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劳儿之劫》 第一章 劳儿·瓦·施泰因生在此地,沙塔拉,在这里度过了青少年时期的大部分时光。她的父亲曾是大学老师。她有一个大她九岁的哥哥——我从未见过他——据说住在巴黎。她的父母现已不在人世。 关于劳儿·瓦·施泰因的童年,即便从塔佳娜·卡尔那里,我也从来没有听到什么给我留下特别印象的事情。塔佳娜是劳儿中学时最好的女友。 星期四的时候,她们俩在学校空寂的操场上跳舞。她们不愿意与其他人一起排队出去,她们宁愿留在学校里。塔佳娜说,学校也不管她们俩,她们长得可爱迷人,比别人更知道讨巧,学校就准了她们。跳舞吗,塔佳娜?邻近建筑物里传来过时的舞曲,那是电台里的恋旧歌曲节目,这对她们就足够了。女学监们没了踪影,这天的大操场上只有她们两个,舞曲的间歇传来街上的噪音。来,塔佳娜,来呀,我们跳舞,塔佳娜,来吧。我知道的是这些。 也知道下面这些:劳儿在十九岁那年遇到了麦克·理查逊,是学校放假的时候,一天早晨,在网球场。他二十五岁。他是T滨城附近大地产主的独生子。他无所事事。双方家长同意结婚。劳儿该是六个月前订的婚,婚礼要在秋季进行,劳儿刚刚辍学,她来到T滨城度假,正赶上市立娱乐场举办本季的盛大舞会。 塔佳娜不相信这著名的T滨城舞会对劳儿·瓦·施泰因的病起到了决定性作用。 塔佳娜将病因追溯得更早,甚至早于她们的友谊。它早就孵在那里,孵在劳儿·瓦·施泰因身上,因为一直有来自家庭、其后又来自学校的呵护关爱包围着她,才没有破壳而出。她说,在学校里,并且也不止她一个人这样想,劳儿的心就已经有些不在——她说:那儿。她给人印象是勉为其难地要做出某种样子却又随时会忘记该这样去做,而面对这样的烦恼她又能泰然处之。温柔与冷漠兼而有之,人们很快便发现,她从来没有表现出痛苦或伤心,从来没有看到她流出过一滴少女的泪。塔佳娜还说劳儿·瓦·施泰因长相漂亮,在学校里很抢手,尽管她像水一样从你的手中滑落,你从她身上抓住的那一点点东西也是值得做一番努力的。劳儿很风趣,爱开玩笑,也很细致,尽管她自己的一部分总是与你远离,与现在远离。远离到哪里呢?到少女之梦中吗?不是,塔佳娜说,不是,可以说还没有任何着落,正是这样,没有任何着落。是不是心不在焉呢?塔佳娜倒倾向于认为,也许实际上劳儿·瓦·施泰因的心就是不在——她说:那儿。心有所系,是大概要来到的,可是她,她没有经历到。是的,看来在劳儿身上,是感情的这个区域与别人不一样。 传言劳儿·瓦·施泰因订婚的时候,塔佳娜她对这个消息半信半疑:这个被劳儿发现又吸引了她全部注意力的人是谁呢? 当她认识了麦克·理查逊并且见证了劳儿对他的疯狂激情后,她动摇了但还是有所疑虑:劳儿不是在为她那颗不完全的心安排归宿吧? 我问她,后来劳儿的疯狂发作是否证明她自己弄错了。她重复
99lib?
说不,在她看来,她认为这一发作与劳儿从一开始就是合为一体的。 我不再相信塔佳娜所讲的任何东西,我对任何东西都不再确信。 以下,自始至终所述,混杂着塔佳娜·卡尔讲的虚实莫辨的故事以及我自己有关T滨城娱乐场之夜的虚构。在此基础上,我将讲述我的劳儿·瓦·施泰因的故事。 这一夜之前的十九年,我不想知道得比我所说的更多,或差不多一样多,也不想以编年顺序以外的方式去了解,即便其中隐含着使我得以认识劳儿·瓦·施泰因的某个神奇时刻。我不愿这样,是因为劳儿青少年时期的生活在这个故事中的出现,有可能在读者眼中会略微削弱这个女人在我的生活中沉重的现实存在。因此,我要去寻找她,抓获她,在我以为应该去这样做的地方,在她看起来开始移动向我走来的时候,在舞会最后的来客——两个女人——走进T滨城市立娱乐场舞厅九九藏书大门的确切时刻。 乐队停止演奏。一曲终了。 人们缓缓退出舞池。舞池空无一人。 年长的那个女人迟行片刻,环顾大厅,然后转过身来朝陪同她的年轻姑娘微笑。毫无疑问,两人是母女。两人都是高个子,一样的身材。但如果说那年轻姑娘在适应自己的高挑身材和有些坚硬的骨架上还略显笨拙的话,这缺陷到了那母亲身上却成了对造物隐晦否定的标志。她那在举手投足一动一静中的优雅,据塔佳娜说,令人不安。 “她们今天上午在海滩上,”劳儿的未婚夫麦克·理查逊说。 他停下来,他看到了新的来客,然后他将劳儿拖向酒吧和大厅尽头的绿色植物那里。 她们穿过了舞池,也朝这同一个方向走来。 惊呆了的劳儿,和他一样,看到了这个风姿绰约的女人带着死鸟般从容散漫的优雅走过来。她很瘦。大概一直这样瘦。塔佳娜清楚地记得,她纤瘦的身上穿着一袭黑色连衣裙,配着同为黑色的绢纱紧身内衬,领口开得非常低。她自己愿意如此穿戴打扮如此以身示人,她如其所愿,不可更改。她身体与面部的奇妙轮廓令人想入非非。她就是这样出现,从今以后,也将这样死去,带着她那令人欲火中烧的身体。她是谁?人们后来才知道:安娜-玛丽·斯特雷特。她美丽吗?她多大年龄?她有过什么经历,这个不为他人所知的女人?她是通过什么神秘途径达到了这样的境界,带着快乐且耀眼的悲观厌世,轻如一粒灰尘的、不易觉察的慵散微笑?看来,惟一使她挺身而立的,是一种发自身心的果敢。但这果敢也是优雅的,和她本人一样。二者信步而行,无论走到哪里都不再相分相离。哪里?任何东西都不再能够触动这个女人,塔佳娜想到,任何东西都不再能够,任何东西。除了她的末日,她想。 她是否行走时顺便看了麦克·理查逊一眼?她是否用抛在舞厅里的那种视而不见的目光扫了他一眼?不可能知道,因而也就不可能知道我讲的劳儿·瓦·施泰因的故事什么时候开始:她的目光——走到近处人们会明白原来这一缺陷源自她的瞳孔那几近繁重的脱色——驻落在眼睛的整个平面,很难接收到它。她的头发染成棕红色,燃烧的棕红色,似海上夏娃,光线反而会使她变丑。 她从他身边走过时,他们互相认出来了吗? 麦克·理查逊向劳儿转过身来邀请她跳他们毕生在一起跳的最后一支舞的时候,塔佳娜·卡尔注意到他面孔苍白,布满了骤然而至的心事,于是她明白他也看到了这个刚进门的女人。 劳儿无疑注意到了这一变化。她好像是不由自主地来到他面前,没有对他的惧怕也从来没有惧怕过他,没有惊奇,这一变化的性质看来对她不是陌生的:它是麦克·理查逊这个人身上所固有的,它与劳儿到目前为止所了解的他有关。 他变得不同了。所有人都能看出来。看出来他不再是大家原以为的那个人。劳儿看着他,看着他在变。 麦克·理查逊的眼睛闪出光亮。他的面部在满溢的成熟中抽紧。上面流露着痛苦,古老的、属于初世的痛苦。
一看到他这样,人们就会明白,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任何词、任何强力能阻止得了麦克·理查逊的变化。现在他要让这变化进行到底。麦克·理查逊的新故事,它已经开始发生了。 对此情此景的亲眼目睹和确信无疑看来并没有伴随着痛苦在劳儿身上出现。 塔佳娜发现劳儿也变了。她窥伺着这一事件,目测着它辽阔的边际,精确的时辰。如果她自己不仅是事件发生也是事件成功的动因,劳儿不会如此着迷。 她又和麦克·理查逊跳了一次舞。这是最后一次。 那女人现在一个人,与柜台稍有些距离,她的女儿与舞厅门口处的一群相识聚在了一起。麦克·理查逊向女人走去,情绪那样激动,人们都担心他会遭到拒绝。劳儿,悬在那儿,她也在等待。女人没有拒绝。 他们走进舞池。劳儿看着他们,像一个心无旁系的年老妇人看着自己的孩子离开自己,她看上去爱着他们。 “我应该请这个女人跳舞。” 塔佳娜清楚地看到了他以新方式行动,前进,像受刑一样,鞠躬,等待。女人轻轻皱了皱眉头。她是否也认出他来,因为上午在海滩上看见过他,仅仅为了这个原因? 塔佳娜待在劳儿身边。 劳儿本能地与麦克·理查逊同时朝安娜-玛丽·斯特雷特的方向走了几步。塔佳娜跟着她。这时她们看到了:女人微微张开嘴唇,什九九藏书么也没说,惊奇地看到上午见过一面的这个男人的新面孔。待她投入到他的臂弯中,看到她突然变得举止笨拙,因事件的促发而表情愚钝、凝滞,塔佳娜就明白他身上适才的慌张也传到了她身上。 劳儿回到了酒吧和绿色植物后面,塔佳娜跟着她。 他们跳了舞。又跳了舞。他,目光低垂到她脖颈后裸露的地方。她,比他矮些,只看着舞厅的远处。他们没有说话。 第一支舞跳完的时候,麦克·理查逊像往常一直做的那样走到劳儿身边。他眼中有种对援助、对默许的恳求。劳儿向他微笑。 随后,接着的一首曲子跳完时,他没有回来找劳儿。 安娜-玛丽·斯特雷特与麦克·理查逊再没有分开过。 夜深了,看起来,劳儿所拥有的痛苦的机会越来越少了,好像是痛苦没有在她身上找到滑入的地方,好像她忘记了爱之痛的古老代数。 晨曦即至,夜色退尽的时候,塔佳娜注意到他们都老了许多。尽管麦克·理查逊比这个女人年轻,但他也达到了她的年纪并且他们三个——还有劳儿——一起长了许多年纪,有几百岁,长到了沉眠在疯人身上的那种年纪。 在这同一个时辰,他们一边跳着舞,一边说了话,几句话。舞曲间歇,他们继续完全沉默,并排站着,与众人保持距离,一成不变的距离。除了他们的手在跳舞时交合在一起外,他们没有比初次相见时更接近。 劳儿一直待在事件发生、安娜-玛丽·斯特雷特进门时她所处的地方,在酒吧的绿色植物后面。 塔佳娜,她最好的女友,也一直在那儿,抚摸着她放在花下的小桌子上的那只手。是的,是塔佳娜在整整一个夜晚对她做着这一友好的动作。 黎明时分,麦克·理查逊用目光向大厅深处寻找某个人。他没有发现劳儿。 安娜-玛丽·斯特雷特的女儿早就离开了。看上去,她的母亲既没有注意到她的离去,也没有注意到她不在场内。 劳儿大概和塔佳娜一样,和他们一样,都还没有留意到事物的另外一面:随着白日到来,一切都将结束。 乐队停止了演奏。舞厅看上去差不多空了。只剩下几对舞伴,其中有他们一对。此外,在绿色植物后面,还有劳儿和这另一个年轻姑娘,塔佳娜·卡尔。他们没有注意到乐队停止了演奏:在乐队本该重新演奏的时刻,他们又自动地拥在一起,没有听到音乐已经没有了。正在这时候,乐师们一个一个地从他们面前走过,小提琴封闭在阴郁的琴盒中。他们做了个让乐师们停下来的手势,或许要说什么,无济于事。 麦克·理查逊把手放在自己额头上,在舞厅中寻找某种永恒的标记。劳儿·瓦·施泰因的微笑就是其中的一个,但他没有看到。 他们默默地互相注视着,长久无语,不知该做什么,怎样走出这一夜。 这时候,一个有了些年纪的女人,劳儿的母亲,走进了舞厅。她一边谩骂着他们,一边质问他们对她的孩子做了些什么。 谁会把这一夜发生在T滨城娱乐场舞厅里的事情通知了劳儿的母亲呢?那不会是塔佳娜·卡尔,塔佳娜·卡尔没有离开过劳儿·瓦·施泰因。她是自己来的吗? 他们在自己的周围寻找被辱骂的人。他们没有回答。 当母亲在绿色植物后面发现她的孩子时,空寂的大厅里响起混杂着抱怨和关切的声音。 当母亲来到劳儿身旁碰到她时,劳儿终于松开了手中的桌子。此时此刻她只意识到一个结局显现出来,不过是模糊地意识到,还不能明确区分会是哪一种结局。母亲在他们和她之间的屏障是这个结局的前兆。她用手,非常有力地,将之掀翻在地。抱怨和关切混杂的声音停了下来。 劳儿第一次叫喊。这时,一些手重新落到了她肩膀周围。她当然辨识不出都是谁的手。她避免自己的脸被任何人触碰。 他们开始移动,向着墙走去,寻找着想象中的大门。黎明在厅里厅外都是一样的昏暗。他们终于找到了真正的大门的方向,开始非常缓慢地朝那个方向走去。 劳儿不停地叫喊出一些合乎理性的东西:时间还早,夏令时弄错了。她恳求麦克·理查逊相信她。但是,因为他们继续往前走——人们试图阻止她跟去,可她还是挣脱了——她向门口跑去,一头撞到了门板上。大门,铆在地上,一动不动。 他们低垂着眼睛从她面前走过。安娜-玛丽·斯特雷特开始往下走去,然后是他,麦克·理查逊。劳儿用目光追随着他们穿过花园。到她看不见他们时,她摔倒在地,昏了过去。 第二章 施泰因太太讲,劳儿被领回沙塔拉,她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几个星期没有出门。 她的故事以及麦克·理查逊的故事已是尽人皆知。 人们说,劳儿的消沉那时带有痛苦的迹象。可是无名的痛苦又怎样可以言说呢? 她总是说同样的事情:夏令时弄错了,时间还早。 她愤怒地说出自己的名字:劳儿·瓦·施泰因——她就是这样称呼自己的。 然后,她开始抱怨,更明确地抱怨,抱怨自己对这样的等待感到疲惫不堪。她感到厌倦,要大喊大叫。她大喊大叫实际上是她没有什么可以思想,而同时她像孩子一样不耐烦地等待着,要求着给这一思想的缺乏一剂立即见效的药。然而,人们为她提供的任何消遣都不能使她摆脱这一状态。 然后,劳儿开始停止抱怨任何事情。她甚至逐渐停止说话。她的愤怒衰老了,泄气了。她说话的时候,只是想说难以表达出做劳儿·瓦·施泰因是多么令人厌倦,多么漫长无期,漫长无期。人们让她努把力。她说,她不明白为什么。她在寻找惟一一个词上面临的困难似乎是无法逾越的。她看上去什么都不再等待。 她是否想着某件事,她自己?人们问她。她听不懂这一问题。人们会说她自暴自弃了,说不能摆脱这一状态的无尽厌倦没有被思考过,说她变成了一个沙漠,在沙漠之中一种游牧的特性将她抛向了永无休止的追逐,追逐什么?不知道。她不回答。 人们说,劳儿的消沉,她的疲惫,她的巨痛,只有时间能够战胜。人们判定她的这一消沉没有最初的谵妄严重,它可能不会持续很久,不会给劳儿的精神生活带来重大变化。她的青春年少很快会将之扫荡一空。人们认为她的消沉是可以解释的:她因亲眼所见的一时自卑而不能释怀,因为她被T滨城的男人抛弃了。她现在所弥补的,这迟早会发生,是舞会期间对痛苦的奇怪疏忽。 然后,在继续保持沉默无语的同时,她重新开始要吃,要开窗,睡眠。并且很快,她就愿.99lib.t>意人们在她周围说话。对人们在她面前所说、所讲、所断言的一切,她都表示赞同。所有这些话的重要性在她看来是一样的。她听得入迷。 关于他们,她从来没有问过什么消息。她没有问过任何问题。当人们认为有必要告诉她他们已经分手的消息时——他的离去她是后来才知道的——她表现出来的平静被认为是个好兆头。她对麦克·理查逊的爱死了。随着部分理智的恢复,她已经以不可否认的方式接受了这件事情,接受了事物的公正回归,接受了她有权享用的公正报复。 她第一次出门是在夜里,一个人,没有打招呼。 若安·倍德福在人行道上走着。他距她有百来米远——她刚刚出门——她还在自己家门口。看见他的时候,她把自己藏到大门的一个门柱后面。 在我看来,若安·倍德福向劳儿所讲的那一夜的事情对她目前的故事产生了作用。这是最后的具有先见意义的事实。其后,有十年光景,它们几乎全部从这个故事中消失了。 若安·倍德福没有看到她出来,他以为是一个散步的女人,害怕他这个深夜独自出游的男人。林阴道上空荡荡的。 那身影年轻、灵活,走到大门口时他看了一下。 使他停下不走的,是微笑,当然是胆怯的但其中闪烁出欢快的喜悦,因为看到来了某个人,就是他,在这个晚上。 他停下来,也朝她微笑。她从藏身处出来并向他走来。 她的举止或穿戴中一点儿也显示不出她当时的状态,除了也许有些凌乱的头发,但她也许是跑来的并且这个夜晚起了点风。若安·倍德福想,很有可能她是从空寂的林阴道的另一头跑到这里来的,因为她害怕。 “如果您害怕,我可以陪您一下。” 她没有回答。他没有坚持。他开始走路,她也在他身边走,带着明显的快乐,像个闲逛的人。 走到林阴道的尽头,快到郊区的时候,若安·倍德福开始相信她并不是朝哪个明确的方向走。 这一行为让若安·倍德福感到惊讶。当然他想到了疯狂,但没有往心里去。也没有想这会是场艳遇。她大概在玩游戏。她非常年轻。 “您向哪边走?” 她做了番努力,看了看他们刚走过的林阴道的另一侧,但她没有指明。 “也就是说……”她说。 他开始笑,她也跟他笑,由衷地笑。 “来吧,从这儿走。” 她顺从着,和他一样从来路返回。 尽管如此,她的沉默还是越来越让他困惑。因为与之相伴的,是对他们所走过的地方的非同寻常的好奇,即便这些地方完全平淡无奇。这会让人以为她不仅是刚到这座城市,并且她来这里是为了找回或寻找某些东西,一座房子,一处花园,一条街,甚至是一个对她极其重要而她却只能晚上来寻找的物件。 “我住得离这儿非常近,”若安·倍德福说,“如果您要找什么东西,我可以告诉您。” 她明确地回答: “什么也不找。” 如果他停下来,她也停下来。他觉得这样做很好玩。但她没有注意到这一游戏。他继续这样做。有一次他停的时间有些长:她就等着他。若安·倍德福停止了这一游戏。他让她任意而为。他假装领她走,实际上他跟着她在走。 他注意到,如果非常留心,如果让她以为是在跟着走的话,到每一个拐弯处,她都继续前行,往前走去,但不多不少,就像风遇到田野才刮起一样。 他又让她这样走了一会儿,然后他想再走回到他发现她的那条林阴道会怎么样。他们经过某一处房子的时候,她干脆转弯走。他认出了那个大门,她就是在那里藏着的。房子很大。大门一直敞开着。 这时候他才想起她也许就是劳儿·瓦·施泰因。他不认识施泰因一家,但他知道他们一家住在这一街区。年轻姑娘的故事他知道,就像城里所有的中产人士一样,他们大多去T滨城度假。 .99lib.他停下来,抓住她的手。她任他这样做。他吻了这只手,那上面有灰尘一样的平淡味道,无名指上有一枚非常漂亮的订婚戒指。报纸报道了富有的麦克·理查逊卖掉所有资产去了加尔各答的消息。戒指闪闪发光。劳儿也看着它,带着适才看其他东西时一样的好奇。 “您是施泰因小姐,对吧?” 她几次地点头,起初不太确信后来更加明确地点头。 “是的。” 顺从如初,她随他去了他的住处。 在那里,她任凭自己快乐地漫不经心。他对她说话。他对她说他在一家飞机制造厂工作,他是音乐家,刚来到法国度假。她听着。他说很高兴认识她。 “您想要什么?” 尽管做了番明显的努力,她还是回答不上来。他没有打扰她。 她的头发和她的手有同样的味道,源自久弃不用之物的味道。她很美,但脸色因忧伤、因血液上行的缓慢而现出灰暗和苍白。她的面部轮廓已经开始消失于这种灰白之中,重新陷入体肤的深处。她变得年轻了。让人以为只有十五岁。即便在我认识她的时候,她还是病态般地年轻。 她挪开看着他的专注目光,在流泪中她语似恳求地说: “我有时间,太长了。” 她朝向他站起身来,就像一个窒息的人要寻找空气一样,他抱住了她。这就是她想要的。她紧紧抓住他,也抱住了他,把他弄疼了,就好像她爱着他、爱着这个陌生人一样。他友善地对她说: “也许在你们两个之间一切都会重新开始。” 他喜欢她。她诱发了他喜好没有完全长大、神情忧郁、无羞无愧、无声无息的小姑娘的欲望。他不情愿地告诉她这个消.99lib.息。 “也许他会再回来。” 她寻找着词,慢慢地说出: “谁走了?” “您不知道吗?麦克·理查逊卖掉了他的家产。他去印度找斯特雷特夫人去了。” 她以有点习惯性的方式点了下头,神情忧郁。 “您知道,”他说,“我不像别人那样认为他们不对。” 他说声对不起,对她说他要给她母亲打电话。她没有反对。 接到若安·倍德福通知的母亲第二次来找她的孩子领她回家。.99lib.这是最后一次。这一次劳儿跟着母亲走,就像刚才她跟着若安·倍德福走一样。 若安·倍德福没有再见到她就向她求婚。 他们的故事迅速传开——沙塔拉不是一个大得可以听不到闲话吞得下奇闻的城市——人们怀疑若安·倍德福只爱心灵破碎的女人,人们还更严重地怀疑他对受人遗弃、被人弄疯的年轻姑娘有奇异的癖好。 劳儿的母亲将过路人这一独特的举动告诉了她。她还记得他吗?她记得。她接受。母亲对她说,若安·倍德福,因为工作的关系,要远离沙塔拉好几年,她也接受吗?她也接受。 十月的一天,劳儿·瓦·施泰因与若安·倍德福结婚了。 婚礼在相对私密的氛围下举行,因为,据说,劳儿好多了,她的父母要在尽可能的范围内,使她忘掉第一次订婚的事。不过,还是采取了预防措施,没有通知也没有邀请任何一位从前与劳儿要好的年轻姑娘,包括最好的女友塔佳娜·卡尔。这一措施产生了相反的效果。它证实了那些包括塔佳娜·卡尔在内的人们的看法,他们认为劳儿病得很重。 劳儿就这样并非情愿地结婚了,以适合她的方式,没有经过野蛮的选择,没有抄袭在某些人眼中视为罪行的东西,即找一个取代T滨城的出走者的心上人,尤其没有背叛他所留给她的堪称典范的抛弃。 第三章 劳儿离开了沙塔拉,她的故乡之城,十年时间。她住到了U桥镇。 婚后这些年她有了三个孩子。 在这十年里,她周围的人认为,她对若安·倍德福忠贞不渝。这几个词对她是否有什么具体意义,人们大概从来也不知道。在他们之间从来也没有谈到过劳儿的过去和T滨城那著名的舞会之夜,从来没有。 即便在病愈之后,她也从来没有打听过她婚前认识的那些人都怎么样了。母亲的死——婚后她最不想再见到她——也没让她流一滴泪。但是,劳儿的无动于衷没有受到周围人的质疑。人们说,她是因为受了那么多的痛苦才变成这样的。从前那么温柔的她——人们谈到她那已成为马口铁的过去时通常这样说——自从与麦克·理查逊的故事发生后,就自然变得冷漠无情甚至有些不够公正了。人们寻找为她开脱的理由,尤其是在她母亲去世的时候。 她看上去对她生活的未来进程很有信心,不想改变什么。跟丈夫在一起的时候,人们说她很自在甚至是幸福的。有时她陪他去出公差。她还参加他的音乐会,鼓励他去做所有爱好的事情,据说还鼓励他与他厂里的年轻女工私通。 若安·倍德福说他爱他的妻子。爱本来的她,婚前婚后始终未变的她。他说他一直喜欢她,他不认为是自己改变了她,他认为是自己选择了她。他爱这个女人,劳拉·瓦莱里,这个近在他身边的安静存在,这个站着的睡美人,这个使他在遗忘和重逢之间来来往往的经常的消隐,他时而遗忘时而重逢的是她的金黄色头发,是她睡醒后也从不见有所改变的丝质身体,是他称作柔情、他妻子的柔情的这种恒定且沉静的潜在性。 U桥镇劳儿的家中有着严格的秩序。它几乎是劳儿所希望的,几乎在空间与时间上都一样秩序井然。钟点被严格遵守。所有东西的位置也一样。劳儿周围的人都一致认为,再也不能比这更接近完美了。 有时,尤其是劳儿不在家的时候,这种不变的秩序会使若安·倍德福感到震惊。还有那种勉强的平淡格调。房间、客厅的布置是商场橱窗布置的忠实复制,劳儿照料的花园也是U桥镇其他花园的直接翻版。劳儿在模仿,但模仿谁呢?其他人,所有的其他人,最大可能多数的其他人。午后劳儿不在时的客厅,难道不是上演着其意义已飘飞的绝对激情的.99lib.独角剧的空荡舞台?若安·倍德福有时害怕难道不是不可避免的吗?他难道该去窥伺冬日之冰的第一声破裂吗?谁知道?谁知道他是否有一天会听到? 但是,使若安·倍德福安下心来是容易的,当他妻子在家的时候——大多数时间是这样——当她居中而治的时候,这种秩序就失去了它咄咄逼人的一面,较少地引发人们去提出问题。劳儿将她的秩序安排得几乎自然而然,这很适合她。 十年的婚姻过去了。 某日人们向若安·倍德福提供了处于不同城市的几个更好的升迁职位供其选择,其中就有沙塔拉。他一直有点留恋沙塔拉,他是应劳儿母亲的要求,在婚后离开的。 自麦克·理查逊最终离去也有十年光景了。劳儿不仅没再谈起过他,而且随着年龄增长,变得越发快乐。如此一来,即便若安·倍德福在接受提供给他的职位上有些犹豫,劳儿还是很容易地打消了他的迟疑不决。她只是说能收回一直出租着的父母的房子她将非常快乐。 若安·倍德福给了她这一快乐。 劳儿·瓦·施泰因以在U桥镇时同样严格的一丝不苟布置了沙塔拉的故居。她成功地引进了同样冰冷的秩序,使它以同样的时间节奏运行。家具没有换。她花很多时间料理被冷落遗弃的花园,前一个花园她已经九九藏书是花很多时间料理了,但这回她犯了个错误,花园路线上的错误。她想要那种围绕着门厅有规则地扇形分布的小径。结果,这些互不相通的小径,不能使用。若安·倍德福觉得这一疏忽很有趣。人们又辟了一些侧径旁路将前面那些扇形小路切分开,逻辑上说可以在花园里散步了。 在丈夫的境况有了明显改善后,劳儿?99lib?在沙塔拉雇了个女管家,这样她就摆脱了照顾孩子的事务。 她突然有了自由时间,大量的时间,她养成了在她童年的城市及其周围散步的习惯。 而在U桥镇的十年,劳儿外出那样少,少得使她丈夫出于健康的考虑,有时强迫她外出,在沙塔拉她自己养成了这一习惯。 首先,她时不时地外出,去购物。然后,她无缘由地外出,每天有规律地外出。 这些外出散步很快就成了她的必需,就像到目前为止她身上的所有其他东西一样,比如:准时,秩序,睡眠。 第四章 在我看来,既然要在劳儿·瓦·施泰因的故事中虚拟出我所不知道的环节,更正确的做法是铲平地面、深挖下去、打开劳儿在里面装死的坟墓,而不是制作山峦、设置障碍、编造事端。因为对这个女人有所了解,我相信她也会宁愿我藏书网在这个方向上补足她的生平事件的缺乏。另外,我也总是依据某些假设才这样做的,这些假设并非毫无根据并且在我看来已初步得到证实。 因而,其后发生的故事,虽然劳儿没有向任何人谈起过,她的女管家倒是有点儿记忆:她记得有一天街道上很安静,一对情侣从房前经过,劳儿向后撤身——她来倍德福家的时间不长,还从未见过劳儿有这样的举动。因此,同我一样,从我这里,我相信自己也回忆起某些事情来,我继续叙述: 她的家安置好以后——只剩下给三楼的一个房间布置家具了——某个阴天的午后,一个女人从劳儿的房子前走过,她注意到了她。这个女人不是一个人。跟她在一起的男人转过头来,看到了新漆的房子、园丁们在工作的小花园。劳儿一看到这一对男女在街上出现,就躲到一处篱笆后面,他们没有看见她。那女人也看了看,但没有男人看得认真,像一个对这里已经有所了解的人。他们说了几句话,尽管街上很静,劳儿也没有听到,除了那女人说的单独几个词: “她也许死了。” 走过花园,他们停了下来。他把女人揽在怀里,悄悄地用力吻她。一辆汽车的声音使他放开了她。藏书网他们分手了。他顺原路折回,脚步更快地走着,再经过那座房子时他没有去看。 劳儿,在花园里,不太确信认出了那女人。某些相似的东西围绕着那张脸漂浮。围绕着那一步态,也围绕着那一目光漂浮。但是劳儿所看到的他们分手时那罪过、美妙的一吻,难道它也没有对她的记忆产生一点儿影响? 她并没有往下去寻思她看没看到谁。她在等待。 不久以后她开始编造——她从前看上去是什么也不编造的——外出上街的借口。 这些外出与这对男女经过的关系,我没有从劳儿瞥见的那女人的似曾相识上看出来,也没有从她不经意说出而劳儿可能听到的那句话中看出来。 劳儿动作起来,她回到了她的睡眠中。劳儿外出上街,她学会了随意行走。 一旦她走出家门,一旦她来到街上,一旦她开始行走,散步就将她完全俘获了,使她摆脱了比到目前为止的耽于梦想更有作为的意愿。街道载着散步中的劳儿,我知道。 我数次跟踪她,而她从来没有突然看到我,从来没有回头,她被她前面的、径直的东西攫住了。 某种微不足道的偶然,她甚至都不会留意的偶然,决定着她在何处转弯:一条街的空寂,另一条街的曲线,一家时装店,一条笔直的林阴道的忧郁,花园的角落里、门厅下相拥的男女。她在一种宗教的静穆下走过。有时,被她突然撞见、一直都没有看见她走过来的情侣们,会被吓一跳。她该是表达了歉意但声音如此之低,从来没有任何人会听到她的道歉。 沙塔拉的市中心是伸展的,现代的,有垂直的街道。居民区坐落在市中心的西部,宽阔,舒展,布满了蜿蜒曲折的街道,意料不到的死胡同。居民区之外有森林,田野,大道。在沙塔拉的这一侧,劳儿从来没有去过远至森林的地方。在城市的另一侧,她到处走,那里有她的家,被包围在大工业区内。 沙塔拉城市较大,人口也较为稠密,这会使劳儿散步的时候比较放心,觉得自己的散步不会引起人们的注意。更何况她没有偏爱的街区,她到处走,很少到同一个地方去。 另外,在劳儿的穿着、举止上没有任何东西会引起更明确的注意。惟一可能会引起别人注意的,就是她这个人物本身,劳拉·施泰因,在沙塔拉出生并长大,在T滨城的娱乐场被抛弃的年轻姑娘。但是,即便有人在她身上认出了这个年轻姑娘,麦克·理查逊残酷的不端行为的牺牲品,谁又会不怀好意、缺乏教养地使她想起这些呢?谁又会说: “也许我弄错了,但您不是劳拉·施泰因吗?” 正相反。 即便倍德福一家回到了沙塔拉已经风传开来并且有人因看到年轻女人走过而得到了证实,但还是没有任何人向她走过来。人们大概判定她能回来是做出巨大努力的,她应该得到安宁。 既然劳儿自己也不走向任何人,似乎以此显示自己忘却的愿望,我不相信劳儿想到过人们避免认出她是为了不致落入尴尬境地,以免让她想起旧日的一个痛苦、过去生活中一段艰难的经历。 不,劳儿大概将在沙塔拉的隐姓埋名归功于她自己,将之视作每天要接受而每天都可胜利凯旋的一种考验。在她散步之后,她会一直越来越安心:如果她愿意,别人几乎很少能看到她。她相信自己熔入到一个性质不定的身份之中,可以有无限不同的名称来命名,但这身份的可见性取决于她自己。 这对夫妇的定居,安家,他们的漂亮房子,宽裕的生活,孩子,劳儿安安静静的有规律的散步,她那件庄重的灰色披风,那些适合白天穿的深色连衣裙,不都证明她已经摆脱了痛苦的危机?我不知道,但事实摆在那儿:在穿越全城的数星期幸福漫游中,没有人走近过她,没有人。 她呢,她是否在沙塔拉认出过某个人?除了那个阴天在她家门口她没有看清的那个女人?我不相信。 在跟着她走的时候——我躲在她的对面——我看到她有时冲某些面孔微笑,或者至少让人以为是这样。但是,劳儿那拘谨的微笑,她的微笑中一成不变的自满,使得人们不能比自己对自己微笑走得更远。她看上去在嘲笑自己和他人,有些局促但又很开心地来到宽宽的河流的另一侧,河流把她和沙塔拉的人们分开,她来到他们不在的一侧。 这样,劳儿就回到了沙塔拉,她的故乡之城,这个城市她了如指掌,却不拥有任何东西,任何在她眼里表明认识这个城市的标志。她认出了沙塔拉,不断地认出它,或者因为她很久以前认识,或者因为她前一天认识,却没有从沙塔拉发回的可资证明的证据,每一次子弹打过去弹孔总是一成不变,她孤单,她开始更少地.99lib.t>认出,然后是别样地认出,她开始日复一日、一步一步地回归她对沙塔拉的无知之中。 世界上的这个地方,人们以为她经历过逝去的痛苦、这一所谓的痛苦的地方,渐渐地从她的记忆里物质地消失了。为什么是这个地方而不是其他地方?无论劳儿去哪一地点,她都像是第一次去。与记忆的不变距离她不再具有:她在那儿。她的出现使城市变得纯粹,辨识不出。她开始行走在沙塔拉豪华的遗忘宫殿中。 当她回到家的时候——若安·倍德福向塔佳娜·卡尔证实了这一点,当她重新在她所安排的秩序中就位的时候,她是快活的,同她起床时一样一点儿也不累,她更能接受孩子们,更多地迁就她们的意愿,甚至在仆人们面前自己把责任承担下来,以确保她们在她面前的独立,庇护她们做的蠢事;她们对她的无礼言行,她一如既往地原谅;甚至那些她要是早晨注意到不可能不难过的小小迟到,在时间上的小小不规律,在她的秩序的建构上的小小错误,散步回来后她也几乎注意不到。另外,她已经开始和丈夫谈起这一秩序了。 有一天她对他说也许他是对的,这一秩序也许不该是这样的——她没有说为什么,她可能要改变一下,过些时候。什么时候?以后。劳儿没有明确。 就好像是第一次一样,她每天都说她散步到哪里哪里,在哪一个街区,但她从来没有提到过她可能看到的任何一个事件。若安·倍德福认为妻子对自己的散步有所保留是自然而然的,既然这一保留涵盖着劳儿所有的行为,所有的活动。她的意见很少,她的叙事是不存在的。劳儿越来越大的满足,难道不证明着她在自己青年时期的城市里感觉不到任何苦涩与忧伤?这才是最主要的,若安·倍德福大概这样想。 劳儿从来不谈她本该进行的购物。她在沙塔拉散步的时候从来不去。也不谈天气。 下雨的时候,周围的人知道劳儿在她房间的窗户后面窥探着晴天。我相信她会在那儿,在单调的雨声中,找到这一别处,整齐、无味且高尚的别处,在她的灵魂中比她现在生活中的任何其他时刻都令人倾慕的别处,这一别处是她回到沙塔拉以来在寻找的。 她的整个上午都奉献给她的家,奉献给她的孩子们,奉献给只有她才有力量和见识支配的如此严格的秩序的庆典。但是当雨下得大不能外出时,她什么也不做。家务事上的这种狂热,她尽量不过多地表现出来,在她出门的时候,或者上午天气不好而她本该出门的时候,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此前十年这样的时候她做了些什么?我问过她,她不知道回答我什么。在同样的时候她在U桥镇是否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还有呢?她不知道怎么说,什么都不。在窗玻璃后面?也许,也是,是。也是。 我相信的是: 在劳儿·瓦·施泰因行走的时候,来到她脑中的是一些思想,一片思绪,在散步一结束一概遭遇贫瘠,其中没有任何一个思想走进过她的家门。就好像是她身体的机械移动使这些思想在一个无序、含混、丰富的运动中一起醒来。劳儿带着愉悦、在同等的惊讶中接收它们。家中刮起风,干扰着她,她被驱逐。思想就来到了。 初生的和再生的思想,单调平常,一成不变地蜂拥而至,在一个边际空阔的可支配空间里形成生命和气息,而其中的一个,惟一的一个,随着时间到来,终于比其他思想更可读、可视一些,比其他思想更催促劳儿最终抓住它一些。 舞会,古老的舞会,在远处颤抖,雨中的沙塔拉现已平静的海洋上惟一的漂浮物。塔佳娜,后来,当我这样告诉她时,同意我的看法。 “这样说来她是为了这个才去散步,为了更好地去想舞会。” 舞会重新获得了一些生命,战栗着,紧抓着劳儿。她为它暖身,保护它,喂养它,它长大,脱离褶皱,伸展四肢,有一天它准备好了。 她进去了。 她每天都进去。 这年夏日午后的日光劳儿没有看到。她深入到T滨城舞会那人工的、奇异的光线中,置身于向她的惟一目光大大开放的围场中,她重新开始了过去,她安排它,她的真正居所,她对它进行布置。 坏家伙,塔佳娜说,她大概一直在想着同一件事。我的想法和塔佳娜一样。 我认识劳儿·瓦·施泰因是通过我所能采取的惟一方式:爱。基于这一认识,我才得以相信这一点:在T滨城舞会的众多方面中,抓住劳儿的是它的终结。是它终结的确切时刻,当黎明以前所未闻的粗暴降临,将她与麦克·理查逊和安娜-玛丽·斯特雷特组成的一对永远、永远地分开的时刻。劳儿在这一时刻的重建中每天都有所进步。她甚至成功地截取了一点它闪电般的迅疾,将它展露出来,将其中的瞬间安上铁栅栏,固定在极度脆弱但对她来说是无限恩惠的静止之中。 她还在散步。对她想看的东西她看得越来越确切、清晰。她要重建的是世界的末日。 她看到自己,这才是她真正的思想,自己在这一末日中,总是处在同一个位置,在一个三角测量的中心,而黎明和他们两个是永恒的界标:她刚刚瞥见这一黎明而他们还没有注意到。她知道,他们还不知道。她无力阻止他们知道。她重新开始想: 在这一确切的时刻一个东西,哪一个?本该试一试却没有试。在这一确切的时刻劳儿待在那里,四分五裂,没有声音喊救助,没有论据,无法证明面对这一夜晚的白日是不重要的,在她整个生命经常且徒劳的恐慌中任黎明将她从他们那一对那里抓获,掳走。她不是上帝,她谁也不是。 她笑了,当然,是对着她生命中这一被思考的时刻笑。源自某种可能的痛苦甚或任何一种忧伤的天真随风飘落了。这一时刻只剩下它纯粹的时间,尸骨的白色。 又重新开始想:关闭的、封固的窗,夜色下被筑上围墙的舞会,将他们三个人,只有他们三个人存留住。劳儿对此深信不疑:在一起,他们会被另一个白日、至少另一个白日的到来所拯救。 会发生什么呢?劳儿没有在这个时刻所敞开的未知中走得更远。对这一未知,她不拥有哪怕是想象的任何记忆,她一无所知。但是她相信,她应该深入进去,这是她应该做的,一劳永逸地做,为了她的头脑和她的身体,为了它们那混为一体的因为缺少一个词而无以言状的惟一的大悲和大喜。因为我爱着她,我愿意相信如果劳儿在生活中沉默不语,那是因为在一个闪电的瞬间她相信这个词可能存在。由于它现在不存在,她就沉默着。这会是一个缺词,一个空词,在这个词中间掘了一个窟窿,在这个窟窿中所有其他的词会被埋葬。也许不会说出它来,但却可以使它充满声响。这个巨大的无边无际的空锣也许可以留住那些要离开的词,使它们相信不可能的事情,把所有其他的不是它的词震聋,一次性地为它们、将来和此刻命名。这个词,因为缺失,把所有其他的糟蹋了、玷污了,这个肉体的窟窿,也是中午海滩上的一条死狗。其他的词是怎么被找到的?通过那些与劳儿的故事平行的、窒息在卵巢中、充溢着践踏和屠杀的随处可见的故事。而在这些尸骨堆积到天际、血腥永无止境的故事中,这个词,这个并不存在而又确实在那儿的词,在语言的转弯处等着你,向你挑战,它从来没有被用来从它那千疮百孔的王国中提起、显露出来,在这一王国中消逝着劳儿·瓦·施泰因电影里的大海、沙子、永恒的舞会。 他们看着小提琴走过,惊讶不已。 应该给舞会筑上围墙,使它变成这艘光之航船——每天下午劳儿都要登上它而它却待在那里,待在不可能的港口里,永久地停泊又准备载着它的三个乘客出发——变成劳儿目前置身其中的这一全部未来。有的时候,在劳儿眼中它有着与泰初之日一样的奔放,一样神奇的力量。 但劳儿还不是上帝也不是任何人。 他会缓慢地脱下她的黑色连衣裙,而这段时间内会穿越很长一段旅程。 我看到被脱了衣服的劳儿,还是无法安慰的,无法安慰的。 劳儿要是不在这一动作发生的地方是不可思议的。这一动作没有她不会发生:她与它肉贴着肉,身贴着身,眼睛封固在它的尸首上。她生下来就是为了看它。其他人生下来是为了死。若没有她来看,这个动作会饥渴而死,会化为碎屑,会跌落在地,劳儿成为灰烬。 另一个女人细长纤瘦的身体将逐渐出现。在一个严格平行且反向的进程中,T滨城男人身边的劳儿会被她代替。被这个女人代替,瞬息之间。劳儿屏住呼吸:随着女人的身体在这个男人面前出现,她的身体从这个世界消隐,消隐,快意无限。 “你,就你一个。” 安娜-玛丽·斯特雷特的衣裙非常缓慢地被脱掉,她本人的.99lib.柔软的消陨,劳儿从来没有能够把它进行到底。 舞会以后劳儿不在场的时候他们之间发生的事情,我相信劳儿从来没想过。如果她想到他们分手以后,不管她怎么样他永远地离去了,这还是一个有利于她的好兆头,证实了她对他一直以来的想法,也就是说他真正的幸福只有在义无反顾的短暂爱情之中,仅此而已。麦克·理查逊此前给倾情地爱着,仅此而已。 劳儿不再想这一爱。永远不。它已经带着死亡之爱的气味死了。 T滨城的男人只有一个任务要完成,在劳儿的世界中这任务总是一成不变的:麦克·理查逊,每天下午,都开始为不是劳儿的另一个女人脱衣服,当另一个女人洁白的乳房在黑色的紧身衣下出现的时候,他待在那里;头晕目眩,像对脱光衣服、他的惟一任务感到疲倦的上帝一样,劳儿徒劳地等待他再次开始,从另一个人虚弱的身体中她发出叫喊,她徒劳地等待,她徒劳地叫喊。 然后有一天这虚弱的身体在上帝的腹中翻动起来。 第五章 劳儿一看到他,就认出他来。他是几个星藏书网期前从她家门口走过的那个人。 这天他是一个人。 他从市中心的一家电影院出来。大家拥挤在过道上的时候,他却不紧不慢。到人行道上以后,他在日光下眨了眨眼,在他周围看了好一会儿,没有看见劳儿·瓦·施泰因,他的外衣是用一只手搭在肩上的,他用手臂的一个动作将它朝自己拉了拉,轻轻地向空中一甩,然后径直走去,依旧是不紧不慢。 他像她的T滨城未婚夫吗?不,他一点儿也不像。他是否在举止风度上有某些那个消失了的情人身上的东西呢?大概,是的,在看女人的目光上。这个人,他大概也是惯于追逐女性的,只接受她们那苛求的身体,而那身体每一接触他的目光就表示更进一步的需要。是的,劳儿断定,在他身上,从他那里发出的,是麦克·理查逊最早的目光,舞会之前劳儿所了解的目光。 他没有劳儿第一次看到时那样年轻。不过也许是她弄错了。她大概觉得他会性情急躁,也许会轻易变得残忍起来。 他察看着林阴道,电影院周围。劳儿绕到他身后。 在他身后,穿着色披风的劳儿停下来,等着他做出走的决定。 我看到的是: 她直到这一天为止一直漫不经心地承受着的夏日的炎热迸发、蔓延开来。劳儿淹没在其中。一切都被炎热淹没,街道、城市、这个陌生人。哪儿来的炎热、哪儿来的这一疲惫?不是第一次。几个星期以来,她有时就想在那儿,像在一张床上一样,平放上这个滞重的、灌铅的、难以移动的身体,平放上这份几乎跌倒在喑哑且饕餮的大地上的负义且温柔的成熟。唉!这突然之间她感到拥有的身体是哪儿来的呢?在此之前一直伴随着她的如不倦的云雀般的身体哪儿去了呢? 他决定了:他朝林阴道的高处走。他犹豫了吗?是的。他看了看自己的手表,决定朝那个方向走。劳儿已经知道怎样称呼他就要遇到的那个女人了吗?还不完全知道。她不知道通过这个沙塔拉的男人她追踪的是她。而那个女人已经不仅仅是在她的花园前被瞥见的那位了,我相信对劳儿来说她是更多的东西。 如果说他在某个确定的时间要去某个明确的地方的话,在那个时刻与目前此刻之间他还有一些时间。因而,他这样使用这段时间,朝着那里而不是其他地方走去,带着茫茫的希望,劳儿相信他从未放弃过这一希望,就是又遇到另一个女人,跟着她,忘掉他要去见的那个女人。这段时间,劳儿认为他支配得出神入化。 他不慌不忙地走,走到橱窗旁。几个星期以来,他不是第一个这样走的男人。看到独身一人的漂亮女人,他就转过身,有时停下来,庸俗。劳儿每次都要跳起来,就好像他看的是她。 她青春年少的时候,在海滩上,她已经看到沙塔拉的许多男人都有相似的举止。她忆起她曾经突然感到痛苦吗?她为此发出微笑了吗?很可能这些青春萌动从此进入了劳儿温馨幸福的记忆。现在她若无其事地看着那些人偷窥她的目光。她看不到自己,人们这样看到她,从别人的目光中。这就是她身上所具有的巨大力量,不属于哪个特定的船籍港。 他们走在海滩上,为了她。他们不知道。她不费力地跟着他。他的步子很大,上半身几乎完全不动,矜持。他不知道。 这一天不是周末。人很少。度假的高峰期接近了。 我看到的是: 谨慎、有成算的她,在他身后远远地走着。当他用眼睛跟踪另一个女人时,她低下头或轻轻转过身去。他也许能看到灰披风、黑贝雷帽,仅此而已,这并不危险。当他停在一个橱窗或其他东西前时,她就暂缓脚步以避免和他同时停下来。要是他们、沙塔拉的男人们看到她,劳儿就会逃开。 她要跟踪。跟踪,然后突然出现,出其不意地威胁。已经有段时间了。即使她也愿被人突然撞见,她也不想这样的事在她自己没有做出决定之前发生。 林阴道缓缓地上升至一个广场,他们一起到达。从那儿再分出三条通往郊区的林阴道。森林就在这一边。孩子们的叫声。 他走上了离森林最远的那条道:一条新开辟的笔直的林阴道,人流车流比其他道更多些,是出城最快的通道。他加紧了脚步。时间过去了。他在约会之前所拥有的空余时间,他们两个,劳儿和他所拥有的时间,在逐渐减少。 在劳儿眼里,他以能找到的近乎完美的方式支配着时间。他消磨掉它,他走,走。他的每一个脚步在劳儿身上累加,都击中、准确地击中同一个地方,血肉之钉。几天以来,几个星期以来,沙塔拉男人们的脚步都同样地击中她。 我在虚构,我看到: 只有当他在行走之余做了一个额外的动作,当他把手放到头发上,当他点燃一支香烟,尤其是当他看着一个女人走过的时候,她才感觉到夏日的令人窒息。这时候,劳儿以为她不再有力气跟踪,但她还是继续跟着,跟踪沙塔拉男人们中的这一个。 劳儿知道这条林阴道通向哪里,在此之前要经过广场的几处别墅,还有一个与城区脱离的居民点,那里有一家电影院,几间酒吧。 我在虚
这样的距离他甚至听不到她走在人行道上的脚步声。 她穿的是散步用的走起来没有声响的平底鞋。不过,她还是采取了另外的预防措施,将贝雷帽摘下来。 当他在林阴道尽头的广场停下时,她将她的灰披风也脱了下来。她穿的是海军蓝衣服,他一直没有看见这个女人。 他在一个汽车站旁停了下来。人很多,比城里还多。 劳儿就在广场上绕了一圈,站在对面的汽车站旁边。 太阳已经消失了,掠过房顶。 他点燃一支香烟,在站牌附近前后走了几步。他看了下手表,注意到还没有完全到时间,等待,劳儿发现他往周围到处张望。 女人们在那里,零零落落,有的在等车,有的在穿越广场,有的在走过。没有任何一个逃得出他的眼睛,劳儿自编自想,任何一个可能对他合适或严格说来对他之外的另一个男人合适的女人,为什么不呢?劳儿相信,他在裙中搜寻,呼吸顺畅,在那里,在人群中,约会到来之前他已经掌握了想象中的滋味,把女人们抓在手里,想象着占有几秒钟,然后扔掉,放弃所有女人,任何一个女人,惟一的一个女人,这个女人还不存在,但她可以使他在最后一分钟思念那个在千人之中将要到来的女人,为劳儿·瓦·施泰因而降临的女人,劳儿·瓦·施泰因与他一起在等着她。 第六章 她真的来了,她从一个挤满了晚上回家的人的汽车上走下来。 当她向他走来的时候,她那非常舒缓、非常温柔且循环不断的腰肢扭动使她行走的每一刻都像是对自己轻柔的、隐秘的、无尽的谄媚,那雾蒙蒙干巴巴的一头黑色浓发,那非.99lib.常小的白色三角脸上占据着一双巨大的、非常明亮的眼睛,眼中因拖着私通之躯的不可言喻的愧疚而凝集着某种沉重的忧戚,一看到这些劳儿就承认自己认出了塔佳娜·卡尔。只是,劳儿认为,这个名字几个星期来就在什么地方远远地漂浮,现在它在那儿了:塔佳娜·卡尔。 她不引人注目地穿着一身黑色运动套装。但她的头发是精心修饰过的,插着一朵灰色的花,用金质梳子别起,她用了全部的细心来固定住易散的发式,又长又厚的黑色头带遮住她的前额,贴着她的明亮眼睛,使它们看上去更大、更忧戚,它本该只被惟一的目光触摸,不可能在飘飞的风中不受损坏,她大概——劳儿猜想——将自己的目光囚禁在暗色的短面纱中,为了在时机到来之刻惟有他才可以触动并毁坏其奇妙的随和,只一个动作她就沉在她披落的密发之中,劳儿突然回忆起来,非常清楚地看到了那明亮的眼睛与浓密的黑发的并置。那时候,人们说她迟早有一天不得不把头发剪掉,这头发让她感觉疲惫,它的重量会把肩膀压弯,它的浓密凝重也会使脸部变形,眼睛会变得更大,面孔会更小,缺肤少骨。塔佳娜·卡尔没有剪掉头发,她赌定了让自己成为多发者。99lib.t> 那一天,就是这个塔佳娜吗?或者有一点儿像她,或者根本不是她?她也有将头发披散到背上、穿浅色连衣裙的时候。我不再清楚。 他们彼此说了几句话,从这同一个林阴道走去,走过了镇子。 他们前后错开一步走。他们几乎没有说话。 我相信看到了劳儿·瓦·施泰因大概会看到的东西: 他们之间有一种惊人的默契,它并非来自互相了解,而是正好相反,来自对了解的轻蔑。他们对无言的沮丧、对恐慌、对深度的冷99lib?淡有着同样的表达。他们靠近着,走得更快。劳儿·瓦·施泰因窥伺着,她孕育、制作着这对情侣。他们的步态骗不了她。他们彼此没有爱。对她来说这意味着什么呢?别人至少会这么说。她,却有不同的说法,但她不说。使他们联系在一起的不是感情的作用,也不是幸福的作用,是其他的无悲无喜的东西。他们既不幸福也没有不幸福。他们的结合建立在无动于衷之上,以一种一般的他们随时体会到的方式,任何的偏好都被排除了。他们在一起,就像彼此擦身而过的火车,周围肉体的景色与植物的景色别无二致,他们看到了,他们并不孤单。可以与他们和平相处。通过相反的途径他们得到了与劳儿·瓦·施泰因同样的结论,他们,是通过做、说、尝试、出错、来往、说谎、失去、赢得、前进、再返回,而她,劳儿,却没费吹灰之力。 有一个位置要去获得,十年前在T滨城她没有成功地得到。哪儿?她不配有T滨城的显要位置。哪一个?应该先满足于此然后再去开辟通道,朝向他们、其他的人居住的遥远的彼岸前进一点儿。朝向什么地方?彼岸在哪儿? 长长的、窄窄的建筑物从前大概是个营房,或者是某个行政大楼。一部分用来作车库。另一部分,就是森林旅馆,口碑不佳但却是城里的情侣们惟一的安全去处。林阴道叫森林大道,旅馆是森林大道上的最后一个门牌号。建筑物前面有一排很老的桤木,其中缺了几棵。后面延伸着一大片黑麦田,平滑,没有树木。 在这一马平川的乡间,在这片田野上,太阳还没有离去。 劳儿知道这家旅馆,因为她年轻的时候与麦克·理查逊来过。散步的时候,有时,她大概一直走到这里。是在这里,麦克·理查逊向她发出了爱的誓言。冬日午后的回忆也淹没在无知无识之中,淹没在她脚下的沙塔拉缓慢的、日复一日的冰结之中。 沙塔拉的一个青春少女,就是在这个地方,开始了打扮——大概持续了几个月——为参加T滨城的舞会。她就是从这里出发去参加舞会的。 在森林大道上,劳儿失去了一点儿时间。既然她知道他们要去哪儿就没有必要紧跟着他们。冒着被塔佳娜·卡尔认出的危险是令人担心的最糟糕的事情。 她来到旅馆时他们已经在上面了。 劳儿,在大路上,等待。日落了。暮色降临,红霞一片,大概伴着忧伤。劳儿在等待。 劳儿·瓦·施泰因在森林旅馆后面,待在建筑物的拐角处。时间过去了。她不知道现在出租的还是不是窗子开向黑麦田的那些房间。麦田,离她有几米远,隐没,越来越隐没在绿色与乳白色的阴影里。 森林旅馆三楼一个房间的灯亮了。是的。房间还和从前一样。 我看见她是怎么做的。很快,她走进黑麦田里,自己溜进去,坐下,躺下。她的前方是亮灯的那扇窗。但劳儿在光线照不到的地方。 她在做什么她的脑中没有想过。我还是认为第一次她在那里时,她对此没有意识,如果有人问起她会说在休息。一直走到那儿时走累了。下面要走的路也很累。还要重新出发。精神焕发,精疲力竭,她深深地呼吸,这晚的空气似蜜,甜得令人困乏不堪。她没有去想哪儿来的妙不可言的虚弱,使她躺在了田里。她任其所为,使其充盈到窒息的程度,粗暴地、无情地摇动她,直到劳儿·瓦·施泰因睡去。 黑麦在她的身下吱嘎作响。初夏的青麦。眼睛盯牢那扇亮灯的窗户,一个女人在聆听着虚无——饱餐、狂食着这不存在、看不见的演出,有其他人在那里的一个房间的灯光。 某些记忆,经仙女的手指,从远处掠过。劳儿刚躺在田里不久它就轻轻地触碰她,它向她展示着,在夜色渐深的时刻,在黑麦田里,这个女人看着一扇长方形的小窗,一个狭窄的舞台,像块石头一样局促,上面还没有任何人物出场。劳儿她也许害怕了,不过只是一点点,她害怕可能与其他人有更大的分离。但她知道有些人会抗争——她昨天还这样——他们在剩下的一点儿理性使他们突然意识到自己在麦田里时会跑着回家。但这是劳儿学到的最后的惧怕,别人今晚在她的位置上会有的惧怕。他们,会充满勇气地将它囚禁在自己的心房。而她,恰恰相反,她珍爱它,驯服它,用她的手在黑麦田上爱抚它。 地平线,在旅馆的另一侧,失去了一切色彩。夜降临了。 男人的影子在长方形的光线中穿过。第一次,然后是第二次,方向相反。 光线有了变化,它更强了。它不再来自房间深处,窗户的左侧,而是来自天花板。 塔佳娜·卡尔,披着黑发裸露着身体,也穿过了光线的舞台,缓慢地。也?99lib.许是在劳儿的长方形视线内,她停下来。她将身体转向男人应该在的房间深处。 窗户很小,劳儿应该只能看到两个情人腹部以上的上身。所以她没有看到塔佳娜头发的末梢。 以这样的距离,他们说话时,她听不见。她只能看到他们的面部运动,这面部运动与他们一部分身体的运动一样,无精打采。他们很少说话。并且,只有在他们经过窗户后面的房间深处时,她才看得到他们。他们面部的沉默表情更相像,劳儿发现。 他又在光线中走过,但这次,穿着衣服。过后不久,塔佳娜·卡尔也出现了,还是裸着:她停下来,挺了挺胸,头轻轻地抬起,然后上身做了个旋转的动作,手臂伸向空中,双手达到头部,她把她的头发揽到胸前,卷一卷,撩起来。与她的清秀苗条相比,她的乳房是沉重的,已经相当松塌,是塔佳娜全部身体上惟一处于这种状态的部位。劳儿应该记得从前它们是多么挺拔高耸。塔佳娜·卡尔与劳儿·瓦·施泰因年龄一样大。 我想起来了:当她摆弄自己头发的时候,男人走过来,他俯下身,将他的头搭在她柔软、浓密的黑发上,亲吻她,她,继续撩起她的头发,任他亲抚,她继续撩头发又放下来。 他们从窗户范围内消失了很长一会儿。 塔佳娜又一个人回来,她的头发重新散落着。她走向窗前,嘴里衔着一支烟,曲臂而倚。 劳儿,我看见她:她没有动。她知道如果人们没有被告知她在麦田里没有人会发现她。塔佳娜·卡尔没有看到黑麦田里的暗点。 塔佳娜·卡尔离开了窗前,再出现时穿着衣服,重新穿上了那身黑套装。他也经过窗前,最后一次,外衣搭在肩上。 房间的灯不一会儿就灭了。 大概是电话叫的一辆出租车在旅馆前面停了下来。 劳儿站了起来。夜色一片。她手脚麻木,开始几步走得趔趄但很快,一走到小广场,她就找到一辆出租车。晚饭的时间到了。她迟到很久。 她丈夫在街上,他在等她,惊慌失措。 她撒了谎,大家相信了她。她说她为了买一样东西而不得不去了远离市中心的地方,这东西她只能到市郊的苗圃去买,是一些苗木,她想用来在花园与街道之间建一道篱笆。 大家对她在阴暗无人的路上走了这么长时间温柔地表示同情。 劳儿对麦克·理查逊的爱对她的丈夫来说是妻子操守的最安全保障。她不可能再找到一个与T滨城的那位一模一样的男人,要不她就得编造出这样的男人来,而她什么都不编造,若安·倍德福认为。 第七章 其后的日子里,劳儿寻找着塔佳娜·卡尔的地址。 她没有停止她的散步。 但舞会的光线突然破碎了。她不再看得清。灰色的霉气将情侣的脸、身体一律包裹起来。 卡尔一家从未在沙塔拉居住过。劳儿和塔佳娜是在中学里相识的,她们去T滨城度假。他们的父母可以说是互不相识。劳儿忘记了卡尔一家的地址。她给校友联谊会写信:父亲退休后,卡尔一家搬了家,他们住在海边,离T滨城不远。关于塔佳娜,自这次搬家以后就没有消息了。劳儿坚持着,她向卡尔太太写了一封尴尬的长信,告诉她说她非常想找到塔佳娜,她惟一从来没有忘记过的女友。卡尔太太亲热地给劳儿回信,告诉她女儿的地址,说她八年前嫁给了沙塔拉的柏涅大夫。 塔佳娜住在一幢很大的别墅里,在沙塔拉城南,森林附近。 有好几次劳儿都散步到这幢别墅周围,就像城里所有的别墅一样,这别墅她已经看见过。 她来到一个缓坡上。一个很大的林木葱郁的花园让人看不清别墅的正面,但是从后面,通过一个宽阔小径的蜿蜒通道,看得更清楚些。有带小阳台的楼层,还有一个大阳台,那是塔佳娜夏天常去的地方。别墅的栅栏门开在这一边。 急匆匆去塔佳娜家大概不是劳儿的计划,但首先要绕房子走一圈,在它周围的街巷里转一转。谁知道?塔佳娜或许会出来,她们就这样重逢,她们就这样再见,表面上看是不期邂逅。 这并没有发生。 第一次,劳儿大概看到塔佳娜·卡尔在大阳台上,躺在一条长椅上,穿着泳衣,晒着太阳,闭着眼睛。第二次也是这样。有一次,塔佳娜·卡尔大概不在。有她的长椅,一张矮桌还有一些彩图杂志。这一天是个阴天。劳儿耽搁了一会儿。塔佳娜没有出现。 于是劳儿决定造访塔佳娜。她对丈夫说她想再见过去中学时的女友,塔佳娜·卡尔,她收拾东西时偶然又看到了她的照片。她以前和他说过吗?她不记得了。没有。若安·倍德福甚至连这个名字都一无所知。 因为劳儿从来没有表达过去看谁或再见谁的愿望,这一破天荒之举令若安·倍德福感到惊讶。他询问劳儿。她抓住给他的惟一理由不放:她想知道一些过去中学里的女友尤其是这位塔佳娜的消息,记忆里,她是最讨人喜欢的一个。她是怎么知道她在沙塔拉的地址的?她看到她从市中心的一家电影院里出来。她给她们的校友联谊会写了信。 若安·倍德福在这么些年里习惯于看到妻子满意知足,一点儿也不为自己多要求些什么。劳儿与人闲谈的形象是无法想象的,甚至在认识她的人看来有些令人生厌。不过,看起来若安·倍德福没有做什么来阻止劳儿终于像其他女人一样行为处事。证明她这些年来大大好转的日子,应该迟早会到来,若安·倍德福大概记得他这样希望过,要么就是他宁愿她停留在U桥镇那十年之中,继续处在那无可指责的潜在性之中?我想象若安·倍德福产生了一种恐惧:他不信任的应该是他自己。对劳儿的主动他大概假装高兴。他对她说,所有使她摆脱日常琐事的事情,都让他高兴。她难道不知道吗?那她的散步呢?他可以认识塔佳娜·卡尔吗?劳儿答应过些天就可以。 劳儿为自己买一件连衣裙。她将对塔佳娜·卡尔的探访推迟了两天,好有时间买这件不易买到的裙子。她决定买下这件盛夏穿的、白色的连衣裙。家里所有人都认为,这裙子非常适合她。 这一天,她背着她的丈夫、孩子、仆人们,准备了好几个小时。不只是她丈夫,所有人都知道她要去看一个中学时非常要好的女友。大家为此惊讶,但都默不作声。出门的时候,大家对她赞赏不已,她认为有义务与大家说清楚:她选择这件白色连衣裙是为了塔佳娜·卡尔能更好地、更容易地认出她来;她想起来了,那是在海边,在T滨城,她最后一次见到塔佳娜·卡尔,十年以前,并且在那个假期里,应一个男朋友的要求,她一直穿白色衣服。 长椅还在那个位置上,桌子也是,杂志也是。塔佳娜·卡尔也许在家。是星期六下午四点钟左右。天气晴朗。 我是这样认为的: 劳儿,再一次,围着别墅转了一圈,不是希望与塔佳娜不期而遇而是试图使这种让她激动、奔忙的烦躁平静一下:对于那些还不知道自己的安宁生活从此将永远被打破的人,任何东西也不要显露出来。塔佳娜·卡尔在几天之内就变得对她如此珍贵,如果她的尝试失败了,如果她要是看不到她,城市就会变得令人无法呼吸,枯燥乏味。应该成功。对这些人来说,这些日子将比一个更遥远的未来更明确,它们将是她的所作所为,将出自她之手,她,劳儿·瓦·施泰因。她将制造必要的条件,然后她将打开应该打开的大门:他们将进去。 围着房子转,稍有些超过她预定的探访时间,心情愉快。 劳儿·瓦·施泰因是在哪个失落的空间学会了粗暴的意志和方法? 晚上到塔佳娜家对她来说本来也许更合适。但她判定她应该显示出周到审慎,她遵循了中产阶级之间惯常的走访时间,塔佳娜和她都属于这个阶级。 她敲响了栅栏门。她可以说看到自己粉红色的血升到了脸颊上。今天,她应该美丽得引人注目。今天,根据她的意愿,人们应该对劳儿·瓦·施泰因注目。 一个女仆在大阳台上出现,看了她一会儿,消失在内室中。几秒钟以后轮到塔佳娜·卡尔,穿着蓝色连衣裙,来到阳台上看。 大阳台离栅栏门有百来米远。塔佳娜努力想认出不期而至的来人。她没有认出,命令开门。女仆重新消失。随着一声电动开关响,劳儿吓了一跳,栅栏门打开了。 她进了花园。栅栏门又关上了。 她在花园的小径上往前走。当两个男人走到塔佳娜身边时,她距她还有一半的路程。其中的一个男人就是她要找的。他是第一次看见她。 她向前面几个人微笑着,继续缓缓地向大阳台走去。小径两侧的草坪上有一些花坛,绣球花在树阴下枯萎着。它们已经变味儿的汁液大概是她惟一的思想。绣球花,塔佳娜的绣球花,与现在的塔佳娜同享此时,她片刻之间就要叫出我的名字。 “是劳拉吗,我没有弄错吧?” 他看着她。她发现他的目光同在街上一样饶有兴致。正是塔佳娜,这是她的声音,温柔,忽然变得温柔,具有古老的色彩,她那孩童似的忧郁声音。 “可不,这不是劳儿吗?我没有弄错吧?” “是我,”劳儿说。 塔佳娜跑着走下台阶,来迎接劳儿,就要到她面前时停下来,惊喜莫名却又略带惊慌地看着她,神情从快乐到不快,从恐惧到放心,劳儿这个擅入者,学校操场上的小丫头,T滨城的劳儿,那个舞会、舞会,疯女人,她一直爱着她吗?是的。 劳儿落到她怀中。 大阳台上的男人们看着她们拥抱。他们听塔佳娜·卡尔讲过她。 她们离大阳台很近。分秒之间阳台与她们相分的距离就会永远地被越过。 在距离消失之前,劳儿所找的男人忽然落到了她的目光正中。脑袋放在塔佳娜肩上的劳儿,看着他:他有些轻轻摇晃,他转过眼去。她没有弄错。 塔佳娜身上不再有学生宿舍里新衣物的味道了,在宿舍里她的笑声随着她逐个找人讲明天有何好去处而在夜晚响个不停。明天在那儿了。此时披金戴银的塔佳娜散发着琥珀的香气,现在,惟一的现在,在旋转,在灰尘中旋转,最后落在了叫喊之上,羽翼被折的轻柔叫喊,那折痕只有劳儿·瓦·施泰因能觉察得到。 “天啊!十年我都没有看到你了,劳拉。” “十年,确实,塔佳娜。” 她们拥抱着走上台阶。塔佳娜向劳儿介绍皮埃尔·柏涅,她的丈夫,还有雅克·霍德,他们的一个朋友,也就是我,距离被越过了。 第八章 我三十六岁,从事医生职业。我来到沙塔拉只有一年。我在省医院皮埃尔·柏涅主管的部门工作。我是塔佳娜·卡尔的情人。 劳儿一进到房里就再没有看过我一眼。 她马上跟塔佳娜谈起最近收拾顶楼一个房间时偶然找到的一张照片:她们两个都在上边,手拉着手,在学校的院子里,穿着制服,十五岁。塔佳娜想不起这张照片来了。我自己相信它的存在。塔佳娜要求看一下这张照片。劳儿答应了她。 “塔佳娜和我们谈起过您,”皮埃尔·柏涅说。 塔佳娜不善言谈,而这一天她比往日更甚。劳儿·瓦·施泰因说什么她都听着,她诱导她谈最近的生活。她既想让我们了解她,她自己也总想知道得更多,关于她的生活方式,她的丈夫,她的孩子,她的房子,她的时间安排,她的过去。劳儿言词不多但讲得清楚、明晰,足以让任何关心她现状的人放下心来,但不是她,塔佳娜。塔佳娜,她对劳儿的担心是与别人不一样的:她这样完好地恢复了理智让她悲伤。爱情应该是永远不可能完全治愈的。并且,劳儿的爱情又是不可言喻的,她一直承认这一点,尽管她对它在劳儿的发疯中所起的作用还是持保留态度。 “你把自己的生活说得像本书,”塔佳娜说。 “年复一年,”劳儿说——她带着含混的微笑——“我看不出我的周围有什么不同。” “给我讲点东西,你知道是什么,我们年轻的时候,”塔佳娜恳求着。 劳儿竭尽全力地试图猜想出青年时期的什么东西、哪一个细节会让塔佳娜找回一点她在中学时对她怀有的热烈友谊。她没有找到。她说: “如果你想知道,我觉得是人们弄错了。” 塔佳娜没有回答。 谈话流于一般,放慢下来,陷入迟钝,因为塔佳娜窥伺着劳儿,她的每一次微笑,每一个动作,并且只顾这些。皮埃尔·柏涅和劳儿谈到了沙塔拉,谈起自两个女人的青年时期以来它所发生的变化。劳儿对沙塔拉的扩大、新街的开辟、城郊的建设规划了如指掌,她用沉稳的声音谈起这些就像谈到她自己的生活一样。然后,沉默重新降临。大家谈起了U桥镇,大家谈 没有任何东西能让人哪怕是稍纵即逝地从这个女人身上看出麦克·理查逊给劳儿·瓦·施泰因所带来的奇异哀伤。 有关她的疯狂,被毁灭、夷平的疯狂,看来没有任何东西存留下来,没有任何遗迹,除却这天下午她在塔佳娜·卡尔家中的出现。这一出现的原因为平直单调的地平线装点上色彩,不过有些勉强,因为完全有可能是她感到烦闷,便来到了塔佳娜家。塔佳娜还是在想为什么,为什么她就在这儿了。不可避免的:她什么也没跟塔佳娜说,什么也没讲,她们的中学回忆,她看上去有着非常受损的、遗失的记忆,在U桥镇度过的十年,她几分钟就说完了。 我是惟一知情的,由于她在拥抱塔佳娜时看我的那无边的、饥饿的目光,我知道她在这里的出现有一个明确的原因。这怎么可能?我怀疑。为了在寻求这一目光的确切意义上找到更多乐趣,我更加怀疑。它与她目前的所有目光都不同。一点儿也没留下来。但她现在对我所表示的毫无兴趣,过分得已经不自然了。她避免看我。我没有和她说话。 “怎么弄错了?”塔佳娜终于问。 她神情紧张,不喜欢人这样问她,但还是做了回答,为使塔佳娜失望而难过: “在原因上。在原因上人们弄错了。” “这我知道,”塔佳娜说,“也就是说……我说呢……事情从来不是那么简单……” 皮埃尔·柏涅,又一次,改变了话题,他显然是我们三个之中在劳儿谈起她的青年时期时惟一一个难以接受她的面部表情的人,他重新说话,和她说话,说什么?说她的花园很美,他曾路过那里,在房子和人来车往的街之间建一道篱笆真是一个好主意。 她看上去嗅到了什么,怀疑在塔佳娜与我之间有友谊之外的关系。当塔佳娜稍微放下劳儿,停止追问她时,这一点看上去更明显:塔佳娜在她的情人们面前总是因对最近森林旅馆之约的回忆而激动不已。不论是走动、起身、整理头发还是坐下来,她的动作都是肉感的。少女的身体,它的创伤,它令人快乐的劫难,在喊叫,在呼唤失去的合为一体时的乐园,在不停地呼唤,呼唤着让人来安慰它,这身体只有在旅馆的床上才是完整的。 塔佳娜递上茶。劳儿用眼睛跟着她。我们看着她,劳儿·瓦·施泰因和我。塔佳娜的任何其他方面都变成次要的了:在劳儿和我的眼中,她只是雅克·霍德的情妇。我依稀听见她们两个现在用轻缓的语调说起她们的青春,说起塔佳娜的头发。劳儿说: “啊!你披散的头发,晚上,全宿舍的人都来看,大家都帮助你。” 从来没有说到劳儿的金发,也没有说到她的眼睛,从来没有。 我会知道为什么,知道我该怎样做,为什么,我。 这事发生了。当塔佳娜再次整理她的头发时我想起了昨天——劳儿看着她——我想起来,昨天,我的头埋在她的胸间。我不知道当时劳儿看到了,可是她看塔佳娜的眼神让我想起来了。当塔佳娜在森林旅馆的房间里赤裸着梳理头发时,可能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我觉得已经不那么一无所知了。 从如此伟大、如此强烈、据说使她失去理智的爱情中平静地还魂归来,这后面隐藏着什么呢?我严阵以待。她温情脉脉,面带微笑,她谈着塔佳娜·卡尔。 塔佳娜,她不相信舞会是导致劳儿·瓦·施泰因疯狂的惟一效力,她追溯得更早,她生命中更早的时候,比青年时期更早的时候,她在别处看到它。她说,在中学里,劳儿就缺少某些东西,她已经奇怪地有些心智不全,她以要求自己做什么样的人却没有能变成这样一个人的方式度过了她的青春期。在学校里她是温柔与冷漠的奇迹,她变换着女友,她从不与烦恼抗争,从来没有流过一滴少女的泪。当传闻说她与麦克·理查逊订婚时,塔佳娜对这个消息
99lib?
半信半疑。谁会发现劳儿,谁会吸引她全部的注意力?或者吸引她至少足够一部分的注意力使她投入到婚姻中去?谁会征服她那颗欠缺的心?塔佳娜还认为自己弄错了吗? 我觉得塔佳娜也跟我讲了一些传言,很多传言,也包括劳儿·瓦·施泰因结婚时在沙塔拉的流言。说她当时已经怀了她的第一个女儿?我记不清了,此时在远处流传的谣言,我不再能将之与塔佳娜的叙述区分开来。此时,在这些传播流言蜚语的人之间,只有我,我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这是我有关劳儿的第一个发现:对她一无所知就是已经了解她了。依我看,对劳儿·瓦·施泰因还可以知道得更少,知道得越来越少。 时间过去了。劳儿待在那儿,一直很快乐,不用说这是因为重新见到塔佳娜。 “你有时路过我家门口吗?”塔佳娜问。 劳儿说有这么回事儿,她下午散步,每天,今天她是有意来的,找到那张照片后,她给学校写了好几封信,然后又给她父母写了信。 她为什么还要待着不走? 已经是晚上了。 晚上,塔佳娜总是忧伤。她永远不能忘记。今晚上也是,她看了会儿外面:情人们初次出门旅行的白旗一直飘扬在变得黑暗的城市上空。失败不再是塔佳娜的命运,它四处散播,流在宇宙之间。塔佳娜说她很想旅行一次。她问劳儿是否她也有这样的愿望。劳儿说还没有想过。 “也许吧,可是去哪儿呢?” “你会找到的,”塔佳娜说。 她们很吃惊彼此从来没有在沙塔拉城里碰到过。不过确实,塔佳娜说,她自己出门很少,这个季节她常去父母家。错了。塔佳娜有空余时间。我占用了她所有的空余时间。 劳儿背书似的讲起她的生活,从结婚开始:她的生育,她的假期。她详细地——她也许以为这是人们想知道的——讲述她在U桥镇最后住过的房子有多大,一间一间地讲着,讲了相当长时间,使得塔佳娜·卡尔和皮埃尔·柏涅重新感到局促不安。我没有丢掉一个字。她实际上讲的是一个住所随她的到来而变得空寂。 “客厅大得可以跳藏书网舞。我一点也没有办法,怎么布置家具都不够。” 她还在描述。她谈到U桥镇。突然,她不再为了让我们高兴而乖乖地讲了,就像她本来打算的那样。她讲得更快,声音更高,目光也放开了我们:她说大海离她在U桥镇住的别墅不远。塔佳娜吓了一跳:大海离U桥镇要两个小时。但劳儿什么也没注意到。 “也就是说要是没有那些新盖的大楼本来可以从我的房间看到海滩。” 她描述这个房间,中途留下了错误。她又回到T滨城,她没有把它和任何其他东西混淆,她重新出现了,把握着自己。 “有一天我会回去的,没有理由。” 我想再看到她的眼睛看着我,我说: “为什么不这个夏天回去?” 她看了我,如我所愿。她没有控制住的目光改变了她思想的方向。她胡乱地回答: “也许今年。我很喜欢海滩——”转向塔佳娜——“你记得吗?” 她的眼睛天鹅绒一般柔和,只有深色眼睛才这样,不过它们又混杂着死水与淤泥,此刻波澜不兴,只流过一丝睡意蒙的柔情。 “你的脸总是那样温柔,”塔佳娜说。 笑了,笑容里,是开心的嘲弄,在我看来,来得不是时候。塔佳娜忽然意识到什么。 “啊!”她说,“有人当时对你这么说的时候,你也这样嘲笑。” 她也许刚刚睡了很长一段时间。 “我没有嘲笑。是你这样认为的。你那么美,塔佳娜,噢!我记得太清楚了。” 塔佳娜起身拥抱劳儿。另一个女人让位于后者,无法预料的,被移动的,难以辨认的。如果她嘲笑会嘲笑谁呢? 我应该认识她,因为她希望这事情发生。她对我来说如玫瑰,她微笑,嘲笑,为了我。天气热,在塔佳娜的客厅里突然喘不过气来。我说: “您也很美呀。” 一个猝不及防的头部动作,就像我打了她一个耳光一样,她转向我。 “您觉得?” “是的,”皮埃尔·柏涅说。 她又笑了。 “怎么可能!” 塔佳娜神情变得沉重。她热切地打量她的女友。我明白她差不多确信劳儿没有完全康复。她大大地放下心来,我知道;劳儿残存的疯狂,即便光彩尽失,也打败了事物可怕的转瞬即逝,稍许减缓了那些逝去的夏日荒谬的逃遁。 “你的声音变了,”塔佳娜说,“但你的笑声我就是在铁门后面也能听出来。” 劳儿说: “不要担心,你不该担心,塔佳娜。” 她垂下眼等着。没有人回答她。她是在和我说话。 她向塔佳娜俯过身去,神情好奇,饶有兴致。 “她从前什么样?我记不清了。” “烈性子,有点。你那时说话快。让人听不大清。” 劳儿开心地笑了。 “我耳聋,”她说,“可是没有人知道,我像聋子一样说话。” 星期四,塔佳娜讲,她们俩拒绝和学校一起列队出去,她们在空旷的操扬上跳舞——跳舞吗,塔佳娜?邻近楼房,总是那一幢楼房的电唱机放着老舞曲——她们等待的电台恋旧歌曲节目,女学监们没了踪影,学校的大操场上只有她们俩,这一天,听得到街上的噪音。来,塔佳娜,来,我们跳舞吧,有时更激烈,她们在一起玩闹,喊叫,玩互相恐吓的游戏。 我们看着她听塔佳娜说话,她看上去是让我作为这段过去的见证。是这样吧?她是这么说的吧? “塔佳娜和我们说起过那些星期四,”皮埃尔·柏涅说。 塔佳娜就像每天一样任黄昏的微曦落入,我可以长时间地看着劳儿·瓦·施泰因,相当长时间地看着她,在她走之前,为了永远不再忘记她。 塔佳娜点亮灯时,劳儿不情愿地起身。她要回到什么样的虚幻住处去呢?我还不知道。 她站起身来,正要离开时,她终于说出了她要说的:她要再见到塔佳娜。 “我要再见到你,塔佳娜。” 这样一来,本来应该显得自然的事倒显得虚假了。我低下眼睛。正寻找我目光的塔佳娜落了空,像硬币落地一样。为什么看上去不需要任何人的劳儿要再见到我,我,塔佳娜?我走到台涅与雅克·霍德不是也可以一起来吗? 塔佳娜犹豫着,然后她说她会来,说不去海边了。皮埃尔·柏涅有空。我试试看,我说,取消晚上的一个饭局。这天晚上我们和塔佳娜应该去森林旅馆。 塔佳娜成了我在沙塔拉的女人,成了供我糟蹋的绝妙美人,我再也离不开塔佳娜。 第二天我给塔佳娜打电话,我对她说我们不去倍德福家。她相信了我的诚意。她对我说,她不可能不接受劳儿这第一次邀请。 第九章 若安·倍德福回到他的房间去了。他明天有场音乐会。他要练习小提琴。 在夜晚的这一时刻,在十一点半钟左右,我们在孩子们的游戏室。房间很大,没什么家具。有一张台球桌。孩子们的玩具在一个角落,排放在箱子里。台球桌很旧,大概在劳儿出生以前施泰因一家就有了它。 皮埃尔·柏涅在击球算分。我看着他。走出剧场的时候,他对我说应该让塔佳娜和劳儿·瓦·施泰因两个单独待一会儿,然后再和她们在一起。他补充说,很有可能劳儿有一些重要的贴心话要和塔佳娜说,看她表示要再见到她时的迫切就可以证明这一点。 我绕着台球桌转。窗户向花园开着。一扇通向草坪的大门也开着。游戏室连着若安·倍德福的房间。劳儿和塔佳娜会像我们一样听到小提琴声,但没有我们这儿听到的声音大。一个门厅将她们两个与男人们所处的两个房间隔开。她们也应该能听到台球桌上的球沉闷的互相撞击声。若安·倍德福在双弦上拉着很高的音。它们那单调的投入传出狂乱的乐音,正是这一乐器本身的吟唱。 天气很好。不过劳儿还是有悖惯例地关上了客厅的窗洞。当我们来到这座阴暗的、窗户敞开的房子面前时,她对表示惊讶的塔佳娜说,这个季节她都是这样做的。今天晚上,不。为什么?大概塔佳娜问了她。是塔佳娜要向劳儿敞开她的心扉,我们从来没有一起谈过的心里话,不是劳儿,这我知道。 劳儿领塔佳娜看了她三个在熟睡的孩子。听得到她们克制的笑声在楼层间回响。然后她们又下楼回到客厅。我们已经在台球房了。我不知道劳儿没有看到我们是否惊讶。我们听到关三个窗洞的声音。 她,在门厅的另一侧,而我在这儿,在我漫步着的游戏室,我们等着彼此再见。 戏很有趣。她们笑过。有三次,只有劳儿和我笑。幕间,我走过正在匆匆交谈的塔佳娜与若安·倍德福身边,我明白他们在谈劳儿。 我走出台球房。皮埃尔·柏涅没有注意到。通常,因为塔佳娜的缘故,我们不愿意长时间面对面相处。我不相信皮埃尔像塔佳娜以为的那样还蒙在鼓里。我绕着房子走了几步,来到客厅的一个侧窗洞后面。 劳儿坐在这个窗洞对面。她还没有看到我。客厅比台球房要小,布置了几把不甚协调的椅子,还有一个很大的黑木玻璃橱,里面放着一些书和一套蝴蝶标本。墙上空无一物,白色。一切都一尘不染,直线排列,大多数椅子都靠墙放着,不足的光线从天花板上洒落下来。 劳儿站起来,递给塔佳娜一杯樱桃酒。她,还没有喝。塔佳娜大概正要跟劳儿吐露一个隐情。她说着什么,停歇下来,垂下眼睛,又说了句什么,还不是要说的事。劳儿走动着,试图避开这一击。她不要听塔佳娜的隐情,无需去听,就好像这会让她尴尬。我们在她的手中?为什么?怎么样?我一无所知。 两天以后,后天,我才能在森林旅馆见到塔佳娜。我愿意是今天晚上从劳儿家出来以后。我相信今天晚上我对塔佳娜的欲望将得到永远的满足,无论这任务执行起来多么艰巨、多么困难、多么长久、多么令人疲惫,而我将面临着某种确信。 哪种确信?它与劳儿有关,但我不知道它怎么与她有关,不知道它的意义所在,不知道在我对塔佳娜的熊熊欲火中劳儿的哪一个身体空间或精神空间会被照亮,我不想去知道。 这会儿塔佳娜站了起来,激烈地说了什么。劳儿先是走开了,然后又回来,走近塔佳娜,轻轻地抚摸她的头发。 戏散场后,一直到最后一分钟,我都努力要将塔佳娜带到森林旅馆去,而我应该见的却是劳儿。我不能这样对待一个女友,塔佳娜说,这么长时间没见面,她有着那样的过去,现在又是这样脆弱,你没注意到吗?我不能不去。塔佳娜相信了我的诚意。过一会儿,过一会儿,不到两天我就将占有整个的塔佳娜·卡尔,完完全全,自始至终。 劳儿一直抚摸着塔佳娜的头发。先是她专注地看着她,然后她的眼睛开始走神,她像一个要认出什么的盲人一样抚摸着。这时是塔佳娜后退了。劳儿抬起眼睛,我看到她的嘴唇在说着塔佳娜·卡尔。她的目光蒙、温柔。看着塔佳娜的这一目光落到我身上:她瞥见了窗洞后的我。她没有表示出一点儿激动。塔佳娜什么都没有觉察。她向塔佳娜走了几步,她走过来,她轻轻地拥抱她,并且不易觉察地将她引到朝向花园的落地窗前。她打开落地窗。我明白了。我顺着墙往前走。到了。我待在房子拐角上。这样,我就能听到她们说话。突然,她们交错的声音,轻柔和缓,在夜色的稀释下,女性味儿十足地向我袭来。我听见了。如劳儿所愿,她在说: “看所有这些树,我们的这些树,多么温馨怡人!” “最难的,对你来说是什么,劳拉?” “固定的时间。孩子、吃饭、睡觉。” 塔佳娜抱怨着,长长地叹息一声,倦倦地说: “我家更是乱得一团糟。我丈夫很富有,可我没有孩子,你说怎么办……你说怎么办……” 劳儿,用和刚才一样的动作,将塔佳娜带回到客厅中央。我又回到我刚才看见她们的那个窗洞。我听得见她们,也看得见她们。她递给她一把椅子,这样她就背朝花园。她坐在她对面。整排窗洞都处在她的目光之下。如果她想看是可以看的。她一次也没这样做。 “你希望改变吗,塔佳娜?” 塔佳娜耸了耸肩,没有回答,至少我什么也没听见。 “你错了。不要改变,塔佳娜,噢,不,不要。” 塔佳娜在说: “最初我可以选择:像我们年轻时一样生活,一般的对生活的看法,你记得,或者过一种非常具体的生活,像你一样,你明白我的意思,对不起,不过你明白的。” 劳儿听着。她没有忘记我的存在,但她确实为兼顾我们两个而为难。她说: “我没能选择我的生活。对我来说,据说这样更好,我又会怎样做呢,我?但是现在我想象不出我还能有任何一种其他的生活来代替它。塔佳娜我今晚非常幸福。” 这次是塔佳娜站起来拥抱劳儿。我看得很清楚。劳儿显示出轻微的抗拒,但塔佳娜以为那是因为劳儿的羞怯。她没有为此感到不快。劳儿逃脱掉,站到房间中央。我躲在墙后面。当我再一次去看时,她们又回到了各自的椅子上。 “听若安拉琴。有时他一直拉到早晨四点钟。他完全将我们忘记了。” “你一直听吗?” “差不多一直听,尤其当我……” 塔佳娜在等。后面的话再没说出来。塔佳娜又说: “将来呢,劳儿?你什么也没有设想?没有一点儿不同的考虑吗?”——塔佳娜说得多么温柔。 劳儿拿起一杯樱桃酒,轻啜着。她在思考。 “我还不知道,”她终于说了,“我想得更多的是第二天的事而没想那么远的事。房子这么大。我总是又有点什么事情要去做。这是很难避免的。噢,我说的是家务事,你知道,买一些东西,要买的东西。” 塔佳娜笑了。 “你装傻,”她说。 她又站起来,在客厅里走了一圈,有点失去耐心的样子。劳儿没有动。我藏了起来。我不再看得见。她大概现在又回到自己的位置。是的。 “买什么东西?”塔佳娜突然问道。 劳儿抬起头,慌乱?我大概要冲到客厅里,让塔佳娜住口。劳儿马上用负疚的语调说: “噢!再也配不成套的一些盘子,比如。是的,还是希望在郊区的一家商店能找到。” “若安·倍德福跟我谈起你上个星期去郊外买了一次东西,那么远,那么晚了……真是非同寻常!有这么回事儿吧,劳拉,告诉我?” “这么短的时间他就跟你说了?” 我从一个窗洞到另一个窗洞,为了看得更清楚或听得更清楚。劳儿的声音里不再有不安。她身体稍稍转向塔佳娜。她要说的话她不感兴趣。她看上去在听,听塔佳娜听不到的某些东西:我顺着墙根走来走去的脚步声。 “事情是自然而然说起来的。我们谈起了你,你的生活,你的秩序,他看上去为此有一丝苦恼。你知道吗?” “在这方面他从来没说过什么,我想不起来了,”劳儿补充说——“依我看我出去的时候他很高兴,”劳儿还补充说,“你听这音乐,还有他们玩台球的声音。他们也把我们忘记了。我们很少接待客人,尤其是这么晚的时候。我喜欢这样,你看。” “你想要买一些小灌木,是吧?做篱笆用的苗木?”塔佳娜这次过于自然地问道。 “若安的一个朋友对我说这个地区有时可以种些石榴树。这样我就开始寻找。” “有千分之一的机会能找到,劳儿。” “不,”劳儿神情严重地说,“没有任何机会。” 这一谎言并没有让塔佳娜为难,正相反。劳儿·瓦·施泰因在说谎。这一次,塔佳娜谨慎有加,有所预防地变换了一下方式,冒险进入另一个区域,更远的区域。 “在中学时我们是那么要好吗?那张照片上我们俩怎么样?” 劳儿带着遗憾的语调说: “我又把它弄丢了。” 塔佳娜现在清楚了:劳儿·瓦·施泰因对塔佳娜·卡尔也说谎。谎言来得粗暴,不可理喻,具有某种深不可测的幽晦。劳儿向塔佳娜微笑。看上去塔佳娜在卷起行装,她要放弃了。 “我不知道我们是否非常要好,”劳儿说。 “在中学的时候,”塔佳娜说,“中学,你不记得了吗?” 塔佳娜目不转睛地盯着劳儿:她要将她一劳永逸地抛弃,还是相反要再见到她,满怀激情再见到她?劳儿一直在向她微笑,神情漠然。她是否和我在一起,在窗洞后面?或在其他的地方? “我不记得了,”她说,“不记得有任何友谊,任何诸如此类的东西。” 她好像明白了应该加以注意,她好像有些担心将要发生的事情。我看到了,她的眼睛在寻找我的眼睛。塔佳娜还什么也没看见。她说,她也开始说谎了,她试着说: “我不知道我是否会像你看上去希望的那样经常再见到你。” 劳儿变得恳切起来。 “啊,”她说,“你会看到的,你会看到,塔佳娜,你会习惯我的。” “我有情人,”塔佳娜说,“我的情人们完全占据了我空余的时间。我愿意这样。” 劳儿坐下来。一种失落的忧郁映在她的目光里。 “这些词,”她低声说,“我原来不知道你会用,塔佳娜。” 她站起来。她踮着脚尖离开了塔佳娜,就好像不要把身边熟睡的孩子吵醒一样。塔佳娜跟着她,面对她自以为使劳儿更加忧伤的局面,她有些懊悔。她们来到窗边,离我很近。 “你觉得我们的朋友雅克·霍德怎么样?” 劳儿向花园方向转过身去。提高了声音,语气呆板、背诵似的说道: “所有的男人中最好的一个对我来说死去了。我没有看法。” 她们沉默了。我从她们背后看着她们,两人被围在落地窗的窗帘内。塔佳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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喃喃地说: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想问你是否……” 我没有听到塔佳娜这句话余下的内容,因为我正往台阶上走,那里站着劳儿,背朝着花园。劳儿的声音总是清楚、响亮。她要避免窃窃私语,她愿为人所知。 “我不知道,”她说,“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还在想着他。” 她转过身来,微笑着,几乎不加停顿地说: “雅克·霍德先生在这儿,您没有在台球房?” “我从那儿来。” 我走到光线里。对塔佳娜来说一切看上去都自然而然。 “您好像有点儿冷吧,”她对我说。 劳儿让我们进屋。她为我倒了樱桃酒,我喝了。塔佳娜若有所思。她是否觉得被打扰,有那么一点儿被打扰,因为我过来得太早?不,她是因为太专注地想着劳儿。劳儿呢,她将手放在膝盖上,身体向前弓着,以很亲热的姿态对着她。 “爱,”她说,“我记得。” 塔佳娜目视着虚空。 “那个舞会!噢!劳儿,那个舞会!” 劳儿没有改变姿势,眼盯着塔佳娜眼前的同一块虚空。 “怎么?”她问,“你怎么知道?” 塔佳娜有所怀疑。她终于喊了起来。 “可是劳儿,我整整一夜都在那儿,在你身边。” 劳儿没有惊讶,甚至没有努力去回忆,无济于事。 “啊,是你,”她说,“我都忘了。” 塔佳娜她相信吗?她犹豫着,窥伺着劳儿,喘不过气来,出乎意料地得到肯定。而劳儿带着恍若青春岁月已迁徙百年的破碎的好奇问: “我痛苦了吗?告诉我,塔佳娜,我从来也不知道。” 塔佳娜说: “没有。” 她长时间地摇头。 “没有。我是你惟一的证人。我可以说:没有。你向他们微笑。你没有痛苦。” 劳儿将她的手指插入脸颊深处。两个人沉浸在那次舞会中,把我忘记了。 “我想起来了,”她说,“我大概微笑过。” 我在房间里围着她们转。她们沉默下来。 我出去了。我要找在台球房的皮埃尔·柏涅。 “她们在等我们。” “我找您来着。” “我在花园里。现在过来吧。” “有把握吗?” “我觉得她们谈话时有没有我们在场她们无所谓。也许她们还更喜欢这样。” 我们走进了客厅。她们还在沉默。 “您不去叫若安·倍德福?” 劳儿站起来,走进门厅,关上一扇门——小提琴的声音顿时减弱。 “他愿意今晚离我们远一些。” 她为我们倒上樱桃酒,自己也喝了一口。皮埃尔·柏涅一口气喝干,沉默使他害怕,他难以忍受。 “如果塔佳娜想走,”他说,“我随时听从她的吩咐。” “噢!不要,”劳儿请求着。 我站着,在房间里徘徊,眼睛看着她。事情应该是明显的。但塔佳娜完全陷入到T滨城的舞会之中去了。她没有要走的愿望,她没有回答她丈夫的话。那个舞会也是塔佳娜的舞会。她又看,她在她的周围看不到任何人存在。 “若安越来越喜欢音乐了,”劳儿说,“有时他一直拉到早晨。这越来越常见。” “是一个大家都在谈的人物,大家谈他的音乐会,”皮埃尔·柏涅说,“很少在晚餐、晚会上他不是个话题。” “差不多是这样,”我说。 劳儿说话是为了把他们留下来,把我留下来,寻找着如何让我更便于行事。塔佳娜没有听。 “您,塔佳娜,您谈过他,”皮埃尔·柏涅说,“因为他娶了劳儿。” 劳儿坐在椅子边上,如果有人发出离开的信号,她随时准备起身。她说: “若安是在有趣的情形下结的婚。大概也是为这个人们才谈他,他们记得我们结婚的事。” 这时候,我向塔佳娜问道: “麦克·理查逊那时是怎么样的?” 她们没有吃惊,她们永无穷尽地互相看着,永无穷尽,共同确定着那不可能性,不可能讲述、描述那些时刻、那一夜,而那一夜只有她们才了解其真正的浓厚,她们看到了它的时间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地滴落,一直到最后的时辰,直待爱情换了手,换了名字,换了错误。 “他从来没有回来过,从来没有,”塔佳娜说,“那是怎样的一夜!” “回来?” “他在T滨城什么都没有了。他的父母去世了。他也卖掉了自己的财产,一直没有回来。” “我知道,”劳儿说。 她们自顾自地说着。小提琴在继续演奏。大概若安·倍德福也是为了今晚不和我们在一起才去拉小提琴的。 “他也许死了?” “也许。你那时爱他如命。” 劳儿轻轻地撇嘴,表示疑惑。 “警察,他们为什么要来?” 塔佳娜看着我们,有点儿出乎意料,惊慌失措:这,她是不知道的。 “不,你母亲说起过但他们没有来。” 她思考。这时,幽暗回来了。但它只回到舞会,还没有到其他任何地方。 “可是我觉得是这样。他应该离开的?” “什么时候?” “早晨?” 劳儿是在沙塔拉度过的整个青年时期,在这里,她父亲原籍德国,是大学里的历史老师,她母亲是沙塔拉人,劳儿有一个大她九岁的哥哥,他在巴黎生活,她从来不谈这惟一的一个亲属,劳儿是在学校放暑假时遇到T滨城的男人的,某个上午,在网球场,他二十五岁,是附近大地产主的独生子,无业,有教养,出色,非常出色。性情阴郁,劳儿一看见麦克·理查逊就爱上了他。 “既然他变了,他就该离开。” “那女人,”塔佳娜说,“她是安娜-玛丽·斯特雷特,一个法国女人,法国驻加尔各答领事的妻子。” “她死了?” “不。她老了。” “你怎么知道?” “我夏天有时看到她,她来T滨城待几天。结束了。她从来没有离开她的丈夫。他们之间持续了很短的时间,几个月。” “几个月,”劳儿重复着。 塔佳娜抓起她的手,放低了声音。 “听着,劳儿,听我说。你为什么要说假话。你是故意这样做吗?” “在我周围,”劳儿又开始说,“人们在原因上弄错了。” “回答我。” “我说谎了。” 我问: “什么时候?” “任何时候。” “在你喊叫的时候?” 劳儿没有企图后退,她把自己交给了塔佳娜。我们没有动,一个动作也没做,她们忘记了我们。 “不,不是那个时候。” “你当时愿意他们留下来?” “也就是说?”劳儿说。 “您当时想做什么?” 劳儿沉默了。没有人坚持。然后她回答我。 “看他们。” 我走到台阶上。我等她。自从第一刻起,当她们在大阳台前拥抱的时候,我就在等劳儿·瓦·施泰因。她要这样。今天晚上,将我们留下来,她是在玩火,以这一等待为戏,将之不停地向后推移,好像她还在T滨城等待要在这里发生的事情。我弄错了。我们这是和她去什么地方?人们可以不停地弄错但这次不,我停下来:她要看到明日的黑暗,和我一起到来,向我们前行,将我们吞没,那将是T滨城之夜的黑暗。她就是T滨城之夜。过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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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亲她的嘴的时候,门户将打开,我将进去。皮埃尔·柏涅在听,他不再说走了,他的窘迫消失了。 “他比她年轻,”塔佳娜说,“但夜尽的时候他们看上去年龄一般大。我们都有了很大的、数不过来的年龄。你是最老的。” 每次她们中有一个说话,一道闸门就打开了。我知道最后一道闸门永远也不会到来。 “你注意到了吗,塔佳娜,跳舞的时候他们说了什么,最后?” “我注意到了但我没听到。” “我听到了:也许她要死去。” “不。你一直待在那儿,待在我身边,绿色植物后面,舞厅深处,你不可能听到。” 劳儿醒过来。现在,她忽然变得无动于衷,漫不经心。 “这么说,抚摸我手的那个女人,原来是你,塔佳娜。” “是我。” “啊!没有人,没有人想到这个!” 我进来了。她们两个人都想起来我一句话也没有漏听。 “天开始亮的时候他用眼睛找你但没有找到。你知道吗?” 劳儿什么也不知道。 对劳儿的接近是不存在的。人们无法接近她或远离她。应该等待她过来找你,等待她要。她要,这我明白,她要的是她在此时此刻布置好的某个空间被我遇到,被我看见。哪个空间?它是否住满T滨城的鬼魂,还有塔佳娜这惟一的幸存者,是否布满虚幌的陷阱,还有二十个以劳儿为名的女人?它是别样的吗?过一会儿就将发生由劳儿操纵的我向劳儿的自我介绍。她将怎样将我带到她身边? “十年以来我相信只剩下三个人,他们和我。” 我又问: “您想要什么?” 带着不折不扣的同样的犹豫、同样的沉默间歇,她回答: “看他们。” 我看到了一切。我看到了爱本身。劳儿的眼睛被光亮刺透:周围,一个黑圈。我同时看到了光亮和包围它的黑圈。她向我走来,一直是同样的脚步。她既不能走得更快也不能放慢脚步。她动作中的任何一点改变在我看来都是一场灾难,是我们的故事的最后失败:没有人会去赴约。 可是我对自己无知到这一程度而她又催促我知道的是什么呢?那一时刻在她身边的将是谁呢? 她走过来。继续走过来,甚至当着别人的面。没有人看见她往前走。 她又说起麦克·理查逊,他们终于明白了,他们试图离开舞会,他们走错了,朝着想象中的门走去。 当她说话的时候,当她有所动作、看着或者漫不经心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目睹了一种说谎的个人方式,决定性方式,一片广阔的但是有着铜墙铁壁般边界的领域,谎言的领域。为了我们,这个女人就T滨城、沙塔拉、那个夜晚说谎,为了我、为了我们,她过一会儿将就我们的相遇说谎,我预感到了,她也就她自己说谎,为了我们她说谎是因为她和我们处在相离相异的状态,这一离异是她一个人宣读的——但在无语中宣读——在一个离她而去而她又不知自己做过的如此强烈的梦中。 我如饥似渴地想饮啜劳儿·瓦·施泰因口中流出的混浊无味的言语之乳,成为她谎称之物的一部分。无论是她掠我而去,历险从此变得不同,还是她将我同其余之物一起捣碎,我都将卑躬屈膝,但愿同其余之物一起被捣碎,变得卑躬屈膝。 一段久久的沉默降临。我们对自己所保持的不断增强的注意力是沉默的原因。没有人意识到,还没有人,没有人?我肯定吗? 劳儿走向台阶,缓慢地走,同样折回。 看着她,我想这对我也许就足够了,看着她,任事情这样进行,没有必要在动作、在我们将要说的话上更往前行。我的手成了陷阱,在陷阱中将她固定,将她留住,不让她总是来来往往于时间的尽头。 “太晚了,皮埃尔起得又太早,”塔佳娜终于说。 她以为劳儿出门是要请他们离开。 “噢,不,”劳儿说,“我去关若安书房的门时他都没有注意到,不,求你了塔佳娜。” “你替我们向他致歉,”塔佳娜说,“没有关系。” 坏了,我没有留心事情的进程,我看着劳儿:塔佳娜的目光现在是严峻的。事情没有按照她希望的方式发展。她刚刚发现:劳儿没有说出一切。在房间里,在一个人与另一个人之间,是否有一种潜流,有一种她比任何其他人更生担心的毒药的味道,有一种在她面前形成而她又被排除在外的默契存在? “这房里发生着某些事情,劳儿,”她边说边努力试图微笑,“或许只是个印象?你是否在等让你担心的某个人,在夜间的这个时辰?你为什么要这样留我们?” “某个只为您一个人而来的人,”皮埃尔·柏涅说。他笑。 “噢,我不这么认为,”劳儿说。 她这种嘲笑的方式塔佳娜不再喜欢。不。我也弄错了。塔佳娜什么都不知道。 “实际上,如果你们想回去,你们可以这样做。我本想我们今晚一起再多待会儿。” “你向我们藏着什么东西,劳拉,”塔佳娜说。 “即便劳儿说出这个秘密,”皮埃尔·柏涅说,“它也许也不是劳儿以为的那一个,她言不由衷,这秘密有所不同,它与……” 我听见说: “够了!” 塔佳娜保持着平静,我又弄错了。塔佳娜说: “太晚了,让人犯迷糊。原谅他。给我们说点儿什么,劳儿。” 劳儿·瓦·施泰因看上去在休息,有点儿厌倦了太容易到来的一场胜利。我以明确的方式知道的,是这一胜利的关键所在:光亮的退却。在我们之外的其他人看来,这时候她的眼睛是过于快乐的。 她没有面对任何人,说: “这是幸福。” 她脸红了。她笑了。这词让她觉得好笑。 “不过,现在你们可以走了,”她补充道。 “你不能说为什么吗?”塔佳娜问。 “说不清楚,没有必要。” 塔佳娜跺脚。 “不管怎样,”塔佳娜说,“一句话,劳儿,关于这种幸福。” “
这几天我遇到了一个人,”劳儿说,“幸福来自这一相遇。” 塔佳娜站起身。皮埃尔·柏涅也站起身。他们走近劳儿。 “啊!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塔佳娜说。 她刚刚与惊骇擦肩而过,我不知是哪种惊骇,她有了一个病愈者的微笑。她几乎在喊。 “你可要注意喽,劳儿,噢!劳拉。” 劳儿也起身了。在她面前,在塔佳娜身后,是雅克·霍德,我。他想自己刚才弄错了。劳儿·瓦·施泰因寻找的不是他。涉及到的是另一个人。劳儿说: “我青年时期的故事对我没什么妨碍。即使事情重新开始,对我一点也没有妨碍。” “注意喽,注意,劳儿。” 塔佳娜向雅克·霍德转过身来。 “一起走?” 雅克·霍德说: “不。” 塔佳娜看着他们俩,一个挨一个地看。 “噢,是这样,”塔佳娜说,“您要与劳儿·瓦·施泰因的幸福相伴了?” 第十章 她送走柏涅夫妇回来。她缓缓地到达,背靠在落地窗上。她低着头,身后的手紧紧抓住窗帘,待在那儿。我要倒了。某种虚弱从我体内升起,某个层面被越过,血被淹没,心像淤泥一样,柔腻,生垢,要睡去。谁代替我给她遇到了? “那么,那场相遇?” 女人弓着背,瘦瘦的,穿着她的黑衣裙。她抬起手,叫我。 “噢!雅克·霍德,我确信您猜到了。” 她剧烈呼救。马戏。 “还是说出来,说吧。” “什么?” “那人是谁。” “是您,您,雅克·霍德。我七天前遇到您,先是一个人,然后有一个女人相伴。我跟你们一直跟到森林旅馆。” 我害怕了。我想回到塔佳娜那边,在街上。 “为什么?” 她的手放开了窗帘,直起身,过来了。 “我选择了您。” 她过来,看着,我们还从来没有接近过。她的皮肤是赤裸透明的一种白色。她亲我的嘴。我什么也没给她。我太害怕了,我还不能够。她觉得这种不能够是预料中的。我在T滨城之夜里。完了。在那里,人们什么都不给劳儿·瓦·施泰因。她来拿。我又想逃之夭夭。 “您要什么?” 她不知道。 “我要,”她说。 她不言语了,看着我的嘴。然后就这样,我们四目相对。专制,不可抗拒,她要。 “为什么?” 她做了个手势:不,她说我的名字。 “雅克·霍德。” 贞洁的劳儿说出了这个名字!谁会注意到以名指人的不可靠性,除了她,劳儿·瓦·施泰因,所谓的劳儿·瓦·施泰因?迅如闪电的发现,来自那个被其他人遗弃,不被他们所识,自己也看不到自己的人,沙塔拉所有男人共有的虚幻既定义着我自己也定义着我血液的流淌。她采摘了我,把我在巢中擒获。我的名字头一次说出来没有指称。 “劳拉·瓦莱里·施泰因。” “是的。” 透过她被烧毁的存在,被破坏的天性,她以微笑迎接我。她的选择不带任何偏好。我是她决定跟踪的沙塔拉男人。我们现在拴在了一起。我们的荒芜在扩大。我们重复着我们的名字。 我再次接近这个身体。我要触摸它。首先用我的手然后用我的唇。 我变得笨手笨脚起来。在我的手放到劳儿的身体上那一刻,一个陌生死者的回忆来到我的脑际:他将为永恒的麦克·理查逊、T滨城的男人尽责,与他相混,彼此不分地搅在一起合二为一,不再能认出谁是谁,在前、在后还是在过程中,将在一起失去踪迹,失去名字,将这样一起死去,因为忘记了死亡,一块一块地忘记,从一个时间到另一个时间,从一个名字到另一个名字。道路打开了。她的嘴向我的嘴张开。她放在我臂上的张开的手预示着一个多形状的、惟一的未来,这手光彩夺目,联结着弯曲、折曲的指骨,似羽毛一样轻飘,在我眼里似鲜艳的花朵。 她身材修长、优美、挺拔,因遵循着某种持续的内敛以及童年形成的某种立姿而变得僵直,长大了的寄宿女生的身材。但在她的脸上以及手指的姿态上显示的,则是完完全全的柔顺谦恭,尤其是当她的手指在触摸一个东西或我的手的时候。 “您的眼睛有时那样明亮,您的头发又是那样金黄。” 劳儿的头发上有她手上的那种花粒。她神采飞扬,说我没有弄错。 “是这样。” 她的眼睛在低垂的眼睑下熠熠生辉。应该习惯这些蓝色小行星周围的空气稀薄,她那目光就沉落、悬挂在上面,怅然若失。 “您从一家电影院出来。那是上个星期四。那天天气很热,您想起来了吗?您把外衣拿在手上。” 我听着。在语词之间小提琴声不断浸进来,在某些音群中激昂不已,又趋和缓。 “您甚至都没有想过,您当时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您从那个黑色过道、从那家电影院出来,您一个人去看电影是为了打发时间。那一天,您有时间。一到大街上,您就看您周围走过的女人。” “不是这样的!” “啊!也许,”劳儿嚷道。 她的声音又重新放低了,大概就像她青年时期一样,但还保持着细微的缓慢。她自己投到我的怀中,眼睛闭着,等待着应该到来的另外的东西到来,而她的身体已经在叙说着即将到来的庆典了。这就是,她低声说: “后来,来到汽车站那个广场的女人,她是塔佳娜·卡尔。” 我没有回答她。 “是她。您是一个迟早要向她走去的男人。我知道。” 她的眼睑带着细小的汗珠重新阖上了。我吻着闭上的眼睛,一动不动地隐藏的眼睛就在我的唇下。我放开她。我离开她,我来到客厅的另一头。她待在她所在的地方。我打听情况。 “不是因为我长得像麦克·理查逊吧?” “不,不是这个,”劳儿说,“您不像他。不——”她拖长着词句——“我不知道是什么。” 小提琴声停下来。我们沉默了。琴声重新响起。 “您的房间亮着灯,我看到了塔佳娜在灯光下走。她赤身裸体披着她的黑发。” 她没有动,眼睛看着花园,她在等待。她刚刚说塔佳娜赤身裸体披着她的黑发。这句话还是她说出的最后一句话。我听到:“赤身裸体披着她的黑发,赤身裸体,赤身裸体,黑发。”最后两个词尤其带着一种均等、奇异的密度在回响。塔佳娜确实像劳儿刚刚描述的那样,赤身裸体披着她的黑发。她就是这样在封闭的房间里,为了她的情人。句子的密度突然增大,空气在它的周围劈啪作响,句子爆炸了,它炸裂了意义。我听到它带着震耳欲聋的力量,我不理解它,我甚至都不再理解它没有任何意义。 劳儿一直在我的远处,原地不动,一直面朝花园,眼睛都不眨一下。 已经赤身裸体的塔佳娜的赤裸被过度曝光放大,被它变本加厉地剥夺微乎其微的可能的意义。虚无是雕塑。底座在那里:句子。虚无就是塔佳娜赤身裸体披着她的黑发,这个事实。它在变形、挥霍,事实不再包含事实,塔佳娜走出她自己,通过打开的窗户蔓延,在城市里,大路上,污泥,液体,赤裸的潮汐。它来了,塔佳娜·卡尔赤身裸体披着她的黑发,突然,来到劳儿·瓦·施泰因和我之间。那句话刚刚死去,我再听不到什么,一片沉寂,它死在劳儿的脚下,塔佳娜在它的位置上。像盲人一样,我触摸,我辨识不出任何我已经触摸过的东西。劳儿期待我的,不是在她的目光中认出某种调和,而是我不再害怕塔佳娜。我不再害怕。现在,我们是两个人,看着塔佳娜赤身裸体披着她的黑发。我盲目地说: “美妙可人的婊子,塔佳娜。” 头动了动。劳儿有一种我还不了解的口音,哀怨且尖利。离开了森林的野兽在睡,它梦见出生的赤道,一阵战栗之中,它的太阳之梦在哭泣。 “最好的,所有的婊子中最好的是吧?” 我说: “最好的。” 我走向劳儿·瓦·施泰因。我拥抱她,我舔她,我嗅她,我吻她的牙。她没动。她变得美丽了。她说: “真是非同寻常的巧合。” 我没有回答。我又把她丢在那儿,离开她,她一个人在客厅中央。她看上去没有觉察到我离开了。我又说: “我要离开塔佳娜·卡尔。” 她任凭自己滑落到地上,沉默无语,她做出一个无限恳求的姿势。 “我恳求您,我祈求您:不
要这样做。” 我向她冲过去,扶起她。别人可能会弄错。她脸上没有现出一丝痛苦,而是表达着信任。 “什么?” “我恳求您。” “说为什么?” 她说: “我不愿意。” 我们被封闭在什么地方。所有回音都死寂了。我开始看得清楚,一点一点,非常非常少。我看到一些墙,平滑,没有任何可以抓握之处,刚才它们没在那儿,现在刚刚围绕着我们升起来。好像有人向我表示愿意搭救我,我不理解。我的无知本身也被封闭了。劳儿站在我前面,她又恳求我,我突然对翻译她感到厌倦。 “我不会离开塔佳娜·卡尔。” “对。您应该再见她。” “星期二。” 小提琴不响了。它退出了,留在它后面的是最近回忆中迸发的火山口。我被劳儿以外的其他人所惊吓。 “您呢?您?什么时候?” 她说星期三,地点,时间。 我没有回我自己的家。城里什么都没开。这样我就来到了柏涅夫妇的别墅前,然后我顺着园丁出入的门进去。塔佳娜的窗户是亮着灯的。我敲窗玻璃。她有习惯。她很快穿好衣服。早晨三点钟了。她蹑手蹑脚,尽管我确信皮埃尔·柏涅心知肚明。但她坚持这样做就好像事情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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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是个秘密。在沙塔拉,她以为自己在别人眼里是个忠实的女人。她在意这一名声。 “可是,星期二呢?”她问。 “星期二照常。” 我把车停在了远.99lib?离栅栏门的地方。我们去森林旅馆,顺着别墅开的时候,车灯全关掉了。在车里,塔佳娜问: “我们走后劳儿怎么样?” “中规中矩。” 第十一章 星期二,预定时间,已经是日落时分了,当我在等待塔佳娜·卡尔的森林旅.99lib.馆房间里向窗前走去的时候,我相信在山脚与旅馆中间的地方看到了一个灰色形体、一藏书网个女人,黑麦秆间那灰黄色的头发瞒不过我,这时尽管我对一切都有所准备,我还是感受到一种强烈的激动,我无法立即说出它的真正性质,它处在怀疑与惊骇、恐慌与喜悦之间,诱使我要喊“当心”,要求救,要一劳永逸地拒绝或一劳永逸地爱上全部的劳儿·瓦·施泰因。我抑制住了一声叫喊,我希望上帝的帮助,我跑着出门,我又原路走回,我在房间里转来转去,过于孤独地面对着爱或不再爱,备受煎熬,因我的生命对这一事件可怜地缺乏认识而备受煎熬。 其后,激动的心情有点儿平静下来,缩成了一团,我可以包容它了。这一时间与我发现她也大概在看我的时间吻合。 我在说谎。我一直在窗前没有动,甚至可以以眼泪为证。 第十二章 突然,那一块黄色不再与先前一样,它动了动,然后固定下来。我认为她大概意识到我发现了她的存在。 我们就这样互相看过了,我相信这一点。多长时间? 我转过头来,竭尽全力,看她所不在的麦田右边。从这一边,穿着黑色套装的塔佳娜到达了。她付了出租车钱,开始缓慢地在桤木间走过。 她没有敲门就打开了房间的门,轻轻地。我让她和我一起到窗前来,待一会儿。塔佳娜过来了。我将山丘和黑麦田指给她看。我站在她身后。这样,塔佳娜,被我展示给她看了。 “我们从来不看景色。旅馆的这一侧还是相当美的。” 塔佳娜什么也没看到,她回到了房间里头。 “不,这景色是凄凉的。” 她叫我。 “没什么可看的,来吧。” 没必要对她有任何接近的表示,雅克·霍德就和塔佳娜·卡尔到了一起。 雅克·霍狠狠地占有了塔佳娜·卡尔。她没有做出任何反抗,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拒绝,为这样的占有而惊叹。 他们的快感是巨大的,共享的。 这一绝对遗忘劳儿的一刻,这一刻,这一闪电释发的瞬间,劳儿在她窥伺的一成不变的时间里没有任何希望会感受到,劳儿要它这样发生。它发生了。 缠在她身上的雅克·霍德不能与塔佳娜·卡尔分开。他对她说话。塔佳娜·卡尔对雅克·霍德向她说的话的所指目标没有把握。毫无疑问,她不相信这些话是说给她的,也不因此就是说给另外一个今天不在的女人的,但它们表达着他内心的需要。为什么是这一次而不是另外一次?塔佳娜在他们的故事中寻找,为什么。 “塔佳娜你是我的生命,我的生命,塔佳娜。” 她的情人这天的疯话九九藏书,塔佳娜首先是带着她所喜爱的快意听着,那是躺在一个男人怀里做一个所指不明的女人的快意。 “塔佳娜我爱你,我爱你塔佳娜。” 塔佳娜接受着,安慰着,带着母性的温柔: “是的。我在这儿。在你身边。” 首先是在快意中听着,乐于见到别人在她身边是多么无拘无束,然后,突然,她呆住了,面对着这些话的不良指向。 “塔佳娜,我的姊妹,塔佳娜。.99lib.t>” 听到这儿,听到她如果不是塔佳娜他会说出的话来,啊!甜言蜜语。 “还能再为你做什么,塔佳娜?” 我们三个在那儿大概有一个小时了,其间她看到我们轮流地在窗户的框架内出现,在这面什么都不映照的镜子面前她有滋有味地品尝着她所希望的对她的排除。 “也许在不知不觉之间……”塔佳娜说,“你和我……” 终于到了晚上。 雅克·霍德又重新开始越来越吃力地占有塔佳娜·卡尔。有一个时刻,他不间断地向另外一个看不见也听不到的女人说话,在这样的亲密无间中,他看上去奇怪地存在着。 再往后,雅克·霍德再也无法再占有塔佳娜·卡尔的时刻来临了。 塔佳娜·卡尔以为他睡着了。她让他这样歇着,蜷在他身上,而他远在千里之外,不在任何地方,在田野里,她等待他再一次抓住她。但是,徒劳无益。在她以为他睡着了的时候,她对他说: “这些话,你不该说,这些话,很危险。” 塔佳娜·卡尔后悔了。她不是他本来可以去爱的那个女人。可是她难道本来不是可以和另一个女人一样,成为他的所爱吗?一开始就说好了她只是沙塔拉的女人,其他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是,她并不认为麦克·理查逊闪电般的移情别恋对这一决定起过什么作用。可是突然之间多可惜呀,这些情话,烟消云散了? 塔佳娜说,这个晚上,是T滨城舞会后第一次,她找到了,在嘴中品尝到了共享的滋味,内心的甜蜜。 我又回到窗前,她一直在那儿,在田野里,单独一个人在麦田里,以一种她无法在任何人面前证实的方式。我从她那儿知道了这一点,也同时知道了我的爱,握在儿童手中不可侵犯的、硕大无比的自足。 他又回到床上,靠着塔佳娜·卡尔躺下。他们在清爽的夜色中拥抱在一起。打开的窗子飘进麦香。他告诉了塔佳娜。 “黑麦的味道?” 她闻到了。她对他说天色已晚她该回去了。她跟他约到三天以后,担心他会拒绝。他反倒接受了,甚至都没有查看一下那天他是否有空。 在门口,她问他是否可以给她讲讲他现在的状况。 “我要再见到你,”他说,“一次一次地再见到你。” “哎!你不该这样说,你不该。” 她走了以后,我关掉了房间的灯,以便劳儿能离开麦田,回到城里,不用担心碰到我。 第十三章 第二天我借故在下午离开医院一个小时。我找她。我又经过那家电影院门前,她是在那里发现我的。我来到她家门前:客厅的门开着,若安·倍德福的汽车不在那儿,这是个星期四,我听到了小女孩的一声笑,它来自草坪而台球房就是朝向草坪的,然后又听到两声交织在一起的笑,她只有女儿,三个。一个女仆下台阶往外走,年轻且相当漂亮,系着白围裙,她走在一条通向草坪的小径上,注意到我停在街上,向我微笑,消失了。我走了。我要避免朝森林旅馆的方向走,可我还是去那儿了,我停下车,我远远地绕旅馆走了一周,我又去黑麦田转了一圈,麦田里空荡荡的,她只有在我们、塔佳娜和我在的时候才来。我又动身了。我轻缓地在主干街道上开着车,我灵机一动想到她也许在塔佳娜住的那片街区。她在那儿。她在靠近她家房子的那条林阴道上,距那座房子有二百米远。我停下车,步行跟踪她。她一直走到大道的尽头。她走得相当快,她走路的姿势从容、优美。她看上去比我前两次见她时更高了。她穿着灰披风,戴着无檐黑帽。她向右转,朝着她家的方向走去,她消失不见了。我回到车上,疲劳不堪。这么说,她还继续着她此前的散步,而我,如
九九藏书
果我无法做到等到约会的时候才见她,也可以在她散步时遇到她。她走得相当快,她放慢脚步,有时甚至停下来,然后重新上路。她比在她家时更高、更修长。那件灰披风我认出来了,那顶无檐黑帽我还没见过,她在黑麦田时没戴着它。我永远不会去跟她打招呼。我也不。我不会去跟她说:“我无法一直等到那一天,那个时辰。”明天。星期天,她出门吗?星期天到了。这一天无边无际、美妙亮丽。我不在医院值班。我与她有一天之隔。我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地寻找她,开车、徒步。她哪儿都不在。她的房子一直那样,门户敞开着。若安·倍德福的汽车一直不在那儿,没有小姑娘的笑声。五点钟我要去柏涅夫妇家喝茶。塔佳娜提醒我劳儿后天星期一的邀请。愚蠢的邀请。就好像她要和别人一样,塔佳娜说,规规矩矩地生活。晚上,今天这个星期天的晚上,我又回到了她家门前。门户敞开的房子。若安·倍德福的小提琴声。她在那儿,她在客厅里,坐着。头发披散着。她的周围三个小女孩在走动,不知在忙些什么。她没有动,神情茫然,她没有和孩子们说话,孩子们也没有跟她说话。我待了有一阵时间,小女孩们一个一个地亲她,离开了。二楼的窗子亮灯了。她待在客厅里,姿势没变。突然,她自己冲自己笑了。我没叫她。她站起身,关灯,消失。是第二天了。 是青镇火车站附近的一家茶馆。从沙塔拉到青镇坐客车不到一个小时的路,是她定的地点,这家茶馆。 我到的时候她已经在那儿了。人还不多,时间还早。我立刻看到了她,一个人,周围桌子空无一人。从茶馆的深处,她向我微笑,一种客套、习惯性的微笑,与我所了解的有所不同。 她几乎是彬彬有礼、亲切可人地迎接我.99lib.的到来。但当她抬起眼睛的时候,我看到了一种野蛮的、疯狂的喜悦,她全部的生命大概都为之兴奋不已的喜悦:在那儿面对着他的喜悦,面对着与他有关的一个秘密的喜悦,这秘密她永远也不会揭示给他,他知道这一点。 “我找您,我在街上四处走。” “我散步,”她说,“我忘了跟您说吗?每天长时间散步。” “您跟塔佳娜说了。” 再一次地,我认为我能够就此打住,停在那儿,只是看着她。 一看她我就崩溃了。她并不要求任何言语,她可以忍受无限沉默。我想做什么,说什么,发出长长的吼叫,它由熔入、回流到同一个岩浆的所有词语组成,劳儿·瓦·施泰因听得懂这一吼叫。我沉默着。我说: “我从来没有这样等待过这什么都不会发生的一天。” “我们走向某些东西。即使什么都不发生我们也是朝着某个目标前进。” “哪一个!”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一些关于生活的静止不变的东西。所以一旦这静止被打破,我就知道。” 她又穿上了第一次去塔佳娜·卡尔家时穿的同一件白色连衣裙。可以通过解开搭扣的灰色披风看到它。因为我在看连衣裙,她索性把灰披风脱掉。她向我显露出她赤裸的双臂。夏日映在她清新的双臂上。 她往前倾着身,低声说: “塔佳娜。” 我并没有怀疑这是一个提出的问题。 “我们星期二见过。” 她知道。她变得美丽,是四天前的深夜我从她那里夺来的那种美丽。 她一口气问下去: “怎么样?” 我没有马上回答。她以为我理解错了她的问题。她继续问: “塔佳娜当时怎么样?” 如果她没有谈起塔佳娜·卡尔,我也会谈起的。她焦虑不安。她自己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的问题会引起什么后果。我们两个人都面对着她的问题,她的坦白。 我接受了这个。星期二我已经接受了。甚至大概在我和她相遇的最初时刻就接受了。 “塔佳娜美妙可人。” “您不能没有她,是吧?” 我看到一个梦境几乎抵达。肌肤撕裂,流血,醒觉。她试图听到内心的嘈杂,她没有做到,她被她欲望的结果、即便是未完成的结果淹没。她的眼皮因强烈的光线作用而跳动。这一时刻非常漫长的终结在持续的时候,我停止去看她。 我回答: “我不能没有她。” 然后,不由自主地,我又看了她。她的眼中溢满了泪水。她抑制住一种非常大的痛苦,她没有在这痛苦中沉沦下去,相反她竭尽全力地将它保持在接近它的最高表达即幸福的表达上。我没有在她的生命的这一无定状态中给予她帮助。这一时刻结束了。劳儿的泪被咽下去了,回到她体内所存的泪河之中。这一时刻没有滑动,既没有滑向胜利也没有滑向失败,也没有染上什么色彩,惟有快感、惯于否定的快感流逝过去。 她说: “您将看到,过一些时候,塔佳娜和您之间将更好。” 我朝她微笑,依旧是在既无知又通晓的状态下,面对着只有她自己能指称却也并不了解的未来。 我们两个都一无所知。我说: “我愿意。” 她的脸变得苍白。 “可是我们,”她说,“我们会对此怎么办呢?” 我理解,这一判决,该由我替她宣读。我可以把自己放到她的位置上却是在她所不愿的那一边。 “我也愿意,”她说。 她降低了声音。在她的眼睑上,有我自那一夜以来尝到过滋味的汗珠。 “可是塔佳娜·卡尔在那儿,是您生命的惟一。” 我重复道: “我生命的惟一。当我谈起她时我就是这么说的。” “应该这样,”她说——她补充道,“我已经,那样爱您了。” 这个词穿过空间,寻觅并停落。她把这个词放到了我身上。 她爱,爱那个该爱塔佳娜的人。没有人。我身上没有人爱塔佳娜。我是她以惊人的执着正在构建的一个前景的一部分,我不会去抗争。塔佳娜,渐渐地,穿入,破门而进。 “来吧,我们走一走。我给您说些事情。” 我们走到了林阴道上,车站后面没有多少人。我挽起了她的胳膊。 “塔佳娜在我到达后稍迟来到房间。有时她故意这样做,试图让我以为她不来了。我知道。但昨天我疯狂地想和塔佳娜在一起。” 我在等待。她没有提出问题。怎么知道她了解呢?怎么知道她确信我在黑麦中发现了她呢?是因为这一点:她不提问题?我继续说: “她到的时候,带着那种值得称赞的神情,您知道,她的那种愧疚与装羞的神情,但我们知道,您和我,我们知道塔佳娜在那后面隐藏的是什么。” “小塔佳娜。” “是的。” 他向劳儿·瓦·施泰因讲述: 塔佳娜脱掉衣服,雅克·霍德看着她,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个不是他的所爱的女人。每当一件衣服脱落,他总是更进一步地认出其存在与否与他无关的这一欲壑难填的身体。他已经勘察过这一身体,他比塔佳娜本人更了解它。不过,他还是长时间地看着她身上白色的林中空地,这种白色,在她身体各个部位的边缘产生细微的色调变化,或是动脉的纯青色,或是日晒的茶褐色。他看着她,一直看到每个部位、所有部位甚至全部身体都变得面目皆非。 可是塔佳娜说着话。 “可是塔佳娜说了什99lib?么,”劳儿低声说。 要是能让她中意,需要编造上帝我也会编造出来。 “她说了您的名字。” 我没有编造。 他将塔佳娜·卡尔的脸埋在被单里,这样他手中就控制着无头的身体,任其摆布。他使它转过来,把它放平,随心所欲地摆弄,分开四肢或把它们再并拢一处,全神贯注地注视着它不可逆转的美,进去,不动,等待着在遗忘中如胶似漆,遗忘来了。 “塔佳娜真是懂得如何任人摆布,多美妙啊!肯定是非同一般的。” 这次约会,塔佳娜和他,他们从中获得了很多的快乐,比以往更甚。 “她没再说什么?” “她在盖着她的被单下讲劳儿·瓦·施泰因。” 塔佳娜讲了市立娱乐场舞会的很多细节,并且常常回到同样的细节,据说在这次舞会上劳儿失去了理智。她又长时间地描述了穿着一身黑衣的纤瘦女人安娜-玛丽·斯特雷特以及她和麦克·理查逊这新成的一对情侣。她也讲述了他们如何有力量再把舞跳下去,如何让人惊讶莫名地看到这一习惯在这样的一夜风暴中能够被他们保持下去,而这一夜的风暴看上去驱散了他们所有的习惯,甚至——塔佳娜说——爱的习惯。 “您想象不出的,”劳儿说。 应该重新让被单下的塔佳娜沉默。可是随后,又过了一会儿,她又开始了。分手的时候她问雅克·霍德他是否又见到了劳儿。尽管他们两个在这个问题上什么也没有约定,他还是决定向塔佳娜说谎。 劳儿停下来。 “塔佳娜不会理解的,”她说。 我俯下身,我闻到她的脸。她有一种幼儿的肤香,爽身粉一样的香味。 “与我们的习惯相反,我让她第一个离开。我关了房间的灯。我在黑暗中待了很长一段时间。” 她的答话有所偏离——瞬息之间正可以说起其他——她神情黯然地说: “塔佳娜总是那么急匆匆的。” 我回答: “是的。” 她目视着林阴道,说: “塔佳娜和您之间在那个房间里发生的事情我无法知道。我永远也不会知道。您给我讲的时候,涉及到的是另一回事。” 她重新走起来,低声问: “被单下藏着头的塔佳娜,那不是我,对吧?” 抱住她,我大概把她弄疼了,她轻叫一声,我放开了她。 “那是为了您。” 我们贴着墙走,躲着。她在我的怀中呼吸。我看不到她那么温柔的脸,看不到她白皙的轮廓,也看不到她几乎总是惊愕的眼睛,几乎总是惊愕、寻觅的眼睛。 就这样想到了她会离我而去,这想法对我来说变得难以忍受。我对她说了这一刚出现在脑中的折磨我的想法。她,她没有任何同样的感受,她感到吃惊。她不明白。 “我为什么要离开呢?” 我表示了歉意。但恐慌在那里,我无能为力。我意识到她不在、她昨天不在,我任何时候都想她,已经想她了。 她和她丈夫说了。她对他说她认为在她和他之间事情结束了。他没有相信她。她从前不是也对他说过类似的事情吗?不,她从没有这样做过。 我问:她还一直回去吗? 我说得很自然,但是,她没有误解我突然的声音变化。她说: “劳儿一直回去,只是不和若安·倍德福一起回。” 她离题万里地谈到了她心中的一个恐惧:在她的周围,人们,尤其是她丈夫,认为她有朝一日旧病复发不是没有可能。正是为此她才没有如己所愿地与她丈夫谈得更清楚。我没有问她的这一恐惧目前是建立在什么基础之上。她没有说。想必她十年以来也从没谈起过这一威胁。 “若安·倍德福以为是将我从绝望中拯救出来,我从来没有揭穿他,我从来没有跟他说实际上是另外一回事。” “是什么?” “那个女人一进门,我就不再爱我的未婚夫了。” 我们坐在长椅上。劳儿错过了她打算乘的那趟火车。我吻了她,她回吻我。 “当我说不再爱他时,我想说的是您想象不出在无爱的路上人们会走得多远。” “说一句给我听听。” “我不知道。” “塔佳娜的生活,对我来说,一点儿也不比一个我甚至都不知道姓名的陌生、遥远的女人的生活更重要。” “不止如此。” 我们没有分开。她在我的唇下,热烈撩人。 “这是一种替代。” 我没有放开她。她和我说话。火车经过。 “您要看他们?” 我吻住她的嘴。我让她放心。但她挣脱开,看着地上。 “是的。当时我不再处在我的位置上。他们带走了我。我又成了一个人。” 她轻轻皱了皱眉,这在她是那样异乎寻常——我知道这点——已经让我惊慌不安了。 “我有时有点害怕会重新开始。” 我没有再抱她入怀。 “不。” “可是又不害怕。那是个说法。” 她叹了口气。 “我不明白是谁处在我的位置上。” 我将她揽向自己。她的嘴唇清凉,几乎是冰冷的。 “不要改变。” “可是如果有一天我……”她撞到那个她找不到的词上——“他们还会让我去散步吗?” “我将把您藏起来。” “那一天他们会弄错吗?” “不。” 她转过身来,高声说话,带着极大信任的微笑。 “我知道,不论我做什么,您都会理解的。应该向别人证明您是对的。” 我要在这一刻将她永远带走。她蜷缩着准备被带走。 “我愿意和您在一起。” “为什么不?” “塔佳娜。” “确实。” “您可以照样爱着塔佳娜,”她说,“没什么区别,对……” 她补充道: “我不明白所发生的事情。” “没什么区别。” 我问: “为什么两天后,要有这顿晚餐?” “应该有,为了塔佳娜。让我们沉默一会儿。” 她沉默着。我们一动不动地待着,我们的脸差不多碰到一起,一句话也不说,很长时间。火车的声音融汇成一种喧嚣,我们听到了。她没有动,双唇微启,对我说: “在某种状态下,感情的所有痕迹都被驱散了。当我以某种方式沉默的时候我并不爱您。您注意到了吗?” “我注意到了。” 她伸展四肢,她笑了。 “然后我又重新开始藏书网呼吸,”她说。 我应该在星期四五点钟见塔佳娜。我和她说了。 第十四章 这样就有了劳儿家这次晚餐。 柏涅和我不认识的三个人被邀请了。一个年老的妇人,她是U桥镇音乐学院的教师,她的两个孩子,一个年轻男士和一个年轻女士,后者的丈夫只能在饭后才来,若安·倍德福看上去非常希望见到他。 我是最后一个到的。 我没有和她定约会。上火车的时候她对我说今晚我们再约。我等着。 晚餐在相对的寡言少语中进行。劳儿没有做出任何让谈话热络一些的努力,也许她没有注意到。整整一个晚上,她都没有费心说明一下为什么她把我们聚在一起,哪怕是拐弯抹角的暗示也没有。为什么?我们大概是她惟一足够了解的人,所以才被请到她家来。若安·倍德福有些朋友,主要是音乐界朋友,据塔佳娜告诉我,他与他们相见总是在外面,不带着他妻子。劳儿将她所有的相识聚到了一起,这很清楚。可是为什么? 在老妇人与若安·倍德福之间形成了个别交谈。我听到:“如果年轻人知道我们的音乐会存在,相信我,音乐厅一定会爆满。”年轻女士在和皮埃尔·柏涅说话。我听到:“十月的巴黎。”然后是:“……我终于做了决定。” 塔佳娜·卡尔、劳儿·瓦·施泰因和我,我们三人再次处在一起:我们沉默无言。塔佳娜昨夜给我打了电话。昨天我找了劳儿,但在城里和她家里都没找到。她饭后和女儿们待在一起的客厅,没有亮灯。我睡得不好,总是被一种疑虑缠绕:白日里一切都会烟消雾散,人们会有所觉察,人们会不再让劳儿一个人在沙塔拉外出。 塔佳娜看上去急于想看到晚餐结束,她烦躁不安。依我看,她大概有什么事情要问劳儿。 我们一直是差不多完全沉默着。塔佳娜问劳儿她去哪里度假。法国,劳儿说。我们又沉默了。塔佳娜轮番看着我们,她大概注意到上一次在劳儿家我们彼此间的互相关注消失了。自从我们上次在森林旅馆的约会后——作为一个单身汉我经常到柏涅家吃晚饭——她再没有和我谈过劳儿。 时不时地,谈话出现一些共同话题。人们问女主人一些问题。被邀请的那三个人待她亲切热情。人们待她有点儿过于殷勤,超过了谈话或答话的内容所需。在这样的亲切温情中——她丈夫也注意到了——我看出了往来不断的忧虑,她的所有亲友们应该就生活在这样的忧虑之中。人们和她说话是因为应该和她说话,但人们又担心她的回答。这样的担心是否今晚比以往更甚呢?我不知道。如果不是这样,倒让我放下心来,我便可以将其视作劳儿对我谈起她丈夫时所说的话的证实:若安·倍德福什么也不怀疑,谁也不怀疑,看起来他惟一的顾虑就是避免他妻子脱口说出危险的话来,在大庭广众之下。今晚也许尤其是这样。他对今晚的聚会并没有抱以赞许的姿态,尽管他还是任劳儿来安排了。如果他担心什么人,这个人就是塔佳娜·卡尔,塔佳娜执着地看着他妻子的目光,这目光我看得很清楚,我不时去看,他注意到了。他即使在与老妇人谈他的音乐会时也没有忘记劳儿。他爱劳儿。但是如果他被剥夺了劳儿,他很有可能还会一直这样:和蔼可亲。劳儿·瓦·施泰因对我们两个的吸引——这很奇怪——使我对他敬而远之。我不相信他对劳儿的认识除了通过她曾经疯狂的传闻还有其他什么方式,他大概以为他有一个充满出人意料的魅力的妻子,而其中非同小可的,便是她受到威胁的魅力。他以为在保护着他的妻子。 餐桌上的交谈有所停顿,空中飘荡着劳儿主动宴请之举的明显荒谬性,它使空气变得稀薄,这时候我的爱被看出来了,我感觉到它是可见的并且尽管我不愿意还是被塔佳娜·卡尔看到了。不过,塔佳娜仍旧有所怀疑。 人们谈到倍德福一家以前的房子,谈到花园。 劳儿在我的右首,坐在皮埃尔·柏涅和我之间。突然她向我倾过脸来,没有看我,没有表情,就好像她要问我一个问题却没问出来。就这样,与我这么近,她向餐桌另一侧的老妇人问道: “花园里又有孩子们去了吗?” 我知藏书网道她在我右面,一只手将她的脸与我相分,从模糊一团中突然冒出、升起爱的锋尖,爱的定针。这时,我的呼吸中止,感到窒息,因为有太多的空气。塔佳娜注意到了。她也注意到了,劳儿。她非常缓慢地退回。谎言被掩盖。我恢复镇静。塔佳娜开始猜想大概这是劳儿的病态分神,随后又认为这并非是完全无意的举止,但它的意义何在,她一无所知。老妇人什么也没看到,她回答说: “花园里又有孩子们去了。他们真可怕。” “那么,我走之前种的小花丛呢?” “唉,别提了,劳儿。” 劳儿表示惊讶。她希望生活中没完没了的重复有某种中断。 “人走后应该把房子拆毁。有人这么做。” 老妇人带着友善的嘲讽对劳儿说,别人还可能需要你们遗弃的房子呢,劳儿笑了起来。这笑声感染了我,然后又感染了塔佳娜。 她的女儿们就是在那座花园长大的,她看来在十年的生活中花了很多时间去照料它。她把一个完美状态下的花园留给了新房主。音乐界的朋友们对那里的花坛和树木赞誉有加。这个花园出让给劳儿十年的时间,为了使她今晚在这儿,奇迹般地保持着与出让给她的人们的不同。 她是否怀念那所房子?年轻女士问她,U桥99lib?镇那所又漂亮又大的房子?劳儿没有马上回答,所有人都看着她,她的眼中好像掠过某种东西,似一种战栗。她在某种掠过她的东西的打击下定住了,什么东西?未知的、野蛮的说法,她生命中的野鸟,我们知道什么?它们从四面八方横穿、撞击她?然后这一飞翔的风平静下来?她回答说自己不知道从前住过那里。这句话没说完。两秒钟过后,她恢复镇定,笑着说那是句玩笑话,她不过想说,在这里,沙塔拉,比在U桥镇更开心。人们没有点破,她清楚地说的是:沙塔拉,U桥镇。她笑得有些过多,解释得也过多了。我难过,似有若无;每个人都害怕,似有若无。劳儿沉默下来。塔佳娜大概证实了她料想中的分神。劳儿·瓦·施泰因还是病着的。 人们离开餐桌。 年轻女士的丈夫带着两个朋友到了。他在U桥镇继续举办由若安·倍德福开创的音乐晚会,他们很长时间没见面,兴高采烈地交谈着。气氛不再萎靡不振,客人人数一多起来彼此之间的走动交谈大多数人就都不太注意,除了塔佳娜·卡尔。 也许劳儿今晚把我们聚在一起并非轻率之举,也许是为了观察塔佳娜和我在一起的情形,看着自从她闯入我的生活以后我们之间怎么样了。我一无所知。 塔佳娜一个包围式动作,劳儿便被截获了。我想到若安·倍德福与她相遇的那一夜:塔佳娜一边与她说话一边堵住了她的去路,她做得相当机敏,让劳儿意识不到她是无法通过的,塔佳娜就这样阻止着劳儿向其他来客走去,她让她脱离了人群,自己带着她,将她孤立起来。二十来分钟之后就成了这种情形。劳儿看上去很随遇而安地与塔佳娜在一起,在客厅的另一头,坐在台阶和窗洞之间的一个小桌子前面,那一天晚上我就是通过那个窗洞看她们的。 今晚她们两个都穿着深色连衣裙,这让她们看上去更修长、更苗条,也许在男人眼里更看不出她们之间的不同。塔佳娜·卡尔这次与和她的情人们在一起时不同的是,她的发式柔软、散落,结成一团的沉重浓发几乎触及到肩部。她的连衣裙不像她那些午后穿的刻板套装一样紧裹着她的身体。劳儿的连衣裙,与塔佳娜的正相反,依我看,它紧紧地裹着她的身体,使她看上去更具有长大的寄宿女生身上的那种规矩僵直。她的发式与往常一样,在脖颈后面盘了个结实的发髻,也许十年来她一直这样。今晚她化的妆我觉得有点过重,不够精心。 塔佳娜将劳儿成功地据为己有时露出的笑容我是了解的。她在等着她吐露真情,她希望劳儿与她说的悄悄话有些新内容,既让人感动又令人生疑,带些相当拙劣的谎言,以使她塔佳娜看得更清楚。 看着她们这样聚在一处,人们会轻易地认为塔佳娜·卡尔和我是惟一对劳儿潜藏的或外显的怪异全然不在意的人。我相信是这样。 我走近她们的小圈子。塔佳娜还没有看到我。 通过塔佳娜嘴唇的动作我明白了向劳儿提出的是个什么问题。看得出她说的是幸福这个词。 “你的幸福?你说的那个幸福?” 劳儿朝我的方向微笑。过来。她留下时间让我再走近些。我在只盯着劳儿看的塔佳娜的斜对面。我静悄悄地过来,我从别人之间插过来。为了听清楚我走得相当近。我停下来。但劳儿还是没有回答。她抬眼看我,目的在于向塔佳娜示意我的出现。目的达到了。塔佳娜很快抑制住了一种必然的不快:她想见我的地方是森林旅馆,而不是在这儿和劳儿·瓦·施泰因一起。 从远处看我们三个都处在一种表面上的无动于衷之中。 塔佳娜和我在窥探劳儿的回答。我的心在剧烈跳动,我担心这会被塔佳娜看破,她是惟一会发现的,发现她情人血液中的混乱。我差一点碰着她。我后退一步。她什么也没发现。 劳儿要回答了。我听天由命,听任她以发现我的同样方式了结我。她回答了。我的心睡了。 “我的幸福在那儿。” 塔佳娜·卡尔缓缓地向我转过身来,她带着非凡的冷静,微笑着,让我做她的女友这一表白形式的见证。 “她说得多好。您听到了吗?” “她说了。” “但说得那么好,您不觉得吗?” 这时,塔佳娜勘察着房内、客厅尽头热闹的人群,这是劳儿的存在的外在标志。 “自从我再见到你以后我很想你。” 劳儿举止幼稚地用眼睛追随塔佳娜的目光环视一遍客厅。她不明白。塔佳娜让自己既语含训戒又温柔体贴。 “可是若安怎么办?”她说,“还有你的女儿们?你要做什么?” 劳儿笑了起来。 “你看他们来着,原来你看的是这个!” 她止不住地笑,塔佳娜终于也笑了,不过是痛苦地笑,她不再扮演上流社会的淑女,我认出了夜里打电话的那个女人。 “劳儿你让我害怕。” 劳儿吃了一惊。她的惊讶直接冲击着塔佳娜没有坦白的害怕。她揭穿了谎言。完成了。她神情凝重地问: “塔佳娜你害怕什么?” 塔佳娜忽然什么也不再隐瞒。但没有坦白她害怕的究竟是什么。 “我不知道。” 劳儿又看了一下客厅,向塔佳娜解释一件与塔佳娜想知道的事情不同的事情。塔佳娜落入了自己布下的陷阱,她又重新提起劳儿·瓦·施泰因的幸福。 “可什么都不是我所要的,你知道,塔佳娜,有了的东西,发生的事情,什么都不是我所要的。一切都站不住脚。” “而如果是你所要的,现在难道不是一样。” 劳儿陷入思考,她在脑中搜寻的表情,她貌似遗忘的神态达到了艺术的完美。我知道她在胡说八道: “是一样。从第一天起就和现在一样。对我来说。” 塔佳娜叹息,长长地叹息,呻吟着,呻吟着,眼泪几乎夺眶而出。 “可是这一幸福,这一幸福,告诉我,啊!告诉我一点儿什么。” 我说: “劳儿·瓦·施泰因在遇见他的时候,心里大概就已经有了这一幸福。” 塔佳娜带着刚才动作中的那种迟缓向我转过头来。我脸色苍白。帏幕向着塔佳娜的痛楚刚刚开启。但奇怪的是,她的怀疑并没有立即落到劳儿身上。 “您怎么知道关于劳儿的这些事情?” 她是想说:您又不是女人,不是劳儿那样的女人,您怎么知道? 塔佳娜尖酸刻薄、话里有话的腔调与她有时在森林旅馆里说话的腔调如出一辙。劳儿站了起来。为什么有这样的恐惧?她做出一个逃离的动作,她要把我们两个留在那儿。 “不能这么说,不能。” “对不起,”塔佳娜说,“雅克·霍德最近几天性情古怪。他胡言乱语。” 电话中她问我是否觉察出我们之间以后、往后有可能以一种不是爱情而是互相爱恋的方式。 “你是否可以这样做:就好像有朝一日让自己适应一下,在我身上找出新意并非全无可能,我将改变我的声音、衣裙,我将剪掉我的头发,什么也不剩下。” 我没有放弃自己所坚持的东西。我对她说我爱她。她挂掉了电话。 劳儿放下心来。塔佳娜再次恳求她。 “给我说说这一幸福,给我说说。” 劳儿没有不快,亲切友好地问她: “为什么塔佳娜?” “这算什么问题劳儿。” 这时,劳儿开始搜寻,她的面部肌肉抽紧,她艰难地试图谈她的幸福。 “那一天晚上,黄昏时分,但太阳落山已经有些时候了。出现了一个光线更强的时刻,我不知道为什么,有一分钟光景。我并不是直接看到海。我在面前墙上的一面镜子里看到它。我感觉到有一种非常强烈的欲望要去那里,去看。”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我问她: “您去了吗?” 这一点劳儿即刻回想起来。 “不。我确信,我没有去海滩。镜中的图像在那儿。” 塔佳娜专注于劳儿,忘记了我的存在。她抓起她的手,亲她。 “再跟我说,劳儿。” “我没有去海滩,我,”劳儿说。 塔佳娜没有坚持。 劳儿昨天白天去海边匆忙旅行了一次,所以我才没有找到她。她什么也没说。黑麦田的画面在我眼前闪回,突如其来,我痛苦不堪地问自己,我问自己对劳儿还能再抱什么指望。什么指望?我被、我可能被她的疯狂本身给愚弄了?她到海边去找什么,我又没有在那儿,去找什么食粮?远我而去?如果塔佳娜不问这个问题,我就问。她问了。 “你去哪儿了?可以问一下吗?” 劳儿对自己要回答的是塔佳娜·卡尔稍有些遗憾,要不就是我又弄错了: “T滨城。” 若安·倍德福,大概也是为了拆开我们这个三人小圈子,放起了电唱机。我没有等待,我甚至都没有问一下自己,我没有考虑怎样做更谨慎些,我邀劳儿跳舞。我们离开了塔佳娜,她一个人待在那儿。 我跳得太慢了,常常舞步迟钝,赶不上节奏。劳儿漫不经心,跟着我跳错。 塔佳娜看着我们绕着客厅艰难地转圈。 终于,皮埃尔·柏涅向她走去。他们跳了起来。 劳儿在我的怀抱里有一个世纪。我以不易觉察的方式跟她说话。由于皮埃尔·柏涅多变的动作,塔佳娜在我们看来被隐匿起来,这样她既不能看见我们,也不能听见我们。 “您去了海边。” “昨天我去了T滨城。” “为什么什么也不说?为什么?为什么要去?” “我以为……” 她没有说完,我轻柔地坚持。 “试着跟我说说。以为……” “您会猜到。” “这不可能,我应该见您,这不可能。” 塔佳娜露面了,她是否注意到我以急切的方式,在重复着什么话?我们沉默了。然后,再一次地,只有若安·倍德福惊讶的目光看着我们,那目光有些不冷不热,不易觉察。 在我的怀抱中,劳儿迷失了——她突然不再跟着我跳——她步履沉重。 “如果您愿意,后天我们一起去T滨城。” “多长时间?” “也许一天。” 我们应该在火车站碰头,很早。她对我说了一个具体时间。我应该和皮埃尔·柏涅说一下,提前告诉他那天我不上班。我该这样做吗? 我在杜撰: 塔佳娜想,看他们又沉默了。我有经验,我知道怎样使他落入无声的、忧郁的迟钝,他很难从中自拔,他喜欢这样。他和劳儿·瓦·施泰因所保持的沉默,我觉得他从未和我一起保持过,即便是他第一次来找我的时候,一天下午,皮埃尔不在家的时候,他一句话不说,就把我带到了森林旅馆。我不知道的是:这个说他爱、他想、他要再见我的正在消隐的男人,随着他所说的话而更加消隐。我大概有99lib?点儿发热。一切都离我而去,我的生活,我的生活。 重新,乖乖地,劳儿跳了起来,跟上我的脚步。塔佳娜看不到的时候,我将她往后移了移,为了看她的眼睛。我看到了:明澈的目光在看着我。我又看不到了。我使她贴在我身上,她没有反抗,没有人注意到我们,我想。明澈的目光穿透我,我又看见它,现在蒙着水汽,走向了更朦胧的其他东西,没有尽头,它将走向我永远也不会知晓的其他东西,没有尽头。 “劳儿·瓦莱里·施泰因,嗯?” “啊,是的。” 我把她弄疼了。我从颈间带着热气的一声“啊”中感觉到了。 “应该结束。什么时候?” 她没有回答。塔佳娜的监视又开始了。 我在杜撰:塔佳娜对皮埃尔·柏涅说: “我应该与雅克·霍德谈谈劳儿。” 皮埃尔·柏涅会搞不清真正的意图吗?他对塔佳娜有着久经考验的爱,他拖曳着这一感情,他将一直拖曳到死,他们是连为一体的,他们的家比任何一个家都更坚固,经历了风霜雪雨。在塔佳娜的生活中,第一项也是最后一项不可推卸的责任,就是总是要回家,不可想象她有一天会逃脱此项责任,皮埃尔·柏涅是她的归路,她的歇息地,她惟一的忠贞。 我在杜撰: 今天晚上,皮埃尔·柏涅,耳朵贴在墙上,感受到了劳儿一直听到的他妻子的声音失常。 在他们的生活中他们此刻的亲近,是我在支付费用,他们之间却从来没有谈到过。 皮埃尔·柏涅说: “劳儿·瓦·施泰因还病着,您看到了,在餐桌上,她心不在焉,给人印象太深刻了,这大概是让雅克·霍德产生兴趣的地方。” “是吗?可是她,她适于这样的兴趣吗?” 皮埃尔·柏涅安慰道: “可怜的女人,有什么办法?” 皮埃尔·柏涅把他的妻子紧紧抱住,他要阻止她那尚处初生状态的痛苦长大成形。他说: “就我说来,我在他们之间什么也没有注意到,什么也没有,坦白地说,除了我刚说到的这一兴趣。” 塔佳娜有些不耐烦但没有显示出来。 “您要是能好好看看的话。” “我要这样做。” 另外一张唱片换下了第一张。舞伴们没有分开。他们现在到了客厅的另一头。突然变得众目睽睽的,不是他们的笨拙——现已不再那么明显,而是他们跳舞时脸上的表情,既不是亲切可爱的,也不是彬彬有礼的,也不是彼此厌烦的,而是——塔佳娜有道理——严格遵守着令人窒息的持重。尤其是在雅克·霍德同劳儿说话而劳儿回答他的时候,这一持重中没有任何东西发生变化,没有任何东西能让人略微猜想得出所提问题以及将要做出的回答的性质。 劳儿回答我说: “要是知道什么时候就好了。” 我忘记了塔佳娜·卡尔,这罪行我犯下了。适才的瞬间我在火车上,她在我身边,好几个小时,我们已经向T滨城行驶了。 “为什么现在旅行?” “因为是夏天。是时候。” 因为我没有回答她,她便向我解释。 “并且应该尽快去,塔佳娜已经盯上您了。” 她停下来。劳儿愿意我杜撰的这些发生在皮埃尔·柏涅与塔佳娜之间吗? “您愿意这样吗?” “是的。但您也该这样。她应该一无所知。” 她的言谈神情几乎像个上流社会的女人,她这样做可以让没有塔佳娜和皮埃尔·柏涅那么难缠的观察者们安下心来。 “我会弄错。也许一切都是完美的。” “为什么再一次去T滨城?” “为我。” 皮埃尔·柏涅真挚地朝我微笑。在这微笑的深处,现在有一种确定、一种警告,那就是:明天,如果塔佳娜哭了,我将被省医院他的那个部门解职。我编造着皮埃尔·柏涅说的谎话。 “您多心了,”他对他妻子说,“他对劳儿·瓦·施泰因完全是无动于衷的。他都没怎么听她说的话。” 塔佳娜·卡尔被谎言包围着,她出现了一阵眩晕,死亡的意念凉水一样涌流,它流洒在这一片灼伤上,它淹没了这一耻辱,它流过来,那时就真相大白了。什么真相?塔佳娜叹息着。舞曲结束了。 我和U桥镇的女人跳舞了,很好,并且我和她说话了,我也犯下了这一罪行,带着宽慰,我犯下了。而塔佳娜大概确信罪在劳儿·瓦·施泰因。可是我觉得劳儿·瓦·施泰因使人感兴趣的地方,是我自己发现的吗?难道不是她指示给我的,难道不是她的作为?对于被背叛的塔佳娜来说,今晚,许多年以来,惟一的新奇之处就是痛苦。在我的杜撰中,这一新奇钻透了她的心,在她铺张的厚发中打开了汗水的闸门,剥夺了她目光中堂皇的忧伤,使它变得狭隘,动摇它昨日的悲观:谁知道?也许,情侣们初次外出旅行的白旗即将从离我家很近的地方飘过。 塔佳娜穿过大厅,走过来,要我和她一起跳这曲乐声刚起的舞。 我和塔佳娜·卡尔跳舞。 劳儿坐在电唱机旁边。她看上去像是惟一一个没有注意到我们的人。唱片在她手下滑过,她看上去泄气了。今晚,关于劳儿·瓦·施泰因我相信的是:事情在她的周围清晰下来,她从中突然看到了尖锐的鱼骨,拖曳、转动在世界各地的遗骸,已经被老鼠咬了一半的弃物,塔佳娜的痛苦,她看到了,不知所措,她看到了遍地的情感,人们在这一油脂上滑倒。她相信虚实变换的时间是可能的,它被装满又被倾倒,然后又一直准备为人所用,她还相信着,她将总是相信,她永远不会痊愈。 塔佳娜低声、急促地和我说起劳儿。 “劳儿说幸福的时候,她指的是什么?” 我没有撒谎。 “我不知道。” 不顾体面,这在与雅克·霍德有了交往后是第一次,塔佳娜·卡尔当着她丈夫的面向她的情人抬起脸来,那样近,他都可以把嘴唇放到她眼睛上。我说: “我爱你。” 话一出口,嘴唇就呈半开状,几个词从中流出,直到最后一滴流尽。可是如果又有命令下达,还应该重新开始。塔佳娜看到他的眼睛,它们在低垂的眼睑下,空前专注地看着她的旁侧、她不在的地方,那里是劳儿·瓦·施泰因放在唱片上的无力的手。 今天早晨电话里,我已经和她说了。 她在侮辱下战栗着,但是打击发出了,塔佳娜被击溃。这几个词,她随时都可以获得,塔佳娜·卡尔,今天她在挣扎,但是她听到了这几个词。 “撒谎,撒谎。” 她低下了头。 “我不能再看你的眼睛,你肮脏的眼睛。” 然后又说: “你以为有了我们在一起做的事情这就无关紧要了,是吗?” “不。是真的,我爱你。” “住嘴。” 她运足气力,努力想击得更远、更有力。 “你注意到劳儿那样子、那身体了吗?和我的相比,它就像死尸一样,毫无意义。” “我注意到了。” “你注意到她还有其他什么你可以跟我说的吗?” 劳儿一直一个人,在那儿,唱片在她手下滑过。 “很难。劳儿·瓦·施泰因可以说不是任何言行有则的人。” 带着表面听来如释重负的声音,带着几乎可以说是轻快的语调,塔佳娜·卡尔发出了一个她不了解其后果的威胁,对我来说它包含着一种无名的惊恐。 “听着,如果你待我的变化太大,我就不再见你。” 这曲舞跳完后,我走向皮埃尔·柏涅告诉他我打算第三天一天都不去上班。他没有问我为什么。 然后,我又回到塔佳娜这儿,又一次。我对她说: “明天。六点钟。我会在森林旅馆。” 她说: “不。” 第十五章 我去赴约了,六点钟,说好的那天。塔佳娜大概不会来了。 灰色的身形在黑麦田里。我在窗前待了相当长一段时间。她没有动。看上去好像睡着了。 我躺在床上。一个小时过去了,该开灯的时候我把灯打开。 我起床,我脱下衣服,我重新躺下。我浑身燃烧着对塔佳娜的欲念。我为此哭泣。 我不知道做什么。我去了窗前,是的,她在睡。她来这儿是为了睡觉的。睡吧。我又起来,我又躺下。我抚摸自己。他在和永久迷失的劳儿·瓦·施泰因说话,他安慰着她,使她从一个不存在的而她本人也无从知晓的不幸中解脱出来。他这样度过时间99lib?。遗忘来临。他打电话给塔佳娜,请求她来帮助他。 塔佳娜进来了,头发松散,眼睛也是红红的。劳儿在她的幸福之中,承载着这一幸福的我们的忧伤,在我看来是可以忽略不计的。麦99lib.田的气味一直飘到我身上。现在塔佳娜的气味将它压下去了。 她在床边坐下,然后缓慢地脱掉衣服,在我身旁躺下,她哭了。我对她说: “我自己也是处在绝望之中。” 我甚至没有尝试去占有她,我知道我无力这样做。我对麦田里的那个身形有太多的爱,从今往后,太多的爱,完了。 “你来得太晚了。” 她把脸埋在被单里,隔着很远的距离说话。 “什么时候?” 我不能再撒谎。我抚摸着她流散在被单之间的头发。 “今年,今年夏天,你来得太晚了。” “我不能准时来。正是因为太晚了我才爱你。” 她爬起来,扬起头。 “是劳儿?” “我不知道。” 还是泪水。 “是我们的小劳拉?” “回家去吧。” “那个疯子?” 她大喊大叫。我阻止她,用我的手。 “告诉我是劳儿要不我就喊了。” 我最后一说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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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是劳儿。” 她站起来,赤裸着在房间里走动,走到窗前,回来,又回去,她也变得无所适从,她有些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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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迟疑不决,要说的说不出来但还是低声说出来了。她通知我。 “我们将停止见面。结束了。” “我知道。” 塔佳娜对未来一些天将要接踵而来的事情感到羞愧,她将自己的脸埋在双手之中。 “我们的小劳拉,是她,我知道。” 愤怒重新侵袭了她温情的梦。 “这怎么可能?一个疯子?” “不是劳儿。” 带着更多的镇静,她浑身发抖。她来到我身旁。她的眼睛死盯着我的眼睛。 “我会知道的,你知道。” 她离开我,她面对着黑麦田,我看不到她的脸,她的脸朝向麦田,然后我又看到了,她的脸色没有变。她刚九九藏书才在看落日,燃烧般的黑麦田。 “我会去做的,温柔地告诉她,我,我知道,一点儿也不会伤害她,告诉她不要打扰你。她是个疯子,她不会痛苦,疯子就是这样,你知道?” “星期五,六点钟,塔佳娜,你再来一次。” 她哭了。泪水还在流,从很远的地方流过来,从泪水后面涌过来,同所有的泪水一样被等待,终于如期而至,而我好像记得,塔佳娜看上去并没有对此不满意,还显得年轻了。 第十六章 就像第一次一样,劳儿已经在站台上了,几乎是一个人在那儿,工人们乘坐的火车更早些,凉风在她的灰披风下吹着,她那在站台石板上拉长的身影映衬在晨光日影之中,交互成一种四散的绿色光线,挂落成无数盲目地窜来窜去的光斑影点,挂落在她那笑意盎然、从远处向我迎来的双眸上,它们肉身的矿石在闪耀,在闪耀,无遮无拦。 她没有急赶,火车五分钟后才到,她头发有些凌乱,没戴帽子,她来的时候穿过了一些花园,风在这些花园里横冲直撞。 走进那矿石,我发现了劳儿·瓦·施泰因发自全身心的喜悦。她沉浸在喜悦之中。这喜悦的迹象几乎难以置信地明显起来,从她自己整个的生命中喷薄而出。严格地讲,在这一喜悦之中,惟一看不出的,只是它来自何方。 一看见穿着灰色披风、穿着沙塔拉制服的她,她就是森林旅馆后面黑麦田里藏书网的女人。也不是那个女人。在黑麦田的女人与在我身边的女人,我拥有了她们俩,将她们一起藏在我身上。 其余的,我忘记了。 在一整天的旅行中,这一情况没有发生变化,她在我身边又与我相离,既是深渊又是姊妹。因为我知道——我以前对什么事物有过这样的了解吗?——她对我来说是不可知的,人们不可能像我接近她这样接近一个人,比她自己更接近如此经常飞离世间生活的她。如果在我之后来的其他人也知道这一点,我接受他们的到来。 我们在站台上漫步,什么也没说。我们的目光一接触到一起,就笑。 在旅客列车与工勤车之间的这列火车几乎是空的,只为我们所用。她是有意选择的,她说,因为这列火车非常慢。我们中午时分到达T滨城。 “我愿与您一起再见到T滨城。” “您前天已经再见到它了。” 她意识到她说不说无关紧要吗? “不,我从来没有完全回去过。前天,我没有离开火车站。我在候车室里。我睡着了,没有您我认为这没有必要。我会什么都认不出来。我坐回程的第一趟车回来的。” 她整个人都跌倒在我身上,绵软无力,羞羞答答。她要求得到拥抱却没用言辞表示。 “在我对T滨城的回忆中我无法少了您。” 我拥抱她的身体,抚摸她。车厢空寂得如同一张铺好的床。小女孩,三个,从我的脑际掠过。我不认识她们。长女,是劳儿,塔佳娜说。 “塔佳娜,”她低声说。 “塔佳娜昨天在那儿。您说的对。塔佳娜美妙可人。” 塔佳娜在那儿,如同另外一个人,比如塔佳娜,陷在我们中间,昨天的她和明天的她,不论她什么样。她那灼热、被禁言的身体,我深陷进去,对劳儿来说那是低峰时间,那是遗忘她的美景良辰,我插入,我吮吸着塔佳娜的血。塔佳娜在那儿,为了让我在那儿忘记劳儿·瓦·施泰因。在我的身下,她慢慢变得血色全无。 晚风下的黑麦在这个女人的身体周围微微作响,她在看着我和另外一个女人、塔佳娜在一起的一家旅馆。 劳儿,在我身边,接近着,接近着塔佳娜。如其所愿。中途停车到站时车厢还是空的。我们还是单独在车厢里。 “您愿意我一会儿带您去旅馆吗?” “我想不行。我有这个愿望。比您更甚。” 没有下文。她抓住我抽回去的手,把它们放在她身上。我说,我恳求: “我受不了,我要天天见您。” “我也受不了。应该小心。两天前我回去晚了,我发现若安在街上,他在等我。” 我心生疑惑:前一次,这次之前那次,她是否看到了我在旅馆的窗前?她是否看到了我当时在看她?她自然而然地讲那次的事。我没有问她去哪儿了。她说了出来。 “有时我很晚出门,那一次。” “您又重新这样做了?” “是的。但他不再等我。这就严重了。至于我们两个的见面,不能天天这样,因为有塔佳娜。” 她又蜷缩起来,闭上眼睛,不再说话,专心致志。她心满意足地在我的身旁深深地呼吸。在我的手下、在我的眼前看不出她有任何差异的迹象。可是,可是。此时此刻谁在那里,这么近又这么远?什么样飘荡的思绪此起彼伏,在夜里、日里所有的光影之下,将她缠绕不休?甚至在此时此刻?在我可以相信她就像其他女人一样在这列火车上、在我身旁的此时此刻?在我们周围,是墙:我试图爬上去,我攀住,我掉下来,我重新开始,也许,也许,我的理智没有变化、无所畏惧,我掉下来。 “我想和您谈谈我爱您所感到的幸福,”她说,“几天以来我一直需要和您说一说。” 阳光透过车窗洒在她身上。她的手指摆动强调着她说的话,然后又落到她的白裙上。我看不见她的脸。 “我不爱您可是我又爱您,您理解我的。” 我问: “您为什么不自杀?您为什么还没有自杀?” “不,您弄错了,不是这么回事。” 她不带忧伤地说。如果我弄错了,那也没有别人错得严重。关于她,我只能从更深层的地方弄错。她知道这一点,她说: “您这是头一次弄错。” “您高兴吗?” “是的。尤其是以这种方式。您这样接近……” 她讲了实际地爱着的幸福。在她日复一日的生活中,与一个不是我的男人在一起,这幸福波澜不兴地存在着。 几小时以后或几天以后,什么时候结局会到来?人们将很快把她收回。人们将安抚她,在沙塔拉她的家中她将被温情包围。 “我对您有所隐瞒,真的。夜里我梦想着和您说。可是白天一到一切烟消云散。我理解。” “不应该什么都对我说。” “不应该,不。您瞧,我没有说谎。” 自她去T滨城旅行之后,三个夜晚以来,我为她的另一次旅行提心吊胆。恐惧并没有随黎明散去。我没有对她说我在她散步时跟踪她,并且每天都去她家门前。 ?99lib.“有时在白天,可以想象没有您,我毕竟认识您,但您不在那里了,您也消失了;我没有做蠢事,我散步,我睡得很好。自我认识您后,不和您在一起我感觉很好。也许是在这些时刻,当我得以相信您消失了……” 我等着。当她寻找时,她还是可以继续说下去的。她寻找。她合上的眼皮不易觉察地与她的心一起跳动着,她很镇静,今天她高兴说话。 “……的时候我感觉最好,我应该的那样。” “痛苦什么时候会重新开始?” 她惊讶。 “不。不是的。” “从来没有过?” 语调变了,她隐藏着什么。 “您瞧,这、这不是很奇怪吗?我不知道。” “从来、从来没有?” 她寻找。 “当家务做得不好的时候,”她抱怨起来,“不要问我问题。” “问完了。” 她重新镇静起来,她表情严峻,她在思考,过了很长的一段时刻,她喊出了她的思考。 “啊,我真想能把我的可憎之处给您,因为我长得丑,这样别人不会爱上我,我想把它给您。” “您给我了。” 她稍稍抬起头来,一开始有些惊讶,然后一下子,由于过分激动而变老、变形,这使她失却了她的优雅、她的细致,使她变得肉感。我想象着她的裸体在赤裸的我身旁,她一丝不挂。奇怪的是,头一次,我在瞬间想到如果那一时刻来临我也许会无法承受。劳儿·瓦·施泰因的身体,如此之远,可又与它自身相融相洽,离群索居。 她继续讲她的幸福。 “大海在候车室的镜子里。这时候海滩上空无一人。九九藏书我坐的是一列非常慢的火车。洗海水浴的人都回去了。大海就像我年轻时的一样。那时候,甚至在那之前,您根本没在这座城市。如果我相信您就像别人相信上帝一样,我会问自己为什么是您呢,这有什么意义?不过海滩上空无一人,就如同上帝没有完成它一样。” 我又给她讲大前天在我房间里发生的事情:我仔细打量了我的房间并且移动了各种物件,偷偷摸摸似的,并且考虑如果她来了她会有什么看法,也考虑到她在这些物件中的位置,她走来走去,它们则是纹丝不动的。我在想象中把它们移动了那么多次,以致一种痛苦攫住了我,某种不幸留驻在我手中,那就是不能确定这些物件在她的生活中所处的确切位置。我打了退堂鼓,我不再试图将活的她放到死的物中间去。 我对她讲的时候手没有放开她。应该一直抓着她,不要放开她。她待着。她说着。 我理解她要说的意思:我所讲的关于我房间的物件,是与她的身体有关的,这让她产生联想。她带着她的身体在城市里走。但这还不够。她还问自己这身体应该在哪儿、应该准确地把它放在哪儿,才能让它停止抱怨。 “我不比以前知道得少很多。我很长时间都没有把它放在它应该在的地方。现在我觉得我接近它会感到幸福的地方。” 我用张开的手以越来越急切和粗鲁的方式触摸她的身体时,通过她的脸也只有通过她的脸,她感受到了爱的快感。我没有弄错。我这么近地看着她。她炽热的呼吸燃烧了我的唇。她双目死闭着,当它们再睁开时,我也第一次看到了她昏迷的目光。她虚弱地呻吟着。目光浮出水面,落在我身上,忧郁且空洞。她说: “塔佳娜。” 我让她放下心来。 “明天。就在明天。” 我把她抱在怀里。我们看窗外景色。到了一站。车停下来。一个小城围绕着一个新漆成黄色的市政厅。她开始具体回忆起地点来。 “这是T滨城的前一站,”她说。 她说,她自言自语。我专心致志地听着一个有些不连贯、对我毫无意义的独白。我听着她的记忆在运转,在理解着她一个个叠放在一起的空壳,如同在做着遗忘了规则的游戏。 “那儿有小麦。成熟的小麦。”她补充说——“多有耐心啊。” 她是乘这列火车坐在这样的一个车厢里回去的,周围是她的父母在擦拭她额头上流的汗,他们让她喝水,让她躺在座席上,母亲称她为她的小鸟、她的美人。 “这片树林,火车从更远处经过。田野里一点儿影子都见不到,可那天却是阳光灿烂的,我眼睛疼。” “可是前天有太阳吗?” 她没注意。前天她看到了什么?我没有问她。她目前正处在连续认出地点、事物的一个机械性进程中,是这些东西,她不会弄错,我们正是在开向T滨城的火车上。她在一个好像对她暂时有用的脚手架上堆集着树林、小麦、耐心。 她非常专注于她寻求重见的东西。她是头一次这样远地离我而去。可是,时不时地她就朝我转过头来并向我微笑,就像——我不该如此认为——某个不会遗忘的人一样。 接近在缩短,困扰着她,最后她几乎一直说个不停。我没有全部听到。我一直把她抱在怀里。就像有人吐了,我们轻轻抱住他。我也开始看这些不可毁灭的地点,它们此时成了我来临的地点。我进入劳儿·瓦·施泰因记忆的时辰到了。 舞会将是旅行的尽头,它像沙中塔一样倒塌,就像此时此刻的旅行本身。她生平最后一次再见到她这一记忆,她将它埋葬。将来她会记起的,是今日这一视见、身旁的这一陪伴。它会像现在的沙塔拉一样,在她目前的脚步下被毁弃。我说: “啊,我真爱您。我们怎么办?” 她说她知道。她不知道。 火车更趋缓慢地在阳光明媚的田野上行驶。地平线越来越清晰。我们将在吉时良辰到达一个阳光普照的地区,阳光使海滩上空无一人,将是中午时分。 “当您就像那天晚上那样看着塔佳娜却对她视而不见时,我觉得好像认出了一个被忘记的人,舞会中的塔佳娜本人。这样,我就有些害怕。也许我不该再看到你们在一起,除非……” 她很快地说话。也许这次她说的话是被火车的第一下刹车打断的:我们到了T滨城。她站起身,来到车窗前,我也站起来,我们一起看到迎面而来的海水浴场。 在直射的光线下熠熠生辉。 这就是大海,风平浪静,在一片疲乏的蓝色中因海底的深浅不同而呈现出变幻的虹色。 火车向它低驶过去。大海上面,齐天高的地方,悬挂着一片紫色的雾,阳光此刻正破雾而出。 可以看到海滩上只有很少的人。海湾那壮观的曲线被一大圈更衣室装点得五颜六色。错落有致、洁白高耸的路灯给这个地方平添了一种都市大道的高傲姿态,一种奇怪的九九藏书高度,城市的高度,就好像大海曾经延伸到城市,自童年以来。 在T滨城的市中心,是市立娱乐场,乳白的颜色,像只庄重的大鸟,它那规整的围着栏杆的双翼,它那悬垂的阳台,它那绿色的穹顶,它那垂向夏日的绿色的遮帘,它的大而无当,它的鲜花,它的天使,它的装饰,它的金银,它一如既往的洁白,似奶、似雪、似糖。 在尖锐、拖长的刹车声中,它缓缓地驶过。它停下来,看来是完全停下来了。 劳儿笑了,开着玩笑。 “T滨城的娱乐场,我可是认识的。” 她走出车厢,在过道上停下,思考。 “我们不至于还在候车室里待着吧。” 我笑了。 “不。” 在站台上,街上,她挽着我的手臂走,我的女人。我们走出了我们的爱之夜、火车的车厢。由于有了我们之间所发生的事情,现在我们彼此的触碰就更容易、更亲近了。我现在了解她如此温柔的脸——还有她的身体、她的眼睛、她去看的眼睛也是温柔的——的力度和敏感,它沉浸于浮在肌肤平面的无休止的童年的温馨之中。我对她说: “一起坐火车后我更了解您了。” 她理解我要说的是什么意思,她放慢脚步,好像要克制住后退的欲望。 “您现在99lib?参加了人们十年以来不要我做的这一旅行。他们真蠢。” 走出火车站,她在街上左右张望,在行走方向上犹豫不决。我把她带到娱乐场的方向上,此时娱乐场的主体建筑被城市遮挡着。 在她身上什么也没发生,除了表面上认出什么东西,总是非常纯粹、非常镇定,也许有点儿自得其乐。她的手在我的手中。原本的回忆早于这一回忆,早于回忆自身。在T滨城发疯之前她原是头脑清醒的。我讲什么呢? 我说: “这个城市将对您一点儿用也没有。” “我会记住什么呢?” “来这里就像在沙塔拉一样。” “这里就像在沙塔拉一样,”劳儿重复。 街很宽,和我们一起走向大海的方向。迎面来的年轻人顺坡而上,有的穿着游泳裤,有的穿着鲜艳的连衣裙。他们有着同样的肤色,头发因沾过海水而顺贴,他们看上去要回到家庭成员非常多的同一个大家庭中。他们分手,道别,约好一会儿再见,大家一起到海滩上。他们大部分都是回到有家具的单层小屋中,越往前走,他们走过的街上就越显得冷清空落。女人们的声音喊着一些小名。孩子们回答着来了。劳儿带着好奇凝视着她的青春。 我们不知不觉就来到了娱乐场。在我们左边,一百米的地方,它在那儿,在一片草坪中央,从火车站我们看不到它。 “我们过去吧,”劳儿说。 一条长长的走廊穿越娱乐场,一头通向大海,另一头通向T滨城的中心广场。 T滨城的市立娱乐场里,一个人都没有,除了门口存衣处的一位妇人,以及一个穿着黑衣背着手踱着方步的男人,他打着哈欠。 有花枝图案的暗色的大幕帘,关闭着所有的门窗,横穿走廊的风将它们吹得不停地摆来摆去。 风吹得稍强些时,可以看到关闭的窗子后面空寂的大厅,一个游戏厅,两个游戏厅,一些覆盖着绿钢板大转盘的上了锁的赌桌。 劳儿在每一个门口都要探探头,笑一笑,就好像这再见的游戏让她很开心。这笑传染了我。她之所以笑,是因为她在寻找某些她以为会在这里找到、她应该找到的东西,而她又找不到。她走过来,又走过去,掀开一个幕帘,探过头去,说不是这个,不用说,不是这个。她让我见证着她每次落下幕帘时的徒劳无功,她看我,她笑。在长廊的阴影中,她的眼睛闪闪发光,明亮照人。 她的眼睛什么都不放过。包括通知晚会、竞赛的布告,陈列珠宝、衣裙、香水的橱窗。除我以外的其他人在此刻会弄不清楚她的意图所在。我成了一种出乎意料的、不可抗拒的快乐的旁观者。 踱方步的男人向我们走来,向劳儿倾下身去,问她是否需要他的服务,他是否可以帮助她。劳儿窘迫地转向我。 “我们找舞厅。” 男人和蔼可亲,他说在这个时辰,娱乐场当然是关门的。今晚,七点半钟。我解释着,我说我们看一眼就心满意足了,因为我们年轻时来过这里,为了再看一看,我们只想看一眼。 男人笑了,理解了,让我们跟他走。 “全关上了。你们看不清楚。” 他转到与前一条走廊成直角排列的走廊上:刚才这样走才对。劳儿止住了笑,她放慢脚步,落在后面跟着我们。我们到了。男人掀起一个门帘,还没有看见什么,他问我们到底是否记得舞厅的名字,因为娱乐场有两个舞厅。 “闲言厅,”劳儿说。 “喏,就是这儿。” 我们进去。男人放下门帘。我们是在一个相当大的厅里。围绕中央舞池摆着一些桌子。一侧有一个用红幕布遮闭起来的舞台,另一侧是一条两边有绿色植物的过道。一张铺着白色桌布的桌子在那儿,窄而长。 劳儿看着。在她身后我试图将我的目光紧紧跟随她的目光,这使我开始回忆,每一秒钟都更多地回忆起她的回忆。我回忆起与见过她的那些人相毗连的事件,我回忆起黑暗的舞厅之夜中模糊瞥见旋即消逝的近似轮廓。我听到了一段没有历史的青春的狐步舞曲。一个金发女子在放声大笑。一对情侣向她走来,缓慢的火流星,爱的初生的下颌,她还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次要事件的劈啪作响,母亲的叫喊,出现了。宽广且阴沉的黎明草地到来了。一阵壮观的沉静掩盖了一切,吞噬了一切。一点痕迹留存下来,一点。惟一的,不可磨灭的,还不知道在哪儿。什么?不知道?一点痕迹都没有,一点都没有,一切都被掩埋了,劳儿与一切。 男人走着,在走廊门帘的后面走来走去,他咳嗽着,他没有等得不耐烦。我走近劳儿。她没看见我过来。她断断续续地看,看不清楚,闭上眼睛为了更好地睁开,更好地看,她的表情认真、固执。她可以这样无休止地再看下去,愚蠢地再看不可能再被看到的东西。 我们听到了一声电源开关响,大厅被十盏吊灯一起照亮,劳儿发出一声叫。我对那男人说: “谢谢。不用了。” 男人关上灯。大厅由于光线对比的缘故变得更黑暗了。劳儿走出来。男人在门帘后等着,面带微笑。 “有很长时间了吗?”他问。 “噢,十年了,”劳儿说。 “那时我在这儿。” 他改变了表情,认出了劳拉·施泰因小姐,闲言厅里不知疲倦地跳舞的女孩,十七岁,十八岁。他说: “对不起。” 他大概知道后来发生的故事,我是这样看的。劳儿完全没有注意到被这人认出来。 我们从通向海滩的大门出来。 我们毫不迟疑地去了海滩。坐了半天的火车,劳儿伸着懒腰,长长地打着哈欠。她笑了,她说: “早晨起那么早,我都困了。” 阳光,大海,它降低,降低,身后留下天蓝色的沼泽。 她躺在沙滩上,看着沼泽。 “我们要去吃饭,我饿了。” 她睡着了。 她的手和她一起睡着了,放在沙子上。我摆弄她的结婚戒指。戒指下面的肌肤更加白皙、细腻,像伤疤上的一样。她什么都不知道。我取下戒指,我闻它,没有味道,我重新给她戴上。她什么都不知道。 我没有试图同劳儿·瓦·施泰因致命的无味记忆抗争。我睡了。 第十七章 她一直在睡,姿势都未变。她睡了一个小时了。阳光略微斜照过来。她的睫毛被照出了影子。有一点儿风。她的手还在她刚睡时放的地方,向沙子里更陷进去一些,看不见她的指甲。 我醒之后她很快就醒了。这边海滩人很少,泥沙多,人们都去远处、几公里以外洗浴,海水很低,是平潮的时刻,下面有一些愚蠢的海鸥在叽叽喳喳。我们相互打量。我们相遇不久。我们首先惊讶。然后我们找到了我们现在的记忆,美妙、清新的早晨的记忆,我们拥抱,我把她抱紧,我们就这样待着,没有说话,一个字也没有说出,一直到海滩的另一边、洗浴的人聚集的地方——劳儿脸埋在我的脖颈中看不见——有了一阵人群攒动,大家聚集在某个东西周围,也许是条死狗。 她站起来,带我到一个她认识的小餐馆。她饿极了。 我们就这样在T滨城,劳儿·瓦·施泰因和我。我们吃着。其他的进展本来可以出现,其他的运行,在处于我们这个位置的其他人之间,有着其他的名字,其他的时限本来可以生成,更长一些或更短一些,其他的充满遗忘、向遗忘垂直下坠、猝然进入其他记忆的故事,其他的有着无尽的爱的长夜,我知道什么?这与我无关,劳儿是对的。 劳儿吃着,她在充饥。 我拒绝可能使我们分开的终结的到
来,拒绝它的轻而易举、它令人神伤的简单易行,而既然我拒绝这一个,我就接受了另一个,一个有待发明的、我所不知的、还没有人创造出来的终结:劳儿·瓦·施泰因没有终结的终结,没有终结的初始。 看着她吃,我在遗忘。 我们无法避免在T滨城过夜。这一明显事实在我们吃饭时落到我们头上。它与我们巩固在一起,我们忘记了会有别的做法。是劳儿说的: “如果您愿意,今晚我们就留在这儿。” 我们不能回去,确实如此。 我说: “我们留下来。我们没有其他办法。” “我要给99lib?我的丈夫打电话。我在T滨城留下的理由还没有充分到让他……” 她补充说: “过后,我会非常听话。既然我已经跟他说我们的故事已经结束了,难道我,我还不能改变一下吗?我能,您瞧。” 她抓住这一信念不放。 “看着我的脸,应该看得出来,对我说我们不能回去。” “看得出来,我们不能回去。” 她的眼里不间断地溢满滚滚而来的泪水,她含着泪笑,我不了解这一笑。 “我要和您在一起,但要依我所愿。” 她让我去订一个房间。她要在海滩上等我。.99lib.t> 我去了一家旅馆。我订下房间,我问,别人答,我付钱。我和她一起在等我自己:大海终于涨潮了,海水一块一块地淹没了蓝色的沼泽,沼泽带着同样的缓慢渐渐地失去了自己的个性,与大海融为一体,这片沼泽这样了,其他的在等待着它们的轮回。沼泽的消亡使劳儿充满了糟糕的忧伤,她等待,预料、看到了这一消亡的出现。她认出了它。 第十八章 劳儿梦想着另一种时光,在那里,将要发生的同样的事情会以不同的方式发生。另外的方式。千遍万遍。到处发生。不分彼此。在其他人之中,成千上万的人,和我们一样,梦想着这种时光,不可避免。这一梦想传染了我。 我不得不为她脱去衣服。她自己不会去做。她现在赤身裸体。谁在那儿,在床上?她认为是谁? 躺着的她一动不动。她忧心忡忡。她一动不动,待在我把她置放的地方。当我也脱下自己的衣服时,她用眼睛满房间跟随着我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这是谁?危机出现了。我们在此刻的处境,我们单独在这个房间里的情形,她和我,引发了这一危机。 “警察在下面。” 我没有反驳她。 “楼梯上在打人。” 我没有反驳她。 她认不出我,一点儿也认不出。 “我不明白了,是谁?” 然后,她艰难地辨认我。 “我们要走。” 我说警察会把我们抓起来。 我在她身旁、在她紧闭的身体旁边躺下。我闻到了她的气味。我抚摸着她,眼睛没有看她。 “哎,您把我弄疼了。” 我继续。在触摸中我辨识出一个女人的身体的岗峦起伏。我在上面画了一些花。她不再抱怨。她不再动,大概记起她是和塔佳娜·卡尔的情人在一起。 可她这时终于怀疑起这一身份来,她惟一识别的身份,她惟一一直在要求、至少在我认识她的时候要求的身份。她说: “是谁?” 她呻吟着,要我告诉她。我说: “塔佳娜·卡尔99lib?,比如。” 我疲乏不堪,精疲力竭,我让她帮我: 她帮我。她会。在我之前是谁?我永远也不会知道。我无所谓。 然后,在喊叫之中,她辱骂起来,她同时恳求、乞求再要她或饶了她,被围捕的她试图逃离房间,逃离床,却又赶过来为了被捕获,乖乖地被捕获,在她与塔佳娜·卡尔之间不再有区别,惟一不同的是她的眼中没有愧疚之色,另外她有对自己的指称——塔佳娜不指称自己——并且用两个名字指称:塔佳娜·卡尔和劳儿·瓦·施泰因。 .99lib.是她把我叫醒的。 “该回去了。” 她穿好了衣服,灰披风在身上,站着。她继续与夜里的她保持相像。她样子很规矩,因为她本来还想留下来,本来想一切重新开始却发现不该这样。她目光低垂,她一点儿也没有提高的声音放慢了。 在我穿衣服的时候她走到窗前,而我也避免再接近她。她提醒我应该在六点钟到森林旅馆见塔佳娜。她忘记了很多事情,却没有忘记这一约会。 在街上,我们互相看了看。我叫她的名字,劳儿。她笑了。 车厢里并不是只有我们俩,应该小声说话。 她应我的要求谈起麦克·理查逊。她说他非常喜欢打网球,他写了一些诗她觉得很美。我坚持让她说说。她能给我说得更多些吗?她能。我痛苦不堪。她说着。我还要求。她慷慨大度地赐我痛苦。她背诵着在海滩上的那些夜晚。我要知道得更多。她给我说了更多。我们笑着。她就像第一次、在塔佳娜·卡尔家时那样说话。 痛苦消失了。我对她说。她不再说话。 结束了,真的。她可以向我讲述关于麦克·理查逊的一切,她所要讲的一切。 我问她是否相信塔佳娜会告诉若安·倍德福在我们之间发生了某些事情。她听不懂这个问题。但是听到塔佳娜的名字,想起那个对自己的命运还懵懂无知的黑发小脑袋,她笑了。 她没有谈塔佳娜·卡尔。 我们等最后的乘客下了车才走出车门。 对劳儿的远去我还是感受到几多艰难。什么?等一下。我让她不要马上回去,时间还早,塔佳娜可能在等着。她预想到这一点?我不相信。她说: “为什么今天晚上?” 我到森林旅馆时,夜幕降临了。 劳儿比我们来得早。她在黑麦田里睡着了,疲惫不堪,因我们的旅行而疲惫不堪。 有关劳儿的一些背景材料 在诅咒世界的毁灭、兆示大地的沉沦方面,玛格丽特·杜拉斯从不吝惜笔墨,人们不仅能看到《毁灭,她说》(一九六九年)这样意指明晰的书名,也能听到她作品中人物的妄语谵言:“让世界消亡!让世界消亡!”(《卡车》,一九七七年)早已将虚构与现实、文学与生活的界限打破的女作家,在作品之外更是无时无处不在激扬着她的愤懑与厌世。一九七九年的一天,在极度消沉、濒于自绝(这早已不是第一次了,正如她酒精中毒被送进医院急救一样)的边缘,她与一位打过电话来的朋友又谈到了“世界的末日”,并使用了“沉没”这个词。朋友问她:“您真的认为末日将临吗?请设想一下,一个世纪以后再没有人读您的作品了。”她马上回答:“我?我的作品会有人读的。在盖洛普民意调查上,我属于人们最后还要读的那一打作家中的一个。” 不难看出,对杜拉斯来说,写作的诱惑还是大于死亡的冲动,而对其作品在她死后是否有读者的在意更胜于“时日何丧,予及汝皆亡”似的“终极关怀”。人们无法知道她希冀传世的是哪些作品,也很少有作家像她那样懂得什么是文学时尚,但从她自己的倾向、作品本身的价值尤其是作品所提出的问题看,这里面大概至少有这部与童话《睡美人》有互文关系的经典之作,小说《劳儿之劫》,或译《劳儿的劫持》。九九藏书 这是一部奇特的小说,从书名开始就浸透着某种隐晦和歧义。事实上,国内法语界人士尚未就书名达成一致,有的译成《洛尔·维·斯坦的迷狂》,有的译成《劳拉·维·斯坦的沉醉》。《劳儿的劫持》也是个无奈的选择。法文书名Le Ravissement de Lol V. Stein中,定冠词le与介词de除外,只有女主人公的父姓Stein较少疑问,“施泰因”是日耳曼语系中的姓氏(书中交待劳儿的父亲原籍德国),在杜拉斯的文学世界中,它常常与犹太性相连。至于Lol V. (劳儿·瓦),那是Lola Valrie(劳拉·瓦莱里)的简写、缩写,书中女主人公在发疯后就是这样自称并这样让人称呼她的。论者一般都注意到从 Lola 到 Lol的转换中名字的西班牙性及女性特质的减损与消失,从Valrie到缩写V.的变动中真实名字的隐藏与截断。至于难以定夺的 Ravissement,它是杜拉斯有意选用的多义词,主要有“强夺、绑架、劫持”与“迷狂、狂喜、迷醉”两层意思,也与宗教的乐极升天及世俗的诱拐妇女有些关联。依杜拉斯本人的说法:“这本书应该叫做E(劫持、诱拐),之所以用Ravissement,是想保留它的歧义。”(《法兰西文学报》,一九六四年四月三十日至五月六日)然而,即便做出了“劫持”的选择,书名还是令人困惑:劳儿到底是劫持的主体还是被劫持的对象,也就是说,她是劫持者还是被人劫持?或许,这正是作者设置的诱饵,正如拉康所说“劫持者乃杜拉斯本人”,是我们读者被杜拉斯诱拐、劫持,中了魔一样被吸引到她的文本世界之中,与她的笔下人物一起经受着某种痴迷、狂乱。 至于女主人公劳儿乃至整部小说的来历,据法国符号学家让-克罗德·高概教授在《杜拉斯文本的符号学分析》中记载:“有一天[杜拉斯]去一家治疗心理脆弱患者的医院。里面的男女通常是一些接受药物治疗的病人。她到的那一天,是一个节庆的日子。大家在庆新年,有一个舞会。进入舞厅的时候,病人在跳舞,当然有些人病症严重得一眼就能让人看出他们是病人。在那里跳舞的其他人中有一位年轻女人面部绝对平静。她跳得如此之好,人们会误认为她一点儿病也没有。可是,这是一个精神分裂症患者,病情非常严重。正是看到了这么个人才使杜拉斯产生了写一部精神病人的书的灵感,后来就写出了《劳儿之劫》。”(《话语符号学》,北京大学出版社,一九九七年) 《劳儿之劫》一发表,就引起了广泛的争议。从当时发表的一些主要书评文字中可以窥见其反响之一斑。 雅克琳·皮亚捷(《世界报》,一九六四年四月二十八日): 据书名看,应该把《劳儿之劫》当作一次着魔来接受。除此之外,该书是让人不适、令人生厌的。[……] 玛格丽特·杜拉斯意图何在呢?描写一例神经官能症还是把握女性在爱情痛苦的反弹上的极端显现?[……] 神经官能症、痴迷着魔、被过去的创伤纠缠不休,难道这些主题不都令人想起罗伯-格里耶的《去年在马里昂巴德》吗?[……]但是杜拉斯并没有凭借自己的想象力将两人之旅贯彻到底。[……]她的作品中最缺少的,便是对着魔迷狂的演绎阐发。她很快就跌落到自己的世界之中,这世界自《如歌的中板》以后越来越局限于爱的创伤。 罗贝尔·康泰(《费加罗文学报》,一九六四年五月七日): 《劳儿之劫》,首先让人有点怀恋《昂代斯玛先生的午后》行文的完美、自如 [……]但过不久便会注意到本书中的缺陷恰是它的长处所在 [……],对话的作用只是为了让我们去感受沉默的内涵[……],那些看来叙述得很笨拙的场景是为了向我们提示某些缺失、某些空洞、甚至是某种虚无。我们之所以有这样的感受,大概是因为这一虚无也在我们的生活之中,而我们也不愿意对它有一个更清醒的认识。 女基督徒独立青年团阅读委员会: 一个知晓事物等级之所在的基督徒面对这部贫瘠的作品不可能不表示惊讶,作者的聪明和才智不足以掩盖书中内容的空乏。[……] 所有的叙述都以冷峻、客观的方式进行,自始至终没有任何道德判断介入。俨然一份临床报告。冰冷的语调为这一极其险峻的叙事添上了某种高洁的色彩,而这种高洁又通过非常古典、纯粹的语言得到强化。可是,这种对神经官能症的研究还属于文学吗?[……] 玛格丽特·杜拉斯在现代小说中占据着首要的位置。人们不可忽视她写的书[……]。但是,喜欢她以前作品的人这次定将对这本书感到失望,即便它对应着“一种新美学”。 《劳儿之劫》看来是部失败之作。 克洛德·莫里亚克(《费加罗报》,一九六四年四月二十九日): 这也许是玛格丽特·杜拉斯最美的小说。令人困惑并且有着看似简单的假象。[……] 玛格丽特·杜拉斯身上所迸发的,是才华和聪慧。在文学事业中,没有比女作家听凭其感受去理解、去阐释更罕见、更美的了。聪明才智在这里服务于她随着迹象的出现去破解、去翻译的本能。 这部小说技巧娴熟细腻。它得到“新小说”作家的赞美,他们从中发现了他们自己所关注的事情,但杜拉斯却以一种个人的方式和语气将其表达出来[……]玛格丽特·杜拉斯停留在句子的表层、面部的平面。但是,借助她独特的才能,她懂得在词语的闪烁模糊及动作的犹豫不决中截取出更深层的隐秘来。 克洛德·鲁瓦(《解放报》,一九六四年四月七日): 《劳儿之劫》是一部独特的作品,首先是晦涩难懂[……]。玛格丽特·杜拉斯的小说和电影剧本是一些悲剧诗篇,其中的人物常处在一个放大并加强着日常特征的危机时刻。[……] 杜拉斯运笔强劲且迟缓地表达出生命中的这些时刻,这样的时候我们感受到自己是无能为力的旁观者,在命运面前感到迷惑、恐慌不安;她用慢镜头的手法表达一些与撞车、垂死和地震相类似的事故,[……] “世上的任何爱也不能代替爱本身,”杜拉斯的一部小说(《塔尔奎尼亚的小马》)中有个人物如是说。她所有作品要表达的别无其他。[……]与玛格丽特·杜拉斯堪为同类的不是新小说的作家们,而是写出了伟大的形而上中短篇小说的契诃夫。 劳儿甚至牵动了结构主义大师、心理学家雅克·拉康的神经,他为此专门著有《向写了〈劳儿之劫〉的杜拉斯致敬》(一九六五年)一文,开始了对这部小说的精神分析解读。而杜拉斯本人对拉康在“致敬”中所流露出的男权中心思想的不满,作品本身的女性人物——男性叙述者——女性作家写作方式及其所提出的问题,又使得对小说的女权主义批评形成不小的规模。可以说,是拉康的“致敬”使得《劳儿之劫》受到了知识界先锋派、精神分析学家及女权批评家的广泛关注,从而激发了文学评论界对杜拉斯与《劳儿之劫》的研究热情;又是拉康的盛名及其一以贯之、在“致敬”中丝毫不见藏掖的矫饰语言与晦涩文体,吓跑了许多的普通读者,使《劳儿之劫》渐渐被公众视为难读、难懂的作品,杜拉斯本人也因而渐有了隐晦作家之名,直到一九八四年《情人》的成功才使她重新“通俗”。 尽管小说中劳儿的女友塔佳娜将劳儿的病因部分地归咎于劳儿少时就有的某种心不在焉、某种若有所失、某种心智不全,拉康还是像书中叙述者雅克·霍德一样,更倾向于考察“舞会事件”本身。在拉康看来,构成场景即所谓“原始场景”的,是舞会中两个一见钟情的男女跳舞时的忘我与沉醉(Ravissement),众目睽睽之下劳儿成了被排除在外的第三者:一个女人突然出现,就“劫持”了她的未婚夫。整部小说可以说是这一场景的不断回闪与重现,它与另一个幻象中的场景一起不断缠绕着劳儿:她的未婚夫在他们去过的旅馆房间里“为另一个女人、一个不是她劳儿的女人脱下衣服”。劳儿走向了沉默与沉睡,十年一梦的婚姻生活,却在自己的家门口被另一对情人的亲吻唤醒。她走进这个二人世界,“劫持”了女友的情人,以欲望的主体身份重演了“原始场景”的三人剧。 只是,在拉康看来,这不是能导致“治愈的事件”,新的三人剧更像是系了个更紧的打不开的结,劳儿沉溺于更强、更深的欲望之中:“看”。她的“看”动摇着雅克的“我思”,分裂了认识的主体,“使叙事的声音变成了叙事的焦虑”,使叙述者——男主人公无所适从、不知所终。正如拉康所说:“这种三人的存在,是劳儿安排的。正是因为雅克·霍德的‘我思’以过于接近[病者]的治疗——小说结尾处他陪她‘朝拜圣地’而不是让事件发生——缠绕着劳儿,劳儿才变疯了[……]小说的最后一句话将劳儿拉回到黑麦田,看来是一个不够果断的结尾,它让人猜想应对那种令人感动的理解有所提防。被理解不适合劳儿,‘劫持’是不可救药的。” 拉康认为,创作了劳儿这一人物形象的杜拉斯走在了精神分析之前,应该向艺术家“致敬”:“尽管玛格丽特·杜拉斯亲口告诉我说,她不知道在她所有的作品中劳儿来自何方,并且我自她其后的话中也能隐约看到这一点,但我认为一个精神分析学家有权采取的——或许不被如此认可的——立场的惟一好处,便是继弗洛伊德之后提醒人们:在这一方面,艺术家总是走在他前面,他没有必要在艺术家为他开辟了道路的地方再以作为心理学家而自鸣得意。”“我在《劳儿之劫》中正是认识到这一点,玛格丽特·杜拉斯看起来不需要我也知道我教授的东西。”文章最后,论及“精神分析的伦理”时,拉康甚至将玛格丽特·杜拉斯与写了《七日谈》的玛格丽特·德·那伐尔及“年鉴学派”史学家吕西安·费伏尔相提并论,称赞杜拉斯描述了“生之磨难”的“真历史”,创造了“个人灵魂的神话”,说她在“以无可名状之物礼赞空虚生命之无语婚庆”的时候,为“无望之慈善注入了生机”。 可是,对拉康的“致敬”,杜拉斯似乎并不十分领情。当然,能得到拉康的好评和善解是让她高兴的,她也表示出起码的礼尚往来:“关于《劳儿之劫》,人们对我说的最漂亮的话出自一个批评家之口,类似说‘《劳儿之劫》是我写的’。”但是,女性作家的敏感马上使她显示出对男权中心式话语的反感:“是谁让劳儿·瓦·施泰因从棺材中走出来的?不管怎么说,是个男人,是拉康。”(《话多的女人》,一九七四年)对“杜拉斯看起来不需要我也知道我教授的东西”这句话,杜拉斯更是总要抑制不住地抨击:“这是男人、主人的话。至少是有权力的男人的话,显而易见。作为参照的,是他。‘我教授的东西’,她,这个小女人,居然知道。这份敬意是巨大的,但这份敬意最后绕到他自己头上去了。”(《玛格丽特·杜拉斯在蒙特利尔》,一九八一年) 女性批评家、符号学家朱丽娅·克里斯蒂瓦在《劳儿之劫》发表二十年以后对杜拉斯作品主题的总体考察,为我们提供了一个稍有距离的观照。在《黑太阳——消沉与忧郁》(一九八七年)一书中,克里斯蒂瓦专辟了一章(最后一章)“痛苦病:杜拉斯论”。作者认为,现代世界进入了空前的危机状态,继可见的政治、经济、宗教危机后,使现代人感受最深的是思想与言语、表现与意指的危机。内心痛苦与精神张力的无以名状使文学与艺术转向了非理性、空白和沉默。在文学语言越来越内在化的时候,杜拉斯似乎掌握着将个体的体验外化的某种文法,以某种显得滞重、令人感觉不适的语言去尽量贴近笔下人物的心理创伤和精神障碍。于是我们就在《劳儿之劫》中看到了与人物和叙述者的心智衰退相联的不合常规的言语使用。这种对内在不适与心理病症的忠实也体现在价值判断的消失、净化作用的减退上:“没有治愈,也没有上帝,没有价值,也没有美,除了处在深度分裂中的病态美。大概,艺术从来没有这样缺少疏导,缺少净化。”为此,《黑太阳》的作者提醒人们:杜拉斯的作品不适合脆弱的读者,因为它让人“与疯狂擦肩而过”,“它不是从远处展示着、观察着、分析着疯狂,让人有距离地承受,期望着一个出路”,“相反,它与疯狂合为一体,直向你冲来,没有距离,来不及躲开”。 至于劳儿,在克里斯蒂瓦看来,她的问题不是压抑,而是“性冲动枯竭”,她所能激起的只是“迷恋”而不是快感,她的痛苦与女性存在的深度分裂实为一体。是痛苦的无可言说使杜拉斯在“修辞的滞重”之外又选择了“语义的漂洗”,构筑起一个“令人不安且传染着痛苦之病的空间”:“她说话的时候,只是想说难以表达出做劳儿·瓦·施泰因是多么令人厌倦,多么漫长无期,漫长无期。人们让她努把力。她说,她不明白为什么。她在寻找惟一一个词上面临的困难似乎是无法逾越的。她看上去什么都不再等待。她是否想着某件事,她自己?人们问她。她听不懂这一问题。人们会说她自暴自弃了,说不能摆脱这一点的无尽厌倦没有被思考过,说她变成了一个沙漠,在沙漠之中一种游牧的特性将她抛向了永无休止的追逐,追逐什么?不知道。她不回答。” 克里斯蒂瓦大概是要给杜拉斯以及她的劳儿做出社会历史学的解释,我们似乎还可循着同样的逻辑提出社会伦理学的问题,比如劳儿的疯狂是否反理性、反社会、反道德、反规范尤其是情爱的规范,因她的“乌托邦”是一个没有排他性的三人世界?我们甚至可以追问:在世界的普遍沉沦面前,杜拉斯是否想说,除了死亡,疯狂几乎是惟一的选择,惟一可以让人接受或者说不能不如此接受的生存状态? 作者杜拉斯本人似乎更愿意“就事论事”,让人更多关注她的作品、人物。比如,她将劳儿与《副领事》中到处流浪、失去一切的印度丐女做比较:“劳儿的疯狂是区域性的疯狂,个人的疯狂。丐女的疯狂是无限广泛的疯狂,就像整个领土都被占据一样。”(《玛格丽特·杜拉斯在蒙特利尔》)又比如,她说:“我书中的所有女人,不论年龄大小,都来自劳儿,也就是来自某种自我遗忘。”(《物质生活》,一九八七年)而对各种各样的解读、批评,杜拉斯显得比较开通:“这毕竟是一部到处都有翻译的书[……]自劳儿从我这里出去、我第一次看见她以后,再也没有找到她。儿,她属于你们,是你们造就了她。”(《玛格丽特·杜拉斯的地方》,一九七七年)也许,杜拉斯说这话时忘记了,劳儿正如她作品中的许多人物一样,很难在一部书中自生自灭,他们会在其他作品中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再次出现,直至最后的消失,许多人物都是随着杜拉斯的去世而消失的。 在一九六五年出版的或可称为杜拉斯另一部经典之作的《副领事》中,劳儿的未婚夫麦克·理查逊与他的情人安娜-玛丽·斯特雷特出现了,没有任何地方提到劳儿。在据《副领事》改编的电影《印度之歌》(一九七五年)中,劳儿和舞会的故事出现在画外音中。
一九七一年发表的小说《爱》似乎是《劳儿之劫》的续篇,占据中心的是沙塔拉与T滨城的舞厅。一个疯女人(劳儿?)在海边不停地走着,跟在一个“疯囚犯后面”(劳儿的情人雅克?),而在她身后跟着一个旅行者(劳儿的未婚夫麦克?)。人们谈到舞会,旅行者与女人也来到T滨城的娱乐场,他走进“不再有舞会”的舞厅,而她则睡在海滩上。女人,与一前一后的两个男人一样,无名无姓。在电影《恒河女》(一九七二年)中,画外音讲着没有命名的劳儿的故事,其中提到“救护车来到黑麦田把她接走”,但人物的“记忆丧失了”,成为“灰烬”。.99lib. 劳儿最后一次出现,是在《物质生活》(一九八七年)中,杜拉斯提到一部遗失的名为《劳儿·瓦·施泰因的电影》的电影稿本。据她回想,她最后看到的劳儿是这样的:“衰老的劳儿脸上涂着浓妆,从T滨城娱乐场的舞厅出来,被人抬在轿上,如中国女人。轿子是男人们抬的,放在肩上,像棺材一样。”不难看出,劳儿的终点就是她的起点,故事开始的地方;而杜拉斯也和她的劳儿一样,被回归初始所纠缠:这里,她根本没有进入文学想象,她只是又看到了世纪初的印度支那,她十八岁走出却从来没有真正离开过的印度支那。 从此,杜拉斯的“睡美人”劳儿再也没有醒来,而杜拉斯也于一九九六年三月永远地沉默了。 翻译《劳儿之劫》是一种挑战,这挑战来自小说的叙述和语言;也是一种考验,对翻译者的神经与理解力的考验。因为它看上去讲的是一个疯女子的故事,而讲这个故事的人不能说没被传染上某些相关的病症。 故事讲到将近一半的时候,匿名的外在于叙事的“我”突然拥有了名字和身份,从此,“我”的主要功能似乎不仅在于讲故事了…… “这个词,这个并不存在而又确实在那儿的词,在语言的转弯处等着你,向你挑战。” 一个完整的句子,表述着简单的事实,被拆散,被打破,被割裂,碎尸一般;而承载着某种不定的情境、状态或认识的一个火车一样的长句终于走到尽头时却遭遇猝不及防的质疑和否定。与此相比,“她”(劳儿)与“她”(塔佳娜)的混同,“我”与“他”(同是雅克·霍德)的分裂,实在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说做法。 在这同生命本身一样破碎、一样隐晦的语言面前,翻译又是什么呢?准确与忠实当然是最好的意愿。而对于在汉语中很少被如此严格对待的生命体验,怎能指望方块字早已准备好一些现成的表达方式呢?在译文中寻找文雅与优美肯定是徒劳的,因为一些接近此类标准的如“中规中矩”、“言行有则”似的四字结构,在如此极端的经验与语言面前,早已是离题千里了。 或许,译者由于过分投入于他的工作,也传染上了书中的某些语言病症? 劳儿的疯狂。这是书中其他人的说法,塔佳娜也属于其他人,在他们看来,归根结底,劳儿是个疯子。“我”在书中试图接近劳儿,以“我”的方式,去爱,去理解,问题是“我”无法向其他人证明这样做是正确的。劳儿是这样对“我”说的:“我知道,不论我做什么,您都会理解的。应该向别人证明您是对的。” 使翻译工作得以进行下去的,是一个词,是对一个词的寻找。“在寻找惟一一个词上面临的困难似乎是无法逾越的。”这个词,最近,被来这里讲学的保罗·利科,一个法国哲人,说出来了。他当时谈到自杀,但这也令人想到疯狂,他说: 我尊重,我尊重这一行为。这是生与死交汇的一种情形、一个点,是生的最后行为,是死的最初行为。这是生命的大神秘。而我,我没有判断。[……]有的人因为绝望而自杀。如果有绝望存在,那它是对什么绝望,那它就证明着什么。它证明着我不能提供救助。自杀的问题是苟活下来的我的问题,它是苟活的我的失败,是苟活者的失败。 尊重。我要找的就是这个词。 王东亮 一九九九年初秋 蔚秀园 名可名,非常名——译本修订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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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儿之劫》讲的是劳儿的故事,一个很常见的女孩子失恋的故事:一个年轻姑娘被未婚夫抛弃,痛苦得难以自拔,失去了部分理智。另一个男子走近她,娶她为妻,带她到另一个地方生活,生儿育女。若干年以后,姑娘故地重游,偶然的事件唤起了她沉睡的记忆,爱的创伤复发,也许从来没有治愈。 这样的故事无处不在,并且不限于男女情爱。就好像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是为了受伤,为了受伤以后疗伤,而所谓的日子或许只是疗伤的过程,对治愈的期盼,以及对不可救药的确认。 这样的故事,一千个作家有一千个讲法。杜拉斯的讲法有些特别,她不是自己在讲劳儿的故事,而是让书中一个人物、一个叫雅克·霍德的男人来讲。这个叙述者不是传统小说中常见的那个全知全能的“上帝”,也不是视角有限却能冷眼旁观的所谓“见证人”。他努力筛选材料,辨别真伪,试图去讲述劳儿生活的主要线索和重要事件,可是故事讲到快一半的时候,他自己却走进了故事,参与了事件,使故事时间和叙述时间重合,使叙述者和人物混为一体。 这首先是一个所知有限的叙述者,他习惯使用否定句和疑问句: “她有一个大她九岁的哥哥——我从未见过他”; “关于劳儿·瓦·施泰因的童年……,我也从来没有听到什么给我留下特别印象的事情”; “她自己的一部分总是与你远离,与现在远离。远离到哪里呢?” “她从他身边走过时,他们互相认出来了吗?” 即便是正常的陈述,他也不忘记时常加以否定和质疑: “二者信步而行,无论走到哪里都不再相分相离。哪里?” “[她]首先要绕房子走一圈,在它周围的街巷里转一转。谁知道?” “……一种游牧的特性将她抛向了永无休止的追逐,追逐什么?不知道。” 为了能够讲述劳儿的故事,这个实际上一无所知的叙述者雅克·霍德,只能借助一些道听途说:“沙塔拉不是一个大得可以听不到闲话吞得下奇闻的城市”,或者依赖他的情人、劳儿当年的女友塔佳娜的记忆。可是,在发现自己和那些“传播流言蜚语之徒”一样“什么都不知道”,而塔佳娜所讲的也是“虚实莫辨的故事”以后,他“对任何东西都不再确信”,并坦言自己要“杜撰”、“虚构”、“编造”劳儿的故事,讲述他的劳儿·瓦·施泰因的故事。 在这个实为杜拉斯虚构而杜拉斯虚构中的叙述者又再次虚构的劳儿的故事中,惯常的名与实、词与物之间的关系消失了,出现的是一些缺失,断裂,破碎,乃至空无。 劳儿的名字。劳儿对自己的名字有着不同寻常的使用。让劳儿发疯的舞会事件发生后,在痛苦和愤怒之中,她改变了自己的名字。原来完整的名姓组合Lola Valrie Stein(劳拉·瓦莱里·施泰因)被她改成了Lol V. Stein(劳儿·瓦·施泰因)。从此,她不仅这样指称自己,也要别人这样指称她。单从字形看,一个完整的有国别和性别指向的Lola Valrie就变成了被删减、被截断、被隐藏的Lol V.,成了一个看不出属于哪一国家、哪一语言名称系统的残缺的存在。在小说结尾处,与雅克·霍德在T滨城的旅馆房间里,劳儿又有了对自己的另一个指称:塔佳娜·卡尔和劳儿·瓦·施泰因。劳儿对自己名称的改动,可以说隐含着某种自我寻找和认同,也可以说是在知晓所指本质上无可确定之后对能指的恣意和游戏。当劳儿第一次对雅克·霍德说出他的名字时,雅克·霍德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名字“头一次说出来没有指称”:“谁会注意到以名指人的不可靠性,除了她,劳儿·瓦·施泰因,所谓的劳儿·瓦·施泰因?”而这样的识见,也几乎成了劳儿的一个行为策略,在沙塔拉匿名漫游的时候,“她相信自己熔入到一个性质不定的身份之中,可以有无限不同的名称来命名,但这身份的可见性取决于她自己”。 劳儿的言说。劳儿出场的时候看起来是个快乐女孩,在中学的操场上,伴着远处传来的恋旧歌曲,她叫着女友:“跳舞吗,塔佳娜?”“来,塔佳娜,来呀,我们跳舞,塔佳娜,来吧。”舞会事件后,她先是愤怒地自说自话,继而厌倦地大喊大叫,最后逐渐停止说话,沉默不语。结婚、生育,过上所谓正常生活后,她周围的人常常处在一种关切的忧虑之中,“人们和她说话是因为应该和她说话,但人们又担心她的回答”,她丈夫惟一的顾虑就是避免他妻子在公众场合脱口说出什么不妥的话来。实际上,劳儿与别人交流时多数时间是“中规中矩”的,只有在说到过去的伤痛、今日的欲念时,才偶尔有辞不达意、答非所问甚至完不成句子的情况出现。 自以为对劳儿有所理解并深爱着劳儿的叙述者雅克·霍德认为,出现这样的情况,是因为劳儿“撞到那个她找不到的词上”,如果有足够的耐心和爱,去倾听,去等待她寻找,她也许会找到,会把中断的句子继续下去。不过,劳儿找到的词、说出的句子有的时候却有“震耳欲聋的力量”,在她听凭自己的欲念说出塔佳娜“赤身裸体披着她的黑发”时,“最后两个词尤其带着一种均等、奇异的密度在回响……句子的密度突然增大,空气在它的周围劈啪作响,句子爆炸了,它炸裂了意义”。 在劳儿思想着她的“舞会”,她“永恒的舞会”的时候,她却一直找不到她在寻找的那个词,“她在寻找惟一一个词上面临的困难似乎是无法逾越的”。生活在“因为缺少一个词而无以言状的惟一的大悲和大喜”之中,她继续寻找这个词,她相信这个词可能存在:“这会是一个缺词,一个空词,在这个词中间掘了一个窟窿,在这个窟窿中所有其他的词会被埋葬。也许不会说出它来,但却可以使它充满声响。这个巨大的无边无际的空锣也许可以留住那些要离开的词,使它们相信不可能的事情,把所有其他的不是它的词震聋,一次性地为它们、将来和此刻命名。” “可是无名的痛苦又怎样可以言说呢?” 这个词,她终于没有找到。因为没有找到这个词,劳儿没有回复到完整的Lola Valrie Stein,也没有再成为其他的指称,她依旧是Lol V. Stein,带着这个名字所指称的所有缺失,所有残破,所有空无。 童话一般结构的劳儿的故事结束了。真正的白马王子麦克·理查逊走了,只会杜撰的说书人雅克·霍德成了他的替身,他吻醒了睡美人劳儿,与她共度一段劫难,但是不能最后拯救她。睡美人又睡去了。 很难给这个讲述爱与疯狂的故事做出什么合乎理性的结论,因为书中的许许多多都超出了我们平常得以安身立命的所谓理性。杜拉斯进入的是一个我们在生活中情愿回避的领域,进入这一领域需要有一些胆识和勇气: “她发现了一个感觉生命的新源泉,一片世界在逃遁、意义在消逝的精神领地。自从《劳儿之劫》以后,她力图洞穿这一不可言喻之境。杜拉斯在我们最为幽晦的感知区域点燃烈火;将她认为过于贫瘠平乏的真实推向极限;拓宽、扩展着我们的理解界域。她感兴趣的,不是我们每个人内心存有什么,而是在我们前面、也许我们够不到但却应该努力去征服的东西。”(洛尔·阿德勒,《玛格丽特·杜拉斯》,伽里玛出版社,一九九八年,页四四零至四四一)

《劳儿之劫》五年前曾以《劳儿的劫持》(春风文艺出版社,二零零零年一月)之名出版。这次再版修订,主要检查了语言理解方面的错误和疏漏,对译文进行了一些加工,使之尽量符合中文表达习惯。另有三处明显修改,分别涉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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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书名、人名和地名。 在《有关劳儿的一些背景材料》中,译者提到过法文书名中的ravissement是杜拉斯有意选用的多义词,既可以表示与理性消减有关的状态如“迷狂、狂喜、迷醉”,也可以表示某种强力行为如“强夺、绑架、劫持”。汉译中找不到如英文ravishing一样的近似对应词(单看小说的英译名The Ravishing of Lol V. Stein就可以知道西文互译与西文汉译会有多大的不同),只能在两个词义间进行选择。 原译本选择的是“劫持”,作为支持的是杜拉斯本人的声明,原文如下:Ce livre devait sappeler《 E》. Jai voulu, dans Ravissement server l quivoque. (Lettres franaises, 30 avril-mai 1964),译为:“这本书应该叫作E(劫持、诱拐),之所以用Ravissement,是想保留它的歧义。”另外,小说中的人物行为线索也大致围绕着两起与强取、劫夺有关的事件:T滨城的舞会上,一个神秘的黑衣女人一出场就让劳儿的未婚夫麦克·理查逊神魂颠倒,众目睽睽之下就把她的未婚夫劫走了,一去不返;十年以后,劳儿本人以看似自然实际“专制、不可抗拒”的方式俘获、劫持了她少年女友塔佳娜的情人,小说的叙事者雅克·霍德。 但是,“劫持”不能令人满意,作为书名它显得生硬、突兀,封闭了语义的空间,容易令人想到绑架、劫匪等暴力行为,虽然书中情劫、爱劫、诱劫等场景未必不传递着另一种意义上的暴力。 在对书名一直不满意的译文修订工作中,在与一个心仪杜拉斯的朋友的通信交流中,译者想?99lib?到了单字“劫”:劳儿在舞会上经历的难道不是一场劫难?未婚夫麦克的移情别恋难道不是一种劫数?与若安·倍德福的十年婚姻生活难道不是一种劫后余生?回归故乡沙塔拉难道不是再蹈劫火、再度劫波?小说结尾她重返黑麦田难道不预示着她的爱和她的疯狂都将同样地万劫不复? 现代汉语中的“劫”字有着土生土长的词义如“威逼、胁迫”、“抢夺、强取”、“盗贼、劫匪”等,也有着源自西天印度表示时间却早已超越了时间概念的蕴涵:“佛教名词。梵文kalpa的音译,‘劫波’(或‘劫簸’)的略称。意为极久远的时节。”(《汉语大词典》第二卷,一九八八年,页七七八)不过,即便是本来意义的比世纪还长的时间,这“劫”看起来对劳儿也再合适不过。舞会上,眼见得未婚夫投入到另一个女人的怀抱,她一下子老了“几百岁”;舞会以后,她觉得“做劳儿·瓦·施泰因是多么令人厌倦,多么漫长无期,漫长无期”;当她第一次走出家门也是若安·倍德福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语似恳求地对他说:“我有时间,太长了”…… 与书名的改变相比,一个人名和一个地名的改变实在是无足轻重的。 劳儿的丈夫名为Jean Bedford,原译为让·倍德福,全名在文中无论什么地方出现都没有问题,但是当“让”这个单名在人物的对话中出现时,会干扰中文阅读,有时会让人误以为是作为动词和介词的“让”。修订本通改为“若安”,以避混淆。没有考虑到法语人名翻译的习惯问题,因为从字面上、从小说内容上无法确定Jean Bedford是法国人,正像无法从劳儿的原名确定她是哪国人一样:Lola(劳拉)是西班牙女性常用的名字,Valrie(瓦莱里)是法语单名(若安·倍德福在小说中不带重音称劳儿为Lola Valrie,表明他至少不是法语国家的人),父姓Stein(施泰因)是德语姓氏,与犹太人有不少关联,杜拉斯笔下的很多人物似乎都有犹太血统。 专名的国际化、非确指性似乎也体现在地名上。 《劳儿之劫》中三个主要地名分别为S.Tahla,T.Beach,U.Bridge。S.Tahla是劳儿的故乡,故事的起点和终点;T.Beach是舞会事件发生地,劳儿心之所系的港湾,而舞会则是“她每天都要登上的航船”;U.Bridge是劳儿丈夫工作的地方,他们在那里生活了十年,养育了三个女儿。S.Tahla在杜拉斯其后出版的其他书中写为?99lib.S.Thala,作者和论者通常暗示它源自希腊语thalassa(“海”)。考虑到词源因素及小说中地名三足鼎立的情况,原译本中分别把它们译为S海市,T滨城,U桥镇。 这样的处理,在这部小说的范围内是无可非议的,但是如果我们把视野放宽一些,比如去阅读被视为《劳儿之劫》的续篇《爱》的时候,问题就出现了。在更合适的书名应该是“爱之劫后”或“劳儿之劫后”的这部以单字“爱”为名的小说中,书中人物没有名字,S.Thala是惟一被命名的,似乎比人物更重要。在直指存在、略有诗化的叙述语言中,在与大海和故乡相关的指涉中,S.Thala作为音响形象的能指似乎也参与着文本意义的构建。显然,在下文的情况下,再把它译为S海市似乎实感太强,物化太重,韵味全无: “S.Thala,是我的名字”(《爱》,伽里玛出版社,一九七一年,页六二) “我的S.Thala”(页一零二) “在他身后,S.Thala在燃烧”(页一二九) 姑且将S.Thala半音译为“沙塔拉”(沙子、沙滩也是《爱》中的主要意象,同大海、烈火、灰烬一样),为了阅读《爱》,也为了强化能指的声响效果以及与具体空间概念渐渐脱离的走向。《劳儿之劫》中故事地点三足鼎立的效果似乎不那么强了,不过,这三个地方对劳儿来说,本来就不具有同等的意义。她是沙塔拉的女儿,沙塔拉的漫游者,沙塔拉的疯女人。她永远要回来、从来也没有真正离开的,就是沙塔拉。劳儿就是沙塔拉,杜拉斯不止一次这样说过。 “名可名,非常名。”就好像一个东方先哲在遥远的古代说这样一句话的时候,想到了不知历经多少个世纪以后,会有个西方女子写出一个奇异的故事来,为他这句话作个注。 王东亮 二零零四年初冬 哨子营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