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夏雨》 一 献给埃尔韦·索尔 父亲常在郊区火车上拾到些书,也在垃圾箱旁边拾到书,它们仿佛是在有人去世或搬家以后白白赠送的。有一次他找到了一本《乔治·蓬皮杜传》。这本书他读了两遍。在普通的垃圾箱旁还有成捆的过时的技术书籍,但他不去拾。母亲也读了《乔治·蓬皮杜传》。他们都对这本传记感兴趣。在这以后,他们寻找“名人传记”——丛书的名字——但再也不曾找到像乔治·蓬皮杜的传记那么有趣的,也许是因为这些传主的姓名对他们来说很陌生。他们在书店前的旧书摊上偷这种书。“传记”是很便宜的,书店的人也就随他们去了。 父亲和母亲喜欢读乔治·蓬皮杜的生平故事,甚于所有的小说。他们对这个人感兴趣不仅仅是因为他名气大,而是因为这本书的作者是按照普通人所共有的生活逻辑来讲述乔治·蓬皮杜的生平的,虽然他出类拔萃。父亲仿佛成了乔治·蓬皮杜,母亲仿佛成了蓬皮杜的妻子。那种生活对他们并不陌生,甚至与他们本人的生活也有某些联系。 孩子们除外,母亲说。 对,孩子们除外,父亲说。 他们乐于阅读传记是因为从中看到人的一生在做什么,而不在于知晓某些使命运变得幸运或不幸的特殊意外事件。何况就连这些命运有时的确也何其相似。在读这本书以前,父亲和母亲并不知道他们的生活与其他人的生活竟如此相似。 所有人的生活都一样,母亲说,孩子们除外。对于孩子,我们什么也不知道。 对,父亲说,对于孩子,我们什么也不知道。 父母一旦开始读一本书就一定读完,哪怕它很快就显得枯燥乏味,哪怕它用去他们好几个月的时间。爱德华·埃里欧的《诺曼底森林》就是一例,书中没有讲到任何人,自始至终只有诺曼底森林。 父母是外国人,来到维特里近二十年,也许二十多年了。他们在维特里这儿相识、结婚。他们一次次地换居住证,如今仍然是暂住者。从那时起,是的,很久以来就是这样。他们这种人找不到工作。从来谁也不愿雇用他们,因为他们本人也不太清楚自己的来历,又没有专长。他们呢,也就不再强求了。他们的几个孩子也出生在维特里,包括夭折的老大。多亏有了这些孩子他们才有了栖身之处。自第二个孩子出生起,他们分到一套拆毁了一半的房子,等着迁入低租金住房。但是那座低租金住房一直没有建成,于是他们仍然待在原处,两间房,一为卧室一为厨房,直到后来——他们每年添一个孩子——市镇让人用轻型材料盖了一间宿舍,通过走道与厨房相连。七个孩子中最大的两个,冉娜和欧内斯托睡在走道里。剩下的五个孩子睡在那间宿舍里。天主教救济会送给他们一座完好的柴油炉。 孩子们就学的问题从来就不成其为问题,无论是对市政厅的职员、对孩子还是对家长而言。有一次这些家长竟然要求派一位老师去他们家里给孩子上课,回答是:多么狂妄,还会提什么要求。就是这样,事情就是这样。在市政厅有关他们的全部档案里都提到这些人缺乏诚意并且不可理喻地顽固到底。 这些人读的书或是从火车上,或是从书店的旧书摊上,或是从垃圾箱旁边拾到的。他们的确申请过进入维特里市立图书馆,回答是:太过分了。他们不再强求。幸好在郊区火车上可以拾到书,幸好有垃圾箱。父母亲生了许多孩子所以领到免费的乘车证,可以经常往返于巴黎和维特里之间。特别是在他们花了一年时间读完乔治·蓬皮杜的传记以后。 在这个家庭里有一次还发生过另一个有关书籍的故事。那是初春时发生在孩子们中间的。 当时欧内斯托的年龄大概在十九九藏书二到二十岁之间。欧内斯托不识字也不知道自己的年龄,他只知道自己的名字。 事情发生在隔壁房屋的地下室里,它可以称作棚屋,它的门总是为孩子们开着,每天太阳落山以后或在寒冷或下雨的下午,他们可以在等待晚饭前进去避一避。在这间棚屋里,在中央暖气管的通道下,小弟弟们在瓦砾中找到了那本书。他们将书带给欧内斯托,欧内斯托久久地看着它。书很厚,黑皮封面,厚厚的书前后都被烧透了,不知是被什么工具烧的,但肯定是威力强大的工具,例如喷火枪或者烧红的铁棍。烧坏的地方是一个整整齐齐的圆洞。洞周围的书页完好无损,完全看得清。孩子们曾经见过书店橱窗里的书,也见过父母那里的书,但从未见过被如此横加践踏的书。年岁小的弟妹们都哭了起来。 在这本烧坏的书被发现后的几天里,欧内斯托进入了沉默状态。整个下午他把自己关在棚屋里,与烧坏的书单独相处。 然后,欧内斯托突然记起了那株树。 那是位于柏辽兹街和卡梅利纳街交叉处的一座花园。卡梅利纳街上几乎总是空无一人,街的坡度很陡,一直延伸到下面的高速公路和维特里的英国港。花园四周有用小铁桩撑住的栅栏,一切做得很完美,就像那条街上其他的花园一样,它们和这个花园一样大小,形状也一样。 然而,这座花园单调之极,没有任何花坛,没有任何花朵,任何植物,任何树丛。只有一株树。孤单单的。这株树就是花园。 孩子们从未见过这种树。在维特里,也许甚至在全法国,它是唯一的一株。它可能显得平凡无奇,不引人注意。然而一旦人们看见了它,便终身难忘。它不高不矮。树干像白纸上的线条那样挺直。圆盖形的枝叶浓密而美丽,仿佛是刚出水的美发。然而在这些枝叶下,花园是片沙漠。由于缺乏阳光,那里长不出任何东西。 这株树的年龄不知有多大了,它对季节交替、温差变化无动于衷,处于绝对孤独之中。在这个国家的书籍里也许再也找不到它的名字。可能在哪里再也找不到它的名字。 在发现那本书几天以后,欧内斯托去看那株树,他在树近旁的山坡上,面对树周围的栅栏坐着。后来他每天都去。有时去那里待很久,但总是独自一人。看树这件事他从未向任何人说过,只有冉娜除外。奇怪的是,只有在这里,弟妹们才不来找他。 先是被烧的书,然后是这株树,也许是这些开始使欧内斯托发了疯。弟妹们是这样想的。但怎样发的疯,他们想永远也不会知道。 一天晚上,弟妹们问冉娜怎么看这件事,有什么想法。她呢,她认为那株树和那本书的孤独状况肯定使欧内斯托大为吃惊。她呢,她认为欧内斯托肯定将书所受的折磨与孤树所受的折磨归结于同一种命运。欧内斯托曾对她说,当他发现了那本烧坏的书时他想起了那株被圈住的树。他将两件事想在一起,想如何使它们的命运在他欧内斯托的头脑里和身体里相互触及、结合、混杂,直到他接近生命中一切事物的未知数。 冉娜又说:欧内斯托也想到我。 然而弟妹们根本听不懂冉娜的话,他们睡着了。冉娜没有发觉,继续讲那株树和欧内斯托。 自从欧内斯托对冉娜谈过这事以后,冉娜便觉得烧坏的书和那株树成了欧内斯托的财产,欧内斯托的发现,他用双手、眼睛和思想触摸过它们,并将它们赠送给了冉娜。 人们认为欧内斯托在当时还不识字,但是他说在烧坏的书里读到一些东西。他说,就是这样在无意中读到的,甚至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读书,然后呢,然后呢,他不再有任何怀疑,他是否弄错了,是否真的读过书,甚至读书是怎么回事,像是这样还是那样。最初他说自己是这样尝试的:完全武断地赋予某个字形一个最初的含义,然后根据这个字所假定的含义给接下来的第二个字另一个含义,如此这般,直到整句话表达了某种合乎情理的东西。因此他明白阅读像是一个自发的故事在他身上的不断发展。就这样他认为自己看懂了,书中有一位国王,他也是外国人,统治了离法国很远的一个国家。这已是久远以前的事了。他认为读到的不是许多国王的故事,而是在某个时期某个国家某位国王的故事。由于那本书被烧过,这个故事只剩下了少许,仅仅是有关这位国王的生活与活动的某些片断。他讲给弟妹们听。但他们表示怀疑,对欧内斯托说: “你这个傻子,你不识字,怎么能读这本书呢?你从来也不会读书的。” 欧内斯托说的确如此,他也不明白自己不识字怎么就读懂了呢。他自己也有几分窘惑,并且对弟妹们说了。 于是他们大家决定核实一下欧内斯托的话。欧内斯托去找了一位邻居的儿子,他上过学,此刻还在上学,他的年龄很确定,十四岁。欧内斯托请他看看自认为读懂的那些书页:那儿,在书的上半部,到底讲的是什么? 他还去看了维特里的一位小学教师。此人有文凭,年龄也准确无误,三十八岁。这两人说的话几乎完全一样:这是一位国王的故事。小学教师又加了一句:他是犹太人。两人回答中的唯一区别就在于此。随后欧内斯托很想让父亲核对一下,但父亲溜掉了,逃避了这个问题,只说应该相信小学老师的话。在这以后,小学教师来家访,劝父母送欧内斯托和妹妹上学,并说他们没有权利将如此聪明、如此渴求知识的孩子关在小屋里。 那弟妹们呢?谁去管他们?欧内斯托问。 他们自己管自己,母亲说。 母亲同意小学教师的话,她说他来得正巧,小弟妹们应该习惯见不到欧内斯托,早晚有一天他们必须不依赖欧内斯托,何况早晚有一天他们都会相互分离的,永远分离。最先,他们之间迟早会有个别人离去,然后,剩下的人也会消失。就是这样,这就是生活。关于欧内斯托,他们忘记送他上学了,对欧内斯托产生这种疏忽也很自然,不过欧内斯托迟早也该摆脱弟妹们的纠缠。这,这就是生活,实实在在的生活,仅此而已。离开父亲或者上学,这是同样的事。 于是欧内斯托进了塞纳河上维特里的布莱斯·帕斯卡尔市立学校。 他上学后,弟妹们每晚等他回来。他们藏在市镇的一块地里,它曾是苜蓿地,又长满了草,人们将孩子们的旧玩具,旧踏板车、旧童车、旧三轮脚踏车、旧自行车、还是旧自行车都扔在那里。当欧内斯托从学校或其他地方回来时,弟妹们就跟着他。不论他去哪里,不论他从哪里来,甚至在后来,更久的后来,当欧内斯托结束了沉默阶段以后,他们也一直跟在他后面。欧内斯托去棚屋,他们也去,在那里一同等待晚饭的信号——父亲的哨声。然后他们和欧内斯托一同去小屋。他不在时,弟妹们从来就不去小屋。 欧内斯托在学校围墙内被关了十天。这十天顺顺当当。 在这十天里,欧内斯托聚精会神地听老师讲课。 他没有提问。 接着,在上学后的第十天上午,欧内斯托回到了小屋。 那是在上午很早的时候,在小屋的主要房间——厨房里。那里有一张大长桌、几个长凳和两把椅子。母亲总是待在那里。她正坐着,她瞧着欧内斯托走进来。她瞧着他,然后又接着削土豆。 平静。 母亲:你还是有点生气,欧内斯蒂诺。 欧内斯托:是的。 母亲:为什么……你不知道。和平常一样。 沉默。 欧内斯托:是的,我不知道。 母亲默默地等了很久,等欧内斯托开口。欧内斯托,她太了解他了。他在生闷气。他望着室外,忘记了母亲。然后他又想起了她。他们相互看着。他一言不发。她呢,随他去。这时他开口了。 欧内斯托:你在削土豆。 母亲:是的。 沉默。接着欧内斯托喊叫起来。 欧内斯托:世界就在那里,在四面八方,有许多许多的东西,各种各样的事件,而你在这里削土豆,从早到晚,天天如此……你就不能换一种蔬菜? 母亲。她瞧着他。 母亲:这点事就值得你哭出来吗,你今早是疯了吧? 欧内斯托:没有。 恢复平静。 长久的沉默。母亲在削土豆。欧内斯托瞧着她。 母亲:你放学是不是有点太早了,欧内斯蒂诺? 母亲等着。欧内斯托不说话。沉默。 母亲:也许你想对我说点什么吧,欧内斯托,对吧? 欧内斯托好一会儿才回答。 欧内斯托:不是的。(片刻)是的。 母亲:可能有话要说…… 欧内斯托:可能,是的。 母亲:我也在想……你瞧…… 欧内斯托:是的。 沉默。 母亲:也可能情况正相反? 欧内斯托:也可能,是的。 沉默。 母亲:随你便吧,欧内斯托。 欧内斯托:好的。 沉默。 母亲:也许是你想对我说的话你说不出来…… 欧内斯托:是这样,我不能对你说…… 缓慢。平静。 母亲:那是为什么? 欧内斯托:你会难过的,所以我不能说。 母亲:为什么会难过呢? 欧内斯托在迟疑。 欧内斯托:不为什么。再说你也听不懂我对你说的话。既然你听不懂,我也就不用说了。 母亲:如果我听不懂,那也不会难过呀。 欧内斯托默默地在母亲面前。 母亲:你今天在胡说些什么,弗拉基米尔? 欧内斯托:不是我的话会使你难过。你因为听不懂才会感到难过。 沉默。母亲瞧着儿子。 母亲:还是对我说吧,弗拉基米尔……告诉我你会怎样说出来,如果这事值得说的话…… 欧内斯托:好吧……我像现在这样待在这里看你削土豆,然后突然一下我告诉你这件事,就这样。(片刻)说出来了。 母亲在等待。沉默。 接着,欧内斯托叫了起来。 欧内斯托:妈,我要告诉你,妈妈……妈妈,我不回学校去了,因为学校老师讲的东西我都不会。话就这样说出来,完事了,就这样。 母亲停住了削皮。沉默。 母亲慢慢地重复说:因—为—学—校—老—师—讲—的—东—西—我—都—不—会…… 欧内斯托:对。 母亲沉思。然后她看着欧内斯托。然后她微笑。欧内斯托也微笑。 母亲:这可是个好理由。 欧内斯托:对。 欧内斯托站了起来,去抽屉里拿来一把刀,又回到桌旁。 母亲久久地注视儿子欧内斯托。 沉默。 然后,突然之间,两人都笑了起来……啊啦啦。他们在笑。他们削土豆,他们在笑。 沉默。 欧内斯托:你明白我对你讲的话吧,妈妈。 沉默。母亲在思索。 母亲:怎么说呢,我不能说怎样理解了你的话……理解得对不对……但我似乎理解了一些东西,是的。 欧内斯托:不谈这事了,妈妈…… 母亲:好的。 沉默。 母亲又削了起来,时不时地瞧瞧儿子欧内斯托。 母亲:你是老几,弗拉基米尔? 欧内斯托:老大死了以后我就是你的大儿子了。(温柔地)你每天都用这个问题来烦我,妈妈。你应该好好记住。我是老大……(手势)1 6=7……你叫我的这个名字,弗拉基米尔,是从哪里钻出来的……?从老俄罗斯? 沉默。母亲不回答。 欧内斯托:这么说你有点明白我刚才的话了,妈妈? 母亲:明白了点什么……但总不该走得太远…… 欧内斯托:说得对,不该走得太远…… 沉默。母亲和欧内斯托突然兴奋起来,母子之间的爱在欢乐中爆发了。 母亲:真是怪了,世界是多么落后,有时人们感到多么……啊啦啦…… 欧内斯托:是的,可有时它并不落后……不落后,啊啦啦! 母亲快乐地说:是这样……有时它很聪明……啊啦啦…… 欧内斯托:啊,是的!十分聪明……甚至连它自己都不知道…… 沉默。他们削土豆。他们平静了下来。 母亲:听我说,欧内斯蒂诺,你最好去找弟妹们……你父亲这就要回来……也许最好由我把你的决定告诉他。 欧内斯托:父亲对我不会怎样的,父亲很和气,不寻常的和气…… 母亲疑惑地说:他很和气……他很和气……说得倒简单……你瞧吧,他会对你说:我理解我的儿子,他的神气会这样……平平静静,毫不挑剔,可是突然之间,他会对你吵嚷起来,吵得你发疯。 沉默。 母亲轻柔地说:找弟妹们去吧,欧内斯托,去吧……相信我…… 欧内斯托眼中突然闪过几分猜疑。 欧内斯托:对了,我的弟妹们在哪里…… 母亲:他们能去哪里呢,去了普里祖吧…… 欧内斯托笑着说:坐在书架旁的地上看画册。 母亲:对。(她没有笑)不知在看什么。他们不识字,那么……?我问你他们能看什么。自从你读了那本关于国王的书,他们就去普里祖试着看书……但那是假装的……是的……这是实情。 欧内斯托突然叫了起来。 欧内斯托叫了起来:我的弟妹们在假装!……绝不可能……你听见了吗,妈妈……他们从来不假装,从来不…… 母亲喊着说:这可真精彩。那他们在看什么,嗯?他们不认字!那么……这帮孩子在看什么? 欧内斯托和母亲都在喊叫。 欧内斯托喊叫:想看什么就看什么,当然! 母亲喊叫:可他们究竟在哪里看字?他们看的字在哪里? 欧内斯托:当然在书本里! 母亲:就像是看星星! 笑声又起,仿佛是讽刺。 欧内斯托平静了下来:我不喜欢有人说我弟妹们的坏话,对不起,妈妈…… 欧内斯托起身走了出去。 母亲待着一动不动。她不再削土豆,若有所思。也显得愉快,困惑。 母亲只为孩子们做土豆吃。他们最爱吃洋葱煎土豆。她时不时地做辣味炖肉,几乎吃一个星期。另一些时候她做桂皮汁米饭,超不过两天。有时她还做香芹烧鳗鱼。她说她知道埃斯考河上有无人喂养的大鳗鱼,在那个沼泽地区,渔民们吃的是香芹烧鳗鱼和桂皮汁米饭。至于辣味炖肉,她记不清是从哪里学来的。孩子们津津有味地听母亲讲她的来处。他们的母亲经过了哪些地方、哪些陌生的环境才在孩子们的等待中来到维特里这里。孩子们永远也忘不了母亲的讲述。 这是在厨房里。在欧内斯托宣布决定以后三天过去了。母亲没有对任何人谈起这事。她待在那里,孤单单地坐在桌旁,面前是土豆。她手里拿着刀,但不削土豆。她瞧着院子,远处河流方向的那座新城。母亲长得很美。金黄色头发稍稍泛红。眼睛呈绿色。大大的。冉娜的眼睛像母亲,头发也一样。但这女孩没有母亲高。母亲寡言少语。她瞧着。她走路时,身体上有点什么东西表现出她的重负,多次生育的重复。乳房大概比正常状态更沉重,比她年轻时更往下垂。这看得出来,但母亲依然美丽,她并没有采取任何办法来弥补埃米利奥每年给她制造的生育之苦。母亲今天穿着一件深红色的裙衣,这是市政厅送的。市政厅的社会福利科有时送母亲几件裙衣,有时衣服还很漂亮,常常是九成新。社会福利科还送孩子许多东西,毛衣、圆领汗衫。在这方面母亲不用发愁,但埃米利奥除外。市政厅不愿意给父亲衣服,说他不配。母亲有时让头发散开,今天她就是这样,黄中泛红的头发披在肩上,由深红色的裙衣衬托着。母亲忘记了年轻时的语言。她像维特里的居民一样,没有外乡口音,只是在动词变位上出错。她还保有无法改变的旧日的音韵,字词似乎十分柔和地从嘴中吐出,仿佛是使声音内部滑润的吟唱,有时话语在她不知不觉间从她身上流出,像是对已被抛弃的语言的怀念。 埃米利奥进来了。她没有听见他进来。最近几天她心神不定。 父亲:你是在削土豆还是在干什么? 母亲:我在削土豆。 父亲:我看不是,你不在削。 沉默。 父亲:什么事情使你这样? 母亲:是关于欧内斯托。他不想上学了。他说:一次就够了。 沉默。 父亲咕噜地说:怪了……又出了麻烦。(沉默)听我说,我了解我儿子,很了解,甚至…… 母亲:不是的。 父亲:是的。我不明白的是他为什么说出来。我看他根本不用.99lib.说。他不去上学就完了,不必说。为什么说出来呢? 母亲:为什么不说呢,这也不丢人。 沉默。 二 父亲:他是怎么对你说的?讲讲看。 沉默。 母亲:他说:我再也不去学校了,因为…… 父亲:因为什么? 母亲:不为什么。 父亲:不为什么? 母亲叫了起来。 母亲:对,就是这样。 父亲耐着性子。 父亲:你当心,娜塔莎……你再不说我这就要发火了…… 母亲:我在想哩。 母亲慢慢地回忆。 母亲:他说:……因为学校……老师讲的东西我都会……就这样……大致如此。 父亲在思考。 父亲:这不可能……你一定没听懂……你在胡说……不可能。 母亲:为什么不可能? 父亲:因为欧内斯托什么都不会。 母亲:那又怎样呢? 父亲:既然欧内斯托什么都不会,他不可能埋怨去上学。 母亲记了起来。 母亲:他说的话应该正相反……对,对……相反。 父亲:怎么相反? 母亲:等等…… 沉默。母亲仍在思索,想起来了。 母亲:他说:我再也不上学了,因为学校老师讲的东西我都不会。就是这样…… 父亲:呵,好……我更喜欢这样……这才是我的儿子。 父亲什么也没有明白。母亲怀疑他什么也不明白。 母亲:你肯定,埃米利奥……? 父亲:不……可是…… 母亲:你对欧内斯托从来就不很……亲热,埃米利奥。 父亲:哪里……哪里……他不知道,正相反…… 沉默。 父亲:你呢,你99lib?怎么想的? 母亲:我嘛……我觉得就这事本身来说,没有什么不清楚的。但与此同时,事情很奇怪,埃米利奥……自从欧内斯托说了那句话,我好像时时刻刻都听见它……仿佛……它仿佛的确有某种含义,而且毕竟……它有一种含义…… 父亲:那么说不够老实…… 母亲:不一定……不一定,埃米利奥。 父亲:自从欧内斯托说了这话以后,你就这样想,是吧,娜塔莎。 母亲:从那时起,是的。 沉默。 父亲:那么你的小欧内斯托打的就是这个算盘,拼命地与众不同,最后当然表现了出来。 父亲的用词使母亲感到惊愕。 母亲:与众不同……我看不出来…… 父亲:你怎么看不出来……? 母亲:我看不出任何一点……也许这是母爱…… 父亲:对。 沉默。 父亲:那么你没有注意到欧内斯托与别人不同? 母亲:别说得过分……我不同意……不如反过来说……可以说:他与别人一样,但是在某一点上…… 父亲:难道你什么都不明白? 母亲:也许他吃东西比别人稍慢,是吧,对不对?还有身材……?对吧?除了身材,还有什么?你注意过你儿子吗?注意过他的个子吗?又高又大!十二岁!谁也不会相信,还有一副主教的神气。 父亲:你再想想,娜塔莎……你没有注意到别的?什么也没注意到? 母亲:呵,是的……是的……欧内斯托不说话。什么也不说。就是这样…… 父亲:就是这样……可当他说话时,叫你吃惊。不是“把盐递给我”这种话,而是在他以前谁也没说过的话,他真想得出来,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 欧内斯托的弟妹们都长得像他。像母亲和像欧内斯托。他们小时长得像父亲。后来,在两三年里,他们谁都不像。接着突然又像母亲和欧内斯托。但有个女孩当时谁都不像,就是冉娜。那时她在十一岁和十七岁之间。母亲说 6709." >有个女孩长得漂亮,却对自己的美貌无动于衷,那就是她,冉娜。 母亲认为冉娜对天主的信仰与她对哥哥欧内斯托的感情属于同一类型。他们这样相处使母亲高兴。在她生活的这方面,不可能有什么邪恶。因此母亲看不清自己,看不到自己是按两个孩子的形象塑造的。 冉娜小时酷爱看火,对火十分着迷,因此母亲带她去了市镇医院。人们检查了她的血液,从她的血液里看出她有纵火的倾向。然而,除了对火的喜好,除了这小小的怪癖以外,她是一个十分漂亮的女孩,健壮有力。母亲对那些小弟妹们说:瞧瞧她。她向他们解释说,唯一要注意的是别让她单独与火在一起,因为她有这种怪癖而她自己感觉不到,就像意识不到她的美貌和她的笑。这时她可能忘记了自己,因为老盯着火而晕头晕脑。人们说她最后会烧掉自己的房子。母亲讲述说,就是这样,说完了。弟妹们一想到所钟爱的姐姐对火这样可怕的东西竟如此着迷,不免既惊叹又惶恐。看到弟妹们对自己这样感兴趣,冉娜本人高兴得脸红。 小姑娘对欧内斯托的爱和对火的爱,在母亲看来,是出于同一种恐惧。因此,她认为冉娜生活在一个危险地区的中心,它对所有人都是陌生的,包括对母亲。母亲预感到自己永远也到达不了那里。她自问道:难道对她这个母亲也陌生?她确信?是的,母亲确信自己永远到达不了那里,到达不了那个寂静的地区,冉娜和欧内斯托身上的那种智慧。 冉娜要求欧内斯托讲讲他是怎样离开学校的,经过如何。她自己上了三天学,但不十分清楚能在学校干什么,除了有一天会离开学校。 她对欧内斯托说他应该给全家,给小弟妹们和身材高大的母亲讲讲他是怎样离开学校的。 欧内斯托拒绝了好几次。于是冉娜哀求他。有一次她流着泪亲吻他,说他不再爱他们了。冉娜的脸头一次贴着欧内斯托的脸,他闻到她身上那种花和盐掺和的海洋气味。 欧内斯托用双臂抱住冉娜的身体。他们就这样待着,默默无语,低垂着眼睛,像刚刚共享黑夜的情侣一样自我隐藏起来。 过了长长的一刻。在这期间他们产生了一种轻轻的感受,从此难以忘怀。 他们没有对视就分开了。 冉娜不再要求欧内斯托对家里人讲述如何离开学校的。 而正是在这天晚上,在晚饭后,欧内斯托讲述了如何离开学校。 欧内斯托站在靠台阶的一侧,在樱桃树淡淡的阴影下。弟妹们围桌坐着。母亲在习惯的座位上。埃米利奥在她对面。欧内斯托身后是冉娜,她面朝墙躺在哥哥身后的地上。 欧内斯托讲述经过,他是怎样离开学校的,事情是怎样发生的,他似乎并非有意这样做。 欧内斯托说得很慢,语言听来十分清晰,仿佛在对某个不在场的人或者听不太清楚的人说话。也许他今天是对她,对这个靠墙躺着仿佛已入睡的妹妹说话。 欧内斯托说:那一天我在教室里等了整整一上午。 我不知道为什么。 后来是课间自由活动。 它仿佛很遥远。 于是我又独自一人。 我听见喊叫声,课间活动时的噪音。 我想我害怕了。 我不知道害怕什么。 然后这就过去了。 我仍在等待。 我必须等待,也不知是为什么。 另一次是食堂。 我听见餐盘的声音和说话声。 我感到愉快,忘了我应该逃走。 在食堂以后,事情发生了。突然间我什么也听不见。 这时事情发生了。 我站了起来。 我害怕做不到。无法站起来然后走出我所在的地方。 我做到了。 我走出了教室。 在院子里我看见其他人从食堂回来。 我走得很慢。 然后我来到学校外面。 在一条公路上。 恐惧消失了。 我不再害怕。 ..我在水塔旁边的树下坐了下来。 我等待着。很久还是片刻,我不知道。 我想我睡着了。 沉默。欧内斯托闭上眼睛,在回想。 仿佛是千年以前的事。 沉默。 欧内斯托仿佛遗忘了。 接着他又记了起来。 欧内斯托:我明白了一些事但还说不出来……我年岁太小,无法表达清楚。例如宇宙的创造。我呆在那里,突然间,我眼前出现了宇宙的创造…… 沉默。 父亲:欧内斯托,你扯得太远了…… 沉默。 母亲:你要讲讲这个吗,欧内斯托? 欧内斯托:没有许多可讲的。 沉默。 欧内斯托:听着……这事应该是一次完成的。一夜之间。到了早上就一切就绪了。所有的森林、山脉、小兔,一切。仅仅一夜。这是自动创造的。只用了一个夜晚。经过计算。一切准确无误。只除了一个东西。唯一的东西。 母亲:如果在起点就缺这个东西的话,到了终点时怎能知道还缺它呢……? 欧内斯托不说话,然后又说起来。 欧内斯托:这东西不是可见的,而是可知的。 沉默。 欧内斯托:我们以为应该说得出它是什么……但同时我们知道说不出来……这涉及个人……我们以为自己能够……应该做到……但是不行…… 母亲突然欢快起来,笑开了。 母亲:我可知道最初缺的是什么,是风。 父亲:不,风也已经有了。风立刻就有了,你别又说你这一套了,吉内塔。 欧内斯托:怎么说呢,几乎无法正确地说出它来,因为一切都在那里,而这没有必要。没有必要。没有必要。没有必要。 沉默。 父亲:小东西那时也有了…… 欧内斯托:是的,极小极小的东西,各种各样看不见的小东西,小小的微粒,它们都在那里。连一粒小石子都不缺,连一个孩子都不缺,而这毫无必要。一片树叶也不缺。而这毫无必要。 沉默。 父亲:你说:毫无必要。 欧内斯托:毫无必要。 母亲:你讲几个钟头,我们会一直听见你说这句话。 沉默。 欧内斯托:大陆、政府、大洋、河流、大象、船只,都毫无必要。 妹妹:音乐呢。 欧内斯托稍稍迟疑才回答。 欧内斯托:毫无必要。 父亲:怎么解释你这个“毫无必要”,这话有点含糊。 欧内斯托:它无法解释。言语也毫无必要。 母亲:学校也毫无必要? 欧内斯托:毫无必要。你们比大家都清楚。 沉默。 欧内斯托:对谁来说生活是值得努力的?学校是为谁设立的?为了做什么?其余的都没有必要。 沉默。母亲生气了。 母亲:bbr>藏书网谁会这么说,说这些都毫无必要? 欧内斯托:没有人这样说。 母亲:呵,这不行!不行,不行…… 父亲:你不会又来那一套吧,娜塔莎? 母亲:学校和宇宙是互相联系的,对吧? 欧内斯托:联系十分紧密。 母亲:真奇怪,我有几分明白…… 欧内斯托:你从未停止去理解,你是宇宙中最有天才的人…… 父亲:这不是理由,欧内斯托……不是理由…… 三 母亲:对,这不是理由……你父亲说得对。 父亲:还是应该去看看小学老师。 欧 5185." >内斯托对这个要求不予回答,说道:亲爱的父母…… 母亲:在这个家里,“亲爱的父母”这种表达方式听起来怪怪的…… 父亲:我也觉得这样。 微笑。幸福。 母亲和蔼地说:这不是理由。我可不愿意蹲监狱。 父亲愤然喊了起来。 父亲对欧内斯托喊道:得跟你说多少遍?不上学是要受惩罚的。先从父母开刀,父母去蹲监狱,然后是孩子,孩子也得去坐牢。最后他们都进了牢房。而且如果发生战争,他们就被处死。就是这样。 欧内斯托轻松平和地大笑起来。 母亲:你误解了法律,埃米利奥,你讲的事根本不可能…… 欧内斯托:你们只要说我得了感冒,一次又一次得水痘、猩红?99lib.热等等等等…… 母亲:老师不会相信你生病的……呵啦啦……再说这种病早已绝迹了…… 父亲:再说,这事已经传开了……你说的那句话……已经在这个区里传遍了。这里的人都把它当作笑料,你想我们能感到自在吗…… 欧内斯托笑笑,然后是沉默。 欧内斯托十分温柔地说:我该去普里祖找弟妹们了。 母亲:此刻他们在看讲地球毁灭的书,嗯?啊啦啦…… 一想到孩子们在看这种书,母亲便笑了起来。 欧内斯托在笑。冉娜也在笑。 欧内斯托继续说:爆炸啦,轰炸啦,等等等等。啊啦啦……就是这些……我也看这些东西。啊啦啦……小家伙们在那里,在书架下面,啊啦啦……售货员递给他们画册,他们显得乖乖的…… 父母笑了起来。 欧内斯托:受了好的教育,就能自己看书。最近的例子是丁丁去普里祖看书。书里讲的是……丁丁看书……在哪里?在普里祖。 众人笑了。 母亲:这么说……作家们不费力气就能找到题材了……啊啦啦…… 父亲此刻又愤愤然地喊叫。 父亲:总之,不能再逃避,必须去找小学老师先生,向他作解释。别玩那些老花样,什么感冒啦,水痘啦,等等等等。应该说实话。应该对小学老师先生说我们的儿子欧内斯托不想再去上学了,就是这样。 母亲:往你屁股上踢几脚或来几个巴掌,这就是你的这位小学老师先生的回答! 父亲:不一定……他也可能说他理解欧内斯托的决定,他会考虑的,等等。总之应该去,既然他们找我们的麻烦,要我们送孩子上学,那我们也该找他们的麻烦不送孩子上学,这就是礼尚往来。 这座位于山坡上的白色城市一层层地往下伸展,一直来到河边的那条令人畏惧的高速公路。在高速公路与河流之间是那座维特里新城,它与旧维特里毫不相似。在旧维特里都是小房子,而在新城是一片高楼大厦。然而孩子们所知道的主要是在他们城市下方有高速公路也有火车。在火车过去是河流。火车沿着河流行驶,高速公路沿着铁路伸展。这样一来,如果发生水灾,高速公路就也成了一条河。 欧内斯托说,火车每小时走四百公里,使低处的高速公路产生回响,那声音很可怕,你的心脏都被震碎,脑子也震糊涂了。 的确是这样。高速公路好像是河床。这是塞纳河。高速公路比塞纳河低。正因为如此,孩子们梦想高速公路被淹..,哪怕就淹一次,这个梦想并非毫无根据,不过这事从未发生过。 高速公路是用水泥修成的,现在水泥上有一层黑色的苔藓。水泥有多处裂开了,形成深深的洞,野草和植物在这些洞里令人厌恶地疯狂生长。经过二十年它们成了发黑渗水的水泥草和水泥植物。 这条高速公路已被废弃,这不假,但时不时地有汽车从这里驶过,这也是真的。有时还有崭新的车风驰而过。有时是些旧卡车不慌不忙地从这里过,丁零当啷,司机们习以为常,睡着了。 这家的孩子每天都出去,走走,看看。他们到处跑,街上、公路上、山坡小道上、商业中心里、花园里、空屋子里。总是在跑。当然小的孩子跑得没有大的孩子快,而大孩子总怕小的迷了路,所以一开始与小的孩子一同跑,然后又绕过他们跑回来,于是小的孩子以为自己超过了大孩子,异常欢喜。 弟妹们一直在打扰哥哥姐姐欧内斯托和冉娜的生活,但后者并未意识到。每当他们看不见哥哥姐姐时就惊惶失措。一看到哥哥姐姐走远或消失在街头,他们就恐怖地大叫,仿佛只有他们这些小孩子知道哥哥姐姐不在时会发生什么事,而大孩子们对此已一无所知。在弟妹们眼中,两个大孩子是抵御危险的屏障。但无论是大孩子还是小孩子都绝口不谈这个。因此大孩子不知道自己多么爱弟妹们。如果大孩子开始忍受不了弟妹们,那就是说他们不再与弟妹们密不可分,不再与弟妹们合为一体,形成一部共同吃喝、睡觉、喊叫、奔跑、哭泣和爱的大机器,那就是说他们不再有把握逃避死亡。 他们共有的秘密就是对他们而言事情不像对其他儿童那样自然。他们知道他们每个人和全体都是父母的不幸。大孩子从不和他们谈这个,绝口不提,父母也不提,但他们都知道,小孩子大孩子都知道。父母派大孩子去买东西时,大孩子绝不让小孩子单独留在父母身边,特别是最小的孩子。他们宁可用旧的小推车带上他们或者让他们在矮树丛里睡个午觉。他们最害怕的就是这个,就是将小孩子留给母亲,而她领他们去公共救济处签署那张出卖儿童的邪恶文书。在那以后,再想要回他们是没有办法了。即使对她而言,也是不可能的,谁也办不到。 当小孩子们长大,有力气逃跑,跑得比父亲还快时,大孩子们不再为他们担心,因为父母要想逮住他们必须一大早就起床,就好比是去激流中抓鱼。五岁就有力气了。 欧内斯托和冉娜知道母亲心中有这种愿望:抛弃。抛弃她生下的孩子。抛弃她爱过的男人们。抛弃她住过的地方。抛弃。离去。消失。而她自己不知道孩子们却知道,至少他们这样想。特别是欧内斯托和冉娜认为自己仿佛亲身感受到母亲的愿望,比她本人还清楚。 无论是在四邻之间还是在维特里,谁也不知道母亲来自何方,来自欧洲的哪一部分,也不知道她属于哪个种族。只有埃米利奥知道点什么,但他所知道的却是母亲对自己的身世所不了解的。大家都认为母亲在来维特里,在来法国这座山城之前一定经历过另一种生活。 母亲什么也不说,就这样,很简单,不开口,什么也不说,绝口不提。她出奇的干净,像少女一样每天洗身,但什么也不说。她极为聪明,但至今从未施展过,不论是做好事还是做坏事。也许母亲仍在睡眠中,在黑夜中,这也是可能的。 然而母亲有时也讲起些事。她讲的事总是出人意料。事情发生在遥远的地方。看上去是鸡毛蒜皮的事,但却永远留在脑中:字眼和故事,声音和字眼。就是这样有一天深夜,母亲从市中心的咖啡馆回来后对冉娜和欧内斯托讲述了关于一次谈话的故事。她说那是她一生中最清楚、最明亮的回忆,她现在还想起它,那是她在穿越中西伯利亚的夜车上偶然听到的一次谈话,是很久以前的事,当时她十七岁。 那是两位随处可见的普普通通的男人。显然在那次旅行前他们互不相识,在旅行后大概一辈子也不会再相逢。他们最初发现彼此的村庄相距遥远。然后年轻的那位谈起了公务员的工作和他当时生活中的事,也谈到北极的黑夜、寒冷与美丽。谈话突然慢了下来。这个年轻人不善于讲述他与妻子和两个孩子的生活多么幸福。于是年龄稍长的那位就开始谈自己。他和西伯利亚平原上几乎所有的居民一样都是公务员,他也讲到北极持续不断的黑夜和寒冷。他也有孩子。他讲起来也很腼腆,仿佛这种话题不够严肃。他谈到北极黑夜的寂静,那种寂静与寒冷相互渗透。在三个月的黑夜里零下六十度。年轻的那位谈到孩子们生活在这个狗拉雪橇的地方的奇异的幸福。 他们的讲述方式对母亲起了决定性作用。他们压低声音,唯恐打扰其他旅客,其实他们没注意到旅客们在津津有味地听。 多年里,母亲一直记着那些村庄的名字。现在她忘了,但仍记得在茫茫的雪野中贝加尔湖湖水的蓝色。 母亲说在那次旅行以后,她去探询过西伯利亚铁路网的情形。也许,谁知道呢,哪一次去看看,去看看,她说。那位年轻男子的妻子、他的房子、四周成顷的雪和石头、在牲口棚里关上几个月的牲口,还有在严冬中停滞不动的黑夜的气味。 在维特里,母亲不愿和任何人交谈,不论是和维特里的居民还是和家里人。她希望在周围人眼中仍旧是外乡人,即使对她一直爱着的埃米利奥也是如此,只有欧内斯托是例外。 欧内斯托是例外。 在母亲生活中只有那些运载着难以描述的幸福的夜车是难以忘怀的,还有欧内斯托这个孩子。 在母亲的孩子中欧内斯托是唯一对天主感兴趣的。他从未说出天主这个词,但正是由于他绝口不提,母亲才猜到点什么,天主。对欧内斯托而言,天主就是无处不在的绝望,无论是当他看着弟弟和妹妹、母亲和父亲、春天还是冉娜还是什么都不看时。母亲可以说是在无意间发现欧内斯托的绝望情绪的,一天晚上,他注视她时,她从他那始终痛苦的,有时又茫然的眼神中发现了这一点。那天晚上,母亲明白了欧内斯托的沉默既表明了天主又不表明天主,既表明生的热忱也表明死的激情。 有时,母亲醒来时发现欧内斯托躺在床脚下,于是她知道夜里在维特里曾有雷雨和狂风,而且天空塌陷的声音十分恐怖。每次风暴过后,欧内斯托就记录下夜间被天主毁灭的东西。一个区、一条公路、一座房屋。维特里将一块石头一块石头地被摧毁。欧内斯托在颤抖。有一次他对母亲说,听见了天空塌陷在儿童不得入内的那条老高速公路上。他发誓就是在那里。 此外,无论是冬天还是夏天,母亲总把孩子们赶出厨房,除非在吃饭的时刻。好几次市镇上有人埋怨,那是刚刚来到维特里的人,他们气愤的是她居然这样对待自己的孩子。整天在外面,又不上学。但是母亲对这种怨声从来不屑一顾。她说:你们要我送他们去公共救济处,是吗?那些人表示道歉,惶恐地走开了。 在弟妹们眼中,大大小小的孩子们眼中,不论明显还是不明显,母亲每天在心中策划一个作品,它极为重要,所以母亲要求四周安静和平静。所有的人都知道母亲在追求一个东西。这就是作品,进展中的未来,它既是可见的又是无法预见的,而且性质不详,范围无限,因为母亲做的事对孩子们来藏书网说是没有名称的,纯属她的私事。无法起名,为时过早。什么也包括不了它完整的和矛盾的含义,哪怕说出任何字眼也不行。对欧内斯托而言,母亲的生活经历可能已经是个作品了。也许正是她心中保留的这个作品产生了这种混沌。 母亲不会写字,因而这个作品具有宽广无边的色调。一切,包括她想出卖的小孩子,她没有写的书,她没有犯的罪,都使她的作品变得浩大,好比是雨水汇入大洋。还有那另一次在另一列俄国火车上的那位情人,他消失在冬寒中而现在完全被遗忘。 是的,曾有过那另一次旅行,也穿越中西伯利亚的夜车上的那次旅行。那一次曾有过爱情。 母亲在那列火车上做了什么,她已经忘记了。但她说那次爱情并未被忘记,并未被完全忘记,直到她死去,并未被完全忘记,那种心中的痛感一旦忆起将伴她终生,并已进入她的肉体。 那位男子登上火车时母亲已在那里了。他们在旅程中相爱。她十七岁。她说自己当时和冉娜一样美丽。他们相互说他们相爱。他们一同哭泣。他用大衣包着她躺下。车厢里一直是空的,没有旅客进来。整整一夜他们的身体没有分离。 母亲是在从维特里的酒吧回来后谈到那次旅行的。她曾期盼重见火车上的那个男人,等了好几个月,还不止哩,等了好几年。她仍然想到那次等待,仿佛它已成为她与他的幸福中不可分割的部分。在她的生活中,那一夜始终闪烁着光辉,无与伦比。那种爱情十分强烈,母亲这晚在维特里仍然为之颤抖。 孩子们一辈子都会记住母亲讲述的这一刻。他们都在场,冉娜和欧内斯托和弟妹们。母亲讲述时,父亲在床上睡觉。他没脱衣服,穿着夏天的鞋,打着小鼾,仿佛睡在野地里。 快天亮时,火车在一个小站上停下了。那人惊叫一声醒了过来,拿起行李仓皇地下了车。他没有往回走。 火车又开动时他朝火车,朝那位靠在明亮的车门旁的女人转过头来。几秒钟。然后火车便将他的形象压缩在车站月台上了。 父亲和母亲领取了家庭补助金后便去市中心喝博若莱葡萄酒和苹果烧酒,一直喝到午夜,市中心的酒吧关门的时刻。接着他们又到英国港,进了维特里码头上的小酒馆。在这以后,有时他们找不到人送他们回家,便爬上维特里的山丘去找原七号国家公路上的长途卡车。并非每次都如此。然而他们回到小屋时已是清晨四点钟了。那时,是的,小孩子们都很绝望,不由自主地害怕这一次是真的了,他们永远也见不到父母了。 对孩子们来说,再见不到父母就是死亡。对死亡的恐惧因再见不到父母油然而生。他们知道不会死于饥饿,因为当父母在市中心闲逛时,或者当母亲突然决定不做饭就去睡觉时,他们能吃到欧内斯托做的贵格牌燕麦粥,而且冉娜还会唱《在清泉旁》。这时欧内斯托说,瞧你们这帮小混蛋,喊够了吧。 夜里,喝得烂醉的父母有时出一些难以理解的荒唐事。有一天人们在巴尼奥莱门找到了他们,为什么去了巴尼奥莱门呢?他们永远也不知道。一辆警车将他们送回到维特里。在这次外出以后,父母在卧室里待了三天,不给孩子们开门甚至不回答他们。冉娜骂他们,喊着要杀掉他们。你们开门,不然我就>放火烧房子。冉娜的声音很尖厉,令人难以忍受。所有的孩子都哭了。欧内斯托领他们去棚屋。最后父亲开了门。他看上去那么绝望以致冉娜两手捂着脸跑向棚屋。欧内斯托来到她身旁。她对欧内斯托说也许他们做错了,如果父母真是这么想死应该随他们去吧。 有时父母没去市中心也突然在卧室里闭门不出。这事大概没有什么可以说明的理由,因为这是个人的、私人的事。欧内斯托说可能是因为现在是五月份的春天。他记得去年和前年也是这样。母亲说她忍受不了开花的樱桃树这极端的春天,她不愿意再看到。她难以接受的是春天可以几度重来。维特里的全体居民都为如此明媚、如此澄蓝的天空欢喜异常,而母亲呢,她咒骂开花的樱桃树。她骂这树是脏货,而且不许人为它修枝,甚至不让人砍去伸进厨房的枝条顶端的小枝桠。 欧内斯托有一次对冉娜说她和他也许弄错了,父母关在卧室里也许是为了爱。 听过欧内斯托的话后冉娜沉默不语。他久久地看着妹妹,她不得不闭上眼睛。而他呢,他的眼睛在颤抖,后来也闭上了。当他们能够重新对视时,他们却避免对视。在随后的几天里他们没有说话。他们没有说出这件使他们惊诧得无法开口的新鲜事的名字。 这天以后不久,欧内斯托给弟妹们朗读那本烧毁的书上的片断,讲的是耶路撒冷君王大卫之子的事。 “我建造宫室。”欧内斯托念道。 “我栽植葡萄。” “我开辟园囿,在其中栽植各种果树。”欧内斯托念道。 “我挖掘水池。” 欧内斯托不念了。书从他手中滑落。他不理睬。他看上去疲惫不堪。接着他又往下念,这一次却不看书。 “我挖掘水池,以浇灌在生长中的树木。”欧内斯托接着说。 欧内斯托停了下来。默默不语。他瞧着靠墙躺着的冉娜。冉娜睁开眼睛,也瞧着他。 接着冉娜重新垂下眼睛。仿佛她再次离开欧内斯托。欧内斯托知道在冉娜的眼皮后面,她火辣辣地看到的是他。欧内斯托闭着眼睛念为的是同样地在心中拥有冉娜。 “我有许多牛羊,多过以前住在耶路撒冷的君王。” 欧内斯托再次睁开眼睛。 他躺下。他努力将目光从冉娜靠墙的身体上转开。 “我聚敛了大批金银及各王侯各省郡的财富。”欧内斯托继续说。 “我拥有许多吟咏的男女,无数的嫔妃。” “我成了最伟大的以色列王,”欧内斯托喊道,“但我仍没有丧失智慧。” 欧内斯托仿佛睡着了。但他在喊叫。欧内斯托仿佛睡着了但又同时在喊叫。 “凡我眼所希求的,我决不加以拒绝。”欧内斯托喊道。 “凡我心所愿享受的快乐,我决不加以阻止。” 欧内斯托又站起来。他拾起书。最初并不念书。他在颤抖。然后他又开始念。 “然后,”欧内斯托说,“我回顾我所做的一切工作,以及工作时所受的劳苦。” “看!一切都是空虚。虚而又虚,都是追风。” 孩子们全神贯注地听以色列王的事迹。他们问这些人,这些以色列的王现在在哪里。 欧内斯托说他们死了。 怎么?孩子们问道。 欧内斯托说:中了毒气和被火烧死了。 弟妹们对这方面大概听说过什么。几个孩子说:呵,是的……是这样……他们知道。 其他几个孩子哭了起来,像当初发现那本书时一样。 接着他们又谈到雨水和水塘。这是他们在创造物中最喜欢的东西。 一个弟弟说:“我最喜爱的是他栽种森林。”但他不明白的是怎样使水塘里有水。 另一个孩子说是靠雨水。王将雨水蓄在池塘里然后用它浇灌森林和花园。 王的智慧使弟妹们赞叹不已。 空虚,弟妹们不太明白这是什么。一个妹妹认为这就是指穿上钻石太多的、太华丽的衣服的时候。另一个妹妹说:除了衣服外还满脸涂红粉。 虚而又虚,弟妹中谁也不知道这是什么。但他们稍稍知道追风,因为在维特里山脚下有那个荒凉的高速公路的巨大框架。 欧内斯托说风还是另外某个东西,名叫知识。知识也是风,有猛冲高速公路的风也有穿越头脑的风。 一个大男孩问知识是什么样子,怎样画出来。 欧内斯托说:这是画不出来的。它像风一样不停歇。你抓不住风,它不停歇。字词风,灰尘风,我们无法表现它,写不出来也画不出来。 冉娜瞧着欧内斯托。她也在笑。冉娜一笑弟妹们便都笑了起来。 “很多吗?”一个很小的弟弟问道。 “不少,”欧内斯托说,“人们以为如此,但是错了。” “多少?”小弟弟问道。 “等于零。”欧内斯托说。 最小的弟弟生气了。他说他认识一个人,是维特里的一个小女孩,是黑皮肤,来自非洲。她名叫登记名·阿德琳。 一个排行中间的男孩哭了,喊道: “你完全疯了,欧内斯托,神经病。” 欧内斯托笑了。接着冉娜笑了。然后大家都笑了。欧内斯托请他们别忘记,在维特里,最后的以色列王就是他们的父母。 春天来临时,孩子们的肤色粉中透出金色,头发也一样变成稍稍透红、几乎是粉红的金黄色。在维特里有人说:“真可惜,这么漂亮的孩子……真不像……”“不像什么?”有人问道。“不像是被抛弃的。”回答说。 父亲和母亲是在维特里相识的。埃米利奥·克雷斯皮从意大利来到维特里定居。他也在这里的一家建筑公司找到当泥瓦工的工作。他住在离维特里市中心很近的意大利人之家里。 埃米利奥·克雷斯皮独身生活了两年,后来他遇见了母亲。二十岁的母亲独自来到意大利人之家参加年度的庆祝会。 她名叫汉卡·利索夫斯卡雅,来自波兰。她并非出生在波兰。在她父母动身去波兰前她就出生了。她从不知道自己生在哪里,她母亲说是在一个村子里,在乌克兰与乌拉尔山之间民族杂居的某个地方。 她是在克拉科夫遇见那位法国人的,被他带到巴黎。一到巴黎她就离开了他,从来也没有说明原因。为了逃避他,她步行了两天,后来来到维特里,在这里停了下来。她到市政厅去休息并且要求工作。二十岁,金黄色、略微发红的金黄色头发,天蓝色眼睛,波兰人的皮肤,她立刻就被雇用了。 埃米利奥很英俊,棕色头发,瘦高个,长着一双明亮的眼睛,温和,爱笑,很可爱。庆祝会的当晚,她就去了他的房间,此后从未分离。 她一直在市政厅当清洁工,直到第一个孩子出生。在市政厅以后,她再没有出外工作。埃米利奥·克雷斯皮仍然当泥瓦工,直到有了第三个孩子。这以后他也不再工作了。 母亲的特点不在于她漂亮,而在于谁也说不清她。这是漂亮的一种方式,她知道自己漂亮,但举止像不漂亮的女人那样。忘掉如何漂亮,对自己马马虎虎,不由自主地。 长时间里,父亲在想象母亲的过去时甚感痛苦。他久久地琢磨这个闯入他生活的女人是谁,她像雷火,像女王,像与绝望系在一起的疯狂的幸福。是谁在他家里?是谁贴着他的心?贴着他的身体?一句..话也没有,母亲绝口不提她年轻时的事,那些如此晦涩、难以说清的往事,她一直不知道有一天这些往事会导致如此巨大的痛苦。 然后有一天孩子们来了。每个孩子都是对父亲的问题的回答:这个女人是谁。这个女人是他们的母亲,也是他们父亲的妻子。他的情人。 孩子们的出生结束了父亲的痛苦。但是后来孩子们给父亲带来另一种痛苦。这种痛苦,这种新的痛苦,父亲接受了。 这是在学校里。在一间教室里。小学老师先生坐在讲桌前。独自一人。没有学生。欧内斯托的父母走了进来。他们相互问好。 众人:您好先生。您好夫人。您好。您好先生。 沉默。 父亲:我们来告诉您我们的儿子欧内斯托不肯再来上学。 小学教师厌烦地瞧着这对家长。父亲又接着说。 父亲:我们知道有义务送他上学。有义务,有义务,我们不愿去坐牢,所以来服务…… 母亲:他想说的是通知,先生,来告诉您,让您知道。 小学教师:请说明白些,先生……您再说说:您要求见我是为了告诉我什么? 父亲:正是为了我刚才说的事…… 小学教师:如果我听明白了,就是您儿子欧内斯托不肯上学这件事。 父母:对了,就是这事。 小学教师浮夸地说:可是,先生,这里的四百八十三个孩子都不愿意上学。您是从哪儿钻出来的呀? 父母不说话。他们知道小学教师会这样回答。他在打趣地笑。于是父母也笑。他们不说话。他们不感到惊奇。他们与小学教师一起笑。 小学教师:您,您认识的孩子里,有哪一个愿意上学呢? 父母没有回答。 四 小学教师:得强迫他们,先生,逼他们上学,揍他们,就是这样。(父母没有回答)你们听见我说的吗? 父母平静而温和。 母亲:我们听见了,但是我们不强迫孩子,先生。 父亲:那违背我们的原则,先生。请原谅。 小学教师瞧着父母,目瞪口呆,接着微笑了起来,因为这对家长使他觉得很有趣。 小学教师:这理由倒很充分,呵,得承认…… 父母与小学教师一同笑了。 母亲:校长先生,我必须说在目前情况下,谁也无法强迫这个孩子上学。要是别的孩子,我还不这样说,可是这个孩子,不,谁也没有办法。 小学教师仔细观察父母。他是一位逗乐的老师。突然间他大叫起来。 小学教师:那又为什么不能强迫这个孩子上学呢?为什么?浪费多少时间呀……我简直要疯了……我成了反动分子……(稍停)嗯,夫人,我好像在跟您说话吧? 母亲:请原谅,先生,我听着哩…… 小学教师平静下来,很高兴。 小学教师:这么说再不能强迫小家伙们了? 沉默。父母彼此交换了眼色。 母亲:嗯……就是说……他是例外……他很高大,十分高大,十分十分强壮。 父亲:他看上去有二十岁,其实才十二岁。所以,您瞧瞧。 小学教师:确实……呵啦啦啦啦……这是什么意思…… 父亲:这就是告诉您……我们没有办法将他从家里拖出来。体力上是不可能的,校长先生。 长长的沉默。三人都走了神,沮丧。沉默。 小学教师用疲乏的声调说:那换个办法,行吗? 母亲:行呀……那么先生您呢? 小学教师:就是说……凑合点……你们想还有什么别的办法。 父母:行……凑合点……就这样……能行。 小学教师:就这样。 沉默。小学教师在回想。 小学教师:在目前情况下,很简单,在他周围办一个小小的学校,他不得不留在那里。 三个人都笑了,接着又一同严肃起来。 母亲转向丈夫,然后转向小学教师。 母亲:刚才跟您说他个子很大,校长先生,还不止是这点……还有别的..……他提出的理由……有点特别。 小学教师装模作样地又严肃起来。 小学教师:呵!咱们要认真,要有条理……我还有别的事哩,有五十六个孩子在那里等我…… 父母:啊!啦!啦!……人可不少…… 小学教师:首先,你们的儿子欧内斯托说过他为什么不肯上学吗? 父亲(片刻):对……说了……正是这点卡住了。她刚才正要告诉您……他说,您冷静些,先生。他说:我不去学校,因为那里教的东西我不会。 小学教师在深思:他说:我不懂。什么也不懂。 接着三人都大笑起来。然后小学教师镇静下来。 小学教师:这事可真奇怪。 父母:要说奇怪,也真是,奇怪…… 沉默。 小学教师:这孩子什么样? 父亲稍稍不耐烦。 父亲:个子大。这话得跟您重复多少遍……年龄小,个子大。 小学教师:对不起…… 母亲:棕色头发。十二岁。应该说比较安静。 小学教师沉思。父母瞧着他沉思。沉默。 小学教师:我明白……就像是对付一头野兽…… 母亲:呵!啦!啦!……校长先生,您完全错了……倒像是对付空气……欧内斯托是抓不住的……看不见的……可以说是空气……是指内心,您明白……外表上还像样子……高大,但是一切都在内心里……蜷缩着……您明白,校长先生……他是孩子…… 父亲:校长先生,只要一看见您就知道您能明白……这孩子身上的这个闹剧真不必费心,您…… 母亲接着说:……对他没有办法,永远没有办法,先生……没法让他相信不真实的东西,不可能,校长先生……我呢,我认为还不如立刻杀了他,要是…… 小学教师:要是怎样,夫人? 母亲:没什么,先生,没什么……我 4e0d." >不能再往下说了。他会让我流泪的,这个孩子…… 小学教师:对不起,夫人。 母亲:是该我说对不起,先生……就丢开欧内斯托吧,先生。 小学教师瞧着父亲和母亲。 小学教师:丢在哪里,夫人? 母亲:他目前的地方,先生。 沉默。又恢复了平静。 小学教师:换句话说……欧内斯托让你们担心? 父母不再害怕了。 父亲:不能这么说,不能…… 父亲瞧着母亲:你同意吧……不能说他让我们担心…… 母亲:不能这样说。他没有…… 小学教师被父母的话语所感染。 小学教师:饮食呢……?他吃得太多? 父亲:可以说正常,嗯,欧热尼娅? 母亲:就是说……这孩子吃得少……为他的父母和弟弟妹妹节省……但还过得去…… 小学教师:你们能把这个欧内斯托带来吗? 沉默。父母相互看着,重新不安起来。 父亲:您想对他怎样呢? 小学教师对父亲采用“男人对男人”的口吻。 小学教师:和他谈谈。开导他。回到基本的逻辑。谈谈。就是谈谈。谈谈。解开那个结。不让它碍事。 父亲最初没有说话。他指指母亲。 父亲:您根本没有明白她刚才的话…… 小学教师:没明白。 父母相互看着,再次感到不安。 父亲片刻后说:不能对他粗暴,先生……有时您会不由自主……因为……他……他很壮实……他也容不得别人碰他。 小学教师:同意。 沉默。小学教师没有笑,他在沉思。 小学教师看着父母说:欧内斯托个子不同一般,我怎么会没注意到他呢……我不明白。 母亲:您可能把他看成是另外一个人了,先生…… 小学教师:这可能……他是不是眼睛不好? 母亲:不……不,先生。他的眼睛很明亮。 父亲和小学教师以同样方式看着母亲,突然被她迷住了。 小学教师:就像您的眼睛,夫人。 母亲:是的,先生。 沉默。母亲垂下眼睛。 小学教师:依我看,我肯定把他当作维特里的一个流浪儿童了。 母亲:呵,是这样……别再追究下去了,先生,就是这样…… 沉默。大家都茫然,相互看着。小学教师忘记了刚才的话,然后努力去想。 小学教师:你们是从哪里来的? 父亲指着母亲。 父亲:她嘛,来自高加索,总之……从那一带来的,我来自意大利,波河河谷……是的……几代人都住在那里……我来是收摘葡萄……那您呢……先生? 小学教师一口气说:滨海塞纳省,科地区,离布雷地区的洼地不远…… 父母相互看了一眼。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他们明白。什么也不知道。 父母仍在等待。 时间过去了。谁也不动。 父亲:您不再需要我们了吧,先生? 小学教师:……是的,是的……就是说……不需要。 时间仍在流逝。 小学教师开始闭口不言。他也完全沉浸在一个看不见的故事里。 接着,小学教师用低沉而清晰的声音唱起了阿兰·苏雄的《你好妈妈我疼》。父母惊愕地一直听到底。然后,时间仍在流逝。仍然无人动弹。 接着,小学教师睡着了。 父母看着他睡。他们最后站了起来,轻轻地轻轻地,小学教师没有觉察。于是他们走出了小学。 逗孩子们笑的是父亲。 晚饭时,父亲重复的某些词使孩子们笑开了。你这个炉子烟管怎么样了?我可不是在上一次后才生出来的。上一次什么?他忘记了。孩子们一想到父亲可能会说一些使他们发笑的话就已经笑了起来。母亲转过身去时父亲的那副神气使孩子们捧腹大笑。他瞟她一眼仿佛她是奥秘又是灾祸。 因此父亲也把自己当作母亲的孩子。 一旦父亲逗孩子们笑,就笑个不停。不论父亲以什么方式逗乐,孩子们都开怀大笑。即使他什么也不做,他们仍然笑个不停。他吃炒土豆时显出一副古怪的神气,仿佛在说“又吃土豆”,于是孩子们又开怀大笑。就是这样笑开了,不论他做什么都让人笑得直不起腰。 有时母亲专门为孩子们唱俄罗斯摇篮曲《涅瓦河》。她几乎完全忘记了《涅瓦河》的歌词。这时父亲使用瞎编的俄语接着唱,于是母亲笑着叫了起来,孩子们既不懂真俄语也不懂假俄语也笑着叫着。邻居们过来看看这一大家人是怎么回事,见到这样也笑了。 正是在这一刻,当母亲嬉戏着唱摇篮曲时,孩子和父亲达到了他们最大的幸福时刻。 在这些晚上,母亲喜欢有孩子,喜欢让他们充塞了她生命的空间和时间。 对父亲来说,正是在母亲和孩子们笑个不停时,他相信欧内斯托的话有理:他们是维特里最幸福的居民。父亲的幸福就是孩子们的幸福。他说:“我心满意足。”孩子们又大笑起来,他呢,一边笑,一边高兴地流泪。 父亲偶尔想起自己是从波河河谷来的意大利人。有时他说:“有时人们还不明白我是从波河河谷来的。”于是他突然讲起了意大利语,孩子们听不出来的那种意大利语,极快的,走了样的,很丑、很脏、很粗俗的,他脱口而出,仿佛到了他生命的终点,仿佛他将自己在这一大群孩子出生以前的另一种生活的残渣全部倾倒了出来。这一次孩子们惊恐了,他们发现父亲疯了,便扑向他,揍他,直到他认出了他们。“我是谁,你说说。”“你是老三,”父亲终于说,“你是保罗。” 除此以外,父亲什么也不干。就这样。每天心安理得地吃洋葱土豆。他负责领取家庭补助金和失业补助金。对他这种毫无愧疚的极端懒惰,无论是母亲还是邻居,谁都无话可说。 父亲很爱自己的孩子,但尊重母亲订下的规矩。孩子们从来就不能随便进到屋子里。只有欧内斯托和妹妹冉娜是例外。到了吃晚饭的时刻也是由父亲通知孩子们。他一吹哨孩子们就跑进来。他们洗手,一贯如此,这是母亲的要求,就像清早洗淋浴一样。然后他们便狼吞虎咽起来。有时母亲不感到饿。至于父亲,他总是和孩子们一起吃,和他们一样吃得津津有味。 维特里的人谈论他们,特别是女人们,母亲们:“这些人呀,总有一天会抛弃孩子的。”有人说:“真可惜,这么漂亮的孩子……不上学……不受教育……什么都不管……”有人提出收养孩子,但这对父母不予理睬……“这种人,他们靠家庭补助金过活,您明白吗……” 孩子们间或也听到这些风言风语。这时欧内斯托说出和父亲一样的想法。让他们说去吧,欧内斯托喊道,我们才是维特里最幸福的孩子。孩子们听到欧内斯托喊出的话,相信自己享有一闪而过的幸福,一头野兽在他们的头脑和血液中跳跃。有时,幸福感觉如此强烈以致无法面对它而不感到恐惧。 欧内斯托和冉娜睡在走道里,一端通向小屋,一端通向市镇为孩子们盖的宿舍。因此,弟妹们既然和欧内斯托与冉娜关在一起,便感到睡觉时也和他们不分离。孩子们所恐惧的不是母亲真正抛弃最小的孩子,而是将最小的孩子与她、与父亲、与其他孩子分开。在某种意义上说,他们是被抛弃的,这一点他们知道,但他们也知道他们在共同的被抛弃中待在一起。他们甚至无法想象会彼此分离。 孩子是这样的人,他们知道别人抛弃他们。孩子不明白,但知道。不明白为什么抛弃,但知道被抛弃。可以说这是天性。人们在某个时刻抛弃孩子,张开手掌,丢掉,这是天性。他们呢,他们也丢失自己最漂亮的弹子,是吧。他们紧紧抓住母亲,不愿意松开她,这也是天性。弟妹们脑中还存有幼婴时期的影子。阴暗的影子,莫名其妙、冒冒失失的恐惧,例如害怕荒凉的高速公路,害怕风暴、黑夜和风。你们去看看有时风在说什么,喊叫什么。孩子的一切恐惧来自天主,来自那里,来自诸神。一切恐惧来自天主,而思想无法抚慰这些恐惧,因为思想是恐惧的一部分。孩子们接受被驱逐,被剥夺,他们没有什么可反对的,听之任之。他们喜爱母亲的残酷。他们爱母亲,喜欢被母亲抛弃。母亲是他们孩子们的许多恐惧的根源。弟妹们爱欧内斯托和冉娜,几乎和爱父母一样,而且他们十分熟悉欧内斯托和冉娜,对他们没有丝毫恐惧。但99lib.欧内斯托和冉娜在任何情况下也替代不了孩子们所拥有的那种父母,尤其是当父母对孩子们发脾气——几乎每天如此——而且威胁说要去一个孩子们无法去的地方,永不回来,在那里终于可以不抱希望、摆脱希望地生活。 在这件事中还有一点:父亲无法忍受母亲独自待一个下午,不论是在小屋里还是别处。他不敢让母亲独自待在任何地方。他一直害怕母亲会逃走,会永远消失在难以确定的地方,它既像维特里港的酒吧也像朦胧的法国东部,那个朝德国道路倾斜的边界地区和那个没有海岸、模糊不清的中欧地区,他认为这个女人肯定是从那里来的。 母亲对父亲也有同样的感情——没有她他会迷失的——下午他们一同待在小屋里,可以说不得不相互守护。但他们大概意识不到。 有时,特别是冬天,父亲突然间强烈地思念他的孩子,于是就跑到棚屋去看他们,唯恐去得太晚,怕他们已消失在几个郊区之间错综复杂的网路之中了,因维特里飘浮在几个郊区的中心,它轻而脆弱,突然显得不堪一击,幼稚而可爱。然而在冬天里,孩子们几乎总待在棚屋里,因为寒冷、因为风、因为恐惧。在那里,父亲看到的仍然是孩子们的被抛弃。棚屋的这个空间就是抛弃的空间,而父亲对这种抛弃负责。他有时哭了起来并且向他们解释。他说,即使他很爱他们——父亲知道这一点——他也不是尽情地爱。他说这是因为那个女人,他们的母亲,他在所谓的西伯利亚火车上遇见她,从此她便把他可能有的全部的爱夺了去。他这样讲时,孩子们从不相信他的话,但..他情不自禁地要责怪这个女人,这个他一直爱得发狂的女人,甚至在西伯利亚火车上的那一夜以前就爱得发狂的女人。父亲当然明白这一点,对一群孩子的爱和对一个孩子的爱、对单独一个人的爱是不同的,然而他自己的孩子使他想念一种普遍的爱,而他现在知道自己永远做不到,因为他对这个女人怀有胜过一切的爱和始终不变的欲望。这个女人呢,她不喜欢被一个男人如此爱恋,哪怕这男人是她孩子的父亲,她知道——只有她知道——任何人都不值得被任何人如此爱恋。因此父亲生活在惊恐之中,唯恐失去这个女人。她时时对他说有一天,最明媚的一天,她将从他身边逃走。父亲知道这是真话,在这么多年以后他仍然知道这是真话。欧内斯托也知道。 因此父亲以这种用于另一种习惯对象的、固定不变的热情爱着母亲,而这种热情对她而言,使她逃避他,而对他而言呢,置他于死地。 这个女人之所以如此可爱,在于她对自己的诱惑力一无所知。既然这种诱惑力正好来自她对自己的无知,爱她就是走入绝境。父亲无法忍受的是怀着这种爱单独与她相处却不能告诉她。孩子们开始隐约看到这个女人,他们的母亲,给父亲带来的命运。 有一次,一个大孩子对父亲说:你说的不对,你不是在西伯利亚火车上遇见母亲的,是另一个男人遇见了她,你当时根本不认识她,瞧你总是瞎说。父亲没有回答,但自此以后他不再谈起母亲可恶的背叛。 很久以后,有一次父亲对欧内斯托说自己撒谎是为了让弟妹们高兴。欧内斯托相信父亲的话。 母亲对孩子们讲述了那另一次旅行以后,又和冉娜谈起这事。她说当她和父亲还在相爱的最初时期,她向他讲起火车上的那一夜。在好几个月里,这件事使他们的欲火更加强烈。母亲犹豫了,她说这更危险。 在这以后父亲将火车上的这件事说得污秽不堪,将它看成母亲性格的基本特征,使她相信自己是妓女,甚至想杀她,杀掉他们的爱然后自杀。他对什么也不再在乎了,甚至包括孩子。 然后有一天父亲不再提这事了。 在棚屋里除了父亲的孩子以外常常还有别的孩子,不仅仅有那些也让他们的母亲讨厌的孩子,还有一些有钱人家的孩子。但是当父亲来的时候,他的孩子和其他孩子,所有的人都很高兴。即使他当着他们的面流泪,孩子们仍然高兴,甚至在看到父亲“假装不幸”——他们的话——而感到难过时也高兴。父亲就是这样,他就是这样生活在孩子们的衷心陪伴中,生活在他们的无情与爱中。 父母害怕.99lib?小学教师。埃米利奥呢,他相信由国家控制的所有机关,即使表面上最单纯,实际上也属于司法范畴。 既然埃米利奥深信不疑,母亲最后也相信了。 既然小学教师要求他们把欧内斯托领去,他们就该把他领去。因为小学教师一开口,所有的人都会认真对待。如果他谴责他们,他一开口就是有理的,谁也不作任何核实就会相信他的话。他是学校、物资和儿童的主人。方便之处在于他相信他乐于相信的事。如果他认为欧内斯托不必上学,他可以做出决定。别错过这次机会,娜塔莎。 欧内斯托的父母到校时,小学教师已经坐在他那个大教室里了。他安稳地坐在学生的座位上。面带笑容,这位小学教师。 父亲、母亲、欧内斯托走了进去。于是您好先生,您好,您好,您好,您好夫人,先生,小学教师答道。 小学教师瞧着这些人,他已经忘了他们。神情惊讶。他在琢磨他们来干什么。然后,当他看见欧内斯托时突然记起来了。小学教师和欧内斯托相互看着。 小学教师:你就是欧内斯托? 欧内斯托:是的,先生,是的。 沉默。 小学教师仔细端详欧内斯托。似曾相识。 欧内斯托:我原先坐在教室最顶头的最后那个座位,先生。 小学教师:对,对……我认不出你来但是……同时…… 欧内斯托:我可认出了您,先生。 母亲向小学教师指指欧内斯托,一面表示道歉,但有几分虚伪,因为实际上她为孩子感到骄傲。 母亲:您瞧瞧他这个样子,教师先生。 小学教师:我明白。 小学教师在微笑。 小学教师:这么说,你不肯受教育了,先生? 欧内斯托久久地看着小学教师然后才回答。呵,欧内斯托很温和…… 欧内斯托:不,不是这样的,先生。我不肯上学,先生。 小学教师:为什么? 欧内斯托:就算是犯不着吧。 小学教师:犯不着什么? 欧内斯托:犯不着上学。(片刻)毫无用处。(片刻)孩子上学就是被抛弃。母亲送孩子上学为的是让他们知道他们被抛弃了。这样一来她后半辈子就甩掉了孩子。 沉默。 小学教师:你,欧内斯托先生,你不用上学就知道…… 欧内斯托:不,先生,正相反。我是在学校里明白这一切的。在家里时我相信过我那位傻母亲絮絮叨叨的话。后来到了学校我看到了真理。 小学教师:那就是……? 五 欧内斯托:天主是不存在的。 长久而深沉的沉默。 小学教师:世界是有缺陷的,欧内斯托先生。 欧内斯托平静地说:是的,您原先就知道,先生……是的……它是有缺陷的。 小学教师机灵地微笑。 小学教师:为了下一招……为了这个世界…… 欧内斯托:为了这个世界,应该说犯不着。 欧内斯托向小学教师微笑。 小学教师:那么,如果我听明白了,上学也是犯不着的事了……? 欧内斯托:是照样犯不着的。先生,是这样…… 小学教师:那为什么呢,先生? 欧内斯托:因为犯不着去受罪。 沉默。 小学教师:那人们怎样学习呢? 欧内斯托:想学习就能学习,先生。 小学教师:那要是不想学习呢? 欧内斯托:不想学习就犯不着去学习。 沉默。 小学教师:欧内斯托先生,你怎么知道天主不99lib.存在? 欧内斯托: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人们是怎样知道的。(片刻)也许像您一样,先生。 沉默。 小学教师:如果不学习,用你的办法怎能知道呢? 欧内斯托:大概没有别的办法,先生……我好像有一次曾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我后来忘了。 小学教师:“曾经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欧内斯托叫了起来。 欧内斯托:我怎么知道呢,先生?您自己也不知道……您好像在胡说…… 小学教师:对不起,欧内斯托先生。 欧内斯托:不,是我请您原谅,先生…… 父亲:这孩子是怎么回事?从哪里钻出这些怪玩意…… 母亲:别发火,埃米利奥。 父亲:不…… 沉默。 小学教师和欧内斯托听着父母的谈话微笑。接着小学教师突然大叫起来,仿佛记起了自己的角色。 小学教师叫着说:受教育是义务,先生!义务。 欧内斯托温和地说:并非到处都这样,先生。 小学教师:在这里,在我们这里。这里就是这里。不是到处,是这里。 欧内斯托和气地说:同样的话我得向您说两遍,先生……到处就是到处,这里也是到处,是吧…… 小学教师:对。 沉默。小学教师和欧内斯托之间又恢复了谅解与默契。平和。 小学教师:此外还行吗? 欧内斯托:还行。 小学教师:你妹妹呢?你妹妹来上学了,要不就是我弄错了。 欧内斯托:她上学了,先生,您没有弄错……有四天了。 小学教师:一个漂亮的小姑娘…… 父亲:要说漂亮…… 沉默。平和。欧内斯托从衣袋里掏出口香糖。 欧内斯托:您要口香糖吗,先生? 小学教师:很愿意……谢谢,欧内斯托先生。 欧内斯托将口香糖递给父母和小学教师。大家都在嚼口香糖。 母亲很忧愁地说:就变成了这样……一个那么聪明的男孩…… 母亲没有笑。 欧内斯托笑了:不,妈妈。我不是傻子。将来也不是。为什么会成傻子呢? 母亲:……我这话是对别的孩子说的。我很清楚你不会。 沉默。父母和欧内斯托都在笑。接着小学教师也突然和他们一同笑了。 父亲:你这不是人过的日子。其实你只要往好处想我们就行,娜塔莎。 母亲:我努力从各个方面想。 父亲:你根本没有努力,我得告诉你。 母亲:可我觉得我做过努力。 欧内斯托:是的,你努力过,妈妈,这我知道。你假装没试过,因为有小学教师在,其实你试过,妈妈…… 沉默。他们相互看着,然后垂下眼睛。 小学教师:你们这些人真是……十分……十分……对不起……十分……和气…… 母亲和父亲相互瞧着,神色疑惑。 父亲:这个嘛,先生,不……很抱歉。我不知道我们怎样,但是和气嘛,我看谈不上…… 欧内斯托:没关系。 小学教师:真的,这没关系。 沉默。他们相互看着。 小学教师笑着说:你们这些人也很古怪…… 母亲:就是说,先生,有这些孩子我们能怎样呢?七个孩子。我们有七个孩子!我每天都想死,每天,您明白…… 小学教师若有所思地说:是的……可是这个孩子,夫人……是少有的情况…… 父亲调解说:少有的情况,对。 沉默。大家都在嚼口香糖。 小学教师:这么说我们面前的孩子只想学习他会的东西。 父亲:正是。 母亲:不,他从来没有这样说。他很想学习一切,一切,但是他不会的东西,不,他不想学。 他们等了一会儿才笑起来,包括欧内斯托。然后他们不笑了。后来又笑了起来。后来又不笑了。接着欧内斯托站了起来。于是小学教师说话了。 小学教师:多么美的春天呀……你们不觉得…… 母亲:人们总是这样想,可春天总是一样的,先生。 欧内斯托:我得走了,先生。弟妹们还在附近闲逛哩,我得把他们领回家。对不起,先生……您不再需要我了吧,先生…… 小学教师:嗯……不……我看不需要了,你去做该做的事吧,欧内斯托先生……请吧…… 欧内斯托:谢谢您。再见,先生。 小学教师:再见,先生……也许我们会有幸再见面……? 欧内斯托微笑。 欧内斯托:也许……会的。 欧内斯托走了出去。小学教师单独和父母在一起。他们相互微笑。 小学教师:这种情况至少是意想不到的……不是每天能遇见的……与众不同…… 母亲:您也是,先生……我该说您也是意想不到的……我从来没有想到一位小学教师……会像您这样笑……请原谅,先生…… 母亲对小学教师微笑。小学教师突然发现母亲的美貌,呆住了。 父亲:可是除此以外,先生……该拿这些孩子怎么办……将来…… 小学教师:像现在这样,先生,随他们去做他们做的事。 父母还留在那里,沉默无语。小学教师很高兴,父母也感到与小学教师在一起很自在。 小学教师:我们相识这是件好事……我十分高兴。 沉默。父母没有听懂,没有回答小学教师。 母亲:现在您见过欧内斯托了,先生,我想问您点事…… 小学教师:请吧,夫人…… 母亲:这种不争气的孩子有一天真能认字吗,先生……像别人一样待人接物和吃喝? 小学教师认真起来,十分严肃地回答。 小学教师:毫无问题,夫人,毫无问题……真的,毫无问题…… 母亲的感受很强烈。父亲却不太明白。 母亲低声说:您真好,先生,真的…… 时间在流逝。母亲和小学教师处于同样的激动之中。小学教师明白母亲理解了他诚恳的话语。 时间仍在流逝。谁也没有动。接着父亲开口了。 父亲:您不再需要我们了吧,先生…… 小学教师犹疑着,仍沉在令他发窘的激情之中。 小学教师:不,先生,不需要……就是说……不需要。 时间在流逝。 接着,小学教师又一次低声唱起了阿兰·苏雄的《你好妈妈我疼》。 父母听着,像头一次那样高兴。 然后小学教师唱完了,他忘记了在场的父母,再一次睡着了。 父亲和母亲微笑地瞧着睡觉的小学教师,仿佛瞧着睡梦中的孩子。 父母蹑手蹑脚地起身,免得惊动梦中的小学教师。 然后他们走出教室,穿过空空的院子。 但这次他们朝市中心走去,高兴异常。 这是在厨房。 下午。 父亲和冉娜坐在长凳上,面向街道。 人们能感觉到父亲的内心在崩溃。 父亲:欧内斯托永远不去上学了……你知道…… 冉娜不说话。 父亲:去了一次就结束了。小学教师说就这样了…… 冉娜不看着父亲。 父亲:我是想对你说…… 冉娜听不见,也不动。 父亲轻轻地哭了起来。 父亲:我精疲力竭仿佛要死了…… 冉娜仍然听不见,仍然不动。 父亲:我想问你……你……你也不再上学了…… 冉娜:不上了。你是知道的,为什么要问我? 父亲:想让你说。 父亲很平和。谨慎。 父亲:我早想到有一天会这样的。 沉默。 冉娜:什么事? 父亲:崩溃。 冉娜喊道:毕竟这也不坏呀。 沉默。 父亲装作没听见。 父亲:你想欧内斯托……是吧…… 冉娜不回..答。父亲继续久久地抱怨。 父亲:熟悉他后,他一走远我们就想他……这孩子多可爱…… 冉娜瞧着父亲流泪。她不流泪。 父亲:你,你是老几? 冉娜:我是冉娜。 父亲:……第三个女儿…… 冉娜:不,第二个女儿。我和欧内斯托一般大。 父亲:你是怎样离开学校的? 冉娜:我站起来,走出教室,然后慢慢穿过院子。女校长在那里监视,她看见了我,对我微笑,什么也没有说。我出了学校,于是跑了起来。 父亲:难以置信…… 沉默。 冉娜瞧着屋外。欧内斯托在厨房前面走过。 冉娜:瞧我们了不起bbr>..的哥哥正走过那里。 沉默。冉娜瞧着欧内斯托走过。父亲瞧着她,她。突然父亲感到害怕。 欧内斯托在那里,他在找我,冉娜说。他去宿舍。瞧……他又回来,返回来…… 他会回头又穿过院子……然后他去棚屋。 他去了,瞧,冉娜说。 父亲不动弹。他瞧着女儿,只瞧着她。在他熟悉的这张脸上,在朝向哥哥的目光中,现在闪烁着一种陌生的、难以忍受的光泽。 在看过棚屋以后,冉娜说,他会去小路上看看,一直走到高速公路。他会一直走,直到找到我……必要的话他会整夜找我…… 沉默。冉娜不说话了,仿佛刚醒过来。 冉娜:我们的母亲在哪里? 父亲:我不知道。现99lib?在不知道。 冉娜:拜访小学教师以后就不见了。 父亲迟疑地说:自那以后,她再不想知道任何事。她说欧内斯托迟早会离开我们。她,她说她宁可死去。 父亲流泪。 父亲:你呢,你是怎么想的? 冉娜:像她一样。欧内斯托只能这样做。 沉默。父亲流泪。冉娜瞧着欧内斯托从棚屋出来后会走的那条路。 父亲:他和你谈过这事吗? 冉娜:没有。他不知道。 父亲:你替他知道。 冉娜:是的。欧内斯托会抛下我们。他会抛下一切。 父亲避免看孩子。 父亲:你呢,即使他抛下你,他也不会离开你,他不会离开你…… 冉娜:我不知道。有些事没法说。 沉默。 六 父亲:你也茫然? 冉娜突然又哭又笑。她喊叫。 冉娜喊道:你什么都不明白还是怎么回事?对于我这是幸福……可怕的……疯狂的幸福。 父亲发出含混的叫声。 父亲:甚至你会为此而死……如果不跟他走? 冉娜:甚至这样……这是幸福。 父亲骇然地跑掉了,免得再听她讲。冉娜这时为欧内斯托的幸福抽泣,并低声呼唤他。 围绕着冉娜和欧内斯托的幸福,家里出现了某些混乱>。父亲冷落了母亲和孩子们。他去市中心的咖啡馆里流泪。他也逃进棚屋流泪,还走进高速公路沿线的矮树丛中躺下哭泣。 冉娜去丛林找他。他哭着睡过去了。 冉娜默默地在他对面坐下,于是父亲醒了。他有点不好意思,然后向冉娜道歉。他对她说他很难受就像他年轻时有几次因母亲而难受一样。他还说别太在意他的痛苦,它会过去的,就像母亲曾经带给他的痛苦一样。 父亲肯定去了市中心,他有几分醉。他瞧着冉娜,惊恐的样子如同当她竭尽全力向他承认自己可怕的幸福的那一刻。他的神气仿佛是因看她而会死去。他在她身上所看到的是除他bbr>以外任何人所看不到的——她的童年的死亡,她不知道自己在服丧,可怕地自命不凡地服丧。 你像你母亲一样野,父亲说,和她一样。 冉娜微笑。 风停了。高速公路上的汽车少了。路灯灯光在黑色的水泥滩上空固定不动。冉娜瞧着灯光。 接?着,父亲闭上眼,低声说出一个女人的名字: “汉卡·利索夫斯卡雅。” 冉娜也抬起了头,突然被父亲身上所显露的那个陌生男人吓呆了。她将手从父亲手上挪开。他没有动,继续说: “你像汉卡·利索夫斯卡雅一样漂亮,一样野。” 冉娜喊了起来: “她是谁?” “你的母亲,那时她二十岁。” 冉娜头一次说出母亲的名字,然后怀着对生活的热情和父亲一同流泪。 这是在厨房里。樱桃树在屋外。欧内斯托在窗口。盛夏的光线很稳定。母亲朝屋外看。欧内斯托来到母亲面前坐了下来。 母亲:小学教师来过了,他说想和你谈谈。 欧内斯托没有回答。 母亲:他说他考虑过……说你提出的想法站不住脚。 欧内斯托:我提出什么了?我什么也没有提出…… 母亲:你今天在生气,欧内斯托。 欧内斯托:有一点点。 母亲:还是因为天主? 欧内斯托:是的。 沉默。 母亲:小学教师说如果所有的孩子都离开学校,他就只好卷铺盖走了。 欧内斯托:并不是所有的孩子都离开了学校。离开学校的是我。 母亲:你也生我的气,弗拉基米尔。 欧内斯托:是的,也生你的气。 沉默。欧内斯托显得深不可测的温和。 欧内斯托:我不是对你才这样说。你愿意怎样烦我都行,怎样痴呆都行。(片刻)我刚才是随便说的。 沉默。 母亲:你为什么这样爱我呢,欧内斯托,最终会使我反感。 沉默。他们相互看着。 欧内斯托:我不清楚。也许因为我太了解你……不能将你与任何人相比。你比所有的人都好。 母亲:比冉娜好? 欧内斯托:不差上下。你说这话以前我还不知道呢。 母亲:我不是完全清白的,欧内斯托,你别弄错了。 欧内斯托:这我也知道。你也不善良。 母亲:是的。我也得告诉你。我一直不在乎什么品德。你原先就知道……?我要的是物质财富。 欧内斯托和母亲笑得流泪。 欧内斯托:一辆好自行车?是吧? 母亲:对。好自行车,然后更好。好冰箱,好取暖器。然后是钱。但我一无所有。我这一辈子,只有你是我喜欢的,欧内斯托。 欧内斯托:以前我总想等我长大了我就给你所有这些物质财富。现在我不这样>想了。人们是追不上父母的。 沉默。 母亲:我对生活没有多大兴趣……从来就没有真正感兴趣……这你也知道吗,欧内斯蒂诺? 欧内斯托:对于你这种情形,我一直知道点,是的…… 沉默。 欧内斯托:很遗憾,妈妈。当我们能给父母点东西时,他们已经太老了,不愿意给自己添麻烦……所以人们的关系总是滞后的。我想告诉你,妈妈,我特意要快快长大,好减少你我之间的差距,可这没有用…… 母亲瞧着欧内斯托这个疯孩子。 母亲:你的确又高又大,欧内斯蒂诺…… 欧内斯托:如果我愿意,人们可以把我看作是读了四十年哲学的孩子。我要是愿意,可以以此谋生。不应该再害怕失败。 母亲:你这样想…… 欧内斯托:对。 沉默。欧内斯托转过眼睛避开母亲的目光。 欧内斯托:对了,弟妹们去哪里了? 母亲:去了马戏场,可怜的孩子们。 欧内斯托:可不是。 母亲:是的。 沉默。 母亲:你忘记了? 欧内斯托:有点忘了。 母亲:你呢,你为什么不去马戏场? 欧内斯托:我对马戏从来不感兴趣,妈妈……你非得要我说一遍…… 母亲:从前只要有狮子你就朝前摔倒…… 欧内斯托:是这样…… 母亲:你现在在做什么,欧内斯蒂诺? 欧内斯托:弄化学,妈妈。 母亲瞧着这个孩子,突然很反感。 母亲:化学……你现在懂化学? 欧内斯托:最初懂一点点……大概吧……然后全都懂了。一开始很慢,然后有一天全明白了,突然一下……像迅雷。 沉默。 母亲在回忆:你有多久没上学了,欧内斯托……? 欧内斯托:三个月。你知道我在做什么吗,妈妈,我到好几所学校门口听讲,然后就会了。就这样。 母亲:噢……噢,欧内斯托……呵啦啦…… 欧内斯托:空气好,再说进展很快。几个年级一次就读完了。这办法行……你不必担心,妈妈。 母亲感到惊恐。 母亲低声说:你三个月就念完了市镇学校里所有的年级,欧内斯托! 欧内斯托:是的,妈妈。现在我要去巴黎找几所大学了……这是必然的。 母亲这次流泪了。 母亲:让我看看你,欧内斯托。 欧内斯托叫了起来:你别哭,妈妈,求你别哭了。 母亲:我不哭,过去了…… 欧内斯托:别再想弗拉基米尔,忘掉弗拉基米尔吧,妈妈。 母亲:好的。不再去想。 沉默。 他们不再相互看着。他们看着地面。接着欧内斯托再次从凳子上站起来。 欧内斯托(片刻):……好了,我看我该去找弟妹们了。将这些小家伙领回来可是不容易,他们从你手里溜掉……真像小鱼…… 欧内斯托走了出去。 母亲独自待着。她迷惑、惊恐。她在流泪。然后她叫了起来。她唤回欧内斯托。 欧内斯托走回来,默默地瞧着她流泪。然后对她说话。 欧内斯托:我刚才想告诉你,妈妈……我也害怕…… 母亲喊叫起来:不……不……别害怕,欧内斯托……你别怕……特别是你…… 弟妹们很小时, 6b27." >欧内斯托常对他们说:要是你们穿过高速公路,哪怕只一次,母亲也会杀了我。 其实他们从来没有穿过高速公路。 这一年,在冉娜和欧内斯托的这一年,弟妹们几个月里每天看见这两位被他们热爱的兄妹离去而感到痛苦,当痛苦稍稍减缓时,他们继续去高速公路附近看看,但总是在公路这一侧,即他们居住的这一侧——塞纳河上维特里。 然而较大的几个孩子,也就是替代冉娜和欧内斯托看管弟妹的孩子,他们已经开始观望塞纳河对岸的那座城市了,他们从未去过那里,甚至不知道它的名字。 后来,在那个夏季的一天,弟妹们抛下了高速公路。有一天,维特里所有的孩子都离开了他们童年时的那个大空洞,那个黑色水泥滩,因为对这个禁止通行的高速公路的恐惧持续太久又未得到应验,因为维特里所有的孩子都在等待——他们认为是在绝望中等待——等待他们童年的这个黑色滩被摧毁。 现在,他们从柏辽兹街、天才街、比才街、奥芬巴赫街、莫扎特街、舒伯特街和梅萨热街爬到维特里的小丘顶上,他们去楼房的院子里、别墅之间的小径上或者老高速公路坡上的矮树丛里,去这些地方找回已经远去的恐怖游戏,他们冒险地玩捉迷藏,或是当夜幕降临到维特里时,或是当维特里燃起了灯却被暑热逼得人去楼空时;这个维特里一动不动,它直接从被烧毁的那本书中跳出来,从没有黑夜的耶路撒冷君王的花园里跳出来。 父亲和母亲正在厨房里。周围无人。光线更柔和,是五月里黄昏时的光线。 母亲:……真叫我激动,埃米利奥……(片刻)你知道他现在学什么了……化学……自己学……他读化学还懂化学…… 父亲:他听听就明白了。我见到他待在墙外……在维克多·雨果中学……那堂课是讲醚……(C2H5)2O……他在那里听。他没有看见我。他像个陌生人。 母亲:陌生人…… 父亲:是的。 沉默。 母亲:昂里科,我不想告诉你,但是中学也结束了……再过两个礼拜就结束了……现在是上大学……他要去巴黎,读大学…… 两人都不说话。他们害怕,但不再说出来。害怕让他们胆怯。 父亲:他到底要走到哪一步……这个孩子……这个小孩……别再哭了,吉内塔……这总比他死了强,只好这样说了。 他们沉默了许久。母亲又开始说话。 母亲缓慢地说:我原想对你说,埃米利奥……我不是无缘无故地哭,埃米利奥。我心里也很难过……很激动……智慧离我们这么远,可现在我们孕育出来了。 父亲:我也在想其他的孩子……所有那些小孩子……那一帮小孩子…… 沉默。 母亲安慰地说:还不到为他们流泪的时候,埃米利奥……谁知道呢,他们还太小……不过也许他们不会去别处……是的,他们会留在这里,成为维特里人,然后呢……这不是难事…… 沉默。 父亲:你说欧内斯托要走了…… 母亲:这你知道。 父亲:远离法国。 母亲:哪里都去。这你也知道,埃米利奥。 父亲:因为这个知识…… 沉默。 母亲:有了这知识就是注定了的。 父亲:别说了,埃米利娅…… 沉默。 母亲:小姑娘也要走。 父亲:她生来就是待不住的,她也是……小姑娘……真是难以忍受……小姑娘,不再在这里了……不可能,可怕,可怕…… 母亲犹豫着,说了出来。 母亲:还不止这些,埃米利奥,你也知道。 父亲说他知道。 又是眼泪。父亲又在流泪。母亲拉过父亲的手,试图分担他的痛苦。 母亲:对我来说这是极大的幸福,埃米利奥。 沉默。父亲只知道流泪。 母亲将埃米利奥抱在怀中,将脸转开。 母亲:听着,埃米利奥……如果这小姑娘与欧内斯托分开,她会自杀的。 沉默。接着父亲用哽咽的声音提问。 父亲:你怎么会知道这样的事? 母亲:因为如果当初我与你分开我就会这样做。 他们相互拥抱。 父亲:这叫人多么难受,埃藏书网米利娅,多么难受…… 母亲: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埃米利奥。有一天孩子们会走的,那就是悲哀。 沉默。 母亲:我向你承认一件事,昂里科……当他们很小时……有时我真想抛弃他们,这我从来没有告诉你。 父亲:我有时猜得到…… 母亲:我想抛下你们。永远不回来。 父亲:你总是对生活要求太高了,吉内塔。 母亲:不是这样,埃米利奥。我不知道当时是怎么回事。 沉默。 母亲:就是现在我也不知道。 欧内斯托和冉娜将弟妹们留在苜蓿地里,自己站在小屋前的小路上。父亲和母亲在厨房的玻璃窗后看着他们,但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 冉娜:小学教师通知了国民教育部。部长召见了市长。还有一位从巴黎来的人。他们谈了很久,同意送你去美国一所高等数学学校,让你以后当老师。 沉默。 欧内斯托:那时谁在厨房? 冉娜:母亲和我。父亲不在。 沉默。 欧内斯托:她什么也没有说? 冉娜:没有。父亲也会一样的。他们会说什么呢? 沉默。 冉娜认为不要和弟妹们谈这件事。 天还亮着。冉娜和欧内斯托不去找弟妹们。他们也不问问为什么。他们什么也不再问。以前,在知道以前,他们有时谈到天主。但是现在不谈了。最开始不谈天主的是冉娜,现在这种沉默变得严峻,成为危险。然而他们不由自主地需要整个白天和夜晚都在一起。欧内斯托独自站在冉娜面前,而冉娜现在变成一个不言不语、态度粗野、叫人害怕的女人。 七 在沉默中他们知道正共同朝向一个似乎遥远但已无法避免的大事。那是一种结束,一种死亡。也许他们将不会分享。 这天傍晚,他们离开了山丘,走下通往高速公路的那个大坡。太阳落山时他们回来了。当他们穿过大路朝棚屋走去时,父亲和母亲也正穿过大路。他们穿着出门的衣服。母亲戴着她那顶蓝色的小软帽,父亲呢,戴着在火车上拾到的那顶英式鸭舌帽。他们从欧内斯托和冉娜身边走过但没有注视他们,仿佛没有看见。他们挽着手臂,走得很快,他们知道棚屋那边会叫喊。他们从棚屋前走过。当弟妹们的叫声、吼声传到他们耳中时,他们已经走过去了。 欧内斯托和冉娜来到棚屋和弟妹们在一起。你们瞧我们在这里,欧内斯托喊道,你们这些小傻瓜。 从前,每当父母去市中心时,欧内斯托和冉娜就和弟妹们一同哭泣。 现在冉娜和欧内斯托不再和他们一同哭泣了,有一天这结束了。 弟妹们却越来越频繁地哭泣,但声音很低,他们不再抱怨任何事。他们现在很少走出棚屋,仿佛害怕外面有危险和痛苦在等着他们。但他们绝口不说威胁他们生存的是什么。他们也越来越经常地睡在棚屋里。于是冉娜不得不去找他们并将他们一个一个地领回宿舍。 有时这些弟妹们像小动物,他们睡觉时纠缠在一起,看上去是一堆金黄色头发,从下面露出一只只小脚。有时他们分散开仿佛是被人抛在角落里。有时他们似乎有一百岁,他们不再知道如何生活,如何玩耍,如何笑。?99lib?每天当冉娜和欧内斯托稍稍离开棚屋时,他们一直瞧着这两个人。他们低声哭泣。他们不说自己在哭,不提这事。他们说:没事,会过去的。 小学教师来到棚屋看欧内斯托。 小学教师谈到灿烂的春天,接着换了话题。 小学教师:学校,欧内斯托先生,你是不会再上了……? 欧内斯托不知道怎样说。 欧内斯托:就是说……学校,已经有点过时了,先生…… 沉默。 小学教师:这我知道,欧内斯托先生。一看见你我就知道了……对不起,欧内斯托先生。但是,读和写,欧内斯托先生……你现在要读非常先进、非常难的东西。这是你剩下的唯一问题……唯一该澄清的事。 小学教师惶恐不安,向欧内斯托微笑。 欧内斯托:对不起,先生,可是……不……因为阅读……不会读……可我已经会读……以前……所以您瞧…… 小学教师:怎么……我不愿意使你厌烦…… 欧内斯托:是这样,我打开那本书,读了起来……您还记得吗,先生,不记得?那本被烧坏的书……?您可以核实一下我是不是弄错了……? 小学教师:好的,好的……是一个君王的故事……? 欧内斯托:对……就是这样……所以我知道我早就会阅读了…… 沉默。 小学教师:犹太人。犹太君王。 欧内斯托:犹太人……? 小学教师:是的。 沉默。 小学教师:……是的……“虚而又虚和追风……” 欧内斯托:对。 小学教师:为什么是风呢,欧内斯托先生? 欧内斯托:风就是精神,先生,这是同一个字。 小学教师:不错。到处都有,是吧? 欧内斯托:是的。 小学教师沉默了很久。他看着欧内斯托。他开始爱上欧内斯托和冉娜,强烈的、无法遏止的爱。 小学教师:那写字呢,欧内斯托先生? 欧内斯托:那也一样,先生。我拿起一小段粉笔就写了。先生,这您怎样解释? 沉默。 小学教师:无法解释。我对自己也解释不了。那你呢,你怎么解释,欧内斯托先生? 欧内斯托:我才不管它呢,先生。 小学教师:是的。 沉默。他们相互微笑。 他们像有时一样久久地不说话。接着小学教师开口了。 小学教师:你写的头几个字是什么? 沉默。欧内斯托在犹豫。 欧内斯托:那是写给我妹妹的。 沉默。 欧内斯托:我写的是我爱她。 欧内斯托说得很慢,仿佛他是独自一人,看不见小学教师。 小学教师迟疑地说:可是你妹妹……那时……好像既不会读也不会写。 欧内斯托:她认得我在纸上写的字。 小学教师:这怎么可能呢? 欧内斯托:也许她把字给村里其他人看过。不过我认为没有。我想她认字就像我写字一样,自己并不知道,您明白…… 小学教师迟疑地又说:你说的对,欧内斯托先生。那时冉娜已经识字了。 沉默。小学教师稍稍提高声音又接着说。 小学教师:冉娜识字,欧内斯托先生,就像你,在没学认字以前……冉娜……就是你,欧内斯托先生……你。你们属于同一根源。 欧内斯托不回答。 小学 6559." >教师说如果欧内斯托离开,他负责让冉娜继续学习。 欧内斯托没有回答。他变得心不在焉,仿佛疯狂又靠近了他。 小学教师:对不起,欧内斯托先生……你在信里对她说什么……说你爱她超过了她能想象的?……说你对她是另一种爱? 欧内斯托:是的。我对她是爱情。我告诉她我怀着爱情去爱她。 小学教师低声说:这我早知道。(他在迟疑,他微笑..t>,十分激动)我只是想听你说出这个词。 欧内斯托不说话。他很慌张因为他从未与任何人谈到冉娜,甚至没有和母亲,甚至没有和冉娜本人谈过。 欧内斯托又谈到母亲。他说当母亲和父亲认识以后是父亲教母亲识字的,但是在他以前她在市政府工作时已经上过课。这事很容易。在父亲的教授下,她很快就开始看书了。 他们又沉默很久,然后小学教师谈到对母亲的拜访。 小学教师:我去拜访过你母亲,欧内斯托先生……你母亲很害怕,欧内斯托先生……你知道吗? 欧内斯托突然不安起来。 欧内斯托:她对您说了? 小学教师:不……是你父亲……他给我打电话……你认为她害怕什么呢,欧内斯托先生? 欧内斯托:我想是怕我害怕,先生。 沉默。欧内斯托想到母亲。他闭上眼睛好更清楚地看见她。 欧内斯托:我想是她怕我害怕。我也害怕。我想她和我都同样害怕。 沉默。 欧内斯托:我原来想在化学里能找到出口,到外面呼吸空气。您明白吗,先生。可是不成。母亲看出我在害怕。她无知,也和我同样害怕。 沉默。 小学教师迟疑着,然后下了决心。 小学教师:关于那本被烧的书……告诉我,欧内斯托先生…… 欧内斯托思考如何说:那本书……正好……仿佛知识换了一张面孔,先生……一旦进入书的这种光明之中……我就赞叹不已……(欧内斯托微笑)对不起……这很难描述……在这里字词还是原来的形状,但含义变了……作用变了……您明白,字词不再有它们自己的含义,它们反射出另一些我们不知道的、从未见过或听过的字词……我们从未见过它们的形状但我们能感受到……能猜测到……自己身上的空虚……或宇宙中的空虚……我不知道…… 他们沉默了。接着欧内斯托又谈起母亲,他笑了而且说话。 欧内斯托:您瞧,我母亲没有任何后天学到的知识,什么都没有,但她却感到这种恐惧,从这里您可以明白点什么吧…… 这天傍晚,小学教师和欧内斯托一直待在棚屋里,直到黑夜降临,直到天凉下来孩子们回来。这时,欧内斯托很和气地对小学教师说他该回去了。 小学教师没有道歉就仍然呆着不走。也许他没有听清欧内斯托的话。他又开始讲了起来。他说自己很不幸,他不再相信自己的这个职业,在这种时刻他不再相信任何东西。只有欧内斯托、冉娜和那些弟妹们的陪伴支撑他活着。 现在是黑夜。父母还没有回来。弟妹们在哭泣,但是冉娜关了宿舍的灯,他们最终睡着了。 欧内斯托的床摆在宿舍门前。在那里,太阳一升起他就可以读小学教师给他弄来的书而不会惊醒弟妹们。 冉娜的床也在那里,离他很近,处于同样的夜光中。她还小时,去过维特里诊所,在那以后母亲就这样安排了她的床。因为她可能逃跑,放火。 这一夜,欧内斯托靠近冉娜身体周围,靠近她的嘴唇和眼睑上温和的表皮。他久久地注视她。当他回到自己床上时他听见夜里的声音,酗酒者和年轻人的歌声和笑声,呼唤声,七号国家公路上警车的嘈杂声。时不时地寂静吞没了黑夜的声音。维特里的寂静总是来自谷地与河流。火车撕碎了寂静,声音很久才消失,接着寂静又回来了,像是海声。欧内斯托将迷失在市中心的父母忘在了脑后。这一夜成了冉娜之夜。 父母在凌晨两点钟回来了。母亲唱着《涅瓦河》。《涅瓦河》是首名曲,很美,但没有了歌词。当父母从维特里市中心回来时,冉娜听见这歌声就醒了过来,她自出生时起就熟悉这首歌。 在这条通向维特里市中心的道路上,有一些别墅,其中的许多住户都熟悉没有歌词的《涅瓦河》,但不知道是在哪里听到的,是在电视上还是在维特里街上听移民孩子唱的。但是许多非移民孩子也唱《涅瓦河》,因此无法知道它是从哪里传来的。 欧内斯托也听见从黑夜中冒出的母亲美妙的歌声。这没有任何歌词的歌声描述了宽广而缓慢的爱情,情人们的爱情及他们的孩子美妙的身体,就是在黑暗的宿舍里静静地听着《涅瓦河》的冉娜。母亲的《涅瓦河》也讲述了生活是多么艰难与可怕,父母是多么可爱和纯洁,而他们自己并不知道。歌声也在说孩子们可是知道的。 母亲的歌声使黑夜充满了一种十分强烈的、野性的幸福,欧内斯托突然明白他永远再也找不到这种幸福了。 这天夜里,欧内斯托发觉离开维特里的日子快到了,而这是不可避免的。 正是在这天夜里,冉娜来到欧内斯托的床上,紧贴着哥哥的身体。她等着他醒过来。正是在这天夜里他们抱在一起。一动不动。没有亲吻。没有话语。 春天在蔓延,缓慢而沉闷,几乎是炎热。这是另一个黄昏。 小学教师站在棚屋前。他朝里看。欧内斯托和冉娜正与弟妹们在一起。欧内斯托高声朗读那本被烧的书上残存的完好片断,声音缓慢而清脆。 弟妹们屏息静听。 父母不在场。小学教师肯定知道父母像维特里这个区的所有人一样,热衷于去市中心。而他呢,他已经开始将父母与子女们连在一起了。 傍晚小学教师来看欧内斯托。他给弟妹们带来了口香糖。父母像大多数情况那样不在场,他们待在一起,待在别的地方,不和孩子们在一起。小学教师来这里看什么,他自己也不清楚。他来,但甚至不再去努力弄明白什么事。他来看这些人就仿佛到一个新地方,一个从维特里孤立出来的乡村,它的美是不可抗拒的,它的居民只是这些弟弟妹妹和看护他们的大孩子。 小学教师说在认识这家人以前他不知道人们可以如此喜爱孩子,简直爱得发狂。 冉娜下面的妹妹是苏珊娜。苏珊娜下面是乔焦。乔焦下面是保罗。然后是绣球花。再后是马可,五岁。 小学教师下午有空时就来到棚屋教这些弟妹们识字和写字。当欧内斯托去听巴黎大学的课时,冉娜也来听小学教师的课。 欧内斯托知道小学教师在授课。他说他早知道早晚会这样的。他早知道弟妹们早晚会识字、会写字的。这一点他老早就知道。 小学教师常常和乔瓦娜——他这样称呼冉娜——和欧内斯托谈论他们的小弟妹们。 不论小学教师讲了弟妹们什么事,乔瓦娜和欧内斯托都大笑。所有可能发生在他们弟妹们身上的事,不管是好是坏,都让他们笑。 小学教师称学得最快的是苏珊娜和保罗。他最喜爱的是最小的两个,绣球花和马可。上课时他们来到小学教师身旁睡觉,唯恐失去他,因为他们失去了乔瓦娜和欧内斯托和其他一切。 小学教师站在棚屋门外一动不动地听君王的故事。欧内斯托的声音缓慢而十分清晰。 “我,大卫之子,耶路撒冷的君王。”欧内斯托念道。 “我用智慧考察过天下所发生的一切。 “这是天主赐与人类的一项艰辛的工作。 “我完成了。” 欧内斯托有时用童声。 “我观察了在太阳下所发生的一切。 “我看到。 “我看到都是空虚,都是追风。 “我看到弯曲的不能使之正直。 “我看到亏缺的实在不可胜数。” 欧内斯托休息了一会儿。 “我心自谓:我获得又大又多的智慧,胜过所有的以色列君王。 “我心获识许多智慧和学问。 “我专心研究智慧和学问,愚昧和狂妄。 “我才发觉这也是虚之又虚,是追风。” 欧内斯托闭眼仿佛感到痛苦。 小学教师朝棚屋走去。看见冉娜在那里,面朝欧内斯托躺在地上。 小学教师看见他们相互看着,他们根本不知道小学教师在注视他们。 小学教师激动地流泪,跑开了。他无法忍受自己既知情又不知如何是好。 小学教师走了回来,再一次在屋外等待欧内斯托,他不走进棚屋。 唱歌的是冉娜的声音。我休息在清泉边……我浸泡在清澈的水里……我很久以来就爱你,我永远忘不了你…… 冉娜的声音使小学教师心潮澎湃。 欧内斯托来到棚屋门口对小学教师微笑。他没有看见后者在流泪。 小学教师:对不起,欧内斯托先生……我再一次情不自禁地来了……在傍晚……在维特里我什么人也没有,这里是沙漠,我只有你们。 欧内斯托:可先生,干吗不来呢。 欧内斯托走近小学教师。小学教师十分温柔地看着他。 欧内斯托:我正想告诉您,我学知识到最后几天了,先生。 小学教师:你说什么,欧内斯托先生……你到了哪一步……? 欧内斯托:德国哲学。我原来就想告诉您…… 小学教师低声地为自己重复欧内斯托的话。 小学教师:德国哲学…… 欧内斯托:是的,我很快就会停止了。 小学教师双手捂着脸,喊叫起来。 小学教师:我是有罪的,欧内斯托先生……你疯了…… 沉默。欧内斯托向小学教师微笑。 小学教师:在这以后……就什么也没有了……? 欧内斯托:我想是这样……对我而言……我这是在讲我……对我而言,在这以后,再什么也没有了……什么也没有……除了数学演绎……机械性的…… 小学教师低声叫道:什么也没有……周期结束了……在世界的这一边…… 欧内斯托微笑。 欧内斯托:或者说开始了……怎么说都行,这您很清楚,先生。 小学教师:不,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那你认为能剩下什么呢,欧内斯托先生…… 欧内斯托:突然,难以解释的……例如音乐…… 欧内斯托十分温和地瞧着小学教师,他在微笑。 小学教师也微笑了。 在厨房里。一位记者刚刚进来,与冉娜待在厨房里。他宣称自己是《宝宝文学报》的记者。冉娜不知道这份报纸,但报纸的名字使她笑了。 记者:外交部和我们联系了……小姐您是欧内斯托的妹妹?冉娜……对吗? 冉娜说对,是这样。 记者:对不起,我有一点不安……您是这么……迷人…… 八 冉娜笑了。还是那份报纸的名字逗她笑。 冉娜:您的报纸叫什么名字?《丽丽文学报》? 记者笑了起来。 记者:不,是宝宝。 冉娜:是为儿童办的报纸了。 记者撅起嘴说:可以这样说吧……(片刻)我来是想知道……您的看法……关于您哥哥。您哥哥是从哪里获得那些想法的?您,您有看法吗? 冉娜微笑:没有。 记者:您瞧……我在想这是不是一个圈套……人们称作的吹牛皮招术…… 冉娜:我不明白您说的话。应该去问我哥哥…… 记者:我不敢。 冉娜和气地对《宝宝文学报》的记者微笑。 记者:对不起……我可能弄错了……那么这是一种反叛形式……对不公正现象……固有的……发现……可以说是社会行为…… 冉娜:我想我哥哥不会对您的话感兴趣。 记者:对不起……可是……总得讲讲现实……你们可以既以这个社会为生但又揭露它的机构……运行状态……? 冉娜很漂亮。她不羞涩。她爱笑也爱哭。她也很精细。母亲说她是个精明人。她始终很和气。 冉娜:如果您来是为了这个,那您不必等了。在这里我们没有看法。 记者欣然接受了冉娜的讽刺。他们又一同笑了起来。两人都笑。 记者:您,您学了社会学? 冉娜:不多……欧内斯托也不多,但比我学得多。 记者极为惊讶。 记者:噢……您多大了? 冉娜:十岁,很快就十一岁了,比欧内斯托小一岁。 记者瞧着她大笑起来。 记者:告诉我……你们家对数字可是有点问题。十一岁,我说:不对。而且村子里谁也不会相信的。你们不把世界放在眼里,就是这样。 冉娜没有回答,她看到《宝宝文学报》的记者在笑,于是也笑了。 记者:对不起……可是……这为什么使你们感兴趣呢……这一切…… 冉娜:很难…… 记者:难……怎么难……? 冉娜干脆、直截了当地说:很难说清。也很难理解…… 沉默。记者久久地注视冉娜。 记者:……你也离开了学校……? 冉娜:是的,我在学校待的时间比欧内斯托短。四天。他待了十天。算是不错了。欧内斯托不在身边我坚持不住了。当时正讲到波波尔。《爸爸惩罚波波尔》,你知道这个故事吗?还有《谢瓦利埃夫人》。 记者:……听我说……我必须写篇东西……无论如何……所以……随便告诉我点什么吧……毕竟……《宝宝文学报》让我烦透了,毕竟…… 冉娜:你想听《爸爸惩罚波波尔》还是《夫人使邸宅现代化》?我会故事的正版。 记者:就听《爸爸惩罚波波尔》吧。 冉娜:好好听着……集中注意力否则您听不明白。 “爸爸为什么惩罚波波尔? “爸爸从来没有惩罚波波尔。老师捏造说爸爸惩罚波波尔,为的是老师他能说:爸爸惩罚波波尔。但是爸爸从来没有惩罚波波尔,从来没有,从来没有。” 我不知道结尾,冉娜说。 记者记完了冉娜的口述。他一面写一面低声重复:波波尔。他狂笑起来。 记者:这有点太短了……你没有别的故事了…… 冉娜:有《谢瓦利埃夫人》。 记者:来《谢瓦利埃夫人》吧……来吧…… 冉娜:好吧……“谢瓦利埃夫人有只小狗叫丽丽谢瓦利埃夫人一天早上对丽丽说我们去市场天气好她很高兴遇见了迪韦尔热夫人于是她问您的小女儿好吗接着她遇见了斯唐莱夫人然后是女看门人每次她都说天气多么好呵啦啦突然她看见了李子她说呵我忘了我来市场是为了买李子我心不在焉天哪而你丽丽你什么都不说但丽丽板着脸因为它不喜欢任何水果而谢瓦利埃夫人很清楚但她根本不在乎她问小贩一公斤李子多少钱小贩说三法郎她说呵啦啦太贵了 5979." >她买了十公斤。 “问题:谢瓦利埃夫人买十公斤李子付了多少钱?” 记者轰然大笑,冉娜也和他一起笑。 冉娜笑着说:……这是我知道的全部…… 记者:在我们这该死的行业里,这么开心地笑可是少有的事,特别是在《宝宝文学报》报社,它比世界上其他地方至少落后了一百年。 记者瞧着冉娜。 记者:你有时去巴黎。 冉娜说没有,从来没去过。 他仍然看着她。 记者:你有情人…… 冉娜微笑。 冉娜:是的。 记者:你真是十一岁? 冉娜:是的。 夏天一下子就来了,突如其来。清早一醒过来,夏天就在那里,一动不动、阴沉沉的。天空呈现一种难看的蓝色,暑热炙人。 一天早上,天色还早,大概七点钟,维特里全城响起了喧闹声。它来自塞纳河河谷的小丘下方。 父亲说迟早有一天会发生的,已经发生了,已经来到了。人们还以为他指的是暑热。 前几天从七号国家公路上就开下了水泥搅拌车、德国的挖土机、斗式提升机、推土机。其后是一批发电机组,最后是大客车,里面装满了来自北非、南斯拉夫和土耳其的工人。 然后,突然之间寂静了下来。在白天大部分时间里没有任何物资或任何人来到维特里,只有在傍晚,几乎在黑夜降临时,从七号国家公路开来了一种马力极大的新车,它像是铁制的活动房屋,像是油罐,它慢慢地驶向下方的河边。它与其他的工业机器不同,来自另一个国家。 上午稍晚的时候,对老高速公路的毁灭开始了。父亲管这叫执行死刑。 即使维特里的人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一听到头几下沉闷的捣碎声,大家都明白这只能是在彻底毁灭黑色水泥的老高速公路。 第一天傍晚,市长对维特里居民发表讲话。他预告这座城市的大发展和将来的竞争力。铁路将改线以扩大新工业区的面积。这样一来,城市也会摆脱塞纳河边的贫民窟和地区劳动人民引以为耻的小酒店和妓院。 他宣布要修建好几栋社会福利楼房——这些低租金住房的规划已有二十年了。 最后的这个消息使父亲和母亲和欧内斯托和冉娜和弟妹们大为沮丧。 在一个又一个星期里,老高速公路的死亡震动了维特里的小丘,震动了通往港口的小街上不牢固的建筑,震动了鸟、狗、孩子。 接着一切都静寂无声。 出现了新的寂静,没有任何回声。海声消失了,同时消失的是从河边被赶走的外国居民。 一个普通的黄昏,欧内斯托从巴黎回来时,看到屋前的院子里有两把花园用的柳条椅。它们放在院子边上荒芜的篱笆前,在樱桃树的另一侧。它们仿佛是被遗忘在那里,在那个地方,相互挨着,面朝街道,准备用来观看,观看过往的人和自行车以及时间的流逝。这些用于花园、用于阳台的椅子已经很旧了,当初被买下时大概很昂贵,但仍然结实,有强烈的异域风味。柳条发亮,仿佛被打过蜡,在被遗忘在这里以前或者,谁知道呢,在被放到小屋前面以前可能被擦拭过。 在这个院子里,在这个家庭的整个历史上从未发生过类似的事。 这两把椅子继续待在那里,真实得接近不真实,欧内斯托这时意识到一切静悄悄,小屋、棚屋、宿舍以及他感觉到的整个维特里。 于是他喊叫起来。 恐怖突然来临。欧内斯托不知不觉间叫了起来。 冉娜跑来了,朝欧内斯托跑过来,她害怕。她问欧内斯托出了什么事。他先是不知道,然后说道: 我看见你们都死了一千年。 弟妹们听见了喊声,从棚屋跑来了。他们也害怕。 我害怕这些椅子,欧内斯托说。 他在流泪。弟妹们知道他有一点发疯,于是说些别的事。他们解释说这两把椅子是父亲在塞纳河与高速公路之间那些被废弃的贫民窟的垃圾箱里找到的。他想把椅子给母亲,让她和他在夏天傍晚坐在院子里,但母亲不愿意,于是他俩一气之下往市中心去了。 大弟弟们说他们要把椅子放在棚屋里供自己用,小学老师和冉娜和你欧内斯托都可以用。 欧内斯托说这些椅子大概是很久以前偷来的,然后被扔掉,然后又被偷,如此这般,还说他们把椅子拿到棚屋里用是对的。 冉娜像贵妇人一样在一把椅子上坐下,两个最小的弟弟和妹妹坐在另一把椅子上。他们很高兴有了椅子。 厨房关着门,里面是空的。 欧内斯托知道母亲在卧室里闭门不出。欧内斯托与她说话。 欧内斯托:你怎么了? 母亲声音很慢,仿佛还没有醒过来。 母亲:我没事……稍稍有点累。 欧内斯托:你房间是黑的…… 母亲:我喜欢这样,你明白……有时我喜欢…… 长长的沉默。 母亲:你从巴黎回来了,欧内斯托? 欧内斯托:是的。(片刻)爸爸在哪里? 母亲:在高速公路上,他去那里瞧瞧。 沉默。 母亲:你学到哪里了,欧内斯托? 欧内斯托犹豫,然后开口了。 欧内斯托笑着说:什么都学了一点点……我现在学……一点哲学……一点数学……这里一点……那里一点…… 母亲:那化学呢?你没有放弃吧? 欧内斯托:没有。学完了。全部。 母亲:化学是未来,对吧? 欧内斯托:不对。 母亲:不对。(片刻)未来是什么? 欧内斯托:是明天。 沉默。欧内斯托的声音里有一丝不安。 欧内斯托:妈妈……你怎么了? 片刻。 母亲:没事。我在思考,你明白,一会儿想这,一会儿想那……像你一样…… 欧内斯托:我仿佛看见了你……你在瞧你的两只手…… 母亲:不错……晚上我常常瞧自己的手……我很喜欢黑夜前的这个时刻。 沉默。 欧内斯托:你现在很平静。 母亲:对了。我在想我自己,但不是一天一天地算,而是从原则上想,你明白……(沉默)欧内斯托,你那天晚上说的话使我明白了许多,你说没有必要……它对我很有好处……忧伤减轻了……而且孤独可以说变得更为自然…… 沉默。 ?母亲走出卧室。她挨着欧内斯托坐下。她瞧着他。 母亲:欧内斯托……我想对你说……有时我喜欢你甚于别的孩子,这使我很难受。 欧内斯托叫了起来:你胡说些什么? 母亲:别想这事了,欧内斯托,忘掉吧。 欧内斯托:你这是累了……没事的。 母亲:对……没事。(沉默)欧内斯托……关于上学那件事,欧内斯托,它会纠缠你一辈子……离开学校可是对你不利的材料。 欧内斯托:不会的。 母亲:你这么想? 欧内斯托:我敢肯定。(片刻)这一切都结束了。 母亲:靠你会的东西你当不了管子工……不可能的。(欧内斯托不回答)你呢,你想做什么? 欧内斯托:什么也不做。 母亲:你坚持不住的,欧内斯托,什么也不做,谁也做不到。 沉默99lib?。接着母亲叫了起来。 母亲:欧内斯托,你向我发誓……你想要的不是……向我发誓,欧内斯托…… 欧内斯托:我发誓,妈妈……我不想要什么明确的东西……甚至可怕的东西……我什么都不想要。什么都不想要。你明白吧。 沉默。 母亲:你在说谎,欧内斯托。 沉默。 欧内斯托:是的,除了和冉娜在一起,我什么都不想要。 母亲:和她在一起,你什么都想要。 欧内斯托不回答。 母亲:和她在一起,你想死去。 沉默。 母亲:你要是不愿意回答,欧内斯托,就别回答吧。 欧内斯托:是的,有一天我曾经想死。 沉默。慢慢的。 欧内斯托:然后有一天又不再想死。 沉默。母亲克制着不叫喊,两只手在颤抖。 母亲:你想死的那天是怎样的? 欧内斯托不瞧母亲。 欧内斯托:第二天……你讲述在西伯利亚火车上和那位旅客……就在那天夜里…… 母亲喃喃地求助于天主。 母亲:往下说,欧内斯托…… 欧内斯托:很快就不想死了……什么也不想……后来只想要冉娜……不再想死。 母亲仍在等待,恐惧使她变了脸色。 欧内斯托犹豫着,然后说了真话。 欧内斯托:我不知道冉娜是怎么想的……我没有问她。我想……和我一样……但我不敢肯定……很难知道冉娜的想法。 母亲:不可能,是的……应该多注意冉娜。 欧内斯托:是的。 母亲在发抖但没有流泪。她的目光流露出痛苦和骄傲。冉娜就是她,母亲。 欧内斯托:我不该告诉你…… 母亲:是的,你不该。我不该问你…… 沉默。 母亲:你现在走吧,欧内斯托。 欧内斯托:好的。 欧内斯托仍待在那里。他在等待。母亲还在说话。 母亲:冉娜,她想死,一直如此……她小时我们不知道。 欧内斯托:她现在也不知道,是我编出来的。她什么也不知道。 母亲:不,她知道。 九 暮色笼罩着维特里小丘。仿佛有母亲和欧内斯托的交谈声。冉娜在厨房的台阶下听着。声音传到空院子里,深深地藏匿在山丘方向,穿透了心灵。 母亲:你对学习抱过希望,欧内斯托? 母亲的声音十分缓慢,温柔得令人厌恶。 欧内斯托:很大的希望。 欧内斯托的声音也更阴沉,仿佛放慢了。 母亲沉默着。 母亲:现在呢,欧内斯托,你不再抱希望了。 欧内斯托:不再抱希望了。 沉默。 母亲:根本不抱?欧内斯托,你发誓,根本不再抱希望…… 欧内斯托在犹豫,最后让步了。 欧内斯托:根本不抱。我向你发誓。 对冉娜和欧内斯托而言,事物、时日不再有同样的寿命,同样的形式,同样的含义。弟妹们的爱不再有同样的紧迫性。父母的爱大概也不那么令人害怕。维特里可爱的山丘现在远离了现时。它们成了情侣们往日的山丘。 冉娜和欧内斯托几乎没有感到这些变化。变化十分隐晦,从未被点明,不言而喻,自然而协调,仿佛是完整的进程。 人们绝口不提这种变化,即使在冉娜和欧内斯托之间,从来不提,也许甚至在别处也从来不提,甚至在父母的卧室里,也从来不提冉娜和欧内斯托有时流露的那明亮的目光。傍晚,晚饭时,在母亲那发绿发黄的眼光中,那新生的幸福仿佛是一种幸福的痛苦,是的,却是枉然的痛苦,这种感情的本质似乎就是无法表达的,止步不前的,筑在空虚之上的。 另一天傍晚。冉娜和欧内斯托在窃窃私语。声音来自他们睡觉的那个开放的走廊。 冉娜:人们不知道天主是不存在的。 冉娜和欧内斯托的声音很温和,很相似。 欧内斯托:是的,人们只是这么说,但并不知道。天主如何不存在,就连你,你也不知道。 冉娜:你说:它不存在就像你可能说它存在一样。 沉默。 欧内斯托:你说什么?你说仿佛它存在。 冉娜:是的。 沉默。 欧内斯托:不。 冉娜:你说过:天主不存在,有一次你又说:天主是存在的。 沉默。 冉娜:如果它可能不存在,那么它也可能存在。 欧内斯托:不。 冉娜:如果它不存在那它怎么可能存在呢? 欧内斯托:这就和世界上到处一样,和你我一样。问题不是:比这多或比这少,也不是:如果它存在或如果它不存在,这是个谁也不知道的问题。 沉默。 冉娜:你怎么了,欧内斯托? 欧内斯托:恐惧。它不是固定不变的,它在增长……它使人发疯…… 冉娜:使人痛苦…… 欧内斯托:不。 欧内斯托将两手放在妹妹脸上。 欧内斯托:别哭,千万别哭。 冉娜:不哭。 欧内斯托将两手从冉娜脸上拿开,捂在他自己的脸上。 冉娜:你和我,我们再不能一同死去了。 欧内斯托:不能,再不能了。这你早就知道。 冉娜:是的。 欧内斯托:你是怎么知道的? 冉娜:从那个君王的故事里。 沉默。冉娜和欧内斯托不说话。房子静悄悄的。夜在那里,十分明亮,这是夏天。夏夜开始了。 冉娜:等你离开时,欧内斯托,如果我不和你一同走,我宁愿你死去。 欧内斯托:你与我分开,我们就像是死人。和死人一样。 沉默。 冉娜:你不带我走,欧内斯托……你说出来。 欧内斯托:是的,我不带你走。 沉默。 冉娜:你不愿意幸福,欧内斯托。 欧内斯托:不愿意。对。(他喊道)不愿意。 冉娜:我们都一样,欧内斯托。 沉默。 冉娜:我们已经死了,欧内斯托,也许? 欧内斯托:也许已经死了。是的。 沉默。 冉娜:给我唱歌吧,欧内斯托。 欧内斯托唱道:我很久以来就爱你,我永远忘不了你。 冉娜:歌里的这几句总让我流泪。 欧内斯托不再唱了,低声说:永远。 冉娜:别唱了,念歌词吧,欧内斯托。 欧内斯托念歌词。 我很久以来就爱你,欧内斯托念道。我永远忘不了你。 冉娜:再来一遍,欧内斯托。 欧内斯托念这些话。冉娜听着每一个字。 欧内斯托:在高高的枝头上有只夜莺在歌唱,唱吧夜莺唱吧,如果你心中欢畅。 冉娜和欧内斯托含泪相互看着。 欧内斯托捧起冉娜的脸贴在自己脸上。他在冉娜的呼吸与泪水中念那首歌词:我散步在清泉边,我浸泡在清澈的水里。 在他们混合在一起的呼吸中,在他们的泪水中,欧内斯托说话了.。我很久以来就爱你,欧内斯托说。 一千年。 那时那位君王还在那里,冉娜问道。 是的,他在那里,他还年轻,充满了活力与信仰。 沉默。 你说一千年,欧内斯托。 是的。 欧内斯托不说话。 他又唱了起来。 他不再唱了。他们脸靠着脸待了很久,一动不动。 我们死了,欧内斯托说。 冉娜不回答,像他一样死去了。 再念念歌词,冉娜说。 欧内斯托:我很久以来就爱你,我永远忘不了你。永远。 记者突然闯进小屋。母亲和父亲在那里。他说他来找欧内斯托,他是《宝宝文学报》的。 他很快就会回来吗?记者问道。 应该吧,父亲说。 沉默。 记者看着这两个人,父亲和母亲。 记者:你们是他的父母? 父亲:正是,先生。 记者弯弯腰。 记者:幸会……您儿子在哪里? 父亲:他和妹妹去捡土豆了,先生。 记者和气地微笑。他在寻找谈话的借口。 记者机灵地说:嗯,土豆是捡的…… 母亲:……不是……不过耙过地以后,土豆就露出地面了。 啊,我明白了,明白了,记者说。 父亲和母亲开始怀疑地瞧着记者。 母亲:您见过欧内斯托吗,先生? 记者:从没见过……他很高大? 母亲:又高又大。 记者:十二岁? 母亲做了一个马马虎虎的手势,说道:十二岁……二十二岁,二十三岁,我想。埃米利奥您问他。 记者:你们不把世界放在眼里还是怎么的? 父亲:对我来说,十二岁,二十七岁,二十八岁……您明白吗,年轻人? 母亲:这是什么问题,我们可说不上。 父亲:对,我们说不上。 父亲今天情绪激烈。 父亲:再说我们孩子的年龄,不用别人指点,先生。 记者开始使用这两位父母的语调。 记者:请原谅…… 母亲:没关系。 记者:我的工作会有进展……如果知道……稍稍多一点……如果不太麻烦你们……我能问问您现在在干什么吗,先生? 父亲:我什么也不干,先生,丧失工作能力。 记者:啊……我斗胆问是以什么名义呢,先生? 父亲:丧失能力。这是别人对我说的。 记者轻松地说:可能是大脑的一部分运行不良…… 母亲:我,我的想法和您一样。故障。 记者对母亲说:这对您可不是愉快的事,夫人。 母亲:不愉快,应该这么说,是的,是的……(沉默)那您呢,先生? 记者:我没什么,夫人……谢谢。 三人都不说话。大家茫然。 记者:可以稍微讲讲你们的生活来源吗? 母亲:我们有退休金、补助金,还有津贴。您明白,先生,没有什么特别的,但是过得去。 沉默。 记者大笑起来。 记者:那奖励津贴呢,你们也有吗,夫人? 母亲:我得查查,马上说不出来……奖励什么,先生? 记者:我也不知道……奖励生育…… 三人都笑了起来。 记者:我认识你们的女儿,你们知道…… 父亲和母亲同时说:呵是您呀……呵是您呀……有趣…… 记者:是我。 他仔细看着母亲。 记者:那个冉娜,她将来会和您一样漂亮的……这可不是瞎说的……那孩子真漂亮…… 父亲:她也很灵巧…?99lib.… 记者叹气说:不说这个了……(片刻)你们儿子的事感动了全法国,你们知道吗……?是维特里的小学教师到处讲的。他甚至还bbr>向国民教育部写了一份教育学报告。是他到处讲你们儿子的故事,到处讲,到处讲……这家伙靠这扬名。 母亲:什么故事?我儿子没有任何故事。 记者:他的那句话,夫人。那句名言,全法国都在琢磨它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就是为这件事来的,夫人,试图识破这个奥秘。 母亲:有时我明白它的意思,但接着就过去了,我一下子又不明白了,一点都不明白…… 父亲:是这样,她时而明白时而不明白。 母亲:有时我觉得这句话十分、十分了不起,有时又觉得它一文不值。就是这样。您什么都知道了。 记者等待解释,但是落了空。 记者突然满意得喜形于色。 记者:我正想问你们……你们在什么时候发现你们儿子的个性不同寻常? 沉默。 父母相互看着,对记者的满意感到惊讶。 母亲:这我得想想,先生……我不知道。 记者:是不是发生过什么小事,夫人……一件鸡毛蒜皮的事就够了,一个小细节……使您惊奇的事…… 父亲:剪刀,也许它算是…… 母亲:呵,对……等等…… 母亲完全记起来了。 母亲:呵,对,有一天,那时他三岁,他来了,哭着喊:我找不到我的剪刀了,我找不到我的剪刀了……我对他说,你只要想想你放在哪里了。他喊:我不能想,我不能想。于是我说:这也算是个理由,你为什么不能想呢?这时他说:我不能想,因为如果我想,我大概是把它扔到窗外了。 沉默。大家茫然。 记者:对不起,夫人,不过……即使您聪明绝顶,您是怎样从这里发现您儿子的天才的呢? 沉默。 母亲:我不明白您突然说的这些话,先生。这真叫我厌烦。 记者叹了口气。沉默。沉思。接着记者开口了。他更重地模仿父母的音调。 记者:我是说,夫人,这件事,关于剪刀的这件事,和另一件事,就是怀疑普遍知识的那件事是风马牛不相干的…… 父亲:我妻子和我,我们可不是傻瓜,当心您说的话,先生。 记者:对不起,夫人,先生。我想说的是,即使她不聪明,她同样也会对任何这类剪刀的故事赞叹的,何况这是她儿子的故事。 沉默。接着母亲说话了。 母亲:先生,不是这个道理。我原认为您明白是怎么回事。听我说:欧内斯托的那句话,谁也不懂,没有人懂,除了我,正是因为我解释不了这句话。 沉默。众人茫然。记者再次感到气馁。 记者:关于你们的儿子,有人说到世界的多孔性……有人说世界是多孔的,知识即使不是被传授的,也可以说是从世界分泌出来的……还说学校并不像从前认为的那么重要……你们的看法呢? 父亲:没有看法。可是,先生,您这种说法真叫人厌烦。 母亲:我也没有看法……这能让您平静了吧,先生。 记者:可是那句话…… 父亲固执地说:哪句话? 十 母亲固执地说:到底是哪句话? 父亲:总之,先生……您要知道……您瞧瞧那些海上遇难者……现在他们坚持了六个星期,缺粮缺水……在大海上……喝咸海水……千年以来人们就说这不可能,瞧他们试了试,瞧这是可能的……我们孩子的话也一样,也许有一天它有许多含义…… 记者生气地说:噢,继续这样说,或者又说老一套…… 母亲:什么,先生,什么老一套?您要是不满意,先生,您就回家……躺下呀。 沉默。众人再度茫然。 接着母亲看着窗外,说欧内斯托和冉娜回来了。 母亲:瞧,我们亲爱的孩子们来了。 欧内斯托和冉娜走进厨房。 欧内斯托提着一小袋土豆,将它放在桌上。冉娜空着手。记者和冉娜相互微笑。 记者对欧内斯托的身材大为惊异。 记者:嗯,嗯,十二岁…… 母亲:是的…… 记者向冉娜和欧内斯托打招呼。他想摆脱父母。 记者拉住欧内斯托的胳膊,低声对他说:我能单独和您谈谈吗?欧内斯托先生,只需要一小会儿。 欧内斯托:我愿意他们待在这里,先生。 记者:就按您说的,先生,我只是说说…… 欧内斯托:是为了那句话。 记者:是的。 欧内斯托微笑。 欧内斯托:听着,如果有人能明白那句话,那就是他们,我们的父母。他们明白到这个程度,以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沉默。 记者:那您呢,欧内斯托先生? 欧内斯托:我嘛,我好像在说那话以前就明白了。 沉默。 欧内斯托:现在……我可能不再明白了。 沉默。 记者:这种事是可能发生的。 欧内斯托:是的,您瞧…… 沉默。 记者:是的……您现在学习到什么阶段了,欧内斯托先生? 欧内斯托:很快就结束了,先生。 记者激动异常。 记者结结巴巴地说:呵,请您原谅,欧内斯托先生……我以前不知道……您认为什么时候结束? 欧内斯托:也许几个星期。 沉默。 记者:全部。 欧内斯托微笑:是的。 记者:可是……您……欧内斯托先生……您? 欧内斯托:我,没事。 记者不再说话。欧内斯托的诚恳令他透不过气来。他不再学父母的音调。 记者:科学的界限每天都在后移,至少人们这样说…… 欧内斯托:不,它是固定的。 记者:您是说,欧内斯托先生……只要人们一直寻找天主,这界限就是固定的? 欧内斯托:是的。 记者:那么天主会是人类的主要问题了? 欧内斯托:是的。人类的唯一思想就是缺乏对它,对天主的思考。 记者:人类的主要问题不再是保护,保护人类?…… 欧内斯托:不,这是空谈。人类从未受到保护,人们很久以来就相信这个,但人类从未受到保护。 沉默。 记者:您接着说,欧内斯托先生。 欧内斯托:说什么,先生? 记者:随便说,欧内斯托先生…… 沉默。然后欧内斯托开口了。 欧内斯托:我们的原籍是意大利。 停顿。沉默。 记者:其他的孩子不去上学? 欧内斯托:不去,没有一个孩子上学。 记者:一个也没有……对不起,欧内斯托先生,可这是怎么回事呢……? 欧内斯托:这很……很难解释,先生,对不起……我能说的是我们是一般的孩子,您明白。 记者突然理解了欧内斯托。 记者:我感到了一点什么……如果我没有弄错,这是合乎事物逻辑的…… 欧内斯托:就是这样,先生。我母亲家有十一个孩子。我父亲家有九个孩子。我们是七个孩子。我已经告诉您主要的了。 记者:而这一切已经是徒然的…… 欧内斯托:的确犯不着……比平常的事更犯不着。 记者:这事真可以这样说,比平常的事更犯不着。 欧内斯托:是的。 沉默。 记者试图继续与欧内斯托交谈。 记者:高出生率……在意大利…… 母亲:很高。 记者:你们从意大利什么地方来? 父亲:从波河河谷。 记者惊呼:了不起的地方…… 父亲:不错。最先,我们是波河河谷的人。在拿破仑时代,我们已经来这里采摘葡萄了。 欧内斯托又变得心不在焉。 小学教师来了。他没有朝欧内斯托走去。他走到记者身边。他们不说话。 在众人沉默不语的漫长时间里,母亲唱起了《涅瓦河》,没有歌词,歌声很低,仿佛当她间或独自一人时或者当她和埃米利奥都感到某种莫名其妙的幸福时——而且又在刚恢复的长久的夏夜聚会中。 小弟妹们一听到没有歌词的《涅瓦河》就来到了小屋。他们总能听见母亲唱《涅瓦河》,即使她声音不大。 首先他们待在一旁,待在台阶上,然后悄悄地走进厨房。最小的两个坐在母亲脚前,大的孩子坐在长凳上,靠近小学教师和记者。母亲唱《涅瓦河》——她年轻时关于这条河的俄国歌曲——弟妹们都去小屋里听。他们知道母亲不会赶他们,即使当她醉得会滚进沟里。 这天晚上和往常一样弟妹们不知道母亲为什么唱。他们知道发bbr>99lib?生了什么事,仿佛是节日,但他们不知道为什么。 这天晚上,母亲在无意中突然记起了《涅瓦河》的歌词。先是零零落落的,然后越来越频繁,最后成为完完整整的句子,彼此连贯在一起。这天晚上母亲醉了,也许是唱醉了。重新想起的歌词不是俄语,而是高加索语和犹太语的混合,还夹杂着在战争、尸堆、大堆尸体以前的那种柔声。 当母亲的歌声更轻时,欧内斯托讲起了以色列王。 我们是英雄,君王说。 所有的人都是英雄。 他是大卫之子,耶路撒冷的君王,欧内斯托说。追风和虚而又虚的君王。 欧内斯托犹豫片刻,说道:我们的君王。 欧内斯托将冉娜的头放在自己的肘窝里,冉娜闭上眼睛。 欧内斯托久久地瞧着冉娜,沉默无语,这时母亲又低声唱起了歌,这次没有歌词。 欧内斯托说,君王认为能在学识里找到生命的缺陷。 走出令人窒息的痛苦, 走到门外。 但是不对。 母亲的歌声突然很高亢。 欧内斯托靠近冉娜躺下。 冉娜和欧内斯托瞧着母亲,十分幸福地听她唱。 接着歌声渐低,于是欧内斯托谈起了以色列王。 我,大卫之子,耶路撒冷的君王,我失去了希望,我懊悔我曾希冀的一切。邪恶。怀疑。犹豫以及在它之前的坚信。 瘟疫。我懊悔瘟疫。 对天主的枉然追求。 饥饿。苦难和饥饿。 战争。我懊悔战争。 生活的礼法。 一切错误。 我懊悔谎言和邪恶、怀疑。 诗与歌。 我懊悔沉默。 还有奢侈。还有罪恶。 欧内斯托停住。母亲的歌声又起。欧内斯托听着,但他再次开始回忆以色列王的时代。他用几乎很低的声音对冉娜说话。 他懊悔思想,欧内斯托说。甚至还有那么虚枉,那么徒劳的追求。 风。 欧内斯托慢慢地、艰难地说着。仿佛他已进入只有冉娜和母亲体验到的状态,这种带着微笑的半睡眠状态使人害怕,因为它如此接近幸福。 夜里他懊悔,欧内斯托接着说。 死亡。 狗。 母亲瞧着他们,冉娜和他。《涅瓦河》继续从她99lib.体内流出,柔弱而强壮,万分温柔。 冉娜和欧内斯托的生命暴露在母亲的目光下,变得可怕。 童年,欧内斯托说,他懊悔,十分,十分懊悔。 欧内斯托笑了起来,向弟妹们抛飞吻。 还是《涅瓦河》。 昏暗更浓,侵入了小屋。黑夜来临。 爱情,欧内斯托说,他懊悔。 爱情,欧内斯托重复说,他懊悔它超过生命,超过他的力量。 对她的爱。 沉默。冉娜和欧内斯托闭上眼睛。 暴风雨的天空,欧内斯托说,他懊悔。 夏天的雨。 童年。 《涅瓦河》在继续,低沉、缓慢,呜咽着。 直到生命的终结,欧内斯托说,对她的爱。 欧内斯托闭上眼睛。母亲的歌声更响了。 欧内斯托不说话,让位给《涅瓦河》。 不知道该辱骂谁,该扼杀谁,但同时又知道早该辱骂和扼杀,欧内斯托说。 然后有一天,欧内斯托说,他热切地想过石头的生活。 死亡和石头的生活。 沉默。 有一天,欧内斯托终于说,他不懊悔了。 他不再懊悔任何东西。 欧内斯托不说话。 冉娜走到他身边,抱着他,亲吻他的眼睛,他的嘴,她靠墙躺下,紧贴着他。 正是在这天夜里,在母亲唱着长长的、呜咽的《涅瓦河》时,维特里下了第一场夏雨。雨点落在整个市中心,落在河流上,被毁的高速公路上,那株树上,孩子们的小路和坡路上,落在世界末日 7684." >的那两把令人痛心的椅子上。强劲而浓密的雨点像是不断的啜泣声。 据某些人说,欧内斯托没有死。他成了一位年轻而杰出的数学教师,后来又成为学者。他最初好像在美国任教,后来随着大型科学站在全球的发展去了世界各地。 由于这个看上去平静的选择——一种可以说他漠然处之的追求——生活似乎终于是他可以容忍的了。 冉娜她也永远离开了,而这是在她哥哥做出决定以后的那一年。有人推测说她的离去应该属于他们所做的在童年之后一同死去的许诺。也正是由于这个许诺他们从未回到法国,回到他们出生的这个形式上的郊区故土。 在冉娜和欧内斯托走后,父亲和母亲抑郁而死。 弟妹们被转到法国南方的一家孤儿院后,小学教师便离开了塞纳河上维特里。 据官方消息他要求调到弟妹们所在的寄宿学校。而在离开维特里之前他向维特里的初级法院申请监护权并获得肯定的裁决。 后记 一九八四年由于文化部长雅克·朗对我个人的资助,我写了一个电影文本,取名为 href='7187/im'>《孩子们》。.. href='7187/im'>《孩子们》是与让·马斯科洛和让-马克·蒂里合作拍摄的。同样?99lib?,演员也是共同挑选的。其中有塔蒂阿娜·穆基、达尼埃尔·热兰、马尔蒂娜·谢瓦利埃、阿克塞尔·博古斯拉夫斯基、皮埃尔·阿尔迪蒂、安德烈·迪索利埃。摄影是布吕诺·纳伊滕及其小组。 在好几年里,这部电影一直是我叙述故事唯一可能的方式。但我经常想到这些人,这些被我抛弃的人。于是有一天我根据维特里的拍摄现场去写他们。在几个月中这本书叫做《雷雨的天空·夏天的雨》。我保留了后一半:雨。 在写书期间,我到维特里去了十五六次。几乎每次我都迷路。维特里这个郊区令人害怕,它不同一般,也难以界定,我开始爱上了它。这是难以想象的最缺乏文学性、最缺乏个性的地方。我臆造了它。但我保留了音乐家的名字,街道的名字。还有这座容纳好几百万居民的郊区城市向四面八方延伸的规模——我在电影里是做不到这一点的。我也保留了父母的小屋。小屋被烧掉了。维特里市政府严肃地称这是意外。我忘了:我保留了塞纳河,它一直在那里,一直在场,漂亮之极,顺着此后光秃秃的河岸流淌。荆棘烧掉了。沿着塞纳河的公路很完美,三车道。外国居民消失了。企业的总部成了宫殿。《世界报》的宫殿放在巴黎是装不下的,它比博菲尔在塞日蓬图瓦斯修的宫殿还大。夜里人们感到害怕,因为河岸上荒寂无人。我还忘了:那株树还在那里。花园的围墙换成了钢筋水 6ce5." >泥,高高的,再也无法看到整株树了。我知道,我本该去维特里阻止他们建水泥围墙的。可是没有人告诉我,有什么办法呢……从此人们只能看到枝叶的上部,因此再不会有人去看它了。它似乎被照料得很好,树枝被修剪过,树干更高更壮。它像以色列王。 我还忘了:孩子们的名字不是我杜撰的,书中自始至终的爱情故事也不是杜撰的。 我还忘了:那个港口的确叫英国港。七号国家公路就是七号国家公路。那所小学确实叫布莱斯·帕斯卡尔小学。 被烧毁的书是我臆造的。 玛·杜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