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昂代斯玛先生的午后》 第一节 它是从那条山路左侧走过来的。它窸窸窣窣穿过矮小灌木和荆棘丛,来到山岗上这个地界,这里全部覆盖在树林之下。这里就是山上平台的边缘。 这是一条棕色的狗,身个儿小小的。它肯定是从另一侧山坡那些小村镇上跑来的,从那边上来,翻过山顶,约摸有十公里路程。 山的这一侧,猝然断陷,十分陡峭,下面就是平原。 这条狗急步从山路上窜下来,待到沿峭壁而行时,立刻换成缓慢的碎步。它嗅着浮在平原上空醉人的阳光。这平原上,在村镇四周,都是庄稼地;这个村镇有许多条大路向地中海一处海边伸展过去。 屋前有一个人坐在那里。那狗没有立即看见那个人。这是它从山那边远处那些小村镇跑来的路上仅有的一处房屋。坐在屋前那个人正在望着前面一片空无所有、只有一群群飞鸟有时横空掠过、闪耀着阳光的空间。他坐了下来,又热又倦,气喘吁吁。 多亏停下来喘息一下,它觉得它并不是完全孤独的,它后面有一个人出现,它的孤独就给打破了。昂代斯玛先生坐在柳条椅上,椅子随着他吃力的呼吸节奏发出悠悠缓缓的轻轻响声。这种具有独特规律的节奏是骗不过那条狗的。 它掉转头来一看,发现有人在,它的两个耳朵一下竖了起来。它已经跑得很累,这一来累也不见踪影了。它仔细打量着那个人。自从它长大可以满山跑来跑去,山上的来龙去脉都熟悉了解,屋前这个平台它当然是一清二楚的。总不至于因为年老,除开别的房主,连昂代斯玛先生也认不出。在它通常在山上走过的行程中,这里有那么一个人出现,这还是第一次也说不定。 昂代斯玛先生坐在那里不动,他对那条狗既没有表现出什么敌意,也没有显出什么友善。 狗以一种带有静观意味的固定方式朝他看了一会儿。这种不期而遇,使它有点畏惧。它觉得自家是负有义务的,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所以它垂下耳朵,摇着尾巴,朝昂代斯玛先生走近几步。这一番用心,在人那方面没有引出任何相应的表示,它随即放弃再做努力的打算,趁着还没有触及到人,急忙止步,站着不动。 一阵倦意又袭上身来,它又喘起气来了;接着,掉过头去,穿过树林走了。这一回是奔村镇那个方向走了。 它大概每天都到山上来,寻找母狗,或者找食吃;它大概一直要跑到西坡三个小村子那边,它大概每天下午都要兜这么一大圈,沿途搜索各种意想不到的获取物。 “母狗,臭垃圾,”昂代斯玛先生心里这样想着,“这条狗我总是看到它,它有它的习惯。” 这条狗也许想要喝水,应该给它一点水喝,应该让它穿过森林、一个村子一个村子跑过长途旅程,在这个地方给它一点安慰,在可能的限度内,也应当让它艰苦的生活得到一些便利。从这里走去,一公里之外,有那么一个水塘,它肯定可以在那里喝水,不过水塘里的水不好,不干净,水让杂草的浆液浸得浓厚浑浊。那里的水必定是发绿的,粘搭搭的,蚊虫孑孓滋生,不卫生的。对这条渴望天天都活得快活的狗来说;需要有很好的清水给它喝才是。 瓦莱丽会喂它喝九九藏书水的,在它经过她住的房子的时候,瓦莱丽会给这条狗喝水的。 它又转回来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它又一次穿过平台,平台前面是悬崖,正面对着天空。它再一次打量着那个人。这一回,那个人向它做出好意的表示,尽管如此,它也不想靠近他。它慢慢掉头走开,是再也不打算回头了,这一天,就这样走开了。它沿着惯常穿行的小径,在飞鸟飞行的高度上向着灰蒙蒙的空间,一溜烟地走了。它走在山崖怪石嶙峋之上,步态尽管那么谨慎小心,它的指爪抓在岩石上嚓嚓有声,在附近的半空中,它曾经在这里走过,留下了记忆的痕迹。 这里的一片森林深远浓密,荒无人迹。林中空地也难得见到。惟一一条从林中穿过的山路——就是那条狗沿着走下去的那条路,在这里这处房屋后面,猝然转弯。所以狗沿路转过去立刻就消失不见了。 昂代斯玛先生抬起手来,看看他的表,已经是四点钟。所以这条狗经过这里的时候,米歇尔·阿尔克照原来约定的时间还未见来,已经迟误了。两天前他们两人相约,讲定时间,到这里平台上见面。米歇尔·阿尔克说四点差一刻来,说这对他是适宜的时间。现在已经四点了。 昂代斯玛先生把手放下,坐着的姿势变动了一下。柳条椅格格的声音更响了。接着,他那坐在椅子里的身躯,才又恢复了有规律的呼吸。刚才走过一条橙黄色的狗,印象在记忆中已经变得模模糊糊,影影绰绰了,只有他那个七十八岁高龄的肥硕躯体,此外一无所有。他那肥厚庞大的躯体在静止状态下,很容易变成为僵硬笨重,所以昂代斯玛先生不时要在柳条椅上挪动挪动,变换变换位置。这样他才能坐着等待。 四点差一刻,这是米歇尔·阿尔克说的。季节还是很热的,与别的地区相比,这个地方夏季午睡歇晌的时间无疑要长一些。昂代斯玛先生的午睡时间,不论是夏季、冬季,一向都按医疗保健要求严格保持同等的时间。所以他不会忘记别人也要歇晌,尤其是星期六的午睡,在村里广场各处的树阴下睡个午觉,睡得很实,有时还特别喜欢睡在屋里。 昂代斯玛先生曾经对米歇尔·阿尔克解释过:“那是为了修筑这里的露台,露台要俯瞰下面的山谷、村镇和大海。露台修在房子的另一面,那没有什么意思,修在这一边才对。只要露台建造得美观、牢固,而且宽大,需要花费多少,我都准备照付。当然,在原则上,这,阿尔克先生,您肯定是明白的,我想提出一份99lib?预算。自从我女儿瓦莱丽希望有这样一个露台,从那一刻起,一笔不小的款子我就已经准备好了。不过,预算还是有必要,这您是明白的。” 米歇尔·阿尔克是明白的。 瓦莱丽还要买下那边的水塘,那条狗刚才就在水塘边上歇脚。那也不在话下。 在这一片山林之间,只有这一处房屋,昂代斯玛先生前不久已经把它买了下来。这处房产连带庭院所占面积,包括山上最高处全部平面土地在内,这山上的平地沿山坡呈阶梯形层层下降,一直通到山下平原,村镇,直到海边。今天,海上风平浪静。 昂代斯玛先生住在这里村上已有一年光景。一年之前,他年纪是这样大了,理所当然应该罢手不要再辛劳工作,在悠闲清静中等待大限之日来临。他为瓦莱丽买下这处房屋,现在他亲自来看看,这还是第一次。 我的爱,紫丁香有一天将要盛开 丁香花开将永远永远花开不败 不知是谁在山下这样高唱。也许是午睡时间过了?也许是吧,午睡时间过去了。歌声无疑是从村镇上传出来的。不是从村里,难道会是别处?在下面村镇和昂代斯玛先生给他女儿瓦莱丽刚买下的这所房子之间,确实没有任何其他建筑物。 这里除开你这一所房屋之外,没有其他房子,任何建筑物也没有。以后,正因为这座房子归属于你,所以它就成了绝无仅有的了,即使换成别人,不论他是谁,也依然会做出这不可预料的事,用生石灰把它粉刷得雪白,掩映在这松林深处。 昂代斯玛先生曾经对米歇尔·阿尔克解释过:“我买下这所房子,主要因为在这一类房子之中它是独一无二的。请看,在它的四周,到处都是森林,只有森林。到处都是森林。” 那条山路,在距房屋百米远的地方,车辆就不能通行了。昂代斯玛先生乘车上来的时候,也是到此为止,车辆开到这里只好停下,这是一片林中空地,地面平平的,汽车开到这里,可以掉头。是瓦莱丽开车来的,后来,一掉转车头,又开车走了。她没有下车,也没有上来到这处房子里来,连那样的意愿也没有。她劝她父亲好好耐心地等待米歇尔·阿尔克,说等傍晚天清气爽——她并没有确定什么时间——她再来接他。 几天前,他们曾经在一起谈到这条山路,以及把整个这块地方,一直到水塘那边,全部买下来的可能性,那样的话,这条路就划归私有,除了瓦莱丽的朋友以外,别的人就不准通行了。 昂代斯玛先生的朋友已经都不在人世,不存在了。水塘一经买下,就没有人来这里了。没有人来了。只有瓦莱丽的朋友算是例外。 她在山路溽热气氛中刚才还哼着唱着:?99lib. 我的爱,紫丁香有一天将要盛开 现在,他独自坐在这张跷脚的柳条椅上,柳条椅是他刚才在那屋里一个房间里面找到的。天气热得很,她就好像一点也不觉得热似的唱着: 丁香花开 可是他却吃力地爬到山上,照着她的意思,一步一步往上走,谨谨慎慎地走到平台上来。在别的一些什么地方,在一个清新凉爽的黄昏,或黑夜,也许她照样也唱着同样的歌。难道还有什么地方她会闭口不唱? 将永远永远花开不败 他在向山上走的时候,歌声还可以听得到。后来汽车马达声把歌声冲乱。歌声减弱,声音听不清,随后零星片段还能让他听得见,接着,就空空然什么也听不到,声音消失了。等他上到屋前平台上,她的声音,她的歌声,就一点也听不见了,其间经过很长一段时间。同样,他那肥硕的身躯安坐在这柳条椅上,也颇费张致,费去长长一段时间。当他这么安坐下来,那就什么也听不到了,瓦莱丽的声音,她的歌声,甚至汽车马达声,都听不到了,真的,任什么也听不到了。 昂代斯玛先生前后左右完全处在静谧不动的森林包围之下,那房屋也是如此,整个山岭也是如此。在树木之间,在浓阴密叶下,埋藏着各种声响,甚至他的女儿瓦莱丽·昂代斯玛的歌声也深深埋藏于其中。 是的,是这样。是山下的村镇从午睡中醒来了。从这一个星期六到下一个星期六,夏季就是这样过去的。舞曲声断断续续地从山下一直飘到山上平台这里。这就是工人度周末的一段憩息时间。昂代斯玛先生已不需再工作。别人可需要在繁重工作之余休息休息。从此以后,这可是别人的事了。昂代斯玛先生对他们只能有所期待,期待着他们的善意。 村镇上那照得白闪闪的矩形广场上,有一群人从中穿行而过。昂代斯玛先生只能看见矩形广场的一角。他无意站起来,走上十步,走到那条深沟前面,看看广场的全貌;站在那个地方,看广场可以一目了然,广场上有一排绿色长椅,因为天气很热,空无一人,在那一排绿色长椅后面,瓦莱丽的黑色汽车停放在那里,他只要走上几步,瓦莱丽的汽车他就可以看在眼里。 那里刚刚有一场舞会在进行。 舞会已经停下来了。 在昂代斯玛身后过去不远,就是那个水塘,浮萍遮满水面,上面是大树遮着,水塘边上静悄悄的,那不是几个小孩在那里捉青蛙,捉上来慢慢戏弄它们,乐得哇哇大笑吗?刚才那条狗从这里经过,肯定它每天都要在水塘边上喝水;刚刚他还决定买下水塘,据为己有,除他女儿瓦莱丽以外,任何人都禁止来;从此以后,昂代斯玛先生就总是想到水塘边上的这些小孩。 在他四周,突然发出一阵短促而干裂的喀嚓喀嚓声响。有一阵风在森林上空吹拂而过。 “嗬,这么快,”昂代斯玛先生脱口而出,声音很大,“这么快……” 他听到自己在说话,吓了一跳,赶紧闭上嘴。在他四周,森林如层层柔波,整体地向一侧弯曲倾斜。在昂代斯玛先生一生中,这是他今后难得再见到的景象。一片森林一齐朝向一个方向倾侧,整齐划一之中又有差异,树木有高有低因而显出不一致,树木枝柯槎牙轻重不一,倾侧深浅也不一样。 昂代斯玛先生还没有想到举手看看他的表。 风止了。森林又恢复它长在山上固有的静谧姿态。还不到黄昏降临的时刻,那不过是一阵风偶然吹过,并不是山间黄昏吹起的晚风。可是在山下,在村里广场上,人愈聚愈多。想必那里发生了什么事。 第二节 昂代斯玛先生清楚地想着:我必须和米歇尔·阿尔克讲一讲。好热,好热。我额头上全是汗水。他还不来,迟了怕不止一个小时。我真想不到他竟是这样。让一个老头坐在这里空等。 下面是一场舞会,在这样的季节,每逢星期六,一向都是举行舞会的。 电唱机一放再放的乐曲是从中心广场播送出来的。空中布满乐曲声。放的就是刚才瓦莱丽唱的那个曲子,就是他在他们家里听她走过走廊经常唱的那个曲子;她说房里那些走廊太长,她说走过那些地方怪心烦的。 昂代斯玛先生侧耳倾听,那乐曲他听得很专心,听得心恬意满,等米歇尔·阿尔克也就不那么叫人心急难耐了。瓦莱丽唱这个歌的歌词他都记得。他一个人孤孤单单,身衰体弱,今后也休想再跳舞,那是无能为力的了,尽管这样,也禁不住依然感觉到跳舞的诱惑,他又看到这无法克制的紧迫要求,与他暮年相平行的这种诱惑力的存在。.99lib? 瓦莱丽有时觉得房里的走廊太长,长得叫人厌烦,她就在这走廊里跳舞,昂代斯玛先生记得多数情况都是这样,除非是她父亲昂代斯玛先生在午睡,午睡时间很长,一睡就是几个小时。瓦莱丽赤脚在走廊里跳舞的嗒嗒声,他每次都听得清清楚楚,每次他都觉得他的心也在随着狂跳,弄得他神眩魂乱,心也要跳死了。 昂代斯玛先生不言不语,在耐心等着一个人。 他听着那舞曲的曲调。 他逝去的青春留给他的不过这一点点,他有时还把穿在黑皮鞋里的脚有节拍地那么动一动。平台上沙土干爽平滑,在上面轻移舞步倒很相宜。 “要有一个露台,”瓦莱丽说过,“米歇尔·阿尔克也主张把它修好。我跟你分开。可是我还要回来。每天都来,天天都来,天天回来。时候到了。是要离开你了。” 也许她正在广场上跳舞?昂代斯玛先生说不清。瓦莱丽,她很想有这样一所房子。她这样的想法一有表示,昂代斯玛先生就给她把房子买下来。瓦莱丽说她是有理的。她说于她并非必要她就根本不提要求。她还说,水塘也要,别的我什么都不要。 给瓦莱丽买的这处房屋,昂代斯玛先生这还是第一次看到。这处房屋他并没有亲见,仅仅为满足她的心愿,就把它给她买下来,给他的女儿瓦莱丽买下来了。这是几个星期前的事。 昂代斯玛先生坐在柳条椅上,在柳条椅格格声中,环顾审视瓦莱丽看中的这个地方。这房子是小小的,但环绕房屋四周的地面却是平坦一片。什么时候只要瓦莱丽有意扩大四周环境,那么,从三个方向上开拓起来是易如反掌的。 “你看嘛,我的房间一定要朝着露台。每天早晨我就在那里吃早餐。” 瓦莱丽将是身穿睡衣,从睡梦中醒来,一睁开眼睛,一如她所意想的那样,就看见大海。大海有时也像今天这样,是一片宁静安谧。 那时我们的希望朝朝暮暮无时不在 那时我们的希望永远永远长驻久在…… 整整有二十分钟,舞曲声隐隐约约不断传来,声音愈来愈强烈,不停地反复着,变得愈来愈纠缠不休,聒噪恼人。这时广场上不停地跳着,整个广场在舞着,跳着。 海面有时可能是白浪滚滚,有时甚至隐没在雾中恍然若失。有时海上展现一片深紫色彩,浪涛汹涌;有时海上有暴风雨袭来,吓得瓦莱丽慌忙从露台上逃走。 所以昂代斯玛先生为他的孩子瓦莱丽很是放心不下。对她的爱无情地支配着他行将结束的生命。昂代斯玛先生担心瓦莱丽一觉醒来,在这高悬在海面上的露台上,猛烈袭来的暴风雨会把她吓坏,她会一览无余地看到海面上肆虐的狂风暴雨。 在村镇广场上的,想必多是青年人。在荒凉空寂的水塘边,即使对于方才匆匆跑过的狗来说,那些花开得也不很茂盛,稀稀落落,到明天恐怕都要凋零萎落了吧?瓦莱丽应该到她的水塘那里去看看她的花,有一条近路通到那里,很快就可以走到的。买下这处水塘,所费无几,那是毫无疑问的。瓦莱丽自己想要得到它,也理所当然。瓦莱丽仿佛看见青蛙在水塘的水面上游水,直在笑,不是吗?瓦莱丽手里抓着青蛙仿佛玩得很开心,不是?就那么吓唬它们,逗弄着它们,不是?反正昂代斯玛先生也弄不清。即使弄死它们那一段时间已属过去,难道她不会变换别的法儿捉弄它们取笑?看它们鲜蹦活跳地攥在她的手里,看它们吓得死去活来?反正现在昂代斯玛先生是什么也不知道了。 “米歇尔·阿尔克叫告诉您,”一个小女孩说话了,“他马上就来。” 昂代斯玛先生根本没有看见这个小女孩到来。或许她走近的时候他迷迷糊糊睡着了?他突然发现她,就站在眼前,就在平台上,远近就同刚才那条橙黄色的狗出现的地方一样。是他睡着了,她才走到近前,要么是睡着以后已经来了很久了? 昂代斯玛先生说:“谢谢,谢谢你来这里。” 那小女孩,站在那里,保持这么一个距离以表示敬意,打量着那嵌在柳条椅里面的肥大身躯,看到这么胖的人,在她这还是第一次。大概她在村里已经听人谈起过。他那头部很像是长者的模样,光着头,笑容可掬,脑袋下面的身体穿着很是阔气,一身深色漂亮的服装,干干净净,精心刷得一尘不染。他那庞大的形体只能看出大致一个轮廓,巨大的形体上庄重得体地穿了这么一身非常漂亮的衣服。 “怎么说,他这就来?”昂代斯玛先生亲切地问。 她点点头,是说他就要来。她的脸型从侧面看去显得长了一些,竟然是这样,所以,单从她看他让他觉得很不舒服这种看人的眼神,昂代斯玛先生推想她大概还是一个小孩。 一头乌黑的头发,黑发下面一对眼睛显得灼灼有光。小小的脸颊,相当苍白。她的眼神对昂代斯玛先生这样一副形体相貌渐渐适应了。她的眼光从他身上移开,打量着房屋四周。这个地方她认得?也可能。她大概跟别的小孩结伴来过,甚至水塘那边也去过——恐怕很快她就去不了了——大概她是去过的。在这之前,这村上的孩子和后山远处村镇的孩子大概都在那个地方
99lib?
相会过,无疑是这样。 这小女孩等在那里不动。昂代斯玛先生很费了一番力气,在他的坐椅上摇晃着,从他坎肩口袋里掏出一块一百法郎硬币。他把钱拿给她。她走到他跟前,单单就是为接过那一百法郎硬币。这么一来,她是一个小孩这样的印象,他得到了证实肯定下来了。 “先生,昂代斯玛先生,谢谢啦。” “啊,你倒知道我姓什么,”昂代斯玛先生和蔼地说。 “米歇尔·阿尔克,是我的父亲。” 昂代斯玛先生微微—笑,像是对那个小女孩致意似的。她也做出一个小怪脸表示回礼。 “您有什么话要我告诉他吗?”她问。 昂代斯玛先生没有料到这一着,捉摸着怎么说,过了一会儿,他想好了。 “不管怎么说,天时还早,不过,要是他来得不太迟的话,那就很感谢他了。” 他们这一老一小相对而笑,对这样的回答都感到满意,好比这完美无缺的回答原就是那孩子所期待的,也是昂代斯玛先生为.99lib.让她开心才想出来的。 她非但不走,反而走到这将要修建的露台的边沿上坐下来,她从那里望着下面的深谷。 音乐一直不停地飘扬上来。 小孩听着音乐,听了有几分钟,接着,她掀动着她的裙子——蓝色的——下摆玩,把裙子拉到腿上叠过来,还把裙子往上翻,又把它铺开,多次这样弄来弄去。 后来,她打呵欠了。 当她转过身对着昂代斯玛先生的时候,昂代斯玛先生发现她整个身体突然受了一惊,颤抖了一下,她两个手分开,一百法郎硬币从手上落到地上。 她没有去拾它。 “我有点累了,”她说,“我就下山把您对我说的话告诉我的父亲去。” “噢,不急,不急,你尽管在这里歇着,”昂代斯玛先生央求她说。 我的爱,紫丁香有一天将要盛开 他们两个人都在听这首歌曲的叠句,当这首歌唱到第二段,小姑娘跟着用尖声细气含糊不清的声音也唱起来,转过脸去朝着阳光灿烂的深谷,把身边坐着的老人完全给忘了。尽管下面音乐声很大,可是昂代斯玛先生独独听到孩子的歌声。他知道,像他这样上了年纪的人,不论是对谁,尤其是孩子,有他在眼前,也根本不会有什么妨碍。她转过身去,自顾唱着,就像在学校里唱歌时那样打着拍子,把这首歌曲从头到尾唱了一遍。 这首歌曲唱过,一阵嘈杂声随之而起。歌声每唱过一遍,男人、少女欢呼吵闹声又交错响起。有人叫着要再唱一遍,但是歌曲并没有再唱。很奇怪,广场上是一片沉寂,几乎阒无声息,笑也笑够了,闹也闹够了,笑闹得太厉害了,一下都停下来,几乎无声无息了。这时,这个小女孩还在吹着口哨,吹这首歌子的曲调。口哨声音尖细,音调也不该那么慢悠悠的。看来她还没有到跳舞的年龄。她吹口哨吹得也不好,可是吹得专心、用力。口哨声在树林里穿行,听的人的心里也有它的回音,这小女孩自己一点也不理会,自己也听不到。瓦莱丽在房子走廊里也吹口哨,她吹得很好,而且动听,在她父亲午睡醒来之后她才吹口哨。我的小瓦莱九九藏书丽,你从什么地方学会的?吹得这么动听?她也说不上来。 小女孩吹完歌曲的叠句,就注意察看下面村里的广场,看了相当一段时间,然后回转身来,对着昂代斯玛先生,在她是一点也不害怕了。她那眼色看起来反而是喜悦的。那么,那么,她是不是要人夸她而夸她的话却没有说出?难道她记性这么坏,居然以为这个老人会夸她吹得好?那又为什么这样开心?她那满含幸福的眼色保持不变,后来,突然之间,发生了变化,变得十分严峻,这严峻的眼色同样是凝固不变的,难以解释的。 昂代斯玛先生说:“你口哨吹得好。是在哪里学的?” “我也不知道。” 她的眼睛在询问,她问昂代斯玛先生: “我这就走吧?我这就下山吧?” “哎,不急不急,”昂代斯玛先生劝阻说,“你急什么,你歇歇,还早呢。那一百法郎掉到地上了。” 这好意关切反让她感到为难。她捡起那块硬币,接着又打量他沉陷在椅子里堆成一大堆的威严的躯体——正好遮在白色屋墙阴影之下,这一块庞然大物。是不是她想从他打战的双手、他的微笑上发现某种急切不安的信息? 昂代斯玛先生琢磨着说什么,使她的注意力分散。可是昂代斯玛先生一时又找不到适当词句,仍旧一言不发。 第三节 小女孩说:“您看,我也并不怎么累。” 说着她的眼光就避开了。 “噢,你尽管待着,不忙不忙,”昂代斯玛先生说。 浮现在昂代斯玛先生脸上的笑容不再是自自然然的。除非开向花园的那扇落地窗窗口上有瓦莱丽出现,除非那一脸皱纹被无法控制的兽性的欢快给抹平,昂代斯玛先生是不会笑的;只有想到礼节需要他才笑上一笑,还要费劲做一番努力,才能做出一个性情愉快的老人惯常所有的那种笑容。 “你不急嘛,我担保,你有时间,”他翻来覆去地这样说。 小女孩站起来,好像是在想什么。 “那么,我去蹓一圈儿去,”她用决定的口吻说,“我父亲来了,我就跟他一起坐车下山。” “那边有一个水塘,就在那边,”昂代斯码先生说,拿左手指着将要归瓦莱丽所有的那一片树林。 这,她是知道的。 她沿着山顶方向往上走去,刚才那条橙黄色的狗就是从那个方向上来的。她笨拙地走着,她的腿瘦瘦的,线条可说优美好看,像小鸟的脚爪一样;老人眼含笑意,颔首望着。他看她渐渐远去,一直到看不清,什么也看不见了,只见她那衣裙像一个小小的蓝点。随后,他又陷入孤独之中,这种被遗弃的孤独之感正因为她来过(当然她的到来这件事本身是这般审慎而深有用心),更加显得深广无边,令人张皇失措。 她那件连衫裙刚才在照满阳光的平台上显得非常蓝。昂代斯玛先生闭上眼睛,它那色调依然清晰可见,可是在此之前,从这里走过的那条狗,它那橙黄色的毛色却已经淡忘,难以分辨了。 他猛然后悔让她走了。他叫喊,要她回来。 “你父亲究竟是在干什么呀?”他问。 到此为止,她对于年迈力衰的人尽管敬畏,但总觉得厌恶,现在她变得很有些肆无忌惮。于是从树林里传出一声气势汹汹的刺耳的叫声: “他在跳舞。” 昂代斯玛先生的等待又重新开始。 等待,说起来显得矛盾,这等待现在倒是心平气和的,不像刚才那么叫人难熬。 他望着那光芒耀眼的深谷。大海从这个高度看去几乎是一片蓝色,他发现,海和天空是同样的蓝色。他站起来,两腿舒展一下,更好地看一看大海。 他站起来,往深谷那边走上三步,深谷里的光线已经开始呈现黄色的色调,正像他预料的那样,村里广场树阴里一排绿色长椅附近,瓦莱丽的黑色汽车就停放在那里。 接着他又转回身,走到椅子跟前,又坐下去,再一次估量着自己这庞大躯体,穿着深色服装,沉陷到椅子里去。坐好以后,他就准备等待米歇尔·阿尔克,不但是等他,还要等那个小女孩,等她回来,是预计要等她的。这时候,就在这一段空白时间内,昂代斯玛先生将要看到死亡的恐怖。 他神智清醒循规蹈矩重新坐到椅上,准备等米歇尔·阿尔克,他将要迟到,他准备承受下来,他对他礼貌不周,他也情愿以完全宽容的态度处之,因为在这一刻他想到瓦莱丽毕竟是近在咫尺——她的那部黑色汽车不就在那边吗?不就停在村里白闪闪的矩形广场上吗?——可是,就在这一刻,昂代斯玛先生看到了那可怕的死亡。 这是不是因为看见那个小女孩走在路上,步履不稳娇弱地走在满地松针之上?是不是因为想象她一个人在树林下踽踽独行?她心惊胆怯地朝着水塘急行?是不是因为想到她父亲叫她来通知老人,这个见了就叫她厌恶的老人,这虽说是苦役,可是她还是得顺从照办,哪怕顺从最后也还是让傲慢给摧毁无遗? 昂代斯玛先生觉得自己被一种欲念所吞没,去爱另一个孩子,他感受到这样的欲念,他的感情只能顺应这种欲念,此外他是无能为力的。 他有时也许会讲起在他漫无止境的风烛残年曾经发生过这样一次意外事件,他总是坚持说:自从这个小女孩向着荒凉的山顶走了以后,而且她走路的身姿那么袅娜娇弱,是往水塘方向走去,他知道,瓦莱丽决然不会一个人单独去水塘那里的,从这个时刻起,就是在那一天,他觉得,那强烈的欲念就在他心里盘踞滋长。就是在那一天,而且是最后一次,他想改变他的感情,倾心于那个小女孩的欲念在他心里滋生出来了;可是那个小女孩,却以某种粗犷甚至凛然不可犯的力量竟自往水塘那边走去,他说,从前他曾经以同样的力量对一个女人也发生过同样强烈的欲念——真是致命的情欲呵。 不过,现在,他的欲望是这么强烈,恍惚间像是闻到了瓦莱丽孩子似的头发发出的芳香,他面对着自己的无能,他生命最后阶段的这种无能,痛苦得两眼紧紧闭起。但是——在树林深处是不是掩藏着许多花卉,未曾见过的鲜花,一阵轻风吹来,把花香吹到他的面前?是不是那另一个女孩从他面前走过,他没有察觉,她留下的芳香依然飘动不散?——正因为这样,对他自己孩子那芳香四溢、金光闪闪的美发的记忆又涌现在心头,正是因为这样呵,那金发不要多久很快很快就要在这座房子里把一个不相识的男人的睡梦熏染得芳馥无比——这地狱似的可怕的记忆,就这样预先盘踞在他心上萦回不已。 一种渗透性的沉重感徐徐潜入昂代斯玛先生的身体,这种重量流布在他四肢五体,从整个身体又一点一点扩散到他的精神领域。他手搭在坐椅扶手上,变得像铅那样沉重,他的头也恍恍惚惚渺渺茫茫,头脑甚至感到一种从来不曾有过的消沉沮丧,也不知头脑是不是还保持着清醒健全。 昂代斯玛先生想要挣扎一下,他想说这样长久枯坐不动,等待米歇尔·阿尔克,天气又这么热,不应讳言,对他的健康来说这简直是灾难。但是毫无办法。沉重感在他身上越来越加重,越来越深入,更加使人消沉无力,更加叫人无法理解。昂代斯玛先生想要阻止这种情况再发展,阻断它不要再往身体里面渗透,可是这种沉重感在他身上还是不停地在扩展。 这种重量终于占领了他整个生命,并且潜伏下来,这时,这种游走性的东西在取得全胜之后,就安然睡去了。 这沉重之感盘踞在他身上安然睡去,在这期间,昂代斯玛先生却试图去爱他根本不可能爱的另一个女孩。 当它躲在他身上沉睡的时候,昂代斯玛先生又试着唤起对瓦莱丽的回忆。瓦莱丽这时就在山下村里白色矩形广场上,瓦莱丽把他给忘了。 “我要死啦,”昂代斯玛先生大声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不过,这一次,他没有感到吃惊。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就像刚才听到一阵风吹来一样。不过,这声音这时即使出自另一个不相识的人,也不会让他感到惊诧,因为爱水塘边上那个小女孩,他是无能为力的。 这样,他只好不去爱那个小女孩了,若是他能他是要爱的,正因为他不能,所以他只有一死,一种并不置他于死命的虚构的死亡。总会有一个人去爱她,爱得如醉如狂,那个人不是他,本来可能是他,但他毕竟将不是那个人。 他并没有死,虽然他竟自相信已经死去。他静静地等待这个意识带来的如此强烈的震惊逐渐消逝。他这样的情绪,他想改变一下,但是不可能,他想采取另外一种爱的意向,也不可能;这也不可能,那也不可能,他倾其所有的力量集中于审视四周生长的树木,强使自己搜寻那些树木的奇姿美态。美丽的树也帮不了他的忙。他心里想着另一个可爱的小女孩,站在塘岸边,并不去看四周的树,只顾注意池边青草难以察觉的萌生滋长,可是草木的生长又于他何干,也帮不了他的忙,他宁可爱他的女儿瓦莱丽,对瓦莱丽的爱永远是灿烂发光、不可言传的。这是既成的事实。99lib.t> “这家伙,真是坏透了,”他又开口说道。 徒劳无用呵。你看,他在想方设法,还是回到等待中来,久久的期待,他被撇在等待之中,已经有很长的时间了,久久的等待,长久地等下去,他完全可以说是空等一场,这就是失望!瓦莱丽有多么好的金发,她走遍世界,世界也要为之黯然失色,在他看来,世界上有这样美的金发,该有多好,但是他又为什么要想到这个呢?昂代斯玛先生这样想。同时,昂代斯玛先生,他也知道这些都不该去想。如果可以去想,那为什么他又满怀痛苦,心碎欲裂,而不是柔情满怀、心喜情悦?昂代斯玛先生继续想着,这时,他发现他是在说谎,他知道只有在极端痛苦之中才会有意作如是之想。 昂代斯玛先生认为这样的痛苦未免幼稚,还带有青春气息,幼稚得可憎。痛苦持续了多久?他也说不出。反正持续时间相当久。最后,他也只好甘心承认是它爪下的牺牲物了。在他一生当中,理性从来不曾遭际到任何险境,恰恰相反,一向是受到称赞的,说它是可能存在的理性之中最完善卓越的理性;现在,这样的理性也不得不从一贯运行的轨迹上改弦更张,还要妥善地去适应。 昂代斯玛先生同意不再去发掘什么其他的奇遇,只专注于爱瓦莱丽。 “米歇尔·阿尔克今晚不会来了,为什么还要等他?” 他又大声地说。他有意把话大声说出来。他觉得他发出的是发问的声调。一点也不感到有什么可怕,他自己又作出回答。因为发现了瓦莱丽金发之美含有普遍意义,与他能感到的恐惧相比,世界上难道还会有更可怕的事物? “事实上,究竟是谁搞成这样的?”他自己回答说,“处在我的位置上,谁能不生气?” 他往左边朝山路上看了一看,等一下那个已经被昂代斯玛先生抛弃不顾的小女孩就要从这条路上走回来。昂代斯玛先生就这样,直直坐在他的柳条椅上。可是那个小女孩并没有从水塘返回。黄灿灿的柔和的阳光照耀下的下午,这时充分展现出来了。 昂代斯玛先生在这样的身姿下睡着了。 后来,昂代斯玛先生认为这一天下午他一度成为某种前所未曾发现的事件的受害者——据他说,这新发现的事件既惊心动魄,又空无着落——他一生不曾有过闲暇去注意这样的事,由于他年事已高,本来也不一定九九藏书使他这样心乱神慌,但是竟害得他这样疲于应付;他认为这件事肯定不是无关紧要的琐事。为图方便,或者因为思绪恍惚找不出一个确切的字眼,他把这一发现就叫作对他女儿的爱的灵智的发现。 话题是由米歇尔·阿尔克引起的,他独自一人在这里讲了一大篇话,他还要继续讲下去,可是米歇尔·阿尔克究竟是何许人,原来他也不甚了了。他本来是温和平静的,接下来,措词激烈、满腔愤懑的话语就滔滔不绝地在平台上响起来了。他自己也听得清清楚楚。 昂代斯玛先生处在这种绝非他力所能当的恐惧情绪之下,如同在死之盛宴上吞嚼自己的心肝脏腑一样。他隐隐约约感到这种狂吃大嚼的乐趣,同时,无疑也是由于恐惧,昂99lib?t>代斯玛先生想到米歇尔·阿尔克对他这样漠不关心,这时一团怒火涌了上来。 这以后他朦朦胧胧沉入半睡眠状态,?99lib?那充满柔和的黄色阳光的山谷就在他面前。 在山下一片平原上,在某些点上,在灌溉过的耕地的上空,已经腾起一片细薄的水汽,这山谷下黄色柔和的阳光要把这一片水汽驱散是愈来愈不容易了。 盛夏六月中这一天,真是完美无比,是难得一遇的,不用说,也是寂寞单调的。 昂代斯玛先生打一个盹儿继续了多少时间?他也根本说不上来。他说在他整个迷瞑的时候做了一个梦,梦到一些说来可笑但又令人称心的快事,关于同米歇尔·阿尔克谈给瓦莱丽修建未来那个一年四季面对大海的露台的预算的事。 其实打个盹儿,不过片刻时间,充其量不过让那个小女孩走到水塘去玩又从水塘走回来那么一点时间。事实上她正从山顶往下走呢。 于是昂代斯玛先生又回忆起在他生命最后时刻与这另一个小女孩曾经有过接触这件事。 走在地上发出的脚步声,先是在树林的远处,渐渐由远而近。这脚步走在铺满枯叶的山路上发出的声音是那么轻盈,昂代斯玛先生就是睡去也不会受到惊扰。他还是听到了脚步声。他知道有人走过来,他估计那是在南山的半坡上;他对自己说,那个小女孩从水塘已经转回来了,他认为离平台还远,还可以再睡一会儿,所以他没有准备去迎她,管自己睡着,睡得这么实,转眼就什么也听不见了,甚至她走到离他只有几米远他还一无所知。 小女孩果然是回来了。昂代斯玛先生沉沉睡去,睡得可真好,他的脑袋,那还用说,依旧朝着她从水塘回来必经的那条山路的方向,就那么低着头睡着。 第四节 她是不是一声不出、默默看他看了好一会儿?他不知道。她兜了这一圈前后是多长时间,他也不知道。睡了这一觉,他也不知道。 “喂,先生,”小孩轻声叫他。 她的脚轻轻拍击着平台上的沙地。 昂代斯玛先生两眼一睁开,就看到别人在看他——一种已经见过的纯洁无瑕、放肆无礼的眼神。她在他身边靠得很近,这和她第一次来时是不同的。在阳光下,他看她那一对眼睛明澈有光。他发现他把她全给忘了。 “啊,啊,我一直在睡着,整个儿地睡着了,完全睡着了,”昂代斯玛先生抱歉地说。 那小女孩没有答话,她只顾拿他从上到下不动情地贪求不已地好奇地打量着。这时昂代斯玛先生追寻她的眼光。她的视线,他是捕捉不到了。 “你看,米歇尔·阿尔克还没有来,”昂代斯玛先生又这样说。 小女孩眉尖紧蹙,好像在想什么。她的视线从昂代斯玛先生身上移开,向着他身后张望着,望着他身后那一片白墙,想要看到什么,想要看到她要看却没有看到的什么东西。这时她脸上突然现出极可怕的狂暴恶狠的表情,在某种并非实有的目光的作用下,脸色勃然大变。她要看一场梦境,她非常痛苦。要看的梦境她是看不到的。 “你坐呀,你坐一坐,”昂代斯玛先生和蔼地说。 她脸色稍稍温和了—些。她的视线虽然落在他身上,但是并不认识这个老人。还是依着他的意思,她坐下来,坐在他脚边,把头靠在椅子腿上。 昂代斯玛先生坐着不动。 他一呼一吸,数着他的呼吸,尽力作深呼吸,让他的呼吸和林中静谧气氛相协调,也和那个小女孩身上一派宁静气象相互一致。 她轻轻把右手向着昂代斯玛先生举过来,小手又细又长,脏脏的,张开着,托着一块一百法郎硬币。她头也没有转过来,说: “我在路上拾到的。” “啊,好好,好好,”昂代斯玛先生含含糊糊地说。 刚才他真是把她看清了?遗忘应该是暂时的,把她忘得无影无踪不过是短短的瞬间,后来他大概把她丢开不去想她了。 她不作声,在墙边阴影下,头靠着椅子腿。 她眼睛是不是在闭着?昂代斯玛先生看不到她的脸,只见她两个手半开着,一动不动。右手拿着那块一百法郎硬币。太寂静了,昂代斯玛先生觉得气闷,喘不出气来。 我的爱,紫丁香有一天将要盛开 丁香花开将永远永远花开不败 歌声持续唱着,她一动也不动。歌声停了,她才抬起头来,倾听村中广场传来的欢声笑语、呼喊喧闹。笑语叫声停了,她仍然还是那样,扬着头,坐着不动。昂代斯玛先生坐在椅子上动来动去。 小女孩开始笑了起来: “您这椅子,快要散开来了,”她说。 她站起来,他99lib?这才认清这曾经见过的小女孩。 “我块头大,”他说,“椅子又不是给我定做的。” 他也笑了。可是,她一下又变得不苟言笑,板起了面孔。 “我父亲还没有来?”她问。 昂代斯玛先生急切回答说:“他就要来,他就来,你要是愿意,你可以等着。” 她留下来没有动,不过,很通情知理地想这段时间怎么消磨才好;父亲是把她忘记了,转眼之间,她也成了孤儿。因为刚才穿过树林迷失方向,一阵心慌,她的神色就像孤儿那样仍然显得孤僻而且粗野。她把手伸到脸上,用两只手在嘴上抹了一下,又揉揉眼睛,就像刚刚睡醒时所做的那样。 她在水塘边上怎么玩的?她的手让干泥弄脏了。她先是把那一百法郎硬币还给昂代斯玛先生,大概后来松手让它滑落下来了。实际上她两手空着放下来垂在裙边。 “我走吧,”她说。 昂代斯玛先生猛然想起瓦莱丽对他说过这样的话: “米歇尔·阿尔克的大女儿和别的女孩不一样。米歇尔·阿尔克认为他这个女儿与众不同。听说,病并不那么严重。不过有些时候,一下子把什么都遗忘得干干净净。可怜的米歇尔·阿尔克,他的女儿真是不一般。” 她嘴上说她—定要走,可也并不急于想走。也许在这老人身边她感到心安?或者,在这里或在别处反正都是一样,都无所谓,宁可在这里等着,也许会另有想法出现,反比刚才想要回家的想法更好? “我去告诉父亲说您还要等他好久,要吗?” 她微微一笑。她的脸相完全呈现出来了。她在等昂代斯玛先生回答的这一瞬间,有某种狡狯意味暗暗渗入她的微笑。而昂代斯玛先生脸颊涨得红红的,高兴地叫着她。 “你的意思是说,只要天没有黑下来,就一直等米歇尔·阿尔克?” 这样的回答她听懂了吗?是的,她懂了。 可是,她走了,她在平台的灰色沙地上看见那块一百法郎硬币。她注意地看了看,俯下身去,又一次把它捡了起来,把它拿给昂代斯玛先生。她的眼色是一目了然的。 “您看哪,”她说,“有人把它丢了?” 她还在笑着。 “是呵,是呵,”昂代斯玛先生肯定地说,“你收着吧。” 她的小手,准备要攥起
来,啪的一下就合起来了。 她又变得迷迷惘惘,神不守舍的样子。她往昂代斯玛先生身边走近几步,伸出她的左手,一百法郎硬币不在这只手上。 “过后我会害怕的,”她说,“我跟您说再见啦,先生。” 她这手是热热的,还沾着水塘里的污泥,被弄得很粗糙。昂代斯玛先生想伸手拉住她的小手,可是她的小手怵怵地又巧妙地避开了,她的手柔韧纤细,即使做出种种动作,也像是从地上拔出来的一枝嫩草一样。她手伸出来,心有所不愿,伸出来又后悔,她伸出手来如同一个很小的小孩明知可怕又不得不顺从。 “说不定米歇尔·阿尔克到夜里才来吧?” 她指着山下,下面山谷里村上正在举行舞会。 她说:“您听。” 于是她站在那里不动,她那身体的姿态令人费解地就那么固定化。随后,不知为什么,她那姿态一下子解体,变了,也许因为下面舞会已经停止?九九藏书 “你在水塘那边干什么了?”昂代斯玛先生问她。 “什么也没有干,”她说。 她沿着刚才那条橙黄色的狗走过的山路走了,有把握不会搞错方向,很乖觉的样子,慢慢地走了。昂代斯玛先生动了一动,像是要拦住她不放她走,她并有看见。于是他站起来,想办法留住她,想想怎么说好,但是来不及了,他叫着: “你要见到瓦莱丽……” 她已经走到山路转弯那个地方,转过去就不见了,她答了一句什么话,可是她没有掉头往回走。 昂代斯玛先生听到吹口哨的声音。 第五节 他又回来坐到椅上。他尽力分辨这小女孩在沉寂的森林中留下的话语,但是一无所获。是不是她说她不认识瓦莱丽?或是她说:瓦莱丽知道她的父亲在等她?或者答非所问,说的是不相干的别的事? 小女孩的回声在昂代斯玛先生四周飘摇荡漾,很久很久都没有消散,这回声可能含有某些或然的意义,但是一点也没有捕捉到,回声渐渐远远飘去,渐渐消散,消融到悬浮在深谷阳光上千差万别的闪光之中,变成无限闪烁的光芒组成成分之一。回声终于消失了。 昂代斯玛先生剩下孤零零一个人。孤零零一个人等待一个没有确定时间来的人。在大树林中,只有他孤零零的一个人。 总有一天,这森林中的树木必是要砍倒的,藤蔓荆棘必将连根拔除,从浓密的丛生杂草的乱树中清理出一块土地来,开辟一些宽敞的林中空地,让清风吹进来,空气自由流通,最后把这座乱木荒林混乱无序的大建筑推倒。 下面村镇广场上,天清气朗,多么明丽,谁想看一看,都看得一清二楚,尽收眼底。在他女儿瓦莱丽未来的露台的建筑基地上,露台的轮廓已经设置妥当。将要着手的建设,人们已经耳闻其事。人们都知道,他正在等米歇尔·阿尔克。他穿着一身常穿的深色服装。不错,人们也能看到他,他那深坐在柳条椅上穿暗色衣服的身影,人们在下面也可以分辨得出,他坐在前不久为他女儿瓦莱丽买下的房屋的白墙前,后面衬着白墙,他那穿深色衣装的身躯是显而易见的。这是一个深色的斑点,远远望去,随着时间一分一分流逝,逐渐变得暗淡,渐渐扩大开来,他出现在这空无一物布满阳光的平台上,也越来越变得无可否认了。在山上这一侧地上尽是沙砾;是的,瓦莱丽应当能够看到他,看到她的老父亲,如果她有意想看他的话,看到他正在等待米歇尔·阿尔克。别人也能够看到他。他在那里,呈现在众目睽睽之下,每个人都知道只能是他,昂代斯玛先生。购买这一处山地这件事在村子里议论纷纷。这份产业是以瓦莱丽·昂代斯玛的名义由她父亲买下来的,包括山上森林四十五公顷在内。他们父女二人在下面山谷中心的村上已经住有一年之久,据说,他决心从纷纭事务中抽身引退,事业使他操劳忙迫,事情总是办也办不完,以后,他和他这个孩子,就要在这里长居久住了。按他惟一的心愿,不过是这几个星期以来的事嘛,他为他的孩子买下一直到水塘边的这一侧山岭。他还要把水塘也买下来。 “哎呀,这位阿尔克先生,啊,这个家伙!”昂代斯玛先生脱口说出这样的语句。 他自己的声音对他是熟悉亲切的。 他吃力地从椅上半起身,把椅子往前拖了几步,更靠近平台的边缘,为的是往下看得更清楚。面前虚空一片,他不去看它。从歌声推断,可知舞会还在进行。更确切地说他在看他自己瘫在椅子上——比刚才那个小女孩在面前的时候更显得是堆在椅子上,还穿着这么一身深色料子的衣服。他的肚子撑在两膝之上,紧紧裹在深色料子缝制的坎肩里面,这料子是他女儿瓦莱丽给他挑选的,因为这料子质地好,色调浓淡适中,身材肥大的人穿起来很舒服,保证更能把庞大身躯掩饰起来。 昂代斯玛先生孤独一个人,无所事事,带着烦闷的心情,看着自己最后竟自变成这般模样。那条山路上,—直不见有什么动静。从他现在所在的这个地方,如果他愿意的话,瓦莱丽那辆停靠在那边的黑色汽车,他应该是看得见的。 但是,他说过,在一段时间内,他是既看不到瓦莱丽那部黑色汽车,也不能够去想那个小女孩。在一段由他看是同样长久的时间范围内,在不同事物共同处于同一条件下,有这许多回忆笼罩着他,一个记忆牵引出另一个记忆,纷至沓来。他知道:如果不是同样都使他感到惶恐,他是既不敢正面去想瓦莱丽的金发,也不敢面对另一个被他弃之不顾的小女孩狂乱的感情的。就是四周的树木,昂代斯玛先生也不要看,这天下午,就是这些树木,也同样无缘无故具备了这种百思莫解意想不到的存在。 昂代斯玛先生收视返听,审视着自己。他从他自身的表现找到了安慰。这种安慰叫他厌恶,他整个身心都灌注了这种不可逆转、确定不移的厌恶之感。这天黄昏时分他感到的这种厌恶,与他过去一生所具有的信心无分轩轾,完全相等。 一阵风吹来了。米歇尔·阿尔克始终不见踪影。 时间在消逝,昂代斯玛先生还在等待,再次适应着这种等待。 因此,这就又产生了一个希望,他心里暗暗抱着希望:刚才那个小女孩第二次离去,不是回到村镇去,但愿她还在平台附近游逛没有远去;他因此回转来适应这样的设想,设想她还在他面前,就站在那里,就在附近什么地方,甚至他热切想见到她,他热切期待小女孩回来的心情甚至超过他期待米歇尔·阿尔克和瓦莱丽。 从她手上失落的一百法郎硬币就在他眼前,在沙地上闪闪发光。她又把它丢掉了,又一次把它丢掉,失落了。 “
她张开手,把东西都丢了,她一点不懂得好好拿住。不过她总还记得,总还有记忆吧。这是无从说起的。” 昂代斯玛先生做出努力,想要捡起那一百法郎硬币,后来他又放弃了。他非但不去伸手拾,相反,用脚去踢,尽可能远远踢开去,把它踢到看不到的地方去。他本想把它踢到平台边上草丛里去,没有踢到,仍然留在一米远软软的沙土上,有一半埋在沙土里面。 对了,她今天是不会回来了。现在她应该已经到了镇上。下山并不吃力,没有什么困难,吹着口哨,这边看看,那边看看,看看树,看看地上——她的小腿那么娇弱又那么轻盈灵便,依着她的意愿,带着她走——一边走,一边采集一些什么东西,小小的圆石,或者一些树叶,这些东西一时之间对她,只对她一个人,有着难以明言的使她着迷的意趣。后来,她又随手放开,放弃所有这些占有物。 “不过,有时,已经遗忘的,她又回忆起来。” 走在这一段路上,她害怕吗?这一段路程,她是不是曾经走过一次、两次?会不会迷路? “不会的,这些山路,她比她的弟弟妹妹都熟悉,当然她的弟弟妹妹都是心智健全的。为什么?等着看吧。” 什么时候她才会重新记起忘记一百法郎硬币这件事?若是她记起来,那又怎么样?呵,你看吧,她一定会在途中停下来,她一定会发现自己孤零零一个人走在不见人迹的山路上,一定会懊悔得要命,问自己要不要再回到这老头身边来。照她颠狂症正待发作的情况看,她肯定不会走回头路,这种丧失理智、幼稚无知的举动她是不会这么做的,她反而要继续往前走,一直往村镇方向走。 昂代斯玛先生吃力地抓起一把沙土抛到一百法郎硬币上,他不要再看到这块硬币。他再也见不到它了。他每一次这样费力动一下,都要深深地叹气抱怨。 他稍稍恢复了平静。倘使今晚他提前下山,他还有机会在村镇广场上见到那个小女孩。 瓦莱丽经常对他讲米歇尔·阿尔克这个女儿的事,昂代斯玛先生早已把它忘得无影无踪。 可是村里的广场他从来就没有去过。今天去不去? 他叹息,接着,拿定主意。如何去找这个小女孩,他自有办法。问瓦莱丽怎么去找就行。他准备送她一笔钱。等米歇尔·阿尔克这件事退居于次要地位,把小女孩也许忘记的钱再给她送去这另一种期待于是占了上风。 将要出现何等难以逆料的后果,昂代斯玛先生想;又会出现何等重大的新的责任!她会不会记得他、想到他?会的。刚才她是那样看他,如果他对她多多表示善意殷勤,只要一想就会想起来。这位有钱的先生,赋闲无事,又这么年老,他的女儿就是瓦莱丽,你不是都知道吗?当然是知道的。她来到平台上见他,她不是直呼其姓叫过他嘛。 “别人了解的事,她不一定明白,不过有些事情她毕竟也懂,也记得住,不会忘。照自己的意思说话,总会说得清。” 山下传来欢乐的叫声。一场舞会随后把喧声淹没。是带唱的华尔兹舞曲。哎呀,让他们尽情跳吧,爱怎么跳就怎么跳吧,但求他们不要因为有负于我而在跳舞的时候忍痛匆匆收场,不再跳下去。 她到了广场,以为那一百法郎一直拿在手里,又想买一袋糖果,又要负责关照父亲说昂代斯玛先生一直等他等到天黑,难道因为有这样两件事分心,小女孩这才发现她的钱已经丢失不见?忘记的事于是又重新想起? 她寻路直奔广场走去,她多么顺从,多么乖巧,她从跳舞的人群中穿行过去。她父亲也在,看他跳舞跳得多么好。她真伤心,恨不能哭它一场,她忍住了,没有哭? “昂代斯玛先生说,只要天还没有黑,他就一直等你去。” “真的吗,天哪,真的呀!”瓦莱丽叫出声来。 是不是宁可说她沿广场四周一心想买一袋糖果,因此发现在老人身边捡到的一百法郎原来又一次给丢了? 记性这么坏,多么善忘,她躲在一个墙角里哭? 今天晚上,事情究竟如何,他一定会知道的。今天晚上。他愿意弄清楚这件事。 “真的吗,我的天!”瓦莱丽叫着,“晚了,来不及了。” 没有,父亲叫她办的事,小女孩不会忘记,她也许在广场灰蒙蒙的地上找过那块一百法郎硬币。人们看着她,可怜她。她哭了吗? 后来她从跳舞的人群中挤过去一直走到米歇尔·阿尔克身边。要办的事办了。 米歇尔·阿尔克说:“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在森林里他路也不识。等待多么心焦。” 不,不。应该办的事,小女孩已经忘记。一百法郎硬币,她忘记了,露台的事,也忘记了。她独自一个人,哭了。她的父亲兴高采烈,跳呵跳呵,什么也不顾。她在哭,在什么地方哭?谁看到她哭,谁看到她在哭? 昂代斯玛先生在等待,等着等着,等待终于又变得一平如水,安安静静。太阳高悬在天空。刚才他讲那件事的时候,他就一直在等待,一直要等到傍晚。他知道那个小女孩把他这个老头给忘了。 不等又有什么办法?等瓦莱丽汽车开来。他格格笑了起来。他是被他的女儿瓦莱丽给封锁在森林里面了。 他在这平台上静坐藏书网空等,最后他只好在心中细细盘算,对于将修建的露台的形状、面积大小,把指示要点明确地准备好,以便一一告诉米歇尔·阿尔克。他们见面的时间不会很长。他认为米歇尔·阿尔克应当如何去做,露台四周栅栏应当扩展到哪里,他要用几句话就对米歇尔·阿尔克说明白。 露台将是半圆形的,不要有任何棱角,露台要铺到阳光照耀的断崖前面两米之处。 瓦莱丽在早晨从睡梦中醒来,她,她头发散乱,她的金发披落在她的眼睛上。她醒来以后,可以透过她纷披散乱的金发从归她所有的露台上一眼望去,看见前面的大海。 太阳已经西斜了?毫无疑问,昂代斯玛先生这样判断着。离他有几米远的一株山毛榉树,投在地上的帚形树影显得庄严伟大,令人肃然起敬。树影逐渐和白石灰墙的影子交叠在一起了。 我的爱,紫丁香有一天将要盛开 我们的希望每天每日永远永远常在 ?99lib. 唱这首歌的人,音调富于青春活力,唱得悠扬缓慢。歌声持续了很长时间。这首歌曲重复唱了两遍。 歌唱停止以后,欢呼叫笑声也减弱了。只听到一些零星的笑声,欢笑声渐渐消失了。 歌曲唱完,昂代斯玛先生是不是还在睡梦之中? 第一节 昂代斯玛先生无疑是睡着了。他是睡着了。未来的露台的地基现在全部笼罩在山毛榉的阴影之下。在树影的庇护下,昂代斯玛先生什么都不知道,都记不清了,只觉树影婆娑,渐渐延伸扩展。 是啊,他一定是睡着了,又睡了一觉。 从现在起,打村镇广场往上看,是一点也看不到他了。山毛榉的浓阴暗影胜似房屋那堵墙投下的阴影,山毛榉树的阴影铺开的面大,正好他又是坐在树影当中。另一方面,刚才他离前面山崖边上很近,其实近也没有用。现在不能再靠前,决不能再往前靠了。 现在他能把这次睡去同前一次睡去分辨清楚,这次还做了乱梦——梦中之事既是美妙的可是又叫他感到痛苦——同以前一些琐碎可笑的乱梦也可以区分得分明;最后,那个小女孩痴痴癫癫的两个眼睛,他在耀眼的阳光下看到的,连同他想象她怎样在水塘泥泞的岸边弄脏两手的情景,也一一都回忆起来了。这证明他真的又睡了一觉。 一点风也没有,阴影不知不觉间一直在扩大;这时,他觉得好不奇怪:他又想闭目睡去。 昂代斯玛先生说:“这样等下去,非休息几天才能恢复疲劳,真是的,真是这样。” 这几句话是在他的孤独这种庄严的气氛下大声说出来的,他这几句话使米歇尔·阿尔克对他采取的态度这个问题因此也变得严重了。所以昂代斯玛先生为让这一点取得验证,就设法为米歇尔·阿尔克耽搁过久以及由此产生的后果,编造出一些理由来骗自己。 他就像这样继续等待着,继续等下去,他认为米歇尔·阿尔克对他犯下的过失他是不能理解的。 于是他又一次开口说话,声调和蔼可亲而且彬彬有礼,他是在说谎,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九九藏书
“我不明白,我弄不懂。就阿尔克先生那方面说,那是不好的,让一个老头坐在这里空等,一等就是几个小时,像这个样子,那是不好的。” 他闭上嘴不说话了,不禁又有点惶惑。他眼睛垂下,随后又慢慢地把眼睛抬起,审视着那未来的露台建筑基地,心绪很有些焦急。 “他怎么可以做出这样的事来?” 总有一天,瓦莱丽穿着色彩鲜丽的裙子,站在这里露台上,面对着这条山路,就在像现在这样的傍晚时刻,守候着。这山毛榉,树影扶疏,轻轻摇曳,一定永远施惠于人,不论是谁,只要是站在树下,在将来,就在这样的季节;瓦莱丽也会站在山毛榉树阴之下,在等待一个人到来。事实上,也许就应该是在这个地方,瓦莱丽必然确定在这里等待什么人,她将不会久久等待的。 昂代斯玛先生在静静思忖着这件事。他在平台上不停地往后退,直退到看不到下面的村镇为止。 村上的广场,他一点也看不见了。广场上的舞会也停止了。 还是不见有人来。 昂代斯玛先生原想这样久候下去,时间长了,实在吃不消;但是在等待之中,他又觉得慢慢变得愈来愈适应了。下午将要过去,天色已晚,气温凉爽多了,他的力气有所恢复。尽管这样,他心里还是生气,用脚踢着平台上的白色沙土,出出气。他笑了,笑他的鞋也弄得很脏,也笑自己这一股劲头,很可笑。就像这样,时间消磨过去,不论是谁,不免都是这样,好比一个人,也是在下午,坐在花园里,在等着吃晚饭的时候,也是这样消磨时间。 一阵风吹来。山毛榉瑟瑟抖动。在山毛榉簌簌声中,有一个女人走来,昂代斯玛先生一点也没有注意到。 她走到他面前,和他说话了。 “昂代斯玛先生,”她开口说道。 她看他脚在沙地上那样踢踢弄弄,看了有多长时间?无需说,不过是一会儿,没有多少时间。不过是她从山路上走过来,走到他面前那么一点时间。 昂代斯玛先生轻轻从椅上站起,向前弯着腰。 “昂代斯玛先生,我是米歇尔·阿尔克的女人,”她说。 她长着一头黑发,相当长,平平板板的,披在两肩之下,一对眼睛清澈有光,昂代斯玛先生认出刚刚那个小女孩也是这样的眼睛,大大的,也许比小女孩的显得更大一些。
她也穿平底布鞋,夏季连衫裙。因为她很瘦,显得比她人实际上更要高大一些。 她正好面对着昂代斯玛先生。 “您正在等的工程承包人,”她又重复说了一遍,“我就是他的女人,” “我知道了,”昂代斯玛先生说。 她坐在平台阶沿上,直直的,侧着脸对着椅子。 她看来天生就是小心翼翼老成持重的,既不是愁眉苦脸,也不见垂头丧气,不过她的身体僵直,眼神有一种毫无表情的紧张——这紧张真可说到了十全十美的境界——她正在注视着老人,她这种体态,这种眼神,都出自一种寻根究底的意志,这一点瞒得过别人,可瞒不了昂代斯玛先生。这眼睛,除非是乏了累了,闭上了,闭那么几秒钟,你准会相信它天生就是如此,生来就这样死样怪气、蠢蠢可厌,但是,当这眼睛闭了起来,那简直像是换了一个人,她变得异样地美,变得如此之美——因为夜里眼皮合上,眼睛才获得了生气——以致昂代斯玛先生认为站在他面前的这个女人,并不是米歇尔·阿尔克的女人,阿尔克的女人应该是另外一个女人,这个女人他怀疑他根本就没有见到过。 难道那个米歇尔·阿尔克的女人,他曾经见过? 她说:“您不大出门,我没有见过您,不认识您。” 她手指着山。 “这里山高。我稍稍休息休息。” 昂代斯玛先生好不容易从椅子上站起来,让出位子。 “请坐,请坐,”他说。 那女人估量那空出来的椅子,犹豫着,她谢绝了。 “多谢您了,我坐在这里挺好。” 昂代斯玛先生也不勉强,又沉重地把自己塞到椅子里去。那女人仍然在原来平台阶沿上坐着没有动,现在头转过去面对着悬崖下面山谷。她现在是坐在太阳地里,就像刚才她女儿那样,山毛榉的阴影还遮不到她身上。她也像她女儿刚才那个样子,默然而坐,一言不发。照说她该带有她丈夫口信来通知昂代斯玛先生,可是她一句话也不说。不过,说到底,你又怎么知道她不是专门来到老人身边就是为了一句话也不说?你又怎么知道她不是专门挑上这个地方,就是要找这样一个见证人? 昂代斯玛先生是又急又慌,恨不能立刻打破这沉默,急于要找出一句话来说说。他的手在椅子靠手上打战发抖,震九九藏书得柳条椅吱吱响,这响声她并没有听见,只顾把脸对着阳光照耀的山谷。 村里的广场,由于昂代斯玛先生一直往后退,在这个地方他是看不到了。山下那个村镇隐隐约约传来一些分辨不清的嘈杂声,也可能是从别处村镇传来的,除此之外,山下深谷现在是沉寂的。 昂代斯玛先生出于礼貌,从他的坐椅上轻轻欠身起立,总算对那个女人说了一句话。 “阿尔克先生今天晚上还来不来?” 她急忙转过身来。可以肯定,她本以为说明她来的理由并没有必要。所以她说: “肯定来,所以我才来了,就是为了告诉您嘛。是的,他今天晚上要来的。” “啊,麻烦您啦,”昂代斯玛先生说。 “那有什么,看您想的,”她说,“路也不怎么远。该来一趟。” 从充满阳光的山谷里,歌声又开始飘到山上来。 还是那架电唱机。播放出来的歌曲声音强弱不定。声音变低了,变得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那女人专心在听,也不管声音是从远处传来还是从近处传来的。她是不是真在听? 昂代斯玛先生看她,什么也看不清,只看见她那像闪光的乌丝一般的长发如同一片方巾披在她袒露着的双肩和两臂上,她两臂双手紧紧合抱着她的双膝。是的,她什么也没有听,而是坐在那里睁着眼睛看。昂代斯玛先生估计她准是用心察看村上的广场,特别注意有树和摆着长凳的那一侧,就是刚才小女孩离开他到水塘去以后他也注意看的那一边。 “舞会又开始了?”他问。 “没有没有,不跳了,结束了,”她说。 第二节 昂代斯玛先生心绪稍稍平静一些。她答话的声调平平板板、不紧不慢。 昂代斯玛先生心里明白,反正是有什么事正在发生——他把他们等一会儿要见面这件事说成是一个事件。这个事件就在当前这一段空白时间过程中深深扎下根去,无论如何,势必如此,这一段时间总是要过去的,这一过程也是不可避免的,昂代斯玛先生感到惊讶也罢,这惊讶也是要过去的,毕竟要过去,它也会变得衰老。这一点,昂代斯玛先生是从以下的事实意识到的:柳条椅在他身下格格作响,高一阵低一阵,时断时续,接着这响声在他身下很快就听不到了,听到的只有那有节奏的、令人安心的困难呼吸声。 这时,又发生了一件事,让他感到迷惑不解,后来又让他惊慌害怕。那女人脚上一只鞋掉到地上,从她抬起的一只脚上掉下来的。这脚裸露在外,衬着太阳晒成棕色的大腿,显得又白又小。女人一直就像这样坐在山毛榉宽广的阴影的外面,换句话说,树影还没有罩到她的身上,所以她那只脚比在阴影下更显得赤裸裸、更加毫无遮掩。更加触目的是她那异常的态度:脚上的鞋脱落下来她一点没有感觉到,毫不为之所动。脚因此赤裸裸地伸在那儿,完全被遗忘了。 现在和刚才完全不同,昂代斯玛先生觉得有必要,急于要干预一下,他觉得有必要告诉那个女人一下。他想起来了。一个小女孩刚才来过又走了。回忆起小女孩的事会不会在他们两人之间因此而成为使他们分开的原因?对于这个小女孩,难道还会有人因她而不能一致? “您离开村上出来的时候,女孩已经回去了吧?”昂代斯玛先生和蔼地问她。 那女人稍稍侧一侧身子。她说话的声调还是那样,仿佛她来到这里说话一直未曾停过似的。不过,她的脚还是那么露在外面,完全被遗忘了。 她说:“是呀。她告诉我说她见着您了。她一到我就不得不跑来通知您米歇尔·阿尔克可能比他预料的还要再迟一点才能来。他说他要晚半个小时。我从村里出来,已经有一个小时过去了。” “一个小时?” “是呀,一个小时。” “她没有告诉我时间,迟多久更加说不准。” “我看也是,”她说,“她大概是忘了。看起来您也忘了。” 大海变得像是一望无际光滑无比的金属平面一样。时间一小时一小时过得更慢,拖得更长,一点点地让位给今日下午开初已经固定下来那些时间。这是谁也无法掩饰的。 “我有时间,您知道,”昂代斯玛先生说。 “小鬼已经告诉她父亲了。只要天亮着,您就一直等下去。” “一点儿也不错。” 他一直存心想把那个小女孩从迷狂状态下解救出来,他畏畏缩缩地说:“那个孩子是在路上找到这个东西的。后来又把它忘掉。我可以把它拿给您,我怕过后我也忘记。这就是,拿去吧。” 孩子丢掉的一百法郎硬币早已埋没在沙土里不见了。他从他的坎肩口袋里另拿出一块硬币,悬空托在手上,拿给她。女人动也不动,也不回过身来,只顾死死盯着下面深谷看。 “这有什么要紧的,”她说。 她还说: “她没有给我说起,这事她早已忘得一干二净。太孩子气了,真不该,不该这样。不过,不要紧的,没什么,过一天就像是没这一回事了。” 昂代斯玛先生把这新拿出来的一百法郎又收回去。他肥胖的身体在椅子里面动着,缩成一团。椅子又吱吱嘎嘎响个不停。 那女人换了一个姿势,坐着。她抱着两膝的胳臂分开来;她的脚伸到布鞋里去穿上鞋,看也不去看一看。 “当然,”昂代斯藏书网玛先生说,“没什么,不要紧的,没关系。” 她没有答话。 昂代斯玛先生心里想:现在他怕就怕她站起来甩手走掉,回到村里去,不过,她真是要走,他就请她留下来,不要走。尽管他知道他对于她的贪求不已的好奇心她决不会满足他,他还是希望今天下午她留在他身边不要离开。在他这里,即使一言不发,无止境地沉默下去,这天下午他还是热烈希望她不要走,留下来。 介于当前这许许多多瞬间与他闭上眼死掉这两者之间,还有若干年的时间,即使是完全出于偶然,以后他坐在汽车里在村镇街道上穿行而过,也许还会遇到她。她大概不会再认识他了,不然就是不愿意认识他。 她留下来,没有走,而且总是用那平平板板的声调讲话,从她大段内心倾诉当中走漏出来的一言半语,她偶或让它们透露出来,谁愿意听听。 她说:“音乐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再放;所以,舞会应该全部结束,就是广场邻近几条街上也没有人跳舞了,因为天气热,有时候有人就在街上跳起来。这些人大概都已经走了,不过也并不忙,上山慢慢地上,不忙。应该等一等,应该等待。” “噢,我不急,不忙,”昂代斯玛先生一再这样说。 “我知道,”她说,“人家都知道。” 昂代斯玛先生为了让她安心,表现出一片发自肺腑的热情,还有他说话亲切和蔼的声调,使他原来抱定坚强的决心也为之软化了。她对这位老人家非同寻常的敬畏的态度和表现,却一直是被忽视的。 她说话的声.99lib.调有点恹恹无力。刚才她的孩子讲过的话,她一再重复。她,她只顾把脸对着下面深谷。 “我再等一等,等他来了跟他一起下山。” 她把脸俯下去,埋到她的两臂之间,她的长发一下把她的脸全给遮上了。 “我有点累了。” 不仅她们的神态表情不分彼此,而且她和她的孩子的说话声气,如果不问她的苦况的话,也看不出有什么不同,她是那个小女孩的母亲,一望可知,何况她们两个昂代斯玛先生刚刚一先一后都见到了。 “下山之前,为什么不多等一会儿,不多休息一会儿,”昂代斯玛先生说。 “我有五个孩子,”她说,“五个。我年纪还轻,这您是可以看得出的。” 她放开两个手臂,伸开来,做出一个搂抱的姿势。接着,两臂放下来,又恢复她那傲慢而又厌恶的样子,直僵僵地坐在平台边上,阳光照在她身上。 “啊,我明白了,我懂了,”昂代斯玛先生说。 对话也许就可以从五个孩子、从她作为一家的母亲的生活这方面这样谈下去;也许种种琐事眼下就可以这样似真非真地扯下去。 “那小女孩是老大吧?” “是。” 昂代斯玛先生用这种闲谈的口吻又说道: “在她没有到这里来前不久,对了,正好是在她来到之前二十分钟,有一条狗打这里经过。怎么说呢?一条棕色的狗,对了,我看是一条毛色棕黄的狗。是不是您那几个孩子养的狗呵?” “为什么问我这个?”她问。 昂代斯玛先生一副可怜相地说:“就和问别的事情一样呵。我在这里已经有两个小时,什么也没有看见,只看到这条狗来过,还有那个小女孩。所以我心里想说不定……” “您别说了,别提了,”她说,“这狗是没有主儿的。专跟着小孩跑。它并不坏。这狗在村里是没有主儿的,这是一条见人就跟的狗。” 第三节 山毛榉的阴影向她身边漫过来。他们两个人都不说话,沉默着。她一直毫不放松地拚命注意看下面村上的广场,这时昂代斯玛先生看到山毛榉阴影一点一点往她身上侵来,他惶惶然愈来愈感到不安。 她一下被树影盖上了,她感到一阵凉意,她发现天更晚了,她是不是马上就走? 她意识到这个问题。 她看看她的四周,四周的景象也为之一变。这一阵凉气,这一片阴影,是从哪里来的,她转过身来,她看,她在寻找,她看看那棵山毛榉树,她看山,最后又看看昂代斯玛先生,看了很久,她在他身上搜索某种最终的确信,她好像一直在期待获得这种确信,她判定她热切希望得到的终极的确信。 “啊,真是晚了,”她叹息着,“看天上的太阳,时间竟是这么晚了,怎么可能。” “阿尔克先生即便今天晚上不来,”昂代斯玛先生高兴地说,“比如说明天,要么周末,我总归还要来,这有什么办法呀?” “为什么?不要,不要,我可以向您保证,他要来的。我奇怪时间怎么过得这么快。不过,我知道,他是要来的。” 她又转过脸去对着山谷,然后又转回来,对着昂代斯玛先生。 “特别是在夏天,何况又是六月天,”她说。 这一点昂代斯玛先生是知道的。 “再说,瓦莱丽没有告诉您他一定来?” 昂代斯玛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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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没有马上回答。在他一生中,出其不意抓住他、不给他时间、逼他作出反应,本来是易如反掌的。可是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的言谈举动变得越来越迟钝、慢吞吞的,这就让这个女人发生了误解。 “昂代斯玛先生,我问问您,”她又说,“瓦莱丽是不是没有告诉您说我男人今天晚上一定会来?” “是瓦莱丽带我到这里来的,”昂代斯玛先生后来这样回答说,“事实上,阿尔克先生是她约的。我想,那是昨天的事。一年以来,约会都是由她帮我安排。” 女人站起来,走近昂代斯玛先生,不再盯着山谷下面看了,索性就在他旁边坐下,几乎就在老人的脚下。 她说:“好啦,您看看吧,总必须等呀,应该等下去呀。” 在这女人面前,昂代斯玛先生自认应当受到责备。她又往前靠近一些,软弱无力地靠近他坐了下来,就像对着一个聋子说话一样,大声地说: “您就只相信瓦莱丽?” “是呀,”昂代斯玛先生说。 “要是她告诉您他答应来,请相信我,耐心等着就行。我了解他,就像您了解瓦莱丽一样。他是说话算数的。” 骤然间她的声音变得娇声娇气,好像从温情的深处发出来的一样。 “您看,他如果让别人为难,那是因为他没有别的办法好想,那是因为力不从心,没有办法。除非出现这样的情况,他才会对您做下错事,他就是这样的人,一点坏意也没有,不过,有时,他实在没有办法了,才好像是存着什么不好的意图似的。” “我明白,我明白,”昂代斯玛先生应道。 “我知道您明白。瓦莱丽不是这样?” 她把自己整个儿地缩成一团。她身体苗条瘦小,就让她的长发和两臂把身体团团包住。她吃力地说: “在当前情况下,谁能不是这样?谁?您过去不能不是这样,今天我也不能不是这样。” 昂代斯玛先生听她这么一说,心里想道:他也曾经有过这样的企图——不过这个老头,对他的过去是不是真的吃得那么准?——就是对这个女人要心狠一些,他知道,她对他的态度已经证明是冷酷无情的,他对她无情那是为了自卫。然而真正出自理智的理由果真是这样吗?或者说,是不是因为女人刚才气势汹汹决意不让自己的感情有所流露,而现在却意志消沉地匍伏在他脚下,以致自己身体也这样抛却不顾了?完全屈服于她自己的感情,突然变得那么专横的感情?她是米歇尔·阿尔克的女人,那种感情居然使她在昂代斯玛先生面前这样低首下心、抬不起头来? 在已经消逝的过去的时间里,当他还有力量使他足以把她压倒,这个老人,他记得,他早已那样做过了。 他也曾经是冷酷无情的。首先谈到瓦莱丽的,就是他,他,昂代斯玛先生。 “您认识我的女儿瓦莱丽吗?”他问她。 “我认识她,”她说。 她把身子挺直,她平静地从不想说话转到有话要说。她谈了瓦莱丽,就像刚才讲到米歇尔·阿尔克一样。昂代斯玛先生的冷酷狠心其实并没有击中目标,根本没有触及到她。 她确定:“我认识她已经有一年时间。你们搬到这里来差不多也整整一年,不是吗?来的那一天,是星期一。六月里的一天的下午。就在你们到的那一天,我第一次看到您的女儿瓦莱丽·昂代斯玛。” 她回忆着那天下午的情景,从心底里升起富有深情的微笑。 说到那天下午,昂代斯玛先生也微微地笑了。 他们两人一起追忆一年之前的那个女孩瓦莱丽。 他们都不说话,沉默着,微笑着。 后来,昂代斯玛先生问她: “您那个女孩现在和去年的瓦莱丽差不多年龄一样大吧?” 这话,她拒而不答,不过很乖觉而又和颜悦色地不予回答。 “别谈我那个孩子吧。等她长大,还早着呢。” 她好像又回到去年的六月,那时,瓦莱丽还是一个孩子。 “听说您在以前,好几年以前,曾经到这个地方来过。听说您那时刚刚丢开您的生意退休了。” “噢!那可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昂代斯玛先生说,“不过,她是想住在靠近海边的地方。” “您那时起初是买市政府后面那处大住宅,后来又买地产。然后,您就买下这处房子。接着又买土地。听说,在这之前,您是同瓦莱丽的母亲一起到这地方来的。” 昂代斯玛先生低下头来,突然陷入某种虚脱状态。那女人注意到了? “别是我搞错了吧?” “没有,没有,您没有搞错,”昂代斯玛先生颓然无力地说。 “您非常有钱。这事人家很快就知道了。所以有人来找您出卖地产。人家说:您随随便便就买了。您有的是钱,产业买下来也不去看一看。” “有的是钱,”昂代斯玛先生喃喃地重复着。 “要知道,这是人家能理解的,也是可以接受的。” 第四节 他倒在椅子上,深陷在椅子里,心有所怨地嘟嘟囔囔。那女人心定气静,只管自己继续说下去。 “水塘您也准备买它?” “也买,”昂代斯玛先生嗫嚅地说。 “这么说,瓦莱丽将要掌管一大笔财产了?” 昂代斯玛先生表示是这样。 “您为什么对我讲到我的财产?”他叹气了。 她笑着回答说:“我跟您讲的是瓦莱丽,您不要误会。您为什么买那么多地产,那么多,又那么随随便便毫不在意似的?” “瓦莱丽想要整个这个村子。” “那是在什么时候?” “几个月之前。” “她不会的。” “她不会,”这句话昂代斯玛先生重复了一遍,“但是,她要。” 女人又把她的双膝屈起,两个胳臂合抱着,喜不自胜地念着这个名字: “啊,瓦莱丽呀,瓦莱丽。” 她愉快地叹着气,叹了很久。 “哎呀,我记起来了,就好像是发生在昨天的事一样,”米歇尔·阿尔克的女人继续说,“搬家的卡车在广场上整整停了一夜。那些卡车是在您到达之前先到的。那时还没有人见到过您。到了第二天,那时候正好我站在窗口,就像我经常站在那个地方那样,我望着广场,时间已经靠近中午,看,我看到了瓦莱丽。” 她一跃而起,就那么站着,就站在昂代斯玛先生身旁。 “那时候,学校快要放学了。我记得清清楚楚。我在等我的孩子放学回家。瓦莱丽突然来到广场上。不用怀疑,我是第一个看见她的。瓦莱丽那时候是几岁?” “差不多十七岁。” “正是,是呀。怕是我忘记了。所以,我不是给您说过,她从广场上走过去。有两个男人——他们是在我之后看见她的——就站在那里不走了,为了看她从广场上走过去,她从广场上走过去,广场是很大的,她在广场上走着,要穿过广场,横穿过广场。昂代斯玛先生,您那个孩子,从广场上走过去了,好像是总走不到尽头似的。” 昂代斯玛先生抬起头来,和那个女人同时静静地.99lib.观赏瓦莱丽从广场上一步一步走过,这是一年以前的事,在一年以前,她并不知道在村镇广场阳光照耀之下她的步态身影是那样辉煌美好。 “那么多人注视着她,她全不在意?”昂代斯玛先生问道。 “哎呀,您要是知道就好了!” 山下充满阳光的深谷中,乐曲声突然又响起来。 原说那里没有人跳舞了,居然他们还在跳,并没有停下来。 米歇尔·阿尔克的女人,昂代斯玛先生,他们都没有注意到。 女人又说道:“她全不在意,刚才不是已经说了嘛。我们,就是那两个男人,还有我,我们都在注意看她。她拉开中心食品店的门帘。她走进食品店,那时候我们就看不到她了。我们三个人没有一个人肯动一动。” 山毛榉树影这时已经掩过山谷。树影投射到深谷之中就沉落下去不见了。 “在中心食品店,”昂代斯玛先生重复着这句话。 他不禁笑了起来。 “对,我明白啦!” “因为搬家卡车在广场停了一夜,所以我知道买下市政府后头那所大宅邸的人不几天就要迁来。昂代斯玛这个姓氏已经传开了。这所房子您是在几个月前买下来的。人家都知道你们只是两个人,人家说:一个是女儿,一个是已经上年纪的老父亲。” “人家说老父亲竟是这么老?” “是的,镇上人家都这么说:您年纪很大了,才得了这个女孩,是最后一次结婚生的。您看,瓦莱丽长得这么大了,多么好的金发,您知道,您搬到这里来,还有她在,在这两件事的关系上,我一下子还联系不起来。我总是对我自己说,那金发该有多好呵,她必是长得美极了。” “啊,”昂代斯玛先生呻吟着,“知道,我知道。” “她长得该是多么美,我心里这么说,不过,她的美,是不是跟别人想象的分毫不差、一模一样,当她开始走过广场的时候,从她走路的风度,从她那满头的金发看?” 说到这里,
她不慌不忙地停下来,不顾老人在等着听下去。过了—会儿,她又开始说了,说话的声音变得十分清晰,音调也提高了,有点像朗读那种声调: “中心食品店的门帘在她头发上又闭拢。所以我问我自己:带她到这个镇上来的是谁?等一会儿和她会合的又是谁?另外那两个人也感到奇怪,我们互相看着都在这么问。她是从什么地方来的?我们都在问:这么一位金发姑娘是谁家的姑娘?我们99lib?只能说金发姑娘,因为我们谁也没有看见她的脸。只看见这么一头金发又有什么用,这也叫人无从想象呀。后来呢?她只顾在里面耽搁着不出来。” 她靠近老人,紧挨着老人身边坐下来。这一次,在她说话的时候,恰恰是在她说话这一段时间之内,他们彼此都在注意看着对方。 “后来嘛,”她说,“她到底出来了,又出现了。门帘分开来。当她从广场中间走过去的时候,我们把她看清楚了。她走得慢慢的。不慌不忙的。这时别人也不慌不忙仔细看着她,那就好比是全部的永恒,时间全都忘记了。” “全都忘记了,”昂代斯玛先生重复了一句。 他们两个人一起又一次被留在这一刹那的时间之内。也正是在这一刹那间,好像是一次发现,可以说是一次具有永久意义的发现:她从整体上看到了瓦莱丽·昂代斯玛的美。 说到这里她就沉默了。昂代斯玛先生深深地坐在他的椅子里。他从他手扶着的柳条椅格格响动中看到自己在瑟瑟颤抖。 他问:“请问太太,这个房子一再转卖,好像有人告诉过我,其中总有个什么缘故吧?” 她笑了99lib?,摇摇头。 “您肯定是无所谓的,”她说。 突然她又用严重的口气说: “不过,其中是有一个原因,是的嘛,毫无疑问。” 阳光照射在森林之上。所有的暗影都沉落在原来充满阳光的深谷之中,阴影现在已经倾斜,拖得长长的,以致山岭上太多的阴影已经容纳不下了。 第五节 “这房子的房主我一个也不认识,”她说,“房子不断地转手,这倒是真的。人们都知道,有些房子就是这样。” 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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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房屋四周迅速地扫了一眼,然后,又注意看着下面照着阳光的深谷。 “长此以往,这房子无疑是孤立的,隔绝的,”她说。 “长此以往,那是可能的。” “因为,”她继续说,“在开始的时候,比方说,夫妻一对,也许会喜欢这样?” “啊,那还用说,毫无疑问,”昂代斯玛先生喃喃地说。 “后来,您看这太阳光线,到了夏天,多么厉害。” “太阳现在已经下去了,”他说,“您看。”
阳光是看不见了。在树林和田野上空,暮霭已经升起,暮色更深了。海上,是一片色调柔润的缤纷色彩。 “米歇尔·阿尔克在我们结婚后不久,您看,他也打算把它买下来,”她继续说,“不过,房子当时还叫您之前的房主占着。后来,米歇尔·阿尔克再也没有说起。我只来看过一次,三年前带着我的孩子到过水塘那边。在夏天。” “修一个露台从来没有人想到过?那么这是第一次了?” “怎么没有,啊,米歇尔·阿尔克就曾经想到过。” “就只有他一个人?” “还有别人?那谁知道呀?就算有,只要一看到这个平台,人家肯定会说就应该有这样一个想法,为什么在您之前就没有人也想到?昂代斯玛先生,要是您知道,就请您告诉我那是谁。” “钱呢?” “没有。” “时间?” “唉!昂代斯玛先生,也许时间来不及,露台还没有修好,就又要搬走,离开这所房子,因为它孤零零的,久而久之就叫人无法忍受得了,刚才咱们不是已经说过了嘛。您不这么看?” 昂代斯玛先生没有回答。 她回身转过脸来。 刹那之间,她终于看清了这个形体,这个看来令人厌恶的明确的形体。他可并没有一现真容这样的意图。这时,她对他已经过去的生活又产生了某种关切。昂代斯玛先生看她那眼睛总在自己身上久久流连不去,从她半眯着的眼睛里透露出来的视线他明白了她的意思。所以他后来说他在这女人身上所有的种种品德中发现了最伟大的一种品德,即在类似的场合,哪怕只是在几秒钟的时间之内,这种品德竟能让她为他行将熄灭、僵冷的漫长的生命着想,忘却自己,不顾自身的利益。 她亲切地问他:“自从她的母亲离开您走了以后,她和别的男人有没有生过孩子?是不是还打了一场官司?” 昂代斯玛先生摇摇头。 “官司拖的时间很长?花的钱也很多?”她继续问。 “官司我打赢了,您知道的嘛,”昂代斯玛先生说。 她慢慢站起来,更靠近他一些。她手扶着椅子的靠手,就这么站着,身子朝前俯着,看着他。 他们两人靠得很近:如果她倾身倒下来,他的脸正好就触到她的脸。 “您对她一定抱着很大的希望吧?” 他闻到一种夏季穿的连衫裙的气味,还有一个女人头发散乱发出来的气息。以后,除非是瓦莱丽,再也不会有人这样靠近他了。米歇藏书网尔·阿尔克的女人这样接近他,是不是使她说的话增添了一层重要意义? “这个么,我没有想过,没有想法,”他低声说,“还没有想到。您明白的。什么想法也没有。也许,这正是我为什么使得您觉得我仿佛是六神无主吧。” 他还补充说,声音放得更低: “有这个小孩之前,我所知道的事我都记不得了。您看,自从我有了她,我就什么也不去想,对任何事情都不存什么想法,啊,除开我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以外,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笑了,至少是想要笑一笑,就像他此后九九藏书所做的那样,只是假笑。 “请相信我,面对生命这样一种可能性,我是糊涂了。我爱这个孩子,这爱比我的年岁、比我的衰老都要活得长久,啊!啊!” 女人直起身来站着。她的手从椅子上缩回。她说话的声调变得比较生硬,也显得勉强。 她说:“我很想和谁讲一讲瓦莱丽·昂代斯玛。请放心,我保证不会叫您难堪,您能忍受得住。” “我可不知道,”昂代斯玛先生心绪纷乱地说,“我可不知道我能不能行。” “那可好。没有人对您谈到过她,可是看看,她长大了,有多好哇。” 现在暗影已经掩过整个平台。是这座山投下的阴影。山毛榉的阴影和房屋的阴影完全跌落到山崖之下深谷当中分辨不清了。 山谷,村镇,大海,田野,这时还照在阳光之下。 一群群的飞鸟,来越多,从山中飞出,在照满夕阳的空中翻飞回旋,如醉若狂。 暗影漫过这里这座房屋比村镇上的房屋为时要早。还没有来得及想到,昂代斯玛先生没有想到,瓦莱丽也没有想到。米歇尔·阿尔克的女人,她是注意到了。 “瓦莱丽到这里来,就白白丢掉村里一个小时的阳光。” “您看,阿尔克先生也没有对我说。” “他知道?就是为我们两个要买这所房子的时候,他也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她又说,“那是十年前的事。” “在那地方看太阳看得太清楚了,也是叫人难受的事。” “要注意到这种情况,就必须像咱们现这样,站在这里来看。不然,在这之前,谁会想得到?” 她往山路的方向走了几步,又转身走回来,然后又坐下来,离开老人几米,好像很不情愿似的。 “瓦莱丽弄得我很痛苦,”她说。 仍然和刚才—样,用一种怪别扭的声调讲着有关这里的房屋的事。她说话的方式简直可以叫人相信世上所有的人,依她看,没有不是为着某种带传染性的混乱状态在受苦,不过也仅仅是为这种事而受苦,如此而已。 第六节 瓦莱丽·昂代斯玛从广场上走过去,还有随后相继发生的一切,都已经纷纷扰扰地算是过去了,成了刚刚过去了的过去,这样一种过去所特有的温馨甘美意味,再加上她的痛苦,两者相等,都带有这种混乱状态的外观。 她又一次起身往山路上走去,她这走路的姿态和刚才她的小女儿的步态完全一样,步履轻捷,有点歪歪斜斜,上身挺直,只见两腿摆动,毫不费力似的。昂代斯玛先生尽管衰老不堪,耳聋欲聩,将生未死,他依然还能察觉人家就凭这些理由还是会爱他的。而她又是这样一个女人:要她整个肉体不去感受她自99lib?己的各种情绪,各种随起随伏或持续较久的情绪,那也不可能。各种情绪,不论是颓丧、温柔、残酷,她的肉体都会按照种种情绪的形象随之在外形上变化出来。 后来她又从山路上退下来,往回走,她走路的姿态是昏昏沉沉、小心翼翼的,真是一反常态,像小孩走路的样子——叫人捉摸不透——而且,别人可能推想:就在她单独一人走在这条山路上这一刹那,她还在想着如何从她所遭受的无声无息的生活困境中解脱出来。就像她的孩子刚才也曾渴望从困境中挣脱出来一样。 当她在山路上还没有掉头走回来的时候,这里,昂代斯玛先生却已经感到他是多么渴望再看到她,渴望她留在他身边不走,一直留到黄昏,甚至黑夜,他开始怕米歇尔·阿尔克来,他来了,要看到她——这种可能,就被夺走了。 他对她笑着。 可是她从他面前走过去,也不看他。正当她走过,有一阵风从平台上吹拂而过。风是从她身后吹来的。她就从这一阵风谈起。 “起风了。天应该比我想的要晚得多。刚才咱们乱说了一阵子闲话。” “才六点十分,”昂代斯玛先生说。 她又在刚才她离开的那个地方坐下来。始终离他远远的。 此情此景是不是她都注意到了?或者说,是不是早已注意到? “瓦莱丽的汽车不在广场上了,”她对他说。 “啊!您看见了,”昂代斯玛先生不由得叫出声来。 歌声又传到山上来了,由于距离很远,歌声受到干扰。有人急忙调低电唱机,比上一次声音更快就低下去。 “好了,我看他们不会再拖多久,”她说,“他们这两个人都是老老实实、挺可爱的人嘛。” “啊,不错不错,他们是这样,”昂代斯玛先生喃喃地说。 她又站起来,往山路上走过去,后来又从路上走回来,情绪激动地对着山路方向注意听林中发出的响声,她一直不放松地注意着。她走回来,停下,眼睛半眯着。 “汽车往上开的声音还听不到,”她说。 她还在注意听: “路又不好走,比想的要远。” 她不经意藏书网地瞥了一眼堆积在椅子上的昂代斯玛先生僵而不动的庞大身躯。 “我能和您讲讲她,除开您还有谁,这您总该知道吧?” 她又走开去,然后又走回来,然后又走开去。 昂代斯玛先生眼睛一直盯着她不放,她有没有注意到?毫无疑问,她没有注意到;不过她或许知道:他的视线并不妨碍她倾听,听那森林、山谷、整个山区,甚至远到天边,近到他们这里的平台。昂代斯玛先生对这天旋地转发狂似的倾听,要削弱它,即使是制止它仅仅那么一秒钟,他觉得他无能为力,不知怎么办才好。昂代斯玛先生发现他就处在这样的不可能之中,这种不可能甚至把他紧紧锁在她身上了。 他也像她那样,而且是为了她,也去听有什么声息向着平台这边传过来,有什么迹象要出现。离得最近的树枝的响声,树枝之间嚓嚓之声,枝柯碰撞发出的音响,有时风力增强,参天大树树干扭曲发出的沉闷响声,使森林像是瘫痪似的那种静寂之中突然发出的震动,以及阵风吹过,忽然响声四起,连绵不断,还有远处狗叫声,家禽叫声,人声笑语,在这空间距离内交错混杂,汇合成为一篇高谈阔论的讲话,还有那歌声,那许许多多的歌曲。他在倾听着这一切。 紫丁香花开九九藏书 ……我的爱 我们的希望…… 他们两个人在惟一的一个远景前一起眺望。他们两个人在一起侧耳倾听。他们同时也在听着这首歌,这首歌如同是被扼紧的喉咙发出的不绝如缕的柔声呜咽。 她每一次从山路上转身走回来,每次她的长发都让风吹得散散乱乱。风一阵阵地吹来,一阵比一阵增强。每一次当她朝昂代斯玛先生身边走过来,每一次她一只手总是不停地往后拢住她的长发,手紧紧地抓住她的头发,她的脸面这样就毫无遮掩地完完全全显露出来,这样,有好几秒钟之久,就像那已经过去的夏天的面容又显露出来了,在那已经过去的夏日,当她在海上游泳,紧紧靠在米歇尔·阿尔克的身边,那时,她应该听到有人说她是美的,对米歇尔·阿尔克,对于他,她的确是美的。 一阵大风吹来,吹得她的头发纷纷披落在脸上,要一把拢住那散乱的头发是不可能的,随它去,随它去。她的面颊遮在乱发下看不见了,她的眼睛也看99lib?不见了。她不再往平台上走,站在那里,不动,就站在那条路上,站着不动,等那阵吹乱她头发的狂风过去。 风停下来,她又有条有理伸手重新理顺她的乱发。她的脸又显露出来了。 “我曾经想过,那么多的金发,满头金丝细发,那么多,有什么用,那么多的金发,真是又愚又傻,这样的金发,何苦来?莫非为着让一个男人淹没在里面?我真不知道谁会发疯淹没在这样的金发里面。要是我,必须给我一年的时间。一年时间。多么稀奇古怪的一年时间。” 暮色开始掩过田野,暗影一点一点逼近村镇。 下面山谷里有纷繁杂乱的喧声飘浮到山上来。 山路上空寂一片,不见人迹。 “人们都到街上去了,”她说。 “太太,您刚才说,”昂代斯玛先生心情急切地脱口说出,“您刚才对我说食品店的门帘拉开来了。” “汽车已经不在那儿了,”她说,“人们已经不跳舞了。而且,到海滩去,天太凉了,没有人去了。” 她慢慢走到老人的身边。她说话也是缓缓慢慢的。 “门帘是拉开来了。我有时间,我不急,让我好好讲给您听。是的。门帘拉开来。接着,她就走到广场上,从这一边穿过去,走到那一边,若无其事的样子,我不是已经给您说过了嘛。我还可以告诉您。她走到门口。珠子串成的门帘遮着她,她把珠子门帘撩开来。她走到门外,珠子门九九藏书帘在她身后落下来,那珠子门帘窸窸窣窣的声音这一天我听过有一千遍,这一天我听这响声听得我的耳朵都聋了。我还可以告诉您:她是怎样用一个游泳划水的姿势把那她还不习惯的门帘往两边分开,她分开门帘的时候,微微含笑,闭着两个眼睛,怕被门帘上一串串珠子碰伤,后来,从门帘里一下走出来,来到阳光灿烂的广场上,她睁开眼睛,面带微笑,那是不安的发窘的微笑。” “啊,我看见了,我知道了,”昂代斯玛先生叫道。 女人还是不慌不忙慢慢地继续说: “后来,她从从容容一步一步从广场上走过去。” 歌声又开始唱起来。 她不说话,专心听着歌声。 “就是这首歌,今年夏天在这里好像是非常流行。” 第七节 她又往那条山路上走过去,走过去又走回来;后来,来来去去这一套不搞了,就在她停下的那个地方坐下来,往地上一坐。风爱怎么吹,就让它吹,头发吹乱了,随它去,手闲下来就在地上随意划弄着。 她说:“美,人人都认识美,以自身作为出发点,不论是谁,都可以认出美来。可是在爱的时候,人家就对你说:你多么美。难道从不认识什么是美这样的谬误出发,难道不管你听到对你讲的是真心还是假意,也心平气和,也能忍受?瓦莱丽呀,她可不是这样,瓦莱丽不是这样,我第一眼看到她,简直叫人无法相信,听到那句话该有多么甜蜜,该是怎样在意料之中呵,那她是一丝一毫都不怀疑的。她心里在热烈地期待着,盼望着,她在追求着,总有一天,有一个什么人,向她走来,对她说,仅仅是为她一个人而说,还要亲口把这几个字告诉她——她追求着,她期待着,可是自己并不知道。” “她在穿过广场的时候,”昂代斯玛先生说,“您不是也在么。” “她已经长大了,昂代斯玛先生九九藏书,我说给您听:您的孩子已经长大成人了。” 村镇上是一片沉寂。 她默默地在专心注意着什么,一句话也不说,她的嘴蠢蠢地半张着——她的眼睛在追踪瓦莱丽的黑色汽车沿着海岸公路开过去。那辆汽车,昂代斯玛先生也看见了。 先开口说话的仍然是她。 她说:“要弄清您那个女孩金发为什么美得叫人吃惊这个问题,我是非要有一年的时间不可。仅仅承认世界上有这么美的金发,接受这样的事实:瓦莱丽就在这里,还要想到她有一天也要无保留地委身于什么人,是谁?是谁?——这想法是多么可怕,要战胜这个可怕的想法——必须要一年的时间。” 瓦莱丽的汽车一闪就看不见了。 公路沿海滩而行,接着进入把海滩和山麓连接起来的松林之中。在向东的一侧,还有阳光在照耀着。 汽车已经从通到瓦莱丽这里的房屋的一条路的岔道上开过去了。 每有一阵风吹来,她就拿手拢住她的头发,把长发理好。昂代斯玛先生一面看着她拢弄头发的手势,一面听着她说话。她的手势毕竟永远是米歇尔·阿尔克的女人应该有的风姿。 “您说的那种事……其实,她已经知道,她早已经知道了……”昂代斯玛先生哀叹着。 “单独一个人是不会知道的。不会的,她并不知道。” 昂代斯玛先生从他的椅上站起来,声音低沉地说: “她知道,她知道。” 女人是错了,她自以为问题已经确立。关于这一切,她有她的回答。 “您也许根本就不该把这个可怕的问题提出来,”她说,“也许在明天,也许就在今天晚上,她就会知道也说不定。” 她神色严厉地审视着昂代斯玛先生那丑陋笨重的肥大身躯。 “昂代斯玛先生,您没有看见她的汽车沿着海滩开过去?” “我看见了。” “那么,咱藏书网们两个人此时此刻是站在一个共同点上,此时此刻说不定就是她在心里把那件事领会到了的时刻。” 她立即进入另一种境界,但是却像被钉在十字架上一般被钉在了瓦莱丽曾经穿过的那阳光照耀的广场上。 “那天早晨,瓦莱丽第一次穿过广场,”她说,“金发的瓦莱丽第一次穿过广场,您,您是她的父亲,这您知道得非常清楚,她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在不认识的人的注视下,走过广场的,她什么也没有注意到,肯定什么都不在意,不过,她现在说她还能回忆得起来。她还以为曾经抬起头看到了我。” “瓦莱丽是我的孩子,您不会不知道,”昂代斯玛先生满腹哀伤地说。 “瓦莱丽从食品店走出来,而且等她走过去很久,我才明白瓦莱丽是一个孩子。这是在后来。在想了一想之后。” “她走出来手上拿着什么?拿着什么?” “对啦!”她叫出声来。 声音沙哑、拖得很长的大笑震动着昂代斯玛先生的身体。她呢,她也哈哈大笑,笑声越来越高,笑到—半,突然一下,不笑了。 “拿着糖果!”她接着说,“她什么人也不看,什么人也不睬,不管她说什么,恰恰相反,手上偏偏拿着一袋糖果!停一下!她停下来,打开袋袋,拿出一块糖来,多等一会儿都等不及了。” 她望着那一片松林,瓦莱丽的汽车隐没在里面看不见了。 “就这样,这一下,我可想起来了:她还是一个孩子呢。她究竟有几岁呀?” 昂代斯玛先生重复着这句话。 “十六岁过了。差不多十七岁。还差两个月。瓦莱丽是秋天生的。是九月。” 昂代斯玛先生心里不知有多少话要说,要说的话如同泉涌,这是从来没有的事,他很不习惯,他战栗着。 “因为您爱她,弄得她还像一个小姑娘似的。不过您也该明白,哪怕您千阻万挡也挡不住她很快就到了离开您的那个年纪。” 说到这里,她闭上嘴,不说了。由她引起的这一阵沉默之中,对于痛苦的往事亲切可意的回忆好似柔肠百转渗入昂代斯玛先生的心腹之间。 “不过,那另一个小女孩,您的那个孩子?”他幽幽咽咽地说道。 她眼睛一直看着松林,就是这一片松林遮住了瓦莱丽的汽车。 “别提她了,”她说。 “她现在在什么地方?她现在大概是在什么地方?”昂代斯玛先生叫喊着。 “她就在那边,”她不急不慌地回答说,“那边。她以为丢了什么东西,正在广场上找。我看见她了。她就在那儿。” 她的视线从树林那边移开,在平原上移动,向村镇方向看过去。 “她穿着蓝裙子,我认得出。” 她手指着一个地方,在昂代斯玛先生所看不到的那个方向上。 “那儿,”她说,“她就在那儿。” “我看不见,”昂代斯玛先生抱怨说。 对痛苦的往事的亲切回忆,又在他心上被牵动起来,比起对那恍惚若见的爱的无可告慰的追悔,在他心上渐渐、渐渐扰动得更加厉害了。爱好像是乍见端倪,便被扼杀,像99lib.其他千百种爱一样,在千百种别样的爱之间被忘却了。 丧服也无非是穿在这衰颓身体日久年深的皮肉上面的。不过这么一回事。这一次,头脑是得救了,免得又要为忍受痛苦而忧心忡忡。 “她根本找不到,”昂代斯玛先生说,“什么也找不到。” 在广场炎九九藏书热的阳光下,在灰尘蒙蒙中,她的孩子正在那里寻找被遗忘了的东西,她是不是真的看见她了? “她找呵找呵,”她说,“她并不是不幸的。她找到了,找到她要找的东西,完全想起自己忘记了,这时她反而感到心里不安。” 第八节 她慢慢侧过头去,又一次被松林和大海吸引住了。森林郁郁苍苍,严封密锁。大海是一片荒凉。 那大海,转眼之间,昂代斯玛先生已经看不见了,正像刚才他一眼看到一样。 她突然伸出两臂抱住自己双肩,瑟瑟畏寒的样子。 “我心里开始想:瓦莱丽·昂代斯玛一天天很快就接近离开您过独立生活的年纪。您明白吗?” 她一步一步小心地往断崖前走上几步,并不想听到昂代斯玛先生的回答。昂代斯玛先生怕她松开她的肩膀,他认为只要两肩松开上前再迈一步拉不住就跌下深谷。可是她两臂抱住双肩一直保持这样的姿势向他又转回身来。看见她逼近深渊,昂代斯玛先生吓得心惊肉跳,吓得他可能以为他这残生稍一大意就烟飞火灭了。 “昂代斯玛先生,您睡着了?您怎么不回答我呀?” 昂代斯玛先生指指那大海。昂代斯玛先生把孩子完全忘记了。 “天并不像说的那么晚,”他说,“您看看海上。太阳老高的。您看看那大海。” 她没有看,耸耸肩。 “他们总归要来的,时间越过得快,他们来的时间也越快,有什么可急的?” 不知从山上什么地方,传来一阵阵的笑声。 那个女人站在昂代斯玛先生面前一动不动,和石像一样。笑声停止了。 “这是瓦莱丽的笑声,米歇尔·阿尔克的笑声,”她喊着,“他们在一起,一起在笑。您听!” 她又笑着说: “我问问您:他们笑什么?” 昂代斯玛先生举起他那保养得很好的僵硬的手,做出一个姿势,表示不知道。她迈着像黄鼠狼那样的步子走到他旁边,她突然好像是很开心的样子。他是不是现在希望她快快走开?他心里想,她走了,这平台上就变得空无一人,萧疏荒凉。所以,在她走过来的时候,倾其全力注意看她怎么说。 “您是不是愿意知道?我是拿糖给她吃,才认识她的。贪馋,瓦莱丽,不.99lib?是吗?” “是啊,贪馋!”昂代斯玛先生承认道。 想到这一点,真是不可救药呵,他不禁笑了。 “是我,”她说,“是我叫她走的,您正在睡午觉。” 昂代斯玛先生觉得是受到了鼓舞。 “非叫她走不可?” “是的嘛。您这么大年纪,撇下您一个人,她又不忍。惟一可能的办法,就是在睡午觉的时候,在您歇晌睡觉的时候。” “这房子呢?” “在散步的时候,米歇尔·阿尔克带她看过。” “露台呢?” “他告诉她说,这是一个好主意。有一处房子,又这么高大敞亮,又是在山里,又有一个露台,是很好的;站在露台上,可以眺望风和日丽的好天色,可以看到暴风雨,在露台上可以听到各种声音,即便是海湾那一头传来的声音,也可以听得到,不管是在早晨,黄昏,甚至是黑夜。” “他们刚才没有笑吧,不像您以为的那样,”昂代斯玛先生说,“没有听到汽车开上来嘛。” “要是他们从水塘那边过来,那就只好把车留在山上更低的地方,那就要走好长一段路,所以听不到汽车声。其实也没有关系,等一下马上就可以知道。” 笑声又从山上另一个地点传过来。她细心在听。 “大概是几个小孩吧?”她问,“是从水塘那边传来的。” “不错,不错,”昂代斯玛先生肯定说。 她那高兴的劲头冷了下来。她走到椅子边上,靠得很近。 “您怎么想?”她声音放得低低地问,“我们还有必要等下去吗?刚才是我骗了您。刚才我对您说他们一定来,这不是真的,我拿不准,不能肯定。” “我一个人不能下山,除非送掉我这条老命,”他说,“我女儿是知道的。” “这我可没有想到,”她说。 她笑了,大声笑了起来,这真是胡闹,一个是他,一个是她。 “我已经给您的小姑娘讲过了。我要等米歇尔·阿尔克,一直等到天黑之前。天还大亮着呢。” “她给他也说过。” “那就好啦,好啦,等着吧。” 她靠在椅子脚边坐下来,就像不久前那小女孩那个样子。似乎她什么也不等,无所期待。她闭着眼睛。 她的长发铺散在椅子柳条上,像是抚弄那些柳条儿似的。 她说:“开始,我给她糖果,她不要藏书网。因为您过去这样教过她,不要人家的东西。哪怕是糖果也不要。有好几次呀。” 她很累了,她反反复复这么说着: “好几次,好几次。弄得我有时几乎没有信心再试一试。” 她转过身来对着他,逼视着他,昂代斯玛先生的眼睛垂下来。要不是这个女人,要不是刚才那个小女孩,在这难以度过的一刹那,今后还会有谁这样看昂代斯玛先生? 第九节 “听说您是什么也不想了,”她仍然低声细气地说。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昂代斯玛先生嗫嚅地说,“我心里记得她,忘不了,就是她在眼前,也永远是一样,不变,不变,我的心里全是这样的记忆,我就懒得再去想了。” “您听得清我说的话吧。” “您这不是在跟我说她么。我睡午觉的时候,她溜到您的花园里去.99lib.了?” “要不是热得叫人受不住,是嘛,是在我们那个花园里。” “我一点也不知道。不过,知道不知道,在我都一样。” “您怎么突然99lib?说这个,”她笑着说。 “阿尔克太太,在我这样的年纪,像我这么一个老头从午睡中醒来,就是您说的那种睡眠,睡得很沉,浓得像松脂一样,根据我的许多记忆,我知道,活这么久能有个什么用,真是在开玩笑,一个太平凡、太没味儿的玩笑呵。瓦莱丽在清晨怎样,在黄昏又怎样,我还有我的想象,但是,对于这一切,我也是一无所能了。我看,想象瓦莱丽清晨起身,这样的想象也将要舍我而去,我还没有走到我生命中这样的时刻。我想,我将要背负着全部重负死去,在我的心上,我将要带着对瓦莱丽无限的爱的重负死去。我看事情将一定是这样。” 对他,她心里猛然涌出一阵冲动,一股热情,直到此刻为止,她还从来不曾有过这样的激动。 “米歇尔·阿尔克是挺好的人,”她说,“您放心,不要焦躁。” “我觉得我并不是那样,”昂代斯玛先生说,“不过您也许是对的,我也可能是那样,只是自己还不知道。我精神上觉得乱乱的,以至我非但不感到焦躁,相反,和您建立了信任,我倒感到心喜。” “那就请再加把劲儿,请听我说,”她恳求着说,“我可以向您发誓,我比任何人都了解米歇尔·阿尔克。等一会儿,您就见到他。请费神好好认识认识他,我这样请求您了。您会看到米歇尔·阿尔克是怎么一个人。” “我相信您,”昂代斯玛先生茫然地说。 那女人发现她并没有引起昂代斯玛先生的注意,因此她感到惴惴不安。 “昂代斯玛先生,要是我接着再讲他,您就睡着了吧?” “我也不知道呀,”昂代斯玛先生懵懵然回答说,“午睡的时候,想到她正在那个关着的花园里,这该有多好,多么可意。我在可悲地呼呼大睡,她关在花园里不出来。” “听,听!” 山上是无边的静寂。暮色已经延伸到了海边。 她说:“我相信听到了什么声音。” 昂代斯玛先生从这时开始感到非常厌烦,想要摆脱掉这个女人,让她走开,想赶走这最后一个接近他的.99lib.t>女人。 “啊呀,在午睡的时候,她离开不知有多少次,您看,我记都记不清了。” “可是,昂代斯玛先生,她在您睡醒之前回去。睡醒前十分钟,她开始看表,总是这样。后来她就朝着您的花园跑去,随后,轻轻把铁栅栏门关上,又跑到您的房间落地窗前。昂代斯玛先生,看您,您这是在想什么呀?” “这我好像也看到过,至少有一次,只有一次。” 他忧伤地摇摇头。她也摇着头。他们两人都对昂代斯玛先生这种处境感到可悲可悯。 “现在我才相信,”她说,“您已经失去了记忆力。您什么都记不得了。” “啊,让我静一静,让我静一静,”昂代斯玛先生突然叫道。 我的爱,紫丁香有一天将要盛开 丁香花开…… 她注意听着歌声,昂代斯玛先生含有怒意的悲哀这时她是毫不在意的。 “我么,我也有我的记忆,”她说,“我只记得这样一个人,我有我对米歇尔·阿尔克的回忆。我们现在在等他。不过,有一天,我将要有一个和这个记忆全不相同的记忆。总有一天,我一觉醒来,对于此时此刻的记忆也忘得一干二净,全都忘记。” 突然之间,她的脸色大变,接着又说: “因此我要承担一项责任。听见了没有?” 他听见了。 “是的,是的,”他说。 “啊,他们闯进我的生活,我已经感觉到了,闯到我的生活里来,几十个,几百个,许许多多不认识的男人闯到我的生活里来了,啊!他们将要把我对他的记忆给我抹掉,就是现在我在您的面前这一刹那的记忆也给抹掉,记忆是多么重,几乎是无法承担的。不过,您可以看到,感谢您这么亲切,我要把它承担起来。是啊,我将会感到惭愧,把这些暂时的困难都诚心诚意地告诉给您。您难道也许要死去?” 他低低地垂着头,现在轮到他只顾看着前面的深渊。 “我看您想说什么就说吧,”他嘟嘟囔囔地说。 她转过脸去,也面向着昂代斯玛先生看着的深谷,她呼叫着说她现在是属于米歇尔·阿尔克的。 “总有一天,总有那么一天,有另外一个人找到我的身边,从他的眼色我就能感觉到第一个出现的欲望的信息,在我的血里,那个重量啊,火热的热力啊,瞒也瞒不过我。情况完全一样。换上另一个男人,他就不能靠近我,我决不能忍受,即使是他,即使是米歇尔·阿尔克,那时候,我也不能容忍。情况完全一样,如果他……” 昂代斯玛先生打断她的话。 “瓦莱丽走过广场,手里拿着一袋糖果。那么后来呢?” 一时之间,她惊呆了,后来注意听森林里的响声也就掩过了她这一时之间的震惊。 “她怎么走过那些广场您不知道?”她心不在焉地问道,“这件事您想要我给您讲一讲?” 昂代斯玛先生格格地笑着。 “嘿!”他说,“我就一点也不该知道。” “别人比我知道得清楚得多,而且是最新的消息。您去问他们。” “安安静静的,天热也不顾?”昂代斯玛先生坚持要问。 “是的,是的。可是怎么跟您说呢?” “我的小瓦莱丽,她的确是很乖,很安静的,真是这样,”昂代斯玛先生说。 第十节 坐在她面前这个男人,从此以后是虽有若无、无需一提的了,这一点现在她已经确信不移。 她从他身边走开去,走到山路上,就坐在地上,转过身去,背对着他,管自己独自说话。 “哎呀,多难哪,”她这样说,“要描述这么简单的痛苦,一种爱的痛苦,是多么困难。要能遇到一个人,能够跟他谈谈,该是多么美妙的安慰!这老头有过各种困难,他都脱身解除了,只有不可避免的死这一条,无论怎样,可怎么对他说呢?” “请到这边来,”昂代斯玛先生恳求说,“您搞错了。其他一切都无所谓,只有一件,您再给我说说。喂,请过来呀。” 她不情愿去,还是顺从了,走到他这边来。 她说:“我们曾经是那样忠诚那样专—不分日夜结合在一起,甚至我们有时候会感到羞愧懊悔,因为我们看到自己受到了如此幼稚的惩罚,不许有其他比我们的会晤更冒险的会晤。” 昂代斯玛先生威严地抬起手来,往她那边伸过去,她拒绝去握那伸来的手。 “瓦莱丽,瓦莱丽,”昂代斯玛先生发出了这样的声音。 “她走了,”她厌恨地说,“您知道她穿过那些广场,还是一年之前,她穿过那些广场、那些街道。金发的女人啊。眼睛里看到的永远是那金发。她只顾吮着糖果,眼睛还看着另一些糖果,可惜不能把所有的糖果一次都含在嘴里。” 昂代斯玛先生脸上布满了凝固不变的微笑。 “这个小瓦莱丽,一向如此,一向如此。” 在他们上山一向确定要走的那一侧的山脚下,出现了低沉的汽车的马达声,回声也在四处反响着。 那女人立刻抓住老人的手,摇着它。 “喂!喂!这是瓦莱丽的车!”她叫着。 昂代斯玛先生没有什么异样的表示。 “看您,您是多么年老,多么呆呀,昂代斯玛先生,您真是应该这样啦!听呀!汽车停下来啦!” “您这是乱说的吧,”昂代斯玛先生说。 汽车果然是停下来了。 这时候,是一片沉寂,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声息。接着,在山脚下,在那一侧,有两个人走在路上的脚步声历历可辨,一定是米歇尔·阿尔克和瓦莱丽·昂代斯玛,或另外两个什么人,从那确定的方向走上来发出这样的脚步声。 “您对瓦莱丽的一片爱心,同她的幸福,这两方面不能互相结合而必须两两分开,必须适应它。您和我远远地分开,但愿它是完满无缺、无可比拟的。昂代斯玛先生,您听见了吗?” 昂代斯玛先生脸上的笑容依然如故,抹也抹不掉。这样一副被这笑容所撕裂、麻痹僵化的脸相——他自己的面容——他是永远记得的,他这种笑容,他既不能为它辩解,也无法去制止。 在两个人的沉重的脚步声中,还夹杂着克制住的低低的笑声,笑声不仅没有丝毫嬉笑之意.99lib.,更不带有任何欢乐之情,不过,这笑声很像昂代斯玛先生那种笑,也是一发而不可止,收也收不住。 女人仔细谛听那传来的笑声,接着,像野兽的冲动一样,她惊慌地向昂代斯玛先生身边扑来。 “这笑声,我听不出是谁在笑,”昂代斯玛先生说,“我看,大概是到水塘去的小孩的笑声。” “他们来啦!”那女人急忙说,“他们的笑我们能听得出,这笑声不一样,这是他们的一种不同的笑声。他们在一起,他们就这样笑,我很清楚!听,听!看他们走得多么慢!多么慢!他们简直不情愿往前走。哎呀,他们走得多么慢!” “真烦,真讨厌!”昂代斯玛先生喃喃地说。 那女人从昂代斯玛先生身边远远地走开,她在平台上走来走去,两手乱动,意态狂乱,披头散发,两个手扭在一起,在悬崖边上走着,一点不知小心。昂代斯玛先生只想把那发僵的笑容从脸上弄掉,也顾不上当前这一幅景象是何等可怕。 暗影不仅延伸到海边,而且已经笼罩在海上,几乎把整个大海都遮没了。昂代斯玛先生觉得就像从一次长达数年之久的午睡中刚刚苏醒过来。 “这件事怎样让他们知道才好?”那女人继续说,“这是留下来的惟一的一个问题。” 她在斟酌用什么字眼表达好,然后,她平心静气地宣告说: “这也是我们惟一根本就弄不明白的问题。” 天空和大海之间,只可以看到一线亮光。昂代斯玛先生一直在微笑着。 “这个问题他们将怎么去说?全镇都已经知道,人人都已经知道,莫不是所有的人都在等待这一瞬间?” “您说些什么,我不问,”昂代斯玛先生说,“我只要听您说话。” “只差几分钟,他们就到了,您看天色已经不早了。” “他们一点都不知道?”昂代斯玛先生终于这样问道。 “不知道,一点也不知道。直到今天早晨,一点也不知道。” “我的女儿瓦莱丽也不知道?” “不知道。瓦莱丽不知道,米歇尔·阿尔克也不知道。” 我的爱,紫丁香有一天将要盛开 “听!瓦莱丽在唱!” 昂代斯玛先生不答话。她最后一次又走到他的身边,拉着他的手,摇着他的手。 “她从村里广场走过之后,您不是还要了解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吗?我心里真痛苦极了,我必须好好讲给您听。您是这么老了,您能全听得明白?” “是您的小女儿又上山来了,”昂代斯玛先生说,“是她。她的声音我听得出。” “几分钟之内,他们就到了,”那女人祈求说,“我只把最紧要讲给您听。我求求您。” “我什么也不要听,”昂代斯玛先生抢着拒绝她说。 几分钟时间内,她的手按在他的手上,摇着他的手,或来来去去抚摩着他的手;在前面的深渊之中,布满着已经失去光彩的一色光芒,就在这深渊前面,将要有人来到、将要有人令人眼花缭乱地来到之前仅有的几分钟之内,她到底把话说出来了。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