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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场》
一
一个小男孩从广场花园深处悄悄走出来,走到姑娘面前,站在那里。
“我饿了。”小孩说。
对那个男人来说,这倒是引起谈话的机会。
“真的,是吃点心的时候了。”他说。
那位年轻姑娘没什么不快的表示。相反,她对他同情、好意地微微一笑。
“真是,我看真是快四点半了,吃午后点心的时间,差不多。”
她从靠近身边搁在长凳上的一个食篮里拿出两片涂果酱面包,递给小孩。接着,又在小孩脖子上轻捷灵巧地系上一条餐巾。
“很乖嘛。”那个男人说。
姑娘头摇摇,表示异议。
“不是我的孩子。”她说。
小孩拿着两片面包走开了。因为是星期四,这里的小孩真不少。在广场花园里,小孩很多,大一点儿的,玩弹子,或者追来追去跑着玩,小一点儿的,玩沙坑,最小的,坐在四轮童车里面耐心等待时间到来,以便和别的小孩一起走。
“您看,”那个姑娘接着说,“倒也可能是我的孩子,人们常常把他当做是我的孩子。我应该说,不是,不是我的孩子,跟我一点儿也不相干。”
“我明白,”那个男人说,微笑着。“我也没有孩子。”
“有的时候,小孩那么多,到处都是小孩,没有一个和自己相关,也怪有趣儿的,您不觉得?”
“那还用说,小姐,不过,已经是那么多了,不是吗?”
“先生,那可也不见得。”
“不过,人们喜欢孩子,孩子也讨人欢喜,这难道没有什么重要意义?”
“相反的意见怕也不好说吧?”
“那还用说,小姐,是的嘛,这个,想必也要看他性格怎么样。我觉得有些人可能满足于已经生了这样一些孩子。我认为我是属于这些人当中的一个.99lib.,这种人我见过不少,而且我也可能有那么几个孩子,不过,您看,我对他们很满意,这我也办得到。”
“先生,您当真见过许多?”
“是呀,小姐,我到处旅行嘛。”
“我明白了。”那个年轻姑娘很讨人喜欢地这样说。
“此刻是例外,我正在休息,我是无时不在旅行之中。”
“广场,原就是规定给人休息的地方,尤其是在当前这个季节。我喜欢广场,我也是喜欢广场的;我喜欢户外活动。”
“那个么,也不花费什么,因为有这样一些小孩,总是叫人心喜的,其次,认识的人很少,有时候,在这里,又有机会和谁谈谈、讲讲。”
“不错,照这个意思说,真的,是很方便很实际的。先生,您在旅行当中还销售货物?”
“是的,这是我的职业。”
“永远卖同样的货色?”
“不不,货色不同,不过,您知道,都是些小玩意儿,小商品,不可缺少的,人们常常忘记买的。我那个中型手提箱里面样样都有。如果愿意的话,不妨说我就是旅行商贩,我说的这个意思您是明白的。”
“可以在集市上看到,货箱在您面前就那么一摆?”
“对了,是这样,小姐,在露天集市边边上可以看到我。”
“先生,我是不是可以问一句:这收入是不是正规?”
“我没有什么好抱怨的,小姐。”
“我也不是这么想的嘛,您看。”
“收入很可观,不不,不能这么说,不过,日复一日,总有所得。我说正规,就是这个意思。”
“先生,我冒昧再问一句:因此您是饥来则食,不缺什么?”
“那当然,要是饿了,就有饭.99lib.吃。我也不想说每一天都按同样方式吃我的饭,不是那样,有些时候,手头有点紧,总而言之,每天都有饭吃,这是办得到的,不错。”
“那太好了,先生。”
“谢谢,小姐。是的,我差不多每天都有饭吃,您看。我没有什么可抱怨的。由于我就一个人,我又没有固定住所,所以我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忧虑,当然。不过,也有一些忧虑,仅仅与我一个人有关。有的时候,我缺一管牙膏,有些时候,我缺少同伴,除此而外,都过得去,是这样,过得去。小姐,承您关切,谢谢了。”
“先生,这是不是一种人人都能胜任的工作?至少您认为是这样?”
“是的,一点儿也不错。这甚至是任什么人都可以胜任的最好的一种工.99lib.t>作。”
“看,我还以为这种工作得具备某些必不可少的本事才行呢。”
“严格地说,最好能够阅读,因为晚上住在旅馆里读报,搞清楚车站名称,让你生活做事方便,也不过就这些。要求并不多,而且,您看,饿了就有的吃,天天都是如此。”
“我嘛,我想的是另外一些必不可缺的本事,我的意思是说耐力,不如说是耐心吧,还有坚韧不拔这一类品质。”
“因为除了这种工作之外我没有做过别的事情,所以我无从判断,不过您说的那些品质,我看不论别的什么工作都同样需要,都少不得。”
“要是我还敢再问一句,先生,我就问问:您是不是认为您还要继续这样旅行下去?您是不是认为有一天就不再外出旅行了?”
“我不知道。”
“随便谈谈嘛,是不是,先生。请原谅我一再向您提出这些问题。”
“请呀请呀,小姐……不过我真是不知道我是不是还要这样继续下去。别的我也没法说,真的,我不知道。怎么可能知道呢?”
“这就是说,也许永远这样旅行下去,总该有一天不想再出门了,我问的就是这个意思。”
“看起来,事实上应该有那样的打算,是这样。不过,一种职业又怎么能停下来不做,再去另换一个行当?又怎么会为了这个行当丢掉那个职业,这又是为什么呢?”
二
“但是,小姐,自从我们谈话开始,我说的每一句话都透露着这种卑怯。”
“不对,不对,先生,这样的事不是两个字可以说得清楚的,这是不正确的。”
男人略略一笑。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严重的事,请相信我好了。”
“先生,我不明白广场花园关门怎么突然叫您发现了您卑怯?”
“因为为了避免……失望,小姐,恰好相反,我毫无作为。”
“在这样的情况下,先生,走一走、遛一圈的勇气也没有?”
“为了避免失望,您看,不论做什么都可以分散注意力,不去注意这一次失望。”
“先生,那么我请求您,就请随便去兜一圈好了。”
“小姐,不行呵,我的全部生活就是这样。”
“就这一次,仅仅这么一次,先生,试试看。”
“不行呵,我不愿意就此改变生活。”
“哎呀,先生!我看我真说得太多了。”
“完全相反,听您说话,非常高兴,听您说话,我感到我平时被我的卑怯弄得有多么麻木,多么迟钝。不过这种卑怯既没有比昨天更大,比如说,也不比昨天小。”
“先生,我可不明白这卑怯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不过迎面看着您的卑怯,反叫我对我的勇气感到有点惭愧。”
“在我这方面,小姐,您的勇气叫我觉得我的卑怯是更加突出。是这样,说吧。”
“看您这样,先生,勇气也好像没有什么用,归根结底好像人家也用不到它。”
“其实我们能做什么就做什么,您有您的勇气,我有我的卑怯,这很重要。”
“当然,先生,但是卑怯为什么那么诱人,而勇气却不,您不这么看?”
“向来是卑怯占上风,小姐,要知道,这藏书网是很容易的。”
那个小男孩拉了一下姑娘的手。
“我累啦。”他又一次宣告说。
男人抬起眼来,神色有些杌陧不安。
“您会被责怪吗,小姐?”
“免不了的,先生。”
“很抱歉。”
“先生,这没有什么关系,您知道的。换成别人也和我一样,都要责怪的。”
他们一言不发,又这样等了几分钟。有很多人从广场走出去。在一些街道尽头,天空是一片淡红色调。
最后,姑娘说:“确实如此,”她说话的声音很像是从睡梦中发出来的声息,“确实,人只能做他能做的,先生,您嘛,您有您那个卑怯,我嘛,我有我的勇气。”
“不管怎么说,咱们有饭吃。这一点咱们是办到了。”
“对,是这样,和任何一个人一样,我们也每天都有饭吃。”
“还有,时不时的藏书网,总可以找到机会谈一谈。”
“对了,尽管让人感到痛苦。”
“一切一切都叫人痛苦。有的时候,吃也叫人感到痛苦。”
“您意思是说饿了很久,饿得非常厉害以后才吃?”
“是这样吧,是呵。”
小孩在哼哼唧唧。姑娘看看他,好像这才发现有这么一个小孩似的。
“我可真该走了,先生。”她说。
她第二次转过身来,对着小孩,温和地说:
“就这么一次,要乖一点儿。”
她又转过身对着那个男人。
“那么,咱们就再见吧,先生。”
“再见了,小姐。也许在舞会见。”
“是呵,也许,先生。您已经知道您是不是也去?”
那个男人做了一番努力,以便做出回答。
“不,还没有定。”
“这真奇怪,先生。”
“我是卑怯的,确实如此,小姐,您总该知道。”
“您去不去,请不要以卑怯为准则,先生,我这里请求您了。”
男人还竭力在想,想想如何做出回答。
“去,还是不去,要我弄清楚,实在是很困难的。我无能为力,是呵,我现在还弄不清楚。>”
“一般情况下您不也偶尔去去吗,先生?”
“我去,是呵,但到了那里我一..个人也不认识。”
这一次姑娘又笑了。
“为了开心欢喜,怎么欢喜您就怎么办。您会看到我跳得不错。”
“小姐,如果我真是去的话,那当然是因为欢喜,相信我好了。”
姑娘笑得更欢畅了。那个男人对这种笑却难以承当。
“先生,您责备我对我这种生活的乐趣太不重视,刚才我好像是懂了。”
“是,小姐,确实是这样。”
“而我不该对它如此怀疑。”
“您要是知道,小姐,您对它了解得太少了。”
“我好像有这样的印象:您对它的认识不如您认为的那样清楚,先生,我这么说我很抱歉。我说的是跳舞的乐趣。”
“是呵,小姐,和您一起跳。”
小孩又哼哼唧唧地叫了。
姑娘对他说:“咱们这就走,”然后又对那个男人说,“我给您说再见了,先生,也许这个星期六再见。”
“也许,对对,小姐,再见。”
姑娘拉着小孩匆匆远去。那男人看着她走去。他望着她,尽可能看着她走远了。她没有回过头来看一看。?
三
“我是一心要从我那个处境摆藏书网脱出来,可是先生,您偏偏总是拿它当做您不要从中脱身的新理由,说来说去您总归有理,可这对我又有什么用?”
“不不,不是那样,因为真正让我看到有充分理由改变职业的机会,我一定会抓住不放;但事实并不是这样,那种机会对另一种情况也适用,比如说,叫我想到这个职业还有许多好处,毕竟也有好的一面嘛,一方面,经常出外旅行,另一方面,促使人变得更加有理性,让人有这样的感受。请注意:我并不是说我有理性、有道理,不,远非如此,甚至很可能我全部都错,也许不知不觉我甚至变得比过去更加缺乏理性。不过,关系不大,不是吗,既然那是在我不知不觉的情况下。”
“这么说,先生,您是不停地奔波在外,我嘛,我是死盯住一个地方不动,半斤八两,没什么区别。”
“对了,尽管我有时也返回原来已经去过的地方,但是那种情况也并不相同。比如说,春天到了,樱桃上市了。我说的意思是这个,不是说我干这个工作习以为常是理所当然的。”
“这是不错的,再过两个月樱桃就上市了。对您所说的,先生,对您我挺满意。在市场上,还看到有别的什么吗,您说说?”
“有成千上百种东西呵。有时是在春天,有时是在冬天,有时是出太阳,或者在下雪。此外那就不知道了。樱桃嘛,它变化最大。樱桃总是突然之间出现的,在市场上,您看吧,一下子,出现了,鲜红一片。是呵,再过两个月。您看,我想说的就是这个,我不是说我这工作对我完全适当。”
“除了市场上的樱桃,冬天,下雪,再说说还看到什么吧。”
“有的时候,也没有什么值得说的,也没有什么可看的。就是千千万万细枝末节使得一切发生变化。要知道,一切都以你的情绪为转移。人们看到一些地方、一些人,同样的地方、同样的人,人们也会认不出;对于某处集市,有人觉得它拒人于千里之外,很不好客,突然之间它一下又会变得对你又热情又殷勤。”
“有些时候,不见得一切都是这样吧?”
“有些时候,是的,什么都没有变,叫人觉得那个地方.99lib.t>好像昨天才离开似的。为什么会这样,我也不知道,因为一切依然如故,像这样的情况,也是不可能的。”
“除了集市上的樱桃、冬天和下雪以外,还有呢?”
“有的时候,一幢新起的大楼竣工,上一次来的时候它还在修建。现在大楼已经住满了人,到处是人声嘈杂,到处是叫喊声。城里人口也不见得那么多,可大楼盖好后一看,似乎真有必要。”
“先生,所有这些新鲜事物对每个人都一样,难道就没有关于您自己的吗?”
“我有时也会有的,不过,可有可无,是的,一般说,这都是因时因事而出现的新鲜事物,对于我,倒也未必是什么新东西。但是,如果这些东西出现在你面前,如果是你,如果樱桃是你栽培的,这些新鲜事物出现,肯定会改变你的想法的。”
“先生,您说的我明白了;我也试着设身处地站在您的地位上着想,可是不行呵,我觉得我害怕。”
“这是可能的,应该说,我有时也有这样的情况,例如,在半夜里醒来。不过,只是在夜里我才感到害怕;对了,有几次,是的,在太阳落山的时候,再是在雨天,或者在大雾弥漫的时候。”
“真稀奇,没有实际经历过居然也领会到这种恐惧是怎么个味道。”
“是这样嘛,您看,这是一种普遍性的恐惧,并不仅仅您一个人才有;不是那种恐惧,像人们说的,人死的时候没有人知道的那种恐怖。”
“就像有人突然之间发现他当时竟是那样,发现他不是另一个样,也不是另一种什么情况,而是像他现在这样,因此才感到那种恐怖?”
“对了,既像别人,任何别的什么人,同时又像他自己当时那个样子。是呀,我相信,就是这么一回事,就是这一类情况,肯定就是这一类情况……不是随便任何一类。”
“这么复杂,是的,是的,我明白了,先生。”
“因为另一种恐惧,就是关于悄然死去不为人知的那种恐惧,我发现它终于竟成为我对我的命运感到欣慰的依据。一个99lib?人知道他的死不会使任何人感到痛苦,甚至不会使一只小狗有什么痛苦,我看他的死的分量就会大大减轻。”
“先生,我尽量领会您的意思,可是很遗憾,办不到。这是不是因为女人是不相同的?至于我,我知道,像您这样单独一个人再加上一个箱子,我可受不了。倒不是我不喜欢旅行,不是的,但是,对于一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感情有待于我到那里去的什么地方,我就不可能动身到那里去旅行,不能那么办。再说一遍,我认为我是怎样宁可就怎样。”
“小姐,您是指在您希望的那样的变化到来之前,我是不是可以这么认为?”
“不对呀,先生。看起来您没有弄明白渴望摆脱现状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是不得不停留在这里同时又时刻拼命思考那个问题,否则我知道我就休想做到那一步。”
“也许我确实是不知道。”
“先生,您不可能知道,即使您稍有所知,也是按照您的方式,所以您不可能知道在如不在是怎么一回事。”
“您也未必知道,小姐,如果我理解得不错,对于您,是不会有人哭您的?”
“不会有人哭,是的。半个月前,我二十岁了。总有那么一天,有人来哭我。我抱着希望。不可能不是这样。”
“要有人哭您,当然是哭您,不会是哭别人,当然是这样。”
“是不是?我就是这么说嘛。”
“是的,小姐。如果允许我再说一句,那么请问,您是不是有饭吃?”
“对,这我可要谢谢您,先生,我是有饭吃,还不止于此,我可以吃得饱饱的。我只是一个人,一直是单独一个,可是干我这个职业,吃嘛,既然在这里是为了挣一口饭吃,是有得吃的,而且吃的全是好东西,有时吃的是羊腿。我不仅是吃,而且,对了,我还要吃得体壮人肥,更加强健有力,好让人家多注意看看我。长得肥壮强健,实现我的愿望的机会好像也多一些。您可能说我这大概是幻想,可是我相信我的健康光彩夺目,人家就会更加喜欢我。所以,您看,咱们是非常不同的。”
“小姐,那没有疑问,不过那也并不妨碍我有我的真诚意愿。刚才我没有解释清楚。我向您保证,如果我有变一变的愿望,我一定像所有的人一样也同意变。”
“啊!先生,真对不起,要相信您真不容易。”
“那没有问题,不过您看,一般地说,不抱希望固然毫无根据,但是对我来说,我也看不出究竟有多大希望,这总是一个事实。要我相信这一点对于我、与对于别人同样是必要的,那么我觉得,多少有一点也就足够,只要有一点信念于我也就足够。为得到这样一点信念,难道我缺少时间?谁知道?我不是说在火车上考虑这个考虑那个、同旁人闲扯占去的时间,不是,我是说另一类时间,就是摆在今后的时间,就是今天之后的明天。这是为着开始去思考它,并且设法弄清我究竟需要多少时间。”
“先生,对不起。我推想,而且刚才您自己也说了,您是不是曾经也有过与一般人一样的一段时间,是不是这样?”
“是这样,不过,我不相信竟然能够是这样。一个人不能同时什么都是,也不能同时希望得到一切,像您所说的那样;但是对这种不可能性,我也不相信,所以选择一个职业的问题从来就没有能很好地解决。您已经知道,我无论如何已经是到处流动,到处旅行,这也不坏,我的小旅行箱带着我差不多走遍各地,对了,甚至有一次把我带到外国某个大地方。我在那边没有做什么大生意,不过外国到底是让我看到了。几年以前可能有人对我说过,那个地方我也会希望有一天去看看,我简直不敢相信我也有可能去。您看怎么样,居然有一天,一觉醒来,我心里那么一想,人就走了。事情虽小,但这件事毕竟落到我的头上了,您看,那个地方我还是去看过了。”
“在那个国家,也有些人是不幸的,是吗?”
“是,确实有。”
“也有像我这样年轻的姑娘在等待着?”
“毫无疑问也有,小姐。”
“还有呢?”
“那里也死人,也有不幸,也有像您这样满怀希望正在等待的人。这都是真的。与其待在我们这个万事万物千篇一律的地方,为什么不到那个地方去看看?为什么除了这个地方就不再去看看那个地方,为什么?”
“因为,先生,也许我想的不对头,您又要说了,不过,我也无所谓。”
“等一下,小姐。比方说,那里的冬天不像这里这么冷,这很简单吧,人们似乎不知道有冬天……”
“人们只能在一个地方,根本不会同时无处不在,这不是真实的,即便是在一个城市,在一个很美的冬季,也不可能同时无所不在,不可能,一个人只在他当时所在的地方,是不是?”
“是呀,小姐,我去的那个地方,那个城市,范围也仅限于一个无比宽阔的广场,四周有阶梯环绕,那些阶梯仿佛没有止境似的。”
“先生呵,不不,我可不想知道。”
“全城都刷上了白石灰浆,您就想象那是盛夏的白雪吧。这个城市就处在海上一个半岛的中心。”
“海是蓝蓝的,我知道,蓝蓝的,不是吗?”
“是,小姐,是蓝蓝的。”
四
“好了好了,先生,对不起了,但和您讲到海是蓝色的那些人,我厌恶他们。”
“但是,小姐,那有什么办法?从动物园看出去,围绕城市四周的就是海。随便什么人用眼睛去看,海总是蓝的,我又有什么办法。”
“如果没有我刚才说的那种意愿,我看,海就是黑的。先生,我并不想叫您不愉快,不过,我想要生活变一变,从那种生活里面走出去,所以对于旅行我不感兴趣,我也不想去看什么新奇事物。那些城市您看了不也是白看,对您一点也没有用,也没有让您前进一步,您停下来,依旧留在原地,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但是,小姐,咱们谈的不是同一类事情。我给您说的不是改变人的整个存在、整个生活的那些变化,我说的是使人在经历变化的时间中感到乐趣这样一些变.99lib.化。旅行叫人消愁解闷。希腊人,腓尼基人,所有的人都旅行,就人的记忆所及,情况都是如此。”
“不错,我们讲的确实不是同一类事,我向往的不是这种变化,什么旅行呵,什么看看沿海的城市呵。我向往的变化,作为开始,就是自主,能掌握、占有一些什么,哪怕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但必须是属于我,属于我的一个地方,一个房间,反正属于我就行。您看,有时我做起梦来,竟梦到一套煤气灶归我所有。”
“小姐,这也和旅行一样。走了一步,就再也收不住脚了。接下去,您就想要一台电冰箱,再接下去,又想要别的什么。和旅行一样,从一个城市到一个城市,没有止境。”
“您认为有了冰箱还不止步,这有什么不妥吗?”
“一点也没有,小姐,我看没有什么不好,就我而言,不是吗,我这是就我而言,我总觉得这样的想法比旅行更累,比外出旅行,漂流不定,从一个城市到一个城市,更叫我感到吃力,不耐烦。”
“先生,我生下来,长大成人,和别人还不是一样,我看看我的周围,看得不少,我发现要我安于现状,真没有道理。我应当采取各种手段现在就动手抓住一点什么值得重视的东西。如果一开始我就对自己讲:一台电冰箱也会叫我觉得丧气,那么,我甚至连煤气灶也不会有。其实这我又怎么能知道?先生,如果您这样说,那是因为您也许真的考虑过这一点了?一台电冰箱难道让您那么讨厌?”
“不不,电冰箱我不但没有,而且连有一台电冰箱的可能性也没有一点影子。不,不,那不过是有那么一个印象。讲到电冰箱,我顺口那么说说,因为那个东西对旅行者来说未免太笨重,不能随身携带。毫无疑问,如果是别的什么东西,我就不会那么说了。不过,我心里非常明白,小姐,您是比如说有了那套煤气灶甚至电冰箱您才可能出外旅行。我还想说一句,都怪我不是,容易气馁,缺乏勇气,一想到电冰箱就没有主意了。”
“是呀,事实上看起来是有点怪嘛。”
“在我的生活里,曾经有过一次,有那么一天,我不愿意再活下去了。我肚子饿了,要吃饭,可是那天我身上一文不名,为了吃这顿午饭,无论如何,我非得出去干活不可。在这个世界上,并不是人人都命该如此,可是我偏偏就是这个命!就是在那天,那种情况我很不适应,我不想再活了,因为我发现,是的嘛,不仅是我,而且和所有的人一样,根本没有理由让那种情况再继续下去。整整一天,我设法去适应,恢复常态,当然,后来,我又提着我的货箱到集市上去,我又吃了饭。这种事,和过去一样,一再发生,一再出现,不过情况不同,从此以后,凡是瞻望未来,哪怕仅仅考虑一下是不是搞一台电冰箱,都更加叫我心烦。”
“您看,我猜也会这样。”
“所以,从此以后,我每想到自己,所用的尺度不是富有的、有得多的人的,就是不足的、有得少的人的尺度,所以在生活里多一台或少一台电冰箱也就不像对您那么重要了。”
“先生,那个叫您那么赏心悦目的国家,您去是在这一天之前还是以后?”
“以后。每次我想到它,我总是高兴的,我觉得富有的、有得多的人不去一趟很可惋惜。您知道,我并不认为自己比别人更懂得欣赏它,不是那样;不过我觉得既然到了一个地方,无论如何总该多看看,多看它一个地方,不应该是少看。”
“尽管我不能把我换到您的地位上,先生,您说的那个意思我懂,我觉得您说得很好。您说的那个意思是大有可为的,既然到了一个地方,总该尽可能把可看的东西多看一看,而不应该不看,是这样的意思,是不是?所以,时间也更容易打发掉,更让人感到愉快一些?”
“您愿意这么看,小姐,差不多就是这样的意思。在我们人生一世的时间内,有没有决心那样做,也许只有这个问题咱们不大一致。”
“不仅是这样,先生。因为,不管那可能是什么事,要我讨厌它,我还没有这个机会呢。等待,还不包括在内,那是当然的。先生,您明白,我不想说您一定就比我幸福,不过,果真不幸福,那您可以对您的不幸加以补救,您可以换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去生活,您可以去卖别的东西,先生,很抱歉,您甚至还有别的办法。我呢,我连考虑考虑也无从考虑起,甚至连一些细枝末节也不可能去设想。对我来说,除了我活着以外,什么都还没有开始。有的时候,比方说在夏天,天气极好,我有这样的心情:也许就是这样吧,也许不知不觉无影无踪事情就发生了,有了个开端吧,可是我害怕,是呵,我怕我随着这么好的天气就这么混过去了,同时把我心里希望得到的东西忘得一干二净,迷失到细枝末节里面,把首要的本质的东西偏偏忘掉。在我的生存之中,我面对着的是细枝末节,那我可就完蛋了。”
“但是,小姐,允许我再说一句,我觉得您很爱这个小孩。”
“还不是一样,我才不想知道这个呢,我才不要陷到这种处境之中,开这么一个头,自寻烦恼,甚至闹得只好乖乖忍受下去;那样的话,我再说一遍,我仍然还是完蛋。我的工作很多,我得去干。即便人家天天把工作都给我增加一点,我也干。最后甚至给我加上艰辛困苦的工作,我一句话不说,也干。因为,我不去干,拒绝它,那说不定意味着在这种情况下我认为我的处境可能因此得到改善,变得轻松,可能变得能维持得下去,干脆地说吧,变得可以忍受下去。”
“生活有可能过得轻松,同时又拒绝它,小姐,这总有点异乎寻常。”
“是呵,先生,我什么也不拒绝,人家要我做的事我没有拒绝过。我从来没有拒绝过,在开始的时候,拒绝并不难;来者不拒,永远这样下去,就越来越容易了,我的工作也就越来越多。从我能记得起来的时间算起,一直是来者不拒,都顺从,都接受,一直到再也受不了的那一天。您也许会说,这很简单,但是,要从中脱身出来,我可没有办法。有人什么都能适应,但是十年以后,我可以肯定,我看他们依然如故,和我现在一样,还是老样子。在任何生活状况之下,人都能生存下去,即使像我这样的生存状态,也混得下去;不过,千万小心,千万注意,我不要深陷到这种状态里面不能自拔。您看,有几次,我真是非常心焦,是的,焦虑,忧愁,因为,竭力避免适应任何一种生存状态也免不了有这种危险,危险又是这么大,就是避掉了,很可能也还是逃不脱。先生,您讲了下雪天,讲了樱桃,讲了正在建设的公寓大楼,还有什么新鲜事儿再给我讲讲?”
“旅馆有时候业主易手,新来的老板是讨人喜欢的人,愿意和顾客聊聊,原来的老板嘛,殷勤待客那一套他厌烦了,他见了你不理不睬,也不和你说话了。”
“先生,每天我总是老样子,难道我不该感到惊奇?不这样,难道达不到那个目的?”
“我相信,任何人每天发现自己在那里依然故我,都会感到惊奇。我认为人们对他能做到的都感到惊奇,他不可能确定对此一事感到惊奇,而对彼一事就不感到惊奇。”
“每天早晨,我都对我在这里依然故我觉得惊奇,一次比一次都更厉害,我倒不是有意这样。一觉醒来,立刻我就感到惊奇诧异。在这个时候,有些事情就又浮上心头。我也曾经是一个小女孩,和所有别的小女孩也没有什么两样,从表面上看,看不出有什么不同。樱桃成熟的季节,啊,姑且就这么说吧,我们一起跑到果园去偷樱桃吃。直到最后那天,我们还一起到果园去偷樱桃。因为在那个时候,就在那样的季节,我就是被那样安排在那里的。除开您已经给我说过的事以外,包括旅馆老板在内,先生,您再说说,好吗?”
“完全和您一样,我也偷过樱桃,从表面上看,我和别人没有什么不同,不同的也许是我很喜欢这些人。旅馆老板,已经说过,除此之外,那里还有一架新的收音机。这很重要。一家没有音乐的咖啡馆变成了一家有音乐的咖啡馆。到那里去的人当然增多,而且在那里逗留到很晚才走。这就使晚上的收入很不错了。”
“您说是收入很好?”
“是呵。”
“啊,有时我觉得早知如此……我的母亲来过,她对我说:‘好啦好啦,现在到时候了,走吧,结束了。’您知道,我听之任之,就像要上屠宰场的牲口,没什么两样。啊!先生,早知如此,我是要反抗的,那样,我也许就得救了,我会求我的母亲,我会好好求求她,我一定要祈求!”
“但是我们原来并没有料到。”
“樱桃季节像往年一样,99lib?一直延续到最后季节过了。已成过去的樱桃季节在我的窗下带着歌声年复一年地过去了。我曾经躲在窗后偷偷看它一年一年地过去,为了这个,我还挨过骂,受到申斥。”
“等到我去采撷樱桃,为时已晚,太迟了。”
“我躲在窗后,就像犯了大罪的罪犯。瞧,先生,我的罪就因为我是十六岁。您是说太迟了?”
“太迟了。作为男人的一生,可能是太迟了。您看。”
“先生,还是给我讲讲坐满人的、演奏音乐的咖啡馆吧。”
“小姐,没有这些咖啡馆,我就活不下去。我很喜欢它们。”
“我相信我也很喜欢它们。我也可能到那个地方去,站在柜台前面,就站在我丈夫身边,我们听着收音机。有人和我们讲些什么事,又谈了别的一些什么事,我们应承着,我们答话,我们两个在一起,在那个地方,和别的人在一起。有时我很想到那个地方去走走,可是您看,一个像我这种情况的年轻姑娘,单身一个人,那是不可能、不许可的。”
“我忘了:有时候,有一个人正在注意看您。”
“我知道。走近了?”
“是呀,走近了。”
“无缘无故的?”
“是无缘无故。这样谈起话来就不是一般性的。”
“那又怎么样,先生,那又怎么样呢?”
“在一个城市停留我从来不超过两天,小姐,至多三天。我出售的东西不是那种人家急需的。”
“可惜,可惜,先生!”
已经减弱的微风又吹起来了,吹散天上的浮云,按这温煦的空气,又一次让人推测夏天是快要到了。
“真的,今天天气真好。”那个男人又这样说。
“夏天快来了。”
“也许,有事无须有意开头做,要发生的明天自会发生,原谅我这么说吧,小姐。”
“啊!先生,照您这么说,要做的事今天已经排得满满的,无暇顾及明天。那我呢,我今天什么也不是,空空如也,一片沙漠。”
五
“小姐,总之一句话,您从来没有做过您可以认为是您已经做过的一件事?”
“没有呀,我什么也没有做过呀,我一天到晚不停地干活,但没有一件事可以说像您刚才说的那样是我做的。我对自己甚至连提出这个问题的可能性也没有。”
“我再说一句,小姐:我不愿意说和您的意见相反的话。不过,不论您做什么,您现在生活的这一段时间,以后终究是对您有用的。您说的那个沙漠在您的记忆中总有一天还会回想到它,而且它还会以一种惊人的准确程度自行扩大,叫人逃也逃不掉,避也避不开。人们认为它并没有开始,也没有出现,可是它已经开始,已经出现了。自以为什么也没有做,可是,已经做了。自以为朝着解决问题的方向前进,其实在走回头路,要解决的问题绕到背后去了。所以,这个城市我当时也没有按照它的原样去估量它。旅馆也不见得好,我订下的房间已被人占了,时间已经很迟了,而且我也饿了。城市是很大的,除了这个城市本身,在这个城市里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件事在等我,请想一想:对一个第一次看到它的疲倦的旅人来说,这样一座大城市,只注意自身事务的大城市,那又可能是怎么一种情况?”
“不,不,先生,我简直无从想起。”
“除了一个很坏的房间,面对着又吵又闹又脏的天井,只有这么一个房间在等着你,没有别的,没有人,没有什么事需要你。但回想起来,我就知道这次旅行把我改变了,在旅行之前我看到的许多事情把我引到这里来,这种种事情现在是清清楚楚了。只有到了事后,人们才知道他究竟到了怎样的城市,小姐,?99lib.这您总是理解的吧。”
“如果您是这样理解的,那么,您也许是对的,有道理的。事情也许已经发生,这个嘛,它就应当是在此之前我希望它发生的某一天。”
“是呀,小姐,人们以为事情没有发生,但是您看,我倒觉得:在您生活里那将要发生的事是十分重要的,因为,那恰恰就是您准备过一种虽在犹无的生活的那种意志。”
“对,不错,我懂了,先生。但是,也请您全面了解我,哪怕事情此时此刻已经出现,可是我也无能为力,仍然是无所知,我没有充分的时间旅行的事,我希望今后有一天我也能像您那样有所知,希望将来我回顾过去,一切一切在我背后都显示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但是现在,我确实是深深地沉陷在这一切之中,想要有所预见也不可能。”
“是这样的,小姐,是呀,不能亲见的事别人就不可能给你讲清楚,不过试图有所作为的诱惑力是很大的。”
“先生,您真好呵,但是,别人对我讲的我究竟还是不大理解呵。”
“应该理解,应该理解呵。小姐,请相信我,我是懂得您的意思的,但是,无论如何,这项工作任何时候都必须进行,总该去做吧?很明显,我这里并不是给您提什么忠告、建议……不过,比如说,不是您,是别的人,他总不能不经过一番努力就希望获得一个没有艰苦辛劳的工作的未来吧?如果是别的人,难道他不愿意那么办?这一点请您考虑考虑。”
“先生,由于我不管干什么从来都不拒绝,所以工作越来越多,这我也逆来顺受,决不抱怨,长此下去,时间越拖越迟,总有一天,我会完全失去耐性,情况如果是这样,您说您怕不怕?”
“您的这个意志,而又不能让它变得缓和一些,我的确感到不安,小姐,但是我所以同您谈这件事并不是因为这一点,而是因为我觉得像您这样年纪的人竟选择在这样严峻的条件下生活,那是难以忍受的。”
“先生,其他的解决办法我没有呵。相信我,这个问题我考虑很久了。”
“小姐,我可不可以问一问:有几口人?”
“七口。”
“在几层楼上?”
“七楼。”
“房间多少?”
“八间。”
“哎呀!哎呀!”
“没什么呀,为什么呢,先生?不能这样计算。我准是没有说清楚,您也没有听明白。”
“小姐,我认为工作永远是可以计算的,不论是什么情况,工作总归是工作嘛。”
“我这个工作嘛,不对不对,肯定不是那么一回事。这种工作,可以说,只有做得越多越好,多做总比少做好。如果在它之外容得你有时间玩,有时间让你思考,那可就完蛋啦。”
“您才二十岁呀。”
“是呀,正像人家说的,去干坏事,我还没有那个时间呢。我觉得问题不在这里。”
“正好相反,我倒倾向于相信:问题是在这里。那种人,他们大概也没有忘记这一点。”
“他们叫我们去干这种工作,我们接受了,那不是他们的错。如果我处在他们的地位上,我也照样这么办。”
“小姐,我很想给您讲讲我把我那个旅行箱放在旅馆房间之后是怎样进城来的。”
“好呵,先生。不过,不要因为我弄得您心中不安。如果有一天,我会失去耐性,我自己也会大吃一惊的。我总想到那种情况,是有失去耐性的危险,所以我一定是要大吃一惊的,没办法,您明白吗?”
“小姐,那是在黄昏的时候,我把小旅行箱放好……”
“先生,您知道,那是因为想得太多,我们99lib?都是这样。工作把我压得站不起来,能容得我们去做的事只有这么一项,这就是思考,左思右想,想个不停,疯了似的。可是也并不尽像您那样,束手无策什么也不做。我们是在痛苦中思考呵。时时刻刻,在痛苦中思考呵。”
“是在傍晚,工作之后,晚饭之前。”
“我们这些人,想的永远是同样的事,同样的人,永远在痛苦之中。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是那么谨慎小心,本来是用不着担心的。您看,您刚才谈到职业,这不就是一种职业,叫您在痛苦中想象一整天?您是说,在傍晚,放下您的旅行箱之后?”
“对。是在傍晚,在旅馆房间里放下我的旅行箱之后,恰恰是在晚饭之前,我到城里去散散步。我去找一家饭馆。不是吗,当价钱受到限制,要找一家合适的饭馆很费时间,不容易找到。正在寻找的时候,我不觉就从市中心走出来了,无意之间走到动物园这里。起了风。人们从紧张的工作中走出来,到这个动物园里来散步,这个动物园我给您说过,是处在俯临全城的高地上的。”
“可以肯定,先生,生活是美好的。不是这样,嘿,那就不值得活了。”
“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一走进公园,我就变成一个生气勃勃的人了。”
“先生,我不懂,一个公园,一看到它,一个人怎么就觉得幸福快乐起来了?”
“我说的这个其实是司空见惯的事,小姐。在您的生活里,类似的事您以后会听到很多。您知道,我的生活状态就是这样,比如说,谈谈我的这种生活,对我来说,倒也成了一项意外收获。所以,在公园里,突然之间,我感到很舒畅,好比公园既为别人同时也是为我而开辟的。我不知怎么给您说才好,就好像转眼之间我突然变得高大了,就好像我终于与我自己生活中出现的许多事件变得相称相配了。叫我离开这个公园,我简直下不了决心,办不到。微风习习,光线变成蜜黄色,甚至动物园的狮子的皮毛也熠熠放光,在兽笼里幸福得直打呵欠。空气里弥漫着火焰和狮子的气息,我呼吸着这种空气,觉得像是友爱的芬芳,友爱之情终于也扩展到我身上来了。所有走过的行人,彼此互相关切,互相注意,在黄昏蜜色的光照下,疲劳辛苦尽都解除。我记得我当时觉得这些行人也很像那些狮子。突然之间,我觉得我很幸福。”
“怎么幸福,就像一个人得到了休息?就像一个人感到炎热气闷竟找到了清凉?幸福得和别的人通常那样?”
“我想还不止于此,或许是因为我不曾有过那种经验,那种习惯。我只觉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往我头上冲,弄得我不知如何是好。”
“一种使人痛苦的力量?”
“也许是,之所以叫人痛苦,就因为它施展不出来,得不到满足。”
“先生,我看那就是希望吧。”
“对,是希望,我知道。毕竟是希望呵。但希望什么呢?什么也不希望,对希望的希望。”
“先生,如果世界上许多人都像您,那我们就什么也说不上了。”
“但是,在那个公园每一条小径的尽头,的确是在每一条小径的尽头,人们都站在那里眺望大海。大海嘛,我承认,按通常我生活的习惯来说,大海于我本来也无所谓,我并不在意,但是,在那个公园里的情况却是:所有的人都要去看看海,甚至海边出生的人也要去看看,甚至笼中的狮子似乎也在那里注意看那个海,我这样认为。人们都要看的东西,哪怕对你习以为常的东西来说无关紧要,你又怎么能不去看一看呢?”
“您说99lib?太阳已经西沉,既然如此,大海大概不那么蓝吧?”
“它是蓝蓝的,我从旅馆出来,随后我走进动物园,它色调变得暗淡,越来越平静。”
“不,既然起了风,它就不会那么平静。”
“要知道,风是很小的,轻轻的,只在高空吹动,在城市上空吹过,在平原上没有风。我不知道风从什么方向吹来,可以肯定不是从外海吹来的。”
“还有,先生,这夕阳可能不会照到所有那些狮子。要不然,所有的狮笼一定朝着动物园一个方向,一律正对着夕照。”
六
“小姐,我可以肯定,情况正是这样,它们都是朝着一边的。夕阳照到所有的狮子,没有例外。”
“所以太阳就沉落在前面的海上。”
“是,是这样,您猜对了。城市和动物园还照射着夕阳,大海已经处在暗影之下。这是三年前的事。记忆犹新。我很喜欢讲讲这些往事。”
“我明白。人们以为闲谈是不必的,其实不对。我常常就像这样和一些不相识的人闲谈,就像咱们现在这样,是的,永远都是在像这样的广场上。”
“要想说说话,那种要求是非常强烈的,奇怪的是人们对这一点一般都不加注意。好像只有在广场上,这样谈谈才是正常的。小姐,刚才您说是八个房间,是吗?八个大房间?”
“我也不很清楚,我可不能像别人那样八个房间都走进去看看。一般说,我觉得那些房间都很大。也许也不见得那么大。说真的,那也得看在什么日子,以此为转移。有些时候,我觉得它们大而无边,另一些时候,我又觉得小得叫人气闷。先生,您为什么问这个问题?”
“小姐,不为什么,无非是好奇。没有什么,就是好奇。”
“先生,我知道,那可能有点傻头傻脑吧,我有什么办法?”
“我要是理解得不错的话,小姐,您大概很有点像一个雄心勃勃的人,别人有的他都想有,他心怀这样的愿望,看来总是一往直前,以致人家也可能误会……可能认为他……像英雄似的……”
“先生,英雄这个词儿我不怕,我根本想也没有想到。您看,我竟被剥夺成了这个样子,我豁出去了,没有什么做不出的,可以这么说。我有多大力量甘愿一死,就有多大力量活下去,是不是?先生,您告诉我:这样的勇气我该拿来奉献给现存的怎样一种幸福?是谁,是什么,可以把它那个强度放松一点?不论谁,他真要得到我希图得到的,处在我的地位上,他必定也要这么办。”
“那没有问题,是这样,小姐。在某种场合下,任何人都做他认为应当做的事,是不是?在有些场合,做一个英雄,也是不可避免的。”
“要知道,先生,一件什么事,不论什么事,一旦我拒绝去做,那我就一定要妥善把自己安排好,把自己保护好,全神贯注做好我正在做的事。我一定以某件事作为开头,接下去再抓另一件,再下去,抓什么?我的权利我要专心注意,反正我一定认真对待,我认为这些权利是客观存在着的。对此我一定要认真思考。这样,也许我就再也不会感到烦恼厌倦了。这样,我也许就毁了。”
他们两人陷入沉默。太阳被云遮住,随后又放出光芒。接着,姑娘又开始说:
“先生,您走进动物园,感到如此高兴幸福,后来,是不是仍然是快乐幸福的,说给我听听?”
“我高兴了好几天。是可能的嘛。”
“您认为人人都可能是这样,是不是?”
“从未有过这种经历的人也可能有。尽管这个想法叫人受不了,这种事情毕竟有。”
“这是您提出的假设,先生,是不是?”
“是吧,也可能我错了。小姐,说真的,我也不知道。”
“可是看起来对这个问题您很有体会,先生。”
“不不,小姐,我并不比别人知道多少。”
“先生,我想再问一下:在那些地方,太阳沉入大海之前,是很快就落下去,所以暗影跟着很快就漫过市区,是不是呢?太阳沉入大海十分钟以后,那种情况就出现了,是吗?”
“是,小姐,而且我可以肯定,我就是在那个时刻到那里的,您知道,在那个时候,霞光满天,好像是烧起了一场大火。”
“先生,我相信。”
“别说了吧,小姐。”
“要说,要说,先生。其实您也可以在另一个时候到那里去,后来就什么变化也没有发生,不是吗?”
“对,那也可能。但是,我是在那个时候到那里去的,尽管在一日之内也不过仅仅绵延几分钟时间。”
“问题不在这里吧?”
“是,问题不在这里。”
“那么,后来呢?”
“后来,动物园依然如故,不同的是天黑了。海上浮起一片清新气氛,白天天很热,那一派清新凉爽真叫人心喜。”
“说到最后,到底也该去吃晚饭,是不是?”
“我并不觉得怎么饿,突然之间,我渴了。那天晚饭我没有吃。也许我根本没有想到。”
“您走出旅馆不就是为了去吃晚饭?”
“是呵,后来我就把这件事给忘了。”
“先生,您看看,我嘛,我每天每日可都像生活在黑夜里呵。”
“小姐,那是因为您自己要这样,不对吗?您既然已经身在其中,您就可以下决心从那里跳出来,一句话,就像从漫漫长夜一觉醒来。宁愿叫黑夜把自己紧紧裹起来,我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是的嘛,不过,我看,那也还是白费心思,白99lib.天的危险照样可以穿透一切出现在您眼前。”
“好啦,黑夜也不见得那么浓厚,先生,我也不信白日对黑夜就有那么大的威胁。我二十岁。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我夜里睡得很好。总有一天,我要醒过来,总有那么一天。”
“这么说,尽管每一天形形色色各不相同,小姐,但时间同样在您面前消逝而去。”
“今天晚上,他们要请几个朋友,每逢星期四都是如此。我也要吃羊腿了,不过那是在过道的一端,在厨房里,孤零零一个人吃。”
“他们谈话的声音您听起来也是一模一样的,在远处听起来甚至叫人相信每个星期四谈的都是老一套?”
“是呵,我一点也听不懂,一向如此。”
“您坐在那里,孤零零一个人,昏昏沉沉,似睡非睡,面前摆着多余下来的羊腿。有人叫您去把羊腿从席上撤下来,上别的菜。”
“不是人叫,是打铃叫,您搞错了,不是什么人跑来把我叫醒,我是在半睡半醒中伺候人家吃饭。”
“他们让人伺候着,他们根本不知道您可能是怎样一个人。所以您已经解脱了,总之,他们既不让您觉得难过,也不会使您开心,您睡就是了。”
“对了。随后他们也就走了,于是房里又归于寂静,一直到第二天早上。”
“于是第二天早上您又开始尽可能十全十美地伺候他们,可是关于他们您也全无所知。”
“当然。可是我睡觉睡得很好,唉!我的睡眠也就是一阵昏天黑地,他们根本不可能睡成这样。可您为什么讲这个,先生?”
“也许为了让您回想回想这些事吧,我也不知道。”
“先生,是这样,没有问题。但是,您看吧,有一天,总有那么一天,总有那么一个时间,在两点半,我走进客厅,我要说话。”
“应该。”
“我说:从今天晚上起,我不干了。太太会转过脸来望着我,大吃一惊。我说:为什么我还要干,从今天晚上开始……从今天晚上开始……但是,不行呀,这么重要的事怎么说得清我还不知道呀,不行呀。”
七
那个男人这时闭着嘴没有应声,人们也许认为他正在注意那令人心旷神怡的微风吧,这时风正在吹动。年轻姑娘对她刚刚说过的话会有什么回应倒也无意去听。
那个男人说:“再过几天,就是夏天了,”接着,他又悲怆怨叹加上说,“啊!咱们的确是最末的人当中最末的人。”
“人家说:该。”
“人家说完全应该,小姐,是呵,是呵。”
“不过有人有时也问为什么竟是这样,先生。”
“为什么不是别人偏偏是我们?”
“是呵,但处在我们现在这种情况,人家还问,是我们,不是别人,可是事情来得也并不相同。有的时候,人家这样问。”
“是的,有些时候,在某种情况下,归根结底,这是可以放心的。”
“对我说,不行,我不能放心,不行,不行。想必我仅仅知道这只是和我有关,同别人并不相干,我所知道的仅限于此。要不然,那我可真是完蛋啦。”
“谁知道呢,小姐,这种事在您也许很快就可以了结,也许就在刹那之间,谁知道,也许就在今年夏天,说不定就在今年夏天,您就走进客厅,宣布说:从今以后,您另谋高就,不再给这个世界服务了。”
“实际上,又有谁知道?我说这个话,您又该说了,说这是出于骄傲。我觉得,我说世界,那是就世界整体而说,您明白吗?”
“明白。”
“先生,将来总有一天,我推开客厅那扇门,只那么一下就行了,看吧,仅此一次就成了永不再来的一次。”
“您将永远记得那一刹那,就像我记得这一次旅行一样。从此以后,我不可能再重复这一次旅行,使我这样幸福的一次旅行再也不可能有了。”
“您为什么突然之间这样悲哀,先生?我有一天将要推开那扇门,在这件事上,您看到有什么可悲可哀的?您认为那完全不值得期求?”
“不是的,小姐,我认为那完全应该,而且还不止于此。要说有点让我觉得悲哀,那也是真的,您说您要推开那扇门,门一经打开,那就永远不可能再重复第二次,以后您就再也不可能那样做了。何况我常常觉得再回到我所喜欢的地方去,像我刚才对您说的那个地方,时间要等那么长,那么久,我甚至怀疑,禁不住总问自己,任何地方都不去岂不更好?”
“先生,很对不起,您是可以理解的,我对于看到一座城市,希望再见到它,在等着再见到它的时机到来这段时间,您竟感到心头充满着悲伤,我不知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不可能了解。您反复对我说,说这是不愉快的,不论您好心怎么说也没有用,我还是不明白。我什么都99lib?搞不懂,但是我知道一条:总有一天,我非推开那扇门不可,我一定对那些人讲个一明二白。”
“是的,小姐,当然。上面那些考虑,不必介意。您给我讲了,我脑子里生出这样一些想法,我决不希望我这些想法挫伤您的勇气。甚至相反,您看,我还要对您提这样一个问题:请问,您还等什么,小姐,门,推开嘛,打开嘛,比如说,为什么不在今天晚上就推门进去?”
“单独一个人,我可不行。”
“您的意思是不是说,小姐,没有钱,得不到指导,只好下次再说,您是说那么办是徒劳的,无济于事?”
“我是这个意思,但还有另一层意思。我说我孤独一人,我就好像——我不知怎么对您说才好——就好像失去了方向,丧失了意义。是这样。孤独一人,我不可能有什么变化。我只好照老章程去参加参加舞会,等待有一天,有一个男人走来,请求我嫁给他,做他的妻子,我照办。在这之前,不行,办不到呵。”
“不去试一试怎么知道就一定是那样,像命中注定似的?”
“我试过。试过以后,我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我知道单是我一个人……除了安于现状之外,孤独一个人在一座城市里……是的,就像刚才您说的,我就一定变得没有方向,六神无主,我想要怎么样自己也不知道,不知所措,甚至我是谁也茫然不知,改变生活的愿望根本就忘得一干二净。我只好那么待着,什么也不做,对自己说:算了算了,没有必要,不值得,算了吧。”
“您说的意思我有点清楚了,是的,小姐,我看那也相当不错嘛。”
“必得有一个人选中我。照这样,我才得到力量去改变生活。并不是说人人都得如此。我是说我必须这么办。我已经试过,我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并不是因为我饿过肚子,不是的,既然饿过肚子,那么,对我来说,也就没有什么关系了。在我身上究竟是怎样一个人饿了要吃我甚至都不大清楚。”
“您的意思我明白了,小姐,我理解这意思也许可能是……是的,我猜到了,虽然我从来没有像您——您希望的那样——有人选中我,也许,机缘凑巧,这事竟发生在我头上,大概我也不会对这件事的重要性提出问题。”
“先生,您知道,必须明白,我可是至今不曾被任何人看中过,除非看上我那些平常不过的工作能力,还要尽量把我搞得成为某种不存在状态,所以我必须有某一个人选中我才行,即使仅仅是一次。不然的话,我活不下去,让我自己看看,也说不上是存在,因此搞得我完全不知道我需要有所选择。这就是为什么我那么急于结婚,您懂了吧。”
“对对,小姐,那没有问题。但是您为什么自己不去选择,总希望被别人选中,这我怎么也搞不懂。”
“我知道这种事看来似乎不可能,但无论如何还是要发生。正因为我是听任人家选择,所以所有的人不论谁对我都是适当的,只要他有点想要我,就这么一个条件。一个男人仅仅注意到我,单凭这一点,我就觉得他合意,那么,不论谁只要他想要我,我总觉得行,这样的话,我又怎么知道是不是合意?不会知道。对我来说,只能去猜测猜测,我是孤独一个人,我根本不可能知道。”
“就是一个小孩也知道什么合他心意。”
“可我不是一个小孩,如果我让我成为一个小孩,希图得到这种廉价的欢乐,嘿,我很清楚,欢乐处处有,俯拾即是,那第一个走来的人我跟了他去就是了,他要我,同样也是为了这种欢乐,那我就和他一起去追求欢乐吧,在那个时候,我就彻底完蛋了。我是能够过另一种生活的——不错,您或许会这样对我说;不过,这样一来,就要重新开始,直接面对生活,我没有这样的勇气。”
“您不曾想过另一个人,以您的名义让自己做出这样的选择,可能不合您的意,以致日后可能造成他的不幸?”
“这我倒是想到的,要想到过的,但是,不论我开始要做什么,在开始之前,我不会想到以后我会给别人造成什么可能的痛苦不幸。我只能拿这么一件事告诫自己:如果人生在世,有所抉择,不免失误,如果这一切是难免的,那么好!我也是难以避免的嘛!如果一定是这样,如果人人都非这样不可,那么,那种不幸,那种恶果,我避也避不开,躲也躲不掉。”
“小姐,放心好了,将来总有人看到您曾经有一天存在过,这您可以放心,对于他们以及对于别的人,都是一样。不过,要明白,您所谓时机错过在别人有的时候也可能发生。”
“什么时机错过?没有被人选中?”
“如果您同意,就算是这个意思吧。被选中——这种事,如果发生在我身上,那我才奇怪呢,简直叫我好笑,我相信。”
“我可一点也不认为有什么奇怪不奇怪的,我。我倒觉得完全正常。反过来,没有被选中,我倒觉得奇怪,一天比一天更加叫我觉得惊奇。这种事我就搞不懂,对这种事我就是适应不了,不习惯,受不了。”
“小姐,这种事是会发生的,我可以向您保证。”
“先生,我谢谢您了。您讲这一点,是为了叫我开心,要么是说这些事在我这方面已经有了苗头、有目可见了?”
“当然是有目可见,是这样。说真话,我这么说虽不是出于深思熟虑,但也不是为了叫您开心,一点也不是。我说的是明摆着的事实,就是这样。”
“那么,先生,就您自己而言,这您又是怎么知道的?”
“这个嘛,因为……恰恰我对这个问题并不感到奇怪,是呀,事情本来应藏书网该是这样……所以我根本就不觉得可怪,但是您倒大惊小怪,奇怪您怎么不像别人那样依着您的希望被人家选中。”
“先生,要是我处在您的地位,我就不惜一切代价抱着强烈愿望,有所追求,我决不这样安于现状。”
“但是,小姐,我既然没有那种强烈愿望……愿望就只能来自外部。不是这样,那又怎么办呀?”
“啊,先生!您的话让我想去死。”
“尤其是我,还是这只是一种说话的方式?”
“先生,这是一种说话的方式,那没有疑问,既是说的您,也是说的我。”
“小姐,不论对谁,我都不喜欢让一个人心里产生如此强烈的反应,哪怕一生中只有一次。”
“先生,请原谅。”
“哎呀,小姐,这也无关紧要嘛。”
“我还是要感谢您的。”
“感谢什么?”
“先生,我也不知道,感谢您的一片好心吧。”
一
那个小孩从广场花园里悄悄走出来,又一次站到姑娘面前。
“我渴了。”小孩说。
姑娘从手提袋里拿出一个热水瓶和一个金属杯子。
那个男人说:“对了,两片果酱面包吃过,该喝点水了。”
姑娘拿起热水瓶,打开瓶塞。里面的牛奶在阳光下还在冒着热气。
“先生,”她说,“牛奶我给他带来了。”
小孩贪馋地把一杯牛奶喝尽,把杯子还给那个姑娘。在他红红的嘴唇四周留下一圈奶迹。姑娘手势轻巧准确地给他把嘴擦一擦。那个男人对小孩笑着。
“我这里讲他,”他说,“只是因为注意到他,仅仅是注意,没有别的。”
小孩完全无动于衷地看了看这个对着他微笑的人。然后,他转过身去,往沙坑那边走了。姑娘以目相送,看他离去。
“他叫雅克。”她说。
“雅克。”那个男人这样重复了一句。
关于这个孩子他并没有多去想他。
他继续说:“我不知道您是不是注意到,这些小孩喝过牛奶以后,牛奶在嘴唇四周还留着一层印迹。很有意思。他们说话、走路,已经很有些自己的举止风度了,可是在他们喝牛奶的时候,一下子,真相大白了……”
“这小家伙不说牛奶,而是说我的奶。”
“当我看到这类事情,比如看到牛奶,我心里突然就充满着一种信心,什么道理我也说不清,好像有什么不可名状的重压减轻了不少,是呵,我认为这些小孩又把我招引到动物园这些狮子这里来了。我看他们都像是些小狮子,我看他们真像是狮子,是这样。”
“他们叫您感到幸福,同对着太阳摆着的笼子里面的狮子让您感到幸福可能不是一回事。”
“他们是叫人感到某种幸福,不过两者并不相同,确实是这样。他们叫你心神不安,永远搅得你意乱心慌。倒不是我特别偏爱狮子,您知道,并非如此。不,这不过是一种说话方式。”
“先生,说不定您对那个城市过于重视,您生活的其他方面因此不免有所失,受到损害。或者说,尽管我没有亲眼看见它,您还是希望我理解它带给您的幸福?”
“也许是吧,小姐。把那种幸福给一位像您这样的小姐好好描述一下,我倒是十分愿意的。”
“谢谢您,先生,您真好,不过,您看,我不是说处在我这样的处境,我就特别不幸,比其他与我处境相同的人还要不幸,不,不是这个意思。其中另有缘故,我担心的是,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我都不可能亲自去看一看。”
“请原谅我,小姐。我说我愿意把我在那个地方度过的某些时刻细细讲给像您这样的人听,我决不是在暗指您是一个不自知的不幸者,也不是说您了解一些什么事情就会对您有好处,不是那个意思。我不过是说:我觉得您体会人家说的话比别的人更相宜更适合。我向您保证,意思就是这样。不过,对那个城市无疑我强调得过分了,您无疑可能也被搞糊涂了。”
“没有,肯定没有,先生,决没有这种事,被您错误地认为我是不幸的——这样的情况下,我不过是想给您指出,预先告诉您:是您搞错了。有些时候我哭过,那是显然的,是真的,但也仅仅是由于缺乏耐性,心里气愤发火,如果您愿意这么看的话。不,在我身上,真正的伤心我还未遇到过,我等着就是。”
“我明白,小姐,我明白,您有时也会搞错的,是不是,对藏书网那件事有什么不妥之处,也会视而不见。”
“不会的。今后我变成不幸者,那就和所有的人一样,或者,今后我不是不幸者。我倒真想和别的人一样也是不幸的,或者我尽我所能不要成为不幸者。如果我生活不是幸福的,但愿一切全由我自己承当,彻底地承担起来,您明白,尽可能彻头彻尾全部一个人担当;那么好!接下来,我将按照自己希望的方式死去,将来会有人哭我。一句话,我别无他求,只求有一个平平常常、普普通通的命运。不过,先生,还是请您给我说说那已经过去的一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这我也不太清楚。您知道,我没睡觉,但我也并不觉得累。”
“还有呢?”
“我没吃饭,但我也不觉得饿。”
“还有呢?”
“我所有这些微不足道的作难之处也都烟消云散了,仿佛它们根本不曾存在似的,甚至仿佛在想象中存在着。它们好比遥远的往事又在记忆中复现,我付之一笑。”
“归根结底您总要吃,总会感到疲倦吃力,不可能不是这样。”
“那没有问题。不过,我在那个城市停留时间不长,还不至于感到饥饿和疲劳。”
“您在别的城市再一次感觉累的时候,累的程度是不是加深了?”
“我在大路旁边的树林里一睡就睡了一整天。”
“就像流浪汉,叫人害怕藏书网的流浪汉?”
“是呵,很像,我的旅行箱还带在身边。”
“先生,我明白了。”
“不,小姐,我不相信您会明白。”
“我意思是说我可以试一试,先生,总有一天可以办到,您刚刚给我说的,总有一天,我可以全部理解的。这是任何一个人都能够做到的,不是吗,先生?”
“是的,我认为您总有一天能够完全理解,能够透彻地理解。”
“哎呀,先生,我说的这个,要想做到这一点,您简直无法想象该是多么困难,由自己独自一人获得同大家一样的命运,是多么困难。我的意思主要是说,您要知道,克服这种厌倦情绪有多么困难,这种厌倦情绪来自你自身,而且仅仅为着99lib?你自己,一心企求获得大家都有的好处——克服这种厌倦情绪,是多么困难呵。”
“不知有多少人试图得到那种种好处事实上都因此而受到阻碍。我佩服您,您要战胜这种困难。”
“唉唉!意志不是一切。直到如今,如果说已经有一些男人喜欢我,可是至今没有一个人对我提出要我做他妻子的要求。对一个姑娘感兴趣和想要娶她做妻子,是不同的两件事。就说是无可回避的吧。没有别的办法可想。我这一生至少应该得到一次认真对待。先生,我想问问您:一个人要是每日每时、日日夜夜一心想要得到一件什么东西,他总该得到它吧?”
“我不相信他一定能得到,小姐,最好的办法是去试一试,得到它的机会最大,我看不出有什么别的办法。”
“先生,咱们这是随便谈谈,对不对,而且大家互不深知,您可以跟我实话实说。”
“不错,小姐。可是我还要说一句,我看不出有什么别的办法。也许我经验不足,真实情况我还不能全部了解。”
“因为我听到人家说,一件东西根本无意得到,竟反而得到了。”
“但是,小姐,一定要得到的东西怎么会不想得到它?”
“是呵,我也和自己这么说。说真的,这样的做法我可从来没有拿它当真。我认为这样的做法是企图得到某种事物的个别部分的人才有的,他们已经得到了什么东西,由此又指望得到别的,这样的做法我看不是像我们这样的人的做法,对不起,先生,像我这样的人,我的意思是说,想要得到一切、得到全部的人,而不是得到其中的一部分,不过,在……怎么说呢?”
“在根本上。”
“也许是吧。不过,我还是希望您能给我再说说那些小孩的事。您说过,您是喜欢小孩的。”
二
“不错。有些时候,我找不到什么人可以谈谈,我就和小孩谈话。您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和小孩谈话,谈不了多少。”
“啊!先生,您说的对,我们是最末的人当中最末的人。”
“不过,依我说,我的意思也并不是说我有些时候感到有谈话的要求,要求竟是那么强烈,以致我非跟小孩子谈话不可,因此我感到很不幸或者很伤心。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因为我对我过的生活毕竟还是稍有选择的,要不然,别的不去选偏偏选上不幸,那我定是发疯了。”
“刚才我说的意思并不是这样,我很抱歉。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看天气是那么好,不由得嘴上就把那个话说出来了。您该了解我,可不要不高兴。天气好有时候反叫我什么都怀疑藏书网,什么都不相信,不过这仅仅是几秒钟之间的事。我很抱歉了,先生。”
“没有什么关系,没什么。有的时候,我来到广场,经常是已经有好几天没有说话了,要知道,一句话不说,随便谈谈的机会也没有,就这个样子,我没有机会说话,除非和买我的东西的人说上几句,那些人总是匆匆忙忙,又是那么多疑,不相信人,甚至除开兜售我的纱线讲几句,其他一句话也没有。在这样的条件下,几天过去以后,于是这种感觉出来了,那是必然的。和一个什么人扯得过分,说得太多,也叫人心烦,就是有一个人总是那么听你说话,也叫你觉得不大好受,弄得你焦躁不安。”
“对,对,我知道,就仿佛什么都可以不要,不吃,不睡,除了想说说话,别的都不想干。先生,您在这个城市,不必和小孩打交道了,是不是?”
“在这个城市嘛,是呵,小姐。在这之前,我也不是和小孩在一起呀。”
“这我明白。”
“我是站在远处看看他们。近郊区的小孩可真不少,都是很自由随便的,像您带的孩子那样大小,刚五岁吧,他们就自个儿穿过市区到动物园去玩。他们随时可以吃,下午就在狮笼前头遮阴的地方睡午觉。我远远地看着他们,是的,他们就在狮笼背阴的地方躺下来睡.99lib.觉。”
“真是那样,反正小孩藏书网有的是时间,谁跟他们说话他们就说,他们随时随地都愿意听你说,但是能跟他们说的话不很多。”
“是呀,恼人的地方就在这里,他们对孤独单身的人并无成见,不论对谁,他们可不是不信任,正像您说的,就是没有多少话好和他们说。”
“还有呢,先生?”
“噢!在他们看来,我们彼此都相差不多,如果我们给他们谈飞机、火车机车的话。能和他们谈的不过是这些,永远是这一类事情。总之,没有多大变化。”
“其他的事情他们不懂。比如说,不幸,跟他们说也没有多大益处。”
“你如果跟他们谈别的事,他们听不进,他们就跑开了。”
“有的时候,我独自一个人说话。”
“我也有这种情况。”
“我不是自己对自己谈,不是。我是和一个想象出来的对象谈,他不是随便什么人,不过,他是我的仇敌,就是仇敌本人。您看,我没有朋友,就像这样,我给我自己制造出来一些敌人。”
“小姐,您对他是怎么说的?”
“我骂他,折辱他,根本不作解释,一点也不告诉他。先生,说给我听,为什么会是这样?”
“谁知道?无疑因为敌人根本不会理解您,被理解那种欣慰感受您接受不了,这种事情提供给您的轻快之感您无法忍受。”
“毕竟是说明了一点什么吧,是不是,毕竟不是一句关于我的工作的什么话吧。”
“是的,小姐;既然没有人听您说话,既然这么做您觉得高兴,就那么做好了,不要去制止吧。”
“我讲到不幸,小孩不能理解,那么,我就讲讲普遍的不幸好了,也就是说,讲讲所有的人而不是某一个个别的人的不幸。”
“这话我是理解的,小姐。不幸是人们不堪忍受的,其实小孩也懂。无疑只有他们的不幸,人们是无法忍受的。”
“那种人,幸福的人,并不多,是不是?”
“不,我不这样看。有些人认为做一个幸福的人那可非同小可,而且他们认为他们是幸福的,其实他们也不见得就那么幸福。”
“我或许相信这就是所有的人的一种责任,做一个幸福的人是一种责任,就像人们总在寻求阳光避开黑暗一样。先生,您看,比如说,比如说我,我带给自己的所有不幸。”
“小姐,这当然像是一种责任,肯定是这样,我也是这么看的。但是您必须明白,您如果寻求阳光,那就是以黑夜作为出发点。您不能不是这样。人总不能在黑夜里生活。”
“可是我是在黑夜里呀,先生,别人寻求阳光,我和别人一样,也那么做,寻求幸福也是一样呵。我那样做正是为了寻求我的幸福。”
“是呵,小姐。所以对您来说,事情也许比别人更加简单,您没有别的选择,别人是另有选择的,所以说他们对他们所不知的别的事情都觉得厌烦,是可能的。”
.99lib.“我所伺候的那位先生,说他幸福,人们也许会相信。他是一个做大生意的人,钱多得很,可是人恍恍惚惚,是啊,是一个很苦恼的人。我相信他从来没有看过我一眼,我相信他看到我也不会认识我。”
“小姐,您毕竟是一个有人会看的人。”
“但是,他什么人也不看,可以说,他根本不知道使用他的眼睛。所以,有时我觉得他不像人们相信的那样幸福。他好像对什么都感到厌倦,包括看一看也厌倦。”
“他的女人呢?”
“他的女人也一样,人们也许会说她是幸福的。可是我,我知道,并不是那么一回事儿。”
“这种人的女人容易战战兢兢,担惊受怕,她们的眼睛总是垂下来,她们的眼睛也厌倦了,好像不再有梦想的女人那样,不是吗?”
“我说的那个女人不是那样,她的眼睛清澈有光,什么也不能出其不意让她感到意外。她可算得上生气勃勃。不过我知道并不是那么一回事。干我这一行,这种事是懂得的。在晚上,她常到厨房来,闲得没事儿干似的,那是谁也瞒不过的,她那样子是找我来做伴儿的。”
“正是刚才我们说过的,其实,那些人究竟有福也难以承受。他们当然渴望幸福,一旦到手,他们又心急如焚,梦想得到其他东西。”
“先生,我不知道是幸福难以承受呢,还是那些人对幸福理解得不对头,要么他们也不清楚他们应该得到怎样一种幸福才是幸福,要么就是他们不大知道拿幸福怎么享受,要么他们在过于珍惜眼前的幸福的同时对幸福也感到厌倦了,这我也不知道;我知道的是人们总是讲到幸福,这两个字存在着,而且发明出这两个字来也不是无因的。可是我怀疑这两个字既无根据也无目的,这倒不是因为我知道许多可说是幸福的女人,每天晚上不免还要扪心自问,问她们为什么过这样的生活,有这样的存在,为什么不是其他。我现在就是这么个看法。”
“那当然,小姐。说这种幸福叫人难以承受,我们说这话的意思也不是因此就能够丢开它不要。小姐,我很想问问您,每天六点钟这个女人就来找您?她是不是问您这一时刻觉得如何?”
“是呀,就是在这个时间呀。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儿,先生,真的,我知道许多女人恰恰在这个时间,别的倒也没有什么,偏偏对她们自己所有的一切感到心烦意恼,不过我是不会远远避开的。”
“所有的条件集中到一起,事情在进行,情形就是这样,那些人是设法反其道而行之。他们发现幸福未免是含有九九藏书苦味的了。”
“先生,这对于我并没有什么重要意义。我倒也很想尝尝这种幸福的苦味儿。”
“我这么说,小姐,不过说说而已,别无他意,有什么呢。”
“先生,可以说,您虽然不想让我泄气,却在给我打预防针。”
“有那么一点儿,小姐,是有那么一点儿,不过在很小的限度内,我可以保证。”
“凭我的职业,我对幸福那些不适当的方面早有所知,您就放心好了。其实我也是无所谓的,幸福或别的什么,我都无所谓,但是,总得给我一口饭吃呵。照我现在这样,工钱必须给我,这是没有什么道理好说的。我做得一丝一毫不差,和所有的人一模一样。一旦死掉,现金就拿不到了,那简直不可想象。只有在傍晚的时候,太太走来看我,轮着我也用太太那种神色看着那笔现金,那就算是账结清了,两讫了。”
“人们无法想象您也会眼神疲惫,小姐。这您大概是不知道,不过,您的一对眼睛很美。”
“将来到一定的时候,先生,它们将是美的。”
“想到您有一天也会和这个女人有些相像,这总有点叫人失望,可是您也没有别的办法好想。”
三
“该怎么就怎么吧,先生,要是一定那样的话,我反正逃避不了。这正是我最大的希望之所在。我的两只眼睛不再美丽的时候,也会像所有的眼睛一样,变得暗影重重了。”
“我说您眼睛美,小姐,我主要是说眼神。”
“这是因为您弄错了,先生,您无疑是搞错了。即便您没有搞错,我嘛,眼神归我所有,我也不可能就此感到满足。”
“您的意思我明白,小姐。不过在别人看来,您是有一双很美丽的眼睛,这一点不承认也难。”
“不然的话,那我就真的完蛋了,先生。如果我仅仅满足于我有这样的眼神,我也是完蛋。”
“那么,您刚才说的那个女人,她到了厨房,又怎么样了?”
“对,她有时到这里来,一天之中,只有在这个时刻才到厨房里来。她总是问我这样的话:怎么样,你好吗?”
“就仿佛您头一天晚上和今天都有不同的变化似的?”
“是呀,就像是那样。”
“这些人对我们的事一向怀有错觉,这也许同我们的服务没有关系,可是那里面却掺杂着这种错觉。”
“先生,您是不是也曾为哪个老板服务过,所以您对这类事很了解,就像您刚才说的那样?”
“不,小姐。这一向是摆在像我们这种处境的人面前的一种威胁,所以对这种事我们比别的人看得清楚。”
这时,在这男人和姑娘之间,出现了长时间的沉默,人们也许认为他们只对这一天温煦美好的天气十分注意,此外全不理会。后来,还是那个男人先开口说话,他说:
“咱们在原则上是看法一致的,小姐。我再重复一遍,我说到那个女人,还有那样一些人,也就是不想做完全幸福的人的那些人,我意思并不是说不应该仿效他们的榜样自己也去试一试,哪怕失败。我的意思也不是说应该放弃您要一套煤气灶的愿望,事先就回避您继之而来的拥有其他一些东西,譬如电冰箱,甚至还有幸福这样的愿望。我丝毫没有这个意思,一分钟也没有。相反,我觉得它完全正当,合情合理,小姐,您相信好了。”
“这么一说,先生,您大概是想走了吧?”
“哪里哪里,小姐。我希望您不要误会我的意思,就是这样。”
“照您刚才说话的样子,我还以为您是想给刚才说的话归纳出几点结论,因为有什么事催着您快点走。”
“不是的,小姐,我不忙,不忙。我已经给您说过,我是完全赞成您的,我还要补充一句:我弄不大清楚,我再说一遍,我不懂:人家让您做的附加工作,一直要您做的,而且不管是什么工作,不管怎样您总是照单全收。小姐,我很抱歉,又回到这个问题上来,因为我还不能完全接受,虽然对于您接受做这些工作提出的理由我是了解的。我担心……我担心的,您看,就是您认为您必须承担的可能最苦的差事,目的是为了有那么一天苦尽甘来,您终于也有那么一天。”
“但是,什么时候才会有这一天?”
“不不,小姐。我相信,没有人负有使命跑出来奖赏我们个人的贡献,特别是我们这些默默无闻不为人所知的人。我们是被抛弃的人。”
“如果我对您说,不是为了那个目的,而是为了使这种职业的可耻可怖依然保持原状,怎么样?”
“我很抱歉,即使是这样,我也不能同意。我认为您事实上已经在过着一种生活,小姐,而且您不得不坚持不懈地把这种生活重复下去,同您谈这种事,我很感厌烦苦恼,是呵,我认为这是既成事实,您已经开了头,而且对您来说,时间同样也在过去,而且时间您已经白白浪费掉了,时间您已经丧失了,比如说您接受干这种苦役或别的什么,本来您是可以避免的。”
“先生,您真好,您肯设身处地为别人想问题,又那么体谅人。我嘛,我还是无法避免。”
“您是有办法的,有别的事好做的,您看,是有嘛,不抱希望,乐得悠闲就是。”
“我既然下决心准备从那里面摆脱出来,也许这是真的,也许就是这样吧,这就是表明事情已经开始的一个消息。并且我,有的时候,禁不住要哭,这大概也是一个信息,也许我不应该再对自己隐瞒,故作不知。”
“人总是要哭的,这不成问题,问题是您存在着,就是这么一回事儿。”
“有一天,我去我们工会了解情况,我发现我们从事的大部分公务都属于正常的职权范围。这是两年前的事。现在我可以告诉您,我们做的工作实质上有时候就是照管一些年纪很大的老太太,有的是八十二岁,体重九十二公斤,而且神志不清,糊糊涂涂,大小便白天黑夜随时屙在裙子里,她们说些什么,没有人肯听一听。太难办了,是呵,我不能不承认,有时我们只好去找工会。竟然有这样的情况:这类事情是并不禁止的,甚至人们根本不去考虑它。其实就是想到了,先生您知道,不论什么工作总会有人接受的,我们拒绝干的事情总有人偏偏肯去接受,那种叫人耻于去做的事儿有人偏偏去做。”
“小姐,您说是九十二公斤?”
“是呀,根据最近称出来的重量,她还在往肥里长呢;我请您注意:两年前,在我从工会问过情况回来以后,我居然没把她给杀掉;她已经够肥的了,可是我才十八岁,而我居然没有把她给杀掉,没有,杀她是越来越容易,越来越方便,那是肯定的,因为她越来越老嘛,而且,尽管那么胖,又那么脆弱,在浴室里给她洗澡的时候,只有她一个人,浴室就在过道尽头,这个过道刚才我已经给您说过,过道有这个广场一半那么长,只要把她按到水里三分钟就万事大吉。还有,她这么老,她这一死她的孩子也不会发现有什么不对头,另一方面她自己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好,她是任什么都不知道了,一概不知,所以我要请您注意,我非但没有那么办,而且相反,我把她照顾得周周到到,照料得很好,自始至终是为了那些理由,就是我给您说过的那些理由,因为我如果把她搞死,那等于说在这些可能发生的事情之中我面临着我的处境可能因此得到改善,直截了当说,我的处境变得叫人忍受得了;如果我不好好伺候她,对我的计划来说,依旧同样是相违背九九藏书的、相互抵触的,这一点且不去说它;归根结底总归会有人把她伺候好就是了。‘丢掉一个,找来十个’,这就是我们独一无二的地位。没有法子呀,没有法子呀。只有一个男人,只有他才能把我从那种处境救拔出来,工会无济于事,我自己也无能为力。让我再说一遍,请多多原谅我吧。”
“哎呀!小姐,我真不知给您说什么好。”
“那就不谈吧,先生。”
“是呵是呵,不过,最后再提一下,像这样一个女人,我觉得,而且您也说了,是不好办。但是,没有人,连她本人对于那么办也不觉有什么不妥,您也说过。还有,我这并不是给您出主意,是不是?不过,我觉得,在某种情况下,有人,别的人,比如说,为了稍稍改善自己的生活,可以那么去做,同样,也可以对未来抱有希望。”
“不,先生,对我这么说也无济于事。我宁可叫这种厌恶变得越来越严重。这是我摆脱困境的惟一途径。”
“随便谈谈总是可以的,是不是,小姐?不过,我不明白,这会不会有点像从那种期望求得宽慰必须履行的义务?”
“先生,我认识一个人,其实我可以说给您听,而且也可以去做的,和我差不多的那么一个人,就曾经试着去干,去谋杀。”
“不不,也许她自以为是那样,但是,这不可能是真的,她并没有杀人。”
“杀了一条狗。她十六岁。您也许会对我说那算不上是一回事儿,但是她那么做了,她说那是非常像的。”
“一定是不给它吃,那,那不算是谋杀。”
“怎么不算?他们两个吃得一模一样。要知道,这是一条售价昂贵的狗。所以,如果说他们一个人一条狗吃得与别人不同,但是他们两个吃的完全一样。有一天,她偷了它的牛排,只此一次。后来,一块牛排就不够了。”
“她是那么小,就像别的小孩一样,馋肉吃。”
“她把它毒死了。她趁它睡觉的时候,在狗食里面掺上一些海绵。她对我说,它睡不睡也没有多大关系。那条狗拖了两天才死。是呵,是一样的嘛。她知道,它要死了,她亲眼看它死掉。”
“小姐,她要是不那么做,反倒是不合情理的。”
“为什么对这条99lib.狗这么气恨,先生?尽管它吃了那许多东西,毕竟是她仅有的朋友嘛。人们都不认为是坏事,可是您看!”
“小姐,这样的事不应当有。可是这样的事现在终于发生了,于是也轮到我们不可避免地做出我们不当做的事。避免不了,绝对避免不了。”
“人家知道狗是她害死的,把她辞掉了。因为害死一条狗也说不上触犯刑律,也不能99lib?拿她怎么样。她说她宁可叫人家惩罚她,因为她非常懊悔。这种职业就叫你生出这些可怕的怪念头。”
“小姐,那您就离开那里好了。”
“我整天工作,不停地干,我宁愿做得更多,但不是这种工作,而是别的,在光天化日之下做的工作,看得见的工作,像其他所有的人那样可以计算得出的工作,挣钱的工作。我真想到大马路上干那种砸石头的工作,到炼铁炉上干炼铁的工作。”
“去做呀,小姐,到大路上去砸石头,把现在的工作丢开。”
“不行呵,先生,我已经给您说过,独自一个人,我办不到。我试过,我办不到呵。孤独一个人,没有爱,我相藏书网信我只有饿死,我没有力量活下去,坚持不下去。”
“修路砸石头的女人,是有的,是有,也是女人嘛。”
“这我知道,我每天都想到的,没有忘记,您不必担心。您看,我本来应当就从这里起步。现在我才明白,我不行,不可能。这种状况真叫人寒心,以致身在其外就不如身临其中有意义,这我刚才已经给您说过,甚至在自己看来连摄食养生以便活下去也不具备充分理由。不行呵,不行呵,今后我是非有一个男人不可的,我只能因他而存在,到那个时候,我才能有所作为。”
四
“小姐,您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这叫什么?……”
“不知道,先生,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必须在这种奴隶状态下努力坚持下去,以求有一天,比如说,重新获得饮食养生继续活下去的兴趣。”
“我很是对不起了,小姐。”
“没有的事,您看,我总得留在那里呵,要多少时间——时间我总有呵。请相信我,这决不是我缺乏诚意,不是的,这是因为在您所说的那样的希望面前本来就用不着什么自我安慰,因为如果我试着去做的话,我知道,为我自己,我是无可希望的。我等待着。在等待之中,我注意不要去杀人,也不要害死狗,因为那样,问题就非常严重,就害得我这一生都是恶劣的,成了一个坏人,就会冒这样的风险。先生,咱们还是谈谈您的事吧,您不停地到处旅99lib?行,而且您又是这么孤独。”
“我总是在旅行,小姐,不错,而且我又是孤独一个人。”
“也许有那么一天,我也出去旅行。”
“一次只能看到一个方面的事,世界这么大,要看看世界只能由自己去看,用自己的眼睛看。看到的少而又少,不过,您看,所有的人都喜欢出去旅行。”
“敢情好,尽管一次所见少而又少,我推想,总归是排遣时光的一桩好事儿。”
“是最好的办法,没有问题,至少可以这么认为。坐在列车上,时间完全充分地流逝而去,时间充满一切,包括睡眠。坐船,那更好。您看船走过的航迹,时间一条线似的流逝而去。”
“但时间经过是这样慢,可能让您有这样的感觉——您脱离肉体飞走了。”
“小姐,说不定您也可以小小旅行一次,过一个星期的假日。只要想去,就能够去。在等待的过程中,我说,从现在起,您就可以那么办。”
“等待的时间的确是很长的。我已经参加了一个政党,我认为那倒不是在我这方面说事情会有进展,而是我不会觉得事情还要久久拖下去,时间可以短一些,但是,总归要拖得很久的。”
“正因为这样,在您参加政党期间,也到舞会去跳舞,您认为对您有益的事您应该去做,为的是有一天能从那种处境拔身出来。总之,在等待过程之中,您所希望的事情真的开始取得进展之前,您完全可以做一次小小的旅行。”
“这可不是故意转移话题,我不得不说:有时候,这么办还嫌等得太久。”
“只要您稍稍去掉一点这样的情绪就行了,小姐,您完全可以出去旅行一个星期。”
“星期六,舞会之后,有几次,我都大哭一场,刚才不是已经给您说过了。怎么可以逼着人家喜欢你、要你?爱情不是逼出来的。说不定就是这种情绪,您刚才说的,让我在男人看来很不讨人喜欢。这是一种怨恨的情绪,它怎么会讨人喜欢?”
“我说的不是这种情绪,小姐,我是说有一种情绪阻碍您去请一个星期假。我并不劝您也像我一样,认为希望过奢,徒劳无益,多此一举,不是的。但是也要明白,人们觉得对自己有益的,比如说,让这样一个女人有必要的时间过她要过的生活,但求有一天从当前的处境中摆脱出来而不是其他,为了这个目的,人们把要求于您的都尽力做到,在这样的时刻,比如说,作为一种补偿方式,几天的假期应该是能够接受的,出去散散心,到处走一走。即便是我,我觉得,我也要这么去做。”
“先生,您的意思我懂了,但是,您说说看,我拿这几天假期怎么办?干什么?我甚至不知道拿它派什么用场。度假当中,我会看到不少新鲜事儿,但是从中一点乐趣也得不到。”
“应当学学呀,小姐,即使是行之不易。展望未来,今后您应当去学一学。可以学起来的,是这样,怎么看新事物是可以学起来的。”
“但是,先生,在等待明天的过程中,我已经精疲力尽,气也喘不过来,我今天又怎么能领会那种乐趣,感到心欢意畅?不行呀,连看看新事物这份耐心我甚至也没有。”
“那就不谈吧,小姐。我无非给您提一个无关紧要的小小建议。”
“哎呀,先生!您要是知道的话,那我该多么喜欢!”
“如果有一个人邀请您跳舞,小姐,难道您马上想到他可能娶您?”
“就是呀,是这样呀。您看,我是太讲究实际了,一切不幸就是这样来的。不这样,又有什么办法?我觉得在没有得到自由之前,不可能爱任何人,这个自由只有一个男人能够给予我。”
“小姐,如果我可以这样说,我要问您一句:一个男人他不请您跳舞,您是不是认为他依然可能娶您?”
“我想不大可能,因为,看起.99lib.来,在舞会上,在跳舞的动作和跳舞的带动下,我认为一个男人对我是什么人可能会转眼就忘掉,或者,他知道我是何许人,可能对这一点比在别的场合不那么反感。是的,跳舞我跳得很不错,以致我本人身份处境不大看得出。我变得和一般人没有什么两样。我自己嘛,也忘记自己是何等样人。哎呀!我有的时候简直不知怎么办才好。”
“您在跳舞的时候,还想那个问题?”
“不想,跳舞的时候,什么都不想。在跳舞之前或者过后,我才想它,而在当时就像是在睡梦之中。”
“小姐,那是什么都可能发生的。人们以为什么也没有发生,但是过后一看,事情发生了。有亿亿万万人,您期待的事在他们身上没有发生。”
“我担心您对我所期待的东西怕是误解了,先生。”
“这就是说,我谈的不仅是您认为您所期待的,还有您并不认为是您所期待的。也就是您在无意中期待却并不迫切需要的东西。”
“对了,您要说的意思我明白。那的确不是我立刻就想到的。不过我也很想知道您那方面是怎么一个情况。说给我听听,先生,您愿意说说吗?”
“和所有的人一样。”
“和我知道我有所期待一样?”
“相同。这种事您根本不知道,又怎么对您说呢?我认为这.99lib.种事可能出其不意突然出现,也可能慢悠悠的,以致叫人只能略略有所察觉。这类事情出现了,发生了,就不再使人感到有什么奇怪了,人们还以为事情早已就有了。有那么一天,您一觉醒来,瓜熟蒂落,事情已告发生。就好比那套煤气灶,一天,一觉醒来,您甚至不知道它怎么到您这里来的。”
“先生,您到处旅行,而且一直在旅行,如果我理解得不错,有些事件发生,您很少介入是不是?”
“这是到处都可能发生的,小姐,甚至偶然也发生在火车上。和您一心向往要亲身生活其间的事件的惟一区别,就是这些事件是没有结果的,对它们人们也无能为力。”
“可叹!先生,没有结果的事情却时时刻刻生活于其间,您就是这么做的,说到最后,该是多么可悲!我看您呀,有时您也应该痛哭一场。”
“哪里的话,哪里的话,这就如同所有其他的人一样,习以为常了。痛哭嘛,我的天,至少每一个人都要痛哭一次,地球上亿亿万万人中每一个人至少要痛哭那么一次。这本身并不说明什么问题。其次,我应该说,还有一点什么也让我感到安慰。我每天清晨一觉醒来,睁开两眼,我都感到很是愉快。刮脸的时候,我还唱歌呢,一向都是如此。”
“噢!先生,您说这话,我可不信唱歌能说明什么问题。”
“但是,小姐,我活得愉快;在这方面,我不认为人家会发生误解,我的意思是说,任何人都不会误会。”
“先生,那个情况我不清楚,所以我大概理解您很困难。”
“小姐,不论您有什么不幸,简单一点说吧,原谅我强调这一点,我说,如果我敢于这么说,我说您应当多拿出一点良好意愿。”
“但是我不能再等下去,先生,不过我还是在等待着。就说那个老太婆吧,我不可能给她洗澡,可是我毕竟还是在给她洗。我在不可能那样做的情况下仍然那样做了,难道不是这样?”
“按照良好意愿,我认为您可以给那个老太婆洗澡,就像洗别的什么东西,比如说洗一个平底锅。”
“不成呀。我也试过,可是,办不到。还对你微笑呢,臭极了,是活人嘛。”
“唉,那可怎么办?”
“有的时候,我真不知怎么办。这种事情开始的时候,我不过十六岁。开头我没有注意,后来,您看,我现在已经二十一岁,就像这样,在我这方面,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任什么也没有出现,一片空白,您看,反而外加上这么一位上了岁数的老祖母,到现在都不死,直到今天,不见有人向我求婚,要我做他的妻子。有时,我问自己:莫非我在做梦,莫非这许多艰难困苦都是我凭空搞出来的。”
“小姐,也许您可以换一个人家,选择一个没有那么老的老人的人家,也许在这样的人家做事更好一些,我的意思是说,相对而言更好一些,那当然。”
“不是那么回事,任何一个人家对待我永远和他们自家不一样。其次,在这种职业范围之内换一换人家根本没有什么意思,因为真正需要的是这种职业根本不存在。如果我真落到像您说的那样一家人家,我也不一定就受得了。再其次,由于今天换一家,明天又换一家,99lib?换来换去换不出什么名堂来,最后弄得我只好相信,我怎么知道,最后还是只好相信命运,可能我还是回到这个观念上来:那也值不得再坚持下去了。没有办法呀,我现在这么看,我势必就只好停留在这上头,留下来,一直到我走掉那个时刻到来——有时我倒是相信这一点的,相信到怎么一个程度可说不上来,我没法给您说,就像此时此刻我知道我在这里,反正就是这么个处境就是了。”
“所以您留在这里——在这样的情况下,出去旅行一下,您可以去嘛,小姐,我相信您是办得到的。”
五
“旅行,也许可以,我可以试试看。”
“是呀,可以试试嘛。”
“不过,照您的说法,先生,要去的那个城市想必是很远很远的了。”
“我是分阶段一步一步去的,我是这里停一天,那里等一日,一步一步用了半个月时间才到达的。有条件的,坐火车一夜就到了。”
“一夜,就到了?”
“是呀。在那个地方,已经是盛夏的天气。九九藏书我这可不是说那个城市对别的人而言也像我觉得那么美,不是的。在别人看来,甚至可能觉得它不合口味。那个城市,我看到的无疑和别人不同,那些人也许只是见到这座城。”
“假如人们已经知道某一个人在这个城市遇到某种机缘,我想,他也就不会完全以同样的眼光去看这个城市了。咱们这是随便说说,是不是,先生?”
“是呵,是呵,小姐。”
他们都不说话,沉默了。不知不觉之间,太阳已经落下去了。同时,对于冬天的回忆笼罩在城市上空。这一次开始先说话的是那位年轻的姑娘。
她说:“我想说:这样的机缘总该在那边的空气里留下一点什么,人们在呼吸的时候,总感觉得出。您不认为是这样,先生?”
“我不知道。”
“先生,我想问您这样一个问题:在火车上,如果这种情况发生在您身上,那您能告诉我吗?”
“不,小姐,决不会有那样的事。在我身上,发生这样的事,就这样,完了。要知道,像我这等流动商贩,感到合意、合得来的人很少。”
“先生,我是包揽家务的女仆,而且我还抱着希望。可不该那么说。”
“请原谅我吧,小姐,我说不清楚。您嘛,您一定能改变您的生活;我嘛,我不相信我会有什么变化,我是决不相信的。有什么办法呢,我是毫无办法的,尽管我不愿意,我不能忘记我是这样一个旅行商贩,流动小商人。我在二十岁的时候,穿着白色运动短裤?99lib.,我还打网球呢。不管怎么样,事情就这样开始了。也不太清楚是怎么搞的。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发现在生活里解决问题的办法不多,事情就如此这般安排就绪,后来,终于有一天,一切都已经成为定局,哪怕仅仅想变一变,也会叫人大吃一惊。”
“那应当是一个可怕的时刻。”
“不不,神不知鬼不觉地过去了,就像时间流逝一样,小姐,不该让您发愁、悲伤。我这生活,我是没有什么可抱怨的,我想也不去想它,随便什么芝麻绿豆小事都可以给我消愁解闷,说真的。”
“先生九九藏书,说到究竟,您的生活可以说还没有全部说出来。”
“小姐,我向您保证,我不是一个喜欢抱怨的人。”
“我也知道生活是可怕的,同样我也知道:它是美好的。”
在这男人和姑娘之间,沉默又一次出现。夕阳更低了。
“虽然我乘火车路程是一小段一小段走的,”那个男人又开口说了,“但我认为车费并不贵。”
“用费嘛,我也没多少,说真的,”姑娘也接着说,“总的说来,那是花在舞会上的费用。可不是,即使火车票很贵,您看,要是我心里想,我也可以出去旅行。不过,我还是要说,不论到了哪里,我就怕那种虚度光阴的心绪。我也许会问自己:你不去跳舞,跑到那儿去干什么?你的位子目前是在这里,不是在别的地方。不管我到了什么地方,我总要想到这个问题。事实上,那是在十四区,要是您想知道的话。那里军人很多,这些人并不想结婚,很不幸啊,不过,也有一些别的人,人们也搞不清楚。是的,那是在尼维尔十字,名称叫做尼维尔十字舞会。”
“我很感谢您,小姐。不过,要知道,在那边,经常也举行好几种舞会,您都可以去,不清楚您是不是决定出去走走,旅行一趟。在那里是没有人认识您的。”
“都是在公园里,是不是?”
“对了,在公园里,露天。星期六,通宵达旦。”
“我知道。那么说,我必须说谎了,关于我是什么人我得讲谎话骗人了。您一定会说,我在那里什么也不是,但是,这种状况就好像我隐瞒了什么.99lib.似的,好像我有什么错在隐瞒着。”
“您既是那么急于要结束您那种状况,闭口不说也可以说是撒了半个谎。”
“我认为我只能对我承担责任的事撒谎,否则不行。再说,这也很怪,我好像是被限定非去参加尼维尔十字舞会不可,别的舞会就不许去。这是一种小型舞会,对于我这种情况的人以及对于我想利用它达到目的倒是适合的。别的地方我觉得有点不对路,陌生。您要是去的话,先生,要是您愿意,在等别的人邀请我跳舞的时候,咱们可以先跳一两次。我跳得很不错。我并没有专门学过。”
“我也是呵,小姐。”
“真有意思,您不觉得,先生?为什么我们都很会跳,这是怎么一回事?咱们跳得好,别人不行,怎么搞的?”
“您意思是说,宁可咱们跳,不是跟旁的人跳,他们跳得不好?”
“是呵。我很清楚。哎呀!您要是看到他们就好啦!他们什么都不懂,跳舞就像看中国字一样难……哎呀!哎呀!”
“啊!小姐,您笑了。”
“又怎么禁得住呵?跳不好舞的人总叫我觉得好笑。他们左试右试,一门心思跳,无济于事,他们不会跳。”
“这大概是一种不是一学就会的事儿,您看,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您认识的那些人,他们乱扭乱跳,或者拖过来拖过去?”
“她嘛,跳跳蹦蹦,他嘛,叫人家拖着跳,是两个人一块儿跳……啊!……我没法给您描述。您也许会说,也不怪他们……”
“当然不能怪他们。但还会叫人感到他们跳舞跳得这么不行也是说不过去。”
“也许人们搞错了吧。”
“也许,是的,但说到底,跳舞好坏也没有什么了不起。”
“先生,对,这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不过,看呀,仿佛在我们身上也有一点潜在的力量,噢!当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您不觉得那样?”
“不过他们毕竟也可以跳得十全十美,小姐。”
“那当然,先生,不过,其中总有点别的什么东西,我不知道是什么,是专门保留给我们的,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可他们就是没有。”
“我也不大清楚,小姐,不过我相信是这样。”
“先生,我要坦率承认,我非常喜欢跳舞。说不定这是我现在做的事中,我惟一希望我这一生继续做下去的。”
“我也一样,小姐。您看,不论在什么场合,甚至在像我们这样的处境下,人们都是爱跳舞的。我们要不是那么喜欢的话,我们也许就不会跳这么好了。”
“究竟喜欢到什么程度,说不定我们现在也弄不清,谁弄得清楚?”
“有什么重要性吗,小姐?只要过得去,咱们就继续下去好了,用不着去弄清楚。”
“先生,可叹的是:舞会一结束,一切又灌回到脑子里来,一切又回想起来了,特别是星期一。我一边给她洗澡,一边咒骂她‘老混蛋’。不过我不认为我心怀不善,当然了,没有人跑来对我讲这个事,所以我只能相信我自己。我骂她‘混蛋’,她还对着我笑。”
“我可以直说,小姐,您并不是那样的。”
“可是当我想到那些人的时候,那的确是糟极了,您要是知道就好了,在这种事情上仿佛这些人也不可忽视,算得上一点什么。我自己和自己评理也没有用,我不可能从别的角度去考虑那种事。”
六
“这种种考虑不值得注意。您不是那样的人。”
“您真这么看?”
“我是这么看的。总有一天,不论是对待您一生的时间还是您本人,您一定是十分宽宏大度的。”
“先生,您呀,您可真好。”
“小姐,我对您这样说并不是出于好心善意。”
“但是,先生您自己,您自己又怎么样?”
“不怎么样,小姐,没什么,我已经算不上年轻,像您可以看.99lib.到的那样。”
“但是,您曾经想到自杀,您不是说过吗?”
“哎呀,那不过是懒得去吃饭,不过如此,值不得认真看待。不不,什么事也没有,没什么。”
“先生,那不可能,或者,有什么事发生过,或者您希望在您身上什么事也不发生。”
“除去每一个人每一天发生的事以外,我这里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先生,对不起,在那个城市,难道什么也没有发生?”
“我曾经不是孤独一个人。后来我又发现我是孤独一个人。我相信这是一种偶然。”
“不,不,如果一个像您这样的人,对什么都不抱希望,那就是说他发生过什么事,这不是正常的嘛。”
“小姐,以后您慢慢会明白的。有一些人就是这样,他们的生活有如此多的乐趣,以至于他们可以摒弃希望。我一边吟着歌一边刮胡子刮脸,天天早上都是如此,还要怎么样?”
“那么,到过那个城市以后,您又痛苦过吗,先生?”
“是呵。”
“那么,这一次您没有想关在房间里闭门不出?”
“没有,这一回不是这样。因为,我知道有的时候一个人也可能不再是孤孤独独一个人,哪怕是事出偶然。”
“先生,告诉我,上午起身以后在其他时间您做些什么?”
“我出去做生意,接着我吃饭,然后我出去走走,接着我看报。看报是我的消遣,非寻常可比,好极了,我把报纸全部看完,包括报上的启事。我看完一份报纸,我还得回想一番,咀嚼咀嚼,我都记不得自己是谁了,太投入了。”
“从这个角度上我还要说:除开做这些事以外,除开上午,卖您的货品,坐火车,吃饭,睡觉,看报,除开这些以外,您还做些什么非肉眼直接可见的事?我的意思是说,看似什么都不做,但还是有所为的那些?”
“您的意思我懂了,是的……我认为,在可以看到的作为以外,我不知道我还做过什么。有几次,我也很想知道我还做了些什么,我说不清,大概还不充分、不够,大概我也没有怎么充分想办法去弄清楚,那种情况也许可能出现过,但是我始终不知道。噢,您是明白的,我相信,在生活之中事物总是在发展着,但为什么是那样,不可能全知,这也是司空见惯的。”
“先生,我看总可以比您现在设法更多地知道一些吧。”
“您要明白,我全靠那么一根线在维系着,我也靠这根线掌握着自己,所以,生活对于我比之于您要轻松一些。全部问题实际上就在这里。所以,有些事情是否有知,我可以随它去不加计较。”
说到这里,他们又一次沉默了。但是那位姑娘还有话要说:
“还有,先生,请原谅我,我不能完全了解您是怎么达到现在这样的情况的,怎么做起这种小买卖来的。”
“我已经给您说过,是逐步地,一点一点地。我的兄弟和姐妹都达到了目的,取得了成功,他们知道他们要什么。我嘛,我再说一遍,我不知道。他们也说他们不懂我怎么在人生的道路上总是走下坡路。”
“这话说得真有趣儿,先生,看起来,说您缺乏勇气应该比较恰当。不过我嘛,我仍然不懂您怎么竟走到这一步。”
“说真的,对于事业成就我一向不在意,对我来说,事业成就这句话意义是什么自始我就搞不清;问题也许就出在这上头。您看,我这个职业,我就看不出竟是那么微不足道。”
“原谅我用了那么一个说法,不过,我觉得,我可以这么说,我的职业也不至于竟是那样。为了鼓励您多谈谈,我才说到它,为了让您知道我觉得您好像是一个神秘人物,但不是为了让您去犯错误。”
“我明白,我可以向您保证。搞出这个说法来的是我,我很过意不去。我知道社会上有很多人是能按照我这种职业的真正价值去看它,一点也不看它不起。我没有什么不愉快的,实说吧,我刚才说话心不在焉,信口而说。讲自己的过去我总觉得心烦。”
他们又沉默了。这一次,关于冬天的记忆淹没了一切。太阳已经看不见了。太阳的行程已经达到这一步,自此以后,城市整体就把它给遮住了。那姑娘默默不语。于是就由那个男人再一次开始说话。
“我很想告诉您,”他说,“我真不愿意让您觉得我是想劝您做什么事情,哪怕一秒钟我也不愿意。即便讲到那个老太婆,也不过是一种说话的方式。由于总是听到那些人……”
“哎呀!先生,别说了。”
“对对,不谈不谈。我刚才不过是说,为了理解那些藏书网人,至少试着设身处地探索一下那个可能把他们从难熬的等待中拉出来的问题,所以提出一些设想,一些假设,不过我说话里面还包括这样的意思,就是说,从上面那样的要求到提出建议——这中间还需要跨一大步,我本意很想一步跨过去,但是我自己也还没有弄清楚……”
“先生,关于我的事就不谈吧。”
“那就不谈了,小姐。”
“先生,我还有点事儿要问问您。自从到过那个城市以后,再给我说说……”
那个男人沉默了,不说话了。姑娘也并不坚持。后来,她那样子看来也不一定要听到回答,但是他竟答话了。
他说:“我已经说了,到过那个城市之后,我曾经很不幸。”
“怎么不幸,先生?”
“我看可能有多不幸就多不幸。我认为我过去从来不曾这么不幸。”
“已经过去了吗?”
“是的,已经过去了。”
“过去从来不曾是孤独一个人,从来不是?”
“从来不是。”
“不论是白天还是黑夜?”
“不论白天黑夜,从来都不是。那种情况仅仅持续了一个星期时间。”
“后来您就发现自己完全成了孤零零一个人?”
“是的。从此以后我就完全成了孤独一个人。”
七
“您刚才说因为疲倦困惫,让您睡了整整一天,您的旅行箱就放在您的身边?”
“不,是因为我不幸。”
“对,您说过您曾经是不幸的,有多不幸就有多不幸。现在您还那么看?”
“是的。”
现在,那位小姐不说话了,沉默了。
“小姐,不要哭,我求求您。”男人面含微笑说。
“我忍不住。”
“有些事情就是这样,避也避不开,没有人可以避免得了。”
“噢!先生,并不是那样,这种事我并不怕。”
“这也正是您希望的呵。”
“是,我希望那样。”
“您是有道理的,因为一个女人没有经受那么大的痛苦,不会那么迫切要求生活下去。别哭了。”
“我不哭。”
“您看夏季很快要来到了,那扇门您就要一劳永逸地把它推开来。”
“您看,先生,有时这我也无所谓。”
“您看吧,快了,快了。”
“我看您应当在那个城市留下来,先生,无论如何您应该试一试。”
“我尽可能在那里多待了一些时间。”
“没有呵,您肯定没有尽力设法留在那里,我可以肯定,您看嘛。”
“为了留下,我已经做了我认为我应当做的一切。不过也可能我没有搞对头。不要再去伤脑筋吧,小姐。您将会看到,很快会看到,夏天一来,对您来说,事情就要成功了。”
“也许是吧,谁知道?不过我也经常问自己这是不是值得。”
“值得的。您刚才也说过,既然已经如此,也并.99lib?
没有提出一定要求非那样不可,但是,既然在这里,也就必须这样去做。此外,也没有别的办法。所以您要那样做。从现在到夏天,去把那扇门打开。”
“有时我觉得我不会去打开它,一旦我准备那么做,我就会畏缩后退。”
“不,您会那么去做的。”
“先生,您说这个话,是因为您认为我选择的方法是从我当前处境摆脱出来的惟一好办法?最后能有所作为?”
“是,我相信是这样,我相信这些方法对您是最适宜最好的办法。”
“您看,您说这个话是因为您认为别人可能选择别的方法,而不是上面说的那些方法,您认为除开我选择的方法还存在着别的方法。”
“毫无疑问还有别的方法,是嘛,但是这些方法对您肯定不合适。”
“真是这样,是吗,先生?”
“我认为是,小姐,不过,不论是我,或是任何什么人,当然,都不可能对您完全肯定说是。”
“先生,刚才您说,由于旅行,见多识广,就变得明理、有理性。所以我才拿这件事向您讨教。”
“说到希望这样的问题,我肯定不见得就像您所说的那样,小姐。如果真是那样.99lib.,那也不过是在日常琐事、在一些小小的难题上,在重大问题上,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尽管如此,我还是要重复一遍,虽然我对您使用的方法并不完全、不是全部有把握,但是对于从夏季到来开始您必将打开那扇门——我是完全有把握的,肯定的。”
“这我可要谢谢你了,先生。不过我还要再问一下:您呢,您又怎样?”
“春天到了,天气好了,我就要走了。”
最后一次,他们两人又默不作声了。同样也是最后一次,那个姑娘又是先开口说话。
“先生,您在树林里睡醒之后,是什么叫您站藏书网起来,又开始继续您的行程?”
“我不知道,那种事一定是要发生的。”
“您刚才说:那是因为您知道人有时可能不是孤独一个人,哪怕是事出偶然。”
“不是那个意思,这样的事,是在事后,几天以后我才知道的。当时,不,我什么都不知道。”
“所以说,先生,您看,咱们是大不相同的藏书网
,不管怎么说。我嘛,我认为,我也许就拒绝再站起来。”
“不对,不对,小姐,拒绝谁,拒绝什么呀?”
“什么都不是。反正我拒绝就是。”
“您搞错了。您也会像我那样做的。天很冷。我觉得冷得很,我不能再睡,我就起来了。”
“咱们不一样,咱们是不同的。”
“是不一样,无疑,是这样,在如何对待我们的烦恼这一点上,采取的方法不同。”
“不不,差别应该还不限于这一个方面。”
“我不认为。我不认为我们的差别比一般人之间的差别更大。”
“我实际上搞错了也是可能的。”
“何况我们彼此是了解的,小姐,至少试图彼此了解。我们都喜欢跳舞。您刚才说,在尼维尔十字?”
“对了,先生。这是很有名的舞会。像咱们这样的人有很多是经常去。”
一
小孩从广场深处悄悄走出来,站到那个姑娘面前。
“我累啦。”小孩说。
那男人和姑娘看了看他们四周。天空事实上已经不像刚才那样金光灿灿的了。已经是黄昏时分。
“真是不早了。”姑娘说。
这一次,那个男人没有讲什么话。姑娘把小孩两只小手擦擦干净,收起他的玩具,放到手提袋里。不过她也没有从长凳上站起来。小孩突然不想玩了,坐在了她的脚边。
“闲谈当中时间过得更快。”姑娘说。
“接下去时间又好像过得非常慢。是呵,小姐。”
“确实,先生,好比那就是另一种时间似的。不过谈谈倒是很好的。”
“很好,有好处的,只是事后,在谈过之后,有点叫人心烦,时间过得就慢了。也许自始就不该多谈。”
“也许是吧。”停了一会儿,她这样说。
“就是因为以后时间过得这么慢,我要说的意思就是这个,小姐。”
“说不定还因为咱们两个人等一会儿就要回到沉寂无言之中。”
“不错,是这样,咱们两个人等一会儿又要进入沉寂无声之中,仿佛已经是这样了。”
“先生,今天晚上就没有一个人再跟我说话了。就像这样,等一会儿,我就这样上床睡觉,在沉寂无声之中。我二十岁。我在这个世界上做了什么,世界竟是这样?”
“算了算了,小姐,在这方面不要多去冥思苦想吧。宁可想想将来对这个世界您能做些什么。是?99lib.的,也许根本不应该说话。既然说了,就好比一种早已放弃的美妙习惯又重新找到一样。尽管这个习惯您从来不曾有过。”
“真是这样,就好像人们真的深知谈话的乐趣似的。这应该是出自本性,理所当然的,所以那么强烈有力。”
“听到有人找您说话,那也未必不是出于本性,不那么强烈,小姐。”
“那当然。”
“过不多久您就会明白,小姐。我希望您能这样。”
“先生,我说得太多了,我很抱歉。”
“噢!小姐,这也是世界上必然有的事,如果那么做了,也不必因此感到歉疚。”
“谢谢您,先生。”
姑娘从长凳上站起来。小孩也站起来了,拉着她的手。那男人仍然坐着未动。
“天已经有点凉了。”姑娘这样说。
“在白天人们就会发生这样的错觉,不过夏天还没有到来,的确是这样。”
“是呵,人们真把这一点给忘了。这有点像谈了半天话,又回到沉默无言一样。”
“实际上是那么一回事儿,小姐。”
小孩把姑娘往自己身边拉着。
他一再说:“我累了,我累了。”
那姑娘看样子并没有听他。
“我还是该回去了。”她最后这样说。
男人仍然坐着不动。他茫然看着小孩。
“先生,您,您还不走?”姑娘问道。
“不走,我再等一会儿,等广场花园关门再走。”
“今天晚上您没事儿吧,先生?”
“没事儿,没什么事儿。”
“我嘛,我不得不回去了。”犹豫了一下,她这样说。
男人稍稍从长凳上站起来一下,他微微现出一点赧颜。
“小姐,这一次,比如说,您不能稍稍……晚一点回去?”
姑娘微微犹豫了一下,接着,她指了指那个小孩。
“先生,非常遗憾,不好办哪。”
“我这么说,意思是谈谈话散散心,特别是对您,对您有好处,就是这个意思。”
“噢!我也是这么理解的,先生,不过,我不可能。通常规定的时间已经超过了。”
“那就再见吧,小姐。您说,您星期六是要去尼维尔十字舞会?”
“是呵,是呵,每个星期六,先生。您要是来的话,可以一块儿跳几次,您愿意的话。”
“也许行,小姐,只要您同意。”
“很高兴呵,就这样,我是说,先生。”
“我也就是这么个意思呀, 小姐。好了,也许很快再见面,也许是星期六,谁知道。”
“也许是吧,先生。再见了,先生。”
“再见,小姐。”
姑娘迈出两步,又回过身来,说:
“先生,我刚才是想说……您不能起来散散步,别那么坐着等关门?”
“谢谢了,小姐,我看不了,我还是喜欢在这儿等关门。”
“走一圈遛遛也没什么,我是说,先生,您也去散散步?”
“不了,不了,小姐,我还是留在这里等吧。遛一圈也没什么意思。”
“天气渐渐凉起来了,先生……我所以这么坚持说,那是因为……您也许不知道广场花园关门以后像那样叫人多么心上起愁……”
“这我知道,小姐,我还是喜欢再待一会儿。”
“您一向都是这样,先生,一直等到广场花园关门?”
“也不是,小姐。我和您一样,一般我也不喜欢这个时刻,不过今天我很想等一等。”
“也许您有您的道理。”姑娘怅怅若有所思地这么说。
“为什么会这样,小姐,就是因为我卑怯。”
姑娘上前走近一步。
她说:“哎呀!先生,您说这个一定是因为我的缘故,因为我说了那些关于我的话,肯定是这样。”
“不不,小姐,我那么说,是因为每到这个时间总是迫使我看出并且直接说出真实情况。”
“我求求您,不要再说这样的话。”
二
“但是,小姐,自从我们谈话开始,我说的每一句话都透露着这种卑怯。”
“不对,不对,先生,这样的事不是两个字可以说得清楚的,这是不正确的。”
男人略略一笑。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严重的事,请相信我好了。”
“先生,我不明白广场花园关门怎么突然叫您发现了您卑怯?”
“因为为了避免……失望,小姐,恰好相反,我毫无作为。”
“在这样的情况下,先生,走一走、遛一圈的勇气也没有?”
“为了避免失望,您看,不论做什么都可以分散注意力,不去注意这一次失望。”
“先生,那么我请求您,就请随便去兜一圈好了。”
“小姐,不行呵,我的全部生活就是这样。”
“就这一次,仅仅这么一次,先生,试试看。”
“不行呵,我不愿意就此改变生活。”
“哎呀,先生!我看我真说得太多了。”
“完全相反,听您说话,非常高兴,听您说话,我感到我平时被我的卑怯弄得有多么麻木,多么迟钝。不过这种卑怯既没有比昨天更大,比如说,也不比昨天小。”
“先生,我可不明白这卑怯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不过迎面看着您的卑怯,反叫我对我的勇气感到有点惭愧。”
“在我这方面,小姐,您的勇气叫我觉得我的卑怯是更加突出。是这样,说吧。”
“看您这样,先生,勇气也好像没有什么用,归根结底好像人家也用不到它。”
“其实我们能做什么就做什么,您有您的勇气,我有我的卑怯,这很重要。”
“当然,先生,但是卑怯为什么那么诱人,而勇气却不,您不这么看?”
“向来是卑怯占上风,小姐,要知道,这藏书网是很容易的。”
那个小男孩拉了一下姑娘的手。
“我累啦。”他又一次宣告说。
男人抬起眼来,神色有些杌陧不安。
“您会被责怪吗,小姐?”
“免不了的,先生。”
“很抱歉。”
“先生,这没有什么关系,您知道的。换成别人也和我一样,都要责怪的。”
他们一言不发,又这样等了几分钟。有很多人从广场走出去。在一些街道尽头,天空是一片淡红色调。
最后,姑娘说:“确实如此,”她说话的声音很像是从睡梦中发出来的声息,“确实,人只能做他能做的,先生,您嘛,您有您那个卑怯,我嘛,我有我的勇气。”
“不管怎么说,咱们有饭吃。这一点咱们是办到了。”
“对,是这样,和任何一个人一样,我们也每天都有饭吃。”
“还有,时不时的藏书网,总可以找到机会谈一谈。”
“对了,尽管让人感到痛苦。”
“一切一切都叫人痛苦。有的时候,吃也叫人感到痛苦。”
“您意思是说饿了很久,饿得非常厉害以后才吃?”
“是这样吧,是呵。”
小孩在哼哼唧唧。姑娘看看他,好像这才发现有这么一个小孩似的。
“我可真该走了,先生。”她说。
她第二次转过身来,对着小孩,温和地说:
“就这么一次,要乖一点儿。”
她又转过身对着那个男人。
“那么,咱们就再见吧,先生。”
“再见了,小姐。也许在舞会见。”
“是呵,也许,先生。您已经知道您是不是也去?”
那个男人做了一番努力,以便做出回答。
“不,还没有定。”
“这真奇怪,先生。”
“我是卑怯的,确实如此,小姐,您总该知道。”
“您去不去,请不要以卑怯为准则,先生,我这里请求您了。”
男人还竭力在想,想想如何做出回答。
“去,还是不去,要我弄清楚,实在是很困难的。我无能为力,是呵,我现在还弄不清楚。”
“一般情况下您不也偶尔去去吗,先生?”
“我去,是呵,但到了那里我一.99lib.个人也不认识。”
这一次姑娘又笑了。
“为了开心欢喜,怎么欢喜您就怎么办。您会看到我跳得不错。”
“小姐,如果我真是去的话,那当然是因为欢喜,相信我好了。”
姑娘笑得更欢畅了。那个男人对这种笑却难以承当。
“先生,您责备我对我这种生活的乐趣太不重视,刚才我好像是懂了。”
“是,小姐,确实是这样。”
“而我不该对它如此怀疑。”
“您要是知道,小姐,您对它了解得太少了。”
“我好像有这样的印象:您对它的认识不如您认为的那样清楚,先生,我这么说我很抱歉。我说的是跳舞的乐趣。”
“是呵,小姐,和您一起跳。”
小孩又哼哼唧唧地叫了。
姑娘对他说:“咱们这就走,”然后又对那个男人说,“我给您说再见了,先生,也许这个星期六再见。”
“也许,对对,小姐,再见。”
姑娘拉着小孩匆匆远去。那男人看着她走去。他望着她,尽可能看着她走远了。她没有回过头来看一看。99lib?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