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献给爱米丽的一朵玫瑰花》 一 爱米丽·格里尔森小姐过世时,咱们镇上的人全部去参加葬礼了。男人是怀着敬意去的,因为一座纪念碑终于倒下去了。妇女们多半是出于好奇心,她们都想着看看老太太屋子里究竟是个啥模样,至少有十年,除了一个老男仆——既是花匠又兼当厨子,别的人都没有进去过。 那是一幢面积不小方方正正的木框架房屋,原来是刷成白色的,装饰有上世纪七十年代曾风行一时圆形屋顶、尖塔和涡形花纹栏杆的阳台,屋子坐落在曾是小镇最有派头的一条街上。可是现如今,汽车库与轧棉籽机把最最显赫的人家都挤了出去,唯独留下了爱米丽小姐的木屋在破烂堆里昂然挺立——这是何等让人痛心的一幅景象呀。不过如今,爱米丽小姐的躯体也将去跻身曾经最为煊赫人家的坟茔之间,去和在杰弗生一役中倒下的南北方军队阵亡者做伴为伍了。 爱米丽小姐在世时,始终是传统的一个化身,是义务与人们关怀的一个对象。打从1894年沙多里斯上校当上镇长那时起,也就是他下令黑人妇女不系围裙不得上街的那一天——他首先提出,必须豁免爱米丽小姐应缴的一切税款,期限从她父亲去世之日起,直到永远。这倒并非有意要对爱米丽小姐施加特殊恩惠,而必定是沙多里斯上校那一代人才能幻想出来的,大致的意思是,爱米丽小姐的父亲曾贷给本镇一大笔款子,而镇政府将用免收继承人税收的方式逐年归还。这样的故事只有沙多里斯上校这样的脑袋才能想象出来,也只有像爱米丽小姐这样的妇人才会信以为真的。 等到思想较为开明的下一代人当上市长或者参议员时,这样的安排便引起了小小的不满。新年伊始,他们给她发去了一张缴税通知书。二月都到了却仍然没有反应。他们又给她发去了一封正式的公函,请她方便时上司法官处去一次。一周之后,镇长亲自写信给她,要她前来,或者让镇长登门拜访或是派自己的车去接她来。这之后他收到了一张便条,那张纸倒是古色古香,字迹小小的,书法娟秀古雅,墨水已经有些陈旧,信里表示她已经完全不再外出了。纳税通知附还,未表示任何意见。 参议员专门为此事开了一次特别会议,派出一个代表团去访问她,他们敲了敲门,自从八九年前她停止她的瓷器彩绘班后,再没有一个访客进过这扇门。那个老黑人打开门让他们进来。老黑人带他们穿过幽黑的过厅,这里有一道扶梯通向更加阴沉的黑影。这里尘土味更重,活人的气味也更加淡了。老黑人引他们进入客厅。这里置放着一些阴沉的皮面家具。老黑人打开一扇百叶窗,来客看见皮革都已皲裂;他们坐下时,大腿两边冉冉升起一股稀薄的尘土;尘土在唯一的一道阳光里缓缓盘旋。在置放于壁炉前一个已褪去金色的画架上的是一幅爱米丽小姐父亲的蜡笔像画。.99lib. 她一走进房间,来人便都站立起来——这是个身穿黑衣的矮胖女人,一条细金项链从脖颈直拖到腰际,没入腰际,她用以支撑自己的是一根镀金圆头业已磨损的黑檀木拐杖。她身架子小,也许正因如此,在别的女人身上看去像是丰满之处在她身上便显得臃里臃肿了。她看99lib?上去有些虚胖,像是在死水里长时间浸泡的一具尸体,连肤色也没了一丝生气。客人们表明他们的来意时,她陷没在脸上肉褶子里的那双眼睛,就宛若被摁在一个生面团里的两小颗煤块,朝说话者的一张张脸上扫过去又转回来。 她没有请他们坐下。她仅仅是站在门口安静地听着,一直到说话的那人磕磕巴巴地把话停了下来。这时候,大家才能听到隐没在裙子里金链子尽头那只看不见的表发出的嘀嗒声。 她的声音干巴巴的丝毫不带感情。“我在杰弗生镇无须缴任何税款。沙多里斯上校跟我说清楚的。也许你们中的一位可以在镇子档案室里查到记录,得到让你们满意的结果。” “可是我们查过了呀。我们是镇政府当局派来的,爱米丽小姐。难道你没有收到镇长亲笔签署的通知吧?” “我收到过一份通知,没错,”爱米丽小姐说,“没准那人自以为是镇长了……反正我是不用向杰弗生镇缴纳任何税款的。” “可是档案上并没有任何你说的内容呀,你明白吗?那我们就必须走……” “去找沙多里斯上校好了。我在杰弗生镇是无须缴纳任何税的。” “可是爱米丽小姐……” “去找沙多里斯上校吧。”(此时沙多里斯已经死了差不多十年了。)“我在杰弗生无须缴任何税款。托比!”老黑人出现了。“把这些位先生带出去。” 二 事情结束之后——到结案一共也没有花多少时间,人们第二天就找到了那个囚犯,他给吊在锯木厂二里路外一所黑人小学的钟绳上,验尸官从一个或几个陌生人手里接过他,做出已死的证词又把他交给最亲的亲属,一共没用去五分钟——正式负责办理这个案子的副警长在向他的妻子讲述事情的经过。他们是在自己的厨房里。副警长的妻子在做晚饭。自从昨天半夜前不久监狱被劫,副警长从床上被人叫醒投入行动以来,他忙个不停跑了许多地方,筋疲力尽,他坐在炉子旁边的一把椅子里,他也变得有点歇斯底里了。 “那些臭黑鬼,”他说,“我向上帝发誓,咱们过去在这上头没出太多乱子,真可以算是奇迹。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他们本来就不是人。他们外表像人,也跟人一样站起来用后肢走路,他们会说话,你也听得懂,于是你就以为他们也能听懂你的话了,至少是有时候听得懂。可是要论正常的人的感情和情绪,那他们简直是一群野牛。就拿今天的这个说吧……” “行了行了。”他妻子恶狠狠地说。她是个胖墩墩的女人,以前挺漂亮,现在头发已经花白,脖颈显得特别短,她看上去不像手忙脚乱的样子,倒是很镇静从容,不过脾气很暴躁,还有,她今天下午刚到俱乐部去打过一次纸牌,赢了头奖,应该得五角钱,可是另一个会员半路里杀出来,硬要重新算分,结果这一局完全不算。“我只希望你别让他进我的厨房。你们这些当官的!就知道整日价坐在法院外面闲聊。难怪两三人就能从你们鼻子底下把犯人劫走。要是你们再不注意点儿,连椅子、办公桌和窗台都要给他们搬走了呢。” “伯特桑家的人可不止是两三个啊,”副警长说,“这一条线上可有四十二张很活跃的选票呢。那天我跟梅丢拿着选民名单挨个儿数过的。可是,你听我说……”这时他妻子端了一只碟子从炉子那边转身走过来。在她经过自己身边时,副警长赶紧把两只脚收回来,她走到餐厅去了,经过时她的身子几乎要擦着他的脑袋。副警长把声音提高一些好让远处也能听见:“他的老婆是因为他才死的。是这么回事吧。可是他伤不伤心呢?在葬仪上,他简直成了个了不起的大忙人。大家告诉我,还不等大家把棺材放进坑,他就夺过一把铲子朝她那儿抡土,速度赛过一架刮土机。这还不算——”他的妻子又走回来了。他又把脚往里收,重新调整自己的声音,因为现在距离又近了:“——兴许他对她的感情就是这样。没有法律禁止一个男人把老婆匆匆忙忙的埋掉,只要他没干什么事匆匆忙忙地送了她的终。可是第二天最早回来上班的 5c31." >就是他,除了那个烧火的不算,那个烧火的还没把锅炉点着他倒已经来到锯木厂了,就更不用说把水烧开了,要是再早来五分钟他甚至可以等烧火的一起把伯特桑叫醒,让伯特桑回家去继续睡他的觉呢,或是干脆当时就把伯特桑的脖子给抹了,免得后来给大伙儿增加那么多麻烦。” “就这样,他来上班了,是来得最早的一个,麦克安德鲁斯和别的人原来以为他会给自己放一天假的,因为他刚埋了老婆,连一个黑鬼也没法找到更说得过去的放假理由了。在这种情况下,白人也得歇一天工以表示他对亡妻的深切哀悼,至于夫妻间感情如何那是另一回事,连一个小小孩也懂得既然工钱照拿,这样的假期不过白不过。可他偏不。他头一个来,不等上班的哨子吹完,就从一辆运木头的卡车上跳到另一辆,独自一个人抄起一根又一根十英尺长的柏木,扔来扔去仿佛那是火柴梗似的。然后,当所有的人终于说服自己,拿定主意随他去时,他老兄却在下午的半中腰,扔下手里的活就走掉了,连对不起、请原谅、明天见什么的都不跟麦克安德鲁斯或任何人说一声。他搞来了整整一加仑‘保头疼劲赛骡’的白威士忌,又回到锯木厂,参加进掷骰子的赌局,那是伯特桑的庄家,他用塞了铅的骰子骗厂里黑鬼的钱都骗了足足十五年了,这个赖特一屁股坐下来耍钱,自从他成了个半大不大的小子,能认清那些做过手脚的骰子上的点数以来,他一向心甘情愿地把工资的大约平均百分之九十九孝敬给伯特桑,可是这一回,五分钟后,他一刀下去,干净利落,把伯特桑的喉咙一直割到颈骨那儿。”他妻子又经过他身边到餐厅去了。他再次把脚缩回来,同时提高了嗓门。 “因此我和梅丢赶紧上现场去。我们倒不指望能有什么好结果,到这时候他没准已经过了杰克逊,直奔田纳西州了,天都快亮了嘛;老实说,要找到他,最简便的办法莫过于盯紧在伯特桑家那些小伙子的后面。不过,在他们找到他之后,也就没什么值得往回带的了,不过至少可以了结掉这桩案子。所以说,我们上他家里去真是偶然又偶然的事;我现在都不记得我们为什么去,反正我们是去了;他老兄居然在家。是坐在插上闩的大门后一只膝盖上放着打开的剃刀,另一只上放着装上子弹的猎枪吗?不。他睡着了。炉子上有一锅给他吃得一干二净的豌豆,他躺在后院大太阳底下,只有脑袋藏在廊檐下的阴影里,还有一只像熊和截去角的安古斯公牛杂交生出来的狗,在后门口叫救火和救命似的没命地叫。我们摇醒了他,他坐起来,说:‘没错,白人老兄,是俺干的。不过你们别把我关起来。’这时梅丢说了:‘伯特桑先生的亲戚倒也不想把你关起来。等他们抓到了你,你会呼吸到很新鲜的空气的。’于是他说:‘是俺干的。不过你别把我关起来。’——他一个劲地劝说、开导警长别把他关起来,没错儿,事情是他干的,是很糟,可是现在要把他与新鲜空气隔离开来,这可太不方便了。因此,我们把他装上汽车,这时候来了一个老太婆——是他妈妈或是姨妈什么的——急急地迈着碎步喘着气追了上来,要跟我们一块儿走。于是梅丢就使劲向她解释,要是伯特桑一伙赶在我们把他关进监狱之前找到我们,那可没她的好儿,可她还是要去;后来梅丢也说了,如果伯特桑那伙人真的找到我们,有她也在汽车里没准倒是件好事,因为虽说伯特桑用自己的影响帮梅丢去年夏天赢得那个区的选票,干涉法律的行为总是不能原谅的。” “因此我们也让她坐上车,我们把那个黑鬼带进城,稳稳妥妥地关进监狱,把他交给了克特钱,克特钱带他上楼,那个老太婆也跟上去,一直跟到单人牢房,一面告诉克特钱:‘我是要想把他带好的。他一直是个好孩子?。他以前可从来没有闯过祸,他事情做得不对,应该受到惩罚。可是不能让白人把他抢走呀。’克特钱后来烦了,就对她说,他不先抹肥皂就给白人剃头,后果如何,你们俩早先就不会好好琢磨琢磨吗。于是他把他们俩都关进了牢房,因为他也跟梅丢一样,觉得有她在,万一出什么事,没准能对伯特桑家的小伙子们起一些好的作用,梅丢的任期满了之后,说不定他自己要竞选个警长或别的什么官儿当当呢。于是克特钱回到楼下去了。紧接着,苦役队从外面回来,上楼到大牢房里去了。他还以为短时间内不会有什么事呢,可是就在这时,突然之间,他开始听到了喊叫声——倒不是大吼,而是喊叫,不过光有声音没有什么话语,于是他拔出手枪冲上楼梯朝大牢房跑去,苦役队就关在这里,克特钱朝小牢房一看,只见老太婆蹲伏在一个角落里,那个黑鬼把用螺丝拧紧固定在地上的铁床从地板上拔了出来,他站在牢房当中,铁床举在头上,就跟那是只小孩睡的摇篮似的,他对老太婆喊着说:‘俺不会伤着你的。’说完便把铁床朝墙上摔去,接着又走过来抓住那扇闩上的铁门,把它连砖头带合页从墙上拽了下来。他走出牢房,把整扇门顶在头上,仿佛那是一扇纱窗, ;他吼叫道:‘没事儿。没事儿。俺不想逃走。’” “当然,克特钱本来可以当场开枪打死他的,不过就像他所说的,如果惩罚他的不是法律,那么享受优先权的应该是伯特桑家的小伙子。因此克特钱没有开枪。相反,他蹿到苦役队那些黑鬼的背后,离那扇铁门远远的,大声吼道:‘抓住他!把他放倒!’可那些黑鬼起先都缩在后面一动不动,克特钱只好用脚踢、用手枪柄揍他身边的那些黑鬼,他们只得向赖特拥去。克特钱说,整整有一分钟,谁冲上来赖特就把谁抓起来扔到房间另一头去,就跟那是破布娃娃似的,一边嘴里还在说:‘俺没打算逃走,俺没打算逃走。’到后来,大家终于按倒了他——只见一大堆黑脑袋、黑胳膊、黑腿在地上乱扭乱动,就跟开了锅似的。就算到这地步,克特钱说还不时会有一个黑鬼从地上飞起,飞过房间,像一只飞鼠那样摊开四肢,眼睛像汽车前灯似的鼓了出来,最后,他们总算按得他不能动了,克特钱走近去,把压在上面的黑鬼一层一层扒开,看见他躺在最底层,还在笑,一颗颗眼泪像小孩玩的弹球那么大,顺着脸颊从耳朵边上往下滚,掉在地板上发出吧嗒吧嗒的声音,仿佛有谁在摔鸟蛋,他笑啊笑啊,还说:‘你们弄得我都没法动脑子了。我都没法动脑子了。’你看,这多有趣儿。” “依我看,要是你以后还想在这个家里吃晚饭,你快给我在五分钟之内把晚饭吃完,”他的妻子在餐厅里说道,“我要收桌子了,完了我还要去看电影呢。” (李文俊 译) 三 她病了很长一段时间。当我们重新见到她时只见她把头发剪得短短的,让人觉得她看上去像是个姑娘,有点像教堂里彩色玻璃窗上的一个天使——显得既是悲惨却又崇高。 镇政府此时刚与人订好合同,准备铺设人99lib.行道,她父亲去世后的那个夏天工程开始了。建筑公司派来了黑人、骡子和建筑器械,领头的是一个名叫霍默·巴罗的北方佬——是个硕大、黝黑、工作熟练的人。他说话声音洪亮,眼睛颜色比皮肤稍浅一些。成群的小小孩会跟在这帮工人的后面,听他咒骂黑人的声音,而黑人工人则会跟着锄头的起落唱歌。要不了多久霍默就跟镇上每一个人都成了老朋友。但凡你听到广场附近响起了笑声,霍默·巴罗准是在人群的中心。很快,我们就开始见到他和爱米丽小姐在星期天下午驾着从马车行租来的很配称黄车圈轻便马车出游了。 最初,我们这些镇里人感到高兴,因为爱米丽小姐对于新事物产生了兴趣,可不,妇女们全都说:“一个姓格里尔森的人是绝对不会看上一个北方佬,一个打零工的家伙的。”可是也有别一些人,老一辈的人,会认为,哪怕是有丧父之忧,一个真正的望族女子也不该忘掉自己的高贵身份呀——当然,现下是不讲究什么高贵身份了。他们仅仅说:“可怜的爱米丽。她们家亲戚也该出来管管她了。”她在亚拉巴马州有一些亲戚,可是多年之前.99lib.,她父亲因为地产问题跟那个疯婆子韦亚特吵翻了,两家人已经多年不来往。连殡葬的那一天都没有任何一个亲戚到场。 老一辈人刚开始说“可怜的爱米丽”,便开始有人遮住嘴边悄悄耳语了。“你认为那样的事儿的确是真的吗?”人们在悄悄耳语。“那还假得了?还能有旁的什么……”这都是用手半遮住嘴巴说的,当那对那女主角正在星期日下午的烈日下,坐在发出嘚嘚声的双马所拉的车上从街上经过时,穿了发出窸窣声的丝绸衣衫的女人在百叶窗后悄悄耳语。 她把头抬得高高的——即使在我们都相信她已经堕落以后。就仿佛她比任何时候都要求得到承认,作为格里尔森家族末代人物她具有尊严;也仿佛她需要与世俗生活强烈接触以显示她对这种生活的无所畏惧。这可以从她购买毒鼠药,那种含砷毒药一事中看得出来。那已经是人们开始议论“可怜的爱米丽”一年多后的事了,当时正有她的两位女亲戚来探望她。 “我要买一些毒药。”她对药剂师说。此时她已经年过三十,仍然是个身材轻盈的女子,只是比平时更消瘦些,两颗冷酷、傲慢的眼球镶在了一张额角、眼眶处绷得紧紧的,正如你认为一位灯塔守望者脸上看去该有的那样。“我要买些毒药。”她说。 “好的,爱米丽小姐。要哪一种呢?是杀死老鼠这一类的吧?我可以向您推荐——” “我要这最最好的,是什么种类的我不管。” 药剂师列举了好几种。“它们能杀死任何活物,包括一头大象在内。不过你所需要的是——” “砒霜,”爱米丽小姐说,“这一种效果好吧?” “您是说……砒霜?是的,小姐。不过您想用它来……” “我要的就是砒霜。” 药剂师低下头来盯着她。她也直直地盯看回去,那张脸像一面绷紧的旗。“呃,当然,”药剂师说,“倘若您要的是这一种。不过法律规定您得说明是打算拿它来干什么用的。” 爱米丽小姐仅仅是用眼睛向他盯去,她的头往后仰了仰以便直接能向他的眼睛盯视,到头来他只得朝别处望过去,并走到后面去掏出一些砒霜,包好。打杂的黑人童工把小包拿出去交给了她;药剂师没有再回店堂。她回家打开小包,见到纸盒上印有骷髅与人骨的图样,下面写着“毒鼠用品”。 四 于是,第二天,我们镇上的人都纷纷说“她要自杀了”。我们还说这真是再好不过的事了。当我们最初看到她与霍默·巴伦开始同出同进时,我们都说过:“她准会跟这男的结婚。”接下去我们又说,“她还得想法子让这男的向她开口求婚呢。”因为霍默自己跟人说过——他喜欢跟男人厮混,大家都知道他在埃尔刻人俱乐部跟比他嫩一些的人一块儿喝酒——这不像是个快要结婚的人的行为呀。再后来我们又说:“可怜的爱米丽。”此话是躲在格子窗后面说的,这是在星期天下午,我们瞅见两人坐着马车扬长而过,爱米丽小姐高昂着头,霍默·巴伦则把他那顶帽子歪推在头后部,牙缝里叼着一根雪茄,将马鞭捏在戴黄皮手套的手中。 这时候,有几位上层社会的女士开始议论,说这件事是地方上的一个耻辱,对年轻一代也是个坏榜样。男人都不想多管闲事,可是女士们终于迫使浸礼会的牧师——爱米丽小姐一家都隶属圣公会——去拜访她。访问时发生了什么牧师始终绝口不谈,可是他死也不肯做第二次的拜访了。接下来那个星期天,那一对男女驾着马车在大街上张扬开了,第二天,牧师太太便径直给爱米丽小姐在亚拉巴马州的亲戚写了信。九九藏书 于是爱米丽小姐的家里又有她的近亲来访了,我们便稳坐家中,静观事情下一步会往何方发展。最初,任何进展都没有。我们料定这对情侣必将结婚。我们听说爱米丽去过一次首饰店,订制了一整套银质男用盥洗器具,每一件上.99lib.都刻有H·B的字样。两天后我们又知道她购买了一整套男人服饰,连睡衣也包括在内,于是我们说:“他们已经结婚了。”我们着实高兴。我们高兴的是,比起爱米丽小姐,那两位堂姐妹倒更加具有格里尔森家族的气质。 因此当霍默·巴伦离去时我们一点也不觉得诧异——街道铺设完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我们稍稍感到失望,是因为缺少了一番送行告别的热闹,不过我们都相信他离去是为爱米丽小姐的前去做好准备,或者是提供一个机会让她把那对堂姐妹赶走。(到此时,大家都拧成一股绳,站在爱米丽小姐这一边,指望她把那对堂姐妹轰走了。)一点儿不差,一个星期之后她们离开了。而也果不其然,正如大家猜想的那样,三天不到,霍默·巴罗又回到镇上来了。一个近邻见到一天黄昏时分,那个黑人启开厨房门,将他让了进去。 这却是镇上人最后一次的见到霍默·巴罗了。至于爱米丽小姐,大家也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没有见到她,那黑人拎了卖菜的篮子进进出出,可是前门总是关闭着的。时不时我们可以见到她出现在窗前,姿势与几个男人去洒石灰的那个夜晚一样,不过大约有六个月她没有上街。大家知道这也是预料中的事;仿佛老爷子脾性那么暴烈,曾多次让女儿的生活多番遭受挫折,死去后依然恶毒执拗,不肯轻易放过女儿似的。 等到大家再次见到爱米丽小姐时,她已经发胖,头发也开始变得花白了。接下去的几年里头发花白得越来越厉害,直到变成了铁灰色,后来便不再变得更白了,一直到七十四岁去世时,她一直保持着生气勃勃老年男子的那种铁灰色。 打那时起,她家的大门始终是关着的,除了有六七年,当时她大约四十来岁,在这段时间里她开设了一个教瓷器彩绘的班子。她把一楼的一个房间辟为教室,南军沙多里斯上校那一代人的女儿与孙女儿们会按时一课不拉地前来学艺,就跟星期日上教堂往受捐献盒里投入一枚二角五硬币时同样虔诚。这整段时间,她都是不用缴纳税款的。 接下去,新的一代成为镇子的主持者与精神领袖,彩绘班的学生也长大成人,渐次离开,也不再逼迫她们的孩子带着这样那样的颜色盒、讨厌的画笔盒和妇女画报上剪下来的插图上她家来了。前门在最后一个离去的学生之后关上,这一回是再也不开,永远关上了。在小镇实施免费邮递制度时,爱米丽小姐不让邮局在她的门上钉上一个金属号码牌,底下连着的邮箱也坚决不藏书网让钉。他们说的道理她一概置之不理。 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我们眼看着那个黑人头发变得灰里带白,脊背越来越弯,提着个篮子进进出出,每年的十二月,我们都给她寄?99lib?t>去一张纳税通知,一个星期之后原件又由邮局退了回来,意思是“无人收取”。时不时,我们倒能从楼下的一个窗子里见到她的身影——显然她是把三楼的门牢牢地钉上了——她仿佛是神龛里的一尊雕刻出来的偶像,也许是看到我们,也许是没再看,我们根本说不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她就这样地活过我们一代又一代人——高高在上,深不可测,无法接近,怪僻乖张,令人望而生畏。 再往下去她去世了。在一所充满尘埃与阴影的宅子里病了一阵,只由一个自己走路都走不稳的黑老汉来伺候她。我们都不指望能从那个黑人那里打听到任何消息了。他跟谁都不说话,也许对她也是这样,像是由于久不说话,他的嗓子已经变得完全喑哑了。 她死在楼下的一个房间里,在一张围有帐幔的沉重胡桃木床上,她那花白的脑袋靠在一只枕头上,那枕头长久不见阳光已经变得发黄与长满霉菌了。 五 老黑人在前门接待了第一批来到的妇女,把她们请了进来,她们进来时发出压低了的嘁嘁喳喳说话声,眼睛好奇地四下张望,这以后老黑人就消失不见了。他打宅子当中直穿而过,从后门走了出去,自此以后,再也没有人见到过他。 那两位堂姐妹随即赶到。她们在第二天便主藏书网持了葬礼,全镇人都前来观看覆盖在一大堆鲜花下的爱米丽小姐,停遗体架前,她父亲那幅蜡笔画像上的脸仿佛在沉思,妇女们则七嘴八舌地发出压低的、表示恐惧的声音;一些早已进入耄耋之年的高龄人——有些还穿着特地刷干净的邦联军的制服——站在门廊和草地上,谈论爱米丽小姐的事,仿佛她跟自己是同一辈人似的,跟她跳过舞,说不定还向她求过爱,把数学级数的前后次序全都搅混了,人老了免不了都会这样,在他们心目中,过去的时光并非一条逐渐湮没的路,而是恰恰相反,是从不会有冬天的一片大牧场,仅仅是依靠一个狭窄的瓶颈跟近几十年相联系而已。 我们已经得知,楼上有个房间,四十年都未曾有人进去过,要撬开门非得用蛮力不可。 等爱米丽小姐正式入土后,大家才去撬门。猛地撞开门的那股暴力像是让这个房间哪儿哪儿都是尘土。这间屋本来是布置设计为一间新房的,如今却充满了愁云惨雾;一层坟穴里才能有.99lib.的细细的尘土落在褪去颜色的玫瑰色帐幔上,落在玫瑰色的台灯上,落在梳妆台上,落在排列整齐的水晶饰物上,也落在褪了色、摆放整齐、背后镌有姓名起首字母的一套银制男人盥洗用具上,如今连两个字母也已变得模糊不清了。在这些杂物上放着一只领圈和一根领带,就跟刚放上面似的,把它们拿起来,只见尘土上留下了一个浅灰色的新月。一把椅子上放着一件衣服,折叠得很整齐,椅子底下是两只默不作声?99lib.的皮鞋以及乱扔出来的一双臭袜。 躺在床上的正是那个男人。 好长一段时间,我们仅仅是站立在那儿,盯藏书网视着这副深不可测、没有了一丁点儿肉的咧嘴笑容。这具尸体显然在做出一副拥抱的姿势,可是如今,长眠比爱情更持久,甚至都战胜了对爱恋的嘲弄,对这个男人的背叛做出了报复。他所余下的一切,在破烂的睡衣下腐烂的一切,已变成床垫密不可分的一个组成部分;在他身上和他的枕头上,甚至都积起了一层层驯服而无意志的尘土。 接着,我们注意到旁边的那只枕头上有人头压下去的痕迹。我们中的一个人从那只枕头上捡捏起了么,俯身下去,在那层细细的眼睛几乎看不清楚的尘土里,我们瞧见了一长绺铁灰色的头发。 (李文俊 译) 一 9月的傍晚,残阳如血。整整六十二天没有下过一场雨。久旱后的傍晚,有一件事像燎原烈火迅速传播开来——这是一个谣言、一个故事,你怎么称呼都可以,反正是一件有关米妮·库珀小姐和一个黑人的事儿。这天正是星期六。傍晚,人们聚集在理发店里。吊在天花板下的电扇不断转动着,既没有送来阵阵清风,也没有驱散混浊不堪的空气,反而掺杂着污浊的头发油和洗发剂的阵阵气味,把人们自己身上散发的和嘴里吐出的种种臭味一股脑儿又吹了回来。没有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然而,人人似乎遭到袭击,受到侮辱,甚至有些担惊受怕。 “反正不是威尔·梅耶斯。”一个理发师说。他是个中年人,瘦瘦的个子,黄头发略微带红色,面目温和可亲。他正在为一位顾客修面。“我了解威尔·梅耶斯。他是个规规矩矩的黑鬼。我也了解米妮·库珀小姐。” “你了解她什么?”又一个理发师问道。 “她是谁,”修面的顾客打听起来,“是个年轻的姑娘?” “不是,”理发师说,“我猜她快四十岁了.99lib.。她没结过婚。所以我不相信……” “相信?见鬼去吧!”有一个穿汗渍斑斑绸衬衫的大个子青年说,“难道你不相信白人女子说的话,反倒相信黑崽子?” “我不相信威尔·梅耶斯会干这样的事儿,”理发师说,“我了解威尔·梅耶斯。” “那你也许知道谁干了这件事?也许你已经把干事的人送出城外,你这个喜欢黑崽子的人。” “我根本不相信有谁干过什么事儿。我不相信出过事儿。请你们大伙儿想一想:那些年纪不小的老小姐有时候是不是会胡思乱想,以为男人……” “你真是个混蛋白人。”顾客说,他在围布下翻动起来。那个年轻人从座位上蹦了起来。 “你不相信?”他说,“难道你指责一个白人妇女撒谎?” 理发师拿着剃刀,举在半站起身的顾客上空。他目不斜视,不去看周围的人。 “全都得怪这该死的天气,”另一个人开口了,“天气热得让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连对她都干得出来。” 没有人发笑。理发师慢声细气却又颇为固执地说:“我并没有指责任何人干了什么事儿。我只知道,你们大伙儿也知道,一?99lib.个女人,老不结婚……” “你这个热爱黑鬼的混蛋东西!”年轻人说。 “别说了,帕契,”另一个人说,“我们有的是时间,可以了解真相,采取行动。” “谁来了解?谁来调查事实真相?”年轻人说,“事实!去他的!我……” “你是个好样的白人,”那位顾客说,“不是吗?”他胡须上涂满肥皂,很像电影里看到的沙漠里的耗子。“杰克,你告诉他们,”他对年轻人说,“要是这个镇上白人死绝了,你可以把我算上一个。尽管我只是个旅行推销员,而且还不是本地人,可我总还是个白人。” “说得对,伙计们,”理发师说,“先打听一下真相如何。我了解威尔·梅耶斯。” “啊呀,上帝啊!”年轻人大喊大叫,“真想不到,这个镇上居然会有个白人……” “住口,帕契,”第二个开口说话的人呵斥他,“我们有的是时间。” 顾客坐了起来。他瞪大眼睛望着说话的人。“你这话什么意思?你是说,屁大的事儿都可以是宽恕黑鬼冒犯侮辱白人妇女的理由?难道你想告诉我,你是个白人,可又赞成这种事情?你还是回老家去吧,回你的北方去吧。南方不要你这样的人。” “什么北方北方的!”第二个开口说话的人九九藏书反驳道,“我可是在这里生,在这里长大的,是在这个镇上土生土长的。” “唉,上帝哪。”年轻人说。他愣在那儿,茫然不解地四下张望。他仿佛在努力回忆要说的话和想干的事。他用袖子抹抹满是汗水的脸颊。“他妈的,要是我让一个白人妇女……” “杰克,你跟他们好好说说,”旅行推销员说,“上帝啊,要是他们……” 砰的一声纱门撞开了。一个人走进屋里,分开双腿站在屋子中央。他身材矮胖,但从容自如,身上的白衬衫敞着领口,头上戴一顶毡帽。他气势汹汹地扫视屋内的人们,目光灼灼逼人。他叫麦克莱顿,曾在法国前线指挥过部队作战,因为勇敢过人而获嘉奖。 “怎么,”他说,“你们打算就这么坐着,听凭黑兔崽子在杰弗生的大街上强奸白人妇女?” 帕契又蹦了起来。他的绸衬衣紧紧地黏在宽厚的肩膀上,两腋下面是半月形黑色的汗渍。“我一直在对他们这么说!我就是这么……” “真的出事了?”第三个人问道,“正像霍克肖说的,她可不是第一回说男人对她不怀好心了。约莫一年以前,不是有过那么一回事,她说什么有个男的趴在厨房屋顶上看她脱衣服?” “什么?”顾客问,“这是怎么回事?”理发师正把他慢慢地往下按,让他坐回到椅子上。他不肯往后躺,使劲抬起头来;理发师还在用力让他躺下。 麦克莱顿猛地转身面对第三个说话的人。“出事了?有没有出事,这又有什么关系?难道你打算让这些黑崽子就此溜掉,让他们有朝一日真这么干起来?” “我就是这么对他们说的。”帕契大声嚷道。他骂骂咧咧,没完没了,既不清楚在骂谁,也不明白骂些什么。 “得了,得了,”第四个人开口了,“别这么大嗓门。别这么大声说话。” “对,”麦克莱顿说,“根本没有必要说什么话。我的话都说完了。谁跟我来?”他踮起脚尖站着四下巡视。 理发师把旅行推销员的脸按下去,举起剃刀。“先打听打听,伙计们,把事实真相弄弄清楚。我了解威尔·梅耶斯。不是他干的。咱们把警长找来吧,正正当当地办事。” 麦克莱顿嗖地转过身子,怒气冲冲地逼视他。理发师并不躲避麦克莱顿逼人的眼光。他们俩好像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民族。其他的理发师都停下手中的活,让顾客仰面躺着。“你是对我说,”麦克莱顿一字一句地说道,“你相信黑崽的话,不相信白人妇女的话?哼,你这个喜欢黑崽的混账东西……” 第三个开口讲话的人站起身来,拽住麦克莱顿的胳臂;他也曾当过兵。“算了,算了。咱们一起来琢磨琢磨。有谁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儿吗?” “琢磨个屁!”麦克莱顿使劲挣脱他的手,“跟我干的人都站起来。那些不……”他瞪起眼珠,四下看看,用袖子抹了把脸。 三个人站起来了。躺在椅子里的旅行推销员坐起身子。“得了,”他说,使劲地拽脖子上的白围布,“把这块破布给我扯掉。我拥护他。我不住在这里。不过,老天在上,要是我们的母亲、妻子和女儿……”他用白围布胡九九藏书乱擦了擦脸,把布朝地上一扔。麦克莱顿站在屋子中央,大声咒骂剩下的人。又一个人站起来朝他们走去。其余的人很不自在地坐着,彼此互不相望。渐渐地,他们一个接一个站起身,走到麦克莱顿身边。 理发师弯腰从地上捡起白围布,叠得整整齐齐的。“伙计们,别这么干。威尔·梅耶斯绝不是那样的人。这我知道。” “来吧。”麦克莱顿说。他转过身子,裤子后兜露出一把沉重的自动手枪的枪把。他们走出屋去。纱门在他们身后猛地碰上又弹开,死寂的空气里回荡着纱门的撞击声。理发师迅速而又仔细地擦净剃刀,收拾起来,然后向屋后方跑去,从墙上取下帽子。“我尽早回来,”他对别的理发师说,“我不能让……”他跑步出门。其他两个理发师随他走到门口,正赶上纱门撞上又弹开。他们向门外探身,目送他在大街上渐渐远去。空气凝固而死寂。舌头根发麻,好像含了块铁似的。 “他能干什么?”第一个人说。第二个人反复轻声念叨:“耶稣基督,耶稣基督。”“要是霍克肖把麦克莱顿惹翻了,那还不如威尔·梅耶斯干过这件事。” “耶稣基督,耶稣基督。”第二个人悄声喃喃自语。 “你看他真对她干出了这种事?”第一个理发师问道。 二 如果她不是三十八岁,那便是三十九岁了。她和久病不起的母亲以及身材瘦削、面带菜色却又精力充沛的姑妈住在一座小木板房子里。每天上午十点到十一点之间,她戴着饰有花边的睡帽来到阳台,坐在秋千上荡到中午时分。午饭后,她总躺下休息一会儿。等到下午,天气凉快一些,她便穿上一件新的巴厘纱裙——她每年夏天总做三四件新的薄纱裙服——进城和小姐、太太一起逛商店,消磨时光。她们在商店里对各种货物指指点点,品头论足,虽无意购买,.99lib?仍冷静而快嘴快舌地讨价还价。 她家境宽裕,但在杰弗生算不上是最高贵阔绰的人家,只能说家道不错。她的长相平平常常,但身材至今还很苗条。她爱穿颜色鲜亮的衣服,举止谈吐总是高高兴的;然而,她的服装言行总又隐隐约约给人一种枯槁憔悴的感觉。年轻时,她修长苗条,亭亭玉立,好动感情;她那时总是兴致勃勃,甚至有些活泼得过分。她曾一度雄踞杰弗生镇社交生活的王座。那时候,她和她的同龄人还都是孩子,没有门第等级观念。因而,她在中学舞会和教会组织的活动中是个数一数二的活跃人物。藏书网
她一直没有发现她在失去追逐者,开始失势落伍。她一向比同伴们聪明活跃,是簇更为欢蹦乱跳的火焰。但她一直没有认识到,她的朋友中间,男的开始变得自负势利,目中无人;而女的学会打击报复,以此作乐。等她醒悟过来,已经为时太晚。从此,她开始显得喜气洋洋而又憔悴失意。她继续出席在昏暗的回廊或夏天草坪上举行的舞会,带着这种既像面具,又似旗号的神色。她的眼光流露出拒不承认现实而又茫然不知所措的神情。一天晚上,在舞会上,她听见一个男孩和两个女孩——都是她的同学——的谈话。从此,她不再接受任何邀请。 她眼睁睁地看着和她一起长大的女孩子结婚嫁人,生儿育女,建起小家庭。可是,男人们不再始终如一倾心于她。渐渐地,朋友的孩子大了,称她为“阿姨”。她当了好些年的“阿姨”;孩子的母亲们常常津津有味地谈论米妮阿姨年轻时是个多么讨人喜欢的姑娘。后来,镇上的人开始看见她和银行出纳员星期天下午一起坐车兜风。他是个四十来岁的鳏夫——面色红润,身上常常散发淡淡的发油或威士忌的气味。他拥有全镇第一辆汽车,一辆红色的轻便小汽车。米妮是全镇第一个戴上坐车兜风用的帽子和面纱的人。镇上的人开始窃窃私语:99lib?“可怜的米妮。”还有人说:“她年纪够大了,可以照料自己。”她开始要求老同学让她们的女儿叫她“表亲”,不要叫“阿姨”。 公众舆论指责她犯私通罪是十二年前的事情。出纳员调到孟菲斯的银行去工作也有八年了。他每年圣诞节回镇来过节,参加在河边打猎俱乐部举行的一年一度的单身汉晚会。她的邻居们偷偷地撩起窗帘,目送他和朋友们朝河边走去。然后,那些朋友在圣诞节专程登门拜访她时,便会絮絮不断地议论他,讲他气色好极了,听说他在孟菲斯的日子越过越宽裕。她们唠叨着,目光炯炯而又诡秘,不时瞥眼偷看她强颜欢笑而又憔悴失意的面容。往往,在这个时刻,她嘴里有威士忌酒味。一位年轻人,在出售饮料的商店工作的职员,供给她威士忌:“对;是我为老姑娘买99lib?的酒。我认为她该稍稍快活一番。” 她的母亲卧床不起,足不出户;干瘦的姑姑主管家务。相形之下,米妮花色鲜艳的裙服,悠闲而无所事事的日子便显得十分不真实,一片空虚。她现在晚上只和女人、邻居们外出看电影。每天后半晌,她便穿上一件新衣服,独自去闹市。她的“表亲”们早就在闹市散步游逛。她们秀发如丝,头和面庞娇小优美,胳臂细长而笨拙,她们已经懂得故意扭动臀部。她们互相偎依,站在汽水柜台前面和同伴男友高声尖叫或咯咯嬉笑。她走过她们身边,走过一排排密集的商店铺面,她向前走着。懒洋洋地倚靠在门框上或坐在商店门口的男人不再抬起眼睛凝望她;他们的目光不再追随她的身影。 三 理发师在街上快步疾走。稀稀落落的路灯在死气沉沉的半空放出冷酷而又灼目的光芒。遮天蔽日的风沙吞噬了白昼。精疲力竭的尘土笼罩着昏暗的广场。广场上空,黄灿灿的穹隆像口铜钟。东方天际,一轮比平时大两倍的月亮时隐时现。 他赶上他们时,麦克莱顿和另外三个人正要坐上一辆停在小巷里的汽车。麦克莱顿低下浓发蓬松的脑袋,从车顶篷下向外张望。“你改变主意了,是吗?”他说,“好极了;上帝啊,要是明天全镇人听说你今天晚上讲些什么……” “好了,好了,”另外一个退伍士兵说,“霍克肖是个好人。进来吧,霍克肖,快坐上来。” “伙计们,威尔·梅耶斯九九藏书没干过这种事,”理发师说,“就算有人真干了的话,也决不是他。唉,你们大伙儿跟我一样,都知道我们镇上的黑鬼比哪儿的都要好。你们也知道,女人有时候会无缘无故对男人疑神疑鬼。不管怎么说,米妮小姐……” “对,对,”退伍士兵说,“我们只是去跟他谈谈;没别的打算。” “谈个屁!”帕契说,“我们跟他打完交道的时候……” “住嘴!老天爷,”士兵说,“你难道要让全镇人人都……” “上帝啊,让他们都知道!”麦克莱顿说,“告诉那些混蛋,告诉每一个能让白人妇女受……” “走吧,咱们走吧。这儿还有一辆车。”第二辆车藏书网从小巷口一片尘土中滑行出来,发出尖利的轰响声。麦克莱顿发动汽车,走在头里。风沙尘土像浓雾一样弥漫整个街道。悬挂在半空的路灯像是水中的阴影。汽车驶出镇外。 一条车辙杂乱的小路向右拐去。路面尘土飞扬,整个大地飘浮着风沙。夜空下耸立着黑乎乎的庞大的制冰厂厂房。黑人梅耶斯在厂里当守夜人。“我们最好停在这儿,对吗?”退伍士兵说。麦克莱顿并不作答。他猛地把车冲上来,一使劲刹住汽车,车前灯光直射白墙。 “听我说一句,伙计们,”理发师说,“他要是人在这儿,不就证明他没干过那件事?不对吗?如果是他干的,他会逃跑的。你们都明白他会逃跑的。”第二辆车开上来,停下。麦克莱顿走下车;帕契跳下车站在他身边。“听我说,伙计们。”理发师又说。 “把车灯关了!”麦克莱顿说。顿时,无声无息的黑暗向他们猛烈压来。四周一片寂静,他们只听见自己的呼吸,在两个多月干旱无雨枯焦的尘土中寻找空气的喘息声。接着是麦克莱顿和帕契渐渐消逝的脚步声。过了一会儿,黑暗中响起麦克莱顿的嗓音: “威尔……威尔!” 东方天际,一轮朦胧疲惫的月亮冉冉升起,月晕越来越大。月亮爬上山脊,给空气,给风沙尘土涂上一层银灰色,仿佛它们在一锅炽烈的铅水中呼吸生存。四周悄然无声,既无鸟鸣,亦无虫声,一片寂静;只有人的喘息和汽车散热、金属冷却时的轻微声响。他们坐在汽车里,相挨着的身体火热火烫,似乎只出干汗。“耶稣基督!”有个人开口了,“咱们下车吧。” 可是他们没有挪窝。渐渐地,前面黑暗中隐约传来嘈杂的声音;他们走出车外,在毫无生气的黑暗里紧张地等待着。又传来皮肉挨打的声响、嘶嘶的吐气声和麦克莱顿压低嗓门的咒骂声。他们又站了一会儿,便一齐向前奔去。他们笨拙地、跌跌撞撞地奔跑着,似乎在为了躲避而逃跑。“杀了他,杀了他这个狗娘养的。”一个人低声嘟囔着。麦克莱顿猛地把他们都推了回去。 “别在这儿,”他说,“把他弄进车去。”“杀了他,杀了这个黑畜生。”那个声音还在喃喃自语。他们把黑人朝汽车跟前拖过来。理发师一直站在汽车边上。他觉得浑身直冒冷汗,知道自己马上就要反胃呕吐。 “什么事99lib?,长官们?”黑人说,“我没干过什么坏事。上帝作证,约翰先生。”有人拿出一副手铐。他们围着黑人忙碌起来,默默无声,聚精会神而又彼此妨碍,仿佛黑人只是一根柱子。黑人顺从地听任他们给他戴上手铐,同时不断迅速地打量黑暗中看不清楚的面孔。“你们大家都是谁,长官们?”他说着,探过身子使劲辨认一张张面孔。他凑得很近,他们感觉到他吐出的气息,闻到他身上的汗臭味。他说出一两个人的名字。“你们说我干了什么事,约翰先生?” 麦克莱顿一使劲,打开车门。“滚进去!”他说。 黑人站着不动。“你们要干什么,约翰先生?我什么也没干。白人先生们,长官们,我什么也没干。我指天发誓。”他又叫出一个人的名字。 “上车!”麦克莱顿说。他打了黑人一巴掌。其他的人嘶嘶地嘘出一口长气,跟着动手朝黑人身上乱打。黑人猛地转过身来大声咒骂;他举起上了手铐的双手朝他们劈头盖脸地打去。手铐划破了理发师的嘴巴,理发师还手揍他。“把他推上车。”麦克莱顿说。他们使劲又推又拽;黑人不再挣扎,他上车安静地坐着。其余的人纷纷上车就座。黑人坐在理发师和退伍士兵的中间,两腿并拢,胳臂紧紧地靠着身子,极力避免和他们相碰。他的眼睛不断飞快地从一张张脸上转过去。帕契拽着车窗站在踏脚板上。汽车开动了。理发师用手绢捂着嘴。 “怎么了,霍克肖?”士兵问。 “没什么。”理发师说。汽车又上了公路,离开城镇。第二辆车稍稍落后,落在飞扬的风沙尘土后面。汽车向前奔驰,速度越来越快;最后一排房屋向车后掠去,消失了。 “他妈的,他真臭!”士兵说。 “我们会治好他这穷毛病的。”推销员说。他坐在前座,麦克莱顿身边。车外踏脚板上,帕契对着迎面扑来的热风大声咒骂着。理发师突然探过身子碰碰麦克莱顿的胳臂。 “约翰,让我下车。”他说。 “跳下去,你这个喜欢黑鬼的人。”麦克莱顿头也不回地说。车九九藏书开得飞快。第二辆车在漫天的风沙尘土中追了上来,车灯十分晃眼。麦克莱顿驱车转入一条狭窄的小路。这条偏僻失修坑坑洼洼的小路通向一座常年废弃不用的砖窑——一座座红色的土堆和一个个杂草藤蔓丛生、深不见底的洞穴。这里一度曾是牧场,但是有一天,主人丢失一头骡,他用长长的竹竿小心翼翼地在洞里打捞,可是始终够不到洞底。 “约翰。”理发师又叫了一声。 “要下车,你就跳下去。”麦克莱顿边说边顺着错乱的车辙把汽车开得飞快。理发师旁边的黑人开口了: “亨利先生。” 理发师向前坐起身子。狭长的路面朝着汽车疾驰而来,迅速消失,好像是从熄灭的火炉里飘出来的空气,虽不炽热却全无生气。汽车在坑坑洼洼的路面上颠簸着,跳跃着前进。 “亨利先生。”黑人说。 理发师拼命推门。“小心!别……”士兵说。可是理发师已经踢开车门,转身站在踏脚板上。士兵把身子扑过黑人,想要抓住理发师,但他已经纵身跳下汽车。车子并未减速,依然向前疾驰。 汽车的惯性把他摔了出去,越过积满沙土的杂草丛,摔进了沟里,拍打起一片尘土。没有汁液的干草纷纷断落,发出一阵轻微的似有恶意的断裂声。他躺在地上,喘不过气而又一个劲儿地干呕。第二辆汽车开过来又消失了。他站起身,一拐一拐地走上公路,返身向城里走去,边走边用手掸掉身上的尘土。月亮升得高高的,终于超越风沙尘土,高高地悬挂在天空。他慢慢走着,渐渐地,杰弗生镇在风沙尘土中隐约可见,放射出晦暗的光芒。他一瘸一拐地走着。过一会儿,他听见后面传来汽车声,身后尘土中汽车的灯光越来越明亮耀眼。他走下大路,匍匐在杂草丛里等汽车过去。现在,麦克莱顿的汽车走在后边。车里坐着四个人,帕契不再站在踏脚板上。 汽车向前疾驰;风沙尘土吞没了汽车的踪影;灰暗的灯光和隆隆的车声远远地消失了。汽车扬起的灰沙在空中飘浮,马上又和永恒的尘土会合在一起。理发师爬上大路,跛着脚朝镇上走去。 四 那个星期六晚上,她梳妆打扮准备吃晚餐时,觉得浑身上下烧得烫手。她两手哆嗦,摸索着系上扣儿。她的眼光烧得灼人。她梳头时,头发不断翻卷,发出沙沙的噼啪声。她衣服还没穿戴整齐,朋友们就来了。她们坐着看她穿上最轻最薄的内衣、长袜,套上一件新的巴厘纱裙服。“你身体行吗?上街去受得了吗?”她们问道;她们的眼睛闪烁着暗黑色的光泽,灼灼逼人。“再过一阵子,等你的惊慌劲儿过去了,定下心来,你一定要把出事经过告诉我们。他说些什么,干些什么;详详细细地给大家讲一讲。” 她们顺着树木的阴影朝广场走去。她好像是准备跳水的游泳家,开始做深呼吸;她终于不再浑身哆嗦。她们四个人走得极慢,因为天气闷热,还因为要关心照顾她。快近广场时,她又发抖战栗。她高昂着头,两手紧握拳头垂在身边;朋友们说话的声音在她耳边嗡嗡作响,和她们闪烁发烧的眼光一样,恍恍惚惚而又激动急迫。 她们走进广场;她走在中间,穿着新衣服,弱不禁风。她哆嗦得越发厉害,越来越迈不开脚步。她昂着头,木然憔悴的脸庞上闪烁着滚烫发烧的眼睛;街上,孩子们吃着冰激凌。她走过旅馆,坐在路边椅子上没穿外套的旅行推销员们转过头远远地望着她:“就是那一个,看见了吗?中间穿粉红衣服的那一个。”“那就是她?他们把黑鬼怎么处置的?他们……”“当然。他现在挺不错了。”“不错,是吗?”“当然。他外出旅行了。”她们走近药品杂货店,连懒洋洋地靠在门口的年轻人都向她抬起帽子表示敬意。她走过药店,他们的目光追逐着她大腿和臀部的摆动。 她们向前走着,走过抬帽致敬的绅士;她们走过来了,人们的谈话声倏然中断,人人态度恭顺,小心翼翼。“看见了吗?”朋友们问。她们说话嘶嘶发响,仿佛喜不自禁,却又似摇曳不定拖长的叹息声。“广场上一个黑人都没有。一个也没有。” 她们走进电影院。灯火辉煌的休息室,描绘可怕而又美丽的生活变迁的彩色图画,使剧院像个小型的仙境乐园。她的嘴唇牵动抽搐。等到电影开演,一切就好了;她可以克制自己,不至于匆匆忙忙很快便把笑声浪费掉。于是她迎着转向她的一张张面孔,迎着低低的表示惊讶的窃窃私语快步向前。她们在老座位上坐定下来。银幕上的白光映照着座位间的通道。她看见年轻人男男女女成双作对地走进场内。 灯光逐渐暗淡,幕布泛出银光。于是,生活在眼前展现:美好、热情又忧伤。这时候,男女青年络绎不断地走进来;在半明不暗的光线下,闻得见他们身上的香水味,听得见他们沙沙的脚步声。他们双双对对的侧影轻盈匀称、柔滑光亮;他们细长的身体灵敏而又笨拙,充满青春的神圣活力。在他们身后,银色的美梦连绵不断地编织着,奔泻向前,永无尽头。她失声大笑。她想克制自己,反而发出更多的声响。人们纷纷回头。朋友们把她搀起来,领出戏院,她边走边哈哈大笑。她站在马路边上尖声狂笑,笑个没完。终于,来了一辆出租汽车。朋友们把她扶上汽车。 她们帮她脱掉巴厘纱裙,薄内衣和长袜,让她躺在床上,为她砸冰块敷脑门,同时派人请大夫。大夫一时难以找到;她们便主动九九藏书照料她,不时压低嗓门尖叫一声,为她换冰块,给她打扇子。冰块刚换上还没有融化时,她会停止狂笑,安静地躺着,偶尔发出低低的呻吟声。然而,笑声马上涌上喉头,她便尖声狂笑。 “嘘——嘘——”她们哄着她,一边换冰袋,一边抚摸她的头发,仔细寻找白头发。“可怜的人儿!”她们互相询问,“你觉得真出事了吗?”她们的眼睛闪烁着黑黝黝的亮光,诡秘而又兴奋。“嘘——可怜的人儿!可怜的米妮!” 五 半夜时分,麦克莱顿驱车回到家。他的房屋还挺新的,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像个鸟笼子,白绿相间的油漆明亮悦目,但面积跟鸟笼一样窄小。他锁上汽车,走上门廊,进入内。他的妻子从台灯下椅子里站起身来。麦克莱顿站在屋中央,瞪起眼珠,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直盯得她垂下眼睛。
99lib?
“看看几点钟了。”他说,抬起胳臂远远地指指座钟。她站在他跟前,低垂着头,手里拿本杂志。她脸色?99lib.苍白,神色很不自在,而且疲惫不堪。“我不是对你说过,不许你这么坐着等我,看我几点钟回家。” “约翰。”她叫了一声,放下杂志。他脚掌着地稳稳地站着,满脸大汗,愤怒的眼睛使劲地瞪着她。 “我对你说过没有?”他朝她走过去。她抬起眼睛。他抓住她的肩膀;她望着他,呆呆地站着。 “别这样,约翰。我睡不着觉……天太热了,不知怎么回事。请别这样,约翰。你把我弄得好痛。” “我对你说过没有?”他放开她,半推半搡地把她摔倒在椅子里。她躺在那儿,静静地望着他走出房间。 他穿过屋子,边走边扯下身上的衬衣。他站在黑乎乎的带纱窗的后阳台上,用衬衫擦擦脑袋和肩膀,把衣服使劲扔到一边。他从裤子后兜掏出手枪,放在床边小桌上。他坐在床边脱鞋子,又站起身脱掉长裤。他又出了一身汗,湿漉漉的。他弯下身子四处乱找那件衬衣。他总算找到了,又把身子擦一遍。他光着身子紧靠着落满灰沙尘土的纱窗;他站着直喘粗气。四下一无动静,没有一丝声音,连虫声都听不见。冷月昏星,黑暗的世界像患了重病昏沉沉地睡死了。 (陶洁 译) 一 美国人——年纪大点的那个——没穿粉红灯芯绒。他裤子是普通马裤呢的,跟上装一样。上装没有伦敦裁剪的长下摆,因此后尾在军用皮带下面露出一截,跟那种挎手枪皮套的宪兵穿的上衣一模一样。他护腿很普通,脚上是一双一般中年男子穿的休闲鞋,并非什么萨维尔街名牌货,鞋子和护腿色调不相称,武装带又跟这两样东西都不协调,他胸前的飞行员标志也仅仅是枚双翼章。章下拖的勋带倒是蛮抢眼的;他肩头的军阶识别是上尉的两条杠。他个子不高。脸瘦瘦的,有点儿鹰钩;眼睛很聪明,也显得有点儿疲倦。他不止二十五岁了;瞧着他,你会想,此人并不真是什么名牌大学的高才生,倒有点儿像骷髅旗麾下的一员猛将,也没准是个吃罗德斯奖学金的。 他面前那伙人里的一个也许根本没看到他。此人由一个美国宪兵拉扯着才勉强站住。他醉得一塌糊涂,跟把他扯直的大下巴宪兵相比,他双腿细长,柔若无骨,看上去简直像个参加假面舞会的姑娘。他也许有十八岁,个子高高的,有一张白里透红的脸和一双蓝眼睛,那张嘴也像是姑娘的。他穿了件水手短夹克,纽扣全扣错了,上面有新沾上的湿泥,在他长了一头金发的脑袋上,以别人永远学不来,连有几分像都学不到的那种明目张胆、招摇过市的倾斜角度,扣着顶皇家海军军官帽。 “怎么回事,班长?”那美国上尉说,“出了什么事儿?他是英国人。你最好让他们的宪兵来管他。” “我知道他是英国人。”宪兵说。他喘着大气响亮地说,那是正干着重活的人的说话声;英国小伙子尽管四肢像姑娘般纤巧,却比他看上去要重得多——或者说更难摆布。“站直啰!”宪兵说,“他们是军官!” 于是英国小伙子做了番努力。他使劲立直,想法子凝聚目光。他摇来晃去,胳膊在宪兵脖颈四周乱摆,举起另一只手敬礼,他把手往右耳朵上举,指头有点儿弯,此时身子已经又在乱晃了,他挣扎着想站直。“干一杯,长官,”他说,“名儿不叫贝蒂吧,我希望。” “不这么叫。”上尉说。 “啊,”英国小伙子说,“我原本也没这么指望,我弄错了。不在乎吧,啊?” “不在乎。”上尉轻轻地说。不过他眼睛却在看那宪兵。第二个美国人说话了。这是个中尉,也是飞行员。不过他年纪没到二十五,他穿的是粉红色的裤子,伦敦靴子,他的外套很像英军外套,只不过不是那种领子。 “是那班海军浑小子里的一员,”他说,“人们通宵都从此地排水沟里把他们拖出来。你不常进城。” “哦,”上尉说,“倒是听说过他们。我此刻记起来了。”他现在也注意到,虽然这条街蛮热闹的——它就处在一家生意兴隆的咖啡馆外面——这里人来人往,当兵的、老百姓、女人家都有,可是他们谁都连停都不停一下,仿佛已经见惯不怪,他眼睛直看着宪兵,说:“你能不能把他弄回他船上去呢?” “上尉想到之前,我就这么考虑了,”宪兵说,“他说天黑后他回不了船,因为太阳下山时他把船藏起来了。” “藏起来了?” “站直啰,水兵!”那宪兵粗暴地说,一边拽拉他那摊泥似的负担。“没准上尉能听出个头绪来。我可一点儿也听不懂。他说他们把小船藏在码头底下。晚上开到码头下面,要到第二天潮水动了才能把它再开出来。” “码头底下?一只小船?那是什么呢?”他此刻是在跟中尉说话,“他们是不是在使用某种水上摩托艇?” “就是那类东西,”中尉说,“你见到过的——那种小艇。是汽艇,加上伪装,等等。在港口里横冲直撞。你见到过这种东西的。他们一整天玩这个,到晚上就在此地排水沟里一倒,一直睡到天亮。” “哦,”上尉说,“我还以为这些小艇是指挥官的专用艇呢。你是说他们让军官来干这样的小——” “我说不上来,”中尉说,“没准是让小艇把热水从一条船送到另一条上去。或者是送面包。要不就是忘了带餐巾或是别的东西时可以快些来回。” “胡说八道。”上尉说。他又在看那个英国小伙子了。 “他们就是这么干的,”中尉说,“城里整个夜晚哪儿都是他们。排水沟里都满了,他们的宪兵一车车把他们装走,就跟公园里的保姆那样。说不定法国人让他们用汽艇,为的是不使他们白天睡地沟。” “哦,”上尉说,“我懂了。”可是很明显他压根儿没懂,也没有好好听,听了也根本不信。他瞧瞧那个英国小伙子。“哎,你可不能让他就这样待在这里呀。”他说。 英国小伙子再次努力振作起来。“没事儿,放心好了。”他模糊不清地说,他的声音挺悦耳,几乎讨人喜欢,也很文雅。“习惯了。虽然石子地硬得有点难受。应该命令法国人修一修的。客场球员应该有好点儿的场地玩球,你说什么?”?99lib. “他可是在独霸整片场地,”宪兵毫不客气地说,“他准以为这支球队就他一个人呢。” 这时候第五个人出现了,.99lib.他是个英国宪兵。“啊,又出事了。”他说,“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这时他看到了美国人的肩章。他行了个敬礼,听到他的说话声,那英国小伙子转过身来,摇晃着,朝这边盯着。 “哦,你好,艾伯特。”他说。 “这又怎么了,霍普先生。”英国宪兵说。他扭过头来问那个美国宪兵:“这一回又是什么事儿?” “好像也没什么事儿,”那美国宪兵说,“你们就是这样带兵打仗的。不过在这儿我是个外国人。哪,交给你了。” “到底怎么回事,班长?”那个上尉说,“他方才干什么来着?” “他不会当它是一回事的,”美国宪兵说,头一斜朝英国宪兵指指,“他只会说那不过是只画眉,或是只知更鸟,或是只别的什么小雀儿。方才我在三个街区远的地方拐进这条街,我发现路堵塞了,从码头开来的卡车排成了长行,司机们都吵吵嚷嚷,问前面到底出了啥事。于是我往前走,发现卡车排满三个街区,把十字路口也堵了,于是我来到队伍最前面,事情就出在这里,我看见有十来个司机围在前面,在街心开会或是讨论什么问题,于是我来到那里,我说:‘这儿有什么事?’于是他们闪开让我插进去,我发现这个浑球躺在——” “你是在说国王陛下的一位军官呢,我的老弟。”那个英国宪兵说。 “说话留点神,班长,”上尉说,“于是你发现了这个军官——” “他把街心当成他的眠床,拿只空篮子作枕头,躺在那儿,双手搁在脑袋后面,膝头交叉,跟大伙儿辩论,他到底应该起床走开去呢还是用不着。他说卡车可以调头绕开走另一条路,他可没法用别的马路,因为这条街属于他。” “属于他?” 那个英国小伙子倾听着,很感兴趣,情绪很高。“膳宿提供令嘛,你们懂吧,”他说,“必须要有秩序,即使是在战争紧急状况下也要有膳宿提供令。这条街是我的;不许别人偷猎,懂吗?下一条是杰米·沃塞斯庞的。不过卡车可以走那条街因为杰米眼下还不需要用。还没上床呢。失眠了。早就知道的。也告诉他们了。卡车走那条街去。这下明白了吧?” “是这样吗?班长?”上尉说。 “他不跟你们说了吗?他不肯起来,就躺在那儿,跟他们辩论。还叫他们派个人到什么地方去领一份他们的作战条例来——” “国王饬令;没错儿。”上尉说。 “——看看本子上是怎么写的,他有权用马路呢,还是卡车有权。于是我把他拖起来,这时候上尉来了。事情就是这样。如果上尉允许我此刻就把这小子交给他国王陛下的奶妈.99lib?t>——” “行了,班长,”上尉说,“你可以走了。我来处理这事。”宪兵行了个礼走开去了。现在是英国宪兵在支撑着那个英国小伙子。“你能带他走吗?”上尉说,“他们总部在哪儿?” “长官,他们到底有没有总部我也不太清楚。我们——我总是看到他们待在酒店里直到天亮。他们好像不用什么总部的。” “你是说,他们并不是真的从船上下来的?” “嗯,长官,那些也许可以算是船,要看怎么说了。不过得比他更能睡的人才能在那样的船上睡着。” “我懂了,”上尉说,他看着那个宪兵,“那是哪一类的船艇?” 这回宪兵的声音是一下迸出来、断然与完全不留余地的。就像是一扇关死的门。“我可不清楚,长官。” “哦,”上尉说,“不错。好吧,他此刻的状况可不宜于在小酒馆里待到天明。” “也许我能给他找到家有黑角落的小酒馆,在那儿他可以趴着睡。”宪兵说,可是上尉并没有在听。他在朝街对面看过去,那里另外一家咖啡馆的灯光洒落在人行道上。英国小伙子大大地打了个哈欠,像个小孩子似的,他的嘴显示出粉红色,毫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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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忌地大张着,跟小孩一模一样。 上尉转过身子对宪兵说: “你能不能上对面去把鲍加特上尉的司机叫出来?霍普先生由我来照顾。” 宪兵走开了。此刻扶着英国小伙子的是上尉,他的手撑在小伙子腋下。这小伙子又像个疲倦的孩子打起哈欠来。“站稳了,”上尉说,“车子一分钟就能来。” “好吧。”英国小伙子的声音透过哈欠发了出来。 二 一进汽车,他挤在两个美国人中间马上就睡着了,很快很平静,就跟婴儿似的。不过,虽然去军用机场只有三十分钟路程,他们抵达时他也醒了,显然精力很充沛,还跟他们要威士忌呢。等他们走进食堂时,他已经显得相当清醒,仅仅是在灯光明亮的房间里眨了眨眼,他戴着他那顶歪斜的军便帽,穿着那件扣子扣错的短夹克,围着条脏兮兮的丝巾,上面还绣有某个俱乐部的徽记,鲍加特认出那是家名牌寄宿学校的。这丝巾扭七扭八地缠在他脖子上。 “啊。”他说,此刻他的声音很清醒,很清楚,一点儿都不含糊,很悦耳,也很洪亮,因此房间里别的人都扭过头来看他。“绝了。有威士忌,什么?”他像条猎狗似的径直朝角上九九藏书的酒吧走去,中尉跟在后面。鲍加特已经转过身子朝房间另一头走去,那里有五个人坐在一张牌桌旁。 “他是统领哪支舰队的海军上将?”有个人问。 “整个苏格兰海军的吧,反正我找到他的时候他是的。”鲍加特说。 另一个人抬眼看了看。“哦,我想我在镇上见到过他。”他对那位来客打量了几眼,“也许是因为他站直了所以走进来的时候我没认出。通常都是见到这班哥儿们躺在地沟里的。” “哦,”那第一个人说,他也朝四周看了看,“他就是那伙人里的一个?” “当然。你见到过他们的。坐在马路牙子上,你知道的,总是一边一个英国佬宪兵拽拉着他们的胳膊。” “是的,我见到过他们。”那另一个说,他们全都瞅着那英国小伙子。他站在酒吧前,在说话,他的声音很响,也显得很愉快。“他们全跟他一个样儿,”说话的人接着说,“十七八岁吧。他们开起那种小艇,总是横冲直撞。” “他们就干这种活儿?”第三个人说,“你是说,英国陆军妇女.99lib.辅助队还附属有一支男兵海军辅助队?老天爷,我参军时真是投错了门。这都怪招兵广告写得不清楚。” “我说不上来,”鲍加特说,“我猜他们把小艇开来开去不光是为了玩儿吧。” 可是谁也没有听他的话。他们都在注视那个客人。“他们是小时工,”那第一个人说,“你在天黑后看到他们中的一个成了什么模样,你几乎可以肯定此时是几点几分。可是我不明白的是,每天半夜一点钟醉成那样的人第二天居然还能看清一艘舰船。” “没准在英军有信息要传给舰船时,”另一个人说,“他们仅仅是做出一个个副本,把小艇排成行,让它们对着大船,每条小艇带一个副本,把它们放出去。找不到大船就折回来沿着港口走,哪儿有码头就在哪儿登岸。” “只怕没那么简单吧。”鲍加特说。 他还想往下说什么,可是此时那客人已从酒吧那边转过身子,朝这边走来,手里举着一只玻璃杯。他步子走得还算稳,可是脸红红的,眼睛很亮,他走近时说起了话,嗓门很大,也显得很愉快。 “我说,这几位朋友愿不愿一起——”他打住了。他像是注意到了什么,他是在盯着他们的胸前。“哦,我说,你们是天上飞的。你们全都是。哦,好上帝!觉得好玩吗,啊?” “是的,”有个人回答说,“好玩。” “可是危险,对吧?” “速度比打网球是要快一些。”另一个说。客人看着他,表情很开朗,很和蔼,注意力也很集中。 第三个人迸出来一句:“鲍加特说你指挥一艘舰船。” “算不得是舰船。不过,谢谢你抬举。也不是指挥。指挥的是龙尼。军阶比我高一点。年纪也大些。” “龙尼?” “是的。人不错。好样儿的。年龄嘛,大了点。人也太倔。” “太倔?” “倔得厉害。你简直没法相信。每当我们见到烟柱时只要是轮到我在用望远镜,他扭开船头就走。总把船身藏得低低的。那就不会有海狸了。到昨天为止两星期里让我输了两局。” 美国人对看了下。“没有海狸?” “我们玩游戏。拿篮状桅杆作数,懂了吧。看见一根篮状桅杆,那就是海狸!赢一局。不过,艾尔根街不再算数了。” 牌桌边上的人你看我我看你。鲍加特说:“我明白。每当你或是龙尼看见一艘船上有篮状桅杆,你就赢对方一个海狸。我明白了。那么艾尔根街是什么呢?” “那是德国船。受管制的。乱跑的轮船。前桅上装有索具,看上去有点像一根篮状桅杆。栏木、缆绳之类的东西,我敢说是。我自己并不觉得特别像篮状桅杆。可是龙尼说像。有一天就那么叫开了。接着有一天他们开着它驶过内湾,我认为赢了龙尼一局。后来我们决定不再把它算在里面。99lib?这下懂了吧,啊?” “哦,”提到网球的那个人说,“我明白了。你和龙尼开着船蹓来蹓去,玩玩海狸。呣。这不错嘛。你们还玩过——” “杰里。”鲍加特说。那客人一动不动。他低下头去看说话的人,仍然保持着微笑,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那个说话的仍然盯着客人。“你和龙尼的船屁股涂上黄颜色没有?” “黄颜色船屁股?”英国小伙子问。他不再微笑,但是他仍然是和颜悦色的。 “我寻思既然有两位船长,他们没准会想到给船屁股涂上黄漆或是什么的。” “哦,”客人说,“伯特和里夫斯不是军官。” “伯特和里夫斯,”另外那个人说,用的是在沉思掂量的口气,“那么说他们也出海。他们也玩海狸啰?” “杰里。”鲍加特说。另外那人看着他。鲍加特把头稍稍斜侧了一下。“过来一下。”另外那个站起身来。他们走到一边去了。“别捉弄他了,”鲍加特说,“我是认真的,听见没有。他还是个孩子呢。你跟他那么大的时候,你懂什么?只知道准时上教堂做礼拜吧。” “不过,我的国家可没有打了四年仗,”杰里说,“我们来到这儿,花自己国家的钱,每小时都可能给打中,从事的甚至还不是我们的战争,而这些英国小鬼可能已经被德国人的鹅步踩了整整一年,倘若不是——” “闭嘴,”鲍加特说,“你这腔调跟自由贷款分子的没什么两样。” “——还以为是什么公平交易呢。‘好玩’。”他的声音此刻变得很尖,很刺耳,“‘可是危险,对吧?’” “嘘……”鲍加特说。 “我真想在外面港口咬住他和他的龙尼,一次就成。任何一个港口。伦敦也行。而且我别的什么都不要,只要一架詹尼。詹尼?不,用辆自行车和一对水上翅翼就行!我要让他们看看仗是怎么打的。” “好了,你就放过他吧。他马上就要走的。” “你打算把他怎么办?” “我想今天上午把他带去。让他在前面坐哈珀的位置。他说他会使刘易斯机枪。说他们船上也有。他跟我说过的——说有一回在七百码外打瞎了一台水道信号灯。” “好吧,反正这是
你的事。说不定他比你还行呢。” “比我行?” “玩海狸呀。接下去你就能跟龙尼较量了。” “反正我要让他见识见识有些仗是怎么打的。”鲍加特说。他看着那位客人:“他们参战到现在已经三年了,可他的态度还像是个进城来寻找刺激的二年级大学生。”他再次盯着杰里,“不过,你先放他一马。” 当他们走近桌子时,只听见那位客人的声音又响亮又兴高采烈:“……要是他先拿到望远镜,他就会凑到近处去看个明白,不过倘若是我先拿到望远镜,他就会把船绕开让我除了烟柱之外什么也看不见。这人脾气很倔,倔极了。可是我们再也不把艾尔根街计算在内。如果你一不小心叫了她的牌,你就在自己的积分上丢了两个海狸。不过只要龙尼没记住也叫了她的牌,那我们就扯平。” 三 深夜两点钟了,那个英国小伙子仍然说个没完,他的声音里充满生气,很天真也很悦耳。他在告诉他们,瑞士在1914年给宠得不像样,他父亲原来答应他十六岁生日时让他去那儿旅游,可是生日来到时他和家庭教师只好将就上威尔士去。不过他和家庭教师登山爬得相当高,因此他敢说——当然,对于在座任何一位有缘结识瑞士的先生他并无不敬之意——在威尔士大概也能跟在瑞士一样登高望远。“汗出得一样多,气也喘得一样凶,至少是。”他又加上一句。在他身边那几个美国人围坐着,比他风霜经历得多些,头脑清醒些,年纪也稍稍大些,他们以带点儿漫不经心的惊讶在听着。他们此刻已经站起来出去过,回来时换上了飞行服,带来了头盔与风镜。一个勤务兵走进来,端着个放有一些咖啡杯的托盘,客人理会到他听到外面黑暗中藏书网响起引擎声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鲍加特终于站起身。“来吧,”他说,“我们也给你弄套服装。”他们走出食堂时,引擎声变得相当吵——是一种空转的雷鸣声。沿着那条看不清的柏油路,是整整齐齐的一溜在半空吐着蓝绿火花的黑影。他们穿过机场来到鲍加特的宿舍,那位中尉,麦金尼斯,正坐在行军床上系飞行靴的鞋带。鲍加特弯下身去扯出一套锡德科服,往行军床上一扔。“把它穿上。”他说。 “全套都得换吗?”客人说,“咱们得出去那么久吗?” “说不定的,”鲍加特说,“穿上的好。在高空可冷了。” 客人把制服拿起来。“我说,”他开口说,“我说,龙尼和我还有自己的任务呢,明儿——我是说今天。你觉得要是我晚回来一点龙尼会不在乎吗?没准就不等我了。” “喝下午茶之前能赶回来。”麦金尼斯说。他好像鞋子总也穿不好了。“答应你就是了。”英国小伙子盯着他。 “你应该什么时候之前回来?”鲍加特说。 “啊,没事儿,”英国小伙子说,“我敢说不会有事的。上头让龙尼决定何时出发,反正是。要是我稍稍晚一点他会等我的。” “他会等的,”鲍加特说,“穿上制服吧。” “好的。”小伙子说。他们帮他钻进服装。“以前还没上去过呢,”他说,聊家常般轻松地说,“准比从山上看得远,是吧?” “至少能看得更多,”麦金尼斯说,“你会喜欢的。” “哦,那是,但愿龙尼能等我。真好玩。不过挺危险,是不是?” “得了,”麦金尼斯说,“你别取笑我了。” “闭上你的嘴,麦克,”鲍加特说,“走吧。九九藏书还要喝点儿咖啡吗?”他看看那位客人,可是麦金尼斯替客人回答了: “不了。得来点儿更有用的。咖啡会在翅翼上留下一摊讨厌的污渍的。” “在翅翼上?”英国小伙子说,“干吗把咖啡留在翅翼上?” “别废话了,我说,麦克,”鲍加特说,“走吧。” 他们重新穿过机场,朝那面吐火的墙走去。他们走近时,客人开始辨认出那架汉德利—佩奇的形状与轮廓。它看上去像一节普尔曼车厢朝上斜插进了一幢未盖成的摩天大楼空架子的底层。客人一声不响地看着它。 “它比一艘快艇大些,”他用他那充满生气和兴趣的声音说道,“我说,你们知道的。它不是一整团飞上去的。你们骗不了我。以前见过。它由两部分组成:鲍加特上尉和我99lib?在一处;麦克和别一个在另一处。是吗?” “不是的。”麦金尼斯说。鲍加特不知上哪儿去了。“它是一整团飞上去的。像大云雀,嗯?像秃鹰,懂了吧?” “秃鹰?”客人喃喃地说,“哦,我说。不如说像一艘快艇。空中飞的。我说,就是这样。” “你听着。”麦金尼斯说。他的手往前伸;一件冰冷的东西胡乱地往英国小伙子手里塞去——是只瓶子。“要是你觉得不舒服,懂吗?就喝上一口。” “哦,我会不舒服?” “当然。我们全都会的。在飞行的某个阶段。这东西能让你好过些。不过倘若仍然止不住。明白吗?” “明白什么?那是。明白什么?” “别朝外面,别朝舷外吐。” “别朝舷外?” “会吹回到鲍吉和我脸上来的,那就没法看了。吧唧。玩完。懂了吧?” “哦,那是。那我拿它怎么办?”他们的对话很轻,很简短,很严肃,像阴谋家似的。 “头朝下把货出清。就行了。” “哦,那是。” 鲍加特回来了。“教他怎样爬进前舱,行吗?”他说。麦金尼斯让他进入机腹的活板门。再往前,一点点升上去,是斜斜的机身,通道变窄了,得爬着才能过去。 “爬进去继续再往前。”麦金尼斯说。 “简直像个狗窝嘛。”客人说。 “没错吧,是不是?”麦金尼斯愉快地说,“简直是量体裁剪的。”他伛下身子,能听到那人在快快地往前爬。“在顶头处你会找到一杆刘易斯机枪,绝对错不了。”他冲通道里喊道。 客人的声音传回来:“找到了。” “管军火的军士马上就来,他会告诉你上没上子弹。” “子弹上着呢。”那位客人说;话音未落枪就响了,很短促的一个短发,几个人喊叫起来,最响的来自飞机鼻底下的地面。“没事儿,”英国小伙子的声音说,“我开枪之前先对着西边了。那儿什么都没有,除了海军办公室和你们队部。龙尼和我去任何地方之前都这样做的。我急了一点,很对不起。哦,顺便说一说藏书网,”他又说,“我名叫克劳德。好像没跟你们提起过。” 在地面上,站着鲍加特和另外两个军官。他们跑着奔来。“是朝西开的,”有个军官说,“他还会知道哪边是西?” “他是个水手,”另一个说,“这你忘啦。” “他好像还满会使机枪的呢。”鲍加特说。 “但愿他没忘记这门手艺。”那头一个军官说。 四 尽管如此,鲍加特仍然时不时朝在他前面十英尺机首处机枪舱里逐渐离地升高的那个黑影瞥上一眼。“不过,他还真的会使那杆枪,”他对身边的麦金尼斯说,“他连鼓点子怎么敲都是自个儿挑定的,方才是不是这样?” “是的,”麦金尼斯说,“那模样就好像他真没忘记该怎么开,而且感觉那枪就是他自身,同时他的家庭教师正从威尔士一座高山上四下眺望呢。” “说不定我不该把他带上的。”鲍加特说。麦金尼斯没有回答。鲍加特把驾驶盘扯动了一下。前面,在机枪舱里,那位客人的头在不停地藏书网左右转动,是在张望。“咱们飞到那边把货卸了,然后就扭头飞回家,”鲍加特说,“没准在黑暗里头——也真不像话,他的国家陷进这场动乱整整四年了,他却连一杆对准他的枪都没见到过,这真是他国家的耻辱。” “要是不把头缩低点,今天晚上他会见到的。”麦金尼斯说。 可是那小伙子没有这样。甚至在他们抵达目的地麦金尼斯爬下去扳投弹开关时他仍然没有这样。这以后,探照灯光搜索到他们,鲍加特给别的飞机发出指令接着往下俯冲,两只引擎叫着全速朝一阵阵炸开的炮弹冲进又冲出,即使此时,他也能在探照灯的白光里见到小伙子那张脸,朝舷外伸出去远远的,显得轮廓分明,就像是舞台上给灯光投射着的一张脸,上面的表情是孩子般的兴奋与喜悦。“不过他倒是在开那杆刘易斯机枪,”鲍加特想,“还对得直直的。”他把机头压得更加低,注视着定点目标摇摇晃晃地进入准星,他的右手举起,准备等麦金尼斯看到目标时放下。他把手往下一劈,透过引擎声他似乎听到了炸弹松开时的嘎嗒声和呼啸声,这以后减轻了重量的飞机直向上冲,一下就飞出了光的罩照。这以后有一阵子他很忙,冲进又穿过炮火丛,斜刺地朝另一束光冲去,那束光照到飞机并且持续了一阵,时间相当长,足够使他能见到英国小伙子把身子往舷外探出很远,朝机翼和起落架后面张望。“也许他在哪本书里读到过这些事。”鲍加特想,扭过来,把心思用到飞完归程上来。
99lib? 这以后一切都过去了,周遭的黑暗凉飕飕空荡荡的,很宁静,几乎连声音都没有,除了引擎恒定的哼鸣。麦金尼斯爬回到座舱里来,在他座位上站直,这时他发射了彩色信号枪,又站立了片刻,扭过头去看探照灯仍然在搜索与刺画着的空间。他重新坐下。 “行了,”他说,“那四架我全都点数齐全了。咱们甩开飞吧。”这时他朝前面看了看。.99lib.“国王的御林军怎么的啦?你没把他挂在炸弹架上放下去吧,嗯?”鲍加特也看看前面。前舱空着。此刻星光映衬下那儿又是模模糊糊的了,但可以辨认出除了那杆枪别的什么都没有。“不,”麦金尼斯说,“他在那儿呢。看见了吧?身子弯出去了。妈的,我说过让他别吐的!他弯回来了。”客人的脑袋现在可以看见了。但它又一次沉下去看不到了。 “他又回来了,”鲍加特说,“叫他别乱动。告诉他三十分钟之内德国鬼子海峡集团的每支空军中队都可能压在我们头顶。” 麦金尼斯自己弯下身子冲着通道入口。“回来!”他嚷道。那个人身子几乎都伛在外面;他们那样蹲着,面对着面,像两条狗似的,压过纤维墙两边仍然不大顺畅的引擎声嚷叫。英国小伙子的声音又细又尖。 “炸弹!”他尖叫道。 “没错,”麦金尼斯喊道,“它们是炸弹!我们让他们吃了个够!快回来,我告诉你!十分钟之内在法国的德国鬼子都会扑向咱们的!快回到你那杆枪前面去!” 小伙子的声音再次传过来,很尖,在喧闹声中显得很微弱:“炸弹!不要紧吧?” “没事!没事!不要紧的。回到你枪前面去,你这浑小子!” 麦金尼斯爬回他的座舱。“他回去了。要我来开一会儿吗?” “好吧。”鲍加特说。他把驾驶盘推给麦金尼斯:“放慢一点好了。我宁愿他们扑过来的时候是大白天。” “行。”麦金尼斯说。他猛地把驾驶盘扳了一下。“右翼怎么啦?”他说,“瞧……懂了吧?我是在用右辅翼和一片小舵飞呢。你来试试看。” 鲍加特把驾驶盘接过去片刻。“我方才倒没注意。是哪儿的线路不对吧,我猜。我没觉着有炮弹挨近呀。不过你注意着点儿。” “好的,”麦金尼斯说,“那么说你明儿——今天——要搭他的小船出海了。” “是的。我答应过他的。真是的,小孩子家的感情是不应该伤害的,你知道吧。” “你干吗不把科利尔也带上,让他再拎上他那把曼陀林琴?这样你们就可以边走边唱了。” “我答应过他的,”?99lib.鲍加特说,“让那片翼子翘高一些。” “好的。”麦金尼斯说。 三十分钟以后开始破晓了;天灰蒙蒙的。很快,麦金尼斯就说:“这不,他们来了。你瞧瞧!就跟九月间的蚊子似的。我但愿他这会儿没来疯劲儿,以为自己在做海狸游戏。要是那样他会只输龙尼一局了,除非那鬼子留有一把大胡子……要驾驶盘吗?” 五 八点钟,海滩、英吉利海峡在他们底下了。油门关小后,飞机在鲍加特对方向舵的操纵下一点点下落,进入海峡上空的那股气流。他的脸变得憔悴了,他有点累。 麦金尼斯也显得累了,他胡子拉碴,得刮刮了。 “你说他这会儿又在找什么?”他说。因为此时那英国小伙子又从座舱的右面伛身出去,朝右翼下面东张西望了。 “我不知道,”鲍加特说,“没准是弹孔吧。”他开大了左边的引擎。“得让机械师——” “他以前就可以看比那样更近一些的嘛,”麦金尼斯说,“我敢说有一回曳光弹都打在他背上了。也许是他想看大洋。不过他从英国渡海过来
.99lib.
时准已经看到过了。”这时候鲍加特开始平飞;机头朝上直翘,沙滩、卷动的潮头朝后面掠去。可是英国小伙子仍然大半个身子探在外面,朝右翼下面来回看着某件东西,他脸上神情痴迷,显出极高的儿童般的兴致。直到机器全部停下他仍然是那个模样。接着他头钻了下去。在停机后陡然来临的极度寂静中他们能听到他在通道里爬行
的声音。两位飞行员从座舱里僵直地爬下来时他也出现了,他脸上兴致勃勃,在期待着什么,他的声音高亢而兴奋。 “呦,我说!呦,好上帝!真了不起哟。对距离的判断多准哪!能让龙尼见见就好了!哦,好上帝啊!不过也许飞机跟咱们那艘玩意儿不一样——空气冲击时它们不感到有压力。” 两个美国人盯着他。“什么不感到什么?”麦金尼斯说。“那颗炸弹呀。它真漂亮;我说,我不会忘掉它的。哦,我说,你们明白吧!它真了不起!” 过了半晌麦金尼斯才说:“炸弹?”那声音像是发自一个快晕过去的人。接着两个飞行员对看了一眼;他们异口同声地叫道:“右翼!”接着他们像一个人似的从滑板门里钻出来,跑着绕过飞机,看右翼底下,客人跟在他们脚后。那九九藏书颗炸弹,尾部挂吊着,像个铅锤似的直直地垂在右轱辘旁,炸弹头刚能触及沙地。与轮迹平行的是炸弹尖在沙子里划出的一道长长的细线。在两人身后,英国小伙子的声音又高又清晰,很天真: “简直吓坏了,我独自一个人。想告诉你们来着。可是明白对自己职务上的事你们比我内行。技术呀。神了。哦,我说,我是永99lib?远也不会忘记的。” 六 一个手持上了刺刀的步枪的水兵放鲍加特进码头并且指给他小船的方位。码头上空荡荡的,他起先未见到那艘船,直到他走近码头水边垂直朝下看,才见到小船内部以及两个穿着油腻腻劳动服的下伛的背,这两人站起来快快地瞥了他一眼,紧接着又弯下身去。 这条船大约有三十英尺长三英尺宽。它涂上了灰绿的伪装漆。它的上层甲板在前部,有两根粗笨、倾斜的排气烟囱。“我的天,”鲍加特
九九藏书
想,“要是那一层全是发动机的话——”上层后部是驾驶座;他见到一只大驾驶盘,一块仪表板。有一片厚厚的挡板,也是涂了伪装漆的,竖起在光秃秃的舷边,大约有一英尺高,从船尾一直朝前伸到上层甲板跟前,而且一直绕到上层甲板后沿,因此是一直包抄到船尾另一个边的,它围住了整条船,除了船尾那三英尺的宽度,那里是敞开的。正对着舵手座位像一只眼睛似的是挡板上的一个洞,直径大约有八英寸。他朝那狭长、一动不动、邪恶的船身看去,只见船尾处有一杆可旋转的机枪,他又看看那圈低低的挡板——它所围住的整条船只比水面高出不到一码——也看着那只空洞、朝前瞪视的独眼,他平静地思忖:“这是钢的。是用钢制作的。”他脸色十分严峻,心事重重,他把军大衣掖掖紧,扣上纽扣,仿佛感到冷了。 他听见背后有脚步声便转过身来。不过那只是飞机场的一个传令兵,他由那个手持步枪的水兵带过来。传令兵手里拿着一只大纸包。 “是麦金尼斯中尉交给上尉的。”传令兵说。 鲍加特接过纸包。传令兵和水兵退走了。他打开包包。里面有几件东西和一张笔迹潦草的字条。东西是一只新的黄缎子的沙发垫子和一把日本阳伞,显然是借来的,还有一把梳子和一卷手纸。字条上写着: 哪儿也找不到照相机,科利尔不肯借给我他的曼陀林。不过也许龙尼可以用梳子奏乐的。 麦克 鲍加特看着这些物件。不过他的脸仍然心事重重,十分严肃。他把东西重新包起,带着它走到码头边,悄悄扔进水里。 在他朝那艘看不见的船走过去时,他见到有两个人走近。他立刻就认出那个小伙子——高挑、细瘦,已经在说话了,而且滔滔不绝,他的头向比他矮一些的同伴倾侧过去,此人在他身边拖着步子走,双手插入兜里,在抽一个烟斗。小伙子在一件发出啪哒啪哒响的油布雨衣底下仍然穿着那件小夹克,不过已经不戴那顶匪气十足的便帽,此刻换了顶步兵用的满是油污、长及肩部的巴拉克拉瓦盔帽,它拖曳着一片帘子般的布,它长得像阿拉伯人的头巾,在空中飘飞,仿佛在追逐他的声音。 “哈啰,老兄!”还在一百码之外,他就喊了起来。 不过鲍加特在观察的却是另外那人,他自忖自己一辈子还真的没见到过一个比这个更古怪的角色呢。在他那伛偻的双肩,他那微微低俯的脸上本身就含有一种坚实的力量。他比小伙子低一个头。脸也是红红的,不过那上面有一种深沉的凝重,简直到了冷酷的地步。那是整整一年日思夜想使自己显得像二十一岁的一个二十岁的人的脸。他穿了件高翻领球衫和一条粗布裤子,套了件皮夹克;外面是油腻腻的海军军官大氅,长得几乎拖到脚后跟,一边的肩章带已荡然无存,纽扣全掉了,一颗也没剩。他头上戴的是格子花呢前后都有帽檐的猎鹿人便帽,用一条细丝巾从头顶一直缠到脖子底下,把耳朵遮住,在脖子上围了一圈,然后在左耳后面打了个绞刑吏惯用的套结。这丝巾脏得让人没法相信,又加上他双手深到肘部全插在兜里,双肩伛偻着,头低着,看上去简直像哪家老祖母吊起的巫婆傀儡。一个烟锅朝下的短杆烟斗咬在他牙缝之间。 “他来了!”小伙子喊道,“这就是龙尼。那是鲍加特上尉。” “你好!”鲍加特说。他伸出手去。那一位一声不吭,不过手倒还是伸了出来,有气无力的。手很冷,不过很硬,结有老茧,他可是一句话也没说;只朝鲍加特投去短暂的一瞥,接着便把眼光移开。可就在那一瞬间,鲍加特在眼光里捕捉到了什么,某种颇为奇怪的神情——是一个闪光;是一种隐蔽、好奇的敬重,有点儿像十五岁的男孩子在看一个马戏团的空中飞人。 可是他一声不吭。只顾闷着头往前走;鲍加特看着他从码头边缘突然消失,仿佛是双脚直着跳进海里似的。他此刻注意到那艘看不见的小船的引擎发动了。 “我们也可以上船了。”小伙子说。他朝小艇走去,接着又停了下来。他碰碰鲍加特的胳膊。“瞧那边!”他轻声轻气地说,“看到了吧?”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尖利。 “什么啊?”鲍加特也悄声说;出于老习惯,他不由自主地朝后上方仰望。小伙子捏紧他的胳膊朝海港那头指去。 “那边!再往远点。瞧那像艾尔根街。他们又挪动她了。”港口对面躺着一只陈旧、发锈、背部凹陷的船壳。小小的,没什么特征,鲍加特记起什么,便朝那前桅看去,只见那儿有奇形怪状的一大团缆绳和帆桁,有点儿像——倘若你有足够想象力的话——一根篮状桅杆。在他身边,那小伙子简直是在咯咯大笑。“你认为龙尼注意到了吗?”他压低声音说,“你认为呢?” “我说不上来。”鲍加特说。 “哦,好上帝!要是龙尼抬起头在注意到之前就叫她的牌,那我们就扯平了。哦,好上帝!不过,来吧。”他往前走;他仍然在乐出声来。“小心点儿,”他说,“扶梯很不像话。” 他先下去,船艇里的两名水兵立起来敬礼。龙尼已经钻进去了,只有他的背部此刻充塞着通往甲板下层的一个小舱口。鲍加特小心翼翼地往下爬。 “好家伙,”他说,“你们每天都得这么爬上爬下吗?” “很不像话,是不是?”小伙子说,声音仍然是兴高采烈的,“不过你总算自己明白了。上头那班人又想用松松垮垮的代用品来敷衍,然后又奇怪仗干吗老是打不赢。”狭窄的船身滑溜溜的,让他们好歹挤了进去,即使又增加了鲍加特额外的重量。“船就坐在水面上,你瞧,”小伙子说,“简直像是浮在草地上,在露水重的时候,有如一片纸页,一直飘到鬼子跟前。” “能这样?”鲍加特说。 “哦,绝对的。优势就在这上头,你懂了吧。”鲍加特并没有懂,他此刻正忙着左顾右盼,让自己好歹能坐下来,根本就没有坐板;没有座位,除了一根又长又粗脊骨般的圆柱,它贯穿船底,从驾驶员座位一直延伸到船尾。龙尼重新出现在他们眼前。他此刻坐在方向盘后面,伛身在仪表板上。不过在他目光朝肩膀后面扫过来时他也没有开口。他脸上仅仅显露出询问的表情。此刻他脸上添加了长长的一道污痕。小伙子脸上此时也是一点儿表情都没有。 “行了。”他说。他朝前面看,那儿的一个水兵已经看不见了。“前面准备好啦?”他说。 “是,长官。”那水兵说。 另外那个水兵是在船尾线上。“后面准备好啦?” “是,长官。” “解缆。”小艇拐了个弯开走,发出哼哼声,船尾底下是一溜开锅般的水。小伙子低头看着鲍加特。“蠢不可言。还舰船般一本正经的呢。不知道四条杠的大官儿——”他脸上的表情又变了,真是迅速万变,显出很关心的模样。“我说,你会不会不够暖和?我没想到要带上——” “我没问题。”鲍加特说,可是对方已经在脱他的油布雨衣了。“别,别,”鲍加特说,“我不会穿的。” “那你觉得冷了一定跟我说。” “是的。那自然。”他正低下头去看他坐着的那个圆柱体。那其实是个半圆柱——准确地说,像某个巨大无比的火炉上的热水柜,下半部稍稍朝外撇,用螺栓固定在船底钢板上,开缝朝上。它有二十英尺长,两英藏书网尺多高。它顶端升起得跟舷边一般高,在它与船壳之间,两边都只留下一个人能放下脚的空间。 “这是‘穆瑞尔号’。”小伙子说。 “穆瑞尔?” “是的,在这之前是‘阿加莎号’。取的是我姨妈的名儿。我跟龙尼合开的头一艘叫‘奇境中的阿丽斯’。龙尼和我是那对白兔,好玩吧,啊?” “哦,你和龙尼都用过三艘了,是吗?” “哦,是的。”小伙子说。他低下头来。“他方才没注意呢。”他悄悄地说。他脸上又是容光焕发、兴致勃勃的了。“等咱们回来的时候,”他说,“你就瞧吧。” “哦,”鲍加特说,“那艘艾尔根街。”他朝船尾看去,此时他想:“老天爷呀!我们真的是在走动了——在行进了。”他此刻朝外张望,朝舷侧,看见港口飞也似的向后退,于是他自忖,小船快赶上汉弗利—佩奇飞离地面时的速度了。虽然仍然受到港湾的庇护,他们此刻已经开始从一个浪尖跃向另一个浪尖,那震荡也是明显的。他的手仍然按在他所坐的圆筒上。他再次低头看它,从头上看起,从前面龙尼座位下面它仿佛可以通出去的地方,一直到它斜下去没入
九九藏书
船尾之处。“那里面是空气吧,我猜。”他说。 “是什么?”小伙子说。 “空气。贮藏在里面,可以使船浮得高些。” “哦,是的。我敢说是的。非常可能的。我以前还从没往这上头想过呢。”他往前走,那条盔巾在风里飘飞,他在鲍加特身旁坐下。他们的脑袋埋在挡板底下。 在船尾,海港往后飞掠,在消失,在往大海里沉下去。小船此时开始升高,朝前朝下猛扑,片刻间会猛地一震,几乎停滞不前,接着又蹿起身子朝前猛扑;一片浪花越过船头掠来,像是泼过来一满铲子散弹。“我希望你能穿上这件大衣。”小伙子说。 鲍加特没有回答。他扭过头来看着那张开朗的脸。“我们来到外海了吧,对不对?”他静静地说。 “是的吧……请穿上它,好不好?” “谢谢,不用。我没事儿。反正我们时间不会太长,我猜。” “不会的。马上就要拐弯了,到时候会好一些的。” “是的。等我们拐弯我就会好过些的。”接着,他们真的拐弯了。行进变得平稳一些了。也就是说,小船再不是往大浪里浑身颤抖闷头扎去。他们此刻在浪面上穿行,小船加速前蹿,以一次次长长的、令人难受的、打哈欠般的跃动,先是斜向一边,接着又侧向另一边。不过它总是在往前蹿,鲍加特朝舷外望去,脸上现出他初次朝小船内部看去时那同样的严肃表情。“我们此刻是在朝东。”他说。 “稍稍偏北,”小伙子说,“这样船走起来顺当一些,是么?” “是的。”鲍加特说。舷外此刻什么都没有,除了空荡荡的大海和衬在开锅、打旋的波痕前那细细、针一般的倾斜的机枪,两个水兵一声不吭地蹲在船尾。“是的,这样顺当一些,”接着他说,“我们得走多远?” 小伙子身子伛得更近了。他往前移了移。他的声音很快活,很机密,很自豪,虽然压低了些:“这回是龙尼的戏。他想出了这点子。倒不是说我想不出,迟早会的。要对得起人,等等等等。不过他年纪大些,你瞧,脑子动得也快。礼尚往来,位高则任重嘛——诸如此类的理由。我今天早上告诉他的时候马上就想到了这层。我说:‘喂,告诉你。我上那边去过了。开眼界了。’而他说:‘不是飞吧。’而我说:‘撒胡椒面呢。’于是他说:‘多远?这回可不许说谎。’于是我说:‘哦,很远。远着呢。飞了整整一夜。’于是他说:‘飞了一夜。还不到柏林了。’我说:‘我不知道。我敢说差不多吧。’于是他动起脑子来了。我看得出他是在动脑子。因为他年纪大些,你明白吧。待人接物上更有涵养,这也是有道理的。这时候他说了:‘去柏林。对那位天上飞的来说可不是什么有趣儿的事,随我们一块冲上去又杀回来。’他又盘算起来了。于是我等着,接着我说:‘可是咱们没法带他去柏林。太远了,再说,也不认识路。’于是他说——话说得快极了,像颗子弹迸出来——他说:‘可是认得去基尔的路呢。’于是我就知道——” “什么?”鲍加特问。人没有动,整个身子却蹦了起来。“基尔?就用这条小船?” “绝对没错。龙尼想到的。漂亮,即使他是个倔家伙。他还说过,去泽布吕赫没法给那位空哥露一手。得让他瞧瞧咱们的绝活儿。‘柏林,’龙尼说,‘我的上帝!柏林。’” “听着。”鲍加特说。他此刻转过身来,面对着小伙子,脸上表情十分严肃。“这条小船是干什么的?” “干什么的?” “它是起什么作用的?”接着,没得到回答前他自己倒先领悟了,他说,把他的手摁在圆筒上:“装在这里面的是什么?一枚鱼雷,对不对?” “我以为你早就知道了。”小伙子说。 “不,”鲍加特说,“我原先不知道。”他的声音仿佛从离他很远的地方传来,不带感情,像是蛐蛐儿在叫:“你们是怎样发射的?” “发射?” “你们怎么让它离开小船?方才舱口盖打开时我看到的是引擎。引擎就在管子顶端的前面。” “哦,”那小伙子说,“你扳动那边的一个卡子,鱼雷就会从船尾处下水。一等螺旋桨遇到水,它就开始转动,此时鱼雷就准备好了,上好炸药了。此刻你唯一要做的就是赶紧扭开船头,鱼雷自会继续前进。” “你是说——”鲍加特说。过了片刻他的声音又听从指挥了。“你是说你们用小船为鱼雷瞄准目标,接着把它放下,它开始行进,你们调头让路,而鱼雷则顺着小船空出来的水道前进?” “知道你悟性很高的,”小伙子说,“跟龙尼也这么说的,空军嘛。咱们没有你们的那股狠劲,也许。可是这是没有办法的。尽可能做得好一些罢了,在水上只能如此。不过早知道你能领悟的。” “听着。”鲍加特说,他的声音在他自己听来是够镇定的。小船继续往前蹿,在一个个浪峰上歪过来扭过去。他坐着尽可能撑住不动。他仿佛在听到自己对自己说话:“往下说呀。问他呀。问他什么?问他放鱼雷前得离大船多近……听着。”他说,用那强自镇定的声调。“现在,你告诉龙尼,你懂吧。你就告诉他——就说——”他能感到自己的声音又在背叛自己了,因此就停住了。他坐着几乎一动不动,等待自己重新镇定下来;小伙子此刻身子前伛,盯着他的脸。小伙子再次表露出关切的口气: “我说,你感到不舒服吧。这种吃水浅的小船真是糟糕透了。” “倒不是因为这个,”鲍加特说,“我只不过是——你们的命令是说去基尔?” “哦,不是的。他们让龙尼做决定。只要我们把小船开回去就成。这是为了你。表示感激。龙尼的主意。这太温和了,比起飞行来,不过你宁愿怎么样呢,啊?” “是的,去近一些的地方。你明白吧,我——” “当然。我明白。战争期间不能休假。我跟龙尼说去。”他往前去了。鲍加特没有动。小船长距离扭歪着朝前扑。鲍加特平静地朝舷外望去,对着溅着飞沫的大海,对着天空。 “我的上帝啊!”他想,“你比得上吗?你比得上吗?” 小伙子回来了;鲍加特把一张灰纸般的脸转向他。“行了,”小伙子说,“不去基尔。去近些的地方,权当是打猎,没准也挺好。龙尼说他知道你会明白的。”他费劲地从兜里掏着什么。他摸出来一只瓶子。“哪,没忘记昨天晚上。也招待你一下。胃里会觉得好过些的,对吧?” 鲍加特喝了,是吞咽——好大一口。他把瓶子递过去,可是小伙子拒绝了。“执行任务时从来不喝,”他说,“跟你们哥儿们不一样。这里没那么野。” 小船继续行进。太阳已经西垂。可是鲍加特完全失去了对时间与距离的感觉。前面,透过对准龙尼脸部的那个圆洞,他可以看到白茫茫的大海,看到龙尼的手按在方向盘上,看到龙尼侧面花岗岩般突出的下巴以及那个熄了火上下倒置的烟斗。小船继续往前飞驶。 接着小伙子伛身碰碰他的肩膀。他半欠身子。小伙子在指着什么。太阳红红的,映衬在太阳前面,离他们大约两英里处,是一条船——一条拖网渔船,看上去像是——停泊着,在移动一根高高的桅杆。 “灯塔船!”小伙子喊道,“他们的。”再往前鲍加特能看到一溜低矮、平平的防波堤——是个海港的入口处。“走水道!”小伙子喊道。他把胳膊朝两边挥动。“水雷!”他的声音被风刮往后面。“这儿满处都是这种邪恶的东西。四面八方都是。咱们底下就有。真逗,是吗?” 七 一排轻柔的波浪拍打着防波堤。小船此刻行驶在波涛之前,它似乎从一溜长浪跃向另一溜;螺旋桨升入空中的那一瞬间,引擎似乎在使劲把自己连根拔起。不过小船并未减低速度,当越过防波堤末端时小船仿佛以舵为支点几乎直立起来,像是一条旗鱼。防波堤离他们有一英里远。从它
的末端处,微暗的小亮点开始闪烁着飞来,像是一些萤火虫。小伙子伛身向前。“趴低点,”他说,“机关枪。没准会截住一颗流弹的。” “我该干什么?”鲍加特喊道,“我能干什么?” “是条好汉!狠狠咒他们就是了,对吗?知道你会喜欢的!” 鲍加特蹲伏着,抬头看看小伙子,他脸上恶狠狠的。“我能开机枪!” “不需要,”小伙子嚷叫着回答,“前半盘让他们先表演。体育比赛嘛。观众喜欢,懂吗?”他在朝前张望。“船在那儿。瞧见了吧?”他们现在进入港口了,浅湾的入口就在他们前面。停泊在水道上的是一艘大货轮。船体当中用油漆画了一面大大的阿根廷国旗。“必须回到战位上去!”小伙子低头冲他喊叫。此时龙尼初次开口说话了。小船正在比较平静99lib?的水面上推进。速度并未减低,龙尼说话时也没有扭过头来。他仅仅是稍稍转动那突出的下巴和咬住的烟斗,透过嘴角迸出一个词儿: “海狸。” 小伙子原来弯身在他称为他的“开关”的部件上,此时猛地跳起来,脸上显现出惊讶与愤怒的表情。鲍加特也朝前看,只见龙尼的手臂指向右舷。一英里开外停泊着一艘轻巡洋舰。它有篮状桅杆,在他看时,该舰的后炮塔开炮了。“哦,妈的!”小伙子喊道,“你倒推球了!”“哦,真有你的,龙尼!现在我输三局了!”不过他已经再次伛身在开关上了;他的脸又是很开朗、不动声色和很机警的了;倒不是严肃,仅仅是镇定,在等待着。鲍加特再次朝前看,感到小船以舵为支点在旋转,然后以惊人速度直直地朝巡洋舰冲去,龙尼此刻一只手把着方向盘,另一只手举起平伸,保持在自己脑袋同样的高度上。 可是鲍加特觉得那只手像是永远也不会落下.99lib.了。他蹲伏着,不是坐着,以平静的恐惧眼看那面漆画的国旗在一点点变大,仿佛是看一部伏在铁轨间拍摄火车头驶近的电影。在他们后面,巡洋舰发射的炮弹再次爆炸,而货船也从甲板上朝他们平射。两边的声音鲍加特全都没有听见。 “好家伙,好家伙!”他喊道,“老天爷呀!” 龙尼的手掌劈下。小船又一次以舵为支点旋转。鲍加特看到船头升起,旋转;他满以为船身舷边会撞上大船的。可是倒没有。小船画一根长切线驶了开去。他正等待小船拐大弯朝大海开去,好把货船留在后面,接着他又想到那艘巡洋舰。“这回可要挨舷炮的一次齐射了,等我们离货船稍远些之后。”他想。接着他记起了货船和鱼雷,于是扭过头去看货船,等着看鱼雷爆炸,可是使他大吃一惊的是,他看到小船拐了个急弯又朝货船冲去了。像一个在做梦的人似的,他看到自己朝那条货船冲去,在船舱柜底下穿过,他仍然在朝前蹿,近得都看得清甲板上那些人的脸了。“他们方才没射中,此刻打算追上那枚鱼雷抓住它以便重新发射呢。”他像个白痴似的想道。 因此小伙子只得碰碰他的肩膀,好让他明白自己在他身后。小伙子的声音相当镇静:“在那边龙尼座位底下,有只小小的曲柄扳子。劳驾递给我——” 他找到那个扳子。他传到后面去;他做梦似的想道:“麦克会说在船上他们有部电话了。”不过他并没有立刻去看小伙子拿了扳子在干什么,因为在那阵阒寂与宁静的恐惧中他正专注地看着龙尼,此人嘴里僵僵地咬着那杆冷烟斗,正以最高速度开着小船绕着货船转,挨得那么近,他都能看清铁板上的铆钉了,接着他朝后面看,他的脸显得激动、紧张,他看明白小伙子用扳子在干什么了。小伙子把扳子对在圆筒尽头附近侧边很低的一个地方,那显然是一个小小的绞盘。小伙子抬起头见到了鲍加特的脸。“方才那回没走成!”他兴致勃勃地说。 “没走?”鲍加特喊叫道,“它没有——那枚鱼雷——” 小伙子和水手中的一个非常忙碌,弯身在绞盘和圆筒之上。“没走。不灵便。常有的事。满以为工程师那么聪明的角色——可是经常发生。把它拖回来再试一次。” “可是那弹头,那雷管!”鲍加特喊道,“它仍然在圆筒里,是不是?这不要紧?啊?” “绝对没事儿。不过它在动了。炸药装上了。螺旋桨也开始运转。要把它重新收回去再好好放出去。要是耽搁了或是动作慢一点,它会钉住我们的。让它退回管子里去。嘿嘿!什么?” 鲍加特此刻立直了,他转过来,好支撑住旋转木马般的小船里自己的身子。在他们上方,那艘货轮活像特技电影里那样在旋转。“让我来用扳子!”他喊道。 “要稳住!”小伙子说,“决不能把它拖回得太快。别让我们自己把它卡住在管口处。那就同样是:嘿嘿!会让我们,每一个笨工匠都见末日去,什么?” “哦,那是,”鲍加特说,“哦,绝对的。”这话像是
另一个人用他的嘴说的。他身子前伛,支撑着,双手按在冰冷的圆筒上,站在那两个人身边。他体内热得冒火,可是身子外部却冰冷冰冷。他能感到自己全身的肉都因为寒冷而在抽动,此时他注视着水手,那只粗壮、起茧的手在快快地、满不在乎地拧动绞盘,每拧一下,弧度总有一英寸长,与此同时,那小伙子弯身坐在圆筒末端,用一个扳子在轻轻敲击筒身,他头倾侧着,是在谛听,那姿势既细致又考究,蛮像个钟表匠。小船一边这样乱扭乱转一边朝前冲。鲍加特见到有一行口水从不知什么人嘴里淌下来,在他双手间滴落下去,他发现原来那是从自己的嘴里流出来的。 他没听到小伙子说话,也没有注意是何时站直的。他只感到小船笔直走了,把他甩得跪在了圆筒旁边。那个水手回船尾去了,小伙子重又伛身在他的开关上。九九藏书鲍加特此刻跪在地上,觉得不舒服。小船再次拐弯,他并未感觉出来,也没有听到巡洋舰与货船发出的枪炮声,前者方才怕打中货船不敢开火而后者则是角度不对无法射击,现在重又枪炮齐发了。他什么都没觉察,忽然见到有面大大的、漆画的国旗贴近自己眼前而且以火车头的速度在扩大,此时龙尼举起的手劈下。这一回他倒是觉察到鱼雷发射出去了;而且为了转身与扭开去,整条小船都仿佛离开了水面;他看到小船船头直朝天冲,仿佛一艘驱逐舰的船头想做跃升转弯半滚倒转的特技表演。接下去他那翻滚不已的胃不听控制了。趴倒在圆筒上时,他既没看到喷柱也没听见爆炸声。他只觉得有只手在抓住他外衣下摆,一个水手的声音在说:“悠着点儿,长官。我扶着呢。” 八 一个声音叫醒了他,还有一只手。此时他半个身子坐在狭窄的走道上,半个身子瘫在圆筒上。他那样已经有好一会儿了。好久以前他觉出有人把件大衣盖在他身上。不过他没有抬头。“我没事了,”他光是说,“你穿吧。” “不需要了,”那小伙子说,“已经在往回走了。” “我很抱歉我——”鲍加特说。 “得了。这破船吃水太浅。没习惯时谁都会反胃的。龙尼和我都这样,一开始那会儿,每一回都是。你简直没法相信。人的胃竟能盛下那么多东西。来。”那是只瓶子。“好酒。大大吞上一口。会让胃觉得好些的。” 鲍加特喝了。很快他就感到舒服多了,也暖和多了。在那只手再次摸着他九九藏书的时候,他发现自己都睡着一觉了。 仍然是那个小伙子。那件水兵短夹克对他来说小了点儿;缩水抽抽了,也许是。袖口底下他那双修长、细细的姑娘般的手腕冻得发青。这时鲍加特明白盖在自己身上的大衣是谁的了。可是不等鲍加特开口说话,那小伙子先伛下身来,悄悄地说,脸上乐滋滋的:“他方才没注意呢!” “注意什么?” “艾尔根街呀!他方才没有注意他们把她换了。好啊,那我只输他一局了。”他用明亮、急切的眼光注视着鲍加特的脸。“海狸,你知道吧。我说的是。觉得好些了,是吗?” “是的,”鲍加特说,“是好些了。” “他压根儿没注意。哦,上帝!哦,老天!” 鲍加特爬起来在圆筒上坐下。海港入口处就在前面,小船速度放慢了一些。天刚变黑。他静静地说:“这样的事经常发生吗?”小伙子瞅着他。鲍加特碰碰圆筒。“这个,发射不出去。” “哦,是的,正因如此,他们在上面安了绞盘。这是稍后的事了。先是造出第一艘船;有一天全炸烂了。因此才安了绞盘。” “不过有时候还出事儿,即使是现在?我是说,有时候它们还会炸飞,即使安了绞盘?” “哦,没准头的,那是自然。小船开出去,没回来。蛮可能的。永远也查不出原因,自然是。没听说过有一艘给俘获过。蛮可能的。反正我们没.99lib.遇到过。暂时还没有。” “是的,”鲍加特说,“是的。”他们进入港口,小船的速度仍然很快,但此刻发出了噗噗声,平稳地滑过暮色苍茫的内湾。小伙子再次把身子伛过来,声音显得喜滋滋的。 “一句话也别说,求求你!”他悄声说。“大家注意!”他站直身子,提高了嗓门:“我说,龙尼。”龙尼没有扭头,可是鲍加特看得出他是在听。“那艘阿根廷船真有意思,对不对?竟进到那里面去了。你们说它是怎么经过我们这儿的?蛮可以就停在这儿的嘛。法国人会买下那批小麦的。”他打住了,狠巴巴的——俨然是个长了张迷途小天使脸的马基亚维利。“我说,咱们这儿已有多久没来过外国船了?好几个月了吧,啊?”他再次伛低身子,悄声说。“现在,瞧我的吧!”可是鲍加特看不出龙尼的头有一丝一毫的移动。“他是在细细观察呢!”小伙子轻轻说,完全是用气声。龙尼正在观看,虽然他的头纹丝不动。接着他们看见了,剪影似的映衬在暝色朦胧的天空前,那是一艘被扣船舰模模糊糊、篮子形状的前桅。龙尼的手臂立刻举起,指向那儿;他仍然连头也没有扭,仅仅透过那只冰凉、咬紧的烟斗,说了一个词儿:99lib. “海狸。” 小伙子蹦了起来,像一根放松的弹簧,像一只解开皮带扣走在脚后跟的小狗。“哦,你不像话!”他喊道,“哦,你赖皮!那是艾尔根街!哦,你不像话!我现在只输你一局了!”他只跨出一步就完全超越过鲍加特,此刻他整个身子压在龙尼头上。“是是?”小船正减低速度朝码头靠去,引擎懒洋洋的。“我对不对?现在只输你一局,是吧?” 小船向前漂,那个水手再次朝前爬到上层甲板。龙尼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开口。“对。”他说。 九 “给我弄来,”鲍加特说,“一箱苏格兰威士忌。要存货中最最好的。还要把它包装得好看点。送进城去。我还要让个有责任心99lib.的人干这事。”那个有责任心的人来了。“这是给一个孩子的,”鲍加特说,指指那包东西,“你能在十二小时街找到他,在挨近十二小时咖啡99lib?t>馆的某处。他准在地沟里。你会认出他的。一个孩子,大约六英尺高。任何一个英国宪兵都会指九九藏书给你看的。要是他睡着了,别弄醒他。就坐在那儿等他醒来。然后把这交给他。告诉他是鲍加特上尉送的。” 十 大约一个月后,一份不知怎么来到美国军用机场的英国公报在伤亡名单栏下登载了这样一则消息: 失踪:鱼雷艇XOOI。英国皇家海军后备队海军准尉R.博伊斯与L.C.W.霍普,次水手长伯特与一等水兵里夫斯。属海峡舰队轻鱼雷师。执行海岸巡逻任务时未能返回。 不久后,美国空军作战总部也发表了一篇公报: 为嘉奖高度勇敢与超常完成任务事。H.S.鲍加特上尉偕机组人员,包括少尉达雷尔·麦金尼斯、机枪手瓦茨与哈珀,于一次无侦察机掩护之日间袭击中,掷弹摧毁战线后数英里敌方一军火库。机组嗣后于数量占优势敌机干扰下,携剩余炸弹飞离彼处前往位于布兰克之敌军团总部,将城堡部分摧毁,然后在无一伤亡状况下安返基地。藏书网 对于这桩业绩,不妨再加上一句:要是袭击失败,鲍加特上尉又能活着脱身,那他是会立即受到一场毫不容情的军事审判的。 带着余下的两颗炸弹,他驾着那架汉弗利—佩奇向城堡俯冲,在那里将军们正坐下来享用午餐,他直往下冲,直到在他身下操纵开关的麦金尼斯开始朝他喊叫,到此时他还不发出投弹信号。他仍然不发信号甚至在他已能辨清屋顶上那一片石瓦之时。直到此刻,他才把手往下劈并急急将机头拉起,在飞机狂吼声中他嘴唇翕张,呼吸重浊,心里想:“上帝!上帝啊!但愿他们全在那里——所有的将军、海军上将、总统、国王——对方的,我方的——整套班子,一个都不剩。”.99lib.t> (李文俊 译) 一 是啊,先生。弗莱姆·斯诺普斯搞得这一带乡下到处都是花斑野马。白天黑夜都听得见乡亲们的赶马声,又嚷又叫的。有时还听得见野马在小木桥上来回奔跑,声音跟打雷似的。就说今天早上我进城去,快到半路,马慢吞吞地走着,我坐在四轮马车里迷迷糊糊地快要睡着了。突然,从树丛里腾地蹦出一样东西,一下子蹿过大路,蹄子没沾地,从我的骡子身上飞跃过去。这东西足有一张广告牌那么大,活像一只老鹰飞过天空。我整整花了三十分钟才把我的骡子勒住,把乱了套的缰绳和马车收拾好,重新套马赶路。 这位弗莱姆·斯诺普斯真是个人物。他要算不上是个人精,那我就不是人。大约十年前的一个早上,大伙儿刚在凡纳的门廊里坐定下来,打算抽袋烟聊聊天,他从柜台后面走出来,没穿外套,头发从中间对分,就好像他给凡纳当伙计已经有十年了。乡亲们都认识他。他的家族人口很多,住在离河边低地大约五英里外的地方。至少那一年他们是住在那儿的,种着租来的土地。他们从来不在一个地方长住,一年不到就会带着当年出生的孩子,有时还是双胞胎,搬到别处去了。他们就是那么一大家子人,年年生孩子,年年租种别人的土地,事事挺有规律的。除了弗莱姆以外,全家人还是当佃户,年年搬家。可是有一天,弗莱姆在这儿出现了,从乔地·凡纳的柜台后面走出来,似乎他就是店主人。他在店里才干一两年,乡亲们就知道,要是他再给乔地干上十年,乔地就该给他弗莱姆·斯诺普斯当伙计了。这个家伙啊,只要手里有四分钱做本钱,他就能赚五分钱。他同我做过两笔买卖,都赚了我的钱。我这个人够精明了吧,可那个家伙还要厉害。我只是希望他在我之前先发财。我就是这么一个想法。 好吧。弗莱姆就这么待了下来,在凡纳店里当伙计。他99lib?东赚五分钱,西赚五分钱,可对谁都一字不提。不,先生。乡亲们从来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占了别人的便宜,除非上他当的人自己说出来。他总是坐在店堂的椅子里,嚼着烟草,从来不肯谈他自己的事。总得过一星期左右,我们才能打听出来,他不跟人说的原来并不是他的事儿,而是别人的。不过,这得受他骗的那个人气得忍不住说了出来,我们才知道。这就是弗莱姆。 我们估计他得花上十年时间,才能把乔地·凡纳的全部家当拿过来。可是,他根本没有等那么久。我想你们大家都知道比利·凡纳大叔的那个姑娘尤拉。她是凡纳大叔最小的女儿,乔地的妹妹。一到星期天,这一带的所有的黄轮轻便马车就都到了比利·凡纳家,梳刷整齐的马都拴在他家篱笆上。花花公子们坐在门廊里,像蜜蜂围着蜜罐子一样,围着尤拉团团转。她是这里那种身材高大可是模样挺温柔的女孩儿,笑起来比新翻的田地还要可亲。小伙子们谁也不肯首先告辞。他们就这样坐在门廊里,一直坐到半夜三更不得不回家的时候。尽管有的人还得骑马走上十来英里路,第二天一早又得下地干活,可他们总是一齐起身告别。一大伙人三五成群地骑马、坐车到小溪渡口,把梳刷整齐的马和黄轮轻便马车拴好,相互打上一架,然后再上马坐车回家。 大约在一年前,有一天,一辆黄轮轻便马车和一匹梳刷得干干净净的马离开这里。听说这两个人去得克萨斯了。第二天,比利大叔和尤拉还有弗莱姆坐着比利大叔的四轮双座马车进城去。回来的时候,弗莱姆和尤拉已经结了婚。再过一天,我们听说又有两辆黄轮轻便马车走了,可能也是到得克萨斯去了。那是个大地方。 总之,大概在婚礼之后一个来月的时候,弗莱姆和尤拉也到得克萨斯去了。他们走了快一年。上个月尤拉回来了,带着个娃娃。我们仔细琢磨,大伙儿都认为从来没见过三个月的孩子长得这么大的。他都能扶着椅子站起来了。我想得克萨斯是个大地方,那里的人一定长得又大又快。反正,照这样长下去,这孩子到八岁就该会嚼烟叶,能参加投票了。 上星期五,弗莱姆本人也回来了。他是跟另一个人一起坐着大车回来的。那个家伙戴一顶大高帽子,裤子后兜插着一把象牙柄的手枪和一盒姜汁饼干。他们的大车后面拴了大约二十多匹得克萨斯矮种马,用带刺的铁丝拴在一起长长的一大串。它们的颜色花花绿绿像鹦鹉,脾气温顺得像鸽子;可随便哪一匹马都会像响尾蛇那样,一下子就要了你的命。没有一匹马的眼睛是一个颜色的。我猜哪匹马都没见过马鞍子。得克萨斯人下车走到马跟前,想让大伙儿看看,这些马是多么驯顺。有一匹马刺啦一下把他的背心撕了下来,就跟用剃刀刺的一样。 弗莱姆早就无影无踪了。我猜他是看老婆去了,也许还去看看他那个娃娃有没有下地去帮比利大叔犁田。得克萨斯人把马赶到小约翰太太家的场院里。一开始他遇到点小麻烦。那是在马进门的时候;它们从来还没见过篱笆呢。后来他总算把这些牲口全赶了进去,还拿把剪刀把拴马的铁丝都铰断。他把它们轰进牲口棚,在马槽里倒上玉米粒儿。这时候那些马差点没把牲口棚踢翻了。我想它们以为那些玉米粒儿都是虫子。也许是这么回事吧。总九九藏书之,他把马关起来,宣布第二天清早天一亮就开始拍卖。 那天晚上,我们坐在小约翰太太家的门廊下。你们大伙都记得吧,那天快到月中,月亮有点圆了。我们看得清清楚楚:那些带花斑的畜生就像池塘里的小鱼似的,绕着篱笆在场院来回乱窜。隔一阵子它们就靠着牲口棚挤成一堆,相互又踢又咬,这就是休息了。我们先听见一声长嘶,接着就是一阵用蹄子踢牲口棚的梆梆声,好像手枪在开火,似乎有个人拿把手枪在一窝山猫里从从容容地练枪法。 二 这时候,谁都不知道弗莱姆究竟是不是这些马的主人。大伙儿只知道他们是永远打听不出底细的。就连弗莱姆是否在镇口顺路搭的便车,大伙都没法闹明白。连埃克·斯诺普斯,弗莱姆很亲的堂兄弟,都一无所知。不过,这不是什么稀罕事儿。我们都知道,弗莱姆要是想诈骗埃克的钱财,他会像对付我们一样,绝不留情。 第二天一大清早,人就都来了。有的还是从十几英里外赶来的。他们沿篱笆站着,工装裤的烟荷包里装着本来打算买种子的钱。得克萨斯人吃完早饭,从小约翰太太的旅店里走出来。他爬上篱笆门柱,白手枪柄露在后兜外面。他从口袋里掏出一盒没开封的姜汁饼干,就像咬雪茄烟那样把纸盒盖咬下来,吐掉嘴里的纸,然后宣布拍卖开始。这时候,人们还川流不息地坐着大车,骑着马、骡赶来。他们在大路对面拴好骡、马,走到篱笆跟前。只有弗莱姆还没露面。 可是得克萨斯人鼓不起大伙儿买马的劲头。他开始在埃克身上下功夫,因为头天晚上是埃克帮他把马赶进牲口棚喂上玉米粒的。他还算跑得及时,没给马踩死。他就像是堤坝决口时被水冲出来的一块小石子,从牲口棚里蹦了出来,及时跳上大车,躲得正是时候。 正当得克萨斯人动员埃克的时候,亨利·阿姆斯蒂坐着大车赶来了。埃克说他不敢喊价。他怕一喊价,也许真的要他买下来。得克萨斯人说:“你瞧不起这些矮种马?嫌它们个儿小?”他从门柱上爬下来,朝马群走去。马四下乱跑,他跟在后面.99lib.,嘴里啧啧作声,手伸出去好像要抓只苍蝇。终于,他把三四匹马逼到角落,往马背上一跳。接着,尘土飞扬,有好一阵子,我们什么也看不见。尘土像乌云似的遮天盖地。那些目光呆滞、花花斑斑的畜生从灰土里蹿出来,一蹦足有两丈高。它们至少往四十个方向乱跑,你不用数就知道。尘土落了下来,他们又出现了:得克萨斯人和他骑的那匹马。他像对付猫头鹰那样,把马脑袋拧了个个儿。至于那匹马,它四条腿绷得紧紧的,身子像新娘一样瑟瑟乱抖,嘴里直哼哼,好像锯木厂在拉锯。得克萨斯人把马脑袋拧了个个儿,马只好朝天吸气。“好好看个仔细。”他说道。他的鞋跟顶着马身,白柄手枪露在口袋外面,脖子涨得老粗,像一条鼓足气的小毒蛇。他一边咒骂那匹马,一边对我们说话。我们勉强听懂了:“前前后后仔细瞧瞧。这个脑袋像提琴的畜生,十四个老子养的崽子。过来骑骑看,把它买下来;了不起的好马……”接着又是尘土飞扬。除了带花斑的马皮和鬃毛,还有得克萨斯人像用线拴着的两个核桃似的皮靴跟外,我们什么也看不见。一会儿,那顶高帽子悠悠地飘过来,活像一只肥胖的老母鸡飞过篱笆。 等飞扬的尘土落下来时,他正从远处篱笆角落里走出来,掸着身上的尘土。他过来捡起帽子,掸掉灰尘,又爬到门柱上去了。他这时气喘吁吁的。他从口袋里拿出姜汁饼干盒,吃了一块,一面直喘粗气。那匹傻马还在绕着场院一圈圈地跑着,跟集市商场上的旋转木马一个样。这时候,亨利·阿姆斯蒂推推搡搡走到篱笆门前。他穿着一条打补丁的工装裤和一件大袖子衬衣。起先,谁也没有注意他来了;我们都在看得克萨斯人和那些马。连小约翰太太都过来看看。她已经在后院洗衣锅下点起一堆火。她到篱笆前站一会儿,回屋去,抱了一堆要洗的东西走出来,又在篱笆前站一会儿。这时候,亨利挤了上来;接着我们看见阿姆斯蒂太太。她紧紧跟在亨利后面,穿着一件褪色的晨衣,戴着一顶褪色的阔边太阳帽,脚上蹬着一双网球鞋。“回大车去。”亨利说。 “亨利。”她说。 “喂,伙计们,”得克萨斯人说,“闪开些,让这位太太过来看看。来吧,亨利,”他说,“你的好机会来了,可以给你太太买一匹她一直想要的驯马了。十块钱,怎么样,亨利?” “亨利。”阿姆斯蒂太太说。她把手放在亨利的胳臂上。亨利把她的手一把推开。 “我跟你说了,回大车去。”他说。 阿姆斯蒂太太一动也不动。她站在亨利后面,两手裹在衣服里,谁也不看。“他本来为难的事就够多了,不能再买这玩意儿,”她说道,“我们比贫民院的人多不了五块钱。他为难的地方多着呢。”这是真话。他们那块地只够他们勉强糊口。他们还有四个孩子。孩子身上穿的衣服都是靠她晚上等亨利睡下以后借着炉子的火光织布挣来的。“住嘴。回大车去,”亨利说99lib?,“你真要我拿根大车杠当街把你揍一顿?” 好啦,得克萨斯人看了她一眼,就又去动员埃克,似乎身边根本没有亨利在场。可是埃克有些害怕:“我可能会白花钱,买个咬人的老鳖或水里的毒蛇。我才不买呢。” 这时,得克萨斯人说,他要送埃克一匹马。“为了这场拍卖好开张,也因为昨天晚上你帮了我的忙。如果你给下一匹马喊个价钱,我就把那匹脑袋长得像提琴的畜生白送给你。” 我真希望你能亲眼看到那伙人。他们站在那里,口袋里揣着本来是买种子的钱,眼睁睁地看着得克萨斯人白给埃克·斯诺普斯一匹活马。不管埃克要不要,人人都打定主意叫他大傻瓜。埃克总算开口了,他要那匹马。“不过我就喊个价钱,”他说,“我用不着再买一匹马,除非没人肯出更高的价钱。”得克萨斯人说,行!埃克就喊价一块钱。亨利·阿姆斯蒂张着嘴站在那里,像疯狗一样瞪眼瞧着埃克和得克萨斯人。“一块钱。”埃克说。 得克萨斯人看看埃克。他的嘴巴也张着,好像刚要讲句话就给噎了回去。“一块钱?”他说,“一块钱?你是说一块钱吗,埃克?” “去他的,”埃克说,“那就两块钱吧。” 噢,先生。我真希望当时你在场,能亲眼看见那个得克萨斯人。他掏出那盒姜汁饼干,举在眼前,小心翼翼地往里瞧,好像里面有枚金刚钻戒指,要不然就是有只大蜘蛛。他把盒子一扔,拿块印花大手绢擦了擦脸。“好吧,”他说,“好吧,两块钱就两块钱。埃克,你脉搏正常吧?”他问,“你晚上没有打摆子出虚九九藏书汗吧?”“得了,”他说,“我也只好这么办了。不过,你们这些家伙难道真就站在那儿看着埃克用一块钱一匹马的价钱把两匹马全买走吗?” 这句话真管用。这个人的精明能干绝不低于弗莱姆·斯诺普斯;这要不是事实,我就不是人。他话还没说完,这边亨利·阿姆斯蒂就挥起胳臂说:“三块钱。”阿姆斯蒂太太又想拉住他。他推开她的手,挤到门柱跟前。 “先生,”阿姆斯蒂太太说,“我们家里有孩子,哪来玉米喂牲口?我只有五块钱,是天黑以后他在床上呼呼大睡的时候织布挣来的。这钱是要花在孩子身上的。亨利为难的事情已经够多了。” “亨利出价三块钱,”得克萨斯人说,“埃克,你只要比他再多出一块钱,这匹马就是你的。” “亨利。”阿姆斯蒂太太说。 “比他多出点钱,埃克。”得克萨斯人说。 “四块钱。”埃九九藏书克说。 “五块钱。”亨利说,一面挥动拳头。他推推搡搡,一直挤到了门柱底下。阿姆斯蒂太太也盯着得克萨斯人看。 “先生,”她说,“要是你拿走我织布为孩子挣来的五块钱,换给我们一匹那玩意儿的话,老天爷不会饶恕你,你们家世世代代都不得好死。” 不过这番话还是拦不住亨利。他已经挤了上来,对着得克萨斯人直挥拳头。他松开拳头;手里都是些五分和两角五分的硬币,只有一张一块钱的票子,皱皱巴巴像在牛胃里反刍过的。“五块钱,”他说,“哪个人还想抬价就得把我的脑袋砸了。要不然,我就砸他的脑袋。” “好吧,”得克萨斯人说,“定价五块钱。不过,别对着我挥拳头。” 三 太阳快下山了,最后一匹马才拍卖掉。得克萨斯人只有一次把大家搞得很来劲儿,喊价高到七块两毛五。大多数的马人们只肯出三四块钱。他坐在门柱上,用嘴数落着把马一匹匹挑出来卖。他拍卖的时候,小约翰太太坐在洗衣盆边一上一下搓洗衣服,有时停下来走到篱笆前待一会儿再回去洗衣服。她把该做的事都做了:洗好的衣服晾在后院绳子上,我们也闻到她在煮的晚饭的香味。马终于全都卖掉了;得克萨斯人把最后两匹马加上他的大车换了一辆有弹簧座椅的四轮马车。 我们都有些累了;亨利·阿姆斯蒂的模样更加像是一条疯狗。他买马的时候,阿姆斯蒂太太走回大车坐在两匹瘦骨嶙峋、比兔子大不了多少的骡子后面。那辆大车也好像只要骡子一起步就会马上散架似的。亨利根本没顾上把车赶到路边,大车就在路中央停着。她坐在上面,什么也不看,从早晨起一直坐在那里。 亨利一直站在篱笆门口,现在他走到得克萨斯人跟前。“我买了一匹马,付的是现款,”亨利说,“可你把我撂在这里,让我等你把所有的马都卖了才能领马。现在我要把我的马领出场院。” 得克萨斯人看了看亨利。他说话的口气好像是在饭桌上要一杯咖啡,轻松自在。“把你的马牵走吧。”他说。 亨利不再对得克萨斯人瞪眼。他咽了口吐沫,两手抓住大门。“你不来帮我的忙?”他说99lib.。 “又不是我的马。”得克萨斯人说。 亨利再也不看那个得克萨斯人;他谁都不看。“谁肯帮我逮马?”他问道。没有一人说话。“把犁绳拿来。”亨利说。阿姆斯蒂太太走下大车,把犁绳拿了过来。得克萨斯人从门柱上下来;那个女人拿着绳子正要从他身边走过去。 “太太,你可别进去。”得克萨斯人说。 亨利把篱笆门打开。他头都不回。“过来。”他说。 “太太,你可不能进去。”得克萨斯人说。 阿姆斯蒂太太目不斜视。她拿着绳子,两手抱在胸前。“我想我还是得进去。”她说。她和亨利走进场院。马群四散奔跑;亨利和阿姆斯蒂太太在后面跟着99lib?。 “把它逼到角落里。”亨利说。他们终于把马逼近角落。亨利拿出绳子,可是阿姆斯蒂太太却让马跑掉了。他们又把马拦住,阿姆斯蒂太太却再次让马跑掉。亨利转过身用绳子抽她。“你为什么不把它拦回去?”亨利说。他又抽了她一下。“为什么?”这时,我四下望望,看见弗莱姆站在一边。 还是那个得克萨斯干点正经事儿。他个子虽大,动作倒很利索。亨利第三下还没抽打下去,他已经把绳子抓住了。亨利猛地转过身,好像要朝得克萨斯人扑去。不过他并没有那么做。得克萨斯人走过去,拉着亨利的胳臂,把他领出场院。阿姆斯蒂太太跟在后面走了出来。得克萨斯人从口袋里拿出一些钱,放在阿姆斯蒂太太手里。“把他搀到大车上去,送他回家吧。”得克萨斯人说,口气好像在说,他晚饭吃得很满意。 这时弗莱姆走了过来。“贝克,你这是干什么?”弗莱姆问道。 “他以为他买了一匹矮种马,”得克萨斯人说,“把他领得远远的,太太。” 可是亨利不肯走。“把钱还给他,”他说,“我买下了那匹马。即便我得把它打死,我也还要这匹马。” 弗莱姆站在那儿,两手插在口袋里,嘴里嚼着口香糖,好像他99lib.凑巧路过这里。 “你拿着你的钱,我要我的马,”亨利说,“把钱还给他。”他对阿姆斯蒂太太说。 “你没有买我的马,”得克萨斯人说,“把他送回家吧,太太。” 这时候亨利看见了弗莱姆。“你跟这些马有关系吧,”他说,“我买了一匹。钱在这儿。”他从阿姆斯蒂太太手里把钱拿过来,递给弗莱姆。藏书网“我买了一匹马。你问他。给,这是钱。”他说道,一面把钞票递给弗莱姆。 弗莱姆接过钱。得克萨斯人扔掉他从亨利手中抢过来的绳子。他早就让埃克·斯诺普斯的儿子上小铺替他又买了一盒姜汁饼干。他从口袋里拿出盒子,朝里面看看。盒子空了;他把盒子扔在地上。“斯诺普斯先生明天会把钱给你的,”他对阿姆斯蒂太太说道,“你明天可以向他要。你丈夫没有买我的马。你把他搀回大车,送他回家吧。”阿姆斯蒂太太走回大车坐了上去。“我买的四轮马车在哪儿?”得克萨斯人问道。这时候,太阳已经下山。小约翰太太走到门廊下,摇铃叫寄宿的旅客吃晚饭。 四 我进屋去吃晚饭。小约翰太太不停地进进出出;她端进一盘面包或别的饭菜,到门廊下站上一会儿,再进来报告外边的事儿。得克萨斯人已经把他的骡马套上他用最后两匹马换来的那辆带弹簧座椅的四轮马车;他和弗莱姆都走了。她又进来告诉我们那些没带绳子的人跟着I.O.斯诺普斯上店里去买绳子了。篱笆门口已经没有别人,只剩下亨利·阿姆斯蒂,还有埃克·斯诺普斯和他的儿子。阿姆斯蒂太太坐在大路正中的大车里。“那帮蠢货傻瓜给这些畜生踢死多少个,我都不在乎,”小约翰太太说道,“不过我不能让埃克·斯诺普斯把儿子再带进场院。”说着她上篱笆门那儿去了,可是回来时还是只有她一个人。埃克没来,那孩子也没跟来。 “用不着替那小子发愁,”我说,“他有魔法保护。”头天晚上,埃克去帮忙喂马,这孩子一直紧紧跟在他.99lib.后面。那一大群马都从孩子头上蹿过去,没有一匹伤他一根毫毛。倒是埃克碰了他的皮肉,埃克把他一把拖到大车里,拿起一根绳子,狠狠揍了他一顿。 我吃完晚饭再到房间,正脱着衣服准备上床。第二天我要赶长路,到比惠特里夫还要远的地方去卖一部缝纫机给本德伦太太。就在这个时候,亨利·阿姆斯蒂打开篱笆门,一个人走进场院。他们拦不住他,没法让他等到别人买了绳子回来。埃克·斯诺普斯说,他当时拼命劝亨利等一,可是亨利不肯。埃克说,亨利一直走到马群跟前,马立刻四下散开,就像干草堆散了垛,都从亨利身上蹿过去。埃克说,他一把抓住他的儿子往边上躲,躲得还真是时候。那些畜生就像小溪发水似的拥出大门,冲进拴在路边的大车和牲口群里,把车辕撞断,缰绳都像钓丝一样纷纷断裂。只有阿姆斯蒂太太还坐在大路中间的大车里,像是木雕泥塑一般。这下子,野马驯骡全都乱跑起来,朝着大路两头上下飞奔,身后拖着一段段缰绳、一棵棵树木。99lib? “爸,我们的马。”埃克告诉我们他儿子喊了起来。“往那儿跑了,进小约翰太太的家了。”埃克说那匹马冲上台阶,冲进屋子,好像是位迟到的房客,急急忙忙赶来吃晚饭。我猜想是这么一回事儿。总之,当时我在自己房间里,穿着睡衣睡裤,手上拿着一只刚脱下来的袜子,另一只袜子还穿在脚上。我听见外面乱哄哄一片骚动,正把身子探出墙外想看个究竟;忽然,我听见有样东西冲进来,撞在走廊里的风琴上,风琴乱响,像是火车车头在轰鸣。紧接着,我的房门飘飘悠悠地倒了进来;那情景就跟你顶风扔个铁皮桶盖一样。我回头一看,只见一个像十四英尺的风车般的东西对着我直瞪眼珠子。我没等它再瞪一下眼珠赶紧跳到窗户外边。 我猜它也挺发怵。我估计它从来没见过带刺的铁丝和玉米粒儿;但是我也敢肯定它从来没见过睡衣睡裤;也许它没见过的是卖缝纫机的推销员。反正,它嗖地转过身去,顺着走廊退回去冲出屋子,正赶上埃克·斯诺普斯和他的儿子拿着绳子进屋来。它又飞快转过身冲过走廊从后门跑出去,赶巧又遇上了小约翰太太。她刚把洗好的衣服收起来,正一手抱着一大堆衣服一手拿着搓板走进后院门廊。马冲到她跟前正要收住脚步转过身去,小约翰太太不假思索就动手了。 “滚出去,畜生。”她说。她用搓板打马脸;搓板整整齐齐裂成两半,跟用斧子劈过似的。马转身跑回走廊时,她用剩下的那一半搓板又揍了它一下;这次打的当然不是脑袋了。“在外面待着,不许进来。”她说。 这时候埃克和他的儿子正走到过道中间。我猜埃克也觉得那匹马像是架风车。“艾德,快他妈的跑出去!”埃克说。可惜已经来不及了。埃克马上趴在地上;而那小子却站着一动不动。这孩子快有三英尺高,穿着一条跟埃克身上的一模一样的工装裤。马从他头上飞跃过去,连根头发都没碰掉。这一切我看得清清楚楚,因为我正从前门台阶走上来,还穿着睡衣睡裤,拿着那只袜子。凑巧,马又来到门廊。它看我一眼便嗖地转过身跑到门廊尽头,像只母鹰越过栏杆和场院的篱笆,落到场院里迅速跑起来。马冲出大门,跳过九十辆倒翻的大车,顺着大路往前跑。那天正是满月当空。阿姆斯蒂太太仍然坐在大车里,像是个给人丢弃遗忘的木头雕像。 那匹马啊,一点儿都没有减慢速度,依旧以四十英里的时速冲上小河上的木99lib.桥。本来它可以畅行无阻直冲过去的,偏偏弗农·塔尔也赶在这个时候过桥。他从城里回来;他没听说有拍卖马匹这回事。他和妻子、三个女儿,还有塔尔太太的姑妈都坐在火车上的那种小椅子里。他们都昏昏沉沉睡着了,连拉车的骡子也打着盹儿。那匹野马刚踏上桥板他们就醒了过来。可是塔尔说,他睁眼看见的第一个情景就是骡子想要在桥中央拉着大车调转方向;然后他看见那花斑畜生冲进骡子中间,像只松鼠蹿上大车车辕。他说,他只来得及用鞭杆朝它的脸抽一下,因为就在这个时候,骡子在那座单行桥上把大车调了个个儿,那匹马从一头骡子身上蹿过去,又跳到桥上继续往前跑。而弗农呢,他站在大车里拼命踢这匹马。 塔尔说,骡子转过身来也爬上大车。弗农想把它们打下去,可是缰绳绕在他手腕上了。这以后,他说,他只看见倒翻的椅子,女人的大腿,月光下闪闪发亮的白裤衩,他的几头骡子,还有那匹花斑马像个幽灵似的在大路上飞奔。 骡子把塔尔拽出大车,在桥上拖了一段路缰绳才断开。她们起先以为他死了。她们跪在他周围,给他拔掉身上扎的木刺。这时候,埃克同他的孩子赶来,手上还拿着那根绳子。他们跑得气喘吁吁。“它上哪儿去了?”埃克问。 五 我回屋穿上裤子、衬衫和鞋袜,正好去帮忙把亨利·阿姆斯蒂从场院的乱摊子里抬出来。他脑袋往后耷拉着;月光照在他龇着的牙齿和眼睑下露出的一点眼白,看上去好像死了一样。我说的要是有半点不对,那我就不是人。我们仍然听得见到处狂奔的马蹄声。我猜想,野马对这一带乡下太不熟悉,哪一匹马都还没有跑出四五英里地。所以马蹄声还听得见;不时还听见有人喊:“喂,截住它!” 我们把亨利抬进小约翰太太的屋子。她还
在过道里站着发愣,手里抱的衣服还没有放下。她一看见我们就放下裂成两半的搓板,拿起灯,打开一间空屋子。“把他抬到这儿来。”她说。 我们把他抬进去,放在床上。小约翰太太把灯放在梳妆台上。“我说你们这些男人啊。”她说。我们高高投射在墙上的影子蹑手蹑脚地走着;我们连自己出气的声音都听得见。“最好把他的老婆找来。”小约翰太太说。她拿起衣服走了出去。 “我看最好还是去叫他的老婆,”奎克说,“去个人把她找来。” “你干吗不去?”温德博顿说。 “让欧内斯特去找她,”德雷说,“他是他们家的邻居。” 欧内斯特出去找她。亨利看上去好像断气了;他要是不像个死人,我就不是人。小约翰太太又走进来,提着一壶水和几块毛巾。她开始给亨利擦洗;阿姆斯蒂太太同欧内斯特走进屋来,阿姆斯蒂太太在床脚前站下,两手裹在围裙里,我想,她是在看小约翰太太护理亨利。 “你们男人别在这儿碍手碍脚的,”小约翰太太说,“上外边去,”她说,“去看看还有什么可以玩玩的,可以再让你们送几条命的。” “他死了吗?”温德博顿说。 “他不死也不赖你,”小约翰太太说,“去叫威尔·凡纳上这儿来。我看人和骡子好多地方没什么两样,只不过骡子也许还更有头脑些。” 我们出发去找比利大叔。皓月当空。我们不时听见四英里外马的奔跑声和人的喊叫声:“喂,截住它!”到处都是马;每座木桥上都有马,它们奔跑过桥好像打雷一样。“喂,它往那边跑了。截住它!” 我们没走出多远,亨利就号叫起来。我想是小约翰太太的水把他救活了;不管怎么样,他没有死。我们还往比利大叔家走去。他家屋子一片漆黑。我们喊了几声。过一会儿,窗户打开了,比利大叔探出脑袋;他精神得很,侧耳细听活像只啄木鸟。“他们还在逮那些该死的兔子吗?”他问道。 他走下楼来,马裤套在睡衣外面,背带耷拉着,手里拿着兽医药包。他歪着脑袋,就像一只啄木鸟。“对了,先生们,”他说,“
他们还在追呢。” 我们没到小约翰太太家就听见亨利在呻吟。他啊呀呀地直哼哼。我们在院子里站下来;比利大叔走进屋子。我们听见亨利的叫唤声。我们站在院子里,听见人和马在桥上,在四处奔跑着,“喂,喂!”地直叫喊。 “埃克·斯诺普斯该把他的马逮着了。”欧内斯特说。 “看来他该逮着了。”温德博顿说。 亨利在屋里哼呀咳呀地哼个不停;忽然,他又大声尖叫。“比利大叔动手了。”奎克说。我们往过道一瞧,只看见门缝底下的亮光。小约翰太太走出来。 “威尔要个人帮忙,”她说,“你来,欧内斯特。你就行。”欧内斯特进屋去了。 “听见没有?”奎克问,“这匹马在四里桥。”我们听见了,就像是远处在打雷,隔不多久就有一声呼唤:“喂!” 我们听见亨利直叫唤:“啊呀呀……” “他们俩都动手了,”温德博顿说,“欧内斯特也干起来了。” 夜还不深。这倒是好事,因为乡亲们要撵上那些畜生,亨利要躺在床上呼天喊地,都需要有个长夜。何况,比利大叔给亨利整治伤腿的时候,根本没有用麻醉剂。所以说,弗莱姆还是挺会体贴人的,天没大黑就让大伙儿忙碌起来。可你猜弗莱姆说些什么来着? 你猜对了。他什么也没有说;他根本不在。得克萨斯人一走,就再没有人见到过弗莱姆。 六 这一切发生在星期六晚上。我估计阿姆斯蒂太太天亮才到家——她回去看她的孩子们。我不知道那些孩子以为她同亨利上哪儿去了。幸好老大是个姑娘,已经十二岁,懂得照料下面小的了。她又照看了两天弟弟妹妹。阿姆斯蒂太太夜里护理亨利,白天在小约翰太太的厨房干活算是顶替她和亨利的膳宿费,下午她赶车回家(大概有四英里的路程)去照料孩子。她煮一大锅吃的放在灶上;她的大女儿闩上大门,哄着弟弟妹妹不哭不闹。我听见小约翰太太同阿姆斯蒂太太在厨房里说话。小约翰太太问:“孩子们日子过得怎么样啊?” “还行。”阿姆斯蒂太太说。 “他们晚上不害怕?”小约翰太太又问。 “英娜·梅在我走的时候把门闩上,”阿姆斯蒂太太说,“她床头放了一把斧子。我想她能对付。” 我也相信他们能对付的。我还想,阿姆斯蒂太太在等着弗莱姆回镇上来。今天早上总算有人见到他了。得克萨斯人说弗莱姆替她保管着钱;她得等他回来问他要那笔钱。没错,我看她是在等弗莱姆。 总而言之,今天吃早饭的时候我听见阿姆斯蒂太太在厨房里同小约翰太太聊天。小约翰太太告诉她弗莱姆回来了。小约翰太太说:“你可以向他要那五块钱了。” “你看他会还给我吗?”阿姆斯蒂太太问道。 小约翰太太在洗盘子,粗手粗脚地像个男人,好像盘子都是铁打的。“不会还的,”她说,“不过向他要一下总没有什么坏处。这也许会使他觉得不好意思。我想他是不会还钱的,当然也可能还的。” “要是他不肯把钱还给我,我去找他也没有用。”阿姆斯蒂太太说。 “随你便,”小约翰太太说,“这是你的钱。” 我听见盘子的磕碰声。 “你看他会不会把钱还给我?”阿姆斯蒂太太问道,“得克萨斯人说,他会给我钱的。他说,我以后可以从斯诺普斯先生那里把钱取回来的。” “那你就去向他要。”小约翰太太说。 我听见盘子砰砰乱响。 “他不会还我的。”阿姆斯蒂太太说。 “好吧,”小约翰太太说,“那就别去向他要。” 我听见盘碟乱响;阿姆斯蒂太太在帮忙。“你看他不肯还钱的,是吗?”她问道。小约翰太太没有做声。她好像在把盘子往盘子上扔。阿姆斯蒂太太说:“也许我该跟亨利商量一下。” “要是我,我早就跟他商量了。”小约翰太太说。她好像在拿着两个盘子对砸。要是听起来不像是这么回事儿,那我就不是人。“这样亨利就可以再买一匹五块钱的马了。说不定他下次买的马会痛痛快快一脚把他踢死的。我要是早想到这一点,我会掏自己腰包给你这笔钱的。” 阿姆斯蒂太太说:“我想我还是先跟他商量的好。”接着一片砰砰乱响,好像小约翰太太把所有的盘子都拿起来朝炉灶上砸。我就走了出来。 这是今天早上的事儿。早饭前,我已经去过本德伦太太家。回来后,我想事情多少该告个段落了吧。于是,吃过早饭我就上乔地·凡纳的商店去。弗莱姆在店里,坐在店堂椅子上削着木头,好像从他给乔地·凡纳当伙计以来还没挪过窝呢。I.O.靠门站着。他穿件衬衫,头发从中间分开,打扮得跟从前弗莱姆当伙计时一个样儿。斯诺普斯家的人有一点很有意思——他们长得像极了,可是他们中间没有人肯承认彼此是亲兄弟;他们总说是堂兄弟。弗莱姆和埃克还有I.O.就都是堂兄弟。埃克也在店门外。他和他的儿子靠墙蹲着,从一个口袋里掏干酪和饼干吃。别人告诉我,埃克还没回过家。而朗·奎克索性连镇都不回了;他赶着一辆大车,带上宿营的东西,一直追到山姆森林。埃克总算逮到他的那匹马。马跑到弗里曼村的一条死胡同里;埃克和他的儿子在胡同口拦了一条绳?99lib.子,拦在大约三英尺高的地方。那匹马跑到胡同底转过身没停步又跑回来。埃克说,那马根本没有看见绳子。他说那马看上去很像圣诞节时卖的玩具风车。“这马不想再跑了吗?”我问道。 “不跑了,”埃克说,一面从刀尖上咬一口干酪,“只是踢蹬了几下。” “踢蹬了几下?”我说。 “它脖子折了。”埃克说。 唉,他们一伙人大约有五六个,蹲在那儿聊天议论弗莱姆,可是谁都不知道弗莱姆在这笔卖马的交易中有没有股份。最后,还是我直截了当地问他。我说:“弗莱姆骗过我们大家,骗了不少钱,我们都为他骄傲。跟我们明说了吧,弗莱姆。你和得克萨斯人在这些马身上挣了多少钱?说给我们听听。咱们这些人中间只有埃克买了一匹马,别的买马的人都没有回镇上呢。埃克是你的嫡亲堂兄弟;他听了也会为你骄傲的。说吧,你们俩一共赚了多少钱?” 他们都削着木头不看弗莱姆,好像都在研究木头该怎么削;门廊里安静得连掉根针都听得见。至于I.O.,他本来一直在门上一上一下蹭他的背,现在他停下来,像一只追到猎物的猎狗直瞪瞪地瞧着弗莱姆。弗莱姆削光木棍上的刺,他往门廊外大路上啐了口唾沫说:“那不是我的马。” I. O.咯咯地笑了,像只老母鸡似的,两只手拍打着大腿。“你们这帮人算了吧!你们甭想斗得过弗莱姆。” 咳,就在这个时候,我看见阿姆斯蒂太太从小约翰太太家大门里出来,顺着马路走过来。我只装着没看见,一字不提。我说:“唉,做买卖的时候谁要是照顾不了自己,他就不能埋怨那个占他便宜的人。” 弗莱姆一言不发削他的木头。他没有看见阿姆斯蒂太太。“就是这么回事,先生们,”我说,“拿亨利·阿姆斯蒂来说,像他那99lib?样的人埋怨不到别人头上,只能怨他自己。” “当然他怪不到别人头上。”I.O.说。他并没有看见阿姆斯蒂太太。他接着又说:“亨利·阿姆斯蒂生来就是个笨蛋,一向傻极了。就算弗莱姆没有赚他的钱,别人也会把他的钱骗走的。” 我们看看弗莱姆,他纹丝不动。阿姆斯蒂太太沿着大路走上来。 “说得对,”我说,“不过,仔细想想,亨利并没有买过马。”我们朝弗莱姆看看,店里安静得连掉根火柴也听得见。“得克萨斯人让阿姆斯蒂太太第二天从弗莱姆那里取回五块钱。我想弗莱姆早就去过小约翰太太家把钱还给了阿姆斯蒂太太。” 我们看着弗莱姆。I.O.又停下在门上蹭背了。半晌,弗莱姆抬起头往门廊外面尘土里吐痰。I.O.像只母鸡似的咯咯笑了起来。“他这个人城府很深,让人难以捉摸,是吧?”I.O.说。 阿姆斯蒂太太越走越近。我一边不停地说话,一边注意弗莱姆的一举一动,看他会.99lib?不会抬起头来看见她。不过他一直没有抬头。我又提起凡纳,说他打算控告弗莱姆。然而弗莱姆只是坐着削木棍,除了说过一句马不是他的,从此不再开口。 I. O.随便四下望望,正好看见阿姆斯蒂太太。“糟了。”I.O.说。弗莱姆抬起头来。“她来了,”I.O.说,“你从后门出去。我就对她说你今天进城了。” 不过弗莱姆声色不动。他还是坐在那儿削木头。我们大家看着阿姆斯蒂太太走上门廊;她仍然戴着那顶褪色的阔边太阳帽,穿着那件晨衣,脚上的网球鞋走在门廊地上吱吱直响。她走上门廊停住脚步,两手裹在胸前衣服里,对谁都不瞧一眼。 “他星期六说,”她开口说,“他的马没卖给亨利。他说我可以向你要钱。” 弗莱姆抬起头来,小刀不停地削着,削掉一根木刺,好像他还是在一面看一面削似的。他说:“他走的时候把那笔钱带走了。” 阿姆斯蒂太太对我们谁都不看;我们也不去看她。只有埃克的儿子,手里拿着一块吃了一半的饼干,一面嚼,一面看着她。 “他说亨利没有买过马,”阿姆斯蒂太太说,“他让我今天向你要钱。” “我想他忘了这件事,”弗莱姆说,“他星期六把钱带走了。”他又削了起来。I.O.慢慢地又蹭起背来,舐舐嘴唇。过了一会儿,那个女人抬头看看大路,这条路通上山一直通到坟地。她九九藏书看着路,看了好一阵子;埃克的儿子望着她,I.O.在门上慢慢蹭他的背。她转身朝台阶走去。 “我想我该去做饭了。”她说。 “今天上午亨利好些吗,阿姆斯蒂太太?”温德博顿问道。 她看看温德博顿,放慢脚步。“他歇着呢,谢谢你关心。”她说。 弗莱姆站起来,推开椅子,放下刀子,朝门廊外面唾了一口。“等一等,阿姆斯蒂太太。”他说。她停步不走了,但是也不去看他。弗莱姆走进店铺里面。I.O.不再蹭背,伸着脖子去看弗莱姆。阿姆斯蒂太太站在一边,两手裹在衣服里,什么都不看。一辆大车赶过来,经过商店门口又远去了;这是弗里曼进城去。弗莱姆走出来,I.O.直盯着他。弗莱姆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带条纹的口袋,乔地·凡纳的糖果口袋。我敢打赌,他至今还欠着乔地买糖的五分钱。他把口袋放在阿姆斯蒂太太手里,好像是在往树墩空心里放东西。弗莱姆朝门廊外唾了一口。“一点点糖果,给孩子们吃吧。”他说。 “你真好心。”阿姆斯蒂太太说。她拿着糖口袋,谁都不看。埃克的儿子在一旁看着,盯着那个口袋,手里拿着咬了一半的饼干,但顾不上嚼了。他看着阿姆斯蒂太太把糖果口袋裹在围裙里。“我想我该回去帮忙做饭了。”她说。她转身走过门廊回去了。弗莱姆又在椅子上坐下打开小刀。他朝门廊外唾了一口,痰从阿姆斯蒂太太身边飞过去;她还没有走下台阶。她朝前走着,她的帽子和衣服都已经褪成一个颜色。她顺着大路朝小约翰太太家走回去。她走路不像个女人,看不出她裙子在摆动。她像是一根杵在水里的老树杈子,顺着潮水在移动。我们看着她走进小约翰太太家,渐渐地看不见她的人影了。弗莱姆削着木头。I.O.又开始在门上蹭他的背。他咯咯地笑起来,真像是只该死的老母鸡。 “你们这伙人别枉费心机了,”I.O.说,“你们甭想占他的上风。你们对付不了他。他真是个人物,不是吗?” 他要不是个人物,我就不是人。要是我弄一群山猫子到镇上来卖给左邻右舍、亲戚朋友,他们肯定会用私刑把我杀了。他们不杀我那才怪呢,先生。 (陶洁 译) 一 他认识路喀斯·布香——跟任何白人一样知道他。也许除了卡洛瑟斯·爱德蒙兹以外(路喀斯就住在爱德蒙兹离镇十七英里外的农场上),他比别人更认识路喀斯,因为他在他家吃过一顿饭。那是四年前的初冬;当时他才十二岁,那事是这样发生的:爱德蒙兹是舅舅的朋友,他们在同一个时候在州立大学上学。舅舅是从哈佛和海德堡大学回来以后去州立大学的,为的是学到足够的法律知识以便当选做县政府律师。出事的前一天,爱德蒙兹进城来看舅舅谈一些县里的事务并且在他们家住了一夜。那天晚上吃晚饭的时候,爱德蒙兹对他说: “明天跟我一起上我家去逮兔子吧。”接着对他母亲说,“明天下午我把他送回来。他拿着枪出去的时候我会派个童仆跟着他。”接着又对他说:“他有条好狗。” “他已经有个童仆在伺候他呢。”舅舅说。 然而爱德蒙兹说:“他那个童仆也会逮兔子吗?” 舅舅说:“我们可以保证他不会跟你那个捣乱的。” 于是,第二天早上他和艾勒克·山德跟着爱德蒙兹回家。那天早上天气很冷,是冬天的第一场寒流;灌木树篱挂了霜显得硬邦邦的路边排水沟里的死水结了一层薄冰就连九里溪的活水表面都亮晶晶的像彩色玻璃似的仿佛一碰就会碎从他们经过的第一个农家场院和后来经过的一个一个又一个的场院里传来不带风的强烈的木柴烟味他们可以看见后院里的黑铁锅已经在冒热气还戴着夏天遮阳帽的女人或戴着男人的旧毡帽穿着男人的长外套的女人在往锅底下塞柴火而工装裤外面围着用铁丝系着的黄麻袋片做的围裙的男人在磨刀或者已经在猪圈附近走动圈里的猪呼噜噜地咕哝着不时尖叫着,它们不太惊慌,没有张皇失措只是有点警觉仿佛已经感觉到尽管是模模糊糊地感觉到它们丰富多彩而又与生俱来的命运;到了傍晚时分整个大地将会挂满它们那鬼怪似的完整的油脂色的空荡荡的尸体它们是在脚跟处被固定起来其姿态犹如在疯狂地奔跑,仿佛笔直地扑向地球的中心。九九藏书 他并不知道那事是怎么发生的。那个童仆是爱德蒙兹一个佃户的儿子,年纪和个子比艾勒克·山德要大,而艾勒克的个子又要比他大,尽管他们的年纪一般大。那男孩在大屋里等着他们带着他的狗——一条真正的逮兔子的狗,有点猎犬血统,相当多的猎犬血统,也许大部分是猎犬血统,美洲赤,是体黑而有深褐色或深红色斑点的捕浣熊的猎狗杂交的后代,也许一度还有点那种能指示动物所在地的小猎狗的血统,一条杂种狗,一条黑鬼的狗,一眼就能看出来它的本性跟兔子特别亲近,就像人们说黑人跟骡子特别友好一样——艾勒克·山德已经拿了他的飞镖——一个钉在一小段扫帚把上的拴铁路路轨的粗螺母——艾勒克·山德能把飞镖嗖嗖地头尾相接地旋转着投向在奔跑的兔子,其准确性跟他用猎枪差不了多少——艾勒克·山德和爱德蒙兹的童仆拿着他们的飞镖他拿着枪他们穿过庭园经过牧场来到爱德蒙兹的童仆知道的水面上架有一根木头可以踩着过河的小溪边,他并不知道那事是怎么发生的,那种事情发生在女孩身上也许可以想象甚至可以原谅但在别人身上就不应该也不可原谅,他踩着木头走了一半他根本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因为他在围栏最上面那根木头上走过许多次而且距离比这个要长两倍突然那熟悉的十分了解的阳光普照的冬天的大地翻了个个儿平展展地倒伏在他的脸上他手里还拿着枪他急速猛扑不是脱离大地而是远离明亮的天空他还能记得冰面破裂时轻微而清脆的碎裂声记得他怎样在落水以后并不觉得震惊倒是在又浮出水面呼吸到空气时才激灵了一下。他把枪掉了只好扎猛子再潜到水里去寻找,离开冰凉的空气又回到水里他还是对水没有感觉,既不觉得冷也不觉得不冷连他湿漉漉的衣服——靴子和厚裤子和毛衣和猎装外套——在水里也不觉得沉重只是有点碍事,他找到了枪又使劲摸找水底然后一只手划着水游到河边一边踩水一边拽住一根杨柳枝一边把枪往上递直到有人接了过去;显然是爱德蒙兹的童仆因为这时候艾勒藏书网克·山德正使劲向他捅来一根长木杆,那简直是根原木,刚一捅过来就打在他脚上使他站立不稳把他的脑袋又弄到水底下还差一点让他失手松开了手里抓着的柳树枝后来有个声音说: “把木杆拿开别挡着他让他好出来。”——那只是个声音,并不是因为这不可能是别人的声音只可能是艾勒克·山德或爱德蒙兹的童仆而是因为不管是谁的声音都没有关系:现在他两只手抓着柳枝爬出了水面,薄冰在他胸前喀嚓喀嚓地碎裂,他的衣服像冰凉的软铅他不是穿着衣服在活动而是好像套上了南美披风或海员用的油布衣。他往岸上爬先看见两只穿着高统靴的既不是爱德蒙兹的童仆也不是艾勒克·山德的脚,接着是两条腿上面是工装裤他继续往上爬站了起来看见一个黑人肩上扛了把斧子,身上穿着一件很厚的羊皮外套,戴着一顶他外祖父过去常戴的浅色宽边的毡帽,眼睛正看着他这就是他记忆中第一次看到的路喀斯·布香或者更确切地说他记得这是第一次因为你看见了路喀斯·布香就不会忘记的;他喘着气,浑身哆嗦着,这时才感受到河水的冰凉并为之震惊,他抬起头看见一张脸正在望着他没有怜悯同情或其他表情,甚至没有惊讶:只是望着他,脸的主人根本没做任何努力来帮助他从小溪里爬出来,事实上还命令艾勒克·山德不要去用木杆那唯一的表示有人试图帮助他的象征物——在他看来这张脸也许可能还不到五十岁甚至可能只有四十岁要不是有那顶帽子和那双眼睛还有那黑人的皮肤但这就是一个冻得直哆嗦并且由于震惊和劳累而直喘气的才十二岁的男孩所看到的一切因为望着他的那张脸的表情并没有任何色素,甚至没有白人所缺乏的色素,不是傲慢,甚至也不是鄙夷:只是自有主见从容自若。然后爱德蒙兹的童仆对这个人说了句话,说了一个名字——有点像路喀斯先生——于是他知道这人是谁了,想起了那个故事的其他部分那是这个地区历史的一个片断,一个部分很少有人比舅舅更了解的历史:这个人是爱德蒙兹的曾外祖父一个叫老卡洛瑟斯·麦卡斯林的人的奴隶(不仅仅是老卡洛瑟斯的奴隶而且还是他的儿子)的儿子,现在他站着一直哆嗦着在他看来又有一分钟的光景那人站着看着他脸上毫无表情。后来那人转过身子,说话时连头都没回,他已经走了起来,甚至没有等一下看看他们是否听见了,更别说看看他们是否会服从他: “上我家来吧。” “我回爱德蒙兹先生那里。”他说。那人并不回头。他甚至没有回答他的话。 “拿着他的枪,乔。”他说。 于是他跟在他后面,爱德蒙兹的童仆和艾勒克·山德跟在他的后面,他们成单列沿着小溪朝桥和大路走去。很快他不再哆嗦了;他只是又冷又湿,不过只要他不断走动那冷和湿也会过去的。他们过了桥。前面就是那大门,车道从那里穿过庭园通到爱德蒙兹的家门口。那段路大约有一英里;也许等他走到爱德蒙兹的家宅他的衣服就已经干了身子也已经暖和了即使在他知道他不会拐进去或者在他没有拐进去以后,他还是相信他会在大门口向里拐进去的现在已经走过大门口,他还是对自己说他不进去的理由是,虽然爱德蒙兹是个单身汉家里没有女人,但爱德蒙兹本人很可能在把他送回他母亲身边以前不会允许他再走出他的房子,他一直对自己这么说尽管他知道真正的理由是他无法想象自己会违背那个大步走在他前面的人就像他不能违背他外祖父的旨意一样,并不是害怕他报复也不是由于他威胁要报复而是因为在他前面大踏步地走着的人跟他外祖父一样根本不可能想象一个小孩会表示违抗或藐视。 看见了那座房子,那个小木屋并且想起了那故事,那神话的其余部分:爱德蒙兹的父亲怎么立下契约留给他的黑人嫡亲姑表兄弟和他的子孙后代那座房子和周围的十英亩土地——跟信封上的邮票似的永远位于那两千英亩种植园中心的一块长方形的土地——那没有油漆的木头房子,那没有油漆的尖桩篱栅,那人用膝盖撞开篱栅的没有油漆没有门闩的大门还是没有停下脚步也没有回过一次头而是大步走进庭院,他跟着他艾勒克·山德和爱德蒙兹的童仆又跟在他的后面。这里即便在夏天也是寸草不生;他完全能够想象那情景,整个一片光秃秃的,没有野草也没有任何树枝草根,天天早上路喀斯家的某个女人会用柳枝扎成的扫帚打扫尘土,把土扫成一系列复杂的螺旋涡或重叠的环圈这些图形随着白昼的消逝会渐渐地慢慢地被鸡屎和家鸡富有神秘含义的三趾脚印弄得面目全非变成微型的(现在十六岁时才想起来的)像巨蜥时期出现的地貌,他们四人走在不能算是人行道的道路上因为路面是土铺的可又比小径要好,用脚踩实的小道在两边用铁罐空瓶及插进地面的陶瓷碎片组成的边界中间笔直地向前延伸,通向没有上过油漆的台阶和没有上过油漆的门廊门廊边上摆着更多也更大的罐子——过去装糖蜜或者也许是油漆的一加仑容量的罐子和破旧的水桶或牛奶桶和一个削掉上半截的装煤油的五加仑大的罐子和半个从前某家人家(毫无疑问是爱德蒙兹的家)的厨房里的热水罐现在被竖着剖成了香蕉形——夏天里这容器里长过花草现在里面还有东歪西倒的枯萎的茎梗和干枯的一碰就碎的卷须,它后面便是那房子,灰蒙蒙的久经风吹雨打不是没有上过油漆而是油漆漆不上去不肯接受油漆的摆布结果那房子不仅是那条严酷的没有得到修缮的小道的唯一可能的延续而且还是它的冠顶一如那雕刻的樗树叶子是希腊圆柱的柱头。 那人仍然没有停步,他走上台阶穿过门廊打开大门走了进去他跟了进去然后是爱德蒙兹的童仆和艾勒克·山德。从明亮的外边走进来门厅显得挺阴暗几乎是黑乎乎的他已经能够闻到那种他长这么大从未怀疑过总认为任何有一点黑人血统的人居住的地方必定会有的气味就跟他相信所有姓莫里逊的人都是循道公会的教徒一样,再往里走是卧室:地板是光秃秃的磨损了的相当干净没有上过油漆也没有地毯,房间的一角模模糊糊是一张巨大的有华盖的可能是从老卡洛瑟斯·麦卡斯林家里搬来的大床上面铺着色彩绚丽的百衲被还有一个破旧的廉价的大拉皮兹牌的梳妆台还有当时没看见的别的东西了或者至少没看到什么别的东西;只是在事后他才注意到——或者想起来他看到了——那凌乱的壁炉台上放着一盏有手绘花卉的煤油灯和一个塞满了拧成麻花形的报纸做的纸捻的花瓶壁炉台上面挂着一份平版印刷的三年前的彩色日历画面里波卡洪塔斯穿着苏人或奥吉布瓦人部落首领穿着的打褶皱的带流苏的鹿皮服装靠在以规则的几何图形布局的柏树花园上面的意大利大理石的栏杆上床对面的幽暗的角落里有一张彩色平版印刷的两个人的肖像笨拙地镶在描金画架的描金木制镜框里。但这肖像他当时还没有看见因为它在他身后边他现在看见的只是那炉火——那用泥抹的大卵石砌的烟囱灰色的灰烬里一根垫底的烧了一半的大木柴红彤彤地闷燃着炉火边摇椅里有样东西他在没看到脸以前觉得是个孩子,后来他确实停了很长的时间好好地看了看她因为他又想起舅舅告诉他的关于路喀斯·布香或至少跟他有关系的另外一件事情,他看着她时才第一次意识到那男人年纪究竟有多大,必定有多老——一个身材娇小几乎像个洋娃娃似的肤色比那男人黑得多的老妇人披着披肩戴着围裙脑袋包着一块一尘不染的白布上面是一顶染色的带有某种装饰品的草帽。但他想不起来舅舅说过的话或告诉过他的事情后来他连他曾经记得舅舅告诉过他这件事都忘记了,他现在只是端端正正地坐在壁炉前面爱德蒙兹的童仆正在用劈开的木柴和松木片把火烧旺起来而艾勒克·山德蹲在地上拽掉他湿透了的靴子又脱掉他的裤子他站起来脱掉了外套毛衣和衬衣,他们两人都得在那男人的身前身后甚至脚下躲闪着而他叉开双腿背对着火站在壁炉前面仍然穿着他的橡皮套鞋戴着他的帽子只是脱了他的羊皮外套后来那个老妇人站到他身边比只有十二岁的他和艾勒克·山德都要矮她胳臂上搭着又一条色彩绚丽的百衲被。 “全脱光。”那男人说。 “不我——”他说。 “脱光。”那男人说。于是他把湿漉漉的连衫裤也脱了然后他又坐在椅子里坐在现在变得明亮而火苗乱窜的炉火前面,裹在百衲被里像个虫蛹似的,而且完全被那不可能搞错的黑人气味所包围——那气味要不是由于现在可以用分秒计算的时间里将发生一些事情他到死都不会考虑不会捉摸也许那气味并不真的是一个种族的气息甚至也不是贫困的气息而也许是说明一种情形:一种思想,一种信念,一种接受,消极地接受了他们因为自己是黑人所以不应该有可以适当或经常洗涤的设备的思想甚至不应该经常洗涤沐浴的思想即使在没有洗刷设备的情况下;事实上人们更希望他们不接受这种思想。然而那气味现在毫无意义或者一时还没有意义;还要再过一个小时那事才会发生还要再过四年他才会明白那件事的余波有多深远对他有什么影响在他还没有意识到,在他承认他已经接受了那气味以前他就已经长大成人了。所以他只是闻了那气味就把它置之不理因为他已经习惯于这种气味,他这辈子断断续续一直在闻这种气味而且还会继续闻下去:因为他这辈子相当一部分的时间是在艾勒克·山德的母亲巴拉丽的小屋在他们的后院里度过的他俩小时候在天气不好的日子里就在那里玩耍巴拉丽会在大屋两顿正餐之间给他们煮一顿饭食他跟艾勒克·山德一起吃,在两人的嘴里那饭菜的味道完全一样;他甚至不能想象这种气味消失了一去不复返的时候生活会是什么样的。他一直在闻这种气味,他还将永远闻到这种气味;这是他无法逃避的过去的一部分,这是他作为南方人所接受的传统中的十分丰富的一部分;他甚至不必去排斥那气味,他只是不再闻到它就像长期抽烟斗的人从来闻不到已经成为他的衣服和衣服上的扣子和扣眼一部分的冷漠而呛人的烟油味,他坐在那里裹在百衲被温暖而浓烈的气息里甚至有点瞌睡起来,他听见爱德蒙兹的童仆和艾勒克·山德从他们靠墙蹲着的地方站起来走出屋时又有点清醒过来,但没太清醒,又陷入被子温暖的浓烈的气味而那人还一直站在他前面,背对着炉火反背着双手跟他从小溪里抬起头第一次看见他时完全一模一样只是两手紧握着没有了斧子和也没有了羊皮袄那人穿着橡皮套鞋和褪了色的黑人穿的工装裤不过工装裤的前胸横挂一条挺粗的金表链他们走进房间不久他觉得那人转身从凌乱的壁炉台上取下一样东西放进嘴里后来他看到那是什么东西:一根金牙签就像他亲外公用的那种牙签。那顶旧帽子是手缝的海狸皮做的很像他外公花三四十块钱一顶买来的那种皮帽,帽子不是端端正正地戴在头上而是有点歪斜帽子下面的面孔肤色像黑人但鼻子的鼻梁很高甚至有点弯钩从那脸上望出来的神情或者说从脸后面望出来的神情不是黑人的也不是白人的,一点都不傲慢甚至也不是蔑视:只是不容置辩说一不二从容不迫。 然后艾勒克·山德回来了,拿着他的衣服,衣服干了甚至由于刚从炉子上拿下来还有点烫,他穿上衣服,又蹬又跺地穿好发硬了的靴子;爱德蒙兹的童仆又蹲到墙根,还在吃手里的什么东西,于是他说:“我要在爱德蒙兹先生家吃饭。” 那个男人既没抗议也没同意。他一动不动;他甚至都没看他。他只是平静而又不容争辩地说:“她现在已经都把饭盛好了。”于是他走过那老妇人的身边,她站在门口闪开身子让他过去,他走进厨房:一张铺着油布的桌子放在朝南的窗户下太阳光照得很明亮的地方,他不知道他怎么会知道的,因为那里没有标志,没有痕迹,没有吃过的脏碗来表明——爱德蒙兹的童仆和艾勒克·山德已经在那里吃过饭了,他坐下吃了起来,显然吃的是给路喀斯准备的饭——甘蓝菜、一片油煎的裹着面粉的猪肋肉、大而扁的白白的挺油腻的半生不熟的小圆饼、一杯乳酪:也是黑人的饭食,他也接受了而又不予理会因为这正是他所预料的,这就是黑人吃的东西,显然因为这是他们喜欢的,他们所选择的食品;并不是十二岁的时候(在他第一次对此事感到惊讶疑惑以前他就已经是个长大了的人)在他们长期的历史里除了那些在白人厨房吃饭的人以外这是他们唯一有机会学着喜欢吃的食物而且他们在所有食品中选择这些东西因为这就是他们的口味他们的新陈代谢;事后,十分钟以后然后在以后的四年里他一直企图诉自己是那食物使他犯错误。但他会知道得更清楚;促使他做出最初的错误判断的错误的原因一直就存着在那里,根本不需要房子和百衲被的气息来怂恿他为了挺过那男人脸上望出来的(甚至不是对着他的,只是望出来的)神情;他终于站起身手里已经攥着那钱币,那五角钱的硬币回到另外那间屋子:因为他正好面对它他第一次看见那金色画架上的镶在金色镜框里的合影他走过去,在他还不知道他要那么做的时候就已经弯下腰定睛细看在那黑魆魆的角落里只有那金色的叶子闪烁发光。那肖像显然被修理过,从那有点折射光的球面圆盖的后面犹如从占卜者的水晶球的里面回望着他的还是那张大摇大摆歪戴着帽子的从容自如不容置辩的面孔,一个蛇头形的跟蛇头差不多大小的领扣把浆洗过的没有领带的硬领扣在浆洗过的白衬衣上,表链现在横着悬挂在细平布上衣里的细平布马甲的胸前只是那牙签不见了,他边上是那个娇小的洋娃娃似的女人戴着另外一顶绘着花的草帽披着另外一块披肩;这肯定就是那个女人尽管她看上去不像任何一个他以前见过的人接着他意识到事情远不是那么简单:那照片或者她这个人有些可怕的甚至不能容忍的不对头的地方。她说话他抬头的时候,那男人仍然叉着腿站在炉火前而女人又坐在几乎是摆在角落里老地方的摇椅上她并没有在看他他知道在他又一次走进屋子以后她还没有看过他一眼可她说: “那是路喀斯干的又一件好事。”他说。 “什么?”那男人说。 “莫莉不喜欢这照片因为拍照的人把她的包头布摘掉了。”原来是这么回事,她有头发了;这简直像是透过棺材上密封的玻璃盖去看一具做过防腐处理的尸体,他想到莫莉,当然因为他现在想起来舅舅告诉他的有关路喀斯或有关他们俩的那些事情。他说: “他干吗要摘掉它?” “我叫他摘的,”那男人说,“我不要在房间里摆什么田里干活的黑鬼的照片。”现在他朝他们走去,把攥着五角钱的拳头放回口袋,又去摸那一毛钱和两个五分钱的硬币——这是他全部的钱财——把它们都攥到手心,嘴里说: “你是从镇上来的。我舅舅认识你——加文·史蒂文斯律师。” “我也还记得你妈妈,”她说,“她以前叫麦琪·丹德里奇小姐。” “那是我的外婆,”他说,“我母亲也姓史蒂文斯。”他伸出手递过硬币;在他认为她会接受那些钱的同一瞬间他知道在那不可挽回的一瞬间他已是永远晚了一步,永远不能挽回了,他站在那里,缓缓流动的炽热的血液像分分秒秒似的缓缓地涌上他的脖子和面孔,那愚蠢的手永远伸开着,上面是四枚抛过光的铸压过的可耻的废料,终于那男人最后做了点至少表示怜悯的事情。 “这是要干什么?”那男人说,他仍然站着不动,甚至没有低下头看看他手心里的东西:又是一个永恒的时刻只有那炽热的死去的不流动的血液直到最后那血液终于汹涌奔腾使他至少能够忍受那耻辱:看着他的手掌翻了过来不是把硬币扔出去而是轻蔑地把它们倒下去让它们叮叮当当地掉在光秃秃的地板上又蹦了起来,其中一个五分钱的镍币甚至滚出一个长长的大大的弧圈发出干涩而轻微的响声好像是只小耗子在奔跑,接着是他的声音: “捡起来!” 还是没有动静,那男人一动不动,反背着双手,什么都不看;只有那炽热的死去了的沉重的血液在汹涌奔流,从中传来那声音,并不针对任何人:“把他的钱捡起来。”接着他听见并看见艾勒克·山德和爱德蒙兹的童仆在靠近地板的阴影里俯下身子乱转起来。“把钱给他。”那声音说。他看见爱德蒙兹的童仆把两个硬币放到艾勒克·山德的手心,感到艾勒克·山德的手拿着那四枚镍币摸索着找他垂着的手把钱塞进他的手里。“现在走吧打你们的兔子去,”那声音说,“离那小溪远一点。” 二 于是他们又走在明亮的冷空气里(虽然现在已经是中午气温可能已经到了今天的最高点),又从小溪的桥上走回去(突然,他四下张望,他们已经沿小溪走了差不多半英里地而他一点都不觉得)那狗把一只兔子赶到一块棉花地旁边的荆棘丛里又在疯狂的乱吠乱叫中扑上前去把它赶出来,那惊慌失措的黄褐色小东西一瞬间看上去缩成一团呈球形像个槌球不过在接着的一刹那变得很长就像一条蛇似的窜出荆棘丛跑在狗的前面,它的小白尾巴一晃一晃地在只有残枝剩梗的棉花垄里左拐右拐地奔跑就像玩具小船的船帆在起了风的池塘水面漂浮这时艾勒克·山德在荆棘丛的另一边大声喊叫: “开枪啊!开枪打啊!”接着说,“你为什么不开枪打它?”而他不慌不忙地转过身子稳步走到小溪边从口袋里掏出那四枚硬币抛到水里。那天夜里他躺在床上彻夜不眠他知道那顿饭并不仅仅是路喀斯所能提供的最好的东西而是他可以提供的全部食物;他今天早上上那里去不是做爱德蒙兹的客人而是做老卡洛瑟斯·麦卡斯林农场的客人路喀斯明白这一点而他不知道所以路喀斯打败了他,他叉着腿站在壁炉前连反背在身后的手都没动一下就拿了他自己的七毛钱并且用这些钱把他打倒,他辗转反侧无可奈何却又气愤万端,他已经对这个他只见过一次面而且是只不过在十二小时前才见到的男人有了想法,正如第二年他了解到乡下全部地区每一个白人多年来一直在琢磨这个男人:我们得首先让他像个黑鬼。他得承认他是个黑鬼。那时候我们也许会按看来他希望大家接受他的方式去接受他。因为他马上开始了解到更多的关于路喀斯的事情。他不是亲耳听到的:他只是了解到,任何一个熟悉那一带乡下的人所能告诉他的关于那个黑人的一切事情那黑人像任何白人一样称女人为“夫人”他对你说“老爷”或“先生”如果你是白人的话但你知道他心里并不把你当老爷或先生他还知道你明白这一点可他甚至并不等待,甚至并不看你敢不敢采取下一步的行动,因为他根本不在乎。比如说,有这么件事。 那是三年前一个星期六的下午在离爱德蒙兹农场四英里的一个十字路口的商店里每逢星期六下午有一段时间里附近的每个佃户每个地主每个终身享有不动产的人不管是白人还是黑人都至少要路过那里一般来说会停留一下常常还会买点东西,那些上着鞍子被缰绳勒伤的骡子和马都拴在泉水下方被人踩来踩去的泥地里的柳树桦树和悬铃木树上而它们的骑手把小店挤得水泄不通一直挤到门前面落满灰尘的软长椅,他们或站或蹲喝着瓶装的果味汽水啐着烟叶汁不慌不忙地卷着香烟从容不迫地划着火柴去点燃已经抽完的烟斗;这一天有三个在附近锯木厂当工人的年纪比较轻的白人,都有点喝醉了酒,其中一人以好吵架好用武力出名,这时路喀斯走了进来穿着那件他进城或星期天才穿的已经穿旧了的黑色细平布西服戴着那顶做工精致的旧帽子还有那根粗表链和那根牙签,于是发生了一件事情,那故事并没说或者甚至并不知道是件什么事情,也许是路喀斯走路的样子,他走进来不跟任何人说话便径直走到柜台前买他的东西(那是五分钱一盒的薄脆姜饼)转身把盒子的一头撕掉把牙签拿下来放进前胸的口袋里晃晃那盒子往手心里倒出一个姜饼放进嘴里,也许什么事都没有就足够惹事了,站着的那个白人忽然对路喀斯说起话来,说什么:“你这个该死的傲慢的犟头倔脑的臭里叭唧的脑袋长刺的爱德蒙兹的兔崽子。”而路喀斯嚼着姜饼咽了下去手里的盒子已经在另一只手的上方侧了过来,非常缓慢地转过头看了那白人一阵子然后说: “我不叫爱德蒙兹。我跟这些新来户没关系。我属于老家老辈的。我是个麦卡斯林。” “你要是脸上带着这副神情还在这儿走来走去的话你就会变成诱捕乌鸦的烂尸肉。”那白人说。大约有一分钟或者至少有半分钟的时间路喀斯带着沉思默想平静冷漠的神情看着那白人;他一只手里的盒子慢慢地侧过来直到又倒出一块姜饼落在他另一只手的掌心,接着他掀起唇角,吮吸了一个上牙,在突然的静寂里显得挺响但并无含义既不是嘲弄也不是反驳甚至都不是不同意,完全没有任何一点含义,而是几乎漫不经心地咂了一下,好像一个在广漠百里的孤独中吃姜饼的人——要是他吃的话——会吮一下上牙似的,然后说: “是啊,我以前听说过这种说法。我还注意到提起这话头的人还都不姓爱德蒙兹。”话音未落那白人已经跳了起来同时伸手往背后乱摸他身后的柜台上有六七根犁杖上的单驾横木他抓起一根已经开始往下揍去这时店主的儿子,他也是一个很活跃的年轻人,不是绕过柜台就是从柜台上跳了过来一把抓住那个人结果那横木没有伤害任何人只是飞过过道砸在那冰凉的炉子上;这时另外一个人也抱住了那个白人。 “出去,路喀斯!”店主的儿子扭头说。可路喀斯还是没有迈步,他神色平静,甚至并不含有嘲笑,甚至并不表示蔑视,甚至并不很警觉,那花里胡哨的盒子还在左手倾斜着小饼还在右手里,他只是在观望而店主的儿子和他的伙伴正使劲拦着那满嘴白沫怒骂不已的白人。“滚出去下地狱去,你这个该死的傻瓜!”店主的儿子大声喊。只是在这时候路喀斯才有所动静,不慌不忙地转过身子朝门口走去,一边把右手送到嘴边,因此在他出门时他们看得见他嘴巴一上一下有节奏地咀嚼着。 因为有那五角钱。实际数目当然是四枚硬币七角钱但他从那最初一秒钟的短促瞬间起就把它们换成演绎成一个硬币一个整数从体积和重量都跟它微不足道的可换算的价值不成比例;事实上有时候那煎熬他的后悔心情也许只不过是羞愧难当的心绪或者不管什么样的难受心境终于暂时筋疲力尽甚至消停安宁他便会告诉自己至少我有五角钱,至少我有点东西因为现在不光是他的错误和由此带来的耻辱而且还有这件事的主角——那个男人、那个黑人、那房间、那时刻、那一天——都被锤炼成消融于那硬币所象征的坚硬滚圆的含义之中他似乎看见自己躺着观望着毫无遗憾甚至很平和因为那硬币一天天地膨胀到巨大的极限,终于永远固定地悬挂在他的痛苦的黑暗洞穴里像那最后的死去的没有亏缺的月亮而他自己,他自己弱小的身影对着硬币指手画脚而又微不足道拼命地要遮盖硬币的光芒却又白费心血;拼命而徒劳但又不屈不挠因为他现在永远不可能停止永远不可能放弃因为他并不仅仅损害自己的男子气概而且伤害了他的整个种族;每天下午放学以后还有星期天整天,除非有球赛或者他去打猎或者有些别的他想干或需要干的事情,他总是到舅舅的办公室去接接电话或跑腿做杂事,这一切都出于某种类似责任心的东西即使并不是真正的需要;至少这体现了他想承担一些自己的价值的愿望。他在孩提时期在他几乎还不会记事时就开始这么做了,那是出于他从来不想追究的对他母亲的唯一的兄弟的盲目而绝对的依恋,从此他就一直这么做了;后来,在十五岁、十六岁、十七岁的时候,他常常会想到那个关于一个男孩和他的宠物小牛的故事,每天男孩都要把小牛抱起来放到牧场围栏的外边;一年年过去了,他们或长大成大人或成为大公牛了,可那牛还是天天被抱着越过牧场的围栏。 他抛弃了他的小牛。离圣诞节还有不到三个星期的时间;每天下午放学后和星期六整天他不是在广场就是在看得见广场,可以观察广场的地方。天气又冷了一两天,接着就变暖和了,风力缓和了,然后明亮的太阳施展威力天又下起雨来,可他还是在街上溜达或站在街头那里商店橱窗里已经都是玩具圣诞节商品炮仗彩色灯泡常青树金银箔的街头,或者隔着杂货店或理发店蒙着水蒸气的窗户看里面乡下人的面孔,那两包东西——给路喀斯的四根一毛二分五一根的雪茄烟和给他妻子的一个平底玻璃杯的鼻烟——用五颜六色的圣诞礼物包装纸包好的东西就在他的口袋里,一直到他终于看见爱德蒙兹并把东西交给他请他在圣诞节早晨送过去。不过,这仅仅偿还了(以加倍的利息)那七角钱;那每天夜里悬挂在愤怒与无奈的黑暗深渊里的死去的可怕的没有热气的圆片依然存在:要是他先就当个黑鬼,只当一秒钟,小小的微不足道的一秒钟,那该有多好啊。于是在2月里他开始攒钱——父亲每周给他当零用钱的两角五分和舅舅的作为在他办公室工作的薪水的两角五分钱——到5月里他攒够了钱在母亲的帮助下挑了件带花的仿真丝的裙衫用农村免费投递的方式寄给卡洛瑟斯·爱德蒙兹转交莫莉·布香终于他有某种类似无忧无虑的感觉因为那愤怒已经过去他所不能忘却的只是那悲哀和那耻辱;那圆片仍然悬挂在那黑暗的洞穴,但几乎快有一年了,那洞穴不再那么黑暗了,那圆片变得暗淡他可以在圆片下入睡了,因为就连神经衰弱的人最后也会在他那越来越亏缺和没有光彩的月亮下打瞌睡的。接下来是9月。还有一周就要开学了。一天下午他回到家里母亲正等着他。 “这儿有样东西给你。”她说。那是一桶容量为一加仑的新鲜的家制的高粱做的糖蜜。她还没有把话说完他早就知道答案了:“有人从爱德蒙兹先生家那边给你送来的。” “路喀斯·布香,”他说,几乎是喊了起来,“他走了有多久?他为什么不等我?” “不,”母亲说,“他没有亲自送来。他是派人送来的。一个白人孩子骑着头骡子送来的。” 那就是发生的一切。他们又回到他们开始的地方;一切又要从头做起;这一次情况更糟糕因为这一次路喀斯命令一个白人孩子把他的钱捡起来还给他。接着他意识到他根本不可能从头做起因为要是他把那桶糖蜜送回去扔进路喀斯的前门的话,那只不过是把硬币事件重演一遍让路喀斯再指挥某个人捡起来还给他,更何况他还得骑上那匹小孩子才骑的设得兰矮种马他已经太大了不好意思再骑了(只不过他母亲还不同意让他有一匹完全长大的大马或者至少是他想要的舅舅答应给他的那种像个模样的大马)走十七英里的路到他家门口把桶扔进去。事情只能是这样了;任何可以或可能解救他的办法的不仅是99lib.他力所难及而且还超越了他的知识范围;他只能等待着如果解救那一天会来到的话,如果没有那一天的话他也只好在没有的情况下如此这般地过日子。 四年后他几乎已经自由了十八个月他以为事情就那样了结了。老莫莉死了她跟路喀斯生的女儿跟着丈夫搬到底特律去了他现在终于通过偶然的间接的迟到的传闻听说路喀斯一个人住在那房子里,孤身一人无亲无故倔强而难以对付,显然没有朋友不仅没有他自己那个种族的朋友他甚至还颇以此自豪。他又见到过他三次,在镇上广场里而且并不都是在星期六——事实上他在最后一次见到他以后又过了一年才发觉从来没有看见他在星期六进城来而乡下其他所有的黑人还有大多数白人都是在星期六到镇上来的,甚至连他见到他的那几次中间的间隔都差不多是整整一年他能见到路喀斯并不是因为路喀斯的到来是种巧合正好赶上自己偶尔穿过广场而是因为他正好赶上路喀斯每年必须进城来的时候——但不是在周末而是跟那些不是农民而是种植园主,那些像商人医生和律师那样穿马甲打领带的白人一样是在工作日里,仿佛他拒绝,他不肯接受某个不单是黑人而且是乡下黑人的行为方式中哪怕是小小的规范,他总是穿着描金画架上那张照片——肖像里的那套显然当年很昂贵但现在已经破旧然而刷得很干净的细平布做的黑西服还有那顶歪斜的做工精细的帽子他外公时代的上过浆的白衬衫没有领带的活领很粗的表链以及那根跟外公放在马甲前胸口袋里的牙签一模一样的金牙签。他第一次见到路喀斯是在第二年冬天是他先开的口虽然路喀斯马上就认出他来;他谢谢他送的糖蜜而路喀斯的回答跟外公在这种场合上说的话一模一样,只是用词和语法有点差别:九九藏书 “今年的糖蜜做得不错。我做的时候想起来男孩子总是喜欢吃甜的东西喜欢好的糖蜜的。”他继续往前走,又扭头说,“这个冬天别再掉到小溪里去。”后来他又看见过他两次——还是那黑西服、那帽子、那表链,但再一次见到他时没有了那根牙签这一次路喀斯笔直地看着他,从五英尺外笔直地看着他的眼睛然后走了过去他想他已经把我忘记了。他甚至不再记得我了一直到差不多又过了一年舅舅才告诉他莫莉在一年前去世了。他当时没有花心血没有费时间去考虑舅舅怎么那么巧会知道这件事(显然是爱德蒙兹告诉他的)因为他已经在飞快地往回计算时间;他抱着一种被证明无罪的感觉一种解脱几乎是一种胜利的心情,想:当时她刚去世。那就是他没看见我的原因。那就是他为什么不带牙签的原因怀着一种惊讶的心理想他在伤心。你并不一定非得不是黑鬼才会伤心悲哀接下来他表现自己在等候,经常去广场就像两年前老在找爱德蒙兹要给他那两件圣诞节礼物请他转交,他白等了那以后的两个月三个月四个月才忽然想到他以前总是一年在镇上看到路喀斯一次总是在一月或二月然后他第一次明白这是什么道理:他是来付一年一度的土地税。于是那是在一月末,一个明亮而寒冷的下午。他在微弱的阳光下站在银行的拐角看见路喀斯从县政府大楼里走出来穿过广场对着他走过来,穿着那黑西服那无领带的衬衫那趾高气扬地歪戴着的做工精致的旧帽子,走路时腰板挺得如此笔直使得外套只是在肩部垂下来的地方才碰到他的身体他已经能够看见那根翘起来的歪斜的金牙签的亮光他感觉到自己面部的肌肉开始紧张,他等候着后来路喀斯抬起眼睛又一次笔直地看着他的眼睛大约有四分之一分钟然后往别处看他笔直走过来甚至为了从他身边走过去而往边上绕了几步走了过去又继续前进;他也没有回视路喀斯的目光,只是站在微弱的阳光下站在马路牙子边沿心想这一回他甚至没有去想我是谁。他甚至不知道我是谁,他甚至没有费心思去忘掉我。甚至带着平和的心情想:事情过去了。就是这样了因为他自由了那个三年来使他无论醒着还是睡着都心神不安的人已经走出他的生活。当然他还会再见到他;毫无疑问在路喀斯的余生里他们还会像这样每年一次在镇上的街道里相遇并且擦肩而过但就是这么回事了。其中一个不再是那个人而只不过是命令两个黑孩子捡起他的钱还给他的那个人的鬼魂;另外一个只不过是那个孩子心中的记忆他拿出钱来要给他后来把钱扔在地上,他带入成年时期的只有那日渐淡却的一鳞半爪的有关那古老的一度使他几乎疯狂的耻辱痛苦与不是报仇雪恨而是重新肯定他的男子气概和白人血统重新平等化的需要的记忆。到了某一天其中一个甚至不再是那个叫人捡起那些硬币的人的鬼魂而对另外那一个来说那耻辱和痛苦不再是想得起来可以回忆的事情而只不过是一次呼吸一句悄悄话就像那男孩在消逝的童年里所吃过的小酸模的又苦又甜又酸的味道,只是在品尝的一瞬间才记得在它被想起来被回忆起来以前就已经被忘却了;他能够想象他们两个人成为老人,在很老的时候的某次相遇,到了人们称之为活着的痛苦的某个时刻相遇,由于缺乏更好的言词人们只好如此这般地称呼那赤裸裸的无法麻醉的神经末梢的痛苦那时候不仅他们度过的岁月就连他们那年龄相差的半个世纪都跟煤堆里的沙子一样难以区别无法统计他对路喀斯说:我就是那个孩子当年你分给我一半你的饭而我想用那时候大家称之为七角钱的钱币来付给你为了挽救面子我能想到的只是把钱扔在地板上。你还记得吗?而路喀斯说:那是我吗?或者换个方式,倒过来是路喀斯说我就是那个在你把钱扔在地板上不肯捡起来的时候让两个黑鬼捡起来还给你的人,你还记得吗?这一回他说那是我吗?因为现在一切都过去了。他把另一半面孔也转了过去并且被接受了。他自由了。99lib?t> (陶洁 译) 一 他穿着仅仅一个星期之前曼尼亲自为他洗净的褪色的旧工裤,站在那里,听到了第一团土块落在松木棺材上的声音。紧接着,他自己也抄起了一把铁锨,这把工具在他手里(他是个身高六英尺多、体重二百来磅的彪形大汉),就跟海滩上小孩用的玩具铲子一样。铁锨抄起足足半立方尺的泥土轻快地送出去,仿佛那只是小铲子扔出去的一小撮沙土。锯木厂里跟他一起干活的一个伙伴碰碰他的胳膊,说:“把铁锨给我吧,赖特。”他理也不理,只是把一只甩出去一半的胳膊收回来,往后一拨拉,正好打在伙伴的胸前,使那人往后打了个趔趄,接着他又把手放回到甩动着的铁锨上。他正在火头上,扔土一点也不费劲,那个坟丘也就显得是自己长出来似的,好像不是一铲土一铲土堆上去的,而是眼看它从地里长出来的。到后来,除了裸露的生土之外,它已经与荒地上所有别的散乱的坟丘,那些用陶片、破瓶、旧砖和其他东西做记号的坟丘毫无区别了。这些做记号的东西看上去很不起眼,实际上却意义重大,是千万动不得的,白人是不懂这些东西的意义的。接着,他挺直身子,用一只手把铁锨一扔,只见那铁锨直直地插在坟墩上,还颤颤地抖动着,像一支标枪。他转过身子,开始往外走去。坟丘旁稀稀拉拉地站着几个亲友,还有几个老人,打从他和他死去的妻子出世,这些老人就认得他们了。这圈人中走出一位老太太,一把拽住他的胳膊,这是他的姨妈。他是姨妈拉扯大的,他根本记不得自己父母是什么模样了。 “你上哪儿去?”她说。 “俺回家去。”他说。 “你别一个人回到那儿去,”她说,“你得吃饭。你上我那儿去吃点东西。” “俺回家去。”他重复了一句,甩掉她的手走了开去,他的胳膊像铁铸似的,老太太那只手按在上面,分量仿佛还没有一只苍蝇重。他班里的工人默默地分开一条路让他出去。可是还不等他走到篱笆那儿就有一个工人追了上来,他不用问就知道这是来给他姨妈传话的。 “等一等,赖特,”那人说,“我们在树丛里还藏有一坛酒呢——”接下去那人又说了一句他本来不想讲的话,说了一句他从没想到自己在这样的场合会讲的话,虽然这也是每一个人都知道的老生常谈——死者还不愿或是还不能离开这个世界,虽然他们的肉身已经回进大地;至于说他们离开世界时不仅仅不感到遗憾,而且是高高兴兴地去的,因为他们是走向荣耀,这样的话还是让牧师去说,去一遍一遍地说,去强调吧。——“你现在先别回去。她这会儿还在忙乎着呢。”那工人说。 他没有停住脚步,只是朝下向那人瞥了一眼,在他那高昂的、稍稍后仰的头上,眼角深处有点充血。“别管我,阿西,”他说,“你们这会儿先别管我。”接着便继续往前走,连步子的大小都没改变,一步就跨过了三道铁丝拦成的栅栏,穿过土路,走进树林。等他从树林里出来,穿过最后一片田野,又是只一步便跨过了篱笆,走进小巷,这时,天已经擦黑了。在星期天黄昏这样的时刻,小巷里阒无一人——没有坐在大车里去教堂的一家一家的人,没有马背上的骑者,也没有行人和他搭话,或是在他走过时小心翼翼地抑制住自己不朝他的背影看——在八月天粉末般轻、粉末般干燥的灰白色的尘埃里,漫长的一个星期的马蹄、车轮印已为星期天不慌不忙闲逛的脚印所覆盖,但是在这些脚印底下的某些地方,在那踩上去令人感到凉飕飕的尘土里,还牢牢地留下了他妻子那双光脚的狭长、呈八字形的脚印,它们虽已不清晰但并没有完全消失;每个星期六的下午,就在他洗澡的时候,她总要步行到农场的商店去,把下星期的吃的、用的都买回来;这里还有他的,他自己的脚印,他一面迈着大步,一面在沙土里留下了足迹,他的步子挪动得很快,就跟一个小个子的差不多,他的胸膛劈开了她的身躯一度接触过的空气,他的眼睛里收进了她的眼睛已经看不见的东西——那些柱子、树木、田畴、房舍和山冈。 他的房子是小巷尽头最后的那一幢,这不是他自己的房子,而是从白人地主卡洛瑟斯·爱德蒙兹那里租来的。房租是预先一次付清的,虽然他只住了六个月,但是他已经给前廊重新换了地板,翻修了厨房,重换了厨房的屋顶,这些活儿都是他自己星期六下午、星期天在他妻子帮助下完成的,他还添置了火炉。这是因为他工钱挣得不少:他从十五六岁长个儿那阵起就在锯木厂里干活,现在他二十四岁,他还是运木队的队长,因为他的工作队从日出干到日落,总比别的工作队多卸三分之一的木头,有时,为了炫耀自己的气力大,他常常一个人去搬一般得两个人用铁钩子搬的那种木头;从前,即使在他并不真正需要钱的时候,他也总有活儿干,那时,他想要的一切,或者说他需要的一切,都不必花钱来买——肤色从浅到深满足他各种说不出名堂的需要的女人,他不必花钱,就能弄到手,他也不在乎自己身上穿的是什么衣服,至于吃的,一天二十四个小时他姨妈家里现成的都有,他每星期六交给她两块钱,他姨妈甚至都不肯收——因此,唯一要花钱的地方就是星期六、星期天的掷骰子和喝威士忌了。这是六个月之前的情况,六个月前的一天,他第一次正眼看了看他从小就认识的曼尼,当时他对自己说:“这样的日子俺也过腻了。”于是他们结了婚,他租了卡洛瑟斯·爱德蒙兹的一所小木屋,在他们新婚之夜,他给壁炉生了火,因为据说爱德蒙兹最老的佃户路喀斯·布钱普大叔四十五年前也是在他的新婚之夜点上火的,这火一直到现在也没熄灭;他总是在灯光照耀下起床、穿衣、吃早饭,太阳出来时走四英里到锯木厂去,然后,正好在太阳下了山的一个小时之后,他又回到家中,一星期五天都是如此,星期六除外。星期六中午一点钟之前,他总是登上台阶,他敲门既不敲门柱也不敲门框,而是敲前廊的屋檐,然后走进屋子,把白花花的银币像小瀑布似的哗哗地倒在擦得锃亮的厨房餐桌上,他的午餐正在厨房的炉灶上嗤嗤地响呢,那一铅桶热水,那盛在发酵粉罐头里的液体肥皂,那块用烫洗过的面粉袋拼成的毛巾,还有他的干净的工裤、衬衫,都放在一边等他享用呢;而曼尼这时就把钱收起来,走半里路上小卖店去买回下星期的必需品,把剩下的钱去存在爱德蒙兹的保险箱里,再走回家;这时候两人就坐下来,不慌不忙吃上一顿忙了五天之后的舒心饭——这顿饭里有腌肉、青菜、玉米面包、冰镇在井房里的带脂牛奶,还有她每星期六烤的蛋糕,现在她有了炉子,可以烤东西吃了。 可是如今,当他把手放到大门上去时,他突然觉得门后面空空的什么都没有。这幢房子本来就不是他的,今天,连那新安上去的木板、窗台、木瓦以及壁炉、炉子和床,也都成了旁人记忆中的一部分,因此,他仿佛是一个在某处睡着突然醒来发现自己在另一个地方的人,在半开的大门口停下脚步,大声地说:“我干吗上这儿来呢?”说完这句话,他才往里走。这时他看见了那条狗。他早就把它丢在脑后了。他记得自从昨天天亮之前它开始嗥叫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见到过它,也没有听到过它的声音——这是一条大狗,是一条猎犬,却不知从哪儿继承来一丝猛犬的血统。(他们结婚一个月之后他告诉曼尼:“俺得养活一条狗。不然,一整天,有时还得一连好几个星期,家里陪着我就只有你一个。”)这条狗从门廊底下钻出来,走近他,它没有奔跑,却是像在晦暗中漂浮过来的,一直到它轻轻地偎依在他的大腿旁,它昂起头,好让他的手指尖刚能抚触到它,它面对屋子,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与此同时,仿佛是这只畜生控制着、保护着这所房子直到这一刻才消除了魔法似的,在他面前的由木板、木瓦组成的外壳变硬了,充实了,有一瞬间他都相信自己大概没法走进去了。“可是我得吃呀,”他说,“咱俩都得吃东西呢。”他说,接着便朝前走去了,可是那条狗却不跟着,于是他转过身来,呵斥道:“快过来呀!”他说,“你怕啥?她喜欢你,跟我一样。”于是他们登上台阶,穿过前廊,走进屋子——走进这充满暝色的单间,在这里,整整六个月都浓缩成了短暂的一刻,使空间显得非常局促,令人感到呼吸都很困难,整整六个月也挤缩到壁炉前面来了,这里的火焰本该一直点燃,直到他们白头偕老的;在他还没有钱购置炉灶那会儿,他每天走四里路从锯木厂回到家中,总能在壁炉前找到地,见到她狭长的腰背和地蹲坐着的腿与臀,一只长长的手掌排开着挡在面前,另一只手捏着一只伸在火前的长柄煎锅;从昨天太阳出山时起,这里的火焰已变成死灰造成的一摊浅灰色的污迹——他站在这里,那最后一缕天光在他那有力地、不停息地跳动着的心脏前消隐,在他那深沉地、不间断地起伏着的胸膛前消隐,这跳动与起伏不会因为他急遽地穿越树林、田野而加快,也不会因为一动不动地站在这安静、晦暗的房间里而减慢。 这时候那只狗离开了他。他大腿旁那轻微的压力消失了;他听见它走开时爪子落在木头地板上的嗒嗒声与吱吱声,起先他还以为它逃走了呢。可是它一出大门就停了下来,就待在他这会儿可以看得见的地方,它把头朝上一扬,开始嗥叫起来,这时候,他又看到她了。她就站在厨房门口,望着他。他纹丝不动。他屏住呼吸,先不说话,一直等到他知道自己开口发出的声音不至于是不正常的,他也控制好脸上的表情免得吓着了她。“曼尼,”他说,“没关系。俺不怕。”接着他朝她走过去一步,走得很慢,甚至连手也不抬起来,而且马上又停住脚步。接着他又跨过去一步。可是这一回他刚迈步她的身影就开始消失了。他马上停住脚步,又屏住呼吸不敢出气了,他一动也不动,真想命令自己的眼睛看见她也停住不走。可是她没有停。她还在不断地消失与离去。“等一等,”他非常温柔地说,他对女人还从来没发出过这么温柔的声音,“那么让我跟你一块儿走吧,宝贝儿。”可她还是在继续消失。她现在消失得很快。他的确感觉到了横在他们当中的那道无法逾越的障碍,这障碍力量很大,足足可以独自扛起通常怎么也得两人才能搬动的圆木;这障碍有一副特别结实的躯体,连生命都无法战胜,而他现在至少有过一次亲身经验,知道即使在一次突如其来的暴死中,倒不是说一个年轻人的躯体,而是说这副躯体想继续活下去的意志力,究竟有多么坚强。 这时她消失不见了。他穿过她方才站着的门口,来到炉子前,他没有点亮灯。他并不需要灯光。这炉子是他自己安的,他还打了放碟子的架子,现在他摸索着从里面取出了两只盘子,又从放在冷炉灶上的一只锅子里把一些食物舀在盘子里,这些食物是昨天他的姨妈拿来的,他昨天已经吃了一些,不过他现在不记得什么时候吃的,也不记得吃下去的是什么了,他把两只盘子端到一扇光线越来越暗的小窗户下的白木桌上,拉出两把椅子,坐下来,再次等待,直到他知道自己的声音会符合要求时才开口。“你现在来吧,”他粗声粗气地说,“到这儿来吃你的晚饭。我也没啥好……”他又停了下来,看看自己的盘子,使劲地、深沉地喘着气,他的胸膛起伏得很厉害,但很快,他又镇定下来,大约有半分钟一动也不动,然后舀了满满一勺黏稠的冷豌豆送进自己的嘴里。那团凝结了的、毫无生气的食物一碰到他的嘴唇就弹了回来,连嘴巴里的体温也无法使它们变得温热些,只听见豌豆和勺子落在盘子上所发出的嗒嗒声。他的椅子猛地朝后退去,他站了起来,觉得下腭的肌肉开始抽搐,迫使他的嘴巴张开,又牵得他脑袋的上部直往后仰。可是还不等自己发现呕吐的声音,他就把它压了下去,他又重新控制了自己,一边迅速地把自己盘子里的食物拨到另一只盘子里去,又拿起盘子,离开厨房,穿过另一个房间和前廊,把盘子放在最底下的一级台阶上,然后朝大门口走去。 那条狗不在,可是还没等他走完半里路它就撵了上来。这时候月亮升起了,人和狗的影子支离破碎、断断续续地在树丛间掠过,或是投在牧场的慢坡上与久已废弃的田垅上,显得又长又斜。这汉子走得真快,就算让一匹马在这样的地面上走,速度也不过如此。每逢他见到一扇亮着灯光的窗子,他就调整一下前进的方向。那只小狗跑着紧跟在他后面,这期间,他们的影子随着月亮的上升而变短,最后他们又踩着了自己的影子,那最后一点遥远的灯火已经熄灭,他们的影子又朝另一个方向伸长,那只狗还是紧跟在他脚后,纵然一只兔子几乎就从汉子的脚底下蹿出来,它也没有离开。接着它在蒙蒙亮的天光下挨着那人合扑的身躯躺下,偎依着他那一起一伏的胸膛,他那响亮刺耳的鼾声倒不像痛苦的呻吟,而像一个长时间与人徒手格斗的人的哼哼声。 当他来到锯木厂时,这里什么人都没有,除了一个火伕——这个上了点年纪的人正从木堆边上转过身来,一声不吭地瞧着他穿过空地,他步子迈得很大,仿佛不仅要穿过锅炉房,而且还要穿过(或是越过)锅炉似的,昨天还是干干净净的那条工裤已经沾满泥水,露水一直湿到他的膝盖,头上那顶布便帽歪在一边,帽檐压在耳朵上,跟他平时的架势一样;眼白上有一圈红丝,显得焦急而紧张。“你的饭盒在哪儿?”他说。可是还不等那火伕回答,他就一步越过他身边,把一只锃亮的原来盛猪油的铁皮桶从柱子的一根钉子上取下来。“俺光吃你一块饼干。” “你全都吃掉好了,”那火伕说,“午饭时我再吃别人饭盒里的东西。你吃完回去睡觉吧。你脸色不好。” “我不是上这儿来给人家看脸色的。”他说,在地上坐了下来,背靠着柱子,打开饭盒夹在双膝间,两只手把食物往嘴里塞,狼吞虎咽起来——仍然是豌豆,也是冷冰冰的,还有一块昨天星期天炸的鸡,几片又老又厚的今天早上炸的腌肉,还有块像婴儿帽子那么大的饼干——乱七八糟,淡而无味。这时候工人三三两两地来到了,只听见锅炉房外一片嘈杂的说话和活动声;不久,白人工头骑了匹马走进空地。黑汉子没有抬起头来看,他把空饭盒往身边一放,爬起来,也不朝任何人瞅一眼,就走到小溪旁俯身躺下,把脸伸向水面,呼噜呼噜地吸起水来,那劲头与他打鼾时一样,深沉、有力而困难,也跟他昨天傍晚站在空荡荡的屋子里用力呼吸时一样。 接着一辆辆卡车转动起来了。空气中跳动着排气管发出的急促的劈啪声和锯片的呜呜声、铿锵声,卡车一辆接一辆地开到装卸台前来,他也依次爬上一辆辆卡车,在他即将卸下的圆木上平衡好自己的身体,敲掉楔木,松开拴住圆木的铁链,用他的铁钩拨拉一根根柏木、橡胶木和橡木,把它们一根一根地拖到斜坡前,钩住它们,等他班里的两个工人准备好接住它们,让它们滚到该去的地方。就这样,每来一辆卡车都伴随着长时间的隆隆滚动声,而人的哼声与喊声则是分隔开这隆隆声的标点符号。上午一点点过去,人们开始出汗,一句句重复的歌声也从这里那里升起。他没有和大伙儿一起唱歌。他一向不怎么爱唱歌,今天早上就更没有理由这样做了——他又挺直了身子,高出在众人的头顶之上,他们的眼光都小心翼翼地避开,不去看他,他现在脱光了上身,他脱掉衬衫,工裤的吊带在背后打了个结,除了脖子上围了一块手帕之外上身全部裸露着,那顶便帽却还挂在右耳上,一扇一扇的,逐渐升高的太阳照在他那身黑夜般乌黑的一团团一股股布满汗珠闪闪发光的肌肉上,映出了钢蓝色。最后,中午的哨声吹响了,他对站在卸台下的两个工人说:“注意。你们躲开点儿。”接着他便踩在滚动的圆木上从斜板上下来,挺直身子平衡着,迅速地踩着往后退的小碎步,在轰隆轰隆的雷鸣的陪奏下直冲下来。 他的姨父在等候他——那是一个老人,身量和他一般高,只是瘦些,也可以说有点羸弱了。他一只手里拿着一只铁皮饭盒,另一只手托着一只盖好的盘子。他们也在小溪旁树荫底下坐了下来,离那些打开饭盒在吃饭的工人有一小段距离。饭盒里有一瓶带脂牛奶,用一块湿麻袋布包着。放在那只盘子里的是一块桃子馅饼,还是温乎的呢。“她今天上午特地为你烤的,”姨夫说,“她说让你上俺家去。”他没有回答,身子却微微前俯,两只胳膊肘支在膝头上,用两只手捏住馅饼,大口大口地吞食着,满含糖汁的果馅弄脏了.99lib?他的脸,汁液顺着脸颊往下流。他一面咀嚼,一面急急地眨着眼,眼白上红丝更多也更密了。“昨儿晚上我到你家去过,可你不在。你姨妈叫我来的。她让你上咱们家去。昨儿晚上她让灯亮了一夜,特地等着你去呢。” “俺挺好的。”他说。 “你一点也不好。上帝给的,上帝拿回去了呗。你要好好相信上帝。你姨妈会照顾你的。” “怎么个相信法?”他说,“曼尼干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啦?他多管什么闲事,来瞎搅和我跟……” “快别这么说!”老人说,“快别这么说!” 这时候,卡车又开始滚动了。他也可以不用管自己的呼吸为什么这么沉重了,又过了一会儿,他开始相信他已经忘掉呼吸这回事了,因为现在圆木滚动发出不断的轰隆轰隆声,他都没法透过噪音听见自己的呼吸了;可是他刚相信自己已经忘掉,他又明白其实并没有忘记,因此,他非但没有把最后一根圆木拨到卸板上去,反而站起来,扔掉铁钩,仿佛那是一根烧过的火柴似的,他在方才滚下去的那根圆木的正在消失的余音中用手一撑,跳到了两根木板当中,面朝仍然躺在卡车上的圆木。他过去也这样干过——从卡车上拉过一根圆木,用双手举起,平衡一下,转过身子,把它扔在卸板上,不过他还从来没有举过这么粗的圆木,因此,在一片寂静中——现在出声的只有排气管的突突声与空转的电锯的轻轻的呜咽声,因为包括白人工头在内的所有人的眼睛都在盯着他,他用胳膊肘一顶,把圆木顶到车帮边上,蹲下身子,把手掌撑在圆木底部。一时之间,所有的动作都停了下来。那没有理性、没有生命的木头好像已经把自己的基本习性——惰性传染了一部分给这个人,使他进入半睡眠状态。接着,有一个声音静静地说:“他扛起来了。木头离开卡车了。”于是人们看见了缝隙和透出来的亮光,他们看着那两条顶紧地面的腿以难以察觉的速度在伸直,直到双膝顶在一起,他们注视着那股劲一点点极其缓慢地往上升,通过腹部的往里收缩,胸脯的往外挺,脖颈青筋的毕露,那股劲经过时使他牙关咬紧,嘴唇外咧,那股劲的牵引使他整个头部往后仰,只有那双充血、呆滞的眼睛没有受到影响。接着,那股劲又爬上他的双臂和正在伸直的胳膊肘,最后,那根平衡着的圆木终于高过他的头。“不过,他可没有劲儿举着木头转身了,”说话的还是方才的那个声音,“要是他仍旧把木头放回到卡车上,那他会气死的。”可是没有一个人动弹。这时——倒也看不出他在最后使劲——木头仿佛突然自动地从他头上往后跳去,它旋转着,撞击着卸板,发出轰隆轰隆声一路滚了下去;他转过身子,只一步就跨过了斜斜的小路,他从人群中穿过,人们纷纷闪开,他穿过林中空地朝树林走去,虽然那工头在他背后不断地喊道:“赖特!喂,赖特!” 太阳落山时他和他的狗来到四里路外河边的沼泽地——那里也有一片林中空地,它本身并不比一个房间大,那儿有一间小房子,其他是一半用木板一半用帆布搭成的窝棚。有一个胡子拉碴的白人站在门口,瞧着他走近,门边支着一杆猎枪。他伸开手掌,里面有四枚银元。“给俺来一坛酒。”他说。 “一坛酒?”白人说,“你是说一品脱吧。今天是星期一。你们这个星期不是全部开工吗?” “俺不干了,”他说,“俺的那坛酒呢?”他站在那儿等候,眼睛茫茫然,显然并没有看什么东西,高昂的头稍稍后仰,充血的眼睛迅速地眨着,接着他转过身子,那只酒坛挨着大腿挂在他那只勾起的中指上,这时,那个白人突然警惕地朝他的眼睛看去,仿佛是第一次看到似的——这双眼睛今天早上还在很使劲很急切的瞪视,现在却像什么也看不见了,而且眼白一点儿也没露出来——白人说: “喂,把那只坛子还我。你喝不了一加仑。我会给你一品脱的,我给你就是了。完了你快点走开,再别回来。先别回来等到……”说到这里他伸出手去夺那只坛子,那黑人把坛子藏在身后,用另一只手往外一拨,正好打在白人的胸口上。 “听着,白人,”他说,“这酒是俺的。俺钱都付给你了。” 那白人咒了他一句:“不,还没有呢。你把钱拿回去。酒坛给我放下,黑鬼。” “这可是俺的。”他说,声音很平静,甚至很温和,脸上也很平静,只有两只充血的眼睛在迅速地眨着。“俺已经付了钱了。”他转过身去,背对着这个人和那支枪,重新穿过林中空地,来到小路旁,那只狗在那儿等他,好再跟在他脚后走。他们急急地趱行在两面由密不通风的芦苇形成的墙垣当中,这些芦苇给黄昏添上了一抹淡金的色彩,也和他家的墙壁一样,紧紧地挤在他眼前,让人感到压抑,感到憋气。可是这一回,他没有匆匆逃离这个地方,却停住脚步,举起酒坛,把塞住气味很冲的烈性酒的玉米轴拔出,咕嘟咕嘟地一连喝了好多口像冰水般又醇又凉的酒,直到放下酒坛重新吸进空气,他都没有觉出酒的滋味与热辣辣的劲头。“哈,”他说,“这就对啰。你倒试试看,大个子。俺这儿有足可以打倒你的好东西呢。” 他刚从洼地让人透不过气的黑暗中走出来,马上就见到了月亮。他喝酒时,他那长长的影子和举在高空的酒坛的影子斜斜地伸了开去,在咽下好几口银白色的空气之后,他才感到呼吸舒畅了些,他对酒坛说:“现在看你的了。你总是说我不如你。现在要看你的了。你拿出本领来呀。”他又喝了,大口大口地吞咽着那冰冷的液体,在他吞咽的过程中,酒的滋味与劲头都像是变淡了似的,只觉得一股沉甸甸的、冰冷的液体带着一团火流下肚去,经过他的肺,然后又围裹住他那不断猛烈地在喘息的肺,直到两片肺叶也突然伸张收缩得自在起来,就像他那灵活的身躯在周围那堵银色的空气的厚墙里跑动时一样自在。他现在舒服得多了,他那跨着大步的影子和那条迈着碎步的狗的影子像两团云影,在小山腰上迅速滑动;当他那不动的影子和举在嘴边的酒坛的影子在山坡上投下斜斜的长影时,他看见他姨父那孱弱的身影在蹒蹒跚跚地爬上小山。 “锯木厂的人说你走了,”老人说,“我知道到哪儿去找你。回家吧,孩子。酒可帮不了你的忙。” “它已经帮了我一个大忙了,”他说,“我已经回到家了。我现在是给蛇咬了,我连毒药也不怕了。” “那你去看她呀。让她看看你。她只要求你做到这一点:就让她看看你……”可是他已经在走动了。“等一等!”老人喊道,“等一等!” “你可赶不上我。”他说,朝银色的空气说道,他的身子劈开那银色滞重的空气,现在空气开始在他的身旁往后迅速地流动,就像在一匹疾驰的马身边流过一样。老人那微弱喑哑的声音早已消失在夜晚的广漠之中了,他和狗的影子很轻松地掠过了几里路,他那艰难深沉的呼吸也变得很轻松了,因为现在他身体舒服多了。 这时,他再次喝酒,却突然发现再没有液体流进他的嘴巴。他吞咽,却没有任何东西流下他的喉咙。他的喉咙与嘴里现在梗塞着一根硬硬实实、一动不动的圆柱体,它没有引起反应,也不让人感到恶心,圆鼓鼓、直挺挺的,仍然保持着以他的咽喉为模子浇铸成的形状,从他的嘴里跳了出来,在月光底下闪着光,崩裂成碎片,消失在发出喃喃絮语的沾满露珠的草丛里。他再次喝酒。他的嗓子眼里又挤满了发硬的东西,两行冰凉的涎水从他嘴角里流淌出来;紧接着又有一条完整无缺的银色的圆柱体蹦跳出来,闪闪烁烁的,溅成许多星星点点,这时他喘着气把冰冷的空气吸进喉咙,他把酒坛举到嘴边,一边又对它说:“好嘛。俺还要把你试上一试。你什么时候决心老老实实待在我让你待的地方,俺就什么时候不再碰你。”他喝了几口,第三次用酒灌满自己的食道,可是他刚一放下坛子,那道一模一样的白光又出现了,他气喘吁吁,不断地往肺里吸进冰凉的空气,直到他能够顺畅地呼吸。他小心翼翼地把玉米轴塞回到酒坛上去,站直身子,喘着气,眨巴着眼睛,他那长长的孤独的影子斜斜地投在小山冈上和小山冈后面,散开来溶进了整个为黑暗所笼罩的无垠的夜空。“好吧,”他说,“俺敢情是判断错了。这玩意儿已经帮了俺的大忙。俺这会儿挺好的了。俺也用不着这玩意儿了。” 他能看见窗子里的灯光。这时,他正经过牧场,经过那裂开银黑色口子的沙沟。小时候,他在这里玩过空鼻烟罐头、发锈的马具扣和断成一段段的挽链,有时候还能现一只真正的车轮;接着,他又经过了菜园,以前,每到春天,他总在这里锄草,他姨妈也总是站在厨房窗户里监督他;接下来,他又经过那个不长草的院子,他还没学会走路那会儿老是在这儿的尘土里匍匐打滚。他走进了屋子,走进房间,走到灯光圈子里,在门口那里停住脚步。他的头稍稍往后仰,仿佛他眼睛瞎了似的,那只坛子还挂在他弯起的手指里,贴着他的大腿。“阿历克姨父说你要见我。”他说。 “不光是要见你,”他姨妈说,“是要你回家,好让我们照顾你。” “我挺好的,”他说,“我用不着别人帮忙。” “不。”她说。她从椅子里站起来,走到他身边,抓住他的胳膊,就像昨天在坟墓边那样,这胳膊又硬得像铁了。“不!阿历克回家告诉我你怎样干活干到一半,太阳还没有平西就从锯木厂走开去了,那时候,我就明白是什么原因和怎么回事了。喝酒可不能让你好过些。” “它已经让我好过多了。我这会儿挺好的了。” “别跟我撒谎,”她说,“你以前从来没有向我撒过谎。现在也别跟我撒谎。” 这时他说话了。那是他平时的声音,既不悲哀也不带惊奇的口气,而是透过他的胸膛的激烈的气喘平静地说出来的,在这间房间的四堵墙里再待一会儿,他的胸口又会感到憋气了。不过他很快就会出去的。 “是的,”他说,“喝酒其实并没有让我觉得好过些。” “它永远也不会!别的什么也没法帮助你,只有他能!你求他嘛!你把心里的苦恼告诉他嘛!他是愿意倾听,愿意帮助你的!” “如果他是上帝,也用不着我告诉他了。如果他是上帝,他早就知道了。好吧。我就在这里。让他下凡到人间来帮帮我的忙吧。” “你得跪下!”她大声喊道,“你跪下求他。”可是与地板接触的并不是他的膝盖,而是他的两只脚。在几分钟里,他可以听见在他背后,她的脚在门厅地板上挪动的声音,又听见从门口那里传来她叫自己的声音:“斯波特!斯波特!”——那声音穿过月色斑驳的院子传进他的耳朵,叫唤的是他童年时代和少年时代用的名字,当时他还没有和许多汉子在一起干活,也还没有与那些浅棕色的记不起名字的女人厮混——他很快就把她们忘得一干二净,直到那一天,他见到曼尼,他说:“这种日子俺可过腻了。”从这时候起,人们才开始叫他赖特。 他来到锯木厂时,半夜刚过。那只狗已经走开了。这一回他记不得它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走开的。最初他仿佛记得曾把空酒坛朝它扔去。可是后来又发现坛子还在他手里,而且里面也还有酒,不过现在他一喝酒就会有两行冰凉的水从他嘴角里沁出来,濡湿了他的衬衫和工裤;到后来,虽然他已不再吞饮,走着走着,那走了味,没了劲儿,不再有热力与香味的液体却总使他感到彻骨的寒冷。“再说,”他说,“我是不会朝它身上扔东西的呀。踢它一脚嘛倒是可能的,那是在它身上感到不自在又挨我太近的时候。可是我是不会朝它扔东西伤害它的。” 他来到空旷地上,伫立在悄然无声、堆得老高、在月光照耀下变成淡金色的木料堆当中,那只酒坛仍然在他手里。现在影子已不绊他的脚了,他站在影子当中,又像昨天晚上那样踩在影子上了,他身子微微晃动,眼睛眨巴眨巴地瞅着等候天明的木料堆、卸木台和圆木堆,以及在月光下显得特别文静特别洁白的锅炉房。接着,他觉得舒服些了,便继续往前走。可是他又停了下来,他是在喝酒,那液汁很冷,流得很快,没什么味道,也不需要费劲吞咽,因此他也搞不清楚到底是灌进了肚子呢还是流在外面。不过这也没什么关系。他又继续往前走,那只酒坛现在不见了,他也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丢掉的。他穿过空旷地,走进锅炉房,又穿了出来,经过定时开动的环锯的没有接头的后尾部分,来到工具房的门口,他看到从木板缝里漏出一丝微弱的灯光,里面黑影幢幢,有几个人在嘟嘟哝哝地说话,还听见发闷的掷骰子和骰子滚动的声音,他的手在上了闩的门上重重地捶打着,他的声音也很重:“快开门,是我呀。我给蛇咬了,眼看要死了。” 接着他走进门来到工具房里。还是那几张熟悉的脸——三个他运木队的工人,三四个管锯的工人,还有那个守夜的白人,他后裤兜里插着一把重甸甸的手枪,有一小堆硬币和旧钞票堆在他面前地板上,还有就是他自己,大伙儿管他叫赖特,实际上他也确是个赖特,他站在蹲着的人群之上,有点摇晃,眼睛一眨一眨的,当那个白人.99lib.抬起头来瞪着他时,他脸上直僵僵的肌肉生硬地挤出了一副笑容。“让开点,赌棍们,”他说,“让开点。我给蛇咬了,再服点毒也不碍事了。” “你喝醉了,”那白人说,“快滚开。你们哪个黑鬼打开门把他架出去。” “好得很,头儿。”他说,他的声音很平静,他那双红眼睛虽然一眨一眨,下面的脸却一直保持着僵僵的微笑。“我没有喝醉。我只不过是走不出去,因为你的那堆钱把我吸引住了。” 现在他也跪了下来,他把上星期工钱里剩下的那六块钱掏了出来,放在面前的地上,他眨巴着眼睛,仍然冲着对面那个白人的脸微笑, ;他看着骰子依次从一个人传到另一个人手里,也看着白人在往别人的赌注上押钱,他眼看白人面前那堆肮脏的、被手掌磨旧的钱在逐渐不断地升高,他看着那白人掷骰子,一连赢了两次双份,然后又输了一盘,输掉两角五分,这时骰子终于传到他手里,那只盖了盅的碟子在他握拢的手里发出了发闷的格嗒嗒声。他往众人中间甩去一只硬币。 “押一块钱。.99lib.”他说,接着就掷起来,他看着那个白人捡起骰子扔回给他。“我要押嘛,”他说,“我给蛇咬了。我什么都不在乎。”他又掷了,这一次是一个黑人把骰子扔回来的。“我要押嘛。”他说,又掷了起来,白人一动他马上就跟着行动,不等白人的手碰到骰子就一把将他的手腕捏住。这两个人蹲着,面对着面,下面是那些骰子和钱,他的左手捏住白人的右腕,脸上仍然保持着僵硬、死板的笑容,他的声音很平静,几乎是毕恭毕敬的:“有人搞鬼我个人倒不在乎。可是这儿的几位兄弟……”他的手不断使劲,直到白人的手掌摊了开来,另一对骰子格嗒嗒地滚到地板上,落在第一对骰子的旁边,那白人挣脱开去,跳起来退后一步,把手朝背后裤兜里的手枪摸去。 在他的衬衫里两片肩胛骨之间用棉绳挂着一把剃刀。他手一动,取出剃刀,同时打开刀片,用刀片一钩,割断绳子把剃刀取了下来。他把剃刀开大,让刀背贴紧他拳头的骨节,大拇指将刀把往握紧的手指里塞,因此,不等拔出一半的手枪打响,他就真的是用挥舞的拳头而不是用刀片打在那人的咽喉上,同时趁势一抹,动作真干脆,连那人喷出来的第一股血都没有溅上他的手和胳臂。 二 事情结束之后——到结案一共也没有花多少时间,人们第二天就找到了那个囚犯,他给吊在锯木厂二里路外一所黑人小学的钟绳上,验尸官从一个九九藏书或几个陌生人手里接过他,做出已死的证词又把他交给最亲的亲属,一共没用去五分钟——正式负责办理这个案子的副警长在向他的妻子讲述事情的经过。他们是在自己的厨房里。副警长的妻子在做晚饭。自从昨天半夜前不久监狱被劫,副警长从床上被人叫醒投入行动以来,他忙个不停跑了许多地方,筋疲力尽,他坐在炉子旁边的一把椅子里,他也变得有点歇斯底里了。 “那些臭黑鬼,”他说,“我向上帝发誓,咱们过去在这上头没出太多乱子,真可以算是奇迹。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他们本来就不是人。他们外表像人,也跟人一样站起来用后肢走路,他们会说话,你也听得懂,于是你就以为他们也能听懂你的话了,至少是有时候听得懂。可是要论正常的人的感情和情绪,那他们简直是一群野牛。就拿今天的这个说吧……” “行了行了。”他妻子恶狠狠地说。她是个胖墩墩的女人,以前挺漂亮,现在头发已经花白,脖颈显得特别短,她看上去不像手忙脚乱的样子,倒是很镇静从容,不过脾气很暴躁,还有,她今天下午刚到俱乐部去打过一次纸牌,赢了头奖,应该得五角钱,可是另一个会员半路里杀出来,硬要重新算分,结果这一局完全不算。“我只希望你别让他进我的厨房。你们这些当官的!就知道整日价坐在法院外面闲聊。难怪两三人就能从你们鼻子底下把犯人劫走。要是你们再不注意点儿,连椅子、办公桌和窗台都要给他们搬走了呢。” “伯特桑家的人可不止是两三个啊,”副警长说,“这一条线上可有四十二张很活跃的选票呢。那天我跟梅丢拿着选民名单挨个儿数过的。可是,你听我说……”这时他妻子端了一只碟子从炉子那边转身走过来。在她经过自己身边时,副警长赶紧把两只脚收回来,她走到餐厅去了,经过时她的身子几乎要擦着他的脑袋。副警长把声音提高一些好让远处也能听见:“他的老婆是因为他才死的。是这么回事吧。可是他伤不伤心呢?在葬仪上,他简直成了个了不起的大忙人。大家告诉我,还不等大家把棺材放进坑,他就夺过一把铲子朝她那儿抡土,速度赛过一架刮土机。这还不算——”他的妻子又走回来了。他又把脚往里收,重新调整自己的声音,因为现在距离又近了:“——兴许他对她的感情就是这样。没有法律禁止一个男人把老婆匆匆忙忙的埋掉,只要他没干什么事匆匆忙忙地送了她的终。可是第二天最早回来上班的是他,除了那个烧火的不算,那个烧火的还没把锅炉点着他倒已经来到锯木厂了,就更不用说把水烧开了,要是再早来五分钟他甚至可以等烧火的一起把伯特桑叫醒,让伯特桑回家去继续睡他的觉呢,或是干脆当时就把伯特桑的脖子给抹了,免得后来给大伙儿增加那么多麻烦。” “就这样,他来上班了,是来得最早的一个,麦克安德鲁斯和别的人原来以为他会给自己放一天假的,因为他刚埋了老婆,连一个黑鬼也没法找到更说得过去的放假理由了。在这种情况下,白人也得歇一天工以表示他对亡妻的深切哀悼,至于夫妻间感情如何那是另一回事,连一个小小孩也懂得既然工钱照拿,这样的假期不过白不过。可他偏不。他头一个来,不等上班的哨子吹完,就从一辆运木头的卡车上跳到另一辆,独自一个人抄起一根又一根十英尺长的柏木,扔来扔去仿佛那是火柴梗似的。然后,当所有的人终于说服自己,拿定主意随他去时,他老兄却在下午的半中腰,扔下手里的活就走掉了,连对不起、请原谅、明天见什么的都不跟麦克安德鲁斯或任何人说一声。他搞来了整整一加仑‘保头疼劲赛骡’的白威士忌,又回到锯木厂,参加进掷骰子的赌局,那是伯特桑的庄家,他用塞了铅的骰子骗厂里黑鬼的钱都骗了足足十五年了,这个赖特一屁股坐下来耍钱,自从他成了个半大不大的小子,能认清那些做过手脚的骰子上的点数以来,他一向心甘情愿地把工资的大约平均百分之九十九孝敬给伯特桑,可是这一回,五分钟后,他一刀下去,干净利落,把伯特桑的喉咙一直割到颈骨那儿。”他妻子又经过他身边到餐厅去了。他再次把脚缩回来,同时提高了嗓门。 “因此我和梅丢赶紧上现场去。我们倒不指望能有什么好结果,到这时候他没准已经过了杰克逊,直奔田纳西州了,天都快亮了嘛;老实说,要找到他,最简便的办法莫过于盯紧在伯特桑家那些小伙子的后面。不过,在他们找到他之后,也就没什么值得往回带的了,不过至少可以了结掉这桩案子。所以说,我们上他家里去真是偶然又偶然的事;我现在都不记得我们为什么去,反正我们是去了;他老兄居然在家。是坐在插上闩的大门后一只膝盖上放着打开的剃刀,另一只上放着装上子弹的猎枪吗?不。他睡着了。炉子上有一锅给他吃得一干二净的豌豆,他躺在后院大太阳底下,只有脑袋藏在廊檐下的阴影里,还有一只像熊和截去角的安古斯公牛杂交生出来的狗,在后门口叫救火和救命似的没命地叫。我们摇醒了他,他坐起来,说:‘没错,白人老兄,是俺干的。不过你们别把我关起来。’这时梅丢说了:‘伯特桑先生的亲戚倒也不想把你关起来。等他们抓到了你,你会呼吸到很新鲜的空气的。’于是他说:‘是俺干的。不过你别把我关起来。’——他一个劲地劝说、开导警长别把他关起来,没错儿,事情是他干的,是很糟,可是现在要把他与新鲜空气隔离开来,这可太不方便了。因此,我们把他装上汽车,这时候来了一个老太婆——是他妈妈或是姨妈什么的——急急地迈着碎步喘着气追了上来,要跟我们一块儿走。于是梅丢就使劲向她解释,要是伯特桑一伙赶在我们把他关进监狱之前找到我们,那可没她的好儿,可她还是要去;后来梅丢也说了,如果伯特桑那伙人真的找到我们,有她也在汽车里没准倒是件好事,因为虽说伯特桑用自己的影响帮梅丢去年夏天赢得那个区的选票,干涉法律的行为总是不能原谅的。” “因此我们也让她坐上车,我们把那个黑鬼带进城,稳稳妥妥地关进监狱,把他交给了克特钱,克特钱带他上楼,那个老太婆也跟上去,一直跟到单人牢房,一面告诉克特钱:‘我是要想把他带好的。他一直是个好孩子99lib?。他以前可从来没有闯过祸,他事情做得不对,应该受到惩罚。可是不能让白人把他抢走呀。’克特钱后来烦了,就对她说,他不先抹肥皂就给白人剃头,后果如何,你们俩早先就不会好好琢磨琢磨吗。于是他把他们俩都关进了牢房,因为他也跟梅丢一样,觉得有她在,万一出什么事,没准能对伯特桑家的小伙子们起一些好的作用,梅丢的任期满了之后,说不定他自己要竞选个警长或别的什么官儿当当呢。于是克特钱回到楼下去了。紧接着,苦役队从外面回来,上楼到大牢房里去了。他还以为短时间内不会有什么事呢,可是就在这时,突然之间,他开始听到了喊叫声——倒不是大吼,而是喊叫,不过光有声音没有什么话语,于是他拔出手枪冲上楼梯朝大牢房跑去,苦役队就关在这里,克特钱朝小牢房一看,只见老太婆蹲伏在一个角落里,那个黑鬼把用螺丝拧紧固定在地上的铁床从地板上拔了出来,他站在牢房当中,铁床举在头上,就跟那是只小孩睡的摇篮似的,他对老太婆喊着说:‘俺不会伤着你的。’说完便把铁床朝墙上摔去,接着又走过来抓住那扇闩上的铁门,把它连砖头带合页从墙上拽了下来。他走出牢房,把整扇门顶在头上,仿佛那是一扇纱窗, ;他吼叫道:‘没事儿。没事儿。俺不想逃走。’” “当然,克特钱本来可以当场开枪打死他的,不过就像他所说的,如果惩罚他的不是法律,那么享受优先权的应该是伯特桑家的小伙子。因此克特钱没有开枪。相反,他蹿到苦役队那些黑鬼的背后,离那扇铁门远远的,大声吼道:‘抓住他!把他放倒!’可那些黑鬼起先都缩在后面一动不动,克特钱只好用脚踢、用手枪柄揍他身边的那些黑鬼,他们只得向赖特拥去。克特钱说,整整有一分钟,谁冲上来赖特就把谁抓起来扔到房间另一头去,就跟那是破布娃娃似的,一边嘴里还在说:‘俺没打算逃走,俺没打算逃走。’到后来,大家终于按倒了他——只见一大堆黑脑袋、黑胳膊、黑腿在地上乱扭乱动,就跟开了锅似的。就算到这地步,克特钱说还不时会有一个黑鬼从地上飞起,飞过房间,像一只飞鼠那样摊开四肢,眼睛像汽车前灯似的鼓了出来,最后,他们总算按得他不能动了,克特钱走近去,把压在上面的黑鬼一层一层扒开,看见他躺在最底层,还在笑,一颗颗眼泪像小孩玩的弹球那么大,顺着脸颊从耳朵边上往下滚,掉在地板上发出吧嗒吧嗒的声音,仿佛有谁在摔鸟蛋,他笑啊笑啊,还说:‘你们弄得我都没法动脑子了。我都没法动脑子了。’你看,这多有趣儿。” “依我看,要是你以后还想在这个家里吃晚饭,你快给我在五分钟之内把晚饭吃完,”他的妻子在餐厅里说道,“我要收桌子了,完了我还要去看电影呢。” (李文俊 译)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