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波动》 1 我还是从《波动》开篇那第一节说起。 东站到了,缓冲器吱吱嘎嘎响着。窗外闪过路灯、树影和一排跳动的栅栏。列车员打开车门,拉起翻板,含糊不清地嚷了句什么。一股清爽的空气迎面扑来,我深深吸了一口,走下车厢。99lib. 这节文字,不算标点,整整72个字。但是,在这么短的一段文字里竟然有10个动词:到、响、闪、跳动、打开、拉起、嚷、扑来、吸、走下。 为什么我这么在意这段文字里动词的数目?注意这样的细节有什么必要?这有一个重要的理由,因为这里隐藏着一个“秘密”,它涉及小说叙事中一个重要的技术:叙事的速度。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虽然喜欢这节文字,但由于慵懒,一直没有认真追究,自己究竟为什么这么喜欢?有时候,我会把它归结为:这节文字虽然也“叙事”,但充满了诗意,像一首短诗,其中一组一组的意象很破碎,有声音,有光影,有色彩,有味道,还有气氛,可是由于被有机地拼凑、组织在一起,就构成了一个具有短诗结构的整体意象,是这意象在迷人。不过,这样一个解释其实并不能使自己满意,总觉得并不能充分说明我为什么如此喜欢这一小节文字。直到最近,我突然想到应该琢磨这节文字里的动词的数目和分布,才一下恍然大悟,“秘密”在这里! 一段只有72个字的叙事,却有数目多到10个的动词来推动—这是多么快的节奏。 如果《波动》仅有一节文字有这样的快速的叙述节奏,那说明不了什么。但是,这样的叙事速度,恰恰是《波动》写作的一个显著的特点,这第一节可以说为整部小说定下了调子,也可以说为整部小说的叙事速度建立了一个模式。如果我们阅读这部小说的时候,暂时忽略人物、故事和情节,把兴趣集中起来,专门看看《波动》的叙事速度,用心的人一定不难发现,其实整部小说的叙事都如第一节一样,推进得相当之快,而且这个“快”往往都和动词的运用有关。当然,任何一个小说的写作都离不开动词,没有动词根本不可能形成叙事,但是,同样明显的是,注意使用动词并不一定提高叙事速度,有时候甚至会减弱速度。《波动》的叙事能够这样快速迅捷,实际上涉及动词在叙事中的数量和分布,动词在叙事中的动作性,动词能否强化叙事的现场性(颜色、气味、声音、空间形式)等多个因素,这些因素综合在一起形成一定共时性效应,才能构成加快叙事速度的动力。不过,我这篇文字是一篇序言,要对小说写作中叙事和动词运用的关系做深入的分析,此处并不合适,也许以后有机会再予讨论。99lib?t> 这里需要做一个补充,《波动》对叙事速度的经营,除了上述的动词运用,还有其他技术和策略。例如不断变换叙述视角—小说有五位主要的人物:肖凌、杨讯、白华、林媛媛和林东平,五个人分别形成五个叙述(自述)角度,故事和情节就在这五个叙述角度的迅速转换和切换中展开。不过,这样的转换和切换,其实是一种很常见的叙述技术,如果仅仅依靠这个,小说未必一定获得理想的叙述速度。所幸的是,《波动》写作还采取了另一个策略:在叙事诸要素当中,强调对话功能,把对话要素作为第一位的、首要的、也是主要的叙事手段。凡是阅读《波动》的人一定会对小说中大量的对话有深刻的印象,这个“大量”很重要,如果以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1985年版的《波动》做粗略的统计,在全书近3600多行的文字中,对话竟有2000多行,而且大多都比较短促,相当接近人们的日常对话,动感很强,节奏很快。如果说多视角叙述并不是什么新鲜的小说技巧(只是近年不怎么流行而已),但是它和大量明快的对话相结合,小说的叙事速度就获得了一种强大的动力,增速惊人。《波动》,小说叙事畅快得有如清泉石上流,虽然也有略微平缓或婉转的时候,但没有拖沓和停滞,更不会有淤积或堵塞。 在我看来,这简直是个奇迹—有如此叙事速度的小说放在今天也是不多见,问题是,怎么会出现在1974年? 太早了,早得难于解释。 2 林东平 “抽烟——”我说。 他伸手在铁筒里取出支香烟,慢悠悠地划着火柴。我们俩都习惯了这种冷场。窗外,一片枯叶飘落,碰到玻璃窗上,发出轻脆的声响。 “家里都好吗?” “爸爸很忙……” “噢,报上见到了。外国佬们争着挤进来,有什么办法……妈妈呢?” “打算今年退休。” “退休?”我沉吟了一下,手指在茶几的玻璃上敲了敲。 门砰地推开了,媛媛冲进来,不知是头巾扎得太紧,还是风吹的缘故,她满脸绯红。“噢,是小讯哥哥,什么时候回来的?瞧瞧,真是怪事,每回你一来,我们家就静得跟坟地差不离……” 我责备地瞪了她一眼。 她连忙捂住嘴,笑了笑。“不吉利,对吧?应该这么说:‘静得像没有风浪的水面。忽然,公鸡喔喔的啼叫,打破了……’”媛媛扯下头巾往高处一抛,头巾像降落伞似的落在衣架的顶端,“这是课文里的话。” “去给我们倒杯茶吧。”我说。 “行,饲养员老张头赶着牲口出了院子……”媛媛推门出去。 电话铃响,我拿起听筒,把电线绕在手上。“是我,唔,几点钟?我就来。” 媛媛端着杯子进来,“爸,又开会?唉,这共产党的会没完没了……” “媛媛!”我厉声喝道。 “人家都这么说……” “人家是谁?你又是谁?” 她吐吐舌头,朝小讯递了个眼色。 “留小讯在家吃饭,我一会儿就回来。” 我把挡风玻璃摇下来,顿时,凉簌簌的风灌满车厢,窗帘翻飞,抽打着我的脸。这样好一些,有了疼和冷的感觉。侧视镜里,一切由大到小,迅速地溶化掉。退休,这两个字那么生疏,尤其对于她,甚至有些可怕。她的形象,依然停留在我们初逢的记忆中,依然那么年轻,那么泼辣。时间是不真实的。快三十年了,那次区委扩大会议上我们争执了些什么?是国共合作的前景,还是电厂工作的罢工问题?她握着杯子,不停地在手里转着,却不沾杯里的水。直到争论激化的时候,水洒了出来,她才匆匆喝一口,也许是由于激动,或者光线太暗,我当时并没有看清她的样子。散会后,我们在楼梯转弯处碰上了。她落落大方地伸出手,略带嘲笑地望着我……哎,我为什么又要折磨自己呢?谁说过,痛苦是生命的标志。记起来了,那是医大的第一节课上,一位留美的老教授说完后,用英文写在黑板上,粉笔末轻轻飘落。那是一个秋天的早上,阳光从乌蒙蒙的老式窗户上透进来……我和那个蓬头发的大学生还有什么共同之处吗?我的头发白了。 窗外,两个满身油渍的青年工人挟着饭盒,边走边争论着什么,他们抬起头;戴着方格红头巾的小姑娘啃了口热白薯,抬起头;水龙头边洗衣服的女人在围裙上擦擦手,抬起头。他们的 76ee." >目光包含着什么?也许,他们从来不去想车里坐的是谁,和他们有什么关系吧?只有民警同志把绿灯统统打开,甚至还扬起雪白的手套。 市革委会门口,停着辆黑色的吉姆牌轿车。我从牌号上认出了它的主人:这位现任的省委第二书记,在我担任省委宣传部长的时候只不过是我下属的处长,他的晋升是在我调任之后,据说是由于在党报上发表了一篇文章。 幽暗的门厅里,两个人正在交谈。 “……吴书记,阻力不小呵,咱这杠枪杆子出身的可有点儿玩不转,总有那么几块朽木你动弹不得……”这是王德发的山东口音。 我咳了一声,他们转过身来。 吴杰中伸出瘦棱棱的指头。“老林,你在背后搞突然袭击嘛。” “那可没有好下场。”我说。 我们笑了起来,但每个人笑声不一样。 “吴书记来检查我们的工作。”王德发说。 “谈不上检查,路过这里看一看,这个季度生产情况怎么样?”吴杰中拉了拉披在肩上的黑呢大衣。 “不好。”我说。 难堪的沉默,王德发从口袋里掏出块大手绢,哧哧地擤着鼻子。 “张庄煤矿恢复生产了吗?”他问,“中央对这件事很重视。” “冒顶后正在组织人抢修,但关键是事故的原因没有查清,这一点很重要,否则,类似的事故……” “我看,不要因噎废食嘛。”吴杰中不满地摇摇头,“好啦,这个问题你们再研究一下,要尽快上马,全国都在看着这煤矿样板,主要是个影响问题……你们回去吧,不用送了。” “那件事说定了?”王德发插了一句。 “噢,我看算了。” “剧团的同志连行头都备齐了。” “不过不要搞什么排场,大家聚一聚……”吴杰中瞥了我一眼,“老林也来吧?” “不,我今天不大舒服。” 离开会的时间还有二十分钟,我走进办公室,在桌前坐下来。桌上的印台、笔架和镇书石在霞光下闪闪发光。让我安静一会儿吧,我累了。小时候,镇上东街的张瞎子摇摇头,说我一辈子操劳没好报。为这话,奶奶差点给他一巴掌。我还记得当时的情景:我踮起脚把下巴放在冰凉的枣木柜台上,望着那封在黑色膏药里的眼窝和那双颤巍巍的大骨节的手。他把竹签扔进筒里哗啦哗啦摇着,口中念念有词。红嘴金丝雀不耐烦地跳来跳去…… 我抬起头,夕阳照在巨大的本市详图上。那些密密麻麻的线条、圆圈和符号渐渐模糊了,只有那座醒目的市委大楼悄悄立起来,俯瞰着全市。三楼东侧的窗户在夕阳中燃烧,像透镜的焦点聚起来……奇怪,只要我一坐在这张桌子后面,就变得有信心了。似乎只有这个时候,在这堆闪闪的文具之中,我才找到了自己的合法地位…… 门推开了,小张无声无息地走进来。“林主任,有几封群众来信……” “去交给信访组。” “是信访组让转来的。”她神秘地笑了笑。 “放在这儿吧。” 信封重新封过,我用剪子一一拆开。其中大部分是附近区县的灾民写的(想起今年夏天的洪水,真让人不寒而栗),要求调查国家救灾资金的去向。救灾小组组长,是由王德发兼的。每次常委会上他总是要大谈各项救灾的具体数字,而他那件褪色军服上的汗碱从不洗掉,散发着恶臭,似乎能给人一种呕心沥血的感觉。其中居然有这么封莫名其妙的信:“……请于每星期三、六晚上到人民东路75号捉奸。”这些人发疯了,居然把这样的信也转给我,简直是开玩笑!我把信锁进抽屉里,那里已经躺着一百来封,再多几封也算不了什么。 开会的时间到了。我走下楼,推开小卖部的门,苏玉梅正低头看书,一缕头发垂下来。 “来盒烟。”我说。 她抬起头的刹那间,目光很集中,显然刚才的专心是一种做作。“林主任?”她撩了撩头发,嫣然一笑。 “在看什么书?” “《苦菜花》,真感人。” “有前门烟吗?” “这什么都有。新到了一种高级奶糖,牌子挺好听,不来点儿?” “什么牌子?” 她挑逗地眨眨眼睛:“纯洁,纯洁牌奶糖。” 林媛媛 “分配有消息吗?”小讯呷了口茶,问。 “咳,别提了,老师嚷着要照顾,闹得全校都知道了,可连个影儿都没有,再说,工作又有什么意思?”我靠在书柜上,把短得可怜的小辫拆开又编好。妈妈说,我一辈子也留不出大辫子来,哎,她去世快七年了,这辫子还是又短又秃,像条兔尾巴。 “嘿,我说谁来了呢。”不知什么时候,发发穿了件红色运动衫,懒洋洋地倚在门口,双臂交叠在胸前,“瞧媛媛,话音儿都变甜了。” “讨厌!”我瞪了她一眼。 发发扭着屁股走到茶几前,若无其事地抄起支香烟,在手里转了转。“杨讯同志,京城里怎么样?” “哪方面?” 发发吐出一个又浓又大的烟圈。“当然是生活的基本方面啦,比如……”她在膝盖上比划了一下。 “裙子,”小讯略带讥讽地笑了笑,“对不起,我没太注意。” “典型的书呆子。你们只知道从书本上了解姑娘……” “得了,发发!”我打断了她的话。 “那你又是通过什么方式呢?”小讯慢条斯理地问。 “我嘛,喜欢观察和体验。”发发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根据异性吸引的原则,我对男人有一种特殊的兴趣……” 真不害臊!我暗暗踢了她一脚。 “踢我干吗?你们看,说出真理的人总要倒霉,但我宁死不屈。”发发尖声笑起来,像刀子划在玻璃上。“经过调查研究,我发现男人都是些自私的家伙,只有我们女人才是伟大的。” “为什么?” “女人最富于牺牲精神。” 哼,这套胡说八道早就听腻了。我真想跳起来喊:发发,这不是你的想法,准是打哪儿听来的!你不配,你从来不知道什么是牺牲。 小讯淡淡一笑。“那么你呢?发发,准备牺牲点什么?比如,面对一个叫花子,你是不是准备牺牲你的门第呢?” “我喜欢穷人……” “这话听起来,就像在说你喜欢钱一样。” 发发脸唰地涨红了。“可别教训人,我爸爸每天吃饭的时候都给我上政治课。” “只在吃饭的时候吗?那正好,有助消化……”小讯站起来,“媛媛,我出去转转。” 门带上了,屋里忽明忽暗,外边的云在飘。我走到窗前,望着他那结实的背影。 “这家伙浑身都是刺。”发发说。 “发发,是你不对……” “哼,都是我不对,他好。这还看不出来吗?你爱上他了。” “胡说!”我的脸一阵发热,准连脖子都红了。也许,这是真的?我的心怦怦直跳,爱是什么意思?也就是喜欢?可我喜欢的人多着呢。 发发走过来,搂住我的肩膀。“这瞒不过我。” “去!” “生气啦?算我说错了,好媛媛,你看,这儿有两张招待会的票,公安局才三张,听说上边的头头来了。咱们一块去吧,啊?” 杨讯 我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 橱窗里的东西落满了灰尘,上面挂着小牌子:“展品,均无货。”“一律凭票供应。”副食店门口挤着乱哄哄的人群,孩子们敲着搪瓷盆,99lib.在人群里钻来钻去,一个戴着顶油腻腻的白帽子的小伙子从门里探出头来,大声吆喝着什么。街拐角处,“我们的朋友遍天下”的标语牌下面,停放着一排三轮车。车夫们靠在后座上抽烟、聊天、打瞌睡,破草帽半遮着一张张古铜色的脸…… 忽然,一位姑娘挡住了我的去路。她双手插在上衣口袋里,侧头微笑着。“不认识了!” 我怔住了,“是你——” “没错,相信自己的记性吧。那天晚上,你不是在梦游!” 我笑了。“为了口水,我被赶了出来。” “那天我情绪不好,又是晚上。” “这和晚上有什么关系!” “人受环境的影响,这是唯物论的说法。” “难道还有别的说法吗!” “你有个爱想.99lib.t>问题的坏习惯。”她停下来,环视着四周的行人。“你看,咱们总不能老站在这儿。有时间吗?陪我走一段吧,我喜欢这会儿在街上走走。” 她说得那么坦率和自然,我不禁笑了。 “笑什么?” “你也常常这样邀请别人?” “那倒不一定。”她皱皱眉,把目光转开,“你有事就算了。” 我差点喊出来。“不,没事,我正好也在散步。” 我们向前走去,挂在电线上的风筝飘着,像撕下来的一小片白云。 一辆重型卡车隆隆驰过,淹没了我的声音。 “什么?” 我又重复了一遍。 “人也不存在了。”她说。 “你的情绪经常不好吗?” “现在很好。” “那天晚上又是为什么?” 她站住了,惊奇地扬了扬眉毛:“怎么,这是你们干部子弟的优秀传统吗?” .“我爸爸是蹬三轮的。” 她冷笑了一声,用手指在空中划了一个圆圈。“少说了一个轮子。” “你凭什么这样说?” “凭直觉。”她停顿了几秒钟,在这一段时间,我觉得她又对自己说了些什么。“你们身上的一些习气让人讨厌。” 脚下的方砖在滑动:模糊、清晰、模糊……我站住了。 “既然如此……” “既然什么?你答应了,就得陪我把路走完!”她几乎恶狠狠地说。 “我不是这个意思。” “算了,用不着解释。” 我们穿过残破的城门,沿着护城河默默地走着。漂着黑色杂草的河水绿得腻人,散发着一股深郁的秋天的气息。树巢中的鸟儿咕咕叫了两声,扑簌簌地飞去了。 她拨开低垂的柳枝,星星点点的阳光筛落在她的肩膀和手臂上,“喂,怎么不说话了?”她忽然问。 “我在服苦役。” 她笑出声来。“真那么苦吗?哎,你这个人呀,看看,这是多好的流放地。” “还是臭水沟。” “嘿,你来看。”忽然,她抓住柳枝朝河上望去。原来是六七个孩子在打水漂。石子激起了层层涟漪,阳光被摇碎,每个浪尖上都浮着一枚亮晶晶的银币,她完全被吸引住了,一边兴冲冲地数着,一边撕扯着身边的柳叶。“四个、五个、六个……你看,那个黑黑的小家伙真厉害……九个,最高纪录……”她扯了片柳叶含在嘴里,声音变得含糊不清了。一条柳枝在她的周围飘来荡去,像一个绿色的钟摆。她陡地转过身,略带讥讽地眨眨眼睛。“喂,流放到臭水沟的囚徒,不感兴趣吗?” “我在想,成年人是多么不幸,即使有了一切也改变不了这种不幸……” “你以为孩子们就幸福?别忘了,这都是些穷孩子,”她说,“人生下来就是不幸的。” “那你为什么还要活下去?” “活着,只不过是一个事实。” “事实也是可以改变的。” “遗憾的是,人有足够的惰性苟延残喘,而通常把它叫作生命力。” “为什么这么悲观?” “又是一个为什么。”她凝视着我,近乎严峻的眼睛闪着绿色的星点,一缕头发垂在额前。“你想说明什么道理吗?” 我没回答。 “请告诉我,”她掠开垂发,一字一字地说,“在你的生活中,有什么是值得相信的呢?” 我想了想。“比如,祖国。” “哼,陈词滥调。” “不,这不是个用滥了的政治名词,而是咱们共同的苦难,共同的生活方式,共同的文化遗产,共同的向往……这一切构成了不可分的命运,咱们对祖国是有责任的……” “责任?”她冷冷地打断我,“你说的是什么责任?是作为供品被人宰割之后奉献上去的责任呢,还是什么?” “需要的话,就是这种责任。” “算了吧,我倒想看看你坐在宽敞的客厅里是怎样谈论这个题目的。你有什么权力说‘咱们’?有什么权力?!”她越说越激动,满脸涨得通红,泪水溢满了眼眶。“谢谢,这个祖国不是我的!我没有祖国。没有……”她背过身去。 淡绿色的天边,几片被晚霞染红的云朵像未熄的煤炭,给大地留下了最后的温暖。河流转成墨绿色,发出微弱的有节奏的声响。 她转回头,摘掉辫子上的柳叶,眼睛躲闪着斜向一边,苦笑了一下。“我不该这样,咱们回去吧。” 我们经过一家小酒店。 “进去坐一会儿吧,”我提议说,“会喝酒吗?” 她点点头。“不过,我只喝白酒。” 柜台前,一个醉醺醺的家伙正跟女服务员调情。“我老婆是个混蛋,你、你以为我王八还没当够?” 我用肩膀把他撞到一边。“半斤汾酒,两个拼盘。” 那个醉汉隔着我的肩膀叫喊:“我算是够了,够了!” 我付了钱,端起酒菜,在半路停下来。在她身边坐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家伙。抱着半瓶酒,正唠叨着:“……算一卦吧,不收费,对您例外,天地良心,咱说话算话……” .99lib?我把手搭在他肩上。“喂,哪儿的?” 他扫了我一眼,目光呆滞,颧骨通红,显得有些醉了。“您,也想来一卦?排、排队,咱只对妇女同志优先,唔,今儿可够、够忙的。” 她向我抿嘴一笑,示意让我坐下,我坐下来。 “你聪明,没的说,绝顶聪明,可惜日子不好过,少个逗闷子的……” 我砰地捶了下桌子,站起来。他转过脸,斜视着我,眼里闪着凶光。“不耐烦了?活着,是件好、好事。知道咱是谁?白华,去打听打听……” “管你他妈的白花黑花,我来让你变朵红花!”我顺手摸到旁边的一个空瓶子,一只有力的小手按在我手上,我低头望着她。? “坐下!你没看见他醉了。”她那扬起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我坐下来。 “你真是算卦的?”她问。 “那没错。” “我看不像。” 白华咧咧嘴,从耳朵上取下半截香烟,捏捏直,划断了好几根火柴才点着,烟雾从他的牙缝中一点点冒出来。“你们打哪儿来?” “天上。”她用手扇开烟雾,说。 白华直盯盯地望了望天花板,摇摇头。过了一会儿。他又问:“你俩啥关系?” “你来算算看吧。”我说。 “对象?” 她响亮地笑了。“不,是对头。” “喝酒!喝酒!”白华不耐烦地把大半截烟卷甩到地上,把瓶颈伸进杯子里,怪声怪气地唱着:“滋一口甜蜜蜜的酒,小日子永远不发愁……” “别喝了,”她握住他的杯子,“看你醉成什么样了。” “谁醉、醉了?我?笑话……”他掰开她握住杯子的手。“别、别弄脏了小手。”他举起杯子刚要喝,被她用手挡住,砰的一声,杯子重重放在桌上,酒溅出来,“你敢管我?” “想试试。”她平静地说。 “你?试试?”白华惊奇地打量着她。然后长出了口气,肩膀耷拉下来。“好,我,我不喝了。” 街上弥漫着湿滋滋的夜雾,戴着光晕的路灯遥遥相望。一只野猫飞快地穿过马路。 她突然停住脚步。“你喜欢诗吗?” “喜欢。” “我来背一首,愿意听吗?” “当然。” 她直视着前方,声音柔和而热切: 绿呵,我多么爱你这绿色, 绿的风,绿的树枝。 船在海上, 马在山中。 …… 绿呵,我多么爱你这绿色, 繁星似的霜花, 和那打开黎明之路的 黑暗和鱼一同来到。 无花果用砂皮似的枝叶, 摩擦着风, 山像野猫似的耸起了 它那激怒的龙舌兰。 …… 一片树叶落在她脚下,打了个旋,又飞过去,她摇摇头。“背得不好。” “不错,洛尔迦的诗?” “《梦游人谣》。” “多美的梦,可惜只能转瞬即逝。” “正相反,咱们这代人的梦太苦了,也太长了,总是醒不了,即使醒了,你会发现准有另一场噩梦在等着你。” “为什么不会有一个比较好的结局呢?” “你呀,总在强迫自己相信什么,祖国啦,责任啦,希望啦,那些漂亮的棒棒糖总是拽着你往前走,直到撞上一堵高墙为止……” “你也并没有看到结局。” “是的,我在等待着结局,不管什么样,我总得看看,这就是我活下来的主要原因。世界上有两种人,一种人是为世界添一点儿光辉,另一种人是在上面抓几道伤痕。你大概属于前者;我嘛,属于后者……” 我默默地注视着她那双眯起的、深不可测的眼睛。“你个人的生活很不幸吗?” “个人?”她慢慢地闭上眼睛,“一到这种时候,人们就会把你和世界分开了……”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问……” 她的脸骤然沉下来,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有很多问题是不能问的,懂吗?!这在今天是最简单的常识,懂吗?为什么,为什么,好像你是刚从另一个星球来的!” 这条街唯一亮灯的窗户熄灭了,一片漆黑。马路上到处都是坑洼,迎面走来几个上夜班的女工,叽叽咕咕地低声说着什么,渐渐消失在远处。 “我的脾气不好。”她叹了口气,喃喃地说。 “可以理解,现在是晚上。” “哦,”她轻声笑了,“不过,晚上和晚上还不一样,今天有月亮。” “还有诗。” “是呵,还有诗,我去上夜班,该分手了。” 我们站在十字路口,面对着面,雾,像巨大的冰块在她背后浮动。黑暗裹挟着寂静的浪头扑来,把我们淹没在其中。寂静,突如其来的寂静。 她伸出一只手。“我叫肖凌。” 肖凌 灯光,在工具箱上的一个破旧的绿搪瓷碗里摇荡着。他的话真有什么意义吗?也许又是一种欺骗,祖国,哼,这些终极的玩意儿从来都是不存在的,不过是那些安分的家伙自作多情,他们需要一种廉价的良心来达到一种廉价的平衡……为什么这么恶狠狠的?难道你真的厌恶他?可是别忘了,你陪他整整呆了一个晚上,一个多雾的晚上,而且那么兴奋,简直像个初次约会的小姑娘。头直疼,我醉了。那辆八音盒的小马车(小时候我常常把它的轮子弄掉)装着我苦涩的梦向远方,向大地的尽头驰去。那边是什么?恐怕什么也不是,只是这里的延续…… “把钳子递给我。” 意义,为什么非得有意义?没有意义的东西不是更长久一些吗?比如:石头,它的意义又在哪儿?孩子们在笑,笑吧,敲碎这无止境的死寂吧……我在背诗,傻瓜,什么时候变得多情起来了,居然有这样的闲情逸致。因为有夜雾,是吗?因为有月亮,是吗?我喜欢诗,过去喜欢它美的一面,现在喜欢它鞭挞生活和刺入心肠的一面,可是我怎么从来没想到过这两面合在一起的价值?也许是因为每个人在生活中只有一个角度…… “扳子,听见没有,把扳子递过来!” 秋天来了,树叶飘落,像春日里懒洋洋的花朵一样大片大片飘落。这是摹仿,拙劣的摹仿,正如镜子里的火焰那样充满着人间的卑俗,那虚伪的热情没有热度,永远没有,却要频频摇摆那血红的屁股……到处都是落满灰尘的道具,甚至连人们也成了道具的一部分,笑的永远在笑,哭的永远在哭…… “换两个六圆的螺丝……你怎么老愣着?”“二踢脚”停住手,把头从绕线机的阴影里探出来,他脸上的粉刺和嘴角的折痕十分显眼。我把头转开,灯泡上落着几只苍蝇。 “嘿,你总在想什么?” 一只苍蝇在灯泡上小心翼翼地爬行着。那薄薄的翅翼闪着淡紫的光,上面的纹路清晰可辨。我推开值班室的门走出去。 在厂房和围墙狭长的夹道上空。星光荡漾,月亮沿着长满蒿草的墙头滚动。我站住了,深深地吸了口气。归宿,多让人渴望呵,只要长久一些,安静一些,宁可什么也不想。没有昨天和明天,没有痛苦和欢乐,让我的心向着外界舒展开来,像一块暗红色的海绵,静静地吸着每一滴透明的水…… 有个人影在夹道口闪了一下,不一会儿工夫,“二踢脚”走到我跟前。 “累啦?” “有点儿。” “你刚喝过酒,这瞒不过我。”他慢吞吞地卷着烟,烟纸在粗糙的手指间沙沙作响,“离婚手续总算办完了,这个该死的婆娘狠狠敲了我一笔,呸!”他划着火柴,在空中停了一下,火光照亮了他那耷拉的眼角。他点上烟。“小肖。你在想啥?” “关你什么事!” 烟头暗下来,他吹了吹烟灰。“互相关心嘛,小肖,你给我出主意看,往后我该咋办?” “你看,值班室上面的梁结实吗?” “铁的,还不结实?” “上吊吧。”我开心地笑了。 汽锤一下一下敲着。 “好,我要让你看看我马王爷是不是三只眼。”他恶狠狠地掐灭了烟,火星散落在地上。“你不过是个临时工,上班闲逛,还喝酒……” “去汇报吧,滚蛋!”我说。 白华 我走到柜台前,瞅着架子上一溜红红绿绿的酒瓶,它们跟抽风差不离,蹦呀跳呀,好像只要我他妈的一闭上眼,就会飞走似的。 “……你看,这是什么?证件,上级对我的信任……”前面站着个嘴角冒泡的废物,正和柜台里大娘儿们胡缠。 我在那家伙的肩上拍了一下。“嘘——安静点儿。” 他扭过头,莫名其妙地瞅着我。 鬼知道这个老螃蟹灌了点儿什么汤,我照他屁股上踢了踢。“滚吧,该回窝了。” 他点点头,朝我咧嘴笑笑,然后朝门口摇摇晃晃地走去。忽然,他转身喊道:“这是政治陷害,我要到省里,到中央去上访,去控告你们!哼……” 刚才那两个娃娃是打哪儿来?我让了一局,妈的,要是让西河区的小崽子瞅见准得乐个通宵。那妞儿,真有那么点儿劲头,算了,拉倒吧。 我出了门,拐过一条街,前面市委招待所的大门里一片灯火,门口停着一溜亮闪闪的小汽车,十来个警察神气活现地转来转去,好小子们,又在寻欢作乐呢。 这时,大门里走出两个妞儿。 “媛媛你到底怎么啦?”其中那个瘦高挑儿说,“我刚看上瘾……” “我又没拽你走。” “这是自觉的表现,同志们。”我把帽子捏了捏,压在眉梢上,赶上她们。 她们停下来惊奇地看着我。 “你是谁?”那个叫媛媛的怯生生地问。 “我嘛,负责保卫工作。” “便衣,”瘦高挑儿急忙说,“你归我爸爸管。” “噢,你就是刘局长的千金?我和你父亲熟得很。” “什么词儿。哼,别这么套近乎,你帽子干吗压这么低,还有股酒味,回去告诉我爸爸,让他撤了你的职。” “哎,我倒没啥,”我装出一副伤心的样子,“可那五个孩子该咋办呢?” 她俩对望了一眼,哈哈大笑起来。 我拐进条胡同,在一个黑洞洞的门口站住,门旁挂着块木牌:“仓库重地,非公莫入。”我在牌子后头摸到一截绳子,用力拉了拉:一长两短,过了不大工夫,有人问:“谁?” “少磨蹭!” 门拉开道缝,露出一个大脑门儿。“华哥,进来吧,正有戏呢。” 我走进那间窗户用板条封死的屋子。呛人的烟雾中,小四圆溜溜的肩膀微微摇晃。她一边弹吉他一边用哑嗓子唱歌,四周挤满了醉醺醺的家伙。 “华哥来了。” “华哥坐这儿吧。” 我在角落里的一个木箱上坐下来,点起一支烟。 曲子唱完了,顿时乱了营。吆喝声和唿哨声连成一片。一个大颧骨的崽子跌跌撞撞地挤过去,坐在她身边,用胳膊围住她的腰,朝她咕噜了几句,周围一片哄笑。小四摇摇头,用手抚弄着琴弦,酸溜溜地笑了笑。 我在墙角摸到一把菜刀,站起身走过去,大伙自动让开条路。我走到他们跟前,把手搭在小四肩上。“她是我的。” 屋里刹时静下来,听得见杯子摔碎的声音,大颧骨愣了下神,一弯腰拔出刀子。我一侧身,菜刀背磕在他的腕子上,当啷一声,刀子掉在地上。跟着菜刀在空中一翻,砍在他肩上,血沿着他紧紧捂住伤口的指缝中渗了出来。 “谁还犯刺儿?”我问,目光扫过去,那些雏儿的脑袋瓜子都扭开了,我掏出十块钱,揉成团,摔在大颧骨扭歪的脸上。“去买点儿药,以后长点儿眼……走吧,小四。”
//..plate.pic/plate_357004_1.jpg" /> 3 杨讯 她坐在床沿,随手翻着一本书,书页的白色反光在她脸上闪动着。她的名字叫肖凌,今年二十三岁。此外,我又知道些什么呢?她是一个谜,玫玫、小燕……那些我过去认识的女孩子,在她面前显得多么苍白,她们只属于客厅,如同其中的画卷和花瓶一样,一旦离开,你再也想不起她们了。她在想什么?她一定有很多秘密,既不属于我,甚至也不属于任何人的秘密。比如,那个躺在桌上的蓝皮本里可能就装着不少秘密,仿佛她的生命都储存在这些秘密里,永 4e45." >久地封存起来…… “喂,还没看够吗?”她忽然问。 我笑了。“没有。” 她啪地合上书,抬起头来。“那好,你看吧。”我们的目光碰到一起。她的下巴颏哆嗦了一下,忍不住笑起来。她笑得那么自然而爽朗,仿佛一条蓝色的水平线正在四周飞快地展开。“说点什么吧,静得让人难受。” “入境随俗,懂吗?水喝完了,走吧。我需要安静!”我说。 “打扰你了,谢谢。”她说。 我们哈哈大笑起来。 “喂,”她挥挥手,“别笑了,谈谈你自己吧。” “有什么可说的?我的履历表很简单:爸爸、妈妈、妹妹、上学、插队、工作……一共十来.99lib?个字。” “也就是说,政治可靠。” “不过在插队的时候,蹲过几天县大狱。” “因为抢东西?”她惊奇地瞪大眼睛,“还是耍流氓?” “你的想象力很丰富。” “可总得有个罪名呀。” “我和另一个同学反对交公粮,那年正赶上大旱,不少老乡家都揭不开锅了>..。” “好一位理想主义战士。后来呢,低头认罪啦?” “是被我妈妈的一位老战友保出来的。” “结局总是这样,要不然你们总是相信结局呢,因为在每个路口都站着这样或那样的保护人。”她用手指在书上弹着。“那天,当你说到祖国的时候,我就在想,祖国是不是你们的终生保护人……” “你指的是保护还是被保护?” “这是一回事。” “不对。假定前者确实如此,那么后者的任何努力和尝试往往需要付出更大的代价。” “什么代价?” “内心的代价。” “可你们毕竟用不着付出一切,用不着挨饿受冻,用不着遭受歧视和侮辱,用不着为了几句话把命送掉……” “不一定吧,那些年……” “都是暂时的,正像我们的微笑是暂时的一样。” 我腾地站起来。“你们、我们,这个分法倒挺有意思。既然咱们不是一路人,又何必来往?对不起,我该走了。” “坐下,”她挡住我的去路,挑战似的咬住嘴唇,“告诉你,要是为了这么句话,就甭想走!” 我们僵持着,她离得那么近,呼气轻轻吹到我的脸上,在她的眼睛里映出窗户的方格子,蟋蟀在墙角细声细气地叫着。 “你可真好客。”我说。 “我问你,礼貌是什么?” “是对别人的尊重。” “不对,礼貌只是一种敷衍。” “有些敷衍是必要的。” “那么,真实是必要的吗?一个人不可能要得很多,既要这个,又要那个……”她停下来,微微一笑,“你不累吗?” 我也笑了,坐了下来。 她摇摇头。“好吧,懂点礼貌吧。喝水吗?对了,这儿还有点红茶……”她系上围裙,从箱子里取出一个瓶子,走到墙角,把放在灶台上的煤油炉点着。蓝色的火舌蹿了起来,舔着黑色的锅底,她用小勺在锅里搅动着,不时碰出清脆的声响。她背朝着我,忽然问:“杨讯,我这个人怪吗?” “怎么说呢,每次印象都不太一样。” “说真的,我本来以为自己老了,该相对稳定了吧,别笑,可还在变,有时候我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你笑什么?” “你看上去不过十八九岁。” “可别奉承我,女人总喜欢被说得年轻些,不是吗?她们是在为别人活着。真的,我觉得自己老了,像个坐在门口晒太阳的老奶奶,冷漠地打量着每一个过路人……” “我就是一个过路人。” “你是例外。” “为什么?” “你不仅路过,而且闯进来……把桌子收拾一下,茶好了。”她把红茶倒进两个杯子,又从抽屉里拿出一包饼干。“请吧。” “你客气多了。” “是吗?我学乖了一点儿。”她轻轻吹着杯上的热气。“奇怪,咱们怎么一下子就熟了起来?” “是呵,咱们很熟了。” “你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呀。” “谁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已经有了几千年的历史。” 她的脸红了,过了好一阵,她说:“杨讯,你去过海边吗?” “去过。” “在每次涨潮和落潮之间,都有一次相对的平静,渔民们叫作满潮,可惜时间太短了……” “还不大了解这种现象。” “你应该了解!”她提高了声调,声音中包含着一种深深的痛苦。我凝视着她。我忽然觉得,在阳光下她的头发渐渐地白了。 沉默。 “够甜吗?”她忽然问。 “有点苦。” 她把糖罐推了过来,“自己加糖吧。” “不用了,还是苦点儿好。”我说。 肖凌 我多么喜欢一个人散步,无拘无束地走在大街上,看暮色怎样淹没大地。他走了,和来一样突然,我没有挽留他,可我多希望他再坐一会儿,再讲讲短暂的满潮,讲讲海水为什么是咸的……我挖苦他,冷言冷语地回答他,却又盼他多坐一会儿,怎么解释呢?我不喜欢暗示,可是又不得不用暗示来回答暗示,因为真实有时太沉重了,沉重得可怕…… “别把鼻子贴在玻璃上,凌凌,听见没看。” “妈妈,你看冰花,怎么变成这样的呀?” “因为寒冷。” “可是,瞧,多漂亮呵。” “凌凌,你非把鼻子冻在玻璃上才老实,怎么不听话?” 十字路口,向哪拐?选择,选择,我还是朝前走了。一群背书包的小学生,喧闹地跑过去。路边停着辆摩托三轮车,穿红背心的司机靠在车门上,一边抽烟一边死死盯着我。挎篮子的母亲拉着个又哭又闹的男孩子,不停地说:“万万,别闹,妈给你买糖……” 我离开这个世界很远了。我默默地走出去。我不知道哪是归宿。有时,当我回头看看这个世界,内心感到一种快乐。这不是幸灾乐祸,不是的,更不是留恋和向往,而似乎仅仅是由于距离,由于距离的分隔和连结而产生的一种发现的快乐。 暮色正在改变着什么,阳光爬上了家家户户的房顶,匆匆忙忙的行人,他们每个人在这一瞬间构成了你生活的一个侧面。这个侧面不断地变化着,你却还是你。长久一些的东西,长久一些的……又是那双专注的眼睛,这是第几次了?是的,我渴望别人的爱和帮助,哪怕几句体贴的话也好。我曾有过爸爸、妈妈和朋友…… 天黑了。路灯那么暗,像排萤火虫缓缓地飞。月亮升起来了,这是一弯新月,长着艺术家的下巴,它在沉思,远处,昏暗的光伞下出现一个摇摇晃晃的身影,很快消失了,不久,又在近些的光伞下出现了…… “是你,白华。” “噢,肖凌……”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凡是我想知道的就准能知道,信不?” “你又喝酒了。” “那又怎么样?”他猛地晃了一下,扶住了电线杆。“那又怎么样?” “告诉我,你住在哪儿?” 他愣住了,费劲地眨了眨布满血丝的眼睛。“住在哪儿?这、这还用说,地底下,哼,一只会打洞的耗、耗子……” 我打断他的话。“走吧,我送你回去。” “我那儿?我说,不,不害怕?”他有点慌乱了,手插进裤兜,又抽出来,然后擦了下湿漉漉的头发,“唔,这是个好主意,天地良心,我说,姑娘……走,走,迈大步,迈小步,过大山,过小河……”他嗫嚅着。 黑暗。光明。黑暗。我们沿着路灯下走着,随着他的摇晃,路灯的摇晃,路,不那么结实了,似乎也轻轻摇晃起来。是什么念头驱使我去看看?好奇心?算了吧,那又是什么?难道是对刚才渴望温情的报复?他那古怪的影子,一会儿滑到脚下,一会儿斜在路旁,一会儿撞到墙上。我为什么要这样看他?在自己眼睛里,自己总是容易躲避的。 远处有人唱歌,听不清唱什么。白华似乎清醒了一些。“……什么玩意儿在叫?人又没死绝,叫什么叫?像摊烂泥巴糊在人身上,伙计们,听咱来一段……” 他果真唱起来,开始有些暗哑,越唱越浑沉有力。似乎他和歌声一起,穿过灯光和夜的帷幕,飞向另一块天地。 流浪的小伙儿, 嘿,真快活! 踏遍了世界的山河。 在暴风雨中行进, 在太阳底下唱歌, 大地给我自由, 自由给我快活。 …… 我们拐到一座楼房后面的空场上,走进一片黑黝黝的小树林。他俯身推开一块装在滑轨上的水泥板,下面露出防空洞的台阶。我看了他一眼,跳了下去。里面又潮又冷,黑得什么也看不见。他嚓嚓划亮打火机。我们顺着台阶走下去,推开一扇虚掩的铁门,湿漉漉的拱顶沿着跳动的火光向前伸展。静极了,什么地方在滴水。 我们拐进一间小屋,他摸索着,点亮一盏放在旧木桌上的煤油灯。这时我发现,墙角铺着草垫子的床上,坐着个年龄很难判断的女人,她双手支在身后,野猫般的眼睛闪闪发光。 “去哪儿啦?”她问。 “小四?”白华抓抓头皮。“谁让你进来的?” “你又喝多了,华哥,来呀。”她伸出胳膊。 “滚,滚蛋。”白华恶狠狠地说。 “我不走,这是我的窝儿!” 华从腰间拔出匕首,一步步逼过去,我冲过去拦住他。“你怎么不害臊?” 小四这时才看见我,她慢慢站起来。“噢,我说吃什么药了呢,又找到换班的了。哈、哈。”她怪声笑着,白华推开我,扑过去。小四一闪身溜到门口,“瞅瞅,小脸多嫩呀,啊?哈,哈……”神经质的狂笑变成轰响,渐渐消失了。 白华朝桌子走过去,他的影子越来越大,在墙壁和屋顶上晃动,砰的一声,他把匕首插在桌上,慢吞吞地坐下,双手抱住头。 “这就是你歌唱的自由和快活吗?”我问。 白华擂了下桌子。“少说两句吧。” “回答我的问题。” “好吧,我歌唱我没有的,谁都是这样!”他从桌底下摸出一瓶白酒,在桌角磕掉瓶盖,给自己斟了一杯。 “白华,不能再喝了。”我走到他对面,说。 “陪我喝一杯吧。”他又斟了一杯,推到我面前。他的眼眶里渐渐噙满了泪水,然后深深地叹了口气。“你是个好人,肖凌,我不会伤你的,我只巴不得天天看着你,听你说话,谁要碰你,瞧,就这样——” 他猛地拔起匕首,朝自己的手心就是一刀。血涌出来,滴进酒杯里,他又捅了一刀,杯子里的酒变红了。我一把攥住他的腕子,夺过刀子。“你疯了!” “没啥关系。”他懒懒地一笑。“我们这儿的血不值钱,天地良心。” “少废话,按住这儿,把手抬起来,按住!听见没有?有绷带和药吗?” “在箱子上,真正的刀伤药。” 包扎完毕,我长长地舒了口气,坐下来。“你经常这样吗?” 他摇摇头。“哎,老一套。” “你倒说实话。” 灯花飞爆,划出一道道美丽的弧线,随即化成一缕缕青烟。 “白华,你见过星星吗?”我问。 “那还用说。” “你想到过没有?它既是旧的又是新的,在我们这里只看到昨天的光辉,而在它那里正在发出新的光辉……” “那怎么啦?” “我们只是在接受一种既成事实,却不去想想这些和我们的生活溶为一体的东西是否还有些价值?” “价值?也就是钱喽,那算不了啥。” “我突然觉得,人是这样可悲……” “可悲,”他赞同地点点头。 他明白我的意思吗?不过明白也好,不明白也好,都和他无关,这纯粹是我自己的内心状态。一种情绪,一种由微小的触动所引起的无止境的崩溃。这崩溃却不同于往常,异样的宁静,宁静得有点悲哀,仿佛一座大山由于地下河的流动而慢慢地陷落…… 寂静发出嗡嗡的声响,起初是遥远的,轻柔的,渐渐变成刺耳的喧嚣,仿佛这间小屋再也容纳不下了。 他举起杯子。“来,干一杯吧,我的头都要炸了。” 杯子在空中闪烁。星星,居然会有这样的感觉,那它们一定是无所不在的。即使在那些星光不可能达到的地方,也会有别的光芒,而一切就是靠这些光芒连接起来的。昨天和明天,生与死,善与恶…… “好吧,我不喝了。”他垂下头,说。 我举起酒杯。“来,干杯。” 白华 我做了个梦,梦见星星。 “醒醒,华哥。”有人推我,原来是蛮子。 “啥事?” “一点二十的车快到了。” 我掏出怀表,在表蒙上弹了弹。“慌个啥,还有一个钟头呢。”一阵火辣辣的疼痛,我不由得咧咧嘴,瞅了眼缠着绷带的左手。我走到水桶前,用右手朝脸上撩了点凉水,抹了一把,然后朝她刚才坐过的那把椅子瞥了一眼。“走,带上家伙。” 大街上冷落得很,一只老猫在垃圾堆上叫着。我抬着头,星星,忽闪忽闪。唔,这些宝贝疙瘩,不就是这么个样吗? “华哥,你在瞅啥?”蛮子也抬起头来。 “你见过星星吗?” “咳,不这就是?” “它们又是旧的又是新的,懂吗?” 蛮子愣磕磕地盯着我。 “人是可悲的……”我说。 “对、对,而且可恨。”蛮子点点头,表示他这回听懂了。“嗬,华哥,又长学问了。” 到了西站,我俩顺着围墙的阴影走着。前面不远,有人正低声说话。 “我们就要五块。一点也不多。”一个女孩尖声细气地说。 “这可是老价钱呀。”有点像兰子的哑嗓。 “三块,够你们吃几天了嘛。”一个操东北腔的老混蛋说。 我朝蛮子递眼色,走过去。墙根下,兰子和另一个不过十三四岁的姐们靠在墙上,正跟两个四十来岁的家伙讲价钱。 “说不行就是不行,我们的钱也不是白来的。”其中那个大下巴的混蛋说着,忽然瞅见我们,用胳膊肘碰碰另一个,转身想溜。 “站住!”我低声喝道。蛮子抄到他们背后。 “什么事?”大下巴故作镇静地舔舔嘴唇。 “把价钱说定了再走。” “什么价钱?我不懂。” “少装蒜!”我说,“每个拿十块钱。” “干什么?”大下巴不服气地哼了一声,“这不是砸明火吗?” “砸的就是你!”蛮子拔出刀子,顶住大下巴的腰眼,大下巴哆嗦了一下。 “大兄弟,抬抬手让我们过去吧。”另一个在苦苦哀求。“初来乍到的,不懂这儿的规矩。” “这儿规矩很简单,”我说,“不拿钱的就把命留这儿。” “我们拿,拿。”那个家伙哆哆嗦嗦地摸出两张十块钱的钞票,递给我。 “滚吧。”待他们走远后,我望着兰子她们那煞白的小脸,把钱递过去。“拿着吧。” “华哥,”兰子苦笑着说,“这两天不顺哪。” “蛮子,你身上还有多少?”我问。 “六十。” “分给她们三十。” 蛮子不乐意地掏出钱,递给兰子。 “谢谢啦,华哥。” 我们翻过墙,绕过一垛垛货物,溜到调度室,见四周没人,推开了门,老孟正晃着鸡脑袋,哼着小调。他紧张地走到门口看了看:“没人看见?” “放心吧。”蛮子拍了拍他的肩膀,“这回给备了点儿啥货?” “都是称心的。”他看了看表。“再过二十分钟进站,进第三轨,停车十分钟。上等货挂在第三节,不过要小心,有押车的……”他的喉头上下滚着,像颗咽不下去的大枣。 “这是烟钱,”我递给他几张钞票,“酒钱下回送来。” “没的说,算华哥看得起我。” 我们悄悄地穿过铁轨,在一个水泥垛的阴影里蹲下。蛐蛐在草丛里吱吱地叫个不停。 远处呜的一声,铁轨颤着,铮铮直响,妈的,火车进站了。
//..plate.pic/plate_357005_1.jpg" /> 4 白华 大玻璃窗里照出了各路货色:吊灯、桌布、酒瓶、吉他、头巾、军装,外加一个挺水灵的鲜花篮子。怪事,这大冷天里打哪儿弄的鲜花?那位媛媛正忙进忙出。她还认识我吗?听 6768." >杨讯说,今儿是她生日,老天爷,我是啥时候落地的?肖凌独个儿坐在墙角,离那帮崽子们远远的。不行,杨讯总在色迷迷地瞅她,得跟他把话说在头里。 我往窗前凑了凑。景儿全换了:圆圆的月亮;一棵柏树戳在月光下,象个半死不活的老白毛。星星呢,一颗也没有。 “安静点,谁先唱一个,”有人扯着嗓子叫喊。“吉他、吉他……” 吉他嘣嘣响起来,有人跟着号叫,还他妈的跺地板。 我后退了一步,月亮和老白毛全飞走了,她还是坐在那儿,动也不动。黑黑的眼睛,红红的嘴巴,脸煞白煞白,像张纸,一股酸溜溜的东西钻了上来。哎,那是十年前的事儿了…… 初冬的早上,风停了,坑坑洼洼的路面被风舔得干干净净。我像往常那样,踏着吱吱作响的冰碴子走进候车室,跟扫地的贾老头打过招呼,就到椅子后面去取那根戳烟屁的棍子。一个瘦瘦的小女孩靠在那里,裹着件绽出棉花的破大衣,看样子不过十一二岁。她朝我笑了笑,我也咧咧嘴,取出棍子走开了。 晚上,我照例溜进候车室,炉火呼呼直响,照在七倒八歪的人身上。忽然,我一愣:她照旧靠在那张椅子后面,有气无力地朝我笑着。 “没走?”我问。 她摇摇头。 “就你一个人?”我又问。 她点点头,又笑了笑。 “我问你话呢,傻笑个啥?是哑巴?”我有点生气了。 “俺不是哑巴。”她咬着字轻轻说。 “那你干什么不吭声?” 她瞅了我好一阵,用舌尖舔舔干裂的嘴唇。“水,俺想喝水。” 我端来一碗热腾腾的开水,她双手抱着碗,牙齿碰在碗口上哒哒地响。我摸了摸她的脑门,吃了一惊。“哎呀,咋这烫,你在发烧哩。” 大颗大颗的泪珠子滚进碗里。 “咋回事?你说呀。” 她抽抽搭搭地边哭边说:“后娘,带俺来看病,……坐火车到这儿,大夫说,好不了,还得白花好几百……后娘,她,她就把俺带到这儿,说是给俺买好吃的,就没,没影儿了……” “这个老混蛋!”我把牙咬得咯嘣响。“瞧我非揍扁她!” 她不哭了,眨眨眼。“她,她不老。” “不老也一个样。” “她可胖哩,你揍不扁她。” “那我用砖头把她砸扁,你信不?” “信。”她笑了,腮帮现出圆圆的酒窝。 第二天一早,我跟小伙伴凑了点钱,给她捎回些药和吃的。我用开水把馒头泡软了,一点点喂她,她很听话,每天晚上,我都给她讲故事,她总在问:“后来呢?后来呢?” 有一回,她梳着小辫对我说:“俺有个哥哥,可好哩。” “那又咋样?” “他像你,真的。” 我一把攥住她的小手。“我就是你哥哥,听见吗?” 她愣了半晌,羞答答地垂下眼皮。“哥哥。” 几天过去了,她的病竟好转起来,我找来个“大夫”看了看。他跟我走出候车室,把递给他的钱搓成卷,塞在帽子里,想了好一阵,然后叹了口气。“药太贵了,老弟,得这个整数。” “你开吧,我买得起,买得起!” 我在冷风里转了很久,走呀,走呀,嘴唇咬出血来。为了她,我什么都肯干,哪怕是死! 夜深了,我回到候车室,她睁着眼在等我。“哥哥,回来这么晚?” “嗯,有点儿事。” “你在发抖……” “外边冷。” “来,坐过来,让俺暖暖你。”炉火照在她的小脸上。她紧紧搂住我,可我颤得更厉害了。“还冷吗?” “不,不冷了。” “等病一好,俺给你唱支歌。俺们山里人都喜欢听俺唱,连家里那头牛犊子也眨巴着眼,听个没够……” 我忍不住哭起来。 “咋啦?哥哥。”她慌了,用小手梳平我那蓬乱的头发,泪珠子也扑簌簌滚下来…… 一清早,我悄悄坐起来,拿开她搭在我肩上的一双热乎乎的小手,愣愣地瞅了她半晌。直到她的眼皮动了动,我才溜开了。 开头挺顺,可我心里头一个劲地嚷:多点儿,再多点儿,她会唱支好听的歌……突然,在公共汽车上,一个肥头大耳的家伙拧住我的耳朵,把我拧进派出所。一个歪戴帽子的瘦干狼转着串钥匙,用指头戳了戳我的脑袋瓜儿。“关五天,算便宜了你!” 我疯了似的抓住他的衣角,苦苦哀求。“叔叔,您咋罚法儿都行,打我吧,打断这只胳膊吧,只要我能走。别关我,叔叔,啊?别,别,我还有个生病的妹妹,她快死了……” “快死了?”他哼一声,“呸,像你这样的小叫花子,死一个少一个!” 咔嚓一声,牢门锁上了。我扑过去,用头撞着门,指甲抓得满墙是血,我昏了过去。 五天过去了,我在马路上发疯似的跑着,吃惊的人们让开一条路。我撞开候车室的门,冲到那个角落,那里空荡荡的。“我妹妹在哪儿?她在哪儿?”我朝围过来的人大喊大叫,谁也没吭声,贾老头拖着扫帚顺墙根溜走了。 在墙上,在她靠过的地方,有指甲刻下的大大小小几十句话:“哥哥,我想你!哥哥,回来吧……” 林媛媛 总算唱完了,唱得让人心烦意乱。我在围裙上擦擦手,绕过桌子,走到小讯身边。他站在书柜前,正翻看着一本书。 “有事吗,媛媛?”小讯抬头问。 “她是谁?”嗓子直冒烟,我费劲地咽了口唾沫。 他翻着书,似乎他的答案写在那上面,过了一会儿。他说:“她叫肖凌。” “女朋友?” 从玻璃的影子中,我看见他露出一丝很难察觉的微笑。“就算是吧,不欢迎吗?” “欢迎!”我狠狠瞪了他一眼,扭头走开。 厨房里,姑娘们叽叽喳喳地说笑着,一股呛人的油烟在天花板上飘,我走到碗柜前,随手拿起一个空盘子,用抹布擦着。盘子中心印着朵红艳艳的山茶花,原来是这样,日日夜夜的烦躁的噩梦终于有了答案:我爱他;可他呢?又不是木头。别哭,今天是我的生日,我十八了。我朝头上那块乌蒙蒙的镜子瞅了一眼。哼,我丑,又怎么样?她好她的呗,干吗把她带到这儿来?回答呀,哼,别假惺惺地笑了,山茶花模糊了,像摊血,破花…… 发发把头凑过来。“芙蓉鸡片要不要放糖?” “不知道!”我没好气地把脸扭开了。 “又怎么啦?”她扳住我的肩膀。 “胡椒面迷眼了。” “得了,连假话都不会说,告诉我————”她夺过盘子,盯着我的眼睛,“噢,原来是这么回事,可你老不认账。说吧,打算怎么办?想报复吗?” 报复!报复,报复?我用不同的声调默念着,可怎么报复?又凭什么呢?“发发,你少说两句吧。” “行,以后再谈。今天是吉庆日子,高兴点,想件高兴的事,你就会好些,马上开饭了,咱们去瞅瞅……” 我环视着一张张脸,显得遥远而陌生。怎么,他们是来庆贺我生日的吗?可我和他们又有什么关系?我十八了,真让人难相信,好像一张幻灯片插错了,哗啦一声,推到你面前。在这以前是什么?以后呢,又是什么?哎,活着真无聊…… 发发用勺子敲了敲盘子:“安静点儿,同志们,把烟捏掉,这屋里另一半人口还想活下去。” 笑声。可笑吗? “林媛媛刚才中了点煤气,有点不舒服。”发发举起小勺,“现在由我宣布……” 碰杯和哄笑声,大家都很高兴,唯独我。你们高兴吧,笑吧,把我忘掉好了,可就是别挂什么假招牌。 我的目光又落在那个样子很凶的家伙身上,我哆嗦了一下。他是谁?好像在哪见过,看看他喝酒都吓人,像喝水一样。 那两口子嘀咕着什么,他们意识到我的注意,用喝酒来掩饰慌张。何必呢?这又不是教堂,你们亲嘴都行! 安静点儿吧,媛媛,也许生活就是这样,它并不是光为你准备的。 杨讯 “肖凌,你不舒服?” “说实话,我不该来。” “喝酒吧,媛媛在注意咱们。” “她多大了?” “十八,比你小五岁。” “我比她大一百岁。” “为什么不更多?” “这是极限,一个世纪只有一百年。哼,伟大的二十世纪,疯狂、混乱,毫无理性的世纪,没有信仰的世纪……” “喝得慢点儿,肖凌,这样容易醉。” “这个世界太清晰了,清晰得让人恶心,我希望能蒙上自己的眼睛,哪怕一会儿也好!” “这不是办法。” “我希望那些有办法的人也有一点儿良心,他们活在世上有的是办法,办法,办法……” “少喝点儿。” “杨讯,你注意过街上拾烂纸的老太太吗,其实,她们死了,早就死了,只剩下一个躯壳,这个躯壳和原来的人没有任何关系,它仅仅为了自身的存在保留着某种简单的习惯而已。这就是我目前的状态。” “不,你会思想。” “那也是一种简单的习惯,正像我还会喝酒一样。” “你看白华……” “为什么把话岔开?不中听?不合这里高雅的气氛?嗯?” “肖凌,我们都有这样的时候,一切都会过去的。” “不会过去,永远不会,你用不着安慰我。” “你说吧,我不阻拦你。” “我不想说了。” 吉他奏出强刺激的和弦,吊灯开始慢慢地旋转;墙上的人影层层叠叠,摇摇晃晃,似乎这些影子代表了舞台脚灯后面的远景,为了强调虚幻的部分而设置的。 我站在窗前抽烟,白华走了过来。 “有烟吗?”他问。 我递给他一支。他点着火,默默在抽着,眼睛盯着慢慢加长的白色烟灰,久久没作声,终于,烟灰掉了,他抬起头望着我,一只眼睛眯得细些。“你,你喜欢她?” “谁?” “还用我提名道姓?”他那只眼睛眯得更细了,几乎闭在一起,“为什么不吭声?” 这一瞬间,我在他眯起的眼睛里看到了那天在酒馆看到的一切:混浊、残忍.99lib.和渴血的愿望,这反倒使我冷静下来。 “我喜欢她。” “你们这号人可别拿人耍着玩。”他从牙缝里丝丝地挤着字眼。 “这话该对你自己说。” “行啊。”他怔了一下,舒了口气,我从他嘴边徐徐散开的烟缕中感到,他是多么紧张。“咱们把话说头里,谁也别挡谁的道儿!” “……我认识这么个人。”发发坐在桌子上抽烟,周围站着几个小伙子。“别瞧我爹正在抓他,可我们还是照常来往……” “他家住在哪儿?”一个毛头小伙子说。 “咳,他是个没爹没妈的狗崽子,哪来的家呀?” “他叫什么名字?” “白华……” 我担心地看了看白华,他脸上毫无表情。他吸尽最后一口烟,把烟头慢慢撕碎,扔在地上,用鞋尖拧了一下,然后推开我阻挡的手,向人群走去。大家的目光渐渐聚到他身上,屋里安静下来。发发也收住话题,莫名其妙地环视着周围。这时,白华走到她面前。 “找我?”发发从桌子上滑下来,问。 “对,找你。” “什么事?” “咱想结婚,跟你,同意不?” 发发后退了一步,把椅子碰倒,一片死寂。“你,你是谁?” “咋不认识啦?你刚才提到的那个狗崽子呀。”白华用手托着发发那微微抖动的下巴,“回家跟你老爹商量商量,给个回话,嗯?”白华放下手,懒洋洋地扫了四周一眼,走出门去。 顿时,屋里乱作一团,发发哭得浑身乱颤,有人叫着要去追,有人提议给公安局打电话,可谁也没敢走出屋子。媛媛气冲冲地走到我面前。“哼,都是你干的好事!” 人们散去,屋里只剩下我和肖凌,她依旧坐在老地方,手托着腮,凝视着墙的上挂钟。 “你在想什么?”我问。 她摇摇头,然后走到屋角的一架旧钢琴旁,揭开落满灰尘的方格布罩,在琴凳上坐下来,动作之慢,像个久病不愈的老人。 一个清晰有力的和弦打破寂静,屋里的玻璃震颤起来,热切地应和着。接着,急促的琶音像溪水般地流过……她停下来,转身请求说:“把灯关上一会儿,好吗?” 她弹起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月光从窗外流进来,落在她那苍白的脸颊和脖颈上。月下的海滩,浪花轻击着岩石,吐出金色和红色的泡沫。号角在远方吹响……轰的一声,像雷电划过:她趴在键盘上,肩膀微微抽动。 “肖凌——”我走到她面前。 她仿佛刚才梦中醒来,慢慢直起腰,甩了甩头发,凝神地看着我,眼眶里含着泪水。月光下,一种深沉的热情在她那冷冰冰的脸上复苏了。 肖凌 “不管怎么说,谁反工作组就是反党!” “光扣帽子有什么用?工作组明明在压制群众,有什么权利代表党?” “反正,那,那……”她支吾着,漂亮的脸涨红了。“你,你什么出身?” 阳光在红红绿绿的大字报上闪烁,十分刺眼,我痛苦地眯起眼睛。“高知。” “哼,混蛋,狗崽子,别有用心!”她狠狠地打了我一个耳光,漂亮的脸扭歪了,她吃惊地看了看自己发红的手心。 7838." >砸门声。 “谁呀?”妈妈放下喷壶,在围裙上擦擦手。紫罗兰叶簇上滚下一颗亮晶晶的水珠。 门打开了,拥进十几个人,为首的是个长着娃娃脸的男孩子。他用手背擦擦沁着汗珠的鼻子。“喂,站好,别乱动……开始吧。” “为什么抄我们家?”妈妈惊恐地问。 娃娃脸随手挥了下皮带,紫罗兰花瓣纷纷落下。“就为这个!” 穿衣镜被打碎了,一双双皮靴在碎玻璃上踏来踏去,吱吱作响,衣物和书籍抛得满地皆是,有个家伙走到钢琴旁,用脚踢了踢。“美国货,抬走,多来几个人……” “简直是土匪!”妈妈喃喃说,双手绞在一起,骨关节勒得发白。 娃娃脸转过来,笑了笑。“说我们,嗯?” 我想阻止妈妈,可已经晚了。“就是你们,土匪!怎么样?”妈妈提高了声调。 “不怎么样,”他收敛了笑容,挥挥手,“来人,教教她怎么和红卫兵说话。” 我朝妈妈扑去,可是被猛地推开。七八条皮带向妈妈飞去。 “妈妈!”我挣扎着叫道。 皮带呼啸着,铜环在空中闪来闪去。突然,妈妈冲出重围,向阳台跑去,她敏捷地翻到栏杆外面。“反正一死,谁要过来,我就跳!” 一切都静止了,天那么蓝,白云纹丝不动,阳光抚摸着妈妈额角上的伤口。 “妈妈————”我大叫了一声。 “凌凌————”妈妈的眼睛转向我,声音那么平静,妈妈,我,妈妈,眼睛,血珠,阳光,白云,天空…… 娃娃脸似乎清醒过来,他用皮带捅捅帽檐,向前迈了一步。“跳呀,跳呀!” 我扑上去,跪在地上紧紧抱住他的腿,用苦苦哀求的目光望着他。他低下头犹豫着,嘴唇微微张开,露出亮闪闪的牙齿。他咽了口唾沫,用力把我推开。 “妈妈————” 白云和天空陡地翻转起来。 我关上门,目光斜到一边。“爸爸,把脖子上的牌子摘掉吧。” “不行,人家会来检查的。凌凌,这不累。” 暮色闯进屋来,我和爸爸在昏暗中坐着。我感到了他那凝神的目光。“别这样看我,我难受。” “就这一次,爸爸平时看你太少了。”他忽然问:“凌凌,要是爸爸也不在了,你怎么办?” “你胡说些什么呀!”我愤愤地打断他的话。 夜里,我惊醒了,蹑手蹑脚地走到爸爸的房间门口。月光下,床空空的。桌上压着的一张张条,在风中瑟瑟作响。“凌凌,我的孩子:太耻辱了,我无法再活下去,原谅我的软弱吧。别找我,我不愿意让你看见我死去的样子……今天晚上,我看着你,我的心都要碎了,你还小,将来该怎么办?别了,凌凌!” 一盏盏孤独的路灯,杨树的落叶在脚下飒飒作响,我站住了,把手搭在冰冷的石栏杆.上,河水冲击着桥洞,在水银灯光下回旋,吐出一串串泡沫。它的声音安详、平和,又充满了威严而不可抗辩的力量,这是和世界一样古老的语言。 火车的汽笛在远方长鸣了一声。起风了,落叶飞扬着,被吹进幽深的河里。我转过身,沿着漆黑的公路走回去。
//..plate.pic/plate_357006_1.jpg" /> 5 林媛媛 发发哼着一支曲子,独自滑着舞步,在屋里转来转去,皮鞋在地板上吱吱作响。她忽然停住问:“那家伙没有再来过?” “来过了,前天下午。瞧,就从这个窗户跳进来的。”没想到,我的谎话来得这么顺溜。 “后来呢?” “问起你。”我抿嘴忍住笑,从衣架上拉下件晾干的衬衣,摊在床上叠起来。 “后来呢?” “问你的地址。” “怎么的?” “当然是不知道了。”我直起腰,说。 她徐徐吐了口气,活像条在水底憋了半辈子的鱼,好不容易浮到水面上。“没怎么样你?” “什么?” “我是说,跟这路人睡一觉也不赖。”她把双手按在胯骨上,做了个放荡的姿势。 我气得浑身直颤。“发发,你,你不要脸!” “干吗这么凶,刚吃了死孩子肉?” 这时候,爸爸推门进来,发发悄悄溜掉了,我把叠好的衣服狠狠摔在床上。这一切太没意思了,这就是生活和朋友吗?这就是我吗?真烦死了,窗户关得严严的,暖气烧得丝丝响……我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就躲在窗外,只要一推开窗,就会呼呼涌进来,可那又是什么呢? 爸爸沉甸甸的大手放在我肩上。“媛媛,该工作了,人闲着就要出毛病……” “你闲了那么多年,也没出毛病。”我顶了他一句。 “你怎么知道没有?”爸爸说,“好了,看这天气多好,去烈士陵园走走,怎么样?” 上课吗?穆老师的大冬瓜脸:“这是纪念革命先烈的地方……向右看齐!”敲队鼓,朗诵诗,献花圈……随便吧,我们生来就是为了听话的。 马达轻轻哼唱着,我坐在前排座位上,斜眼盯着吴胖子的两只毛茸茸的大手在方向盘上滑来滑去。车开得真快,行人纷纷闪开。换了我,我才不躲呢,看谁敢撞!人坐在车里,想的就不一样了,只求稳当点,快点。 “停车,”爸爸拍了拍吴胖子的肩膀。汽车嘎地刹住,他探出头。“去哪儿,小讯?” “随便走走。” “上车吧,”爸爸的头发被风吹得直打转。“一起去烈士陵园走走,难得的好天气。” 杨讯抬起手,腕子上的手表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有约会吗?哼,别耽误了! 后车门砰地带上。“媛媛变成哑巴了?” 我扭头瞪了他一眼,“你才是哑巴呢!” “这孩子。”爸爸责备说。 马达又哼唱起来。笔直的白线钻进轱辘底下,好像都绕在车轴上。99lib.头上的小镜哒哒直响,里面映出爸爸的眼睛,那么衰老而疲倦,就像一辈子没睡觉……窗外的侧视镜里映出另一双眼睛,我不禁哆嗦了一下,一股凉气顺着脊梁爬上来。这是怎么啦?可我什么也没看见呀,没有,除了两双眼睛……白线,白线,白线。 初冬的阳光暖洋洋的,几个拾柴的乡下孩子聚到车旁,一边比划,一边嘻嘻笑着;穿光板羊皮袄的老头靠在不远的长椅上养神,手伸进油亮的领口搔着痒;一对情人穿过广场,朝小松树林走去。 “媛媛——,媛媛到这边来——”有人齐声喊道。噢,原来是市委大院的伙计们,他们穿得花里胡哨,挎着相机,站在纪念碑的台阶上朝我招手,姑娘们扬起了花头巾。“去吧,”爸爸说,“等等,一块去看看。” 我们一上台阶,大伙围了过来。“林伯伯好!” “喂,你们这是在办时装展览?”爸爸说。 “您反对吗?”徐猴钻到前面说,今天他穿了件黑色皮夹克和一条棕红色的细腿裤。 “至少我不想说赞成。” “服装就应该有个性,谁想穿什么就穿什么……”徐猴说完扮了个怪样。 爸爸拍了拍他的肩膀。“让我来看看你的个性,听命令:蹲下!怎么样,看你打起仗来怎么办?” “这和打仗有什么关系?”快嘴的王胖儿插了一句,“我们讨厌战争!” “敌人来了,你怎么办?” “我?”王胖儿掰起手指头,“第一,那是没影的事……” “第二呢?” “真要是来了,我们也不是胆小鬼。我就是不明白,这和穿一两件漂亮衣服有什么关系?” 爸爸笑了。“我不反对漂亮,但应该注意美观大方。” 徐猴又把头探过来,“要是对美观的看法不同呢?您就干脆下道命令吧:换上标准蓝制服一套……” “其实我们今天有意打扮一下,就是因为都觉得自己太老了。”王胖儿叹了口气。 “林伯伯,你们青年时代怎么度过的?” 爸爸脸色一沉,转身望着纪念碑。“你问它吧,它下面躺着一千一百……” “五十七位烈士,这我三岁的时候就知道。我就不信整天冲啊杀的,都是人呗,再说没有恋爱也不会有我们呀!” 大伙都笑了。 “好厉害的姑娘。”爸爸说。 “依我看,你们那会儿要比我们轻松些,一切都明摆着,用不着含糊。可我们,要么干脆没出路,要么所有的出路都让你们安排好了,活着还有什么劲儿,媛媛,你说呢?” 我暗暗地眨了下眼。 “别夸大我们的作用,成不成气候,还要靠自己。你叫什么?好,王胖儿同志,以后再聊聊。你留下玩吧,媛媛,我和小讯去走走。” 我感到空虚极了,和大伙闲扯了几句,就溜到纪念碑后面的阴影里,从这儿看天空,显得更蓝了,几只乌鸦嘎嘎飞过。这些丑八怪还挺乐,听说有的国家把它们还封成神鸟呢。看来连乌鸦的命也不一样,可叫起来都差不离:嘎嘎、嘎嘎…… 他们俩的身影消失在密林里。 林东平 我们沿着林间小路,向山冈走去。枯叶覆盖着路面,在脚下飒飒作响。微风掠过,疏疏朗朗的灰色枝条微微摆动。 很久没来了,这个陵园建于一九五五年,是我签字批准的。当时的市委书记老韩恐怕万万没想到,他自己会成为第一千一百五十八名,和他前后死于非命的,还有本市几名教师和干部。他们的名字应该刻在纪念碑上,让孩子们记住他们,记住这一段历史。在这长长的死者名单里,其中就有媛媛的母亲。她作为省委工作组的成员被派到这儿,仅一个月之后就死了,死在批斗大会上,据说是由于心脏病复发,我对不起她,多年的感情不和加重了她心脏的负担,尤其当她知道我和若虹的事情之后,然而,世界上却没有一个感情的法庭,除了良心。可如今良心的种类太多了,对我来说,只有一个,而绝不是两个。我的良心又何在呢?“……都是人呗,再说没有恋爱也不会有我们呀!”王胖儿那细溜溜的眼睛似乎看透了我的心事,好厉害的姑娘。是呵,都是人,人,有自己的历史,有自己欢乐和痛苦的秘密。别人是不可能知道的,除了那个和你共同建立秘密的人。小讯为什么不爱说话?一点不像她妈妈,组织上分配若虹协助我工作的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几乎一个通宵。由于怕引起外人的注意,屋里没点灯,月光顺着天窗泻进来,照亮了她坐的那张老式铁床架上的铜球,最后她累了,倚在铜球上睡着了。我给她盖上毯子,去贮藏室拍发了最后一份电报…… 白杨树擦身而过,这一个个白色的纪念碑。应该为我们不幸的爱情树一个纪念碑,告诉孩子们:我们是为你们的幸福牺牲了一切。果真如此吗?事实往往被夸大了,我们至少留下了爱情的果实,留下了持久的回忆。 小讯走到前面去了,几只乌鸦聒噪着,翅膀擦着树梢飞过。该死的家伙!人们珍惜的一切你们竟毫无顾忌,甚至以破坏为满足。幸好世界如此之大,大得可以容纳一切。容纳是什么意思?也就是并存了?可是像我和王德发这样的家伙能够并存吗?他活得那么有信心,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所以说起话来才如此放肆,刚才在办公室的一幕…… “……金银河工程的协作问题,基本情况就是这样。”王德发合上笔记本,探探身子,从桌子对面推过一盒劣等纸烟。 “不,刚掐掉。” “另外我有这么个想法,”他摸摸发青的下巴,沉吟了片刻。“新的年度就要开始,咱们的供应情况一直成问题,能不能改革一下?我算了笔账,如果每月每人的油、糖、肉和鸡蛋都压缩到最低限度,靠上周围几个县就能自给,用不着到处求爷爷告奶奶了……” “最低限度?” “别急,有科学根据。上回我到省里开会,请教了一位医学权威,你瞧瞧他那把大胡子吧。”王德发兴奋起来,他从口袋里摸出张纸。“报告我都打好了,咱们搞出点名堂来,说不定全国都要向咱们学习呢……” 我戴上花镜,看着那份报告。“白糖二两?” “人体可以从粮食和高淀粉的瓜菜中得到糖分,科学嘛!” “唔,是个好主意。”我摘下花镜,揉揉眼睛。“农民怎么办?刚赶上水灾,拿什么上缴?” “咳,俗话说,没有享不了的福,也没有受不了的罪。我们是乡下长大的,比你更了解他们。你们这些喝墨水的人,爱感情用事。五八年怎么样?那可是你们办的好事,我那年冬天正赶上从部队回家探亲,不是也过来了嘛。”他用指甲剔了剔袖口上的一块油斑。“勒紧点儿裤腰带,问题就解决了。” “勒紧谁的,包括你和我吗?”我问。 他若有所悟地笑了。“老林呀,你怎么越活越糊涂了,咱们还能算了数?放心吧。” 我把双手在桌上摊开,又慢慢捏拢。 “老林,签个字吧。”他说。 我戴上花镜,又看了遍报告,然后从花镜的上端瞥了一眼他那只夹着香烟的手。这只手会干什么?拍桌子,打电话,甚至会掐住喉咙不放…… “我不签。”我摘掉花镜,推开报告说。 王德发用指关节在桌上敲了敲。“老林,你我都是过来的人了……我也是没法子,可这是上面的意思。” “那为什么不下道命令?” 他微微一笑:“这你还不懂?自下而上嘛,这是从你们扛枪杆打游击时留下的光荣传统。” “既然如此,就应该拿到党委会上讨论一下,听听大家的意见。” 笑容从他鼻翼上一束细细的皱纹中消失了,他毫无表情地望着我,“好吧。”他说。 山冈上耸立着几棵高高的白杨,阳光照在笔直的躯干上,在周围灰色调子的反衬下,显得异常洁净、挺拔。风把枯叶刮进低洼的地方,我在一块风化石上坐下,大口吸着烟,咀嚼着落进嘴里的苦味的烟丝。在这小路、落叶和白杨织成的寂静的网中,一缕淡淡的哀愁扩散开来,被风带到漫山遍野。 小讯走到白杨树旁,向远处眺望。 杨讯 那边是城市和她,她在哪儿?一抹薄雾覆盖着隐约可见的街道和屋顶,千百扇窗户在夕阳下燃烧,闪着奇异的光。 我转过身,林伯伯正凝视着我,他的目光中含着一种老年人的孤寂。 “这儿真美。”我说。 他点点头。 “要不是落叶,简直看不出是冬天。” “季节的更换总是这样,悄悄的。”风从他的嘴边吹走一缕缕烟。“你看那片云,说不定马上要下雪了。” 我看着表。“该走了,我还有点事。” “什么事?” “看场电影。” “约会?” 我笑了笑,没有回答。 “同学,还是本地姑娘?” “都不是。” “哦,”他沉吟片刻,做个手势,“去吧,代问个好,我再坐一会儿。”雪花打着旋,漫天飞舞,夜褪色了,我们俩站在电影院的台阶上,看黑色的人流漂浮着一块块鲜艳的头巾,沿着我们分开又合拢,渐渐消失在白茫茫的飞雪中。 “真奇怪,除了咱们,怎么还有这么多人能忍受这种电影,一直到结束?”肖凌说。 “就像忍受生活一样,没什么难的。”我说。 “可毕竟是艺术啊。”她从口袋里取出块红纱巾,系在头上。“我总在想,这些制片厂的人恐怕脑袋都出了毛病……” “是国家机器出了毛病。” “嘘————”她把手指贴到嘴边,四下看了看。“你县大狱还没蹲够吗?我也说不准,不过,一代总得比一代强吧,真的,我说不准。”她摇摇头,“换个话题吧。” “这场雪下得挺突然。”我说。 肖凌贪婪地吸了口冷空气。“我和雪花签定过合同,就是在人们意想不到的时候飘落。” “在哪儿签定的?”我问。 “玻璃窗上,用呵气和手指。” “什么时候?” “四五岁。” “那时候你这么大。”我指了指走过的一个穿绿棉猴的小女孩。 “那时你这么大。”她指指小女孩手里拎着的一只塑料玩具狗。 我们都笑了。 “它们没有撕毁过合同吗?”我 53c8." >又问。99lib. “只有一次。” “哪次?” “就是这次,今天,我想到要下雪了,我想到了。”她叹了口气,雪花在她嘴边消失,“大自然有这么一种力量,能使我们与自己,与别人,与生活和解……” 人群散尽了,电影院门口的灯一盏盏熄灭,白雪覆盖的大地明亮起来,像一面晦暗的镜子。 “……我太累了,多想好好休息一下,有个归宿,有个窝。”她悲哀地闭上眼睛。“能舔舔伤口,做个好梦。” “归宿。”我重复了一遍。 她点点头。“是的,归宿。” “肖凌。”我一把抓住她的手,说。 “嗯?”她低下头,脸红了。 “假如有人愿意帮你分担一切呢?” “一切。”她喃喃低语。 “是的,一切,痛苦和孤独,还有欢乐。” “欢乐。”她像回声似的应着。 “对,欢乐。” 她抽回了手。“傻瓜。” 我们隔着一排高高的白杨树走着,雪在脚下吱吱作响,很长时间,我们谁也没说话。 “背首诗吧,肖凌。”我说。 她的神情有点心不在焉。过了好一阵,她才咬咬嘴唇,用低沉的声调朗诵: 天空是美好的, 海水是宁静的, 而我只看到 黑暗和血泊。 …… “你怎么选了这么首诗?”我问。 “是这首诗选中了我。”她咬住嘴唇,摇了摇头,“我只配这种命,有什么办法?” “你刚才还在提反抗。” “那是另一回事。”她苦笑了一下。“我首先得反抗自己,可惜连这个能力也没有。” “照你这么说,这代人就没希望了?” “干吗扯那么远?只能说是我没希望了。” “不,有希望,”我坚决地说,“我们有希望,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我们是谁?”她在一棵树干前停住,把半边脸贴在树干上,嫣然一笑。 “我和你。” “哦。”她摘下沾满雪花的头巾,抖了抖,系在枝干上,让手指在头巾上滑来滑去。“谁给你说这种话的权利?”她急促地低声问。 “我和你。” 她突然抬起近乎严峻的眼睛。“你了解我吗?” “了解。” “凭什么?就凭这么几次见面?” “这是不能用时间来衡量的……” “不,不,别说了,你会付出代价的。”她匆匆打断我的话,从树干上解下头巾。“时间不早了,走吧。” 雪停了,水银灯光映在雪地上,闪着蓝幽幽的光。她咬住嘴唇,直视前方,步子忽快忽慢,磕磕绊绊,不时踢起一股股雪尘,在最后一棵白杨树前,她停下来,默默望着我,目光中含着犹豫和哀伤。 “咱们分手吧。”她说。 “什么时候见面?” “不见了,”她把目光转向一边,“永远不……” “别开玩笑。” “我没这个兴致。” “你怎么啦,肖凌?” “别记恨我,别……”她的嘴唇哆嗦了一下,陡地扭头快步走开,渐渐消失在前面的路口。 我在雪地里站了很久。一场噩梦,它是怎么开始的,又怎么草草了结?我攥了把雪,贴在脸上,任雪水一滴一滴淌进脖子里,风在远处打着唿哨。不,风就在我的头顶上,在树梢之间,沿着一个固定的方向,像条无形的手臂,抱住了这个可悲的世界。是的,它是看不见的,只有黑暗和血泊……我沿着一棵棵白杨走回去,用手抚摸着每棵树干,上面或许还残存着她的体温吧,不,她的体温是零度,是雪和冰…… 我蹒跚地走着。狭窄的街道,歪斜的房屋,挤压得我透不过气来。我在一棵电线杆旁站住,前面不远的地方,一男一女正低声说话。怎么,是白华和她?!她匆匆朝我这边瞥了一眼。然后压低声音对白华说了句什么。白华搂住她的腰,朝阴影里走去。 轰!周围的一切旋转起来,带着嗡嗡的呼啸,带着一串刺眼的灯光和肮脏的黑雪……我扶住电线杆,恶狠狠地骂了一句。 肖凌 风把泪水从眼眶中吹掉,头巾的一角抽打着脸颊,我朝前走去,绝不回头一顾,绝不!前面就是深渊,可我无法伸出求救的手,谁也救不了谁,又何必同归于尽呢?总该留下点东西,留下一丝温情,一点幻想,一角晴空。 我拐进街心公园,在一张被雪松半遮住的长椅上坐下来。这里幽静极了,能听见风从枝树上抖落雪的声音,和偶尔几声远处的汽车喇叭响。啪的一声,一颗黑色的松果落地,滚到我的脚边,我用鞋尖轻轻地把它踩进雪里。 “咦,是小肖。”忽然有人搭腔,吓了我一跳,原来是“二踢脚”,他斜倚着不远的另一张长椅,脚搭在扶手上。“这回又咋啦?” 我没理他,扭头望着松林对面像峭崖似的幢幢楼房。 他摇摇晃晃地走到我跟前,吐出一股难闻的酒气。“没去上班,嗯?” 我盯着他。 “别瞅咱,咱有病假条,三十八度六,需要蹓跶蹓跶。”他眯起眼,嘴角的大折痕一张一弛。 “我在村里倒听说过治驴用这种办法。” “说得俏。”他忽然收敛了笑容。“你为什么不去上班?” “你管不着。” “咳,别伤了和气,咱们师徒俩这回该一块叙叙旧,来,再陪师傅喝一盅。”他从口袋里摸出半瓶酒,在空中晃了晃,凑了过来。 我嚯地站起来。“你要干什么?” “哟,厂里人都说你胆大,啥事不在乎,陪师傅喝顿酒咋就惊着啦?”他眨眨充血的眼睛,伸手想搭在我肩上。我一闪身,狠狠抽了他一记耳光。他愣了愣,朝地上啐了口带血的唾沫,向我逼过来。我气得浑身发抖,一棵树一棵树地往后退,最后碰到临街的铁栅栏上。“我要让你看看马王爷是不是三只眼……”他喘着粗气说。 “嘿,咱烧香磕头,总算求着佛了,谁是马王爷?”忽然,外面人行道有人搭话。 我扭头一看,长出了口气。“白华。” “我刚出诊回来,截了半只胳膊,劁了口猪,累是有点儿累,不过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嘛。” 他一纵身跳进栅栏,拍拍“二踢脚”的肩膀。“老弟,哪儿不对劲呀?” “别碰我!”“二踢脚”触电似的跳开。 “羊角风。来,咱们这边检查检查。”白华捉住他的胳膊,把他拖到树丛后面去。 “放开我,小心你的脑袋!”“二踢脚”嚎叫着。 “安静点儿,胃疼吗?肝呢?腰子?不懂啥是腰子?废物……” 累极了,我把脸贴在冷冰冰的铁栏杆上。一切都完了,他还站在那棵白杨树下吗?恨我吧,恨吧,这样会好一些。风在空中呼啸,天那么黑,雪那么白,多强烈的对比呀,我只有硬着头皮走下去,冒着寒风的冷酷和烈日的威严,在路的尽头为自己立一块小小的墓碑…… 白华搓着手走回来。 “总算打发了。” “弄死了?” “哪儿的话,不过是卸了下巴,摘了环儿。好歹能爬回窝去。” 我们走到街上,雪正在融化,银白的世界被敲得支离破碎,你本是什么,仍要归于什么,幻影总要结束的。那就结束吧,我不在乎! “到我那儿去坐会儿。”白华说。 “太晚了。” “瞧不起咱?” 我摇摇头。 “你说句话吧,说吧,我准死跟你一辈子,你信不?” “白华,你尊重我吗?” “那还用说。” “尊重的直接意思就是,我不想听的话你不要说……” 突然,我看见了他,他站在不远的电线杆下盯着我们,我的心猛地收缩了。 “白华,扶我一把,我头晕。” 白华的嘴唇微启,似乎有什么东西压得他喘不上气来。终于,他伸出胳膊,我依在他肩上走进一条昏暗的胡同。 “放开我。”我低声说。 白华哆嗦了一下,没动弹。 “放开!”我粗暴地推开他,转身跑开。 路灯一闪一闪的,到处都是泥泞。
//..plate.pic/plate_357007_1.jpg" /> 6 林东平 六点二十分:党委扩大会议开了整整三个小时。 “……两个多月来,我们整天在这儿扯皮,省里的精神迟迟贯彻不下来,商品供应仍处在混乱中。”王德发四下扫了一眼,又说下去,“我们刚脱下军装,地方工作的经验不足,有的人就错误地估计了形势……” 开始了,我把一根火柴架在两指之间,这是一条危险的路,它会导致什么样的结局?我有过不少结局,有的在当时看来是可怕的,事过境迁,时光往往会把一切都打得粉碎,再重新塑起来。也许不该想这么多,集中精力。到处弥漫着烟雾,每张脸都仿佛在烟雾中沉浮。他们在想什么?人的思想是很难看清的。小张担忧地看了我一眼,谢谢你,孩子,这算不了什么。毕竟,烟雾不会遮蔽一切。风从一扇打开的窗户吹进来,把一缕缕烟雾带走,飘向很远的地方。春天…… “有人想的是给老百姓一点小恩小惠,以此达到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张庄煤矿为什么长期不能上马?这些应该由谁来负责?” 火柴折断了,我抬起头。“由我负责。” 王德发一愣,随后打开烟盒,取出支香烟。“那好哇,就请林主任跟大家谈谈吧。” “先谈谈张庄煤矿,”我说,“去年冒顶死伤二百多人,这在全国的煤矿事故中也是罕见的。是的,坑道已经修复了,但冒顶的原因至今没有查清。我们怎么能赶着工人再去冒生命危险干活呢?同志们,我们在座的都是共产党员,应该有良心……” “良心?”王德发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无产阶级谈的是党性!” 我没理睬他,继续说下去。“至于商品供应,也不能不顾人民死活,这几年生产上不去,原因很多,但关键一点,人没力气拿什么干活?最近,我去过几个工厂,和工人师傅们拉过家常,让人痛心啊。关于小恩小惠,我不知道是指什么,又施舍给谁了。几年来,我们许多账目都是不明不白的,去年五千万元的救灾款……” “这是什么意思?”王德发陡地从嘴上拿下尚未点燃的香烟。“会计组长在这儿嘛,老吕,你说说,哪项账目不清,嗯?” 老吕扶扶眼镜,垂下头。“我怎么知道?乱七八糟,手续,哼……” “那你是干什么吃的?”王德发把烟盒往桌上一拍。 “王主任,这个习惯不太好吧?”我把火柴一点点折碎,慢吞吞地说。 “用不着你来教训我!咱们站得稳,行得正,到哪儿都过得去,怕什么?倒是那些自称老资格的人,该念念自己那本账……” “王主任,请不要把个人成见带到党委会上来。”小张愤愤地顶了一句。 “个人成见?”王德发冷笑了一声,“请问,林主任,你那套宅子花了十五万块人民币,钱又打哪儿来的?” “有一笔市委宿舍的修建费。”老吕说。 “每年多少?” “二十万。” 会场上顿时议论纷纷。 “看看吧,”王德发往后一仰,摊开两只手。“你倒占了一大半。市委有多少职工?人民呀,良心呀,说的比唱的好听……”?99lib. 脑袋嗡嗡直响,若虹把小讯托付给我,除了母亲的慈爱之外,还有一种感情的暗示。小讯长大成人了,那次入狱多少削弱了幼稚的热情,使他变得冷静多了。让人担忧的是,他容易受别人影响,他的女朋友是个什么样的姑娘?但愿不是本地的,这里的女孩太俗气。媛媛还是稚气未脱,让人不放心……不,不是时候,集中精力。 “……八条地毯哪儿去了?两套高级沙发哪儿去了?连省里拨来的一台日本电视机也飞到林主任家了。”王德发说。 “王主任,你为什么这样清楚?”我问。 “我搞过调查……” “不对,因为这些都是你经手办的,前年十月份我到北京开会,你批准动用十五万元盖房子,忘了吧?” “这,这……”王德发含糊其词了,“可住的是你呀。” “是我,但这笔钱毕竟有出处,而五千万的救灾款……”我说。 “慢着。”王德发掏出一个小本,哗哗地翻着。“这一笔一笔没个差错,别在我头上打主意。” “为什么灾民们来信,许多人至今露宿街头,乞讨要饭?” 王德发砰地拍了一下桌子,杯子震得叮当响。“你当这点儿钱能管那些口子人大口喝香油?!” “我没有提到香油。王主任,我们可以成立一个专门的小组,来清理这几年的账目,免得谁担嫌疑,你看怎么样?” “请吧。”他说。 王德发抬起眼皮,死死盯着我。我把目光迎上去,我倒想看看,你能把我怎么样,靠威胁是没用的,一点用处也没有,反过来你倒该留神:自己的神经是否靠得住?他的眼皮哆嗦了一下,把目光移开。 我走下楼梯,敞开的大门外,星星、夜空和湿滋滋的风揉在一起。后面一阵脚步声,苏玉梅气喘吁吁地追上来。 “会可真不短,我要提意见了。”她说。 “你没走?” “坚守岗位呗,这种时候,谁也离不开我们。”她戴上红色的尼龙手套,挑逗地望着我。“您不需要吗?” 我没吭声。 “林主任,您怎么不再找一个?”她问。 “没考虑过,再说谁会要我这个老头子。” “得了吧,如今姑娘们都时兴找老头儿。” “为了钱?” “这倒在其次,毛孩子不懂感情,姜还是 8001." >老的辣。”她咯咯笑起来。“你呢,为什么不结婚?” “一个人多清静,自由自在,我可受不了管。”她停顿了一下,意味深长地眨眨眼。“听说,听说您并不是个规矩人,过去挺风流呢……” “可靠?” “官方消息,您别在意,我给您保密。”她跑下台阶,挥挥手。“再见吧。” 我走到汽车旁,深深吸了口气。春天,总是让你感到它的存在,其实连冰还没有化完呢,也许这仅仅是一种心灵上的召唤吧。人到迟暮之年,往往更眷恋开花的季节。官方消息…… 我拉开车门。 “散了?”吴胖子打个哈欠,伸伸懒腰。 “开开收音机,听听有什么节目。” 猫眼灯亮了,拨来拨去,都是枯燥的新闻和刺耳的样板戏。 “关上。”我说。 路灯、商店、电影院、路灯、饭馆、垃圾堆、小土房、路灯……我闭上眼睛,这是一座多么破旧的城市,夜色也遮掩不住它的寒碜。难道居住在这土房里的人,在垃圾里翻来翻去的人,就是人民吗?这个形象一旦从宣传画早走下来,显得多么苍白可怕。十五万元、沙发、地毯、电视机…… 回到家,我吩咐陈姨把晚饭送 5230." >到书房去,然后在洗澡间擦擦身子,换上件睡衣,走进书房。在台灯柔和的蓝光下,小讯正靠在沙发上看书。 杨讯 我抬起头,朦胧中,林伯伯站在门口,扶着铜把手,似乎已站了良久。 我站起来。“不舒服了,林伯伯?” “哦,没什么,有点累了。”他用手擦擦额头。“媛媛呢?” “还没回来。” 他走到窗前,拉上窗帘。“妈妈有信吗?” “昨天来了一封,想让我转回北京去,她正托人给我办困退手续。” 在窗前沉思了一会儿。“回去吧,妈妈需要你,这边手续由我来办。” “我不想回去。” “为什么?” 我没吭声。 “因为女朋友?” 我苦笑了一下,把书放开,点上支烟。 “没关系,可以一块办嘛,她家也在北京?”林伯伯走过来,在旁边的沙发上坐下。 “她没有家。” “孤儿?” “我并不太清楚,而且……” “是她不肯讲?” “不,这种事……” “小讯,你应该多为妈妈着想,她年岁大了,总希望儿子能在身边。”他探过身来,声调有点反常。我忽然觉得,他过去也是个向妈妈要糖吃的孩子,也会为姑娘的负心而偷偷哭泣。 这时,陈姨把饭端来,放在茶几上,转身出去。 “再吃点吧。”他说。 “不,吃得很饱,我该回厂了,您早点休息吧。”我站起来说。 “这件事再考虑考虑。” “好吧。”我朝门口走去。 “小讯————” 我转过身。 “没事,把门带上。”他摆摆手。 我顺着灯光柔和的走廊,来到门口,刚走下台阶,发觉有人躲进松树的阴影里。 “谁?”我问。 媛媛走出来,脸扭向一边,气冲冲地朝台阶走去,我拦住她的去路。 “去,躲开!” “呵,好大的脾气。说说吧,怎么回事?” “我没工夫。” “什么时候有工夫?” “去问她吧。” “她?” “得了,别装傻充愣了。” 我恍然大悟。“媛媛,你听我说……” “我没工夫,”她绕过我,蹿上台阶,“你以后少到我们家来!”门砰地关上。 回厂的路上,我走进一家酒馆。里面烟雾腾腾,弥漫着一股烟酒混杂的气味。一个中年乞丐在杯盘狼藉的桌子之间转来转去,把残汤剩饭倒进油污的塑料袋里,几个小伙子正在划拳喝酒,喊声震耳欲聋: “哥俩好哇……六六六哇……酒常有哇……全来到哇……” 我要了半斤白干,正想找个清静的角落,忽然一只手搭在我肩上。“老弟,往哪儿走?要不嫌弃,就这儿吧。”白华擦擦嘴巴说。 我在他对面坐下。 “有日子没见,来,先干一杯。”他说。 我盯着他。 “咋这副愁眉苦脸相,有啥事不顺心?” 我盯着他。他放下杯子,用指头在杯子上当当地弹着,额头上显出一道深深的皱纹,我举起杯,一气把酒喝干。 “好样的,再来点儿。”他拿起酒瓶,说。 我用手挡开酒瓶,绕过桌子,走到他跟前,他慢慢站起来。“她呢?”我压低声音问。 他没吭声。 “她呢?”我又问。 “见鬼,老子正想问你。” “白华,”我一把抓住他的衣领,“你少跟我来这套……” 他一把搡开我,恶狠狠地眯缝起眼睛。“要是活腻了,你他妈的吭一声!” “我问你,那天晚上是怎么回事?” “哪天晚上?” “入冬的头一场雪。” “嘿,真邪了门儿,老子正没处问去呢,这没啥可遮的盖的。你说说看,我从一个兔崽子手里搭救了她,说了没两句话,她念叨不舒服,让我扶一把,转眼工夫又撒腿跑了……” 我扶住桌角站稳,大大小小的杯子,白华,闪闪发亮的镀镍管,白华,在划拳中伸屈的手指。白华,墙上撕掉一半的宣传画。白华……我跌跌撞撞地走出去。 我坐在渠埂上,凝视着水波中晃动的灯窗,竭力想理清自己纷乱的思绪。咚,一块石子滚进渠里,灯窗摇成昏黄的一片。我攥起一把半湿泥块,慢慢捏碎,在指缝中筛落,然后起身朝土房走去。 我在门上敲了敲,发现门是虚掩着的,便推开了门。她从桌子后面无声地站起来,脸色苍白,几乎没有任何表情,只是两手摆弄着一个钢笔帽。 “你来了。”隔了半晌,她终于说。 “我来了。” “坐吧。” 我依然站着。 “看来咱们都不太懂礼貌。”她试图一笑,结果嘴角抽动了一下。她猛地把头扭过去,转向窗口。雪白的脖颈上,一条蓝色的脉管突突跳着。 “肖凌,”我向前跨了两步,扳过她的肩膀,“你为什么要这样呢?”她垂下眼帘,一颗晶莹的泪珠挂在睫毛上,颤了颤,顺着脸颊缓缓滚下。 “告诉我,为什么?”我问。 她睁开眼睛,摇摇头,惨然一笑。我伸出手指,把那颗停在她嘴边的泪珠抹掉。 “瞧,月亮升起来了。”她悄悄地说,似乎在告诉我一个隐藏已久的秘密。 我抬头望去。 “月亮是红色的。” “真的。” “为什么呢?” “你呀,还是老毛病。” “肖凌,你知道我这几个月是怎么度过的?” 她用手掌捂住我的嘴。 “别诉苦,好吗?” 我点点头。 突然,她搂住我的脖子,信赖地把嘴唇贴过来,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她已经推开我,躲到桌子另一边,扮了个鬼脸。 “你就站在那儿吧,我想这样看看你。” 我想绕过去。 “不许动!”她警告说。 “划地为牢?”我说。 “比县大狱怎么样?” “强点儿。” “我要把你关在这儿,”她指指心口,“怎么样?” “那就强多了。” 我们都笑了。 “这是什么,”我随手拿起摊在桌上的笔记本,“可以翻翻吗?” “不行,”她一把抢过去,抱在胸前,“现在不行,”她补充了一句。 “以后呢?” “一定让你看。” “里面记了些什么,警句格言?” “不,只是我的一些想法,还有往事。” 肖凌 正午时分,我和李铁军沿着蒸气腾腾的河边走着,两名造总近卫团的战士倒背着自动步枪跟在身后,炽热的阳光下,几个小伙子正没精打采地在岩边挖掩体。 “说不定明天龟孙子们要发动进攻了,”他用柳条在空中抽着,“让你们北京人开>99lib.开眼。” “又不是来看戏,给挺机枪吧,我留在前沿阵地。”我说。 “你?”他讥笑地撇撇嘴。 “别小瞧人,咱们战场上见。”我停顿了一下,突然问:“你是强者吗?” “什么是强者,不怕死,对不?” “这还不够。” “那还有什么,杀人不眨眼?”他半开玩笑地说,“你不信?” 我摇摇头。 “咱们来打个赌吧!” 我们来到公路桥口,沙袋构筑的工事中,烧蓝的重机枪枪口直指前方,在铁丝网的路障旁,几个造总的战士正在检查来往的行人。 我们倚在桥头的石栏杆上,天南海北地闲扯起来。忽然,李铁军的目光转向人群,指着一个小伙子,手指勾了勾,叫他过来。 “去哪儿?” “进城看看姨妈,她病了。” “什么东西都不带,嗯?再仔细搜搜。” 搜查结果:一张姑娘的照片和一枚像章。 “她是谁?”李铁军拿起照片,问。 “我的女朋友。” 李铁军捏起那枚像章,仔细地看看背后,冷笑一声。“就带着红炮团的像章去看姨妈?说老实话吧。” “我确实去看姨妈。”小伙子执拗地说。 “跪下!”李铁军在他身后踹了一脚,他咚地跪在地上。“给你最后的机会。” “我说的是实话。” “准备告别吧。”李铁军把姑娘的照片扔到他跟前,随手拔出手枪。 小伙子拿起照片,贴在胸口,然后扭过头,脸色煞白,哀求的目光从枪口滑到我身上。 “铁军,慢点儿……”我刚想扑过去拦住他,枪响了。 在这炽热的中午,在宁静的河面上,枪那么响,声音久久回荡着。随着每声枪响,小伙子的头都在坚硬的水泥路上磕一下。血喷出来,染红了?99lib.姑娘的照片,淌进河里…… 李铁军踢踢尸体,收起手枪,得意地望着我惊呆的脸。“这回你赌输了,请客吧。” “你,你这个刽子手,混蛋!”我声嘶力竭地叫喊着,扭头跑去,泪水模糊了整个视野。 “喂,起来!” 我揉揉眼睛:一个戴“值勤”袖标的小老头站在我跟..前。 “起来,跟我走一趟。”他说。 我叠好铺在地上的雨衣,越过东倒西歪的人们,跟他走进车站值班室。 “坐下。”他指指办公桌旁的一张凳子。 我仍旧站着。 “北京人?”他问。 “就算是吧。” “那为什么天天晚上到这儿睡觉来?” “这是头一次。” “当我是个没长眼的老傻瓜,嗯?”他咳起来,用块大手帕掩住嘴,咳了一阵,他突然问:“家呢?” “我没有家。” 他点点头。“也没有亲戚朋友?” “我去找谁?学校正通缉我。”我暴躁地说,“你要怎么样?去告发吧……” 老头儿脖子上尖尖的喉结动了动,他伸手从口袋里摸出个小纸包。“来,拿着。” 我犹豫了一下,接过纸包,原来是十块钱。一块又咸又涩的东西堵住喉咙。“大伯……” “拿着,孩子,别逞强,添件衣服什么的,天凉了;不然也让我喝进肚里啦。拿着呀,我还没告诉老伴,她准同意,别瞧她人不起眼,心可实诚……” “大伯。”我说。 “去吧,去吧。” “沈伯伯,我再也不信那些谎话了。”我合上书,放在膝盖上。“可是,这段历史……” “青年人嘛,总要往前走。记住,任何结论都不是最后的结论。”他绕过地板上堆放的书籍,关上小屋里的唯一一扇窗户,又绕回来,靠在一张吱吱作响的破藤椅上。“凌凌,和你父母认识的时候,我正在哈佛学东方史,这看来有点儿可笑,其实不然。”他指指我膝盖上的书。“老黑格尔有这么句话:‘种种的存在把自己联结在它们自己所创造的历史之中,并且历史作为一种具体的普遍性而判断它们和超越它们……’这就是说,人们很难通过自身去认识历史,而处在历史潮流顶峰的人们就更缺乏这种认识了,这也就是某些大人物的可悲之处。” “也是我们民族的可悲之处。”我说。 “不对,”沈伯伯做了个坚决的手势,“一个人的生命是有限的,而一个民族的生命是无限的;我们中华民族的潜力远远没有焕发出来,也许它是老了点儿,认识自己的觉醒过程因而会缓慢一些。但这一过程正在进行,通过一代人和一代人的链条在进行。如果一个国家吹着音调不定的号角,这既是某种权力衰败的象征,也是整个民族奋起的前奏……” 铃声响了,月台上告别的喧嚣达到了高潮,叫喊和抽泣声连成一片。一架手风琴疯狂地拉着,几个小伙子挽着手臂声嘶力竭地唱个不停,我坐在窗口,冷眼望着这一切。 “肖凌,”来送行的小云轻轻拉住我的手,“今年冬天回来吧,住在我们家,我妈妈可喜欢你了。” “不,我不回来了。” “那什么时候回来?” “我永远不回来了。” “为什么?肖凌……” 突然,整个车站晃动了一下,缓缓向后退去。小云的声音被淹没了,她伸出手,向前跑了几步,被一股人流挤开。 别了,北京!忘掉我吧,北京!
//..plate.pic/plate_357008_1.jpg" /> 7 杨讯. 薄雾托着紫盈盈的阳光沉到谷底的洼地里,露出了高高的、灰蓝色的杉树林。溪流在看不见的地方喧响,夹杂着鸟儿悦耳的唿哨。铺石的山路旁,野花星星点点。峭崖上一棵老树的枯枝上长出一层嫩绿的茸毛。 肖凌边走边采着各种野花。“记得上小学的时候我写过一篇作文,长大了做个植物学家,只跟花呀草呀打交道……” “幸亏你的愿望没实现。”我说。 “怎么?”她抬头问。 “那我该怎么办?” 她微微一笑。“我就把你当作一棵狗尾草,夹在一本书里。” “要是夹在书里,我只能看到其中一页。” “不,我每看一页,给你换个地方。”她笑了起来,连肃穆的山谷也不得不低声应和着。 一道清澈的山泉切断了石路,落进深深的山谷,谷底的水潭上扬起白濛濛的水雾。她站在崖边朝下看着,似乎在倾听那溅落的轰鸣,几只灰色的鸟儿在水雾上凄厉地叫着。 “这下面就是死吗?”她抬起头,神情变得严肃而忧郁。 我没有回答。 “它离咱们很近。”她的眼睛褪色了,阳光在里面轻轻颤栗着。 “你怎么啦?”我问。 她默默地依在我肩上,又朝下望了望。“我怕……” “怕什么?” “怕分开。”她含糊地说。 “不会的,什么也不会使咱们分开。” “死也不会吗?” “不会。” 她信任地望着我。 我抚摸着她的肩头。 “咱们别站在这儿了,好吗?” 她点点头。转身在泉边蹲下来,望着自己的倒影,叹了口气。她捧水洗了洗脸,扭过头来。 “怎么过去?”她问。 我抱起了她,纵身跳过去。 “我不该这样,刚才你一定扫兴了。”她躺在我的怀里,说。 “没有。” “真的?那你看看我,别把眼睛躲开……好了,放开我吧。” 一级级风化的石阶通到汉白玉雕成的牌楼下,残缺的影壁上四个大字“法轮飞转”已金漆剥落。驮着石碑的乌龟沉陷在泥土里,只露出半个脑袋。坑洼的..石道上铺满了去冬的枯叶和羊粪。右配殿坍了一大半,从十八罗汉的残肢断臂中长起了高高的蒿草,微风吹过,簌簌作响。我们走进正殿,里面有一股淡淡的霉烂味。昏暗中,一线阳光落在正面佛像那纤长的手上。 “你好呵,观音菩萨————”肖凌孩子气地喊了一声,阴森森的大殿瓮声瓮气地响起来。 “这是释迦牟尼。”我说。 “印度人?” “对。” “释迦牟尼先生,欢迎你到我们国家来玩,不过有护照吗?” “他有经书。”我说。 “我们这儿经藏书网书够多的了。要是犯了禁,说不定会送你去劳改呢。”肖凌忽然转过身来,问:“你对宗教感兴趣吗?” “不得不感兴趣,我们这些年就是生活在一种宗教气氛中,”我说,“你呢?” “我嘛,现在才感兴趣,”她说着闭上眼睛,“但愿在冥冥之中有个上帝来保佑我们……” “为什么不是菩萨或老天爷?” “什么都行,只要是个神。” “你真信这些?” “不,我也说不清。”她眨眨眼,调皮地一笑。“我的宗教感是实用主义的……哎,你看,那有个洞。” 果然,在墙角有个一人高的洞口,肖凌探探头。“黑极了,带打火机了吗?” 我举起打火机走在前面,洞很深,走进十几步远,出现了一排窄窄的台阶,肖凌抓住我的袖口。我转过头,在她睁大的眼睛里,闪着两粒飘忽不定的小火星,石阶在火光中慢慢上升着,忽然豁亮起来,我们来到一间不大的顶楼中,里面分放着八个青面獠牙的鬼怪。 “哎哟,这是个什么鬼地方。从高度来讲,是天堂,不过实质上可是个地狱。”肖凌挨个打量着每个鬼怪。“还好,并不太可怕,倒是有点儿可怜,它们准是受了好多苦才变成这样的。” 我走到窗前。“你来看,这里是制高点。” 居高临下,残垣断壁在荒草中肃立,仿佛在缅怀过去的繁荣,闪光的溪水从院墙外流过,冲刷着一棵老柏树裸露的树根,蓝色的远山遥遥在望。 她侧身望着我,目光中含着一种惊讶的成分,阳光抚摸着她的肩膀和手臂,仿佛要透过她和全身照过来。她戴着的那块红纱中被风掀动着,一会儿遮住太阳,一会儿又飘开,我的眼前飞腾着五颜六色的小圆圈。 “咱们永远这样,该多好啊。”她说,把双手搭在我肩上。 我把她拉过来,紧紧搂住她。她的头向后仰去,嘴微微张开,急促地喘着气,忽然,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下来。 “肖凌。”我轻轻呼唤着。 她索性在我肩上哭了起来。过了好一阵,她推开我,擦去泪水,不好意思地摇摇头,笑了。 “心里不好受?”我问。 “你真傻,什么也不知道。”她喃喃地说,手指插进我的头发中,弄乱了,又慢慢地梳平。 扑簌簌,两只燕子从顶棚的破洞里飞了出去。 “准是咱们打扰它们了。”肖凌说。 “不,是它们打扰咱们了。” “可这是它们的家呀。” “也是咱们的家。” “别胡扯。”她嗔怒地瞪了我一眼,用手捂住我的嘴。我攥住她的手,吻了吻,她抽回手,理理头发。“我饿了。” 我打开书包,抽出块塑料布在地板上铺开,然后把酒、熟菜和水果摆好。我又拎出一个小铝罐,在手里摇了摇。“我去打点水,顺便再拾点柴火上来。” “我也去。”半路上,她用胳膊肘碰碰我。“你看,不知怎么回事,一离开你就害怕,我的胆子这么小吗?” “你是个勇敢的姑娘。” “这些天,我总觉得在变,变得自己都有点不认识……” “变得更像你自己。” “难道有两个我吗?” “也许还不止呢。” “越说越可怕,那你到底爱哪个我?” “都爱。” “你在耍滑头,”她狡猾地撇撇嘴,“其实你只爱你心目中的我,而这个我又是不存在,对吗?” “不,这个你是各种各样的你的集合。” 她笑了。“简直变成数学演算了,搞这么个三头六臂的我,你吃得消吗?” “试试看吧。” “我在想,咱们怎么会这样的?走在这条小路上,好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好像咱们一直规规矩矩地生活,出生、上学、工作、恋爱……偶尔到郊外散散心,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 “如果让你重新选择生活,你选择哪一种?” “还是前一种。” “因为你没有付出足够的代价。” “不对,否则我不可能认识你。” “哦,这个理由很充分。”她满意地点点头。 我们来到泉边。 “我想洗洗头。”她探身用手指试试水温。 我担心地望着阴沉的天空。“小心着凉,看样子快下雨了。” 她哼起一支轻快的曲子,摘掉发卡,头发悄然泻进水里。“杨讯,咱们那些宝贝不会让耗子吃了吧?”她说。 “要是有耗子的话,恐怕也该成精了。” “别吓唬我,我可不怕。来,帮助拧拧干。”我挽起袖子,拧了两下,她推开我的手。“你当这是搓麻绳呢,还是我自己来吧。” 树枝噼啪作响,火光在她的脸上摇晃着。由于光影的变幻,她的样子显得有点古怪。 “这地板不会着吧?”我担心地问。 “你怎么了,热度是由下往上啊。”她说。 热度,我怎么没想到呢,也许这个热度是此时此刻才感到的,它慢慢地上升,上升。而在这之前,我们总感到很冷呢,这是一种从内心里散发的寒冷,一种由于需要热量、吸收热量而排出的寒冷;终于,它们在草叶上凝成露珠,在山谷里扬起水雾…… 肖凌跪在塑料布上,打开葡萄酒,把两个杯子斟满,递给我一杯。“来,干杯吧。” “咱们先想几句祝酒词。”我说。 “为了你,也为了那位号称勇敢的姑娘,祝你和她幸福……” “为了这对幸存者像燕子一样,被人打扰后还能一块回窝来……” 我们一饮而尽。 远处响起了雷声。她站起来,走到窗口,风吹拂着她的头发。“要下雨了。”她喃喃地说。 “咱们回不去了。”我说。 她回头用异样的目光瞥了我一眼。 夜晚,充满了威胁的夜晚,带着雷鸣、闪电和沙沙的低语向我们压过来,闪电划过的瞬间,她那清晰的侧影叠在破碎的天空上。 “窗口风大,到这儿来。”我说。 她依然靠在窗口,向远方眺望。 “肖凌。”我唤道。 她转过身,大梦初醒地看了看我,悄悄走过来,坐在我身边。火光渐渐暗下去,最后的余光映在她宁静的脸上,勾出一条柔和的曲线。我把她拉过来,她默默地依从了,她的嘴唇冰凉,衣裳也有点单薄。 “冷吗?” 她摇摇头,呆痴地望着我。我俯下身去,在她的额头上吻了吻,她那雪白的脖颈向下延伸,在衣领里微微隆起。一排白色的钮扣在暗中发亮。我用手指摸了摸头一颗,轻轻拨开。 “别这样……”她握住我的手,惊慌地说。 我去摸第二颗。 啪,她狠狠打开我的手,紧紧攥住衣领。“滚开!听见没有?滚开!”闪电照亮了她那颤抖的下颌。 我站起来,悻悻地走到窗口。雨滴敲打着窗棂,风渐渐小了,看不见的溪流咆哮着…… 突然,我的眼睛被蒙住了。我掰开她的小手,转过身来,她扑进我的怀里。 肖凌 我走进车间,砂轮的马达轰轰地响,“二踢脚”正在专心地打一把刀子,不时地用手试试刀锋。这阵子,他变得迟钝极了,是不是让白华打坏了? “喂,今儿什么活儿?”我问。 他没听见,继续磨着。我伸手啪地关上开关,他吓了一跳,迅速地把刀子藏在身后。 “是你,我、我没别的意思,想修修脚……” “谁管你这闲事儿,我问你有什么活儿。” “活儿倒是有,不过,不过政工组让你去一趟。”他吞吞吐吐地说。 “什么事?” “我、我也不知道。” 我在政工组的门上敲了两下。 “进来。”一位胖老太太坐在一张特制的大办公桌后面,从花镜上面足足打量了我一分钟。桌上支着块小木牌:“谢绝递烟。”她身边坐着一位姑娘正在抄东西。那姑娘放下笔,好奇地看了我一眼。 “你叫肖凌?”老太太终于说。 “对,有什么事?” “坐吧,肖凌,这位是……”她刚想介绍一下旁边的姑娘,又停住了。她从椅背上拉出一条大围巾披在肩上。“你们不冷吗?这屋子简直像冰窖。嗯,你叫什么名字呀?” “您已经叫过我两次了。”我说。 “是吗?”她扶扶花镜,在一张卡片上看了看。“噢,肖凌,你是临时工?” “临时工。” “合同期是三年,对吧?” “对。” “是这么回事,我们想了解一下你的情况……” “档案里都写着。” “不,有几个额外的问题。” “提吧。” “你在北京还有什么亲戚?” “没有。” “国外呢?” “没有。” “那你父亲死后,你靠谁来抚养?” “靠我自己。” 胖老太太和那位姑娘彼此交换了眼色,然后她在一张纸上划了个记号。“另外,你六八年在学校隔离审查的时候,有没有结论?” “我不知道。” “还有,你在农村这几年,嗯,交没交过朋友?” 我站起来。“对不起,这你无权过问。” “肖凌同志,”老太太用铅笔在桌上敲了敲,提高了声调,“你应该端正态度……” “让您费心了,我没什么可说的。” 我推门出去,后面传来老太太断断续续的声音:“啧,啧,看她多厉害,要打人了……上回把她师傅打得半死……干我们这行,得担多大风险……你不冷吗……”
//..plate.pic/plate_357009_1.jpg" /> 8 白华 我眯起眼,舒舒坦坦地靠在小铺的门板上养神。两只芦花鸡在脚边转悠来转悠去,咕咕找食吃,前边集上闹哄哄的:卖卤肉的老头用勺当当地敲着锅沿;爆米花的风箱拉得呼呼响;卖豆腐皮的小哑嗓吆喝个没完;再凑上老母猪挨刀的尖叫,真够得上一台戏……咪咪、咪咪,哪儿来的猫?我四下扫了一眼,扭头顺着门缝瞅去,原来柜台上蹲着只肥胖肥胖的老猫。 “喂!”有人说。我回过头,一个手指上转着串钥匙的妞儿上下打量着我。 我指指门缝。“贼!” “哼,我看你倒像个贼,靠边儿,到别处买不行,还非得一棵树上吊死?”她一边拆窗板,一边说,“来,帮帮忙。” “咳,有啥法子,那年赶走了印度反动派,”我一瘸一拐走过去,帮她搭了把手,“弄得连老婆都说不上。” “瘸啦?”她半信半疑地瞅着我。 “哎,主要是这儿,”我指指头上的一块刀疤,“挨了一刺刀,不好使唤喽。” “我看你还挺机灵,”她打开门,“你现在干什么工作?” “看大门。” “能行吗?” “对付着吧,好歹贼都有点怵我,绕着走。” “你的模样是不善。”她走进柜台,在一个破碗里拌着棒子面,老猫叫得更欢了,围着她直转悠。“急个啥,黄黄……你每月挣多少钱?” “没个准数,反正加一块儿够花的。” “我们邻居家有个姑娘,长得不错,属小龙的,就是有一样差点儿事,是个哑巴,你看咋样?” 我抬头打量着天窗。“跟我说话?” “啧,你是有点缺心眼儿,不过现在姑娘家时兴找这路人……” 我拽了拽一截从天窗上垂下的绳子,打上面飘下来一阵尘土。 “你对我们这儿天窗很感兴趣?”她问。 “唔,上吊挺合适。” “呸,少这儿添丧!”她腾地站起身,把辫子一甩,气呼呼地说,“买啥,快说吧!” 我咧嘴笑笑,掏出张十元的钞票,用指头弹了弹玻璃柜。“来盒工字的,找得开吗?” “你还自以为是财神爷呢,告诉你说吧,再大的票子也找得开。” 我一瘸一拐地出了小铺,拐进左边的小胡同,蛮子正靠在土墙上抽烟,不停地朝地上啐唾沫。 “有货吗?”他急忙问。 “挺满。” “集一散就端?” “急啥?里头有个姐儿,别让她坐蜡……” 蛮子嘿嘿笑了。“华哥看上了?” 我啪地打掉他嘴上的烟卷。“别找不自在,滚吧,去找条结实绳子,再拣上个刮风下雨的好日子,心急喝不了热米汤。” 我出了胡同口,迎面碰上媛媛。她拎着草篮子,眼睛盯着鞋尖,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儿。 “站住。”我说。 她抬起头,吃了一惊。“你?” “你叫媛媛?” “干吗?” “怪水灵的名字。” “少废话,我不怕你!” “扯哪儿去了,”我双手抱在胸前,“我冲了你的生日,恨我不?” “恨你!” “是阶级仇恨?” “反正你不是好人。” “这鸡多少钱一斤?”旁边有人问价钱。 “一块七。” “好人?”我笑了起来。“你指指看,这世上哪个是好人?就拿你爹他们来说吧,人模狗样的……” “不许你说我爸爸!” “老婶子,这鸡怕有瘟病吧?” “你们城里人咋这嘎法儿,昨儿还下了个蛋呢。” “如今分大盗小盗,大贼小贼,不过使的法子不一样。大盗大贼们啥都要,连人的心都愉。我们不过他妈的卖了自己的心,换点儿他们的剩捞……” “胡说!别给你脸上贴金了。” “好吧,我问你,挨过饿吗?” 她一愣,摇摇头。 “要过饭吗?睡过马路吗?被人家打过半死吗?嗯?”我低声吼着,向前逼了一步。 她的小辫子摇来甩去,像个拨浪鼓。 “怎么不吃食?” “大清早给小米儿撑着啦。” “出来晒晒太阳吧,瞧温暖的小窝给你捂得白白胖胖的。” “干吗训人?”媛媛委屈地鼓起腮帮子,眼里闪着泪花。 “好啦,”我掸掸袖口上的尘土,“这是我三八年当政委时的老毛病。” 媛媛噗嗤一声又笑了。“你这个人真神。” “少要俩钱吧,老婶子。” “你叫姑奶奶,也这个价。” “嘿。瞧谁来了?”我说。 媛媛顺着我指的方向瞅去,皱皱眉,扭头就走。 “慢着————”我喊了一句。 媛媛挤进人群中。 杨讯 白华挤了过来,他捏捏头上那顶揉皱的黄帽子。 “伙计们,你们是来买锅碗瓢盆,还是买铺的盖的?” “买星星。”肖凌说。 “又是星星,”白华冷笑了一声,“丧门星要不?” 肖凌笑了。“见到你很高兴。” “我不高兴。”白华说。 “为什么?”我问。 “别他妈装蒜了,姓杨的。”白华把帽檐推向一边,阳光落在他那张阴沉的脸上。“话是怎么说,两山碰不到一块,俩人可有碰上的时候……” “我不明白。” “换个地方让你开开窍。” “走吧。” “不能去。”肖凌一把攥住我的胳膊。“白华……” “说下去呀,天地良心,我倒想听听你怎么个说情法儿。” 我推开肖凌。“白华,别那么狂,你说怎么办,我奉陪到底!”“呵,好样的,我还当你们这号人都他妈的包软骨头呢,好吧,咱们先来文的,就这儿说答说答。肖凌,你去边上呆会儿,他丢不了。” “去吧。”我说。 肖凌看看我,又看看他,转身朝路边的旧货摊走去。 白华从口袋里摸出一盒工字牌雪茄,拆了封,弹出两颗。我伸手按下第一颗,抽出第二颗,掏出打火机点燃。 “嘿,还在点行,在北京也趟过这条路?”他说。“就算是吧。” “可咱们打娘胎里就不是一路人。” “我想,你一定吃过不少苦……” “哼,你倒他妈的可怜起我来了。” “咱们谁也不值得可怜。” “少啰嗦,你总该明白这么个理:我干掉你很容易。” “你也该明白:我从来不怕什么威胁,就是关在死牢里,也没说过一句好听的。” “你也坐过牢?嘿,真是新鲜事儿,是抢东西还是玩女人?” “反对交公粮。” 他吹了声口哨。“政治犯。” 我们默默地抽着烟。从他的目光里可以看出,我在他心中的地位提高了,也许他并不愿意对自己承认这一点。 “你喜欢肖凌?”我突然问。 “这话没你问的份儿,”他咬了咬嘴唇说,“老实说,你有一手。” “你不了解她,她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人。” “你又不是我肚里的蛔虫……好吧,咱穷叫花子识相点儿,嗯?!”他把牙齿交得咯嘣响,腮帮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我恨透了你们这些有钱有势的家伙,啥都让你们占着……” “我一无钱,二无势。” “你以为她和你是一路人?哼,这我早看透了,你不过图个新鲜,根本不会一辈子死跟着她,玩腻了就再换一个……” “我很奇怪这话出自你的嘴。” “你不懂得爱,不懂……” “也许吧,如果我们每个人多懂得一点儿爱,世界就不会这样。” “我看你是镶金边的夜壶,尽是嘴上的功夫。”白华把烟头扯碎,抛在地上。“这事不能算了,没那么便宜。” “那是你的事。” 我们朝旧货摊走过去,一排五颜六色的旧衣服挂在竹竿上,在肖凌的头顶上飘荡。她正抬头望着其中的一件白连衣纱裙,用手指摸着;这裙子和周围的气氛,和尘土、喧闹声及盘腿坐在地上的小贩,显得极不协调。 “我的老天爷,这是打哪儿飞来的?”白华说。“我敢赌点啥,准是王母娘娘穿过的。” “太贵了,他要三十。”肖凌说。 “二十五。”小贩半闭着眼咕噜一声;一只苍蝇正跟他的秃顶纠缠不休。 “老哥,冒冒烟吧。”白华蹲下去,递给小贩一支雪茄,接着用地方土腔说。“打哪儿来?” “家乡。” “听话音咋这熟哩,俺北辛堡的,才三里地。老哥,听说家里又闹水啦,哪碗饭都不好吃……” “是哩,”小贩毫无表情地吐出一口烟。“俺也是没法子,挣点儿奔命钱,看在乡亲面子上,这褂儿卖十五,你扯了卖布头都值当。” “敢情。”白华拍了拍小贩的肩膀,压低声音说。“还在赶毛驴,老哥。” 小贩哆嗦一下,睁开眼斜盯着白华,露出惊讶的神色。“这位大哥在哪个柜上吃粮?” “豆腐房后边种高粱。” 小贩眨了眨狡黠的小眼睛,跟白华低声攀谈起来。肖凌偷偷地捏了捏我的手,微微一笑。 “板上钉钉,五块。”白华说。 “要是大哥瞧得起,拣好的拿吧。” 白华掏出五元钱。“嘿,留点儿酒钱。” 小贩接过钱,对着太阳照了照,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白华取下裙子,抖了抖,递给肖凌。 “白华。”肖凌说。 “拿去试试,算咱的一点儿意思,姓杨的,打起精神来,你要是对不住她,可别怪我属牲口的,翻脸不认人。回见吧。” 失去热力的落日,垂在小土房的屋檐下,像盏过早点燃的灯笼,远处的村庄升起了宁静的炊烟,生产队的高音喇叭播放着地方戏,偶尔传来一两声狗叫,肖凌走到渠边。“来,这儿坐一会儿,我不想马上回到屋里去。” 我们在渠边坐下来,肩靠着肩,默默地望着云霞浮动的远方。天色渐暗,初夏的田野上各种混杂的气息显得更浓重了。 “兔子!”肖凌的肩头动了动。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望过去,果然在不远的田埂上,一只野灰兔正嗅来嗅去。“看样子,它很满足。”我说。 “为什么?” “准是刚偷了萝卜。” “可我偷了你,却一点也不满足。”她笑了,但笑容很快从她嘴边消失。她若有所思地摇摇头,拔起几片草叶。 “真的,有时候我居然会有一种做贼的感觉,仿佛这一切都是偷来的……” “哪一切?” “落日、晚风、莫名其妙的微笑,还有幸福。” 我把她拉进怀里,用手托起她的下巴颏,凝视着她的眼睛。 “这一切属于你。” “不,落日和晚风属于大自然,微笑属于瞬息,而幸福,”她停顿了一下,垂下眼帘,“只属于想象。”她推开我,趴在渠边,把撕碎的草叶一点点放进水里,看着它们漂走。然后她把辫梢缠在一株野花上,又慢慢地绕开。 “杨讯,我有点担心。”她忽然说。 “担心什么?” “咱们的差异太大了。” “我看不出有什么差异。” “那你可能被欢乐蒙住了眼睛。首先,我问你,你爸爸妈妈知道我的存在吗?” “我在信里提过你,这一点尽管放心,他们虽有点糊涂,却是真正的‘民主派’。” “我怀疑你的话里掺有过多的感情色彩。不过,暂且相信它的可靠性。我再问你,你了解我吗?” “还要我怎么了解呢?” “比如,你了解我的经历吗?” “咱们的经历恐怕差不多。” “这‘恐怕’二字就差得不少。你怎么就不知问问呢?” “我的钉子还没碰够?” “怪我不好,可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呀。再有,你了解我的心情吗?” “我看你挺快活。” “你错了,直到我死那天,不可能再有什么完全的快活。看得出来,你是挺快活的;而我呢,既快活,又辛酸。这也正是咱们的差异。” 我颓丧地捡起一块石头,在地上画来画去。 她抓住我的手,取掉石头,把掌心贴在自己脸上。“别丧气,好吗?我并不想扫你的兴,是你改变了我的生活。我也愿意相信幸福是属于咱们的。”她跳了起来,掸掸身上的土。“好啦,关于幸福所有权的归属问题,谁还有什么意见?现在举手表决。”她举起手,又拉起我的手。“加上那棵小杨树,一共三票,全体通过。等一等,我去拿点酒来庆贺庆贺。” 肖凌走进屋里,拉开灯,窗格子分割着她那颀长的身影。她正脱掉衣服,整个动作好像电影中的慢镜头。过了一会儿,灯熄了,她站在门口,穿着那件雪白的连衣裙,走了过来。茫茫的夜空衬在背后,在整个黑色的海洋中,她是一个光闪闪的浪头,而星星则是那无数的飞沫。她把酒瓶和杯子放在一边,走到我跟前,微笑地望着我。 “来,抱紧我。”她说。 我依旧呆呆地望着她。 “来呀。”她伸出两只光滑的胳膊。 我站起来,紧紧地搂住她,弄得她的关节咯咯作响。 “轻点儿,杨讯。”她喘着气,说。 酒杯中,无数碎银子沉淀成一轮明月。我抬起头。 “肖凌,我告诉你件事。” “说吧。” “我的困退手续办成了,妈妈来信催我回去。” 她平静地望着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的肩后弥漫着银灰色的冷光,黑暗似乎在这冷光中轻轻颤动。“你怎么不早……” “我本来都不想告诉你。我根本不打算回去。” 她转了转手里的杯子。“为了我?” “也是为了我自己。” “回去吧,妈妈需要你。” “不。” “你不懂做母亲的心理。” “你懂吗?” 她凄楚地笑笑。“当然。” “除非把你也办回去,否则我不会走的。” “这不可能,我没有家。” “没关系,如今越是不可能的事越能办得到。” “不,不,我不想回去。” “那咱们就在这儿一起生活吧。” “杨讯,”她抓住我的手,热切地说,“我从没有向你要求过什么,不过这回你一定听我的话,回去吧,咱们分开了,心还在一起,不是挺好吗?” “别劝我,没用。” “你、你太固执了。”忽然她的肩膀抽动起来。 我慌了。“怎么啦,肖凌?” “呸,你糊涂得真该挨揍。”她破涕为笑,抹掉眼角的泪水。“我为你的固执高兴呢。” “我的固执第一次成了优点。” “也许我太自私了……说点别的吧。” “谈谈你的经历,怎么样?” “先干了这杯酒。” 我们碰了杯,一饮而尽。 “嗯————从哪儿说起呢?”她把双手枕在身后,仰望着星空。“今晚很美,不是吗?” “很美。” 她叹了口气。“我不想说了,咱们还有明天。” 远处传来隆隆的马达声,一道雪亮的灯光跳动着,照亮了树丛和柴垛。无数个影子在田野上旋转,像千军万马的队伍。灯光忽地朝我们扫来,晃得人睁不开眼睛。肖凌偎依过来,紧紧抓住我的胳膊。 拖拉机开过去了。 肖凌 中秋夜,我们女生的那间低矮的小屋里烟雾腾腾,大伙聚在土炕上喝酒、闲聊。有人用口琴吹着一曲曲忧伤的歌;有人站在窗前,怪声怪气朗诵着高尔基的 href='/article/3675.htm'>《海燕》;一个喝得醉醺醺的女生冲到院子里,在月光下跳舞,招来一阵阵老乡和孩子们的哄笑。我环视了周围一眼,缩了缩肩膀,又凑在油灯下抱着书看下去。 忽然,有人碰了碰我,原来是谢黎明。“怎么不跟大伙一块乐乐?”他问。 “这叫乐吗?我看比哭还难受。” “应该理解别人的心情。” “我学的是兽医,对人不感兴趣。” “你干吗老呛人?” “对不起,你打扰我看书了。” 他悻悻地走开。 煤油灯爆出最后一朵灯花,晃了晃,终于熄灭了。屋里一片死寂。忽然,刚才朗诵着 href='/article/3675.htm'>《海燕》的男生号啕大哭起来。 我从昏迷中醒来,风还在呼号,雪粒打在窗户纸上,沙沙作响。肺里仿佛塞满了炽热的木炭。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伸手去拿杯子。可一点水也没有,原来杯里结上厚厚的冰块,当啷一声,杯子掉在地上,我又昏了过去。 我再次睁开眼睛,一张脸在雾气中浮动,渐渐清晰了:原来是谢黎明坐在我的床前。 “总算醒了,”他兴奋地擦擦额头,“大夫刚来过,说是急性肺炎,打了针……” “大夫?”我疑惑地喃喃说。 “电话打不通,我到公社去了一趟。” 三十里山路,风和雪。我浑身一震。“谢谢……” “哎,提这个干什么?” “你怎么也没回家?” 苦笑了一下,转身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面片汤。“我妈早就整死了,老头子还关在牢里,北京的亲戚们躲还躲不及呢……我想找你借本书,一看门倒插着,怎么敲也没动静……喝吧,趁热喝,多发发汗就好了……” 一阵轻轻的敲门声。 “谁?” “是我,我来借本书。” 我迟疑了一下,把门拉开,谢黎明呆愣愣地站在门口。一阵风忽地把煤油灯吹灭了。 “肖凌,太晚了吧?” “进来吧。” 我关上门,划亮一根火柴去点煤油灯,忽然,我的手被紧紧抓住,火柴掉在地上,熄灭了。 “肖凌。”他的嗓音有点颤。 “放开!” “肖凌,你,你听我说……”他握住我的手,喃喃低语,“我,我喜欢你……” “也就是说,你需要我?”我猛地抽回手,冷笑着说。 “难道人和人就没有感情吗?” “言外之意,就是我应该报答你。” “你太无情了。” “我喜欢无情,我喜欢别人的冷眼,我喜欢死!为什么要救活我?” “我们都没有家。”他咕噜了一句,转身踉跄地朝门口走去。 “回来!”我说。 他站住了。 “你刚才说什么?” “我们都没有家。” 长途汽车站。 “……爸爸说,等我大学一毕业,就帮你也转回去。到那时候,咱们就可以正式结婚了。”谢黎明咽着唾沫,吃力地说。 “我希望听你自己说。” “我,当然,也是这个意思。”他匆匆地看了看手表。“至于孩子,我看还是打掉吧,别太固执了。” “你别管,这是我自己的事。”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枚硬币。“算一卦吧,看看咱们将来的运气。”“你的运气就值这么点儿钱。”我抢过硬币,扔进路边的水沟里,他蹬上车门的踏板,徐徐地舒了口气。 “等着我!”他举起一只手,说。 我默不作声。 汽车吼叫着,卷起一阵尘土,消失在土路的尽头。
//..plate.pic/plate_357010_1.jpg" /> 9 林东平 “孩子几岁了?”我合上卷宗,用手指揉了揉太阳穴,问。 “两岁。”小张的皮鞋在桌脚旁动了动。 “现在放在哪儿?” “洪水峪村,她插队的地方,寄养在一位老乡家。” “招工的时候怎么没发现?” “生产队长帮的忙。” “这么说,厂里并不知道这件事?” “我已经告诉他们了。” 不知为什么,这双式样美观的皮鞋让人并不舒服,大概是擦得太亮的缘故吧,光可鉴人。 “厂里打算怎么处理?”我问。 “他们想听听您的意见。” 我用指关节在玻璃板上敲着。“小张,你有朋友了吗?” “看您问的……” “这有什么,女大当嫁嘛。” “嗯————就算有个吧。” “在哪儿工作?” “部队上。” “多大岁数?” “四十出头。” 我发现,在她左脚的袜子上有个小小的烟洞。 “你们感情怎么样?” “感情好也不顶饭吃呀。” “好了,你去吧。” “噢,差点忘了,这是调查小组的报告,有关单据和群众来信的影印件也在里面。”皮鞋咯咯地走出视野,门关上了。 我翻开调查报告,一页一页读着。王德发眯起眼冷冷地笑着;王德发伸出一只手低声恐吓;王德发跪在地上苦苦哀求;王德发……我闭上眼睛。我在干些什么?证明我的无罪?证明党性原则的感召力?证明世间惩恶报善的公理的存在?可是不晚了点吗?这毕竟不是在十六岁的年纪上。再说,这些年普通的腐败现象,我一个人的力量能改变了吗? 一股无名的烦躁袭上心头。我推开报告,摘下花镜,踱步到窗前。生活,已经不在这间屋子里,不在我身边;我变成了一个生活的旁观者,没有什么激情能够打动我。这太可怕了。也许生活的意义就在于使你不断失去曾经有过的一切:幻想、爱情、自信、勇..气……最后是生命。门口的警卫战士正轰开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乡,他牵着个赤脚的男孩哀求着什么,甚至要趴在地上磕头、高大的法国梧桐树簌簌作响,我转过身去,人总不能什么都看,生活也正是教会人们去看什么,不去看什么。 我回到桌前,拉开抽屉又关上了。我点了支烟,透过纷乱的烟缕,目光落在桌面的卷宗上:肖凌,女,23岁,革调字0394号。终于我看到了这个烦躁的名字:肖凌。哎,这个黄色的卷宗似乎把我仅有的一切都遮盖起来。她是个什么样的姑娘?在这样的年纪上怎么会有这么多秘密?可怕的是,这些秘密和小讯的命运都夹在这里了。 小张出现在门口。“林主任,厂里来电话,问怎么处理。” “按原则办事,我不参与意见。”我急促地说,生怕被另一个念头打断。“另外给杨讯打个电话,约他下午在家里等我。” “好吧。” “等一等,你见过肖凌吗?” “见过一面。” “印象如何?” “怎么说呢?”她矜持地一笑。“很漂亮。” 哼,这恐怕是姑娘之间最主要的评价了。 我重新翻开调查报告,刚要藏书网读下去,门推开了,王德发站在那里。我合上报告,用张报纸匆匆盖住。 “老林,这阵子你可瘦多了。”他不慌不忙地在桌对面坐下,拿起一块玻璃镇书石在手里摆弄着。 我点上支烟。朝椅背上一靠。“王主任,有事吗?” “事嘛,倒是有一桩。”他叹了口气,说。 “什么事?” “向您赔个礼,认个错。” “这话从哪儿说起?” 他伸出一根熏黄的指头,在覆着报纸的调查报告上点了点。“凭这玩意儿,我够定个什么罪名?” 我没有回答。 “咱们关起门来说话,用不着绕圈子。这玩意儿我手上凑巧也有一份……” “不可能。” “我看了一遍,情况基本属实,不过也有那么一星半点的差错,我想有个交代,免得让您费心劳神。” “有话直说吧。” 他从口袋里掏出个小本子,用指头蘸着唾沫刷刷地翻了几页。“关于我盗用国家文物二十七万六千元,应由你分担三万五千元,因为那张由市政协保管的明代山水画挂在您的客厅里,可却记在我的账上……” “唔,这个词还文明点儿,比‘盗用’顺耳多了。”王德发清清嗓子,迅速地瞥了我一眼,又唰地翻过一页。“至于我挪用二百五十万救灾款建化肥厂的事,也有点出入。其实最大的受益者是您,看看。由您介绍进厂的人共十三名,其中居然有一位在押犯人,他的刑期是十五年,可不到一年就放了……” “胡说!” “用不着动肝火嘛,这儿有县公安局长的证明,签字画押的,没个错。” “那是错判。”话一出口,我才感到这种辩解是多么无力。 “我看这事用不着你我操心,可以提交省里去解决。”王德发又翻了一页。“还有……” “够了!” 王德发合上小本,慢悠悠地从桌上的铁盒里拿了支烟,在手里捏松。“事到如今,没什么说的。我嘛,撤职、检查、开步走,还不是那套。您呢,倒也简单,山水画一退,再把放出笼的豹子关回去……” “什么意思?” “犯人哪。小窝头一啃,再呆上十四年,倒也图个清闲。” 我的头嗡嗡直响。 王德发吐了口浓烟,探过身子来。“咱们有话在先,这是关起门来说话,哪说哪了,拿我这小民百姓的开刀,不是杀鸡给猴看?抬眼往上瞧瞧吧,谁也不是干净人。林主任,你也替我想想,你我都挂个主任的头衔,你每月拿二百多,我一百还朝里拐,老婆孩子一大堆,家里老人也眼巴巴地瞅着。人心都是肉长的。乍从部队下来,我也转不过这个弯儿……俗话说,只见鱼喝水,不见鳃里漏,按商业名词叫作‘正常损耗’,我有个战友老爱用这词儿。前不久,我把他介绍给你们那位小张了……” 杨讯 我踏上台阶,迎面碰上出来晾衣服的陈姨。“林伯伯在吗?” “快去吧,老头子正在书房等你。” “媛媛呢?” “这阵子跟丢了魂似的,一天到晚不着家。” 我推开书房的门,林伯伯两手交叠在胸前,靠在沙发上闭目养神。 “坐吧。”他说,依然保持原状。 我在他对面的一张藤椅上坐下来。 “外面热吗?” “有点闷。” “把风扇打开。” 我打开墙角的落地式风扇,又回到原处坐下。寂静。似乎由于风扇均匀的声响。我们都找到了沉默的借口。 “你喜欢客厅里的那幅画吗?”他突然问。 “我不懂画。” “那是抗美援朝期间,一个本地资本家捐献的,估价三万五千元。” “怎么到您手里的?” “小讯,讲讲你的监狱生活吧。” “没什么可讲的,很单调。” “像你这样的很多吗?” “有一批从北京转来的政治犯,大部分是干部和知识分子,有些年轻人。” “罪名?” “五花八门,有的仅仅因为一句话。” “判几年?” “死刑。” 他没有吭声。 “监狱是社会的缩影。” “别扯到一起,那是两回事。好了,不谈这些。”他坐了起来,目光转向窗外。“小讯,你爱上了一位姑娘?” “这您早知道了。” “她叫什么名字?” “肖凌。” “人怎么样?” “不错。” “这个不错包括什么?家庭、思想、表现……” “你问的是人怎么样,并没问是否符合党员标准。” “人的概念不是抽象的。” “对,我同意,您找我来,就为这件事?” “随便聊聊嘛。”他站起来,走到书柜之间的小桌前,握着玻璃瓶颈,倒了一杯凉开水。“年青人,容易一时冲动……” “我们认识一年了。” “可你们今后还要生活几十年。”他放下杯子。背手踱了几步。“小讯,你到底了解她吗?” “当然。” “了解什么?” “内在价值。” 他作了个嘲弄的手势。“我头一回听说。” “是的。只有那些家庭条件之类的陈词滥调才会被人们重复千百次。” “我反对一定要门当户对。” “只是口头上?” “看来在今天这个世界上,一个人要想说服另一个人几乎是不可能的。” “也许。” 他站在窗前,伸出手指摸了摸窗台上的尘土,叹了口气。“..那好吧,你去看看桌上的材料。” 我坐在写字台前,打开那份早已摆好的材料。风扇嗡嗡地响着。我感到浑身发冷,似乎屋里的空气正慢慢地冻结起来。 “就这些?”我合上材料,问。 “你还要什么?” 我陡地站起来,转身盯着他。“不是我要什么,而是您!” “冷静点,小讯。” “请问,您有什么权利这样做?” 他继续踱着步子。 “您的好奇心实在令人可笑……” 他站住了。“这不是好奇心。” “是什么?” “责任。” “责任?”我冷笑了一声。“是帝王对于百姓的责任呢,还是父亲对于儿子的责任?” 他的右手神经质地朝后摸了一阵,终于抓住一把藤椅的扶手,坐了下来。他的目光呆滞,似乎一下子衰老了。 “小讯。”他唤道,声音微弱。 “您怎么啦?”我倒了一杯水,递给他。他一手握着杯子,一手紧紧地抓住我的袖口。 “我老了,也许不该带着秘密进坟墓吧?”他仿佛在自言自语。 “什么秘密?” “她不会答应的,不会……” “谁?” 他浑身抖得很厉害,以至杯里的水都洒了出来,他放下杯子,轻轻地拍了拍我的手。“孩子……” “嗯。” “岁月不饶人,太晚了……” “您是说……” “没什么。”他掏出手绢,擦着手和额角,渐渐恢复了常态,“去吧,我有点累了。这件事你再想想。我已经给你订好了明天下午的车票,走不走由你决定。” 肖凌 杨讯站在门口,脸色阴沉,目光斜向一边。我放下小毛衣走过去,想掸掉他肩上的灰尘,他触电似的躲开,慢慢地走到桌前,拿起晶晶的照片,又放下。“我是来告辞的。”他说。 “去哪儿?” “北京。” “要去多久?” “一辈子。” 一阵窒息。过了一会儿,我才徐徐地吐了口气。“什么时候的车?”“明天下午。” “好吧,我去送你。” 他走到床边,拿起那件小毛衣看了看,扔到一边,在床上颓然坐下来,双手抱着头。我走到他跟前,用手抚摸他的头发。这次他没有拒绝,只是随着每一下触摸,都引起一阵轻微的颤栗。 “我要走了。”他说。 “你还会回来的。” “不,男人是不走回头路的。” “地球是圆的,只要你坚定地走下去,还会从另一个方向回来。” “别扯这些!”他粗暴地推开我的手,抓起床上的小毛衣。 “这是给谁织的?” “孩子。” “我没工夫开玩笑。” “开始了。” “什么?” “一场悲剧。” “我问你,谁的孩子?” “杨讯,我求你,别用这种口气和我说话,我受不了。” “你以为我轻松?” “活着都不会轻松,我希望等你平静下来再谈。” “我没时间了。” “你曾有那么多时间……” “那是过去。” “明天也会成为过去。” “可惜明天不存在了。” 我默默地拿起本书,坐到旁边的凳子上。 “肖凌,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我翻着书。 “我并没有谴责你。” 我翻着书。 “你说话呀。” “我没什么可说的了。” “一切就这么完了?” 我啪地合上书。“你想让我忏悔,用泪水洗刷自己吗?对不起,我的泪水早就干了。” “我只要求你诚实。” “诚实?像我们学生时代所理解的诚实早就不存在了。你怎么可能要求一个你爱的人去拆自己伤口上的绷带呢?而另一种诚实需要的是沉默,默默地爱,默默地死!” “我不习惯谈论死。” “那就随便吧。人们以为习惯就是一切,而不知道习惯是一种连续性的死亡。” “你应该对我负责。” “不,我只对自己负责。” “肖凌————”他绝望地喊了一声,双手紧紧抱住头。 我走过去,扳开他的手,把他的头紧紧压在我胸前。“讯,我理解你的痛苦……” “原谅我。”他抬起充满泪水的眼睛,呆呆地望着我。 我们紧紧地拥抱着,吻着。我的嘴唇沾满了他那咸涩的泪水,一种母爱的感情油然而生。我应该帮助他,保护他。 忽然,他的目光从我肩间望过去,落在晶晶的照片上。“她几岁了?” “两岁零三个月。” “把她送人吧。” 我推开他,默默地盯着他。 “真的,把她送人吧,这样会好一些。” 我走到门前,推开门。“你走吧。” “肖凌……” “你走吧。” “难道不爱我了?” “你还居然谈到爱。我看你只爱你自己,爱你的影子,爱你的欢乐与痛苦,还有你的未来!走吧。” 他迟疑地望着我,走到门口,停了一下,然后大步地走出去,连头也没回。 我扑在床上,失声地哭了。
//..plate.pic/plate_357011_1.jpg" /> 10 林媛媛 照片,右下角已发黄:妈妈搂着一个瘦瘦的小姑娘站在花丛里。这就是我吗?记事本:“今天是媛媛五周岁生日。体重21.5公斤,身高1.06米。用储蓄罐里的零钱买了一盒巧克力,结果吃得满脸都是。”“媛媛的算术不及格,真急人。从今天起,每天检查她的作业。”发卡、钢笔、手表、皮夹、信件……我把妈妈的遗物一件件重新放好。 忽然,从一叠子信件中飘出张纸片,忽悠忽悠地落到桌上。 东平: 一切不必隐瞒,你过去的事情我已知道。对你的过去,我没什么可责备的。但希望你今后不要再和她来往(你上月到北京开会,仍和她保持关系。这件事人人都在议论。唯独我蒙在鼓里),我知道,你对我没有感情,但为媛媛想一想吧,这是我唯一的请求…… 血液呼地涌上太阳穴,砰砰直响,我又读了一遍。记起来了,他们每回吵架都把门关死,可总像在为一件事。我走到五屉柜前,盯着瑞士小钟那跳动的金色秒针。妈妈,你真可怜,为什么不跟这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离婚,仅仅为了我?妈妈。 发发走进来,屋里顿时飘着一股难闻的香水味。趁她没注意,我匆匆擦掉眼角的泪花。 “媛媛,看我这条百褶裙怎么样?”发发走到穿衣镜前,转了个圈。 我瞟了一眼。哼,一条刚刚遮住屁股的小裙子。 “漂亮。”我没好气地说。 “我自己做的。” “能干。” “我帮你也做一条吧?” “用不着。” 她一愣。“怎么又吃枪药啦?” 我没吭声。 “媛媛,”发发走过来,想把手搭在我肩上,“咱们干吗老拧着劲呢?” 我躲开她的手。“我又没请你来。” “下驱逐令了?” 我转身走到桌前。 “呵,摆上谱了。别以为你爹官大,你也沾光。谁还不知道你们家那点儿底……” “滚!” “姓杨的怎么不来了?他爹官更大,你攀得上吗?” 我随手抄起砚台。发发吓得退了两步,一闪身溜出门去。砚台扔在地上,摔得粉碎。我伏在桌上哭了。 时间一点点地滑过去。我抬起头,擦掉脸上的泪痕。哭有什么用?哭死也没人心疼你。妈妈。我从台历上扯下一页,胡乱涂了几个字,然后打开五屉柜。拉出几件衣服,塞进书包里。 正午的太阳火辣辣的。行人都缩在路两边窄溜溜的阴影里。只有我在太阳底下漫无目的地蹓跶着。走哪儿呢?离开家足足两个小时了,主意还没拿定。总的感觉还算良好,只是肚子咕咕地叫个没完,嗓子也有点冒烟。 我走进一家铺子里,柜台前面摆着三四张桌子,几个三轮车夫模样的家伙纷纷扭过头来,色迷迷地盯着我。讨厌!我站在柜台前,手伸进口袋。糟糕,钱包没带,只有几个硬币叮当响。我咽了口唾沫,把硬币放在污迹斑斑的柜台上,数了数。 “来两块蛋糕。”我说。 “不,来一斤。”背后有人搭腔,同时一张五块钱的钞票盖在我的硬币上。 白华 媛媛扭过头。“嘿,白华。” “咋这副穷相?” 她笑了。 “真奇怪,我一到紧要关头就碰上你。” “啥关头?是房着火还是娘嫁人?” “咱们边上说,”她挤挤眼,拿起那张票子,“再买点酒,行吗?” “这钱是你的。” 我俩在一张桌旁坐下。媛媛呷了口白酒,呛得满脸通红,咳个不停。 “悠着点儿劲。”我说。 “真辣……我以前只喝葡萄酒。” “那是糖水。” “没错,这才带劲呢。”她又呷了一口。 “我说,你慢着点儿。” “白华,我从小窝里逃出来了。” 我瞟了她一眼。 “你不信?”她问。 “不信。” “骗人是小狗!告诉你说,我再也不想回去了。” “为啥?” “我烦,我讨厌那个死气沉沉的窝,我喜欢像你这样的生活,又轻松又自由……” “你倒会添彩。我劝你一句,回去吧。” “为什么?” “像你这样描金画凤的日子连影儿也没有,趁没喝上西北风,赶紧回去吧。” “不,就不!你别小瞧人。” “这么说,主意打定了?” “那还用说。” 我用指头弹着杯子。“你打算去哪儿?” “哪儿都行。” “咋个走法儿?” 她用食指蘸着酒在桌上画着道道儿。“真的,我也没想好。” 撒尿捡小钱,算我走运。三天前,我连想也没想过离开这儿呢。准是那辆往南开的火车动了哪根弦,害得我在大野地里躺了半宿……树挪死,人挪活。再说,老天爷又给捎上这么个宝贝疙瘩,够乐一阵子的。我白华离开这儿也没你们的安生日子过,堂堂主任的千金被拐跑了,哈哈,又是一台戏。 “这事嘛,我可以帮点小忙。”我说。 “白华,你太好了,我早知道你会帮忙的……” “听着,今晚十一点在东站门口等我,我先去办点事,晚上见。” 西站候车室门口,三五个小贩蹲在墙根,没精打采地吆喝着。一个老瞎子用棍子哒哒地敲着水泥地面,慢慢地从我跟前蹭过去,蛮子用破草帽遮住脸,正缩在墙角打呼噜。 我打掉他的草帽。 “醒醒。” “妈的,谁呀?噢,华哥。”他打了个哈欠,直直腰,拣起草帽扇着风。“这鬼天气闷死人。” “今晚十点,在小铺门口等我。”我压低声音说。 “日子咋提前了?” “今晚上看样子有雨,再说,我打算夜里离开这儿……” “走多长日子?” “也许三五年,也许一辈子。” “华哥,我跟你走。” “不行,”我停顿了一下,然后慢悠悠地说,“我走后,这里的家当都归你。” “连小四?” “对。” 蛮子的小眼珠都亮了。“多谢华哥!” 吱的一声,一辆绿色小轿车刹住,铁门拉开了,车子开了进去。 “谁的车?”我问。 “林东平林主任,呸!”蛮子朝车的方向啐了口唾沫,做了个玩弄的手势,“上回你捅了他的马蜂窝,这账他还没跟你算呢。” “我得先跟他算。” 杨讯 站台上,我和林伯伯默默地吸着烟。 风拖着乌云缓缓移动。纸屑飞舞,和尘埃一起打着旋,沿着长长的站台飘去。这个城市突然变得十分陌生。往事似乎被这堵高墙隔开。我就像一个途经这里的旅客,走到站台上,抽一支烟,吸一口新鲜空气,然后在汽笛和铃声的催促下,重新爬上车厢。 广播器吱地叫了一声,响起女播音员特有的那种催人入睡的声音,列车进站了。随着车头的喷气声,一个个车门的扶梯砰砰地放下来,上下车的旅客叫嚷着,挤成一团。 “这儿太吵,咱们到车里坐一会儿。”林伯伯说。 我前后张望着,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你还在等谁?” “没有。”我不知在回答他,还是自己。 我们坐在汽车的后排座上。 “老吴,”林伯伯说,“你先走吧,我自己开回去。” 吴胖子应了一声,摘掉手套,拎起小包,端着茶缸子,一摇一晃地哼着小曲走开。 “小讯,我理解你的心情。”林伯伯打破了沉默。 我把目光转向窗外。 “你给家里拍电报了吗?” “没有。” “该让妈妈早点知道。” “没必要。” “你太不通人情了。” 我扭过头。 “对。这是从你们身上继承来的。” “我们并不是这样的人。” “那就更可悲。” “为什么?” “你们不配做一个模范官僚。” “小讯,太放肆了!” “对不起,我并不想和您吵架……” 忽然,一个熟悉的身影沿着站台奔跑,朝每个窗口张望。我砰地推开车门。“肖凌——” 她停住了,慢慢地转过身来,站在那里,我迟疑了一下,冲了过去。 “我来晚了。”她说。 “不,肖凌……” 她从书包里掏出蓝皮笔记本。“带上吧,我答应过,等车开了再看。” 我默默地接过本子,紧紧抓住,好像怕被风吹走似的。 广播器响了:“……马上就要开车了,请旅客们上车……” “肖凌,我……” 她摇摇头。“别说话了,好吗?” 我们默默地注视着。她皱着眉,鼻梁上出现了几条浅浅的皱纹。有什么东西在我心里溶化了,这个过程如此突然,远远超过了我的适应能力。 “上车吧。”林伯伯在我背后说。 我们转开身。“..介绍一下,林伯伯,肖凌。” 肖凌大方地伸出手去。“您好!” 林伯伯尴尬地把手在裤子上擦了擦,握住她的手。“唔,我们本来早该认识了。” “现在也不晚吧?” “不晚,不晚。” 铃声响了。 我踏上踏板,把手伸给她。“再见!” “你说什么?” “再见,肖凌。” “再说一遍吧,我求你。” “再见,我会回来的。” 她悲哀地闭上眼睛。“再见。” 哐的一声,列车缓缓移动了。她的下巴颏哆嗦了一下,猛地背过身去。 “肖凌——” 她转回身,脸色苍白,神情呆滞。她举起手臂,袖子滑落了,这纤细的手臂,浮在人群的bbr>上面,浮在远去的城市上面。 林东平 我的眼前模糊了:绿色的信号灯,晚霞染红的乌云,建筑物黝暗的轮廓和那股久久不散的浓烟揉在一起。 姑娘垂下手,失神地站在那里。 “小肖,坐我的车走吧。” “不用了。” “没关系,我送你回厂。” “我已经被厂里解除合同了。” “什么?这不可能,”我呐呐地说,“我马上给他们打电话……” “来纠正您自己的决定?”她摇摇头,“我都知道了。可您为什么在这种时候还要回避现实呢?其实从您的角度上来说,你做得很对。” “肖凌,我是为你们好。” “我们小时候去看电影,总有大人告诉我们好坏之分。可在今天,我不知道这种词还有什么意义?” 我看了看手表。 “对不起,耽误您的时间了。”她说。 “没什么,我很喜欢这样的谈话。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办?” “回村去。” “我可以给你重新安排工作。” “谢谢,我恰恰不想得到这种恩赐。” “你太固执了。” “我们得把各自的角色演完。我相信这个世界不会总这样下去。这也许就是我们不同的地方。” “你还年轻。” 她微微一笑。“所以这个世界显得太老了,再见,林伯伯。” “再见。” 她朝了出站口处走去。风紧紧地裹着她的衣服,吹拂着她的头发。她消失在迷茫的暮色中。 我干了件什么蠢事啊,这个女孩被厂里开除了,今后的生活该怎么办?可我有什么责任呢?我只对我的儿子负责,这又有什么不对?再说,即使负责,也是厂方、小张、习惯势力的事情,我什么也没说,甚至连个眼色也没使。不,责任不在我。她往哪儿走,不会是寻死吧?也许应该追上她,安慰她。不,责任不在我。他们的心思真难以捉摸,这代人哪,他们在想些什么,他们要往哪儿走呢? 我打着火,把头俯在方向盘上,听着马达均匀的声响。隔了好久。我才踩动油门,汽车拐到大街上,人和树木的暗影一闪而过。绿灯……有人伸手拦车,我踩住闸,原来是苏玉梅。 “这风真讨厌。”她用手压住粉红色衬衣的一角。“把我捎上吧。” 我推开车门。 “去哪儿?” “哪儿都行。”她坐进来,掸掸身上的土。然后瞅了我一眼。用手指擦着车上的表盘。“您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呀?” 我猛地扳动离合器,车子向前冲去。她摔在靠背上,愣了一下,咯咯大笑起来。“我喜欢您现在这副模样,像个……” 方向盘大幅度转动。车子在广场上拐了个弯,朝城门的方向驶去。闪电在车身上划过,雨点斜刺过来,眼前灰蒙蒙的一片,我打开雨刷。 在那个瘦弱的女孩子面前,我显得多么虚伪和不义呵,这一切是怎么开始的?然而就在她即将消失的一瞬间,我怎么觉得她很像若虹,年青时的若虹,尤其是那道责备的目光。感情的波动只是一时的,而后果不堪设想。陈子健铁青的腮帮子上有一道刮破的小口。怎么我一想起这位当时的地下党区委书记就是这副模样?他当时的模样确实让人终生难忘,恐怕还不是模样,而是那些仿佛钉进心里的话:“……你怎么敢和若虹同志有这样不正当的关系,她的爱人是解放区的领导同志……组织上决定:给予你留党察看处分,立即离开这里……”人的记忆有时清晰得可怕。在那条小河旁的树丛里突然出现的男孩子,拎着破口袋,手里拿着树枝,在他惊讶的脸上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月光从背后照亮了他的肩头上的一块补丁,上面满是密密麻麻的针脚。其实,我并没有看清他的样子,只是从他露出的白花花的牙齿上感到了他在笑,一种初窥秘密的孩子式的笑。他猜到了我们在这幽静的地方干些什么。当时,若虹已经穿好衣服,紧紧地偎依在我身上,无声抽泣。是的,这是我们最后的分别。七年之后尽管我们又在北京重逢,但毕竟已不是原来的若虹了,小讯也长得好高…… “停住!停住!”有人喊道。 一棵小树擦着车身飞过。我这才发现。车子正离开公路,沿着田野上的坑洼剧烈地颠簸着。计速器的指针摇来摇去。我踩住闸,车身晃了晃,停下来。好险,前边是一道深渠。 “你抽什么风!”苏玉梅瞪着眼,握着双拳,好像准备随时扑过来。“快回去!” 轮子空转着,终于向后退去,泥块向前甩着,落进看不见的渠水中,车子兜了个圈,拐上公路。 雨停了,大街上空荡荡的。昏暗的路灯下,几个男孩光着脚踏水玩。他们追着车子跑了一阵,怪声怪气喊着什么。 “送我回家。”小苏余怒未消地说。 “住什么地方?” “人民东路75号。” 这个地址似乎在哪儿见过?职工登记表,工会会员表……记不起来了。 她用胳膊肘碰碰我。“到了,前边的小门就是。”车子停下来。她舒了口气,用手理理头发。“进去坐会儿吧。” “不晚吗?” 她没吭声,推门跳下车。我愣了一下,把车锁上。一跨出车门,脚就踩进水坑,灌了一鞋水。院里黑着灯。她从手提包里掏出串钥匙,走在前面。 “到哪儿去了?”忽然从房檐下走出个人影,说。 “哟?吓我一跳,”小苏退了一步,“我以为你下雨不来了呢。” “后面是谁?” “哦,我忘记介绍了,认识认识吧。”小苏闪到一边,咯咯地笑了。 王德发凑到我面前,他的前额上贴着一绺湿漉漉的头发。 我打了一个寒战,掉转了头。 肖凌 售票处的小窗关着。一个盘辫子的姑娘背对窗口,一边嗑瓜子,一边和穿红背心的小伙子聊天。她的肩头颤动着,显然在笑。 我在小窗的玻璃上敲了敲。 小伙子朝窗口指了指,姑娘转过身,拉开小窗,把脸一沉。“啥事?” “买一张到洪水峪村的车票。” “你没看见外面的牌子?!”她气呼呼地哼了一声。砰地把小窗关上。 我抬起头,牌子上写着:“因有大雨,明后天不通车。”结尾画了个扁扁的句号。在句号附近粘着个湿瓜子皮。 候车室里,几位老乡正聚在一堆,吧哒吧哒地抽着旱烟,你一言我一语地扯着什么事。门外。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像块飘动的灰色门帘。我走下台阶,倚在房檐下,望着停车场上一排排长途汽车的轮廓。一束耀眼的光在车后闪了闪,照亮一格格窗子,像是淘气的孩子在玩手电筒。 我从书包里摸出玻璃夹,晶晶甜甜地笑着。忽然一大滴泪水顺着她的面颊滚下来,原来是飞溅的雨水。我用拇指抹掉。不,我得回去,马上回去,哪怕徒步。哦,我可怜的孩子。 忽然有人闪进屋檐下,把一个书包放在地上,传来硬币叮当声。他脱掉上衣,用手拧着,朝我瞥了一眼。 “白华。” 他惊愕地张大嘴,凑了过来,拧紧的衣服像根湿棍子垂在地上。 “怎么,不认识了?”我问。 “肖凌,你可真会逗闷子。咋就你一个人?” “一个人。” “避雨?” “还避风,避雷。” “哎,这天气!” “你不喜欢?” “干这行图个黑灯瞎火,扯不上喜欢不喜欢。” “喜欢风吗?” “还行,别赶上寒冬腊月倒是不赖,溜溜地吹着,挺自在。” “喜欢这个城市吗?” “算你说着了,我一会儿就离开这块猪不吃狗不啃的鬼地方。” “去哪儿?” “没个准地方,世界大着哩。” 真的,很大很大,一个人的悲哀和不幸算不了什么。 他掏出怀表,敲了敲表蒙子。“到点了。” “好,再见。” 白华默默盯着我。突然,他紧紧抓住我的双手。 “轻点儿,白华,你疯了?” “听我说句话吧。” “说吧。” “肖凌,我这辈子女人见多了,可没见过你这样的人……吭一声,喜欢我吗?” 我想了想。“就像你所说的喜欢风那样,只要别赶上寒冬腊月……” “可眼下是夏天。” “你心里不觉得冷吗?” 他咽了口唾沫,似乎还想说什么。然而他却松开手,拎起书包和上衣,转身摇摇晃晃地走去,影子被灯光拉得长长的。 一只蝙蝠尖叫,在空中兜着圈。雨停了,我也该起程了。
//..plate.pic/plate_357012_1.jpg" /> 11 杨讯 我合上蓝皮本,点上一支烟。雨丝在玻璃窗上划出一条条不规则的细线。点点灯火在远处浮动。路基旁的灌木丛被散射到窗外的灯光照亮,一闪而过。 我朝玻璃窗上吐了口浓烟。又打开本子,继续看下去。 肖凌.99lib. 左侧是深不可测的悬崖。崖边的树木在雨中沙沙作响,枝杈微微摆动。远处城市的灯火,已被山峦遮去。 道路,道路。 林东平 我从车库走出来,沿着花砖小路,踏上台阶,走廊里静悄悄的,壁灯射出柔和的光芒。 在媛媛卧室门前,我停下来,谛听着,然后敲了敲门。“睡了,媛媛?” 没有动静。我拧动门柄,拉开灯,床上空空的。屋里一片杂乱。五屉柜的抽屉半开着,一条长裤拖在外面。桌上的茶杯下压了一张纸条:“爸爸,我走了,也许永远不回来了!” 林媛媛 脚下的碎石哗啦哗啦响着,旁边停着辆 957f." >长得没头没尾的闷罐货车。 “你什么时候离开家的?”我问。 “我没有过家。”白华说。 “那你是怎么生下来的?” “少啰唆。” “干吗这么厉害,哼,人家随便问问。” 他在一个敞开门的闷罐车前停住。“上去。” 我费了好大劲儿才爬上去,嘿。挺暖和,角落里还有堆干草。我脱掉塑料雨衣。“就在这儿睡?” 杨讯 我合上本,拎起提包,朝车门走去。缓冲器嘎嘎地响着,列车在一个小站上停下来。我走下踏板,迎着略带凉意的微风,朝亮灯的车站调度室走去,门口站着个精瘦的中年人。 “往南开的车什么时候经过这里?”我问。 “四十分钟以后。” 肖凌 传来一阵阵奇怪的轰鸣声。我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咆哮的山洪盖过来。我随手抓住路边的一棵小树,滚动的石块哗哗作响,撞在脚踝和腿上,阵阵剧痛。 忽然,脚下的泥土松动了。我身子一歪,倒了下去…… 白华 哐当一声,车身晃了晃。不大工夫,一声长长的汽笛。 “下去!”我说。 “我?” “回家去,回到你爹那儿去。” “你,你干吗骗人?!”她咬着嘴唇说。 “下去!”我一步一步地把她逼到门口。 “坏蛋!”她说完,转身跳下去。 列车慢慢地移动了。 杨讯 我走下车厢,检车工的小锤叮叮当当的敲击声,在这雨夜里显得格外响。水银灯被雨丝网住,变成朦胧的光晕。 栅栏门旁,检票的老头打着哈欠,他的胶布雨衣闪闪发亮。?? 肖凌 我醒过来,一棵小草轻拂着我的脸颊。在头顶的峭崖之间,迷雾浮动着。不久,天放晴了,月亮升起来。 忽然,一位和我酷似的姑娘。飘飘地向前走去,消失在金黄色的光流中…… 1974年11月初稿 1976年4——6月二稿 1979年6——10月三稿2012年8月修订藏书网
//..plate.pic/plate_357013_1.jpg" /> 一 1970年春,我从河北蔚县工地回北京休假,与同班同学曹一凡、史康成相约去颐和园。那年春天来得早,阳光四溢,连影子都是半透明的。我们并肩骑车,拦住马路,32路公共汽车鸣长笛,轰然驶过,扬起一阵烟尘。 曹一凡是同学也是邻居。在“上山下乡运动”大潮中,他和史康成是立志扎根北京的“老泡”。所谓“老泡”,指的是泡病号留在城里的人,为数不多但不可小看——除了有抵挡各种压力的坚韧神经外,还得深谙病理知识及造假技术。幸好有他们留守,几个月后我随工地迁到北京远郊,每逢工休泡在一起,读书写作听音乐,被邻居庞家大嫂称为“三剑客”。 北京近乎空城,颐和园更是人烟稀少。进正门,穿乐寿堂,玉兰花含苞欲放,木牌写着“折花者罚款5元”。在排云殿码头租船,绕过石舫,向后湖划去。一路说笑。后湖更静,唱俄罗斯民歌,召来阵阵回声。我们收起桨,让船漂荡。 史康成站在船头,挺胸昂首朗诵: 解开情感的缆绳 告别母爱的港口 要向人生索取 不向命运乞求 红旗就是船帆 太阳就是舵手 请把我的话儿 永远记在心头…… 停顿片刻,他继续下去: 当蜘蛛网无情地查封了我的炉台, 当灰烬的余烟叹息着贫困的悲哀, 我依然固执地铺平失望的灰烬, 用美丽的雪花写下:相信未来…… 我为之 4e00." >一动,问作者是谁。郭路生,史康成说。朗读贺敬之和郭小川的诗,除琅琅上口,跟我们没什么关系,就像票友早上吊嗓子。最初喜爱是因为革命加声音,待革命衰退,只剩下声音了。在工地干活吼一嗓子:“人应该这样生,路应该这样行————”,师傅们议论:这帮小子找不着老婆,看给急的。而郭路生的诗如轻拨琴弦,一下触动了某根神经。>.. 退船上岸,来到谐趣园,一个中年男人坐在游廊吹口琴,如醉如痴,专注自己的心事。我又想起刚才的诗句。郭路生是谁?我问。 不知道,听说在山西杏花村插队,史康成耸耸肩说。 原来是我们中的一个,真不可思议。我的七十年代就是从那充满诗意的春日开始的。当时几乎人人写旧体诗,陈词滥调,而郭路生的诗别开生面,为我的生活打开一扇意外的窗户。 二 1971年9月下旬某日中午,差5分12点,我照例赶到食堂内的广播站,噼啪打开各种开关,先奏《东方红》。唱片播放次数太多,嗞啦嗞啦,那旭日般亮出的大镲也有残破之音。接近尾声,我调低乐曲音量宣告:六建三工区东方红炼油厂工地广播站现在开始播音。捏着嗓子高八度,字正腔圆,参照的是中央台新闻联播的标准。读罢社论,再读工地通讯员报道,满篇错别字,语速时快时慢,像录音机快进或丢转,好在没人细听,众生喧哗——现在是午餐时间。12点25分,另一播音员“阿驴”来接班。广播一点钟在《国际歌》声中结束。 在食堂窗口买好饭菜,我来到大幕后的舞台,这是工地知青午餐的去处。说是与工人师傅“同吃同住”,“同住”不得已——几十号人睡大通铺,“同吃”就难了,除了话题,还有饭菜差异:知青工资低,可都是单身汉,专点两毛以上的甲级菜;而师傅拉家带口,只买五分一毛的丙级菜。 头天晚上,在食堂召开全体职工大会,就在这大幕前,由书记传达中央文件。传达前早有不祥之兆。先是工地领导秘密碰头,跟政治局开会差不多;下一拨是党员干部,出门个个黑着脸;最后轮到我们工人阶级,等于向全世界宣布:9月13日,林副统帅乘飞机逃往苏联途中摔死了。 说到政治学习,“雷打不动”,从周一到周五,每天晚上,以班组为单位。干了一天活,先抢占有利地形,打盹养神卷“大炮”。除了中央文件和社论,还什么都学,从《水浒》到《反杜林论》,这可难为大字不识的老师傅。而知青们来了精神,读了报纸读文件。那些专有名词在烟雾中沉浮。孟庆君师傅啐了唾沫开骂:杜林这小子真他妈不是东西,胆敢反对毛主席,先毙了再说。班长刘和荣一听乐了:小孟,学了半天你都没闹明白,人家如今在..德国当教授,连恩格斯都管不了。插科打诨,政治学习成了娱乐。副班长周增尔(外号“比鸡多耳”)干咳一声,宣布散会。政治学习至少有一条好处:普及了国际地理知识——前天地拉那,昨天金边,如今又是哪儿?对了,温都尔汗。 我端饭盆来到幕后,席地而坐。林副统帅的幽灵引导午餐话题,七嘴八舌,包括逃亡路线等假设。我开口说话,单蹦的词汇成语流,滔滔不绝,一发不可收拾。我说到革命与权力的悖论,说到马克思的“怀疑一切”,说到我们这代人的精神出路……直到安智胜用胳膊肘捅我,这才看到众人眼中的惶惑,他们纷纷起身告辞。转眼间后台空了,就剩下我俩。安智胜原是十三中的,跟我在同班组干活,志趣相投,都长着反骨。那年头,友情往往取决于政治上的信任程度。我们默默穿过大幕,下阶梯,到水池边涮碗。 回工棚取铁锹的路上,我仍沉浸在自由表达的激动中,再次被“文革”中反复出现的主题所困扰:中国向何处去?我们以往读书争论,有过怀疑有过动摇,但从未有过这种危机感——如临深渊,无路可退。彻夜未眠,如大梦初醒——中国向何处去?或许更重要的是,我向何处去? 阿开(我在工地的外号),安智胜打破沉默说。你得藏书网多个心眼儿。别那么实诚,刚才那番话要是有人汇报,就完蛋了。 我试图回想刚才说过的话,却无法集中思想。时代,一个多么重的词,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可我们曾在这时代的巅峰。一种被遗弃的感觉————我们突然成了时..代的孤儿。就在那一刻,我听见来自内心的叫喊:我不相信—— 三 1973年一个春夜,我和史保嘉来到永定门火车站,同行的有原清华附中的宋海泉。此行目的地是白洋淀邸庄,探望在那儿插队的赵京兴和陶洛诵。赵京兴是我在北京四中的同学,低我一级;陶洛诵是史保嘉师大女附中的同学。1969年,赵京兴因写哲学书稿被打成“反革命”,与女友陶洛诵一起锒铛入狱,半年前先后获释。 为筹措路费,我把手表送委托行卖了——好像我们去时间以外旅行。等车时,在一家小饭馆吃消夜,有道菜很有诗意,叫“桂花里脊”。保嘉和宋海泉聊天,我伏桌昏睡。汽笛声声。 我们搭乘的是零点开出的慢车,吱嘎摇晃,几乎每个小站都停。凌晨到保定,乘长途车抵安新县城,与宋海泉分手,再搭渔船,中午到邸庄。那是个百十来户的小村,四面环水,村北头一排砖房是知青藏书网宿舍,他们住尽头两间,门前有块自留地,种瓜种豆。 陶洛诵尖叫着,和保嘉又搂又抱。赵京兴矜持笑着,眼睛眯缝,在黑框眼镜后闪光。从老乡那儿买来猪肉鸡蛋,一起生火做饭,香飘四溢。我们在昏暗的灯光下举杯。百感交集——重逢的喜悦,劫后的庆幸,青春的迷惘,以及对晦暗时局的担忧。短波收音机播放外国古典音乐,飘忽不定,夹杂着怪怪的中文福音布道。在中国北方的水域,四个年轻人,一盏孤灯,从国家到监狱,从哲学到诗歌,一直聊到破晓时分。 白洋淀的广阔空间,似乎就是为展示时间的流动——四季更迭,铺陈特有的颜色。不少北京知青到这儿落户,寻找自由与安宁。其实白洋淀非避乱世之地。1968年年底,我和同学来搞教育调查,正赶上武斗,被围在县城招待所多日,枪林弹雨。在造反派威逼下,我们硬着头皮参加武斗死难者的追悼会。 当年学校组织批判赵京兴,流传着陶洛诵的情书中的一句话:“少女面前站着18岁的哲学家……”让我们惊羡不已。赵京兴内向,话不多,意志坚定。陶洛诵正好相反,她天性..活泼,口无遮拦,永远是聚会的中心。在邸庄三天,我们常棹船出游。日落时分,湖水被层层染红,直到暮色四起,皓月当空。 一天下午,我和赵京兴单独在一起,他随手翻开 href='928/im'>《战争与和平》第四卷开篇,想听听我的看法。那是作者关于战败后彼得堡生活的议论,有这样一段话(就我记忆所及):“但是安bbr>定的、奢侈的、只操心现实中的一些幻影的彼得堡生活,还是老样子,透过这种生活方式,要费很大的劲才能意识到俄国老百姓处境的危险与困难……” 见我一脸茫然,他说:在托尔斯泰看来,历史不仅仅是关于王公贵族的记载。而普通百姓的日常生活,才是被历史忽略的最重要的部分。 你说的也是中国当下的历史吗?我问。 历史和权力意志有关,在历史书写中,文人的痛苦往往被夸大了。又有谁真正关心过平民百姓呢?看看我们周围的农民吧,他们生老病死,都与文字的历史无关。他说。 离开邸庄,我们到大淀头去看望芒克。芒克在小学当体育老师。进村跟孩子一打听,全都认识,前簇后拥把我们带到小学校。芒克刚跟学生打完篮球,汗津津的,把我们带到他的住处。小屋低矮昏暗,但干净利索,炕边小桌上放着硬皮笔记本,那是他的诗稿。 芒克解缆摇橹,身轻如燕,背后是摇荡的天空。刚解冻不久,风中略带寒意。是芒克把白洋淀,把田野和天空带进诗歌:“那冷酷而伟大的想象/是你在改造着我们生活的荒凉。”1973年是芒克诗歌的高峰期。他为自己23岁生日写下献辞:“年轻、漂亮、会思想。” 四 1974年11月下旬某个清晨,我写完中篇小说 href='9958/im'>《波动》最后一句,长舒了口气。隔壁师傅们正漱口撒尿打招呼,叮当敲着饭盆去食堂。我拉开暗室窗帘,一缕稀薄的阳光漏进来,落在桌面,又折射到天花板上。 一个多月前,工地宣传组孟干事找我,要我脱产为工地搞摄影宣传展,我不动声色,心中暗自尖叫:天助我也。我正为构思中的 4e2d." >中篇小说发愁。首先是几十号人睡通铺,等大家入睡才开始读书写作,打开自制台灯————泡沫砖灯座,草帽灯罩,再蒙上工作服。再有,为了多挣几块钱,师傅们特别喜欢加班,半夜回宿舍累得贼死,把读书写作的精力都耗尽了。 说来这还是我那“爱好者”牌捷克相机带来的好运:给师傅们拍全家福标准像遗照,外加免费洗照片,名声在外。我一边跟孟干事讨价还价,一边盘算小说布局:首先嘛,要专门建一间暗室,用黑红双层布料做窗帘,从门内安插销——道理很简单,胶片相纸极度敏感,有人误入,革命成果将毁于一旦。孟干事连连点头称是。 暗室建成了,与一排集体宿舍的木板房毗邻,两米见方,一床一桌一椅,但独门独户。搬进去,拉上窗帘,倒插门,环顾左右。我掐掐大腿,这一切是真的:我成了世界上最小王国的国王。 由于整天拉着窗帘,无昼夜之分,除了外出拍照,我把自己关在暗室里。在稿纸周围,是我设计并请师傅制作的放大机,以及盛各种药液的盆盆罐罐,我从黑暗中冲洗照片也冲洗小说,像炼金术士。工地头头脑脑视察,必恭候之,待收拾停当开门,他们对现代技术啧啧称奇。我再拍标准照“贿赂”他们,用布纹纸修版外加虚光轮廓,个个光鲜得像苹果鸭梨,乐不可支。 原十三中的架子工王新华,那几天在附近干活,常来串门。他知道我正写小说,我索性把部分章节给他看。他不仅跟上我写作的速度,还出谋划策,甚至干预原创。他认为女主人公肖凌的名字不好,有消蚀灵魂的意思,必须更换。 这暗室好像是专为 href='9958/im'>《波动》设计的,有着舞台布景的封闭结构、多声部的独白形式和晦暗的叙述语调。在晨光中完成初稿的那一刻,我疲惫不堪,却处于高度亢奋状态。 把手稿装订成册,首先想到的是赵一凡。自1971年相识起,我们成了至交。他是北京地下文化圈的中心人物,自幼伤残瘫痪,而那大脑袋装满奇思异想。他和家人同住大杂院,在后院角落,他另有一间自己的小屋。 待我在他书桌旁坐定,从书包掏出手稿。一凡惊异地扬起眉毛,用尖细的嗓音问:完成了?我点点头。他用两只大手翻着稿纸,翻到最后一页,抬起头,满意地抿嘴笑了。 你把手稿就放在我这儿。见我面有难色,他接着说,你知道,我的公开身份是街道团支部书记,这里是全北京最安全的地方。 想想也是,我把手稿留下。可回到家怎么都不踏实,特别是他那过于自信的口气,更让我不安。第三天下了班,我赶到他家,借口修改,非要取走手稿。一凡眯着眼直视我,大脑门上沁出汗珠,摊开双手,无奈地叹了口气。
//..plate.pic/plate_357017_1.jpg" /> 五 1975年2月初,刚下过一场雪,道路泥泞。我骑车沿朝内大街往东,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大楼东侧南拐,到前拐棒胡同11号下车。前院坑洼处,自行车挡底板照例哐啷一响。穿过一条长夹道,来到僻静后院,蓦然抬头,门上交叉贴着封条,上有北京公安局红色公章。突然间冒出四五个居委会老头老太太,围住我,如章鱼般抓住自行车。他们盘问我的姓名和单位,和赵一凡的关系。我信口胡编,趁他们稍一松懈,突破重围,翻身跳上自行车跑了。 回家惊魂未定。人遇危难,总是先抱侥幸心理,但一想到多年通信和他收藏的手稿,心里反倒踏实了。让我犯怵的 5012." >倒是躲在角落的苏制翻拍机(必是当时最先进的复制技术),如果 href='9958/im'>《波动》手稿被他翻拍,落在警察手里,就算不致死罪,至少也得关上十年八年。我仔细计算翻拍所需的时间:手稿在他家放了两夜,按其过人精力及操作技术,应绰绰有余。但心存侥幸的是,既然手稿归他保管,又何必着急呢?? 出事第二天,工地宣传组解除我“首席摄影师”职位,逐出暗室,回原班组监督劳动。摄影宣传展无疾而终。孟干事宣布决定时,低头看自己的指甲,一丝冷笑,似乎总算解开暗室之谜。 我灰头土脸,卷铺盖搬回铁工班宿舍。陈泉问我出什么事了。他是来自农村的扳金工,是我的铁哥儿们。可很难说清来龙去脉。陈泉叹了口气说:我知道你好这个————读呀写呀,可这都啥年头啦?别往枪口上撞。我嫌烦,往外挥挥手,他哼着黄色小调走出门。 我每天继续打铁。在铁砧上,阎师傅的小锤叮当指引,而我的14磅大锤忽快忽慢,落点不准。他心里准在纳闷,但不闻不问。保卫组的人整天在铁工班转悠,跟师傅搭话拉家常,偏不理我。 下了班,我忙于转移书信手稿,跟朋友告别,做好入狱准备。我去找彭刚,他是地下先锋画家,家住北京火车站附近。听说我的处境,二话没说,他跟他姐姐借了五块钱,到新侨饭店西餐厅,为我临别壮行。他小我六七岁,己有两次被关押的经验。席间他分析案情,教我如何对付审讯。皮肉之苦不算什么,他说,关bbr>..键一条,绝对不能信“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在新侨饭店门口分手,风乍起,漫天沙石。他拍拍我肩膀,叹了口气,黯然走开。 那年我26岁,头一次知道恐惧的滋味:它无所不在,浅则触及肌肤——不寒而栗;深可进入骨髓——隐隐作痛。那是没有尽头的黑暗隧道,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我甚至盼着结局的到来,无论好坏。夜里辗转反侧,即使入睡,也会被经过的汽车惊醒,倾听是否停在楼下。车灯反光在天花板旋转,悄然消失,而我眼睁睁到天亮。 几个月后,危险似乎过去了。危险意识是动物本能,不可言传,但毕竟有迹可循:保卫组的人出现频率少了,见面偶尔也打招呼;政局有松动迹象:电影院上映罗马尼亚电影;女孩们穿戴发生微妙变化,从制服领口露出鲜艳的内衣。 我决定动手修改 href='9958/im'>《波动》。首先是对初稿不满,不甘心处于未完成状态。再说受过惊吓,胆儿反倒大起来。在家写作,父母跟着担惊受怕,唠叨个没完。我跟黄锐诉苦,他说他大妹黄玲家住十三陵公社,正好有间空房。 我走后门开了一周病假,扛着折叠床,乘长途车来到远郊的昌平县城。黄昏时分,按地址找到一个大杂院,跟门口的男孩打.听。他刚好认识黄玲,为我领路,穿过晾晒衣服被单的迷宫,直抵深处。黄玲和新婚的丈夫刚下班,招呼我一起吃晚饭。隔几户人家,他们另有一间小屋,仅一桌一椅,角落堆放着纸箱。支好折叠床,我不禁美滋滋的:天高皇帝远,总算找到“世外桃源”。 没有窗帘,很早就被阳光吵醒。在桌上摊开稿纸,我翻开由中国电影出版社出版的电影剧本《卡萨布兰卡》。这本小书借来多日,爱不释手,对我的修改极有参考价值,特别是对话,那是小说中最难的部分。 我刚写藏书网下一行,有人敲门,几个居委会模样的人隔窗张望。我把稿纸和书倒扣过来,开门,用肩膀挡住他们的视线。领头的中年女人干巴巴说:“我们来查卫生。”无奈,只好让开。她们在屋里转了一圈,东摸摸西动动,最后把目光落在倒扣的稿纸上。那女人问我来这儿干什么,答曰养病,顺便读读书。她抚摸稿纸一角,犹豫片刻,还是没翻过来。问不出所以然,她们只好悻悻走了。 刚要写第二行,昨晚领路的男孩轻敲玻璃窗。他进屋神色慌张,悄悄告诉我:刚才,我听她们说,说你一定在写黄色小说。他们正去派出所报告。你快走吧。我很感动,摸摸他的头说:我是来养病的,没事儿。还得谢谢你了,你真好!他脸红了。给黄玲留下字条。五分钟后,我扛着折叠床穿过院子,仓皇逃窜。 六 1976年1月8日,周恩来去世。死讯投下巨大的阴影,小道消息满天飞,从报上排..名顺序和字里行间,人们解读背后的含义。自3月底起,大小花圈随人流涌入广场,置放在纪念碑四周,堆积如山。松墙扎满白色纸花。 我每天下了班,乘地铁从始发站苹果园出发,直奔天安门广场。穿行在茫茫人海中,不知何故,浑身直起鸡皮疙瘩。看到那些张贴的诗词,我一度产生冲动,想把自己的诗也贴出来,却感到格格不入。 4月4日清明节正好是星期天,悼念活动达到高潮。那天上午,我从家乘14路公共汽车到六部口,随着人流沿长安街一路往东,抵达广场。混迹在人群中,有一种隐身与匿名的快感,与他人分享温暖的快感,以集体之名逃避个人选择的快感。我想起列宁的话:“革命是被压迫者和被剥削者的盛大节日。”在花圈白花的伪装下,广场有一种神秘的节日气氛。我东转转西看看。有人站藏书网在高处演讲,大家鼓掌欢呼,然后共谋一般,掩护他们消失在人海中。 我回家吃完晚饭,又赶回天安门广场。趁着夜色,人们胆子越来越大。晚九点左右,我转悠到纪念碑东南角,在层层紧箍的人群中,突然听到有人高声朗读一篇檄文:“……江青扭转批林批孔运动的大方向,企图把斗争的矛头对准敬爱的周总理……”他读一句停顿一下,再由周围几个人同声重复,从里到外涟漪般扩散出来。公开点名“江青”,比含沙射影的诗词走得更远了,让我激动得发抖,不能自己。在苍茫暮色中,我坚信,一个翻天覆地的变化快要到来了。 4月5日星期一,我上班时心神不宁,下班回家见到曹一凡,才知道事态的发展:当天下午,愤怒的人群不仅冲击人大会堂,还推翻汽车、火烧广场工人指挥部小楼。当晚,镇压的消息,通过各种非官方渠道传播,据说用棍棒打死无数人,广场血流成河。 第二天一早,史康成骑车来找曹一凡和我,神色凝重,眉头紧锁,却平静地说,他是来道别的,把女朋友托付给我们。他决定独自去天安门广场静坐,以示抗议。那等于去找死。可在那关头,谁也无权劝阻他。他走后,我深感内疚:为什么不与他共赴国难?我承认自己内心的怯懦,为此羞惭,但也找到自我辩护的理由:“天生我材必有用”————我必须写下更多的诗,并尽早完成 href='9958/im'>《波动》的修改。 由于戒严,史康成根本无法进入广场,从死亡线上回来了,回到人间,回到女朋友和我们身边。两个月后,我改好 href='9958/im'>《波动》第二稿。 七 1976年8月上旬某天下午,在同班同学徐金波陪伴下,我去新街口文具店买来厚厚的精装笔记本和小楷毛笔,回家找出刮胡刀片。打开笔记本扉页,在徐金波指导下,我右手握刀片,迟疑片刻,在左手中指划了一刀。尖利的疼痛。由于伤口不深,仅沁出几滴血珠,我咬牙再深划一刀,血涌出来,聚集在掌心。我放下刀片,用毛笔蘸着血在扉页上写下:“珊珊,我亲爱的妹妹”,泪水夺眶而出。 大约十天前,1976年7月27日傍晚,家中只有我和母亲,她已调回人民银行总行医务室上班,父亲仍留在昌平的人大政协干校劳动,当工人的弟弟在山上植树造林,他们每周末回家。 那天晚饭后来了个客人,叫姜慧,她娇小可爱,丈夫是高干子弟。她写了一部长篇政治小说,涉及“文革”中党内权力斗争,江青是主人公之一。说实话,那小说写得很粗糙,但话题敏感,正在地下秘密流传。 九点半左右,姜慧起身告辞。我陪她下楼,到大院门口,看门的张大爷从传达室出来,说你们家长途电话。姜慧陪我进了传达室。拿起听筒,先是刺耳的电流声,电话接线员彼此呼叫。原来是湖北襄樊南障县的长途,是珊珊所在的工厂打来的。终于传来 4e00." >一个小伙子的声音,姓李,也是人民银行总行的子弟。他的声音忽近忽远,断断续续:珊珊,她、她……今天下午……在河里游泳……失踪了,你们别急,全厂的人都在寻找……你们还是派人来一趟吧……藏书网 我紧握听筒,听到的是自己血液的轰响。传达室的灯在摇晃。姜慧关切的目光和遥远的声音。我不知所措,紧紧抓住她的手嗫嚅着,待冷静下来,示意她先走。 回家脸色苍白,母亲问我出了什么事,我搪塞过去。骑车到电报大楼,给父亲和弟弟分别打电话。跟父亲只说珊珊生病了,让他明早回家。跟弟弟通话,我说“珊珊被淹了”,避开“死”这个字眼。 再回到家母亲已躺下,她在黑暗中突然发问:到底出了什么事?我说没事,让她先睡。我在外屋饭桌前枯>坐,脑海一片空白。我们兄妹感情最深,但近来因自身困扰,我很少给她回信。 凌晨3点42分,山摇地动,墙上镜框纷纷落地,家具嘎嘎作响。从外面传来房屋倒塌的轰响和呼救声。我首先想到的是世界末日,心中竟有一丝快意。邻居呼喊,才知道是大地震。我搀扶着母亲,和人们一起涌到楼下。大院满是惊慌失措的人,衣衫不整。听说地震的中心在唐山一带。 父亲和弟弟上午赶回,亲朋好友也闻讯而来,相聚在乱哄哄的大院中。这时收到珊珊的来信,是三天前写的。她在信中说一切都好,就是今年夏天特别热,要我们多保重。 大家最后商定,先瞒着母亲,由表姐夫陪同我和父亲去襄樊。我和父亲一起上楼取旅行用品。他在前面,驼着背,几乎是爬行,我紧跟在后,跌跌撞撞,真想与争吵多年的父亲和解,抱着他大哭一场。 .由于地震,去襄樊的一路交通壅塞混乱,车厢拥挤不堪。到了目的地,才知道事故原委:7月27日下午,珊珊带几个女孩去蛮河游泳。那天上游水库泄洪,水流湍急,一对小姐妹被卷走了,妹妹消失在漩涡中。珊珊一把抓住姐姐,带她游向岸边,用全身力气把她托上岸,由于体力不支,她自己被急流卷走了。第二天早上,才在下游找到尸体。她就这样献出自己的生命,年仅23岁。 在堆满冰块的空房间,我握住她那有颗黑痣的左手,失声痛哭。第二天火化时,我把她20岁生日时写的献诗放进棺木。我终日如游魂飘荡,从宿舍到办公室,从她出没的小路到出事地点。我把一把把野菊花抛进河中。 在她的日记本上,我找到她写下的一行诗:“蓝天中一条小路。”是啊,自由与死亡同在,那有多大的吸引力。回家路上,我时时感到轮下的诱惑。但我知道,除了照顾父母,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我去完成,为了珊珊也为了我自己。我承担着两个生命的意志。 掌中的血快用尽了,徐金波帮我挤压伤口,让更多的血流出来。我在纪念册的扉页上写道:珊珊,我亲爱的妹妹,我将追随你那自由的灵魂,为了人的尊严,为了一个值得献身的目标,我要和你一样勇敢,决不回头……(大意)
//..plate.pic/plate_357020_1.jpg" /> 八 1976年9月9日下午,我和严力在芒克家聊天。芒克跟父母一起住计委大院,父亲是高级工程师,母亲是复兴医院护士长。严力住在附近,常来常往。我们正抽烟聊天,芒克的母亲进屋说,下午四点有重要广播。 那是多事之秋。1月8日周恩来去世,3月8日吉林陨石雨,4月5日天安门事件,7月6日朱德去世,7月28日唐山大地震。还能再有什么大事?我们不约而同想到了一起,谁也没点破。 下午4时,从家家户户的窗口传出哀乐,接着是播音员低沉的声音:“中国99lib.共产党中央委员会主席、中国共产党中央军事委员会主席、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全国委员会名誉主席毛泽东同志……在北京逝世……” 我们对视了几秒钟,大家表情有点怪,有点变形,好像被一拳打歪——这一时刻让人猝不及防。 回家的路上,一扇扇窗户亮了。我骑得很慢,并不急于回家。高音喇叭和收音机相呼应,哀乐与悼词在空中回荡。有人在哭。北京初秋燥热,有一股烧树叶的味道。并行骑车的人有的己戴上黑纱,表情麻木,很难猜透他们在想什么。 第二天早上,各单位和街道居委会搭建灵堂,组织追悼会,出门必戴黑纱。我正为珊珊服丧,这倒不难。再说我长期泡病号,很少出门,在家重读艾伦堡的《人·岁月·生活》。 9月18日下午,在99lib?天安门举行官方追悼会,电视台电台现场直播。我们全楼仅我家有一台九英寸黑白电视,成了文化中心。午饭后,楼下贺妈妈(曹一凡的母亲)和李大夫等老邻居陆续落座,一边安慰痛不欲生的母亲,一边等着看电视直播。我避开她们,独自退到窗口,在离电视机最远的地方坐下。那一刻,我有候鸟般精确的方位感:我背后正南约五公里是电报大楼,再沿长安街向东约三公里即天安门广场。 从电视镜头看去,天安门广场一片肃杀,悼念的人们由黑白两色组成,国家领导人一字排开,表情呆滞,但想必各怀鬼胎。下午三时,由华国锋主持追悼会。他用浓重的湖南口音宣布:“全体起立,默哀三分钟……”我母亲和老邻居们慌忙站起来。我迟疑了一下,身不由己也站起来,低下头。我到底为谁起立默哀?自己也说不清?99lib?,是为了我自幼崇敬而追随过的人,为了献出自己年轻生命的珊珊,还是为了一个即将逝去的时代? 九 1978年12月20日,北京下了场少见的大雪,几乎所有细节都被白色覆盖了。在三里屯使馆区北头有条小河,叫亮马河,过了小木桥,是一无名小村,再沿弯曲的小路上坡,拐进一农家小院,西房即陆焕兴的家。他是北京汽车厂分厂的技术员。妻子叫申丽灵,歌声就像她名字一样甜美。“文革”初期,她和父母一起被遣返回山东老家,多年来一直上访,如今终于有了一线希望。 地处城乡之间的两不管地区(现称城乡接合部),这里成了严密统治的盲点。自七十年代中期起,我们几乎每周都来这里聚会,喝酒唱歌,谈天说地。每个月底,大家纷纷赶来换“月票”,陆焕兴是此中高手,从未出过差错。 这里成了《今天》的诞生地。12月20日下午,张鹏志、孙俊世、陈加明、芒克、黄锐和我陆续到齐,加上陆焕兴一共七个。直到开工前最后一分钟,黄锐终于找来一台油印机,又旧又破,显然经过“文革”的洗礼。油印机是国家统一控制的设备,能找到已算很幸运了。大家立即动手干活————刻蜡版,印刷、折页,忙得团团转。 那是转变?之年。1978年4月5日,中共中央决定全部摘掉右派分子的帽子。5月11日,《光明日报》刊登《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特约评论员文章,成为政治松动的重要信号。上访者云集北京,有数十万人,他们开始在西单的灰色砖墙张贴大小字报,从个人申冤到更高的政治诉求。10月17日,贵州诗人黄翔带人在北京王府井张贴诗作,包括横幅标语“拆毁长城,疏通运河”,“对毛泽东要三七开”。11月14日,中共北京市委为1976年“四五事件”平反。12月18日至22日,中共中央召开十一届三中全会。 1978年9月下旬一天晚上,芒克和我99lib.在黄锐家的小院吃过晚饭,围着大杨树下的小桌喝酒聊天,说到局势的变化,格外兴奋。咱们办个文学刊物怎么样?我提议说。芒克和黄锐齐声响应。在沉沉暮色中,我们的脸骤然被酒精照亮。 我们三天两头开会,商量办刊方针,编写稿件,筹集印刷设备和纸张。纸张不成问题。芒克是造纸厂工人,黄锐在工厂宣传科打杂,每天下班用大衣书包“顺”出来。张鹏志在院里盖了间小窝棚,成了开编辑会的去处。我们经常争得面红耳赤,直到深更半夜。张鹏志不停播放那几张旧唱片,特别是拉赫玛尼诺夫第二钢琴协奏曲,那旋律激荡着我们的心。 从12月20日起,我们干了三天两夜。拉上窗口小布帘,在昏暗的灯光下,大家从早到晚连轴转,谁累了就倒头睡一会儿。陆焕兴为大家做饭,一天三顿炸酱面。半夜一起出去解手,咯吱咯吱踩着积雪,沿小河边一字排开拉屎,眺望对岸使馆区的灯火。河上的脏冰反射着乌光。亮马河如同界河,把我们和另一个世界分开。 12月22日(中共中央十一届三中全会闭幕),干到晚上十点半终于完工,地上床上堆满纸页,散发着强烈的油墨味。吃了三天炸酱面,倒了胃口,大家决定下馆子好好庆祝一下。骑车来到东四十条的饭馆(全城少有的几家夜间饭馆之一),围小桌坐定,除了饭菜,还要了瓶二锅头,大家为《今天》的诞生默默干杯。 我们边吃边商量下一步计划。首先要把《今天》贴遍全北京,包括政府部门(中南海、文化部)、文化机构(社会科学院、人民文学出版社、《人民文学》和《诗刊》)和公共空间(天安门、西单民主墙),还有高等院校(北大、清华、人大、北师大等)。确定好张贴路线,接着讨论由谁去张贴。陆焕兴、芒克和我——三个工人两个单身,我们自告奋勇,决定第二天上午出发。 从夜间饭馆出来,大家微醺。告别时难免有些冲动,互相拥抱时有人落了泪,包括我自己——此行凶多吉少,何时才能欢聚一堂。你们真他妈没出息,掉什么眼泪?陆焕兴朝地上啐了口唾沫,骂咧咧的。 骑车回家路上,跟朋友一个个分手。我骑得摇摇晃晃,不成直线,加上马路上结冰,险些摔倒。街上空无一人。繁星,树影,路灯的光晕,翘起的屋檐像船航行在黑夜中。北京真美。 解开情感的缆绳 告别母爱的港口 要向人生索取.. 不向命运乞求 红旗就是船帆 太阳就是舵手 请把我的话儿 永远记在心头…… 我想起头一次听到的郭路生的诗句,眼中充满泪水。迎向死亡的感觉真美。青春真美。 2008年10月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