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直布罗陀水手》
一
我们已经游览了米兰和热那亚。到比萨两天以后,我决定动身去佛罗伦萨。雅克琳表示同意,她总是什么都同意的。
这是和平的第二年。火车里座无虚席。不论什么时间,哪条线路,都是满满当当的。旅行变成一项体育活动,我们这项活动越来越熟练了。然而这一回,在比萨,我们赶到车站时,售票窗口却已关闭,不再出售任何即将开行的火车的车票。我们想到了长途汽车,可是长途汽车票同样也已售完。尽管阻碍重重,我发誓还是要当天抵达佛罗伦萨。旅行时,我常常这样固执,必须走得远而又远。那天,一想到要等到第二天才能看见佛罗伦萨,我就难以忍受。至于我对那座城市有什么期待,希望发现什么,获得怎样的歇息,大概我自己也说不清。既然除了上述不耐烦的心情之外,确实再没有其他急躁的理由,我也就没必要弄清楚了。
在想乘长途汽车失败之后,我继续打听情况。有人告诉我,每周六将近六点,有些工人班组要回佛罗伦萨,他们的小卡车停在车站广场上,有时也顺便带些人。
我们于是去车站广场。这时是五点,我们要等一个小时。我坐在我的手提箱上,雅克琳坐在她的手提箱上。广场曾经遭到轰炸。透过毁坏的车站,可以看到火车来来往往。大量旅客从我们面前经过,汗流浃背,疲惫不堪。我想象他们都来自佛罗伦萨或赶往那里,不由得羡慕地望着他们。天气已经热了。广场上仅剩的几株树,受到火车的烟熏和烈日的暴晒,叶子都枯焦了,只投下极少的阴影。我一心惦着小卡车,热对我无关紧要。半小时以后,雅克琳对我说她渴了,很想喝瓶汽水,时间也来得及。我要她独自去喝,因为我不想错过那些工人。她放弃了,买了一些雪糕。我们赶快吃,雪糕在我们的指缝中融化,而且太甜,反倒使我们更加口渴。这天是八月十一日。意大利人曾告诉我们,伏天就要到了,通常在八月十五日前后。雅克琳提醒我这一点,说道:
这还没什么,到佛罗伦萨以后怎么办?
我不回答她的问题。三次中有两次我都是不回答的。夏天使我苦恼。我从来没找到和这个季节协调一致的感受,对此大概我已不抱希望。我不喜欢她用这种口气提到这些。
工人们终于到了。他们成群结队地来。这是一些在比萨的重建工地上干活的泥瓦工。有些人还穿着工作服。第一队开始跑向一辆离我们不远的小型有篷卡车。
一名工人在这辆小卡车的方向盘前坐定,雅克林赶紧向他跑去。她认为,女人比男人有更多的机会打动他。她用意大利语向他解释,说我们俩是法国人,想去佛罗伦萨,找不到交通工具,如果他愿意带上我们,那真是好心肠。为了我们度假方便,她学了两个月速成意大利语,我也一样。他立刻同意了。
我在他旁边坐下,便于沿途观看。雅克琳坐在车后面。在殖民部,我的座位就比她99lib? 的更靠近窗口。这种举止在我已习以为常,她甚至不再为此生气了。至少我这样认为。她顺从地在后面坐定。小卡车有篷布遮蔽。那天下午,气温在阴凉处近三十六度。不过,显然她不怕热。几分钟后,车子坐满,就开动了。这时是傍晚六点。出城的路被自行车占满,非常拥挤。司机诅咒、辱骂骑车人,他们无动于衷,不顾他的喇叭声,仍然一队队地行驶。司机小时候在法国度过两年——这是他告诉我的第一件事——他会说法语。因为我在这儿,他就用法语发火,而且火气很大。很快,他就不仅仅只对挡道的骑车人生气了。他在佛罗伦萨没有工作,不得不到七十五公里开外的比萨找活干。对工人来说,一切都很艰难。他们过的不是人的日子。生活费用很高,工钱却是低的。这种情况不能长久继续下去了,必须有所改变。首先要变的,就是政府。必须推翻政府,清除现任总统。说起总统,提到这个受指责的名字,司机挥动双拳,动作既愤怒又无奈,车子晃了才不情愿地重新握住方向盘。汽车急闪了几下,风猛烈地吹进小卡车,篷布发出抽打声,但车内的人都漠然置之,我想,每星期六,这个司机出比萨城时因骑车人挡道而发火,这种情况大概每周都如此吧。
我放心了。这一天,我曾过分担心走不成,其他什么都不怕,即使到不了那里。我因满足而迟钝,听司机说话。
驶出比萨城不久,还没到卡希纳,篷布下面传来一些压低的轻叫声。那是雅克琳发出的。想必工人们向她献殷勤有点过火了。这种嬉笑的叫声很好辨认。司机也听到了,神情尴尬地对我说:
要是您愿意,您夫人可以到我旁边来坐。
不必了。
他看了看我,很吃惊,随即笑了。
我们这里的人很爱妒忌。法国人不怎么妒忌,是吗?
可能吧。
他们出发前喝了几杯。今天发薪,所以才这样。真的没关系?
他乐了。
这很自然, 我说, 一个女人围在一些男人当中,尤其他们又喝了酒。
不妒忌真好。我呢,我做不到。
工人们笑着。雅克琳发出一声有点恼火的叫喊。他又看了看我,仍然不胜惊奇。
我们单独生活, 我解释说, 平时见不到什么人,所以我倒乐意别人……总之,您能理解。
你们结婚很久了才这样,是吗?
我们相识很久了,是的,但还没有结婚。快了。她很看重这个,只有结了婚,她才会觉得幸福。
我们俩都笑了。
许多女人都这样重视婚姻。
通常,对那些志得意满,或一味无忧无虑的人,我都难以忍受。不过他,我却很能容忍。
爱情, 他议论道, 像其他事物一样,不可能天长地久。
她是好人。 我说。
看得出来。 他笑道。
驶过卡希纳,道路通畅多了。司机有心情闲聊了,向我提出一些平常的问题。
您是第一回来意大利吗?
第一回。
来这里多长时间了?
十五天。
那么,意大利人,您觉得他们怎样?
他带着一点稚气的狂妄,用挑衅的口气向我提出这个问题。
接着,他突然露出沉思的神情,装做专心开车,等着听我说些什么。
我还没法确切知道, 我说, 我不了解意大利人。不过,我还是觉得,很难能不喜欢他们。
他笑了。
不喜欢意大利人, 我说, 就是不喜欢人类。
他彻底放松了。
在那场porcheria di guerra中,有人曾对他们说三道四。
战争期间,还有什么不让人们相信的? 我说。
我累了。他没有立刻觉察到。
那么比萨,很美,不是吗?
是啊, 我说, 是很美。
幸好,广场不曾被炸弹击中。
幸好。
他向我转过头来,看了看我。我在勉强应对,他看出来了,说道:
您累了。
有点。
是高温, 他说, 加上旅行。
是这样。 我说。
不过,他还是想聊下去。他对我谈他自己。有二十来分钟,我不用应声儿。他告诉我,解放以来,尤其是他在皮埃蒙特参加一个工厂委员会以来,他对政治发生了兴趣,那是他生活中最美好的时期。那些委员会被解散后,他感到厌倦了,就返回托斯卡纳。但他怀念米兰, 因为米兰充满活力 。他大谈特谈那些工厂委员会,大谈特谈英国人的所作所为。
他们在那里的行为是令人厌恶的,不是吗?
他很看重这事。我回答说确实令人厌恶。他又谈到自己。现在,他在比萨做泥瓦工。比萨有很多重建工程。这辆小卡车是他的,解放时他就有了,保留下来。他就这样说着,经过一些村庄时,他减慢车速,好让我能看清沿途的教堂、古迹,用白色颜料涂写在墙上的标语:共产党万岁,打倒国王。每次我都看得非常专心,他也不让任何可看的东西错过。
我们到了蓬泰代拉。他又谈起他的小卡车。他对获得这辆车子的方式有点不能释怀。
我能怎么办呢?我本该把车归还给委员会的同志们,可是没有,我把它留下了。
他看得很清楚,此事一点也没使我愤慨。
我本该还车,可我做不到。这辆小卡车我已开了两个月,所以不可能还。
许多人也会这样做的。 我说。
我心里寻思,我这辈子不会再有别的车了。有些事就像这样,人禁不住要做,甚至会去偷。这辆车,唉,是我偷来的。可是后悔呢,我又做不到。
他向我解释,这是一辆破车,正像我见到的,时速不足六十公里,但他还是很高兴拥有它。啊!他非常喜爱汽车。何况,阀面研配好了,它的时速还能达到八十公里呢。不过,他一直没有时间这样做。它还能帮他不少忙。多亏这辆车,在气候宜人的季节,他带着伙伴们到一个临地中海的小渔港去度周末。这样可以比乘火车便宜一半。 在哪里? 我问。他回答: 在罗卡。 他有家在那儿。不远。由于汽油定量供应,他很难每星期都去,只能每隔半个月去一趟。上星期他就去了。哦!那是个很小的港口。上次去时,碰见个很富有的美国女人,真该问问她到这样一个角落里来干什么。一个美国女人,是的,至少人家都这样说。她有艘华丽的游艇,就停泊在海滩前。他看到她游泳了。这是个极美的女人。因此什么都不该笼统而论,即使在小事方面。以前,他一直相信人家说的,美国女人不如他们意大利女人美。可是这一位,显而易见,她是那样美丽,他记不起曾遇见过比她更美的女人。他没对我说她漂亮,使他动心,不,仅仅说她美丽。他是认真说的,用意大利语:Bellissima。又补充说:è sola 。
接着,他和我谈起罗卡。其实,要是有时间,我干吗不去呢?如想正确了解意大利,不应该总待在城里。也该到乡下去,参观一两个村庄。而罗卡,正是个可以看看意大利老百姓如何生活的好去处。这些民众吃过很多苦,他们干起活来谁都比不了,您将看到他们有多善良。他很了解这些下层民众——他父母就是农民——而且,摆脱了他们的盲目性之后,他更爱他们了。出自民众使他有点把他们当成自家人。他自豪地谈论这些,有如谈论奇迹。是啊,要是有时间,我应该去罗卡。那里只有一家小旅馆,不过我和我的夫人会住得很惬意的。他对我说:一边是海,另一边是河。海浪过于汹涌,天气太热,或者仅仅想变换一下时,您就去河里沐浴。河水永远是凉爽的。而旅馆正好坐落在河边。
他和我谈到那条河,谈到那家旅馆,谈到突出在河谷之上的大山,谈到潜水捕鱼。
从来没体验过潜水的人,想象不出来的。第一回会害怕,以后就玩上了瘾。色彩太美了,鱼群从您腹下游过。很安静,想象不出来的。
他谈到民间舞会,谈到当地水果——像橙子一般大的柠檬。
我们到了阿尔诺河谷的圣罗马诺。天空呈赤铜色。公路上不再有阳光,然而夕阳还在山冈顶上照耀了一会儿。山冈从下到上都种着橄榄树。房屋很美,和土地一色。连最小的住宅近旁也栽着柏树。这是一种甜美得令人腻味的景色。
您是托斯卡纳这个地区的人吗? 我问他。
是的,就是这个河谷的, 他说, 但不在佛罗伦萨这一边。现在,家在罗卡。我父亲,他喜欢海。
太阳落山了,河谷从阿尔诺河获得反光。这是一条小河,河面闪烁、宁静,河流蜿蜒曲折,河水色彩碧绿,看起来像一只睡兽。它躺卧在难以接近的陡峭河岸间,顺畅地流淌着。
阿尔诺河真美! 我感叹说。
他不经意间就对我以 你 相称了。
你呢, 他问我, 你在做什么?
在殖民部身份登记处工作。 我说。
这份工作,你喜欢吗?
非常讨厌。 我说。
具体做什么?
抄写出生证和死亡证。
明白了, 他说, 你在那里很久了吗?
八年。
我呀, 他想了一会儿说, 我做不了。
是的, 我说, 你做不了。
不过, 他说, 做泥瓦工很艰苦,冬天冷,夏天热。但一年到头抄写,我做不了。有人能行,必须这样,可我不行,我做不了。
我也不行。 我说。
可你不是在做吗?
我是在做。起初我曾以为我会做死的,但我还是做了,你知道是怎么回事。
现在你还这样认为吗?
认为会做死?当然,但不再是我了,而是别人。
一年到头抄写,这肯定受不了。 他慢腾腾地说。
你是无法想象的。 我说。
我说这话无疑用的是说笑的语气,听者可以认为事情也许没那么严重,或者认为这是我谈论个人私事的一种方式。
做什么工作,很重要。 他说, 不论什么都做, 不可能。
可这事总得有人做, 我说, 为什么不该是我呢?
不, 他说, 不,为什么就该是你?
我试过要做别的事,却从没找到。
有时候, 他说, 还不如饿死好。我呀,处在你的位子,我宁愿饿死。
总是担心失业,再就是怕丢脸,我说不清。
有些事还是做比不做更丢脸。
我本来想做个自行车运动员、探险家,不可能的事。最后我还是进了殖民部。我父亲是殖民地官员,这样做对我来说是轻而易举的。头一年,我不以为然,心想是开玩笑,第二年,我对自己说再不能这样下去了,接着第三年来临,然后延续到现在,你明白……
他很高兴我讲起来。
战争期间, 我继续说, 我很快活。我在一个报务连里。我学会了爬电线杆,那很危险,因为有可能触电摔下来,可我还是很快活。星期天我没法停下来,就去爬树。
我们都笑了。
撤营时,我正拴在一根电线杆上。除了我,别人都走了,但是走错了方向。我下来时,早已没人了。我独自撤走,方向却对了。我真走运。
二
不。确实不知他来自何处。 她补充一句, 也许我还是可以推迟到后天才走。
我想象了什么?在茫茫大海上,埃奥洛说过,她那些水手该能满足她的需要。我的手不抖了。在我的臂膀里,她婀娜的体态也不再令我难以自持。
您不和这个男人相处了?
是的。
您离开他了?
不,是他离开了我。 她更加低声补充说, 后天走,可以。
这取决于谁?
我。
您有确定不移的时间表?
必须这样, 她微微一笑,说道, 哪怕只考虑潮汐问题。
当然, 我说, 特别是在地中海。
她笑了。
是啊, 她说, 特别是在地中海。
我想到离开了这个女人的男子。我不理解,不再说话。
您呢,为什么离开了那个女人? 她悄悄问。
我对您说过,没有很确切的理由。
但这种事总还是知道一点的。
我不爱她,从来就没爱过她。
舞曲又一次终了。卡拉回来坐下。她感觉很热。
您要离开, 她说, 这真的使我难受。
她可能想了很多,确实如此,甚至跳着舞,她也没忘了这事。
我很喜欢你。 她对卡拉说。
她的目光从我身上闪过,接着又一次转向卡拉。我却一直在想离开了这个女人的男子。
你该结婚了, 她对卡拉说, 别学你两个姐姐。你要尽可能快地结婚,然后你瞧吧。你不该像这样变老。
卡拉想起心事,满面通红,说道:爸爸说结婚不容易,那么挑选对象想必就更难了。
她的脸也红了,非常轻微,只有我发现了。她低声说:听着,必须是由你亲自挑选。然后,你只要愿意就行了。
哦, 卡拉脱口而出, 我可不会挑选。
你会的。 她说。
我渴了, 我说, 我去取些饮料。
我去了吧台,带回三杯基安蒂酒。我返回时,卡拉又去跳舞了。我喝了她那杯酒。
我们再跳一会儿。 我说。
您这么喜欢跳舞吗? 她问。
不, 我说, 可我们还是去跳吧。
她勉强站起来,我相信,她本来是想继续谈话的。
为什么您看不上我? 我问她。
我没有看不上您。 她说。
她感到惊讶。哪怕是一夜,我想。于是,借助于基安蒂酒的酒力,我第一次把她往怀里稍微搂紧了一点。
别怪我。 她说。
在我昏昏沉沉的头脑里,火车不再飞驰。我想得到她。这欲望正在我身上恢复,它来自遥远的地方,来自我身体和记忆中已被遗忘的角落。
我要您对我谈谈他。
这是一个同 7537." >男人过一夜第二天就离开的女人。我想得到的就是这样的女人,仅此而已。bbr>..
他可以说是个水手。 她说, 我们从游艇上隐约看见他的时候,他正在直布罗陀海面的一只小船上。他发出求救信号,我们把他接上了游艇。事情就是这样开始的。
很久以前吗?
几年前。 她说。
他为什么发出求救信号?
她讲述的语调有点像在背诵。她说:他三天前从法国军队的外籍军团逃了出来。他刚刚在军团里度过三年,没有耐心再等剩下的两年,就乘一只小船开小差了——小船是他偷来的。
她的嗓音里有一种无限的柔情。这个女人的内心深处,想必也有一种无限的柔情。
那为什么他要应募入伍呢?
他因涉嫌杀人而被追捕。
这话并没有使我过分吃惊。她说得十分简略,也许还带有一丝倦意。
您很喜欢发出求救信号的人,是不是?
她从我的臂膀里挣脱,仔细观察我。我承受住她的目光。现在,我连她的美貌也适应了。
哦,不, 她说,似乎有点尴尬, 不仅仅是。
我从来没杀过人。 我说。
这不容易, 她微笑着说, 必须有机会……这种机会我还从没有沾过边儿。 我说, 我八岁时用猎枪可能杀了一只鸽子,仅此而已。
她由衷地笑了。哦,她真美。
哦,您真美。 我说。
她对我莞尔而笑,没有搭腔。
你们把他接上了游艇? 我继续问, 你们给他吃了饭?
我确信他有两天没喝水了,是不是?
任何人都能杀人, 她说, 这不是某些人的特权。
总之,这是理想的求救。 我说。
这么说也可以, 她说, 如您所说,我也相信这是理想的求救。 过了一会儿,她补上一句: 可以问您是做什么的吗?
在殖民部的身份登记处做事。我抄写结婚证、出生证、死亡证。每抄完一份死亡证,我都洗手。于是冬季我的手就有裂口。
她笑了笑,离我的脸很近。
年终时,要统计申办出生证的总数,制订比较统计表。统计的结果很有趣。按照不同的年份,申办的出生证有多有少,谁会相信呢?
如果她笑了, 我想, 她就会再待一天。 她笑起来了。
这些统计表张贴在办公室里。谁知道呢,也许有些人会感兴趣。
按照不同的年份,申办的出生证有多有少吗? 她问,直在笑。
是啊。还从来没有人能解开这个谜。我个人所能注意到的,就是闰年申办的出生证最多。我就此写了一份报告,但没被采纳。
我逐渐把她越搂越紧,连说话都感到费力了。
您为什么用过去时态讲这些事。您在度假,不是吗?
超期了。
舞会进入高潮。很难挤出一条道来跳舞了,可大家不再为此抱怨。乐队演奏得很糟。
怎么,您丢弃了工作?
我一直以为她已明白,她却没有明白。她也一样,不是一下子全都明白的。
设身处地替我想想, 我说, 我受不了啦,无尽无休地抄写,我受不了啦。我甚至不再有自己的笔迹。
您什么时候丢弃工作的?
确切地说是今天早上,也可以说是吃午饭的时候。等到奶酪一上,这事就定了。
她没有笑。我使劲搂住她。
哦, 她说, 我一直不知道。
您很喜欢落难的人,不是吗?
为什么不呢? 她终于说。
一支舞曲终了。有人又要求演奏多次,于是我们跳了很长时间。
玩得很开心。 卡拉说, 可我渴了,我想喝汽水。
那得去取。 她说。
我去, 我说, 给我们拿两杯白兰地?
随您。已经很晚了。
人多极了,我好不容易才挤到 5427." >吧台。我当场喝了一杯白兰地,然后带回两杯,连同一杯汽水。卡拉一口气喝完汽水,又去跳舞了。我们喝了白兰地,也接着跳。
确实, 她说, 您喜欢跳舞。
我不会放过一次跳舞的机会。
埃?奥洛定了一个小时, 她用更低的声音说, 我们到这里有一个多小时了。
不,还不足一个小时。
一小时后渡船该来接我们了。
那么,您瞧,还得等会儿。我们还可以跳。
我的声音在颤抖,但已不是出于害怕。我亲着她的秀发,说道:
给我讲讲直布罗陀水手。
以后吧。 她说, 这是挥之不去的思念。
我有点醉了。
她笑了,颇为勉强。这搅扰了她跳舞的情绪。我们跳得很糟。
我觉得意大利很美。 我说。
我们沉默不语了。对雅克琳的记忆,重又浮现在我的脑海。
三
我又上了那列火车,车厢内闷热难忍,火车在黑夜里飞驰,飞驰。这种影像已多次重现在我的脑际,但这次我却无法将它驱除。我悄悄松开她。她看我一眼,说: 不必去想她了。
此刻,火车里很闷热,我尤其在想这个。
她很关切地说:
今天上午吃午饭时,她很生气。
吃这顿饭时,我可能使她承受了很多伤痛。
她明白为什么您要离开她吗? 她过了一会儿问。
一点都不明白。我不得不很吃力地向她解释原因。
不必再去想了。 她又强调说, 我真的认为不必再去想了。
可她什么也没明白。 我说。
谁没经历过这种事呢?
她的口气略带责怪的意味,但依然很关切,温情脉脉,还从没有女人像这样对待过我。
那您打算做什么呢?
是不是总得让自己做点什么?难道没有一些情况可以避免吗?
我试过什么也不做。不行。末了还得让自己做点什么。
他呢?他让自己做什么?
至于杀人犯, 她微笑着说, 这要便当些。是别人替他们做决定。您没有任何打算吗?
毫无打算。我丢弃身份登记处才几小时。
确实如此。您还不可能知道。
不过…… 我说。
她在等。
什么?
我喜欢待在室外。
她感到惊奇,接着发出一阵低声的狂笑。她说: 没有许多露天的职业。
舞曲一支紧接着一支,我们再也坐不下来了。我们站着,等它们重新开始。可是,舞曲一停下来,我们也就中止了交谈,当下情况就是这样。舞曲又开始了。
有海上的作业。 我说。
不错, 她笑着说, 不过这也是一门技艺。
我豁出去了,对她说:
不都是。比如铜器,人人都会擦拭的。
她大概看出我的激动。她没搭腔。我不再敢看她。我又说:一艘船上没有那么多的门把手好让一个人去擦拭吗?
我不知道。
沉默片刻后,她补充说:
这事我从来没想过。
您知道,我这是说说玩的。
她没搭腔。我跳不下去了,说道: 我想喝杯白兰地。
我们停步不跳了,挤出一条通道走到吧台。我们喝了白兰地,彼此无话可说。那酒很糟。我不再看着她。我们又去跳舞。
身份登记处就那么可怕吗?
人总是夸大其词。
不管做什么,都该不时休假。 她说。
我又感到有希望了。
不。 我说, 我一向老老实实,按时度我的假。相信度假,就像相信天老爷。 我补上一句: 请您忘了我刚才所说的话。
一支舞曲终了。卡拉汗津津地回来。电唱机停了五分钟没放送音乐,就像永无尽头似的。我想要她忘了铜器的事。
你还渴, 她对卡拉说, 去取汽水吧。
我去吧。 我又说。
不, 卡拉说, 我惯常跑堂儿,再说在这儿照样做很有趣。我跑得比您快。我也拿两杯白兰地?
她转眼就不见了。她目送她走远。
在她这个年龄,我也给别人端汽水。
您应该明天起程。至于铜器的事,那是因为我有点喝多了。您必须忘了我说的话。
她望着我,仍然一言不答。
这种铜器,即使有人提供我去擦,我也不会接受的。我喝得太多,一喝酒,我就会说出诸如此类的话。
我已经忘了。 她说。
接着,她用一种截然不同的口气说:在卡拉这个年龄,我擦过铜器,也给人端过汽水。
她不做声了,然后又问:
您在身份登记处待了很久吗?
八年。
她又沉默了很长时间。
您说,在卡拉这个年龄,您在咖啡馆里端过汽水?
是啊,我父亲在比利牛斯山区开了一家兼售香烟的咖啡馆。十九岁时,我应聘到这艘游艇上当什么酒吧女招待。一种少女才有的念头。卡拉就可能有这样的念头。
这是我们第一回坐着谈话。我相信她已忘记铜器的事。
就是这同一艘游艇? 我问。
就是这同一艘游艇。 她回答,随即做了一个抱歉的手势。 您瞧, 她补充说, 让您想到哪儿去啦。
她那开心的微笑想必同十六岁时一样。
既然那么可怕,为什么待了八年?
问得对。由于怯懦。
您肯定不会再回去了吗?
肯定。
八年后,这样的事能肯定吗?
是很罕见,不过我能肯定。当时您认识他,也是在这艘游艇上?
是的。我们不太知道拿他怎么办,就雇了他当水手。
舞曲又开始了。
再跳一个舞, 她说, 我们就把她送回去。
我不搭腔。她把声音压得相当低,补充说:要是您愿意,我们可以去船上喝点什么。汽艇就在海滩小浮桥边上等着。
不。我们还要再跳一会儿呢。 我说。
她笑了。
不愿意?
我差点儿把她带走,丢下卡拉。
过了片刻。
您觉得我茫然失措到了这个地步吗?
不怎么觉得,再说,这对我有点无所谓。不,是今天上午喝开胃酒的时候,我不知为什么……
我确信您喜欢茫然失措的人。
可能吧。 她说——这一次我怀着那么幼稚的羞惭感,差点儿又要把她带走—— 可能我对他们有一种偏爱。
我离 5f00." >开了她, 我说, 就因为..什么都不会使她茫然失措。咱俩彼此相像。
谁知道呢?可能,咱俩彼此相像。
在整个一支舞曲过程中,我们不再交谈。我记不起曾对哪个女人有过这样强烈的渴望。
可不可以也问问您是做什么的吗? 我问。
她思索了一会儿。
我寻找一个人, 她说, 我旅行。
找他吗?
是的。
您只做这事?
只做这事。这是一项艰巨的任务。
那么在这里呢?您做什么,在找他吗?
我也一样,不时要休假。
明白了。 我说。
现在,我一直在亲她的秀发。康迪达在看我们。卡拉也有所觉察。我不在乎。她也一样,显得并不在乎。
这很有趣, 我说, 不管怎样,这还是很有趣的。
确实, 她说, 我们干吗不走呢?
不管怎样, 我重复说, 这还是很有趣的。这是一个离奇的故事。
不像您想的那样。
我们这就走吧。 我说。
我们停止跳舞。她去找卡拉。
你父亲想必在等了, 她说, 必须走了。
卡拉用一种惊讶的神情望着我们俩,也许还带了少许非难的意味,因为她曾看见我亲吻她。她一定注意到了。
四
你怎么啦? 她问。
没什么。 卡拉回答。
哦, 她说, 别犯傻,别这副模样。
我累了。 卡拉解释,口气尴尬。
尤其是不应当这样。 她说。
我们护送卡拉上了一只我租的小船。摆渡时,她一直躺在船头,离我远远的,由于卡拉的态度而有些不快。卡拉发觉了。
我请求您原谅。 她对她说。
她拥抱了卡拉,没有答话。
埃奥洛bbr>?在旅馆前等着我们。
我有点回来晚了, 我说, 对不起。
他对我们说不要紧。他向我们道谢。我对他说我要送她到她的汽艇处。他可能相信了。
我们走上了通向海滩的路。
舞会的音乐渐渐远去,不久我们就再也听不见了。游艇出现在眼前。甲板上亮着灯光,却空无一人。我知道她期待我什么,可我迅速选择了随她去,跟着她。很快,我心中就完全释然。到了海滩,我把她拉到面前,尽情地亲吻她。
你还爱他。 我说。
我已三年没再见到他了。
那怎么样?
我想我会一直喜欢他,一旦重新找到他……
你很想再见到他吗?
这要看情况而定, 她说得很慢, 可我也能在某段时间内忘了他。
她犹豫了一下,接着说:
即使在我忘了他的时候,我也没忘了寻找他。
她的眼神有点迷乱,似乎她在邀我探究这种奥秘,期待我去解开它。
那么,你就这样独自在海上感受伟大的爱情?
从这时起,我就起誓绝不去解开它,如果有一天——谁知道——如果这一天存在,我对这离奇的故事比她看得更清楚的话。
爱情或其他。 她说。
她凑近我,藏在我怀里说这句话。我抬起她的头,看着她说:
我还从来没遇见过直布罗陀水手的女人。
那又怎么样?
我想,我需要的正是这样的女人。
每次我的嘴唇接触她的嘴唇时,我都幸福得要晕过去。
你来了, 她说, 我很高兴。
我笑起来。
有很多人不愿来吗?有过这样的人吗?
她也笑了,由衷地笑起..来,但没有回答。我们继续朝小浮桥走去,汽艇就停泊在桥边,已经能看到它的舷灯在闪亮。我搂住她的腰,搀扶她,总之为了更好地跟着她。
有时候, 我说, 你找他找烦了,是这样吗?
是这样, 她说——犹豫了一下—— 有时候,我感到有点孤单。
她含羞地补充说:
找得太久了。
我停下来,说道:
我理解。
她笑了。我们笑了。接着我们继续向前走。
汽艇里有个水手,睡着了。她叫醒他,非常客气地说: 我让你等了。
他对她说没关系,问她玩得好不好。
该怎样就怎样, 我说着指了指自己, 本来打算待一个小时,结果待了两个小时。
我醉了。水手笑了,她也笑了。其实,这一整天,我都酒醉未醒。我无拘无束地躺倒在舱底。我终于决定把那种使人放心的淳朴道德留给别人了。
途中,我听见她对水手说要推迟出发,可我依然认为推迟出发和我毫无关系。
在她之前,我不曾有过女人。从这一夜起,雅克琳成为悠远的回忆,永远不再使我痛苦了。
将近中午,我们走出房舱。我们几乎没睡,很疲倦.99lib.。但天气那样晴朗,她想洗海水浴。我们乘小艇去海滩。海滩不远,仅两百米。还没到,她就跃进海里。
我们在水中浸泡了很久,但没怎么游。我们潜水,仰卧水面,然后回到海滩上晒太阳。热得过于受不了时,再跳进海里。
正是用午餐的时候,海滩上除了我们俩,没有其他人。
有一回,我们刚从海里出来,我就要在她身边躺下时,我看见一个男人从马里纳·迪·卡拉拉,也就是和罗卡相反的方向走来。直到他走近到五十米的地方,我才认出他。我已完全把他忘了。他认出了我,接着也认出了她。他认出了这个他曾和我说起的美丽而孤单的女人。他停下来,愣住了。他望了我们许久,才朝偏斜方向走去,想绕过我们。我坐起来,叫道:
你好。
他没搭腔。她睁开眼睛,看见了他。我起身向他走去,不知对他说什么。我再次打招呼:
你好。
你夫人呢? 他问,没向我问好。
她回去了。 我说, 关系结束了……他又看了看她。她躺在离我们几米远的地方,晒太阳。她能听到我们说话。她似乎对我们的话不感兴趣。
我不太明白。 他说。
我想必脸上现出幸福的神情。和他说话时,我不禁笑起来。
我对他说:
没什么要明白的。
那你的工作呢?
也结束了。 我说。
几天之内,你就这样决定了?
必须这样。你自己也对我说过这是可能的,当时我还不信。现在做了,我才认识到这是可能的。
他摇摇头,不明白。他又看了看她,没说话,却用目光向我询问。
她今晚走。 我说, 我就这样遇到她了。
我们面对面待了相当长时间。他一直在摇头,以示不以为然,抱着一种敌对情绪,令人莫名其妙。
相信我。 我最后说。
我没法告诉他应当相信什么。
几天之内,就这样决定了? 他慢腾腾地重复了一遍。
就这样发生了, 我说, 我本来不信,可就这样发生了……
很好。 他最后说。
你对我说过的。 我说。
他现出一副尴尬的神情。我们不知说什么好了.99lib?。
再见。
我留在罗卡, 我说, 回头见。
他走了。但他没有继续往前走,而是沿原路折回去了。我站着目送他远去。然后我突然明白,他恰好是在去埃奥洛老人的旅馆找我的时候,碰见了我。他可能昨晚就到了,向堂兄弟借了潜水镜,已在考虑和选择适合我们游泳的僻静处。他同样可以指责我忘了我们要在一起过一天的约言。当下,我真想叫回他。可我没这样做。我回来在她身边躺下。
你认识这里的人? 她问。
他是把我们从比萨带到佛罗伦萨的小卡车司机。 我说,今天我们本该一起去潜水捕鱼的。刚才他没敢提醒我,而我忘了。
她坐起来,望着渐渐走远的他。
应当把他叫回来。
不, 我说, 不必了。
她迟疑了一下。
不必了, 我接着说, 我会再见到他的。八天来我一直想着这事,天天都想,可你瞧,今天却忘了。
我们笑起来。
刚才你说我今晚走, 她说, 其实我明晚才走。
那么时间还很宽裕。 我说,一直在笑。
我们回到船上用午餐。接着,又一次,我们进了她的房舱。
我们在舱内待了很久。她睡着了,睡在海已经变得柔和的光影里,我有足够的时间端详她。然后我也睡着了。我们醒来时,夕阳正在西下。我们登上甲板。天空一片火红,卡拉拉采石场闪耀着白光。蒙特马塞洛的所有烟囱都已冒着炊烟。我们眼前的海滩构成一条漫长而舒缓的曲线。有些人在游泳,那是埃奥洛的房客和直布罗陀号的水手。船上仅有我们俩。
你有些伤感。 她说。
每次我下午睡觉, 我说着对她微微一笑, 醒来时总有些伤感。 我又补充说: 从船上看景物,感觉很不一样。
是很不一样,但久而久之,也会想要从另一面看看。
可能。
游泳后的人在玩球。他们的叫声和笑声一直传到我们这里。
时间不早了。 我说。
那有什么关系?
火红色的天空被一层淡淡的阴影掠过,霍然暗了下来。
时间不早了。 我又说一遍, 二十分钟后,天就要黑了。我不喜欢一天的这个时刻。
你愿意的话, 她很温柔地说, 我们可以去酒吧喝些饮料。
我没搭腔。我已在她睡觉时长时间地端详她。我有点担心,说道:
我要回去了。
我和你一起去吃晚饭。 她平静地说。
五
我没搭腔。
这也许使埃奥洛觉得惊奇,你不会不愿意吧??
我不知道。
你经常这样情绪波动吗?
经常。 我说, 但今天我不是情绪波动。
那是什么呢?
我搞不太清楚。可能两天内我碰到的事情太多了。我们去喝些饮料,怎么样?
这很容易。酒吧里想要什么都有。
我们去酒吧,喝了两杯威士忌。我还不习惯于喝这种酒。第一杯在我看来不怎么样,但第二杯我感觉很好。不仅仅很好,而且必不可少。她已经习惯了,津津有味地品着,不言不语。
威士忌很贵, 我说, 难得.能喝到。
是很贵。
你喝很多吗?
不少。我不喝别的醇酒。
你不感到惭愧吗?每瓶三个法郎呢。
不。
我们强迫自己对话。我们又一次觉得在船上非常孤寂。
不管怎样,威士忌很好喝。 我说。
你瞧……
确实很好喝。为什么要感到惭愧呢?他喜欢威士忌吗?
我想喜欢。我们很少喝。
她透过酒吧的门,眺望逐渐暗淡下去的海滩,说道: 船上只有我们俩。
你过分了。 我笑着说, 有些人引发你喝酒的愿望,另一些人不是这样。你让我想再喝一杯威士忌。
这取决于什么?
谁知道呢?也许取决于他们对生活的严肃程度。
我不严肃吗?
相反。但严肃有程度差异。
我不明白。
我也不明白, 我说, 想必威士忌已经起作用了,这没关系。
她微笑了,起身给我斟了一杯,走近我说:一旦养成喝这种酒的习惯,就很难戒掉。
是很难。
她又去坐下。我们有意想忘掉我们在船上是那样孤寂。
你怎么知道?
我料到的。 我回答。
她垂下眼睛。
等我有钱后,就经常喝。 我说。
她望着我。我望着海滩。
很奇怪, 她说, 遇见了你,我这么高兴。
确实, 我说, 很奇怪。
是的。
这是伟大的爱情。 我说。
我们笑了。接着我们止住笑,我起身回到甲板上。
我饿了。 我说, 我们去埃奥洛旅馆?
必须等水手们回来。 她说, 他们掌管着汽艇。除非游过去……
我们待在船舷。她向水手们打手势。其中一个水手离开海滩,开汽艇来接我们。在去埃奥洛旅馆之前,我们先在海滩上散步片刻,不过朝着和游泳者们相反的方向。我对她说:你要是有时间,一定要给我讲讲这个故事。
说来话长,可能需要很长时间。
不管怎样,我很喜欢听,哪怕十分简略。
以后看吧, 她说, 要是有时间的话。
埃奥洛看见我们到来,似感诧异,但实际上,他发现我们在一起并不那么惊奇。从上次跳舞以后我一直没有回来,他很清楚我是同她在一起。卡拉见到我们时,脸涨得通红。我觉得没必要向他们做任何解释。她和卡拉谈话,同前一天没什么两样,但可能不那么乐意了。除了她,我不想和任何人交谈,干脆不言不语。旅馆里有些常客和两个过客。她显得慵困,但我觉得她比前一天更美了,也许是因为她的困倦来自于我。她漫不经心地时而和埃奥洛,时而和卡拉闲聊,她感受到我投在她身上的目光。我们吃了很多,酒也喝了不少。一吃完,她就悄悄要我陪她返回船上。舞会已经开始,和前晚相同的桑巴舞曲从河对岸传来。在通往海滩的路上,一旦只有我们俩时,我就迫不及待地拥吻她。在我们快到小浮桥她又向我提起了我日后打算做什么。她用打趣的口气,但也许有点过分强调,笑着问道: 铜器,你还愿意擦拭吗?
我拿不定主意了。
直布罗陀水手的女人不再讨你喜欢啦? 她笑嘻嘻地问。
我不了解她们,可能话说快了点。 我说。
她们和别的女人一样。
不完全是。首先,她们很美。其次,她们永不满足。
还有呢?
还有就是,人们可能以为她们属于大家,其实她们不属于任何人,要适应她们大概相当难。
我觉得对许多女人都可以这样说。
可能吧, 我说, 但是和她们在一起..,不会有片刻被迷惑。
我一直以为你不太重视,怎么说呢……这类保证。
我不重视这类保证,但这是不是像对其他事一样?一个人过于确信没有这种保证时,会不会反倒有了想得到它的欲望?
她微笑了,但仅仅是忍俊不禁。她说:可能吧。但这类担心不该妨碍你去做你想做的事。
我没搭腔。于是,她又一次嗓音里带着也许有点过分的强调,说道:
你要是真的像你所说的那样自由,为什么不来船上呢?
我拿不定主意了, 我说, 不过,确实,为什么不呢?
她转过头去,略带点难为情说:
别以为你会是第一个。
我从来没相信过这样的事。
她不做声了,过了一会儿又说:
我对你说这个,是免得你以为要做一件特别不寻常的事。
为了你能来。
有过许多人吗?
有过几个…?99lib.… 她说, 我找他已有三年了……你对他们感到腻味的时候,怎么办?
把他们扔到海里。
我们笑了,但不是很由衷的笑。
要是你愿意, 我说, 我们等到明天再决定。
我们又一次回到她的房舱。
我们又一次很晚才醒,出来走到甲板上时,太阳已经老高了。一切如常,但因为有出发的气氛,事情既完全一样,又根本不同了。我们在酒吧吃午饭,有什么吃什么,奶酪、鳗鱼,还喝了咖啡和葡萄酒。又一次只有我们俩待在船上,甚至吃着饭还惦记此事。吃饭时,她瞧了好几次表,显得有点焦虑,因为她看得很清楚,我自己都不明白究竟想要什么,而她觉得可以代我决定一起离开。她再次提醒我:
要是你不来,你去做什么呢?
总可以找到事做。我已决定了太多的事, 我笑了, 没法再决定一件了。
相反,再决定一件,又有什么关系?
这位直布罗陀水手是什么人? 我问。
我对你说过, 她说, 是个杀人犯,二十岁。
还有呢?
没别的了。一个人成了杀人犯,那么除此以外就什么都不是了,尤其在二十岁时。
我要你给我讲讲他的故事。 我说。
他没有故事。 她说, 一个人二十岁成了杀人犯,他就不再有故事了。他既不能前进也不能后退,既没法完成也没法搞糟生活中的任何事。
不过,我还是要你给我讲讲他的故事,哪怕是最简短的。
我累了, 她说, 他没有故事。
她把头仰在扶手椅上,显得疲乏。我去给她取来一杯葡萄酒。
你在意大利找不到任何事可做, 她说, 就会回法国去,在你那身份登记处重新开始抄写。
不。这不行。
我不再要求她什么了。太阳已照到酒吧的地板上。是她又开口说话。
你要明白,这是个受到死亡加倍威胁的人。对这样的男人,人总是除了爱情,怎么说呢?还有一种特殊的忠诚。
我明白。 我说。
你会返回巴黎,再去找她,回到身份登记处,一切又重新开始。
她说。
讲你自己的故事, 我说, 哪怕是其中最简短的。
我时间不多了。 她说。
她又补充道:
我认为你的最佳选择,还是乘这艘船走。我的意思是指在你目前这种情况下。
待一会儿再说。给我讲吧。 我说。
除了他,我没有故事。
我求你了。 我说。
六
我对你说过, 她说, 我在西班牙边境的一个村庄里度过了童年。我父亲开一家兼售香烟的咖啡馆。家里有五个孩子,我是长女。顾客总是同样一些人,海关职员、走私犯,夏季有几个游客。一天夜里,那时我十九岁,搭乘一个顾客的车子去了巴黎。我在那座大都市待了一年,学到了人们通常在那里学的东西:莎玛丽丹百货公司售货员的职业、饥饿、啃干面包的晚餐、丰盛欢乐的酒宴、酒宴的代价、面包的代价、自由、平等、博爱。人们以为这就很多了,然而和一个人能教会你的相比,这算不了什么。一年后,我对巴黎感到厌倦,去了马赛。我二十岁,这个年龄的人总是傻乎乎的,我想在一艘游艇上干活。我想象的大海和旅行都是和洁白的游艇结合在一起的。在游艇俱乐部联合会,只有一个酒吧女招待的位置,我接受了。这艘游艇出发做一次环球旅行,时间大概长达一年。我被录用三天后,船就从马赛起航了。这是九月的一个早晨。我们驶向大西洋。出发一段时间后,.99lib.第二天上午将近十点,一个水手瞥见海上有个异常的小点。
老板拿起双筒望远镜,看到一个男人待在一只小船的前端,正朝我们划过来。我们停了发动机,放下活动舷梯。一个水手把他拉上了甲板。他说他渴了,他累了。他的话音至今还在我耳边回荡。每当我尽力回忆他的嗓音时,我记起来的仍然是这几句话。
总之,这是人们天天都说的话,然而随着情况的不同,重要性也或大或小。他说了这些话,随即昏过去了。我们用几记耳光,用醋,使他苏醒,又让他喝了些烧酒。他喝完便在甲板上睡着了。
他睡了八小时。他就躺在酒吧旁边,我屡屡从他身边经过,屡屡经过。我仔细打量了他。他脸上的皮肤被阳光和盐水灼伤而剥落了,他的手由于划桨而磨出了肉。他想必在一只偷来的小船上潜藏了好几天,可能也一直在守候一艘船驶来。他穿着一条土黄色军裤,你知道,那是罪恶的颜色,战争的颜色。他很年轻,才二十岁,已经有足够的时间成了罪犯,而我却只有时间去看电影。
各人做各人能做的事。我深信甚至在他醒来之前,我就已经爱上他了。晚上,他们给他吃过饭后,我去他的房舱内找他。我开了灯。他在沉睡,惊醒后丧魂落魄,不但意想不到今晚有个女人会渴望来会他,而且他可能也没这种欲念。但我想这也正是我所要的,不错,我对此可以绝对肯定。他认出了我,抬起身来,问我是不是要他离开这个房舱。我对他说不是的。这事就像这样开始了。时间长达六个月。老板雇了他。几周过去了。他从来没对任何人讲过自己的经历,甚至也没对我讲。我还不知道他的名字。
六个月后一个晚上,在上海,他下船去打扑克,再没回到船上。
你一直不知道他杀了谁?
一天晚上,在巴黎的蒙马特尔,他勒死了一个美国人。我直到很久以后才知道是谁。他拿了那人的钱,去赌博,打扑克,又都输掉了。他不是为了拿那个美国人的钱而勒死他的,他不是由于需要钱而铤而走险。不是的,二十岁的人做这种事没有明确的理由。他几乎无心地这样做了。受害人是滚珠轴承大王,名叫纳尔逊·纳尔逊。
我大笑起来。她笑了,说道:
但即使杀的是滚珠大王,也成了杀人犯。一个人是杀人犯时,就只是这个,其他什么都不是了。
我总在想, 我说, 这种处境也可能有好的方面,实用的方面。
它免除您很多责任, 她说, 几乎所有的责任,除了别让自己饿死的责任。
外加爱情。 我说。
不, 她说, 他不爱我。他可以没有我,他谁都不需要。俗话说,失去一人,万事皆空。但这话不确切。当你失去世界时,的确没有人能替你补回来。我永远不能给他把世界补回来,永远不能。他像别人一样,像你一样,需要如下的一切:横滨式的城市、林荫大道、电影院、选举、工作。而我,一个女人在旁边算什么呢?
总之, 我说, 这是个对任何人都无话要讲的人。
正是这样。是个人们怎么说都可以的人,但他对任何人都无话要讲。在某些日子,我寻思这个人是不是完全是由我虚构,以他为原型虚构出来的。他的沉默异乎寻常,是我永远无法描述的,而他的可爱,也同样与众不同。他不觉得他的命运可怕。他对这些事毫无见解。他拿一切解闷儿,酣睡时像个孩子。船上从没有人敢对他评头论足。
她迟疑了一会儿,又说:
你知道,只要你感受过这种天真,只要你看过他在你身边酣睡的模样,你就绝不可能完全忘了他。
这大概使你改变了很多。 我说。
确实很多, 她微微一笑, 我相信是永远改变了。
我一直在想, 我说, 当你让一个人对他的道德根据产生怀疑时,你才算没有白活。
是啊。 她说, 他默默不语是没有用的,因为某些像他一样的人毫不犹豫地做了大量自责,导致其他人对不少判例提出疑问。
那么斗牌呢? 我问。
总得玩点什么, 她说, 能玩什么就玩什么。那是一个星期天的晚上,他突然想打一盘扑克。他和船上的几个同伴一起玩。虽然年轻,他也许已是一个赌博高手。自从他犯罪以后,他再没有赌过。那天晚上,他第一回又开始赌了。起初,他赢了。
接着,到了半夜,他开始输钱。斗牌的全过程我都看着他。他模样全变了。他下大赌注,仿佛钱在烧他。刚输钱的时候,他看上去若无其事。他输的钱大大超过他赢的钱,几乎相当于一个月的全部工资。他带着一种欢乐的神情把钱扔在桌上,好像毕竟他还能这样做,还能给予别人这个。唯一使他和其他男人相同的,难道不是钱吗?还有女人的爱?不是一个女人的爱,而是女人们的爱?因为在这整段时期,对于他来说,我一直差不多就是个随便什么女人。那个星期天的晚上,在船上,事情就这样开始了,我的意思是,我明白了我可能很快失去他。我们的船已经驶过大西.99lib?洋、安的列斯群岛、圣多曼格岛,穿过了巴拿马,进入了太平洋,途经夏威夷、新喀里多尼亚、巽他群岛、婆罗洲、马六甲海峡。接着,它不是像本该做的那样继续前进,而是向后转,朝太平洋驶回去。一直到这时,我们很少下船。一次在塔希提岛,一次在努美阿。就这么两次,不算临时下船买些剃须膏之类东西。
这样一直到马尼拉,也就是后来那次斗牌的前两天。到了马尼拉,他想去看看这座城市。他有钱,正是这个在生事。他觉得自己口袋里有鼓鼓囊囊的钱。他输掉了一个月的工资,但他还有好几个月的工资,所有他积攒起来的钱。我们下船次数那样少,没什么机会花钱,因此到了上海,他的皮夹子里还有不少钱。
正是在上海,他对我说要去打一盘扑克,很快就会回来。
我等了他通宵,又等了他整整一天。第二天我到城里到处找他。
上海是我唯一熟悉的城市,原因就在于此。我没找到他。于是我回到船上,心想也许他已经返回。但他还是不在船上。我费尽心力找他,再没有力气下船了,只能在船上守候。我回到房舱,躺下来。透过舷窗,我能看到活动舷梯。我望着它,时间一长,我睡着了。我也才二十岁,睡得很沉。黎明时分,我醒来时,船已远远驶离了上海。我睡了一整夜。他没有回到船上。
此后,我经常寻思,是不是游艇老板在我睡着时下令起航的。后来我问过他。他回答说不是。我仍然很难相信他。其实这又有什么关系?他即使没在上海下船,也会在稍远处下船的。
你曾想死。你以为打开舱门,投海自尽简单易行。
我没这样做。我和游艇老板结婚了。
她默不作声了。
我想喝杯葡萄酒。
我去给她取来。她继续说:
你明白,我们彼此从来没说过爱对方。只有第一天晚上,我去他房舱找他时,他说过。当然,那天晚上,他陶醉在欢乐中,是出于惊喜才说的,他也可以对一个妓女说这话。换句话说,他是冲生命而言。后来,他就没有理由再说了。我呢,虽然有说这话的全部理由,却从来没对他说过。这种沉默伴随我们长达六个月。在上海停靠后,我愈加默默无言。我浑身孕育着爱的词汇,却难以启齿,一个也讲不出。
暂时,她不再对我说什么了。我起身走到舷墙边。她叫我,说道:
做你要做的事,像人们所说的改变生活,是很难的。你必须小心翼翼。
以后怎样? 我问。
什么以后?
离开上海以后?
我对你说了。游艇老板到美国去离婚。他妻子要了一大笔补偿金才同意。他们离婚后我们立刻结了婚。他用我的名字命名了游艇。我成了一个富有的女人。我周游世界。我甚至上了语法课。
你还没想到去找他?
只是很久以后,我才产生这个念头。我是为了这个结婚的,却一直没想起来。但一旦产生这个念头,我就觉得我结婚是做对了。像这样去找一个人是一种奢侈,花费昂贵。
是在这次婚姻中,你养成了这样的习惯,同……随便什么人上床?
她不做声了,有点儿窘迫,然后用一种歉疚的语气说:我有时试着对他忠诚,但总是做不到。
连试都不必试。 我笑着说。
我正年轻, 她说, 游艇上的生活挺愉快。他每晚都开舞会想让我忘了……
忘了大海, 我说, 忘了那些桅楼水手……是的, 她微笑了, 但对那些水手来说,舞会是不够的。
当然。
我看到的来宾越多,就越想着底舱的那些男人,他们正在倾听这些晚会,举办的人要让我忘掉他们中的一个。我逃离舞场,下到底舱,有时就欺骗了他。有一天……她停下来,看了看钟点。
我没时间了。 她说。
你要是愿意,就有时间。没啥好急的。
她又微笑了。
有一天,他终于采取了一种不体面的防范措施。他让人安装一道铁栅栏,把上甲板同游艇的其余部分隔开来。客人都被送下了船,因为他们说我坏话。
他们说什么?
我想他们说的是:本性难移。
我们笑的时候,她停了下来。然后她继续说:我们俩单独待在上甲板上,面面相觑地过日子。我向他许诺,保证不越过栅栏。我是真诚的。看到他使出这样的绝招,我担心他会丧失理智。这样做也解决不了问题。几个星期过去了。
几个月。我躺在躺椅上晒太阳,把时间花在阅读上。我把这个时期看做一次长眠。但我也正是在这次长眠中为我的余生汲取了力量。为了让他高兴,我不时打听沿途情况,或是要停靠的中途港,或是所在的纬度,或是海渊的深度。接着,我重新读起书来。我是善意的,我相信这也是一种生活方式。我丈夫似乎也这样相信了。他的怀疑消除了。
然后,有一天,我们的船不得不中途在一个港口停靠,恰巧就是上海。是为了添加燃料油。可想而知,要不是别无他法,是不会在那里停靠的。也可以说,正是在那里,我苏醒了,永远苏醒了。
一大早,船就到了上海港。我们已经起 5e8a." >床,在铁栅栏后边阅读。我停下不读了。我眺望这座城市,我曾在那里竭尽心力寻找他。从早晨八点到中午,我一直在观看。他坐在我身边,看到我在望这座城市,他也不读了。中午,我请求他允许我下船一会儿,他回答说:“不行,您不会再上船了。”我对他说他早已不在上海了,他不必害怕,我只想进城散散步,不超过一小时。他回答说:“不行,哪怕他不在那里,您也不会再上船了。”我请他派船上一个人陪我,好更保险些。他回答说:“不行,我对谁都不信任。”我问他是不是认为自己有权阻止我下船,是不是认为一个男人,不管他是谁,都有权对一个女人做出这样粗暴的事,不管她是他的什么人。他回答说是的,他只是阻止我去做傻事,而且是“为了我好”。他看上去很痛苦,但我心里明白,他绝不会让步。中午,我们没有吃饭。各人躺在各人的躺椅上,等着开船。他看出来我想杀了他,这很正常,他不在乎。下午过去了。夜幕降临,笼罩了城市。我们一直待在那里等着开船。他窥伺着我,而我想杀了他。城市亮起灯火,变得一片通红。闪闪的磷光一直投到甲板上,我们就在铁栅栏后边观看。我仍然记得在这光线下我丈夫的脸。我又一次向他要求下船,哪怕由他陪同,如果他愿意的话。他回答说:“不行,杀了我吧,但我不能!”船在将近十一点起航。过了很久,那座城市才消失在夜色中。我不知为什么要对你讲述这些,大概是因为从那天起,我又有了某种希望。我的意思是,我开始相信我能够离开丈夫,有朝一日,我也许能够过上另外一种生活。哪种生活?这种事从来就说不太清楚。怎么说呢?可能是一种更有趣的生活吧。于是,从那可怕的日子起,从我看到上海港落下昏暗的夜幕时分起,我和丈夫的生活对于我渐渐变得可以忍受了。我觉得自己很容易就能离开他,这样时间在我看来就缩短了。话虽如此,我还是用了三年才离开他。由于怯懦,正如你说的。不过,如果一个人在做他已决定要做的事以前,能等很长时间,那就并不意味着他不能做。我就做了,但是在三年以后。
在巴黎过了一年。他对我谈论未来时,我向他微笑。我要是相信他所说的未来,恐怕就对他笑不出来了。我很和气。他有时会不会相信我已忘了直布罗陀水手?也许会。可他没有相信很久,仅仅一年。
然后呢?
我又见到了他。两次。第一次,四年后第二次。这后一次,我甚至和他同居了。
你真的没有时间……
真的, 她说, 我再没时间了。
她不做声了。时间变得很慢,每当人们忘了时间再找回来时,总是这样。夕阳西下。我抽了一支烟。她突然看了看表,随即去酒吧取饮料。她递给我一杯葡萄酒,说道: 到时间了。
这是一个离奇的故事。 我说。
哦,不是的,这和别的故事没什么不同。
我不仅仅是说你的故事。 我说。
她吃了一惊,但几乎立刻安下心来,说道: 你说这话,是不是你要来……
我有顾虑。 我说。
不该这样。 她说。
人总是或多或少在寻找某种东西, 我说, 寻找某种东西从世间脱离出,来到你身边。
那么, 她说, 不管是这种东西或是别的东西,既然它帮你摆脱困境……
确实, 我说, 不是它就是别的东西。即使就是它,也很有可能成功,再说这种机会不是天天都有……她打断我的话,说起来:
人永远无法知道……
你放心好了, 我说, 完全、彻底放心好了。
我的意思是,> 她说得很慢, 人永远无法知道一切可能发生的事。
是的, 我说, 不过,无论在哪种情况下,你都放心好了。
她用怀疑、犹豫的神情望着我,问道:放心什么?问题在于放心什么?
余生的事,对吗?
对, 她说, 如你所说,余生的事。
严肃的余生,不是吗?
她完全放松了,笑着站起来说:
正是这样,严肃的余生。人要是想严肃,就严肃了,难道不是吗?
只要愿意就行。 我说。
那么,你走吗?
已经能听到发动机的隆隆声。水手们正在解帆。
我走。 我说。
她一下子就和前一天判若两人了。似乎我们就要在这艘船上共享许多的欢乐,但也仅仅是欢乐。她走出酒吧,去对水手们说话。我听见她和气地催他们快开船。然后她回来了,说道:
我们这就派个人付钱给埃奥洛,取回你的行李。
就只这一回, 我笑着说, 我想把它们丢下算了。
这有点傻。
我知道。你愿意的话,可以请埃奥洛保管我的手提箱。
她又走了。
七点了。开船前我一直待在酒吧里,有半个小时。夜幕降临时起锚。我走出酒吧,倚靠在舷墙上。我在那儿待了很久。起航后不久,卡拉从海滩上奔过来。可以看到她小小的身影在挥动一块手绢。然后,船驶远了,很快看不清她了。接下去,就完全看不见她了。马格拉河口将海滩一分为二。大理石山迷人的峰峦悬垂在这一片景色之上,在很长一段时间都还能看到。
她屡屡从我身后走过,但没有一次来舷墙边会我。她每次走过,我都想也许我应该回身和她说些什么。然而,我没能下决心这样做。有一回,她在离我很近的地方,同两个水手谈某种时间安排。
大海平静而温暖,船在水里前99lib?行好似刀锋划破熟透的果子。
海比天空更晦暗。
是的,也许她很想要我问她打算去哪里,或者至少和她说些什么,比如谈谈我这次出发的印象,谈谈黄昏,谈谈大海,谈谈船的行驶,甚至还可以谈谈来到这艘船上的感受——你突如其来就上了船,而此前你在身份登记处待了八年,对这艘船,对她和他的存在都一无所知,当你还在抄写出生证的时候,像她这样的女人却献出一生去追寻直布罗陀水手。听到她在我身后来回走动,我可以认为她在等我谈谈我对这些事物的看法,它们对我是如此新奇。可我并不真的这样认为。我倒相信情况正好相反,她在我身后来回走动,是想知道,我对所有这些如此新奇的事物有没有个看法,这样说来,她在照管我,自己却完全没有意识到。
然而,甚至对黄昏,对大海,我又怎么能有看法?既然上了这艘船,而且不是由你做主,你就不可能再有任何看法了,甚至对这落日。
七
几个水手倚靠在舷墙上,同我一样,眺望着远去的意大利海岸。他们是四个人,不时也偷眼看看我。他们显得很好奇,想仔细看看她这次带上船的男人,但适可而止,毫无恶意。其中一个棕色头发的小个子冲我微微笑了笑。他离我不到两米远,时间长了就和我攀谈.起来。
像这样的大海,看着真是一种享受。 他说,带着意大利口音。
我回答说,确实是一种享受。船离去得越来越快。完全看不见河口了,只能见到山岭朦胧的轮廓。整个海岸上都亮起了灯火。我下意识地点起水手的人数。甲板上有四个,加上机舱里两个,掌舵的舵手,大约有七个,再算上一两个做饭的。正式的船员人数应该是九人。我在正式船员以外。在她和他们之间。我想我明白了,在她和他们之间一向就只有一个男人,从没有更多的。
船越驶越远。夜完全降临。连山岭朦胧的轮廓也看不见了,暮霭笼罩了它们。海岸成了一条连续的光线,一排贴近地平线的灯火将天空和大海分开。直到这排灯火也变得模糊起来,她才来到我身边。她也看我,不过她的好奇心不同于那些水手。我们先是相视而笑,一声也不言语。她穿着在罗卡时穿的衣服,同样的黑裤,同样的黑棉线套衫,但戴了一顶贝雷帽。我认识她才两天,事情发展得真快。我已知道她衣服下隐藏的身体,我已有机会看她睡觉。不过情况也已不同。她走近我时,我又开始发抖,就像第一回在舞会上那样。可能又会重新开始,看她走近我,望着她,我又要不习惯了。
她一直看着我。这不是个目光直率的女人。这天晚上,她的目光比往常愈加难以捉摸。可能因为她在寻思我在舷墙边还能做什么,我待在那里已一个小时,而且再没什么可看的了。不过,她并没问我。是我先开口对她说: 你戴了顶贝雷帽。
为挡风。
没有风。
她微笑了。
有什么关系?这是个习惯, 她把头转向大海,补充说,有时我躺下时忘了摘掉,就戴着睡着了。
这帽子对你很合适。 我说, 有什么关系?
有时, 她说,总是用同样的口气, 我也和衣而睡,甚至有时还不梳头,不洗脸。
这些也是习惯,像其他习惯一样。 我说。
在平静而深暗的海上,中舱的灯火跳动着。她的胳臂触到了我的胳臂,但她的头始终转向大海。
那你吃饭吗? 我问。
吃。 她笑了, 我胃口很好。
总是这样?
必须有好胃口,才能不吃饭。至于忘记洗脸,就不必有好胃口了。
我们终于互相注视。我们都想笑,但是没笑出来。我从她眼睛里看出她有点紧张。于是我对她说了一句合时宜的话。
怎么样,我上船了。
她莞尔而笑。非常轻柔地说:
哦,这不是一件难事。
对,这不是一件难事。
我们沉默了片刻。她一直面对着我。
这给你可笑的印象?
她的嗓音有点羞怯。
我想,是给了我某种印象。
那你呢? 她过一会儿才问, 你有胃口吗?
有。 我说。 我甚至在想……
来同我一起吃饭吧。 她高兴地说。
她笑了,稚气的笑容和我宣布我陪她走时一模一样。我跟着她到了餐厅,也就是酒吧。我早已熟悉这个 酒吧 。原来西普里斯号酒吧的陈设大概已所剩无几,只留下了吊灯、地毯和书橱。一眼就能看出,这船上的主人已很久不接待宾客了。它与其说是酒吧,倒不如说是个值班室,布置得尽可能方便所有的人,没有独特的品味,而且差到令人不禁要问是不是故意为之。原先和贮藏舱相连的船员餐厅已经废弃,现在水手们就在这里同她一起进餐。在这艘船上,从早晨七点到晚上十点,随时可以用餐。
每餐两个菜,一直热在电菜肴保温器上。各人自用。在吧台上方的一个架子上,总放着一些奶酪、水果、大口瓶装的鳗鱼、橄榄等现成食物。葡萄酒、啤酒、烧酒也可随意饮用。我们进去时,一台无线电收音机正在轻轻地播音。我第一次注意到一个角落里摆着一架钢琴,上方的墙上挂着一把小提琴。
她在一张桌前的扶手椅上坐下,我坐在她对面。离我们不远的.99lib?
另一张桌上,有三个水手正在吃饭。他们看着我们进来,没有停止闲聊。我认出了在甲板上和我攀谈的棕发小个子。他又一次含蓄地冲我微微笑了笑。她站起身,拿着两个盘子走向保温器,又回来在我对面坐下。她丝毫不在乎水手们注视我的目光。经过他们身边时,她问:
行吗?
行。 棕发小个子说。
盘子里有两条烤鱼,鱼嘴里露出茴香。它们也好奇地望着我。
你喜欢吃这个吗? 她问, 不喜欢,还有别的东西。
我喜欢吃这个。我用餐叉一下子把两个鱼头切下,搁在盘子边上。然后我放下了餐叉。她看着我做。我感觉到水手们的目光聚集在我身上,这使我有点窘。不是因为他们不怀好意,确切地说正相反,但我不习惯成为任何好奇的对象,这使我有点倒胃口。我想她假装没注意到。我放下餐叉后,过了一会儿,她对我说:
你不藏书网
喜欢吃这个。
我们去哪里? 我于是问道。
她亲切地微微一笑,转向三个水手。他们也微笑,始终没有恶意,甚至还带了点好意。
去塞特港。 她对他们说, 我的意思是,去塞特港,作为开头第一站?
大家就是这么认为的。 他们中的一个说。
你不喜欢吃这鱼, 她说, 我给你另一个菜。
我喜欢吃鱼,超过任何菜肴。但我随她去做。她回来了,盘子里不知盛了什么菜,正冒着热气。
为什么去塞特港?
她不回答。水手们也不代她回答。我站起身,去吧台给自己倒了一杯葡萄酒,我刚刚看到一个水手就像这样做的。我喝了这杯酒。我又提出那个问题。
为什么去塞特港? 我问所有的人。
但是水手们依然不回答,他们觉得应该由她来对我说。
为什么不呢? 她说着,转向水手们。
可是他们不同意,显然不赞成她的说法。我一直在等。她又朝我转过身来,低声说:
前天,我接到了从塞特港来的信息。
她一说出这话,水手们就走了,只剩下我们俩。但时间很短。另一个水手来了,收拾桌子,洗杯子。他一边干活,一边也好奇地打量我。我吃不下去了。她盯着我,就像两天前在小饭店里一样,她对我说:
你不饿。
确实, 我说, 今晚我不太饿。
也许是累了。我平时总饿,可是今晚不饿。
想必是累了,想必是这样。
如果是由于去塞特港, 她说, 你不该不吃饭。
你什么时候接到这信息的?
在去舞会前一会儿。
午饭后吗?
正是,你回房间后一小时。 她微笑着避开我的目光,我有两个月没接到信息了。这有点像巧合的事。
谁送来的信息?
一个希腊水手,叫埃帕米农达斯。他很有想象力。两年来,这是他第三次给我送信息了。我如果不重视,会得罪他的。
我一点 4e5f." >也不想吃了。她言不由衷地说:你会看到,像埃帕米农达斯这样的人没有第二个。 她温柔地补上一句: 我要你吃点东西。
我勉强吃着。
你一向只在港口找吗? 我有些费劲地问。
在港口找到的机会最大。不可能在内陆城市。不可能在撒哈拉沙漠。也不可能在小港,只能在大港。你知道,就是那些位于河口的大港。
对我说说。 我说。
大港的吞吐量巨大。它们既是大陆的财富,又是逃亡者的天堂。
她微笑着加上一句:
我说时,你吃饭。
继续说。
我再三琢磨过, 她有些勉为其难地说, 这些年来,我头脑里尽想着这件事。只有在一个港口,他才可能挺下去。你明白,一个人藏起来,不让别人认出时,他肯定希望挺下去。众所周知,正是在港口,人们发现的秘密最多。
她的语气既羞涩又勇敢,仿佛她在把我不太清楚的什么过错告诉我。
我在电影里看到, 我说, 一个人藏身的最好办法,就是尽可能混迹在寻找他的人群中。
正是这样, 她微笑了, 你明白,在撒哈拉沙漠,当然没有警察,但同样连棵蒲公英也没有。那么……她喝了那杯葡萄酒,很快接着说:独自一个人见证自己留在撒哈拉沙漠上的足迹,是难以忍受的。正像人们所说,这种足迹和人们走过时通常喜欢留在大地上的脚印显然不同。沙漠、卡拉布里亚荒山区、森林都是恶劣的藏身处。
世上有许多种类的大沙漠。 我说。
当然,但我所说的撒哈拉大沙漠,是不会有人选来藏身的。
我明白了。 我不由自主地加上一句, 也许你还是有点发疯吧。
不, 她说,显得很有把握, 我比一般人理智些。 她继续说, 相反,城市却是无比安全的。只有在柏油路上,直布罗陀水手才有可能安心放下疲于奔命的双脚。
她歇口气,说道:
我去给你拿杯葡萄酒。
每次她做手势,吃东西,把酒杯端到嘴边,起身,我都注意到了,而且越来越留意。
隐身在大麻田路成千上万的行人中, 她继续说, 这才是直布罗陀水手唯一的暂息机会。 她悄悄补上一句: 这是意大利葡萄酒。
我喝了。酒很好。她见我这么喜爱喝,显得很高兴。
真是奇遇。 我笑着说。
需要我说很长时间吗?
尽你所能吧。 我说。
只有在那里, 她说, 隐藏的人才感到自己在众多的生存可能性中再生了。他可以乘地铁,去影院,在妓院或公园的长凳上睡觉,撒尿,散步,在相对的安宁中生活,而这种安宁他在任何地方都不可能找到。
你这一辈子不干别的,仅仅寻找一个直布罗陀水手?
她没有作答,起身去给我取另一杯葡萄酒。
其他水手刚走进来,他们也开始用眼瞟新上船的人。我喝我的酒。我感觉热,葡萄酒清凉可口。我不在乎成为众人注视的目标。她一直用温柔而嘲弄的眼神望着我。
就我来说,我还在尽力寻找他。 她终于说。
然后,她显然想避开别人,笑着悄声说: 你会经常让我这样倾诉吗?
我很难叫你住口了。 我说。
她又一次起身,去吧台取回第三杯葡萄酒。
你不如干脆拿一瓶过来。 我说。
真的,我竟然没有想到。 她笑着说。
她戴着贝雷帽,有点水手的风度。一个非常漂亮的水手。她的秀发披散在脖颈上,她也不在意。我再一次把杯中物喝完时,她悄声说:
你喜欢喝酒。
我没搭腔。
我想问的是, 她说, 你一喝酒,总是很高兴吗?
八
她把身子探向我,仿佛这是个首要问题。
向来如此。 我回答, 再说说吧。
这也许使她厌倦,但她很少表露出来。
只有在那些港口, 她说, 一个人的一举一动才不会留下警察竭力寻求的不祥印记。在一座城市里,有那么多各种各样的印记,既有规矩的,也有不规矩的,为了不致弄错,警察会穷追不舍……
我没注意听她说什么。我在瞧她说,这很不相同。我眼里有什么,她看得清清楚楚。
在港口, 她继续说, 你明白,警察比在别处更应付不了局面,即使和别处相比,他们人数更多并且更加凶恶。他们仅限于监视出口,其余的事袖手旁观,他们懒得动。
水手们有点惊奇地听着她说。不?99lib?过他们大体上都同意她的观点。
确实, 其中一个水手说, 他们在土伦港比在巴黎让你安静多了。
还有, 她说, 待在海滨,感觉不是更逍遥吗?我想说,在某些情况下,是不是?
她在鼓励我开口,继续说:
一个人没有家庭,没有财产,没有证件,没有住所,恰恰相反,由于他无法利用这些老实人看重的保障,由于他独自一个转移都已困难,这时,难道不是在海边或海上他才感到最自在吗?
甚至在一切情况下。 我说。
我笑了。她也笑了。接着水手们也笑了。
甚至在一个人钱多得不知干什么好的情况下。 我低声补充说。
她又笑了,同意说:
甚至在这种情况下。
还有, 一个水手说, 你在马赛港,就像在迭戈苏亚雷斯港差不多。
你只要当个司炉辅助工,登上第一艘即将起航的货船,这就够了。 另一个水手说。
人们不是说,这种匆匆离别在很大程度上构成了港口遐迩闻名的魅力?夏天,许多游人去参观港口。然而,除了看到这是锚地之外,他们还知道什么呢?
那你呢? 我笑着问, 你这个对罪犯有丰富经验的人?
人们通常不看的东西, 她说, 是那些适合逃跑的小街、后台。不过, 她犹豫了一下, 我在那里看到的,往往都是些蒙人的幻影……
怎么样?
我不再下船了。游艇仍是同一艘,仅仅名字换了。为什么还要下船?这游艇引人注目,不是吗?比我显眼?
非常引人注目。 我说。
一个水手打开收音机。播送的爵士乐很糟糕。
你不吃奶酪吗?
我起身去取。她也站起来,说道: 我不想再说了。
你得带我去我的房舱。 我说。
她停下不吃了,看着我。我还在吃。
当然, 她温柔地说, 我马上带你去。
我还没吃饱, 我说, 我再吃个水果。
她不再吃了。她去取来两杯葡萄酒。
告诉我……
她又一次探下身子。她的贝雷帽掉了。天时已晚,睡觉的时候到了。她的秀发披散开来。
告诉什么?
你喜欢大海,不是吗?我的意思是……你在这里不比在别处难受吧?
我还不熟悉大海, 我说,不由得笑起来, 可我相信我会喜欢的。
她笑了,说道:
来,我这就带你去你的房舱。
我们下到中舱。面对船尾楼有六间房舱。四间现已被水手们占用。她走进左舷第六间。这一间是空的,显然已空了相当长时间。这是只有一张铺位的房舱,和她的房舱毗连。镜子已失去光泽,盥洗盆蒙上了一层细煤灰。床还没铺好。
这间不是经常有人住。 我说。
她背靠着门,说道:
几乎一直没人住。
我走到舷窗前。这窗朝向大海,不像我以为的那样面对中舱。我走回盥洗盆,拧开水龙头。它有点锈住了。流出的水带着铁锈色,随即就清了。我洗了洗脸。它仍然疼痛。我在梧桐树下睡觉,等着雅克琳乘的火车开走时,脸被烈日灼伤了。她注视着我的举动。
你被烈日晒得够呛。 她说。
就是等那列火车开走时晒的。等了很久。
前天,午饭时你喝得醉醺醺的。你不时站起来又坐下。你显得幸福。我想不起来曾见过什么人有那样幸福的神情。
当时我的确非常幸福。
午饭后,我在旅馆周围找了你好一会儿。我想马上再见到你。看得出来,你平常并不幸福。你能幸福很好。
我喝了很多酒。但我还是被那可恶的烈日晒坏了。
你不该洗脸,应当抹点护肤膏。
水使我凉爽,然而擦脸时,通过对比,我更强烈地感到了灼痛。于是我一直冲洗下去。我的脸好似曾被抓伤一样。两天以来,我一直感到脸颊疼痛。
我去给你取护肤膏。 她说。
她出去了。房舱安静下来,保持了好几分钟。我不再洗脸,等待着她。于是我清晰地听见了螺旋桨的震动声和海水撞上船壳的拍击声。我竭力想让自己感到惊奇,可是做不到。我只是奇怪她怎么不在房舱里了。她很快回来。我往脸上抹护肤膏。我既洗完了脸,又抹好了膏。她在铺位上躺下。双手枕在脑后。我转向她。
真是奇遇。 我笑着说。
从没碰见过。 她也笑着说。
我们彼此无话可说了。
你不健谈。 她说。
他也很少同你说话,不是吗?
在巴黎,他和我说了一些。但这不成其为理由。
不。我不是杀人犯。 我说, 有朝一日,我会对你说很多话。眼下我得打开我的行李。
不管怎样,如果全丢在那里,就有点傻了。
突然,她想起什么,笑了起来。她开始说: 有过一个人。
她停下来,脸红了。
一个人怎么啦?
请原谅。 她说。
一个人怎么啦?
我犯过许多错误。 她说。
她垂下眼睛,不再笑了。
一个人怎么啦?我不会放过你。
有过一个人, 她说,又笑了起来, 他上船时带了一只很大的行李箱。确实很大。我心想,也许他没有..小箱子。第二天,他穿着一条白短裤来到甲板上。第三天,除了白短裤,又戴了一顶鸭舌帽。水手们都叫他站长先生。他本想尽快下船,他摘掉鸭舌帽,但已经太晚了。
你瞧。 我说, 我嗅觉很灵。
我笑了。她也笑倒在铺位上。
那别人呢, 我问, 他们带了些什么?
她停止了笑,说道:
不说了。
有时候,人想要的并不是他最渴望的,相反,想要的是失去他最渴望的。但她不会由于这样的矛盾而痛苦。她有她的矛盾,和我的不一样。而我来到这艘船上,不是为了管闲事追根究底的。
然而,她还是很晚才回自己的房舱,在深夜,比可能需要的时间还要晚,比我上船后在她身边担任的角色所要求的还要晚。
夜里剩余的时间,我没睡好。将近十点,我才醒来。我去餐厅喝咖啡。那里已有两个水手。我们互相问好。前一天吃晚饭时,我见过他们。他们好像已经习惯和我会面了。一喝完咖啡,我就朝甲板走去。太阳已经升得老高。随着珍贵的海风吹来,一阵异常的喜悦之情油然而生。出来时,我不得不背靠着酒吧的门,无疑,海是那样的蓝,令我目眩神迷。
我环绕中舱转了一圈。她还没起来,不在那里。我走到前甲板,碰见前一天冲我微笑的棕发小个子水手。他在修弦乐器,还在唱歌。
天气好。 我说。
在我们西西里, 他说, 海总像这样。
我挨着他藏书网坐下。他巴不得有个人聊聊。他告诉我,两个月前,在西西里,她雇了他,接替一个留在锡拉库萨的水手。此前,他是一艘货船上的见习水手,那船在锡拉库萨和马赛之间运输橙子。他说:
换到游艇上,不一样了。要干的活儿不多,有时我就找点事做。
他给我看手中的弦乐器。
船沿海岸行驶,相当靠近,眼前是一片狭窄的平原,藏书网有人居住,平原深处丘陵起伏。
是科西嘉岛吗? 我问。
没这回事,还是意大利。
他指了指海岸上一个地点,那是一座城市, 5f88." >很大,烟囱林立。
是里窝那。 他笑着说。
那么塞特港呢?
塞特港在另一边。 他说,一直在笑, 不过大海是这样美,她大概是想让人继续这份享受。
从皮翁比诺起,船就要斜驶了。 我说。
除非和那不勒斯位于同一纬度。 他说,笑个不停。
我拿起一小段弦,无意识地绕在手上。
前天我在舞会上看见您了。 他突然说道。
我感觉到这人还没来得及见识很多我这类的人。毕竟他到船上才两个月。
我三天前才认识她。 我说。
他向我投来有些尴尬的目光,没有应对。
我就是这样来这里的。 我解释说,等他开口。
我明白。 他说。
他爱闲聊,对我说他也知道直布罗陀水手的故事,是船上的水于们讲给他听的。他赞赏直布罗陀水手,但既不明白 他为什么杀了那个美国人 ,也不明白她为什么这样找他。
九
她说她在找他,似乎可以像这样满世界追寻某个人。依我看,这只是说说罢了。
那么, 我问, 怎么解释她像这样旅行呢?
当然,这难于解释,不过也许她只是到处逛逛。
他杀的是个美国人吗?
一些人说是美国人。另一些人说不是美国人。说法很多。
何况,不管是个美国人,还是什么英国人……确实, 布律诺微笑着说, 依我看,就是一个女人感到无聊了。
独自一人待在一艘船上,不比在别处更无聊吗?
他好像既觉得好笑又有点尴尬,说道:独自一人,她并不总是这样。但她想必还是感到无聊了,不仅因为缺了他,还由于别的什么事,不可能不是这样。
我没反驳他,这使他受到鼓舞。
不过总有一天,她会停下来的。她不可能永远这样继续下去。在船上过日子,没有人能长时间受得了的。我接替的那个水手对我这样说过,我当时不信,可现在明白了。
他向我解释说,她付给水手的工资很高,是通常工资的三倍,而且她的要求一点也不高。一切都再好没有。但两三个月或六个月后,他们就离开她了,尤其是年轻人。况且总是在和她关系最好的时候,因为问题不在这儿。
毕竟不能总找他而又不能为她找到,这是令人难于忍受的。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补充说, 个中滋味您自己体味吧。我们什么地方也不去,几乎什么都不干,却领取那么高工资。到什么地方,往往出于偶然,一旦到了那里,就抛锚等待。等什么呢?说是等他认出了船,会上船来。
他说,他闲散到了那种程度,在维亚雷焦,只不过看到一些真正干活的人从一艘货船卸下奶酪,他就差点向她告辞了。
可对她来说就不是一回事。 我说, 要是离开船,她能做什么呢?
总能找到事做, 布律诺说, 这是胡说八道。
确实如此。
总有一天,您会看到,她再也受不了这样旅行。
您信不信,她会有点运气?
什么运气?
重新找到他的运气。
您要是这么感兴趣的话,那就只好问她本人了。 他的口气有些不快。
哦,不, 我说, 我只是随便这么问问。
我们又谈到直布罗陀水手。布律诺说:我根本就不相信。正像人们所说,这是一个荒诞不经的故事。有些人讲得绘声绘色,都可以写小说了。那些送来的信息也是这样。有些人到处看见他。所以,即使接到信息,还是可以说去也白去。
总比什么都没有好吧。 我说。
就是说方便一些。至少不用寻思去哪里了。
再说,谁也没有把握,不是吗?
他向我投来赞许的目光。
当然, 他说, 谁也没有把握。世上有那么多男人,几十亿呢。
还是有不少人知道她在找他,这就和她独自去找不一样。
她找到的机会应该比我们认为的多。
我想, 他说, 在世界所有大的港口,人们都知道她在找他。但只要他不知道,这又有什么用呢?也许他正在某个大陆的腹地做事挣钱,他不愿听别人说起她。奇怪的是,她竟然没想到他可能不那么决意再见到她。她不是唯一能认出他的人,是吗?
我想她大概已经想到了。 我说。
不管怎样,布律诺更牵挂的是自己的命运,而不是她的命运。他已经想离船而去了。他说:过了塞特港,我要看看我能做什么。他们同样预言我会再回来的,说人走了,总会又回到这艘船上。据说她在多次旅行的过程中,找回过所有的水手。他们都离船出走了,奇怪的是,过后又都想回来。一两个月后,他们又走了。那个舵手回来已有三次。我们就要在塞特港看到的埃帕米农达斯,也将是第三次。
她理解他们离船出走吗?
哦,她呀, 他说, 没有她不理解的。
您不太喜欢她。 我说。
他现出惊讶的神情,说道:
不是这样。不过说真的,我认为她嘲弄人。
我没有这种印象。 我说。
我有, 布律诺说, 我不由得有这种印象。请您注意,我并不怪她,不。但我可能要在塞特港下船。
我一直在留意她会不会走来听到他的话。
反正自己想做的事就该去做。 我说..。
有时,我因待在这艘船上而甚至有点,怎么说呢,有点羞愧。对,就是羞愧。 他补充说。
人应该可以选择问心无愧。 我说。
我离开他,走到中舱,在她的房舱前等她。除了等她,我什么都不想做。擦拭铜器的念头,回想起来犹如幼稚的往事。我可以什么都不做。多年来,我在黑暗中已经干得够多了,可以放任自己什么都不再做,只等一个女人出来,步人阳光。许多男人都会像我这样做,我相信人数足够多,凭借这个信念,我感到自己不像做苦工的几年间那样孤独了。
她走出房舱,来到我身边。我不得不闭上眼睛,就像早晨我见到大海时那样。她很快活,她很快活时总带点儿稚气。
我们到里窝那了, 她说, 走得真快。
我后来得知,港口之间的距离总使她觉得惊奇,必须时时提醒她,向来如此。大概这些间距在她看来越来越短,毕竟她已旅行三年了。
可是塞特港呢? 我问。
她微笑了,望着大海说:
时间充裕。
我也瞭望大海和远处的里窝那,再次问:可有人在塞特港等你,不是吗?
我已通知埃帕米农达斯。
什么时候?
昨晚,出发前。
你不是认真的吧。 我尽量笑着说。
不, 她说, 我是认真的。就是一次,有什么关系?
我们不再说话了。她手上捧着地图册。我叫她给我看看。这是一本折叠式塑料地图册,是她在南美洲请人制作的。它只标出几大洲有居民区域的海岸线,不过非常精确——她给我指出罗卡,湮没在意大利海岸成千个地点中的那一小点。它也标注出水深和水流,这就使得空白的内陆同一般地图上的海洋一样是光秃秃的。这是一本否定陆地、颠倒世界的地图册。她自称对这本地图已熟记在心。她说:
我相信我对它的熟悉程度同住在这些地方的人不相上下。
我们在躺椅上躺下,面对酒吧。所有的男人或多或少都在干活,只有我什么也不干。这念头不时重回我的脑际。
到了下一个停靠港, 她说, 你愿意的话,我们一起下船。
她戴上了太阳镜,边抽烟边观海。这是她会做的一件事,面向大海坐着,抽着烟,或看书,或不看书,什么也不干。
对我说说其他人。 我说。
你又开始让我说话啦?
晚上, 我说, 你总有些犹豫,不愿说。
其他人同你有什么关系?
怎么这样问。说这些事使你感到很烦吗?
不是的, 她说, 不过我希望你告诉我,为什么你要我对你说这些,而你从来什么也不说。
因为我好奇,也可能是免得自己心存幻想,以为我这种人是独一无二的。 我们笑了。
当时我有点随便,犯了不少错误。
我想知道你犯了什么错误。
最大的错误, 她说, 也是最可笑的。不过,我有时也在寻思,这些究竟算不算错误,是不是我……
由于见不到任何人?
可能。有过一个时期,就像你说的,我随便什么人都带上船。
我说过,但不存在随便什么人。
我的意思是,一些对我不合适的人。
有一些人比其他人对你更合适吗?
她没有笑,说道:
谁知道呢?
开始吧。 我说, 有过一个人……有过一个人,第一天就安顿下来。船开几小时后,我回他的房舱,他已经铺排定当。他把一些书放在一个架子上,是《巴尔扎克全集》。盥洗盆上方,他摆放好了他的梳洗用品,其中可惜有几瓶雅德雷牌特级薰衣草香精。他见我望着这些东西吃惊的样子,就向我解释他没有这种香精不行,旅途中不知能不能找到,为防万一他就备了一些。
她笑了起来,说道:
这就是我的错误。
其他呢?
啊,要是说出一切,我得喝点什么。
等一等。
我跑到酒吧,取回来两杯威士忌。她喝了她那杯。
通常, 她有些为难地说, 我要求他们帮我找他,他们表示同意。为了能随船走,他们总是同意的。我让他们清静三天,好使他们适应这个意图。然而三天过后,却发觉他们什么也没明白。
我喝掉我那杯威士忌,说道:
可是,即使不让清静三天,他们也应该能够明白的。
我们笑了。她笑得比我厉害。
他们问:'该做什么?说吧,为了帮你,我什么都可以干。'可要是你对他们说必须给船员们的鞋子换底,他们却拒绝做。他们说:'这不是你..当初要求我做的事,这和你当初要求我做的事有什么关系?'
我们再喝一杯威士忌吧。 我说。
我去酒吧,又拿回两杯威士忌。
继续说吧。
还有过一个人,一上船就给自己制订了一份作息时间表。
他说,健康就是生活有规律。每天早晨,他都在前甲板上做节奏体操。
我喝掉我那杯威士忌,说道:
有朝一日,我要依据你写一部美国式小说。
为什么是美国式的?
因为威士忌。威士忌是一种美国烧酒。接着说吧。
曾有一个人在船上待..了三个星期。这是待的时间最长的。
他年轻,贫穷,英俊。他没有什么个人物品,没有白短裤,没有科隆香水。不过,他从不观海,几乎从不走出他的房舱。他读黑格尔的著作。有一天,我问他这种著作有趣吗?他回答说这是哲学,这是首要的。他又补充说,要是我能读这部著作,它会让我明白许多自身的情境。他这样说,在我看来,怎么说呢,是一种冒昧的做法。他无尽无休地读书,因为他说他这辈子再也找不到这样的机会了,必须充分利用,他再也不会有这么多时间可以支配。我给了他许多钱,足够他读一年黑格尔而不用工作。
十
她补充说:
其实,这个人我本来可以留下的。
她喝掉她那杯威士忌,说道:
我们要醉了。
多喝一点,少喝一点, 我说, 有什么关系?
喂, 她说, 我可从没有带过一个酒鬼上船。
从没有吗?
也就是说, 她笑着说, 这样的错误,我还从没有犯过。
这样一来, 我笑着说, 你就全犯齐了。
人可以犯一生错误。
继续说吧。
有过许多人。我只挑那些有趣的讲给你听。曾有一个人,头一天晚上就对我说:'说吧,现在全讲出来,你最好告诉我,那个荒唐的故事究竟是怎么回事?'我问:'什么故事?'他说:'当然是直布罗陀水手的故事。'那时船还没有驶离我们相识的那个港口。
她笑得那样开心,连眼泪都流出来了。她摘下太阳镜,擦了擦眼睛。
另外还有一个人, 她说,停不下来了, 他上船第三天取出一架照相机。'这是莱卡牌照相机,'他对我说,'可我还有一架罗莱弗莱克斯牌的,一架蔡斯牌的。那架蔡斯牌小照相机虽然不太先进,仍然是我最喜欢的。'他带着罗莱弗莱克斯或莱卡,要不就是蔡斯,在甲板上溜达,说是在捕捉海的效果。他要为不为人知的大海摄制一本相册。
我尽可能一声不吭,听她说。
最可怕的是那个信天主的人。 她说, 有时候这种事在陆上是看不出来的,甚至在海上也很难看出来。我觉察到了,因为他在水手里没任何伙伴,还时刻打听他们的私生活。不过我坚信洛朗在我之前就发现什么了。一天晚上,我把那个人灌醉了,他开始吐露真情,我鼓励他讲,末了他对我说,直布罗陀水手杀了人,他是个不幸的人,让人怜悯,为他祈祷可能对他有用。
你做什么了?
无关紧要。那次我很不客气。
你确信这种事在陆上看不出来。
并不总是, 她犹豫了一下, 我认为不小心谨慎地选择是没尽到我的责任。
我喝第二杯威士忌。我的心跳得厉害极了,大概既因为喝了威士忌,也因为我们躺在骄阳下。突然,她放声大笑,鲜明地回想起什么事来。她说:
有过一个人,上船头一天晚上就对我说:'亲爱的,我们走吧,忘了那个男人。你正在自讨苦吃。'她在一阵狂笑中接着说:
另外一个人胃口好,在陆上已经这样,到了船上,更是了不得。他觉得在船上吃不够,三餐之间就去厨房,吞食香蕉。他受制于好得出奇的身体。他喜..欢优裕的生活,想在船上继续享福。
你收集各种男人。 我说。
还有一个,人也不错,船刚开,他就说:'瞧,有鱼群追随我们。'果真有鲱鱼群在追随我们。有人给他解释说一向这样,有时我们被鲨鱼群一连追随八天。于是他一心只想着鲱鱼。
他观海,也绝不看比鲱鱼群更远的地方。他想做的,就是停下船,钓几条上来。
她不做声了。
继续说吧。 我说。
不,再没有逗趣儿的了。
不太逗趣儿的也行。 我说着笑了,这样的笑法使她明白了。
是啊, 她说, 有一个人我忘了。这个人对生活的渴望,向来就是想把一艘船上的门把手擦得锃亮,就是想过室外生活和擦拭铜器。他一生都在等……她摘下太阳镜,注意盯着我。
等什么? 我问。??
我不知道你曾等什么。
我也不知道。人人都在等什么呢?
等直布罗陀水手。 她笑着说。
正是这样, 我说, 我一个人绝对找不到。
我们不说话了。接着,我突然想起那个曾对她说 亲爱的,我们走吧,忘了那个男人 的人,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
你在想什么? 她问我。
在想那个对你说'亲爱的,我们走吧'的人。
那个一心只想着鲱鱼的人呢?
他们本该做什么?用望远镜察看地平线打发时光吗?
99lib.她摘下太阳镜,观海。接着,用极其真诚的口气说: 我可不知道。
他们不严肃。 我说。
啊! 她微笑着说, 这个词挺美。你说得很好。
这马上就看出来了。 我说。
看出什么?
看出有许多东西和行为不能带上这艘船,诸如照相机、科隆香水、巴尔扎克或黑格尔的著作。甚至还有集邮册、刻有姓名开头字母的戒指、简陋的铁鞋拔、好胃口、对烤羊肉的偏好、对留在岸上的小家庭的惦挂、对前途的担忧、对痛苦往事的耿耿于怀、钓鲱鱼的嗜好、作息时间表,酝酿中的小说、随笔、晕船、爱饶舌、过于不声不响、嗜睡。
她瞪着稚气的眼睛听我数落。
就这些?
肯宁有遗漏。 我说, 这些不能做的事,我只列举了一小部分,不过,即使全部事先告知,还是不知道这艘船上无论如何是待不下去的,不可能真正待下去。
你说得不清楚, 她笑着说, 要是你在美国式小说里这样叙述事情,没人能懂。
只要这艘船上的人明白一些, 我说, 这就够了。不可能让所有的人都明白。
我从来没想到, 她说, 这艘船上的人有特殊的洞察力。
他们有一种完全特殊的洞察力。 我说。
我喝了两杯威士忌,我对此还不习惯。
总之, 我说, 你是个漂亮的妓女。
她一点也不觉得受到冒犯。
你爱这么说也可以。 她说, 一个妓女就是这样的吗?
是这样的,我想。
那我很愿意。 她说。
她微笑了。
你真的不能不犯……这些错误吗?
她慌了,垂下眼睛,答不上?99lib?话来。
那么……是他让你对这样的错误有一种基本的需要?
我想是吧。
即使这样, 我笑着说, 也还是挺挑剔的。
但要是从不犯错误,那也叫人够受。 她说。
你说的像一本书里写的。 我说。
这天下午,我由于喝下那么多威士忌而头脑昏沉,躺在床铺上,在房舱里待了很久。我很想睡,但一躺下,睡意就无影无踪了。又一次,我无法入睡。我试着看书,但坚持不了多久,大概只有一个故事我看得进去,然而这个故事还没写出来。于是我把书扔在地下,望着它,笑起来。也许是威士忌的作用。我觉得这书真逗,它的一半书页翻了过来,只要愿意,尽可以把它联想成某个人刚刚跌跤的姿势。她呢,她想必睡了。这是一个两杯威士忌下肚便忘了一切,倒头就睡的女人。那个想钓鲱鱼的人,那个说亲爱的我们走吧的人,甚至可能还有那个读黑格尔著作的人,他们都没能受得了她这样的落拓不羁。我自得其乐,有时我就这样。接着时间过去,酒意消失,随之而去的是那种想笑的欲望。
然后,当然,我的前途问题又一次摆在我的面前。在一个多少有些长的时期,我怎么办?像所有人一样,我也习惯于为自己的前途操心。但这是最后一次,我的意思是从我陪同她旅行以后,很快我就对这种操心厌倦了。很快,我那个一心想钓鲱鱼的同道便占据了我更多的心思。我倒很想认识他,我喜欢这种人。独自面对一个女人和地平线,只有一只信天翁偶尔飞来栖息在帆索上,人会不会感到害怕?可能,在茫茫的太平洋上,抵达第一个中途港以前的八天,人会有一些不由自主的恐惧。不过我不太害怕。
我躺了很长时间,什么也不干,想着这些事。接着,我听见过道里她的脚步声。她敲了敲门,走进来。其实,我一直在等着她。
她随即看见掉在地下的书。她说: 我睡着了。
她指了指书。
你把书扔了?
我没搭腔。她关心地补上一句:
可能你会感到有点无聊。
哦,不会的,你完全不必为此担心。
要是你不喜欢读书, 她说, 几乎可以肯定你会感到无聊的。
我也许可以读读黑格尔的著作。
她没笑,不做声了。接着她又问: 你肯定不会无聊?
肯定。回你的房舱吧。
她不怎么吃惊。但她没有立即出去。我望了她很长时间,没对她说一句话,没做一个动作。话语和动作不会有任何作用。然后,我再次请她走。
你走吧。
这一回,她出去了。我随即在她之后也走出房舱。我直接去见布律诺,他还在修弦乐器。我精疲力竭,在他身边的甲板上躺下。他不是一个人,还有个水手同他在一起,正在给绞盘重新涂油漆。我打算某些天晚上睡在甲板上,因为在一艘船的甲板上睡觉,是我梦寐以求的事。再说,我想独自一个人,不再等她。
您累了。 布律诺说。
我笑了,但布律诺仅微微一笑。
这是个累人的女人。 我说。
另一个水手没有跟着微笑。
再说,我这辈子一直在工作, 我说, 第一次什么也不干,反倒觉得疲劳。
我对您说过, 布律诺说, 这是个累人的女人。
没有人不累人。 另一个水手说。
我认出了他,中午和昨晚在餐厅见过他。一个三十五岁的家伙,头发褐色,像个茨冈人。我觉得他话最少。她告诉过我,他上船一年多了,好像还没有要离去的意思。布律诺走了,只剩下我和他留在甲板上。夕阳西下,他在给绞盘涂油漆。她提起过的洛朗就是他。我记得,昨晚在餐厅,他是唯一对我表示的好感似乎多于好奇的人。
您累了。 他说。
他的口气不同于布律诺。他不探询。我对他说我是累了。
新奇是累人的, 他说, 就是这样。
过了一会儿,他还在涂油漆。黄昏降临,美好而无穷无尽。
我在这艘船上很惬意。 ..我说。
过去你是做什么的?
在殖民部身份登记处任职。我在那里待了八年。
干什么活儿?
整天抄写出生证和死亡证。
可怕。 他说。
十一
你无法想象。
现在变换一下。 他说。
是这样。
我笑了,问道:
那你呢?
什么都干过一点,从没有好好干下去。
是的。我也喜欢待在这艘船上。
他有一双很美的眼睛,笑眯眯的。
有意思, 我说, 倘若有人在书里讲述这个故事,没人会相信。
讲述她的故事?
是啊,她的故事。
这是个浪漫的女人。
他也笑了。
是这样, 我说, 浪漫。
我也笑了。我们彼此心照。
黄昏在逝去。船沿着意大利海岸航行,靠得很近。我指着海上一团发光的水汽给他看。那是一座城市,相当大。
里窝那?
不是。我不知道。里窝那已经过了。 他说,又用说笑的口气补上一句, 我们就这样去塞特港。
就这样。 我笑着说,又加了一句, 她有钱。
他不笑了,也不搭腔。
真的, 我又说, 她有钱。
他停下不漆了,口气有点生硬地说:你要她做什么?把钱都捐给儿童?
不,当然。我说不清楚,然而这艘游艇还是……
他打断我的话。
我认为这是她能做的最好的事。为什么不呢?
他几乎用煞有介事的口气接着说:这是世界上最后几个巨富之一。一个人竟敢做她所做的事,可能是世上最后一次。
嗨, 我笑着说, 总之,这是历史性的一刻。
你要这样说也可以。不错,是历史性的一刻。
太阳一下子变成紫红色,在地平线上显得硕大无朋。一阵微风习习吹来。我们再没什么可说的了。他把刷子放进一个油漆罐里,合上盖子,点起一支香烟。我们望着连绵不断的海岸,海岸上亮起越来越多的灯光。
通常, 他说, 她接到信息后,都不绕道走的。
他望着我。
这次绕了一小圈。 我说。
不过, 他说, 我不反对绕道走。
我改变话题,问道:
里窝那离比萨不远吧?
二十公里。你认识?
比萨,我认识。一周前我在那儿。城市毁了。幸亏广场没被炸中。那儿很热。
你在罗卡同一个女人在一起。 他说, 我在埃奥洛旅馆见过你。
不错。 我说, 她回巴黎了。
你到船上来做对了。 他说。
过了里窝那,是什么地方?
皮翁比诺,船肯定要在那里停靠一下。
我还是得查一查地图。 我说。
他不断望着我,说道:
真奇怪,我认为你会留在这艘船上。
我也这么认为。 我说。
我们笑了,仿佛这是个有趣的玩笑。
他也走了。黄昏在继续逝去。我认识她已有四天三夜了。我没有立即睡着。我有足够的时间看到几个小港从船前闪过,然后夜色降临。夜幕开始笼罩甲板和海面。它也罩住了我,折磨着我的心。天空在相当长时间内依然是亮的。我睡着了一会儿,它才变黑。大约一小时以后,我醒过来,感到饿了。我去餐厅,她在里面。她冲我微笑,我在她对面坐下。洛朗也在那儿,向我友好示意。
你看起来挺怪。 她说。
我在甲板上睡着了,我还从来没这样睡过。
你忘却了一切?
忘却了一切。 我说, 醒来时,我什么都不明白了。
什么都不明白了?
什么都不明白了。
那么现在呢?
我饿了。 我说。
她拿起我的盘子,站起来。我跟着她到吧台。那里还有烤鱼和蔬菜炖小羊肉。我选了蔬菜炖小羊肉,说道:
不能因为在船上,就天天吃鱼。
她笑了。她关注地看着我吃,不过是偷偷地看。
待在露天, 我说, 容易觉得饿。
她又笑了。她情绪很好。我们同水手们海阔天空地漫谈,开玩笑。一些人很想一直开到西西里,再北上去塞特港。另一些人说西西里可能还很热,最好是提前在皮翁比诺海面就斜插过去。
没人谈起到塞特港之后干什么。晚饭吃完了,我到甲板上去观看连绵不断的意大利海岸。她来会我。
看到意大利海岸像这样在眼前掠过,人随时都会有下船的冲动。 我说。
我找过你, 她说, 在绞盘边找到了你。我让你睡了。
我指着海岸上一个发光的亮点给她看。
奎尔恰内拉。 她说。
我们在躺椅上躺一会儿。我这就去给你取一杯威士忌。
我不太想说话。 她带点恳求的意味说。
那么, 我说, 随便你编个什么。可你必须和我说话。
我把两张躺椅移近。她勉强躺了下来。我去给她取威士忌。
那段关系持续了六个月?
那是没法讲述的。 她说。
你嫁给了游艇老板,变得富有了,几年过去了。
三年。 她说。
然后,你又遇见了他。
我又遇见了他。事情总是这样。不是说我忘了他,正当我终于以为有一天我也许能不以回忆他度日,而是也可以靠别的什么为生,这时我遇见了他。
她突然扭头看我,不做声了。
所以, 我说, 永远不该灰心。
她喝了威士忌。接着,她向意大利海岸那边望去,相当长时间,一言不发。我在等她说话,她当然知道,我觉得没必要提醒她。她转向我,略带点嘲讽说:
在你的美国式小说里,要是提起这次重逢,你必须说明它对于我非常重要。它使我可以……稍微领会并明白这段经历意味着什么,也就是说,不管怎样,他可能具有的意义,甚至于他已经对我具有的意义……自从那次邂逅以后,我就相信再次遇见他是可能的事,不论何时遇见任何人都是可能的事。我也相信我应该去寻找他,就像别人应该……
应该什么?
我不知道。 她说,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我会说到这一点。 我说。
这不是文学作品, 过了一会儿,她补充说, 就算是文学作品,在某些时候,为了明白某些道理,这样的邂逅也是有必要的。
我也会说明。 我说。
倘若这是文学作品, 她又说, 那么,从这次邂逅开始,我就来讲文学故事吧。
她微微一笑。
这是可能的事。我也会说明。
那是一个冬天,在马赛。我们来海滨游玩,在马赛逗留。
天还没有亮,大概凌晨五点光景。黑夜既漫长又深沉。那天夜晚,想必同六年前他犯下罪行的那个夜晚十分相似。当时,除了我说过他杀的是个美国人,我还不知道杀的究竟是谁。
我们是四个人:我丈夫、他的两个朋友和我。我们在一家夜总会过了一夜,那夜总会处在大麻田路附近的一条小街上。这条街向下直通大麻田路。我们之所以能够邂逅,是因为我们的两辆汽车没有停在小街上,而是停放在大麻田路。由于缺少车位,我们没能把车停靠在小街上。正是去取车的时候,我们遇见了他。
凌晨五点,我们四个人走出夜总会。我记得那天夜晚是那样漫长而深沉。那种情境我能多次在脑海里重现。
夜总会在我们身后关了门。我们是最后的顾客。无论到哪儿,我们都是最后的顾客。大概也是最游手好闲的人。我已成了那种每天睡到中午才起床的人。
马赛市内夜阑人静。我们沿小街下去,走向汽车。
我们的两位朋友走在我们前面。他们感觉冷,加快了步子。我们还没有走到五十米处,突然有个人从大麻田路出来。他沿小街往上走,正好和我们的方向相反。
这是个男人,走得很快。他提着一只看起来很轻的小旅行箱。他一边走,一边让那箱子在手臂底下摆动着。他没穿大衣。
我站住了。他几乎刚从大麻田路出来,仅仅看到他走路的姿态,我就立刻认出了他。我丈夫觉得惊奇,问我:“发生什么事啦?”我没法回答他。我待在原处不动,看着他走过来。我记得,我丈夫也扭过头去瞅他。他看见一个男人向我们走来,但没认出他。虽然这个人在他生活中也曾具有某种重要性,但或许是从没有同他亲密相处过,他不可能那么远就认出他。如他所说,他以为是别的什么妨碍他妻子走路并回答他。他不清楚是什么。
他很惊讶。走在我们前面的朋友一直在向前走,没有发觉我们已不再跟着他们。
他在马路上停了一会儿,抬起头,环顾自己的四周。忽然,他快步向我们的朋友斜插过去,在他们面前站住了。他们吃了一惊,也停了下来。他对他们说话。他离我不远,大约十米。
他对他们说的话,我没有全部听见,只听到了头一句,那是他带着询问的口气高声说的'英国人吗'。其余的话,他都是低声说的。他一只手提着旅行箱,另一只手拿着一样小东西,像是信封。他扬起的脸毫无表情。我们的朋友过了片刻才明白是怎么回事。接着,冷清、寂静的街上响起一声愤怒的叫喊。这句话我完全听清楚了。 快滚开! 我们的朋友叫道。我丈夫也听见了,扭过头去,这次认出了他。而他客气地微微一笑,不屑回应,继续走他的路。他径直来到我们跟前。一瞥之间,他认出了 6211." >我,停住了脚步。99lib?
我们有三年没见面了。我穿着晚礼服。我看见他正端量着。我身上的裘皮大衣昂贵而华丽,他把眼睛转向和我一起的男人。他也认出了他。他似乎感到惊讶,但这只是刹那间的事。他重新转向我,冲我微笑。我对他还笑不出来。我两眼紧盯着他。
他穿着一套夏季的服装,不合身,也旧了。像从前一样,他没有大衣。然而,在这冬天的凌晨,他好像不觉得冷。仿佛,不错,就是这样,他随身携带着夏日的温暖。我记得他是那样英俊。当时,我再见到的他就同第一天睡在游艇甲板上的他一样,还是那样美。自上海分开以后,有时候,我曾怀疑他是不是像我过去认为的那样美。不,我错了。他的目光依然没变,仍旧燃烧着激情,为内心的秘密而不安。此后,所有别的目光都使我感到厌倦。他有很久没去理发店了。像从前一模一样,他的头发剪得不好,太长了。他不可能去理发店而不冒生命危险。唯一的新情况,是他变得几乎和他当年被救到游艇时一样瘦削。不过,饥饿对于他就像对于夜里没有主人的野猫一样自然。尽管他瘦了,我还是认出了他,仅凭他的眼睛我就能认出他。他带着一丝歉意向我微笑,我懂他的意思,因为那天晚上在上海,他没有回到船上。我认出他时多么想叫出来。他的微笑不带任何羞愧,没有丝毫悲伤,只表露出一种难以抑制的纯真。他忘了他的箱子和里面装的东西,忘了在夜里这个时候到这条街上来是为了什么,也忘了寒冷和饥饿。他很高兴见到我。
十二
最先说话的人既不是他也不是我,而是我丈夫。只有他觉得这最初时刻持久的沉默难以忍受,想打破它。他做得很笨拙。
然而,自从他娶了我,他本该想到这样的重逢有一天可能发生。
人会考虑这种可能性,考虑这种意外的情况发生时怎么应付,不是吗?可是,也许事情突发时,人考虑得太多,倒反而更加应付不了。他大概就是考虑得太多了。这个千思万虑的男人,这会儿却奇怪地一筹莫..展。他问他:
“你不再当船员啦?”
说完这话,他稍稍避开我们,走到一座大楼门前,背靠在墙上,我想他感到不舒服了。但大概半真半假,不太厉害,不至于躺到地上。他一走开,我们就交谈了。他问我: “好吗?”
我回答:“好。”
“我看出来了。”他说。着说:“我看出来了。”难道不是想说'这是早在意料之中的'?我不愿谈这个话题。我对他说:
'我全要。'我指着那些明信片。我们的老板依然靠在墙上,受着可怕的忌妒的折磨,乘他不在旁边,他低声对我说: “你好。”
这是他的方式,告诉我他记得一切。我应该……是的,像从前一样闭上眼睛。于是他就应该明白,对我也是同样,我完全记得一切。这种状态持续了几秒钟,但已足够使我们这次在黎明时分的重逢,具有了往昔工作之后相聚在我的房舱里同样的激情。我睁开眼睛,他仍在看着我。我恢复了镇定,再次对他说:
“我全要。”
这时我丈夫回来了。但他似乎没有觉察。他抬起一个膝盖,把箱子放在上面。箱子被雨水泡得翘曲着,大概同他的衣服一样旧,想必他随身携带它已有不少时间。他打开箱子,里面乱放着十来个信封,全都同他手上拿着的那个一样。还有一块面包混在其中。除了面包和信封,箱子里再没别的东西。他把信封一个一个地全捡起来,递给我。
“送给你。”
我接过来,放在我的皮手笼里。信封冰冷。我想那块面包也该是冰冷的,他是靠着这些信封才能买下那块面包。总之,他送给我的是他充饥的面包。可我还是接下了。突然,我们听见: “这多少钱?”
听见这句问话,我们才意识到我丈夫就在这儿。
“不要钱,”他回答,“既然是给她的。”但我丈夫没有这样理解。他从衣袋内抽出一沓一千法郎面值的钞票,扔进了敞开的箱子里。由于箱子小,钞票散落在那块面包上,把它遮住了一半。钱很多,他看了一小会儿,便一张一张地捡起来。就像他刚才捡那些信封似的,只是稍慢一点。这时,我对他说:
“你杀那个美国人时,大概拿的钱比这个少,少许多,不是吗?”
我感到我丈夫的手在我的胳臂下拉着我往前走。我用力挣脱。他松开了我。
“是少许多,”他在打趣,“还不到一半。”
他捡完了钞票,用空着的那只手把钞票递给我丈夫,另一只手拿着信封。箱子里只剩下了那块面包。我对他说: “不,必须拿着。”
“你是在开玩笑。”他亲切地说。
我说必须这样,必须这样。
“你怎么啦?”他问我。
他一直递着那沓钞票。
“不管怎样,”我说,“他数都没有数过。”
他注视我丈夫。
“您为什么要这样做?”他没生气。
“为了您放开她。”我丈夫有气无力地答道。
他继续注视我丈夫,说:
“不该这样做。”
我丈夫没搭腔。他已经在后悔这个有点浅薄的举动。
“这是习惯,”我说,“为了他可以说这不是你送给我的。否则,他自以为有失体面。”
“她是我妻子。”我丈夫说。
我记得,他的声音具有一种真诚恳求的意味。
“不,”他说,“不该这样做。”
我一直盯着那块面包。我叫起来:“既然他已给你扔在箱子里,那就不必还给他。”
“这不可能。”他说。
他很平静,稍微有点惊讶。
“是我送给你的。”
'这不可能,你明明知道,我不能拿。'
'我不愿意你还给他。'
'可我不能拿,好啦!'他说。
他始终感到惊讶,非常客气。我对他说:'告诉我,他能做出什么别的事?'
'可我不能拿。'
'那我呢?我已和他结婚了,怎么办?'他望着我。他想必明白了许多事,而此前,他由于迟钝,一直忽略了而并不明白。他对我说: '安娜,我不能拿。'
'这不完全是他的错,他做了他能做的事。'箱子里一直只剩下那块面包。此刻我丈夫也在望着他,不接那些钞票。
'请您收下吧。'我丈夫说。
'不可能。正像您说的,人做他能做的事。我不能拿。'于是,我第一回对他说了我从来没对他说过的话。我是叫出来的,说我爱他。
他猛地抬起头来。这一次他没说他不能拿了。我对他解释:
'你必须接受这些钱,因为我爱你。'我跑着离去。我丈夫跟着我。第一次我回头张望时,看见他没有试图来追我。他望着我远去。我从他手的形状猜想他还递着那沓钞票。到了小街下端,第二次我再回头张望时,已看不见他了,他走了。直到两年以后,我才又见到他。
她不说了。
后来呢?
哦!后来,我的生活中,一切都无关紧要了。我们赶上朋友。他们一点也没听到我们的谈话,只听见我的叫声,但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不过,他们看到我们买下了他们拒绝的商品,感到吃惊。
'你们买了他的蹩脚货?'朋友问。
'这是鼓励恶行。'他妻子说道。
我问什么恶行,可谁也说不出来。我感觉到在整个世界上,只有我孤零零地和他在一起。我在手笼里紧紧抓住那叠信封。我相信,我仍像头一天那样爱他。
'我们认识那个卖货人。'我丈夫说。
'啊,'朋友说,'你们认识他,那就是另一回事……'我问是怎么回事,可谁也说不出来。
'他 曾是 水手,'我丈夫说,'在 安娜 号上 干过 六个月。'
不管怎样,这句准确不过的话引我发笑。
'不,'我说,'您搞错了,那是在西普里斯号上。'
'确实,'我丈夫说,'游艇那时叫西普里斯号。'他又随便补充说?99lib?t>那人从直布罗陀来。我说他既不来自直布罗陀也不来自上海,没人知道他从哪里来。
听了这话,朋友摆出内行的样子说:'一个怪家伙。'于是我告诉他们这是什么人。我偶尔有这种不合常规的举动。但我不认为这样做太冒失。我有充分理由,因为这些人像我一样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至于同他们讲而不是同别人讲,在我看来是一回事。我对我丈夫的所有朋友都所知甚少。
何况,那天晚上,我只是很难克制自己,更难以保持沉默。我说了我所知道的而我丈夫尚不知情的事,这就是他二十岁时在巴黎杀了一个我不知其名的美国人。我说出了我知道的那一点点情况。
这时,我们的朋友想起了某件事。他问我这桩罪行发生多久了。我说五六年。他告诉我,差不多就在那个时间,巴黎确实发生了一桩众说纷纭的命案。案犯年纪很轻,被害人是个著名的美国实业家。
'我想起来了,'朋友嚷道,'那人是纳尔逊·纳尔逊,滚珠轴承业大王。'
我问:
'真的,滚珠轴承业?'
我由衷地笑了。我有三年没这样笑过。我心里想,他老是使我感到惊讶。我说:
'怎么那样巧。'
'什么?'我丈夫问。
'我不知道。怎么正好是滚珠轴承业大王。'
我丈夫说他看不出有什么道理。
我也看不出来,不过这不要紧。我笑得连路都走不动了。
'这桩命案一直扑朔迷离。'朋友继续说,'那是个夜晚,在蒙马特尔。纳尔逊·纳尔逊乘坐的劳斯莱斯轿车撞倒了一个年轻人。街道既窄又暗,劳斯莱斯开得很快。年轻人来不及让开,就被撞倒了。轿车的挡泥板撞到他头上,他血流如注。美国人让他上了车,吩咐司机去最近的医院。可到了医院,轿车里却只有那美国人被掐死的尸体。他甚至没来得及发出一声叫喊。司机什么都没发觉。纳尔逊·纳尔逊的钱夹不见了,据说里面装有一大笔钱。人们猜想他把钱夹拿出来要补偿受伤的年轻人,而这个年轻人见到那么多的钱就失去了理智。'我询问朋友,想了解更多案情,但他再也记不起什么了。
我们返回旅馆。
在回旅馆的路上,我也突然想起一件事。他头上有一个伤疤,掩在浓密的头发里。有天晚上,他睡着时,我发现了这个伤疤。我很惊异,伤疤中间竟有一样类似黑刺的东西——那是劳斯莱斯轿车的漆——嵌在白色的头皮上,显得很突出。我觉得奇怪,但没有太重视。我甚至没问他这是怎么回事。
回来后很难堪。我丈夫说他早就料到了,此人不可能待在上海。我提醒他别忘了我一直没让他过舒心日子。我第一次认定用空洞的诺言安慰他是没有用的。
我记得很清楚。一旦独自回到我的卧室里,我就从容不迫了。我脱掉衣服,拉上窗帘,躺在床上。直到这时,我才取出那些信封,把它们一个接一个地打开。一共有十个。每个信封里装着十张照片和两张明信片,由一根类似酸奶罐上的细橡皮圈束住。每个信封里的十张照片和两张明信片都是一样的。
他在激动中,给了我十件相同的东西。唯有花才是以这样的方式送的,凑在一起,扎成花束。然而我捧在手中的就是花。只有那些照片可能被看做是诲淫的。明信片上介绍艾菲尔铁塔和朝圣日的卢尔德岩洞。照片很薄,显然是从小册子上裁下来的,明信片同它们捆在一起,好让人在数量上产生错觉。
第二天,我们回到了巴黎。
我等了整整三天三夜,等他来电话。这不是我失去理智,他可以随心所欲给我打电话。所有电话簿上都有我的电话号码。
他只消翻开一本,找西普里斯号前船主的名字就行了。我却没有任何办法再找到他。我等了三天三夜。他没有来电话。
几周后,我想这样也许更好。拿着比他平时收入高出上百倍的钱,他大概是耐不住的。现在我依然相信他去赌博了。这是个在生活中从来就不顾一切的男人,他又一次没能顾及我。斗牌后,在我身边,他照样会萎靡不振。我宁愿他在厌烦我时去斗牌。我甚至最终从这种表面的不忠中,看到了一种无限忠诚的意愿。他和我一样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战争爆发了。时光如流。这一回,我直到四年后才又见到他。
她停下不说了。
我还想喝一杯威士忌。 她说。
我又去给她取了一杯威士忌。洛朗一直在酒吧,和另一个水手玩牌。他是那样全神贯注,连我进去都没看见。我回到甲板上时,她正倚着舷墙,在观看海岸。我把威士忌交给她。游艇从一个小港前驶过,码头是空的,几乎没有灯光。
卡斯蒂利 翁切 洛 , 她说 , 除 非已经到了 罗西 尼亚诺。
在中舱的光线下,我看不清她,而我很想好好看看她。不过这还可以克制。
4f60." >你经常讲这事吧。 我说。
我对她微微一笑。
不, 她说, 不过, 她犹豫了一下,略微有些难为情, 我免不了很想这样做。
有人要求你讲时,你讲吗?
有时候, 她说, 我讲些别的事。
对那些你带上船的人,你讲吗?
不, 她说, 不讲这事。我讲我愿意讲的事。不能毫无保留地对所有人讲。有时候。我说,我在做一次观光旅行。
我想好好看看她的欲望,一下子变得很难克制了。
你来。 我说。
我们进了我的房舱。她躺在铺位上,散漫,疲倦。我在她身边坐下。
这样讲,我感到疲惫不堪。 她说。
我想这是一种有益的疲惫。 我说。
十三
她有些惊讶,但没有反驳。
此前你从没有对他说过你爱他吗?
他能允许自己拥有的, 她说, 只是临时的爱情。我 4e00." >一直那样做,好使我们的爱情保持临时爱情的全部表象。
当时你认为说出来会使他不安?
我依然这样认为,甚至会使他退缩,因为他会以为我期待他的是某些庸俗的保证,至少是某种关注,而这会使他逃开得更早。
是不是这种爱情和其他爱情大不一样?
我不由得微笑起来。
不知道。 她说。
她注视着我,等我说话。我去打开舷窗,又走回来,说道:你曾经是幸福的,即使只有六个月……现在,这是久远的往事了。 她说,又追问一句, 刚才你说什么来着?
我记不清了。这艘船有一天会停下来吗?
我看出她渐渐从那段经历中摆脱出来。
明天到皮翁比诺, 她说, 如果你愿意,我们下船去。
皮翁比诺或其他地方都行。 我说。
我越来越喜欢下船, 她说, 不过我还是不能没有船。
现在你没有理由不再下船了。
你呢, 她问, 你有过幸福吗?
我大概有过,偶尔吧,但没有确切的记忆了。
她等我解释。
在身份登记处的头两年,我搞过政治, 我说, 我想就是在那时,也只有在那时。
以后呢?
我再没搞过政治,再没做过什么大事。
其他方面,你从没有过幸福……我对你说了,我大概有过,偶尔吧,这里或那里。不管怎样,这总是可能的,即使在最糟的情况下。
我笑了。但她没笑。
同她在一起呢?
不。 我说, 一天都没有过。
她望着我,我清楚地感到她完全摆脱了那段经历。
你不健谈。 她很温柔地说。
我站起身子,像昨晚一样,冲洗起脸来。脸疼好多了。
我们不能同时说话。 我说, 但总有一天我会对你说的,等着瞧吧。人人都有事可讲。
什么事?
我的生活,以后再说吧,很动人的。
你疼好些了?
没事了,我不再疼了。
不可避免,我们又一次无话可说了。我取出一支香烟,抽了起来。我一直站着。
今天下午, 她犹豫地说, 你怎么啦?
是威士忌,我没喝惯。
她抬起身子。
你还要我回我的房舱吗?
我想不必了。 我说。
第二天早上,皮翁比诺已在我们眼前。我又没有睡好。睡得晚,却醒得很早。天气依然晴朗。我走上甲板时,船正进入皮翁比诺运河。一本意大利导游手册乱扔在酒吧的桌上,我拿起来看了看,皮翁比诺只是由于钢铁冶炼业重要才被提到。我同布律诺谈了一会儿炎热的天气,天就阴了。布律诺说,夏季头几场暴风雨正在酝酿中。然而在场的另一个水手不同意,说暴风雨还早呢。将近十一点,船靠码头时,她来了。她提醒我,我们要一起下船用午餐,然后她又不知去了哪里,可能回她的房舱了。
我在甲板上待?99lib.了一个小时。游艇到来吸引了港口所有的穷孩子。洛朗和另外两个水手在码头上走着,等油罐车。洛朗不时同我聊聊,有一搭没一搭。油罐车到了,孩子们全都跑过来,围住车。灌油时,至少开始灌时,没有一个孩子不待在油罐车旁,专心致志地看着。油还没灌完,她就来到我身边。她穿了一件连衣裙。
我看了会儿书。 她说。
噢。 我应了一声。
她有点难以明言地说:
你最好也看看书。
我不太想看。 我说, 我在看孩子们。
她不坚持了。
下船吗?
下吧。
我们下了船,开始寻找一家饭馆。找了很久,很难找到。港口挺大,但少有游客停留。街道笔直、崭新而凄凉,没有树,两边都是同一规格的大楼。街道大部分不是用碎石铺的,积满尘土。商店不多,偶尔有一家水果店,一家肉铺。我们走了很久,才找到一家饭馆。天一直阴着,闷热。到处都有很多孩子。他们凑得很近来看我们,随后又藏书网向身材高大的祖母逃去。这些做祖母的穿着黑衣服,皮肤被海风吹成棕褐色,疑神疑鬼地望着新来的外国女人。正是吃午饭的时间,空中飘散着蒜和鱼的气味。我们终于在两条街的拐角处,找到一家没有露天座的小饭馆。里面很凉爽。两个工人在同桌吃饭。吧台旁有三个顾客,穿得好一些,在喝浓咖啡。饭桌是灰色大理石的。老板告诉我们,可吃的东西不多,有意大利浓汤、色拉米香肠和煎鸡蛋,不过如有时间等,可以煮面条。这很合我们的胃口。她要了葡萄酒。这酒不好,紫色,稠厚,然而刚从地窖里取出,几乎是冰凉的,喝起来不错。
我们走了不少路,接连喝了两杯。
不是因为酒很好, 我说, 而是因为它清凉。
我喜欢这种酒。
它害人不浅。 我说。
上口不厉害后劲大? 她笑着说, 是这样吧?
是这样。
我们聚精会神地议论酒。我不时给她斟酒。接着老板端来了意大利浓汤。我们几乎碰都没碰。
天很热的时候, 她说,脸上微微泛起红潮。 吃不下。
我同意。喝了酒,我又感到疲乏了——自从认识她以来,我确实没好好睡过。可这种疲乏很奇怪,难以解说,也不使我犯困。我因这种疲乏而吃不下东西,有点像四天前,游泳以后在旅馆棚架下的情形。当时在葡萄的绿色光线下,我是头一次再见到她,现在她的脸就像那天一样。她吃得比我略多一点。可能疲乏在滋养我的身体,还有酒,谁知道呢?我又要了一大肚瓶的散装酒。
有时候,某些日子,我止不住要喝酒。 我说。
我知道。 她说, 可我们要醉了。
正该这样。 我说。
老板端来色拉米香肠。我们吃了一点盘子里的香肠切片。接着他端来凉拌西红柿。西红柿是热的,想必刚刚从隔壁水果店的货架上取来。我们吃了一丁点儿。老板过来看我们。
你们没吃什么东西,. 他用意大利语说, 不喜欢吃吧。
我们很喜欢吃, 我说, 不过天热没胃口。
他问要不要做些鸡蛋。她说不必了。我又要了一大肚瓶的散装酒。
那么,就这些,不要别的了? 老板问。
不要了。 我说。
我们又聊了一会儿,议论老板和他妻子。老板给人好感,他妻子在一个角落里编织,长得相当标致。接着,自然而然,我又要她继续给我讲述。她料到了。
我想知道直布罗陀水手的女人那段经历的结局。 我说。
她爽快地答应了。我们不再吃东西,喝酒,越喝越多。想必也是由于天热,我们无话可说。于是她乐意给我讲讲他们在伦敦的生活——百无聊赖的生活。这回,在马赛重逢以后,她就再也忘不了他,在伦敦度过的无聊生活可能起了作用。然后和平到来,发现集中营,接着就是那个星期天——此前的日子没发生任何大不了的事——她决定返回巴黎。她是在一个下午走的,乘她丈夫不在,她给他留了一封信。她不往下说了。
我醉了, 她说, 这酒搞的。
我也一样, 我说, 这有什么关系?你在信里对他说了什么?
我记不太清了,说了我对他的友谊吧。我还对他说我知道失恋的悲痛,可我再也不能仅仅为了免得他悲痛而活着。我说如果命运——我是说了命运——没有把我同直布罗陀水手如此离奇地拴在一起的话,我可能也会爱他的。
她做了个鬼脸,说道:
这是个可悲的故事。
继续说。
我到了巴黎。到处走走,转悠了三天。自从五年前离开上海以后,我就再没走过这么多路。三天后的一个早晨,在一家咖啡馆里,从一张乱扔在桌上的报纸上,我看到了一则关于我丈夫的新闻。他自杀了。一个伦敦的英雄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这是新闻的标题。以我丈夫的地位,这种事就成了新闻。可是你瞧,这多可怕,看到这则新闻时,我首先想到的,竟是既然上了报,他就有可能看到。这能让他得到有关我的消息。我的公馆被法国内地军占据,除了我卧室所在的二楼。我去找他们,请他们让我再住三天。他们答应了,甚至让我占用一条电话线。新闻发布后的那三天,我一直待在卧室里。看门人哭着给我端来吃的,她也看到了那则新闻。她说她能理解我的哀伤。那则新闻明确说,他是因为脆弱的神经禁不住战争太多的磨难而自杀的。我给直布罗陀水手三天时间赶到巴黎来会我,假如他不在巴黎的话。总之要肯定他还活着。我看书,记不清看些什么了。如果他没打电话来,我可能就自杀了。我决心一死,那是唯一的办法,可使我不去多想我离开伦敦时犯下的罪过。我恳求命运把他还给我,为此我给了他三天的时间。第二天晚上,我接到了他的电话。
她又一次不往下说了。
后来呢?
我们在一起生活了五个星期,然后他走了。
这事……像从前一样吗?
不可能像从前一样了。我们完全自由了。
讲下去。
我们交谈多了一些。有一天,他对我说他爱我。啊,是的,另一个晚上,我又同他谈起纳尔逊·纳尔逊。我们重逢时曾像这样随便提起过,为了耍笑。那天晚上,我告诉他,我知道他年纪很轻时,曾被一辆汽车撞倒,人家让他上车要把他送往医院,汽车的主人是个胖老头,问他痛不痛,他回答说不痛。他按捺不住了,给我讲述了这件事的结局。他对我说,那美国人说他头上还在流很多血,他觉得那人望着他的神情很怪。由于是头一次坐这样的轿车,他问是什么牌子的,美国人微笑着告诉他这是一辆劳斯莱斯轿车。紧接着那人解开大衣,从背心里取出一个很大的钱夹。他打开钱夹。轿车里有煤气灯,看得很清楚。那美国人取出一沓一千法郎面值的钞票,他看见钱夹里至少还有四沓。
美国人从手里的那沓钞票上取掉别针,慢条斯理地数起来。他流了很多血,看不太清,但他看见那人数钱,只有这个,他一目了然。一千法郎。他对我说他依然记得那人白皙而肥实的手指。两千法郎。那人又瞥了他一眼。接着他犹豫了,拿出第三张票子。
然后更加犹豫地取出第四张。于是就终止在第四张,把那沓钞票折起来,放回钱夹。也就是在那时,他杀了他。我们再没有重提这件事。
她再次不往下说了,端量我,带点儿嘲弄,但始终非常亲切,说道:
你不太喜欢这个故事。
这不成为理由, 我说, 我还是很想了解它的。
是他吗?你不喜欢他?
我想是的。我的意思是,那些直布罗陀水手。
她等我说下去,笑眯眯的,目光里没有丝毫责备的意味。
我对那些命运异乎寻常的人有点心存戒心。 我说, 希望你理解我。
我又补上一句:
即使是具有这种命运的人。
这不是他的错。 她温柔地说, 他甚至不知道我在找他。
那就是你的错了。 我说, 你想体验世间最伟大的爱情。
我笑了,我们有点醉了。
谁不想体验呢? 她问。
当然, 我说, 但是只有同他们在一起,同像他这样的人在一起,才能体验到。
要是有人以糟糕的理由爱上他们,错不在他们。 她说。
十四
是的,这不是他们的错。再说,糟糕的理由,这是什么意思?我认为人可以为了最糟糕的理由爱上别人,可我不认为这事是这样的。
既然不喜欢他们,你为什么要听他们的故事呢?
因为我比较喜欢这种故事。
不真实的故事?
不是,可以说是难了结的故事,拔不出的泥潭。
我也喜欢。 她说。
看得出来。 我笑着说。
她也笑了。接着她问:
这事不是这样的,又是什么样的呢?
在他实现奇妙人生的时候, 我说, 我却是一个坐在身份登记处的傻瓜,也许是为了这个的缘故。
我不认为是这样的。 她说。
我大概会受他的迷惑。 我说。
不, 她说, 这个男人被视为世间的耻辱,他却以一双儿童的眼睛看待这个世界,我觉得所有人都应该能爱他……所有人都爱这个人, 我说, 爱的是你营造的这个人……
她用心听着。
他因为你才成为这个人。 我继续说。
什么人?
伸张正义的人。
她没搭腔,变得严肃起来。
可是这个, 我说, 你却无法理解。
那么, 她说得很慢, 一个杀人犯就该孤零零地消失在这个世界上?永远不该有人寻找他?
当然不是, 我说, 甚至,每次有可能……即使他是个伸张正义的人, 她想了一会儿说, 他自己也不知道。
可你知道。 我说, 他完全从属于你。继续讲你的故事吧。
她相当不情愿地讲下去。
此后再没发生什么大事。好几年时间除了萍水相逢的关系,他没有过其他女人。他声称这种状态持续得比战争还久,从我们在马赛重逢后就开始了。他还声称从那一夜起,他越来越渴望再见到我。他不明白为什么。
一旦我在他身边,他重又感到生活是美好的。我想说的是,他很快就盼望船能重新起航,好远走高飞。是我使他产生要走的欲望,可我早已选择了在他身边扮演这个角色。他被困在法国已有四年。战争期间他参加了抵抗运动,接着也做了些黑市交易。我来到他身边后,他才开始按时吃饭,并说他要出走。他说警察至少还要追捕他两年,但他宁愿被追捕,也不愿过他所过的这种生活。一想到所有港口都被关闭,船被扣留,他就无法适应。总之,从我一找到他,我便明白我会再一次失去他。边境给他的感受,就像其他人感受监狱的铁栅栏。还不是说说而已,自从离开西普里斯号以后,他已环绕地球三周。我打趣他,说要是他继续绕下去,地球在他眼里就太小了。他笑了,说不会的,他还没有因地球的狭小而感到过于难受,地球的圆形使他着迷。他觉得这种形状妙极了,因为这样一来,离开?99lib?某个地方,就必然会接近另一个地方,而当一个人没有居所的时候,在一个圆形的地球上比在别处更好。他从来不说刑事时效过期后,有朝一日他会停留在什么地方。他只谈他的旅行计划。
我们没有住在一起。一直出于安全考虑,一切就像战争还在继续,我租下一间周租房。我穿着简朴。我没有告诉他,我丈夫把财产留给了我。
雨水骤然扑打在咖啡馆的玻璃窗上。她点燃一支香烟,看着雨水。
那时, 我说, 你确信你决不会动那笔财产?
确信。 她说, 我甚至找过工作。
没找到吗?
我不会打字,只在夜总会里找到一个舞女的职位,我没干。
当然。 我说。
都可以, 她说, 但夜里不行。
人决不会忘记拥有一艘游艇,一笔财产。 我说, 总有一天,他会想起这些……
在某些情况下,会忘记的。 她说, 可这不是我的情况。
她又一次掉转头去看雨水,微微一笑。
我不是个英雄。 她说, 如果我放弃游艇,如人们所说,那是为了宽慰我的良心。人成不了自己事业的英雄。
她用吐露隐情的口气低声补充说:我深知,在全世界,通常游艇上的人见解都是一致的。这是可耻的物品。可是眼前有艘游艇闲置着,而我这方面正好不知做什么……
在我的美国式小说里, 我说, 你将乘着你的游艇避开人群。人们会说,这个女人,乘这样的游艇……即使这样……这个……
这个什么?
这个没用的女人,这个游手好闲的女人……
还有什么?
这个絮絮叨叨的女人。
哦。 她说,脸红了。
安娜。 我叫了一声。
她垂下眼睛,向我倾着身子。
你找过工作。 我继续说。
我对这个故事感到厌烦了。 她说。
那就应该快点讲完它, 我说, 让我们摆脱它。
我找过工作。可我还没来得及找到,他就先走了。至于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怎么对你说呢?这一次持续了五个星期。我从来没想到这是可能的。同他相处五个星期。他天天外出。去哪里?他在巴黎市内闲逛,每天傍晚返回,而每天夜里又重新开始。他每次回来时,总有东西可吃。我明明知道,精明一点的话,就该让他捱点饿。可我从来不忍这样做。他生活中已有过太多食不果腹的日子。一天,他又开始斗牌。他告诉了我。我把希望寄托在扑克牌上。这样持续了五个星期。我买东西,收拾房间,做饭。我陪他在巴黎的大街上散步。我等他。我好几次遇到我丈夫生前的老朋友,但从来不是同他在一起。他们邀请我。哀伤成了我拒绝一切邀请的好借口。有一天,我甚至碰见了那两个唯一知道他存在的朋友,我们在马赛邂逅他时,就是同他们在一起。他们向我问起他的消息,我回答说我不知道。没有人猜想到我是幸福的。
他也找过工作。有一回,他进了一家保险公司。我让人给他做了假证件。他成了推销员。两天后,他就吃不下饭了。他是这样一种男人,人生还没让他习惯日常生计的折磨。我劝他别再装腔作势。他就又开始闲逛和斗牌了。而我又开始了盼望。
有时候,我们喝醉了。他对我说:'我带你去香港,去悉尼。我们俩乘船远走高飞。'而我有时竟信以为真。我以为这是可能的,我们也许能不再分离。我从没有想过有一天我会过一种所谓正常的生活,这使我有点发怵,不过我随他去说。我让他相信自身那些我明知是假的东西,我爱他,连他的错误、幻想和傻话都一起爱。有时,他迟迟不归,我独自在房间里担忧的时候,我都意识不到我们住在一起,这在某种意义上使我放心了。
五个星期过去了。有一天,报纸上宣布联合装运公司的一艘货船从马赛出发,去马达加斯加运咖啡,我记得船名是火枪手号。接着第二艘,第十艘,有二十艘货船从法国所有未被摧毁的港口起航了。他不再斗牌了,躺在床上抽烟,没有节制地喝酒。
很快,我就但愿他死掉。一天早上,他对我说要去马赛,'看看发生了什么事。'他要我陪他去。我拒绝了。我不想要他了,希望他死掉,让我安宁。他没有坚持。他对我说,他会回来找我,或者给我寄封短信让我去会他。我同意了。他就走了。
她又一次不往下说了。我给她斟了一杯葡萄酒。雨小了。咖啡馆的小厅十分安静,听得见人的呼吸声。
可是, 我问, 在这五个星期里……你确信你没有,怎么说呢,你没有感到有点厌烦?
我不知道。
她有点惊讶,补了一句:
我认为不存在这个问题。
我不做声了。她继续说:
即使我感到厌烦了,也无关紧要。
无论如何, 我微笑着对她说, 这是普遍的结局。
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很希望看到你和这种普遍的结局抗争。
她露出稚气的目光,慌了。她说:我想,我重新获得他的时间……可以持续五个星期。
她想了想,又换了一种口气说:
我觉得,像这样,每隔三四年,我很可以同他好好过五个星期。
你接到了他的电话。
我接到了他的电话。
他对你说:'我能见你吗?'
这种事不能讲。 她说。
你想讲出来, 我用尽可能温柔的口气说, 而我想听你讲。怎么样?他说:'我能见你吗?'是的。他约我一小时后在奥尔良大街的一家咖啡馆会面。
我拿起旅行箱,离开了我的房间。我在那家咖啡馆的小后厅里,对着一面镜子坐下来,镜子能照到吧台和入口。我记得,我照了照镜子,真奇怪,我竟认不出自己,我看到了…………直布罗陀水手的女人。 我说。
我要了一杯白兰地。他在我之后不久到了,也许一刻钟之后吧。我是从镜子里看见他走进咖啡馆的,停下来,用目光搜寻我。我还在镜子里及时看见他找到了我,冲我腼腆地微微笑了笑,也许带点儿忧虑。从他闪出旋转门那会儿起,我的心口便疼痛起来。我有过这种痛苦。在西普里斯号上,他来到甲板上,一身黑糊糊的燃料油,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当时我有过多次这样的疼痛。但这次我晕了过去。我想,昏厥的时间不长,不超过他从门口来到我桌旁的时间。是他的声音唤醒了我。我听见他在说什么我从没有听他说过的话。他的嗓子有点沙哑,可能是战争造成的。我还从来没晕倒过。我睁开眼睛时,看见了他,向我探着身子,我简直不敢相信。我记得,我碰了碰他的手。于是他第二次叫了我一声:'我心爱的。'怎么说话这么怪?我瞅了他一眼,见他有些变了。这一回,他穿得好些,是一套还相当新的衣服。
他没穿大衣,但有条长围巾。他大概依然吃得不好,还是那么瘦。他说:'说句话。'我想说,却说不出。我突然感到累极了。我想起来,为了再见他,我可以说杀了我的丈夫。就在这一时刻,事情昭然若揭。这使我吃惊,我为如此爱他而感到惊讶。
他急促地对我说:'快和我说句话。'他抓住我的手,把我弄疼了。我告诉他:'你弄疼我了。'这是我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我想这话再准确不过了。他笑了,放开我的手。于是我们面对面互相看着,靠得很近。我们明白,不用害怕了。即使我们之间此刻存在着死亡,我们也能一下子战胜它,事情已成定局,我们能很容易将它淹没在我们的故事中。他问我:'你离开他了?'我回答说是的。他好奇地望着我,似乎比以往更加好奇。我记得,咖啡馆里霓虹灯的光非常强烈,我们俩仿佛一起置身在聚光灯下。
他提出的问题使我惊愕。他又问:'为什么现在?'我告诉他是伦敦,我没法再在伦敦生活下去了。他又抓起我的手,紧紧握住。我没有叫疼。他移开了目光。他的手很冷,因为他刚从外面进来,没戴手套。他说:'我们很久没见面了。'我握着他的手,明白了我的幸福依然来自这个男人,其余的都是不幸,这已无可改变。我对他说:'不管怎样,我迟早都会这样做的。'他拿起他那杯白兰地,一饮而尽。我继续说:'他那样习惯于灰心丧气,又有那么多、那么多的闲暇,来维持……'他打断我的话:'别说了。'又补充说,奇怪的是他竟那样渴望再见到我。
我们不再互相看着。我们靠在软垫长椅的椅背上,通过面前的镜子注视着吧台。人很多。收音机里播放着爱国歌曲。和平了。我说:'他是个给人好感的人,可这场婚姻从来就不像婚姻。'他对答说他昨天还在图卢兹,他看了报纸,不能确定我就在巴黎,但还是来了。我说:'尽管这样,我看不出除了同他结婚,我还能做什么。'可他继续在说他别的事:'我赶回来时,西普里斯号早已开出半小时了。'自从马赛重逢,也由于战争,他大概还是想念过我。'当时你全输光了?'他说:'我赢了。我走的时候,正在赢钱。'他笑了,有点不好意思。我说:'原来是这样……'我也笑了。他说:'你不相信吗?'不是不信,而是我不知道他有一天能赢。他自己也不知道。一个赌徒说了钟点,他扔下牌,跑着离开了。我说:'你真绝情。'他却说:'不过,即使我及时赶到了,我们又能做什么呢?'我没有作答。我想起什么,笑了起来。我对他说:'你知道吗,那人叫纳尔逊·纳尔逊,是滚珠轴承业大王。'他睁大眼睛,惊呆了,随即哈哈大笑。'不……滚珠轴承业大王。'他重复了好几遍。我说他要是那时看了报,就会知道了。他回答说:'可我正在逃跑,你要我怎么看?'他又笑起来,不再看我了,我也在笑。他问:'你能肯定吗?'我回答说是的,其实我不能绝对肯定,但谁能编出这个,滚珠轴承业大王?他重复说着'纳尔逊·纳尔逊',着了迷似的。他狂笑了一阵。我喜欢看他笑……'哪怕脑袋在断头台bbr>藏书网上,我还在纵声大笑……轴承大王。'他说。我对他说,他碰见弹子大王,很可能会更糟。啊!我喜欢看他笑。他说确实,也可能碰见傻瓜大王。他像背诵似的,一口气说道:'因杀害傻瓜大王而判处无期徒刑。'由于周围有人,我们小声笑着。他说:'啊,要是我早知道,早知道这是傻瓜大王……'我问他会怎么办。他不太清楚,可能放过他——滚珠业大王是不能杀的——这不严肃。等他略微止住了笑,我对他说,这是那两个大模大样,拒绝了他的商品的朋友告诉我的。于是他想起来了:'即使我及时赶到了,我们又能做什么呢?'我向他表明,我从来没寻求过一种美满的生活,有一份固定工资,每周六看场电影及其他一切。他说,他知道这个,但人还是会在街道拐角处突然迷路的。
于是我说,只要有所期待,就不是一回事。他向我慢慢地解释,有点吃力,说只是在上海分别之后,他才发觉……他在寻找字眼。我打断他的话。他没感到惊讶。他还是说,从我们分开以后,他有过不少别的女人,但都对他不起任何作用。我打断他的话头,问道:'你给了我那些照片之后,又去赌博了?'他说没有,第二天早晨,他站在一所邮局门口,等到邮局开门,他要求给巴黎挂个长途,等了很久。等到人家给他接通了巴黎的电话,他又挂断了。原来是这样。更确切地说,难道不是他选择了不打电话吗?他认为不是的,确实是因为疲乏,他睡在一个宿舍里,在有些情况下是不能有女人的。我从没有要他再做其他解释。我等了一会儿,问他:'那现在呢?'他告诉我,他在一家旅馆开了一个房间。他看着我的时候,我的脸又红了。他问我:'由于太了解你了,我反而搞不清了。你真的那样美吗?'我回答说是的。他又说,在马赛时,他很累,但他是那样渴望再见我,等到巴黎的电话接通时,他又昏头昏脑了。然后,就是这样。
怎样?
他靠近我,突然掀开我的大衣,端量我。他叫了一声天哪。就这样,一切重新开始了。
那你呢?
我说他是个坏蛋。一切又重新开始了。
于是, 我说, 你找回了你的青春、贮藏舱内令人销魂的气味和负载着你们的欲望的神奇大洋。而咖啡馆的霓虹灯刚才还是那样冷漠,转眼就成了火热的太阳,使你浑身是汗。
我又向老板要了一大肚瓶散装酒。
请原谅, 我说,随即补上一句, 你喜欢讲这些事。
你要我对你说什么呢? 她问。
我不搭腔。她有点伤感,又用几乎低微的声音说: 确实,我很想对你讲这些事。
那后来呢?
我已对你说了。我们一起生活了五个星期,然后他走了。
他走了以后呢?
那就不怎么有意思了。 她说,勉强微微笑了笑, 我离开巴黎,在乡下租了一间房。我心灰意懒,三个星期过去了,我没有回巴黎取他的信。正是从这时起,我对自己说不必费劲了,不会有信的。总之,要理智。然后,我还是去了巴黎。我们那间带家具租来的小房间里没有任何来信。我在巴黎只待了两天,就返回乡下。我以为能在乡下住很久,却只待了一星期,又走了。
我从一座城市到另一座城市,走向南方西班牙边境,不知不觉到了离我家乡很近的地方。一到那儿,我就住进一家旅馆,闭门不出直到晚上。我想起了弟弟妹妹,有几个我走时还很小。也许我感到了内疚。夜里,我找到了那个小酒吧。法国已解放,窗户不再掩蔽。我全认出来了。里面有四个人,我父亲、母亲、一个妹妹和一个弟弟。我父亲坐在椅子上打盹。母亲在织一只长袜。妹妹在洗碗碟。弟弟坐在柜台后等顾客,看《解放了的巴黎人报》。妹妹显得老了,弟弟高大强壮,边看报边打着呵欠。我没有进去。我一见到他们,就似乎有一种刚刚离开他们的感觉。我丝毫没有想和他们说话、同他们相认、对他们解释的需要。第二天,我就走了,又一次回到巴黎。我丈夫的公馆腾空了,看门人见我回来又哭了,这是个多愁善感的女人。她说:'一想到我们可怜的先生……'公馆里也没有信。花园荒芜了,我的卧室缺了好几块窗玻璃。我付了看门人工钱,对她说我还去外省,然后再回来。接着,我返回那间带家具租来的小房间,我保留了这间房。到了那儿,晚上,我做了一件我从来不信自己有一天会做的事。我给我丈夫生前的老朋友打了电话,要同他们一起打发这个晚上。不是随便哪个朋友,偏偏是我们在马赛遇见他时同我们在一起的那两位。他们邀请了我。在电话里听到他们的声音,已经令我憋气和厌恶,可我还是去了。他们很有礼貌,说话的口气也合时宜。'那么,告诉我们,这种事情让人难过,可我们能不能知道这事是怎么发生的?'我没答理他们,很快就走了。接下来一天,我第三次离开巴黎,去了蓝色海岸。我又租了一间房,是临海的。天气还相当热,可以游泳。我就天天游泳,甚至一天游好几次。我第一回不太想再走了。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一个月过去了。接着,我又渐渐后悔我做过的事,后悔没有跟他去马赛甚至更远的地方。问题就在这里。然后有一天我想起这艘游艇。我突然产生一个念头,我可以去找他。再试一次去争取过一种所谓正常的生活,同他在一起,或者没有他。
我这样决定时,我想再见到他的愿望确实不是最强烈的。
我认为,正好相反。可这仍然是我最想让自己做的事。
我去了美国,取回我的财产,雇人修复了游艇,我就出航了。
至今我找他已有三年,还没有找到他的踪迹。
我把瓶里剩的葡萄酒给她斟了一杯,自己喝余下的。我们不言不语地喝酒,接着长时间地抽烟。
就这些, 她说, 我再没什么好对你讲的了。
我招呼老板,向他要账单。然后我建议在城里转一圈再上船。
她不拒绝,也没接受。她紧跟着我站起来,我们走出饭馆。
十五
天气转晴,也不那么热了。那场阵雨大概相当大,街道还都湿淋淋的,碎石没铺好的地方有些水坑。不知是由于下午即将结束还是由于暴雨?城市显得相当欢乐。街上的人比我们刚到时多了许多。城里的孩子都出来了,赤着脚踩在水坑里。她望着他们,似乎比早上更加注意。我默默不语,也许她对此感到惊异,不时偷偷瞥我一眼。但这不妨碍她愉快地溜达。我们从容地走着,步调一致。我们能够走很长时间,尽管喝了酒,尽管身子疲乏,尽管她下船前告诉洛朗的时间已过了一个小时,可我们不提时刻表的事,我们朝港口相反的方向,往城市的深处走去。半小时后,我们偶然走进一条行人很多的街道,两边全是商店。满载乘客的破旧有轨电车驶过整条街道。我和她聊了一会儿。
这让我想起罗卡附近的小城萨尔扎纳。
我陪卡拉去过一次。 她说。
我喜欢这些小城,胜过其他一切城市。我喜欢世间令人不快的事物。
还有呢?
我喜欢令人不快的城市,令人不快的处境。不喜欢幸运的城市,不喜欢幸运的处境,也不喜欢世间任何幸运的事物。
我对她微笑。
也许你夸张了。 她说。
哦,没有。 我说, 这个我能肯定。
她犹豫了一下,问道:
你能说出为什么吗?
个人性格的问题。 我说, 我在这里比在别处自在一些。不过应该还有其他原因。
你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吗?
我不想知道。
她不坚持问下去了。我紧握她的手臂,对她说: 我想,我对这次出行很满意。
大概由于我的语气,她的目光闪过一丝猜疑,但她没有回应。我又说:
你愿意的话,到下一个停靠港,我们还下船。
只要你愿意就行。
她放松了,微笑着补充说:
我可再没有什么可以给你讲了。
我们总能谈些别的事。 我说。
她开心地笑了。
你这样认为?
我确信。人人都有故事可讲。人人都有一个故事,不是吗?
你知道, 她不急不忙地说, 一切都是可能的,是不是?我的意思是,他随时都有可能在下一条街的街角出现。
我懂, 我说, 甚至已经在船上,正等着我们呢。
对, 她笑起来——然而似笑非笑, 找人就是这样的。
我懂。不过我确信,直布罗陀水手是个善解人意的人。
我们不声不响地走了一会儿。
真奇怪, 她说, 我从来没问过自己,如果找到他,我会做什么?
从来没问过?
差不多吧。
到时候自会知道。 我说。我们笑了。
我只能想到再看见他的时候,想到他就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没法想得更远了。 她说。
现在, 我说, 刑事时效已经过了。你在找的是一个自由的人,不是吗?
是的。有点像是另一个人。
可你还继续在罪犯出没的港口找他。
我干笑一下,就像布律诺说她嘲弄人时那样。她乐意地接受了。
不能同时到处都找。 她说。
我们离开商业街,到了城市的尽头,眼看着这座城市逐渐往玉米田的方向消失了。
没什么道理, 我说, 还是应该回去了。
我们重新穿过整座城市,时间不长,才用二十分钟就到了港口。快到时,她问:
你对我讲的时候,会说些什么呢?
所 有你期待 我 说 的事。 我说, 我会不停地 说 下去的。
我们到了港口。水手们不高兴了。
你过分了。 洛朗对她说, 我很奇怪你为什么要给自己制定时刻表。
但他并不是真的情绪不好。她请求原谅。
我也奇怪为什么这样做, 她说, 可能这样做像回事吧。
她和洛朗一起走了。我见他们进了酒吧。他们有时要商量一些和我完全无关的事。我到甲板上去,在绞盘附近我待惯的地方躺下来。天时已晚,甲板这一边没有一个水手。船几乎立刻就开了。它缓慢地离开码头,远去。一旦开出锚地,船不是向南转,而是完全掉了个头,意大利海岸也跟着改变成相反的方向。几分钟内,我也无心地翻了个身。突然,我又和厄尔巴岛打了个照面。她一点都没告诉我。我没料到,觉得好笑。她刚刚下令直驶北方的塞特港,埃帕米农达斯和直布罗陀水手在那里等着她。我隐约觉得她可能通知了什么人。船加快了速度。厄尔巴岛渐渐变得模糊不清,从我的左边漂向被我们放弃的南方。船还在加速,加速,再加速。我相信,它在用尽可能快的速度航行。总之,自我们从罗卡出发以来,船还从没有开得这么快过。她要把给我讲述直布罗陀水手的故事丢失的时间补回来。大海无可挑剔,美得出奇。夕阳西下。但这一次,我来不及看到天黑了。我睡着时,天空仍然很亮。我们大概还在意大利的外海航行。
我醒来时,她正坐在我身边。天已完全黑了。
我也睡了。 她说。
她又补充问道:
你不想过来吃饭?
我大概沉睡了很长时间。在这段时间内,我忘了她的存在。
听到她的声音,我蓦然想起了她,一下子认出了她。我们彼此看不太清。我坐起来,一把抱住她,将她翻倒在我身边的甲板上。
就像有时刚睡醒时那样,我动作粗暴,使劲搂着她。我在黑暗中把她紧贴在胸前,既不太明白想干什么,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
出什么事啦? 她低声问。
没什么。
我一下子放开她。
不会吧。
是没什么。 我说, 我睡过头了。
我站起来,拉着她进了餐厅。从黑黢黢的地方来,灯光显得晃眼。她眼睛睁得很大,吃惊的样子,我觉得她大可不必这样。
她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我想只能这样理解。洛朗和另一个水手在餐厅里,他们已经吃完,正在聊天。那个水手说:以这种速度,我们很快就到塞特港了。
洛朗没有站起来。她漫不经心地同他们谈了一会儿,谈到埃帕米农达斯。水手阿尔贝建议她让埃帕米农达斯上船。他和洛朗都没有间接提及埃帕米农达斯捎来的信息。另一个水手说: 像埃帕米农达斯这样的,没有第二个人了。 她表示同意,答应让他上船,随即不和他们聊下去了。当我们的目光相遇时,我们都垂下了眼睛。我们无法交谈。这显而易见,连洛朗似乎也注意到了。他很快离开餐厅。另外两个水手紧接着进来。其中一个打开收音机。播音员正在报告意大利重建的消息。她从裤兜里掏出一支铅笔,在纸桌布上写道: 你来。 我笑了。我压低声音对她说,每天晚上不行,做不到。她没笑,也不坚持,向两个水手道了晚安,就走了。
我紧随着她也离开了酒吧,去我的房舱。我甚至没有气力躺下来。我在镜子里看见一个咬着手绢不让自己呼喊的人。我刚回到房舱,她几乎立刻跟着进来了。
每天晚上为什么不行? 她问。
我没有作答。
这能对你有什么影响? 她继续问, 即使…… 她仍然在微笑, 即使每天晚上同我在一起?即使同我在一起就像同任何别的女人在一起一样?
过几天吧。 我说。
也许我还是喜欢看她,超过做其他任何事情。
早知道这样, 她说, 我就会告诉你,我在做一次观光旅行。
这个念头使我们发笑。她在我的铺位边上坐下,双臂抱着抬起的膝盖。
这故事像别的故事一样, 她说, 你大概没好好理解。
不是这样, 我说, 这甚至是一个有点俗套的故事。
她微笑了,略带些微嘲讽。她在铺位边上没坐好,凉鞋脱落,掉在地下。
那为什么?
不是因为这个故事,而是因为这很累人。
她垂下眼睛,像我一样看着她赤裸的双足。过了相当长时间。然后她用一种完全不同的口气,平常谈话的口气,再一次问我:
那么,告诉我,出什么事啦?
没出任何事。
我的声音大概有些生硬。她还在微笑。
我告诉你我刚才睡了, 她说, 但这不是事实。我睡不着。
好吧, 我说, 这正是今晚早点睡的好理由。
她没反驳,说道:
说出来和不说出来,中间有很大的差别,你知道吗?
你告诉过我了。可我不知道差别达到这个程度。
我呢, 她说, 我知道。
她很理智,补充说:
你该在这艘船上找点事做。
我去钓鲱鱼。
她一点儿也没笑。
回你的房舱吧。
我不得不大声一点说出来。可她一动不动,好像我什么也没说似的。她双手抱着头,仿佛要永远这样待着。
这确实有很大差别。 她低声说, 人总在..重新认识一些事物。
你真傻。
她抬起头来,用冷静的嘲弄口气说:可你知道,我们终归要交谈的,不是吗?
我们会交谈的, 我说, 会把所有临时的、不正规的东西规范起来。回你的房舱吧。
我这就回去, 她温柔地说, 不要担心。
有一天, 我说, 你不这么傻了,我就给你讲一个有趣的故事,长得没完没了。
什么故事?
你要听什么故事?
她垂下眼睛。我抓住门不让自己走向她。她看得十分清楚。
十六
现在, 她说, 现在就讲。
还远没到时候,你要我怎么讲?但我很快会告诉你什么是它最值得注意的特点。我也会告诉你追逐它的技巧,那将是说不完的。
追逐它的技巧? 她说,有些意外, 世上没有人能教我什么。
是的,我认为我能教你某些一起追逐它的技巧。回你的房舱吧。
她站起来,顺从地穿上凉鞋,返回她的房舱。我拿起被单,去甲板上睡。
凉风再次把我吹醒。船刚刚绕科西嘉岬航行,时间大约是凌晨五点多。风把科西嘉岛丛林的气味一直吹到船上。我在甲板上一直待到旭日东升,目送科西嘉岛在水天交界处消失,闻着渐渐散尽的丛林清香。然后我下到我的房舱,在里面半睡半醒地待了大半个上午。接着我又走上甲板,直到中午用餐时,我才见到她。她显得平静,甚至快活。我们避免交谈,避免只有我们两个人待在酒吧里。我们已养成习惯在同一张桌上用餐,我对此后悔莫及。但我们已没法不这样做,哪怕只做给水手们看。午餐后我很快离开她,去找洛朗,他这天在舵舱值班。我们在一起说闲话,没说到她,说到直布罗陀水手和纳尔逊·纳尔逊。我在那里待了半个小时,不料她也来了。她碰见我似乎感到有点惊讶,但几乎没表露出来。从我认识她以来,她第一回给人印象有些无所事事。她在洛朗跟前坐下,参加我们的谈话。我们正在谈纳尔逊·纳尔逊,我们在笑。洛朗说:据说,他惯常给他的受害者提供丰厚的终身年金,以这种方式给自己弄到慷慨的名声。这样对他加倍有利。由于他的重要生意,他不得不开快车,经过精密盘算,他谨慎开车会比不时撞翻个人耽误更多的时间。
你真有想象力。 她笑着说。
我在什么地方看到过这种报道。 洛朗说, 在他的成就记录上记有二十五个人被撞,对你的直布罗陀水手,他大概没太算错账。
他还是根本算错了。 我说。
啊, 她说, 毫无疑问,可以这么断定。
你使我赞叹不已。 洛朗说。
这真是左右为难! 我说, 所有人都会像纳尔逊·纳尔逊那样行事的,不是吗?想一想这是怎样的左右为难。
我们三个人都笑了,尤其是她和我。但同时也没有忘记,很清楚,如果洛朗不在场,我们一点都不想笑。
意外的是, 她说, 这正好让他摆脱了左右为难的处境。
世上有没有人知道,这可怜的双纳尔逊本该怎么做。 洛朗说。
这不成其为理由。 她说, 我认为——我仔细考虑过了——他唯一能做的事,还是只有死去。他这一生,制造了不计其数的滚珠轴承,成了这个行业的大王。世上所有的车子都在纳尔逊的滚珠上运行,不是吗?那么,由于绝无可能让地球有朝一日也需要滚珠来围绕轴线转动,纳尔逊·纳尔逊的富有想象力的生活也就可以说到此为止了。他正是死于缺乏想象力。
你发挥得很好。 洛朗说。
他为什么不对他说比如这样的话:'只在我们之间谈谈,我对滚珠轴承有点厌倦了。乘您这次事故,我要改变一下,慷慨施与。'那他现在就可以像兔子一样在跑。
她停下来,点燃一支烟。
或者, 她继续说, 只要他对他说:'看到您年轻人头上流出的血,我难受极了。'那么不需要他破费一个子儿,他就依然可以像兔子一样在跑。
可他不是你。 洛朗说。
确实。 她说, 总之,这取决于一句话……你肯定能找出别的事来说,我确信无疑。 洛朗说。
不是只有轴承业。 我说。
没有人搭腔。
总而言之,说真的, 我问, 还有什么?
钢铁业。 她说, 不管是制钢珠,还是造游艇……反正离不开钢铁。
她看出我很想要一个补充的解释,就说:他是一笔完全建立在钢铁业上的巨额财富的唯一继承人。
然而是个为钢铁业感到羞惭的人。 洛朗说。
他为避开他的家人而出海航行, 她说, 你想必知道,在这些人家里…… 她微笑了, 不过钢铁业总能使他们联合起来。证据就是……
哪怕只是通过造游艇的钢铁。 我说。
一个钢铁业里的天真汉。 洛朗说, 可如今, 他笑着补充说, 钢铁业落在好人手里了。
她由衷地笑了,一直避免看我。
不管怎样, 她说, 杀人犯不是天天有人这样关注的。
哦, 洛朗又一次说, 即使没有杀人犯,你最终肯定能找到别的事,我确信无疑……
需要的就是一种萦绕在脑际的好念头,仅此而已。
我说。
为了什么?
她向我探身询问。
为找一个好借口。 我说。
那又为了什么?
为了旅行。 我笑着说。
洛朗开始低声歌唱。我们不再说什么了。然后,她突然走了。我在洛朗身边待了很久。有一个小时,几乎没和他说话。接着,我也走了。我没回我的房舱,而是走上甲板,依旧在绞盘附近。我没睡觉。当我进餐厅的时候,她正好离开,瞧都没瞧我一眼。
这天夜里,为了避免在我的房舱里等她,我又一次在甲板上睡觉。像昨天和前天夜间一样,破晓时,我醒了。我已有一整天没单独见她了。可我就像同她一起睡后那样疲倦。我凭倚在舷墙上。我们已到法国海岸。船正沿着海岸航行,靠得相当近。一些小港口相继在船前滑过,马路上的灯光投射到海面上。我没心思观看。我把头俯在舷墙上,闭着眼睛。于是我感到自己什么也不想,感到她的形象充斥了我,直达我的指尖。她在自己的房舱里睡觉,我除了想象她的睡眠,其他一概设想不出来。城市在旁边一座座退去,它们没有别的意义,只是一般事物展现在沉睡者面前而已。我已经觉得,这样的克制我可能坚持不了多久,我必须尽快同她说话。我就在那里,额头靠在舷墙上,待了很久。接着太阳升起来了。我下去回我的房舱,几乎不自觉地陶醉在对熟睡的她的想象中。她就在里面,大概等了我很久,最后睡着了。床头柜上有一瓶威士忌。这是个不理智的女人。她和衣睡觉,被单缠在身上,凉鞋掉在地上,双腿露在外面。她可能没喝太多威士忌,瓶里还剩有一半。然而她睡得很沉。我不愿她醒来,为避免长时间观看她,就在地毯上躺下了。我很珍视她的休息。
一旦躺在那里,知道她就在身边,我终于睡着片刻。我在她之前醒来。我也是和衣睡的。我轻轻地出了房舱,走到餐厅。我喝了很多咖啡。所有的水手都在甲板上。九点钟,我们到了土伦港。我才睡了四个小时。我走向甲板时,耀眼的感觉和昨天、和每天没什么差异。我大概还不习惯海的光线。
我在土伦下了船,在岸上待了一小时。我没建议她下船。我不知自己会不会再上船。可我又上了船。这一天,尽管中途停靠了,似乎还是长得没结没完。我整个儿是待在房舱里打发的。她没有来找我。晚餐时,我见到了她。她看上去和前一天同样平静,然而目光里有一种痛苦的倦意,这是我从没有见过的。有个水手问她是不是病了,她说没有。这天晚上,她又很快回自己的房舱。我立刻就去找她。
我在等你。 她说。
我压根儿不知道我想要什么。 我说。
你应该睡在甲板上。 她慢腾腾地说。
她躺在铺位上,我站在她旁边。我相信我在发抖。
给我讲讲吧。 她说。
我做不到。
她勉强笑了笑。
其实,我从来没对任何人讲过。我不会讲。
这没关系。 她说。
人都很傻。我也一样,成了傻瓜。
这次是她请我出去。
我睡得很少,但这天夜晚,我睡在自己的房舱里。我同前一天醒得一样早。不眠之夜过后,少不了喝新鲜而滚烫的咖啡。这艘船上的人们预见到,失眠的人绝对需要咖啡。布律诺向我走来,神情很怪。
你病了。 他说。
我靠在酒吧的门上,请他放心。我说: 是我不习惯于这光。
他眉开眼笑地指着海岸。
塞特港,再过半小时就到了。得去叫醒她。
我问他为什么情绪这么好。
我开始觉得这很有趣了。 他说。
洛朗过来,正好听见他说的话。
早该这样了。 洛朗说, 驶离西西里后,他就一直拉长脸。
你仍然要在塞特港离船吗?
就是说,我也不清楚了。 布律诺说, 如果觉得这很有趣,那么确实可以再待一待。应该顺其自然。
在我之后不久,她也来到甲板上。她在酒吧门口叫我。我们情绪颇佳地互道了早安,她还第一次问起我的情况。她像平常一样穿着黑色的长裤和套衫,但还没梳头,秀发飘垂在肩上。我告诉她,我身体不错,睡得很少。她再没问什么。她靠在门上,喝了两杯咖啡,然后走上甲板,观看塞特城。她向布律诺问好,他也在观看这座城市,一直眉开眼笑。我知道她在为布律诺的事担心,她看见他在笑,很高兴。她同他一起笑,好似为见到这座城市而笑,这情景很奇特。
你不在塞特港离船啦?
也许还不会。 布律诺说, 自从听你们谈起埃帕米农达斯,我就很想认识他。
你再留一段时间,我会很高兴的。 她说。
我们离船坞还有百来米远。一个男人走到码头上,对着船招手。她笑着向他挥手致意。我来到她身边。她说:你会看到,像埃帕米农达斯这样的,没有第二人。
那么就像您一样。 布律诺说,他一直在笑,好似喝了通宵。
她离开我们去梳头。船靠岸时,她已回来了。
埃帕米农达斯年轻貌美,原籍是希腊。从他看她的目光,我就明白他对他在船上的日子还念念不忘。我在他身上看到的第一样东西,显然不是他的脸,而是透过他微开的衬衫看到他心口部位一块奇特的花纹。那也是一颗心,非常准确地描在他自己的心上,然而有一把匕首穿心而过。刀锋下,血淋淋地刻着一个名字,开头的字母是A。再远我看不清了。重新见到她,他是那样激动,这颗刺上去的心和他自己的心同时跳着,插在里面的匕首在他的伤口内痉挛地抖动。这想必曾经是一次年轻人崇高的爱情。我热情地同他握手,甚至可能热情得有点过分。她发觉我在努力看清他的文身,向我微微一笑。自从离开皮翁比诺,她还是第一次这样看我。我相信她想以这种方式让我放心,她知道我们将走出困境,关键在于耐心和真心诚意,对,就是真心诚意。埃帕米农达斯和水手们,尤其和他很熟悉的洛朗一番感情抒发之后,大家聚在酒吧里喝酒,埃帕米农达斯大概更喜欢单独跟她在一起,然而她坚持要我同他们一道待着。我们喝了一瓶香槟酒。
埃帕米农达斯也在观察我,不过他的好奇心比我有节制。他想必见到过在我之前的其他几个人,对这种事不会大惊小怪了。何况,被视为一个女人生活中必需的男人之一,我对此已不再感到尴尬。埃帕米农达斯的好奇心很快就满足了。他开始讲述。
埃帕米农达斯换了职业。他成了塞特和蒙彼利埃之间的长途卡车司机。他就是在从事这个职业期间,有机会遇见了直布罗陀水手。直布罗陀水手也换了职业,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他在国家公路上开了一家加油站,正好在塞特和蒙彼利埃之间。听到这个消息,她笑了,我也一样。埃帕米农达斯一开始说,我就为一种不可抑制的欢快情绪所控制。他很有风度地讲述着。讲到加油站时,他为告诉她这样一个消息而表示歉意,但他补充说,直布罗陀的水手们做他们能做的事,而不完全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他们和其他人截然不同。这座加油站非常现代化,生意很好,想必赚了不少钱。直布罗陀水手是加油站的经理,据说还是共同所有人。
这次,人们叫他皮埃罗。在省里,人人都认识皮埃罗。然而没有人知道他来自何处。他到埃罗省才三年,总之解放后马上就来了。他的名字皮埃罗可能不是他的名字,但是既然所有人,甚至包括你,都不知道直布罗陀水手的真名,那有什么关系呢?还有什么比名字,无论是自己的还是他人的,都更不算回事呢?埃帕米农达斯本人,塞特港的人不是给他起了个外号叫赫拉克勒斯吗?而他自己——他嘲讽似的微微一笑——从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叫他。她同意他的说法。埃帕米农达斯继续说,皮埃罗有一大批顾客。还有什么呢?从他的口音可以判断,他是法国人,大概在巴黎的蒙马特尔住了相当长时间。皮埃罗是个爱在家修修弄弄的人,手艺无人可比。星期天,可以看见他坐进一辆美国汽车,那是他低价买进的,起初是辆破旧车子,经过自己修理,现在轻易就开到时速一百二十公里。另一个特点是,皮埃罗没有固定的女人。他有许多临时的情妇,甚至有不少女顾客,那些有钱、无所事事、埃罗省的大亨们满足不了的女人,但他没藏书网有结婚,而是独自生活。有一天,埃帕米农达斯问他为什么不结婚,皮埃罗告诉他一件事,他不无遗憾地将这事汇报给安娜。
'从前我有过一个女人,'皮埃罗说, 埃帕米农达斯脸红了,捧腹大笑起来, '可她紧粘着我不放,我不想再被缠住了。'
我们三个人哄然大笑。埃帕米农达斯再次表示歉意,但他不该向她道出全部真相吗?
第一次见到皮埃罗,埃帕米农达斯就产生了强烈印象。那时他什么都没联想,离所有这些故事还远着呢,但他产生了强烈印象。为什么?他没法确切地说出来。是由于皮埃罗的有点冷漠、抑郁,甚至像影片里男主角的气派?还是由于他开车时的勇敢?
他受到女人的垂青?他的孤独和笼罩着他的神秘?怎么解释埃帕米农达斯能认出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怎么解释这些明摆着的事?
能不能在绝不歪曲这些事实的情况下,将它们解释明白?
每天,埃帕米农达斯都经过皮埃罗的加油站,去蒙彼利埃的市场装运蔬菜——他是蔬菜运输承揽者。他晚上将近十一点经过加油站,皮埃罗半夜十二点才关门。埃帕米农达斯经常停下来,两人聊一会儿。可是皮埃罗那样..不健谈——这又是一件给人强烈印象的事,不是吗?——他必须花几个星期的时间才能了解他一丁点儿。
可现在,就是这一丁点儿使埃帕米农达斯对皮埃罗的了解,超过了全省所有的人,他们对他一无所知。六个月里,他每周在加油站停四次——该做的就得做。他获悉的第一件事,就是皮埃罗从前曾在船上干活。一旦取得这个信息,事情就进展得快些了。每次停下来,他们都习惯于追忆往事,回想他们在航行中经过的世界某个地方。谈到这个话题,埃帕米农达斯说他觉得以下的做法更精明,就是不对皮埃罗讲他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旅行的,他这样做有没有道理?她认定他有道理。决定命运的一天来了,他们谈起直布罗陀。埃帕米农达斯问皮埃罗是否知道直布罗陀。
哪一个水手不知道直布罗陀? 皮埃罗说。
埃帕米农达斯表示同意。
那是个重要位置。 皮埃罗继续说。埃帕米农达斯觉得他的微笑意味深长。
那天晚上,事情到此为止。埃帕米农达斯没坚持问下去。直到一个星期后,他才敢这样做。他也许可以等更长时间,但他克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
直布罗陀是个美丽的小地方。 埃帕米农达斯说。
可以这样说, 皮埃罗应答, 这取决于怎么看它。不管怎样,这是个战略要点,重要极了,令人无法想象。
也很奇特。 埃帕米农达斯强调说。
我不是总能理解你的话, 皮埃罗应答, 我看不出来。
这样说着,他露出一种奇怪的微笑,一种比第一次更怪的微笑。怎么来描述他的微笑呢?怎么向你描述你自己的微笑呢?这是无法讲述的事情。
有一点是肯定的,就是直布罗陀激发了皮埃罗的想象力,埃帕米农达斯觉得他谈到这个海峡比谈到其他任何地方话都多。
如果你拿起一张地图, 他还对埃帕米农达斯说, 看到地中海入口处的那块峰岩,你就会相信魔鬼, 他又补上一句,或者信奉上帝,这随你的心境而定。
碰到一个人,对一个海峡有这样个性化的见解,是不是很罕见?安娜站起身来,拥抱了埃帕米农达斯。
埃帕米农达斯受到鼓励,继续往下说。还不止这些,先是有一天晚上,他听见皮埃罗在吹一支法国外籍军团的曲子,而他知道从前许多水手都熟悉外籍军团的歌曲,正是这种事加上其他事,使他更确信自己的推测。随后是有一天晚上,埃帕米农达斯的卡车发动机出了故障,他和皮埃罗就此展开了一场很有意思的对话。机会太好了,埃帕米农达斯..设法让皮埃罗相信故障刚刚发生,他没法这样开车了,其实故障是前一天发生的。
如果是滚珠轴承的问题, 皮埃罗说, 我懂一点,咱们看看吧。
他着手修理。埃帕米农达斯觉得他也许有点烦躁。他拆下发动机,轴承磨坏了,他换了新的。活一干完,埃帕米农达斯就试着聊一会儿。
想一想的话,滚珠轴承确实是个好发明。可我对此一窍不通。 埃帕米农达斯说。
像对付其他东西一样, 皮埃罗说, 必须是内行才行。
十七
他说 内行 这个词时口气很怪。埃帕米农达斯觉得,在这种口气和杀死纳尔逊·纳尔逊——他又改口为处决纳尔逊·纳尔逊——之间,具有一种联系,也许是久远的,但还是存在的……发明这东西的人, 埃帕米农达斯继续说, 决不是傻瓜大王。
也许不是傻瓜大王, 皮埃罗说, 可我很想睡了。
埃帕米农达斯对耽搁他这么晚表示歉意,但仍然坚持再说一会儿。
不管怎样,这个发明真是妙不可言。 他说。
你的赞赏太晚了, 皮埃罗说, 这东西二十年前就发明了。再说现在已是午夜零点十分了。
这看起来没什么,但从他拒绝谈下去,埃帕米农达斯看到一种证据,这证据确实很模糊,却使他无法释怀。
他叙述完了。他说,他所能做的,就是不管在哪里,都不惜一切代价去探查、找到直布罗陀水手,给她送去信息,好像对他来说这是一种不能回避的义务。他为这一次没能做得更好,没能给她带来更多其他证据而表示歉意。他承认,上述这些证据更多的是出于直觉,而不是事实本身。但他补充说,他认为它们并不因此就可以忽视。我想起她告诉过我,这是两年?99lib?来埃帕米农达斯第三次给她送来信息。他叙述时,我注意听了,对他仔细观察了,也跟着大笑了。我确信自己信了他的话。现在他讲完了,对自己说的故事却将信将疑,而且突然怀疑自己策划这事是别有用心,只是为了使她来塞特港找他,因为他在塞特和蒙彼利埃之间跑够了,他渴望再次出海旅行。尽管如此,我依然相信他的真诚。我想她也一样。他的真诚一望而知。即使他显得有些沮丧,不也是因为他发现这种辨认是完全不能言传的,任何叙述都说不清楚——即使是对她说?
他两眼望地,等她说话。她向他提了些通常的问题。
他是栗色头发吗?
是的。有点鬈。
眼睛呢?
很蓝。
非常非常蓝?
一般的蓝,我就不会注意到,是的,非常非常蓝。
哦。 她说。
她考虑了一下。
真的那么蓝,一眼就注意到?
一眼就注意到。一看到这双眼睛,心里就想,哟,这双蓝眼睛真是少见。
什么样的蓝,像你的衬衫,像海一样?
像海一样。
他有多高?
很难说,比我略高一点。
你站起来。
她也起立。他们并肩站在一起。安娜的头发正好齐埃帕米农达斯的上耳廓。
我呢, 埃帕米农达斯说, 你到我的这个位置,就是我到他的那个位置。
她把手放在埃帕米农达斯头上高出一点的地方,审视了相当长时间。
你要是搞错到这种程度,那就滑稽了。 她说。
她又想了想。
嗓音呢?
好像总有点感冒似的。
我乐了。埃帕米农达斯也乐了。她跟着乐了,然而不如我们乐。
这也是一听就让人注意到吗?
我是一听就注意到的。
她把手按在额头上。
你不是在给我瞎编吧?
埃帕米农达斯没回答。突然,他像我一样看到她的脸色苍白了许多。这是在他形容了他的嗓音之后,一下子发生的。没有人再笑了。
为什么不会是个加油站呢? 她低声说。
她站起来,说她要去那里。她从酒吧门旁的舱口下到底舱。
游艇所载的两辆汽车就停放在底舱。埃帕米农达斯好像在犹豫,然后他下到码头上,说是要通知洛朗打开舱门。底舱里很暗。她没点灯。她霍地向我转过身来,投入我怀里。她抖得非常厉害,我想她在哭泣。我抬起她的头,发现她不在哭,而在笑。我们只喝了一瓶香槟酒,而她需要比平时多很多的酒才可能喝醉。一阵震耳的响声传到关着的底舱,洛朗开始打开舱门的齿轮装置。她没法摆脱我的怀抱,我难以放开她。舱门开始微微开启,底舱里亮了一点。我们一直彼此相拥着,她在笑,我却无法放开她。由于闭着眼睛,她看不见底舱已渐渐打开,我们就要置身在光天化日之.99lib.下。我试图推开她,但我还做不到。我已有两天远离她而独自睡觉。突然,埃帕米农达斯的脑袋出现了,仿佛被舱门的上边缘割断了似的。我猛地把她推开。埃帕米农达斯看了看我们,扭过头,走开了。她走向正对着舱门的一辆汽车。这辆车停在底舱入口处几米远,要走到那里,必须绕过第二辆车。那辆车挡着她的道,她撞在上面,整个身子倒在挡泥板上。她没有重新站起来,而是双臂抱着挡泥板,就这样倒着。洛朗和布律诺从开着的舱门望着她,接着埃帕米农达斯又半途折回。我没有马上想到应该帮她站起来。她平躺在挡泥板上,两手紧紧抓住挡泥板的边,我感觉她像在休息,而这样做是必要的。是布律诺惊叫起来。这时我才冲向她,将她扶起。我问她摔疼了没有,她说没有。她上了车,开动了发动机,她的脸专注而平静。于是我害怕了,大声叫她。也许发动机声音太响?她似乎什么也没听见。我又叫了一声。她驶过架在底舱和码头之间的舱门,开走了。我跑到底舱门口,最后一次叫喊她的名字。她没回头,消失在码头的栅栏后边。我上了另一辆汽车,开动起来。洛朗很快过来,后面跟着埃帕米农达斯和布律诺。他们听见我叫她。
你怎么啦? 洛朗问。
我要出去兜一圈。
你要我陪你吗?
我不要。埃帕米农达斯脸色苍白,好似如梦初醒。他挡在汽车前。
怎么啦? 布律诺说, 这是……这是考验。 埃帕米农达斯指着我说,神情慌张而自豪。
我大声叫他让我过去。洛朗抓住他的胳臂,把他拉开。我还看见布律诺在耸肩。他对埃帕米农达斯说,应该让我们自己去摆脱窘境。我想,洛朗叱责了他。
我在塞特港的出口处追上了她,那是一条窄道,交通受一个集市的影响慢了下来。我跟着她。她不可能觉察,由于集市拥挤,她必须全神贯注。她驾驶技术很好,既灵活又准确。我在一段时间内和她保持十来米远的距离。上了通往蒙彼利埃的公路后,她加快了速度。她的车大概比我的车动力大,不过我还是能在两百米远的地方,相当近地跟着她。天气大概很晴朗。我不知为什么要跟着她,也许是因为我不可能留在船上等她。我清楚地看到她。有时我几乎追上她了,只在相距五十米的地方跟着她。
她的秀发由一条绿头巾束住,在这条头巾和她的黑套衫之间,就是那块可以杀死她的地方。快到时,她开得飞快,并以这样的速度一直开到加油站。我很难跟上她。不过很快就到了。离开塞特港一刻钟后,在埃帕米农达斯指出的十七公里处,出现了那些由皮埃罗操作的漂亮的红色汽油泵。在加油站的门廊下,已经有三辆车。她放慢速度,非常规范地转了弯,排到这些车后面。我也减速,转弯,排到她后面,离她约两米远。她依然没看见我,至少我这样认为。她背对着我,我仍旧只能看见她在绿头巾和黑套衫之间露出的颈背。她停了发动机。那男人在几米远处给车加油,眼睛盯着一个油泵的压力表。她从座位上探起身,打量了他片刻,又有点突然地跌坐了回去。第一辆车开走了。那男人朝第二辆车走来,这时他看见了她。他也打量了她一会儿。除了这持续的目光,什么也没有发生。他似乎没认出任何人。她望着他的目光,我无法看到。他的目光,我觉得是投向一个他并不认识的美丽的单身女人的。他平静地灌满第二辆车的油箱,不时瞅她一眼。他大概已不那么年轻了。但我看不清他。她处在我们两个之间,她的在场使空气都燃烧起来。我只看到一张精神不济的脸,好像被火烧得变了样。
轮到她了。她似乎没意识到。据我所能做的判断,她好像蒙眬入睡了。那男人走过来,微笑着对她说: 您向前开一点?
他站在离我几米远的大太阳下。突然,我终于能够看见他,打量他了。我认出了他。我认出了直布罗陀水手。她当然没有他的任何相片,我也从来没想象过他有一张什么样的脸。但我不需要这些标志。我认出他,就像人不必了解,就能认出海或别的什么?认出无辜。这种感觉持续了几秒钟,随后就结束了。我再也认不出任何人了。这不是他的目光,而是一般人的目光。普遍的听天由命的心理像阴影似的很快遮蔽了这种目光。人们只会在片刻之间产生错觉,但这就足以使她见到他时又一次差点晕倒——
这是她过后告诉我的。她贴着路沿缓慢地向汽油泵开过去。一辆汽车开到我后面。我跟着她给这辆车让出位子。她始终紧抓着方向盘。
我要二十升。 她说。
我认出她的声音,尽管我几乎听不见。那男人已完全恢复了他的面容。现在他望着她的目光既粗俗又放肆,实质上却是清醒、自信和好奇。谁知道呢,他的脸怎么会现出,或者是重现如此荒诞的相似,哪怕只在片刻之间?
这时她本该开走,却下了车。她转过头来,看见了我。她大概知道我在后面,并没显出惊讶。她微微一笑,神情既强调,又无奈,自我们结识以来,我还从没有见她这样笑过。她让我知道,她一分一秒也不会忘记我的存在,即使在她以为找到了他的时候。在我看来,她还在为事已如此表示歉意。我竭力控制自己不去叫她。她很快转向那个男人。从背后看,我觉得她一身黑棉套衫、黑裤子,穿着奇特。她的脸此刻会不会吓跑那个男人?然而,他一点都没逃的迹象。
我想请您检查一下我的轮胎。 她说。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留下来。我不得不努力思索,才想起多年来她只有一些偶然遇上的男人,她应当把这种习惯保持下去,这就是她的忠实。那男人受到诱惑,好奇地望着她。不过他已失去一点自信,也许他感觉到我和她之间发生着什么事。
您停到这边来。 他对她说, 我得先接待其他人。
他指了指包括我在内的顾客。她重新上了车,退让到边上,停靠得不好。
不必急。 她说。
轮到我向前开。我离那男人很近。他跟我刚才看到的人已毫无共同之处。我觉得他有点幼稚,因为他完全不知道就在片刻之前,对她和对我,他几乎就是要找的人了。
加十升。 我说。
他瞧都不瞧我一眼。不,他对发生的事一点也不明白。他心不在焉地给我加了油,急着打发走他的男顾客,好去照应那个女人。
我重新上了通往蒙彼利埃的公路,让她独自同他在一起。
距离蒙彼利埃还有三十公里。这辆车行驶性能很好。速度表升到一百,接着一百一十,然后一百二十。我就尽可能维持在时速一百二十公里。由于这是我平生头一次开这么快,路况又不太好,所以我开得十分小心。直到我和一辆车交错而过,或者超过一辆车,或者在转弯前放慢车速,我才想起她大概还在那里,单独同那男人在一起,我才想起她转过头来对我的微微一笑。
我在半路把车停下。我无事可干。我还不想回去。我点燃一支香烟。她的微笑重又浮上我的脑海,我看得十分清晰,就像她刚刚向我投来似的。我满头大汗。那微笑第二次在我眼前闪过,接着是第三次。我尽力不再去看它,尽力想别的事,拒绝这幸福,比如想象她正独自同那男人待在加油站里面,她光着身子穿着黑套衫,她很轻佻地脱去那件黑套衫。然而她的微笑更加有力,它不断向我扑来,以其威力将我所能想象的东西一扫而光。
我又向蒙彼利埃驶去。一旦接近市郊,我又停了下来。然后,我一直开到郊区。我把车停在路上,走进我看到的第一家小酒馆。我接连喝了三杯白兰地。然后,我和老板攀谈起来。
天气好极了。
这是我借着酒劲和小酒馆里的荫凉,刚刚觉察到的。
确实是美好的九月。 老板说。
他没有埃罗省的口音,谈吐优雅,令人感到意外。我不想和他谈下去了。喝下第四杯白兰地后,我付了账,出了小酒馆,紧接着走上一条向右拐的小路。我不知做什么好。我渴望再见到她,就像第一次在海滩上那样,但必须等到她和加油站的男人断绝关系。在白兰地的作用下,我越发想象她也许正在脱她的黑套衫,不过这可以忍受。我走着。整条路都是铺得乱七八糟的石板,大概是运来修人行道的,由于战争,就连同修人行道的计划一起放弃了。我走了五百米远,看够了石板,就在其中一块上坐了下来。我仍然在等。远处传来工厂的汽笛声。正午,没有一辆汽车开过这条路,仅仅不时出现一辆自行车。小路通向一些围着篱笆的、十分破旧的小屋,小屋周围长着几株已经发黄的细小槐树。大部分小屋是木制的,覆盖着涂沥青的纸。铁丝在小屋之间勾勒出一些不确定的界线,那上面晾着内衣。锅碗瓢盆的声音搀杂着叫骂声,一直传到我这儿。小屋里的居民正在吃饭。
我忽然发觉我不是小路上唯一的人。两个孩子在我面前走来走去。大的那个看上去十来岁,用一辆童车推着他的弟弟,从我拐进来的那个路口,一直推到三十米开外的一个截断了道路的垃圾坑,那里面冒出杂乱的废铁和荨麻。垃圾坑后边有一道短荆棘围栏,再远就是一直延伸到国家公路树下的草地,草地上有两个没有网的足球球门。空气里飘散着一股腐臭的气息。
从我到了以后,大孩子把他的行程缩短了,好在我面前频繁经过。我引起了他很大的好奇心。小的那个在童车里睡着了,脑袋晃来晃去,一条清鼻涕从鼻孔流下,直到上嘴唇的隆起部分才止住。乱蓬蓬的直发垂到他的眼睛上,有几绺夹进了眼皮里。夏末的苍蝇接连不断地扑到他的脸上,也没吵醒他。大孩子不时停下来望着我。他赤脚,瘦削,头发蓬乱而无光泽。他穿着一件女孩的罩衫,脑袋狭小。他们是世间完全被遗忘的会思想的家伙。
由于我不动窝,大孩子鼓起勇气。他把弟弟停放在离我几米远的地方,然后一步步往我的方向走来,几乎是不知不觉的,因我一动不动而放了心。这样持续了相当长时间。他仔细观察了我一会儿,像在看一样危险的、恐怖的,又新奇得令人难以抗拒的东西。我抬起头,冲他笑了笑。我可能做得太张扬,他退缩了一步。他极其孤僻。我重新保持不动,免得吓跑他。
你好。 我和蔼可亲地说。
你好。 他说。
他更加放心一点。他在离我十米远的地方发现一块石板,就在上面坐下。我拿出一支香烟,抽起来。槐树的阴影稀稀落落,天很热。我注意到那孩子忘了他弟弟,童车放在大太阳下,那小的依然在睡,头仰在阳光里。
别让他待在太阳下。 我说。
他站起来,像被人撞见在做坏事似的,猛然把童车推到石板另一边的槐树荫下。那小的没有醒。然后他又回来坐在刚才的同一块石板上,重新开始默默地凝视我。
这是你弟弟?
他一声不响地点点头。烟的气味驱散不了飘浮在空气里的腐臭气。这两个孩子想必就在这种气味中出生长大。
我住在一艘船上。 我说。
他的眼睛睁大了。他站起来,走近我。
一艘像这里的房子一样大的船。 我继续说。
我用手给他比画了一下距离。他注视着我的动作。他已不再胆怯,完全不怕了。
你是船长吗?
我不由自主地笑了。
不,我不是。
我渴望再喝一杯白兰地,但我下不了决心离开这孩子。
我呢, 他说, 我喜欢的是飞机。
他的眼里流露出一种无法满足的近乎痛苦的神情。暂时,他把我忘了,想着飞机。接着,我看到他从梦想返回现实。他走到离我很近的地方,仍然在观察我。
这是真的吗?
什么?
你住在一艘船上?
是真的。这艘船叫直布罗陀号。
如果你不是船长,那你干什么呢?
什么也不干。我是个乘客。
我面前有一株开花的荨麻,美极了。时间在不停地流逝。我俯下身子,喀嚓一声,我折断了这株荨麻,将它揉搓在手心里。
为什么?为了拧断这段时间的脖子。我成功了。我把它攥在手里,这样做弄得我很疼。我听见孩子的笑声。我站起来。孩子蓦地不笑了,逃开去。
过来。 我叫他。
他慢腾腾地走回来,显然需要一个解释。
这会给我个教训。 我说。我笑了。他注意审视我。
你不知道这东西刺人吗?
我忘了。 我说。
十八
他放心了。他很想要我再待一会儿。
我要走了。我很想给你买一架飞机,但我没时间了。有一天我会回来,给你买一架。
你的船要开了?
它马上要开了。我必须走了。
那么汽车,你也有一辆?
我也有一辆。你喜欢汽车吗?
不如飞机那么喜欢。
我要回去了。再见。
你会回来吗?
我会回来给你买飞机。
什么时候?
我不知道。
这不是真的,你不会回来的。
再见。
我走了。我回头最后一次看那孩子。他已完全把我忘了。..他兜着大圈子,双臂像翅膀一样伸到前面,在装飞机玩。那小的依然在睡。
驶过十七公里处时,我看出什么也没发生。安娜.的汽车已经不在那儿。那男人面向公路坐在一个矮凳上,一边等顾客,一边在看报纸。我在稍远处停了下来,从容不迫地抽了一支烟。然后,我很快向船的方向返回。我们离船已有差不多两个小时。埃帕米农达斯一边和布律诺说话,一边等着我们。他朝我跑来。由于我们走了很长时间,而她到现在还没回来,他满怀着希望。我觉得布律诺也一样。
怎么样? 埃帕米农达斯大声问。
我尽可能婉转地告诉他,我不肯定是那么回事。布律诺耸了耸肩,对这样的状况失去兴趣。他走了。
她停留这么长时间, 埃帕米农达斯说, 是不是为了更有把握一些?
也许吧, 我随和地说, 她想知道是否肯定不是他。
我不太藏书网明白。 埃帕米农达斯说, 这种事情很快就能知道,认识或不认识一个人,很快就能知道。最多一分钟,就知道了。
我也是这样认为的。
我不知我能有一副什么样的嘴脸。埃帕米农达斯给我倒了一杯白兰地。他同时也喝了一杯。
不管怎样, 他说, 她过分了。世上没有两个男人相像到这种程度,同他们说了话还分不出来。不存在这样的事。
我不搭腔。埃帕米农达斯苦思冥想后,继续说:除非存在这样的事,两个人相像到可以彼此顶替。我的意思是,只要别靠得太近去看。
他在等我们的时候,大概喝了不少烈酒,对整件事有了一些想法。
你看, 他说, 只要她愿意,皮埃罗就是直布罗陀水手。只要她愿意就行。真是够了。总有一天,她会这么着。她会说就是这个或将是那个,然后就这么定了,谁能提反面意见?谁?
对于这事, 我说, 确实,谁也不能提反面意见。
我给他一支香烟。
我这类人不也是少有的吗?最终都烦了。
我们这类人 都 是少有 的。 我说, 复杂 之处就 在这里。
他的思想又转到别处去了。
可要是她向他打听纳尔逊·纳尔逊的消息呢? 他突然问。
换句话说,这很复杂。 我说。
该看的你都会看到, 埃帕米农达斯冷笑着说, 要是皮埃罗不是皮埃罗,他会说他不认识纳尔逊·纳尔逊。
他从我的目光里看出我没在倾听他的话。但这没关系。他继续说:
然而,一个这样的女人,他为什么不认一个这样的女人?
不应该夸张。 我说。
由于那个加油站! 埃帕米农达斯自问自答, 假设就是他,一个极其现代化的加油站的业主,正赚着钱,警察也不找他麻烦,他对这样的状况很满意。现在她突然来了,对他说:'抛开一切,跟我走!'
确实。 我说, 我没想到。
他有可能抵制,不是吗? 他过了一会儿,补充说, 两个小时以来,谁知道他们是不是就在讨论这件事。
谁知道呢? 我回答。
还有, 他说, 他放弃.了流浪生涯,正如人们所说,放弃了大海和其余的一切,最终在这里扎下根来,完全同别人一样,同他的汽油泵一样,他对此不感到羞愧吗?
你的话有些道理。 我说。
我们一边说,一边望着码头。她没回来。
确实,我也一样, 埃帕米农达斯说, 我为公路而放弃了大海。不过,你明白,我不欠任何人的。我没有财产。连那辆卡车也不是我的。所以我随时可以一走了之。
他沉默了一会儿,大概在想自己的命运。
相信我, 他过了片刻又说, 只要皮埃罗不是皮埃罗,他就会向她认下她想听的一切,纳尔逊及其他。你猜目的在于什么?
我在猜。 我说。
但他还存有一些疑虑。看不见她回到码头上,他很烦躁。
男人越漂亮,越难认出来。 他说, 对于女人,也差不多是一回事。幸好他头顶上有那块伤疤。
幸好如此。 我说。
不过,要到一个男人的头发里翻寻,是需要时间的。 他说, 向一个男人要求在他的头发里翻寻,这不是立刻就能做到的……
他突然纵声大笑,声音很响。
确实,她干起来手脚很快! 他说, 请原谅,她干起来确实很快!
破个记录, 我说, 这很容易。
可是, 他继续说,重新严肃起来, 如果他有那块伤疤,那会怎么样?他就不能说他不是了。
还谈不上这个吧。 我不由自主地说。
你在笑话我? 埃帕米农达斯说,自尊心受到伤害。
请原谅。 我说, 确实,如果他有那块伤疤……我要去休息一会儿。
我离开他,回我的房舱。进去不到十分钟,我就听见码头上响起她的汽车发动机的声音。埃帕米农达斯拼命叫我,然后从甲板上招呼她。
怎么样?
唉, 她说, 很遗憾,我可怜的埃帕米农达斯。
那你这两个小时干什么去了?
我去闲逛了, 她说, 唉,我可怜的埃帕米农达斯。
我上酒吧去。他们俩坐在一张餐桌旁,面前放着几杯威士忌。她避开我的口光。
不过,你当时毕竟还是有所怀疑,是不是? 埃帕米农达斯咕哝说。
就是说, 她说, 我开始相信人可以任意怀疑。
我在他们旁边坐下。她的秀发被风吹乱了些,有几绺从贝雷帽里掉出来了。
我又一次徒然打扰你了。 埃帕米农达斯哀叹说。
这决不是完全徒然的。 她说。
为了安抚朋友的担心,她去取来一瓶香槟酒。我觉得她有一种幸福的神情。埃帕米农达斯颓丧地望着她。我打开了香槟酒。
是的,她有一种幸福的神情,那是一个从关了很久的黑屋子里走出来的人才有的神情。
不管怎样, 埃帕米农达斯说, 看起来这没给你太大的打击。
人什么都能习惯。 她说。
她一直避免看我。这显而易见,埃帕米农达斯注意到了没有?
终究又排除了一个不是他的人。 我说。
要是你这 样 看, 埃帕 米农达 斯说, 那就 有的 好看了。
她笑起来,我也笑了。
也许,你觉得这挺有趣? 埃帕米农达斯问她。
什么不有趣? 她说, 难道我没有趣吗?
不总是有趣。 埃帕米农达斯说, 今天,你就没趣。
人自以为坚强, 她说, 其实软弱得让人流泪。
那是我的错, 埃帕米农达斯说, 你现在泄气了。
真该知道你要什么。 安娜说, 我乐了,你又不高兴。
那你呢, 埃帕米农达斯说, 你肯定知道你要什么吗?
她看了看我,终于对我笑了,但笑得那样没羞没臊,我都脸红了。这一回,埃帕米农达斯注意到了。他不做声了。
人总是知道自己要什么,不是吗? 她问我。
是的, 我说, 人总是知道的。
她又笑了。我赶快改变话题,好留住埃帕米农达斯,他已经做出要走的样子。我接着说:
哪怕世上只剩下一个男人了,也仍然应该希望那就是他。
要认真就必须认真到底。
听了这话,她笑了。接着,她又往酒杯里倒香槟酒。她硬要埃帕米农达斯再喝一点。
永远不会确定是他, 他说, 总有什么地方对不上。
这已是埃帕米农达斯第三次示意我找到他了。 她用一种平静对话的口气说。
我喝我那杯香槟酒。
我们正碰到人类身份那不可思议的秘密。 我用严肃的口气说。
埃帕米农达斯惊惶失措地望着我。安娜安抚他,说道: 他的意思是,正巧碰到要找的人很难。你记得吗?一次他在君士坦丁堡开妓院。另一次是在塞得港。他在塞得港到底是做什么 7684." >的?
理发师。 埃帕米农达斯说, 不是故事对不上,就是声音对不上,要不然就是伤疤……总有什么地方对不上。
总之, 她盯着我说, 不该看太多的人,就像对其他事物一样,要保持一个限度。
永远做不到。 埃帕米农达斯断言,又一次非常泄气。
这不容易。 她说, 要是我对你说,埃帕米农达斯,有时你的眼睛里不知有什么同他相像呢?
十九
她笑了。埃帕米农达斯没有笑。他垂下知错的眼睛,好像想起这双眼睛让他付出了高昂的代价。他沉默了片刻,说道:
等你真正看到他了,从他身上寻找和皮埃罗的相似之处,那我真要乐不可支了。那时你确实发疯了。
我们大笑起来。埃帕米农达斯从气馁中逐渐恢复,说道:有时船靠岸时,以为看见他在码头上,一旦下了船,就不是那回事了。有时,即使到了岸上,仍在怀疑,于是走得更近些。啊,有时候,真的必须走到跟前才知道不是那么回事……
啊,确实如此。 安娜纵声大笑。
不管怎样,寻找一个直布罗陀水手的生活还是美好的。
我表态说。
我在想, 她用平静的口气说, 有时我仍然在想他会变成什么样子。
我也是。 埃帕米农达斯伤心地说。
我们已喝到第二瓶香槟酒。
埃帕米农达斯曾被直布罗陀水手的故事深深打动。 安娜向我解释说。
我也不知是这个故事还是别的什么打动了我。 埃帕米农达斯非常稚气地说。
我哈哈大笑。
故事总是从直布罗陀水手开始的。 我说。
他伤感地点头同意。我们三个人都喝醉了。在这艘船上,一般不需要多少酒就可以醉的。
在君士坦丁堡, 埃帕米农达斯说, 就差微乎其微了。
你缺乏诚意。
她向我投来激动的目光。
如果我有什么东西太多了, 她说, 那正是诚意。我在想,归根结底,这有什么用?
你愿意说什么都行, 埃帕米农达斯说,他开始固执己见, 在君士坦丁堡,就差微乎其微了。
他烦躁不安。
你就这么想要她找到他? 我问。
那我就安宁了。 埃帕米农达斯说, 当时我很年轻,她来把我从家里拐走,撺掇我上了船,从那时起……安娜不想就这个话题谈下去,她说: 差微乎其微,好像三年后我还会在乎微乎其微。就让我们谈谈君士坦丁堡吧。要是当时你不在那里,我就不是在海上做妓女了……只要她没找到他,我就不得安宁。 埃帕米农达斯向我解释说。
不仅是因为那个妓院, 她说, 而且那里太憋气……埃帕米农达斯的面容变开朗了。
确实, 他说, 我给他讲了这个故事后,他马上对我说,我就是,叫她来。说实话,我觉得这有点过分,而且他干的职业引起我的疑虑。我没告诉过你,你回船上后,我痛打了他一顿。我甚至给他留下了一个美丽的伤疤。
真坏, 她笑着说, 把事情搞得更复杂了。
现在, 埃帕米农达斯说, 我什么也不再讲了。
他如有所悟,补充说:
何况,你总可以等着我再给你送信息来。
哦, 她说, 唯一的事,唯一别做的事,就是这个。
然而,埃帕米农达斯脑袋里有一个主意。这是显而易见的。
他还不说出来,是为了更好地把它引出来。
我觉得十七公里处的皮埃罗还是值得麻烦跑一趟的。
我说。
她瞅了我一眼,轻轻地笑了,似乎她同我开了一个大玩笑。
不管怎样, 埃帕米农达斯说, 这是我在这个可笑的省里所能做 7684." >的一切。
他又压低声音补充说:
以汽油为代价,没有谁会做得更好。
安娜凑近他,非常温柔地对他说:你好像不满意你的职业。应该把你心里想的说出来。
应该说出来。 我说, 如果你不对她说,对谁去说呢?
我灰心了, >埃帕米农达斯说, 我什么也不说了。
可他马上就说出来了,而且说得非常巧妙。
鉴于他的情况, 他说, 我认为你应该到非洲去找。
对于他这番表白,不约而同的是一阵静默。
非洲很大。 安娜说, 你应该说确切一点。
他详细说起来。持续说了半个小时。她和我,我们都没好好听,因为在想别的事。他讲的是去达荷美找一个从前在游艇上干过的水手,那人名叫路易,原籍马赛——她记起来了。就在上星期,路易给埃帕米农达斯写了一封信,征求他对某个叫杰杰的人的意见。路易在达荷美的阿波美地区埃维人那里认识了杰杰,路易说,这个人无疑就是直布罗陀水手。埃帕米农达斯还没有就这件事答复路易,因为他觉得先告诉安娜更合理。他向我们谈起埃维人。他查了资料。这是一个农业和游牧部落,每年有一部分时间生活在阿塔科拉高原。那是个美丽的地区,有一些湖和羚羊,羚羊个儿矮小,但总还是有的。话虽如此,他不知道路易让她去那么远的地方有没有充足的理由。这要她来判断。那里确实很远……总之,这都是他的话……他说了很久,把羚羊的诱人之处添入直布罗陀水手的魅力中。太久了。我们互相看得太久了。
他完全沉浸在他说的埃维人中,毫无觉察。
为什么不去呢? 她最后说, 你同我们一起去。
我不知道。 埃帕米农达斯不好意思地说。
是你的卡车妨碍你去吗? 我问。
它甚至不是我的, 他说, 我除了这条命,一无所有。
我完全理解埃帕米农达斯的愿望,不用说自有原因。但她突然要求再考虑一下,就离开了我们。这使埃帕米农达斯大吃一惊。我让他自个纳闷,也回自己的房舱躺下了。事情起了变化,我还来不及断定命运如何。我们驶向中非。我在一片羚羊麇集的绿色草原上睡着了。
我睡了很长时间,大概在晚餐前不久才醒来。我立即上酒吧去。她不在那里。酒吧内只有埃帕米农达斯,躺在两张靠背椅上.熟睡。没有船上其他人。我开了灯。埃帕米农达斯喃喃抱怨了几句,但没醒。电热器熄掉了,没做晚饭。我跑着下到底舱,见两辆汽车还在那里。我又慢慢上来回到酒吧。我叫醒埃帕米农达斯,问他安娜在哪儿。他告诉我的正是我知道的,她在自己的房舱里。
她在考虑。 他说, 如果她为了知道该不该去达荷美而考虑起来,那就没完没了啦。好像对这种事情还需要考虑似的。
他告诉我,我下去不久,她就又从她的房舱里出来了。她放了全体船员的假,直到午夜。她说今夜开船,但没说去哪里。
我要等她考虑充分了, 埃帕米农达斯说, 才知道该不该通知我的传信人。
我丢下埃帕米农达斯,下到她的房舱。我头一次没有敲门就进去了。我打开灯。她和衣躺着,双手枕在头下,这个姿态让我想起她躺在芦苇丛后边的模样。我在她身边坐下。她大概哭过了。
我们去一家饭馆吃饭, 我说, 你来吧。
我不饿。
你总是有胃口的。
不总是。
埃帕米农达斯在上边,心急火燎地等你决定去埃维人那里,他好通知他的传信人。
我们去那里,你可以告诉他,今天夜里就走。
她尽力回忆。
我们去哪里?
不像话。 我说, 去达荷美的埃维人那里,在阿波美地区。
确实,这是一次长途旅行。
十天时间?
如果海上风平浪静,是这样。不然,就要十五天。
像海明威的书里描写的那样猎羚羊,你不愿意吗?
不愿意。 她说,又补上一句, 从我找他以来,这是我收到的第二十三则信息了。
她又恳切地补充说:
我们要捕捉的,不是羚羊。
不过,由于这个水手很少露面,在等他的几天里,如果你愿意,我们去猎别的什么。猎人的皮挎包里不时总该有点猎物吧。我们就去猎羚羊。
如果他在埃维人那里呢?
那么,你就跟他一起猎羚羊。
她不做声了。我不敢多看她。
猎羚羊危险吗?
略微有点危险,不过恰如其分。再说,在人类眼里,所有的羚羊都差不多。所以怎么说呢?猎羚羊就更容易。
猎羚羊时,能说话吗?
众所周知,打猎时不得弄出任何声响,不能说话。
低声交谈,咬耳朵也不行吗?这总允许吧,是不是?
也许吧, 我说, 不过那时人们只谈论猎物。不可能分心。
啊,我真没想到带了一个这样好的猎手上船。但羚羊是种难捕的猎物。
是世间最美的猎物。
那么,真的,他们谈论的都是羚羊?
晚上,打猎以后,有时会谈点文学。但首先,他们是捕捉羚羊的猎人。
从来不谈别的事?
什么都不能断言,也许有时会谈点别的。
你该看看这座城市,它很美。 她说。
我站起来。她用手拉住我。
你和那个女人这样谈过吗?你是不是只和她说这个?
我等待更好的时光,我从来没和她这样谈过。那时我不幸福。
她慢腾腾地说:
我呢,我觉得那时我是幸福的。
相信是这样。 我说。
我走出来,到酒吧去找埃帕米农达斯。他面对一杯葡萄酒,不耐烦地等着我。
她对你说了什么?
什么也没说。
然而, 他喝了一口酒,打了个响舌, 这一次,错不了。她倒不愿意去了。
我想起她托我捎的话。
她让我告诉你,我们去埃维人那里。
他没露出任何喜色,反而手里拿着酒杯,倒在靠背椅里。
二十
什么时候走?
你知道的,今天夜里。
他唉声叹气起来。
我又要走了。我永远做不成什么事。
必须知道你想要什么。 我说。
当时她到马任加我可怜的母亲 90a3." >那儿找我——为了她要我的那点什么,她完全可以把我留在我待的那个地方。 他压低声音补充说, 我现在还在想她能从我身上找到什么……我们的情况有点相似。用不着唉声叹气。
他不听我说话。
我母亲总写信要我回去。我父亲老了。我们本来有挺好的橙子生意,都败了……
你尽管回马任加好了。
等她带你去坦比科、纽约、马尼拉游逛之后,再回马任加是怎么回事,你就知道了,等着瞧吧。我在马任加会难受死的。
你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没有理由你永远不回去。 我说。
等她找到了他,那时我再回去。在这之前不行。
不明白。
等她找到了他,我在哪儿都会感到无聊,我知道的,那时我就回马任加。
你不必急于看到那个时刻到来。 我说。
他端量了我很长时间。
对你来说,将不完全是一回事。她爱上你了。
由于我不搭腔,他以为我怀疑他的断语。
我知道我在说什么。这显而易见。我从来没见她对任何事考虑了这样长时间。我都认不出她了。
埃维人那里真的有羚羊吗?
他换了一副表情。
有一些。但在赞比西河一带,多得很。在韦莱也有,不过是大个的,注意,那就像苍蝇一样难逮,试都用不着试。
他等我的反应,我没应对。
为什么你问我这个?你想去猎羚羊?
我不知道。出于好奇吧。
他显得失望。他蓦然想起什么事。
我还没通知我的传信人,怎么办?
那就去通知他。
不可能。有二十公里远。你得开车送我去。
你烦死我了,你真不自觉。
他装出绝望透顶的样子。
这很简单,要是你不开车送我去,这事就完了,我不走了。
我不会开底舱的舱门。
我会开, 他说, 我怎么能不会开。
我本可以叫他一个人去,但如果我留下来,我就会马上再去她的房舱,我不愿这样做。他也不建议我这样做,因为他独自跑这一趟会感到烦闷的。不到五分钟,他就下去打开了底舱的舱门。
我们驾车两小时,通知那个传信人,再到塞特港一家配家具的小旅馆里取了他的衣物。返回时,他对我谈了谈路易。他说:我这个忠实的朋友是个有趣的人,你等着瞧吧。
你们经常这样花言巧语地骗她,讲得对吗?
骗她!去达荷美走动一趟,你以为我觉得好玩吗?
对不起,我觉得好玩。
别说这种话。
我们回来时,水手们都已回船上。酒吧的灯亮着。洛朗有点醉了。布律诺也是,但醉得比洛朗厉害多了。
这太滑稽了, 布律诺大声说, 随便来个笨蛋对她说,他在喜马拉雅山顶的帐篷里,她毫不犹豫地就去。我留下。我不愿搞糟这种事。
埃帕米农达斯扑向他。
收回你说的话,不然我打烂你的嘴。
要是连开玩笑的权利都没有了,那好,我下船。 布律诺说, 我什么也不收回。
他说得对。 洛朗说。
埃帕米农达斯庄重地走开了。他宣称:我感到吃惊,她雇的人这样愚蠢,什么都不明白。
我丢下他们,下到她的房舱里。房舱的灯又熄掉了。我重新开了灯。她以与刚才同样的姿态躺着。这一次,我仿佛觉得她在等我。我给她讲述我和埃帕米农达斯外出经过,他关于阿波美的路易的某些言论。我讲了相当久。我看出她听得有些不耐烦。然后,我没什么可对她说了,连埃帕米农达斯的笑话也说不出什么了。
也许你最好在这里下船。 她说。
她找补一句:
像其他所有人一样。
我坐在地上,头靠着她的床。
我不想下船。
早点下,晚点下,又有什么关系?
还不到时候。我会下船的,但还不到时候。
你认为还得等到什么才下船呢?
直布罗陀水手。
她没笑。
对不起, 我说, 我也不知道。
突然,她用严肃的口吻问道:
你究竟从哪里来.?
我告诉过你,殖民部,我抄写……你难道傻到了这个地步,看不出发生了什么事?
我开不傻,我看出发生了什么事。
那你还不想下船?
还不想。这是我唯一知道想要的事。我没有任何理由下船。
我呢, 她说得很慢, 你不会不知道,我有的是理由让你下船。
我对这些理由完全不在乎。
她重新平静下来。接着,有点像哄一个孩子似的,她用一种假装温柔的口气问:
那么你还保持沉默,继续沉默吗?
我做我能做的事。
你认为可以永远沉默下去吗?
我认为应该尽可能沉默。但不要……永远沉默。
我在她身边躺下。
我已经不能再沉默了。 我说。
这一刻,好像我们已谈过了似的。但过了一会儿,很快就又不够了。她把脸贴着我的脸,一动不动,这样待了很长时间。
对我说点什么,随便什么。
安娜。
桌上的表指着两点,我们没有睡意。
再说点什么。 她说。
我喜欢在这船上。
她躺下藏书网,不再要求什么。她熄了灯。透过舷窗,可以看见空荡荡的码头,被路灯照得雪亮。我们可能以为我们之间的欲望也已荡然无存。
应该睡了, 她说, 我们不再入睡,我们是疲劳过度的人。
不,你错了。
其实,我喜欢你这样,像堵墙。
别说了……
世上最伟大的爱情,意味着什么?
我看着她那张被路灯隐约照亮的脸。她微笑着。我起来要走。她试着挽留我。
傻瓜。 我说。
我挣脱开。她让我走,不再勉强留住我了。她说:别担心,我也以我的方式保持沉默。
船在夜里起航了。我睡得极少。螺旋桨的震动声把我吵醒后,我就长时间地再也无法入睡了。接着,正当我对成眠完全绝望时,天亮了.,我睡着了。将近中午,我走出房舱。她在甲板上,像每天早晨一样,平静而快活。她在和布律诺说话。他酒醉已醒,但情绪很坏,声称他是意外上了船,不愿听人说起要去达荷美,等等。她尽力安抚他,对他讲我们要去猎羚羊。我听见她向他说:
这种事必须做了才知道,等你这样做了……他疑惑地望着她。布律诺是船上最年轻的水手。他对这个变化多端的世界极其缺乏了解。我们很难让他明白我们的旅行是必要的。不过大家对待他都很有耐心。
我们一起用午餐。埃帕米农达斯来到我们的餐桌用餐。从此,他每天都来我们的餐桌用餐。他从不使我们感到拘束。这天早上,他快乐极了。天朗气清,他忘掉了马任加,忘掉了他的顾忌,在我看来,甚至还可能忘掉了为什么我们要去达荷美。
那么,我们去了。 他对我说,使劲拍着我的肩膀。
我们去了,你冷静下来。
你可以夸口说又使我上当了。 她有点随和地说。
气愤的表情显露在埃帕米农达斯的脸上。
如果有一个人使你上当了,那可不是我。
她笑着承认了。
再说不管你去那里或者去别处, 埃帕米农达斯说, 还不是都差不多?
仍然应该抱有希望, 我说, 否则……最妙的是, 她说, 我为了寻找这个伟大的男人,继续在海上做妓女的时候,他可能在第戎成了乳品商。
在海上或其他地方…… 埃帕米农达斯纵声大笑起来。
二十一
大家都笑了,连别的餐桌的水手们也笑了。没有人真的不满。
在第戎或到处都不在。 我说。
她笑了。埃帕米农达斯没明白,像每次碰到这种情况时一样,他的脸上流露出受惊的神情。
这是一种说法。 她向他解释。
现在这样的玩笑你也让开了?
玩笑就是玩笑。 安娜说。
看来, 埃帕米农达斯突然伤心地说, 我要在丹吉尔下船了。
我是说着玩儿。 她说, 你变得太敏感了。
尽管如此,如果他在埃维人那里, 埃帕米农达斯说, 你就会目瞪口呆了。
不只是她会那样。 我说。
想到这一相逢的前景,我忍不住发出一阵狂笑。
你能解释一下吗? 埃帕米农达斯说,他很容易生气,大概以为我在怀疑这次旅行的结局。
我在想, 我解释说, 迅速上岸的可能性。
他们也笑了。
啊, 埃帕米农达斯大笑说, 要想快,先得快。
我们很快就会追上纳尔逊和他的滚珠轴承了。
你们忘了我。 她说。
你又夸张了。 我说。
从前你不是这样的, 埃帕米农达斯说, 你变了,而且不是往好的方向变。
他笑得差点儿上气不接下气。
旅行结束了, 他得意扬扬地叫道, 像所有人一样回家。不过我呢, 他补充说, 我留在科托努猎羚羊。
他转向我,好像一个想起什么的人,她也一样。他的表情有点尴尬。我望着她。
那么你呢? 埃帕米农达斯不好意思地问, 你干什么……
怎么知道呢? 我说。
没人再说什么了。她有一双最美的眼睛。他们等着我说话。
可我就是不说。
我呢,不管怎样, 埃帕米农达斯说,几乎是喁喁低语,我留在科托努猎羚羊。我尽力抓活的,卖给动物园。
科托努没有羚羊。 我吃力地说。
可在赞比西河,多得很, 他说, 成群的。
但要是抓到的不是活的, 她说, 拿它们怎么办?
你们应该知道的。 我说。
你要她怎么知道? 埃帕米农达斯有点困惑地问。
别什么都想弄明白。 她说, 因为我在追寻直布罗陀水手,这是影射。
她又恳切地问:
拿它们怎么办?能吃吗?
当然能吃。 埃帕米农达斯宣称, 再说还有角和皮,此外我也不清楚了。确实必须对打猎一无所知,才会提这样的问题。
羚羊是一种稀有动物, 我向她解释, 捕猎稀有动物,是重大的狩猎活动。
越稀有,就越好。 埃帕米农达斯大笑。
安娜很随和地对埃帕米农达斯的玩笑话笑了笑。她笑了,但随即伤感起来。
我越来越喜欢笑, 她说, 想必是老了。
不是因为你老了。 埃帕米农达斯用通晓的口气说。
是因为天亮了。 我说。
安娜对这样的暗示又笑了很长时间。
应该早点说出来, 埃帕米 农达斯 说, 我妨碍你们了。
如果有人妨碍我们,像你说的那样, 安娜说, 别担心,那也不是你。
埃帕米农达斯明白了,气呼呼的,但不严重。
没必要强调这个。 他说, 不管怎样,你改变很大。
我整天都试着看书,却看不进去。下午结束时,我上酒吧,去找埃帕米农达斯,他倒在靠背椅上,也在看书。她和一些水手在谈论我们进入大西洋后会赶上什么天气。我一走进酒吧,就被注意到了。有几个人,可能包括布律诺,大概认为我在船上逗留的关键时刻到了,我不会一直跟到达荷美。我从她的神情里看出,她对我们处境的暧昧一点都没觉得尴尬,相反,她乐意让这种状况持续下去。我穿过酒吧,走到甲板上。埃帕米农达斯很快来会我。这正合我的心意。我们彼此合得来。我很想和一个人交谈。
那么, 我说, 你也无事可做?
我有点想整理一下书橱。 他说, 不过意愿不足。
这艘船上,谁会需要一个整齐的书橱?
不见得, 他说, 万一她在下一个停靠港带个思想家上船。
我们笑得仰后合。
我没什么事可做, 埃帕米农达斯继续说, 没有活给我干。再说,我从来对干活就没喜欢过。
我也不喜欢干活。不过,总有一天……
你还是想操心。 他打趣说。
我们要到直布罗陀了。 我说。
明天凌晨到。我也一样,头一次看到它,给了我一种奇怪的印象。
你有什么想法?
关于什么,直布罗陀吗?
她有没有一点运气?
要是她一点运气也没有,我们大家在这儿干吗? 他感到气愤。
不错。我就是想知道你的想法。
你的问题很怪。
有件事我想告诉你。我觉得纳尔逊·纳尔逊是个怪名字。
再说一遍,我们在这儿干吗……即使换成另一个人, 我说, 我们也会在这儿。
确实, 埃帕米农达斯承认说, 不管是滚珠大王还是傻瓜大王,只要被他杀了。
有时,我仿佛觉得有十个直布罗陀水手的故事。
这有可能,但直布罗陀水手只有一个。他是真实存在的。
他不做声了,用猜疑的神情瞟了我一眼。
你提了许多问题, 他说, 毫无用处。
什么都能说。为什么不能问?
我又补充说:
何况,我不需要提问题。她是个话多的女人。我说这个和说别的事一样。
不,她也许是个并不总清楚自己要什么的女人,但她不是个话多的女人。
我们不是正在去你说的埃维人那里嘛!
她别无选择,要是她……
确实。她别无选择。
她已陷入这样一种困境,你要她怎么退缩?这就是症结所在。
你很想找到他。
我是唯一相信这有可能的人。
不管她做这事还是别的事。 我说。
那倒也不完全是这样。 他说?。
同意。 我说。
我对他充满了友谊,我相信他对我也一样,只不过有点无可奈何。
你应该休息, 他说, 你的脸色难看。
我睡不着。她确实是个话不多的女人吗?
确实是。 接着,他像应该告诉我似的补充说, 甚至我,我所知道的一切,主要也是从别人那儿,从传闻中获得的。
不过你知道,人可以一下子变得话多起来。
也许吧。 我笑着说。
他又一次审视我。
你平时是做什么的?
在殖民部身份登记..处工作。 我说。
这工作是干什么的?
我抄写在殖民地出生的法国人的出生证和死亡证。我在里面待了八年。
嘿, 埃帕bbr>藏书网米农达斯带着某种尊重说, 该变换一下了。
我把实情告诉了他,说道:
我很高兴。
他没应答,掏出香烟盒,我们抽起烟来。
你全都弃绝了?
全都弃绝了。
你并没就此完了。 他友好地说。
二十二
一段时间以来,我已不试图看清他文身下所刺的名字。他忽地一伸身子,我瞥见了,是雅典娜。我为他刺上这个名字而高兴。
你在文身下刺的是雅典娜。 我也友好地说。
你以为是什么?你瞧,我犹豫过,心想有一天我可能看上去会像个傻瓜,于是……
我们俩心领神会地笑了。然后,他回酒吧,我回我的房舱。
我下去时存舱口碰见她。她拦住我,小声告诉我——低着头,说得很快——明晨六点?99lib.半左右,我们将通过直布罗陀海峡。
白天剩余的时间和一部分夜晚,我都在等她中度过。可我甚至吃晚饭时也没看到她。
不到六点,比她告诉我的时间略早一些,我们到达直布罗陀。
我起床,走到甲板上。她已经在那里了。全船的人,连埃帕米农达斯在内,都在熟睡。她穿着睡袍,没梳头。大概她也睡得不多。我们互相什么也没说。我们没什么可聊的,或者不如说我们再没什么可以闲聊的,哪怕是问好。我走到船头,她的身边。
我们凭倚在舷墙上,彼此靠得很近,望着海峡到来。
船在巉岩前驶过。有两架飞机在峻岩上空飞行,它们闪闪发亮,绕着巉岩盘旋的圈子越来越小,活像两只瞄着猎狗的秃鹫。
白色的别墅坐落在炸药包似的岩石上,鳞次栉比,拥挤得令人窒息,却显示出高度的爱国心。别墅里的英国人在沾染鲜血99lib?的西班牙土地上安睡,始终无动于衷。
巉岩渐渐远去,也带走了使人困惑、令人眩晕的现实世界。
海峡慢慢临近,却带来了同样使人困惑、同样令人眩晕的虚幻景象。海水难以觉察地变换了颜色。非洲海岸耸立在眼前,干燥、裸露,像一座由盐堆成的高原。峻峭的海岸线在休达处断裂。
它的对面是西班牙海岸,隐蔽、阴暗,上面覆盖着拉丁世界最后几片松林。
船驶入海峡。塔里法到了。这个弹丸之地烟雾缭绕,仿佛在阳光下燃烧。在它洁白的脚下,海水正暗暗起着世间最神奇的变化。起风了。大西洋出现了。她终于转向我,望着我问道: 如果全部是我编造出来的呢?
全部?
全部。
我们之间的事情变得不能回避了。就像她告诉我的一样。
那也改变不了什么。 我说。
船转向了。海水变成绿色,起了泡沫。海峡变宽了。海水、天空和她眼睛的颜色都改变了。她转向船头,一直在等。
那么, 我说, 真到了这个地步?
是的, 她说, 到了这个地步。
我走近她,挽住她的胳臂,把她带走。
她入睡时,船到丹吉尔已有一个小时。我们始终默默不语。
我把她留在房舱里,去餐厅喝了一杯咖啡,就下船了。我想,我甚至没花时间从甲板上看一看这座城市。我很快下了船,开始溜达。时间大概是十一点,大气已经热起来。不过海风掠过城市,这种热天还是可以忍受的。我走上我碰到的第一条横向街道,一刻钟后,我不知不觉地进了城,来到一条嘈杂的大街上,两边种着矮小的棕榈树。我睡得太少,不仅是头天夜里,而且是到了罗卡以后的所有夜晚,我已精疲力竭。这条大街很长,想必是城内的商业要道。它一头通向海港,另一头通往一个看不清楚的广场。一些装煤的巨大卡车从上面下来,另一些载着货物箱、机器或铁屑的卡车在艰难地往上爬。从我站的这个高度望去,整条街自海港到广一场一览无遗。街道几乎完全被两列长长的车队覆盖,尤其是卡车,断断续续,有规律地每隔一段距离,就被人行横道的红灯拦住。这些车看上去差不多以同样的速度前行,在一种有规律的迟缓波动中停停走走。这条大街在我看来真的好像无穷无尽,宛如大海一般变幻不定,闪闪发光。我不得不在一条长椅上坐下,才能承受这样的景致。离我不远,一支国际警察仪仗队正穿过这条街,铜管乐队走在前面。仪仗队步伐整齐,骄傲地在卡车司机面前行进,把他们逗乐了。等仪仗队走过,我从长椅上站起来,朝广场方向走上去。好像那里会有一些树,和没有一丝荫凉的矮种棕榈树不同,尤其会有咖啡馆的露天座。我走得很慢。我觉得,我就像在佛罗伦萨去找小卡车司机时一样累。不过这一次,城市没有在我周围收缩合拢,相反,它越来越大,我真以为永远也走不到头,因而一旦到了广场上的咖啡馆,我会一辈子待在那里不动了。我非常幸福。我几乎在每张长椅上坐下来,听一听。全城的人都在热情地工作。这样倾听时,需要某种专注,透过沿街往上开的卡车巨大的响声,可以辨认出港口那边传来的遥远而嘈杂的喧哗。我又站起来,往前走。我可能花了一个小时才到达广场。咖啡馆的露天座刚洒过水,在梧桐的树荫下展开摆着。我走到第一个露天座就停了下来。正是在这儿,大概由于过度疲倦,我搞不清楚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我感到我再也没有力量活下去了。但这种感觉持续不长,一眨眼的工夫就过去了。咖啡馆的侍者穿一身白衣,手里拿着一块餐巾,问我要喝什么。我说:咖啡。我没有为直布罗陀水手的女人殉情。
冰镇的?
我不知道。
您不舒服?
我很好,但累了。
那就来热的,可能更合适。
好吧,热的。 我说。
他走开了。广场朝向大海,是这座城市的最高点。城市一直延展到商业港,以及商业港右边稍远处的游艇港。直布罗陀号就泊在那里,是所有游艇中最大的一艘,一眼就能认出。她可能还在睡觉,也可能醒了,正寻思我在哪儿。还可能,直布罗陀水手已到了船上,谁知道呢?侍者端着咖啡过来。
您想吃点什么吗?
我什么都不想吃。他注意到,我正往游艇港那边眺望。这是用午餐的时间,顾客还不多,他有时间闲聊。
直布罗陀号今儿早晨到了。 他说。
我大概略微惊跳了一下,但他正望着港口,没注意到。他对那些船感兴趣。
您认识这艘船?
三十六米长的游艇不多,这是最后几艘中的一艘,自然谁都认识。
我喝下滚烫的咖啡,味道相当好。我喜欢喝咖啡,早晨喝很多。广场是单行线,卡车不断环绕它行驶。卡车上的铁屑在阳光下发出强烈的光。一个阿拉伯小贩在我面前停下来,推销一些朴素的城市景观明信片。我买了一张。我从衣袋里掏出一支铅笔,在明信片的右边写下雅克琳的地址,也就是我的地址。这是我打算在离开欧洲之前要做的一件事。我边写边看我的手。离开罗卡以来,由于缺少衣服,我没换洗过,我既没有时间也不太需要洗澡。那个侍者站在我身边,瞭望港口。对他来说,我是完全无关紧要的。不过一天之中这个时辰,咖啡馆的侍者不知做什么好,他们喜欢这个时辰。
船上住着一个女人。 他说, 她在周游世界。
就这样不停地环绕地球?
据说她在寻找一个人。不过只是传闻……
确实……只是传闻……
还有就是,听说她像克罗伊斯一样富有。她总得找点事干干。
来了一个单身顾客,叫他。我在寻思能给雅克琳写点什么,可是想不出来。我的手很脏。我写下:我想你。随即我撕掉了这张明信片。那些停泊在港口的游艇在海上摇晃。一些游手好闲的女人在露天座前走过,几个妓女在窥视无所事事的单身男人。她们都把我重新引向她。她大概还在我的房舱里睡觉。我想起她睡时毫无顾忌的模样。想象得太多,我就觉得身体不好受。
那个侍者再次来到我身边,我向他要一杯冰薄荷酒。我想让自己一直凉到心窝里,再也感觉不到痛苦。我一口气喝了下去,然而薄荷酒同样把我引向她。我试着回味佛罗伦萨的冰薄荷酒,那酒曾把我整个吸引住,使我大汗淋漓,但我回味不出来。这杯薄荷酒不同,具有一种使人疲乏不堪的味道。我再也想不起那一连五天的炎夏天气里的酷热和我的孤独感。我成了一个没有回忆的人。同佛罗伦萨的薄荷酒一样,雅克琳也很难再回到我的脑海里,我已既认不清她的模样,也听不出她的嗓音了。我离开她已有六天。
我想必在这家咖啡馆待了很久。咖啡馆内渐渐客满,都是刚用完午餐的。侍者很快非常忙碌,不再和我说话。露天座上已没有任何空位。他走过来,委婉地示意我该走了。
一百法郎。 他说, 请原谅。
我掏出皮夹子,里面装着我所拥有的一切,是我前一段人生的全部积蓄。这段生活持续了八年,我却已毫无记忆。我把一张一百法郎的钞票放在桌上,对侍者说我想再待一会儿。
那得另外要点东西。
我又要了一杯咖啡。他马上给我端来了,告诉我总共一百三十五法郎。我给了他一张一千法郎面值的钞票。他没有零钱,走开去找钱了。这样我又争取到十来分钟。我喝了咖啡,它香溢满口,宛如她芬芳馥郁的秀发。侍者拿着找头回来。我终于决定走了。我重新开始在城里转悠。我的疲倦可能有所缓解,然而咖啡使我心跳加速,我还只能慢慢悠悠地走。饭馆内人逐渐走空了。
风停了。天气比早上闷热多了。我走着,很快就听到钟敲两点。
我大概饿了,却并不想吃东西。我有其他要操心的事,我不知道是重新回到船上去,还是让游艇丢下我开走。我发现一个广场中心的小公园,在一株梧桐的树荫下有一张空长椅。我坐下,睡着了。我大概睡了半个小时,醒来后,那种幸福感依然使我惶恐,我仍旧不知道要不要再上船。虽然心中没谱,我还是站起身子,开始寻找我来时的那条大街。这花了我一点时间。大街始终没变,照样使人疲劳,被人行横道的红灯隔断,街面覆盖着一层波形起伏的车流,那是从港口驶上来的卡车。我沿着早上那条路朝码头走下去,一直缓步而行。 76f4." >直布罗陀号泊在那儿的阳光里,甲板上空无一人。船正在加燃料油。布律诺值班。他向我走来,说道:
你该上船去。
你不在丹吉尔下船了?
你会看到我在哪儿下船的。你该上船去。
就这样我又上了船,布律诺在背后监视我。我直接去酒吧。
她面对着一杯威士忌,坐在里面。她看到我穿过码头上了船。埃帕米农达斯和她在一起。她一直在担心。一见到我,她就不害羞地说了出来。
我担心了。
我立刻看出她大概喝了不少威士忌。埃帕米农达斯似乎很高兴看见我。
我去找过你了, 他打趣着说, 总是找人,谁都要找,这可不是人过的日子。是不是也得开始找你了……
我在一家咖啡馆里。 我说。
你喝酒了。 她说。
喝了咖啡和一杯掺水的薄荷酒。
你看起来醉了。
我是醉了。
他什么也没吃过。 埃帕米农达斯说。
她站起来,走去拿了一块面包和奶酪,递给我,接着,仿佛这是她喝了那么多威士忌后还能做的最后一件事,她倒在我身边的一把靠背椅上。
我倒宁愿你去妓院了。 她说。
好像他还需要这个。 埃帕米农达斯说。
然后,她看着我吃,一声不吭,反应迟钝,呆板地盯着我的每一个动作,就像第一次看到我似的。我吃完后,她站起来,去取三杯威士忌。埃帕米农达斯帮她端了回来。她脚步不稳。
别再喝了, 我说, 我们去城里转一圈。
我有点醉了。 她微笑着说。
她站不住了。 埃帕米农达斯说。
我没有喝酒, 我说, 我会扶着你走,我很想要你一起去。
这有什么用? 她问。
没用。 我说, 什么都没用。
埃帕米农达斯走开了,我没叫他陪我们去,他可能有点不快。我和她一起下到她的房舱里,我帮她穿戴。她换了一身夏装,这是我认识她以来第一次。我记得这件红绿相间的棉布连衣裙。她又戴了一顶帽子,要装进她的全部秀发显得小了点,她把它高高搁在头顶上。帽子下,她的脸摇晃着,好似一个睡着的女人勉强睁开99lib.眼睛。她想独自走下舷梯,但做不到,她怕起来,半道停下了。我用力搂住她,把她送下去。我不知她喝了多少威士忌,但她真的醉醺醺了。她单独和埃帕米农达斯在一起时,总喝个不停。我们刚到岸上,她就要在一家咖啡馆停下来再喝。可是这里没有咖啡馆。我这样告诉她,逼着她走路。我们沿横着的一条街往上走,到了那条大街。她停了下来,又想进一家咖啡馆,可是那里仍然没有咖啡馆。于是她说她想在长椅上坐一坐。我不愿她这样,因为我担心一旦坐下来,她就会睡着的。她不听,做出要坐的姿势,我使劲拉她,而她一心要抗拒我,结果她的帽子掉下来,秀发完全散开了。她几乎没发觉。我捡起帽子。她披散着头发,重又走起来。行人们停下来,望着我们走过。她没有觉察,有时她太疲乏了,索性闭上眼睛。我从来没见过她这副模样。我汗流浃背。但我比刚才有劲多了,能硬拉着她走。我们可能用了半小时,走到大街一半的地方。坡道变得平缓了。时间是下午四点。起风了,把她披散的长发吹回到她身上,遮住了她的上腹部和乳房。我这样使劲硬拉着她走,别人会以为我在把她拖往警察局,或者以为她发疯了。可我觉得她美极了,远不是我能形容的。我和她一样醉了,是看着她陶醉了。她不停地要我放开她。
放开我。
她没有叫嚷,而是以一种不变的温柔语气要求我,有时还夹杂着某种惊讶,因为我执意不听从她。
你必须走动。 我说。
我对她一再说必须往前走,却不告诉她为什么,我自己难道知道吗?不知道,但绝对必须这样做。她一时也信了,迈开步子走了几分钟。接着她的醉意又上来了,她再一次要我放开她,同时尽力拖住我的脚步。于是我重新开始说服她绝对必须往前走。
我没有一次对到达广场放弃希望。我们到了。碰见第一家咖啡馆的露天座,她同样不由自主地坐下了,恰好就是一小时前我逗留的那一家。她把头后仰在椅背上,闭上眼睛,就这样平静地待着。侍者走过来,正是早上那个人。他认出了我,向我问好。他站在我们面前。他和我,我们一起望着她。他明白了,对我亲切地微微笑了笑。
等一会儿。 我说。
他走开了。我轻声叫她:
安娜。
她睁开眼睛,我把她的秀发拢到后边。她听任我做。她热极了,头发粘在额头上。
我们吃冰淇淋。 我说。
我叫回那个侍者,他就在离我们几米的地方,怀着好奇心不停地瞟我们。我向他要了两客冰淇淋。
什么味的?
这个问题惹我发笑。他又明白了。
香草味。 他说, 这是最好的。
不, 她说, 不要冰淇淋。
侍者用目光询问我。
两客香草冰淇淋。 我又说一遍。
她没反对。她观看行人,这会儿有很多。下午即将结束。但卡车仍然都在行驶。这个时候,也有一些游览大客车。侍者端来冰淇淋,不是很好吃。她尝了一匙,撅了撅嘴,放下了。然后她看着我吃我那客冰淇淋,似乎很感兴趣。我全都吃完了。大街上发生了交通阻塞,广场上挤满了卡车和大客车。两辆大客车停在咖啡馆前面,一辆内全是小女孩,另一辆都是小男孩。所有的汽车同时按起了喇叭。小男孩们唱着《在我的金发姑娘身边》,而小女孩们唱着一首英国歌曲。在小男孩乘的大客车前面,有另一辆大客车,上面的美国老太太们正激动地望着那辆小男孩乘坐的车。嘈杂声震耳欲聋。她眯起眼睛,受不了这闹声。她一点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就好像我是乘她睡着时把她从游艇搬到了这个露天座上,她只好听之任之了。她的面容一直是忧伤的,但她的醉意消了一些。
你不吃冰淇淋?
它不太好吃。
她撅了撅嘴,勉强微笑了笑。
扔了不好, 我说, 为了这个侍者。
她又试了试,仍然不行,她放弃了。
我吃不了。
二十三
不少水手和士兵经过这里,各种国籍的都有。他们两个两个地走着。在咖啡馆前,他们放慢步子,观看这个秀发披散、神情惊呆的女人。
你喝一杯咖啡,一杯好咖啡吧。 我说。
为什么喝咖啡?
一杯好咖啡,喝了有好处。
那侍者一直站在离我们几米远的地方,面向港口,却不停地瞟我们。我向他要了咖啡。
为什么? 她又问。
侍者端来一杯咖啡。咖啡不太好,几乎不热。她尝了尝,哭丧着脸,用十分苦恼的口气说:
这家咖啡馆,什么都糟透了,冰淇淋一钱不值。
我拉着她的手,向她解释:
全城都是这样。只要一家咖啡馆里的冰淇淋不好吃,那藏书网么在全城所有的咖啡馆里,它们都不会好吃。所有咖啡馆都是从同一个冷饮制造商处进货。
那咖啡呢?
咖啡不一样。 我说, 你愿意的话,我们可以指定要一份现滤咖啡。
哦,不要。 她说。
她点一支香烟,但打火机打不着,她叫苦连天。我从她口中拿过烟,为她点着了火。往常,对这类不如意的事,她总是很有耐心,从不抱怨。她抽着烟,嘴唇由于恶心而皱紧了。
待在船上就好了, 她说,又找补一句, 下船后总是这样。
我感到我的脸由于一阵无法克制的笑而激动。她没有看见。
拥挤的大街在我们眼前流动。大客车、小汽车、卡车排着密集的长队,在恐怖的轰隆声中,沿着露天座前行。
我再也不下船了。 她说。
到了达荷美,去埃帕米农达斯的埃维人那里,总得下船吧。 我说。
她尽可能亲切地对我微微一笑。
我深信我们会成功的, 我说, 我们去猎羚羊,我们会玩得痛快。人们通常错就错在玩得不够尽兴。我们要化装。我将戴上有衬垫的头盔、墨镜,穿马裤,我给你一个小猎袋,万一我们顶不住的话,那会很有用的。
不。 她说。
晚上,在帐篷里,当狮子吼叫的时候,我会给你讲你要听的。我们带上埃帕米农达斯吗?
不。
我会给你讲你要听的。 我说。
不, 她说, 再也没有羚羊了。
世上多的是, 我说, 你一点都不了解。
我现在等的不再是他了。 她说。
人总是在等什么。 我说, 等得太久了,人就会改变,等别的来得快些的东西。羚羊就是为此准备的,立等可取。你应该能习惯的。
她不搭腔。这里说话很难,几乎必须喊叫。以红灯的亮起和熄灭为间隔,巨大的声浪有规律地扑向我们。屋宇为之震动,谈话被迫中断。
我很想离开这里, 我说, 但你还不能走动。你得喝一杯好咖啡。
不, 她说, 不要咖啡。
我又一次叫来侍者。我也向他解释她需要一杯好咖啡。我以一种默契的神态告诉他:
直布罗陀号上的女人就是她。
他似乎惊得愣住了。他一下子就相信了,一会儿都没怀疑。
好像这句话就是一个足以重视的解释,他对我说他这就去给她拿一杯现滤咖啡,要不了十来分钟。我回答说我们等着。她不同意,说道:
我想回船上去。
我装做没听见。在我们等咖啡的这十分钟里,她简直受不了广场上的噪声。
没必要等了, 她说, 我肯定这咖啡好不了。
她似乎但愿一切变糟,越来越糟。我以为她就要叫了,我拉住她的手,紧紧握着,以防她叫出来。侍者注意到她是多么烦躁。他又走向我们,我再次对他说咖啡要好,我指望他了。他对我说他亲自操作,水就要开了,他只能做这么多了。她总算对侍者微微笑了笑,但有点像是说发生的一切只是我的错而不是他的错,她想向他表明她很清楚他没有任何责任。
该做好了, 他说, 我给您拿来。
他走了,几乎是捧着过滤器跑回来的。于是必须等咖啡流下来。我在过滤器上拍着,想让咖啡滤得快些。
你要都糟蹋了。 她说。
我尝了尝咖啡,味道很好。她从我手中拿过去,一饮而尽。
咖啡很烫,她给烫了,又抱怨起来。
味道很好。 我说。
我不知道,我要走了。
我对她说,她该整理一下头发。她用披巾把头发扎了起来。
你想去哪里?
她直僵僵地站起来,眼泪汪汪的。
哦,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我们去看电影。
我挽住她的胳臂。她捡起帽子,我们走进一条面向海滩的大道,方向和港口相反。这是一个有多家银行的办公区,显而易见,这里没有电影院。她没有>注意到,什么也不看。这条大道很安静,通向一个远远望得见的公园。它使人很想返回另一条大街上去。我们走了十分钟,我就折回去了。
你不知道你要什么。 她说。
我知道。一场电影。这是不时需要的。
要不是我刚刚开始爱上她,我都不知说什么好了。是的,我可以相信这爱才刚刚开始。我使劲夹着她的胳臂,她微微撅起嘴,但有点像是她不得不接受我带给她的这份痛苦,就像接受卡车的噪声以及其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我但愿还不认识她,我尽力想象她在我前面走着,有着这样一张脸和这双眼睛。我当然做不到。尽管如此,我觉得她更美了,她比我在芦苇丛后边发现她的那天更使我惊奇了。
为什么要看电影? 她温柔地问。
为什么不看?
你知道我们去哪家电影院?
当然, 我说, 我知道。
她掉转头来看我,似乎怀疑我有什么不良的企图。
我想告诉你一件事。 我说。
这和电影有什么关系?
谁知道呢?
我们终于面对那条从广场通往港口的大街。我们重新见到装着铁屑和煤的卡车的长队。我在一处人行横道前停下来。我们没有必要穿过去。我相信她看出来了,但她没提醒我注意。
我们要穿过去。 我说。
是的,我相信她明白了,因为在马路对面,显然没有一家电影院。而她差不多已不再醉了。一个穿白制服的警察,站在一种加高的白色安全岛上,以教皇的手势,指挥着那些装满铁屑的怪物。只需他戴着手套的手一个动作,它们便在刹车震耳欲聋的嘎吱声中停下了。
瞧那警察。 我说。
她看了看他,笑了。我等那警察发出的交通信号,等了一次,又等了一次。每次通过的时间,不管行人还是卡车,都持续三分钟。有很多人。
真长。 她说。
很长。
第二次行人准行信号停止了。轮到卡车通过。一辆装载货箱的卡车强有力地启动了。人行横道上已没有一人。警察原地向后转,像钉在十字架上似的伸出双臂。我搂住她的肩,带着她向前走。她看到了一切,走动的卡车,空无行人的过街横道。但她听我摆布。我第一回完全没有了硬拉她往前的感觉。我们向前冲去。卡车的挡泥板险些撞到我的腿。一个女人惊叫起来。在到达安全岛前一会儿,紧接着那女人的惊叫,在警察的大喊声中,我对她说我爱她。
她在安全岛边上愣住了。我使劲搂住她,免得她倒向不断驶来的卡车。我刚才对她说的话没有什么大不了,只是我可以对她说的无数话中的一句。不过,我相信自从她失去直布罗陀水手以来,这是她第一回需要听一个人说这句话。她站在安全岛边上,一动不动,脸色有些苍白。
出示证件! 警察叫道。
我一边用一只胳臂抱住她,一边掏出我的身份证,递给警察。他并没有太生气。看到她这样精疲力竭的模样,他以为她生恐我被轧着。她微笑着望他,就好像她一心想的是他。警察看出来了,也对她微笑。他把身份证还给我,向后转,拦住卡车,让我们通过。我们穿过了马路。
我不太想看电影。 她说。
她笑了。我也笑了。街道在我们周围像旋转木马似的转着。
对她说了那句话,我感到头晕目眩。我们掉转方向折回,重新穿过人行横道,这一次是在合适的信号下通过的。警察显得惊奇,但还是对她微笑。我们在和大街垂直相交的一条小街上找到一家电影院。晚餐前一会儿,我们回到船上。又一次,洛朗在等我们出发。
航行持续了十天。
气氛平静而愉快。
我变成一个认真的人。这是从丹吉尔开始的,一直保持下去。她同样变得认真了,也是从丹吉尔开始的,一直保持下去。
我不想说,到达科托努的时候,我们各个方面都认真了,只是说比一开始认真多了。众所周知,变成认真的人是漫长而困难的,不是一天甚至十天就变得了的,只是开始在变。
因此航行的气氛是平静而喻快的。
一到卡萨布兰卡,我就买了三件衬衫,重新开始洗澡,变得干净起来。这当然也有点困难。不过到了大巴萨姆,我差不多重又变得干净利落了。睡眠占的时间略多了些。但不管怎样,我每夜或多或少都睡着了。慢慢地,我日渐占据这艘船上属于我的确切位置。而她日渐让我有充裕的时间占据它,她日渐明白这样做对她对我都要好得多。很快,这个位置对我就变得很珍贵。
习惯于这样一种生活方式远看似乎容易,但我相信很少有男人能像我这样养成习惯。为了好好寻找,就像对其他事一样,必须只做这个,不后悔放弃其他任何活动,从不怀疑寻找一个男人值得另一个男人为之奉献一生。换句话说,必须确信自己没有更好的事可做。对于我来说,情况正是这样。我没有更好的事可做。我的意思是,除了寻找他。尽管这是一项非常微妙而困难的活动,它会具有极其矛盾的表象,比如表面上完全无所事事,尽管我还远远不了解它的各个方面和所有的困难,但我相信我可以不过于自我吹嘘地说,从这次航行起,我已经开始成为寻找直布罗陀水手的优秀人选。
我们在卡萨布兰卡、摩加多尔、达喀尔、弗里敦、伊代纳,最后在大巴萨姆都停靠了。她只在达喀尔和弗里敦下船两次,而这两次,我陪她一起下了船。但其他各处我也下船了,在卡萨布兰卡、摩加多尔、伊代纳和大巴萨姆,这几次下船是和埃帕米农达斯一起。像这样下船,陪她,甚至偕同埃帕米农达斯也一样,我很快开始喜欢某种地理,即人文地理。这样为寻找一个人而旅行,得到的乐趣和通常简单的旅行大不相同。我们当然不是旅游者,差得远了,我们不可能是旅游者。对于我们这些找人的人,中途停靠港全都一样,它们远不是自然景观,而只是人的某种藏匿处。也许他就像指针,在我们和世界之间建立起一种联系,比其他任何联系都更强有力。我们当然要去科托努找他,但我们不能忘记,在到科托努之前的每个中途港,我们都有可能找到他。在驶往科托努的途中,每当我们偶尔浏览那本塑料地图册时,我们似乎看到那上面全是他,只有他。而当我们走遍达喀尔的大街、弗里敦的小巷或大巴萨姆的码头时,我们不由自主在这些港口的每个白种男人身上寻找他。相形之下,大自然显得枯燥乏味。从这些中途港回来,我总是感到非常疲倦。为了恢复体力,我喝威士忌,越喝越多。还有她也一样,越喝越多。随着旅行向前推进,我们喝得一天比一天多。先是晚上喝,接着下午喝,最后早上也喝了。每天都提前一点。船上总有威士忌。她自不待言,从找他以来,早就喝了,但在这次旅行中,我觉得她比以前更乐于喝了。很快,我就喝得和她一样多,而且跟她在一起时,我已完全不再劝阻她别喝太多。大概是因为我们都变得认真了。我们主要喝威士忌,也喝葡萄酒和开胃酒。不过,威士忌显然是我们最喜欢喝的。这种烈酒在成为美国酒之前,其实是海上漫长追寻的卓越产物。
我们沿着非洲海岸航行,过了丹吉尔,它始终在我们的视线以内。混乱的岩岸一直延伸到塞内加尔,从那里开始,它变得平坦而无生气,并且一直到底都是这样。在威士忌的作用下,有时我们觉得它还是有变化的。
甚至有一回,由于这海岸,我发现了自身处境可笑的一面。
望着它没结没完地这样展现,我突然觉得自己不可抗拒地同这艘船连在一起了,就像我此时的处境。我甚至对自己就这样让人带到非洲已不再感到吃惊,哪怕一有机会就被赶下船。她笑了,告诉我对许多人情况都是这样,当然他们自己并不知道,因为不是所有人都能利用非洲海岸来让自己意识到这藏书网些,而且这种处境也不像我认为的那样特殊。
到科托努前三天,我们遭遇了一场相当强大的风暴。我们关闭舷窗和舱门,谁也无权去甲板上。埃帕米农达斯晕船了,他为自己 听任摆布 而感到遗憾。这场风暴持续了两天。船像一条抹香鲸似的升起,又随着惯性落入可怕的旋涡。每次我们都会寻思它能不能再升起。布律诺总在自问这个问题,埃帕米农达斯有时也在暗自嘀咕。对于我们来说,却不同。船徘徊不前,尽可能坚持,它那持续而徒劳的颠簸,使我们觉得在我们的努力和它的努力之间有某种相似之处。第二天,像它和所有人一样,我们继续做着努力。而这一天,风暴仍然没有停息,不过太阳升起来了。透过酒吧的舷窗,我们观看阳光下波涛汹涌的怒海。景象美极了。螺旋桨经常在海水之外旋转,全船的人都吓得叫起来。然而,这一天,想到船可能在埃帕米农达斯的约会前沉没,我们反而觉得挺好笑。
第三天,天色明朗起来,离抵达的日期还有两天。从这时起,为了追回失去的时间,我们朝直布罗陀水手加速航行。
登陆非洲总是突如其来,没有一座岛屿,没有长浪缓缓平息的海湾,没有在海面上起伏、通常预示着大陆的群岛。
那一天,天朗气清。成群的鼠海豚来同我们相会。它们跳跃着,在暖烘烘的海水里闪着银光,极尽诱惑,等着我们中的一个献身于它们旺盛的食欲。她给它们扔面包。一排不大的长浪把大西洋推到了后边,我们进入几内亚湾,在水深达五千米的海上,天际一览无遗,只是下午快要结束时,出现一个货船的烟囱,或再晚一些,出现几张几内亚棉业工人的黄色船帆,完美无缺的天际才受到了打搅。将近晚上六点,我们在波多诺伏下了船。
路易和埃帕米农达斯的感情抒发持续了很长时间。两年前他们结交,先是在马赛,然后在船上,他们非常要好。他们在酒吧里坐下,互相讲述分手以来各自的生活,半小时内完全把我们忘了。
我们一边审慎地等他们说完,一边喝着威士忌。路易从事过不少职业,现在全心全意用一艘旧独桅帆船在科托努和阿比让之间做香蕉贸易。船是向一家破产的公司买来的。他告诉埃帕米农达斯,他把所有的利润都用来修修补补这艘船,因而永远是一文不名。就这样,我们一开始就得知路易需要五万法郎给自己买一艘新的独桅帆船,因为眼下这艘不仅把他赚的钱全耗掉,而且他每次出海都有可能送命。也正是考虑到这个,他诚心诚意地想起了安娜。我随即料到两天后他肯定向她要这五万法郎买新船。
她当然毫不犹豫就给他,甚至还很乐意。路易让人给她送信息,不仅仅因为他认为找到了直布罗陀水手,也为了使她有可能给他家中提供这小小的帮助,这一事实丝毫没改变她乐于助人的心情。
路易瘦小,晒得黝黑,他的灵活和洒脱给人深刻印象。他也流露出一种特殊的感激,如同埃帕米农达斯,如同所有给她送信息并有点轻易地 认出 他的水手。在路易身上,大概由于他在非洲烈日下生活,这种感激有些过度。我相信,许多人会以为他疯了,这一点我自己第一天由于不习惯也差点这样认为。其实,他不疯。路易只同黑人来往。波多诺伏的白人都不愿听人谈起他。他使他们厌烦。白人们说他饶舌,不牢靠,办不成大事,坏了他们的名声。只有黑人喜欢路易。他的荒谬言行丝毫不使他们难堪。他那种过一天算一天的不稳定生活也不使他们担心。
对我们来说,这种不稳定性很快就显得难能可贵。而这种荒谬言行也没使安娜退缩。凭依多年的经验,她不仅知道最微小、最模糊的迹象,那些可能会使在这方面没有经验的新手见笑的迹象,有时会隐藏着真相的端倪,而且知道有时应该信任所有人,包括撒谎者、笨蛋甚至疯子。她说,谁都可能弄错。她相信路易,直到按照他的指示,来到中非偏僻的地区,来到韦莱的绿色热带草原上。
路易住在一所有两间屋子的平房里,房子朝向港口,相当破败。他是这片土著区唯一的白人。他同一个年轻的富拉尼族女人已生活了两年,那种不稳定的关系好像她也非常适应。我们刚到的当天晚上,路易就请安娜和埃帕米农达斯一起去用晚餐。我也凑了过去。也许埃帕米农达斯将我在船上的角色告诉了他,不过稍晚了一点,我到他家的时候,路易为把我忘了而表示歉意。他对我说,他很高兴我能光临。他十分友好而自然地把我当做她带去的又一个男人,一个可以让她更方便地等待直布罗陀水手,总之也能帮她去寻找的男人。况且,我对当晚给我们讲的故事高度重视的程度,完全证实了他对我在她身边的角色的看法。晚餐还有第四位宾客,是路易最好的朋友,科托努男生学校的一个黑人小学教师,路易把他介绍给我们,说他是整个达荷美最了解直布罗陀水手的人,还是一部长达六百页的法文著作的作者,这部著作由殖民部的宣传部门出版,讲述了贝汉津国王的祖母、达荷美王后多米西吉的生平事迹。席间,话题多围绕多米西吉。何况,像殖民部的所有公文拟稿员一样,我手头有过这部对殖民主义的好处具有如此说服力的著作——既然一个黑人子民用法文把它写出来了。路易长时间地对我们描述,他参加了这部书的起草和修改。他认为这是一部权威著作。我热烈祝贺作者写出这部书。我当然避免承认我连一个字都没有读过。于是,对路易和他的朋友,我就成了唯一读过并欣赏《多米西吉》这部著作的白人,外加直布罗陀水手,他对我们这样说。他们的喜悦因而倍增。还是由于这种巧合,在他们眼里,我们的相逢和我们在达荷美逗留的理由就可以说更充分了。这是理所当然的。路易的朋友给我们讲述他和直布罗陀水手的多次相遇,虽然他的叙述插入不少话暗示达荷美的过去,但这似乎一点儿也没妨碍安娜。至于我,可以说什么都在我的预料之中,这点事怎么会妨碍我呢?
晚餐很简单,但极好。路易的那个年轻的富拉尼族女人非常殷勤地在桌旁侍候我们。但她从不参加谈话。达荷美的往昔尽管如此辉煌,显然却引不起她的注意,至于直布罗陀水手的故事,她了解得大概已经够多,不需要从小学教师口中获悉什么了。晚餐结束时,她走到门廊上,唱起阿塔科拉大高原的吟诵式牧歌。
安娜让人带来足够的意大利葡萄酒,使聚会可以延迟到深夜,也使任何人不会对路易的朋友给我们讲述的事真的感到惊奇。
下面就是他的叙述。他讲时已将近凌晨两点,声音压得很低——到处都是警察,他对我们说——用史诗和神秘剧的语气,带着相当大的醉意,伴随着阿塔科拉吟诵式牧歌的抑郁而壮烈的音调。
二十四
在阿波美,达荷美的首都,我们达荷美那些暴君的昔日居住地,你们肯定记得其中最伟大也是最后的一位,唉!我想说的是贝汉津——世界的眼睛,最终写出他的传记并恢复他的声誉将是多么刻不容缓,我说在这样的阿波美,有某一位白人先生。根据路易指出的特征,根据他两年来对我说的耳熟能详的故事,这位白人先生差不多能同另一位白人先生完全相符,就是夫人您感兴趣的,并献出一生来寻找的那一位。殖民地的其他白人都以恶棍、皮条纤或杈杆来称呼他,我不知这最后一种我不熟悉的称呼是不是同其他的一样侮辱人,不过路易告诉我这有过之而无不及。白人们还说他是殖民地的耻辱,不过我看不出为什么这窑子——正如路易所说,请原谅——里的所有白人只由这一个来承担后果。这位先生有如下特别之处,他遭到波多诺伏、科托努以及所有城市白人警察的追捕,除了这位白人先生定居的阿波美,这里的白人警察——正如路易所说,请原谅——贪生怕死,而黑人警察由于肤色,无权追捕白人罪犯。我之所以马上告诉您这位先生被白人警察追捕,是因为借助我那点发育如此不良的小聪明,我似乎明白了这正是另一位先生最突出的特点之一,而寻找这位先生,长久以来,已经是您最喜爱的打发时间的方式。请原谅,我要说的就是直布罗陀水手先生。
指控直布罗陀水手先生的主要罪状名目繁多。凶杀,当然了,还有盗窃、走私和强奸,夫人,恕我放肆用这样的词,但我应该告诉您全部真相。我立刻要补充说明,这最后一项控告的罪状——强奸罪,在我们达荷美这里是极其有限的罪行,白人不愿予以理解正是他们的一个小小的缺点。涉及直布罗陀水手先生时尤其如此,他对我们,因而也就对我们的女人和女儿们诱惑力很大,唉,她们全都怀念达荷美往日的时光,那时,性爱就像呼吸一样,任何年龄,在一天的任何时候,以任何姿势,都可以做,没有治安法警来管。
至于我,坦率讲,我为接近过直布罗陀水手先生而感到莫大的荣幸。您怎么会知道呢?我生于阿波美,我妻子大部分时间住在那里,我经常去她身边享受夫妻之乐。这些旅行同我当教师的职业并不矛盾,这个职业不是没有给我留下一些空闲。我正是这样非常高兴并极其荣幸地遇见了直布罗陀水手先生,有时和他还有一些友好的感情交流。
我们这些人,大体上是达荷美人,我们不用上述直布罗陀水手先生这个称呼叫他。理由是,除了路易和从路易处了解实情的我,无人知道那才是他真正的称呼,也就是您对他的称呼。他对于您,正如人们所说,比世上所有的荣誉,比金色的项链,还要珍贵。我们达荷美人认识他,用的是一个不起眼的称呼:杰杰。
我说的是杰杰,不过,请原谅,您可能会把它和格莱莱,贝汉津国王大名鼎鼎的父亲——鲨鱼之眼搞混。
描述一下杰杰,对不起,描述一下直布罗陀水手先生,对我来说会有些困难。身为黑人,这您一眼就能识别,我无法区分白人不同的相貌。我把他们彼此全都搞混,甚至到了这个地步,有一天,我走到我们的总督先生面前,对他说:怎么样,老兄?我把他当成在座的路易了,那还是我们刚开始交朋友的时候,我告诉您,这差点让我付出高昂的代价。不过,我觉得我还是可以说,正如您所说,不用说却又在说,直布罗陀水手先生严格地说有一点点像埃帕米农达斯先生。向您99lib?描述他的面容,我感到困难,更难的是,直布罗陀水手先生戴着软木太阳帽和墨镜,我在阿波美街上从来没见过他不戴这些防晒物品,在我们殖民地,防晒物品对所有白人都是必不可少的,如您所知,达荷美离赤道这样近。尽管如此,我可以告诉您,我们的女人,对不起,夫人,如果我让您的感情受到考验的话,我们的女人说他的眼睛是蓝色的。某些女人声称——我不得不去打听了一番,以便同样能向您提供情况——他的眼睛蓝得就像早晨蔚蓝的天空,另一些女人说它们蓝得宛如暮霭里阿塔科拉高原的湖泊。不过,墨镜当然不是透明的,我没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任何可以引导您的东西。乘您在这里旅行,您如愿意的话,可以判断一下这些富有诗意的微妙差异。至于我,从他制作得非常规整的墨镜,我可以一方面判断他的面貌端正匀称,另一方面判断他的头发——由于他戴着太阳帽,请原谅,我在这里告诉您的情况有点儿武断——应该依然还完全遮得住他的头顶。我只看见最边上的一点,但我可以告诉您这头发是黑色的。
直布罗陀水手先生的收入多而复杂,通常依靠这里的白人所谓的非法买卖。我想这个词指的是一种新颖、独特,如人们所说非常个性化的商业活动。这种非法买卖涉及我们达荷美的手工艺品以及黄金。他不是独自做这种买卖。据说直布罗陀水手先生在整个非洲都有代理人,尤其在科特迪瓦、尼日利亚、苏丹东部,不过在几内亚的福塔贾隆、拉贝也有,一直到韦莱盆地的蒙布图部落,您知道,就是人称食人族的那种人。
至于直布罗陀水手先生的活动,尽管我们的谈话总是很简短,而且多半限于交流一下信息,但我从传闻中得知他喜欢含酒精的饮料,尤其是那种叫做威士忌的酒,据路易说,一旦人有沉重的过去,良心上压着重负,这种酒最管用。他也打猎,殖民地的所有动物他都猎取,甚至没有其他东西可尝鲜时,阿波美街上的乌鸦也打。他像我们这些穷黑人一样生活,他把我们叫做他的兄弟,他和十多个富拉尼人住在一起,他把他们也叫做他的兄弟,据说,他训练他们去反对殖民当局那些假白人兄弟。我补充一个细节,我个人很珍视这个细节,就是他非常精通达荷美的历史,对我们伟大的贝汉津怀着最崇高的敬意。
在我们达荷美,直布罗陀水手先生被看做路易称之为硬汉或血性汉子的那种人。在我们这些单纯的高原牧羊人中,他更被视为一个受神保护、难以战胜的人。人们把他和快疾如风的羚羊相比,和初升的太阳相比,有些想象力丰富的人相信在他身上看到了我们伟大的贝汉津为复仇而再生。他喜欢这种对比。因此,他分给这些高原牧羊人不少烟草。不过,直布罗陀水手先生在我们心目中的形象,我就略而不谈了,你们的神话和我们的相差很大,这就使您理解不了这种形象的意义。我要对您说的是,直布罗陀水手先生变了,如人们所说,行事方式变了。现在,他不仅以双手作武器,还用毛瑟枪武装起来了。那些同他生活在一起的人个个都有一杆毛瑟枪。如果我没算错的话,这就使直布罗陀水手先生拥有十杆毛瑟枪。他从英属尼日利亚买来这些枪,他在那里也有些朋友。他的毛瑟枪是六发子弹的,杀伤力大。人们从来没见过直布罗陀水手先生不带枪。他肩上斜挂着毛瑟枪,毫不掩饰他所从事的活动,甚至在某种程度上,也不掩饰他的既往经历。我们也知道,他过去在巴黎那个大都会犯过一桩杀人案。他说起这事很随便,很谦虚,如果重来,他还会做的,甚至有时他后悔已经做了,不能再做了。然而,是不是出于谨慎?他总是省略不说他是在什么情况下犯下这桩杀人案的,以及被害人是谁。
而我这方面,我总是不去就这个细节询问直布罗陀水手先生,这您不难理解。鉴于直布罗陀水手先生的暴躁脾气,我不可能当面对他说我知道他就是处死美国滚珠业大王纳尔逊·纳尔逊的人,而不让自己,如路易所说,有挨枪子的危险。不过我打算从远处做,我的意思是通过写信,彻底阐明我的想法,让他有时间来判断我的善意,不料就在这个时候,唉!直布罗陀水手先生不得不逃离了达荷美。
请相信,我是以非常难过的心情向您宣布这令人痛心的消息的。确实,直布罗陀水手先生又突然犯下了两桩新的杀人案,就在达荷美,他再也不能同我们在一起了。他用毛瑟枪一枪,仅仅一枪就杀死了阿波美的一个警察,这个警察新来殖民地,在阿波美的一条街上胆大妄为地要他出示证件。他还杀死了一个白人移殖民,此人近来在黄金交易上和他竞争。这两起轻率举动,他是在一天之内犯下的。怎么解释直布罗陀水手先生这样的神经质呢?那几天,我们阿波美城正经历场酷暑。可是白人移殖民不为任何解释所动,他们对直布罗陀水手先生这种变本加厉的冷不防活动充满了恐惧,到总督先生那里去请愿。于是,总督先生把殖民地的所有警察部队都派到直布罗陀水手先生那儿去了。正是鄙人有幸通过中间人将这个消息传给直布罗陀水手先生。当结集的所有警察从波多诺伏北上科托努时,直布罗陀水手先生却从科托努南下波多诺伏。对他来说,事情变得容易了,因为波多诺伏已没有任何白人警察,他们都在科托努。直布罗陀水手先生因此得以从从容容地向一个新目的地逃走了。
他先到了偏僻荒漠地区,然后在朋友们的帮助下,去了比属刚果。一到比属刚果——您大概会认出这种极具个性化的行为——直布罗陀水手先生就让人散布消息,说因为比利时当局没有让引渡之事朝有利于他的方向发展,他陷入了绝境,他已让他那些食人族伙伴蒙布图人答应,在这个伟大的部落过年节时把他吃掉。这个计谋在直布罗陀水手先生的头脑里酝酿已经很久,您一点都不必担心,夫人。其实,在我们最后几次会面时,有一次直布罗陀水手先生曾亲口告诉我,有一天,如果万不得已,他就从海路去比属刚果,到了那里,如果还不让他安生,他便采取这种极端办法,意思是,让人散布流言说他被蒙布图人吞食了。他对我说: 杰杰绝不会被警察抓住,绝不会。 讲到这儿,我说明一下也许有用,直布罗陀水手先生提到自己时只用第三人称。
他说 杰杰饿了 ,或者 杰杰身体很好 ,还有 杰杰厌烦了 等等。在上述那次会面中,那是我有幸同直布罗陀水手先生进行的最长一次会面,他向我解释说,既然他的生活已是这个样子,就是说,跟他希望拥有的生活一模一样,如果允许他这样希望的话,他对自己已有的生活相当满意,不后悔,也不可能设想过另一种差别太大的生活,他的意思大概是指比如受到监禁,所以他不在乎消失在蒙布图人那里。他说,奇怪的是,这甚至是他一直希望的一种死法。他曾对我说: 可惜啊,杰杰健康的身体没能派什么用场就死了,这结实的身体最终腐烂在非洲的土里,毫无用处。可惜啊,而他的伙伴,韦莱的蒙布图人将会非常高兴地为了友谊把他吃掉。如果杰杰病了,或老迈了,或患梅毒了,埋在非洲的土里当然可以,可像他现在这>样,真可惜浪费了这么好的一具肉身! 在直布罗陀水手先生的住宅的墙上,警察找到了一块硬纸板的牌子,他临走前留下的,上面写的证实了我刚才对您说的话: 别白费气力了。别寻找杰杰。杰杰已不在人世。
连他的尸体也别找。非洲的土里不会有杰杰的尸体的任何踪迹。
原因是,正如在阿波美人人都会告诉你们的那样,杰杰被他的伙伴韦莱的蒙布图人吃了,而且他不把你们放在眼里。附言:对那个警察和那个移殖民,杰杰一点也不后悔。
阿波美的居民被盘问时证实了他们主人的说法。警察无能为力,回波多诺伏去了。
我之所以认为通知埃帕米农达斯先生是有用的,那是因为我们现在知道直布罗陀水手先生在哪里了。一个月前,他从利奥波德维尔给我们写信。信是寄给我的,倒不是因为我是他最好的朋友,而是因为我是唯一能读法文的人。我们当然已把那封信毁了,但我们全都记得十分清楚。 亲爱的贝汉津, 他对我开玩笑说, 杰杰在利奥波德维尔。他尽量在这里住下去。这座城市很大,是这该死的殖民地的奇观之一。在这里生活谈何容易。不管怎样,他又找到了一些朋友。他玩牌。请把他的毛瑟枪埋起来。回头见,你们的杰杰。
收到这封信,路易下决心通过中间人给直布罗陀水手先生写信。事情紧急,您已在去塞特港的途中,我们知道埃帕米农达斯在那里会让您来的。于是,正如人们所说,由于时间太紧,我们终于下决心和他谈谈他的过去,谈谈夫人您,以及您的消遣,空间距离有助于我们这样做。我们问他是不是处死美国滚珠业大王纳尔逊·纳尔逊的人,如果是,请告诉我们。我们还对他说,一位名叫安娜的女士上了一艘名为直布罗陀号的船,正在世界各处找他。
这封短信是不是太直白了?我们为情势所迫,可能写得有点匆忙,因为前天我们收到了直布罗陀水手先生的一封有些恼火的回信。信是这样写的: 就算杰杰是杀死纳尔逊·纳尔逊的凶手,他显然也不会说出来,尤其不会写在纸上。只有疯子或傻瓜才以为他会这样做。至于那个名叫安娜的女人,你们可以指引她来找杰杰。我们看看能为她做点什么。叫她来利奥波德维尔,刚果河左岸第一家酒吧找杰杰。
清原凉,夫人,我讲了这么长时间。我再没什么要对您说了,只是想告诉您,我怀着极大的同情,关注您的事。
我们相当晚才回到船上。在听这个新版本的直布罗陀水手的故事时,我们不得不忍住笑,因而感到疲劳。像理应如此似的,我们三个一起去酒吧喝威士忌,好从聚会得出结论。埃帕米农达斯那样愁眉苦脸,使得气氛沉重。
我认为, 他说, 这一回没找准。
她尽量使他安心,说道:
他可能变了,凭什么说没找准?难道他就没权利改变吗?
但喝了第一杯威士忌后,她突然狂笑起来,笑得连埃帕米农达斯也受到了感染。
这一回, 他说, 你会说是我使你陷于可笑的困境。
我最终会相信他是存在的,而且是怎样存在的。 我说。
埃帕米农达斯露出吃惊的神情。
他的意思是, 安娜说, 他有那些毛瑟枪,和他在一起也许应该比和别人在一起当心一些。
神经质的人肩上挂着枪时,他很可能,怎么说呢?很可能比较快就用上了。
我呢, 埃帕米农达斯说, 我要谴责自己的就是……我不愿冒任何险。
我相信他大概不在乎这些细微差别。 我说。
埃帕米农达斯的思路变了。
那么,你还是要去刚果河岸?
人是会变的。 她非常温柔地说, 甚至改变很多。
她忽然漫不经心地看了我一眼。
如果他变到了这个地步, 埃帕米农达斯强调说, 你认为还值得跑到刚果河岸去挨枪子吗?
刚果河两岸, 我说, 尤其是韦莱河两岸羚羊比比皆是。
如果只是为这个, 埃帕米农达斯说, 我们也许可以去别处猎羚羊,何必到他的地盘去打?
他很可能变了, 安娜继续说, 完全变了。为什么不允许他也变老呢?在他的故事里,没有任何东西是和他对立的。他会变的。
确实, 我说, 为什么直布罗陀水手不会像别人一样也变老呢?
我从没有想到过。 安娜说。
人都要老的。 埃帕米农达斯归纳说, 但要是他老到了这个程度,你认为还值得去刚果河岸找他吗?
我从来没见过你这样不着急的。 安娜笑着说。
我为你做得够多了, 埃帕米农达斯说, 可以对让自己挨枪子的事犹豫不决了。再说,要是他变得你已认不出来,去找他对你又有什么用?
不管老不老,如果他就是杀美国汽车滚珠业大王的人呢?
要是他现在对任何人都乱杀一气,那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埃帕米农达斯激动起来。
一个人能这样轻易放弃人生目标吗? 安娜羞怯地问。
轻易放弃, 埃帕米农达斯说, 这话我够爱听的。
再说, 我说, 只要她没见到他本人,她就不能相信任何人的话。谁告诉你他变到这个程度了?
要是她一认出他来,他就要她的命,那对她没多大好处。 埃帕米农达斯说。
那怎么办? 安娜问, 明明知道有一点机会可能是他,你认为我能放弃这个机会,再去别处寻找吗?
我看你们俩神情很奇怪。 埃帕米农达斯说。
如果不去碰这个运气, 我说, 倒不如马上放弃算了。
你怎么啦, 埃帕米农达斯对我说, 我看这一回你好像特别着急。 他过了一会儿又补充说: 奇怪,我有一种印象,不仅仅是他吸引你们去刚果河两岸,大概还有别的什么。
羚羊。 我说, 算一点儿。
别拿我打哈哈, 埃帕米农达斯说, 我很清楚不是羚羊。
那是什么? 安娜问。
我不知道。 埃帕米农达斯依次望着我们俩说, 我知道的,就是不仅仅是他和羚羊。你们明明知道我们只有千分之一的机会……
千分之一的机会,那就不错了。 安娜说。
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机会,也不该忽视。 我说, 刚果河水会照出我们的形象。
不知它会不会照出我的形象。 埃帕米农达斯表示。
我喜欢你。 安娜对他说。
这可能, 埃帕米农达斯说, 不过落到他这个地步,你很难让他放弃他的毛瑟枪。
我对这类枪械没任何反感。 她说。
对食人族,你也一样吗?
这是些好小伙子, 我说, 我们将给他们羚羊。再说,如果他们恣意妄为,我答应替你去上烤架。
确实, 他大笑着说, 对于你要失去的……我不相信我们会陷入这种绝境。 他说, 杰杰会为我们辩护的,他想必很有说服力。
我们抵达时遭遇的那场风暴,使船受到轻微损坏,所以我们在达荷美逗留了三天。这三.99lib.天使我们同路易和他的小学教师朋友的关系更接近了。埃帕米农达斯和布律诺,由路易陪同,在乍贝地区做了一次猎羚羊的尝试。埃帕米农达斯不习惯打猎,什么也没打着,不过他没打中的各类动物已够多了,回来时照样兴高采烈,他的忧虑神奇般消失了,希望尽快出发去韦莱盆地。布律诺表现为好射手,带回来一只小牡鹿。他回来时也完全变了,连模样都改变了,终于庆幸自己在塞特港又上了船。路易有体恤之心,什么也没带回来。洛朗利用这两天的机会,同那个富拉尼姑娘连续过了两夜,姑娘在科托努感到很无聊。为了他便于行事,我和安娜接受小学教师的建议,驾车兜风一直到了阿波美。第二天,我们甚至行进到英属尼日利亚的拉各斯。我们不后悔此行。
返回时我们又多了一个朋友。其他船员在科托努和波多诺伏的妓院里打发时间。总之,逗留的日子人人称赞,大家谈论了很久。
出发前夜,大家都回来了,打猎的,逛妓院的,去拉各斯的,安娜决定为我们的两位朋友举行晚宴。这个聚会很欢快,各方面都是值得回忆的。倒不是晚餐有多好,而是喝足了意大利葡萄酒,人人都非常高兴。其实,想到就要去韦莱,我们都喜出望外。我们都像真的找到了直布罗陀水手那样快活。没有人再怀疑我们的成功,晚餐快结束时,也许除了洛朗、我和她,人人都这样坚信不疑了。布律诺唱起西西里歌曲,埃帕米农达斯说到羚羊。小学教师谈论达荷美及其光荣的往事。路易讲起他的新独桅帆船,他通过在阿比让和科托努之间运输比现在多十倍的香蕉,将很快发财。洛朗和安娜有一次长时间的谈话,我连片言只语都没听见。其他水手彼此讲述自己在波多诺伏的妓院里的战绩,晚餐越吃到后面,他们也就越直言不讳。那富拉尼姑娘坐在我身边,对我谈起旅行、科托努和她在那儿过的单调生活。总之,同一时刻,人人都在说自己感兴趣的事,而不需要对话者。这是难得而非常愉快的事。路易和他的小学教师朋友过于谦逊,不会把这个聚会看做是特地为他们举办的。也许为了激发一种随时可能松懈的一致精神,他们不时干杯,或者为了未被理解的贝汉津,或者为了又称直布罗陀水手的杰杰,他跑到韦莱逃避正人君子们愚蠢的严惩。寻找直布罗陀水手的好汉们就是这副样子。晚餐结束时,我们中的许多人由于意大利葡萄酒而神志不清,把这两位英雄各自的功绩搞混了,为了简便一些,我们终于不再叫他们的名字,而是为所有无辜者的不幸命运干杯。她坐在我对面,我为不能靠近她而有点痛苦,但我已对这类不便习惯了,可以凑合,也不会为此比别人少些快乐。
将近凌晨两点,路易霍地从桌前站起来,告诉我们他编了两个小喜剧,一个有关直布罗陀水手,另一个是关于贝汉津的。他补充说,他不愿失去一个如此好的机会,在众多善解人意的观众面前颂扬这两位英雄的功绩。他要求我们从两个短剧中选一个让他演。大家都选了那个关于贝汉津的,大概是为了换换脑筋。
他叫我们把餐桌搬开,好腾出地方演戏,他管这出戏叫《一八九零年条约的签订》。我们按他要求的做了,大家围成一个大圆圈,无序地坐下。她又一次离我相当远。不过这样也许更好。
路易请大家原谅,从甲板上走开了片刻,小学教师跟着他。他回来时穿着奇特,惹得水手们哈哈大笑。他头戴一顶纸帽,形状使人联想起浴帽,他告诉我们,这是阿波美国王的帽子。他全身裹着一块直到脚面的白色缠腰布,他又告诉我们这是那些伟大国王的习惯装束。他手里拿着一张白纸,想必是用来充当一八九零年条约的。他要我们别笑了。这需要花很长时间,不过在洛朗、她和我的帮助下,他总算办到了。
滑稽剧由长时间的静场开始,贝汉津望着他刚刚原则上签了字的条约,他还没来得及明白签约的意义,人家就迫使他做下了这件可怕的事。他没有力气说出一句话,愣了半晌,才开口自言自语。
一个条约,那是什么?那是什么,一个条约?首先,这张纸是什么?然后,签字是什么?他们把一支笔塞在我手里,抓住我的手,对我说:签字,签字!什么?交出达荷美?让我大笑吧!他们操纵我的手要我杀死自己!
小学教师很激动,向我们解释为什么贝汉津迟疑不决。
他不了解一纸条约的重要性,怎么会重视呢?要把这些如此不完善的事物装进脑子,是吃力而费时的。
我们,具有伟大习俗的国家, 路易继续说, 我们瞧不起这种玩意儿。纸张,我们不知道是什么。签字,让我大笑吧。
他们对我说,如果你不签字,就一枪把你打得脑浆迸裂。我怎么签字?怎么向你们做出承诺?让我大笑吧!
贝汉津像初生婴儿一样天真, 小学教师说, 他签了自己的死亡判决书。
我们大家都喝了够多的酒,对贝汉津的命运也就同情不起来了。路易使我们着迷。船员们随意大笑着,但这跟我们的两位朋友没什么关系。安娜也在笑,她把脸掩在一块手绢里,免得流露过多。只有路易的富拉尼姑娘一点也不笑。在阿塔科拉高原上度过童年后,她大概在科托努的一家妓院待过一小段日子。她已忘了洛朗,对埃帕米农达斯和我送着动人的秋波,似乎要向我们证明她善于交际。她看表演贝汉津的悲剧,想必已不是头一次。
演到绝望处,路易哭了,扯自己的头发——他确实在扯自己的头发——在地上打滚,这样做时,为了更方便,他用牙咬住一八九零年条约。
安娜望着他,捧腹大笑。她完全把我忘了。
他们使我出卖了我的人民, 路易叫喊着, 出卖了我亲爱的阿波美人民,我的富拉尼人、豪萨人、埃维人、贝巴人。他们对我说,签字吧,快签啊。我签字了。我问你们,签字意味着什么?To be or not to be,有纸或没有纸,签字或不签字,对我世界之眼来说,又有什么差别。我是多么天真!哦,格莱莱,我可敬的父亲,你的诅咒落在我的头上!我不再是那个鲨鱼之眼,不再是世界之眼,也不再是阿波美伟大的国王!我什么也不是了!我是世上的无辜者,在受苦,在受苦!
小学教师热泪盈眶。路易只留给他很少的间歇时间。
不, 小学教师大声喊叫, 不,你没有被诅咒。子孙后代会起来反抗,为你鸣冤!
此前, 路易大声说道, 他们用毛瑟枪顶在我背上,命令我:签字!我问你们,签字和放屁有什么差别!难道这样一签,我就要出卖我的贝巴人、埃维人、豪萨人?仅仅这么签一下,我就要把我所?99lib.有的女儿送进妓院?我就要把我所有的儿子送给那些面无血色的人奴役?凭什么?
我们全都时而狂笑,时而激动。不过总的说来,狂笑的时候较多。
没想到我们跑了五千公里来看这种表演! 埃帕米农达斯大声说,高兴地拍着大腿。
富拉尼姑娘几乎不给他暂缓时间,她变得急不可待。她依然以新手方式给我们频送秋波。 你叫什么? 我问她。 玛乌西娅,母羊的乳房。 她说着,为了强调她说的意思,两手大把抓住她的双乳。这个动作弄得埃帕米农达斯和我有点神魂颠倒。安娜注意到了。 你是干什么的? 埃帕米农达斯问。 我是公主, 她回答, 也是波多诺伏的妓女。
路易不再怀疑。他终于明白他方才做下的事的影响。被一种惊人的愤怒折磨,他躺在地上,痉挛地往一八九零年条约上吐唾沫。他一边用那条约擦屁股,一边号召他的臣民们起来反抗。
来吧,孩子们,让白人看看我们的习俗不比他们的差。我们要用长矛刺穿他们,把他们烤了,美餐一顿!来让他们看看我们的习俗不比他们的差,而且是怎么样的!
他像个饿鬼似的,咬着想象中的二头肌。叛变已经完成,那张纸被揉成一团扔掉了。
他要病倒了。 安娜这时说。
船员们笑得那样响,路易不得不吼叫才能让人听见。
耐心些,贝汉津。 小学教师大声说。
大屠杀的日子来到了。 路易大喊大叫, 拿起武器,我的孩子们!快来,黑非洲的军队,赶走压迫者!醒来吧,我们祖先的孩子!把所有这些侵略军从我们的土地上清除出去!让我们烤了这些将军、上校!
富拉尼姑娘变得非常急迫,催促说: 我们还来得及走。
也许那会使我感兴趣。 埃帕米农达斯说。
下面是多德将军的故事, 她说, 接着是流放贝汉津。
长期的痛苦。不用着急。
二十五
我们不认识这个多德。她向我们解释说,这是个法国将军,征服达荷美的英雄。
他经常这样演出吗?
几乎天天晚上演。科托努没有剧院。
总是一八九零年条约?
有时是直布罗陀先生的故事。
路易正在号召他的臣民们拿起武器。再也没法让他停下来。
他的朋友拍着手使他的号召有了节律。
把这些丑恶的东西从我们的土地上彻底清除出去!吃掉上校,甚至将军!这样可以教会他们待在自己的家里!
耐心些,耐心些。 小学教师大声说。
路易突然重新陷入绝望之中。想必他累了。
啊!我在那些面无血色的人手里,轻得好似我们的牧羊女用来遮住乳房的空葫芦。
不,贝汉津,你在人类的良心上分量很重!
但路易是无法安慰的。
唉! 他一直在叫喊, 无辜者是没有声音的,没法为自己申诉!那些不了解的人永远也不会了解的!
耐心些,耐心些,人人都会了解的。不了解的人将来会了解的!直布罗陀水手先生的时刻就要到来!
听到这话,路易丢下他一直算是咬着的想象中的二头肌,像庄严的大天使似的面对他的朋友站了起来。他显得比他开始演出时醉得更厉害。他变得漂亮了。安娜的脸色略微发白。他好像想找话说,但找不出,就伸出双手,慢腾腾地走向他的朋友。场上没人再笑了。
直布罗陀水手先生的时刻还没到来。 他的朋友后退一步,吼叫道, 依然需要耐心,贝汉津。
路易一动不动,突然,他看到朋友惊恐的模样,纵声大笑起来。大家都跟着他大笑,连这位朋友在内。路易放弃往下演召唤多德将军的戏了。
下一次演吧。 他宣布说,显得精疲力竭。
他说了下一次演? 埃帕米农达斯困窘地问。
但没人注意他的话。大家非常热烈地对路易鼓掌。我们又开始喝酒。三个水手笑闹着继续演贝汉津的戏,这回轮到路易和他的朋友看着他们大笑了。富拉尼姑娘过来靠拢我。埃帕米农达斯一心想着贝汉津,没看出有什么不妥。路易也没有,他想必从没看出有多么不妥。安娜从远处笑眯眯地望着我们。富拉尼姑娘的梦想很简单,就是巧遇一个海军军官,可以带她去巴黎那个大都会 。为什么去?她说为了在那里干一番事业 。我一股劲地追问,她也没能说清是什么事业。我还是尽力劝她打消这个主意。我一边和她说话,一边望着安娜。她笑累了,但依然对我微笑着。她美极了。我拿出身上所有的钱,尽可能悄悄地都给了富拉尼姑娘,这也是为了使她冷静下来。可她被这个举动迷住了,随即要求我让她留在船上。我对她说这不可能,这艘船上只有一个女人的位置。我把安娜指给她看。她们互相望了望。我向她描述我们过的生活,告诉她这种生活艰辛、困难,全部用来寻找直布罗陀水手。我还告诉她这个聚会完全是个例外,和我们所有的习惯迥然不同。她确信我们会在韦莱盆地找到直布罗陀水手。他来科托努时,她见过他一次。像达荷美所有的黑女人一样,她也梦想得到他,藏书网仅仅为了他,她就可以放弃她在大都会的事业。据说韦莱的女人很美,非常开化,就算我们找不到他,不过这种情况不大可能发生,杰杰也绝不会回达荷美了。我丢下她去为这种前景黯然神伤,我走向安娜。水手们还在互相逗笑。他们轮流回忆追寻直布罗陀水手过程中各自最滑稽的插曲。当我走近她时,我想我再也没法保持一本正经了。她看出来了,担心起来。她的眼睛睁大了,变得水汪汪的。我从中认出某种忧虑,非常独特,只有我能同她分担,总之,这是世上唯一我能完全同她分担的事,是我们唯一的财富。我一把搂住她,将她抱在我的膝上。我对她说别怕。她放下心来。她说: 猎羚羊开始得挺好。
这还什么都没开始。 我说。
这还什么都没开始吗? 她笑着说。
洛朗坐在我们旁边。但任何人在场都不会妨碍我们,尤其是洛朗。她非常稚气地找补一句:
啊!你真是个猎羚羊的高手。
她转向洛朗。
你不觉得吗?
我也这么觉得。 洛朗依次望着我们俩说, 我也觉得猎羚羊对我们有很大帮助,只要我们,怎么说呢?用足够的热情去做。
我们三个都大笑起来。
确实, 她说, 我最终完全会相信,只带打牌高手和猎羚羊高手上船,才是明智的。
还有大醉鬼,你拿他们怎么办?
大醉鬼, 她说着仰翻在靠背椅上,笑起来, 想必也是无比安全的。
我想当南部海洋的大醉仙。 我用夸张的语调讲。
为什么?
她笑得更厉害了。
确实,为什么? 我说。
我不知道, 她说, 我怎么会知道呢?
确实。 我说, 为什么你们要笑?
为什么问我为什么?
她转向洛朗。她和洛朗之间存在一种很深厚的友谊。她问:除了我的,你遇见过伟大的爱情吗?
在人间, 洛朗想了一会儿说, 我遇见过一些。这是看了令人相当伤感的事。
你说的是那种任何威胁都压制不了的爱情?任何力量看来都没法阻止它永远持续下去的爱情? 她问。
正是这种建立在永恒之上的爱情。 洛朗回答。
永恒,这太过了。 我说。
人们不是说,没有比伟大的爱情给人更强烈印象的感情吗?总之,没有任何感情能与之相比吗? 她说。
日复一日的普通爱情有其他优势。 我说。
那种爱情看了不会令人伤感。 洛朗笑着说。
那种爱情不知永恒有什么用, 我说, 生活对它们就足够了。
告诉我, 她说, 一场伟大的爱情结束的预兆是什么?
任何力量看来都没法阻止它永远持续下去, 我说, 不是吗?
那种一切都阻止它永远持续下去的爱情呢? 洛朗笑着问。
啊!那种, 我说, 怎么知道呢?
我从来没想到猎羚羊会这样愉快。 安娜说。
我也有相当醉意,一股劲地亲吻她。水手们已习惯我们的举止。路易和他的朋友也醉得太厉害,而且太高兴了,他们对任何事都不会感到不满。再说,人人都能理解,在找到直布罗陀水手之前,总得有个人亲吻她,不是吗?我在这儿不就是为了这个吗?我想,只有富拉尼姑娘对这种举止感到不快。她想走。安娜要我送她回去。于是我一直把她送回路易的小屋。我回来时,聚会还在继续。水手们依然在笑闹着,看谁能对直布罗陀水手所在之处做出最荒诞的假设。洛朗参加了这场谈话,也在起哄。她在等我。我们跟着闲聊。谈话又持续了很久。布律诺明显对这种生活恢复了兴致,在他的提议下,众人决定再逛一次城里的妓院。
他们走了。只有她和我留在船上。
离开科托努三天后,我们到了利奥波德维尔。这是一年中最热的时节。一层低垂的灰雾笼罩着城市。每天有好几次暴风雨撕破这层雾,将它驱散半个小时。然后,雾又重新聚拢。人们呼吸困难。灰雾不断地聚拢,又不断地被暴风雨撕开。温热的滂沱大雨倾泻在这座城市上。人们呼吸舒畅了。接着灰色的云雾又聚拢。人们再次等待暴风雨。这座城市是富裕的。街道宽敞。有一些三十层高的大厦,有银行,有很多警察。在这片殖民地的底土里有不少钻石。成千上万的黑人把这种土挖出来,弄碎,过筛,他们被遗忘在深深的地下坑道里,为了已故纳尔逊·纳尔逊的遗孀能用钻石装饰她的手指。非洲紧紧包围着这座城市。在它黑色的夜空下,城市闪烁着钢铁般冷峻的光。不过,城市使它敬畏。
否则,它很快就会吞没这座城市,用藤紧紧勒住摩天大楼。我们到的时候,为了纳尔逊·纳尔逊夫人的最大安宁,利奥波德维尔依然支配着非洲。
我们抛锚使游艇停稳。如同约定的,我们——安娜、埃帕米农达斯和我沿着刚果河探访咖啡馆。我们在电风扇下,.99lib?一边听着顾客们交谈,一边喝了不少啤酒。我们不大喝威士忌,好用全部必要的注意力去听那些谈话。埃帕米农达斯一直不离开我们。只要我们交谈,话题就是猎羚羊。我们对杰杰的真实身份仍然有相当的怀疑,所以只谈羚羊。
这样持续了三天。三天内我们确实喝了许多啤酒。幸好羚羊给我们提供了出乎意料的精神力量。埃帕米农达斯刚到时又有些担忧,这时充分放下心来,急不可待地想再次去打猎。
三天过去了,晚饭后,正当埃帕米农达斯对猎羚羊和活着摆脱炎热完全不抱希望时,我们听到了一场奇怪的谈话。
那是在城郊一家讲究?的酒吧里。我们为了一个侍者已来过两次。这个侍者身材高大,开始衰老,看破一切,非繁忙时刻给我们讲述非洲。我们到酒吧半个小时后,两个男人走了进来。他们身穿白衣,扎着护腿,肩上斜挂着枪。一个高个,另一个矮个。
他们热极了,膝盖以下沾着污泥。刚果的烈日把他们晒得黝黑。
他们从远处来,很高兴到了这里。他们不是这家酒吧的常客。他们要了两杯威士忌。
我们热极了。 第一个进来的人说。
说得对。 第二个人说。
两位先生远道而来? 侍者很有礼貌地问。
从韦莱来。 第一个人回答。
瞧。 埃帕米农达斯低声说。
我们热极了。 第二个人说, 给我们消消暑。
好像今年暑热提前到了。 侍者彬彬有礼地说。
见鬼! 第一个人说, 我们的轮胎化了一半。亨利,你真行。 他对侍者说: 他是司机,一流的。
见到您很荣幸。 侍者打着哈欠说。
你言过其实了,勒格朗。 亨利说。
不, 勒格朗说, 是一流的。
那打猎呢,好吧? 侍者问。
打到一只小猞猁。 勒格朗说, 还有一只羚羊。但我们打得不多。
是啊, 亨利说, 我们总是从小道射击,那就必然如此,我们扬起了大片尘雾,猎物又不笨……
必然如此。 侍者说。
沿小道行驶了四百公里。 勒格朗说, 亨利,你真行。
最过硬的,嗨,是耐心。四十公里的时速开了四百公里,这是对耐心的考验。
谁没经过这种考验? 这时安娜问,她对这场谈话开始感兴趣。
什么? 亨利说,瞟了她一眼。
耐心的考验。 安娜说。
夫人有什么高见? 勒格朗用献殷勤的口气问。
啊!这方面没有! 埃帕米农达斯纵声大笑,他至少已在喝第三杯威士忌。
一个疏忽, 亨利解释说, 车轮陷在泥潭里,然后,必须等同伴们……
想到这种事真可怕。 安娜说。
什么事可怕? 勒格朗问,多心了。
想到你们有可能不能在这里喝威士忌。 安娜说。
勒格朗开始用不怀好意的目光看她,但亨利示意他别激动。
安娜非常亲切地微笑着。
您是巴黎人吧, 他说, 巴黎女人能言善辩,立刻就能认出来。
眼下, 埃帕米农达斯说,他也开始激动起来, 确实,生活就是一场耐心的考验。
你这样认为吗? 我问安娜。
有人这样说。 她低声回答。
我撒尿时,总扬起一片尘雾。 亨利说, 同样的再来一杯。 他对侍者说。
我呢, 侍者说, 我在这里八年了,.?
我很想在薄冰上撒一次尿。
您在对谁说呢。 亨利说, 一块踩不碎的好冰,只要有这样的冰就行。图阿塔纳这地方气温高达四十三度,离结冰远着呢。
我呢, 勒格朗说, 我一直宁可要热而不要冷。不过,这儿,喝的是什么呀,可我还是宁可热。
这真不可思议。 侍者说。
可我不同, 亨利说, 不,不,我过去相信,现在再也不信了。
老天爷,为了能在薄冰上撒尿,我什么都可以献出来。
二十六
侍者说。
说是这样说, 埃帕米农达斯说, 可就像其他事一样,等到实现了……也就没什么特别了不起了。
随你怎么说, 亨利说, 冰川期想必还是不会好玩……当时没有人来做出判断, 侍者打着哈欠说, 所以……您确信当时没有人吗? 埃帕米农达斯兴致勃勃地问。
至少应该有些动物吧。 安娜说。
那动物,能算是人吗? 亨利问。
我不认为有, 我说, 我觉得当时没有。
这不可能, 安娜说, 或者是些很小的动物。 她又稚气地找补一句。
我不认为有。 我说。
你呢,冰海,你见过吗? 亨利问勒格朗。
当然见过。 勒格朗回答, 一九三六年,那是个好年代,最奇怪的是,冰海呈波浪形,好像是冷不防一下子就冻结了似的。
你确信当时什么也没有? 安娜问我, 连羚羊也没有吗?
那当然, 亨利说, 在冰川期,整个地球都像冰海一样。
在冰层底下, 安娜说, 总该有些非常微小的生物在等待着解冻吧。
但愿如此。 我说, 总之,谁知道呢?也许当时一切都已有了。
不可能什么也没有, 埃帕米农达斯断然说, 因为,那样的话,怎么解释后来就有了许许多多的生物呢?
真好笑, 侍者说, 当温度计在阴处达到四十度时,人们经常爱谈论冰川期。
确实, 安娜说, 怎么解释现有的这一切呢?
她冲着我微笑。
住嘴, 我轻轻地说, 你总是这样紧追不放吗?
如果你还没注意到,那你真该…… 埃帕米农达斯打趣说。
这很难忍受, 安娜说, 你不觉得吗?
人人都能忍受。 我说, 还远远不止于此。你无法想象这会儿我所忍受的……
如果你们像这样干事的话! 埃帕米农达斯气愤地说。
你怎么啦,说呀? 亨利问勒格朗。
勒格朗半闭着眼睛,似乎神志恍惚。
等一下。 勒格朗说。
看起来神色不对。 侍者说。
怎么样? 亨利用担忧的声调问, 你说呀?
等一下,等一下。 伙伴说。
如果他会突然倒下来的话,您最好把他的酒杯拿开。 安娜说。
盐蜥勒格朗大叫起来 ,这正是我在找的一个词。?
他经常这样吗? 安娜问。
在冰川期,有盐蜥存在。 勒格朗说,不胜喜悦。
他就是这样, 亨利向大家解释, 他看起来就是这样,诚恳、朴实,等等,但这是一个知识分子,不是笨蛋。
你瞧, 勒格朗说, 是沙司、盐水,启发我想到这个词的。
既然您知道他总是这样,就该早点告诉我们。 安娜对亨利说。
我无法忍受想不起一个词来。 勒格朗解释说, 在冰川期, 他用夸张的语调讲, 地球上满是盐蜥。
看到了吧, 安娜对我说, 当时应该有某种东西的。
我想是蜥蜴吧。 我说。
我觉得也是。 侍者说, 是盐水这个词让人弄错了。何况对我来说,我也看不出有什么不妥。
蜥蜴,您爱这么叫也可以。 勒格朗有点狼狈地说。
那么,到底有还是没有? 安娜问。
我不知道了。 我低声回答说。
蜥蜴,我确信是在冰川期以前才有。 埃帕米农达斯突然断定说。
我们没必要相信您。 勒格朗严正地说, 这事你知道吗,你? 他问亨利。
就是说,如果只有冰的话,我在寻思蜥蜴能以什么充饥…… 亨利说。
蜥蜴大吗? 安娜问我。
很大很大, 我说, 像鳄鱼。
至于食物, 勒格朗说, 吃什么都能习惯,众所周知。
只有冰的时候,就吃冰,很简单。
如果蜥蜴的个儿都像那样大, 安娜说, 那我宁可相信当时没有。不过我认为还是有些小生物的。
为了对我们有好处。 侍者说, 我想做的,就是在薄冰上撒短短一次尿。
很小的生物, 安娜说, 想多小就多小,但应该有。小昆虫。它们吃什么?什么也不吃,几乎不呼吸,所以才能长时期待在冰下……
你用小生物这样刺激他,还没完吗? 埃帕米农达斯问她。
如果有的话, 我说, 仅仅靠这些小生物……哈哈! 埃帕米农达斯纵声大笑。
首先,.. 亨利说, 怎么知道当时什么也没有呢?
有人知道。 我说, 你还那样重视那些小生物吗? 我问安娜。
这不会妨碍我睡觉。 安娜说。
什么会妨碍你睡觉呢? 我问。
如果你们继续这样讨论下去, 埃帕米农达斯说, 我可要溜走了。
这不会妨碍我睡觉, 安娜接着说, 但还是难以忍受。
人人肯定都忍受得了。 我说, 没人能解释。绝对没人能解释。你冷静下来吧。
冰层融化后, 亨利说, 应该是一大片烂泥。
对此, 侍者说, 当时没有人来做出判断。
即使有过某个人也判断不了。 安娜说。
这样一想,真令人惊异。 亨利带着应景的神态说, 再来点,安德烈。
来点白兰地?在韦莱,我看那些先生都是不掺水喝的。确实,那应该是一大片烂泥,我同意这种说法。
那么, 安娜说, 那些大洋充满了水,冰层下面的小生物就出来啦。
幸好我们不会时时刻刻想着这种事, 勒格朗说, 这种事就像其他事一样,都会被人遗忘的。
幸好如此。 安娜说。
啊!幸好如此。 埃帕米农达斯纵声大笑,笑声很响。
嗯,是这样, 侍者说, 幸好如此。
怎么不是呢! 埃帕米农达斯接着说, 这样的忧虑我们已经够多了。
这当儿,又一个顾客走了进来。他约莫三十来岁,穿着很考究。
这位是若若, 侍者说, 我们可以寻开心了。
诸位好! 若若说。
您好! 大家说。
若若走到亨利身边坐下,几乎马上用行家的目光瞟了安娜一眼。
可是,那些蜥蜴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呢? 安娜问我。
有蜥蜴出现吗? 若若问。
是的, 我说, 两天前出现的。
三天前。 埃帕米农达斯说。
顺其自然吧。 侍者说。
蜥蜴,那是什么玩意儿? 若若问。
像其他人一样的人。 我说, 但他们的胃口奇好,吞食他们所到之处的一切。
没有人做出反应。每个人都在听,却没有听懂。天气太热了,所以听不懂。
我想今晚又完了。 安娜低声对我说。
下一回,我们给他们画一张素描。 埃帕米农达斯说。
这些蜥蜴到这里来干什么? 若若终于问道。
够了! 亨利说。
我来告诉你, 侍者说, 别激动。
它们绝对什么也不干, 安娜笑着说, 即使这是一种耻辱……
它们很大,很丑, 侍者说, 它们捕食一切,不管是在海里还是在陆上……
我们没派他来说这个。 埃帕米农达斯捧腹大笑。
从来没听说过这个。 若若说。
嘿! 埃帕米农达斯大叫道, 那您可是唯一没听说过这个的人了。
那么,鸟儿呢? 亨利问。
是啊, 安娜说, 我想今晚肯定完了。
鸟儿, 我说, 就像爱情一样,是永远存在的。所有的物种都消失了,可鸟儿还在。就像爱情一样。
明白了。 埃帕米农达斯说, 只要你有翅膀, 他解释说, 你就可以躲开地震。
妙极了! 亨利说, 再拿点酒来。 他对侍者说。
看来我们也会消失的。 亨利说, 先生同我们一起喝点什么吧, 他对我说, 夫人呢?再来五杯,安德烈,您是叫安德烈吧?是吗?对,五杯白兰地。
二十七
但愿不会, 埃帕米农达斯说, 但愿我们不会消失。
可是,那些蜥蜴,还在吗? 若若问。
谁知道呢? 我说。
真好笑。 埃帕米农达斯说。
我们到这里来就是为了寻点开心的。 亨利解释说, 韦莱很美,但没乐趣……
啊,是吗? 埃帕米农达斯问,等着进一步解释,却没有。
眼下, 安德烈说, 还看不出您像是要尽情地玩一番。
瞧,他又那副模样了。 安娜指着勒格朗说。
确实,你的脸很怪。 亨利说, 你在找一个词?
不。 勒格朗说, 我在思索,这可想而知。
不算太早。 我低声说。
有蜥蜴来到利奥吗? 若若问。
没有人回答她。
我对这种谈话感兴趣。 勒格朗嘲弄说, 我不感到厌烦,正好相反。
那么,我们说到哪儿啦? 埃帕米农达斯问。
说到第四纪了。 侍者说。
我觉得还更近一点。 勒格朗说,仍然用嘲弄的口气,并望着安娜。
这也是我的感觉。 安娜说。
那又怎么样? 若若问。
没什么, 侍者说, 将轮到人消失。
我多么喜欢笨蛋。 埃帕米农达斯说,若若使他着迷。
蜥蜴是轰炸机吗? 若若问。
顺其自然吧。 勒格朗说,同时望着安娜,容光焕发。
可是,那些蜥蜴究竟是到了,还是就要到? 若若坚持问。
可能不会迟到吧。 我说。
又来了, 亨利对侍者说, 我可有点腻了。
人不是蜥蜴, 勒格朗突然说, 不应该混淆了,人是机灵的。某地不再适合生存时,他就离开,到别处去安营扎寨。他可不是一只蜥蜴……
那蜥蜴呢? 若若问, 蜥蜴什么也不种植吗?
什么也不种植, 安德烈说, 你明白了吧?
又从头再来了。 亨利说,他厌烦了。
总得说点什么,嗯? 勒格朗对安娜说, 这总比说邻居的坏话好。
既然人重新种植所吃的一切,为什么人还必然会消失呢? 若若问。
因为大地像其余一切一样,像耐心一样,也会消耗的。
侍者说, 有一天,我从报纸上看到,必需三千万年时间,才能使人拥有七十五厘米厚的可耕土地,所以,到最后,人重新种植所吃的一切也没用,大地耗尽了。
嘿!这大地真承担不了什么。 若若说。
正是这样。 侍者说。
明白了。 若若说, 那些蜥蜴之所以什么也不种,就是因为笨。
对啦。 侍者说, 你开窍了。
照这样下去, 亨利说, 七十五厘米……我们要寻思是怎么来到这世上的……
你看到德国人,看到所有他们制造出来的小孩子了吗?
勒格朗问。
这是他们的权利。 亨利说。
应该将这些事告知世人。 安娜说。
再拿点酒来, 亨利说, 最后一杯。
为什么最后一杯? 勒格朗说, 我们不是每天都能在利奥的。
确实, 亨利伤心地说, 我们笑得多痛快啊。
不应该伤心, 安娜对埃帕米农达斯说, 这并不是说,我们就要消失。
我并不伤心, 埃帕米农达斯说, 正好相反,若若,我喜欢他。
您漂亮得出奇。 勒格朗对安娜说。
为什么出奇?
一种说法。我都难以相信。
用他们的原子弹,我们在此之前早就被清除了。 亨利说,他显然不知道内情。
在什么之前? 若若问。
在大地耗尽之前。 埃帕米农达斯低声对他说。
六百颗,他们有六百颗原子弹, 亨利说, 这能把我们炸飞十次。
奇怪, 侍者说, 即使从冰川期谈起,我们仍然会回到原子弹上来。这好像是个规律。
我到这里来, 若若说, 是由于安德烈。他很聪明。
那么,这里使您感到愉快吗? 勒格朗问安娜。
不错。 安娜说。
好像不去招惹原子弹,已有的自然灾难还不够似的。 亨利继续说。
你们嘲弄我。 若若说, 蜥蜴,是新型的喷气式飞机。
妈的,滚你的那些蜥蜴! 亨利大叫道。
我多么喜欢笨蛋! 埃帕米农达斯大笑。
蜥蜴是什么,你们只消告诉我一次就行, 若若哀求说, 我再也不向你们提问题了。
那是一种鳄鱼, 安德烈说, 明白了吗?
不明白,可你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不是吗? 若若愤慨了, 现在的鳄鱼,是原子的吗?
是原子的,当然! 亨利嚷道, 明白了吗?你究竟明白了还是没明白?要是大家不能再安安静静地交谈的话……人很机灵,不是蜥蜴。 勒格朗高兴地哼唱, 你为什么这样对他讲话,亨利,说呀? 他对若若说: 蜥蜴是不折不扣的动物,你把这一点一劳永逸地记在脑子里。确实,大家至少对你说过五次了。
要是这样开始的话, 安德烈说, 您就讲不完了。这不是一个人,是bbr>.99lib.一台齿轮装置。一种梦魇。
动物怎么啦? 若若问。
就是鳄鱼, 亨利大叫道, 鳄——鱼!你喜欢叫它爬行动物也行。 他用手在吧台上模仿鳄鱼爬行, 现在,没必要再坚持要求解释了,明白啦?
当心新词汇。 安德烈说, 新词汇会使若若伤脑筋。他必须明白一切。有一天,一位顾客不慎向他提起夏洛来地区的畜牧业,你还记得吧,若若?结果,那场讨论一直持续到凌晨两点。那位顾客打碎了半打玻璃酒杯,因为他吃不消了。请注意,若若,我并不怪你。你与众不同,只要知道怎样对待你就行了。
你可以说是个着魔的人。但你照样有权享有你在世上的位置,不用担心。
怎么回事? 安娜问。
一切都使我感兴趣, 若若说, 所以我才会这样。可我却引不起任何人的兴趣。
不对, 勒格朗心不在焉地说, 不该这样说。
你还是有一副怪样子,若若。 安德烈说。
我正在消化, 若若说, 所以才这样。
我呢,正在开胃。 安德烈说, 我还没时间吃晚饭。
你呀,总是那样浪漫。 若若说。
不光是他。 我说。
说得对。 埃帕米农达斯说。
请注意, 亨利说, 原子能有好的一面。二十年后,一切都将靠原子能运行。
这个,我要等亲眼看到才会相信。 安德烈说。
对飞机来说,已经是这样了。 亨利说。
我怀疑, 若若说, 飞机仍然是些喷气式飞机。
不对, 安娜说, 那是些鳄鱼,但很大,它们把知道能吃的都吃了。以后就更多了,自从……她转向勒格朗。
三十万年前。 勒格朗哈哈大笑。
鳄鱼不是爬行动物, 若若说, 我像确信自己在呼吸一样确信无疑。再说,这又有什么关系?
和什么有关系?
和轰炸机?
嘿!到底有完没完? 亨利大声叫嚷。
我警告过你们了。 安德烈说, 必须把他当做一种好奇心。
这和轰炸机毫无关系。 安娜息事宁人地说。
那么和我进来时你们所说的有关系?
都有关系。 安娜说。
确实,都有关系。 我说。
就为了这个。 埃帕米农达斯说,他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我也许知道的事不多, 这回轮到若若叫嚷起来, 但我知道什么,我知道。既然没有了,为什么还要谈论?
妈的,妈的,妈的! 亨利大叫道。
真是开心。 埃帕米农达斯说, 我要留在利奥。
要聊点什么,>99lib? 安娜说, 我们就像这样,像聊别的事一样聊。必须聊点什么,不是吗? 她问勒格朗。
必须聊点什么。 勒格朗表示同意。
二十八
因为没有了,就不该再谈论, 我说, 这不是一个理由,不是吗?
他的毛病就在于要把所有的一切联系起来,是不是,若若? 安德烈说, 蜥蜴,是一种鳄鱼,若若。而飞机,就是飞机。
我什么都不明白。 若若说。
不明白什么? 安娜问。
什么都不明白。
别说得那么绝。 埃帕米农达斯说, 告诉我你不明白什么。
我什么也不说了。 若若说。
他的脑壳里装的不是脑子, 亨利嚷道, 而是给猫吃的糊糊。
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事。 埃帕米农达斯说, 确实,这本身就是一种好奇心。
安德烈,来一杯拿破仑一世白兰地。 若若神气十足地说。
对酒牌子, 安德烈说, 他可是认得的。
我们本来在这里安安静静地闲谈, 亨利说, 而现在所有的人都围着这位先生,忙于让他明白他不可能明白的事。
确实如此。 我说。
不用担心。 安德烈对若若说, 应该永远从好的方面看待事物。
我们到别处去怎么样? 勒格朗用机密的口气问安娜。
我们不急。 埃帕米农达斯说, 若若,我喜欢他。
确实,我们并不着急。 安娜说。
我们还有一辈子在自己前面呢。 我说。
I am蜥蜴, 若若说, 这话用英语说有点意思。
哈哈! 埃帕米农达斯纵声大笑, I am very 蜥蜴!
您来自…… 勒格朗问。
科托努。 安娜边说,边捧腹大笑。
您呢? 勒格朗问我。
科托努。 我也边说,边捧腹大笑。
勒格朗现出一副完全不理解的神情。接着,他又说:生活还是挺好笑的,所以人家才跟您谈论蜥蜴和所有乱七八糟的事情。
确实如此, 我说, 甚至还谈论了冰川期。
我什么也不明白。 若若说。
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并没有错。 安德烈说, 我自己也搞糊涂了。
蜥蜴, 若若问, 它们在科托努吗?这跟科托努有什么关系?
有 关 系 , 勒 格 朗 说 , 必 须 知 道 人 家 在 谈 论 什么,嗯?
完全正确。 我说。
如果是鳄鱼,那又有什么关系? 若若问。
和有关系的就有关系。 亨利嚷道, 我提什么问题了吗,我?
他转向我,彬彬有礼地说:
刚才我怀疑您所说的话,为此我向您道歉。
您刚才怀疑什么? 若若问。
怀疑先生所说的有关冰川期的话。 勒格朗不胜厌烦地说, 由于我不知道先生是谁,我曾怀疑他说的话。现在,如果你想知道我妹妹所做的事……
我知道我所说的话。 若若说, 您对这位先生的了解并不比刚才多,而我们对您的蜥蜴的认识也没多大进展。
我们把他赶出去吧? 亨利嚷道。
啊!不, 埃帕米农达斯说, 这可不行。
你冷静下来。 勒格朗对亨利说。 您是完全正确的。
他对若若说, 没有人明白您所说的,但您是完全正确的。
要是腻烦我,您该说出来。 若若说,生气了。
别恼火。 亨利说, 再拿点酒来,安德烈。 他对若若说: 我们跟你说的话,是为了你好。是对你负责。你令人难以忍受,你应当改一改。
啊!不, 安娜说, 他可千万别改。
能使我改变的人, 若若神气十足地说, 还没生出来呢。
你没必要自吹自擂。 亨利说。
那么, 埃帕米农达斯说, 在我这一类人中,I am 蜥蜴。
那么, 勒格朗对安娜说, 您是迷上蜥蜴了。
别说这个词, 侍者说, 它最终会从我的鼻.99lib.t>孔里钻出来。
没说对, 安娜说, 不是对无论什么蜥蜴都一样。
I am not very 蜥蜴类。 99lib?埃帕米农达斯说。
他是谁,这位若若? 安娜很客气地问。
我最好的顾客, 安德烈说, 若若,是吗?而且富得像克罗伊斯,是吗?
咖啡馆属于大家。 若若说, 只要我愿意,我可以一直待到关门的时候。
到那时,人就不多了。 勒格朗说。
为什么? 安娜问, 我们并不着急。
我很喜欢不速之客。 我说。
别讲得太快, 埃帕米农达斯说, I am not very 蜥蜴类。
如果他离开的话, 亨利说, 我们会感到极其无聊。
显而易见,我们无法忍受他, 勒格朗说, 我们跑着藏书网追他才能跟上他。很奇怪,他不了解这一点。
要我了解什么? 若若问。
在您和我们之间, 我说, 是生死与共的关系。
你们瞧不起我, 若若说, 但我不在乎,不在乎,就像蜥蜴一样。
好啦! 安德烈说。
必须什么样的人都有才能构成一个世界,这是千真万确的。 亨利嚷道。 来两杯啤酒。 他对安德烈说, 白兰地,喝腻了。
三杯啤酒。 埃帕米农达斯说。
四杯。 若若说。
七杯怎样? 我问安娜。
七杯。 她说。
我很愿意给你们啤酒, 安德烈说, 但你们已喝下那么多白兰地,那会配成一种本店自制的混合碳酸饮料。我已做了二十七年酒吧侍者,依我之见,你们应该继续喝白兰地。
您对我们就像一位真正的父亲。 安娜说。
除非你们想研究混合碳酸饮料对蜥蜴的作用, 安德烈说, 否则我不会给你们啤酒的。
像这样高水平的酒吧侍者没有很多。 亨利说。
不管怎样, 勒格朗说, 来一大杯冰镇啤酒……安德烈, 若若说, 我不明白混合碳酸饮料会起什么作用?
会爆炸。 我说。
就像您吞下了炸药一样。 安娜说。
从来没听说过这种事。 若若说, 这里的人都瞧不起我。
I am not very 蜥蜴类。 埃帕米农达斯说。
不是在所有情况下都会爆炸, 安娜说, 只有千分之一的概率。
那么, 安德烈问, 喝白兰地?
喝白兰地,不过要掺水。 亨利回答。
所有的人都这样吗?
所有的人都这样。
这么善解人意的顾客,可不是每天晚上都有的。 安德烈说。
我不要白兰地, 若若说, 我要啤酒。
像所有的人一样,你也会有白兰地的。 安德烈说。
我可不听凭你吩咐, 若若说, 我对你说我要的是啤酒,不是白兰地。
你还是只有白兰地, 安德烈说, 甚至你愿意的话,我请你喝。
换句话说,你阻止我喝啤酒? 若若说。
是的, 安德烈说, 这是为了你好。
最后说一次, 若若说, 安德烈,给我一杯啤酒。
您想爆炸吗? 安娜问, 这是您想要的,若若?
不需要一杯啤酒来爆炸。 若若说。
既然我们都喝白兰地, 亨利说, 你也可以喝一杯,要不要?掺了水的白兰地同啤酒一样解渴。
不是这个问题。 若若说, 我呢,我就要啤酒。
我敬佩你, 安德烈说, 但你没有啤酒可喝。
我记着这笔账,安德烈。 若若说。
我很想知道,一个像他这样的家伙生活中做什么。 亨利说。
要是我妨碍了您, 若若说, 应该说出来。
不是这个意思, 亨利说, 我们只是寻思你能做怎样的工作。
我做我做的事。 若若说。
二十九
这没亻}一么不好, 那个男人说, 各人做他能做的事。
要是您这样理解的话, 若若说, 我回我来的地方去。
再见。
再见。 安娜说。
若若先生出去了。
他从哪里来? 我问。
从印度支那来, 安德烈说, 或者从太平洋那里的某个地方来。我认识他已有十年,他可一步也没离开过。
那么, 勒格朗说, 安娜,是您吗?
是我。您是谁?
什么也不是。 勒格朗说。
我早料到了。 安娜喃喃自语。
侍者和亨利审慎地保持沉默。
他们呢? 勒格朗指着我们问。
他们,就是他们。 安娜回答。
不明白。 勒格朗说。
我有许多朋友。 安娜解释说。
勒格朗的脸色沉下来,问道:
他们也来吗?
当然。 安娜回答。
我想我还没太明白。 勒格朗说。
那有什么关系。 埃帕米农达斯说, 如果你试图把一切都弄明白……
那一辈子也不够。 我说。
远吗? 安娜问。
开车要两天。 勒格朗回答,脸色很阴沉。
世界还是不大。 埃帕米农达斯说。
您不能一个人去吗? 勒格朗头脑简单地问。
人只做能做的事。 安娜说, 我不能。
我们不会妨碍你的, 埃帕米农达斯说, 我们决不妨碍任何人。
决不, 我说, 您可以去打听。
我呢, 勒格朗耸耸肩膀说, 我想说的是……他离开了我们,脸色依然阴沉,约我们第二天早上再次会面。我们回到船上。埃帕米农达斯又有点担心。他说:两者必居其一,或者是他,或者不是他。
你累了, 安娜说, 你该去睡了。
如果是他,那就是他。 埃帕米农达斯继续说。
还说不定呢, 我说, 你明明知道是什么……但如果不是他, 埃帕米农达斯沉着地继续说, 那么,为什么他们对你说要带你去?
埃帕米农达斯很早起床,去买两支毛瑟枪和一支猎枪。 不管怎样,要穿越韦莱盆地,这是完全必要的。 他对我们说,谁知道呢,也许我们会碰见一只羚羊。
我们同勒格朗约好,饭前喝开胃酒时在前一天遇到他的那家酒吧见面。埃帕米农达斯坚持要我们肩上挎着毛瑟枪和猎枪前去。他又恢复了愉快的情绪。然而勒格朗看到我们进去时,却没有一丝笑容,恰恰相反,他问:
这是些什么玩意儿?
这个玩笑使他的脸色更加阴沉了。
两支毛瑟枪和一支猎枪。 埃帕米农达斯殷勤地向他解释说。
勒格朗是个认真的人。他立即要我们,当然很??有礼貌,告诉他我们各自的身份和我们的船名。
事情要么不干,要么就认真干。 他对我们说。
我们完全赞同。他告诉我们,他有原则,也有经验,并让我们明白,他不是第一回执行一项如此棘手的任务。我们很愿意信任他。他对杰杰的忠诚有点过分,他的审慎令人不快。何况他也并非不胆怯。旅行期间,我们对他一无所知,仅仅知道他认识杰杰已有两年,他也来自阿波美,他们相识后,杰杰和他一起干过活。他对安娜无所谓,从来没有一点儿好奇心。他对她,也像对我们一样,有所保留。这种保留有意做得,怎么说呢,非常军事化,他认为他不能不这样做,这涉及到他的任务的严肃性。他在出发前对我们说,必须信任他。我们就自始至终信任他。他想把我们带到哪里去都可以,何况他做得非常好。我们面临的唯一困难来自埃帕米农达斯,但很快便解决了。埃帕米农达斯对那种救世主心态,不管它有没有道理,都有一种难以压制的反感。而且,他对勒格朗有点不放心,至少头一天是这样。不过第二天,羚羊帮了忙,他把勒格朗忘了。况且,看到埃帕米农达斯整整一个晚上像一只小羚羊似的警惕地监视他,也是这次旅行中多少使人感兴趣的事。啊,我们从没有像这些日子那样爱过埃帕米农达斯!
第二天早上八点光景,我们出发了。安娜开自己的车。幸而勒格朗也开自己的车,一辆吉普车,他在我们前面带路。只有他一个人知道我们要去哪里,以及我们该在哪里过夜。
这一天,我们穿越上刚果潮湿的辽阔平原。道路令人满意,汽车行驶得很好。在这样纬度的地区,非洲的气候不成问题。天气当然非常炎热,但也许由于心中牵挂着我们追寻的目标,没有人为此叫苦。刚果河盆地终年降雨,据说随着春分或秋分而有所差异。因此这天也下雨了。森林无尽无休,但并不单调,相反,对于想观赏它的人来说,它总是有所变化。汽车的喇叭声在林间回响,如同在大教堂里一样。低垂的云层总是把森林覆盖,在它上面将自己排空,几乎每小时一次。必须习惯这种现象,习惯森林的纵深,习惯土地的深厚。大雨倾盆。我们停下汽车。雨声是那样响,真能使我们害怕。她望着雨水倾泻下来,不胜惊讶。看到她的眼睛交替地时而映现森林的深绿色,时而映现雨水的晶莹透明,很是奇特。她也很热,额上一直汗涔涔,她用胳臂背擦着汗,动作机械而漫不经心,扣我心弦。雨声阻止我们交谈。于是我就望着她看雨和用胳臂背揩额头。如果仅仅这些也就罢了,可连她眼皮的跳动都直扣我的心弦。有一次,由于瞧她瞧久了,我突然以为眼中的她变了样,又成了我叫不出名、也许本不该看的某个人。我发出一声叫喊。埃帕米农达斯吓了一跳,骂了我一顿。他很快显示出他也受不了这热带气候。她脸色变得有点苍白,但没问我出了什么事。刚果河不时出现在我们面前。它有时平静,有时汹涌,失控似的奔流到森林里,不惜拐个大弯,路不是总能跟得上。急流的声音十公里外就能听到,仅这种声响就可以把十万头大象的叫声盖住。游览相隔很远才安排一次,但勒格朗不给我们空闲去利用。我们穿过的村落很少,它们一般都极小,掩藏在森林的深处。只有羚羊和大象——然而是世界上最大的——适应这森林,能在里面辨明方向。它们老死在这片不可侵犯的土地上,森林吞噬了它们,就像开天辟地以来,它自己在无尽的嬗替中自行吞噬一样。一些奇异的色彩穿越森林,彩色的溪水、叶脉、河流。森林有时变得血红,宛如凶杀现场。换个时候,它又成为灰蒙蒙的。在其他时候,它完全失去色彩,直到乏味的地步。我们呼吸困难。不断的暴雨使空气里充满了油状的水蒸气。有什么办法,这空气就是不适合人,而适合大象和羚羊。
不过没有人抱怨。我们没看到任何花能使我们想起我们认识的花。也许那些花只有羚羊才看得见。
下午,勒格朗还没认为有必要让我们吃午饭时,我们到了一座城市,它有一个奇怪的名字:科基拉维尔。埃帕米农达斯对这座城市期望很大,但它毫无奇特之处。我们在这儿附近离开了刚果河,然而将近晚上六点时,我们在另一座城市又和它相遇了。这是一座小得多的城市,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它的名字叫多多。在这里,我们最终告别了刚果河,直驶北方,以便尽快赶到韦莱谷地。道路变了。起初变得不太好,然后很糟,再后来路面不再铺碎石了。我们必须小心翼翼地避免陷入黏土的泥坑。大约晚上八点,平原终止了,我们开始缓缓地驶上韦莱高高的热带草原。天气凉爽了一些。我们在一个地方停下来,那里有几间白人的平房和一家小客店,店也是白人开的,勒格朗认识店主人。那人在等着我们,埃帕米农达斯不无担忧地注意到,他们俩长得很像。我们洗淋浴洗了很久。尽管天热,我们还是很饿,埃帕米农达斯也一样。那平房显得凄凉,很肮脏,四壁光秃秃的,全部照明只有一盏电石气灯。不过店主人告诉我们,有荷兰威士忌。安娜立即要来了酒。我们吃晚饭。埃帕米农达斯肩挂着毛瑟枪吃饭,喝了三杯荷兰威士忌后,才把枪放在身边的椅子上。勒格朗拒绝沾威士忌。我们仍然当着他的面喝。这是个多疑的人。我还不太明白他怀疑我们什么。他不断怀疑我们,连这天晚上我们表现出的好胃口他都怀疑。然而,彼此总得说点什么吧。我们能和他说什么呢?
您猎羚羊吗? 安娜问他。
从来没见过一只羚羊, 他说, 没法对您说。
遗憾, 安娜说, 今晚我很想听听关于羚羊的精彩故事。
我以为您感兴趣的是蜥蜴。 勒格朗说。
不, 安娜说, 对蜥蜴感兴趣的是您,我感兴趣的是羚羊。
在索马里, 我说, 从前有一种小羚羊,栖息在乞力马扎罗群山的山坡上。它轻捷如风,颈背上有一溜小鬣,使人联想起小马驹。它极其多疑和胆怯,很机智灵巧,一下子就明白了自己是稀有而难捕的猎物。
它一直是稀有而难捕的猎物吗?
不总是。 我说, 有一回,曾有只小羚羊看见一个猎人上了汽车,它觉得猎人挺友善,汽车很稀奇。它走向前,乖乖地舔那辆汽车的轮胎,以示问候。它觉得轮胎味道很好。但那个猎人心想,这里有只羚羊在嘲弄我。猎人们喜欢稀有而难捕的猎物,他让这只放肆的羚羊懂得了这一点。现在它在遥远的乞力马扎罗山那未开发的山坡上。
勒格朗表示不信任地望着我。
您说的是羚羊吗?
安娜使他放心,解释说:
正是最为我们喜爱的猎物。
再说, 埃帕米农达斯说, 最为喜爱或最不为喜爱,我们又能对您说什么呢?
我们正在他的国家,不是吗? 我说。
我们渴了,就轮换喝着威士忌和啤酒。这样喝下的酒很快对我们起了作用。勒格朗带着不快的神情望着我们喝。
杰杰呢,他打过一些羚羊吗? 埃帕米农达斯问。
勒格朗第一回露出具有暗示性的笑容,说道: 哦!他啊。
他没把话说完。我们全都好像领会了似的大笑起来。这又使勒格朗感到困惑。
打羚羊的猎人是与众不同的。 我说, 他要很有耐心,从容不迫。
但愿如此。 埃帕米农达斯笑着说。
猎羚羊时人会失眠, 我说, 有时甚至没了胃口。这样的事时有发生。体质问题。有人会这样,有人不会。
勒格朗仿佛完全不明白似的瞟了我一眼。和埃帕米农达斯相反,他不懂时,脸就变得沮丧,难看。
最好还是笑一下。 安娜对他说, 我确信您会得到谅解,况且我们不会告诉任何人。
她是那样漂亮,我以为他最终会被打动,会和颜悦色地看她。他不是这样。他说:
谁也别想让我笑我就笑。
同意, 埃帕米农达斯说。
安娜把两只脚跷在桌上,我们在船上酒吧里单独聊天时,她经常这样做。她的脚踝同羚羊的一样细。
你有羚羊一般的脚踝。 我对她说。
明天, 她说, 我们可能会碰见一只,谁知道呢?我很想看到一只像您说的小羚羊,具有乱蓬蓬的鬣,固执的小脑门上,有两只火焰般的环纹角。
要是我们有权停下一小时, 埃帕米农达斯说, 等他不犹豫了,谁知道呢?也许我们会看到一只?
他挑衅似的看着勒格朗。但勒格朗没做出反应,仍然不胜惊讶地在听我说。
快讲给我听, 安娜说, 小羚羊舔了猎人的轮胎后,怎么成了稀有而难捕的猎物?
我开始抚摩她那羚羊般的脚踝,这显然使勒格朗感到难堪,他转过眼睛去,但照样继续听我说。想必他在生活中非常无聊。
并不是猎人对小羚羊怀有恶意。不是。可他们是来寻找一种稀有而难捕的猎物的,他们被冒犯了。更何况他们的猎枪都是准备好的,擦了油,上了子弹,他们想用一用。他们就用了。那只羚羊没有马上死去。它哭了很久。看一只羚羊哭,是一件谁也不该看的事。它躺在路边,满嘴是血,由于就要死去而伤心地哭泣。它痛惜乞力马扎罗山长满青草的山坡,痛惜可以涉水而过的韦莱河,痛惜热带草原林中空地上静悄悄的黎明。猎人结果了它。他把它装在汽车行李架上,返回自己的帐篷。他没把他的意外收获讲给任何人听。这涉及的仅是一只羚羊,而世间的羚羊有的是,但谁能有一天赎救一只无辜的羚羊?第二天,猎人觉得早晨是凄苦的,他没有勇气起床,关在他的帐篷里直到中午。
哈哈! 勒格朗纵声大笑, 为了一个愚蠢的故事……这马上就看出来了, 安娜对他说, 您从不在中午起床。然后呢?
羚羊变得很难猎到,现在还是这样。
那个猎人呢? 埃帕米农达斯问。
据说他恢复过来了,但只能离开非洲,永远不再回来……
这不是个猎人。 安娜说, 啊,我多想明天就猎取一只羚羊。
我呢, 埃帕米农达斯说, 我什么代价都愿付出……当人经过日复一日的守候,几个星期的守候,按应该做的那样猎取了一只羚羊,那时相反,他会非常快乐。他把它装在车顶上,羊角朝前,到达的时候,他用特殊的方式按嗽叭,通报自已的归来。生活一下子变得美好了。他在电石气灯的微光下久久观赏那只羚羊,人在寻求什么时,就这样完全进入了忘我的境界。
观赏那只羚羊时,你对其他羚羊也产生了欲望? 安娜问。
那还用说! 埃帕米农达斯说。
啊!你永远会有这种欲望。 我说, 但极少有人在守候其他羚羊时,随着这种欲望的激增而连打好几只的。
但人可以找点别的事儿干干,不是吗?
当然, 我说, 他可以回到习惯的事务中去,但他不再同从前一样了。他永远改变了。
她微笑着,有点醉了,由于威士忌,也由于打羚羊的欲望。
我越来越神经质地抚摩着她的脚踝。天闷热得令人难以忍受。她不时半合上眼。我们累极了。勒格朗已经入睡,轻轻地打呼噜。
埃帕米农达斯陷入沉思。安娜打量着勒格朗,笑眯眯地说:这是一种死心塌地的忠诚,杰杰肯定不是一个难以相处的人。 她又补充说, 告诉我,在你的美国式小说里,你会讲到羚羊吗?由于海明威先生已经讲述过,人家不会觉得这样写品位不高吧?
没有海明威先生, 我说, 我们就不会谈这件事了,所以,是不是最好撒谎,说我们在谈别的事?
不, 她说, 算了吧,最好说实话。
她俯身在桌上,把头搁在屈着的双臂上。她的秀发松开了,压发梳掉在地下。
在你的美国式小说里,你会讲述哪些别的事? 她轻声问。
讲述我们的多次旅行。 我回答, 这必然是一部航海小说。
会描述海的颜色吗?
当然。
还描述什么?
昏昏沉沉的非洲之夜、月光、热带草原上蒙布图人敲打的达姆达姆鼓。
三十
还有什么?
谁知道呢?可能还有吃人肉的筵席。不过,每天各个时辰海的色彩变化,那是肯定要描述的。
啊!我宁愿人们把这当做一部旅行记。
既然我们在旅行,他们会这样看待的。
都这样看待吗?
也许不是全部。十来个,可能还不到。
那些人,他们相信什么呢?
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一切他们愿意相信的。确实,一切他们愿意相信的。
她不做声了,头一直搁在胳臂上。
再给我讲一点。 她低声说。
当人睡下, 我说, 当他知道它就横躺在帐篷前,这时,他会认为超过这只羚羊再要别的,就太过分了,这将是唯一的一只,他永远不会有别的羚羊了。幸福也有点是这样。
啊! 她轻轻地说, 倘若羚羊不存在,那就太可怕了。
我又叫了一声,我相信,叫的是她的名字,就像今天早晨我已经叫过的那样。埃帕米农达斯又吓了一跳。勒格朗醒来,问我出了什么事。我让他放心。 什么事也没有。 我说。我们去睡觉。地方不够,埃帕米农达斯和勒格朗合住一间房。透过隔板,我听见勒格朗问埃帕米农达斯,我们是否瞧不起他,问他是否认为这场闹剧还要持续很久。
谁知道呢?也许明天就会结束。 埃帕米农达斯很明智地回答。这话使勒格朗哈哈大笑起来,因为他明白了。
第二天凌晨四点,我们像真正的猎人一样出发了。勒格朗有严格的时间表,而且忠实执行。我们在夜色中行驶了一个多小时,道路很糟,前进相当困难。接着,旭日升起在韦莱的热带草原上。这是个很美的地方,有河谷,泉水,更明净的天空。有时森林又形成了,但比在刚果河盆地要稀疏得多。整个地区长满了又高又密的茅草。这是羚羊的真正故乡。每相隔一大段距离,就有一些黑乎乎的岩石露出地面,它们形状奇特,常常使埃帕米农达斯联想起我们最喜爱的动物的形状。天气比前一天凉爽多了。
韦莱是一座大高原,从五百米升到一千米,逐渐向上延伸到乞力马扎罗山。高原上不断刮风。还下了几场暴雨,但不大。路况越来越恶劣,我们颇有点费劲才跟上勒格朗的吉普车。
将近中午,我们到了一个小村庄。那里不再有任何白人的平房。勒格朗告诉我们,可以通行车辆的路到此为止,我们离目的地不远了,步行约需三个小时。我们一直非常顺从,他似乎对我们放心了,而我们这方面,我们也有些习惯他的行事方式。连埃帕米农达斯最终都认为我们没有勒格朗可能会更糟。
我们在这个村里停留了相当长时间。勒格朗要求我们下车,在广场上等他。他对我们说,他要打听些情况再走。他丢下我们到广场上坐下。我们对勒格朗已唯命是从,在他离开的整个时间内,我们都没走动。村子是圆形的,像个马戏场,一切都围绕着同样是圆形的广场而建。茅屋全是一模一样的平房,每户房前都有个同样的小游廊,廊柱上铺盖着芦苇。所有居民全来看我们,无一例外。男人们似乎不太勤劳,女人们在我们到来时正在自家的游廊下织布。他们凑到跟前来看安娜,也看同她在一起的我们。这是我们见到的头一批蒙布图人。他们比我们此前在刚果河谷看见的人更高,也更漂亮。他们中的大部分和柏柏尔族混过血,肤色已不那么黑。不少人脸上和额头都刺了深深的花纹。他们大体上都有一张和善的脸。女人们赤裸着上身,在她们看我们的时候,一些小孩像山羊羔似的过来吮吸母奶。埃帕米农达斯注意到,所有这些人没有一个看起来特别嗜好吃人。然而,他仍然要了些安娜带着的荷兰威士忌,我们也喝了,喝到足以使我们同意他的观点。我们任凭他们要看多久都可以。奇怪的是,我们频繁的微笑并没有使任何人露出笑脸。他们长时间地议论我们这些人,当然是议论我们的相貌,讲话声音极高,好像他们彼此离得很远。要不是这声音同他们和善的脸形成对比,要不是我们情绪高,世上几乎什么也吓不倒我们,他们的声音本来会使人胆颤心惊的。
勒格朗终于来了,身后跟着两个穿欧式短裤的人,他们用巨大的烟嘴抽着雪茄。他对刚刚获得的消息一点也不满意。他告诉我们,警察前一天来搜查过这个村子。很有可能是我们的到来惊动了警察,必须预计到,他们不仅今天还会来,而且这次可能查得更远,一直到我们要去和杰杰会合的村庄。他没法知道杰杰是否已经得到预报。如果是的,那我们显然就很难知道他逃到哪里去了,很难找到他。
很难吗? 安娜问。
也许甚至于不可能找到。 勒格朗说。
哦!别这样。 安娜说。
倒不如让他们逮住。 勒格朗说。
我有钱。 安娜说。
他身价会很高的。 勒格朗说。
可我很有钱。 安娜说。
多到这种程度吗? 勒格朗振奋起来,问道。
是的。 安娜说, 多到不好意思。
那么, 勒格朗说, 如果不太晚,我们也许可以设法解决……
他好像突然想起什么,问道:
可万一不是他呢……
他这样已经够了。 安娜回答。
不明白。 勒格朗愣了一会儿说。
我的意思是, 安娜说, 哪怕在那种情况下……勒格朗决定最好赶往那个村庄,步行需要三个小时,杰杰前一天还躲藏在那里。如果杰杰不在了,只有到了那儿,我们才能知道往什么方向继续去寻找。勒格朗显得很主动,并为此而高兴,尤其是听了安娜的建议之后。从利奥波德维尔出发以来,他头一次同意跟我们一起喝些荷兰威士忌。
为了不失去找到杰杰的任何一点机会,我们立即上路。他随时可能离去,我们必须赶紧一些。勒格朗记不太清路了,他和两个蒙布图人密谈了很长时间之后,他们就伴随着我们。
一出村庄,我们就走上了踩实的小土路,路都很窄,我们只能鱼贯而行。安娜走在我前面,她前面是勒格朗和两个蒙布图人。埃帕米农达斯在我后面殿后。天气虽热,但总有一股热带草原的风,走起路来完全经受得了。安娜不时回头向我微笑。我们互相看看,一声也不言语。从这时起,我们能说什么呢?我觉得她的脸色比平常苍白,不过我们睡得那样少,想必她累了。走了半小时后,勒格朗分给我们一些三明治和饼干,那是他从我们过夜的小客店里带出来的。这使我们深受感动。但是连埃帕米农达斯在内,我们都毫无胃口。在这次长途行走中,什么也没有发生,除了埃帕米农达斯不时发出好奇的惊叫——使人想起蒙布图人的叫声——因为他以为看到了一只羚羊。他以为发现的羚羊多得足以把我们的时间表推迟半小时。再就是两个蒙布图人有时交谈,声音那样高,那样不寻常,每次都使我们吓一跳。地面起伏不平,有时相当难走。 5f53." >当地面凹陷得太深时,风没了,步行就变得艰难起来。但通常我们总是相当快就又回到高原上,热风在整个草原上发出像猫头鹰叫般的呼啸声。
走了两小时后,小路往上升得很高,又下到一个深深的谷地,那儿有木棉树和鸡腰果树,很荫凉。勒格朗回过头来,向安娜宣布离目的地不太远了。我们再登上另一边的谷坡,又一次走进热带草原。草原上稀稀拉拉地长着些厚厚的茅草,高及胸膛,风穿过这种茅草发出谐和的音响。其他小路随时随地和我们在走的路交叉,它们同样狭窄,踩实,像血脉似的在整个韦莱盆地延伸。大约走了三小时的时候,下了一阵短促的暴雨。我们不得不在这段时间内躲在一棵树下。大家乘机抽烟,喝了一些荷兰威士忌。但没有人想说话,连勒格朗也不想。正是在这段暂息时间内,埃帕米农达斯向一只也来树下躲雨的鸟开了一枪,他没打中。勒格朗恼火了,他说,我们这样接近,枪声肯定会把直布罗陀水手赶跑。话虽如此,在重新上路之前,他自己却用毛瑟枪向空中开了两枪。但他对我们说,这是信号。枪声在热带草原回荡了很久,雨后的空气是那样洁净,这声响像撞击水晶似的清脆。
半小时后,勒格朗拿着表,又开枪,但只射了一发子弹,依然是朝天开的。然后,他命令我们停步,别弄出任何声音。一分钟在寂然无声中过去了。接着草原上响起一只达姆达姆鼓低沉而抑郁的敲打声。勒格朗向我们预报,我们离目的地只有半小时的路程了。从这时起,我不再看安娜。她也不再回头瞧我。连埃帕米农达斯都再没发现一只羚羊。
半小时后,不出所料,在小路的一个急转弯之后,一个小村庄出现了。它低矮、阴暗,如同白蚁窝隐没在茅草丛里。我赶到安娜前面,跟着勒格朗,但保持一定距离。正是他首先进入村庄的广场。他停步了。我走近他。广场上没有一个白人。
这个村庄很像我们刚离开的那个村庄,但显得更小,它的中心广场不是圆形而是长方形的。依然是同样的茅草平房,游廊上铺盖着芦苇。一切都是平静的。安娜和埃帕米农达斯也过来了。
一些女人在游廊下织布。孩子们赤身裸体,皮肤是紫铜色的,正在玩耍。一个铁匠在打一件工具,向阳光里送去一束束蓝色火星。一些男人蹲着,在挑拣黍子。那铁匠看着我们到来,继续干他的活儿。女人们继续专心织布。男人们继续挑拣黍子。只有孩子们像小鸟叫着朝我们跑来。其他人没有一个撂下手边的活儿。
勒格朗做了一个鬼脸。显而易见,他们不仅预知我们要来,而且很不欢迎我们。勒格朗搔了好久头皮,对我们说他觉得这一切都不正常。他指了指一个空着的游廊,叫我们去坐下。两个蒙布图人抵达时,径直走向广场右边一间茅屋。那茅屋距我们约十米远,勒格朗去会他们。他离去时,我们注意到在那间茅屋的游廊上,有个女人坐在一张席子上,正望着我们。两个蒙布图人在对她说话,但她全然不在听他们说什么。和别人相反,她什么也不做。她在打量安娜。她很美。我们感觉到勒格朗认识她。他同她打招呼,把两个蒙布图人支开,亲自和她说话。这想必是个很年轻的女人。她大概不是这个村庄的,她的缠腰布式样、颜色都跟别人的不同,质量上乘,灰布上点缀着红色的鸟儿,她不是把它围在腰部,而是系在肩上。她仅仅裸露出一只乳房,这乳房美极了。她看上去不太高,但比我们直到这时见过的大部分蒙布图女人高些。她胳臂和肩膀的肤色同孩子们的一样,也是紫铜色的。
她的面颊仍像孩子似的丰满光滑。不,她不住在这个村庄,肯定来自远处,来自一座城市。因为她宽大肥厚的嘴唇涂上了口红。
这个村庄里飘浮着一种奇怪的气味。
勒格朗和她谈了三分钟,然后等着。她在拖延,接着很简短地回答了几句,同时继续打量安娜。她的皓齿使她黑褐色的皮肤闪耀着野性的光芒。
在她茅屋的游廊下,有两个跳舞用的假面具持在廊柱上,黑白两色,用上漆的木头做成,顶上装着火焰状的环纹角。安娜也认真打量着她。勒格朗又对她说起话来,但她不再回答。勒格朗考虑了一下,又搔了搔头皮,转身向我们走来,说道: 她不愿说出他在哪里。
安娜起身,向那间茅屋走去。我们跟着她。老实说,埃帕米农达斯和我都不能再等着不这样做了。靠近看,她的美貌仍然是..无懈可击的。安娜走近她,冲她微笑,很激动。那女人望着安娜,眼睛出于好奇而睁得很大,好像特别痛苦,她没有回应安娜的微笑。
飘浮在空中的奇怪气味加重了,一股呛人的轻烟从我们身后升起。不过没有人注意到,除了我。而我也只是勉强觉察。
安娜站在那女人面前,看着她。那女人也一样,但仍然没能向安娜微笑。安娜从短裤口袋里掏出一包香烟,递给她。她这样做时姿态谦卑,朝那女人微笑,我还从来没见她这样笑过。她只为那女人微笑,甚至忘了来问她什么。女人一看到那包香烟,就振作起来。她垂下眼睛,取了一支烟,放到嘴上。她的手好似一朵蓝色花瓣的花,颤抖着。我俯身给她点上烟。但她的手抖得那样厉害,烟掉了下来。埃帕米农达斯给她拾起。她不由自主地又拿起烟,放在嘴上,长长地吸入一口。这是个爱抽烟的女人,她从抽烟中找到力量和耐心。她的目光第一回离开安娜,仔细观察埃帕米农达斯和我,仍然怀着同样痛苦的好奇心。她力图弄懂,却不明白,也就忍了。
告诉她, 安娜轻声轻气地说, 告诉她有很大的可能性弄错。
勒格朗艰难地把话翻译过去。那女人听了,不动声色。她不回应。
晚风把一大团缭绕的烟吹到我们身上。但仍然没有人有空注意到。除了我,也还是勉强觉察。然而,这烟却异常呛人,气味难闻。
弄错的可能性很大,很大。 安娜说。
勒格朗照样艰难地翻译了。他有些烦躁不安。当下女人露出要回应的样子,但随即又保持沉默。
告诉她, 安娜说, 我找他找了三年。
勒格朗又译了过去。女人久久地注视安娜,又考虑了一下,比刚才的时间长些,然后垂下眼睛,仍不回应。
勒格朗转向广场,说: 别人可能会讲的。
安娜重新振作起来,说道:
不,除了她,我不愿和其他任何人说。
安娜又等了很久,不着急提问。她恢复了镇静。女人抽完了烟,安娜又给她一支。就在这时,那股烟的气味变得非常强烈,迫使我们注意到它。安娜转身,大惊失色。她向远处探望,看烟味从哪儿来。烟味来自广场后面,并不远。安娜匆匆做出一个逃跑的动作,不过是朝另一个方向,我们来的方向。接着,她精疲力竭地站住了。勒格朗显然没明白我们的反应。我往前冲去,埃帕米农达斯紧紧跟随。在一个很小的圆形场地上,两个男人正在烤一只羚羊。他们转动着一根从它被缚的四蹄间穿过的树枝。羚羊的头依然完整,它的鼻子掠过地面。但它那长长的脖颈却已在火的烧灼下干瘪了,这个脖颈曾支撑它在世上最偏僻的森林里自由生活。正是它的蹄子烧焦时这股气味传遍全村,惊动了我们。
羚羊的两只角已被卸下,平放在地上,宛如战士手中掉下的剑。
我朝安娜走回来,说道:
是一只羚羊,一只大羚羊。
那女人也看到了我们这番奔走,却并不明白。而勒格朗只有微乎其微的人类想象力,就更不知其所以然了。安娜恢复得相当快。她靠着游廊的一根柱子休息片刻,随即朝那女人走去。这当儿,女人开口了,嗓音悦耳,带有喉音。
正是为了您, 勒格朗翻译她的话, 他昨天早上打了这只羚羊。
她又不说话了。安娜在她身边的席子上坐下。女人稍微安心了。
我不想再向她打听他在哪里了。 安娜慢条斯理地说,没必要了。请告诉她,他身上有一块很……怎么说呢?很特别的伤疤,从外面这样看是看不见的,只有女人,像她……像我这样的女人才能看得见。告诉她,对我们俩来说,通过这块伤疤,很容易就能把他辨认出来。
看上去,勒格朗尽可能简单扼要地翻译了。女人思索后,回答了。
她问这块伤疤是怎么样的。 勒格朗说。
安娜仍然微笑了,说道:
她该明白我不会告诉她的。
勒格朗又译了过去。女人微微眯缝起眼睛,算是微笑。她说她明白。接着她说了些什么,相当长。
好说,伤疤嘛,所有的男人都有。 勒格朗把她的意思翻译过来。
当然, 安娜说, 不过这块伤疤是他的经历的一部分。
比一般的伤疤重要些,重要得多。
他翻译了,她又思索起来。我们的机会在不断减少。显而易见,她并不明白。 没希望了。 埃帕米农达斯说。他不耐烦地跺脚。他一心只想着羚羊,恨不得快点上路,在天黑之前尽力打一只。勒格朗也心烦意乱。现在他翻译时,有一种粗俗的语调。
只有安娜和我经受住了这场耐心的考验。是的,我们的机会在不断减少,这时女人突然说了些什么,仍然相当长,语气比刚才坚定。
她说,像这样的伤疤,所有强壮、勇敢的男人身上都有。 勒格朗翻译过来。
他跺着脚补上一句:
似乎问题在这儿,她要花言巧语一直骗您到晚上呢。
我已经习惯了藏书网
。 安娜说。
女人又说了些什么,说得更长了。勒格朗的烦躁对她毫无影响。
她说,强壮、勇敢的男人不仅这儿有,在其他所有的地方都有。 勒格朗说。
这块伤疤究竟在什么部位? 安娜问。
我屏住呼吸。安娜走近女人,她撇开勒格朗,直接对女人说话了。我看不清她,就像她在塞特港加油站门廊下向我回过头来时一样。女人没在撒谎。她略去一些事情不说,但她的表情不像在掩饰。
在什么部位? 安娜又问。
我想她可能没有力气再多说什么了。女人显然决定让步了。
她不回答。她用死刑犯一般的眼神望着安娜,然后举起手指,那听天由命的发青的手指。我闭上眼睛。当我又睁开眼睛时,那发青的手指已停在她左耳下面的脖子上。她大声叫嚷。勒格朗马上翻译了。
他二十岁时,挨了一刀。
安娜没注意听。她重新靠在廊柱上,脸由于担心而变了样。
她点燃一支香烟,说道:
不是他。
勒格朗没翻译她的话。他很失望。
不是他。 安娜对女人说。
她用手表示否定的意思,眼里噙满泪水。女人也看到了。她握住安娜的手,笑了起来,安娜也笑了。我避开了。
她撒谎。 勒格朗说。
哦!不。 安娜说。
我朝那只羚羊走去。埃帕米农达斯跟着我。现在羚羊的头已在火焰里。那两个男人移开了火,已从羚羊的胁部割下一些烤成金黄色的长长的薄片。我感到埃帕米农达斯的手搭在我的肩上。
我看了看他。他在笑。我试着笑,却还做不到。我想是那只羚羊揪住了我的心。安娜和那女人一起来了,女人这时像孩子似的总是笑着。安娜走近我,看了看羚羊。女人对勒格朗说了些什么,勒格朗翻译过来:
她说,你们应该吃些。
女人亲自从羚羊油汪汪的胁部割下三块肉。递给我们。这时我才抬起眼来看安娜。
羚羊肉很好吃。 她说。
她恢复了我熟悉的面容。炭火在她眼里跳动着。
这是世界上最好的东西。 我说。
我想,只有那女人明白我们俩在相爱。
他们坚持要我们在村里过夜。出发回去已经太晚了。我们接受了。天黑前,埃帕米农达斯建议我们散步。两位向导伴随我们。勒格朗说,他已疲惫不堪,他钦佩我们的勇气,但不跟我们去了。一出村庄,我们就停下来喝了一些荷兰威士忌。正是在这时,她爆发出一阵很长的狂笑。两个蒙布图人看到她笑,跟着笑了,埃帕米农达斯和我也笑起来。
在你的美国式小说里, 她稍微冷静下来就说, 应该提到我们吃了这只羚羊……
这只或者另一只。 我说, 我们的生活会是多么可恶呀,如果……
那时谁又会知道呢? 她说。
埃帕米农达斯相信看到离我们不远处茅草在动。他站起来,准备好枪,对安娜说:
别做声,羚羊要被你的故事吓跑了。
第二天早上,我们出发往回走。勒格朗留在村子里等杰杰。
他给了安娜一个在利奥波德维尔的地址,她可以按他开的款额把钱交到那儿。我们非常友好地分手了。安娜拥抱了那个女人。
我们在利奥波德维尔待的时间比预计的长些。因为在我们离开期间,游艇失火了。布律诺不谨慎,他在加燃料油的时候,将一个没弄灭的烟头扔在离油舱太近的地方。我们到的时候,直布罗陀号仍在冒烟。只有酒吧和上甲板没被烧毁。
从蒙布图人那里回来后,安娜没心情为这事难过。她说:世界上又少了一艘三十六米长的游艇。
她很体贴地对我说:
这样一来,就可以减轻你写美国式小说的负担了。
重要的是,由于这次事故,布律诺也变得严肃起来。从那时起,他脾气好极了。据说消防队赶到时,他发出了一阵狂笑,笑得那样失常,大家以为他疯了。不过洛朗尽可能对众人解释说,火灾有时会引起某些人这种出乎意料的反应。
整整一个晚上,我们都在考虑,是该像大家一样乘大型客轮离开,还是再另买一艘船。为了不分离,也为了找点事儿干干,我们决定另买一艘船。在利奥波德维尔,我们只找到一艘旧游艇,比直布罗陀号小,也远没有那样舒适。不过我们的心情都是易变的,这样一艘船没使任何人感到不便。尤其安娜并不觉得不宜。老实说,她对那艘直布罗陀号,前安娜号,前西普里斯号也有点受够了。
我们请人在游艇上装了一台接收机,就驶离了利奥波德维尔。两天后,我们收到了从哈瓦那发来的一个信息。于是,我们起程去加勒比海。
洛朗在波多黎各离开了我们。99lib.埃帕米农达斯稍远一些,在太子港下了船。布律诺留下的时间长些。在他们回来以前,我们又找到了另外一些朋友。
接近加勒比海时,大海美极了。但我还没法讲述。
二十二
一段时间以来,我已不试图看清他文身下所刺的名字。他忽地一伸身子,我瞥见了,是雅典娜。我为他刺上这个名字而高兴。
你在文身下刺的是雅典娜。 我也友好地说。
你以为是什么?你瞧,我犹豫过,心想有一天我可能看上去会像个傻瓜,于是……
我们俩心领神会地笑了。然后,他回酒吧,我回我的房舱。
我下去时存舱口碰见她。她拦住我,小声告诉我——低着头,说得很快——明晨六点?99lib.半左右,我们将通过直布罗陀海峡。
白天剩余的时间和一部分夜晚,我都在等她中度过。可我甚至吃晚饭时也没看到她。
不到六点,比她告诉我的时间略早一些,我们到达直布罗陀。
我起床,走到甲板上。她已经在那里了。全船的人,连埃帕米农达斯在内,都在熟睡。她穿着睡袍,没梳头。大概她也睡得不多。我们互相什么也没说。我们没什么可聊的,或者不如说我们再没什么可以闲聊的,哪怕是问好。我走到船头,她的身边。
我们凭倚在舷墙上,彼此靠得很近,望着海峡到来。
船在巉岩前驶过。有两架飞机在峻岩上空飞行,它们闪闪发亮,绕着巉岩盘旋的圈子越来越小,活像两只瞄着猎狗的秃鹫。
白色的别墅坐落在炸药包似的岩石上,鳞次栉比,拥挤得令人窒息,却显示出高度的爱国心。别墅里的英国人在沾染鲜血99lib?的西班牙土地上安睡,始终无动于衷。
巉岩渐渐远去,也带走了使人困惑、令人眩晕的现实世界。
海峡慢慢临近,却带来了同样使人困惑、同样令人眩晕的虚幻景象。海水难以觉察地变换了颜色。非洲海岸耸立在眼前,干燥、裸露,像一座由盐堆成的高原。峻峭的海岸线在休达处断裂。九九藏书
它的对面是西班牙海岸,隐蔽、阴暗,上面覆盖着拉丁世界最后几片松林。
船驶入海峡。塔里法到了。这个弹丸之地烟雾缭绕,仿佛在阳光下燃烧。在它洁白的脚下,海水正暗暗起着世间最神奇的变化。起风了。大西洋出现了。她终于转向我,望着我问道: 如果全部是我编造出来的呢?
全部?
全部。
我们之间的事情变得不能回避了。就像她告诉我的一样。
那也改变不了什么。 我说。
船转向了。海水变成绿色,起了泡沫。海峡变宽了。海水、天空和她眼睛的颜色都改变了。她转向船头,一直在等。
那么, 我说, 真到了这个地步?
是的, 她说, 到了这个地步。
我走近她,挽住她的胳臂,把她带走。
她入睡时,船到丹吉尔已有一个小时。我们始终默默不语。
我把她留在房舱里,去餐厅喝了一杯咖啡,就下船了。我想,我甚至没花时间从甲板上看一看这座城市。我很快下了船,开始溜达。时间大概是十一点,大气已经热起来。不过海风掠过城市,这种热天还是可以忍受的。我走上我碰到的第一条横向街道,一刻钟后,我不知不觉地进了城,来到一条嘈杂的大街上,两边种着矮小的棕榈树。我睡得太少,不仅是头天夜里,而且是到了罗卡以后的所有夜晚,我已精疲力竭。这条大街很长,想必是城内的商业要道。它一头通向海港,另一头通往一个看不清楚的广场。一些装煤的巨大卡车从上面下来,另一些载着货物箱、机器或铁屑的卡车在艰难地往上爬。从我站的这个高度望去,整条街自海港到广一场一览无遗。街道几乎完全被两列长长的车队覆盖,尤其是卡车,断断续续,有规律地每隔一段距离,就被人行横道的红灯拦住。这些车看上去差不多以同样的速度前行,在一种有规律的迟缓波动中停停走走。这条大街在我看来真的好像无穷无尽,宛如大海一般变幻不定,闪闪发光。我不得不在一条长椅上坐下,才能承受这样的景致。离我不远,一支国际警察仪仗队正穿过这条街,铜管乐队走在前面。仪仗队步伐整齐,骄傲地在卡车司机面前行进,把他们逗乐了。等仪仗队走过,我从长椅上站起来,朝广场方向走上去。好像那里会有一些树,和没有一丝荫凉的矮种棕榈树不同,尤其会有咖啡馆的露天座。我走得很慢。我觉得,我就像在佛罗伦萨去找小卡车司机时一样累。不过这一次,城市没有在我周围收缩合拢,相反,它越来越大,我真以为永远也走不到头,因而一旦到了广场上的咖啡馆,我会一辈子待在那里不动了。我非常幸福。我几乎在每张长椅上坐下来,听一听。全城的人都在热情地工作。这样倾听时,需要某种专注,透过沿街往上开的卡车巨大的响声,可以辨认出港口那边传来的遥远而嘈杂的喧哗。我又站起来,往前走。我可能花了一个小时才到达广场。咖啡馆的露天座刚洒过水,在梧桐的树荫下展开摆着。我走到第一个露天座就停了下来。正是在这儿,大概由于过度疲倦,我搞不清楚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我感到我再也没有力量活下去了。但这种感觉持续不长,一眨眼的工夫就过去了。咖啡馆的侍者穿一身白衣,手里拿着一块餐巾,问我要喝什么。我说:咖啡。我没有为直布罗陀水手的女人殉情。
冰镇的?
我不知道。
您不舒服?
我很好,但累了。
那就来热的,可能更合适。
好吧,热的。 我说。
他走开了。广场朝向大海,是这座城市的最高点。城市一直延展到商业港,以及商业港右边稍远处的游艇港。直布罗陀号就泊在那里,是所有游艇中最大的一艘,一眼就能认出。她可能还在睡觉,也可能醒了,正寻思我在哪儿。还可能,直布罗陀水手已到了船上,谁知道呢?侍者端着咖啡过来。
您想吃点什么吗?
我什么都不想吃。他注意到,我正往游艇港那边眺望。这是用午餐的时间,顾客还不多,他有时间闲聊。
直布罗陀号今儿早晨到了。 他说。
我大概略微惊跳了一下,但他正望着港口,没注意到。他对那些船感兴趣。
您认识这艘船?
三十六米长的游艇不多,这是最后几艘中的一艘,自然谁都认识。
我喝下滚烫的咖啡,味道相当好。我喜欢喝咖啡,早晨喝很多。广场是单行线,卡车不断环绕它行驶。卡车上的铁屑在阳光下发出强烈的光。一个阿拉伯小贩在我面前停下来,推销一些朴素的城市景观明信片。我买了一张。我从衣袋里掏出一支铅笔,在明信片的右边写下雅克琳的地址,也就是我的地址。这是我打算在离开欧洲之前要做的一件事。我边写边看我的手。离开罗卡以来,由于缺少衣服,我没换洗过,我既没有时间也不太需要洗澡。那个侍者站在我身边,瞭望港口。对他来说,我是完全无关紧要的。不过一天之中这个时辰,咖啡馆的侍者不知做什么好,他们喜欢这个时辰。
船上住着一个女人。 他说, 她在周游世界。
就这样不停地环绕地球?
据说她在寻找一个人。不过只是传闻……
确实……只是传闻……
还有就是,听说她像克罗伊斯一样富有。她总得找点事干干。
来了一个单身顾客,叫他。我在寻思能给雅克琳写点什么,可是想不出来。我的手很脏。我写下:我想你。随即我撕掉了这张明信片。那些停泊在港口的游艇在海上摇晃。一些游手好闲的女人在露天座前走过,几个妓女在窥视无所事事的单身男人。她们都把我重新引向她。她大概还在我的房舱里睡觉。我想起她睡时毫无顾忌的模样。想象得太多,我就觉得身体不好受。
那个侍者再次来到我身边,我向他要一杯冰薄荷酒。我想让自己一直凉到心窝里,再也感觉不到痛苦。我一口气喝了下去,然而薄荷酒同样把我引向她。我试着回味佛罗伦萨的冰薄荷酒,那酒曾把我整个吸引住,使我大汗淋漓,但我回味不出来。这杯薄荷酒不同,具有一种使人疲乏不堪的味道。我再也想不起那一连五天的炎夏天气里的酷热和我的孤独感。我成了一个没有回忆的人。同佛罗伦萨的薄荷酒一样,雅克琳也很难再回到我的脑海里,我已既认不清她的模样,也听不出她的嗓音了。我离开她已有六天。
我想必在这家咖啡馆待了很久。咖啡馆内渐渐客满,都是刚用完午餐的。侍者很快非常忙碌,不再和我说话。露天座上已没有任何空位。他走过来,委婉地示意我该走了。
一百法郎。 他说, 请原谅。
我掏出皮夹子,里面装着我所拥有的一切,是我前一段人生的全部积蓄。这段生活持续了八年,我却已毫无记忆。我把一张一百法郎的钞票放在桌上,对侍者说我想再待一会儿。
那得另外要点东西。
我又要了一杯咖啡。他马上给我端来了,告诉我总共一百三十五法郎。我给了他一张一千法郎面值的钞票。他没有零钱,走开去找钱了。这样我又争取到十来分钟。我喝了咖啡,它香溢满口,宛如她芬芳馥郁的秀发。侍者拿着找头回来。我终于决定走了。我重新开始在城里转悠。我的疲倦可能有所缓解,然而咖啡使我心跳加速,我还只能慢慢悠悠地走。饭馆内人逐渐走空了。
风停了。天气比早上闷热多了。我走着,很快就听到钟敲两点。
我大概饿了,却并不想吃东西。我有其他要操心的事,我不知道是重新回到船上去,还是让游艇丢下我开走。我发现一个广场中心的小公园,在一株梧桐的树荫下有一张空长椅。我坐下,睡着了。我大概睡了半个小时,醒来后,那种幸福感依然使我惶恐,我仍旧不知道要不要再上船。虽然心中没谱,我还是站起身子,开始寻找我来时的那条大街。这花了我一点时间。大街始终没变,照样使人疲劳,被人行横道的红灯隔断,街面覆盖着一层波形起伏的车流,那是从港口驶上来的卡车。我沿着早上那条路朝码头走下去,一直缓步而行。直布罗陀号泊在那儿的阳光里,甲板上空无一人。船正在加燃料油。布律诺值班。他向我走来,说道:
你该上船去。
你不在丹吉尔下船了?
你会看到我在哪儿下船的。你该上船去。
就这样我又上了船,布律诺在背后监视我。我直接去酒吧。
她面对着一杯威士忌,坐在里面。她看到我穿过码头上了船。埃帕米农达斯和她在一起。她一直在担心。一见到我,她就不害羞地说了出来。
我担心了。
我立刻看出她大概喝了不少威士忌。埃帕米农达斯似乎很高兴看见我。
我去找过你了, 他打趣着说, 总是找人,谁都要找,这可不是人过的日子。是不是也得开始找你了……
我在一家咖啡馆里。 我说。
你喝酒了。 她说。
喝了咖啡和一杯掺水的薄荷酒。
你看起来醉了。
我是醉了。
他什么也没吃过。 埃帕米农达斯说。
她站起来,走去拿了一块面包和奶酪,递给我,接着,仿佛这是她喝了那么多威士忌后还能做的最后一件事,她倒在我身边的一把靠背椅上。
我倒宁愿你去妓院了。 她说。
好像他还需要这个。 埃帕米农达斯说。
然后,她看着我吃,一声不吭,反应迟钝,呆板地盯着我的每一个动作,就像第一次看到我似的。我吃完后,她站起来,去取三杯威士忌。埃帕米农达斯帮她端了回来。她脚步不稳。
别再喝了, 我说, 我们去城里转一圈。
我有点醉了。 她微笑着说。
她站不住了。 埃帕米农达斯说。
我没有喝酒, 我说, 我会扶着你走,我很想要你一起去。
这有什么用? 她问。
没用。 我说, 什么都没用。
埃帕米农达斯走开了,我没叫他陪我们去,他可能有点不快。我和她一起下到她的房舱里,我帮她穿戴。她换了一身夏装,这是我认识她以来第一次。我记得这件红绿相间的棉布连衣裙。她又戴了一顶帽子,要装进她的全部秀发显得小了点,她把它高高搁在头顶上。帽子下,她的脸摇晃着,好似一个睡着的女人勉强睁开99lib.眼睛。她想独自走下舷梯,但做不到,她怕起来,半道停下了。我用力搂住她,把她送下去。我不知她喝了多少威士忌,但她真的醉醺醺了。她单独和埃帕米农达斯在一起时,总喝个不停。我们刚到岸上,她就要在一家咖啡馆停下来再喝。可是这里没有咖啡馆。我这样告诉她,逼着她走路。我们沿横着的一条街往上走,到了那条大街。她停了下来,又想进一家咖啡馆,可是那里仍然没有咖啡馆。于是她说她想在长椅上坐一坐。我不愿她这样,因为我担心一旦坐下来,她就会睡着的。她不听,做出要坐的姿势,我使劲拉她,而她一心要抗拒我,结果她的帽子掉下来,秀发完全散开了。她几乎没发觉。我捡起帽子。她披散着头发,重又走起来。行人们停下来,望着我们走过。她没有觉察,有时她太疲乏了,索性闭上眼睛。我从来没见过她这副模样。我汗流浃背。但我比刚才有劲多了,能硬拉着她走。我们可能用了半小时,走到大街一半的地方。坡道变得平缓了。时间是下午四点。起风了,把她披散的长发吹回到她身上,遮住了她的上腹部和乳房。我这样使劲硬拉着她走,别人会以为我在把她拖往警察局,或者以为她发疯了。可我觉得她美极了,远不是我能形容的。我和她一样醉了,是看着她陶醉了。她不停地要我放开她。
放开我。
她没有叫嚷,而是以一种不变的温柔语气要求我,有时还夹杂着某种惊讶,因为我执意不听从她。
你必须走动。 我说。
我对她一再说必须往前走,却不告诉她为什么,我自己难道知道吗?不知道,但绝对必须这样做。她一时也信了,迈开步子走了几分钟。接着她的醉意又上来了,她再一次要我放开她,同时尽力拖住我的脚步。于是我重新开始说服她绝对必须往前走。
我没有一次对到达广场放弃希望。我们到了。碰见第一家咖啡馆的露天座,她同样不由自主地坐下了,恰好就是一小时前我逗留的那一家。她把头后仰在椅背上,闭上眼睛,就这样平静地待着。侍者走过来,正是早上那个人。他认出了我,向我问好。他站在我们面前。他和我,我们一起望着她。他明白了,对我亲切地微微笑了笑。
等一会儿。 我说。
他走开了。我轻声叫她:
安娜。
她睁开眼睛,我把她的秀发拢到后边。她听任我做。她热极了,头发粘在额头上。
我们吃冰淇淋。 我说。
我叫回那个侍者,他就在离我们几米的地方,怀着好奇心不停地瞟我们。我向他要了两客冰淇淋。
什么味的?
这个问题惹我发笑。他又明白了。
香草味。 他说, 这是最好的。
不, 她说, 不要冰淇淋。
侍者用目光询问我。
两客香草冰淇淋。 我又说一遍。
她没反对。她观看行人,这会儿有很多。下午即将结束。但卡车仍然都在行驶。这个时候,也有一些游览大客车。侍者端来冰淇淋,不是很好吃。她尝了一匙,撅了撅嘴,放下了。然后她看着我吃我那客冰淇淋,似乎很感兴趣。我全都吃完了。大街上发生了交通阻塞,广场上挤满了卡车和大客车。两辆大客车停在咖啡馆前面,一辆内全是小女孩,另一辆都是小男孩。所有的汽车同时按起了喇叭。小男孩们唱着《在我的金发姑娘身边》,而小女孩们唱着一首英国歌曲。在小男孩乘的大客车前面,有另一辆大客车,上面的美国老太太们正激动地望着那辆小男孩乘坐的车。嘈杂声震耳欲聋。她眯起眼睛,受不了这闹声。她一点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就好像我是乘她睡着时把她从游艇搬到了这个露天座上,她只好听之任之了。她的面容一直是忧伤的,但她的醉意消了一些。
你不吃冰淇淋?
它不太好吃。
她撅了撅嘴,勉强微笑了笑。
扔了不好, 我说, 为了这个侍者。
她又试了试,仍然不行,她放弃了。
我吃不了。
二十三
不少水手和士兵经过这里,各种国籍的都有。他们两个两个地走着。在咖啡馆前,他们放慢步子,观看这个秀发披散、神情惊呆的女人。
你喝一杯咖啡,一杯好咖啡吧。 我说。
为什么喝咖啡?
一杯好咖啡,喝了有好处。
那侍者一直站在离我们几米远的地方,面向港口,却不停地瞟我们。我向他要了咖啡。
为什么? 她又问。
侍者端来一杯咖啡。咖啡不太好,几乎不热。她尝了尝,哭丧着脸,用十分苦恼的口气说:
这家咖啡馆,什么都糟透了,冰淇淋一钱不值。
我拉着她的手,向她解释:
全城都是这样。只要一家咖啡馆里的冰淇淋不好吃,那藏书网么在全城所有的咖啡馆里,它们都不会好吃。所有咖啡馆都是从同一个冷饮制造商处进货。
那咖啡呢?
咖啡不一样。 我说, 你愿意的话,我们可以指定要一份现滤咖啡。
哦,不要。 她说。
她点一支香烟,但打火机打不着,她叫苦连天。我从她口中拿过烟,为她点着了火。往常,对这类不如意的事,她总是很有耐心,从不抱怨。她抽着烟,嘴唇由于恶心而皱紧了。
待在船上就好了, 她说,又找补一句, 下船后总是这样。
我感到我的脸由于一阵无法克制的笑而激动。她没有看见。
拥挤的大街在我们眼前流动。大客车、小汽车、卡车排着密集的长队,在恐怖的轰隆声中,沿着露天座前行。
我再也不下船了。 她说。
到了达荷美,去埃帕米农达斯的埃维人那里,总得下船吧。 我说。
她尽可能亲切地对我微微一笑。
我深信我们会成功的, 我说, 我们去猎羚羊,我们会玩得痛快。人们通常错就错在玩得不够尽兴。我们要化装。我将戴上有衬垫的头盔、墨镜,穿马裤,我给你一个小猎袋,万一我们顶不住的话,那会很有用的。
不。 她说。
晚上,在帐篷里,当狮子吼叫的时候,我会给你讲你要听的。我们带上埃帕米农达斯吗?
不。
我会给你讲你要听的。 我说。
不, 她说, 再也没有羚羊了。
世上多的是, 我说, 你一点都不了解。
我现在等的不再是他了。 她说。
人总是在等什么。 我说, 等得太久了,人就会改变,等别的来得快些的东西。羚羊就是为此准备的,立等可取。你应该能习惯的。
她不搭腔。这里说话很难,几乎必须喊叫。以红灯的亮起和熄灭为间隔,巨大的声浪有规律地扑向我们。屋宇为之震动,谈话被迫中断。
我很想离开这里, 我说, 但你还不能走动。你得喝一杯好咖啡。
不, 她说, 不要咖啡。
我又一次叫来侍者。我也向他解释她需要一杯好咖啡。我以一种默契的神态告诉他:
直布罗陀号上的女人就是她。
他似乎惊得愣住了。他一下子就相信了,一会儿都没怀疑。
好像这句话就是一个足以重视的解释,他对我说他这就去给她拿一杯现滤咖啡,要不了十来分钟。我回答说我们等着。她不同意,说道:
我想回船上去。
我装做没听见。在我们等咖啡的这十分钟里,她简直受不了广场上的噪声。
没必要等了, 她说, 我肯定这咖啡好不了。
她似乎但愿一切变糟,越来越糟。我以为她就要叫了,我拉住她的手,紧紧握着,以防她叫出来。侍者注意到她是多么烦躁。他又走向我们,我再次对他说咖啡要好,我指望他了。他对我说他亲自操作,水就要开了,他只能做这么多了。她总算对侍者微微笑了笑,但有点像是说发生的一切只是我的错而不是他的错,她想向他表明她很清楚他没有任何责任。
该做好了, 他说, 我给您拿来。
他走了,几乎是捧着过滤器跑回来的。于是必须等咖啡流下来。我在过滤器上拍着,想让咖啡滤得快些。
你要都糟蹋了。 她说。
我尝了尝咖啡,味道很好。她从我手中拿过去,一饮而尽。
咖啡很烫,她给烫了,又抱怨起来。
味道很好。 我说。
我不知道,我要走了。
我对她说,她该整理一下头发。她用披巾把头发扎了起来。
你想去哪里?
她直僵僵地站起来,眼泪汪汪的。
哦,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我们去看电影。
我挽住她的胳臂。她捡起帽子,我们走进一条面向海滩的大道,方向和港口相反。这是一个有多家银行的办公区,显而易见,这里没有电影院。她没有注意到,什么也不看。这条大道很安静,通向一个远远望得见的公园。它使人很想返回另一条大街上去。我们走了十分钟,我就折回去了。
你不知道你要什么。 她说。
我知道。一场电影。这是不时需要的。
要不是我刚刚开始爱上她,我都不知说什么好了。是的,我可以相信这爱才刚刚开始。我使劲夹着她的胳臂,她微微撅起嘴,但有点像是她不得不接受我带给她的这份痛苦,就像接受卡车的噪声以及其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我但愿还不认识她,我尽力想象她在我前面走着,有着这样一张脸和这双眼睛。我当然做不到。尽管如此,我觉得她更美了,她比我在芦苇丛后边发现她的那天更使我惊奇了。
为什么要看电影? 她温柔地问。
为什么不看?
你知道我们去哪家电影院?
当然, 我说, 我知道。
她掉转头来看我,似乎怀疑我有什么不良的企图。
我想告诉你一件事。 我说。
这和电影有什么关系?
谁知道呢?
我们终于面对那条从广场通往港口的大街。我们重新见到装着铁屑和煤的卡车的长队。我在一处人行横道前停下来。我们没有必要穿过去。我相信她看出来了,但她没提醒我注意。
我们要穿过去。 我说。
是的,我相信她明白了,因为在马路对面,显然没有一家电影院。而她差不多已不再醉了。一个穿白制服的警察,站在一种加高的白色安全岛上,以教皇的手势,指挥着那些装满铁屑的怪物。只需他戴着手套的手一个动作,它们便在刹车震耳欲聋的嘎吱声中停下了。
瞧那警察。 我说。
她看了看他,笑了。我等那警察发出的交通信号,等了一次,又等了一次。每次通过的时间,不管行人还是卡车,都持续三分钟。有很多人。
真长。 她说。
很长。
第二次行人准行信号停止了。轮到卡车通过。一辆装载货箱的卡车强有力地启动了。人行横道上已没有一人。警察原地向后转,像钉在十字架上似的伸出双臂。我搂住她的肩,带着她向前走。她看到了一切,走动的卡车,空无行人的过街横道。但她听我摆布。我第一回完全没有了硬拉她往前的感觉。我们向前冲去。卡车的挡泥板险些撞到我的腿。一个女人惊叫起来。在到达安全岛前一会儿,紧接着那女人的惊叫,在警察的大喊声中,我对她说我爱她。
她在安全岛边上愣住了。我使劲搂住她,免得她倒向不断驶来的卡车。我刚才对她说的话没有什么大不了,只是我可以对她说的无数话中的一句。不过,我相信自从她失去直布罗陀水手以来,这是她第一回需要听一个人说这句话。她站在安全岛边上,一动不动,脸色有些苍白。
出示证件! 警察叫道。
我一边用一只胳臂抱住她,一边掏出我的身份证,递给警察。他并没有太生气。看到她这样精疲力竭的模样,他以为她生恐我被轧着。她微笑着望他,就好像她一心想的是他。警察看出来了,也对她微笑。他把身份证还给我,向后转,拦住卡车,让我们通过。我们穿过了马路。
我不太想看电影。 她说。
她笑了。我也笑了。街道在我们周围像旋转木马似的转着。
对她说了那句话,我感到头晕目眩。我们掉转方向折回,重新穿过人行横道,这一次是在合适的信号下通过的。警察显得惊奇,但还是对她微笑。我们在和大街垂直相交的一条小街上找到一家电影院。晚餐前一会儿,我们回到船上。又一次,洛朗在等我们出发。
航行持续了十天。
气氛平静而愉快。
我变成一个认真的人。这是从丹吉尔开始的,一直保持下去。她同样变得认真了,也是从丹吉尔开始的,一直保持下去。
我不想说,到达科托努的时候,我们各个方面都认真了,只是说比一开始认真多了。众所周知,变成认真的人是漫长而困难的,不是一天甚至十天就变得了的,只是开始在变。
因此航行的气氛是平静而喻快的。
一到卡萨布兰卡,我就买了三件衬衫,重新开始洗澡,变得干净起来。这当然也有点困难。不过到了大巴萨姆,我差不多重又变得干净利落了。睡眠占的时间略多了些。但不管怎样,我每夜或多或少都睡着了。慢慢地,我日渐占据这艘船上属于我的确切位置。而她日渐让我有充裕的时间占据它,她日渐明白这样做对她对我都要好得多。很快,这个位置对我就变得很珍贵。
习惯于这样一种生活方式远看似乎容易,但我相信很少有男人能像我这样养成习惯。为了好好寻找,就像对其他事一样,必须只做这个,不后悔放弃其他任何活动,从不怀疑寻找一个男人值得另一个男人为之奉献一生。换句话说,必须确信自己没有更好的事可做。对于我来说,情况正是这样。我没有更好的事可做。我的意思是,除了寻找他。尽管这是一项非常微妙而困难的活动,它会具有极其矛盾的表象,比如表面上完全无所事事,尽管我还远远不了解它的各个方面和所有的困难,但我相信我可以不过于自我吹嘘地说,从这次航行起,我已经开始成为寻找直布罗陀水手的优秀人选。
我们在卡萨布兰卡、摩加多尔、达喀尔、弗里敦、伊代纳,最后在大巴萨姆都停靠了。她只在达喀尔和弗里敦下船两次,而这两次,我陪她一起下了船。但其他各处我也下船了,在卡萨布兰卡、摩加多尔、伊代纳和大巴萨姆,这几次下船是和埃帕米农达斯一起。像这样下船,陪她,甚至偕同埃帕米农达斯也一样,我很快开始喜欢某种地理,即人文地理。这样为寻找一个人而旅行,得到的乐趣和通常简单的旅行大不相同。我们当然不是旅游者,差得远了,我们不可能是旅游者。对于我们这些找人的人,中途停靠港全都一样,它们远不是自然景观,而只是人的某种藏匿处。也许他就像指针,在我们和世界之间建立起一种联系,比其他任何联系都更强有力。我们当然要去科托努找他,但我们不能忘记,在到科托努之前的每个中途港,我们都有可能找到他。在驶往科托努的途中,每当我们偶尔浏览那本塑料地图册时,我们似乎看到那上面全是他,只有他。而当我们走遍达喀尔的大街、弗里敦的小巷或大巴萨姆的码头时,我们不由自主在这些港口的每个白种男人身上寻找他。相形之下,大自然显得枯燥乏味。从这些中途港回来,我总是感到非常疲倦。为了恢复体力,我喝威士忌,越喝越多。还有她也一样,越喝越多。随着旅行向前推进,我们喝得一天比一天多。先是晚上喝,接着下午喝,最后早上也喝了。每天都提前一点。船上总有威士忌。她自不待言,从找他以来,早就喝了,但在这次旅行中,我觉得她比以前更乐于喝了。很快,我就喝得和她一样多,而且跟她在一起时,我已完全不再劝阻她别喝太多。大概是因为我们都变得认真了。我们主要喝威士忌,也喝葡萄酒和开胃酒。不过,威士忌显然是我们最喜欢喝的。这种烈酒在成为美国酒之前,其实是海上漫长追寻的卓越产物。
我们沿着非洲海岸航行,过了丹吉尔,它始终在我们的视线以内。混乱的岩岸一直延伸到塞内加尔,从那里开始,它变得平坦而无生气,并且一直到底都是这样。在威士忌的作用下,有时我们觉得它还是有变化的。
甚至有一回,由于这海岸,我发现了自身处境可笑的一面。
望着它没结没完地这样展现,我突然觉得自己不可抗拒地同这艘船连在一起了,就像我此时的处境。我甚至对自己就这样让人带到非洲已不再感到吃惊,哪怕一有机会就被赶下船。她笑了,告诉我对许多人情况都是这样,当然他们自己并不知道,因为不是所有人都能利用非洲海岸来让自己意识到这藏书网些,而且这种处境也不像我认为的那样特殊。
到科托努前三天,我们遭遇了一场相当强大的风暴。我们关闭舷窗和舱门,谁也无权去甲板上。埃帕米农达斯晕船了,他为自己 听任摆布 而感到遗憾。这场风暴持续了两天。船像一条抹香鲸似的升起,又随着惯性落入可怕的旋涡。每次我们都会寻思它能不能再升起。布律诺总在自问这个问题,埃帕米农达斯有时也在暗自嘀咕。对于我们来说,却不同。船徘徊不前,尽可能坚持,它那持续而徒劳的颠簸,使我们觉得在我们的努力和它的努力之间有某种相似之处。第二天,像它和所有人一样,我们继续做着努力。而这一天,风暴仍然没有停息,不过太阳升起来了。透过酒吧的舷窗,我们观看阳光下波涛汹涌的怒海。景象美极了。螺旋桨经常在海水之外旋转,全船的人都吓得叫起来。然而,这一天,想到船可能在埃帕米农达斯的约会前沉没,我们反而觉得挺好笑。
第三天,天色明朗起来,离抵达的日期还有两天。从这时起,为了追回失去的时间,我们朝直布罗陀水手加速航行。
登陆非洲总是突如其来,没有一座岛屿,没有长浪缓缓平息的海湾,没有在海面上起伏、通常预示着大陆的群岛。
那一天,天朗气清。成群的鼠海豚来同我们相会。它们跳跃着,在暖烘烘的海水里闪着银光,极尽诱惑,等着我们中的一个献身于它们旺盛的食欲。她给它们扔面包。一排不大的长浪把大西洋推到了后边,我们进入几内亚湾,在水深达五千米的海上,天际一览无遗,只是下午快要结束时,出现一个货船的烟囱,或再晚一些,出现几张几内亚棉业工人的黄色船帆,完美无缺的天际才受到了打搅。将近晚上六点,我们在波多诺伏下了船。
路易和埃帕米农达斯的感情抒发持续了很长时间。两年前他们结交,先是在马赛,然后在船上,他们非常要好。他们在酒吧里坐下,互相讲述分手以来各自的生活,半小时内完全把我们忘了。
我们一边审慎地等他们说完,一边喝着威士忌。路易从事过不少职业,现在全心全意用一艘旧独桅帆船在科托努和阿比让之间做香蕉贸易。船是向一家破产的公司买来的。他告诉埃帕米农达斯,他把所有的利润都用来修修补补这艘船,因而永远是一文不名。就这样,我们一开始就得知路易需要五万法郎给自己买一艘新的独桅帆船,因为眼下这艘不仅把他赚的钱全耗掉,而且他每次出海都有可能送命。也正是考虑到这个,他诚心诚意地想起了安娜。我随即料到两天后他肯定向她要这五万法郎买新船。
她当然毫不犹豫就给他,甚至还很乐意。路易让人给她送信息,不仅仅因为他认为找到了直布罗陀水手,也为了使她有可能给他家中提供这小小的帮助,这一事实丝毫没改变她乐于助人的心情。
路易瘦小,晒得黝黑,他的灵活和洒脱给人深刻印象。他也流露出一种特殊的感激,如同埃帕米农达斯,如同所有给她送信息并有点轻易地 认出 他的水手。在路易身上,大概由于他在非洲烈日下生活,这种感激有些过度。我相信,许多人会以为他疯了,这一点我自己第一天由于不习惯也差点这样认为。其实,他不疯。路易只同黑人来往。波多诺伏的白人都不愿听人谈起他。他使他们厌烦。白人们说他饶舌,不牢靠,办不成大事,坏了他们的名声。只有黑人喜欢路易。他的荒谬言行丝毫不使他们难堪。他那种过一天算一天的不稳定生活也不使他们担心。
对我们来说,这种不稳定性很快就显得难能可贵。而这种荒谬言行也没使安娜退缩。凭依多年的经验,她不仅知道最微小、最模糊的迹象,那些可能会使在这方面没有经验的新手见笑的迹象,有时会隐藏着真相的端倪,而且知道有时应该信任所有人,包括撒谎者、笨蛋甚至疯子。她说,谁都可能弄错。她相信路易,直到按照他的指示,来到中非偏僻的地区,来到韦莱的绿色热带草原上。
路易住在一所有两间屋子的平房里,房子朝向港口,相当破败。他是这片土著区唯一的白人。他同一个年轻的富拉尼族女人已生活了两年,那种不稳定的关系好像她也非常适应。我们刚到的当天晚上,路易就请安娜和埃帕米农达斯一起去用晚餐。我也凑了过去。也许埃帕米农达斯将我在船上的角色告诉了他,不过稍晚了一点,我到他家的时候,路易为把我忘了而表示歉意。他对我说,他很高兴我能光临。他十分友好而自然地把我当做她带去的又一个男人,一个可以让她更方便地等待直布罗陀水手,总之也能帮她去寻找的男人。况且,我对当晚给我们讲的故事高度重视的程度,完全证实了他对我在她身边的角色的看法。晚餐还有第四位宾客,是路易最好的朋友,科托努男生学校的一个黑人小学教师,路易把他介绍给我们,说他是整个达荷美最了解直布罗陀水手的人,还是一部长达六百页的法文著作的作者,这部著作由殖民部的宣传部门出版,讲述了贝汉津国王的祖母、达荷美王后多米西吉的生平事迹。席间,话题多围绕多米西吉。何况,像殖民部的所有公文拟稿员一样,我手头有过这部对殖民主义的好处具有如此说服力的著作——既然一个黑人子民用法文把它写出来了。路易长时间地对我们描述,他参加了这部书的起草和修改。他认为这是一部权威著作。我热烈祝贺作者写出这部书。我当然避免承认我连一个字都没有读过。于是,对路易和他的朋友,我就成了唯一读过并欣赏《多米西吉》这部著作的白人,外加直布罗陀水手,他对我们这样说。他们的喜悦因而倍增。还是由于这种巧合,在他们眼里,我们的相逢和我们在达荷美逗留的理由就可以说更充分了。这是理所当然的。路易的朋友给我们讲述他和直布罗陀水手的多次相遇,虽然他的叙述插入不少话暗示达荷美的过去,但这似乎一点儿也没妨碍安娜。至于我,可以说什么都在我的预料之中,这点事怎么会妨碍我呢?
晚餐很简单,但极好。路易的那个年轻的富拉尼族女人非常殷勤地在桌旁侍候我们。但她从不参加谈话。达荷美的往昔尽管如此辉煌,显然却引不起她的注意,至于直布罗陀水手的故事,她了解得大概已经够多,不需要从小学教师口中获悉什么了。晚餐结束时,她走到门廊上,唱起阿塔科拉大高原的吟诵式牧歌。
安娜让人带来足够的意大利葡萄酒,使聚会可以延迟到深夜,也使任何人不会对路易的朋友给我们讲述的事真的感到惊奇。
下面就是他的叙述。他讲时已将近凌晨两点,声音压得很低——到处都是警察,他对我们说——用史诗和神秘剧的语气,带着相当大的醉意,伴随着阿塔科拉吟诵式牧歌的抑郁而壮烈的音调。
二十四
在阿波美,达荷美的首都,我们达荷美那些暴君的昔日居住地,你们肯定记得其中最伟大也是最后的一位,唉!我想说的是贝汉津——世界的眼睛,最终写出他的传记并恢复他的声誉将是多么刻不容缓,我说在这样的阿波美,有某一位白人先生。根据路易指出的特征,根据他两年来对我说的耳熟能详的故事,这位白人先生差不多能同另一位白人先生完全相符,就是夫人您感兴趣的,并献出一生来寻找的那一位。殖民地的其他白人都以恶棍、皮条纤或杈杆来称呼他,我不知这最后一种我不熟悉的称呼是不是同其他的一样侮辱人,不过路易告诉我这有过之而无不及。白人们还说他是殖民地的耻辱,不过我看不出为什么这窑子——正如路易所说,请原谅——里的所有白人只由这一个来承担后果。这位先生有如下特别之处,他遭到波多诺伏、科托努以及所有城市白人警察的追捕,除了这位白人先生定居的阿波美,这里的白人警察——正如路易所说,请原谅——贪生怕死,而黑人警察由于肤色,无权追捕白人罪犯。我之所以马上告诉您这位先生被白人警察追捕,是因为借助我那点发育如此不良的小聪明,我似乎明白了这正是另一位先生最突出的特点之一,而寻找这位先生,长久以来,已经是您最喜爱的打发时间的方式。请原谅,我要说的就是直布罗陀水手先生。
指控直布罗陀水手先生的主要罪状名目繁多。凶杀,当然了,还有盗窃、走私和强奸,夫人,恕我放肆用这样的词,但我应该告诉您全部真相。我立刻要补充说明,这最后一项控告的罪状——强奸罪,在我们达荷美这里是极其有限的罪行,白人不愿予以理解正是他们的一个小小的缺点。涉及直布罗陀水手先生时尤其如此,他对我们,因而也就对我们的女人和女儿们诱惑力很大,唉,她们全都怀念达荷美往日的时光,那时,性爱就像呼吸一样,任何年龄,在一天的任何时候,以任何姿势,都可以做,没有治安法警来管。
至于我,坦率讲,我为接近过直布罗陀水手先生而感到莫大的荣幸。您怎么会知道呢?我生于阿波美,我妻子大部分时间住在那里,我经常去她身边享受夫妻之乐。这些旅行同我当教师的职业并不矛盾,这个职业不是没有给我留下一些空闲。我正是这样非常高兴并极其荣幸地遇见了直布罗陀水手先生,有时和他还有一些友好的感情交流。
我们这些人,大体上是达荷美人,我们不用上述直布罗陀水手先生这个称呼叫他。理由是,除了路易和从路易处了解实情的我,无人知道那才是他真正的称呼,也就是您对他的称呼。他对于您,正如人们所说,比世上所有的荣誉,比金色的项链,还要珍贵。我们达荷美人认识他,用的是一个不起眼的称呼:杰杰。
我说的是杰杰,不过,请原谅,您可能会把它和格莱莱,贝汉津国王大名鼎鼎的父亲——鲨鱼之眼搞混。
描述一下杰杰,对不起,描述一下直布罗陀水手先生,对我来说会有些困难。身为黑人,这您一眼就能识别,我无法区分白人不同的相貌。我把他们彼此全都搞混,甚至到了这个地步,有一天,我走到我们的总督先生面前,对他说:怎么样,老兄?我把他当成在座的路易了,那还是我们刚开始交朋友的时候,我告诉您,这差点让我付出高昂的代价。不过,我觉得我还是可以说,正如您所说,不用说却又在说,直布罗陀水手先生严格地说有一点点像埃帕米农达斯先生。向您99lib?描述他的面容,我感到困难,更难的是,直布罗陀水手先生戴着软木太阳帽和墨镜,我在阿波美街上从来没见过他不戴这些防晒物品,在我们殖民地,防晒物品对所有白人都是必不可少的,如您所知,达荷美离赤道这样近。尽管如此,我可以告诉您,我们的女人,对不起,夫人,如果我让您的感情受到考验的话,我们的女人说他的眼睛是蓝色的。某些女人声称——我不得不去打听了一番,以便同样能向您提供情况——他的眼睛蓝得就像早晨蔚蓝的天空,另一些女人说它们蓝得宛如暮霭里阿塔科拉高原的湖泊。不过,墨镜当然不是透明的,我没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任何可以引导您的东西。乘您在这里旅行,您如愿意的话,可以判断一下这些富有诗意的微妙差异。至于我,从他制作得非常规整的墨镜,我可以一方面判断他的面貌端正匀称,另一方面判断他的头发——由于他戴着太阳帽,请原谅,我在这里告诉您的情况有点儿武断——应该依然还完全遮得住他的头顶。我只看见最边上的一点,但我可以告诉您这头发是黑色的。
直布罗陀水手先生的收入多而复杂,通常依靠这里的白人所谓的非法买卖。我想这个词指的是一种新颖、独特,如人们所说非常个性化的商业活动。这种非法买卖涉及我们达荷美的手工艺品以及黄金。他不是独自做这种买卖。据说直布罗陀水手先生在整个非洲都有代理人,尤其在科特迪瓦、尼日利亚、苏丹东部,不过在几内亚的福塔贾隆、拉贝也有,一直到韦莱盆地的蒙布图部落,您知道,就是人称食人族的那种人。
至于直布罗陀水手先生的活动,尽管我们的谈话总是很简短,而且多半限于交流一下信息,但我从传闻中得知他喜欢含酒精的饮料,尤其是那种叫做威士忌的酒,据路易说,一旦人有沉重的过去,良心上压着重负,这种酒最管用。他也打猎,殖民地的所有动物他都猎取,甚至没有其他东西可尝鲜时,阿波美街上的乌鸦也打。他像我们这些穷黑人一样生活,他把我们叫做他的兄弟,他和十多个富拉尼人住在一起,他把他们也叫做他的兄弟,据说,他训练他们去反对殖民当局那些假白人兄弟。我补充一个细节,我个人很珍视这个细节,就是他非常精通达荷美的历史,对我们伟大的贝汉津怀着最崇高的敬意。
在我们达荷美,直布罗陀水手先生被看做路易称之为硬汉或血性汉子的那种人。在我们这些单纯的高原牧羊人中,他更被视为一个受神保护、难以战胜的人。人们把他和快疾如风的羚羊相比,和初升的太阳相比,有些想象力丰富的人相信在他身上看到了我们伟大的贝汉津为复仇而再生。他喜欢这种对比。因此,他分给这些高原牧羊人不少烟草。不过,直布罗陀水手先生在我们心目中的形象,我就略而不谈了,你们的神话和我们的相差很大,这就使您理解不了这种形象的意义。我要对您说的是,直布罗陀水手先生变了,如人们所说,行事方式变了。现在,他不仅以双手作武器,还用毛瑟枪武装起来了。那些同他生活在一起的人个个都有一杆毛瑟枪。如果我没算错的话,这就使直布罗陀水手先生拥有十杆毛瑟枪。他从英属尼日利亚买来这些枪,他在那里也有些朋友。他的毛瑟枪是六发子弹的,杀伤力大。人们从来没见过直布罗陀水手先生不带枪。他肩上斜挂着毛瑟枪,毫不掩饰他所从事的活动,甚至在某种程度上,也不掩饰他的既往经历。我们也知道,他过去在巴黎那个大都会犯过一桩杀人案。他说起这事很随便,很谦虚,如果重来,他还会做的,甚至有时他后悔已经做了,不能再做了。然而,是不是出于谨慎?他总是省略不说他是在什么情况下犯下这桩杀人案的,以及被害人是谁。
而我这方面,我总是不去就这个细节询问直布罗陀水手先生,这您不难理解。鉴于直布罗陀水手先生的暴躁脾气,我不可能当面对他说我知道他就是处死美国滚珠业大王纳尔逊·纳尔逊的人,而不让自己,如路易所说,有挨枪子的危险。不过我打算从远处做,我的意思是通过写信,彻底阐明我的想法,让他有时间来判断我的善意,不料就在这个时候,唉!直布罗陀水手先生不得不逃离了达荷美。
请相信,我是以非常难过的心情向您宣布这令人痛心的消息的。确实,直布罗陀水手先生又突然犯下了两桩新的杀人案,就在达荷美,他再也不能同我们在一起了。他用毛瑟枪一枪,仅仅一枪就杀死了阿波美的一个警察,这个警察新来殖民地,在阿波美的一条街上胆大妄为地要他出示证件。他还杀死了一个白人移殖民,此人近来在黄金交易上和他竞争。这两起轻率举动,他是在一天之内犯下的。怎么解释直布罗陀水手先生这样的神经质呢?那几天,我们阿波美城正经历场酷暑。可是白人移殖民不为任何解释所动,他们对直布罗陀水手先生这种变本加厉的冷不防活动充满了恐惧,到总督先生那里去请愿。于是,总督先生把殖民地的所有警察部队都派到直布罗陀水手先生那儿去了。正是鄙人有幸通过中间人将这个消息传给直布罗陀水手先生。当结集的所有警察从波多诺伏北上科托努时,直布罗陀水手先生却从科托努南下波多诺伏。对他来说,事情变得容易了,因为波多诺伏已没有任何白人警察,他们都在科托努。直布罗陀水手先生因此得以从从容容地向一个新目的地逃走了。
他先到了偏僻荒漠地区,然后在朋友们的帮助下,去了比属刚果。一到比属刚果——您大概会认出这种极具个性化的行为——直布罗陀水手先生就让人散布消息,说因为比利时当局没有让引渡之事朝有利于他的方向发展,他陷入了绝境,他已让他那些食人族伙伴蒙布图人答应,在这个伟大的部落过年节时把他吃掉。这个计谋在直布罗陀水手先生的头脑里酝酿已经很久,您一点都不必担心,夫人。其实,在我们最后几次会面时,有一次直布罗陀水手先生曾亲口告诉我,有一天,如果万不得已,他就从海路去比属刚果,到了那里,如果还不让他安生,他便采取这种极端办法,意思是,让人散布流言说他被蒙布图人吞食了。他对我说: 杰杰绝不会被警察抓住,绝不会。 讲到这儿,我说明一下也许有用,直布罗陀水手先生提到自己时只用第三人称。
他说 杰杰饿了 ,或者 杰杰身体很好 ,还有 杰杰厌烦了 等等。在上述那次会面中,那是我有幸同直布罗陀水手先生进行的最长一次会面,他向我解释说,既然他的生活已是这个样子,就是说,跟他希望拥有的生活一模一样,如果允许他这样希望的话,他对自己已有的生活相当满意,不后悔,也不可能设想过另一种差别太大的生活,他的意思大概是指比如受到监禁,所以他不在乎消失在蒙布图人那里。他说,奇怪的是,这甚至是他一直希望的一种死法。他曾对我说: 可惜啊,杰杰健康的身体没能派什么用场就死了,这结实的身体最终腐烂在非洲的土里,毫无用处。可惜啊,而他的伙伴,韦莱的蒙布图人将会非常高兴地为了友谊把他吃掉。如果杰杰病了,或老迈了,或患梅毒了,埋在非洲的土里当然可以,可像他现在这样,真可惜浪费了这么好的一具肉身! 在直布罗陀水手先生的住宅的墙上,警察找到了一块硬纸板的牌子,他临走前留下的,上面写的证实了我刚才对您说的话: 别白费气力了。别寻找杰杰。杰杰已不在人世。
连他的尸体也别找。非洲的土里不会有杰杰的尸体的任何踪迹。
原因是,正如在阿波美人人都会告诉你们的那样,杰杰被他的伙伴韦莱的蒙布图人吃了,而且他不把你们放在眼里。附言:对那个警察和那个移殖民,杰杰一点也不后悔。
阿波美的居民被盘问时证实了他们主人的说法。警察无能为力,回波多诺伏去了。
我之所以认为通知埃帕米农达斯先生是有用的,那是因为我们现在知道直布罗陀水手先生在哪里了。一个月前,他从利奥波德维尔给我们写信。信是寄给我的,倒不是因为我是他最好的朋友,而是因为我是唯一能读法文的人。我们当然已把那封信毁了,但我们全都记得十分清楚。 亲爱的贝汉津, 他对我开玩笑说, 杰杰在利奥波德维尔。他尽量在这里住下去。这座城市很大,是这该死的殖民地的奇观之一。在这里生活谈何容易。不管怎样,他又找到了一些朋友。他玩牌。请把他的毛瑟枪埋起来。回头见,你们的杰杰。
收到这封信,路易下决心通过中间人给直布罗陀水手先生写信。事情紧急,您已在去塞特港的途中,我们知道埃帕米农达斯在那里会让您来的。于是,正如人们所说,由于时间太紧,我们终于下决心和他谈谈他的过去,谈谈夫人您,以及您的消遣,空间距离有助于我们这样做。我们问他是不是处死美国滚珠业大王纳尔逊·纳尔逊的人,如果是,请告诉我们。我们还对他说,一位名叫安娜的女士上了一艘名为直布罗陀号的船,正在世界各处找他。
这封短信是不是太直白了?我们为情势所迫,可能写得有点匆忙,因为前天我们收到了直布罗陀水手先生的一封有些恼火的回信。信是这样写的: 就算杰杰是杀死纳尔逊·纳尔逊的凶手,他显然也不会说出来,尤其不会写在纸上。只有疯子或傻瓜才以为他会这样做。至于那个名叫安娜的女人,你们可以指引她来找杰杰。我们看看能为她做点什么。叫她来利奥波德维尔,刚果河左岸第一家酒吧找杰杰。
清原凉,夫人,我讲了这么长时间。我再没什么要对您说了,只是想告诉您,我怀着极大的同情,关注您的事。
我们相当晚才回到船上。在听这个新版本的直布罗陀水手的故事时,我们不得不忍住笑,因而感到疲劳。像理应如此似的,我们三个一起去酒吧喝威士忌,好从聚会得出结论。埃帕米农达斯那样愁眉苦脸,使得气氛沉重。
我认为, 他说, 这一回没找准。
她尽量使他安心,说道:
他可能变了,凭什么说没找准?难道他就没权利改变吗?
但喝了第一杯威士忌后,她突然狂笑起来,笑得连埃帕米农达斯也受到了感染。
这一回, 他说, 你会说是我使你陷于可笑的困境。
我最终会相信他是存在的,而且是怎样存在的。 我说。
埃帕米农达斯露出吃惊的神情。
他的意思是, 安娜说, 他有那些毛瑟枪,和他在一起也许应该比和别人在一起当心一些。
神经质的人肩上挂着枪时,他很可能,怎么说呢?很可能比较快就用上了。
我呢, 埃帕米农达斯说, 我要谴责自己的就是……我不愿冒任何险。
我相信他大概不在乎这些细微差别。 我说。
埃帕米农达斯的思路变了。
那么,你还是要去刚果河岸?
人是会变的。 她非常温柔地说, 甚至改变很多。
她忽然漫不经心地看了我一眼。
如果他变到了这个地步, 埃帕米农达斯强调说, 你认为还值得跑到刚果河岸去挨枪子吗?
刚果河两岸, 我说, 尤其是韦莱河两岸羚羊比比皆是。
如果只是为这个, 埃帕米农达斯说, 我们也许可以去别处猎羚羊,何必到他的地盘去打?
他很可能变了, 安娜继续说, 完全变了。为什么不允许他也变老呢?在他的故事里,没有任何东西是和他对立的。他会变的。
确实, 我说, 为什么直布罗陀水手不会像别人一样也变老呢?
我从没有想到过。 安娜说。
人都要老的。 埃帕米农达斯归纳说, 但要是他老到了这个程度,你认为还值得去刚果河岸找他吗?
我从来没见过你这样不着急的。 安娜笑着说。
我为你做得够多了, 埃帕米农达斯说, 可以对让自己挨枪子的事犹豫不决了。再说,要是他变得你已认不出来,去找他对你又有什么用?
不管老不老,如果他就是杀美国汽车滚珠业大王的人呢?
要是他现在对任何人都乱杀一气,那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埃帕米农达斯激动起来。
一个人能这样轻易放弃人生目标吗? 安娜羞怯地问。
轻易放弃, 埃帕米农达斯说, 这话我够爱听的。
再说, 我说, 只要她没见到他本人,她就不能相信任何人的话。谁告诉你他变到这个程度了?
要是她一认出他来,他就要她的命,那对她没多大好处。 埃帕米农达斯说。
那怎么办? 安娜问, 明明知道有一点机会可能是他,你认为我能放弃这个机会,再去别处寻找吗?
我看你们俩神情很奇怪。 埃帕米农达斯说。
如果不去碰这个运气, 我说, 倒不如马上放弃算了。
你怎么啦, 埃帕米农达斯对我说, 我看这一回你好像特别着急。 他过了一会儿又补充说: 奇怪,我有一种印象,不仅仅是他吸引你们去刚果河两岸,大概还有别的什么。
羚羊。 我说, 算一点儿。
别拿我打哈哈, 埃帕米农达斯说, 我很清楚不是羚羊。
那是什么? 安娜问。
我不知道。 埃帕米农达斯依次望着我们俩说, 我知道的,就是不仅仅是他和羚羊。你们明明知道我们只有千分之一的机会……
千分之一的机会,那就不错了。 安娜说。
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机会,也不该忽视。 我说, 刚果河水会照出我们的形象。
不知它会不会照出我的形象。 埃帕米农达斯表示。
我喜欢你。 安娜对他说。
这可能, 埃帕米农达斯说, 不过落到他这个地步,你很难让他放弃他的毛瑟枪。
我对这类枪械没任何反感。 她说。
对食人族,你也一样吗?
这是些好小伙子, 我说, 我们将给他们羚羊。再说,如果他们恣意妄为,我答应替你去上烤架。
确实, 他大笑着说, 对于你要失去的……我不相信我们会陷入这种绝境。 他说, 杰杰会为我们辩护的,他想必很有说服力。
我们抵达时遭遇的那场风暴,使船受到轻微损坏,所以我们在达荷美逗留了三天。这三.99lib.天使我们同路易和他的小学教师朋友的关系更接近了。埃帕米农达斯和布律诺,由路易陪同,在乍贝地区做了一次猎羚羊的尝试。埃帕米农达斯不习惯打猎,什么也没打着,不过他没打中的各类动物已够多了,回来时照样兴高采烈,他的忧虑神奇般消失了,希望尽快出发去韦莱盆地。布律诺表现为好射手,带回来一只小牡鹿。他回来时也完全变了,连模样都改变了,终于庆幸自己在塞特港又上了船。路易有体恤之心,什么也没带回来。洛朗利用这两天的机会,同那个富拉尼姑娘连续过了两夜,姑娘在科托努感到很无聊。为了他便于行事,我和安娜接受小学教师的建议,驾车兜风一直到了阿波美。第二天,我们甚至行进到英属尼日利亚的拉各斯。我们不后悔此行。
返回时我们又多了一个朋友。其他船员在科托努和波多诺伏的妓院里打发时间。总之,逗留的日子人人称赞,大家谈论了很久。
出发前夜,大家都回来了,打猎的,逛妓院的,去拉各斯的,安娜决定为我们的两位朋友举行晚宴。这个聚会很欢快,各方面都是值得回忆的。倒不是晚餐有多好,而是喝足了意大利葡萄酒,人人都非常高兴。其实,想到就要去韦莱,我们都喜出望外。我们都像真的找到了直布罗陀水手那样快活。没有人再怀疑我们的成功,晚餐快结束时,也许除了洛朗、我和她,人人都这样坚信不疑了。布律诺唱起西西里歌曲,埃帕米农达斯说到羚羊。小学教师谈论达荷美及其光荣的往事。路易讲起他的新独桅帆船,他通过在阿比让和科托努之间运输比现在多十倍的香蕉,将很快发财。洛朗和安娜有一次长时间的谈话,我连片言只语都没听见。其他水手彼此讲述自己在波多诺伏的妓院里的战绩,晚餐越吃到后面,他们也就越直言不讳。那富拉尼姑娘坐在我身边,对我谈起旅行、科托努和她在那儿过的单调生活。总之,同一时刻,人人都在说自己感兴趣的事,而不需要对话者。这是难得而非常愉快的事。路易和他的小学教师朋友过于谦逊,不会把这个聚会看做是特地为他们举办的。也许为了激发一种随时可能松懈的一致精神,他们不时干杯,或者为了未被理解的贝汉津,或者为了又称直布罗陀水手的杰杰,他跑到韦莱逃避正人君子们愚蠢的严惩。寻找直布罗陀水手的好汉们就是这副样子。晚餐结束时,我们中的许多人由于意大利葡萄酒而神志不清,把这两位英雄各自的功绩搞混了,为了简便一些,我们终于不再叫他们的名字,而是为所有无辜者的不幸命运干杯。她坐在我对面,我为不能靠近她而有点痛苦,但我已对这类不便习惯了,可以凑合,也不会为此比别人少些快乐。
将近凌晨两点,路易霍地从桌前站起来,告诉我们他编了两个小喜剧,一个有关直布罗陀水手,另一个是关于贝汉津的。他补充说,他不愿失去一个如此好的机会,在众多善解人意的观众面前颂扬这两位英雄的功绩。他要求我们从两个短剧中选一个让他演。大家都选了那个关于贝汉津的,大概是为了换换脑筋。
他叫我们把餐桌搬开,好腾出地方演戏,他管这出戏叫《一八九零年条约的签订》。我们按他要求的做了,大家围成一个大圆圈,无序地坐下。她又一次离我相当远。不过这样也许更好。
路易请大家原谅,从甲板上走开了片刻,小学教师跟着他。他回来时穿着奇特,惹得水手们哈哈大笑。他头戴一顶纸帽,形状使人联想起浴帽,他告诉我们,这是阿波美国王的帽子。他全身裹着一块直到脚面的白色缠腰布,他又告诉我们这是那些伟大国王的习惯装束。他手里拿着一张白纸,想必是用来充当一八九零年条约的。他要我们别笑了。这需要花很长时间,不过在洛朗、她和我的帮助下,他总算办到了。
滑稽剧由长时间的静场开始,贝汉津望着他刚刚原则上签了字的条约,他还没来得及明白签约的意义,人家就迫使他做下了这件可怕的事。他没有力气说出一句话,愣了半晌,才开口自言自语。
一个条约,那是什么?那是什么,一个条约?首先,这张纸是什么?然后,签字是什么?他们把一支笔塞在我手里,抓住我的手,对我说:签字,签字!什么?交出达荷美?让我大笑吧!他们操纵我的手要我杀死自己!
小学教师很激动,向我们解释为什么贝汉津迟疑不决。
他不了解一纸条约的重要性,怎么会重视呢?要把这些如此不完善的事物装进脑子,是吃力而费时的。
我们,具有伟大习俗的国家, 路易继续说, 我们瞧不起这种玩意儿。纸张,我们不知道是什么。签字,让我大笑吧。
他们对我说,如果你不签字,就一枪把你打得脑浆迸裂。我怎么签字?怎么向你们做出承诺?让我大笑吧!
贝汉津像初生婴儿一样天真, 小学教师说, 他签了自己的死亡判决书。
我们大家都喝了够多的酒,对贝汉津的命运也就同情不起来了。路易使我们着迷。船员们随意大笑着,但这跟我们的两位朋友没什么关系。安娜也在笑,她把脸掩在一块手绢里,免得流露过多。只有路易的富拉尼姑娘一点也不笑。在阿塔科拉高原上度过童年后,她大概在科托努的一家妓院待过一小段日子。她已忘了洛朗,对埃帕米农达斯和我送着动人的秋波,似乎要向我们证明她善于交际。她看表演贝汉津的悲剧,想必已不是头一次。
演到绝望处,路易哭了,扯自己的头发——他确实在扯自己的头发——在地上打滚,这样做时,为了更方便,他用牙咬住一八九零年条约。
安娜望着他,捧腹大笑。她完全把我忘了。
他们使我出卖了我的人民, 路易叫喊着, 出卖了我亲爱的阿波美人民,我的富拉尼人、豪萨人、埃维人、贝巴人。他们对我说,签字吧,快签啊。我签字了。我问你们,签字意味着什么?To be or not to be,有纸或没有纸,签字或不签字,对我世界之眼来说,又有什么差别。我是多么天真!哦,格莱莱,我可敬的父亲,你的诅咒落在我的头上!我不再是那个鲨鱼之眼,不再是世界之眼,也不再是阿波美伟大的国王!我什么也不是了!我是世上的无辜者,在受苦,在受苦!
小学教师热泪盈眶。路易只留给他很少的间歇时间。
不, 小学教师大声喊叫, 不,你没有被诅咒。子孙后代会起来反抗,为你鸣冤!
此前, 路易大声说道, 他们用毛瑟枪顶在我背上,命令我:签字!我问你们,签字和放屁有什么差别!难道这样一签,我就要出卖我的贝巴人、埃维人、豪萨人?仅仅这么签一下,我就要把我所?99lib.有的女儿送进妓院?我就要把我所有的儿子送给那些面无血色的人奴役?凭什么?
我们全都时而狂笑,时而激动。不过总的说来,狂笑的时候较多。
没想到我们跑了五千公里来看这种表演! 埃帕米农达斯大声说,高兴地拍着大腿。
富拉尼姑娘几乎不给他暂缓时间,她变得急不可待。她依然以新手方式给我们频送秋波。 你叫什么? 我问她。 玛乌西娅,母羊的乳房。 她说着,为了强调她说的意思,两手大把抓住她的双乳。这个动作弄得埃帕米农达斯和我有点神魂颠倒。安娜注意到了。 你是干什么的? 埃帕米农达斯问。 我是公主, 她回答, 也是波多诺伏的妓女。
路易不再怀疑。他终于明白他方才做下的事的影响。被一种惊人的愤怒折磨,他躺在地上,痉挛地往一八九零年条约上吐唾沫。他一边用那条约擦屁股,一边号召他的臣民们起来反抗。
来吧,孩子们,让白人看看我们的习俗不比他们的差。我们要用长矛刺穿他们,把他们烤了,美餐一顿!来让他们看看我们的习俗不比他们的差,而且是怎么样的!
他像个饿鬼似的,咬着想象中的二头肌。叛变已经完成,那张纸被揉成一团扔掉了。
他要病倒了。 安娜这时说。
船员们笑得那样响,路易不得不吼叫才能让人听见。
耐心些,贝汉津。 小学教师大声说。
大屠杀的日子来到了。 路易大喊大叫, 拿起武器,我的孩子们!快来,黑非洲的军队,赶走压迫者!醒来吧,我们祖先的孩子!把所有这些侵略军从我们的土地上清除出去!让我们烤了这些将军、上校!
富拉尼姑娘变得非常急迫,催促说: 我们还来得及走。
也许那会使我感兴趣。 埃帕米农达斯说。
下面是多德将军的故事, 她说, 接着是流放贝汉津。
长期的痛苦。不用着急。
二十五
我们不认识这个多德。她向我们解释说,这是个法国将军,征服达荷美的英雄。
他经常这样演出吗?
几乎天天晚上演。科托努没有剧院。
总是一八九零年条约?
有时是直布罗陀先生的故事。
路易正在号召他的臣民们拿起武器。再也没法让他停下来。
他的朋友拍着手使他的号召有了节律。
把这些丑恶的东西从我们的土地上彻底清除出去!吃掉上校,甚至将军!这样可以教会他们待在自己的家里!
耐心些,耐心些。 小学教师大声说。
路易突然重新陷入绝望之中。想必他累了。
啊!我在那些面无血色的人手里,轻得好似我们的牧羊女用来遮住乳房的空葫芦。
不,贝汉津,你在人类的良心上分量很重!
但路易是无法安慰的。
唉! 他一直在叫喊, 无辜者是没有声音的,没法为自己申诉!那些不了解的人永远也不会了解的!
耐心些,耐心些,人人都会了解的。不了解的人将来会了解的!直布罗陀水手先生的时刻就要到来!
听到这话,路易丢下他一直算是咬着的想象中的二头肌,像庄严的大天使似的面对他的朋友站了起来。他显得比他开始演出时醉得更厉害。他变得漂亮了。安娜的脸色略微发白。他好像想找话说,但找不出,就伸出双手,慢腾腾地走向他的朋友。场上没人再笑了。
直布罗陀水手先生的时刻还没到来。 他的朋友后退一步,吼叫道, 依然需要耐心,贝汉津。
路易一动不动,突然,他看到朋友惊恐的模样,纵声大笑起来。大家都跟着他大笑,连这位朋友在内。路易放弃往下演召唤多德将军的戏了。
下一次演吧。 他宣布说,显得精疲力竭。
他说了下一次演? 埃帕米农达斯困窘地问。
但没人注意他的话。大家非常热烈地对路易鼓掌。我们又开始喝酒。三个水手笑闹着继续演贝汉津的戏,这回轮到路易和他的朋友看着他们大笑了。富拉尼姑娘过来靠拢我。埃帕米农达斯一心想着贝汉津,没看出有什么不妥。路易也没有,他想必从没看出有多么不妥。安娜从远处笑眯眯地望着我们。富拉尼姑娘的梦想很简单,就是巧遇一个海军军官,可以带她去巴黎那个大都会 。为什么去?她说为了在那里干一番事业 。我一股劲地追问,她也没能说清是什么事业。我还是尽力劝她打消这个主意。我一边和她说话,一边望着安娜。她笑累了,但依然对我微笑着。她美极了。我拿出身上所有的钱,尽可能悄悄地都给了富拉尼姑娘,这也是为了使她冷静下来。可她被这个举动迷住了,随即要求我让她留在船上。我对她说这不可能,这艘船上只有一个女人的位置。我把安娜指给她看。她们互相望了望。我向她描述我们过的生活,告诉她这种生活艰辛、困难,全部用来寻找直布罗陀水手。我还告诉她这个聚会完全是个例外,和我们所有的习惯迥然不同。她确信我们会在韦莱盆地找到直布罗陀水手。他来科托努时,她见过他一次。像达荷美所有的黑女人一样,她也梦想得到他,藏书网仅仅为了他,她就可以放弃她在大都会的事业。据说韦莱的女人很美,非常开化,就算我们找不到他,不过这种情况不大可能发生,杰杰也绝不会回达荷美了。我丢下她去为这种前景黯然神伤,我走向安娜。水手们还在互相逗笑。他们轮流回忆追寻直布罗陀水手过程中各自最滑稽的插曲。当我走近她时,我想我再也没法保持一本正经了。她看出来了,担心起来。她的眼睛睁大了,变得水汪汪的。我从中认出某种忧虑,非常独特,只有我能同她分担,总之,这是世上唯一我能完全同她分担的事,是我们唯一的财富。我一把搂住她,将她抱在我的膝上。我对她说别怕。她放下心来。她说: 猎羚羊开始得挺好。
这还什么都没开始。 我说。
这还什么都没开始吗? 她笑着说。
洛朗坐在我们旁边。但任何人在场都不会妨碍我们,尤其是洛朗。她非常稚气地找补一句:
啊!你真是个猎羚羊的高手。
她转向洛朗。
你不觉得吗?
我也这么觉得。 洛朗依次望着我们俩说, 我也觉得猎羚羊对我们有很大帮助,只要我们,怎么说呢?用足够的热情去做。
我们三个都大笑起来。
确实, 她说, 我最终完全会相信,只带打牌高手和猎羚羊高手上船,才是明智的。
还有大醉鬼,你拿他们怎么办?
大醉鬼, 她说着仰翻在靠背椅上,笑起来, 想必也是无比安全的。
我想当南部海洋的大醉仙。 我用夸张的语调讲。
为什么?
她笑得更厉害了。
确实,为什么? 我说。
我不知道, 她说, 我怎么会知道呢?
确实。 我说, 为什么你们要笑?
为什么问我为什么?
她转向洛朗。她和洛朗之间存在一种很深厚的友谊。她问:除了我的,你遇见过伟大的爱情吗?
在人间, 洛朗想了一会儿说, 我遇见过一些。这是看了令人相当伤感的事。
你说的是那种任何威胁都压制不了的爱情?任何力量看来都没法阻止它永远持续下去的爱情? 她问。
正是这种建立在永恒之上的爱情。 洛朗回答。
永恒,这太过了。 我说。
人们不是说,没有比伟大的爱情给人更强烈印象的感情吗?总之,没有任何感情能与之相比吗? 她说。
日复一日的普通爱情有其他优势。 我说。
那种爱情看了不会令人伤感。 洛朗笑着说。
那种爱情不知永恒有什么用, 我说, 生活对它们就足够了。
告诉我, 她说, 一场伟大的爱情结束的预兆是什么?
任何力量看来都没法阻止它永远持续下去, 我说, 不是吗?
那种一切都阻止它永远持续下去的爱情呢? 洛朗笑着问。
啊!那种, 我说, 怎么知道呢?
我从来没想到猎羚羊会这样愉快。 安娜说。
我也有相当醉意,一股劲地亲吻她。水手们已习惯我们的举止。路易和他的朋友也醉得太厉害,而且太高兴了,他们对任何事都不会感到不满。再说,人人都能理解,在找到直布罗陀水手之前,总得有个人亲吻她,不是吗?我在这儿不就是为了这个吗?我想,只有富拉尼姑娘对这种举止感到不快。她想走。安娜要我送她回去。于是我一直把她送回路易的小屋。我回来时,聚会还在继续。水手们依然在笑闹着,看谁能对直布罗陀水手所在之处做出最荒诞的假设。洛朗参加了这场谈话,也在起哄。她在等我。我们跟着闲聊。谈话又持续了很久。布律诺明显对这种生活恢复了兴致,在他的提议下,众人决定再逛一次城里的妓院。
他们走了。只有她和我留在船上。
离开科托努三天后,我们到了利奥波德维尔。这是一年中最热的时节。一层低垂的灰雾笼罩着城市。每天有好几次暴风雨撕破这层雾,将它驱散半个小时。然后,雾又重新聚拢。人们呼吸困难。灰雾不断地聚拢,又不断地被暴风雨撕开。温热的滂沱大雨倾泻在这座城市上。人们呼吸舒畅了。接着灰色的云雾又聚拢。人们再次等待暴风雨。这座城市是富裕的。街道宽敞。有一些三十层高的大厦,有银行,有很多警察。在这片殖民地的底土里有不少钻石。成千上万的黑人把这种土挖出来,弄碎,过筛,他们被遗忘在深深的地下坑道里,为了已故纳尔逊·纳尔逊的遗孀能用钻石装饰她的手指。非洲紧紧包围着这座城市。在它黑色的夜空下,城市闪烁着钢铁般冷峻的光。不过,城市使它敬畏。
否则,它很快就会吞没这座城市,用藤紧紧勒住摩天大楼。我们到的时候,为了纳尔逊·纳尔逊夫人的最大安宁,利奥波德维尔依然支配着非洲。
我们抛锚使游艇停稳。如同约定的,我们——安娜、埃帕米农达斯和我沿着刚果河探访咖啡馆。我们在电风扇下,.99lib?一边听着顾客们交谈,一边喝了不少啤酒。我们不大喝威士忌,好用全部必要的注意力去听那些谈话。埃帕米农达斯一直不离开我们。只要我们交谈,话题就是猎羚羊。我们对杰杰的真实身份仍然有相当的怀疑,所以只谈羚羊。
这样持续了三天。三天内我们确实喝了许多啤酒。幸好羚羊给我们提供了出乎意料的精神力量。埃帕米农达斯刚到时又有些担忧,这时充分放下心来,急不可待地想再次去打猎。
三天过去了,晚饭后,正当埃帕米农达斯对猎羚羊和活着摆脱炎热完全不抱希望时,我们听到了一场奇怪的谈话。
那是在城郊一家讲究99lib?的酒吧里。我们为了一个侍者已来过两次。这个侍者身材高大,开始衰老,看破一切,非繁忙时刻给我们讲述非洲。我们到酒吧半个小时后,两个男人走了进来。他们身穿白衣,扎着护腿,肩上斜挂着枪。一个高个,另一个矮个。
他们热极了,膝盖以下沾着污泥。刚果的烈日把他们晒得黝黑。
他们从远处来,很高兴到了这里。他们不是这家酒吧的常客。他们要了两杯威士忌。
我们热极了。 第一个进来的人说。
说得对。 第二个人说。
两位先生远道而来? 侍者很有礼貌地问。
从韦莱来。 第一个人回答。
瞧。 埃帕米农达斯低声说。
我们热极了。 第二个人说, 给我们消消暑。
好像今年暑热提前到了。 侍者彬彬有礼地说。
见鬼! 第一个人说, 我们的轮胎化了一半。亨利,你真行。 他对侍者说: 他是司机,一流的。
见到您很荣幸。 侍者打着哈欠说。
你言过其实了,勒格朗。 亨利说。
不, 勒格朗说, 是一流的。
那打猎呢,好吧? 侍者问。
打到一只小猞猁。 勒格朗说, 还有一只羚羊。但我们打得不多。
是啊, 亨利说, 我们总是从小道射击,那就必然如此,我们扬起了大片尘雾,猎物又不笨……
必然如此。 侍者说。
沿小道行驶了四百公里。 勒格朗说, 亨利,你真行。
最过硬的,嗨,是耐心。四十公里的时速开了四百公里,这是对耐心的考验。
谁没经过这种考验? 这时安娜问,她对这场谈话开始感兴趣。
什么? 亨利说,瞟了她一眼。
耐心的考验。 安娜说。
夫人有什么高见? 勒格朗用献殷勤的口气问。
啊!这方面没有! 埃帕米农达斯纵声大笑,他至少已在喝第三杯威士忌。
一个疏忽, 亨利解释说, 车轮陷在泥潭里,然后,必须等同伴们……
想到这种事真可怕。 安娜说。
什么事可怕? 勒格朗问,多心了。
想到你们有可能不能在这里喝威士忌。 安娜说。
勒格朗开始用不怀好意的目光看她,但亨利示意他别激动。
安娜非常亲切地微笑着。
您是巴黎人吧, 他说, 巴黎女人能言善辩,立刻就能认出来。
眼下, 埃帕米农达斯说,他也开始激动起来, 确实,生活就是一场耐心的考验。
你这样认为吗? 我问安娜。
有人这样说。 她低声回答。
我撒尿时,总扬起一片尘雾。 亨利说, 同样的再来一杯。 他对侍者说。
我呢, 侍者说, 我在这里八年了,.99lib?
我很想在薄冰上撒一次尿。
您在对谁说呢。 亨利说, 一块踩不碎的好冰,只要有这样的冰就行。图阿塔纳这地方气温高达四十三度,离结冰远着呢。
我呢, 勒格朗说, 我一直宁可要热而不要冷。不过,这儿,喝的是什么呀,可我还是宁可热。
这真不可思议。 侍者说。
可我不同, 亨利说, 不,不,我过去相信,现在再也不信了。
老天爷,为了能在薄冰上撒尿,我什么都可以献出来。
二十六
侍者说。
说是这样说, 埃帕米农达斯说, 可就像其他事一样,等到实现了……也就没什么特别了不起了。
随你怎么说, 亨利说, 冰川期想必还是不会好玩……当时没有人来做出判断, 侍者打着哈欠说, 所以……您确信当时没有人吗? 埃帕米农达斯兴致勃勃地问。
至少应该有些动物吧。 安娜说。
那动物,能算是人吗? 亨利问。
我不认为有, 我说, 我觉得当时没有。
这不可能, 安娜说, 或者是些很小的动物。 她又稚气地找补一句。
我不认为有。 我说。
你呢,冰海,你见过吗? 亨利问勒格朗。
当然见过。 勒格朗回答, 一九三六年,那是个好年代,最奇怪的是,冰海呈波浪形,好像是冷不防一下子就冻结了似的。
你确信当时什么也没有? 安娜问我, 连羚羊也没有吗?
那当然, 亨利说, 在冰川期,整个地球都像冰海一样。
在冰层底下, 安娜说, 总该有些非常微小的生物在等待着解冻吧。
但愿如此。 我说, 总之,谁知道呢?也许当时一切都已有了。
不可能什么也没有, 埃帕米农达斯断然说, 因为,那样的话,怎么解释后来就有了许许多多的生物呢?
真好笑, 侍者说, 当温度计在阴处达到四十度时,人们经常爱谈论冰川期。
确实, 安娜说, 怎么解释现有的这一切呢?
她冲着我微笑。
住嘴, 我轻轻地说, 你总是这样紧追不放吗?
如果你还没注意到,那你真该…… 埃帕米农达斯打趣说。
这很难忍受, 安娜说, 你不觉得吗?
人人都能忍受。 我说, 还远远不止于此。你无法想象这会儿我所忍受的……
如果你们像这样干事的话! 埃帕米农达斯气愤地说。
你怎么啦,说呀? 亨利问勒格朗。
勒格朗半闭着眼睛,似乎神志恍惚。
等一下。 勒格朗说。
看起来神色不对。 侍者说。
怎么样? 亨利用担忧的声调问, 你说呀?
等一下,等一下。 伙伴说。
如果他会突然倒下来的话,您最好把他的酒杯拿开。 安娜说。
盐蜥勒格朗大叫起来 ,这正是我在找的一个词。99lib?
他经常这样吗? 安娜问。
在冰川期,有盐蜥存在。 勒格朗说,不胜喜悦。
他就是这样, 亨利向大家解释, 他看起来就是这样,诚恳、朴实,等等,但这是一个知识分子,不是笨蛋。
你瞧, 勒格朗说, 是沙司、盐水,启发我想到这个词的。
既然您知道他总是这样,就该早点告诉我们。 安娜对亨利说。
我无法忍受想不起一个词来。 勒格朗解释说, 在冰川期, 他用夸张的语调讲, 地球上满是盐蜥。
看到了吧, 安娜对我说, 当时应该有某种东西的。
我想是蜥蜴吧。 我说。
我觉得也是。 侍者说, 是盐水这个词让人弄错了。何况对我来说,我也看不出有什么不妥。
蜥蜴,您爱这么叫也可以。 勒格朗有点狼狈地说。
那么,到底有还是没有? 安娜问。
我不知道了。 我低声回答说。
蜥蜴,我确信是在冰川期以前才有。 埃帕米农达斯突然断定说。
我们没必要相信您。 勒格朗严正地说, 这事你知道吗,你? 他问亨利。
就是说,如果只有冰的话,我在寻思蜥蜴能以什么充饥…… 亨利说。
蜥蜴大吗? 安娜问我。
很大很大, 我说, 像鳄鱼。
至于食物, 勒格朗说, 吃什么都能习惯,众所周知。
只有冰的时候,就吃冰,很简单。
如果蜥蜴的个儿都像那样大, 安娜说, 那我宁可相信当时没有。不过我九九藏书认为还是有些小生物的。
为了对我们有好处。 侍者说, 我想做的,就是在薄冰上撒短短一次尿。
很小的生物, 安娜说, 想多小就多小,但应该有。小昆虫。它们吃什么?什么也不吃,几乎不呼吸,所以才能长时期待在冰下……
你用小生物这样刺激他,还没完吗? 埃帕米农达斯问她。
如果有的话, 我说, 仅仅靠这些小生物……哈哈! 埃帕米农达斯纵声大笑。
首先,.99lib. 亨利说, 怎么知道当时什么也没有呢?
有人知道。 我说, 你还那样重视那些小生物吗? 我问安娜。
这不会妨碍我睡觉。 安娜说。
什么会妨碍你睡觉呢? 我问。
如果你们继续这样讨论下去, 埃帕米农达斯说, 我可要溜走了。
这不会妨碍我睡觉, 安娜接着说, 但还是难以忍受。
人人肯定都忍受得了。 我说, 没人能解释。绝对没人能解释。你冷静下来吧。
冰层融化后, 亨利说, 应该是一大片烂泥。
对此, 侍者说, 当时没有人来做出判断。
即使有过某个人也判断不了。 安娜说。
这样一想,真令人惊异。 亨利带着应景的神态说, 再来点,安德烈。
来点白兰地?在韦莱,我看那些先生都是不掺水喝的。确实,那应该是一大片烂泥,我同意这种说法。
那么, 安娜说, 那些大洋充满了水,冰层下面的小生物就出来啦。
幸好我们不会时时刻刻想着这种事, 勒格朗说, 这种事就像其他事一样,都会被人遗忘的。
幸好如此。 安娜说。
啊!幸好如此。 埃帕米农达斯纵声大笑,笑声很响。
嗯,是这样, 侍者说, 幸好如此。
怎么不是呢! 埃帕米农达斯接着说, 这样的忧虑我们已经够多了。
这当儿,又一个顾客走了进来。他约莫三十来岁,穿着很考究。
这位是若若, 侍者说, 我们可以寻开心了。
诸位好! 若若说。
您好! 大家说。
若若走到亨利身边坐 下,几乎马上用行家的目光瞟了安娜一眼。
可是,那些蜥蜴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呢? 安娜问我。
有蜥蜴出现吗? 若若问。
是的, 我说, 两天前出现的。
三天前。 埃帕米农达斯说。
顺其自然吧。 侍者说。
蜥蜴,那是什么玩意儿? 若若问。
像其他人一样的人。 我说, 但他们的胃口奇好,吞食他们所到之处的一切。
没有人做出反应。每个人都在听,却没有听懂。天气太热了,所以听不懂。
我想今晚又完了。 安娜低声对我说。
下一回,我们给他们画一张素描。 埃帕米农达斯说。
这些蜥蜴到这里来干什么? 若若终于问道。
够了! 亨利说。
我来告诉你, 侍者说, 别激动。
它们绝对什么也不干, 安娜笑着说, 即使这是一种耻辱……
它们很大,很丑, 侍者说, 它们捕食一切,不管是在海里还是在陆上……
我们没派他来说这个。 埃帕米农达斯捧腹大笑。
从来没听说过这个。 若若说。
嘿! 埃帕米农达斯大叫道, 那您可是唯一没听说过这个的人了。
那么,鸟儿呢? 亨利问。
是啊, 安娜说, 我想今晚肯定完了。
鸟儿, 我说, 就像爱情一样,是永远存在的。所有的物种都消失了,可鸟儿还在。就像爱情一样。
明白了。 埃帕米农达斯说, 只要你有翅膀, 他解释说, 你就可以躲开地震。
妙极了! 亨利说, 再拿点酒来。 他对侍者说。
看来我们也会消失的。 亨利说, 先生同我们一起喝点什么吧, 他对我说, 夫人呢?再来五杯,安德烈,您是叫安德烈吧?是吗?对,五杯白兰地。
二十七
但愿不会, 埃帕米农达斯说, 但愿我们不会消失。
可是,那些蜥蜴,还在吗? 若若问。
谁知道呢? 我说。
真好笑。 埃帕米农达斯说。
我们到这里来就是为了寻点开心的。 亨利解释说, 韦莱很美,但没乐趣……
啊,是吗? 埃帕米农达斯问,等着进一步解释,却没有。
眼下, 安德烈说, 还看不出您像是要尽情地玩一番。
瞧,他又那副模样了。 安娜指着勒格朗说。
确实,你的脸很怪。 亨利说, 你在找一个词?
不。 勒格朗说, 我在思索,这可想而知。
不算太早。 我低声说。
有蜥蜴来到利奥吗? 若若问。
没有人回答她。
我对这种谈话感兴趣。 勒格朗嘲弄说, 我不感到厌烦,正好相反。
那么,我们说到哪儿啦? 埃帕米农达斯问。
说到第四纪了。 侍者说。
我觉得还更近一点。 勒格朗说,仍然用嘲弄的口气,并望着安娜。
这也是我的感觉。 安娜说。
那又怎么样? 若若问。
没什么, 侍者说, 将轮到人消失。
我多么喜欢笨蛋。 埃帕米农达斯说,若若使他着迷。
蜥蜴是轰炸机吗? 若若问。
顺其自然吧。 勒格朗说,同时望着安娜,容光焕发。
可是,那些蜥蜴究竟是到了,还是就要到? 若若坚持问。
可能不会迟到吧。 我说。
又来了, 亨利对侍者说, 我可有点腻了。
人不是蜥蜴, 勒格朗突然说, 不应该混淆了,人是机灵的。某地不再适合生存时,他就离开,到别处去安营扎寨。他可不是一只蜥蜴……
那蜥蜴呢? 若若问, 蜥蜴什么也不种植吗?
什么也不种植, 安德烈说, 你明白了吧?
又从头再来了。 亨利说,他厌烦了。
总得说点什么,嗯? 勒格朗对安娜说, 这总比说邻居的坏话好。
既然人重新种植所吃的一切,为什么人还必然会消失呢? 若若问。
因为大地像其余一切一样,像耐心一样,也会消耗的。
侍者说, 有一天,我从报纸上看到,必需三千万年时间,才能使人拥有七十五厘米厚的可耕土地,所以,到最后,人重新种植所吃的一切也没用,大地耗尽了。
嘿!这大地真承担不了什么。 若若说。
正是这样。 侍者说。
明白了。 若若说, 那些蜥蜴之所以什么也不种,就是因为笨。
对啦。 侍者说, 你开窍了。
照这样下去, 亨利说, 七十五厘米……我们要寻思是怎么来到这世上的……
你看到德国人,看到所有他们制造出来的小孩子了吗?
勒格朗问。
这是他们的权利。 亨利说。
应该将这些事告知世人。 安娜说。
再拿点酒来, 亨利说, 最后一杯。
为什么最后一杯? 勒格朗说, 我们不是每天都能在利奥的。
确实, 亨利伤心地说, 我们笑得多痛快啊。
不应该伤心, 安娜对埃帕米农达斯说, 这并不是说,我们就要消失。
我并不伤心, 埃帕米农达斯说, 正好相反,若若,我喜欢他。
您漂亮得出奇。 勒格朗对安娜说。
为什么出奇?
一种说法。我都难以相信。
用他们的原子弹,我们在此之前早就被清除了。 亨利说,他显然不知道内情。
在什么之前? 若若问。
在大地耗尽之前。 埃帕米农达斯低声对他说。
六百颗,他们有六百颗原子弹, 亨利说, 这能把我们炸飞十次。
奇怪, 侍者说, 即使从冰川期谈起,我们仍然会回到原子弹上来。这好像是个规律。
我到这里来, 若若说, 是由于安德烈。他很聪明。
那么,这里使您感到愉快吗? 勒格朗问安娜。
不错。 安娜说。
好像不去招惹原子弹,已有的自然灾难还不够似的。 亨利继续说。
你们嘲弄我。 若若说, 蜥蜴,是新型的喷气式飞机。
妈的,滚你的那些蜥蜴! 亨利大叫道。
我多么喜欢笨蛋! 埃帕米农达斯大笑。
蜥蜴是什么,你们只消告诉我一次就行, 若若哀求说, 我再也不向你们提问题了。
那是一种鳄鱼, 安德烈说, 明白了吗?
不明白,可你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不是吗? 若若愤慨了, 现在的鳄鱼,是原子的吗?
是原子的,当然! 亨利嚷道, 明白了吗?你究竟明白了还是没明白?要是大家不能再安安静静地交谈的话……人很机灵,不是蜥蜴。 勒格朗高兴地哼唱, 你为什么这样对他讲话,亨利,说呀? 他对若若说: 蜥蜴是不折不扣的动物,你把这一点一劳永逸地记在脑子里。确实,大家至少对你说过五次了。
要是这样开始的话, 安德烈说, 您就讲不完了。这不是一个人,是.99lib.一台齿轮装置。一种梦魇。
动物怎么啦? 若若问。
就是鳄鱼, 亨利大叫道, 鳄——鱼!你喜欢叫它爬行动物也行。 他用手在吧台上模仿鳄鱼爬行, 现在,没必要再坚持要求解释了,明白啦?
当心新词汇。 安德烈说, 新词汇会使若若伤脑筋。他必须明白一切。有一天,一位顾客不慎向他提起夏洛来地区的畜牧业,你还记得吧,若若?结果,那场讨论一直持续到凌晨两点。那位顾客打碎了半打玻璃酒杯,因为他吃不消了。请注意,若若,我并不怪你。你与众不同,只要知道怎样对待你就行了。
你可以说是个着魔的人。但你照样有权享有你在世上的位置,不用担心。
怎么回事? 安娜问。
一切都使我感兴趣, 若若说, 所以我才会这样。可我却引不起任何人的兴趣。
不对, 勒格朗心不在焉地说, 不该这样说。
你还是有一副怪样子,若若。 安德烈说。
我正在消化, 若若说, 所以才这样。
我呢,正在开胃。 安德烈说, 我还没时间吃晚饭。
你呀,总是那样浪漫。 若若说。
不光是他。 我说。
说得对。 埃帕米农达斯说。
请注意, 亨利说, 原子能有好的一面。二十年后,一切都将靠原子能运行。
这个,我要等亲眼看到才会相信。 安德烈说。
对飞机来说,已经是这样了。 亨利说。
我怀疑, 若若说, 飞机仍然是些喷气式飞机。
不对, 安娜说, 那是些鳄鱼,但很大,它们把知道能吃的都吃了。以后就更多了,自从……她转向勒格朗。
三十万年前。 勒格朗哈哈大笑。
鳄鱼不是爬行动物, 若若说, 我像确信自己在呼吸一样确信无疑九九藏书。再说,这又有什么关系?
和什么有关系?
和轰炸机?
嘿!到底有完没完? 亨利大声叫嚷。
我警告过你们了。 安德烈说, 必须把他当做一种好奇心。
这和轰炸机毫无关系。 安娜息事宁人地说。
那么和我进来时你们所说的有关系?
都有关系。 安娜说。
确实,都有关系。 我说。
就为了这个。 埃帕米农达斯说,他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我也许知道的事不多, 这回轮到若若叫嚷起来, 但我知道什么,我知道。既然没有了,为什么还要谈论?
妈的,妈的,妈的! 亨利大叫道。
真是开心。 埃帕米农达斯说, 我要留在利奥。
要聊点什么,99lib? 安娜说, 我们就像这样,像聊别的事一样聊。必须聊点什么,不是吗? 她问勒格朗。
必须聊点什么。 勒格朗表示同意。
二十八
因为没有了,就不该再谈论, 我说, 这不是一个理由,不是吗?
他的毛病就在于要把所有的一切联系起来,是不是,若若? 安德烈说, 蜥蜴,是一种鳄鱼,若若。而飞机,就是飞机。
我什么都不明白。 若若说。
不明白什么? 安娜问。
什么都不明白。
别说得那么绝。 埃帕米农达斯说, 告诉我你不明白什么。
我什么也不说了。 若若说。
他的脑壳里装的不是脑子, 亨利嚷道, 而是给猫吃的糊糊。
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事。 埃帕米农达斯说, 确实,这本身就是一种好奇心。
安德烈,来一杯拿破仑一世白兰地。 若若神气十足地说。
对酒牌子, 安德烈说, 他可是认得的。
我们本来在这里安安静静地闲谈, 亨利说, 而现在所有的人都围着这位先生,忙于让他明白九九藏书他不可能明白的事。
确实如此。 我说。
不用担心。 安德烈对若若说, 应该永远从好的方面看待事物。
我们到别处去怎么样? 勒格朗用机密的口气问安娜。
我们不急。 埃帕米农达斯说, 若若,我喜欢他。
确实,我们并不着急。 安娜说。
我们还有一辈子在自己前面呢。 我说。
I am蜥蜴, 若若说, 这话用英语说有点意思。
哈哈! 埃帕米农达斯纵声大笑, I am very 蜥蜴!
您来自…… 勒格朗问。
科托努。 安娜边说,边捧腹大笑。
您呢? 勒格朗问我。
科托努。 我也边说,边捧腹大笑。
勒格朗现出一副完全不理解的神情。接着,他又说:生活还是挺好笑的,所以人家才跟您谈论蜥蜴和所有乱七八糟的事情。
确实如此, 我说, 甚至还谈论了冰川期。
我什么也不明白。 若若说。
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并没有错。 安德烈说, 我自己也搞糊涂了。
蜥蜴, 若若问, 它们在科托努吗?这跟科托努有什么关系?
有 关 系 , 勒 格 朗 说 , 必 须 知 道 人 家 在 谈 论 什么,嗯?
完全正确。 我说。
如果是鳄鱼,那又有什么关系? 若若问。
和有关系的就有关系。 亨利嚷道, 我提什么问题了吗,我?
他转向我,彬彬有礼地说:
刚才我怀疑您所说的话,为此我向您道歉。
您刚才怀疑什么? 若若问。
怀疑先生所说的有关冰川期的话。 勒格朗不胜厌烦地说, 由于我不知道先生是谁,我曾怀疑他说的话。现在,如果你想知道我妹妹所做的事……
我知道我所说的话。 若若说, 您对这位先生的了解并不比刚才多,而我们对您的蜥蜴的认识也没多大进展。
我们把他赶出去吧? 亨利嚷道。
啊!不, 埃帕米农达斯说, 这可不行。
你冷静下来。 勒格朗对亨利说。 您是完全正确的。
他对若若说, 没有人明白您所说的,但您是完全正确的。
要是腻烦我,您该说出来。 若若说,生气了。
别恼火。 亨利说, 再拿点酒来,安德烈。 他对若若说: 我们跟你说的话,是为了你好。是对你负责。你令人难以忍受,你应当改一改。
啊!不, 安娜说, 他可千万别改。
能使我改变的人, 若若神气十足地说, 还没生出来呢。
你没必要自吹自擂。 亨利说。
那么, 埃帕米农达斯说, 在我这一类人中,I am 蜥蜴。
那么, 勒格朗对安娜说, 您是迷上蜥蜴了。
别说这个词, 侍者说, 它最终会从我的鼻.99lib.t>孔里钻出来。
没说对, 安娜说, 不是对无论什么蜥蜴都一样。
I am not very 蜥蜴类。 99lib?埃帕米农达斯说。
他是谁,这位若若? 安娜很客气地问。
我最好的顾客, 安德烈说, 若若,是吗?而且富得像克罗伊斯,是吗?
咖啡馆属于大家。 若若说, 只要我愿意,我可以一直待到关门的时候。
到那时,人就不多了。 勒格朗说。
为什么? 安娜问, 我们并不着急。
我很喜欢不速之客。 我说。
别讲得太快, 埃帕米农达斯说, I am not very 蜥蜴类。
如果他离开的话, 亨利说, 我们会感到极其无聊。
显而易见,我们无法忍受他, 勒格朗说, 我们跑着藏书网追他才能跟上他。很奇怪,他不了解这一点。
要我了解什么? 若若问。
在您和我们之间, 我说, 是生死与共的关系。
你们瞧不起我, 若若说, 但我不在乎,不在乎,就像蜥蜴一样。
好啦! 安德烈说。
必须什么样的人都有才能构成一个世界,这是千真万确的。 亨利嚷道。 来两杯啤酒。 他对安德烈说, 白兰地,喝腻了。
三杯啤酒。 埃帕米农达斯说。
四杯。 若若说。
七杯怎样? 我问安娜。
七杯。 她说。
我很愿意给你们啤酒, 安德烈说, 但你们已喝下那么多白兰地,那会配成一种本店自制的混合碳酸饮料。我已做了二十七年酒吧侍者,依我之见,你们应该继续喝白兰地。
您对我们就像一位真正的父亲。 安娜说。
除非你们想研究混合碳酸饮料对蜥蜴的作用, 安德烈说, 否则我不会给你们啤酒的。
像这样高水平的酒吧侍者没有很多。 亨利说。
不管怎样, 勒格朗说, 来一大杯冰镇啤酒……安德烈, 若若说, 我不明白混合碳酸饮料会起什么作用?
会爆炸。 我说。
就像您吞下了炸药一样。 安娜说。
从来没听说过这种事。 若若说, 这里的人都瞧不起我。
I am not very 蜥蜴类。 埃帕米农达斯说。
不是在所有情况下都会爆炸, 安娜说, 只有千分之一的概率。
那么, 安德烈问, 喝白兰地?
喝白兰地,不过要掺水。 亨利回答。
所有的人都这样吗?
所有的人都这样。
这么善解人意的顾客,可不是每天晚上都有的。 安德烈说。
我不要白兰地, 若若说, 我要啤酒。
像所有的人一样,你也会有白兰地的。 安德烈说。
我可不听凭你吩咐, 若若说, 我对你说我要的是啤酒,不是白兰地。
你还是只有白兰地, 安德烈说, 甚至你愿意的话,我请你喝。
换句话说,你阻止我喝啤酒? 若若说。
是的, 安德烈说, 这是为了你好。
最后说一次, 若若说, 安德烈,给我一杯啤酒。
您想爆炸吗? 安娜问, 这是您想要的,若若?
不需要一杯啤酒来爆炸。 若若说。
既然我们都喝白兰地, 亨利说, 你也可以喝一杯,要不要?掺了水的白兰地同啤酒一样解渴。
不是这个问题。 若若说, 我呢,我就要啤酒。
我敬佩你, 安德烈说, 但你没有啤酒可喝。
我记着这笔账,安德烈。 若若说。
我很想知道,一个像他这样的家伙生活中做什么。 亨利说。
要是我妨碍了您, 若若说, 应该说出来。
不是这个意思, 亨利说, 我们只是寻思你能做怎样的工作。
我做我做的事。 若若说。
二十九
这没亻}一么不好, 那个男人说, 各人做他能做的事。
要是您这样理解的话, 若若说, 我回我来的地方去。
再见。
再见。 安娜说。
若若先生出去了。
他从哪里来? 我问。
从印度支那来, 安德烈说, 或者从太平洋那里的某个地方来。我认 识他已有十年,他可一步也没离开过。
那么, 勒格朗说, 安娜,是您吗?
是我。您是谁?
什么也不是。 勒格朗说。
我早料到了。 安娜喃喃自语。
侍者和亨利审慎地保持沉默。
他们呢? 勒格朗指着我们问。
他们,就是他们。 安娜回答。
不明白。 勒格朗说。
我有许多朋友。 安娜解释说。
勒格朗的脸色沉下来,问道:
他们也来吗?
当然。 安娜回答。
我想我还没太明白。 勒格朗说。
那有什么关系。 埃帕米农达斯说, 如果你试图把一切都弄明白……
那一辈子也不够。 我说。
远吗? 安娜问。
开车要两天。 勒格朗回答,脸色很阴沉。
世界还是不大。 埃帕米农达斯说。
您不能一个人去吗? 勒格朗头脑简单地问。
人只做能做的事。 安娜说, 我不能。
我们不会妨碍你的, 埃帕米农达斯说, 我们决不妨碍任何人。
决不, 我说, 您可以去打听。
我呢, 勒格朗耸耸肩膀说, 我想说的是……他离开了我们,脸色依然阴沉,约我们第二天早上再次会面。我们回到船上。埃帕米农达斯又有点担心。他说:两者必居其一,或者是他,或者不是他。
你累了, 安娜说, 你该去睡了。
如果是他,那就是他。 埃帕米农达斯继续说。
还说不定呢, 我说, 你明明知道是什么……但如果不是他, 埃帕米农达斯沉着地继续说, 那么,为什么他们对你说要带你去?
埃帕米农达斯很早起床,去买两支毛瑟枪和一支猎枪。 不管怎样,要穿越韦莱盆地,这是完全必要的。 他对我们说,谁知道呢,也许我们会碰见一只羚羊。
我们同勒格朗约好,饭前喝开胃酒时在前一天遇到他的那家酒吧见面。埃帕米农达斯坚持要我们肩上挎着毛瑟枪和猎枪前去。他又恢复了愉快的情绪。然而勒格朗看到我们进去时,却没有一丝笑容,恰恰相反,他问:
这是些什么玩意儿?
这个玩笑使他的脸色更加阴沉了。
两支毛瑟枪和一支猎枪。 埃帕米农达斯殷勤地向他解释说。
勒格朗是个认真的人。他立即要我们,当然很有礼貌,告诉他我们各自的身份和我们的船名。
事情要么不干,要么就认真干。 他对我们说。
我们完全赞同。他告诉我们,他有原则,也有经验,并让我们明白,他不是第一回执行一项如此棘手的任务。我们很愿意信任他。他对杰杰的忠诚有点过分,他的审慎令人不快。何况他也并非不胆怯。旅行期间,我们对他一无所知,仅仅知道他认识杰杰已有两年,他也来自阿波美,他们相识后,杰杰和他一起干过活。他对安娜无所谓,从来没有一点儿好奇心。他对她,也像对我们一样,有所保留。这种保留有意做得,怎么说呢,非常军事化,他认为他不能不这样做,这涉及到他的任务的严肃性。他在出发前对我们说,必须信任他。我们就自始至终信任他。他想把我们带到哪里去都可以,何况他做得非常好。我九九藏书们面临的唯一困难来自埃帕米农达斯,但很快便解决了。埃帕米农达斯对那种救世主心态,不管它有没有道理,都有一种难以压制的反感。而且,他对勒格朗有点不放心,至少头一天是这样。不过第二天,羚羊帮了忙,他把勒格朗忘了。况且,看到埃帕米农达斯整整一个晚上像一只小羚羊似的警惕地监视他,也是这次旅行中多少使人感兴趣的事。啊,我们从没有像这些日子那样爱过埃帕米农达斯!
第二天早上八点光景,我们出发了。安娜开自己的车。幸而勒格朗也开自己的车,一辆吉普车,他在我们前面带路。只有他一个人知道我们要去哪里,以及我们该在哪里过夜。
这一天,我们穿越上刚果潮湿的辽阔平原。道路令人满意,汽车行驶得很好。在这样纬度的地区,非洲的气候不成问题。天气当然非常炎热,但也许由于心中牵挂着我们追寻的目标,没有人为此叫苦。刚果河盆地终年降雨,据说随着春分或秋分而有所差异。因此这天也下雨了。森林无尽无休,但并不单调,相反,对于想观赏它的人来说,它总是有所变化。汽车的喇叭声在林间回响,如同在大教堂里一样。低垂的云层总是把森林覆盖,在它上面将自己排空,几乎每小时一次。必须习惯这种现象,习惯森林的纵深,习惯土地的深厚。大雨倾盆。我们停下汽车。雨声是那样响,真能使我们害怕。她望着雨水倾泻下来,不胜惊讶。看到她的眼睛交替地时而映现森林的深绿色,时而映现雨水的晶莹透明,很是奇特。她也很热,额上一直汗涔涔,她用胳臂背擦着汗,动作机械而漫不经心,扣我心弦。雨声阻止我们交谈。于是我就望着她看雨和用胳臂背揩额头。如果仅仅这些也就罢了,可连她眼皮的跳动都直扣我的心弦。有一次,由于瞧她瞧久了,我突然以为眼中的她变了样,又成了我叫不出名、也许本不该看的某个人。我发出一声叫喊。埃帕米农达斯吓了一跳,骂了我一顿。他很快显示出他也受不了这热带气候。她脸色变得有点苍白,但没问我出了什么事。刚果河不时出现在我们面前。它有时平静,有时汹涌,失控似的奔流到森林里,不惜拐个大弯,路不是总能跟得上。急流的声音十公里外就能听到,仅这种声响就可以把十万头大象的叫声盖住。游览相隔很远才安排一次,但勒格朗不给我们空闲去利用。我们穿过的村落很少,它们一般都极小,掩藏在森林的深处。只有羚羊和大象——然而是世界上最大的——适应这森林,能在里面辨明方向。它们老死在这片不可侵犯的土地上,森林吞噬了它们,就像开天辟地以来,它自己在无尽的嬗替中自行吞噬一样。一些奇异的色彩穿越森林,彩色的溪水、叶脉、河流。森林有时变得血红,宛如凶杀现场。换个时候,它又成为灰蒙蒙的。在其他时候,它完全失去色彩,直到乏味的地步。我们呼吸困难。不断的暴雨使空气里充满了油状的水蒸气。有什么办法,这空气就是不适合人,而适合大象和羚羊。
不过没有人抱怨。我们没看到任何花能使我们想起我们认识的花。也许那些花只有羚羊才看得见。
下午,勒格朗还没认为有必要让我们吃午饭时,我们到了一座城市,它有一个奇怪的名字:科基拉维尔。埃帕米农达斯对这座城市期望很大,但它毫无奇特之处。我们在这儿附近离开了刚果河,然而将近晚上六点时,我们在另一座城市又和它相遇了。这是一座小得多的城市,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它的名字叫多多。在这里,我们最终告别了刚果河,直驶北方,以便尽快赶到韦莱谷地。道路变了。起初变得不太好,然后很糟,再后来路面不再铺碎石了。我们必须小心翼翼地避免陷入黏土的泥坑。大约晚上八点,平原终止了,我们开始缓缓地驶上韦莱高高的热带草原。天气凉爽了一些。我们在一个地方停下来,那里有几间白人的平房和一家小客店,店也是白人开的,勒格朗认识店主人。那人在等着我们,埃帕米农达斯不无担忧地注意到,他们俩长得很像。我们洗淋浴洗了很久。尽管天热,我们还是很饿,埃帕米农达斯也一样。那平房显得凄凉,很肮脏,四壁光秃秃的,全部照明只有一盏电石气灯。不过店主人告诉我们,有荷兰威士忌。安娜立即要来了酒。我们吃晚饭。埃帕米农达斯肩挂着毛瑟枪吃饭,喝了三杯荷兰威士忌后,才把枪放在身边的椅子上。勒格朗拒绝沾威士忌。我们仍然当着他的面喝。这是个多疑的人。我还不太明白他怀疑我们什么。他不断怀疑我们,连这天晚上我们表现出的好胃口他都怀疑。然而,彼此总得说点什么吧。我们能和他说什么呢?
您猎羚羊吗? 安娜问他。
从来没见过一只羚羊, 他说, 没法对您说。
遗憾, 安娜说, 今晚我很想听听关于羚羊的精彩故事。
我以为您感兴趣的是蜥蜴。 勒格朗说。
不, 安娜说, 对蜥蜴感兴趣的是您,我感兴趣的是羚羊。
在索马里, 我说, 从前有一种小羚羊,栖息在乞力马扎罗群山的山坡上。它轻捷如风,颈背上有一溜小鬣,使人联想起小马驹。它极其多疑和胆怯,很机智灵巧,一下子就明白了自己是稀有而难捕的猎物。
它一直是稀有而难捕的猎物吗?
不总是。 我说, 有一回,曾有只小羚羊看见一个猎人上了汽车,它觉得猎人挺友善,汽车很稀奇。它走向前,乖乖地舔那辆汽车的轮胎,以示问候。它觉得轮胎味道很好。但那个猎人心想,这里有只羚羊在嘲弄我。猎人们喜欢稀有而难捕的猎物,他让这只放肆的羚羊懂得了这一点。现在它在遥远的乞力马扎罗山那未开发的山坡上。
勒格朗表示不信任地望着我。
您说的是羚羊吗?
安娜使他放心,解释说:
正是最为我们喜爱的猎物。
再说, 埃帕米农达斯说, 最为喜爱或最不为喜爱,我们又能对您说什么呢?
我们正在他的国家,不是吗? 我说。
我们渴了,就轮换喝着威士忌和啤酒。这样喝下的酒很快对我们起了作用。勒格朗带着不快的神情望着我们喝。
杰杰呢,他打过一些羚羊吗? 埃帕米农达斯问。
勒格朗第一回露出具有暗示性的笑容,说道: 哦!他啊。
他没把话说完。我们全都好像领会了似的大笑起来。这又使勒格朗感到困惑。
打羚羊的猎人是与众不同的。 我说, 他要很有耐心,从容不迫。
但愿如此。 埃帕米农达斯笑着说。
猎羚羊时人会失眠, 我说, 有时甚至没了胃口。这样的事时有发生。体质问题。有人会这样,有人不会。
勒格朗仿佛完全不明白似的瞟了我一眼。和埃帕米农达斯相反,他不懂时,脸就变得沮丧,难看。
最好还是笑一下。 安娜对他说, 我确信您会得到谅解,况且我们不会告诉任何人。
她是那样漂亮,我以为他最终会被打动,会和颜悦色地看她。他不是这样。他说:
谁也别想让我笑我就笑。
同意, 埃帕米农达斯说。
安娜把两只脚跷在桌上,我们在船上酒吧里单独聊天时,她经常这样做。她的脚踝同羚羊的一样细。
你有羚羊一般的脚踝。 我对她说。
明天, 她说, 我们可能会碰见一只,谁知道呢?我很想看到一只像您说的小羚羊,具有乱蓬蓬的鬣,固执的小脑门上,有两只火焰般的环纹角。
要是我们有权停下一小时, 埃帕米农达斯说, 等他不犹豫了,谁知道呢?也许我们会看到一只?
他挑衅似的看着勒格朗。但勒格朗没做出反应,仍然不胜惊讶地在听我说。
快讲给我听, 安娜说, 小羚羊舔了猎人的轮胎后,怎么成了稀有而难捕的猎物?
我开始抚摩她那羚羊般的脚踝,这显然使勒格朗感到难堪,他转过眼睛去,但照样继续听我说。想必他在生活中非常无聊。
并不是猎人对小羚羊怀有恶意。不是。可他们是来寻找一种稀有而难捕的猎物的,他们被冒犯了。更何况他们的猎枪都是准备好的,擦了油,上了子弹,他们想用一用。他们就用了。那只羚羊没有马上死去。它哭了很久。看一只羚羊哭,是一件谁也不该看的事。它躺在路边,满嘴是血,由于就要死去而伤心地哭泣。它痛惜乞力马扎罗山长满青草的山坡,痛惜可以涉水而过的韦莱河,痛惜热带草原林中空地上静悄悄的黎明。猎人结果了它。他把它装在汽车行李架上,返回自己的帐篷。他没把他的意外收获讲给任何人听。这涉及的仅是一只羚羊,而世间的羚羊有的是,但谁能有一天赎救一只无辜的羚羊?第二天,猎人觉得早晨是凄苦的,他没有勇气起床,关在他的帐篷里直到中午。
哈哈! 勒格朗纵声大笑, 为了一个愚蠢的故事……这马上就看出来了, 安娜对他说, 您从不在中午起床。然后呢?
羚羊变得很难猎到,现在还是这样。
那个猎人呢? 埃帕米农达斯问。
据说他恢复过来了,但只能离开非洲,永远不再回来……
这不是个猎人。 安娜说, 啊,我多想明天就猎取一只羚羊。
我呢, 埃帕米农达斯说, 我什么代价都愿付出……当人经过日复一日的守候,几个星期的守候,按应该做的那样猎取了一只羚羊,那时相反,他会非常快乐。他把它装在车顶上,羊角朝前,到达的时候,他用特殊的方式按嗽叭,通报自已的归来。生活一下子变得美好了。他在电石气灯的微光下久久观赏那只羚羊,人在寻求什么时,就这样完全进入了忘我的境界。
观赏那只羚羊时,你对其他羚羊也产生了欲望? 安娜问。
那还用说! 埃帕米农达斯说。
啊!你永远会有这种欲望。 我说, 但极少有人在守候其他羚羊时,随着这种欲望的激增而连打好几只的。
但人可以找点别的事儿干干,不是吗?
当然, 我说, 他可以回到习惯的事务中去,但他不再同从前一样了。他永远改变了。
她微笑着,有点醉了,由于威士忌,也由于打羚羊的欲望。
我越来越神经质地抚摩着她的脚踝。天闷热得令人难以忍受。她不时半合上眼。我们累极了。勒格朗已经入睡,轻轻地打呼噜。
埃帕米农达斯陷入沉思。安娜打量着勒格朗,笑眯眯地说:这是一种死心塌地的忠诚,杰杰肯定不是一个难以相处的人。 她又补充说, 告诉我,在你的美国式小说里,你会讲到羚羊吗?由于海明威先生已经讲述过,人家不会觉得这样写品位不高吧?
没有海明威先生, 我说, 我们就不会谈这件事了,所以,是不是最好撒谎,说我们在谈别的事?
不, 她说, 算了吧,最好说实话。
她俯身在桌上,把头搁在屈着的双臂上。她的秀发松开了,压发梳掉在地下。
在你的美国式小说里,你会讲述哪些别的事? 她轻声问。
讲述我们的多次旅行。 我回答, 这必然是一部航海小说。
会描述海的颜色吗?
当然。
还描述什么?
昏昏沉沉的非洲之夜、月光、热带草原上蒙布图人敲打的达姆达姆鼓。
三十
还有什么?
谁知道呢?可能还有吃人肉的筵席。不过,每天各个时辰海的色彩变化,那是肯定要描述的。
啊!我宁愿人们把这当做一部旅行记。
既然我们在旅行,他们会这样看待的。
都这样看待吗?
也许不是全部。十来个,可能还不到。
那些人,他们相信什么呢?
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一切他们愿意相信的。确实,一切他们愿意相信的。
她不做声了,头一直搁在胳臂上。
再给我讲一点。 她低声说。
当人睡下, 我说, 当他知道它就横躺在帐篷前,这时,他会认为超过这只羚羊再要别的,就太过分了,这将是唯一的一只,他永远不会有别的羚羊了。幸福也有点是这样。
啊! 她轻轻地说, 倘若羚羊不存在,那就太可怕了。
我又叫了一声,我相信,叫的是她的名字,就像今天早晨我已经叫过的那样。埃帕米农达斯又吓了一跳。勒格朗醒来,问我出了什么事。我让他放心。 什么事也没有。 我说。我们去睡觉。地方不够,埃帕米农达斯和勒格朗合住一间房。透过隔板,我听见勒格朗问埃帕米农达斯,我们是否瞧不起他,问他是否认为这场闹剧还要持续很久。
谁知道呢?也许明天就会结束。 埃帕米农达斯很明智地回答。这话使勒格朗哈哈大笑起来,因为他明白了。
第二天凌晨四点,我们像真正的猎人一样出发了。勒格朗有严格的时间表,而且忠实执行。我们在夜色中行驶了一个多小时,道路很糟,前进相当困难。接着,旭日升起在韦莱的热带草原上。这是个很美的地方,有河谷,泉水,更明净的天空。有时森林又形成了,但比在刚果河盆地要稀疏得多。整个地区长满了又高又密的茅草。这是羚羊的真正故乡。每相隔一大段距离,就有一些黑乎乎的岩石露出地面,它们形状奇特,常常使埃帕米农达斯联想起我们最喜爱的动物的形状。天气比前一天凉爽多了。
韦莱是一座大高原,从五百米升到一千米,逐渐向上延伸到乞力马扎罗山。高原上不断刮风。还下了几场暴雨,但不大。路况越来越恶劣,我们颇有点费劲才跟上勒格朗的吉普车。
将近中午,我们到了一个小村庄。那里不再有任何白人的平房。勒格朗告诉我们,可以通行车辆的路到此为止,我们离目的地不远了,步行约需三个小时。我们一直非常顺从,他似乎对我们放心了,而我们这方面,我们也有些习惯他的行事方式。连埃帕米农达斯最终都认为我们没有勒格朗可能会更糟。
我们在这个村里停留了相当长时间。勒格朗要求我们下车,在广场上等他。他对我们说,他要打听些情况再走。他丢下我们到广场上坐下。我们对勒格朗已唯命是从,在他离开的整个时间内,我们都没走动。村子是圆形的,像个马戏场,一切都围绕着同样是圆形的广场而建。茅屋全是一模一样的平房,每户房前都有个同样的小游廊,廊柱上铺盖着芦苇。所有居民全来看我们,无一例外。男人们似乎不太勤劳,女人们在我们到来时正在自家的游廊下织布。他们凑到跟前来看安娜,也看同她在一起的我们。这是我们见到的头一批蒙布图人。他们比我们此前在刚果河谷看见的人更高,也更漂亮。他们中的大部分和柏柏尔族混过血,肤色已不那么黑。不少人脸上和额头都刺了深深的花纹。他们大体上都有一张和善的脸。女人们赤裸着上身,在她们看我们的时候,一些小孩像山羊羔似的过来吮吸母奶。埃帕米农达斯注意到,所有这些人没有一个看起来特别嗜好吃人。然而,他仍然要了些安娜带着的荷兰威士忌,我们也喝了,喝到足以使我们同意他的观点。我们任凭他们要看多久都可以。奇怪的是,我们频繁的微笑并没有使任何人露出笑脸。他们长时间地议论我们这些人,当然是议论我们的相貌,讲话声音极高,好像他们彼此离得很远。要不是这声音同他们和善的脸形成对比,要不是我们情绪高,世上几乎什么也吓不倒我们,他们的声音本来会使人胆颤心惊的。
勒格朗终于来了,身后跟着两个穿欧式短裤的人,他们用巨大的烟嘴抽着雪茄。他对刚刚获得的消息一点也不满意。他告诉我们,警察前一天来搜查过这个村子。很有可能是我们的到来惊动了警察,必须预计到,他们不仅今天还会来,而且这次可能查得更远,一直到我们要去和杰杰会合的村庄。他没法知道杰杰是否已经得到预报。如果是的,那我们显然就很难知道他逃到哪里去了,很难找到他。
很难吗? 安娜问。
也许甚至于不可能找到。 勒格朗说。
哦!别这样。 安娜说。
倒不如让他们逮住。 勒格朗说。
我有钱。 安娜说。
他身价会很高的。 勒格朗说。
可我很有钱。 安娜说。
多到这种程度吗? 勒格朗振奋起来,问道。
是的。 安娜说, 多到不好意思。
那么, 勒格朗说, 如果不太晚,我们也许可以设法解决……
他好像突然想起什么,问道:
可万一不是他呢……
他这样已经够了。 安娜回答。
不明白。 勒格朗愣了一会儿说。
我的意思是, 安娜说, 哪怕在那种情况下……勒格朗决定最好赶往那个村庄,步行需要三个小时,杰杰前一天还躲藏在那里。如果杰杰不在了,只有到了那儿,我们才能知道往什么方向继续去寻找。勒格朗显得很主动,并为此而高兴,尤其是听了安娜的建议之后。从利奥波德维尔出发以来,他头一次同意跟我们一起喝些荷兰威士忌。
为了不失去找到杰杰的任何一点机会,我们立即上路。他随时可能离去,我们必须赶紧一些。勒格朗记不太清路了,他和两个蒙布图人密谈了很长时间之后,他们就伴随着我们。
一出村庄,我们就走上了踩实的小土路,路都很窄,我们只能鱼贯而行。安娜走在我前面,她前面是勒格朗和两个蒙布图人。埃帕米农达斯在我后面殿后。天气虽热,但总有一股热带草原的风,走起路来完全经受得了。安娜不时回头向我微笑。我们互相看看,一声也不言语。从这时起,我们能说什么呢?我觉得她的脸色比平常苍白,不过我们睡得那样少,想必她累了。走了半小时后,勒格朗分给我们一些三明治和饼干,那是他从我们过夜的小客店里带出来的。这使我们深受感动。但是连埃帕米农达斯在内,我们都毫无胃口。在这次长途行走中,什么也没有发生,除了埃帕米农达斯不时发出好奇的惊叫——使人想起蒙布图人的叫声——因为他以为看到了一只羚羊。他以为发现的羚羊多得足以把我们的时间表推迟半小时。再就是两个蒙布图人有时交谈,声音那样高,那样不寻常,每次都使我们吓一跳。地面起伏不平,有时相当难走。当地面凹陷得太深时,风没了,步行就变得艰难起来。但通常我们总是相当快就又回到高原上,热风在整个草原上发出像猫头鹰叫般的呼啸声。
走了两小时后,小路往上升得很高,又下到一个深深的谷地,那儿有木棉树和鸡腰果树,很荫凉。勒格朗回过头来,向安娜宣布离目的地不太远了。我们再登上另一边的谷坡,又一次走进热带草原。草原上稀稀拉拉地长着些厚厚的茅草,高及胸膛,风穿过这种茅草发出谐和的音响。其他小路随时随地和我们在走的路交叉,它们同样狭窄,踩实,像血脉似的在整个韦莱盆地延伸。大约走了三小时的时候,下了一阵短促的暴雨。我们不得不在这段时间内躲在一棵树下。大家乘机抽烟,喝了一些荷兰威士忌。但没有人想说话,连勒格朗也不想。正是在这段暂息时间内,埃帕米农达斯向一只也来树下躲雨的鸟开了一枪,他没打中。勒格朗恼火了,他说,我们这样接近,枪声肯定会把直布罗陀水手赶跑。话虽如此,在重新上路之前,他自己却用毛瑟枪向空中开了两枪。但他对我们说,这是信号。枪声在热带草原回荡了很久,雨后的空气是那样洁净,这声响像撞击水晶似的清脆。
半小时后,勒格朗拿着表,又开枪,但只射了一发子弹,依然是朝天开的。然后,他命令我们停步,别弄出任何声音。一分钟在寂然无声中过去了。接着草原上响起一只达姆达姆鼓低沉而抑郁的敲打声。勒格朗向我们预报,我们离目的地只有半小时的路程了。从这时起,我不再看安娜。她也不再回头瞧我。连埃帕米农达斯都再没发现一只羚羊。
半小时后,不出所料,在小路的一个急转弯之后,一个小村庄出现了。它低矮、阴暗,如同白蚁窝隐没在茅草丛里。我赶到安娜前面,跟着勒格朗,但保持一定距离。正是他首先进入村庄的广场。他停步了。我走近他。广场上没有一个白人。
这个村庄很像我们刚离开的那个村庄,但显得更小,它的中心广场不是圆形而是长方形的。依然是同样的茅草平房,游廊上铺盖着芦苇。一切都是平静的。安娜和埃帕米农达斯也过来了。
一些女人在游廊下织布。孩子们赤身裸体,皮肤是紫铜色的,正在玩耍。一个铁匠在打一件工具,向阳光里送去一束束蓝色火星。一些男人蹲着,在挑拣黍子。那铁匠看着我们到来,继续干他的活儿。女人们继续专心织布。男人们继续挑拣黍子。只有孩子们像小鸟叫着朝我们跑来。其他人没有一个撂下手边的活儿。
勒格朗做了一个鬼脸。显而易见,他们不仅预知我们要来,而且很不欢迎我们。勒格朗搔了好久头皮,对我们说他觉得这一切都不正常。他指了指一个空着的游廊,叫我们去坐下。两个蒙布图人抵达时,径直走向广场右边一间茅屋。那茅屋距我们约十米远,勒格朗去会他们。他离去时,我们注意到在那间茅屋的游廊上,有个女人坐在一张席子上,正望着我们。两个蒙布图人在对她说话,但她全然不在听他们说什么。和别人相反,她什么也不做。她在打量安娜。她很美。我们感觉到勒格朗认识她。他同她打招呼,把两个蒙布图人支开,亲自和她说话。这想必是个很年轻的女人。她大概不是这个村庄的,她的缠腰布式样、颜色都跟别人的不同,质量上乘,灰布上点缀着红色的鸟儿,她不是把它围在腰部,而是系在肩上。她仅仅裸露出一只乳房,这乳房美极了。她看上去不太高,但比我们直到这时见过的大部分蒙布图女人高些。她胳臂和肩膀的肤色同孩子们的一样,也是紫铜色的。
她的面颊仍像孩子似的丰满光滑。不,她不住在这个村庄,肯定来自远处,来自一座城市。因为她宽大肥厚的嘴唇涂上了口红。
这个村庄里飘浮着一种奇怪的气味。
勒格朗和她谈了三分钟,然后等着。她在拖延,接着很简短地回答了几句,同时继续打量安娜。她的皓齿使她黑褐色的皮肤闪耀着野性的光芒。
在她茅屋的游廊下,有两个跳舞用的假面具持在廊柱上,黑白两色,用上漆的木头做成,顶上装着火焰状的环纹角。安娜也认真打量着她。勒格朗又对她说起话来,但她不再回答。勒格朗考虑了一下,又搔了搔头皮,转身向我们走来,说道: 她不愿说出他在哪里。
安娜起身,向那间茅屋走去。我们跟着她。老实说,埃帕米农达斯和我都不能再等着不这样做了。靠近看,她的美貌仍然是.99lib.无懈可击的。安娜走近她,冲她微笑,很激动。那女人望着安娜,眼睛出于好奇而睁得很大,好像特别痛苦,她没有回应安娜的微笑。
飘浮在空中的奇怪气味加重了,一股呛人的轻烟从我们身后升起。不过没有人注意到,除了我。而我也只是勉强觉察。
安娜站在那女人面前,看着她。那女人也一样,但仍然没能向安娜微笑。安娜从短裤口袋里掏出一包香烟,递给她。她这样做时姿态谦卑,朝那女人微笑,我还从来没见她这样笑过。她只为那女人微笑,甚至忘了来问她什么。女人一看到那包香烟,就振作起来。她垂下眼睛,取了一支烟,放到嘴上。她的手好似一朵蓝色花瓣的花,颤抖着。我俯身给她点上烟。但她的手抖得那样厉害,烟掉了下来。埃帕米农达斯给她拾起。她不由自主地又拿起烟,放在嘴上,长长地吸入一口。这是个爱抽烟的女人,她从抽烟中找到力量和耐心。她的目光第一回离开安娜,仔细观察埃帕米农达斯和我,仍然怀着同样痛苦的好奇心。她力图弄懂,却不明白,也就忍了。
告诉她, 安娜轻声轻气地说, 告诉她有很大的可能性弄错。
勒格朗艰难地把话翻译过去。那女人听了,不动声色。她不回应。
晚风把一大团缭绕的烟吹到我们身上。但仍然没有人有空注意到。除了我,也还是勉强觉察。然而,这烟却异常呛人,气味难闻。
弄错的可能性很大,很大。 安娜说。
勒格朗照样艰难地翻译了。他有些烦躁不安。当下女人露出要回应的样子,但随即又保持沉默。
告诉她, 安娜说, 我找他找了三年。
勒格朗又译了过去。女人久久地注视安娜,又考虑了一下,比刚才的时间长些,然后垂下眼睛,仍不回应。
勒格朗转向广场,说: 别人可能会讲的。
安娜重新振作起来,说道:
不,除了她,我不愿和其他任何人说。
安娜又等了很久,不着急提问。她恢复了镇静。女人抽完了烟,安娜又给她一支。就在这时,那股烟的气味变得非常强烈,迫使我们注意到它。安娜转身,大惊失色。她向远处探望,看烟味从哪儿来。烟味来自广场后面,并不远。安娜匆匆做出一个逃跑的动作,不过是朝另一个方向,我们来的方向。接着,她精疲力竭地站住了。勒格朗显然没明白我们的反应。我往前冲去,埃帕米农达斯紧紧跟随。在一个很小的圆形场地上,两个男人正在烤一只羚羊。他们转动着一根从它被缚的四蹄间穿过的树枝。羚羊的头依然完整,它的鼻子掠过地面。但它那长长的脖颈却已在火的烧灼下干瘪了,这个脖颈曾支撑它在世上最偏僻的森林里自由生活。正是它的蹄子烧焦时这股气味传遍全村,惊动了我们。
羚羊的两只角已被卸下,平放在地上,宛如战士手中掉下的剑。
我朝安娜走回来,说道:
是一只羚羊,一只大羚羊。
那女人也看到了我们这番奔走,却并不明白。而勒格朗只有微乎其微的人类想象力,就更不知其所以然了。安娜恢复得相当快。她靠着游廊的一根柱子休息片刻,随即朝那女人走去。这当儿,女人开九九藏书口了,嗓音悦耳,带有喉音。
正是为了您, 勒格朗翻译她的话, 他昨天早上打了这只羚羊。
她又不说话了。安娜在她身边的席子上坐下。女人稍微安心了。
我不想再向她打听他在哪里了。 安娜慢条斯理地说,没必要了。请告诉她,他身上有一块很……怎么说呢?很特别的伤疤,从外面这样看是看不见的,只有女人,像她……像我这样的女人才能看得见。告诉她,对我们俩来说,通过这块伤疤,很容易就能把他辨认出来。
看上去,勒格朗尽可能简单扼要地翻译了。女人思索后,回答了。
她问这块伤疤是怎么样的。 勒格朗说。
安娜仍然微笑了,说道:
她该明白我不会告诉她的。
勒格朗又译了过去。女人微微眯缝起眼睛,算是微笑。她说她明白。接着她说了些什么,相当长。
好说,伤疤嘛,所有的男人都有。 勒格朗把她的意思翻译过来。
当然, 安娜说, 不过这块伤疤是他的经历的一部分。
比一般的伤疤重要些,重要得多。
他翻译了,她又思索起来。我们的机会在不断减少。显而易见,她并不明白。 没希望了。 埃帕米农达斯说。他不耐烦地跺脚。他一心只想着羚羊,恨不得快点上路,在天黑之前尽力打一只。勒格朗也心烦意乱。现在他翻译时,有一种粗俗的语调。
只有安娜和我经受住了这场耐心的考验。是的,我们的机会在不断减少,这时女人突然说了些什么,仍然相当长,语气比刚才坚定。
她说,像这样的伤疤,所有强壮、勇敢的男人身上都有。 勒格朗翻译过来。
他跺着脚补上一句:
似乎问题在这儿,她要花言巧语一直骗您到晚上呢。
我已经习惯了藏书网
。 安娜说。
女人又说了些什么,说得更长了。勒格朗的烦躁对她毫无影响。
她说,强壮、勇敢的男人不仅这儿有,在其他所有的地方都有。 勒格朗说。
这块伤疤究竟在什么部位? 安娜问。
我屏住呼吸。安娜走近女人,她撇开勒格朗,直接对女人说话了。我看不清她,就像她在塞特港加油站门廊下向我回过头来时一样。女人没在撒谎。她略去一些事情不说,但她的表情不像在掩饰。
在什么部位? 安娜又问。
我想她可能没有力气再多说什么了。女人显然决定让步了。
她不回答。她用死刑犯一般的眼神望着安娜,然后举起手指,那听天由命的发青的手指。我闭上眼睛。当我又睁开眼睛时,那发青的手指已停在她左耳下面的脖子上。她大声叫嚷。勒格朗马上翻译了。
他二十岁时,挨了一刀。
安娜没注意听。她重新靠在廊柱上,脸由于担心而变了样。
她点燃一支香烟,说道:
不是他。
勒格朗没翻译她的话。他很失望。
不是他。 安娜对女人说。
她用手表示否定的意思,眼里噙满泪水。女人也看到了。她握住安娜的手,笑了起来,安娜也笑了。我避开了。
她撒谎。 勒格朗说。
哦!不。 安娜说。
我朝那只羚羊走去。埃帕米农达斯跟着我。现在羚羊的头已在火焰里。那两个男人移开了火,已从羚羊的胁部割下一些烤成金黄色的长长的薄片。我感到埃帕米农达斯的手搭在我的肩上。
我看了看他。他在笑。我试着笑,却还做不到。我想是那只羚羊揪住了我的心。安娜和那女人一起来了,女人这时像孩子似的总是笑着。安娜走近我,看了看羚羊。女人对勒格朗说了些什么,勒格朗翻译过来:
她说,你们应该吃些。
女人亲自从羚羊油汪汪的胁部割下三块肉。递给我们。这时我才抬起眼来看安娜。
羚羊肉很好吃。 她说。
她恢复了我熟悉的面容。炭火在她眼里跳动着。
这是世界上最好的东西。 我说。
我想,只有那女人明白我们俩在相爱。
他们坚持要我们在村里过夜。出发回去已经太晚了。我们接受了。天黑前,埃帕米农达斯建议我们散步。两位向导伴随我们。勒格朗说,他已疲惫不堪,他钦佩我们的勇气,但不跟我们去了。一出村庄,我们就停下来喝了一些荷兰威士忌。正是在这时,她爆发出一阵很长的狂笑。两个蒙布图人看到她笑,跟着笑了,埃帕米农达斯和我也笑起来。
在你的美国式小说里, 她稍微冷静下来就说, 应该提到我们吃了这只羚羊……
这只或者另一只。 我说, 我们的生活会是多么可恶呀,如果……
那时谁又会知道呢? 她说。
埃帕米农达斯相信看到离我们不远处茅草在动。他站起来,准备好枪,对安娜说:
别做声,羚羊要被你的故事吓跑了。
第二天早上,我们出发往回走。勒格朗留在村子里等杰杰。
他给了安娜一个在利奥波德维尔的地址,她可以按他开的款额把钱交到那儿。我们非常友好地分手了。安娜拥抱了那个女人。
我们在利奥波德维尔待的时间比预计的长些。因为在我们离开期间,游艇失火了。布律诺不谨慎,他在加燃料油的时候,将一个没弄灭的烟头扔在离油舱太近的地方。我们到的时候,直布罗陀号仍在冒烟。只有酒吧和上甲板没被烧毁。
从蒙布图人那里回来后,安娜没心情为这事难过。她说:世界上又少了一艘三十六米长的游艇。
她很体贴地对我说:
这样一来,就可以减轻你写美国式小说的负担了。
重要的是,由于这次事故,布律诺也变得严肃起来。从那时起,他脾气好极了。据说消防队赶到时,他发出了一阵狂笑,笑得那样失常,大家以为他疯了。不过洛朗尽可能对众人解释说,火灾有时会引起某些人这种出乎意料的反应。
整整一个晚上,我们都在考虑,是该像大家一样乘大型客轮离开,还是再另买一艘船。为了不分离,也为了找点事儿干干,我们决定另买一艘船。在利奥波德维尔,我们只找到一艘旧游艇,比直布罗陀号小,也远没有那样舒适。不过我们的心情都是易变的,这样一艘船没使任何人感到不便。尤其安娜并不觉得不宜。老实说,她对那艘直布罗陀号,前安娜号,前西普里斯号也有点受够了。
我们请人在游艇上装了一台接收机,就驶离了利奥波德维尔。两天后,我们收到了从哈瓦那发来的一个信息。于是,我们起程去加勒比海。
洛朗在波多黎各离开了我们。99lib.埃帕米农达斯稍远一些,在太子港下了船。布律诺留下的时间长些。在他们回来以前,我们又找到了另外一些朋友。
接近加勒比海时,大海美极了。但我还没法讲述。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