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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街道上已经挤满了人,魏姆斯发现喏比在挥舞一面小旗,于是扣了他一天的工钱。一种尖利的沉闷气氛笼罩着瑟尤多场,就像一大片黑云,中间偶有闪电穿过。
“‘往高处去’,”喏比嘟囔道,“说起来倒是轻巧。”
“我本来指望能去街上列队。”科垄道,“那位置视野才开阔哩。”
“前天晚上你还说什么特权和人的权利。”喏比指控道。
“没错,那个,人的特权和权利之一就是给自己找个视野开阔的地儿。”军士道,“我就是这意思。”
“我从没见队长脾气这么坏。”喏比说,“我更喜欢他猛喝酒的时候。依我看他——”
“我说,我觉得埃勒病得很重。”卡萝卜道。
他们都转身看着水果篮。
“它在发热,皮肤也亮闪闪的。”
“龙的体温一般是多少?”科垄问。
“哈。你准备怎么量来着?”喏比问。
“我觉得我们应该请兰金小姐来瞧瞧他。”卡萝卜道,“这些事情她最清楚。”
“不,她肯定在为加冕礼做准备。咱们不该去打扰她。”科垄道。他伸手摸摸埃勒不断颤抖的身子,“我过去有只狗,它——嗷!这不叫热,简直是烫得要命!”
“我给它拿了好多水,可它碰都不肯碰。你拿水壶做什么,喏比?”
喏比一脸无辜,“那个,我觉得出门之前不如煮点茶喝,浪费了多可惜——”
“把水壶从它身上拿下来!”
时间到了中午。雾气并没有完全消失,但的确散了些,天空中能看见一团模模糊糊的浅黄色,那是太阳。
尽管随着时间的流逝,警卫队早已经变成了条可怜虫,但身为它的队长仍然意味着正式场合总有魏姆斯的一席之地。当然,尊卑强弱的次序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在晃晃悠悠的露天看台上,他的座位也被移到了最低的一层,夹在丐帮首领和教师公会的会长中间。他并不介意。坐哪儿都比最顶上要好,那里全是杀手、小偷、商人和其他所有飘上社会顶层的东西。他从来不知道跟那些人该说些什么。至少老师一点也不聒噪,他只是偶尔握紧拳头再放开,并且呜咽几声。
“你的脖子不舒服吗,队长?”他们正等着车队,乞丐头子礼貌地问了一句。
“什么?”魏姆斯有些心不在焉。
“你老往上看。”乞丐说。
“唔?哦。不。没什么。”魏姆斯道。
乞丐把自己的天鹅绒斗篷裹紧些。
“说起来,你不会正好有——”他停下来,计算出一个符合自己身份的数目——“大概三百块钱吧?我需要一桌十二道菜的宴席,嗯?”
“没有。”
“好吧。”乞丐头子友好地说。他叹了口气。当乞丐头子,这活儿实在没干头。问题就在于身份上的差别。低级的乞丐只要讨到几个便士就能活得舒舒服服,可如果你跟人家要一栋十六间卧室的房子过夜,人家通常都会扭过头不睬你。
魏姆斯继续研究天空。
在高台上,空眼爱奥的高阶祭司正在为加冕礼忙忙碌碌。昨晚,他借助复杂的普世神学以及自己的终极武器——一根带铁钉的大棒——赢得了为国王加冕的权力。在一个便携式小祭坛旁拴着一只公山羊,正在十分安详地反刍。此刻它多半正用山羊语琢磨:我真是只走运的公山羊,居然搞到了这样好的位置,可以把仪式看个清清楚楚。这故事孩子们该多爱听哪。
魏姆斯的目光扫过距离最近的建筑,它们的轮廓有些模糊。
远处传来欢呼声,表明国王的仪仗队已经上路了。
高台上忙碌起来,狼平·文斯监督着一群笨手笨脚的仆人,要他们赶紧把紫色地毯铺到台阶上。
广场对面,在安科-莫波克日渐消亡的贵族阶级中间,兰金小姐扬起脸。
宝座是用木头和金属片匆忙赶制的,水准稍逊一筹的牧师们在宝座周围各就各位,其中几个脑袋上还带着点伤。
魏姆斯在椅子里不安地扭动身子,他听到了自己的心跳,他的目光投向河上朦胧的雾气……
……并且看见了翅膀。
亲爱的母亲和父亲〔卡萝卜一面尽心尽力地盯着天空一面写道〕好吧,整个镇子都
摩拳擦掌,准备要搞那加冕礼了,这可比家里的事复杂多了,另外我现在还得值
白班。这很可惜,因为我本来准备
?99lib?跟蕊德一起去看加冕礼,但抱怨是很不对的。现在我必须停笔了,因为我们正等着一条龙,它随时可能出现,虽然它并不真的存在。爱你们的儿子,卡萝卜。
另,你们最近瞧见过薄荷吗?
“你这蠢货!”
“抱歉。”魏姆斯道,“抱歉。”
大家纷纷爬回自己的座位,许多人怒气冲冲地瞪着他。文斯气得脸色发白。
“你怎么能这样
蠢?”他怒道。
魏姆斯看着自己的手指。
“我以为看见了——”他张口想要解释。
“那是只
乌鸦!你知道乌鸦是什么吗?城里准有好几百只!”
“有雾,你明白,大小不太容易判断——”魏姆斯喃喃地道。
“还有可怜的桂廷大师,你该知道高声喊话对他有什么影响!”教师公会的会长已经被好心人牵走了。
“那样大喊大叫!”文斯继续道。
“听着,我说了很抱歉!我又不是故意的!”
“我只好让车队停下来,什么都给你耽搁了!”
魏姆斯没吭声。他能感觉到好几百双眼睛看着自己,有些觉得挺逗,有些丝毫没有流露出同情的意思。
“那个,”他嘟囔道,“我最好还是回瑟尤多场去——”
文斯眯了眯眼睛,“不!”他厉声道,“不过你可以回家,如果你喜欢的话。或者爱去哪儿去哪儿。把你的警徽给我。”
“呃?”
文斯伸出一只手。
“你的警徽。”他重复道。
“我的警徽?”
“我是这么说的。我希望你远离麻烦。”
魏姆斯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可这是我的
警徽!”
“而你要把它给我。”文斯冷冷地说,“根据国王的命令。”
“你什么意思?他根本不知道这件事!”魏姆斯听出自己声音里有些歇斯底里的味道。
文斯绷着一张脸,“但他会知道的。”他说,“而且依我看,他根本不会费心任命一个继任者。”
魏姆斯缓缓摘下那个长满铜锈的小圆块,在手里掂了掂,然后一言不发地把它抛给文斯。
有一瞬间他想出声哀求,但他心里有什么东西在反抗。他转过身,大步从人群中走过。
那么,就这样了。
就这么简单。半辈子的服务。再也没有城市警卫队了。哈。魏姆斯踢了人行道一脚。从今往后就是什么皇家卫队。
头盔里插着该死的羽毛。
好吧,他已经受够了。再说在警卫队原本就算不得过日子,在这里你虽然也能认识不少人,但和他们结识的场合往往不那么恰当。适合他干的事儿肯定成百上千,而且如果他使劲拼命想,一定能记起其中几件。
瑟尤多场并不在仪仗队经过的线路上。他跌跌撞撞地走进哨所,房顶背后远远传来欢呼声。整座城市的神庙都敲响了钟。
现在他们敲钟,魏姆斯暗想,但很快他们就——他们就——他们就
不会敲钟了。作为名言警句是差了点儿,这他也知道,不过他可以好好把它修改修改。今后他有的是时间。
魏姆斯发现屋里一团乱。
埃勒又开始吃东西了,把桌子、炉栅、煤斗吃了个七七八八,还干掉了几盏油灯和那个会吱吱叫的橡皮河马。现在它躺回到自己的篮子里,皮肤抽搐,在睡梦里也哼哼唧唧的。
“你可真能折腾。”魏姆斯感到实在不可思议。不过至少现在他不必再收拾残局了。
他拉开自己书桌的抽屉。
这里同样被扫荡过了。如今抽屉里只剩下几块碎玻璃。
科垄军士爬上小仙庙的护墙。干这种事儿他的岁数实在大了点。他加入警卫队是为了敲锣,从没想过还得坐在高处等龙来找自个儿。
他喘过气来,开始往雾里瞅。
“上头还有人类同胞吗?”他低声问。
卡萝卜的声音在沉闷的空 6c14." >气里显得毫无生气,而且全无特色。
“我在这儿,军士。”他说。
“我只不过是确认一下你还在不。”科垄道。
“我还在,军士。”卡萝卜听话地回答道。
科垄走到他身边。
“只是确认一下你没被吃掉。”科垄努力想要咧嘴一笑。
“我没被吃掉。”卡萝卜道。
“哦。”科垄说,“那,很好。”他伸出根手指在潮湿的石头上敲敲打打。他觉得有必要把自己的立场表白清楚。
“只是确认一下。”他重复道,“职责所在,你明白。到处察看,那之类的。可不是因为我害怕一个人待在屋顶上,你明白。这上头雾可真浓,不是吗?”
“是的,长官。”
“一切全都还好?”喏比的声音从浓浓的雾气中溜到两人身边,声音的主人很快也跟了过来。
“是的,下士。”卡萝卜道。
“你来这儿干吗?”科垄质问道。
“我只不过是上来确认准警员卡萝卜是不是还好。”喏比很无辜,“你又在这儿做什么,军士?”
“我们都还好。”卡萝卜露出灿烂的微笑,“这可真不错,不是吗?”
两位士官不大自在地扭扭身子,同时避开彼此的眼睛。他们自己的岗位看上去那样遥远,房顶上潮湿又阴暗,而且更重要的是,毫无遮挡。
科垄做出了行政决策。
“见他的鬼。”他找个倒在地上的雕像一屁股坐下。喏比靠着围墙,从耳朵后头那恐怖的烟灰缸里捡出一截潮湿的烟屁股。
“刚听到仪仗队走过去了。”他说。科垄往烟斗里装上烟叶,在身旁的墙上划燃火柴。
“如果那条龙还活着,”他吐出一口气,把一小块雾污染成烟雾,“那它就会赶紧跑得远远的。城里可不适合龙待。”听他的语气,军士已经完全把自己说服了,“它会跑到一个有很多高地、食物又充足的地方。你们瞧着吧。”
“就像咱城里这样的地方,你是说?”卡萝卜问。
“闭嘴。”他的两个同伴异口同声。
“火柴丢过来,军士。”喏比道。
科垄把一小捆难看的黄头火柴抛给喏比。喏比擦亮一根,但那一点火光立刻就被吹灭了。几片雾气从他身旁飘过。
“起风了。”他总结道。
“很好。真受不了这雾。”科垄说,“我说到哪儿了来着?”
“你说到龙肯定已经跑出去老远了。”喏比提示道。
“哦。没错。嗯,道理上说得通,不是吗?我是说,如果我能飞,
我才不会待在这地方。如果我能飞,我才不会爬上屋顶,坐在个脏兮兮的旧雕像上。如果我能飞,我会——”
“什么雕像?”喏比的烟停在半路。
“这一个。”科垄捶了屁股底下的石头一拳,“你别想吓唬我,喏比。你知道小仙庙上头净是发霉的旧雕像,总共好几百。”
“这我可不知道。”喏比说,“我只知道上个月它们全给抬下去了,因为他们要重新装修房顶。现在只剩房顶和拱顶,其他全没了。这些小细节你必须留意,”他补充道,“在你
侦侦探探的时候。”
接下来那潮湿的沉默里,科垄军士低头看了看自己屁股底下的石头。它的形状由粗而细,上头有些鳞片一样的纹理,还带种难以形容的尾巴一样的特质。然后他顺着它往上看,目光投向正在迅速消散的雾气。
小仙庙的拱顶上,龙抬头打个哈欠,接着张开了翅膀。
张开翅膀可不是个简单的动作,它似乎持续了好一会儿工夫。巨龙皮肤上的褶皱和肋骨仿佛复杂的生物机械,它们慢慢滑开,然后,等翅膀展开以后,龙再打个哈欠,几步走到房顶边缘,腾空而起。
过了几秒钟,一只手出现在围墙边。它四下拍打了好一会儿,终于找到了趁手的地方。
有人哼了一声,接着卡萝卜把自己拉回到房顶上,并且把自己的两个同伴也拉了上来。他们直挺挺地躺着,大口喘气。卡萝卜注意到龙爪在房顶铺的铅片上留下了深深的划痕。这种事你想不注意都难。
“我们,”他气喘吁吁地问,“我们是不是该警告大家?”
科垄挣扎着往前爬了一点,好看看城市另一头的情况。
“我想咱们不用麻烦了。”他说,“我想他们很快就会发现的。”
空眼爱奥的高阶祭司有些结巴。根据他的调查,安科-莫波克历史上从来没有举行过正式的加冕礼。过去的国王们只几句话就很好地解决了这个问题:“王冠在咱手上,我说,哪个婊子养的想来抢咱就干掉他,以哈利大人的名义。”别的先不提,首先就是过于简短。高阶祭司费了老大工夫才写出更冗长、更与时俱进的一篇话,可惜现在记不大起来了。山羊也让他有些分心,它总带着皇家的兴趣望着他。
“
快点!”文斯从宝座后面嘶嘶地催促道。
“一切都要按部就班。”高阶祭司嘶嘶回去,“这是加冕礼,我告诉你。你也许愿意表现出一点点尊敬的意思。”
“我当然尊敬!现在快点——”
右手边传来一声喊。文斯朝人群里瞪大眼睛。
“是那个兰金家的女人。”他说,“她在搞什么鬼?”
她周围的人都在激动地叽叽喳喳。所有的手指都指着同一个方向,活像一片倒下的森林。一两声尖叫过后,人群像潮汐一样动起来。
文斯的目光顺着小仙街宽阔的路面往前看。
那边那个不是乌鸦。这次不是。
龙飞得很慢,离地面只几尺,翅膀优雅地拍打着空气。
街道上纵横交错的彩旗缠到它身上,然后像一堆蜘蛛网似的折断了;它们堆在龙的背脊上,同它的尾巴一起迎风招展。
它飞行时脑袋和脖子完全舒展开,仿佛巨大的身体是艘驳船,被头颈拖着前进。街上的人放声尖叫、相互推搡、互相争夺门廊的庇护。它对他们毫不在意。
它应该咆哮着飞过来,可你只能听见翅膀拍打空气和彩旗扯断的声音。
它应该咆哮着飞过来,而不是像这样,这样缓慢、刻意,让恐惧有时间酝酿成熟。它应该威胁,而不是许诺。
它应该咆哮着飞过来,而不是由喜庆的彩旗呼呼地伴奏,轻柔地滑翔在空中。
魏姆斯拉开书桌的另一个抽屉,瞅瞅里头寥寥无几的文件。抽屉里确实没什么属于他的东西。一个破糖袋提醒他,自己已经欠品茶俱乐部六个便士了。
真奇怪,他现在并不觉得生气。当然他会生气的。到晚上他就会怒气冲天了。酩酊大醉,并且怒气冲天。但现在还没有,现在还没有。他还没有把事情完全消化,而且他知道自己之所以走着这些过场,正是为了免得思考。
埃勒在篮子里迟缓地动了动,抬起脑袋哼哼起来。
“怎么了,小伙子?”魏姆斯伸出手去,“肚子痛吗?”
小泽龙的皮肤在动,仿佛它身体里有重工业正在开工。《龙的疾病》里可没有提到过这种情况。扁扁的肚皮闹出了很大动静,仿佛远方发生了地震,而震区还进行着一场激烈的战争。
这肯定有点不对劲。西碧尔·兰金说你必须很注意龙的饮食,因为哪怕它们的胃有一点点不适,你也会发现墙壁和天花板全装饰上了可怜巴巴的龙鳞。可过去的几天……好吧,有冷比萨,还有喏比烟屁股的烟灰,反正总的说来埃勒是爱吃什么就吃什么。从屋里的情况判断,这基本上囊括了所有的一切。不用提还有最底下抽屉里的那些东西。
“我们真是没有好好照顾你,对吧?”魏姆斯道,“把你当只小狗养了,真的。”他想了想,不知道吱吱叫的橡胶河马对消化有什么影响。
魏姆斯慢慢意识到,远方的欢呼已经变成了尖叫。
他茫然地看看埃勒,接着露出一个十分邪恶的微笑。他站起身来。
街上到处是人群惊慌失措、四散奔逃的声音。
魏姆斯把坑坑洼洼的头盔戴在脑袋上,心满意足地弹了它一下,然后哼着疯狂的小调慢慢悠悠地走出了房门。
有一会儿工夫埃勒没怎么动弹,然后,它半爬半滚,吃力地离开了自己的篮子。它大脑中控制消化系统的巨大区域传出了许多古怪的信息——它提出的要求它压根儿就不明白。幸运的是,它
的大脑可以非常详细地把它们形容给它大鼻子里那些复杂的神经末梢。鼻翼开始扩张,把屋里的空气详详细细地检查一遍。它转动脑袋,做起了三角测量。
它费力地走到房间另一头,很开心地吃起东西来。它吃的是卡萝卜擦盔甲的油。
魏姆斯走上小仙街,无数人从他身旁拥过。破月亮广场上升起了浓烟。
巨龙蹲在广场中央,脚下是被它踩烂的加冕台。它的脸上略有得色。
宝座和它的主人都不见踪影,不过在那片冒烟的木头中间有一小堆碳。如果我们对它进行法医鉴定,或许可以找到一点点蛛丝马迹。
魏姆斯抓住一个纯装饰性的喷泉口,免得被汹涌的人潮卷走。通向广场的每条道路都挤满了人。他们在拼命往外挤,但是魏姆斯注意到,大家并没有吵闹。现在已经没人再把力气浪费在尖叫上。现在他们只剩下一种坚强的、死硬的决心:一定要去bbr>别的地方。
龙展开翅膀,舒舒服服地拍了几下。队伍后头的人把这看作应该赶紧行动的信号,立刻爬上前头人的后背,踩着一个个头顶奔向安全之地。
几秒钟之内广场上就空空如也,只剩下十足的笨蛋和迷糊到不知所以的人——就连被踩成重伤的伤员也正精神抖擞地爬向最近的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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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姆斯看看自己周围。地上似乎掉了许多旗子,其中一些正被一只老山羊嚼着,看它的表情,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有这样好的运气。远处隐约能看见割自家喉咙跪在地上,忙着捡自己盘子里掉出来的东西。
魏姆斯身边有个小孩,迟疑着挥了挥手里的旗子,又喊了声“万岁”。接着一切都安静下来。
魏姆斯弯下腰去。
“我觉得你该回家了。”他说。
小孩斜睨他一眼。
“你是警卫队的吗?”他问。
“不是。”魏姆斯说,“是——也不是。”
“国王怎么了,卫兵?”
“呃,我想他是下去休息了。”魏姆斯回答道。
“我姑姑说我不该跟卫兵说话。”小孩说。
“那你不如赶紧回去,告诉她你有多听话,怎么样?”魏姆斯道。
“我姑姑说,如果我不乖,她就把我放到房顶上,再把龙叫来。”那孩子跟魏姆斯聊起来,“我姑姑说它会把你吃个精光,从腿开始吃,好让你能从头看到尾。”
“你干吗不回去告诉你姑姑,就说她显然继承了安科-莫波克在儿童教育方面最优良的传统?”魏姆斯道,“去吧。快走。”
“它还会嚼烂你全身的骨头。”那孩子高高兴兴地说,“等它吃到你的脑袋,它会——”
“瞧,它就在那儿!”魏姆斯喊道,“那条会嚼烂你的大龙!现在
回家去!”
孩子抬起头,瞧瞧那个蹲在残废的加冕台上的东西。
“我还没看见它嚼烂谁呢。”他抱怨道。
“赶紧走,不然我给你一巴掌。”魏姆斯说。
这话对方似乎听懂了。那孩子理解似的点点头。
“好吧。我可以再喊一声万岁吗?”
“随你便。”魏姆斯道。
“万岁。”
做这些破事儿,这就是所谓的守卫社区了,魏姆斯暗想。他再次从喷泉背后探出头去。
一个声音在他头顶炸开,“无论你怎么说,我仍然坚持认为这是头高贵的猛兽!”
魏姆斯的目光一路向上,直到抵达喷泉最顶上一圈。
“你注意到了吗?”西碧尔·兰金借着一尊被岁月腐蚀的雕塑直起身子,然后纵身跳到他跟前,“每次我们见面都有一条龙出现,”她朝他露出一个调皮的笑容,“简直就像专属于我俩的调子,那之类的。”
“它就坐在那儿,”魏姆斯赶紧转换话题,“就那么四下看着。真好像是在等着什么一样。”
龙眨了眨眼睛,显示出侏罗纪时代的耐心。
逃离广场的路上挤挤挨挨全是人。这就是安科-莫波克式的本能,魏姆斯暗想。先逃命,然后停下来看看会不会有什么有趣的事儿发生在别人身上。
巨龙前爪附近的废墟里有了点动静。空眼爱奥的高阶祭司跌跌撞撞地爬起来,灰尘和木屑从袍子上滚滚而下。他一只手里仍然拿着仿造的王冠。
魏姆斯看见老头抬起脑袋,几英尺之外就是一双火热的红眼睛。
“龙会读心术不?”魏姆斯悄声问。
“我敢肯定我的龙明白我说的每个字。”兰金小姐嘶嘶地回答道,“哦,不!那老傻子想把王冠给它!”
“这招挺聪明不是吗?”魏姆斯问,“龙喜欢金子。这就好像丢根棍子给狗玩儿一样,对吧?”
“哦天哪。”西碧尔·兰金道,“可能没这么简单,你知道。龙的嘴巴敏感极了。”
巨龙朝那一小圈黄金眨眨眼。它伸出一米长的爪子,把那东西从祭司颤抖的手指里钩过去,动作极其精准。
“你什么意思,敏感?”魏姆斯望着爪子缓缓靠近那张长长的马脸。
“味觉敏锐得惊人。而且完全是,你知道,化学性质的。”
“你是说它尝得出金子的味道?”魏姆斯低声问。龙伸出舌头,仔细舔了舔王冠。
“哦,那当然。还能闻得出来。”
王冠会是纯金打造的吗?这概率有多少?多半不太高。据魏姆斯估计,那玩意儿很可能是用铜打底,再贴些金箔。糊弄人类已经够了。可如果有人给你吃的,说这是糖,你吃了三勺才发现那原来是盐,你会是什么反应?
高阶祭司正想开溜,龙把爪子从嘴边移开,一把扫过去,把他高高打到了半空,动作十分优雅。当他在弧线的最高点尖叫时,龙把大嘴凑过去,然后——“老天!”兰金小姐道。
围观的人群中响起一片呻吟。
“想想那东西的
温度!”魏姆斯道,“我是说,什么也不会留下!只除了一缕烟!”
废墟里又有了动静。另一个人影直起身子,晕乎乎地靠在一根断裂的柱子上。
那是狼平·文斯,满身煤灰的文斯。
只见他抬起头,发现自己眼前是两个井盖一样大的鼻孔。
文斯转身就跑。魏姆斯暗自琢磨,不知道那样逃跑是什么感觉,时刻担心自己的脊梁骨会达到蒸发钢铁的温度——尽管这温度只会持续一瞬间。他能想象出来。
还有一半路文斯就能跑出广场,龙突然上前几步,一把将他抓在爪子里。考虑到它的块头,那动作实在轻捷得让人吃惊。龙爪抬起来,把那个挣扎的人影送到离自己眼睛几英尺远的地方。
它把他转来转去,似乎是在检查。然后它用剩下的三只脚走起来,偶尔扇动翅膀帮助自己保持平衡。它快步穿过广场,朝
曾经的王公府邸走去。那里也曾经是国王的宫殿。
观众们都心惊胆战,悄悄把自己贴在墙上,而它全然不加理会。门拱只一下子就被撞到一边,轻松得让人绝望。两扇大门包着铁,高大又坚固,所以它们足足坚持了十秒钟才坍塌成一堆灼热的灰烬,令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龙走进门里。
兰金小姐惊奇地转过身,因为魏姆斯大笑起来。
他的笑声里带着疯狂的味道,他眼睛里也含着泪,但那仍然是笑。他笑啊笑啊,终于顺着喷泉的边缘滑下来,两腿在身前摊开。
“万岁,万岁,万岁!”他呵呵笑着,几乎要窒息了。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兰金小姐质问道。
“再挂上更多的旗帜!敲锣!打鼓!我们已经给它加冕了!我们终于还是有了国王!乌啦!”
“你刚刚喝酒了?”她厉声责备道。
“还没有!”他嗤嗤傻笑,“还没有!不过这就去!”
他继续笑,因为他知道一旦停下来,黑色的抑郁就会像铅做的蛋奶酥一样落到他头上。他已经可以看见未来在他们面前展开……
……毕竟它千真万确是龙中的贵族,而且它也不带钱,不搭理人。再说它肯定能为内城做些什么——比方说把它烧个精光。
我们真的会这么干,他暗想。这就是安科-莫波克的方式。如果你不能击败它或者贿赂它,你就假装自己一开始就是这么打算的。
龙王万岁!
他发现刚才的小孩又晃回来了。对方朝他轻轻挥了挥小旗,“现在我可以再喊两声万岁吗?”
“有什么不行?”魏姆斯道,“所有人都会喊的。”
王宫里传来毁灭的声音,声音闷闷的,而且似乎非常复杂……
埃勒用嘴咬住扫帚,哼哼唧唧地把它拖到房间另一头竖了起来。在更多哼哼唧唧和几次失败的尝试之后,它终于把扫帚的一头卡在了墙壁和装灯油的大罐子中间。
它歇了一小会儿,呼吸声活像风箱,然后它开始推。
罐子抵抗了片刻,随即前后晃动,倒下来砸烂在石头地板上。不大纯净的原油漫成一摊黑色。
埃勒的大鼻翼扇动着。在它脑袋里头的什么地方,陌生的神经元突触像发报机的电键一样咔嗒咔嗒。大批大批信息涌进它鼻子里的神经节点,它们带来了许多无法理解的东西,比方说三键、链烷和几何异构。不过它们全都没有碰到让埃勒成为埃勒的那一小块地方。
它只知道自己突然非常、非常的口渴。
此刻的宫殿里十分热闹。你不时能听见地板塌陷或者天花板坍塌的声响……
在老鼠成灾的地牢,安科-莫波克的王公舒舒服服地躺在坚不可摧的牢门背后,黑暗中他咧开嘴笑了。
地牢外,篝火在暮色中燃烧着。
安科-莫波克在庆祝。没人清楚究竟是为了什么,但无论如何,他们早就打定主意要大肆庆祝一番。啤酒桶已经打开,牛已经上了烧烤架,每个小孩都发了一顶纸帽和一个杯子——费了这么大力气,浪费了实在可惜。再说今天本来也过得挺有意思,对于娱乐活动,安科-莫波克的居民一向是很看重的。
“在我看来,”说话的人正啃着一大块油腻腻、半生不熟的肉,“找个龙当国王这主意其实不差。我是说,如果你们好好想想的话。”
“它看上去倒的确挺优雅。”坐在他左边的女人似乎在认真检验这个想法,“相当,那个,光滑。干干净净漂漂亮亮。一点不脏。很体面。”她瞪了眼长桌尽头的几个小年轻,“现在的人最大的毛病就是不体面。”
“再说还有对外政策。”第三个拿块排骨啃起来。
“什么意思?”
“外交。”吃排骨的家伙言简意赅地回答道。
另外两人开始思考。你可以看出他们把这想法转个身,从另一头又考虑了一遍,十分礼貌、十分努力地想弄明白那家伙到底在叨叨啥。
“这我就不知道了。”君主制专家缓缓说道,“我是说,真正的龙,谈判的手法基本上也就两种,不是吗?我意思是说,它要么把你活活烤熟,要么不把你烤熟。当然99lib?如果我说错了请你纠正。”他补充道。
“我说的就是这个意思。你瞧,比方说克拉奇的大使过来,你知道那些家伙有多自大。假设他说:我们要这个,我们要那个,我们还要这另外一个。哼。”他露出灿烂的微笑,“
我们只需要说,闭上你的臭嘴,除非你愿意被装在罐子里送回家去。”
他的听众在脑子里试了试这主意。它的确有那么点意思。
“他们有好大一支舰队,克拉奇。”君主主义者还在犹豫,“可能有点冒险,烧烤外交使节。看到一堆煤灰坐船回来,他们一般都会有点意见。”
“啊,
然后我们就说:嘿,你们,你们这些克拉奇佬,天上的大蜥蜴烤了你们的泥草房,不喜欢哈哈活该嚄嚄嚄。”
“我们真可以那么说?”
“为什么不能?
而且我们还要接着说:赶紧的,给咱贡上很多很多糖来。”
“我从来不喜欢那些克拉奇佬。”女人坚定地说,“他们吃的那些个东西!简直叫人恶心。再说了,那些异教徒成天叽里呱啦,满嘴都是他们的土话……”
黑暗里有人划亮了一根火柴。
魏姆斯抬手挡住风,吸口劣质卷烟,把火柴丢进排水沟里,然后无精打采地走上了布满水坑的潮湿街道。
如果有什么比他自己的愤世..嫉俗更让魏姆斯忧郁,那就是他经常会发现,原来现实生活比他还更加愤世嫉俗些。
好多个世纪了,咱们跟别处的家伙关系一直还凑合,他暗想。(基本上这就是安科-莫波克的整个外交政策:“凑合”。)可刚才我却好像听见我们对一个关系从来都凑合的文明宣战——虽然他们的口音确实有点怪。而在他们之后还有整个世界。更糟糕的是,我们很可能会赢。
事实上,安科-莫波克的民众领袖们也有类似的想法,虽然他们的立场与魏姆斯略有不同。第二天早上,这些人都接到一张简短的字条,命令他们到王宫参加工作午餐。
上面并没有说明是谁的命令。另外,他们还注意到,也没有说明究竟是谁的午餐。
此刻所有人都聚集在前厅里。
前厅的布置有了些变化。这里从来也不是你想象中那种符合精英阶层身份的地方。王公一直认为,如果你让人家觉得太舒服,他们很可能会赖着不走。因此房间里唯一的家具就是几把岁数很大的椅子,此外墙上还挂着过去双城统治者的肖像,每个人手里都拿着卷轴之类的东西。
如今椅子还在,肖像画没了。或者更确切地说,邋邋遢遢、布满裂缝的画布都堆在一个角落里,但镀金的画框全没了。
议员们都努力不去看彼此的脸。他们各自坐在椅子上,手指敲打着膝盖。
终于,两个满面忧色的仆人打开了通往大厅的门。狼平·文斯摇摇晃晃地走进来。
议员们大都一宿没睡,整晚琢磨着与龙打交道的策略,但文斯看上去似乎已经好几年没睡了。他的脸色类似发酵的洗碗布,身上原本就没几斤肉,如今更像从金字塔里钻出来的什么东西。
“啊。”他叹道,“很好。都到齐了?那么这边请吧,先生们。”
“呃,”小偷头子说,“便条上提到了午餐?”
“怎么?”文斯问。
“跟
龙一起?”
“天哪,你总不会以为它会吃了你吧,唔?”文斯道,“多古怪的念头!”
“从没这么想过。”小偷头子长舒一口气,忧虑像蒸汽一般从他耳朵里飘散到空气中,“这想法也太奇怪了。哈哈。”
“哈哈。”商人的首领道。
“嚄嚄。”刺客头子道,“奇怪的念头。”
“没错,我想你们大家都太紧张了些。”文斯道,“哈哈。”
“哈哈。”
“啊哈哈。”
“嚄嚄。”气温就这样下降了好几度。
“那么各位请这边走吧。”
大厅也变了模样。首先它比过去更大了许多。隔开相邻几间屋子的墙壁被打穿,天花板和上头的好几层都拆得干干净净。地板上铺满橡胶,只除了正中央,那里是一堆金子——
好吧,
类似金子。就好像有人扫荡了整个宫殿,搞来了所有亮闪闪的东西。那里头有画框,有刺绣里的金线,有银子,偶尔还能看见宝石;厨房的盖碗、蜡烛台、暖炉和镜子的碎片也混迹其中。总之全是能闪能亮的。
然而议员们并没有多余的精力可以留意这堆东西,因为他们头顶上还吊着个什么。
它的模样仿佛全宇宙体积最大、卷得最糟糕的雪茄烟——假如这样一支雪茄习惯倒吊在天花板上的话。他们隐约可以看见两只爪子抓着房椽。
在大门和那亮闪闪的一堆东西之间摆了一张餐桌。议员们注意到平时用的银餐具不见了,桌上只剩瓷器,刀叉似乎也是刚刚用木头削出来的。不过他们倒并不怎么吃惊。文斯在上首坐下,对仆人点点头。
“请坐,先生们。”他说,“抱歉事情有些……不大一样,不过国王希望你们姑且忍耐一段时间,直到组织工作可以更好地开展为止。”
“呃,国……?”商人的首领道。
“国王。”文斯重复道。他的声音听起来离发疯只有一步之遥。
“哦。国王。对。”商人说。从他坐的位置可以把挂在天花板上的大家伙看得很清楚,那上头似乎有什么动静,一点点轻微的震颤。“祝他长命百岁,我说。”他赶紧加上一句。
第一道菜是圆子汤。文斯一点没动,其他人也沉默得可怕,整个大厅里只有木头与陶瓷碰撞的沉闷声响。
“有一些法律问题,国王将对你们的同意表示欢迎。”文斯终于打破沉默,“当然,仅仅是手续而已。很抱歉我要为了这样微不足道的细节麻烦各位。”
头顶上那一大堆似乎在微风中晃动起来。
“一点也不麻烦。”小偷头子紧张得嗓子都尖了。
“国王谦和地表示,”文斯道,“他将很高兴从人民手中接受加冕的礼物。不用太复杂,当然。任何他们手头闲置的贵金属和珠宝都可以。另外,我应该强调一下,这绝不是强制性的。他很有信心会收到大家慷慨的馈赠,但这些必须完全出于自愿。”
刺客头子叹口气,好不伤心地看了眼自己手指上的戒指。商人则已经认命,正把公会会长的镀金项链从脖子上摘下来。
“哎呀,先生们!”文斯道,“各位真是出人意料地慷慨!”
“呃,”幽冥大学的校长道,“你要知道——我意思是说,我敢肯定国王知道,传统上,城里征收的所有费用和税收大学都有豁免权。”
他掩住一个哈欠。昨晚巫师们对龙用上了自己所有最强大的咒语,那感觉就像朝大雾挥拳头。
“我亲爱的先生,这可不是征税。”文斯抗议道,“我希望我说的话不至于引起这样的误解。哦,不!不。就像我说的,任何贡品必须完全出于自愿。对这一点我希望不要有任何不清楚的地方。”
“清楚极了。”刺客头子瞪了老巫师一眼,“那么我们将要献上的这些完全自愿的贡品,它们最后会被放到——?”
“宝窟。”文斯道。
“啊。”
“我非常肯定,一旦大家完全理解了眼前的形势,所有人都会慷慨解囊。”商人的首领道,“不过我想国王一定明白,安科-莫波克城里其实只有很少的金子?”
“的确如此。”文斯道,“不过,国王有意采取强势、有力的外交政策,使这一问题很快得到解决。”
“啊。”议员们异口同声道,这次他们积极多了。
“举个例子。”文斯继续说道,“国王认为最近几个世纪以来,我们在克尔姆、斯托·拉特、瑟尤多波利斯和特索托的合法利益都受到了极大损失。这一情况将被迅速纠正,并且先生们,我可以向你们保证,财宝会从那些急于享受国王保护的人手中源源不断地流向安科-莫波克。”
刺客头子瞟了宝窟一眼。他脑海中已经形成了一个明确的概念,他猜得出那些财宝最终会流到哪里。你不得不佩服龙敲竹杠的技巧,简直跟人没什么两样。
“哦。”他说。
“当然了,我们多半还会收获许多土地、财产之类的。国王希望大家明白,皇家私房议员会得到丰厚的奖赏。”
“那么,呃,”刺客头子感觉自己逐渐对国王的思维方式有了比较深刻的理解,“不用说,那些皇家呃——”
“私房议员。”文斯道。
“不用说为了报答国王的厚爱,他们也会在,比方说,财宝的问题上表现出更加慷慨的态度?”
“我敢肯定国王自己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念头。”文斯说,“不过这话听起来倒是很有道理。”
“我猜也是。”
下一道菜是肥猪肉、蚕豆和粉粉的马铃薯。他们不免注意到,这些都是催肥的食物。
文斯喝了一杯水。
“那么让我们继续吧。下一个问题有些棘手,但我相信你们这样见多识广、心胸开阔的绅士是很容易接受的。”说话时,他拿水杯的手开始发抖。
“我希望此事也要确保所有人都清清楚楚,特别是因为国王无疑能以各种方式为城市的繁荣和防御做出贡献。比方说,我敢肯定大家知道巨龙——国王正不知疲倦地守护着他们,这样一来他们在休息时无疑就会更加满足。但有时候我们的确会遭遇到古老可笑的……偏见……这只能靠不知疲倦的工作才能消除……并且需要所有心怀善意的公民共同努力。”
他停下来看看他们。刺客头目事后回忆说,自己这辈子看过许多人的眼睛,而且不用说这些人都离死很近了,但文斯那样的他还是头一次见:它们根本就是陷在地狱的泥泞里。他希望自己永远、永远不要再看见那样的眼睛。
“这里我指的是,”文斯说话时,每个字像流沙里的气泡一般,几经挣扎才能浮出水面,“我指的是国王的……饮食……问题。”
四周一片可怕的寂静。他们听见身后隐隐有翅膀窸窣作响,大厅角落里的阴影似乎也越来越暗,还有不断逼近的趋势。
“饮食。”小偷头子的声音显得十分空洞。
“对。”文斯几乎是挤出了这个字。他脸上开始流汗。刺客头子曾经听到过“丧魂失魄”这个词,一直奇怪它应该用来形容什么样的表情。现在他知道了。它就是文斯现在的表情;一个丧魂失魄的人,拼命想阻止自己的耳朵听见自己的嘴巴在说些什么。
“我们,呃,我们以为,”刺客头子字斟句酌道,“以为巨——国王,那个,肯定一直是自己解决这个问题的,过去几个星期以来。”
“啊,但都是些不怎么样的东西,你们知道。很不怎么样。走失的家畜之类的。”文斯死命盯着桌面,“很显然,作为国王,这样的权宜之计已经不合时宜了。”
寂静在生长,并且有了某种质地。议员们都在使劲思考,他们尤其想到了自己刚才吃的那顿饭。仆人们端上好大一块水果松糕,上头挤满了奶油,这更加促使他们把思绪集中到那个方向。
“呃,”商人首领道,“国王的肚子多久饿一次?”
“随时都很饿。”文斯道,“但它一个月只进食一次。实在应该算是仪式性的。”
“当然。”商人首领道,“的确如此。”
“那么,呃,”刺客头子道,“国王上一次,呃,吃饭,是什么时候?”
“遗憾的是,自从它来到这里,还没有吃过一顿像样的饭。”文斯回答道。
“哦。”
“你们必须明白,”文斯绝望地摆弄着自己的木头刀叉,“仅仅像个普通的刺客一样伏击人类——”
“
请你原谅——”刺客头子准备抗议。
“我是说,像个普通的凶手一样——这并不能让它……满足。国王进食的本质就在于它必须是,唔……是国王和它的臣民的结合……以增强王室与民众的紧密联系。”他补充道。
“这顿饭的具体性质——”小偷头子几乎被这几个字哽住,“我们这里说的是年轻的处女吗?”
“纯粹是偏见。”文斯道,“年龄无关紧要,婚姻状况,当然,是十分重要的。还有社会地位。关系到味道,我相信。”他身子前倾,语气突然变得急迫,充满痛苦;他的听众感到今天第一次听到了他真正的声音,“请你们考虑一下!”他嘶嘶地说,“毕竟每个月才一个人!换来的是这么多!而且当然了,那些对国王有用的家族,比如你们这些私房议员,根本不会被排进大名单。再想想所有其他的可能性……”
他们并没有考虑所有其他的可能性。只考虑其中一种已经够了。
文斯说话时,寂静像猫一样朝他们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他们都不去看彼此的脸,生怕从对方脸上看见自己。每个人都在想:总有谁很快就会说点什么,提出抗议,那时候我就嘟嚷两句表示赞成,当然我不会清清楚楚地说什么,我没那么傻,但肯定会非常坚决地嘟囔,这样别人就会明白我完全不赞成。因为在这种时刻,所有体面人都应当几乎站起来、差点被听见……
可谁也没开口。这些懦夫,每个人都在心里嘀咕。
接下来仆人又端上了布丁和砖一样厚的巧克力薄荷,但大家似乎都没了胃口。文斯不停地往下讲,声音单调而沉闷,其他人则红着脸,带着沮丧的恐惧洗耳恭听。等人家打发他们回去时,所有人都尽量单独离开,以避免同别人交谈。
唯一的例外是商人公会的会长,他跟刺客头子一道走出了王宫。两人并肩走着,脑子都转得飞快。商人的首领总是努力看到事情光明的一面,他是那种出了天大的麻烦还能组织所有人大合唱的类型。
“那,那,”他说,“这么说咱们现在是私房议员了。好个名头。”
“唔。”刺客道。
“真不知道普通议员和私房议员之间究竟有什么区别?”商人大声琢磨着。
刺客瞪他一眼,“我想,”他说,“区别就在于你有变成私房菜的可能。”
他扭头继续盯着自己的脚,脑子里不断浮现文斯最后的话。不知道其他人有没有听见。大概没有……与其说那是声音,不如说是一个形状。那时他正握着秘书毫无生气的手,文斯死死盯着刺客被月亮晒黑的脸,他的嘴唇扭曲成相应的形状。
帮。我。
刺客哆嗦了一下。为什么找他?在他看来自己只能提供一种帮助,而且很少会有人要求他把这忙帮到他们自己身上。事实上他们通常会付一大笔钱,让他帮忙给其他人一个惊喜。不知道文斯遇到了什么事,竟想到要找他助自己一臂之力……
文斯独自坐在阴暗、破败的大厅里。他在等待。
他可以试着逃跑。但它会再次找到他。它永远都能找到他。它能闻出他的心。
或者它可以喷火烧他。这就更惨。就像那些明理兄弟的遭遇。
也许死亡只是一瞬间的事,它
看起来倒的确转瞬间就结束了,但文斯夜里失眠时曾经想过,最后那几毫秒会不会被延长成一个主观的、白热的永恒?也许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会变成一点点原生质,而你就在那里,在这一切的中间……
不。我不会吐火烧你。
不是心灵感应。根据文斯的理解,心灵感应应该是听见自己脑子里的声音。
而这更像是听到自己身体里的声音。他的整个神经系统都嘣地响起来,仿佛一把弓。
起来。
文斯猛地站起身,不但掀翻了椅子,还在桌上撞了腿。那声音说话的时候,他对自己身体的控制就好像水之于重力。
过来。
文斯跌跌撞撞地跑过去。
伴随着几声“嘎吱”,巨龙缓缓展开了翅膀,它们从大厅的一头延伸到另一头,其中一只翅膀的尖端砸碎一扇窗户,伸进了午后的空气中。
龙慢慢伸长脖子,打个哈欠,动作极富肉感。打完哈欠以后,它把头转过来,离文斯的脸仅仅几英寸
远。
自愿是什么意思?
“意思,呃,意思就是依靠自己的自由意志决定去干什么事。”文斯道。
但他们没有自由意志!他们必须充实我的宝窟,否则我就要烧死他们!
文斯一口气哽在喉咙里,“是的。”他说,“但你不能——”
龙发出无声的怒吼,文斯只觉得天旋地转。
没有什么是我不能做的!
“不,不,不!”文斯尖叫着抱住脑袋,“我不是那个意思!相信我!这样更好,如此而已!更好,也更安全!”
谁也不能打败我!
“这是当然的——”
谁也不能控制我!
文斯赶紧抬起两只手,手指张开,做出安抚的姿态。“当然,当然。”他说,“但做什么都有这样的方式和那样的方式,你知道。这样的方式或者那样的方式。所有这些咆哮和火焰,你并不需要它们……”
愚蠢的猴子!没有它们我如何迫使人类听我号令?
文斯把手放到背后。
“他们会自己选择这样做。”他说,“而且过一阵子,他们会渐渐相信这原本就是他们自己的主意。这会变成一项传统。相信我。我们人类是适应力很强的生物。”
巨龙面无表情地看了他好一会儿。
“事实上,”文斯努力不让自己的声音发抖,“过不了多久,如果有人跑来告诉他们说,找龙来当国王不是个好主意,他们甚至会主动杀了他。”
龙眨眨眼。
在文斯记忆中,这是它头一次显得缺乏自信。
“我了解人类,你知道。”文斯言简意赅。
巨龙继续用视线把他钉在原地。
如果你是在撒谎……最后它想。
“你知道的,我不可能对你撒谎。”
他们真的会这样?
“哦,是的。从来如此。这是人类的一个基本特征。”
文斯知道龙至少能读出他表层的思维。他俩已经达到了一种可怕的和谐。他也能看见那双巨眼背后的巨大思想。
龙感到惊骇。
“抱歉。”文斯虚弱地说,“我们就是这样子。全都跟生存有关,我想是。”
他们不会派伟大的勇士来杀我?它几乎有些伤心地想。
“我看不会。”
没有英雄?
“已经没有了。英雄太贵。”
可我要吃人!
文斯感觉到巨龙正在它的大脑里翻箱倒柜,希望找到一条能指向理解的线索。他半是看见、半是感受到了那些一闪而过的图像,有龙、还有那个属于爬行动物的神秘时代。真正让巨龙吃惊的是那些不大值得夸耀的人类历史——换句话说基本上就是人类的整个历史。震惊之后是困惑和愤怒:龙能对人类干的事,几乎每一样人类都对彼此干过,并且通常都十分积极。
你们还有脸扭捏作态。它对他想。
我们是龙。我们本来就该残忍、狡诈、无情、可怕。不过我可以告诉你,猴子——龙的大脸靠得更近些,文斯直直地看进那双无情的眼睛深处——
我们从来没有用火烧自己的同类、折磨他们,把他们撕成碎片,然后管这叫道德。
龙再次把翅膀伸开一两次,然后重重地落到那极其俗气同时略值几个钱的宝窟上。它用爪子扒拉几下。它嗤之以鼻。
三条腿的蜥蜴也不会把这堆东西当宝贝,它想道。
“会有更好的送来。”文斯低声说,话题换了个方向,他暂时舒了一口气。
最好如此。
“我能不能——”文斯有些迟疑——“我能不能提个问题?”
问。
“你其实并不需要吃人吧?我想从人类的角度看这是唯一的问题,你知道。”他的语速越来越快,几乎听不大清楚,“财宝什么的都不成问题。如果这只关系到,那个,蛋白质的话,那么你这样一个强大的智慧生命也许愿意选择一种不那么容易引起争议的食物,比如说母牛——”
龙喷出一道水平的火焰,把对面的墙壁烧成了焦炭。
需要?需要?烧灼声渐渐消失后它咆哮道,
你跟我说什么需要?女人中最精致的花朵必须献给龙,以确保和平与繁荣,这难道不是传统?
“可是,你瞧,我们一直都还算和平,也比较繁荣——”
你希望这样的情形继续下去吗?
那念头的力量迫使文斯双膝跪地。
“当然。”他好容易挤出两个字。
龙华丽丽地伸伸爪子。
那么有需要的就不是我,而是你们。它想道。
现在从我面前消失。
它离开了文斯的脑子,文斯浑身的肌肉一下子松弛下来。
15
龙在廉价的宝窟上滑了一下,跳上厅里一扇大窗户的窗台,用头敲碎了彩绘玻璃。一位安科-莫波克之父的彩色图像瀑布般落到底下的废墟上。
巨龙长长的脖子伸进傍晚的空气中,像个探测器似的左右转动。城里华灯初上,百万人的生活汇成一片微弱、深沉的嗡鸣声。
龙深吸一口气,十分快活。
接着它整个跳上窗台,把剩下的窗框顶掉,一跃跳进了空中。
“这是什么?”喏比问。
它大致呈圆形,质地类似木头,敲它一下你会听到尺子打在桌沿上的那种声音。
科垄军士又敲了敲。
“我放弃。”他说。
卡萝卜骄傲地把它从破烂的包装里拿出来。
“这是个蛋糕。”他双手托住那东西,有些费力地把它高高举起,“我母亲寄来的。”他把它放到桌上,动作小心翼翼,免得压到自己的手指。
“这能吃吗?”喏比问,“路上走了这么长时间。你总以为它们该坏了。”
“哦,这是矮人的特别秘方。”卡萝卜道,“矮人的蛋糕是不会坏的。”
科垄军士又使劲敲了它一下,“看来是这样。”他承认。
“可顶饿了。”卡萝卜道,“简直就像有魔力。这个秘密在矮人中间代代相传,已经好多个世纪。只要一小块,你整天都不会想吃东西。”
“当真?”科垄道。
“包里装着这么个蛋糕,一个矮人可以走上几百里路。”卡萝卜继续道。
“我打赌他走得了。”科垄闷闷不乐地说,“我打赌他一路上都在想,‘见鬼,真希望我能赶紧找到点别的东西吃,不然又只能吃这该死的蛋糕。’”
对于卡萝卜来说,讽刺的意思是某种尖锐的物体。他自管自拿过自己的长枪,在两次失败的尝试之后,终于把蛋糕大致切成了四份。
“那,”他快快活活地说,“我们一人一份,还有一份给队长。”他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哦。抱歉。”
“嗯。”科垄毫无表情。
他们静静地坐了一会儿。
“我喜欢他。”卡萝卜道,“他走了我很难过。”
又是一阵沉默,与先前的十分类似,只不过更加深沉,包含了更多的沮丧情绪。
“我猜现在会把你升成队长了。”卡萝卜说。
科垄大吃一惊,“我?我不想当队长!我没法动那个脑筋。不值得动那么多脑筋,每个月才多九块钱。”
他敲敲桌子。
“就这么点?”喏比问,“我还以为军官个个富得流油。”
“每个月多九块。”科垄道,“有一次我看见过工资表,每个月九块,外加两块钱的羽毛补助。只不过他从没领过。挺逗的,说实话。”
“他不是那种插羽毛的人。”喏比说。
“没错。”科垄道,“队长的问题在于,你知道,我读过一本书……你知道我们身体里都有酒精……是
自然而然的。哪怕你这辈子一滴酒不沾,你的身体都可以自己造出来……可魏姆斯队长,你瞧,他是那种身体自己造不出酒精的人。就好像,他生下来就比平常人短了两杯。”
“天哪。”卡萝卜道。
“没错……所以,他没喝醉的时候,那可是
真的清醒。
酊酩,他们管这叫。有时候你醒过来,会觉得自己喝了一整夜,你知道那种感觉吧,喏比?嗯,他随时随地都是那种感觉。”
“可怜的家伙。”喏比道,“我一直不知道。难怪他老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所以他总想赶上来,你瞧。只不过他并不总能弄对那个剂量。再说了——”科垄瞄了卡萝卜一眼——“他被个女人搞得心情低落。说起来,基本上所有事情都让他心情低落。”
“那
我们现在怎么办,军士?”喏比问。
“你觉得他会不会介意我们吃了他的那份蛋糕?”卡萝卜满怀渴望地问,“要是放坏了就太可惜了。”
科垄耸耸肩。
岁数比较大的两个人可怜巴巴地呆坐着,卡萝卜则对蛋糕发起攻势,那架势活像是石灰坑里的斗轮式碎石机。其实哪怕是最清淡的蛋奶酥,另两个人也不会有任何胃口。
他们在思索,没有队长的日子要怎么过。他们的结论是哪怕没有龙,前景也非常暗淡。随你怎么批评魏姆斯队长,他确实有自
己的派头。那是种愤世嫉俗、邋邋遢遢的派头,但他有,而他们没有。他认得很长的单词,还会做加法。就连这也算是一种风格。他连醉都醉得气派。
他们努力拖延时间,努力把时间拉长。但夜晚还是来了。
他们毫无希望。
很快他们就必须上街去。
现在是六点钟。一切并不安好。
“我也想埃勒。”卡萝卜道。
“其实它是队长的。”喏比道,“再说兰金小姐知道该怎么照顾他。”
“而且有它在我们什么都不能放在房间里。”科垄说,“我意思是,就连灯油都不行。它连灯油都喝。”
“还有樟脑丸。”喏比道,“一整盒樟脑丸。为什么你会想吃樟脑丸?还有水壶。还有糖。见了糖它简直要发疯。”
“不过它挺可爱的。”卡萝卜道,“很友好。”
“哦,这倒不假。”科垄道,“可说起来,每次它打个嗝你就得往桌子背后躲,这算什么宠物。”
“我会想念它的小脸的。”卡萝卜说。
喏比擤擤鼻子,声音很大。
仿佛回声一样,门上同时响起了敲门声。科垄猛地一扭头。
卡萝卜起身去开门。
两个禁卫兵等在门外,一脸高傲的不耐烦。见卡萝卜弯下腰,从门框底下探出脑袋,他们同时后退了一步。卡萝卜这样的坏消息总是传得很快。
“我们给你们带来一份布告。”其中一个说,“你们必须——”
“你们胸甲上新画的这些是什么?”卡萝卜礼貌地问。喏比和军士从他背后探出脑袋。
“这是一条龙。”比较年轻的卫兵回答道。
“龙王。”老资格的那个纠正道。
“哎,我认识你。”喏比说,“你是斯敲里·马屯,以前住在碎碎街。你妈是做止咳糖的对吧,后来掉进装糖的大锅里淹死了。我从来没吃过止咳糖,不过有时会想起你妈。”
“哈罗,喏比。”对方不怎么热情地招呼道。
“我打赌你老妈肯定觉得你特长脸,居然在胸甲上画个
龙。”喏比轻快地说。对方投向他的眼光混合着仇恨和尴尬。
“帽子上还插了新羽毛。”喏比甜甜地加上一句。
“这是命令你们宣读的布告。”护卫高声道,“读完以后贴到各个街角。这是命令。”
“谁的?”喏比问。
科垄军士伸出火腿一样的大手一把将卷轴抓过去。
“据此,”他读得很慢,手指迟疑地从每个字底下划过,
“乌-阿——王中之王,几-月-的-位——”他宽阔的脑门就像座悬崖,汗水在粉红色的崖边不断累积,
“绝对——是绝对——的特-喔-直——统治者,勒-喔-唔——龙——”
他陷入可怕的学术沉默里,手指抽筋似的慢慢移动到卷轴底部。
“不。”最后他说,“是我看错了,对吧?它总不会是准备吃人吧?”
“摄取。”年纪大的那个纠正他。
“这完全是社会……社会契约的一部分。”他的助手呆头呆脑地说,“我敢肯定你们会认同。为了保护城市的安全,这只是很小的代价。”
“有什么可保护的?”喏比问,“我们还从没遇到过贿赂不了或者腐化不了的敌人。”
“直到现在。”科垄阴沉沉地说。
“你领会得很快。”护卫说,“所以你们要把它公布出去。否则有你们的苦头吃。”
卡萝卜从科垄的肩膀上看过去。
“处女是什么东西?”他问。
“没结婚的女孩子。”科垄飞快地回答道。
“什么,就比如我朋友蕊德?”卡萝卜又惊又骇。
“那个,也不是。”科垄道。
“她还没结婚,你知道。帕姆夫人家的姑娘都还没结婚。”
“唔,对。”科垄说。
“那不就是了。”卡萝卜斩钉截铁地说,“我们可不会容许
这种事儿,我希望。”
“大家不会容忍这种事情的。”科垄道,“你只管瞧着。”
两个禁卫兵开始后退,免得被卡萝卜迅速勃发的怒气殃及。
“他们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年纪大的那个说,“但如果你们不把它贴到街上,那你们就自己跟陛下解释去。”
他们急急忙忙跑掉了。
喏比冲到街上,“衣服上画龙!”他喊道,“你老妈知道了准得在棺材里翻来覆去,你衣服上画个龙满大街乱窜!”
科垄有些茫然地走回屋里,把卷轴摊开在桌面上。
“真糟糕。”他嘟囔道。
“它已经杀过人了。”卡萝卜说,“总共违反了议会颁布的十六种法令。”
“唔,没错。但那只不过是,你知道,骚动和混乱什么的。”科垄说,“倒不是说那不是坏事,可这次是要人来
参与那啥的,你知道,把个姑娘交出去然后站在一边看,就好像这完全是正当又合法的好事。”
“我估摸着这完全取决于你的立场。”喏比若有所思地说。
“什么意思?”
“唔,从被活活烧死的人的立场看,估计这也没什么大不了。”喏比极富哲理地说。
“大家是不会容忍的,我说。”科垄当做没听见,“你们瞧着。他们会游行到王宫前头,然后那条龙能怎么办,呃?”
“把他们全烧死。”喏比迅速作答。
科垄似乎有些迷惑,“它不会这么干吧,唔?”他问。
“看不出有什么能阻止它。你看见了吗?”喏比瞥眼大门,“他过去是个好孩子,那小伙子。帮我爷爷跑过腿。谁能想到他居然胸口画条龙到处跑……”
“我们该怎么
做,军士?”卡萝卜问。
“我可不想被活活烧死。”科垄军士道,“我老婆非念叨死我不可。所以我猜我们只能那啥来着,宣布它。不过
?99lib.别担心,小子。”他拍拍卡萝卜结实的胳膊,又重复了一遍,“不会走到那一步的。大家绝对不会容忍。”看他的表情,就好像说第一遍时他自己也不怎么相信似的。
兰金小姐双手抚摸着埃勒的身子。
“见鬼,我还真不知道那里头出了什么毛病。”她说。小泽龙想舔她的脸,“它最近都吃了些什么?”
“最后一样,我想,是壶。”魏姆斯回答道。
“一壶什么?”
“不,就是一个壶。黑
99lib?黑的,有嘴有把手的东西。它嗅了老半天,然后就吃掉了。”
埃勒朝他露出一个虚弱的微笑,笑完打了个嗝。两个人类赶紧卧倒。
“哦,我们还发现它吃烟囱里的煤灰。”两人从围栏上方探出头来。
他们靠在一个加固的箱子上,这是兰金小姐的一间龙病房。它必须加固才行,一条龙生病以后,通常它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失去对消化系统的控制。
“它看起来倒不像有什么病。”她说,“只是胖。”
“它老哼哼唧唧的。还能隐约看见有东西在它皮肤底下动。知道我怎么想?还记得你说过它们可以重新组合自己的消化系统吗?”
“哦,当然。所有的胃啊腺啊都可以用不同的方式配搭在一起,你知道。这样就可以——”
“更好地利用手边能点火的材料。”魏姆斯说,“没错。我猜它是想造出一种特别烫的火。它想挑战大龙。每次它飞上天,它就坐在那儿哼哼唧唧的。”
“而且也没爆炸?”
“据我们所知没有。我是说,我敢肯定如果它爆了,我们会注意到的。”
“它什么都吃?”
“这倒很难确定。它什么都闻,然后大多数都被它吃掉了。比方说两加仑灯油。无论如何,我不能把它留在那儿。我们照顾不了它。再说现在也不需要用它来找龙了。”他苦哈哈地加上一句。
“我觉得你只不过是在犯傻。”兰金小姐领着魏姆斯回屋里去。
“犯傻?我在所有人面前被开除了!”
“没错,但这不过是个误会,我敢说。”
“
我可没误会!”
“好吧,我觉得你这样心烦只是因为自己无能。”
魏姆斯的眼睛鼓出来,“啥?”
“对那条龙。”兰金小姐全不在意他的反应,“你对它束手无策。”
“要我说这座该死的城跟那条龙正是绝配。”魏姆斯说。
“大家都吓坏了。他们这样害怕的时候,你没法指望他们什么。”她轻轻碰碰他的胳膊。这一幕就好像一个工业机器人被专家摆布,要它学习轻轻拿起鸡蛋。
“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勇敢的。”她含羞带怯地补充道。
“我?”
“上个星期,你阻止他们杀死我的龙的时候。”
“哦,
那个。那不是勇敢。再说了,他们不过是人。人好对付。我老实告诉你,我可不要再往那条龙的鼻孔里瞧了。我经常一醒过来就想起这个。”
“哦。”她似乎泄气,“好吧,如果你已经决定了……我有许多朋友,你知道。如果你需要帮助,只管开口。我听说斯托·赫里特公爵正好缺一位卫队长。我帮你写封信。你会喜欢他们的,他们夫妇俩人非常和气。”
“我还没有决定下一步要做什么。”魏姆斯的口气有些生硬,“有一两份邀请我还没答复人家。”
“唔,当然。我敢肯定你知道什么最好。”
魏姆斯点点头。
兰金小姐不断把手里的帕子拧来拧去。
“那好吧。”她说。
“好吧。”魏姆斯道。
“我,呃,我猜你是想走了,那。”
“对,我猜我最好还是先走了。”
短暂的沉默,然后两人同时开口。
“认识你真的——”
“我只是想说——”
“抱歉。”
“抱歉。”
“不,你想说什么来着?”
“不,抱歉。还是你说吧。”
“哦。”魏姆斯迟疑片刻,“那我就走了。”
“哦。好。”兰金小姐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人家还在等你回话呢。也不能老叫人家等着。”她说。
她猛地伸出一只手。魏姆斯小心翼翼地握了一下。
“那我这就走了。”他说。
“请一定再来。”兰金小姐的语气冷了些,“如果你正好到这附近的话,我是说。我敢肯定埃勒见到你会很高兴的。”
“唔。好。那再见。”
“再见,魏姆斯队长。”
他跌跌撞撞地出了门,走上宽阔、幽暗的街道。他能感觉到 5979." >她的目光停留在自己脖子上,至少他告诉自己说我能感觉到。她此刻必定站在门口,几乎挡住了所有光线。只是望着我。但我不会回头,他暗想。那样太傻了。我是说,她很可爱,也很有常识,性格更是
非常好,但说真的……
我不会回头的,哪怕她一直等着,直到我走完这整条街。有时候你必须残忍,这样才更仁慈。
因此,当魏姆斯走到一半、身后传来关门声时,他突然感到非常、非常地愤怒,就好像自己被人打劫了一样。
他停住脚步,拳头在黑暗中收紧又松开。他已经不是魏姆斯队长了,他是市民魏姆斯,这就意味着他可以做许多过去梦里也不会做的事情。也许他可以去砸几扇窗户。
不,那样不太好。他想要的不止这么一点。他想除掉那条龙,赢回自己的工作,逮住这一切背后的黑手,然后就一次,把什么都抛在脑后,全心全意地揍那家伙,直到累得揍不动为止……
他茫然地睁着眼睛。底下的城里是一大片烟雾和水汽。但他想的不是这些。
他想到的是一个正在逃跑的人,还有在他生命的迷雾深处,一个使劲往前跑、生怕掉队的小男孩。然后他低声吐出一句:“他们有谁逃出来吗?”
科垄军士读完了布告,抬眼望望,周围满是敌意。
“别怪在我头上。”他说,“我只管读,又不是我写的。”
“这可是人牲,我说。”某人说道。
“人牲没什么不好。”一个祭司说。
“啊,它
本身当然没什么不好。”第一个人赶紧澄清,“为了正当的宗教理由,而且用死刑犯当祭品什么的
。不过因为龙的肚子有点饿就把人给它塞牙缝,这可大不一样。”
“就是这话!”科垄军士道。
“收税是一码事,但吃人又是另外一码事了。”
“说得好!”
bbr>.99lib.“如果我们都说不干,龙又能怎么样?”
喏比准备回答。科垄一手捂住他的嘴,另一只手握紧拳头,高高举起。
“就像我一直说的,”他说,“团结起来不挨烧!”
人群中响起七零八落的欢呼声。
“等等。”一个小个子男人缓缓道,“据我们所知,龙只有一个拿手好戏,就是飞来飞去,对人放火。我有些怀疑,咱们的建议并不能阻止它这样做。”
“对,可如果我们
一致抗议——”第一个人的声音里带上了些许犹疑。
“它总不能把
所有人都烧死。”科垄道。他决定再次打出自己新发现的王牌,于是骄傲地补充道:“团结起来不挨烧!”这一回的欢呼声更小了些,大家都在储存能量,预备留给担忧用。
“我不是太明白。为什么它不能把所有人都烧死然后飞到另一座城市去?”
“因为……”
“宝窟。”科垄说,“它需要人给它送财宝。”
“耶。”
“嗯,也许是这样,但具体是多少?”
“什么?”
“多少人?城里人数的百分之几,我是指。也许它并不需要把整座城都烧掉,只需要烧掉一部分。我们知道是哪些部分吗?”
“听着,这话越来越傻了。”第一个人道,“如果老是把问题翻来覆去地想,我们永远也别想干成一件事。”
“我不过是说,先把事情想想明白总是好的。打个比方,就算我们打败了龙,接下来又会发生什么?”
“哦,拜托!”科垄军士道。
“不,我是认真的。龙没了谁来做主?”
“一个人类,最起码!”
“随你高兴吧。”矮子满脸阴郁,“不过据我想,说不定,一个月一个人?这样的话,比咱们过去的好些统治者强多了。还有谁记得疯子尼希吗?或者嘻嘻王斯碎斯和他的一分钟笑牢?”
底下一阵嘀咕,你能听到各种版本的“他说的倒也有点道理”。
“可他们都被推翻了!”科垄说。
“不,他们没有。他们被暗杀了。”
“一样的。”科垄说,“我意思是,总不能指望谁跑去暗杀龙吧。想杀它可不是靠月黑风高和锋利的匕首就能成事的,这我清楚。”
我明白队长什么意思了,他暗想。难怪他每次想过事情之后都要喝上一杯。我们总是还没动手就先把自己打败了。随便找个安科-莫波克人,给他根棍子,到头来他准会把自己打死。
“听着,你这满嘴喷粪的蠢蛋。”第一个人一把抓住小个子的衣领,另一只手握成拳头,“我正好有三个女儿,而且正好不想让她们中的任何一个变成下酒菜,多谢你。”
“没错,而且团结起来……不……挨……”
科垄的声音开始颤抖。他意识到周围的人全都在往天上看。
这混蛋,科垄的理智一点点流逝。它肯定长了双法兰绒的脚,走路都不带响的。
龙就在离他们最近的房顶,它在屋脊上换个姿势,拍拍翅膀,打个哈欠,然后把脖子伸到街道上。
女儿成群的人站在原地,拳头高举着。一个圆圈迅速成型,以他为圆心,半径不断增大,圆圈中间只剩下光秃秃的鹅卵石。小个子男人从第一个人僵硬的手里挣扎出来,飞快地躲进了阴影中。
突然间他似乎成了全世界最孤独、最无依无靠的人。
“我明白了。”他静静地说着,朝那好奇的爬行动物瞪大眼睛。事实上它并不显得特别凶残。它的眼神中甚至流露出一丝兴趣。
“我才不在乎!”他的吼声在寂静中回荡,“我们向你挑战!如果你杀了我,你不如把我们全都杀死!”
人群中的某些区域传来不安的挪动声,表明有的人并不认为这话是什么不证自明的公理。
“我们能够抵抗你,你知道!”那人咆哮道,“不是吗?大家。那句关于团结的口号是怎么说的来着,军士?”
“呃。”科垄感到自己的脊椎骨上结了厚厚一层冰。
“我警告你,龙,人类的精神是——”
大家没能知道人类的精神到底是怎么样的,或者至少他心目中人类的精神是怎么样的。尽管深夜失眠时有部分人或许会想起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并且对人类精神的性质形成一个十分明智但也叫人胃疼的见解——虽然在条件适宜的情况下,它或许又高尚又勇敢又美好,但说到底,它也只不过是人的精神。
龙的火焰正中他胸部。刹那间他化作了一个白热的轮廓,紧接着纯净的渣子纷纷落下,在融化的鹅卵石上形成一小bbr>..摊一小摊的黑色。
火消失了。
人们像雕塑般僵直在原地,谁也不知道静止不动和转身逃跑哪一样更容易吸引龙的注意。
龙低头往下看,想知道他们接下来准备做什么。
科垄感到,自己作为现场唯一的军官,有责任控制当前的事态。他咳嗽两声。
“好了,那,”他努力压制尖叫的欲望,“请大家这边走,先生们女士们。走吧,现在。走吧。咱们这就走了,大家。”
他挥挥胳膊,勉强摆出很有权威的样子。其他人也跟他一样紧张,赶紧乱哄哄地散了。科垄眼角的余光瞄到了屋顶背后燃起的大火,火花盘旋着升上空中。
“你就没有家可回吗?”他哑着嗓子问。
图书管理员双手并用,荡回了此时此地的图书馆。他身上的每根毛都怒气冲冲地挺立着。
他一把推开大门,荡进满目疮痍的城市。
某人马上就会发现,自己最糟糕的噩梦就是一个怒发冲冠的图书管理员。
还戴警徽的那种。
城市上方的夜空中,龙悠然自得地前后俯冲,几乎没有扇动翅膀。没有这个必要。上升的热气已经足够了。
安科-莫波克遍地起火。在燃烧的建筑与安科河之间多出了无数水桶传送带,以至于许多木桶都被递错了队伍,还有的被人半路拦截。倒不是说你非得要木桶才能捞起安科河混浊的河水——一张网其实也尽够了。
上游布好几队人马,脸被浓烟熏得乌黑,正拼命使力,想赶紧关上
铜桥底下那两扇饱经河水腐蚀的大门。这是安科-莫波克抵挡大火的最后屏障。关门以后,安科河没了去处,只能缓缓打着圈,溢满河堤之间的空间。
在桥上干活的这些人要么是不能跑,要么是不愿跑。另外还有不少人已经成群结队冲出城门,奔着雾气笼罩下的寒冷平原去了。
但他们也没跑出多远。龙在毁灭的画卷之上优雅地转个弯,从城墙上滑出城去。几秒钟之后,卫兵们就看见火光从上到下穿透了雾气。人潮往城里退回来,龙在他们头顶盘旋,就像只牧羊犬。城市中的大火映红了它的翅膀底部。
“我们下一步怎么办,军士,有什么建议吗?”喏比问。
科垄没吭声。真希望魏姆斯队长在这儿,他暗想。他也一样不会知道该怎么办,但至少他懂得更多更好的词汇可以表达这层意思。
不断溢出的河水和乱七八糟的消防链终于起了作用,有几处大火已经被扑灭。龙似乎也并不打算重新填补。它已经把意思表达得很明白了。
“不知道会是谁。”喏比说。
“什么?”卡萝卜问。
“当祭品的人,我指的是。”
“军士说大家不会容忍这种事的。”卡萝卜恬淡地说。
“唔,好吧。对这个问题应该这样看:如果你对他们说,你们选吧,要么你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房子烧成灰,要么是某个你多半从来没见过的姑娘给吃掉,嗯,他们很可能会好好考虑一下。人性,你知道。”
“我敢肯定会有个英雄及时出现的。”卡萝卜说,“带着某种新式武器,击中它的
软类。”
突然一阵沉默,表明他的听众竖起了耳朵。
“软类是个什么东西?”
“那是它身上的一个地方。特别软的地方。我爷爷给我讲过这些故事。击中一条龙的软类,他说,这样你就干掉它了。”
“就好像踢中它的那啥一样?”喏比似乎很感兴趣。
“不知道。也许吧。不过,喏比,我已经说过好多次,这样做是不对的——”
“那这个地方又是在哪儿呢,大概?”
“哦,每条龙都不一样。你等它从你头顶飞过,然后你说,这就是它的软类,然后就杀了它。”卡萝卜道,“基本上就是这样。”
16
科垄军士茫然地睁大眼睛。
“唔。”喏比说。
他们望着眼前人仰马翻的场景。过了一会儿科垄军士问:“那个软地方,你能肯定吗?”
“能。哦,能的。”
“真希望你没这么说,孩子。”
他们的目光再次转向惊慌失措的城市。
“你知道,”喏比说,“你总跟我说你在军队射箭是拿头名的,军士。你说你有根幸运箭,每次你都记得要把它捡回来,你说你——”
“行了!行了!可这次不一样,不是吗?再说了,我又不是什么大英雄。为什么要我去?”
“魏姆斯队长每个月付我们三十块钱。”卡萝卜道。
“对。”喏比咧开嘴,“再说
你还独得五块钱的额外责任补贴。”
“可魏姆斯队长已经走了。”科垄可怜巴巴地说。
卡萝卜严厉地看着他,“我敢肯定。”他说,“如果他还在,他一定会头一个——”
科垄挥手让他闭嘴,“说得好听。”他说,“可如果我射偏了怎么办?”
“从好的方面看,”喏比道,“你多半不会有机会知道。”
科垄军士脸上突然浮现出一个绝望又邪恶的笑容,“
我们永远不会知道,你是想说。”
“什么?”
“你要是以为我会自个儿跑到房顶上去,你可以重新想一遍。我命令你陪我去。再说了,”他补充道,“你自己也有一块钱的责任补贴。”
喏比的脸惊慌得扭曲了,“不,我没有!”他嘶哑着嗓子反驳道,“魏姆斯队长说他要扣我五年,因为我是人类的耻辱!”
“可你说不准能要回来。再说了,对那软什么你最清楚不过了。我见过你打架。”
卡萝卜漂亮地敬个礼,“请允许我申请参加,长官。”他说,“我每个月只有二十块钱的试训工资,但我一点不介意,长官。”
科垄军士清清喉咙,又理了理胸甲的带子。科垄今天的胸甲上印着令人惊叹的健壮胸肌。他的胸部和肚子则刚好收在里边,仿佛模具里的果冻。
换了魏姆斯队长他会怎么做?好吧,他会喝一杯。但如果他没喝,他会怎么做?
“我们需要的,”他缓缓开口,“是一个计划。”
听起来很不错。单这一句已经配得上他的薪水。只要有了
计划,你就成功了一半。
他感到自己仿佛已经听到了众人的欢呼声。他们列在街道两旁,向他抛撒鲜花,而他则被抬起来,英雄般穿过感激涕零的城市。
唯一的缺陷,他怀疑,就是到时候人家大概需要把他装在骨灰盒里。
狼平·文斯轻手轻脚地走在漏风的长廊中。他的目标是王公的卧室。这房间原本就跟豪华沾不上边——屋里除了一张窄窄的小床和几个破破烂烂的柜子,再也找不出别的什么——如今它少了一面墙,就更糟了。如果这时候梦游,你会一脚踏进大厅,以为自己掉进了个大山洞。
即便这样他还是在身后关上了房门,给自己制造一点拥有隐私的假象。接着他小心翼翼地跪在房间中央,掀开一块木板,整个过程中他不时紧张兮兮地回头,瞥眼身后那一大块空洞。
一件黑色的长袍被拽出来。文斯把胳膊伸得更长,在地板底下灰尘仆仆的空间里搜索。他找了好一阵,最后干脆扑倒在地,两只胳膊同时伸进缝里,拼命翻腾。
一本书从房间另一头飞过来,砸中他的后脑勺。
“在找这个,嗯?”魏姆斯问。
他从阴影里走出来。
文斯跪在地上,嘴巴开开合合。
他会说什么呢,魏姆斯暗想。会不会是:
我知道这看起来是什么样子,或者也许是:
你怎么进来的?又或者是:
听着,我可以解释。真希望我手里现在就有只上了膛的龙。
文斯说:“好吧。你竟然猜到了,真够聪明。”
当然,他总是可能出人意料一回,魏姆斯在心里补充道。
“地板底下。”他对文斯说,“谁都会最先去看那地方。够蠢的,这么干。”
“我知道。我猜他一定以为不会有人来找。”文斯说着站起来,拍拍衣服上的灰尘。
“抱歉?”魏姆斯和颜悦色地说。
“维帝纳尼。你知道他有多喜欢阴谋诡计。那些针对他的阴谋,大多数都有他参与,这就是他的统治方式。他喜欢这样。很显然是他把它召来的,结果却没法控制它。这东西比他更狡猾。”
“那我们该怎么办?”魏姆斯问。
“不知道能不能把咒语反转。或者再召来一条龙。那时候它们就会打起来。”
“恐怖之间的平衡,你是指?”魏姆斯问。
“也许值得一试。”文斯认真地说。他上前几步,“听着,关于你的工作,我知道我们俩当时都有点紧张过头,所以如果你想复职的话当然完全没有问——”
“肯定可怕极了。”魏姆斯道,“想想看,他脑子里都装了些什么样的念头。他把它召唤来,然后发现它原来不止是他的工具,发现它原来是活生生的,还有自己的头脑。跟他很相似的头脑,只不过所有的刹车都已经失灵。你知道,我打赌刚开始的时候他真以为自己干了件好事。他肯定是疯了。或者迟早会疯掉。”
“是的。”文斯声音沙哑,“肯定很可怕。”
“神仙在上,可我真想亲手揍他一顿!我认识他这么多年,却从来没意识到……”
文斯没吱声。
“跑吧。”魏姆斯柔声道。
“什么?”
“跑。我想看你跑。”
“我不明——”
“我看见有人逃跑,龙烧掉那栋房子的那天。我记得自己当时想,这人的动作真怪,有点蹦蹦跳跳的。然后那天我看见你从龙身边跑开。简直就像是同一个人,我对自己说。滑着走,几乎是。就好像是拼命追着别人跑的样子。
他们有谁逃出来吗,文斯?”
文斯用自以为无动于衷的神态把手一挥,“太可笑了,这算不上证据。”他说。
“我注意到你现在睡在这儿了。”魏姆斯道,“我猜
国王希望你能随叫随到,唔?”
“你一点证据也没有。”文斯低声道。
“当然没有。某人跑步的姿势,声音里的急迫。仅此而已。不过这没有关系,不是吗?因为就算我
真有证据也没用。”魏姆斯道,“这证据还能给谁呢?而且你也不能把我的工作还给我。”
“我可以!”文斯道,“我可以,你甚至不必再当什么队长——”
“你没法把我的工作还给我。”魏姆斯重复道,“你一开始就没有权力剥夺它。我从来不是安科-莫波克的军官,或者国王的军官,又或者王公的军官。我是法律的军官。它或许腐败又不道德,但它总也算是法律。可如今再也没有法律了,只除了:‘不老实点就把你活活烧死。’在这种地方哪里还有我的位置?”
文斯扑上去抓住他的胳膊。
“但你可以帮我!”他说,“说不定有办法可以毁掉这条龙,你明白吗?至少可以帮助大家,把事情引导到不那么糟糕的方向,找到一个双方都可以接受的——”
魏姆斯一拳打中文斯的脸,打得他转了半个圈。
“龙就在
这儿。”他怒斥道,“你没法引导它或者说服它或者跟它谈判。跟龙是没有停战协议可讲的。你把它带来,而我们再也摆脱不了它,你这个
混蛋。”
文斯放下捂在脸上的手,被拳头打中的地方有个鲜亮的白色印记。
“你准备怎么办?”他问。
魏姆斯不知道。他曾经设想过足足一打场景,但真正合适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杀掉文斯。可面对面他又下不了手。
“你们这种人就是这样。”文斯站起来,“为了人类进步所做出的任何尝试你们都要反对,可你们自己又半点计划也没有。卫兵!卫兵!”
他朝魏姆斯露出疯疯癫癫的笑容。
“没料到,呃?”他说,“我们这儿还有卫兵,你知道。当然并不太多。如今没多少人想进来。”
房门外的走廊里响起了脚步声,四个禁卫兵跑进来,剑都已经出鞘。
“如果我是你就不抵抗。”文斯继续道,“他们个个都很绝望,而且心神不宁。但报酬很高。”
魏姆斯没说话。文斯喜欢沾沾自喜。对沾沾自喜的人你总有机会。前任王公从来不沾沾自喜,这是真的。如果他要你死,你绝对不会提前听说有这回事。
对付沾沾自喜的家伙,你需要遵守游戏规则。
“你不可能永远逃脱惩罚。”他说。
“你说得对。你说得对极了。但永远是很长的时间。”文斯道,“我们
谁也不能指望在那么长的时间里逃脱任何东西。”
“你会有很多时间可以思考这个问题。”他朝卫兵点点头,“把他扔到
特别牢房里。然后去完成另外那件小事。”
“呃。”禁卫兵的头领有些迟疑。
“怎么了,你?”
“你,呃,想让我们攻击他?”他可怜巴巴地问。禁卫兵蠢归蠢,却也跟其他人一样对传统十分了解。如果他们被找来处理过热的局势,结果发现自己要对付的是单枪匹马的一个人,他们就会哀叹日子难过。这家伙保准神勇得很,他们会想。禁卫兵头领并不急于送了小命。
“当然了,你这蠢货!”
“可是,呃,他只有一个人。”卫队长说。
“而且他还在笑。”他身后一个人补充道。
“很可能马上就要跳起来抓住吊灯,”他们的一个同伴道,“并且踢翻桌子那之类的。”
“他连武器也没有!”文斯尖叫道。
“最可怕的就是这种。”其中一个表现出淡泊而坚忍的态度,“这种人会跳起来,你瞧,然后从壁炉上的盾牌后头抓起一把装饰用的剑。”
“对。”另一个卫兵疑虑重重地说,“他们还会拿椅子丢你。”
“这儿没有壁炉!这儿也没有剑!这儿只有他!现在
抓住他!”文斯不禁歇斯底里。
两个禁卫兵尝试性地抓住了魏姆斯的肩膀。
“你不会干什么英勇的事吧,嗯?”其中一个压低嗓门问。
“根本不知道该从哪儿干起。”魏姆斯回答说。
“哦。好。”
魏姆斯被拖走,他听见文斯疯狂地大笑起来。他们总是这样,那些沾沾自喜的家伙。
但有一件事他说对了。魏姆斯没有任何计划。他根本没考虑过下一步要怎么做。你真是个傻子,他告诉自己,竟然以为只需要跑来跟他对质,然后就结了。
他还琢磨了一下,另外那件事到底是什么。
几个禁卫兵两眼直视前方,默默地把他押到底下毁坏的大厅,穿过另一条破败的走廊,走到一扇怕人的大门前。他们打开门,把他扔进去,然后大步走掉。
谁也没注意到一片薄薄的、叶子似的东西从房顶的阴影里飘了下来,一个人也没有。.它在空气中打了无数个转,就好像无花果的种子,最后落到华而不实、乱七八糟的宝窟上。
那是一片花生壳。
兰金小姐被寂静吵醒。她卧室的窗户底下就是龙舍,所以习惯了听着它们的声音入睡:鳞片抖动的沙沙声,睡梦中偶尔喷火的咆哮声,还有怀孕母龙的呜咽。安静对她无异于闹钟响起。
她睡觉前哭过一会儿,但时间并不长,因为多愁善感是有辱门风的。她点亮油灯,穿上橡胶靴子,抓根木棒拿在手里——因为理论上她也有贞洁需要保护——然后匆匆跑过黑暗中的房子。穿过通往龙舍的潮湿草地时,她隐约意识到下方的城市里正发生着什么,但很快又把这念头抛在脑后,因为此刻不值得为它劳心费力。龙更重要。
她推开门。
好吧,它们都还在。泽龙熟悉的臭味冲进夜晚的空气,半是池塘里的烂泥半是化学爆炸物的味道。
每条龙都坐在自己围栏的中央,弓着脖子,眼睛一眨不眨地专心望着房顶。
“哦。”她说,“又在上头飞来飞去了,是吧?真爱现。你们别担心,孩子们。有妈咪在呢。”
她把油灯放在高处的架子上,大步走到埃勒的围栏跟前。
“我说,小伙子——”话没说完,她呆了一呆。
埃勒侧躺在地上,嘴里飘出一缕灰色的轻烟,肚皮像风箱一样起起伏伏。还有它的皮肤,从脖子底下开始几乎变成了纯白色。
“如果我重写《龙的疾病》,你准要独占一整章。”她轻声说着,伸手拉开围栏的门闩:“看看咱们那讨厌的烧退了没有,好不好?”
她伸手摸摸它的皮肤,然后倒抽一口凉气,赶紧把手缩回来。她的手指上起了水泡。
埃勒冷得像要烧起来。
她看着它,她温暖的指尖融化了埃勒皮肤上的寒冷,在它身上留下几个小圆点,现在它们已经重新蒙上一层白色的膜。
兰金小姐一屁股坐在地上。
“你
到底是什么龙啊——?”
从房子的前门远远传来敲门声。她犹豫片刻,然后吹灭油灯,踮起脚尖,咚咚地走到龙舍另一头,掀开挡在窗户跟前的一个布口袋。
清晨的第一缕光线勾勒出一个卫兵的轮廓,他就站在她家台阶上,头盔上的羽毛在微风中飘动。
她惊慌失措地咬住嘴唇,飞快地跑到龙舍门边,冲过草坪,一头扎进屋里,一步三个台阶上了卧室。
“笨蛋,笨蛋。”她意识到油灯还在楼下,于是低声责备自己。但时间不等人。等她把油灯拿上,魏姆斯说不定已经走了。
她在一片黑暗中摸索,靠感觉和记忆找到了自己最好的假发,然后把它套到脑袋上。梳妆台上那一堆油膏和龙伤药中间有个瓶子,她仿佛记得是叫
夜露或者诸如此类不合时宜的名字,那是一个不动脑子的侄子很久之前送她的礼物。兰金小姐试了好几瓶,终于找到一瓶稍微接近的。不过,尽管由于整天面对泽龙压倒性的气味,她鼻子里大部分感应装置早已经失灵,但那瓶什么夜露似乎还是比她记忆中更浓烈些。可男人好像就喜欢这种东西。至少书上是这么说的。简直无聊,说实话。她突然觉得自己的睡衣也很不感性,于是拉拉领口,希望能达到稍微暴露而不裸露的效果。一切就绪之后,她匆匆忙忙跑下了楼梯。
她在门前停下来,深吸一口气,扭动门把手;推门的时候她才想到,自己应该把橡胶靴子脱了才是——
“怎么,队长,”她浑身散发着女性的魅力,“这可真是
你该死的是谁?”
禁卫队的队长倒退几步,还根据老家农村的传统偷偷比划了几个手势,企图吓退恶魔。它们显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他睁开眼睛时那东西还在,仍然愤怒得毛发直立,仍然散发着某种恶心人的发酵的味道,头顶上仍然戴着一堆歪歪扭扭的卷毛,仍然挺着一对颤颤巍巍的胸乳,害他嘴巴发干——
他听过这种东西。哈皮鸟,它们叫做。它把兰金小姐怎么了?
不过那双橡胶靴子让他有些迷惑。哈皮鸟的传说里似乎从来没有提到过橡胶靴子。
“说话,小子。”兰金小姐的声音隆隆响起,她把自己的睡衣拉到更加体面的高度,“别只管傻站着张嘴巴。你有什么事?”
“西碧尔·兰金小姐?”他似乎并非在礼貌地跟人求证,这是一种难以置信的口气,显示出他很难相信对方可能会给出肯定的答案。
“用你的眼睛看看,年轻人。你以为我是谁?”
卫兵重振旗鼓。
“只不过,人家派我来传唤西碧尔·兰金小姐。”他迟疑着说。
她的声音足以让任何人枯萎,“你什么意思,传唤?”
“去王宫觐见,你知道。”
“我实在想象不出这么一大早有什么事需要觐见的。”她准备摔上门,但门关不上,因为它在最后一秒钟被剑尖卡住了。
“如果你
不跟我走,”卫兵说,“我得到的命令是采取措施。”
门被猛地拉开,她的脸凑到他跟前。玫瑰花瓣腐烂的味道差点把他熏昏过去。
“如果你以为自己准备动我一根指头——”她威胁道。
卫兵的眼珠子往旁边一闪,只一瞬间,他的目光落在龙舍的方向。西碧尔·兰金脸色变得煞白。
“不可能!”她嘶嘶地说。
他咽了口唾沫。尽管她很吓人,但她终究只是人类。如果说她能把你的脑袋咬下来,那毕竟只是一种修辞手法。他告诉自己,世界上比兰金小姐可怕的东西多得是。当然了,话说回来,此时此刻它们都并不在自己鼻子三寸以内的地方。
“采取措施。”他哑着嗓子重复道。
她直起腰,看一眼他背后的一排禁卫兵。
“我明白了。”她冷冷地说,“原来如此,嗯?你们六个人来拿一个弱女子。很好。当然了,你们一定会允许我去拿件外套吧。天气有点凉。”
她砰一声摔上门。
禁卫兵们在冷风里跺着脚,努力避免与同伴眼神交流。逮捕人显然不该是这种干法。不该
允许他们把你晾在门口等着,世界不该是这样运转的。但从另一方面讲,除此之外唯一的选择就是进去把她拖出来,而他们谁也没有这样的工作热情。再说了,卫队长也不大确定自己有没有足够的人手可以把兰金小姐拖到任何地方。你需要的是几千人的队伍,还要带上木橇。
门吱呀一声打开,背后只能看见大厅潮湿的黑暗。
“好了,现在你们——”队长不安地说。
兰金小姐出现了。一个模糊的画面从队长眼前闪过,他仿佛看见她尖叫着冲出门来。这原本可能会是他最后的记忆,幸好他的一个手下还算镇定,在她冲下台阶时伸脚绊了她一下。兰金小姐骂骂咧咧地向前扑倒,在过于茂密的草坪上滑出去,脑袋撞上某个兰金先人的破烂雕像,终于渐渐停下来。
她拿的那柄双手阔剑落到她身旁,颤颤巍巍地直插在草地上,好一会儿才静止下来。
过了一阵,一个禁卫兵小心翼翼地爬过去,用手指试了试剑刃。
“见他的鬼。”他的声音里混杂着畏惧和尊敬,“龙居然想吃
她?”
“符合要求。”队长道,“她肯定是整座城里出身最高的女士了。是不是少女我倒不知道,”他补充说,“而且眼下我也不准备随便揣测。谁去叫辆马车来?”
他伸出手指摸摸自己的耳朵,这里刚才被剑尖扫了一下。其实这人生来心肠倒不坏,但这会儿他非常确定,等西碧尔·兰金醒过来的时候,他希望要有厚厚的龙皮隔在他俩之间才好。
“我们不是还应该杀了她的宠物龙吗,长官?”另一个卫兵问道,“我以为文斯先生说过要把所有的龙都杀掉。”
“那不过是用来威胁她的话而已。”队长说。
卫兵皱起眉头,“你确定吗,长官?我想——”
队长受够了。哈皮的尖叫,阔剑在耳边发出撕裂丝绸一般的声响,这些都严重伤害了他从对方的角度看问题的能力。
“哦,你
想,呃?”他咆哮道,“原来是个思想家,你?那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更适合别的岗位?
城市警卫队,也许?他们那儿全是思想家,半点不假。”.99lib?
其他禁卫兵发出尴尬的窃笑声。
“如果你真的
想了,”队长继续挖苦道,“你就会想到国王是不大可能希望别的龙死掉的,不是吗?它们多半是远房亲戚什么的。我意思是说,它总不会希望我们到处捕杀它的同胞,对吧?”
“那个,长官,
人就会,长官。”卫兵闷闷不乐地说。
“啊,这个,”队长说,“这可不一样。”他意有所指地敲敲自己的头盔,“那是因为我们有智力。”
魏姆斯落在潮湿的稻草上,四周一片漆黑。不过他的眼睛很快就适应了黑暗,足以分辨出地牢的墙壁。
这地方可不是为了优雅的生活建造的。基本上这里只是所有支撑王宫的柱子和拱道的聚集地。在最远端的墙壁高处有一小扇铁栅栏,刚够透进来一丝脏兮兮的二手光线。
地板上还有一个方形的洞。上头也有铁栅栏,不过已经锈得很厉害。魏姆斯觉得只要时间充足,自己很有希望把它们弄松,然后他只需要减减肥,好让自己能从九寸宽的洞里通过就行了。
地牢里缺少的是老鼠、蝎子、蟑螂和蛇。当然这里曾经是有蛇的,没错,因为魏姆斯的凉鞋踩碎了好些又细又长的白骨。
他听到富有节奏的嚓嚓声,于是沿着一堵潮湿的墙壁,小心翼翼、蹑手蹑脚地往前走。他绕过一根矮胖的柱子,发现了声音的来源。
王公正眯着眼睛,对着一小块镜子刮脸。镜子靠在一根柱子上,正好可以借到地牢外的光线。不,魏姆斯意识到,不是靠在柱子上。事实上是扶着。被一只老鼠扶着。那是只大老鼠,长着双红色的眼睛。
王公朝他点点头,似乎并不吃惊。
“哦,”他说,“魏姆斯,对吧?我听说了你要下来。好得很。你最好告诉厨房——”这时魏姆斯意识到对方是在对那只老鼠说话——“今天有两个人吃午饭。想来杯啤酒吗,魏姆斯?”
“什么?”
“我猜你会的。不过只能看运气,我恐怕。斯戈普的手下都挺聪明,但瓶子上的标签似乎是它们的盲点。”
维帝纳尼大人拿毛巾拍拍脸,随手把它扔在地上。阴影里窜出个灰色的影子,把它从地板上的栅栏中间拖走了。
只听他说:“很好,斯戈普。你可以下去了。”老鼠朝他扭扭胡须,把镜子靠在墙上,跑开了。
“现在是老鼠伺候你?”魏姆斯问。
“它们很帮忙,你知道。但恐怕效率不是太高。问题主要出在它们的爪子上。”
“可是,可是,可是,”魏姆斯道,“我是说,怎么可能?”
“我怀疑斯戈普的手下挖了些洞,一直通到大学。”维帝纳尼大人解释道,“不过我想它们原本就挺机灵的。”
至少这一部分魏姆斯能听懂。谁都知道魔法辐射会影响到住在幽冥大学里的动物,在这样的刺激下,它们有时会形成类似人类文明的迷你社会,有时甚至变异成全新的专业物种,比方说
书虫.303和
墙鱼。而且,就像他说的,老鼠原本就挺机灵。
“它们竟然愿意帮你?”魏姆斯问。
“相互的,我们相互帮助。你可以管这叫提供服务的报酬。”王公坐下来,魏姆斯注意到那是一个天鹅绒小坐垫。在一个矮架上——显然是为了趁手——还放着一本笔记本和一排整整齐齐的书。
“你是怎么帮助老鼠的,大人?”魏姆斯虚弱地问。
“建议。我向它们提供建议,你知道。”王公身子往后靠,“文斯这种人的毛病就在这儿。”他说,“他们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该罢手。老鼠、蛇,还有蝎子。我刚来的时候这里活像个疯人院。而且老鼠是最遭罪的。”
魏姆斯觉得自己有点明白了。
“你意思是说你训练了它们?”
“建议,建议。我猜这也算是一种技能吧。”维帝纳尼大人谦虚地说。
魏姆斯很想知道他是怎么干的。也许老鼠踉蝎子结盟,共同对付蛇,然后,等打败了蛇以后,邀请蝎子来赴鸿门宴,把它们全吃掉?或者它们雇佣某些蝎子,付给它们大把,呃,大把无论蝎子喜欢吃的什么东西,让它们趁夜去偷袭选定的蛇领袖,把它们蛰死?
他记得以前听过一个故事,有个人被关了好几年,于是他训练了些小鸟,用它们替自己获得自由。还有那些老水手,因为年老体弱再也不能出海,于是每天都用小瓶子造船消磨时间。
然后他又想到王公,被人夺走了他的城,盘腿坐在阴暗地牢的灰色地板上,在周围重建失去的一切,鼓励一切迷你对抗、争权夺利和派系斗争。魏姆斯把他想象成一尊阴沉、抑郁的雕像,四周的铺路石上活跃着偷偷摸摸的阴影。也许在这里比统治安科更容易,城里的坏蛋块头更大,拿匕首的时候又只需要一只手。
排水口旁边咔嗒一声,半打老鼠钻出来,还拖来用布裹着的什么东西。它们动起鼠手,把它运过栅栏,费力地拖到王公脚边。他弯腰把结解开。
“看来今天有奶酪、鸡腿、芹菜、一片实在不大新鲜的面包和一瓶,哦,看来是一瓶
梅克与刺贝特的声名远播棕色沙司。啤酒,我说的是
啤酒,斯戈普。”老鼠头子朝他抽抽鼻子,“抱歉,魏姆斯。它们不识字,你瞧。这个概念它们似乎怎么都闹不明白。但它们很会听,能带给我各种消息。”
“看得出来你在这儿很舒服。”魏姆斯虚弱地说。
“永远不要建一座你自己不乐意过夜的地牢。”王公把食物在布上摆好,“如果更多的人记得这点,世界就会变成一个更加快乐的地方。”
“我们都以为你修了秘密通道之类的。”魏姆斯说。
“真想不出这是为什么,”王公道,“那样你就必须一直逃命。效率多么低下。但在这里,我却可以置身一切的中心。我希望你理解,魏姆斯。永远不要信任那些把希望寄托在地道、地堡和逃生线路上的统治者。他们的心思很可能压根儿没有放在自己的工作上。”
“哦。”
他被关在自己宫殿的地牢里,楼上有个十足的疯子主持大局,还有一条龙在他的城里喷火,而他还觉得世界正按自己的心意运转。肯定是因为位高权重的关系。没准儿海拔太高人就要发疯。
“你,呃,你不介意我四下看看吧,唔99lib??”他问。
“请自便。”王公道。
魏姆斯走到地牢尽头,检查一遍牢门。门上缠着又厚又密的铁条,门闩很粗,门锁硕大无比。
他又敲敲墙壁,寻找也许存在空洞的部位。毫无疑问,这地牢建得很牢靠。把凶恶的犯罪分子关在这样的地牢里,你无疑会非常安心。当然,在那种情况下你会希望地牢里不存在活板门、隐藏的地道或者可供逃脱的秘道。
眼下并不是那种情况。几英尺厚的大石头竟能对你的看法产生这样大的影响,实在叫人惊叹。
“卫兵会进这里来吗?”他问道。
“几乎从不进来。”王公挥舞着一条鸡腿,“他们懒得给我饭吃,你瞧。他们的看法是犯人就应该让他慢慢凋零。事实上,”他说,“前一阵子我会时不时走到门边哼哼几声,只为了能让他们高兴。”
“他们总要进来查看查看吧?”魏姆斯满怀希望地问。
“哦,我不认为我们应当忍受那样的行为。”王公道。
“可你准备怎么阻止他们?”
维帝纳尼大人给他一个忍耐的眼神。
“我亲爱的魏姆斯,”他说,“我原以为你是很有观察力的。你看过那扇门了没有?”
“当然看过了。”说完魏姆斯又补上一句,“大人。那门大得要命。”
“也许你该再去瞧一眼?”
魏姆斯呆呆地看他一眼,接着气呼呼地冲到门边,朝它瞪大眼睛。作为一扇紧闭的牢门,它符合所有最关键的要求,满眼都是门闩、插销、铁刺和偌大的铰链。无论他看上多久,它都丝毫没有准备缩小的迹象。门锁是矮人造的那种鬼东西,想撬开它得花上好几年。总的来说,如果你想为某种完全无法撼动的东西找个代言人,这扇门就是首选。
王公出现在他身旁,极其安静,几乎害魏姆斯心脏病发作。
“你瞧,”他说,“事情总是这样发展的,不是吗?假如暴力骚乱分子夺取了一座城市,之前的统治者总会被扔进地牢里。对于习惯了某种思维方式的人来说,这比简简单单的死刑要让人满意多了。”
“唔,好吧,不过我看不出——”
“你看着这扇门,眼里出现的就只是一扇十分坚固的牢门,对吗?”
“当然。你只需要瞧瞧这些门闩和——”
“你知道,我真是非常高兴。”维帝纳尼大人静静地说。
魏姆斯盯着大门,直到眉毛弯成了拱形。然后他突然看清了自己一直在看的是什么,就好像杂乱无章的云朵,并没有任何改变,却化作了一个马头或者一艘帆船。
他被一种可怕的敬畏>..之情淹没了。
不知道王公的脑子里是什么样子?想必到处都冷冰冰、亮闪闪的。全是蓝钢、冰柱和小齿轮,就像一座大钟般滴答滴答转个不停。这种头脑会详细考虑自己垮台的可能性,然后把它转化成优势。
这是扇再平常不过的牢门,不过关键当然在于你看问题的角度。
在这座地牢里,王公可以抵抗整个世界。
门的外边只有一把锁。
全部的门闩和插销都在里边。
小兵们吃力地爬上潮湿的房顶。晨雾已经渐渐被太阳驱散,不过清新的空气是没有指望的——黏糊糊的浓烟和带霉味的水汽环绕着整座城市,让空气中充满了煤渣打湿后的味道。
“这是什么地方?”卡萝卜一面问,一面帮两人走过一段特别油腻的通道。
科垄军士瞧瞧四周林立的烟囱。
“吉金·抱熊的威士忌蒸馏厂。”他说,“就在王宫和广场中间的那条线上,看见了?它肯定得从这上头飞过。”
喏比恋恋不舍地从大楼一侧往外看。
“我来过一次。”他说,“一个漆黑的夜里,检查门有没有锁好,结果它就在我手底下开了。”
“总会撞上一次,我猜。”科垄讽刺道。
“唔,我必须进去,不是吗?去检查有没有人在里头犯事儿。不可思议的地方,全是管子什么的。还有那气味!”
“‘每瓶酒都是七分钟以上的陈酿,’”科垄引用道,“标签上写着‘走前来一口’。还真他妈一点没错。有回我喝了一口,然后走了一整天。”
他单膝跪下,打开一个长长的布口袋;刚才往上爬的时候,搬这东西费了他好大力气。口袋里装着一张样式古老的弓和一袋箭。
他缓缓拿起弓,肥嘟嘟的手指恭恭敬敬地抚过它。
“你们知道,”他静静地说,“以前我拿手得很,在我小时候。上次队长就应该让我试试。”
“你跟我们说过无数回了。”喏比一点不给面子。
“嗯,我曾经得过许多奖。”军士拿出一根新弓弦,把它缠到弓的一头,然后站起身使劲压,呼哧呼哧……
“呃,卡萝卜?”他有些上气不接下气。
“什么事,军士?”
“你上弓弦的手艺怎么样?”
卡萝卜拿过弓,轻而易举地把它压弯,把弓弦的另一头系了上去。
“多好的开头,军士。”喏比道。
“别跟我冷嘲热讽,喏比!关键不是力气,关键在于眼神的锐利和手的稳定。现在给我支箭。别动那支!”
喏比的手指在一支箭上方僵住。
“那是我的
幸运箭!”科垄气急败坏,“你们谁也不准碰我的幸运箭!”
“我看着倒跟别的没啥差别,军士。”喏比并不生气。
“那是我要用来真正那啥,
自命一击的。”科垄道,“从来没让我失望过,我的幸运箭,从来没有。射什么中什么。简直不用瞄准。如果那龙有什么软类,它准保找得出来。”
他选了支外形相同,但大概不那么幸运的箭,把它搭在弦上。接着他将审视的目光投向房顶周围。
“最好复习一下。”他喃喃道,“当然,一旦学会了你是永远不会忘的,就好像骑——骑——骑那个你一旦会骑就不会忘了怎么骑的东西。”
他把弓弦拉到耳朵旁边,嘴里开始呼哧呼哧。
“好了。”他喘得很厉害,胳膊也因为用力过度颤颤巍巍,就像大风中的树枝,“看到那边刺客公会的屋顶了吗?”
所有人的目光都往脏兮兮的空气中看过去。
“嗯,很好。”科垄道,“现在你们看见上头的风向标了吗?看见了吗?”
卡萝卜瞟了眼箭头。它正前前后后地划出无数个“8”字形。
“那可远得很,军士。”喏比有些怀疑。
“不用你管我,你只管看着风向标就是了。”军士呻吟道。
他们点点头。风向标被做成了一个穿着斗篷、蹑手蹑脚往前走的人,他伸出的匕首永远都正对着风刺过去。不过隔了这么远,它看上去十分迷你。
“好。”科垄喘道,“现在,你们看见那人的眼睛了吗?”
“哦,得了吧。”喏比道。
“闭嘴,闭嘴,闭嘴!”科垄气喘吁吁,“你们看见了吗?我说!”
“我觉得我能看见,军士。”卡萝卜忠心耿耿。
“很好。很好。”军士用力过度,身体前前后后晃着,“很好。好孩子。行。现在注意看着它,唔?”
他呼哧喘口气,然后放开了手。
17
接下来中间那根栏杆旁边的灰浆里出现了一个浅坑。这算不上什么,魏姆斯知道,但至少是个开始。
“你不需要帮忙吧,我想?”王公问。
“不。”
“如你所愿。”
灰浆已经有些腐烂,但栏杆深深地嵌在石头里,在铁锈的渣子底下仍然有大把的铁。这活儿需要很长时间,但这让他有事可做,还可以让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对此魏姆斯表示热烈欢迎。这一点谁也别想夺走。摆在他面前的是个挑战,强大而纯粹;你知道只要自己不停地挖,最终总会胜利。
当然,问题就出在“最终”上。最终大阿图因
会走到宇宙的尽头。最终星星会熄灭。最终喏比可能会洗个澡,尽管要实现这个假设或许必须对时间的性质进行革命性的重新思考。
他不管不顾地挖着灰浆,突然看见外头有个浅色的小东西很慢、很慢地飘下来。
“花生壳?”他说。
图书管理员的脸裹在图书管理员的脑袋里出现在栅栏外头,虽然这张脸上下颠倒,但那咧嘴一笑的表情仍然极具杀伤力。
“乌克?”
猩猩从墙上落下来,抓住两根栏杆,开始往外拉。在他水桶状的胸膛上,一条条肌肉来回游走,演绎着复杂的舞蹈。他默默地集中精力,露出满嘴的大黄牙。
两声沉闷的“咚”之后,栏杆放弃了抵抗。猩猩把它们扔到一边,把胳膊伸进大洞里,所有代表法律的胳膊中再也没有比它们更长的了。它们抓住仍在惊讶的魏姆斯,拉着他肩膀,只一下就把他拖了出去。
小兵们审视着自己的作品。
“好。”喏比道,“现在,一个金鸡独立、帽子反扣、嘴里还塞着手帕的人,他击中龙的软类的概率有多大?”
“哇呜。”科垄说。
“相当小。”卡萝卜道,“不过我觉得手帕子似乎稍微过了点。”
科垄把手巾啐掉,“赶紧打定主意。”他说,“我的一条腿都麻了。”
魏姆斯从油腻腻的鹅卵石地面上爬起来,朝图书管理员瞪大了眼睛。他正体验着一种许多人都曾经体验过的震惊。不过别人的这种体验多半发生在更加令人不快的情形底下,比方说当这只类人猿想安安静静、不受打扰地喝上一品脱啤酒,而破鼓里又有人干起架来的时候。具体来说他们的体验是这样的:图书管理员或许看起来像个塞满橡胶的口袋,但口袋里头塞的其实却是肌肉。“真不可思议。”最后他只能挤出这么一句。他低头看看丢在地上的栏杆,脸色突然一沉。他抓起弯曲的金属条子,“你不会刚好知道文斯在哪儿吧,嗯?”
“诶克。”图书管理员把一张皱巴巴的羊皮纸塞到他鼻子底下,“诶克!”
魏姆斯读起来。
宣布……而……在正午时分……一个纯净的少女,同时出身高贵……促进统治者与其臣民……
“在我的城里!”他咆哮道,“他妈的竟然在我的城里!”
他伸出两只手,抓起图书管理员的胸毛,把他拎到与自己眼睛齐平的高度。
“现在几点了?!”他喊道。
“乌克!”
一只布满红毛的长胳膊向上方展开,魏姆斯的目光顺着伸出的手指看过去。太阳似乎快要走到自己轨道的顶点,正期待着能懒洋洋地往下滑,缓缓投入黄昏的怀抱……
“我坚决不能允许这种事情发生,明白?”魏姆斯一面吼,一面把猩猩前前后后晃个不停。
“乌克。”图书管理员耐心地向对方指出他的错误。
“什么?哦,抱歉。”魏姆斯把类人猿放回地面,而猩猩也明智地没有跟他算账:如果有人不知不觉中抓起了300磅重的大猩猩,那这人显然是心情过于烦躁,最好不要跟他计较。
“有路可以出去吗?”魏姆斯问,“不用翻墙的那种,我是说。”
他不等猩猩回答就沿着墙根大步往前走,直走到一扇脏兮兮的窄门前,一脚把它踹开。门其实并没有上锁,但他还是踢了。图书管理员跟在他身后,双手并用往前荡。
门背后的厨房似乎已经被抛弃了。厨师们终于失去勇气,这里有一张嘴比他们整个人还大,谨慎的厨师是不应当在这种地方干活的。两个禁卫兵正吃着冷冰冰的午餐。
“听着。”见他们准备起身,魏姆斯道,“我不想对你们——”
他们似乎不想听,其中一个朝十字弓伸出手去。
“哦,见他的鬼。”魏姆斯从身旁的菜板上抓起一把屠刀扔过去。
飞刀需要相当的技巧,而且就算你具备了技巧,也还要有专门的刀才行。否则你就会发现自己跟魏姆斯一样,完全错过了目标。
拿弓的卫兵往旁边一闪,然后摆正身子,结果发 73b0." >现一块紫色的指甲温柔地挡住了扳机。他回过头。图书管理员一拳正中他头盔顶部。
另一个卫兵直往后缩,同时拼命摇动双手。
“不不不!”他喊道,“这完全是误会!你刚刚说你不想对我们做什么来着?多可爱的猴子!”
“哦,天哪。”魏姆斯道,
“错!”
他不去理会对方惊恐的惨叫,在厨房的狼藉中翻起来,终于找到一把砍刀。他从来都觉得使剑跟自己不大搭调,但砍刀就是另外一码事了。砍刀有重量。它有目的性。剑或许带着点高贵的意思,除非它属于比方说喏比,那时候它就只能靠铁锈才能确保自己不会散架,但砍刀却拥有超强的能力,它能把东西砍碎。
他离开了生物课教室——今天的课程是猴子绝不可能抓住人的脚踝把他们甩来甩去——找到一扇看起来像回事的门,快步跑了出去。很快他就来到了王宫周围那一大片鹅卵石空地。现在他可以找到方向了,现在他可以……
他头顶的空气隆隆一声响。一阵大风往下吹来,把他掀翻在地。
安科-莫波克之王展开翅膀,从空中滑过,最后落在王宫的门拱上。为了平衡身体,龙爪在石头上留下了长长的划痕。阳光从它弓起的后背反射回来,它伸长脖子,懒懒地吐出一大片火焰,接着重新跃入空中。
魏姆斯喉咙里发出动物一样的声音——当然是哺乳动物,然后跑进了空荡荡的街道中。
寂静笼罩了兰金家的祖屋。前门在铰链上来回摇动,任由从贫民的街区吹上来的风混进屋里。风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游荡,东瞅瞅西瞅瞅,寻找家具顶上的灰尘。它上了楼梯,使劲吹开西碧尔·兰金卧室的房门,把梳妆台上的瓶瓶罐罐摇得哐当响,接着它开始翻阅《龙的疾病》。如果你看书很快,完全可以借它的手读完所有的病征,从A字部的
矮踵一直到Z字部的
之字喉。
而在底下那臭气熏天的温暖龙舍,埃勒似乎把所有的病都得了个遍。现在它坐在围栏中间,前后晃动,柔声呻吟。白色的烟从它耳朵里缓缓涌出,滴到地板上。它鼓鼓的肚皮里发出液体爆炸的复杂音效,就好像电闪雷鸣的时候,许多侏儒正拼命想在悬崖上凿出个涵洞来。
它的鼻翼鼓起,转动时似乎并不受它控制。
其他泽龙都伸长了脖子,小心翼翼地从围栏上方观察着它。
埃勒的胃再次咆哮。它痛苦地扭动身体。
泽龙们交换一个眼神,然后一个个小心翼翼地趴到地上,用爪子遮住自己的眼睛。
喏比把脑袋歪向一边。
“看起来很有希望。”他以批评家的口气说,“我们大概差不多了,依我看。一个人脸上涂着炭灰、舌头伸得老长、金鸡独立、还唱着《刺猬之歌》,他击中龙的软类的概率大概是……卡萝卜,你说呢?”
“一百万分之一,要我说。”卡萝卜一本正经地说。
科垄瞪他俩一眼。
“听着,伙计们。”他说,“你们不是在拿我寻开心吧,嗯?”
卡萝卜看看底下的广场。
“哦,见鬼。”他轻声道。
“啥事?”科垄一面四下打量一面急切地问。
“他们正把一个女人绑在一块石头上!”
小兵们都从胸墙上探出脑袋,广场周围那一大群沉默的观众也在看着。一个白衣人正在半打禁卫兵中间挣扎。
“不知道他们从哪儿搞来的石头?”科垄道,“咱们这儿可是平原,你们知道。”
“好个壮实的姑娘,不管她是谁。”喏比见一个卫兵转身倒地,点头表示赞赏,“这下看这家伙晚上怎么打发时间,肯定得好几个星期。右膝盖可真狠,这姑娘。”
“是我们认识的什么人吗?”科垄问。
卡萝卜眯着眼睛往下看。
“是兰金小姐!”他张大了嘴巴。
“绝不可能!”
“他说的没错。还穿着睡衣。”喏比道。
“这些混蛋!”科垄一把抓起自己的弓,伸手去摸箭,“我要好好给他们来上一下!她那样一位文雅的女士,简直是耻辱!”
“呃。”卡萝卜往自己肩膀后头瞟了一眼,“军士?”
“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科垄喃喃道,“体面女人都不能上街走走,不然就难保不给吃掉!好吧,你们这些混蛋,马上让你们变成……变成
地理——”
“军士!”卡萝卜焦急地重复道。
“是历史,不是地理。”喏比说,“你应该说历史。‘马上让你们变成历史!’你应该说。”
“好吧,随便什么。”科垄怒道,“让我们瞧瞧——”
“军士!”
喏比也开始往他们身后看。
“哦,见鬼。”他说。
“绝不会射偏。”科垄一面嘀咕一面瞄准。
“军士!”
“闭嘴,你们俩,你们这么嚷嚷我怎么集中精——”
“军士,
它来了!”
龙在加速。
它经过时,翅膀仿佛在讥笑空气,安科-莫波克那东倒西歪的房顶也变得模糊。它的脖子直直伸向前方,鼻孔里喷出领航的火焰,它飞翔的声音传遍了整座城市。
科垄的手在发抖。龙似乎瞄准着他的喉咙,而且它飞得太快,实在太快……
“就是现在了!”卡萝卜说。他瞥眼中轴地
,免得哪个神仙忘记了自己的职责,然后他一字一顿、清清楚楚地说:“这是百万分之一的概率,可没准儿真能办成!”
“见鬼,快射!”喏比吼道。
“正在找部位,伙计,正在找。”科垄声音直打战,“别担心,伙计们,我跟你们说过这是我的幸运箭。一等一的箭,这是,从小就跟着我,知道我用它射过多少东西?你们准要大吃一惊,不用担心。”
他停下手上的动作,眼看着噩梦拍打着恐怖的翅膀向自己冲过来。
“呃,卡萝卜?”他温顺地喊了一声。
“什么事,军士?”
“你的老爷爷有没有告诉过你,那个软类长什么样?”
然后龙不再是快速接近,它已经到了,就在他们头顶上方几英尺,一片马赛克似的鳞片和噪音,填满了整个天空。
科垄松开手。
他们目送他的幸运箭笔直地向上飞去。
潮湿的鹅卵石上,魏姆斯半是跑、半是踉跄。他喘不上气,也没有了时间。
不该是这样的,他疯狂地想。英雄从来都在千钧一发之际出现,但他永远不会迟到。只不过这次,千钧一发之际多半是五分钟之前。
而且我也不是英雄。我身体发福,我需要喝一杯,我一个月只拿几十块钱,还没有羽毛补贴。这可不是英雄的价钱。英雄能得到王国和公主,而且他们每天锻炼,而且他们微笑的时候光线会从牙齿上反射回去,
叮。那些混蛋。
汗水刺痛了他的眼睛。带他冲出王宫的肾上腺素已经用光了,现在正向他讨还欠债。
他磕磕绊绊地停下来,抓住墙壁免得自己摔倒在地;他拼命喘气,目光正好扫过屋顶上的人影。
哦,不!他暗想。他们也不是英雄!他们以为自己在干吗?
这是一百万分之一的概率。而谁又能保证说,在几百万个可能的宇宙里,它不会在其中一个成为现实呢?
这就是神仙们喜欢的那种东西。然而概率手上有九十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张票,所以有时候它甚至能把神仙们打回去。
比方说,在这个宇宙里,那支箭就从一块鳞片上弹开,落进了遗忘的深渊。
科垄眼看着龙的尖尾巴从头顶飘过。
“偏……了……”他张口结舌。
“但它不可能射偏!”他红着眼睛瞪着自己的两个同伴,“那是他妈最后的一百万分之一!”
龙扭动翅膀,借着空气把巨大的身体转过来,朝房顶冲下来。
卡萝卜一手抓住喏比的腰,一手搭上了科垄的肩。
军士愤怒又失望,大哭起来。
“该死的百万分之一!”
“军士——”
龙喷火了。
那是一道控制完美的火焰。屋顶像黄油一样被它穿透。
它切断了楼梯。
它噼里啪啦地点燃了古老的木头,让它们像纸一样扭曲。它划开了管子。
它像愤怒的神明打出的拳头,击穿了一层又一层楼板,最后它来到那个巨大的铜缸前,铜缸里装着一千加仑新鲜出炉的陈年威士忌。
它一路燃进缸里。
幸
.运的是,在接下来的大爆炸中,所有人逃出生天的概率恰好是百万分之一。
火球像朵玫瑰,腾空而起。一朵巨大的橙色玫瑰,带些黄色条纹。它把房顶也冲上天去,用它裹住惊讶万分
的龙。木头和管子的碎片翻腾着,形成一大片云,把龙高高地带进了空中。
人群茫然地望着滚烫的冲击波把龙掀进空中,几乎没人留意到魏姆斯气喘吁吁、哭哭啼啼地挤进人堆。
他踉跄着挤开一排禁卫兵,以最快的速度走过广场上的石板地。此时此刻谁也没工夫注意他。
他停下脚步。
那不是岩石,因为安科-莫波克建在平原地区。那只是某个建筑的残骸,抹着灰浆,多半好几千岁了,应该是从城市的地基拖来的。安科-莫波克实在太老,总的说来,现在的安科-莫波克其实就建在安科-莫波克上。
它被拖到广场中央,而西碧尔·兰金小姐就被绑在它上头。她似乎穿着睡衣和一双巨大的橡胶靴子。看她的模样应该是跟人打了一场,魏姆斯感到同情之心油然而生,无论跟她打架的是谁。她看他的眼神里全是愤怒。
“你!”
“你!”
魏姆斯迷迷糊糊地挥挥砍刀。
“可你为什么会——?”
“魏姆斯队长,”她厉声打断他,“请你帮我一个忙,不要再把那东西挥来挥去,而是让它派上合适的用场!”
魏姆斯根本没在听。
“三十块一个月!”他喃喃道,“他们就为这个送了命!三十块!而且我还扣了喏比的工钱。我别无选择,不是吗?我是说,那家伙能让西瓜生锈!”
“魏姆斯队长!”
他的注意力回到砍刀上。
“哦。”他说,“对。没错!”
这是把不错的钢刀,而铁链的岁数都挺大,又生了锈。他用力砍,火星四溅。
众人默默地看着,不过两个禁卫兵迅速向他跑来。
“你他妈以为自己在干吗?”一个没什么想象力的卫兵问。
“你他妈以为自己在干吗?”魏姆斯抬头咆哮道。
他们瞪大眼睛。
“什么?”
魏姆斯又砍了一刀。几环链子叮叮当当地落到地上。
“好吧,这是你自找的——”一个卫兵说。魏姆斯一胳膊肘打到他胸腔底下,不等他倒地,魏姆斯又一脚踢向另一个卫兵的膝盖骨,动作十分野蛮;那人身子一弯,下巴正好凑上魏姆斯的另一个胳膊肘。
“好了。”魏姆斯心不在焉地揉揉胳膊肘。真够疼的。
他把砍刀换到另外一只手,继续对铁链发动攻势,他意识到更多的禁卫兵正往自己这边赶,但他们跑步时用的是卫兵特有的方式。魏姆斯对这种步法十分熟悉。它表示说,我们有一打人,还是让其他人第一个赶到吧;它表示说,那家伙看起来一副要杀人的样子,他们付我的钱可不够让我送命的,如果我跑得够慢,也许他会自己走开……
没必要为了逮住个把人坏了这么好的日子。
18
兰金小姐抖掉了身上的铁链。人群中响起七零八落的欢呼声,并且音量逐渐增大。哪怕目前这种情势,安科-莫波克的居民一样能对精彩的表演表示欣赏。
她抓起一把铁链,把它绕在自己胖乎乎的拳头上。
“有些卫兵简直不知道应该如何对待一位——”她准备开说。
“没时间了,没时间了。”魏姆斯抓住她的胳膊,简直像拽着一座山。
欢呼声戛然而止。
魏姆斯身后有种声音。倒说不上特别吵,只不过很有穿透力,令人不快。那是四只爪子同时击中石板的咔嗒声。
魏姆斯看看周围,又看看头顶。
龙的皮肤上沾满了煤灰,几块烧焦的木头冒着烟,分散在龙身各处。华丽的青铜色龙鳞上能看到一道道的黑色印记。
它低下头,眼睛离魏姆斯不过几英尺,它试着把目光聚焦在他身上。
逃跑多半没什么用处,魏姆斯告诉自己。再说我反正也没力气了。
他感到兰金小姐的手裹住了自己的手,“干得真漂亮。”她说,“只差一点就成功了。”
烧焦的残骸从蒸馏厂周围倾泻而下,有的还在继续燃烧。水塘变成了碎片的沼泽,水面上浮着一层灰烬。科垄军士从水中升起,满身黏液滴滴答答往下落。
他又抓又扯,终于来到岸边,把自己拉上了岸,就像某种生活在海洋中的生命体,急不可耐地想一次性解决整个进化过程。
喏比已经青蛙一样瘫在岸上,浑身漏水。
“是你吗,喏比?”科垄军士焦急地问。
“是我,军士。”
“真是太好了,喏比。”科垄热切地说。
“真希望不是我,军士。”
科垄把头盔里的水倒掉,然后停下来。
“卡萝卜那小伙子呢?”他问。
喏比借胳膊肘支起身子,看样子还有些晕乎乎的。
“不知道。”他说,“前一分钟我们还在房顶,下一分钟就往下跳了。”
两人同时看一眼灰白色的水面。
“我猜,”科垄缓缓说道,“他该会游泳?”
“不知道。他从没说过。没什么地方可游吧,认真说来,山上。”喏比道。
“不过也许他们有蔚蓝色的清澈池塘,或者深邃的山间溪流。”军士充满希望地说,“还有隐藏在山谷中的冰冷湖水什么的。更不必说地下湖了。他肯定学过游泳。成天在水里泡着,要我说。”
他们盯着油腻腻的灰色水面。
“多半是那个保护罩。”喏比说,“说不定它装满了水,把他给拽下去了。”
科垄阴沉沉地点点头。
“我帮你拿着头盔。”过了一会儿喏比说。
“可我是你的上级!”
“没错。”喏比摆事实讲道理,“但如果你也困在下头了,你肯定希望自己最得力的手下在这上面,时刻准备营救你,不是吗?”
“这……倒也有道理。”最后科垄说,“说得不错。”
“那不就得了。”
“唯一的问题在于……”
“什么?”
“……我不会游泳。”科垄道。
“那你是怎么上来的?”
科垄耸耸肩,“天bbr>..生能浮水。”
他们的目光再次转向黑暗的水塘。然后科垄朝喏比瞪起眼睛。再然后喏比很慢很慢地解下了自己的头盔。
“里边不会还有人吧,嗯?”卡萝卜的声音从他们身后传来。
他们转过头,见他正从一只耳朵里掏泥巴。在他身后,酒厂的废墟还在冒烟。
“我想最好先赶紧出去,瞧瞧外头怎么样。”他语气欢快,一只手指着通向院外的一扇门。此刻门晃晃悠悠地挂在铰链上。
“哦。”喏比虚弱地说,“好得很。”
“外头有条巷子。”卡萝卜道。
“巷子里头没有龙吧,唔?”科垄疑神疑鬼。
“没有龙,没有人。附近谁也没有。”卡萝卜急不可耐地抽出自己的剑,“走吧!”他说。
“去哪儿?”喏比问。他从耳朵后头掏出一截湿漉漉的烟屁股,这会儿正以最最悲伤的神情看着它。它显然已经不行了,但他还是试着想把它点燃。
“我们想要跟龙对决,不是吗?”卡萝卜道。
科垄满不自在地扭动身子,“没错,但是难道不应该允许我们先回去换身衣裳吗?”
“再暖暖地喝上一杯?”喏比说。
“再吃上一顿。”科垄道,“一盘香喷喷的——”
“你们应该觉得羞愧。”卡萝卜说,“外头有位身陷囹圄的女士,还有一条龙要打,而你们满脑子只想着吃吃喝喝!”
“哦,我想的可不只是吃吃喝喝而已。”科垄道。
“我们也许是唯一可以阻止城市遭受灭顶之灾的人!”
“没错,可是——”喏比还想说点什么。
卡萝卜举起剑,在头顶上挥舞。
“如果魏姆斯队长在,他一定会去的!”他说,“全体为了一个
!”
他瞪他们一眼,转身冲出院子。
科垄局促不安地看了喏比一眼。
“现在的年轻人。”他说。
“全体为了一个什么?”喏比问。
军士叹口气,“好吧,咱们走。”
“哦,好吧。”
他们跌跌撞撞地走出门去。巷子里空空如也。
“他去哪儿了?”诺比问。
卡萝卜从阴影里走出来,乐得合不拢嘴。
“就知道你们靠得住。”他说,“跟我来!”
“这孩子有点古怪。”科垄一瘸一拐地跟上去,“他总能说服我们跟他走,你注意到了吗?”
“全体为了一个什么?”喏比问。
“跟他的嗓音有点关系,我估计是。”
“没错,不过到底是全体为了一个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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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公叹口气,小心地夹好书签,把书放到一边。外头吵得很,想必发生了不少事。现在周围不大可能还有禁卫兵在,这样正好。这些卫兵都受过很多训练,浪费就太可惜了。
稍后他还用得着他们。
他走到墙边,在一小块砖上推了一下。这块砖跟其他所有的小砖块一模一样,然而其他的小砖块绝不会让一块石板隆隆地滑开。
里头是一堆经过精心挑选的物品——野战口粮、换洗的衣服、几个装着贵金属和珠宝的小盒子、工具。还有一把钥匙。永远不要建一座自己出不去的地牢。
王公拿起钥匙走到门口,步子很悠闲。锁里的齿凸从养护良好的沟槽里滑出去,这时他又一次想到了魏姆斯。也许他应该告诉魏姆斯这把钥匙的事?可对方从越狱上得到了如此强烈的满足,告诉他很可能大有坏处。再说了,这还会伤及他对世界的看法。他需要魏姆斯和他的世界观。
维帝纳尼大人推开门,大步走进自己宫殿的废墟里,没发出一点声音。
他的宫殿在颤抖;几分钟之内,城市第二次摇晃起来。
龙舍里发生了爆炸。窗户往外炸开。门被一股黑色的巨浪冲到空中,缓缓翻滚,最后落入杜鹃花丛。
那栋建筑中出现了某种能量巨大、温度极高的东西。更多浓烟往外涌,油腻又结实。一堵墙对折起来,另一堵慢腾腾地翻倒在草地上。
无数泽龙像香槟酒的瓶塞般坚定地冲出了废墟藏书网,翅膀疯狂地扇动。
浓烟仍然在翻滚,但里头还有些别的什么,一束强烈的白光正缓缓升起。
白光穿过一扇打碎的窗户,消失在视线之外,然后埃勒搭着自己制造的浓烟升上了安科-莫波克的天空,头顶还有片瓦仍旧滴溜溜转着。
阳光反射在它银色的鳞片上,它悬浮在大约一百英尺高的地方,缓缓转动,漂亮地平衡在自己的火焰上……
广场上的魏姆斯正在等死,他意识到自己张大了嘴巴,赶紧把嘴重新闭上。
此时此刻,城里完全听不到任何响动,只除了埃勒上升的声音。
它们可以重新组合自己肚里的管子,魏姆斯迷迷糊糊地告诉自己。好适应情况需要。它把它反转了。可它那些玩意儿,它的基因……它肯定原本就有点往那方面发展的趋势。难怪这小混蛋翅膀又短又粗。它的身体肯定早知道它不需要它们,只除了用来调整方向。
天哪。我正看着历史上第一条倒着喷火的龙。
他冒险往自己头顶瞄了一眼。巨龙呆住了,它血红色的大眼珠正一动不动地盯着那小东西。
伴随着挑衅的烈焰,安科-莫波克之王用力拍打翅膀,腾空而起,微不足道的人类完全被抛在脑后。
魏姆斯猛地转向兰金小姐。
“它们是怎么打架的?”他急切地问,“龙是怎么打架的?”
“我——那个,好吧,它们就只是拿翅膀拍来拍去,再加上喷火。”她说,“泽龙,当然是。我是说,谁见过高贵的巨龙打架的?”她拍拍己的睡袍,“我得记下来,我带了笔记本来着……”
“在你的睡袍里?”
“我总说,有多少点子是睡觉时钻出来的,你简直想不到。”
火焰咆哮着冲向埃勒的位置,但它已经不在那里了。国王试着在半空转身,小泽龙放出一串烟圈,轻而易举地绕来绕去,把巨大的对手圈在浓烟结成的绳圈里。国王在半空无助地打转,吐出更烫、更长的火舌,却仍然没能命中目标。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哈罗,队长。”一个声音讨好地叫了一声。
魏姆斯低下头,只见一小潭死水化装成喏比的样子,正仰面傻乎乎地对他咧开嘴。
“我以为你们都死了!”他说。
“我们没死。”喏比道。
“哦。好。”除此之外似乎也没什么可说的。
“那么,你对这场架怎么看?”
魏姆斯再次抬起眼睛。城市上空到处是螺旋形的烟雾。
“恐怕拿它没办法。”兰金小姐说,“哦,哈罗,喏比。”
“下午好,女士。”喏比碰了碰自己前额附近的某个东西,他觉得那应该是刘海。
“你什么意思,没办法?”魏姆斯问,“看看它那样子!巨龙一次也没有击中它!”
“没错,但它的火已经碰到巨龙好几次,却似乎毫无作用。不够烫,我想是。哦,它躲得是很好。但它必须每次都足够幸运,而巨龙只需要走运一次就够了。”
魏姆斯渐渐明白过来。
“你的意思是说,”魏姆斯道,“这一切都只是——只是作秀?它只是为了表现表现?”
“这也不是它的错。”科垄神奇地从他们背后冒出来,“这就跟狗一样不是吗?那可怜的小混蛋还没明白,自己面前可是个大家伙。它只不过想跟人家吵着玩玩。”
两条龙似乎都意识到这场战斗已经陷入了经典的克拉奇僵局。在又一串烟圈和一道白色的火焰之后,双方同时撤退,拉开几百码的距离。
国王悬在空中,迅速拍打着翅膀。高度,这就是关键。当龙跟龙对打时,高度总是至关重要……
埃勒平衡在自己的火焰上,它似乎在思考。
然后它若无其事地把两条后腿往外一蹬,动作熟练至极,仿佛借自己的胃胀气飘在天上根本就是泽龙已经掌握了好几百万年的老把戏。它翻了个筋斗,转身逃之夭夭藏书网。刚开始你还能看到一条银色的线,但很快它就消失在了城墙之外。
一声呻吟跟着它往外飞。它来自成千上万个喉咙。
魏姆斯抬起双手。
“别担心,长官。”喏比赶紧安慰他,“它——它多半是去,是去喝一杯,或者那之类的。也许是第一局结束了,那之类的。”
“我说,它可把咱们的水壶什么的全吃了。”科垄有些犹豫,“它总不会在吃了水壶之后跑路吧。按道理说,能吃下水壶的绝对不会被任何东西吓跑。”
“还有我擦盔甲的油。”卡萝卜说,“那一罐差不多要一块钱呢。”
“这不就结了?”科垄道,“我就说嘛。”
“听着。”魏姆斯尽量拿出耐心,“它是条好龙,我跟你们一样喜欢它,很可爱的小东西。它不过是做了明智的选择,看在老天的分上!它不会为了救我们让自己给烧成灰。生命不是这样整的。你们还是面对现实的好。”
在他们头顶,巨龙趾高气扬地走在空中,随口把附近的一座塔烧成灰烬。它赢了。
“我还从没见过这种事呢。”兰金小姐说,“一般来说,龙的决斗都是至死方休的。”
“至少它们终于生出一只有点脑子的。”魏姆斯闷闷不乐地说,“咱们老实说吧:看看对手的块头,埃勒那样大小的龙,他能打赢的概率根本就是一百万分之一。”
接下来是一段漫长的寂静,就好像你刚刚敲响了一个清亮的音符,整个世界都屏住了呼吸。
小兵们互相交换着眼色。
“一百万分之一?”卡萝卜不经意似的问了一句。
“绝对的。”魏姆斯道,“一百万分之一。”
“一百万分之一。”科垄说。
“一百万分之一。”喏比附和道。
“没错。”卡萝卜道,“一百万分之一。”
又是一阵高调的沉默。小兵们都在猜测究竟谁会先把那句话说出来。
科垄军士深吸一口气。
“可没准儿真能办成。”他说。
“你在说什么胡话?”魏姆斯斥道,“根本就不可——”
喏比焦急地捅捅他的肋骨,另一只手指向平原对面。
那里有一道黑色的烟柱。魏姆斯眯起眼睛。在甘蓝地上方,在烟柱前头,一颗银色的子弹正不断靠近。
巨龙也看见了。它挑衅似的喷着火,巨大的翅膀搅动空气,努力飞得更高。
现在他们能看见埃勒的火焰了,温度很高,几乎是蓝色。在它脚下,地面以让人难以置信的速度不断退后,而且它还在加速。
在它前方,国王伸出了爪子——它几乎像是咧嘴笑了。
埃勒要撞上去了,魏姆斯暗想。众神保佑我们所有人,一个大火球。
田地里似乎有些古怪。在埃勒身后一点点,地面似乎自己翻了起来,甘蓝菜被抛向空中。一道篱笆也一飞冲天,木屑雨点般落下……
埃勒无声地飞过城墙,鼻孔朝天,翅膀收起,身体紧紧缩成一个圆锥,屁股底下释放出火焰。它的对手喷出一条火舌;埃勒只稍微扇了扇翅膀就轻松躲开,动作几乎难以察觉。然后它就飞走了,在同样诡异的寂静中朝大海飞去。
“它错过了——”喏比张开嘴。
空气炸开。无止境的霹雳声从城中穿过,打碎了瓦片,掀翻了烟囱。半空中的国王被卷起来,动弹不得,像超声波洗衣机里的上衣一样不停打转。魏姆斯双手捂住耳朵,只见巨龙一面翻转一面使劲喷火,在自己周围编织出一圈疯狂的火网。
魔法沿着它的翅膀噼啪作响。它像一把绝望的雾号般厉声尖叫,又昏昏沉沉地摇头晃脑。它开始滑翔,在空中画出一个大圈。
魏姆斯忍不住呻吟起来。埃勒整出来的那东西能撕裂石块,可仍然奈何不了它。你究竟要怎样才能打败它?你打不过它,他暗想。你烧不过它,你摔不过它。你拿它完全毫无办法。
龙降落了。不是什么完美的落地,完美的落地不会连累一整排小屋。它动作很慢,着陆似乎持续了相当长的时间,而且摧毁了相当长的一段城市建筑。
它的翅膀毫无意义地胡乱扇动,脖子左摇右晃,火焰不断喷射,却没有一个确定的目标。它一路从横梁和茅草屋顶中犁过,在它身后,废墟里燃起了好几堆火。
终于,它在一道凹槽的尽头停下来,身体被曾经的建筑物掩埋,几乎不见了踪影。
它留下一片寂静,只有几个人嚷嚷着组织排队,从河边打水灭火。
接着所有人都动了起来。
从空中往下看,安科-莫波克肯定很像一座被惊动的蚁丘,一排排小黑点往巨龙失事的地点涌去。
大多数人都拿着某种武器。
许多人握着长枪。
有些人握着剑。
所有人心里都装着同一个目标。
“你知道吗?”魏姆斯大声说,“这将是世上第一次民主屠龙。一人一刀。”
“你必须阻止他们。你不能让他们杀了它!”兰金小姐道。魏姆斯冲她眨眨眼。
“抱歉?”他不解道。
“它受了伤!”
“女士,我们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不是吗?再说它只是给震晕了。”魏姆斯道。
“我是说不能让他们用这种方式杀掉它。”兰金小姐坚持道,“可怜的家伙!”
“那你想怎么办?”魏姆斯质问道,他的火气也上来了,“给它来一针强心焦油,再在壁炉前头摆个篮子,让它舒舒服服地休息休息?”
“这是屠杀!”
“我看挺好!”
“可它是龙!它不过是顺从龙的本能!如果人不去招惹它,它根本就不会来!”
魏姆斯心想:它马上就要吃掉她,而她还能这样想。他有些迟疑。或许这的确意味着她有说三道四的权力……
两人大眼瞪小眼,双方都气得脸色煞白。这时科垄军士偷偷溜到了他们身边。他心急火燎地跳来跳去,两只鞋里的泥巴交替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你最好赶紧过来,队长。”他说,“这简直是谋杀!”
魏姆斯朝他挥挥手,“依我看,”他避开兰金小姐的眼睛,低声嘟囔道,“这是它自找的。”
“不是那个。”科垄道,“是卡萝卜。他逮捕了那条龙。”
魏姆斯停下来。
“你什么意思?逮捕?”他问,“你不是我以为的那个意思,对吧?”
“这可没准儿,长官。”科垄不大自信似的,“可没准儿。他嗖一声就蹿到瓦砾堆上去了,长官,抓起它的一只翅膀,然后说‘这回可逮着你了,伙.99lib.计’,长官。简直叫人难以置信,长官。长官,问题是……”
“怎么?”
军士两脚交替蹦着,“你记得吧,你说过不能虐待犯人来着,长官……”
那是块又大又沉的木料,过去曾经是房顶的一部分,它斩开空气时速度很慢,但当它打中你,你会往后翻滚,并且保持被打中的状态。
“现在听着,”卡萝卜把它收回来,又扶正自己的头盔,“别逼我再说一次,好吗?”
魏姆斯从密密麻麻的人群中挤过,抬头望眼站在瓦砾和巨龙上的壮实身影。卡萝卜缓缓转过身,就像握着根法杖似的拿着那根房梁。他的目光仿佛灯塔的光线,无论它射向哪里,那地方的人就会放低手上的武器,一脸愠怒,浑身不自在。
“我必须警告你们,”卡萝卜继续往下说,“妨碍警官执行公务是一项严重的罪行。下一个扔石头的人,我会像一吨砖头一样朝他扑过去。”
一块石头从他头盔后面弹开。众人一片欢呼。
“别挡我们的道!”
“对!”
“咱可不想被警卫队呼来唤去!”
“Quis custodiet custard?”..
“啥?哦对!”
魏姆斯一把拽过军士,“去找些绳子。很多绳子。越粗越好。我猜我们可以——嗯,把它的翅膀捆在一起,也许,然后再把它的嘴绑起来,让它没法喷火。”
科垄瞄他一眼。
“你认真的,长官?我们真要逮捕它?”
“快去!”
它已经被捕了,魏姆斯一面想一面往前挤。就我个人而言,我宁愿它掉进海里,但它已经被捕了。现在我们必须想办法处理,要不就只能放它走。
他感到自己对这鬼东西的厌恶在暴众面前烟消云散。你能拿它怎么办?给它个公正的审判,他想,然后是死刑。不是杀了它。那是英雄在荒野里干的事。在城市里你可不能这样思考。或者其实你可以,但如果你真要这么思考,那就不如将这地方一把火烧掉,从头再来。你应该……嗯,照章办事。
就是这个。其他的一切我们都试过了。现在干脆试试照章办事会怎么样。
再说了,他暗暗加上一句,那上头站的是城市警卫队的队员。我们必须团结一致。除了我们自己,别人谁也不肯搭理我们。
他身前有个壮汉抬起了胳膊,这人手里捏着半块砖。
“敢丢你就死定了。”魏姆斯道。说完他一闪身,继续往人堆里钻,留下那个想丢砖的家伙呆呆地四处张望。
魏姆斯爬上瓦砾堆的时候,卡萝卜正半举着自己的大棒以示威胁。
“哦,哈罗,魏姆斯队长。”他说着放下胳膊,“我必须向你汇报我已经逮捕了这——”
“对,我看得出来。”魏姆斯道,“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你有什么建议吗?”
“哦,是的,长官。我必须向它宣读它的权利,长官。”卡萝卜回答道。
“我是指除了这个以外。”
“那倒还不大清楚,长官。”
魏姆斯看看从瓦砾底下露出来的龙身子。这种东西你怎么才能杀得死?准要花上一整天。
一块石头从魏姆斯胸甲上弹开。
“谁干的?”
那声音像鞭子一样抽打着空气。
人群安静下来。
西碧尔·兰金吃力地爬上瓦砾堆,眼睛冒着火,愤怒地瞪着一干暴众。
“我刚才问,”她说,“是谁干的?如果那个人不赶紧站出来,我会非常生气!真是太可耻了,你们这些人!”
她吸引了他们全部的注意力。不少人松开手,让石头之类的东西轻轻落到地上。
微风吹起她破破烂烂的睡袍,这位高贵的仕女摆开架势,准备高谈阔论。
“你们面前是英勇的魏姆斯队长——”
“哦诸神啊。”魏姆斯低声呻吟,同时拉下头盔挡住自己的眼睛。
“——还有他无畏的手下,他们今天不怕麻烦,来这里搭救你们这些——”
魏姆斯一把抓住卡萝卜的胳膊,把他拽到远离兰金小姐的角落。
“你还好吗,队长?”准警员问道,“你脸好红。”
“你别也跑来掺和。”魏姆斯厉声喝道,“被喏比和军士瞄来瞄去已经够糟了。”
叫他吃惊的是,卡萝卜挺友善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知道这种事是怎么样的。”他满脸同情,“我老家有个姑娘,你瞧,她叫薄荷,她父亲——”
“听着,我最后再说一次,我跟兰金小姐之间完全没有任何——”
他们身边一阵嘎嘎响,石膏和茅草像山崩一样涌下来。瓦砾往上升起,并且睁开了一只眼睛。一片血红里出现了一个黑色的大瞳孔,正努力想把他们看清楚。
“我们肯定是疯了。”魏姆斯道。
“哦,不,长官。”卡萝卜说,“这样的先例是很多的。1135年,一只母鸡因为在灵糕星期四打鸣被捕。在精神病斯兰啪大人统治期间,一群蝙蝠因为屡次违反宵禁遭到处决,那是在1401年,八月,我想是。那时候真是法律的黄金时期。”卡萝卜一脸如梦似幻的表情,“1321年,你知道,一小片云曾经受到审判,因为它在狂伯爵哈嘉思授爵仪式的高潮部分挡住了太阳。”
“我希望科垄赶紧把绳子——”魏姆斯停下来。他实在忍不住。“怎么弄的?”他问,“你能对云怎么样?”
“伯爵判它被石头砸死。”卡萝卜说,“据记载当时一共死了三十一个人。”他掏出笔记本,瞪了龙一眼。
“它能听到我们的话吗,你觉得?”他问。
“大概可以。”
“好吧,那,”卡萝卜清清喉咙,然后转向晕乎乎的大蜥蜴,“我有责任警告你,你已被指控犯有以下部分或所有罪行,兹即:一(一)i,在上个咕月18日或前后,在黄泉一个名叫甜心胡同的地方,你违法点火,且此火很有可能对人造成严重伤害,此行为违反了1508年的《工业工序法令》第七条;以及,一(一)ii,在上个咕月18日或前后,在黄泉一个名叫甜心胡同的地方,你导致或间接导致了六人死亡,死者身份至今尚未——”
魏姆斯不知道这些瓦砾能把龙压制多久。它们大概需要把它压几个星期才行,如果按照卡萝卜手上控罪书的长度来判断的话。
四下里一片寂静。就连西碧尔·兰金也目瞪口呆。
“怎么了?”魏姆斯问那些仰着脑袋往上看的人,“从没见过逮捕龙吗?”
“——十六(三)ii,在上个咕月24日晚,你烧毁或间接烧毁了安科-莫波克被称作旧哨所的建筑,总价值两百元;以及,十六(三)iii,在上个咕月24日晚,当你被警卫队一位正在执行公务的军官拘捕时——”
“我想我们应该抓紧时间。”魏姆斯低声道,“它有点躁动不安了。有必要这么详细吗?”
“嗯,我相信我们可以总结说,”卡萝卜道,“当情况特殊时,依据布雷格法则——”
“这可能会让你觉得有点吃惊,卡萝卜,但眼下就是特殊情况。”魏姆斯道,“而且如果科垄不赶紧把绳子拿来,情况很可能会变得极其特殊。”
巨龙挣扎着想要起身,更多的瓦砾开始晃动。一根沉甸甸的房梁被掀到一边,发出砰的一声。围观的人开始逃命。
19
就在这时,埃勒回到了屋顶上方。它降低高度,从人群头顶掠过,身后爆出一串小烟圈。站在最前方的一堆人跌跌撞撞地往后退开。
它也和巨龙一样,发出号角般的尖叫声。
魏姆斯一把抓过卡萝卜,连滚带爬地下了瓦砾堆。国王拼命晃动爪子,想要起身。
“它回来致命一击了!”他吼道,“多半是花了这么长时间才终于把速度放慢下来!”
现在埃勒盘旋在倒地的巨龙上方,叫声极其刺耳,足以震碎玻璃瓶。
巨龙抬起脑袋,引得石膏的粉末倾泻而下,它张开了嘴。魏姆斯绷紧肌肉,等待白热的火焰,却只听到了小猫一样的叫声。在深深的山洞里闹出很大回音的小猫,没错,但仍然是只小猫。
国王晃晃悠悠地站起来,破碎的木料哗啦啦掉落地上。它张开巨大的翅膀,附近街区里灰尘和稻草雨点般落下,其中有些落到了科垄军士的头盔上——军士正匆忙往这边跑来,胳膊上似乎缠着一小截晾衣绳。
“你怎么让它站起来了?!”魏姆斯一面吼一面把军士推到安全地带,“你不该让它站起来,埃勒!别让它站起来!”
兰金小姐皱起眉头,“不对劲。”她说99lib?,“通常它们不会这样打。胜利的一方通常都会杀死失败的一方。”
“对极了!”喏比喊道。
“然后它自己也多半会因为激动而爆掉。”
“瞧,是我!”见埃勒无所谓似的飘着,魏姆斯大声喊起来,“我给你买过一个毛球!里头有铃铛的那个!你不能这么对我们!”
“不,等等。”兰金小姐伸出一只手放到他胳膊上,“我觉得我们好像有点会错了意——”
巨龙跃入空中,翅膀砰地往下一拍,又压扁了好些房子。它的大脑袋转过来,略显迷茫的眼睛发现了魏姆斯。
那双眼睛里似乎流露出某些想法。
埃勒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挡在魏姆斯身前,毫不退缩地与巨龙对峙。有几秒钟,所有人都以为它会变成一块飞天焦炭小饼干,然而巨龙有些难为情似的垂下了眼睛,开始往上飞。
它绕着好大的圈子螺旋上升,逐渐加快速度。埃勒跟了上去,像远洋邮轮旁的拖船般绕着它巨大的身体转来转去。
“看起来——看起来就好像埃勒在为它操心似的。”魏姆斯道。
“后果那混蛋!”喏比热情洋溢地吼道。
“是结果,喏比。”科垄道,“你想说的是‘结果’。”
魏姆斯感到兰金小姐的目光落在自己脖子后头。他看看她的表情。
他慢慢明白过来,“哦。”他说。
兰金小姐点点头。
“真的?”魏姆斯问。
“对。”她说,“我早该想到的。那样烫的火,理所当然。再说对于地盘它们原本就比雄性在乎得多。”
“你干吗不踢爆它的蛋蛋?!”喏比朝着越来越小的两条龙吼道。
“不可能,喏比。”魏姆斯静静地说,“它没有。”
“你干吗不揍——啥?”
“它是女性社会的一员。”兰金小姐解释道。
“啥?”
“我们的意思是说,如果你对它施展你最拿手的那一脚,喏比,你什么也不会踢到。”
“它是个姑娘。”兰金小姐翻译道。
“可该死的它块头那么大!”喏比说。
魏姆斯紧张地咳起来。喏比的老鼠眼睛往西碧尔·兰金所在的方向一溜,发现对方的脸红得好似落日一般。
“体型十分健美,我的意思是说。”他赶紧解释。
“呃。宽阔的、适合下蛋的臀部。”科垄军士同样紧张兮兮。
“修长的轮廓。”喏比热烈地补充道。
“闭嘴。”魏姆斯说。他拍拍制服碎片上的灰尘,调整一下胸甲的带子;他扶正头盔,再用力把它拍紧。这不是结束,他知道。这是一切的开始。
“你们跟我来。跟上,快点!趁所有人都还望着天上。”他补充道。
“可国王怎么办?”卡萝卜问,“或者说女王?或者不管它现在是什么,它怎么办?”
魏姆斯看看远处迅速缩小的影子,“我一点也不知道。”他说,“这要看埃勒了,我猜。我们还有别的事情要做。”
科垄敬了个礼,他还没完全喘过气来,“我们去哪儿,长官?”
“去王宫。你们谁的剑还在身边吗?”
“你可以用我的,队长。”卡萝卜把自己的剑递给他。
“好。”魏姆斯静静地说。他瞪他们一眼,“咱们走。”
小兵们跟在魏姆斯身后穿过破败的街道。
他走得更快些。小兵们开始疾走,免得被落下。
魏姆斯开始疾走,免得被超过。
小兵们开始小跑。
然后,好像听到了无声的命令似的,他们一齐快跑起来。
接着又变成飞奔。
见他们一伙噼里啪啦地跑过来,路上的人赶紧闪开。卡萝卜偌大的凉鞋砸在鹅卵石上。喏比靴子的后跟激起无数火星。科垄虽胖却很安静,不过他像大多数胖子一样,跑步时全神贯注地皱着一张脸。
他们砰砰砰地跑过狡猾的手艺人大街,转进猪背巷,钻进小仙街,最后一路冲向王宫。魏姆斯始终只领先一丁点,他心无杂念,只想着要不停地跑跑跑。
好吧,几乎心无杂念。他的脑袋嗡嗡直响,与所有的城市警卫队疯狂地共鸣,所有的卫兵,多元宇宙中所有压马路的傻瓜,因为他们都有那么一两次,会努力想要做正确的事。
远远的有两个禁卫兵拔出了佩剑,他们再打量这伙人一眼,很快放弃先前的打算,回身闪到墙背后开始关门。魏姆斯跑到时,两扇大门正好铛一声合上。
他犹豫起来,一面喘气,一面看着那两扇庞然大物。大门刚被龙烧了一次,新换上的材料比过去更加坚不可摧。门后传来门闩滑动的声音。
现在不是优柔寡断的时候。他是队长,该死的。一名军官。这种事对军官不该产生任何困难。对于这种问题军官有久经考验的解决之道。它的名字就叫做军士。
“科垄军士!”他喝道,因为与全宇宙警务人员之间的共振,此刻魏姆斯的脑袋仍然嗡嗡作响,“射掉那把锁!”
军士迟疑片刻,“什么,长官?用弓箭吗,长官?”
“我是说——”魏姆斯犹豫了一秒钟,“我是说,把门打开!”
“长官!”科垄敬个礼。他盯着大门看了一会儿,“好!”他吼道,“准警员卡萝卜,上前一步——走,立定!准警员卡萝卜,自己看着——办!把门打——开!”
“是,长官!”
卡萝卜上前一步,敬完礼,把偌大的巴掌捏成拳头,然后轻轻敲了敲木门。
“开门。”他说,“以法律的名义!”
门后有人窃窃私语。很快,位于门中央的一块活板拉开了一条缝,一个声音问:“为什么?”
“因为如果你们不开门,那就是妨碍警卫队军官执行公务,其惩罚可以是三十块钱以上的罚金,一个月的监禁或者在调查报告完成前关押候审,并且同一根烧红的拨火棒待上半个钟头。”卡萝卜说。
对方压低嗓门讨论一会儿,接着门闩滑开,门开了大约一半。
对面一个人影也不见。
魏姆斯把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上。“推。”他轻声道。他们推了,力气很大。门后突然爆发出一阵痛苦的骂骂咧咧。
“跑!”科垄喊。
“不!”魏姆斯喊。他走进门里。四个压得半扁的禁卫兵朝他怒目而视。
“不。”他说,“再也不跑了。把这些人通通逮捕起来。”
“你不敢。”其中一个说。魏姆斯瞅瞅他。
“克拉伦斯,对吧?”魏姆斯道,“K打头的。好吧,K打头的克拉伦斯,读读我嘴唇是怎么动的。要么是胁从和教唆,要么——”他凑近些,并且意有所指地瞟了眼卡萝卜——“要么是斧头。”
“看你再横啊,狗东西!”喏比一面摇旗呐喊,一面激动地蹦来蹦去。
克拉伦斯瞪大了自己的小猪眼,他瞧瞧卡萝卜满身的肌肉,又瞅一眼魏姆斯的脸,那里看不见一丝慈悲。他虽然不大情愿,但还是下定了决心。
“很好。”魏姆斯道,“把他们全锁在警卫室里,军士。”
科垄拉开弓弦,挺起肩膀,“你们听见老大的话了。”他粗声粗气地说,“乱动一下就让你们变成……变成——”他被逼无奈,只能胡诌——“就让你们变成家政学!”
“耶!给他们点颜色瞧瞧!”喏比吼道,蹦跳的速度足可以发电,“一群蠢蛋!”他朝他们的背影讥讽道。
“胁从和教唆什么,队长?”卡萝卜一面目送被没收了武器的禁卫兵列队前进,一面问道,“你总要胁从和教唆个什么内容才行。”
“我想这一次只是笼统性的教唆,”魏姆斯道,“持续而不顾后果地教唆。”
“耶。”喏比道,“最受不了的就是教唆犯。猪脑袋!”
科垄把警卫室的钥匙交给魏姆斯队长,“那地方不太保险,队长。”他说,“他们肯定能逃出来。”
“希望如此。”魏姆斯道,“因为等我们遇到第一个阴沟你就要把钥匙丢进去。所有人都在吗?好。跟我来。”
宫殿里,狼平·文斯沿着破败的走廊向前跑,《关于龙的召唤》夹在胳膊底下,另一只手握着闪闪发光的皇家宝剑,握法不甚高明。
他在一个门口停下来喘气。
此刻他的脑袋大部分都已经有些疯疯癫癫,没法进行理性的思考,不过仍然在转动的那一小部分却坚持说,它不可能看见了它刚刚看见的东西,也不可能听见了它刚刚听见的声音。
有人在跟踪他。
而且他看见维帝纳尼走在宫殿里。他知道那家伙被关得好好的。那把锁完全没法撬。他记得很清楚,当初装锁的时候王公非常坚持,一定要装一把撬不开的锁。
走廊尽头的阴影里有些动静。文斯吓得叽里咕噜几句,摸索着拧开身旁一个门把手,开门冲了进去。他砰一声摔上门,靠在门上拼命喘气。
他睁开眼睛。
这里是过去的私人接见室。王公坐在自己的老位置上,跷着二郎腿,略带兴趣地望着他。
“啊,文斯。”他说。
文斯弹起来,手忙脚乱地拧动门把,跳进走廊里就跑。他一直跑到主楼梯跟前,此刻它从宫殿的废墟中升起,活像把遗世独立的螺丝刀。楼梯=高=高地=防御。他一步三级冲了上去。
只需要几>?99lib.分钟。然后他会让他们好看。
上头几层有更多的阴影,缺少的则是稳固的结构。不少柱子和墙壁都被龙拆掉,好给它的洞穴腾出位置。许多房间可怜巴巴地在深渊旁张大了嘴巴。风从打碎的窗户吹进来,墙上破破烂烂的壁毯和壁挂迎风飘舞。文斯脚下的地板蹦床一般凸起又凹下。他踉踉跄跄地跑到最近的门前。
“速度挺快,值得嘉奖。”王公道。
文斯把门朝对方脸上一摔,尖叫着往一条走廊跑去。
他的神智暂时归位,于是在一尊雕塑旁停下来。没有声音,没有急促的脚步,没有隐藏的小门呼呼地打开。他疑心重重地看了眼雕塑,又拿剑捅了捅。
它没动,于是他打开旁边的门走进去,砰一声把门关上,找了张椅子抵住门把。这是上层的一个房间,眼下家具几乎全没了,第四面墙也无影无踪。墙壁原先所在的位置如今只剩下巨大的空洞。
王公从阴影中走出来。
“现在你的情绪也该释放够了——”他说。
文斯猛地转过身,举起手里的剑。
“你其实根本不存在。”他说,“你是个——是个鬼魂,或者别的什么。”
“我相信事实并非如此。”王公道。
“你阻止不了我!我还有些有魔力的东西,我还有这本书!”文斯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棕色的皮革小袋子,“我会再找一个来!你等着瞧!”
“我强烈建议你不要这样做。”王公不温不火地说。
“哦,你以为自己有多机灵、多酷,一切尽在掌握,只因为我手里拿着剑而你没有!好吧,我可不止有把剑,让我告诉你。”文斯得意洋洋地说,“没错!禁卫军站在我这边!他们效忠于我,而不是你!没人喜欢你,你知道。从来没人喜欢你。”
他把剑一挥,剑尖离王公单薄的胸膛只有一尺之遥。
“所以你只好回地牢里去。”他说,“而且这次我会确保你一直待在那儿。卫兵!卫兵!”
门外响起凌乱的脚步声。门嘎吱响,椅子在晃动。然后是片刻的沉寂,再然后门和椅子都裂成了碎片。
“把他带走!”文斯尖叫道,“再多找些蝎子!把他送到……你们不是——”
“把剑放下。”魏姆斯说。在他身后,卡萝卜正从拳头里往外挑门渣。
“耶。”喏比从队长背后探出头来,“走投无路了吧,喷你个王八蛋!”
“呃bbr>藏书网?喷什么?”科垄军士压低嗓门,焦急地问。
喏比耸耸肩,“不知道。”他说,“什么都喷,要我说。最保险。”
文斯匪夷所思地盯着他们。
“啊,魏姆斯。”王公道,“现在我要你——”
“闭嘴。”魏姆斯平静地说,“准警员卡萝卜?”
“长官!”
“向犯人宣读他的权利。”
“是,长官。”卡萝卜摸出自己的笔记本,舔舔食指,开始翻本子。
“狼平·文斯。”他说,“又名狼坪·潦草,秘,代——”
“啥?”文斯道。
“——现居住于被称为安科-莫波克王宫之处,我有责任通知你,你已被逮捕,并被控——”卡萝卜给魏姆斯一个凄苦的眼神——“数项以钝物谋杀罪,兹即,一条龙,以及各项笼统的教唆罪,具体事项待后告。你有权保持沉默。你有权不被当场丢进锯脂鱼缸。你有权接受神裁。你有权——”
“这真是发疯。”王公平静地说。
“我以为我已经叫你闭嘴了!”魏姆斯厉声道。他转过身,伸出根手指在王公鼻子底下晃起来。
“告诉我,军士。”喏比悄声问,“你觉得我们会喜欢蝎子坑吗?”
“——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呃,不过不管你说什么都会被记录在,呃,这里,我的笔记本上,并且,呃,可能被用作呈堂证供——”
卡萝卜声音越来越小,终于沉默了。
“好吧,如果这场闹剧能叫你高兴的话,魏姆斯。”最后王公道,“把他带到下边的牢房去。我明早再来处置。”
文斯并没有给出任何信号。他没有尖叫也没有怒吼,他只是冲向了王公,手里还举着剑。
魏姆斯脑子里闪过许多种选择。首当其冲就是站在一旁当个观众像是个不错的主意,让文斯动手,之后再卸了他的武器,让城市自己清理自己。没错。好计划。
因此他实在无法理解,自己为什么会选择冲上前去,举起卡萝卜的剑,傻头傻脑地挡下了那一击……
也许这跟照章办事有什么关系。
他听见当的一声。并不特别响亮;他感到有片亮闪闪的银色呼呼地从自己耳边飞过,插进了墙里。
文斯大张着嘴,剩下的半截剑落到地上。他一步步后退,手里还紧紧攥着《关于龙的召唤》。
“你们会后悔的。”他嘶嘶地说,“你们会非常后悔!”
他开始低声叽里咕噜。
魏姆斯感到自己在发抖。他确信自己知道刚才擦着脑袋飞过去的是什么,单这样一想他的手心就开始出汗。他来王宫时心里满满都是杀意,然后有一分钟,只那一分钟,世界似乎头一次循规蹈矩,而他掌控着全局。但现在,现在他只想喝上一杯,再好好睡上一个星期。
“哦,得了!”他说,“你到底要不要乖乖跟我们走?”
文斯继续叽里咕噜。空气开始变得又热又干。
魏姆斯耸耸肩,“那好吧。”他说着转过身,“让他尝尝法律的味道,卡萝卜。”
“好的,长官。”
魏姆斯想起来时已经迟了。
矮人一向听不懂隐喻。
而且他们的准头非常之好。 《安科-莫波克城的法律与条令》砸中了秘书的脑门。他眨眨眼,身子晃了晃,脚下往后退。
那是他这辈子最长的一步。它持续了他剩下的半辈子。
几秒钟之后他们听到他落地的声音,五层楼的距离。
又过了几秒钟,他们的脸出现在破破烂烂的地板边缘。
“这死法真是。”科垄军士道。
“一点不错。”喏比伸手到自己耳朵后头去拿烟屁股。
“死在那啥——隐喻——手里。”
“这倒不好说。”喏比道,“我看着倒像是地面。有火吗,军士?”
“我没做错吧,长官?”卡萝卜焦急地问,“你说让我——”
“是的,是的。”魏姆斯道,“别担心。”他捡起文斯一直拿在手里的小袋子,他的手有些发颤。袋子里是一堆石头,每一粒石头上都有个洞。为什么?他想不明白。
某种金属的声音让他转过身去,只见王公拿起了半截皇家宝剑。他又把另外一半从墙上拔出来。剑断得很干净。
“魏姆斯队长。”他说。
“大人?”
“那把剑,请借我一看?”
魏姆斯把剑递给他。除了听话,此刻他实在想不出还能怎样。反正他多半会有一个单人蝎子坑的。
维帝纳尼大人仔仔细细地察看那生锈的剑身。
“这把剑在你手里多长时间了,队长?”他温和地问。
“不是我的,大人。它的主人是准警员卡萝卜,大人。”
“准警员——?”
“是我,大人,阁下。”卡萝卜朝他敬个礼。
“啊。”
王公缓缓转动剑身,着了迷似的盯着它。魏姆斯感到空气变得厚重,仿佛历史全都往这里挤过来,可他拼了老命也想不通这是为什么。这就是我们提到过的那种时刻了,时间的裤子被撕..裂,如果你不当心,没准儿会掉进错误的裤腿里——
文斯站起来,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阴影的世界中。冰冷的迷惑涌进他心里,但此刻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自己身前的人影上。它很高,还戴着兜帽。
“我以为你们都死了。”他喃喃道。这里安静得出奇,周围的一切都带着种褪色和苍白的感觉。有什么事情很不对劲儿。“是你吗,看门人兄弟?”他试探着问道。
那人影伸出手。
从象征的意义上说,是的,它回答道。
——然后王公把剑递给卡萝卜。
“干得很好,年轻人。”他说,“魏姆斯队长,我建议今天余下的时间,你给手下人放假。”
“谢谢,大人。”魏姆斯道,“好了,伙计们,阁下的话你们已经听到了。”
“但你不行,队长。我们必须稍微聊一聊。”
“是吗,大人?”魏姆斯一脸无辜。
小兵们赶紧往外跑,同时对魏姆斯投以同情和怜悯的目光。
王公走到地板边缘往下看。
“可怜的文斯。”他说。
“是的,大人。”魏姆斯盯着墙壁。
“我其实希望他活着,你知道。”
“大人?”
“误入歧途,不错,但仍然有用。他的头脑本来还可以派上用场。”
“是,大人。”
“其余的部分,当然,我们大可以扔掉。”
“是,大人。”
“这是个玩笑,魏姆斯。”
“是,大人。”
“那孩子从来没能领悟秘密通道的真谛,你知道。”
“是,大人。”
“那个年轻人,卡萝卜,你好像叫他?”
“是,大人。”
“很热心。喜欢警卫队吗?”
“是,大人。把这儿当家一样,大人。”
“你救了我的命。”
“大人?”
“跟我来。”
他大步穿过破败不堪的宫殿,一直走到自己的矩形办公室,魏姆斯拖拖拉拉地跟在后面。办公室相当干净,它逃过了大部分劫难,唯一的损伤只不过是蒙了一层灰。王公坐下来,立刻就仿佛从未离开过一般。魏姆斯怀疑事情真是这样也说不定。
他拿起一札文件,拍拍上边的泥灰。
“真可悲。”他说,“狼平的脑子一直相当清楚。”
“是,大人。”
王公把手指交叉在胸前,眼睛从它们上方注视着魏姆斯。
“让我给你一些建议,队长。”他说。
“是,大人?”
“它或许能帮你稍微理解一下这个世界。”
“大人。”
“我相信你之所以觉得生活如此难懂,是因为你以为世上有好人和坏人。”维帝纳尼大人道,“当然,你想错了。自始至终,世界上就只有坏人,但其中一些相互对立。”
他把干瘦的手朝城市的方向挥一挥,然后走到窗前。
“一大片汹涌的邪恶。”他说,听上去几乎像主人的口气,“有些地方比较浅,当然,可其他地方却更深,哦,深得多。但你这样的人却拿出各种各样的规矩和一点若有若无的好心肠,你们拿它们造些小筏子,然后说,这就是它们的反面,它最终会取得胜利。真是不可思议!”他挺和气地拍拍魏姆斯的后背。
“那底下的人,”他说,“他们会追随任何龙,崇拜任何神,无视任何罪行。这都只是出于一种乏味的、寻常的恶。不是大恶人那种高超的、富于创造性的恶行,只是批量生产的灵魂的黑暗。小打小闹,你可以称它是,毫无一丝原创精神。他们接受恶,并不是因为他们对恶说了是,而是因为他们没有说不。如果这话冒犯了你,我很抱歉。”他拍着队长的肩膀补充道,“但你们这些家伙真的需要我们。”
“是吗,大人?”魏姆斯静静地说。
“哦,是的。只有我们才知道如何让世界运转。你瞧,好人唯一拿手的就是推翻坏人。你对这个就很拿手,我承认。但问题在于你们拿手的就只有这个而已。前一天还在敲锣打鼓、推翻邪恶的暴君,第二天大家就坐在一起相互抱怨:自从暴君被推翻以后,再没有人倒垃圾了。坏人知道如何计划。你可以把它说成是成为坏人的必要条件。每个邪恶的暴君都有一个计划,帮他统治世界。好人似乎从来没学会这其中的诀窍。”
“也许。但其他的一切你都错了!”魏姆斯道,“这只是因为大家太害怕,而且孤独——”他停下来。哪怕听在他自己耳朵里,这话也显得相当牵强。
他耸耸肩,“他们只不过是人,”他说,“只是干着人干的事儿。大人。”
维帝纳尼大人朝他露出一个友善的微笑。
“当然,当然。”他说,“你必须相信这点,这我理解。否则你非得发疯不可;否则你会觉得自己站在厚度相当于羽毛的桥上,脚下就是地狱的万丈深渊;否则存在势必变成一种黑暗的痛苦,唯一的希望只是死亡之后再没有生命。我很理解。”
他瞅眼自己的书桌,然后叹了口气,“现在,”他说,“还有这么许多事情要办。可怜的文斯,虽然是个好仆人,但恐怕他作为主人却效率不高。所以你可以走了。好好睡一觉。哦对了,明天带你的手下过来。城市必须表达自己的谢意。”
“它必须什么?”魏姆斯问。
王公打开一个卷轴。他的声音带上了一种遥远的气息,表明他已经变回了那个永远在组织、在计划、在控制的人。
“它的谢意。”他说,“每一次伟大的胜利之后都必须有英雄。这至关重要,好让大家知道一切都按部就班、秩序井然。”
他从卷轴上方瞥了魏姆斯一眼。
“事情原本就是这样的。”他说。
过了一会儿,他拿铅笔在纸上做了些注解,然后抬起头。
“我说,”他说,“你可以走了。”
魏姆斯在门边停住。
“你真的相信自己刚才说的那些话吗,大人?”他问,“关于无止境的邪恶和纯粹的黑暗?”
“当然,当然。”王公翻过一页纸,“这是唯一符合逻辑的结论。”
“但你每天早上还能起床,大人?”
“嗯?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大人。”
“哦,快走吧,魏姆斯。听话。”
20
宫殿中心凿出的洞穴里,光线暗淡,风呼呼地吹过。图书管理员双手并用,一路荡到那可怜巴巴的宝窟前。他爬上宝窟的残骸,低头看眼文斯摊开的尸体。
然后他伸出手去,掰开文斯僵硬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拿起《关于龙的召唤》。他吹吹书上的灰尘,又温柔地拂过它的封面,就好像它是个受了惊吓的小孩子。
他转身想往下爬,中途又停下来。他再次弯下腰,从亮闪闪的瓦砾中轻轻拾起另外一本书。这不是他的书,尽管从笼统的意义上讲所有的书都归他管辖。他小心地翻了几页。
“你留着吧。”魏姆斯在他身后说,“把它拿走。收到什么地方去。”
猩猩朝队长点点头,啪嗒啪嗒地爬下来。他轻轻敲了敲魏姆斯的膝盖,打开《关于龙的召唤》,翻过一页又一页饱受摧残的纸张,直到找到他想要的那一页。他默默地把书递给魏姆斯。
魏姆斯眯细眼睛努力辨认那潦草的字迹。
然龙不似独角兽,我认为。它们居住于另一国度,此国度由意志的想象所界定,因此,任何召唤它们、给予它们进入此世界通道的人,或许所召唤的均为自己心中之龙。
然而,我相信,心灵纯洁的人仍可唤来强大的龙,作为世界上善的力量。今晚,这伟大的工作便要开始。一切均已就绪。为成为优秀的管道,吾已不知疲倦地劳作甚久……
幻想的国度,魏姆斯暗想。那么,这就是它们的去处了。进入我们的想象中。当我们把它们召唤回来时,我们塑造它们,好像把生面团挤进模具里。只不过你得到的不是姜饼小人,而是你自己。你内心的黑暗,具备了形象……
魏姆斯又读了一遍,然后翻到后边几页。
不过后边并没有多少。剩下的部分已经烧焦了。
魏姆斯把它还给类人猿。
“这个德·玛拉凯忒是个什么样的人?”他问。
图书管理员对《双城传记大辞典》了然于心,他对这一问题进行了相应的思考,然后耸耸肩。
“特别圣洁?”魏姆斯问。
类人猿摇摇头。
“那,好吧,一看就是坏人?”
类人猿耸耸肩,接着再次摇头。
“如果我是你,”魏姆斯道,“我就把这本书收到个安全的地方。那本《法律》也跟它放一起。它们都他妈太危险了些。”
“乌克。”
魏姆斯伸个懒腰,“现在,”他说,“咱们去喝一杯。”
“乌克。”
“只是一小杯。”
“乌克。”
“而且你请客。”
“诶克。”
魏姆斯停下脚步,低头看着那张温和的大脸,“告诉我,”他说,“我一直想知道……当个类人猿,是不是更好些?”
图书管理员想了想,“乌克。”他说。
“哦。真的?”魏姆斯问。
到了第二天,大厅里挤满达官显贵。王公坐在自己的木头椅子上,议会的成员环绕在他周围。每个人脸上都固定着一个灿烂的笑容,表明他们打定主意要干件好事。
西碧尔·兰金小姐坐在一侧,身上穿着好几英亩的黑色天鹅绒。兰金家祖传的珠宝在她的手指、脖子和黑色假发上熠熠生辉,整体效果仿佛一个缀满星星的浑天仪,十分惊人。
魏姆斯率领手下的小兵走到大厅中央,照规矩啪一声立正站好,头盔夹在胳膊底下。为了这个日子,就连喏比也做出了努力——在他胸甲上的好几个部位,亮闪闪的金属都隐约可见,让魏姆斯十分惊奇。科垄的表情几乎有如便秘一般严肃。卡萝卜的盔甲灿烂夺目。
科垄敬了个教科书一般标准的军礼,在他这还是有生以来头一次。
“全员到齐,整队完毕,长官!”他吼道。
“很好,军士。”魏姆斯冷冷地说。他转向王公,礼貌地扬起眉毛。
维帝纳尼大人略一挥手。
“稍息吧,或者你们干的那什..么。”他说,“我敢肯定我们不需要这样一板一眼。你觉得呢,队长?”
“如你所愿,大人。”魏姆斯道。
“现在,士兵们,”王公身子前倾,“关于你们为守卫安科-莫波克所做的努力,我们听说了许多令人惊叹的故事……”
魏姆斯任这些金灿灿的陈词滥调从身边飘过,自己开始走神。起先他靠观察议员们的表情找乐子。王公说话时,这些人脸上闪过了整整一个系列的神态,随王公发言的内容不断变幻。当然了,这样一个仪式是极其重要的;等仪式结束,这整件事也就干干净净地了结了,从此可以忘在脑后。在历史那漫长而激动人心的等等等等、等等等等中,这不过是又一个章节。对于翻开新篇章,安科-莫波克总是很拿手的。
然后他的视线正好扫到兰金小姐。她冲他眨巴眨巴眼睛。魏姆斯的眼珠子立即转回正前方,表情也变得像楼板一样木棱。
“……以表达我们的谢意。”王公发言完毕,后背往椅子上一靠。
魏姆斯意识到所有人都望着自己。
“抱歉?”他说。
“我刚才说,大家都希望能找到某种合适的方式来酬谢你们,魏姆斯队长。许多心怀公益的公民——”王公的目光扫过众位议员和兰金小姐——“当然还有我自己,都感到适宜的奖赏是必须的。”
魏姆斯依旧满脸呆滞。
“奖赏?”他问。
“对于这样英勇的行为,传统就是如此。”王公稍微有些烦躁。
魏姆斯再次面朝向前方,“我还真没考虑过,大人。”他说,“当然,也许手下人有别的想法。”
接下来是一段尴尬的沉默。魏姆斯眼角的余光瞄到喏比捅了捅军士的肋骨。最后科垄踉踉跄跄上前两步,啪的又是一个军礼,“请求允许发言,大人。”他嘟囔道。
王公和蔼地点点头。
军士咳嗽两声。他取下头盔,掏出一张纸来。
“呃。”他说,“事情是这样的,尊敬的大人阁下。我们认为,你知道,不是救了整座城什么的吗?或者说差不多救了,或者,我意思是说……我们只不过是,你瞧,正好在其位那之类的……总之是,我们觉得自己有这个资格。如果你明白我意思的话。”
与会人士不约而同地点点头。这才像话嘛。
“请务必说下去。”王公道。
“所以我们,那个,开了个小会。”军士道,“有点莽撞了,我知道……”
“请继续讲吧,军士。”王公道,“不用总停下来。我们都十分明白此次事件的严重性。”
“是,大人。好吧,大人。首先,关于工钱。”
“工钱?”维帝纳尼大人看一眼魏姆斯,魏姆斯什么也没看。
军士抬起头,神情十分坚定,表明他已经下定决心要把这事进行到底。
“是的,大人。”他说,“每月三十块。这不对。我们认为——”他舔舔嘴唇,又瞄了眼自己身后的两个同伴,后者正偷偷比划着鼓励的手势——“我们认为可以改成,那个,三十五块钱的基本工资?每个月?”他打量一下王公毫无表情的脸,“再加上每一级的加薪?我们琢磨着也许五块钱。”
他又舔舔嘴唇,王公的表情让他心神不宁,“最少四块。”他说,“不能再少了。抱歉,阁下,但就是这样。”
王公瞥了眼魏姆斯无动于衷的脸,然后目光回到小兵们身上。
“就这个?”他问。
喏?t>比跟科垄咬咬耳朵,接着马上跳回自己原先的位置。军士汗如雨下,他抓紧了自己的头盔,仿佛这是整个世界里唯一真实的东西。
“还有一件事,尊敬的阁下。”他说。
“啊。”王公心照不宣地微微一笑。
“我们的水壶。它本来就不怎么样,后来又被埃勒吃掉了。差不多值两块钱。”他咽口唾沫,“要能再给个新水壶就太好了,大人,如果不是太麻烦的话。”
王公身子前倾,他抓紧了椅子的扶手。
“我不想有任何误会。”他冷冷地说,“我们应该相信你们想要的就只是这样吗?涨一点微不足道的工钱和一个厨房用品?”
卡萝卜在科垄的另一只耳朵旁嘀咕几句。
科垄的金鱼眼水汪汪地转向在场的达官贵人,他头盔的边缘已经像水车一样嵌进了他的手指里头。
“那个,”他张开嘴,“有时候,我们觉得,你知道,在我们晚餐休息的时候,或者比较清闲的时候,就好像,比方说快下班的时候,然后我们想稍微放松一下,松弛一下神经……”他的声音越来越小。
“嗯?”
科垄深吸一口气。
“我猜一个飞镖盘或许是太过分了——?”
这句话之后是雷鸣般的寂静。打破这寂静的是抽筋似的哼哼声。
魏姆斯的手在发抖,他的头盔掉到了地上,胸中起起伏伏,压抑了好多年的大笑无法抑止地爆发出来。他把脸转向议员们,笑啊笑啊,一直笑出了眼泪。
笑他们站起身来,一脸不明所以又义愤填膺的模样。
笑王公小心翼翼保持的不动声色。
笑整个世界和灵魂的拯救。
他笑啊笑啊,直到笑出了眼泪。
喏比伸长脖子,嘴巴凑到科垄耳边。
“早跟你说过。”他嘶嘶地说,“我早说他们绝对受不了这个。我就知道飞镖盘那是过头了。现在你把他们全惹毛了。”
亲爱的母亲和父亲〔卡萝卜写道〕你们绝对猜不到,我才在警卫队待了几个星期,可现在已经是个真正的警员了。魏姆斯队长说,是王公亲口说要升我的职,而且他还希望我在警卫队能有又长久又成功的职业生涯,他还说会特别关注我的进展。另外我的薪水也涨了十块钱,我们还有了二十块钱的特别奖金,科垄军士说是魏姆斯队长从自己口袋里掏的。随信把钱寄给你们。不过我自己也留下了一些,因为我去看望蕊德,而帕姆夫人说姑娘们也全都非常非常关注我的进展,叫我不当班的时候一定要去吃晚饭。科垄军士一直在教我怎样开始追求女孩子,这非常有趣,而且似乎一点都不复杂。我逮捕了一条龙,但被它跑了。我希望瓦内锡先生身体还好吧。
全世界也找不出比我更幸福的人了。
你们的儿子,卡萝卜。
魏姆斯敲敲门。
他发现兰金家的大宅好好拾掇了一番。违章占地的灌木丛被毫不留情地砍掉,一架梯子上站着个老人家,正把掉下的泥灰钉回墙上,另一个拿了把铲子,为草坪和花床划定分区界线,至于界线该划在什么地方,似乎全看他自己高兴。
魏姆斯把头盔塞在胳膊底下,抚一抚头发,然后再次敲门。他考虑过让科垄军士陪着一起过来,但很快就否决了这个主意。军士的窃笑实在教人难以忍受。再说了,能有什么可怕的?他凑到死神嘴边上已经三次之多了不是吗?四次,如果你把命令维帝纳尼大人闭嘴那回也算上的话。
门终于打开,来人竟是个管家。魏姆斯不由吃了一惊。此人年事极高,很可能是被敲门声唤回人世的。“何事?”他问。
“魏姆斯队长,城市警卫队。”魏姆斯道。对方上下打量他一番。
“哦,对。”他说,“小姐已经吩咐过了。我相信小姐正同她的龙在一起。”他说,“如果你可以在此稍候,我这就——”
“我认识路。”魏姆斯说着,朝那条过于宽阔的小径走去。
龙舍里一团糟。好些破破烂烂的木头箱子堆在一起,上头用块油布搭了个凉棚。箱子深处几条悲悲戚戚的泽龙喷出一点火花,算是跟魏姆斯打个招呼。
两个女人正在箱子中间忙碌。贵族女士,应该说是。她们的模样太不整洁,不可能是寻常的女人。普通女人做梦也不会这样邋遢。敢穿这样的衣服,你必须拥有绝对的自信,那种因为很清楚自己的曾曾曾曾曾祖父是谁而产生的自信。魏姆斯还注意到,她们的衣服脏归脏,质量都非常之好,或者至少曾经如此:这是那种你父母买下的衣服,由于过于昂贵、质量太好,永远穿不坏,所以只能像古董陶瓷或者银器一样传给子孙后代。
养龙人,他暗想。你看得出来。她们身上有某种东西,从她们戴的丝巾,她们穿的粗花呢旧外套,到她们脚上祖父辈的马靴。当然还有气味。
那个精瘦结实的小个女人发现了他,她的脸活像陈旧的鞍皮。
“啊,”她说,“你想必就是那位英勇的队长了。”她把一缕不听话的银发塞回头巾里,向他伸出手来,棕色的手背上血管清晰可见。“布兰达·罗德里。那边的是罗丝·德旺-莫雷。她是阳光收容所的负责人,你知道。”第二个女人十分壮实,看起来似乎能单手拎起一匹拉车的大马,空出的那只手还能给它钉马掌。她朝魏姆斯友好地咧嘴一笑。
“萨姆埃尔·魏姆斯。”魏姆斯虚弱地说。
“我父亲也叫萨姆。”布兰达道,“叫萨姆的人总是靠得住的,他总说。”她把一条泽龙赶回自己的箱子里,“我们不过是给西碧尔帮帮忙。老朋友,你知道。这儿一屋龙全溜了。满城跑,这些小恶魔。不过我敢说肚子饿了它们就会回来的。这血统可真是,呃?”
“抱歉?”
“西碧尔认定它是突变,但我说只三四代我们就能培养出原来的血统。我的种龙可是名声大震,你知道。”她说,“到时候那可了不得。一种全新的龙。”
魏姆斯想象着空中超音速尾流纵横交错的场景。
“呃。”他说,“没错。”
“嗯,我们必须继续了。”
“呃,兰金小姐在吗?”魏姆斯问,“我收到一条口信,她叫我过来,说是非常重要。”
“她在房子里的什么地方。”罗德里小姐说,“说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处理。哦,对那条龙一定要小心,罗丝,你个傻姑娘!”
“比龙还重要?”魏姆斯问。
“没错。真不知道她是着了什么魔。”布兰达·罗德里把手伸进背心口袋里,这件背心穿在她身上实在过于宽大了,“认识你很高兴,队长。能遇到爱龙的新成员总叫人愉快。下次经过的时候请一定到家里来坐坐,我会非常乐意带你四处看看。”她掏出一张脏兮兮的卡片塞进他手里,“得赶紧走了,听说有些小家伙想在大学的塔上筑巢。这可不行。得在天黑之前把它们弄下来。”
那女人拿起网和绳子,沿着车道嘎吱嘎吱地跑远了,魏姆斯眯起眼睛看看那张卡片。
上面写着:布兰达·罗德里女士。亡夫家,克尔姆城堡,克尔姆。魏姆斯醒悟过来,刚刚像个活动的旧货摊一样大步走开的竟是克尔姆公爵的遗孀。就算你在非常晴朗的天气登上一座非常高的山,你能看到的土地也不会比她拥有的更多。喏比一定不会赞成的。世界上似乎存在着一种特别的贫穷,只有最最富裕的人才负藏书网担得起……
有钱有势就该这样,他暗想。你永远可以对任何人的想法无动于衷,而且永远、永远不会为任何事情拿不定主意。
他走回房子里。一扇门开着,通向一个光线昏暗的大厅:面积确实不小,但散发着霉味。黑暗中,死去动物的首级出没于墙壁高处。被兰金家搞到濒危的物种似乎比整个冰河世纪还多。
魏姆斯漫无目的地走到另一扇红木大门旁。
这里是餐室,里头摆了张餐桌,是那种害得坐在两头的人分处不同时区的长桌子。桌子一头被许多银烛台占据着。
桌旁摆了两个人的位置。每个餐盘两翼都有一整套刀具。式样古老的酒杯在烛光下熠熠生辉。
一种强烈的不祥之感笼罩了魏姆斯,与此同时,一阵带着捕俘气味的强风从他身旁刮过——这是整个安科-莫波克最最昂贵的香水。
“啊,队长。你能来真是太好了。”
魏姆斯缓缓转过身,虽然他的脚似乎压根儿没动。
兰金小姐站在屋里,高贵而伟岸。
魏姆斯模模糊糊地意识到自己眼前有一条明亮的蓝色裙子,一头浓密的栗色头发,还有一张略显不安的面孔。看那张脸上的效果,似乎整整一个军团的资深画家和室内设计师刚刚才拆掉自己的脚手架。他还听到一点轻微的嘎吱声,说明在这一切底下有件紧身衣正承受着可怕的压力,这种压力通常只在非常巨大的恒星内部才能找到。
“我,呃。”他说,“如果你,呃。如果你提前告诉,呃。我会,呃。穿得更得体些,呃。十分,呃。非常。呃。”
她朝他冲过来的架势活像一辆闪闪发光的攻城车。
他任她把自己带到座位上,完全没有抵抗,一切都仿佛在梦中。他肯定吃了饭,因为有仆人从不知什么地方冒出来,端上些塞着什么东西的东西,过后又回来取走了盘子。管家偶尔恢复生命力,给他们斟上一杯杯奇怪的红酒。蜡烛热得很,足可以用来烹调。而从头到尾兰金小姐都在说话,语调明快又脆弱——她谈到房子的大小,谈到照料大笔财产是多么大的责任,谈到99lib?她认为现在应该更加严肃地对待自己在社会上的地位。她不停地讲,直到夕阳将房间里铺满了红色,直到魏姆斯的脑袋开始打转。
这个社会压根儿不知道马上会有什么东西砸中它的脑袋,他勉强思考着。兰金小姐一次也没提到龙,尽管没过多久桌子底下就钻过来个小东西,它把脑袋枕在魏姆斯的膝盖上,并且开始流口水。
魏姆斯发现自己对两人的交谈全无贡献。他感到侧翼被围、受了包抄。他终于发起一次突围行动,希望能冲上高地,并从此处逃向流亡生涯。
“你觉得它们去了哪儿?”他问。
“哪什么?”兰金小姐暂时停止进攻。
“那些龙。你知道。埃勒和它的妻——母龙。”
“哦,某个石头很多、人迹罕至的地方,我猜。”兰金小姐道,“龙最喜欢的就是那种地方。”
“可它——她是魔法的动物。”魏姆斯道,“魔法消失以后会怎么样?”
兰金小姐朝他含羞带怯地微微一笑。
“许多人似乎都撑过来了。”她说。
她把手从桌面上伸过来,碰碰他的手。
“你的手下觉得你需要人照顾。”她温柔地说。
“哦。当真?”魏姆斯道。
“科垄军士说他觉得我们会相处得很好,就像老房子着火。”
“哦。他这么说的?”
“他还说了句什么。”她说,“是什么来着?哦,对,‘这是百万分之一的概率’。”兰金小姐道,“我想他说的是,‘可没准儿真能办成。’”
她朝他微笑。
就在这时魏姆斯突然意识到,她属于一类很特别的女人,而在这一类女人当中,她其实非常美;这个类别就是魏姆斯一生之中,觉得他值得自己一个微笑的所有女人。她不可能找到比他更糟的丈夫,可话说回来,他也不可能找到比她更好的妻子。所以也许这就算是扯平了。她不会更年轻了,但大家不都一样吗?她有品位有钱有常识有自信,还有所有他所没有的一切,而且她敞开了自己的心,如果你同意她可以将你紧紧裹住;这女人就像座城。
并且最终,你会像安科-莫波克每次被围困的时候一样——打开城门,放征服者进来,然后把他们变成你的自己人。
应该怎么开始呢?她似乎在期待着什么。他耸耸肩,端起酒杯搜肠刮肚。有一个句子溜进来,在他心里生出强烈的共鸣。“敬你,亲爱的。”他说。
许多午夜的锣声此起彼伏,敲走了过去的一天。
(……而在靠近中轴地的地方,在锤顶山区与高耸的中部高地接壤之处,毛茸茸的古怪生物漫步于永不融化的雪地,暴风雪咆哮在冰冻的山巅。此外,高处的山谷中仍然能看见一点光亮,那是一座孤零零的喇嘛庙。院子里,两个黄袍喇嘛正把最后一箱绿色的小瓶子装上雪橇,准备迎接通往远方平原的千难万险。箱子上贴好了标签,用工整的笔触写着:“C.M.O.T.袋鼬先生,安科-莫波克。”
“你知道,罗布森,”其中一个说,“我实在忍不住觉得好奇,他拿这东西究竟是要做什么。”)
喏卟司下士和科垄军士懒洋洋地站在破鼓门前的阴影里,不过当他们看见卡萝卜拿着托盘走出来,马上不约而同地挺直了腰杆。巨怪砂岩图斯毕恭毕敬地给他让路。
“来吧,伙计们。”卡萝卜道,“三品脱。店家请客。”
“见了鬼了,我从来不知道还能这样。”科垄抓过一个杯子,“你是怎么跟他说的?”
“我只是跟他解释说,随时随地协助卫兵工作是每个好市民应尽的责任。”卡萝卜无辜地说,“并且谢谢他的合作。”
“耶,剩下的部分呢?”喏比道。
“不,我就只说了这么多。”
“那么你肯定有副特别有说服力的好嗓子。”
“啊。好吧,好好利用,伙计们,趁着还成。”科垄道。
他们若有所思地喝着啤酒。那是片刻至高无上的安宁,从日常生活的现实抢来的短短几分钟,偷来的水果上仓促的一口,这他们也明白,所以抓紧时间享受。此时此刻,似乎整座城里都没人打架、闹事或者动刀子,因此他们几乎可以相信这样奇妙的状态也许可以持续下去,哪怕只一小会儿。
就算它不能,他们也还拥有那些记忆。关于奔跑和所有人纷纷避让的记忆。关于那些讨厌的禁卫军脸上表情的记忆。关于在所有的小偷、英雄和神仙都失败的时候挺身而出的记忆。关于差点就把事情做得几乎正确的记忆。
喏比把酒杯放在手边的窗台上,跺跺脚让冻僵的身子稍微暖和些。他朝手指上哈点热气,在耳朵背后稍一摸索,手上很快多了一小截香烟。
“真够刺激的,呃?”科垄心满意足地说。火柴的亮光照亮了他们三人的脸。
其他两个人一齐点头。昨天也已经仿佛是上辈子的事了,但你永远不会忘记那样的事情,无论其他人是不是已经将它遗忘,无论今后会发生什么。
“我这辈子也不想再看见什么该死的国王。”喏比道。
“我猜他反正也不是真正的国王。”卡萝卜说,“说到国王,有谁想吃炸薯片吗?”
“根本没有真正的国王。”科垄道,不过他声音里听不出多少敌意。每个月十块钱能让他的生活大不一样。对于每月多往家里拿十块钱的男人,科垄夫人的态度有很大变化。她留在厨房餐桌上的字条要比过去友好多了。
“没错,不过我的意思是,拿把古老的剑其实根本没什么特别的。”卡萝卜道,“胎记也一样。我是说,看看我,我胳膊上就有块胎记。”
“我哥哥也有一块。”科垄说,“样子像条船。”
“我的更像个王冠一样的东西。”卡萝卜说。
“哦嚯,那你就是国王了。”喏比咧开嘴,“按道理说。”
“我可看不出来这有什么道理。我哥哥也不是海军上将。”科垄跟喏比理论道。
“而且我还有这把剑。”卡萝卜说。
他拔出剑来。科垄把剑从他手里拿过去,就着破鼓大门上透出的亮光翻来覆去地看。剑刃短而钝,还带着锯子一样的凹痕。它的做工很不错,过去也许还刻着字,但因为使用过于频繁,早已经磨损到无法破解的地步。
“挺不错。”他若有所思地说,“平衡很好。”
“但却不是国王的剑。”卡萝卜说,“国王的剑又大又亮还有魔力和珠宝,而且你把它们举起来的时候,它们会反射光线,叮。”
“叮。”科垄道,“没错,我猜它们非得这样不可,说实话。”
“我只是想说,就算有这些东西,王位也不能随随便便给出去。”卡萝卜道,“魏姆斯队长是这么说的。”
“说起来,做国王,那份儿工作倒也不错。”喏比道,“正常时间上下班。”
“唔?”科垄暂时迷失在小小的内心世界里。真正的国王都有亮闪闪的宝剑,这谁都知道。只不过,只不过,只不过也许在那啥,比方说,往昔的日子里,真正的国王手里会拿把一点不闪亮的剑,但那把剑砍起东西来会利索得要命。也就是这么一想。
“我是说做国王可是个好营生。”喏比重复道,“工作时间短。”
“耶。耶。但日子却不会长。”科垄道。他若有所思地瞅了卡萝卜一眼。
“啊。这倒也是,没错。”
“再说了,我父亲总说当国王根本就好像干苦力。”卡萝卜道,“整天勘探、化验什么的。”他喝干自己杯里的啤酒,“不适合我们这些人。我们这些——”他看起来似乎很骄傲——“卫兵。你还好吧,军士?”
“呃?什么?哦。嗯。”科垄耸耸肩。反正又能怎么样呢?也许这样最好。他喝光自己的酒,“该动身了。”他说,“现在几点?”
“快十二点了。”卡萝卜道。
“还有什么吗?”
卡萝卜想了想,“一切安好?”他说。
“没错。只是试试你。”
“你知道,”喏比说,“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伙计,人家简直可以相信这是真的呢。”
让关注的眼睛稍稍回撤……
这里是碟子,世界与无数世界的镜子,四只巨象立在天空大龟大阿图因的背上,扛着它穿越宇宙。在这个世界的边缘,海水永不止息地涌入黑夜。而在中轴地则耸立着一座十英里高的山峰,这是天居,在它闪闪发光的峰顶,神仙以人类的命运为戏……
……如果你知道游戏规则,以及出场人员名单……
在碟子远端,太阳刚刚升起。清晨的光线逐渐漫过大海和大陆拼成的画卷。不过它走得很慢,因为在魔法力场之中,光线总是行动迟缓,还略有些沉重。
在世界另一端那幽暗的新月形中间,前一天落日的光线几乎还没有从最深的山谷中退去。两个黑点,一大一小,从影子里飞出来,低低地掠过边缘洋的波浪,坚定地冲向宇宙深处那难以想象的星空。
也许魔法会持续下去,也许它不会。但话说回来,又有什么能永远持续呢?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