸炉里的烟灰像雨一样落下来。
死鼠和死蝙蝠正在地面上腐烂。
苍白的、影子似的小圆又将升起——在烂雨伞般的小屋顶的上空。
那小孩的脸像蛇皮一样满是鳞片。他伸出手来,手上也长满了鳞片。在手背正中还有一个暗红色的溃疡。
“癌病人死得真多,像被毒死的老鼠一样倒下来。”他告诉我,眨了眨溃烂红肿的眼皮,聚精会神地啐出牙间的灰土。
“没有那么一条街。”他最后说,声音空洞而乏味。
我离开铁门,一只蝙蝠的尸体噗地一声掉在我的脚下。铁门早已朽坏,我闻见了火葬场的油烟味。
我向前走,我的脚印印在尘埃上,狭长的、湿润的一行,像是无意的,又像是故意的。
我的背上正在流出油来。燥热的气浪卷着大群蚊子猛扑过来,阴沟里的水鼓出很大的气泡。我伸手去摸头发,头发发出枯燥的响声,毕毕剥剥的,像要燃起来。
我曾去找黄泥街,找的时间真漫长——好像有几个世纪。梦的碎片儿落在我的脚边——那梦已经死去很久了。
夕阳,蝙蝠,金龟子,酢酱草。老屋顶遥远而异样。夕阳照耀,这世界又亲切又温柔。苍白的树尖冒着青烟,烟味儿真古怪。在远处,弥漫着烟云般的尘埃,尘埃裹着焰火似的小蓝花,小蓝花隐隐约约地跳跃。
第一章
“请你谈一谈消失的白鸟吧。”无须的白脸人慢吞吞地说,一边将那杯温水递给劳,自己却独自抽着那根潮湿的、软绵绵的烟卷。有好几次,烟卷熄灭了,他又不厌其烦地用那种劣质火柴点燃。
“我记得,你说你的视觉曾多次出现影像的重叠,依我看,这正是那种征兆。我对白鸟消失的形式依然有很大的兴趣。”
劳将双手插在衣袋里,在白脸人面前踱来踱去,始终找不到那种令她满意的句子来说起那件事,最近以来这种情形反复出现。
她从烈日下跑进这所阴凉的房子,汗流满面,脑袋被拥挤着的幻觉胀得要炸开。她挥着手,喘着气,打算开始讲,突然一怔,感到了房间内死一般的寂静,以及真空给她的震惊感,种种的幻觉随之烟消云散。仅仅有一次,她还来得及说出“白鸟”这两个字。当时声带的震动是十分奇特的,她听见那种要刺破耳膜的金属摩擦声,然而周围的空气纹丝不动。那种怪声十分迅速地消失了,白脸人做出一个宽容的笑脸,递给她一块毛巾擦脸上的汗。直到多次来这里之后,劳在这间房里的听觉才逐步正常。
白脸人的家里一定装有消音器,劳总是将脚步用力乱踏,但从未听见过“咚咚”的脚步声,这使她十分懊丧而又有某种好奇。一进这张门,她就发现自己丧失了说话的能力,除了那次说的“白鸟”那两个字。然而那是何等地恐怖,至今还心有余悸呢!私下里,她希望这个人自己能说出她的心事,她等了又等,一次又一次地跑进他的家门。可他似乎在拖延,又似乎有点心神涣散的样子。
现在听到他这种提示性的语言,劳的心里就如翻江倒海似的。他为什么不能干脆帮她说出来呢?她又为什么始终说不出来呢?白脸人没有注意到她的焦躁,或者他早就知道,只不过佯装不知罢了。他在这真空般的地方站立着,一脸模糊的表情。
一张没有上漆的梓木方桌,上面摆着一个塑料外壳的热水瓶,两只粗制的陶瓷杯。每次从水瓶里倒出的都是那种不冷不热的温水,有时从杯底还可以看见沉淀的水垢。白脸人全然不注意这些。他穿着油绿色的宽松的袍子,在屋子里轻轻地走动;即使不用消音器他也是无声无息的。当劳挣扎着想说什么的时候,他往往朝她做出一个鼓励的笑脸,从而使得她把说话的欲望彻底打消。
房子里面实在是太寂静了,如果贸然说出长篇大论来的话,肯定会有种大祸临头的感觉。
当然劳不会停止思索那件事,那永远是她的心头之患。她将那件事对外面的许多人都说过,想借说话的声音获得一点慰藉。只是喝过了白脸人的温水之后,她才渐渐地看出了端倪:一切都要独自承担。
白脸人很少开口。不抽烟的时候,就默默地立在屋当中一动不动,或来回地走动。从这死一般的寂静中,劳体验到一种轻松的虚无感。眼前偶尔也掠过那只似有若无的白鸟的影子,但一经白脸人说出,她立刻感到自己的虚伪:白鸟的影子此刻出现不过是某种企望的残余,她正慢慢地将这一类的东西从脑海里赶出去。很久以前她观察过蚕的蜕化过程,她觉得她和蚕相互间都感到羞耻。她如果是蚕的话,她愿意悄悄地变成蛾子。不过白脸人决不让劳感到羞耻,他太沉静了,劳根本觉察不到有躲开他的必要。但劳也不习惯于在他的房子里呆上很久。每次劳跑到这里来,都是因为同一个问题:脑袋被幻觉和灰尘撑得快要裂开了。
劳的脑袋就像一个吸尘器,在地毯上来来回回地吸,用不了多长的时间里面就变得十分饱满。要是太阳一晒就更糟糕了,灰尘的小颗粒往外钻,将她的眼睛刺痛得流下泪来。
昨天离开了白脸人之后,她轻飘飘地站在自家的阳台上,无意中说出:“白鸟的形象正好是弥留之际的意象嘛。”说完就为自己的发现兴奋起来,下决心下一次一定要把这句话向白脸人讲出来。
然而一迈进白脸人的家门,她又觉得根本没法开口了,甚至觉得开口讲话的意图都是十分多余的。白脸人实在是太沉静了。
他开玩笑地将劳跑到他这里来的举动称之为“净化”。在劳看起来这是很有道理的,因为她总是带着满脑袋的灰尘来这里嘛。从心里说,她很想与白脸人有某种约定,定一个时间来谈论那种事。最好是他一个人谈,她旁听,这样就可以领会得十分清楚,并且出现了恐怖的感觉也可以两人共同体会,就像鱼网里的两条同样大小的鱼一样。白脸人不会不懂劳心里盼望的事。从他说出的片言只语来分析,他一点也不打算和她做同一条网中的鱼,他只是对于“白鸟消失的经过”还有很大的兴趣罢了。劳很快感到自己的奢望实在过高了。
大约五点钟的时候,夕阳总是从白脸人的家门口匆匆地经过,那短短的一瞬是那样地令人神往。这种时刻,劳的眼珠一动也不动,与白脸人一道伫立在门口,一寸一寸地在心里数着阳光移动的距离,直到眼前变为一片灰色。如果她在数数的时候蓦然回过头去,往往可以看见白脸人那木然空洞的表情。也许他对眼前的情景是一点感觉都没有,也许是早已习惯,劳看出来他与她一道伫立在门口只是出于礼貌而已。然而到了下一次,五点钟的时候,她事先就激动起来,仍然忍不住要到门口去数那阳光移动的距离,那种诱惑太强烈了,没有办法躲得开。
别的地方也有阳光和这种类似的门,但在别的地方,她感不到这种诱惑。这种诱惑大约是来自于这个白脸无须的男人本身,和他周围近似真空的环境吧。但在劳的真实感觉里,这个人一点吸引力都不存在似的。他所有的一切,似乎只是由那塑料壳热水瓶里的温水,以及无味的、潮湿的烟卷,和周围的寂静来让人感到。有时他也开口说点什么,其实那种话说不说对劳全是一个样。他决不说那种令她惊奇的话,他深知她的心事,所以不想欺骗她。欺骗这种小孩的把戏他是不爱搞的。难道能设想这99lib?个身穿油绿色袍子的,脸上空空如也,走路毫无声响,抽着潮湿的、软绵绵的烟卷的人竟会开口说出什么骗人的话来?那是完全不可能的事。在劳的印象里他只不过是生性冷酷,寸步不让,但又彬彬有礼。劳总是对具有这种冷酷性格的人生出一种孩子般的依恋感。可惜这种人太少了,在她一生中有过两次吧,其中最彻底的要算是这个白脸无须的人了。
她是在他家门口看见他的,他是偶然站在那里的吧。当时突然刮起台风来,路上黄尘滚滚,劳死命地往他的房子这边跑来,而他站在门口纹丝不动,朝她“嘿嘿”地干笑了两声。后来他俩将台风关在门外坐了下来,白脸人递给她一杯水垢味很重的温水,说:“你早就该来这里坐一坐了,何必等到台风刮起来才闯进来。我见你东闯西闯的,好像什么地方全去过了,就是没来过这里。”
那一天,他俩相对而坐,一直等到台风平静下去。分别时,白脸人看也不看她,只是轻轻地做了一个手势,仍旧抽他的烟。劳心里想从今以后她便离不开他的房子了。
劳屡次感到他本来是于她无所谓的,只是那间房子里的一切于她有莫大的诱惑吧,不过这种事谁又能分得很清呢?的确,白脸人总是一副局外人的样子,似乎不是他拥有房子里面的一切,似乎他只是一个偶然的房客罢了。他是全不在乎身边之物的,劳想,他只在乎一件事,就是他脑子里的那根很长的思维的线。比如“白鸟消失的过程”就是那根线上面的一段,当然也可以说他连那根线也不在乎,那只是一种习惯,一种生来固有的东西罢了。那根线有时拉得很紧,像提琴上的弦,有时又松弛下来,完全不为他所理会了。
通过几次交往,劳发现她和白脸人之间从未有过实质性的对话,总是一个人说出片言只语,另一个人就等待对方作出进一步的表达,而那等待每次都免不了落空。在劳,是因为词不达意,力不从心;在白脸人,却是因为思维的方式生就如此。正好是这种落空前的期待继续了劳对于他的依恋,这便是他性格中最冷酷、最根本的东西吧。这是劳所期望于自己,而又很难坚持一贯的东西。
白脸人究竟是否真正等待过劳作出进一步的表达,劳也是很没有把握的,她只不过表面上这样感到罢了。也可以假定事实完全相反:白脸人根本没有期待劳,他连她所说的话也从未听清过。
又到了阳光晒在门槛那儿的时候了。这一次劳跪在地上,用一根竹签划出阳光的进程。她很用劲,在泥地上划出一道道很深的线。她这样做的时候,眼前就浮动着许多暗红的圆圈,一个套一个,形成一条长长的锁链。白脸人伫立在她身后,抽着烟,无味的烟雾从她脸颊旁边飘过。在很短的时间内,阳光就消逝了。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一种极细弱的声音,像是两声鸟叫。
“几乎每个人都有不同程度的骚动。”白脸人说,又做出那种宽容的笑脸。
劳感到他的虚伪,便赌气地使尽全身气力用力一划,竹签“喳喳”地断裂了。她将竹签扔在地上,还在上面跺了两脚。白脸人凝视着她的举动,轻轻地吐出一个烟圈,又说:“你总应该记得刮台风那天的事。”
劳抬起眼皮绝望地看着他,随后又垂下头去,陷入了满腹的心事。真的,这倒是很奇怪的事:那天外面刮那么大的台风,屋里却是反常地寂静。劳记得从那天以后,气候一直比较平和,而原来她总是被凶猛的台风追逐,死命地跑。会不会是自己的幻觉呢?她明明看见身后黄尘滚滚,风声恐怖,进屋之后将鞋子里的黄土倒在地上,有两小杯。后来她去洗脸,脸盆里的水全成了红色,眼睛也痛得睁不开。这些当然不是幻觉,而是铁的事实。这样看来,白脸人竟有呼风唤雨、主宰外界的本领了吗?在这个屋子里,无论劳如何聚精会神,一次也没听见过雨点落在屋顶,或风吹动窗帘的声音,外面总是阴天或多云的晴天,每天如此。还有一件事,难道他就不觉得乏味?只要劳抬起眼睛来看他,立刻觉察到“乏味”这一类词与他毫不相干。不是连他吐出的烟都是全然无味的吗?在他的生活里完全不存在一般人所理解的那种趣味。
不知不觉地,劳在这里呆的时间越来越长了。她感到她体内有种惰性在抬头,其表现就是每次来了之后,就坐下发呆,一发呆竟会忘了时间。她觉得自己越来越放任自流了。并不是说,她就有什么急事要去干,可呆在这房子里这种过于空洞的感觉使她隐隐地觉得害怕。终于有一天,白脸人仿佛是无意地对她说:“什么时候住下来呀?”
住下来?当然不,这就像陷入一个阴谋。再说她真的就没任何事干了吗?他这样肯定吗?
“这样就免得在外面奔跑,装出很忙的样子了。那是你自己都不太相信的事。”
住下来?像他一样穿上袍子,无声无息地在这间屋子里走动?当然不!为了报复他这种狂妄,劳故意一连三天没去他那里。那三天99lib?
劳都在自家院子里疯狂地将小石块扔出围墙,搞得手臂都肿了起来。
到她再去的时候,她看出他毫不介意。劳就问他,他是否介意她来与不来?他随随便便地瞟了她一眼,说:“那只是种表面现象罢了。你总不至于连这也不明白。”
劳当然明白,沮丧随之袭来。
白鸟仍然从她眼前飞过,眩目的感觉却不再产生了。她往往平静地、模模糊糊地看它们一眼,又掉转目光向着虚空出神了。
有很长时间,劳不再在风中奔跑。气候也像在附和她的想法似的,虽然时阴时晴,有时还下雨,风是不再刮了,最多偶尔有点微风。在温和的天气里,劳模糊地瞟见白鸟排成竖行,隐隐约约地从天边出现,然后一直向她飞来,在她身后绕一个99lib? 圈子,又飞到她前面,最后又消失在天边。劳熟悉它们的路线,因为这条路线它们已重复过上百次。对于司空见惯的事,劳总是容易变得漠然,而劳的天性并不冷静,所以不喜欢从早到晚都在漠然中度过。这也是她仍然不愿在白脸人家里住下的根本原因。试想住在那种地方,除了赤裸裸的恐惧之外,她所要面对的不就是漠然吗?白脸人什么全看见了,他说这只是种表面现象。他说得对,劳越来越觉察到自己在装模作样了。怯懦的她,至今为止,仍然每次做出一个偶然拜访者的样子走进这个男人的家,进门后还往往客套地说一说外面的天气怎么样,有没有刮风之类。而白脸人从不曾应答过她的这种寒暄,因为他认为这些话“无关紧要”——像他某次告诉她的那样——也因为人总得披上某种伪装的皮,以免相互发觉内部那野蛮的真相。
“这一次我要离开得比较久。”劳踌躇地说道,同时就后悔起来。“到明溪去,那是一个没有人的野地方,山里。你可不要搬走,我随时会回来的。我不愿意回来时找不到你。”
“随你的便。你总爱将表面的事看得那么重要。是不是小题大作了呢?”白脸人吐出一连串的烟圈,还咳了一声嗽。
第二章
其实她哪里也没去,她躲在家里不出门,让所有的人都认为她去旅游去了,她希望给别人这么一个印象。有时候,当心血来潮时,劳希望给别人这么一些印象,包括这个白脸无须的男子。她这样做的时候,又害怕他会看出端倪来,弄得自己十分狼狈。
所以这一次,她格外小心,连大门也上了锁。
有一次,她坐在里屋里,突然听见院子里有种喧闹的声音,伸出头一看,原来是十几只半人高的白鸟在走来走去,“嗷嗷99lib.”地叫着、拍打着翅膀,弄得满院子灰尘。这奇特的景象使得劳热泪盈眶。
“它们终于来了。”她在心里悄悄地说,这时喉咙里就有什么东西壅塞起来,使她难过得想吐出来。
白鸟们大摇大摆地朝她走来,还在她的窗玻璃上用力啄了几下,像是敲门,又像是给她某种信号。劳呆呆地站在门口,脸色苍白,目不斜视。她没料到自己与它们会是这样相遇,正好是她孤单一人在家的时候。从前她也多次设想过相遇的场面,但那总是在人群中,在朋友和亲人当中,她总是扮演一个小女孩的角色,而且白鸟离得也不是这么近,远远地晃动一阵就消失了。白鸟还在扑打翅膀,窗玻璃和门上已蒙上了一层灰。劳听见什么人正在弄响大门上的锁,那响声越来越急切,还有点不耐烦的味道。是什么人呢?劳无法去开门,她的脚像是被钉子钉在原地了。她的脑子里迅速地掠过种种的可能性,其中也有最坏的设想。过了一阵,大门那儿的响声停下来了,一个人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劳松了一口气,心里盘算着怎样将大门的锁加固一下。盘算完了又推翻自己的计划,认为那不过是种孩子气,而扮演小女孩的角色实在于她太不相宜了。她感到有重新审查自己的必要,这种审查还要赶在那个人下一次到来之前。这样看起来,门也可以不锁了。那个人当然不至于弄不开一把生锈的锁,他(她)之所以弄出那么些响声,也是发给她的一个信号吧。
白鸟们这一次是在劳的院子里住下了。
从前,当她离得很远地观察这些鸟们时,它们显得洁白、清秀、飘逸。现在它们来了,来到她眼前,她才知道这些鸟很脏,又不爱清洁。每天清早天刚亮它们就开始在院子里扑打、追逐,用大嘴啄窗户和门。它们那巨大的身躯专横地搞出惊天动地的响声,使劳一身簌簌发抖,无法自制。大门是不敢出了,谁又料得到会不会遭到袭击呢?劳不知怎么肯定地认为,白鸟们给她的警告就是不让她出门。万一它们永久住下呢?后果将不堪设想。看来她将自己关起来这一着真是大错特错了,竟然落得个这样的下场。也许的确,她这个人是太注重形式了。
白鸟们闹腾了十多天。有一天早上,劳因为夜里失眠,到早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一觉醒来已是第二天中午。她很快就发觉院子里异样地安静,静得让人不安。她用一只手掌挡住耀眼的阳光,快步走出房间,到了外面的走廊上。
十几只鸟儿一字儿排开,羽毛竖起,睁着凶恶的眼睛虎视眈眈地瞪着她。劳怪叫一声,疯了一般跑回房里,将房门闩好,瘫在地上坐了老半天才恢复过来。她用冷水洗了一个脸,整理了几下头发,安慰自己说:“一切都要过去的。它们不会永久住下,厨房里的粮食吃完了它们就要飞走,否则只有饿死。”
而这十多天,她自己是靠吃什么为生呢?她记得昨天她吃了两个煎鸡蛋,是她自己用一个杯子在电炉子上煎的。其它的就记不清了,似乎是,她每天都吃一顿算一顿,大部分时间就没吃。现在她开始盼望那个人再次敲门了,不管是谁,最好砸开门冲进来。
一切都在他的预测之中。当初他为什么不说服她留下呢?如果留下,本质上不会有什么大的变化,形式上可就大不一样了。说到底,劳是个注重形式的人,而且她需要和人交谈,一天只谈两三句那种不着边际的心里话就行了。她设想自己此刻正坐在白脸人的家里,喝着有水垢的温水,看着他吐出的无味的烟雾在屋当中缭绕。然后他讲了一句话,她听见了,却无话可答,陷入了沉思。那正是她所朝思暮想的形式!而她当时糊里糊涂地没看出来,现在经过一番周折,又清楚地意识到了,她要回到那里去。当那个人砸开门冲进来的时候,她将趁着混乱溜出家门,去他那里,向他诉说自己种种的后悔。
这些天里,她曾设想了这样一个场面,就是她奋力冲到院子里,白鸟们一齐扑上来,用尖利的长嘴将她啄成一团肉酱。假若她冲动起来,这种事会不会发生呢?这种形式是她最厌恶的。
这些鸟是越来越脏了,有几只已成了名副其实的灰鸟。看它们那满不在乎的样子,似乎是生性如此。劳迷迷糊糊地想道:它们在降临这个院子以前确实是清秀洁白,而又飘然若仙的,是这里的环境毁了它们,使它们面目全非了。这种鸟,本来只适合在天边飞一飞,让人看了舒服。现在因为不飞,又因为懒,有几只的羽毛已开始脱落,像人生了癞头疮一样,露出块块红肉,看了叫人害怕。每次在院子里追逐完毕,它们就朝着劳的窗户恶狠狠地怪叫几声,轮流用嘴在玻璃上啄几下,这已成了它们每天的必修课了。
劳还在痴心地等那敲门声响起,她甚至在大白天里做了一个梦:一只干净的白鸟(它们当中的一只吧)走到她面前蹲了下来,她就骑上它的背,它驮着她飞上天,飞到大海上空,然后猛力将她抛进了海水中,那海里巨浪滚滚。醒来后她揉了揉眼,很不好意思地笑了一阵,觉得自己太小市民化了,怎么竟会做出这种幼稚的九九藏书梦来。由此又想到她这种等待的焦急心情是否也属于小市民的感情,白脸人将如何看待她在这个房子里所想的事。
敲门声终于又响起来了,劳心情激动地倾听着。门闩终于被那个狂怒的人捣烂,他(她)冲进来了。劳透过窗玻璃往外一看,原来那个人是她的女友。女友迈着细碎的步子朝房里走来,完全没注意到满院子的白鸟,这是怎么回事呢?
“为什么锁门呢?你这个人的举动太奇怪了,非锁不可吗?”女友直视着她的眼睛说。
“是有点奇怪,你到今天才看出来吗?”
“那边的一个人,托我告诉你,他等你去他家。怎么形容他呢?他脸上光光的。”
“我要去的。请你告诉他,就是这些鸟挡了我的路。”
“什么鸟啊?你的话越来越深奥了。你不该将自己锁在家中,这很不好。”女友茫然地朝外探了探头。
“原来你没看见它们!竟有这种事?它们就在你的眼前。这件事发生得很突然,像迅雷不及掩耳。请你告诉我的朋友,我一点儿也不习惯目前这种形式,不管实质上如何。这些鸟,太脏了,又凶猛异常,我无法理解它们,就是走近一点都胆战心惊。”
“你还是这样出语惊人,真是本性难改啊。我这就陪你走出去,你看怎样?”
她的提议使劳欣喜若狂。由于她的到来,一切都改变了。一股活泼的东西注入了劳的体内,顿时使她的动作敏捷起来。
她俩走出房门,迎着那些虎视眈眈的白鸟们走了过去。她什么都浑然不觉,劳却看见了一切,又因为这看见而生出了更多的勇气似的。走出大门时,听见有油蛉在石板路边叫,偶尔一回头,看见院子里的黄尘已滚出大门。
劳又到了这里。就仿佛是昨天才离开,这里什么动静也不曾有过。白脸人摇动着塑料壳的水瓶,劳听见水垢发出“叮叮”的响声。随后他倒了一杯发浑的温水给劳,劳默不做声地喝了下去。她内心有点负疚。听见火柴“咔嚓”一声,他又开始吸烟了。
“种种弥留之际的幻象都是错误的。”劳忽然说话.99lib.了,自己也吓了一跳,想不出怎么一下子就有了这种命名的能力。劳对这类事一贯打不定主意的。“人可以忍受喧闹,忍受粗暴,忍受脏肮,却无法适应,何况也用不着一定要搞成那样……”
“任何事都可以习惯。”白脸人果断地打断劳,诧异地将一边脸颊抽动了几下,很快又一脸模糊了。“你现在已经用不着去纠缠那些表面形式了,你怎么还不明白。”
尽管劳对白脸人这种轻描淡写的语气感到愤恨,她还是暗暗庆幸自己能回到这里。她第一次深入肺腑地感到,这个地方能给予她最彻底的宁静。
她记得,她不认识这个人的时候,她从未感到自己的脑袋是一只吸尘器。她傻头傻脑地在那条路的拐角上跳舞,大声向过往的白鸟吹口哨,甚至还曾想象自己能够抓住其中的一只呢!就是在那种蒙昧的状态中,不知不觉地,她脑袋里的灰尘渐渐凝结、板密,成了一块块石头。
第三次走进这个人的家,站在屋角上,她分明听见小石头“哒哒哒……”地从她后脑勺那儿往下掉,她自己也被这奇迹般的响声弄得感动万分,几乎掉下了眼泪。石头掉完后,她忽然觉得异样地空虚,无所适从。而这个时候,白脸人吸着烟卷,司空见惯似的坐在那里等她问话。看起来,他对这类事见得够多了。由于等了很久劳还不开口(她这样觉得),白脸人就轻轻地告诉劳:她是立秋前的三天来到他家的,请记住这个日子。(后来劳才想起来,她去他家时其实是冬天)。
“这就行了吗?”劳问道。
“这就行了。”
往回走的路上,劳觉得自己的脚步分外有力,到踏进大门时,劳已是信心十足了。她用锐利的目光扫过那一群鸟儿,她看出来它们对她的态度已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现在它们悠然自得地在那边走来走去,梳理着自己的羽毛,显然已经对劳失去往日的威胁了。劳忽然从内心直觉地感到:这些鸟,原来是受白脸人的支配的!可他还装模作样地说:“依然有很大的兴趣。”为什么呢?当然,这不可能是他的一个诡计。白鸟们是自己飞来的,白脸人不能,谁也不能呼风唤雨吧!可他却能预测!他全盘知道了一切。而从表面看去,就像这些鸟儿是受他支配一般。这就是他的兴趣所在吗?他是随便说说还是当真的?无论如何,劳一细想这事就觉得害怕。暂时看来,她的处境是得到改善了,稍往深处一想,总是前途茫茫。她天性爱舒适清洁,要习惯院子里现在这种脏乱的状况真是难上加难。
劳一边想一边紧紧地关上房门,免得尘灰拥进房里。既然鸟儿不再来啄她的窗子,她现在可以慢慢地来思考了。还是这个同样的院子,同样的砖砌的厨房,一株山枣树原先可笑地张牙舞爪,现在却被砍得只剩了树墩。几十年一晃而过,房子忽然换了主人,这可是她的父母始料未及的。年轻时她一贯认为,如果长时期地梦想一件事,那件事就会落到她的头上。这件事,她从一懂事就背着人偷偷地想,可整个青年时代,它从未变成现实,而在她快要认为不可能的时候,它忽然一下降临了,弄得她措手不及。她确实不清楚她应该怎样来对付自己这种新的境遇,没人知道,除了白脸人。可他又像对她丝毫没有帮助似的,只是暗示一下她已经确认的一切。她现在照他的去做了,无端地生出了一些信心,静下来一想,仍是茫然。按照他的意思,她只要习惯这种茫然的心境就行了。他没想到,人和人是不同的,她就是习惯不了,她一直在躁动,希望能有所改变,而他则于无形中将她彻底孤立起来。
天渐渐黑了,劳记起应该吃晚饭。她打开门,穿过院子到厨房去,于昏暗中踩到了一只鸟儿的背上。它闷闷地呻吟了一声,任凭她从它身上踩过,这种姿态使劳觉得分外地厌恶。背上的羽毛很软和,还似乎出了很多汗,将她的布鞋都沾湿了。她在厨房里点燃煤气炉,煮了一些面条,坐在桌边吃起来。
一只脱毛的鸟懒洋洋地踱进屋里,从敞开门的储藏柜里叼了一大块咸肉出去了,连看都没看劳一眼。那只鸟的一条腿有点跛,脱毛的地方长了疮,劳觉得它很眼熟。这些天,她对于自己这种肮脏的环境已没有早几天那么过敏了。比如现在,她吃的面条就是鸟们啄过的干面条煮的,而这些鸟儿的嘴可能还吃过虫子和什么死动物的肉。果然是“任何事都能习惯”呀!为什么她刚一对它们有所习惯,它们就不再理睬她了呢?前一段时间它们可是狠狠地威胁过她的。根据白天的观察,她判断出这些鸟儿已经部分丧失了飞翔的能力了,这可不是个好的兆头,这说明它们有“可能”一直在这里住下去了。白脸人说:“这只是个表面的形式问题。”她住进他家,或鸟儿们住进她的院子,实质上是一回事。原来他说的是这个!
那天夜里,到了上床钻进被窝里的时候,劳还在梦想穿上洁净的衣服,到拐角那儿去跳舞,她还设想如果起风的话,往什么方向跑最为合适。
白鸟们来了之后,她脑袋里的石头就消失了,即使整天呼吸着饱含尘埃的空气,里面仍是空空如也,这种感觉使她觉得怪异和不安。她现在还不习惯顶着一个空空如也的脑袋走来走去。白脸人说不论什么事都会习惯的,他说得那么肯定。另外的人,比如说那位女友,脑袋里既没有石头,也不会空空如也,所以她坦然地走来走去,用不着去习惯什么。偏偏是她,就出现了这种情况。要么脑袋里长满石头,要么空空如也,二者必居其一。她这一生,总在被一种东西牵引着作出这种没有选择余地的选择,她总是不能像那位女友一样坦然。从前是因为脑袋里的石头,现在则是因为脑袋里的空洞。
劳一点也记不起这件事的起因了,也许没有什么起因,所有过去了的全是原因。就说她一生下来就在为这种转折作准备也不过分。就说白脸人吧,他一直就住在那条路边,这应该是一个事实,他的家离劳的家不远。可是劳在几十年里从未注意过这个人,更谈不上去他家里了。当然在青年时代,脑袋里并没有那么多石头,顶多只有几颗小砂粒,完全不值得重视。所以在那个时候,即使去了白脸人家里,也未见得就有那么大的吸引力。说不定多次与他在街上擦肩而过,却连看都不看一眼吧!也说不定那个时候的白脸人,还是一个浮躁的小伙子吧?一个好好的人,如不是因为脑袋里塞满了石头,胀得难受,决不会想去掏空脑袋的。那时,她尝试过种种的办法,都不见效。开始还有种心理安慰,后来她试都懒得去试了。那场暴风促成了她去白脸人家里这件事。就是那一次,在那个角上,她第一次完成了对头脑的改造。当时她清晰地感到体内的器官正在趋于老化,于是告诫自己:装扮成小女孩是于自己很不相宜的,无论装扮成谁都无济于事。.99lib.
刚刚昨天还梦想过去拐角上跳舞,现在再一想这事又害臊得不行了。而不久前,她还在津津有味地跳呢!要是她不这么注重形式,就不会十几年如一日地自欺欺人了。
五岁那年,她练习用一根细线将许多玻璃珠穿起来,她总是穿了一半线就断了,如此反复,没有一次成功。至今她还记得那些散落在地的珠子,可能那就是白鸟在她头顶盘旋的迹象吧。别的小孩,总是能将玻璃珠穿得很好,得意洋洋地在她面前晃来晃去,她的手里就总是只有一根断掉的丝线。她无法理解事情怎么会搞成这样,或许是她过于聚精会神,反而用力过大而扯断了线;或许相反,她过于心不在焉,让丝线打了结,结果因为解不开那个结而用力去扯,扯断了线,反正她就是什么地方有毛病。
这种情况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整个青年时代都这样。凡做什么事,她总爱矫枉过正,用很大的力气,往往适得其反,这已成了她生活中的规律。比如刚才上床时还梦想去跳舞,细细想过后又为跳舞的事害臊得要死了。没有人会像她变化得这么迅速吧?有时她的思维方式真像一条变色龙!
第二天早晨的情况有点儿例外。一早起来,劳到厨房去洗脸,便看见那些鸟儿们蹲的蹲、站的站,全都无精打采的样子。劳一边洗脸一边盯着它们瞧,怀疑它们是不是生病了。它们中间有一只羽毛脱落得很厉害的忽然伸长了脖子,似乎想叫出声,很痛苦的样子。劳记起它们已经好多天没有叫过了,这就是说,它们再也不能叫了。可怜的鸟们,真是越来越懒,越来越脏了,谁会记得它们在天边翱翔的姿态呢?劳又想,也可能它们在天上飞的姿态并不是十分优美的,只不过离得远,又加以想象,就觉得那种姿态引人入胜了,这又是人的劣根性在作怪。那只羽毛脱落得很厉害的鸟张了几次嘴,没有发出声音,便怔怔地发起呆来,仿佛被钉子钉在了原地,一动也不动了。其它的鸟也都不动,院子里一时静悄悄的,恐惧感越来越浓缩。她左右环视了一阵,将手中的漱口杯一扔。杯子落在水泥地上“当!当!当……”发了疯地响个不停。劳拔腿往外跑,“临阵逃脱”这几个字从她脑袋里蹦了出来。她越发用力跑,只觉得腿都软了,呼吸也困难起来。
到了野地里,停下来仔细一回忆,又觉得刚才的举动不可思议。到底怕什么呢?或者是要避开什么吗?像她这种情形,可以算得是赤条条无所牵挂了,这样慌乱地跑起来,又显得有些做作的味道。她已经和鸟们相处了这么久了,不管它们做出何种样子她都不该大惊小怪的。心里虽是这么想,做起来可又完全不同,大概谁都这样吧。
外面空旷得很,偶尔有一两个行人在远处走,很快又消失在视线以外。刚才在院子里突发产生的那种感觉又上升了,不过这一次劳已经有了一点准备,所以没有刚才那么慌乱了。每走一步,她的脚就将那些枯草弄出一些响声。她走呀走的,周身渐渐发热,同时就沉浸在多种多样的熟悉的感觉里。有一次,她甚至轻轻地说了一句:“你好。”同时就厌恶地一撇嘴,对于自己喉咙里的发音加以否定。
天黑的时候,她又坐在那张梓木桌子旁边了。也不知怎么的,她觉得自己从早上起就一直在朝这里走,整整走了一天才走到。具体路线是搞不清了,总之,这一次她走得很远、很累,她庆幸自己终于能坐下来喘口气了。桌上有一盏很旧的台灯,这是她先前没见过的,因为以前来都是白天,而这一次,竟然天黑了才到他家。白脸人这一次显得话多了些。
“你和我见过面了,我是说今天,我们有种种的渠道。”他说。
“当然,我们总是见面的。那些鸟儿一点也不在我的意料之外,我可以这样夸口。还有种种的事,都有根源。”劳心神不定地微笑着,用指头做出一种奇特的手势。
“你总是跑。我看我们可以做某种工作,将你的思维固定在你原来所在的框框内,就像那些栖息在你院子里的鸟儿。跑还是要跑的,但这种工作也十分有趣,每一件事和另一件事都相辅相成。”
“如果我现在住下来,你不介意吧?”
“为什么要介意呢?一点儿也用不着。所有的事都一样,我一直这么说。”
“但是我想,我还是回去的好。也许下一次,我不会这么慌里慌张了。怪不好意思的,我太容易冲动了。”
“好,你已经看出一些问题来了。”
第三章
外面有月光,院子里却很黑。劳现在可以听见鸟儿们弄出窸窸窣窣的响声了。彻底的寂静是不可能的,那只是她的幻觉罢了。一眼望去,每一只都是一大团黑糊糊的东西。如果一个人内心不宁静的话,很容易将它们看作一些面目狰狞的怪物。劳听着自己“沙沙”的脚步声,第一次感受到与这些动物之间有种难言的默契,这在她是来之不易的。在一次又一次的体验中,劳的意志渐渐从内部崩溃了。那就像静静地坐在一根很高的树枝上向周围眺望,满目尽是青蛙的尸体。以前在拐角上跳舞的时候,她的身体是柔软自如的,现在回想当时的举动,只觉得非常奇怪,不知道当时的冲动由何而来。
也许是她自身正不知不觉地进入了某种形式,所以白脸人不再说那种暗示性的语言了。一切都变得渐渐明了,他和她天天见面,谈论同一件事,所以用不着暗示,也用不着企望对方了。劳看出她的生活正在变得单纯化,而以前那种种表面的骚动都不具有特别的意义。
劳开始数起那些黑影来。原来它们一共是二十三只,都蹲着,只有一只在墙边悄悄地走动。她又到厨房里检查了一下,大致估计了一下它们已经吃掉了多少粮食,剩下的粮食还可以吃多久。“决不会少于半年。”她自言自语道,只觉得一股暖流在体内泛滥。
她做好了一碗面条,坐下来吃了两口。这时有一只鸟儿的头从敞开的窗口伸了进来,用探究的眼神看了她一眼,然后毅然地将长嘴伸向她的碗里,啄食了几下。劳和蔼地看着它,随后又低下头去在它弄脏了的碗中夹起面条往口里送。吃完那碗面条,劳觉得自己已经完全心平气和了,甚至于诧异先前的烦恼从何而来。
决定是在一闪念之间作出的。在鸟儿们栖息的厨屋旁边的堆房里,劳架起了自己小小的床。她这样做的时候,鸟们显得漠不关心,似乎它们完全感觉不到这种变化。那个早晨,它们像往常一样梳理肮脏的羽毛,到厨房去找吃的,在阴沟边喝水,将鸟粪拉在围墙底下。劳倾听着它们那笨重的脚步声,感到自己的心正渐渐与它们靠拢。尤其是那只毛脱得很厉害而又叫不出声的,劳简直可以听见它每一下心跳,还可以辨出它那特殊的体味。
现在她弄清楚了:这些鸟儿并不真的睡觉,只不过是在黑暗中睁着眼一动不动罢了。劳当然是要睡觉的,她睡在它们当中,盖着一床厚毯子,在那种说不清的混合气味中昏昏沉沉地做梦。每当她伸一下腿,或咳一声,鸟儿们就骚动一阵,然后平静下来。
到了第二夜,劳已经闻不到自己的体味了,她的周身开始散发那种浓厚的、混合的气味,那气味属于这个堆房,也属于鸟儿们。白天里她还将这种气味带到了外面,她的那位女友远远地看着她,惊恐地捂着鼻子,飞也似地拐入一条小巷跑掉了。劳站在原地,心满意足地微笑着。有一个面熟的人从她身旁经过,问了一句:“你从哪里来?”
劳轻轻地点着头,算是对他的回答。
他却不懂劳的意思,责怪地盯住她看了好久才慢慢离开99lib.,还不时回过头来将她打量。劳在心里骂他“势利鬼”。
一连好多天呆在鸟房里,劳的表情越来越自如了。每当鸟儿们轮流去那边墙根下大便,劳的眉毛就耸动一下,随着大便落下那“啪啪”的响声轻轻地点头。
一天早上醒来,劳甚至觉得自己也可以去那里大便,随即又为这新奇的想法秘密地激动了一阵。在下午三点钟时,堆房门前有一小块地方泛出灰白的光,似乎是阳光在那边移过。劳现在对这类事比较漠然了,她看出鸟儿们对这事比她更为漠然。每一只鸟都像是一根轴心,太阳则成了围绕它们转动的小齿轮。“有些东西,生来就是永恒的。”劳想起了这句话。它们偶尔伸展一下巨大的翅膀,或清理一下脱落的羽毛,或迈着笨重的步子去那边大便。当劳吃饭时,它们中的一只有时将长嘴伸进她的碗中,有时则全然不加理睬。这一切,在它们做起来都是那么旁若无人,既不顾忌什么,也不炫耀什么。劳现在慢慢地可以解释她要加入它们的行列的原因了,原来它们是非常自满自足的,它们拥有较一般的鸟儿更为高级的生活。劳很早就向往这样一种个人生活,可惜由于种种的干扰未能满足自己的夙愿。而在一夜之间,种种的想象都成为了现实,她甚至没来得及适应一下。这一段时间,她真是弄糊涂了,完全跟不上眼前发生的一切。原来她起初的种种幼稚举动也是完全无关紧要的,原来没有什么事情会有决定的意义,就是现在去院子里跳舞也没关系。她坐在很高的树枝上观看青蛙的尸体时就有了这个想法。当时她想,无论她朝哪个方向奔到底,最后总要通过半圆形的玻璃拱门,余下的路就变得单一而乏味了。路边可能会有另外一些简陋的小房子,有的房子有主人,有的没有,但都不值得特别注意。白脸人的小屋是在玻璃拱门到达之前出现的,所以显得有点怪,见多了就没什么了。对她来说,白脸人还是具有某种决定性的意义吧,现在她还没发现那座拱门,心里却早已将这件事确定过了。
这些天,她已不再希望听见有人来捣弄她的门闩了。“我要从从容容地。”她对自己说道。她开始练习将脚步迈得又缓慢又随意,眼睛东张西望的。于无意中将自己与鸟儿们作了一番比较,发现还是有很大的不同之处:鸟儿们从不东张西望,犹豫不决,一举一动都不像她这么俗气,这么狭隘。比较的结果虽然令她沮丧,细想个中的缘由,却又坦然了:人和鸟本来就不相同的。她又设想,要是现在有人捣坏门闩冲进来,她反倒不知如何是好了,主要是不知脸上该做出何种表情。而在从前,她脸上的表情总是随心所欲的,现在想起来却觉得十分不舒服,怎么自己竟会有那么干脆的表情,像中了邪一样。像她这种人,本质上其实应该是模模糊糊的。
一只鸟儿走进厨房,弄翻了桌子上的一只水罐。罐子掉在地上打碎了,但那只鸟儿毫无表情,踩着碎瓦片用一成不变的笨重的步子迈出厨房。劳对它那种处世的态度佩服得五体投地,心里却明白那种样子是学不来的。就说白脸人吧,他好像自认为自己已成了鸟儿们的化身,但他还是抽烟,将开水装在坏了的热水瓶里,间或还说些深奥的话。劳想,那也算一种高级的做作吧。但谁又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将自己看作一只鸟呢?可能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劳设想不出,如果他的热水瓶掉在地上,他会是一种什么样的表情,至少不会浑然不觉吧。人就是人,终究成不了一只鸟。
白脸人走路没有脚步声,这一点倒是与众不同的,可能是他毫不介意自己的仪表的缘故吧!他到底是一副什么样的仪表呢?劳努力搜索自己一生中的记忆,想出一副又一副的面孔安到白脸人的头上,最后都觉得很不合适。总之,白脸人只能长着目前这副模模糊糊的面孔。这个人在她生活中的十字路口出现,主宰了她的一举一动。还有一件令劳感到迷惑的事就是这段时间以来,她再也记不起她周围的那些人了。她是如何来到世上的,与哪些人有关,这种简单的问题都成了迷雾一团。她唯一记得起的人物是那位女朋友,但那也不叫作记起,而是有点面熟,劳就随意与她打招呼了。那么父母总是有的吧?劳挣扎着想恢复对他们的记忆,脑子里仍然一片白茫茫。倒是这些鸟儿,对于它们的来龙去脉,劳至今历历在目。
最初的相遇是无意中发生的。那是一片普通的树荫,劳跳完舞之后正在树荫里吹风,用指头梳理着汗湿的头发,它们就出现了。那一次只不过是在天边旋了一个圈子就不见了。这件事已过去好久了,劳还记得当时她面前的那棵树上有一个很大的结疤,疤上长了一些杂草。后来鸟儿们又出现了几次,比第一次稍稍停留得久一点,于是它们的形象就时常萦绕在劳的脑际了。次数反复得多了,劳才生出想对一个什么人讲出来的想法,这时白脸人就成为了那个人。
一开始,劳恨自己是那样的笨拙、无能,几乎到了绝望的境地。现在已经好了,她可说是基本上习惯了。她为自己的灵活性暗暗喝彩。真的,恐怕很少有人能像她这般反复无常吧?白脸人一定早就洞悉了她这种反复无常,所以才毫不吃惊地认为:“那不过是表面现象。”他这样说的时候,劳很想反驳他,就是找不到合适的词汇。
劳又想到一个问题:随着外面季节的更换,这些鸟儿会不会换毛呢?她看见它们栖息的地上有一层羽毛,不过那都不是它们换下来的,而是那几只病鸟掉下的,所以都是枯黄的颜色。那么,正常的换毛应该在什么时候呢?院子里没有树,也没有草,所以这段时间以来,劳已经无法判断季节的变化了。和鸟们住在一块,皮肤对气温的感受力也大大减.99lib.弱了,她一直就穿着单衣,似乎要永久穿下去。不错,她出去过几次,但每一次都十分匆忙,满脑子的惶惑,哪里会去注意外面的季节变化与气温呢?
有一天,几十朵细小的腊梅花落在厨房门口,排成一个显眼的半圆。劳蹲下去,惊异地看了好久好久。这就是说,外面已经是冬天了。冬天应该有些什么样的迹象呢?劳想了又想,叹着气承认自己全然忘却了。一只鸟儿用粗大的脚爪将三朵小花踩进了泥里,然后懒洋洋地迈进了厨房,开始找吃的。
劳决定出去观察一番。“观察”这个词儿也是临时想出来的,她早就忘了这个词的含义了。她出门时将大门的门闩弄得“哗哗”直响,眼睛紧盯那些鸟儿,但它们谁也没有朝她看一眼。
一出门,劳的脚就在身子下面疾走起来,止也止不住。她的脑袋明显地有一种升空的感觉,一上一下地在气流中浮动着。她咬着牙,将自己的思维固定在一个念头上:“该不会下雨吧?”似乎有些灰色的物体从她的眼前向后退去,这些物体的形状和颜色都说不准。视觉中一片迷茫,想要将目光聚集在某一点上显然是徒劳的。有风在吹,但她并不感到冷,她的头发也并不飞扬起来。有一个地方似乎有点熟悉,是不是那棵树的树荫呢?还没容她一转念树又消失了,弄得她十分恼怒,于是猛吸一口气,大声朝空中喊出:
“现在是冬天了吗?!”
她听见她的声音颤抖着,小得可怜,就如以前听见一只蜜蜂叫一样。这就是说,除了白脸人的小屋里,另外的地方也装有消音器。她又联想起白脸人也许一辈子都生活在有消音装置的环境中,因为这个他的表情才如此模糊的呀。劳不由自主地开始小跑,她感到自己的双腿竟然变得像小鹿一样轻灵了,而从前她多次扭伤过踝关节。现在她搞不清她的来路,也搞不清她要到哪里去,而这种状况更使她的精神亢奋起来。原先她也偶尔有过这种状况,但从未像这一次这么明晰,这么自觉。她将脚步拾得高高的,眼睛辨认着路旁的物体,总想发现一点熟悉的东西。一股热流从体内腾起,现在她清晰地闻见了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鸟的气味,这种气味在那只脱毛的鸟身上尤为浓烈。接着她又听见白脸人在附近的什么地方说话,顺风传来的声音是机械的,持续不断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听得清清楚楚,但这些字和句子都毫无意义,无论怎样努力将它们联系起来全是徒劳。她记得白脸人从不出房门一步,更不可能到这无人的野外来,然而他又的确在附近的什么地方讲话。他的语调像他平时说话一样单一,但句子不像平时那么简短。他似乎是中了魔,用那样均匀的速度说了又说。劳左右转动她的头,却怎么也发现不了季节的迹象。这时,她的力气也似乎要用完了,她遵循某种愿望放慢了脚步。
劳第一次发现了白脸人门口的柿子树。那棵树已经死了,枯黑的树枝光秃秃的,劳只是从它的树干辨认出它从前是一棵柿子树,那是多年以前的事了。为什么她以前不知道这栋房子旁边有树呢?当然这也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因为这棵树已经死了。
白脸人的家里也是与季节完全失去了联系的,房间里一年四季都是恒温,所以他才能一直穿着那件袍子不脱。所有以前没有注意到的细节都在劳的记忆里复活了,原来她的住所正好是他的住所的另一种形式,表面的差异改变不了问题的实质。她在那个多风的日子里闯进这间房子,而为准备这件事,她花去了几十年工夫。可以肯定,这个人早就在这里,或者他料到她会闯进来,就等在这里;或者他什么也没等。他太傲慢了,任何冲动的事都与他无关。这间房子也和他同样傲慢,柿子树也是因为傲慢才死掉的吧。劳抚摸着树干,又一次想到一个人,如果一生下来就如这房子里的主人这般傲慢,那么从一开始,伴随他的就只能是这种无季节的透明世界。而劳本人,她有过在风中奔跑,在阳光里跳舞,在荆棘丛中砍伐的鲜明记忆,怎么会跑到白脸人的世界里来的呢?这种事玄而又玄。为什么在几十年的准备过程中,她对此事一点预兆也没有呢?
“那东西原先是一棵树。”
“我已经看出来了。”
“这很好。你在找东西吧?”
“你一直在说话吗?我在那边就听见你在说个不停。”
“那倒并不见得。再说我说不说话又有什么区别呢?”
“正是如此,没有区别。我倒忘了这一点。你能说出腊梅花的花瓣是如何掉进院子里的吗?”
“这种事,还是忘记为好。你要不断地忘记一些事,你太多苦恼了。”
这一次,他俩是隔着窗子谈话的。每次都是一点预兆也没有,劳就与他谈起心中耿耿于怀的事来了。这一次有点不同,她没进屋去,他也没有递给她那杯温水。为什么呢?可能是这棵死树阻止了她吧。她停在树下,摸着树干,立刻有太阳的光和热传到她身上,那或许是这棵树在从前的日子里保存下来的。光和热使她的全身轻微地发麻,她有点紧张,就忘了应该进屋去与他谈话了。他也并不邀请她,完全无所谓的样子。
“你要找的东西已经没有了。我早料到了这一点,你看我什么都不找。”
“要是它不留下一点痕迹,我就忘记这回事了。可它偏偏留下了什么呢?掉下的花瓣!而且排列成那么醒目的半圆。这太突然了,我一时没想清,就跑了出来。”
“你就认定那是些花瓣?谁知道呢?谁又能肯定?你那边这些日子该十分宁静吧?”
“对,十分宁静。我几乎要尝试与鸟们在一个盘子里吃东西了,要不是那掉下的花瓣……”
“每个人都有各式各样的借口。我也可以拿门口的树作借口的,但我只把它看作石头一类的东西。自相矛盾的是,我依然对那种形式有着莫大的兴趣,在这一点上我们可说是同样轻佻。”
谈话之间,劳看见又有细细的花瓣在她和白脸人之间轻轻地落下了,一层又一层。劳忍不住要用手掌去接住它们,它们那惹人怜爱的姿态使劳的心头抽搐了一下。与此同时,白脸人正注意地看着她。
“你看见了一些东西。”他说。
“我总是看见同样的东西,听见同样的说话声和脚步声。”
“这当然是你意识到的那种征兆。你的色彩感觉是十分强烈的,你只好跑来跑去。”
白脸人不再说话了,他在里面无声地走动,无声地将水瓶里的水倒进一个大杯子里,又用一把小勺子去搅动。他做这一切的时候,劳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但一点也不为之激动。腊梅花瓣还在轻轻地落下,但细细一看地下,却又无影无踪。劳再一次徒劳地环顾四周,想搜寻季节的痕迹。一点痕迹也没有,只有眼前这死去的柿子树干暗示着久远的太阳光的记忆。
里面的男人又在抽烟了,打火的动作带着很浓的象征意味,袍子的皱折也似乎过于有规律。他究竟在这个地方住了多久,他是否有过一般人所说的那种历史,以及他正等待着一个什么样的结局,这一类的问题一旦在劳的脑海中出现,马上就消失了,就如抓不住的烟雾。劳这个人,很不善于捕捉这一类的问题。她思维笨拙,懒惰,容易沉溺于眼前的、表面的东西。她称自己这种性格为“随波逐流”。
天黑前的那一刹那间,下落的腊梅花瓣密密麻麻地在劳的眼前织成了一片网,透过网眼,她隐隐约约看见白脸人桌上的台灯亮了,于是劳无端地胡思乱想起来。一边想,一边就如喝醉了一样往回走。走了好远,回过头去,还可以看见那盏象征性的灯光。
白色的小路又细又长,劳的企图全盘失败了,却又没有失败后的沮丧。走进院子,迎接她的是虚幻的寂静。
一连过了好多天,劳总是看得见梅花在她眼前织成网络的情景,有几次,她还费力地转动眼珠,企图将那画面铭记在心。如果是在梦中,那种情形就更加令人感动。劳在一个梦里,呆立在花雨下,用热烈而又伤九九藏书感的语调与白脸人对话,足足站了一整天!她分明感到那花瓣一片一片落在她脸上,醒来之后却发现是一只鸟的翅膀扫着了她的脸。那只鸟正展开双翅在房间里兜圈子,机械地跑了几圈之后,它又呆立不动了。
停止了去拐角上跳舞之类的举动之后,大气的压力便直接地落到了她的心脏上。近来她时常气喘吁吁的,越来越严重。一次,为了捡起掉在地上的一枚钉子,她竟眼前一黑,跪了下去。以前她也感到过大气那种微妙的压力,那是在观察小动物的时候发现的,她没想到自己会亲身来体验这种事情。现在,她只要凭自己呼吸的节奏就可以判断院子外面空气的密度,虽然她无法证实这种判断的正确性。她又回想起她的院子与白脸人的房间的重大区别就是这种气压。白脸人的房子里完全没有这种东西,那是一个人造的虚空,呆在那里面,连自己的呼吸也是感觉不到的。鸟们却全然没有受到气压的折磨,无论什么时候它们总是高视阔步的。劳回忆那只因窒息而死的小白鼠,惊异于动物之间也会有着如此巨大的区别。她走近一只鸟,将一只手伸进它那温暖的胸前的羽毛里,感觉到它的心脏的缓慢沉实的搏动,心里充满了疑惑。经过反复的体验,劳现在竟可以用眼睛来辨别空气的密度了。在稀薄的空气里她比较可以保持平静,但也容易变得抑郁,而密集的空气使她情绪高昂,但又呼吸困难。
“这是因为你对形式的感受仍然反映在你的神经末梢上。我就不同了,我只爱用单色的笔在纸上画几条彼此连接的细线。”白脸人这样评价道。为了强调他的语气,他果然找出一支用秃了的铅笔,在一张纸上勉强勾了几笔。劳发现那支笔已没有铅芯了,所以纸上什么也没画出来。她忍不住向他指出这个,他却并不以为然,反而说她的眼睛“对于色彩什么的有种病态的迷恋。”
就在她快要将季节的变化完全忘却了的一天夜里,劳听见了雷声。那雷声隔得非常遥远,似乎还伴随着牛马的嘶叫。根本看不见闪电,也完全没有往日暴风雨前那种富有威胁意味的震动,倒像是种滑稽的模仿。劳耐心地听了很久,以为那声音会由远而近,变得可以接受。但那种骚动就是一直与她保持着遥远的距离,像在挑逗似的。劳越来越不耐烦,最后干脆穿过院子走到门外去倾听。雷声似有若无,根本搞不清是在哪个方向。她注意到那只脱毛的鸟也跟着她跑了出来,而且挡在她的前面,使她每走一步都在试图想绕开这笨重的家伙。它却一点也不知道她的苦恼,心安理得地在她前面迈步。劳朝那雷声发出的方向跑,越跑,那声音就越变得微弱、不可靠,像在戏异她一般。最后,那声音完全消失了,只剩下时断时续的牛马的嘶叫声。再一听,连叫声也没有了。鸟儿停了下来,垂着头往回走,脚步踩在砾石上的响声在嘲弄着她的听觉。劳也跟随它往回走,神情像一个犯了错误的小学生。然而快要临近家门时,那雷声又响了起来,仍然伴随牛马的叫声。那雷声一直响到早上,她就是在梦中也听得清清楚楚。洗脸的时候,她的耳朵里掉下一些耳垢,她这才恍然大悟,明白了雷声从何而来。看起来,季节永远只能存在于她体内了。
有一天,在想别的事的同时,她用一种语调说了关于季节的一些话,说完之后,她的血液就熊熊燃烧起来,将她的面部烧得通红,心脏怦怦乱跳。于是从那以后,她总是避免有关季节的联想。可是就这样也不行,只要偶尔一闪念,她就会心旌摇曳,手指头发颤,然后桃花或梅花的花瓣就在幻觉中出现了。有时没有花瓣,花粉就代替了它们,狂风卷起大堆的花粉简直要把她呛死。
她将自己的这种状况称为鼠热病,经过长时间的思考,她决定用一种反常的办法来抑制这种情况的发生。每当那一闪念快要发生,她就用一些十分庸俗的词汇来大声赞美春天呀、夏天呀的,喊得声嘶力竭。越到后来越放肆,什么词汇刺耳就用什么词汇,声音也变得像连珠炮一样讨厌。这样一搞果然好了许多,联想渐渐消失,花瓣挂在半空不再继续往下掉,花粉则成了一些轻描淡写的弧形。她知道这样下去的话,她的喉咙将会嘶哑、发炎,而鼠热将在一个早上将她击倒。那时候,花粉的微粒呛进肺部,那一瞬间就会来临。不过谁又知道那一瞬间到底是怎么回事,可能根本就没有什么那一瞬间,永远只有那种虚构的季节,永远只有花瓣的密网与花粉描出的弧形在眼前交替。当然坐在白脸人的家中时这种情况是不会发生的,现在她开始称白脸人的家为“安全地带”。
为了这种安全感,她慢慢去他家去得多了些,有时半夜里醒来也去。通向他家的那条路并不黑,当然也不十分亮,小路总是依稀可辨。即使在半夜,门口那棵死柿子树也总是幽幽地发光,像是暗示什么。一进屋就看见那盏灯,开始劳还觉得奇怪,慢慢地就习以为常了。因为毕竟,她无法设想白脸人在黑暗中进入睡眠状态,像他这种人根本不必睡觉,因为他从不消耗能量嘛。像是每次他都立在窗前等待劳的到来,至少表面印象如此。也许劳一出自己的院子他就听见了。劳径直走进去,谈起季节的灵性。她的话又轻又软,连自己都很难听清。在这里,血液不燃烧,幻觉也不产生。偶尔有一次,白脸人问她:
“现在是春天了吗?”
然后,他又转过身去,自言自语地重复了一句:
“现在是春天了吗?”
劳当然就明白了他不是问她,只是自己要说一句话,就说出来了。如果她不在,他也要说,自说自答。
在回家的路上,花粉描出的那几线雪白的弧形旁边,劳看到了一种明白的启示。于是她放慢脚步,沉下心来,冷静地体会了关于季节的事。也许隔不多久,血液又将重新燃烧,心脏又将怦怦乱跳,她可以将这看作一种规律。
第一次看见星形的、淡黄的小花瓣落在院子里似乎还是昨天的事,当时她也没料到那几朵小东西会有如此大的威力,无论她怎样手忙脚乱地将它们按下去,按到记忆的底层,它们总是像水上的浮标一样冒上来。如此反复几次,她便产生了恐慌。
那启示就如白天一样清楚,劳看见自己正在渐渐进入老年,而她的嗓子依然像姑娘一样娇嫩,这似乎不大好。然而这嗓子又是她保留下来的唯一的天赋了。
看着这些鸟们,她搞清了一件事:即使自己果真去墙根边上拉屎,即使具有了这些白鸟的意识,也是不可能像它们那样行动的。它们是何等地从容大度,心不在焉,又是何等地漠视一切!它们占据着这个院子,在墙根那边拉屎,对于她每天的跑进跑出视而不见。是从什么时候起,劳对于它们的体味和肮脏不再反感,反而有种向往了呢?劳到今天还是不能理解它们的镇静由何而来,正如她不能理解自己的冲动从何而来一般。
总结起来,她这一辈子总在冲来冲去的,鲁莽异常。正是这种个性使她的嗓子总是保持那种可笑的娇嫩,年龄越大,她说话的声音就越使她自己难堪。她也曾幻想过自己有一天成为一个嗓音沙哑的女人,但那件事终究没能成为现实,她只能这样下去了。
那只有病的鸟儿的羽毛正在继续脱落,昨天早上,它的腹部和尾部已经完全裸露出来了,毛孔的周围渗出稀薄的脓汁,还有一条腿的皮也完全剥落了,像烫熟了一样。这种生理的变化似乎对它毫无影响,它完全没有什么痛苦的表情,仍旧若无其事地来回走动。倒是劳,当鸟儿那只脱皮的脚爪偶尔踩着她的脚时,总忍不住全身颤抖起来。那种时候,她真希望它不要与自己离得太近。
还有一只鸟,从好几天前开始就啄食起墙上的石灰来,屋子里从早到晚都响着它弄出的“哒哒”声。它还粗暴地弄得房里尘土飞扬,劳在睡觉时只好将头埋到被单底下。早上一看,被单上满是石灰块,墙上千疮百孔,有的地方还露出了红砖。
那一天有点冷,可能是冬天来了,也可能冬天根本没来,仍然是春天或夏天。这种事完全搞不清了,只能象征性地想一想。因为有点冷,她就穿上了外套。她坐在桌边一动不动,眼前就活灵活现地出现了那棵死柿子树。白脸人站在树下抽一支烟,将烟蒂随手扔在门口,然后他仔细审视那棵树的树皮,还用一个指头在树皮缝里拨了几下。再后来他背转身,走进屋里去了。房门自动关上,她甚至听见了轻微的碰响声。她的视觉又随之进入了房间里,白脸人像她一样坐在桌边,正在抽另外一支烟。窗户开着,看得到那棵树,窗外泛滥着大朵大朵花粉的浪花。也不知道他看见没有,他脸上的表情总是无动于衷的。空中还有雷鸣,远方也有狗叫。劳既听见了外面那些声音也听出了白脸人房间里的寂静。这是她第一次产生的双重听觉,也是第一次看见遥远的身外之物,她的头部随着传来的声波轻轻摇晃。白脸人站起身,将窗户关上,劳就听见了浪头拍击玻璃的响声。毫无疑问,白脸人一向耳聋,而她,也曾被那间房里的寂静所蒙蔽,没看出来。现在她的听觉正试图慢慢恢复,所以才会产生这种双重的效果。那种景象大约持续了一分多钟,劳感到身上越来越冷。最后她发觉那只有病的鸟竟然将粪便拉在她的脚背上,将鞋袜全弄湿了,怪不得她会感到寒冷。
换了鞋袜以后,再要来继续刚才的影象,却怎么也无法成功了。闲得无聊,她又来计算这一生跑过的地方了。她用一支天蓝色的笔将她旅行过的路线连缀起来,忙乎了好久。她看到她这一生的旅途大致是一条不太规则的直线,完全缺乏含义。想到这里她心里又感到十分好笑。在早先她可是绝没有这种看法的,那时她认为自己的旅行路线应该是一些菱形,至少也会是一个U形,怎么也想不到会是一根直线。这太乏味了,过去她也知道自己乏味,所以才旅行,用旅途的丰富来点缀她贫乏的生活。看来她是白白忙乎了一场,那根丑陋的直线横在她眼前,嘲弄着她那些别出心裁的努力。很多人都不清楚她竟会是一个如此乏味的人。今天,她已将所有的人抛出了她的记忆,他们大概明白这一点了吧。明不明白都无关紧要了,那条直线以不顾一切的势头指向某个方向。想到这个,劳的脑子里就出现了一大块黑区,黑区的周围又闪耀着点点烛光,烛光之间跑着几只野狗。
曾经有一个时候,她将白脸人看作一个疲惫了的旅游者,将他的房子看作一个车站。后来有一天他明确地表示:他从不曾外出,也没这个必要。听了他的表白的那一刻,劳不知怎么的脸上有点发烧。再用调整了的眼光看那所房子,果然不再像一个车站,而像一只密封的汽艇船。有的时候,在被季节的变化弄得发狂的一刹那,劳自己也想要这样一只汽艇,过后又忘记了。
白脸人肯定不具备双重的听觉,所以他才能始终镇定地坐在属于他的房子里。耳聋倒是一件好事,尤其像他那样丧失部分听觉,真是妙极了。要是换了劳处在他的位置,肯定会陷入悲惨的境地。劳终于没能在那里住下,而是在自己家里,与白鸟们住在了一个房间里,这也是一件早就注定了的事吧。白脸人也料到了这个,所以他才说:“没有实质上的不同。”回忆她与他之间的交往,某种性质越来越鲜明突出了。也可以这样说,当劳第一次走进那间房子时,白脸人递给她的那杯底下沉淀着水垢的温水里面,就包含了未来的一切含义。当时她却处在半蒙昧的状态,仅仅注意到了那个旧热水瓶。为什么会发生他们之间的交往呢?不就是因为白脸人“对白鸟消失的形式依然有很大的兴趣”吗?当时她又是如何理解他这句话的含义的呢?
劳的视觉改变后的一个下午,她正坐在厨房的餐桌边吃饭,忽然就看见白脸人的房间里出现了一只小灰鼠。老鼠很瘦,有气无力的,还半张着嘴喘气。这是一个新的发现,劳在那间房里呆过无数次,从来也没见过什么小生物。在她看起来,那样一个缺少空气的汽艇里,除了白脸人这种久经考验的角色,任何生物都难以长久生存下去。然而却有这只老鼠,从外表看去,身心的摧残已明显可见,竟然没有跑掉真是奇迹。劳的嘴角露出一丝冷笑,她要找他问个明白。
“我完全没有注意到。”他说,“这房里也许还可以生长些什么东西,可我已对这些事失去兴趣了。至于白鸟消失的形式,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你明明看见了。”
“也许。我们都在一点点地消失。看那地平线,昨天夜里,你应该看到它们在如何地起伏波动,我看见的只是这个。”
“还有梅花。”
“对了,不过那是听你说的,你要问的不是这个吧?”
“小老鼠在什么地方躲藏?”
“你看见的是一幅偶然的图像。据说这里是来过老鼠。有一次,我还对你讲过一个渔夫的故事,他的船触在礁石上了。他不是一个真正的渔夫,半路出家的冒牌货。请静下心来听一听,你听到了吗?每时每刻都有无数的小生灵在挣扎中将牙齿咬得‘嘎嘎’直响。这些事,如一棵茂密的大树上落下的枯叶。”
劳开始沿墙根和柜子寻找,她甚至看见了地上的一滴血,但终究找不到所要找的。这时白脸人又点燃了一支烟。
“你扔了它。”劳嘀咕道。
“可能。”白脸人同意似地附和了一句,又补充说:“它是自己从窗口掉下去的。我从来不扔什么东西,那样做太操心了,我从不操这些心。”
劳又使劲嗅了嗅,没有嗅出腐烂的味儿,当然,这间密室可说是一尘不染,她无法设想小生物竟会在这里悄悄腐烂。那么小老鼠不是掉下去,而是自动跳下去的,用垂死挣扎的气力用劲一弹,就离开了这里。
白脸人看见劳脸上的表情,耸了耸肩头。
窗外枯死的柿子树依然如故。劳想道,这棵树的死只是一种姿态罢了,这里的一切都是一种明确的姿态。小老鼠误闯进来,后又跳出去了。劳在不知不觉中也在做出一种姿态,不过远不如这里的一切明确罢了。她的腿脚过于灵活,不是跑就是走的,所以她的姿态只能在动作中体现。她不是能够进入沉思默想的那种类型,她的性格中缺少稳定的因素,而稳定正是她所向往的,所以她才不停地往这边跑。她时常对鸟儿们凝视良久,惊异于它们怎么能够将一种姿势保持得那么长久,像橱窗里的木制模特一样。而她,就是在梦中也在不停地翻身,换姿势,完全没有什么定准。
劳走到窗外,拍拍树干,又一次感觉到那种交流。当她用力凝视树干分杈的地方时,她甚至感到有两道强光从她干涩的眼里窜了出去,就像神话中的“火眼金睛”似的。劳自己从来就具有这种交流的本领,只不过在以前,运用起来没有这么得心应手罢了。过去她只与人交流,每次弄得别人十分难堪。现在她才知道,原来一切东西,不论有无生命,都能与她产生交流,而且这种交流又很方便,省去了与人来往的许多麻烦。比如最近,她就常与大自然的气候产生交流,当然这种关系有时也烦人,因为她不太习惯总是心脏怦怦乱跳。从某种程度上说,她毕竟掌握了一些主动权,可以像深山的老虎那样独来独往。现在她拍了这棵树,树就用它温暖的皮向她的指头作出反应,与此同时,劳就弄清了它在宇宙间的位置。这种游戏真令人感动,在这种场合,劳的心脏不再怦怦乱跳,而是几乎要停止跳动。
第四章
最近一段时间,一切事的节奏都在放慢。劳的遗忘的倾向越来越严重了,有时竟会忘记怎样走出院子。她抬起脚,每次走到鸟儿们拉屎的那堵墙下,拍一拍墙壁,又往回走。有时也在半途中遇见去拉屎的鸟。如此往返五六次,才如梦初醒,知道自己在重复同样的举动。她给这种举动取了个名字叫作“加深记忆的游戏”。又由于这慢节奏,她的睡眠明显减少了。她决心调整自己对时间的感觉,以便适应自己的变化。
现在,她每天半夜两三点钟起来,一起来就在院子里走一走,然后吃早饭。奇怪的是她这样一搞,鸟儿们的节奏随之而变,它们也在她起床的同时,一只接一只去墙根那边拉屎,拉完又追随她进了厨房,将储藏柜里的面粉袋子啄得乱七八糟。劳万分不解,为什么她会拥有如此多的食品储藏来供鸟们糟蹋,这些东西是谁什么时候替她储藏的?要是没有这些粮食,鸟们也会住下来吗?这类问题在脑子里引起的反响照例是一片空白。
原来鸟的节奏也是可以改变的,原来它们并不是高不可攀的。劳知道自己已经获得了类似于白脸人的那种呼风唤雨的能力,这种能力又是于无意中得到的,就像在散步时捡到一枚小银币。以前在风中奔跑时,她多次停下来在周围仔细搜寻,却从未发现过什九九藏书么银币,大概是因为节奏太快吧,为什么她从未想到这上面去呢?她这个人,就是由无数的偶然性组合成了今天这个样子。
有时候,劳看见自己的形象化为一团五颜六色的字纸团,纸团内又长出一些毛茸茸的犄角。风一吹,纸团“扑!扑!”地响。有时候,她又化为一副风铃,是橙色的玻璃做的,响声很琐碎。变为风铃的时刻是不太多的,也没有给她带来什么特别的美感。在劳的种种化身中,连风铃都是空洞无意义的,还不如那枚朴实的小银币有新鲜感。
有了那种能力,她忍不住要向白脸人暗示一下。
“睡眠这类事在我生活里越来越不重要了。”
“种种该发生的迟早都会发生,你只要散散步就可以了。像我这样在室内踱步也可收到同样的效果。”
“你怎么知道的?”
“我从不关心什么,你对我讲,我推断一下就可以了。我也不爱乱说,因为那会使你不必要地恐慌起来。”
窗前的死柿子树在她的触摸之下更加生动而富于质感,似乎那粗糙的外皮就要“喳喳”裂开一般。劳忍不住将自己的脸也贴了上去。
这一切是如何开始的呢?这房子,这枯树,这个始终看不清脸上五官的白脸人,他们怎样来到此地,建立起这个坚不可摧的小小王国,又将怎样存在下去呢?还是在此之前,有一个自称是渔夫的人盖起了这座房子,然后又心不在焉地离开此地消失了?也可能这个小小王国根本不是白脸人建立的,反而是她自己建立起来的?如果她不闯入这里,是否直到今天仍旧在台风中奔跑呢?劳改变了白鸟们的生活节奏后,对于自己的异想天开就找到了一种依据似的。追溯以往的举动,发觉一切都隐含着内在的合理性。
在门的背后,她看见了以前从鞋子里倒出的那两小堆黄土。黄土已变成了灰色,不过土质还勉强可以辨认,正是她鞋子里的那两堆。也许再过些日子,它就会变成无色的东西吧?两小堆黄土旁边,她又发现了两根羽毛,鸟身上的,也是那种灰色。莫非这里也来过白鸟?白脸人是如何与它们相处的呢?它们也落得了与那只小灰鼠同样的下场吗?劳又想,要是当初在这里住下来,在这里养起鸟来,她的皮肤和头发也会变成灰色吗?或者变成五官模糊的白脸?她见过镜子里面自己的脸,那是一张普通的有表情的脸。那个时候她向他提到这一点他曾嗤之以鼻。
接着她又找到了那根折断的竹签,她这才记起,许久许久以来,阳光就不再从门槛那儿经过了,或者说许久以来,她就没有注意这件事了。现在她的注意力仅仅只集中在一些幻象上头。原来一个人要保持冲动和好奇心也是很不容易的,她一天天老化,而只有年轻的血才会随时冲动,并由于某个外面的很平常的现象而冲动。现在她的冲动完全是另一种性质的,她所称之为“季节引起的冲动”的那回事,实际上.99lib.与大自然的现象无关。追究到底,只能说是一种意愿中的安排,或者竟是反复修炼获得的“功夫”。阳光和雨露早就从她的周围消失了,只有对大气密度的敏感残留下来。她做梦也没想到有一天她会生活在真空的边缘,来往于她自己的家和白脸人那个封闭的家之间。现在她的旅行路线成了一目了然的短短的直线,而年轻时,她还幻想过要成为一个气象预报员呢!真实的情况相差太远了。
年轻的时候去旅行,在路上总可以看到各式各样的风景:草原啦,骑在牛背上的牧童啦,森林啦,戴斗笠的渔翁啦,等等。没什么景致她没见过,每一条路的路旁都有那么些特殊的景致,现在它们全到什么地方去了呢?劳从自己的家出发,一直走到白脸人的家,沿途似乎什么也没有,只有影影绰绰的一条路和脚下浮动的感觉。偶尔也有几棵树,但总是撞到树跟前才被她发现。这条路已被她走过无数次,这是一条神秘的路,充满了暗示和凶险,就是不给她以实在的感觉。她每次出发前都知道自己的目的地是白脸人的家,但这却不能给她以踏实感。她像一个不谙世事、前途未卜的青年人一样忐忑不安,直到看见那棵柿子树,才稍稍松一口气。
“你认为路上会有些什么?”她问。
“走哪条路都出自于你的想象,无关紧要。重要的是目的地,你属于这里。我对具体的情节不关心。”
“你不觉得我在家里的时间花费得太多了一点吗?我故意偷懒。”
“现在所有的时间全属于你自己,所以你用不着费脑筋去加以区分了,你就是躺着不动也是很好的。”
劳感到自己的视觉还在进一步地老化。一个早上,她无意中看见了自己脚掌上的骨骼。虽然看见的时间很短,也就几秒钟吧,她也知道这件事的意义了。她的眼珠也在慢慢地进入老化的阶段,她的内心正用掺杂了沾沾自喜的复杂情感来对待自己生理上的变化。
白脸人的形象又一次出现了,是贴在墙上的一个影象,他的空洞的体内仍有少许的液体在循环,此外一无所有。劳最后领悟了他那种内在的镇定由何而来。是他那颗镇定的心改变了周围的环境,使他成为一个随心所欲的人。狂风大作的那一天,劳是如何竭尽全力奔向他的所在,那一幕至今历历在目。
这些鸟儿的体内.99lib.有些什么呢?无论劳是如何定睛凝视,还是只能看见它们的外表。似乎是,它们有极其良好的防护,劳的视线无法穿透它们的皮肤。倒是她自己,或许已被它们那呆滞的目光看透了五脏六腑,这应该发生在它们刚到达的那一天。怪不得它们会如此高傲,原来在第一天它们就看出了劳的肮脏,试想腹腔内会有什么洁净可言呢?是因为这个它们才大摇大摆地去墙根下拉屎的吧?
虽然看不透白鸟们的内脏,她现在却可以在黑暗中与它们交流了。在夜半时分,不开灯的情况之下,她将自己的脑袋放在一只鸟儿温暖的腋下,身体就会产生那种腾空的感觉。这是自然而然发生的。近几天的夜里,鸟儿们轮流跳上她的床,蹲在枕头旁边,劳在半睡半醒中和鸟儿们一齐腾飞。空中她也看见星星点点的五瓣的花,可一点也不激动。她一醒来鸟儿就自动离开了。冷漠、顽固、我行我素。
“这种视力对于白鸟来说是无效的。”劳说。
“当然啦,谁都存在这种局限。请问有谁弄清过白鸟消失的形式吗?那种终极的形式?”他又旧调重弹了。“我之所以有兴趣,是因为我与这件事结下了不解之缘。”
“起初,我还以为这种视力是万能的呢,我过分相信自己了。”劳不好意思地说。
她又看见了花粉形成的浪头,当这浪涛冲击着玻璃窗时,她的喉头又一次发紧。
“你现在已经知道了我是谁,为什么会存在,为什么会在离你家很近的地方有这样一所房子。你都知道了,这并不复杂,只要轻轻地在一张纸上画一些细线条就可以了。那件事却永远是在迷雾中的,你也看出来了吧?”
“正是这样,我徒然在两个地点之间来来往往,你徒然守着这栋房子,我和你从远古时代起就在此地生活了。房子无关紧要,只不过是我们想象的产物。梅花正在落下,你看不见它们,但我说出这几个字的时候,你已经感到了。你的脸上从来没有表情,这也很好。”她觉得自己终于接近了自己想说的那种意思,于是轻轻地嘘出一口气。
他们俩默默地走到了外面,气流无比纯净。劳注意到柿子树的树皮微微颤动,树根旁的泥土也裂开了几条缝。
白脸人指着树干说:“这棵树也是从来就有的,一切正好相辅相成。”
他的话音一落,树皮就不动了。天地间纯净而寂寞,劳的内心也是纯净而寂寞。
所有的声音全消失了,只剩下他俩的声音留在空中。那声音经过了过滤,空洞而短促,劳感到轻微的不习惯。
“我们脚下这块土地在几千年里没有任何改变,”他说,“请问你的脚板已经感受到这一点了吗?”
“即使在真空中也会出现人造的波涛,有人就爱干这个,还差不多成了这方面的专家呢!”她说,皱了皱鼻子。
劳活动了一下全身,开始用脚尖去踢那棵死树。每踢一下,枯干的树枝就摇个不停,从那上面落下来无数洁白的花瓣,铺在地上有厚厚的一层。她越踢越起劲,花瓣也越堆越厚,到后来几乎要将她整个人都淹没了,她才停了下来。
回过头向后看去,白脸人已不知什么时候走掉了,房子也不见了。她所在的地方是一片野地。
她又换了一个方向看去,看见自家院子的上空,二十三只灰白色的大鸟正迎空展翅,一会儿就变成一些细小的点子,消失在天边。
她用力扒开堆积的花瓣走了出去,隐隐约约听见白鸟们发出那种“嗷嗷”的叫声。她蹒跚地走着,她想,前面不远大概就是那座半圆形的玻璃拱门,过了拱门还会有一些简陋的小房子,有的有主人,有的没主人。她看见了其中的一座房子,很普通,毫无特点,门前连棵死树都没有。
至于房子后面有些什么,那就完全无法看清了。她的视力是有限的,白脸人说得对。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