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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物停止生长时》
说书人的滋味(序)
蒋一谈
有一次和北岛老师见面,他递给我一本刚出版的《今天》杂志,说:“这一期有几位新作家的作品,你拿回去看一看,感觉怎么样。”我拿回去仔细看了一遍。几天后,我和北岛老师再次见面,我对他说:“这一期的赵志明,写得好!”
“你认识他吗?”
“不认识,我这是第一次读他的短篇小说。”
之后,见到熟识的朋友,我开始推荐赵志明的作品。不过,在推荐的时候,我会补充几句话:读他的作品需要耐心,需要一开始就相信他,读到最后,他的作品魅力和趣味才会最终浮现出来。可是,在这个只会仔细阅读自己而不会仔细阅读别人的时代,谁会阅读一个跟自己没有多少关系的年轻作家呢?
我这样说,是因为我本人差一点掉进赵志明的文字陷阱。他的短篇小说,开始的时候会说很多不着边际的话语,甚至有些絮叨,但读完全篇作品,我知道遇见了一位小说高手,一位既熟悉又陌生的人。
短篇小说是一个古老的文体,随着时间的推进,这一文体的叙事边界发九九藏书生了很大的变化。开始、中途、结束,是短篇小说叙事的基础和三要素,但是现代短篇小说也在寻找其他叙事路径。赵志明喜欢用大部分的文字叙事铺垫和衬托故事,小部分的收束,而这个小部分,又能转身贯穿全篇,让你长久记忆。这是短篇小说叙事门类里的趣味手法,需要很强大的感受力和控制力才能完成,这种叙事手法对写作者的趣味认知和幽默指数要求很高,非常规写作者能胜任。
见到赵志明之前,我想象过他的模样和气息,真正见面的那一刻,我在心里笑了:他的模样和气息,他的眼神和动作,和他的小说气质如此相近。由于当时还有其他人在座,我在心里自言自语:“说书人啊说书人。”
在二十一世纪的中国文坛,已经出现了一位了不起的说书人,他就是金宇澄老师。这类文学在回归传统的同时,其实在创造着另一种文学的朴素性和现代性。我因此从心底里认为,赵志明会成为了不起的说书人。
我之所以用“说书人”这样的表达,因为我们已经把“讲故事的人”说滥了。在说书人的作品里,你看不见现在小说家的通病:矫揉造作、顾影自怜,文艺腔十足,倾诉着自己不相信或者说不能持续相信的故事。
而在赵志明的作品里,我读到了他的相信,他相信自己笔下的人物和故事;他的文字,有绵延密匝的才华,有现代简约的冷静,那些气息醇厚、陌生而新鲜的乡土之情,那些体味愁滋味的少年,以及人性之恶和人性之善,引领着读者去思考、去追忆,而在赵志明的内心深处,人性之善是恒久的。当年轻作家纷纷拿起恶之笔书写中国社会之恶的时候,赵志明出奇地冷静,他压抑自己的感受,用貌似平静和愉悦的笔书写着他的人物和世界。
我想象过这样一个场景:赵志明,身穿长衫,站在舞台上,这个舞台演过相声和魔术。今天是赵志明的说书专场。他戴着眼镜,留着小平头,右手拿着响木,响木落在桌面上,发出一声脆响。几乎与此同时,他露出惯常的笑口,说道:“我叫赵志明,朋友们都叫我小平。今天,我给大家说一段故事……”他在说书的时候,我会在哪儿?我不会坐在第一排,我会站在最后一排,举起长焦镜头,为他拍几张纪念照。
渔夫和酒鬼的故事
溧阳地处江浙皖三省交界,是“三不管”地带,有山有水,有平原,有丘陵。丘陵地带适合种茶,人称“高乡”。高乡往上就是大山,里面住着一些“打猎的”。高乡往下就是水乡,属于低洼之地,经常遭水淹,这从“绸缪”、“古渎”等地名就可看出。水乡的人大多以务农为生,但也有“打鱼的”。
“打猎的”有猎枪,有砍刀,有猎犬,穿着兽皮做的坎肩,像从古代穿越过来的人。“打鱼的”有渔网,有小舟,有鸬鹚,像从外国寄居到平原的人。他们和农民不一样,农民被捆绑在土地上,一年两收,他们经常长时间外出,打猎的要进深山打猎,打鱼的要去长荡湖里捕鱼。
那时候物产丰富,一般都会满载而归。他们带着山珍水产,聚集到溧阳县城里的“江浙皖边界市场”,那里每天都像赶集一样热闹,很多人都在那里出手货物,希望卖个好价钱。打鱼的会送给邻居晒干的小虾米做菜肴,打猎的会将风干的鹰爪送给孩子们做玩具。
但那是很早以前的事情。以前是什么时候呢,是我父亲小时候。那时候山还是山,水还是水。山里各种走兽都有,有老虎,有狼,也有穿山甲,刺猬就更不用说了。水里各种水族都有,有河蚌,有娃娃鱼,还有猪婆龙,会把船拱翻,造成舟沉人亡的事故。翻看《三言二拍》,从民风到人情,几乎还能看到一点遗留的影响。
到我小时候,事情发生了变化。具体来说,就是走兽少了,打猎的被迫移民到了平原,因为没有分到田地,成了扛短工的。有一个打猎的就住在我们村,他变成了酒鬼。大人们说,他的勇气还在,那指的是喝酒的勇气。为了喝酒,打猎的把自己的猎枪、砍刀和猎犬都卖给了我们村另外一个打鱼的。打鱼的以为自己捡到了便宜,没想到很快出现严打,作为非法持有物,枪和刀都被没收了。只有猎犬还在,但这条猎犬很忠诚,几乎都是在渔夫家进食,帮猎人看家。
俗话说“猫来穷,狗来富”。打鱼的做了赔本的买卖,又白养了一条狗,气得够呛,就跟打猎的不对付,经常为了一件小事吵起来。两个都是孔武有力的人,他们一吵架,不仅地动山摇,还翻江倒海。这也难怪,一个是打猎的,一个是打鱼的,他们就有这样的本事。
有一天,打鱼的想出了一个主意,想连本带利把打猎的从自己这里挣过去的钱都要回来。他将猎犬拴在一棵树上,扬言说要杀了吃狗肉,大家都可以带碗来,见者都有份。打猎的心疼不已,明知道打鱼的是借机敲诈,还是忍痛出钱将猎犬赎了回来,数目恰好是以前打鱼的买猎枪、砍刀和猎犬花的钱。
猎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在热锅沿转了一圈又可以在地上蹦跶了。它依然在打鱼的家里吃,在打猎的家里睡。唯一发生的变化是,打鱼的认为,自己与打猎的那点账扯平了。以前他从来不跟打猎的喝酒,现在有时候还特意做几个好菜,请打猎的来自己家里喝几盅,吃完饭,看着打猎的带着忠心耿耿的猎犬回家。
他们的交情,让村里的人非常羡慕。他们的生活方式有别,却好成了磕头拜把子兄弟一样。大家宁愿他们像以前那样争吵,撒泡尿也要隔开三条麦垄。
当然啦,牙齿和舌头再要好,偶尔也会咬着。打猎的一日三餐都离不开酒,是典型的酒精依赖症。喝多了之后,他走平地也好像翻山越岭,借着酒意能回到过去的生活中。打鱼的几乎滴酒不沾,洁身自好到有洁癖的程度。打鱼的认为打猎的喝酒太多不好,打猎的认为打鱼的不会喝酒,简直就是人生的败笔。
打鱼的告诉打猎的:“渔家常年生活在水中,喝酒是大忌。你想,生活在船上,如果喝多了,一不小心就会溺水而亡。喝多了站在船边小便,或者蹲在船沿上拉屎,都可能立足不稳,翻落到水里,成了鱼虾的口粮。”
打猎的不信。他说:“就你那点水性,这么说我能理解。但你现在不是生活在水上啊,你怎么就不能喝酒了呢?难道你喝多了,一跤跌倒在地上,也会淹死吗?”
不是风大闪了舌头,打猎的确实是水性很好,是我们村里水性最好的,甚至比打鱼的水性还要好。他最擅长的就是踩水,别人最多能在水面露出一颗头,他能露出双乳。打猎的在水里,如果手里拿把钢叉,简直就像一个水怪。而且更让人匪夷所思的是,别人游泳,最多带个西瓜下去,在水里边吃边玩,打猎的偏要带个酒瓶下去。等到酒喝完,他游泳也游爽了,才会上岸。打猎的解释说,这样喝酒有个好处,就是身上没有酒味,酒味都被水从毛孔里带走了。大家将信将疑,但没人敢效仿他,认为这是只有酒鬼才会说的话,才会做的事。
正因为对待酒的态度迥然不同,才会发生后来一连串的意外。
在溧阳,一年要发好几次大水。
比如说桃花水,在桃花开的时候,河水会漫涨起来,鲤鱼会在水花生丛里交尾,激荡出水花和声响。
这个时候,打鱼的就会拿把渔叉,走在河埂上。他眼力非常好,听声辨位,将手中的渔叉飞快地投掷出去藏书网,能准确地插中水边产卵的鲤鱼。渔叉的尾端绑着一根尼龙绳,绳子就缠在打鱼的手腕上,这样便于回收。打鱼的百发百中,几乎没有失手过。这个时候,桃花流水鲤鱼肥,鱼肚子里面鱼子很多。打鱼的每次都会喊打猎的来吃饭。打猎的每次也都来,也吃鱼,也喝酒,但喝多了之后总要数落打鱼的。“你这样不对啊。我以前打猎,遇到有孕的或者带着小崽子的,都要放过。哪怕自己饿得吃树根,也不会将猎枪对准它们。不忍心啊。你这样捕鱼,不怕把这条河里的鱼都捕绝吗?”听了这话,打鱼的会很不痛快,说:“你这样说,我还不如把酒肉给狗吃了哩。”
这说的是桃花水。桃花水发生在春季里,水流不湍急,好像是从河床上渗出来的水,将河身灌满了,像一个孕妇一样,性格温和。
比如说夏洪。夏天雨水多,遇到暴雨,就会发一次洪水。这个时候的洪水,来势凶猛,多有漩涡激流,即使天热,一般人也不敢轻易下水,更不用说游个来回了。还有就是秋洪。秋雨连绵,也会造成洪水。不过秋天大家都不下河洗澡了。庄子在《秋水篇》里说的“望洋兴叹”,指的就是秋洪。我去过庄子的家乡蒙城,那里有条涡河,发大水的时候,涡河就会变得很宽,看上去汪洋一片。
这几次大水,场面都很壮观,但是只有在夏天发的洪水,才会经常带走人命。因为那个时候天热,大人小孩都会下河洗澡。哪怕是发大水期间,人们最多就在码头上洗,不敢游到深处,怕被浪头卷走,但还是难免会发生意外。
在一次发夏洪的时候,打猎的和打鱼的打了个赌。打猎的举着酒瓶就下河了。当时一瓶酒已经喝了一大半,猪头肉还有大半盘。两个人说到水性的时候,又起了争执。打鱼的说了一句让他后悔不已的话:“就你的水性好,有本事现在下河去。”
打猎的二话不说,顺手把酒瓶一拿,就下水了。这一下去,打猎的就没再回来。当时很多村人都听说他们打了赌,都站在河埂上看热闹。当然,这也是因为打猎的水性好,大家都觉得他稳操胜券,打鱼的一定会输。
大家站在河埂上。看到打猎的下水,看到打猎的展示他无与伦比的踩水技术,一直到河中心之前,他都是上半身露在水面之上,右手高举着酒瓶,甚至还有闲工夫喝一口酒,用左手将瓶盖拧上。
河埂上响起了一片惊叹声,但很快就静默了下来。只见打猎的一只手高举着酒瓶,慢慢的,手臂下沉,只有酒瓶还在水面之上。最后酒瓶也沉入了水中。大家发出一声叹息,大家知道,打猎的再也不会回来了。
打猎的淹死了。由于是发大水期间,人们没有打捞到他的尸体。一般来说,淹死的人,尸体都会被打捞上来,无非是脸没在污泥中,或者脖子上身上有淹死鬼(水獭)的抓痕。但是打猎的运气不好,是在发夏洪的时候淹死的,他的尸体没有被打捞起来。很多天过去了,按照有经验的人的说法,尸体会浮出水面,但下游的人们没有发现无名尸体。
打猎的淹死了,他确实做到了葬身鱼腹,尸骨无存。
打猎的走后,先是那条猎犬,据说是吃了老鼠药,好好的,突然就死掉,追随打猎的去了。打鱼的心理压力更大了,虽然打猎的死完全是意外,是他自己逞能,是他自己活得不耐烦了。但是打鱼的知道,打猎的是因为他的一番话才下水的。虽然别人不知道实情,但他自己放不下。他觉得自己对不起打猎的,特别是打猎的尸骨无存,而且猎犬也死了,他更加觉得愧疚,觉得一定要做些什么。
后来洪水退下去了,打猎的淹死的事情,就和很多人被淹死一样,慢慢被人淡忘了。淡忘的一个证明是,大家开始拿死亡这件事开玩笑。
“你们知道吗?闸头那边那条鱼精,闹得更厉害了。天明晃晃的,它硬是吞食了吴家佬的两只鹅。吴家佬本来还以为是黄鳝在吸血,结果发现是那条鱼精在作怪,一眨眼的工夫,两只鹅就不见了,水面鹅毛都不见一根。吴家佬吓坏了,把鹅棚都换了位置。”
“这条鱼精,肯定是吃了打猎的尸体,在发酒疯。以前它最多就吃水面上的鸭子,现在竟然敢吃下蛋的鹅了。”
“是啊,要不是它吃了打猎的,打猎的尸体怎么不见漂上来呢?肯定是被这鱼精吃了。现在好本事,能一口气吸食两只鹅的精华了。”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打鱼的开始昼夜在河埂上出没,就是为了要杀死那条鱼精。不为别的,就为鱼精吃了打猎的。有一天。当然是有一天。打鱼的果然等到了鱼精,那是一条鲶鱼,有一头成年水牛这么大,嘴边的胡须像手臂粗的黄鳝。这条鲶鱼精在水面半隐半现,好像是专门等打鱼的一样。
打鱼的在河埂上发现了这条巨大的鲶鱼。开始的时候他也吓坏了,因为这条鲶鱼太大了,比所有在探索频道里发现的鱼怪都要庞大。它旁若无人,即使它吃人无数,也没有丝毫的歉意。更不会因为吃了打猎的尸体,而有点不好意思。它在水里无声地滑行。可能仅仅是因为对潜行没有兴趣了,才从水底浮了上来。
鲶鱼完全?没有想到,河埂上有一个人,食不知味,寝不安席,在等待它的出现。它也没有想到,这个人是方圆几十里之内最优秀的渔夫。这个渔夫的远祖,曾经协助大禹治水,收治过很多水中的怪兽。这个渔夫的近祖,也惩罚过长荡湖里的猪婆龙。这个渔夫,虽然不像他的祖先那么牛逼,但是他手里的渔叉,也曾让水域里的各种鱼类胆战心惊。
打鱼的看到鲶鱼精,当时就想到,肯定是鲶鱼精吃了打猎的。他一定要杀了鲶鱼精,为打猎的报仇。他日夜守候,终于等到了机会,鲶鱼精进入了他的射程范围。打鱼的在河埂上起跑,加速,像标枪运动员那样,掷出了自己手中的渔叉。渔叉精准地插入了鲶鱼的身体,发出“噗”的一声。
但这是一条巨大的鲶鱼,像水牛一样。这条鲶鱼,也像水牛一样力大无穷。如果是一般的鲤鱼、黑鱼,早就被打鱼的手到擒来了。但是这条鲶鱼太大了,力气也非常大。渔叉刺入它的背部,它吃痛一发力,就往水底沉下去。
渔叉尾部的尼龙绳,紧扣在打鱼的右腕上。他被拉了一个趔趄,再想站住,已经不可能,很快就被拽到了水里。打鱼的拼命挣扎,但毫无办法,在水里鱼的力气比人大得多,他被拖着游,很快就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了。
但是,鲶鱼也没有办法摆脱渔叉和打鱼的。绳子纠缠,缠绕,下坠,鲶鱼很快也筋疲力尽。随后在水底的树丛和水花生的羁绊中,奄奄一息。
人们循着打鱼的尸体,找到了鲶鱼。这个时候,巨大的鲶鱼也已经精力耗尽,死去,肚皮朝天,荡漾在水面上。
人们到现在还说,打猎的因99lib?为与打鱼的打赌,结果淹死;鲶鱼吃了打猎的尸体,因而被打鱼的追杀;但何尝不是打猎的借这条鲶鱼,要了打鱼的性命。如果真的如此,打猎的打鱼的死也就死了,鲶鱼真的太无辜了。它好不容易活到现在这么大,像一个水中的君王,但因为两个愚钝人类的想法(也有其他人类的愚见),成为被殃及的池鱼。有的时候,人类的罪恶,真是一言难尽啊。
小德的假期
1
揉菜子的时候,虎扣开始钓团鱼(即鳖,也叫甲鱼、王八等),接连几天都有钓到。当时团鱼的价格相当高,一斤左右的团鱼能卖到一百二十块一斤,一般的也能卖到八十块。村里面每天都有人就虎扣钓到几只团鱼能卖多少钱而大加揣测,羡慕之情溢于言表。
好不容易等到小德放暑假,德婶就在小德耳边唠叨这件事,说虎扣一天能钓到多少团鱼,能挣到多少钱。小德心想,虎扣是大人了,而我才是初中生,有什么可比较的呢。确实是这样,虎扣比小德要大六岁左右,因为耳朵不好,一般人说话他听不大清,因此和他年龄相仿的年轻人不合伙。那帮家伙会捉弄他。小德不止一次看到建国还有毛胡子或者其他的什么人,悄悄走到虎扣身边,嘴里大喝一声:虎扣。或者学江北人说话喊老表。通常虎扣都会很受惊地转过身面对他们,因为不知道他们说什么而局促不安。
小德不喜欢那帮子人,除了他们会欺负虎扣,还因为他们比较邪里邪气。为什么说他们邪呢,这要从洗澡说起。
在乡下,天气暖和的时候所有人洗澡就在自家用木盆,烧好了水把水倒入脚盆,人坐在脚盆里洗。天冷的时候一般就到有浴锅的人家去洗。那种浴锅其实就是在屋子里砌一个很大的独眼灶,上面置一口大锅..,大锅上又砌墙,只留一个门进出。大锅相当大,四五个人可以同时在里面洗澡。洗澡的时候外面留一个人,里面喊水洗冷了就塞一把稻草到灶膛里,用以保持浴水的温度。一锅洗澡水要被几拨人轮流洗。通常是男人先洗,男人洗完了再轮到女人,小孩可以跟男人一起洗,也可以跟女人一起洗。很多男人不会帮小孩洗澡,所以大多数时间小孩是跟女人一起下锅的。
小时候小德通常就跟德婶在一起洗。小德还有一个姐姐,比小德整整大一轮,小德的姐姐喜欢和村里的姐妹们一起洗澡,因此,小德就有机会和很多大姑娘在一起洗澡。建国有一次就跟小德说,你有没有看到她们的屄毛啊,是不是像麻雀子一样?小德就回建国,看到了,你姐姐的屄毛才像麻雀子呢,一下到水里就呼一下飞走了。小德的回答让其他在场的人开心大笑,建国却恼羞成怒,拎起小德把小德甩了个跟头。
其实在浴锅里黑糊糊的什么也看不清,但又确实有什么东西搅得浴锅里的水哗哗响。小德被那帮淘气的姑娘在水里推来搡去,有时候碰触到她们的胸部,有时候手放在她们的大腿或臀部。水已经很热了,可她们还在催促外面的人加热加热。小德热的不行,就很快出来,她们就喊快把门关好快把门关好。
后来小德就不想和女人在一块洗澡,老的不要小的也不要,甚至也不跟成年男人一块下浴锅。他的借口是,坐在浴锅里,他会很害怕。德婶没好气地问,那你怕什么呢?小德就说,怕锅子通了掉下去。掉下去就是灶膛,灶膛里烧着草把,这确实够一个孩子害怕的。
德婶开始还打骂小德,后来就由他去。逢暖和的时候就在家里烧了水,在门前的阳光里帮小德洗澡。小德就赤条条地站在小盆里,德婶帮他前后左右地擦洗。如果一连好多天不适宜在家洗澡,德婶就只能给小德五毛钱让小德去镇上的浴室洗,为这额外的五毛钱德婶自然心疼不已。因为小德这么大了还要德婶帮他在外头洗澡,小鸡鸡被这么多人看见都不值钱了,建国就这样嘲笑小德,后来更是喊出来一个让小德倍感耻辱的外号:小麻雀。所以说小德和建国积怨颇深,是有好多个年头了。
2
还是回到钓团鱼这件事情上来。德婶想让小德也学虎扣钓团鱼,几次三番地想,小德就赌气说好。但是钓团鱼也要有准备。小德不想去问虎扣,因为感觉这不是在抢虎扣的钱吗。结果德婶只有亲自出马,从虎扣的妈妈那里借来了一把虎扣做的钓团鱼的钩子。钩子由三部分组成:一根大头针,一段长约五米的线,一根用于插在地上的一头削尖的木棍。德婶眼巴巴地问小德,你会做吗。如果小德说不会,估计德婶立马就会说她来做,小德的任务就是钓回团鱼来,越大越好,越多越好。小德就闷闷地说自己会。
小德问德婶张口就要五十块钱。德婶大吃一惊,这团鱼还没有钓到呢,就要这么多钱。小德摊开手说,你不给钱那我也就不钓团鱼了。德婶说,那你要这么多钱干什么。小德说,我要去买针,还有线。德婶说,就算买一百根针,一块钱也就够了,说到绳子,家里还有好多根秧线,干吗要买新的。小德说,那些线都朽了,轻轻一用力就能断的,团鱼就算上钩了,也能挣断线跑掉。
一听说上钩的团鱼会跑掉德婶就妥协了,但她也只答应给小德二十块钱。不能瞎花钱,德婶说,还要钱留着买猪肝呢。德婶的意思大概是只肯为小德花二十块钱,投入太多而又钓不到团鱼,这是万万不可以的,所以德婶的底线是二十块,而德婶以前给小德零钱最多的时候也只有五块,是二十块而不是五块,由此可见德婶对团鱼的渴望。
小德拿了这二十块钱就去别桥。在那里买了一百根针,买了十块钱线,余下的钱吃了一支镇江大雪糕,看了一本录像,本来小德还想去打会桌球,因为没有认识的人,只看别人打了一会就离开了桌球室。临回家的时候小德又给自己买了一支大雪糕。
到家的时候德婶还没有回来,原来她跑到绸缪给小德买猪肝去了。小德很不高兴,说钩子还没有做好呢,你买猪肝中午做汤给我喝啊。德婶说,猪肝好贵呢,以前才六块钱一斤,现在都涨到十块。卖猪肉的吴家佬说现在外面钓团鱼的人太多,猪肝都抢着要,有的人为了买到猪肝都要跑到城里去。德婶的意思自然是为钓团鱼的人多而感到了压力,怕几十块钱都打水漂流走了。
讲到这里,德婶就问小德钱的事情。小德就说买了十五块钱的线。买线都要这么多钱。德婶叫起来。这可是最好的线。小德说,把线举到德婶的面前给她看,你看看,又细又结实。这样团鱼才只会看到猪肝一口吞下去,不会看到线。团鱼很狡猾,看到猪肝连着线就会不吃钩。看到德婶疑惑的样子,小德又补充一句,这些都是虎扣告诉我的。德婶就不说话了。在小德村子里,虎扣是钓团鱼的权威。
现在小德就开始制作专门用来钓团鱼的钩子了。先说用来插在地上的棍子,虎扣的全是用竹片削制而成,像是一个模子出来的,并排放在一起煞是好看。小德力气小,竹子又质地坚硬,所以放弃了美观,就挑了些看上去还算直的桑树枝,用柴刀把它们劈成二十厘米左右的小棍棍,再把一头削尖,这样就完成了一个部分。
然后是把线缚住针,这个程序就比较困难一点,新买来的针太滑了,线怎么也固定不住。小德想象团鱼怎么吃食,怎么挣脱,结果发现线很容易和针脱离,在模仿的时候,小德手被针扎了好几次。
德婶在旁边默默地看着,她帮不上忙,而且也怕自己的关心正好给了小德不钓团鱼的借口,光今天一天可就花了二十几块钱啊。所以德婶不说话,站在那里也不走开,好像是鼓励和监督小德要坚持下来。
小德最后发现先用线穿过针孔(即使小德买的线已经够细了,可也只能让一股穿过针孔,然后穿过去的一股再和余下的两股扎起来,线头而外的部位要用火烫一下,形成黑的结头能更牢固),然后在针的腰部位打一个双环节,就能够使针和线的结合异常稳固。这样第一把钩子就做成了。小德一口气做出来了三十把钩子。
德婶看着被小德码在一起的钩子,说实话,由于钩子的主体是桑树枝,它们一点也不起眼,但由于崭新的线在树枝上绕起来的一匝,还有闪光的缝衣针,甚至如果德婶看到每根钩子变成了一只只团鱼在地上爬动,那这些钩子无疑是美的。德婶内心的微笑也是无可厚非的。她提醒小德时间已经不早了,赶紧把猪肝切好穿在钩子上。然后她就开始忙着做晚餐。
小德把猪肝切成小指长的一段一段,正好把针包在里面。到了下午的时候猪肝已经有点臭了,边缘焦干,而厚的地方开始化血水了。德婶买的这块猪肝不是很好,里面有太多的筋,小德要很费劲才能把白色的筋给磨断,而且有筋的猪肝做成的饵很难看,小德泄气地想,这样的猪肝团鱼是不会吃的。在切猪肝穿猪肝的时候,小德的手上糊满了猪肝血水,黏黏的,腥臭的,这时候小德通常会觉得头皮或者背脊梁处这里痒一下,那里痒一下,猪肝的腥臭还引来了大批的苍蝇。小德觉得腻烦死了。好不容易把三十把钩子都穿上饵,多余的猪肝小德就扔到外面给鸡鸭吃。然后小德就到河边洗手洗刀还有刀板。
德婶让小德赶紧去把钩子放完,要不天就黑了,晚饭单等小德回来吃。小德把三十把钩子放到篮子里,拎起篮子就要走。德婶又叫住了他,她要小德穿上解放鞋,换下脚上的拖鞋。做事也要有做事的样子。德婶教训小德说。是不是有做事的样子,人心诚一点,就会容易成功呢。小德想,也许她是怕河沿的蛇虫出没。要是小德团鱼没钓到,却反遭蛇虫咬,那样的话,德婶可要遭人耻笑了。小德换上球鞋,出去。
小德也不知道具体怎么放钩子,不知道哪里有团鱼隐藏在水底。总之,逢到水面他就下钩子,小一点的水面就下一把钩子,大一点的水面就多放几把钩子。放钩子的时候,要先把绕在棍子上的线放开,有饵的这头放在右手,因为要用力扔到尽可能离岸远的地方,另一头左手牵着,防止连棍子都扔出去。因为扔的力气大了,也可能是猪肝穿在针上不牢靠,有好几次,小德把饵抛出去,发现猪肝从钩子上滑落,径自飞出去了。小德就恨恨地把钩子收回,再把线绕到棍子上,针别在线上。所以回来的时候,小德篮子里还有好几把钩子,那些都是脱落了猪肝的。德婶看看篮子,也没有说小德什么。
晚上德婶就没有让小德看电视,而是催促小德早睡觉。可是天这么热,电视连续剧又这么好看,小德怎么睡得着。他睁眼在床上听声音听了好久,下决心明天早上要睡个懒觉。德婶自然不让小德享这个福,她硬是把小德从床上拉起来。这时候天也已经大亮了,虽然太阳还没出来,但无疑比小德平常的起床时间要早了一个多小时。
懒虫,德婶说,都日头照屁股了,还不起来啊。这么早起来干什么啊,又没有事情做。小德恋床,他压根儿忘了钓团鱼的事情。德婶就火了,说,几十块钱都花在上面,有你这么不做罪孽的孩子吗,不早点收钩子,就是有团鱼上钩了,也快被闷死了。你看看人家虎扣,天不亮我就看到他家灯火亮起来,你看人家是多么能吃苦,换了你你还不叫煞。德婶说,快起来穿衣服。小德就胡乱套上衣服。德婶说,快刷牙洗脸。小德就刷牙洗脸。完了还是拎着昨晚的篮子去收钩子去了。
小德昨晚放钩子的时候,只记得哪些河塘有放哪些没有,至于放多少放哪了是一点数也没有。小德只能手里拎根木棍到处挑。一路走一路挑,要先挑到线才能找到插棍子的地方。好多钩子上面的猪肝原封未动,只是被水泡白泡胀了,小德嫌脏,不想用手去扯,要么就抓了线来回的甩,这样猪肝也能被甩掉,但难免有那腥臭的污水溅到小德的身上脸上;要么就把钩子放在地上,用一只脚踩住猪肝的一端,然后往上提线,这样猪肝就和钩子分开了。两样都不行的话,就只能用手,这样一来,猪肝的臭味就沾在了手上,小德恨不得手离自己的身体远远的。加上早晨的虻丝子小飞虫游丝什么的,小德照例要感到身上突发性的痒和想要挠痒的冲动。
等到收完钩子,自然是一无所获,反倒丢失了十几把钩子。小德因为没有钓到团鱼而失望,又因为没了钩子而担心德婶的埋怨,回家的时候就显得有气无力。照德婶的话就是,远远看到他走路的样子就知道屁个团鱼也没有钓到。
3
因为首战失利,小德和德婶都没有再提钓团鱼的事情。小德吃了早饭,回到自己的房间躺在凉席上看武侠书。因为天热,田地里没有活干,德婶就去邻家串门,打纸牌什么的。午饭时间再回来,和小德一起吃早饭留下来的稀饭。
吃饭的时候,德婶好像不经意地说,虎扣又钓到两只,其中一只就有一斤多,光那一只就能卖一百多块钱呢。小德不说话,知道德婶的心又活了,心想,她肯定把自己钓不到团鱼的怂样跟人家说了。德婶又说,华子也没有钓到。他妈妈跟我说的。你们才开始钓,也不见得就能碰上好运气,而且附近一带虎扣都放了几十天下来了,有团鱼也给他钓绝了。你们要钓就要去远点。
于是下午小德一口气又做了五十把钩子,对德婶说,你明天给我买半斤猪肝,我钓一只团鱼给你看。德婶说,你说能钓到就一定能钓到啊,半斤猪肝是不是太多了一点?小德也对自己说大话感到后悔,就在猪肝上面做了让步,说三两吧。
然而德婶还是咬咬牙买了半斤猪肝,另外还斩了点小排带回来,中午煮汤犒劳小德,希望小德言出必行,把她向往已久的团鱼给钓回来。小德中午睡了个午觉,醒来后就开始切猪肝做饵。这次因为钩子多了,小德就早点出去放钩子。
他在村子口妇女刷马桶的地方放了一把钩子,沿着河一直放到前面的王家蓬子,才放了二十把钩子。然后又沿着新开河放到大鱼塘上,有人对他说,小鬼,大鱼塘上可不准藏书网你来下钩子啊。严禁偷鱼。你看见了没有啊。小德说,我钓团鱼又不是钓鱼。那人说,团鱼不是鱼啊。小德就没话了。而且大鱼塘上面有大狼狗,借小德十个胆子他也不敢一个人进去。所以小德又只能折回来,放些小塘小坝的。
从大鱼塘过了新开河,也是好大的一方鱼塘。都是小德村子上的人承包的,这些人有的小德要喊哥哥姐夫,有的要喊娘舅,有的小德也不知道喊什么,因为按辈分,小德是他们的舅舅或者叔叔。在这里放钩子应该没有什么问题。现在快到吃晚饭的时候了,鱼塘上都没有人,小德就凭感觉下钩子,一个塘里放两到三把钩子。后来小德看到一条蓄水沟,两旁是一些刺槐丛,水面被树影遮住了,而且很多地方都是藏书网水花生。小德想放一两把钩子都没有地方。小德继续往回走,这样村前村后的水塘,能放的都放了,就是这样,小德的篮子里还多出了两把钩子,小德想就扔在码头上算了。
在村口小德碰到了建国,建国说,小麻雀子,快回去晚饭有好菜吃了。小德知道建国嘴里吐不出象牙,也不理他。建国就在他身后大声说,你妈杀了一只鸭子给你吃呢,说你团鱼钓不到一只,倒把自己家的鸭子钓死了一只。
原来小德在往他家门前的小水塘里放钩子的时候,他家的鸭子都在水里,小德把饵抛下去,那些鸭子以为是食物,就蜂拥来抢,小德当时自顾走了,也没多想。想必是最大的一只鸭子误吞了钩子,不治身亡。德婶当时看见鸭子在水里扑腾绕圈子,以为是害了瘟病。待到明白是吞吃了钩子后,就开始斥骂小德,弄的村上人都知道了小德钓鳖不行,钓鸭子倒在行。小德也很气德婶什么事都说都骂,无奈德婶正在气头上,小德只能灰溜溜地避开德婶的锋芒。吃过晚饭(晚饭很丰盛,除了中午剩下来的排骨汤,还有红烧鸭),小德才想起篮子里还有两把钩子没有放,就偷偷地还是放在门口的小塘里。
晚上小德既没有看电视,也没有听电视,早早就睡着了。第二天德婶一喊他,他就弹簧似地弹起来,飞快地穿好衣服,飞快地刷牙洗脸。小德是在以实际行动向德婶认错。
其实这些都没有必要。这些都敌不过一只团鱼的魅力。就在小德想去收钩子的时候,突然想起昨天晚上下在门前水塘的两把钩子。小德就返回来。第一把钩子上面的猪肝没有了,小德想当然地以为是给团鱼吃了(为什么不会是鸭子呢?),他就对德婶说,妈,这把钩子上的猪肝没了。德婶没睬他。收第二把的时候,线被拉直了。小德轻轻用了点力,再轻轻用一点力,知道线的另一端绕住了塘中间的树杈(这些树杈被扔在塘里,是为了防止偷鱼人用丝网和撒网进行偷盗),小德像蛇一样哧溜滑下水。塘水不深,小德就蹚到了那树杈旁边。是一只团鱼,小德的手感觉到了它。小德就把树杈拖到塘边上,那只团鱼黑黑的背脊白白的肚皮露了出来。小德小心地把团鱼从树杈间解放出来。
团鱼嘴里吊着线,但给人的感觉不是线束缚住了团鱼,线仿佛是被团鱼吐出来的丝一般。所以,德婶有理由说,多神奇啊。这只鳖有七两左右,有了这只团鱼,死了的鸭子算什么呢。团鱼被放在水桶里,它趴在水桶底部,四只脚掌缩在壳里,头也缩进去不少,是那样的安静,真是让人百看不厌。因为有了第一只团鱼,小德和德婶理所当然幻想更多只团鱼。
然而属于这天的好运气也就这么一点。后面的钩子都是空空的。回来的时候德婶大老远地就过来迎着他,问,有没有再钓到啊。小德说,没有。德婶就叹一口气。小德想我都叹了六七十口气了。
团鱼已经被德婶卖给村上的老三头,因为他是养团鱼的,六十五块。小德说,你卖给他做什么,团鱼吞了钩子活不长的啊。德婶说,管他呢,他自己要来买的。我想就卖给他算了,你起得晚,赶到镇上收购团鱼的小贩子早就赶城里去了。放在家里吧,又怕团鱼会死掉,就算不死肯定也会瘦好多,撒泡尿都要少好多钱呢。
4
德婶问小德,今天你准备到哪里放钩子啊,猪肝我已经让人给带了。小德说,就在周围的水塘泊放,还能到哪里去放呢。德婶叫起来,还在这里放啊,你也放,他也放,今天放,明天放,还有个屁团鱼啊。你就不能到远一点的地方放?
这样一说,那条蓄水沟就出现在小德的眼前。对了,就是它了。吃过中饭,小德就戴上凉帽,拎了根长竹竿往蓄水沟去。
当时永哥和永嫂正在鱼塘埂上的篷子里。看到小德就很奇怪,问小德这是干什么。小德就说,想把蓄水沟挑出几块空地方来好放钩子。永嫂说,篙子有什么用啊,要用钉耙才能管用,水花生都把整个水面都糊死了。小德用竹竿试了下,果然挑不动,就来拿钉耙。永嫂说,这么小的人,钉耙也不一定扛不动,让你永哥帮你一把吧。小德说不用了。他怕白吃苦却屁也钓不到,会给人笑话。果然,永嫂也问,这条蓄水沟草又多水又浅,还会有团鱼啊。小德说,总要试了才知道。旁边永哥说,小德想的也有道理,这条蓄水沟里说不定就有团鱼。它有阴凉,而且里面水不流动,水色好,团鱼说不定就喜欢蹲身了。
小德用钉耙在选好的地方把水花生翻到一边,露出蒲匾大的一方水面。这样的地方小德选了有十来处。天热加上水花生很难被翻开,小德吃奶的劲都用出来,汗如雨下。
晚上天异常闷热。锁坤在村口打死了一条扁担多长的赤练蛇。很多人都选择待在家里而不是夜里乱跑,因为天气湿里湿糟的,蛇虫都爬出来。睡觉前,小德对德婶说,今天天气闷,对钓团鱼倒有好处。德婶摇着扇子,说,你又知道了,看你明天能钓到几只团鱼来。几只小德肯定不敢保证,但他的预感是肯定能有。这样想着小德就睡下了。
从前一天的酷热中挥汗如雨,到晚上的反常天,注定了第二天小德满载而归。在那条蓄水沟里,小德就钓到了五只团鱼,都有半斤左右。在兔子石头埂那里,一只团鱼吞了钩钻到石头缝里,小德搬动了很多块石头才摸到团鱼。这是只比较大的,有一斤多。头一次有这样的收获,小德激动的脸都红了。
永哥和永嫂都在鱼塘上,见证了小德一声又一声的惊呼。因为永哥要上城,六只团鱼就都被他顺带到城里去卖。德婶见到的只是永哥带回来的四百二十块钱。德婶一喜之下,就要包下来永哥来回城里的车票钱,永哥不要,德婶就硬塞给了永哥两包刘三姐。
小德现在都想不到自己会碰上这么多团鱼来吃自己的钩,就是虎扣,他最多的一天也就是钓到三只团鱼而已。现在小德随便走到哪里,都会感受到大人(更多的是孩子)敬佩和羡慕的目光。特别是当所有人从永嫂那里得知小德大热天里扒拉水花生时,赞誉之词更是扑面来。大人们由此推断小德是个有头脑的初中生。
5
可以这么说,如果没有那天的辉煌战绩,小德的暑假可能也就是这样草草收场。一个人放团鱼,不敢走得离村子过远,没有一天早上能够早起,就是碰运气能再有团鱼来吃他的钩,团鱼也会由于闷在水里的时间过长而半死不活。那样的话,即使小德相比其他孩子已经钓到足够多的团鱼,也要遭到德婶的痛骂和埋怨。德婶希望小德做事能有做事的样子,因此抓住一切机会锻炼小德。
可是,由于小德在钓团鱼上的优秀表现(简直可以说是天赋),他吸引来了一个比他大很多的合作伙伴,那就是虎扣。也许,促成这件事的,要首推虎扣的母亲。她和德婶一样,也是一个精明的女人,甚至比德婶更小气。她说服了虎扣和小德联合起来。一方面可能她认定小德在这方面比较有财运,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近的地方真是没什么团鱼可钓,需要向远的陌生的地方挺进,这样虎扣一个人难免要让她放心不下,多了一个小德,虽然人还小,但总算是一个人,两个人在一起火焰头就高点,放团鱼就不会出什么意外。在这方面,虎扣的母亲比德婶要人性一点。她要虎扣拉小德结伴,更多是从安全上考虑;德婶鼓励小德和虎扣一起放团鱼,则更多是就团鱼也就是钱上面来着想。而虎扣和小德则没有想这么远,他们只是单纯被放团鱼这一行动迷住了,欣赏的是放团鱼时的紧张,期盼,新鲜感。
说实话,小德也是很想和虎扣一起玩的,不仅仅限于钓团鱼。他喜欢到虎扣家去玩,待在虎扣马上要用来结婚的新房里,听虎扣的录音机(高胜美《新白娘子传奇》:西湖的水啊,我的泪……),看虎扣的大彩电。虎扣一点不像是快要结婚的人,他跟毛孩子小德在一起也谈得一个头的劲。他们谈团鱼。
虎扣说,团鱼一般不喜欢待在很干净的水塘里,它喜欢脏一点的臭臭的水沟,水要深,水面要有水花生或者木头什么的,团鱼喜欢爬在上面晒太阳。团鱼最喜欢吃的是猪肝,其实它也吃小鱼。绸缪那里有个老头就用臭鱼肉钓团鱼。虎扣说,钓团鱼也有偏方,把猪肝和了麝香做成的饵,三里外的团鱼都能被吸引过来。外面有人就把这种药撒在岸上,水里的团鱼都纷纷爬上来,一点力都不花就能抓到袋子里。虎扣说,新针做钩子之前要放在盐水里泡一会工夫,这样,针容易上锈,线就能绑得更牢固。
虎扣觉得他说的话都是真的,小德也相信是真的,他们甚至去药房问有没有麝香卖。没有买到麝香,他们就用酱油味精代替,把切成条的猪肝泡在酱油味精里面。
小德发现虎扣的妈妈也经常骂虎扣。有时候也会连带着讨厌小德,讨厌总是在虎扣家穿钩子。怎么不上你家穿钩子去。她对小德说,你家地方也大,你看招来的苍蝇。这些苍蝇,真是讨厌死了。这时候虎扣就要说他妈妈,你看看你,小气到什么样子了,说这样的话,也不怕人笑话。
小德和虎扣在一起,虎扣从来没有说起过他即将过门的老婆。好像这个老婆还比不上在水里爬的团鱼有吸引力。小德只知道虎扣的老婆很漂亮。建国老是像苍蝇一样盯着虎扣。老表啊。建国说,你老婆蛮漂亮的吗。有没有摸过她的奶奶啊。建国总是这么让人讨厌。他已经结婚了。可对别人的老婆,对别的女人,他好像总有天大的兴趣。
每天吃过中饭小德就跑到虎扣家去睡午觉。两个人躺在席子上,听着歌睡觉。爬起来就可以穿钩子了。然后两个人分别洗澡吃饭,等天快黑下来的时候就出发去钓团鱼。由于团鱼的价格昂贵,很多有鱼塘的人家都禁止在他们的塘里面放钩子。要么是不准,要么是假装同意,却在早晨三四点钟赶在放团鱼的收钩子之前先检查一遍,如果有团鱼,就把团鱼拿走。
针对这样的情况,虎扣和小德决定,在天黑的时候才出去放钩子,避开塘主。那时候露水已经挂在树枝草尖上,月亮或者星星也当值在天空。虽然夏天闷热,但虎扣和小德都要套上沉重的雨鞋,穿上厚一点的裤子和长袖上衣,以防蚊虫,这样身体裹在里面很不透气,走两步就汗如雨下。
但小德和虎扣的注意力根本不在这上面。他们用眼睛搜寻池塘,用鼻子嗅闻确定最佳的投放地点。有时候他们想当然认为某个池塘里埋伏着团鱼,而且不止一只,这样他们就多放几只钩子,恨不得把潜在的想象中的团鱼一网打尽。有时候正在某个塘埂上,突然听到一两声咳嗽响,整个黑成一团的空气都震动起来,他们就屏声静气,站或蹲在一人高的割生丛里面。这个时候虎扣的耳朵相当灵敏,它总是抢在小德的耳朵前面听到有人来和人远去,更为神奇的是,它还能听出是鱼塘的主人或者不是。
在深夜投放钩子是一件紧张和冒险的事情。首先不管有没有人,在夜色里你要尽量压低动作的声响,同时频率尽量加快:麻利地放线,将饵抛下水(猪肝落在水面,轻微的接触声在野外也能传出去好远,你能想象猪肝如同希望一样缓缓沉入水底,并想象不远处某只团鱼被声音惊醒被气味吸引),并将桩(虎扣的是精致的竹片,小德的是简陋的桑树枝,两个人合伙钓团鱼,所以小德的钩子和虎扣的钩子被合在了一起使用)插入泥土插紧。插的时候也有讲究,出于对蛇虫天生的惧怕,这件事情做起来要非常小心。首先,用穿着雨鞋的脚在地上踩几脚,然后双脚微微分开,桩就在两脚之间插入大地。小德放团鱼这一段时间,一直没有出现意外,运气之外,和谨慎也有很大关系。
钩子插了要做记号,这也是很讲究的。一般的人没有经验,像小德一开始那样,钩子乱插乱放,也不做记号,盲信自己的记忆力,以为自己放的钩子自己还找不到吗?不想钩子一多,再加上中间隔了一夜,一次下来总要少几把钩子,几次下来钩子就没有了。钩子本身不值钱,缺多少补多少也不麻烦。但是如果忘记收的钩子上恰好有一只团鱼,而由于这样的疏忽,团鱼最后活活在水中闷死,浮起,身体腐烂发臭,那就太可惜了。这种事情也确实发生过,那只团鱼也是出奇的大,看样子有两到三斤,好多人都专门去看,一阵叹惋。但说到是谁的钩子,却没有人敢于承认,只在心里后悔,怕说出来被自家人骂被他人笑话。俗话说好记性不如烂笔头,果然是对的。
做记号也有区别。虎扣做记号异常细心,他的记号非常隐秘,就是揪一把草或者树叶把桩子盖住,使桩子消失。那算什么记号啊。小德说。虎扣解释说,他在放钩子的时候已经把周围都看了一遍,哪里哪里几把钩子他都记在心上,没有忘掉的。小德的记号则张扬的多,他把作为记号的树叶子或者青草什么的随便撒在路口,这样别人也容易看到。虎扣为此不知道有多少埋怨,而且事实也证明,小德的钩子容易被人查看掠美。
放钩子要摸黑,收钩子就要趁早。每天早上,三四点钟的时候,虎扣就已经候在小德家门外,低声地喊小德小德。小德睡得跟死猪一样,但德婶睡觉很浅,好像她就在等着这一声喊似的,好像她担心虎扣等得不耐烦就会撇开绕过小德,一个人去收钩子,那样,就不知道虎扣会做什么手脚。德婶真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对小德说的。虎扣久等小德不起来,因为担心可能的团鱼在水里的挣扎,就会在外面发话:小德你要是起不来,我就一个人先去收了。德婶这时候就会很紧张,骂小德:放你娘的狗屁团鱼,放了团鱼也不去收,他(指虎扣)收到了会告诉你啊。小德咕哝,虎扣不是这样的人。但被德婶一阵折腾,也就能睁开眼睛。后来小德早起也就很自觉。
6
早起收团鱼是一件非常美妙的事情。虽然穿的还是晚上的那套包裹严实的衣服,但早晨特别凉爽,穿行在带露水的树草间,衣服很快就潮湿了,让人觉得不穿这么厚的衣服说不定还会觉得冷。在野外,早晨的声音也特别迷人。这里一尾鱼轻轻跃出水面,那里一个小东西在草丛里突然受惊跑开,不知道是野鸡兔子还是水老鼠。草叶尖挑着亮晶晶的露珠,晚上才挂起来的蛛丝上面也有光滑的水渍。
离远了看,虎扣的身影也朦胧,他在轻声喊小德,小德,来。他拎着线站在那里。小德心中一阵欣喜,他过去帮虎扣举着线,虎扣就下水。一般来说,线紧了就说明有东西上钩了,但不一定是团鱼。小德就碰到过好几次线被拉直了,结果却发现是钓着了一条鱼(鳊鱼最有可能,也有胡子鱼),有时还可能是黄鳝。在和虎扣第一次合作的时候,在一个靠近鬼坟摊的塘里,线是拉直的。好像是考验小德的勇气似的,虎扣让小德去摸一只团鱼上来,小德顺着线,蹚水到一丛芦苇旁,他以为肯定是一只团鱼无疑,用手去抄,结果是一条蛇,在一棵芦苇的根部身体绞成了中国结。小德手中捧起蛇,心中惊吓可想而知。他连滚带爬上了岸。虎扣也没想到是一条蛇,看到小德失魂落魄的样子,他肯定也很歉疚。
这次以后,小德和虎扣在一起放团鱼,虎扣没有让小德下过一次水。线被拉直了或者被绊住了,都是小德在岸上高举着线,虎扣亲自下水,虽然长东西再没有钓到过,但小德的心里自然是感激虎扣的。这样德婶再说虎扣什么,小德都是很反感的。
一边收团鱼,一边还能看到天色慢慢亮起来,感觉温度慢慢高起来。虎扣和小德收钩子是很早的,村子还在沉睡中,野外一片静悄悄。收着收着,一些影子变成了实体,塘对岸跃入眼帘,水面的浮头鱼也能看得分明,路开始延长,一些去茶馆喝茶的老人的咳嗽声扑通扑通地传来。
这个时候,虎扣和小德已经往回走了。虎扣要骑了车去别桥把团鱼卖给团鱼贩子,顺便带回猪肝。晚了的话,团鱼贩子进城了不说,猪肝也不容易买到,那样,虎扣就要再进城。小德直接回家睡觉。一想到还可以睡个回笼觉,小德的眼皮就搭下来,有时候早饭也不吃,冲个澡就一直睡到中午。
德婶并不放心虎扣,老是怀疑虎扣这个那个的,怕完虎扣瞒重量又怕虎扣瞒价格。小德真是烦死了。有一天小德就跟虎扣一起去别桥。去的时候因为早,路上人少,一点事情也没有,回来的时候一方面人多了,一方面太阳出来小德也困和累得不行,还有就是小德骑的是一辆重磅车,大人骑的,小德坐在上面要踮脚尖才能踩个满圆,总之,小德和一个骑摩托的人带了一下,小德从自行车上摔下来,幸好没有滚下大埂。小德的屁股摔疼了,手肘和右大腿磨破了一点皮。
骑摩托的人兜回来,问小德有没有事,小德先检查了自己,虽然痛和伤口出了点血,却没有大碍,再检查自行车,自行车一点事也没有。小德就说没事没事。那人犹豫了一下,就开车走了。虎扣问小德,你真没事吧。小德说没事,我身体轻,没磕着。虎扣说,看都出血了,还说没事,回去你妈要骂我了。小德说,她骂你做什么,又不是你撞的。虎扣说,要是我我就不让那个骑摩托的走,你太好说话了。小德说,我有什么办法,就只晓得疼了,你也不帮我说个话。虎扣说,我怎么说啊,他撞的又不是我。小德说,就算是你你也只有让人家走,你我还不知道啊,只会马后炮的本事。
回到家,德婶为小德的伤心疼不已。小德口里心里埋怨她,说要不是她一直要自己跟着虎扣也不会有这样的事。这样小德就提出来以后再也不跟虎扣一块上街。德婶答应下来。小德又说,还有那辆自行车,它又高又大,我这么小,怎么骑得舒服。于是要德婶给买辆新车。德婶也答应了。我要的是变速车。小德强调说。德婶问变速车多少钱。小德说七百多块。德婶就叫起来,这么贵,给你老子晓得还不打死你。小德说,打打打,一说到钱你们就心疼,全中国也找不出你们这么小气的人了。我自己买。小德胆敢说这样的话是因为他卖团鱼的钱已经不止这个数了。他也觉得自己有权利动用这些钱。听小德这样说话,德婶就开始骂小德,先说小德不听话。再斥责小德不是一个养人的天,不是吗,这么小,才挣了这么一点钱,就觉得了不起了,瞎用钱,是个完家坯无疑了。最后跟小德算起了这么一笔账,从小到大,吃的用的穿的,加上读书的钱,想想家里为他花了多少钱。小德知道说到这里,他这个做儿子的已经完全落在下风,心里没意思透了,再也不理德婶。想到为之奋斗的威风的变速车离自己越来越远,小德心理一阵失望。
吃过中饭小德到虎扣家去。虎扣的妈妈看着小德的伤口处说,明天和我们家虎扣再一起去别桥啊。小德说,不去了,伤成这样车都不能骑了怎么去。虎扣的妈妈说,那可以让虎扣带你的吗,坐在自行车后面就可以了。小德说,去了又没有什么事,来回也累。虎扣的妈妈说,还是去吧,否则我们家虎扣私自扣钱怎么办啊。小德心里一阵羞愧又一阵没意思,就不说话。那边虎扣一直在给他妈妈使眼色。小德坐了一会也就回自己家睡午觉。德婶问怎么不在虎扣家睡,小德也不理她。到下午四点钟的时候,虎扣来喊小德一起穿钩子。
7
虎扣平常都不怎么爱说话,这和他耳朵不好有关系。但奇怪的是,他耳朵也不完全是失去听力。小德和虎扣在一起的时候,通常会忘记虎扣是一个半边聋子,甚至觉得虎扣的听力在自己之上。这也许是虎扣专心致志的缘故。同时也说明虎扣的耳朵没有根本坏死,只是有时候接听信号不灵敏。
关于虎扣耳朵不好,起因也众说纷纭。
其一说虎扣耳朵坏了的罪魁祸首是生猪肉。虎扣有一次偷吃了生猪肉,结果耳朵就成了猪耳朵,听不见人说话了。吃生猪肉怎么会影响耳朵,这比较匪夷所思。乡下人以讹传讹,虽未必尽信,但也不敢轻易吃生猪肉。通常是,在家人坐在一起包馄饨的时候,家中的孩子看到捏好的馄饨垂涎欲滴,会忍不住要准备偷吃生馄饨,那里面的肉是生的。这时候大人就会说,生馄饨不能吃,里面有生猪肉,吃了耳朵会变成猪耳朵。如果是知道虎扣的,就会加一句:像王虎扣一样。其实,王虎扣也不叫王虎扣,姓王是真的,虎扣却是他的小名,他的学名叫木林。王木林,这才是他的真名,恐怕也没有几个乡邻知道。小德小时候就被德婶这样吓唬过,也许比虎扣小的孩子都接受过类似的警告,不吃生猪肉,以免变成聋子。
其二说是因为撞了脏东西所以耳朵才不好。脏东西特指鬼啊怪的,以及和这些有关的,比如某些人做的关木三。一般的人撞到了这些轻则病恹恹数日,重则小命不保,总之要倒霉。具体会落下什么灾难要看个人的火焰头旺还是不旺。一般来说,健康成年男子火焰头会比较旺,所以走夜路什么的头顶像一盏灯样亮着,魑魅魍魉见着了都要躲避;小孩和妇道人家因为体质的关系就暗淡很多,容易被脏东西近身。而更加奇怪的是,据说男人如果和女人行房事多则会降弱火焰头,在这层意思上来说,女人不洁,且是男人的祸水。虎扣是在十六七岁的时候,在门前的河里摸鱼,因为摸到了一只花圈从而耳朵不好的。这也许是因为过度惊吓造成的。奇怪的是那只花圈从何而来,附近那段时间没有新死人,而那花圈却是崭新的。虎扣碰上这样稀奇古怪的事情,听力部分丧失实则万幸。还有就是虎扣当时正值发育,吃了不少小公鸡,而新开的火焰是最怯邪的,他怎么被一只花圈谋害了听力,难道他整日手淫不成?
其三就和虎扣的父亲有关了。虎扣的父亲是小德他们生产队的队长,种田的一把好手。他对虎扣在农活上要求相当严厉。比如插秧的时候,一趟秧没到头腰是不给抬的,割稻的时候下刀要快,稻把要摆放整齐之类,而且绝对不允许虎扣还嘴还舌。虎扣就是因为有次放菜灰的时候和他父亲顶嘴,被他父亲劈面一个嘴巴子,把耳朵给灌聋了的。就是这样,虎扣这么大了后,尽管耳朵聋,在地头还是经常被他父亲追着要打。揉菜子的时候,虎扣开始放团鱼。这样他就不用和他父母一起在地头干活。虽然虎扣几乎每天都能钓到团鱼,但他父亲并不为此就捧起虎扣来惯一惯。事实上,他很反对虎扣钓团鱼。他的理由很简单,团鱼不可能钓一世人生,人不可能靠钓团鱼养活自己,四野八乡的,也没听说过有谁钓团鱼钓发财的。人还是要务实一点,是农民不会料理地头生活是不像话的。
虎扣谈对象的时候,女的那方悄悄来走访,打听虎扣家的家境情况,虎扣家人的脾性,当然,最重要的是要摸清楚虎扣有没有什么暗病,比如癫痫,下风什么的。这些按理说,介绍人会事先向双方通报彼此的情况,但为了一条猪腿,很难说介绍人不会黑良心做些隐瞒。后来虎扣的妈妈在村口骂山门。从她骂声中可知,有人暗地里陷害他们家虎扣。她斥责这些人是逼嘴里喷血。她说,谁说我们家虎扣是聋子,她才是聋子呢,她一家满门都是聋子。她骂,这些个聋子屄们,怎么这么坏的呢。
这件事并没有破坏虎扣的亲事。可能女方也最终知道了,虽然虎扣耳朵是有些问题,但肯定没有外人吹嘘的那么严重。再加上虎扣闷声不响的,一看就是个老实户头。关键虎扣的父亲在我们那个方墩上口碑很好,声望很高。这些因素综合在一起,亲事终于商妥了。
但是虎扣看不出来是高兴多一点还是有什么不高兴,他依旧安静地不说话。现在他很留意周围的一切,如果有人说什么话,他会很紧张地做出反应,表示他听到了。有人喊他,他会立马抬起头来看着喊他的人,但是他不说话。很多人在一起说话的时候,会看出来他很茫然,不知所措,甚至不掩饰他的不安。他的耳朵不好,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因此虎扣一般不说话,比如卖团鱼的时候,他手里拎着团鱼,团鱼贩子会主动上来搭讪,他所做的就是看着秤收钱或者就是换一个团鱼贩子。他尽量做到不和陌生人随便说话,直到那个陌生人熟悉起来,他才像常人那样和他交流,而且没有什么障碍。
8
有一次小德和虎扣放团鱼放到了小口里。那是一个小村,只有几户人家。水塘很多,但看上去都是没有团鱼的白塘。只有村后的一个小塘泊,水浑浑的,靠大埂的一边全是野草,糊得有一人高,周围有好几棵大树,靠村的那面全是粪坑,风向对的话,能闻到臭味。虎扣和小德都认为这个巴掌大的地方里面会有团鱼。一则是脏,一则是静,一则是因为隔埂就是大河。一般来说,团鱼喜欢这样的水塘。
早晨果然有收获,而且是大收获。一只团鱼有两斤多,拖着线钻到靠大埂一边的草丛里。虎扣说,幸亏来得早,再晚一点针都要被它给别断了。团鱼挣脱钩子的方式很奇怪,带有一点自虐的成分。它要找到一个受力点,比如树枝树根还有草根什么的,然后拼命地绕线,把线拉得笔直,然后它开始用力后退,有时候别在它咽喉的针真能被它给别断。
收到这样大的家伙虎扣和小德都很高兴,特别由于团鱼是爬到岸上而不是闷在水里,显得很有活力,这样的老团鱼是能卖个好价钱的。但是他们显然高兴得太早了。就在他们兴奋地爬上大埂准备往回走的时候,一个声音在喊,喂,收团鱼的,你们先别走。一听到这话虎扣和小德就知道来者不善。小德问虎扣怎么办。虎扣说别管,假装没听见,我们还是走我们的。于是两个人继续假装镇定地走。后面有人追上来了。
虎扣提议说,我把团鱼拿了先走。你在后面。他要说什么你就说没有钓到团鱼。于是虎扣拿了团鱼先走,小德拎着装钩子的篮子慢慢地走,等后面的人赶上来。那个人是个四十左右的男人,瘦瘦的,很精明的样子。他追上小德就问,你们钓到的团鱼呢。小德说,我们没有钓到团鱼。那男人说,我知道你们的伎俩,团鱼是前面的人拿着是不是。说着舍了小德追虎扣。虎扣虽说先走毕竟没真要跑,担心小德会被人欺负。他也留意到后面人追他来了,干脆停下来等。这边陌生男人和小德也一前一后地赶过来。
中年男人要看虎扣袋子里的团鱼,虎扣不给他看。中年男人就冷笑,说,不相信你在我的塘里偷团鱼我还收拾不了你这个小瘪三。虎扣就说,什么是你的塘,你说出来,我们才信。男人就用手乱指了几个水塘,说这些都是我养的塘。虎扣说,那这就和你没有关系了,我们的团鱼不是这些塘里钓到的。那个男人问,那你是在哪个塘里钓到的。虎扣就说是村后面的那个野塘。听到这里男人就笑了,说那也是我的塘,不信的话你去随便问哪个人。虎扣说那是野塘,凭什么说是你的塘。
正在僵持的时候,小德他们村上一个赶早上街的男人过来了。他恰好认识那个男人。在他的调解下,中年男人答应放他们走,但条件是要把卖那只团鱼的钱分一半给他。他们只好答应下来。两个人都没有想到会发生这样气人的事,很是沮丧。
下午小德和虎扣把那只团鱼一半的钱送过去。他们找到了那家人家。开门的女孩子竟然是小德的同学。那个男人接过钱后也变得客气起来,让他的女儿破一个西瓜给小德和虎扣吃。吃西瓜的时候,男人还说,他认识小德的父亲。你的父亲叫这个名字是吧。他说出了小德父亲的名字。小德感觉很惊奇,没有想到他还和自己的父亲一起喝过酒。同时想到早上这同一个男人的另一副表情,觉得真是不可思议。这个父亲知道小德和自己的女儿还是同学后,就更是客气了,一个劲地让小德要常来玩。
出来后,虎扣变得兴致勃勃起来。他说,小德的女同学很好看。又说,看样子她父亲很喜欢你,要做你的丈人老头子呢。小德就说,屁。很多人都想让他做丈人老头子呢。
小德告诉虎扣,这个女孩是一个骚货。她才初二就和一个人睡过觉了。那个人是台湾佬的孙子。自从台湾佬回国省亲之后,台湾佬的儿子就发死了,钞票要用麻袋装,数也数不完。这个女的和台湾佬的孙子睡过觉后,台湾佬的孙子送给她一副金器,金耳环金戒指什么的,值好几千块呢。她的父亲是见钱眼开的,根本就不管别的事情。有人说,他女儿就是卖屄他也不会管的,只要给他钱让他有酒喝。其实这不就是卖屄吗,跟人睡觉,拿人家的东西。
小德还想起有一次放晚学,他和那个女的一道回家。在路上说话的时候,他的心里烦死了,老想问她究竟有没有跟台湾佬的孙子睡过觉。从侧面看过去,她的脸蛋可真是漂亮,还有乳房。小德居然为了这个女孩心猿意马,同行的一路,竟然都是勃起着的。
当然这些他不会和虎扣说。
后来,虎扣要去他丈母娘家,就没有再和小德一块放过团鱼。据德婶说,虎扣到女方那头名义上是帮几天忙,其实就是去钓团鱼。他有一个小舅子,年龄跟小德差不多大,虎扣过去就是和他小舅子一起放团鱼的。
9
几天之后,小德又和永哥合伙一起放团鱼,这次他们是在一个老远的地方放团鱼,那个地方有一个美丽的名字,叫桃人渡。桃人渡是永嫂的娘家。有一次永嫂和德婶拉家常,说起桃人渡多团鱼。这样,桃人渡在德婶看来,不啻为人间仙境。又遇上永哥的厂子放高温假,待在家里左右没事,只知道赌博。两相合计,两个女人就达成了共识。而小德一开始是反对的,他对钓团鱼的兴趣已经没有原来那么高涨。况且他隐约听说桃人渡多蛇虫,就以这个来作借口不想去。德婶说,哪来那么多的蛇虫,你不是可以穿雨鞋吗。
永哥一开始也不想去,大热的天到那鬼地方去干吗,还不如在家里歇歇。歇,歇,你就知道歇,睡觉,赌博,儿子打个盹就那么大了,永嫂说,你也要努力努力了。当时小德听永嫂说努力这个字眼就觉得特别好笑。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永哥竟然答应了去。
那就去。经过一番准备后,两个人就骑了车带了换洗衣服、行头和钩子,去桃人渡。从吃过早饭八九点光景出发,骑到桃人渡都吃中饭了,那么远。
桃人渡的水塘沟河特别多。第一天他们就收到了七只团鱼,但都不大,都只有半斤左右。桃人渡靠溧阳县城已经很近,永哥就直接去城里卖团鱼。下午小德睡觉,永哥打麻将。
在他们到桃人渡的第二天下午,永嫂的一个表姐带着她的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也来姨娘家玩。两个小孩喊永哥姨夫。那个女的喊永哥姐夫。那个女的有一双很水的眼睛,能一直望到人的心里去。第一次接触那个女人的目光,小德就有这感觉,并且没来由的慌乱。
在桃人渡,小德和永哥的丈母娘住在楼下。永哥的老丈人死了有些年头了。而永哥和那个女人一家住在楼上,楼上有好几个房间。
在桃人渡,小德放钩子也沿袭了和虎扣搭档时的习惯,吃过晚饭后再去放钩子。桃人渡的团鱼确实是多,有时候放完了回头路上,动动钩子就会发现有团鱼吃钩了。他们把团鱼带回家,老太婆看得很仔细,边看还边喃喃自语。她说她老头子的事情。那时候桃人渡团鱼比现在还要多,走路上粪坑或者上码头上都能拾到团鱼。插秧的时候团鱼都能被脚踩到。可惜那个时候团鱼不值钱。也没有人爱吃这个东西,但老头就爱吃,拾到了就煮了下酒。有一次走在路上,拾到一只。那有多大呢,开始还以为是一摊牛粪,那么大。现在没有这么大的团鱼了。都被蒋介石带到台湾去了。蒋介石是王八精转世,和毛主席抢江山。失败了就跑到台湾去了,结果把大陆的王八乌龟都带过去了。蒋介石是王八精。小德听的饶有趣味,他是第一次听人这么说历史,而且承认,所有的乌龟王八和蒋介石一道跑到台湾,那样的场面是很壮阔的。
放完钩子回来,老太婆就给小德打好洗澡水。他问老太婆永哥呢,老太婆说,他去搓麻将了。来了就知道玩就知道赌博,给见娣知道了么又要吵得落落翻。也就是我,能忍他们,要老头子在,还敢这样,骂都要骂死了。那个小骚货又来做什么呢。来了就没有好事情,我是知道的。要勾人勾野卵子去,勾家里人兴风捣怪做什么呢……小德迷迷糊糊的,终于睡过去。
老太婆喊醒小德的时候永哥已经起来了,坐在桌子旁喝酒。小德起来胡乱扒两口饭,两个人就要去收团鱼。在桃人渡,永哥从来没有下过水,线拉直了,总是小德下去。这使得小德很怀念和虎扣在一起时享受的优待,现在是想都不能想了。而且由于相信桃人渡毒蛇多,每次小德下水的时候都很害怕,这种害怕比早晨的水更冷。
除了放团鱼和收团鱼,小德无处可去,这个地方太陌生了。小德待在家里的时间也很难见到永哥和那个女人,听老太婆说,他们都很热赌。两个小孩倒是和小德慢慢熟悉起来,亲近起来,喊小德舅舅。
在桃人渡,钓团鱼的钱是这样分的,先取出一部分用作上城来回的车费,猪肝费,伙食费(在桃人渡他们吃得相当好),给老太婆的钱也算在这一部分,剩下来的钱就是小德和永哥两个人分。分钱也像小德和虎扣一样,每天都分。在桃人渡的几天收获很大,小德和永哥每个人都分得了九百多块钱,已经很不错了。
但是在回家的前一天,永哥跟小德说,他的钱都赌博输掉了,回去没钱怕被永嫂骂,想从小德这里再借点钱。永哥用一个借字。小德说,那我回去跟我妈怎么说呢,她会查我的账的。永哥说,你妈那里我去说。小德说,别,你跟我妈说了还不就等于跟我嫂子说了啊。小德给永哥出主意,要不这样,我给你三百,你呢,回去和嫂子说就只钓到这么多,我呢,跟我妈也说只钓到这么多。这个想法小德早在来桃人渡之前就想好了,也是因为这个想法,小德才答应德婶继续钓团鱼。小德想永哥喜欢赌博抽烟,兄弟俩合谋搞点私房钱应该没什么问题。现在永哥把钱都输掉了,小德要把自己的一份补贴给永哥,但对小德的计划没有半点影响。永哥也明白了小德的算盘,骂了小德一句:人小鬼大。
10
但是暑假还没完,也预示关于钓团鱼的事情仍不能宣告结束。
先说虎扣,他终于结婚了。结婚那天小德夹在看热闹的人群中,看到了新娘子,也看到了德婶说到过的那个小舅子。小德看到虎扣一脸幸福。虎扣的父亲忙前忙后,但这次就是一个父亲的形象。结婚的主角是虎扣。小德也想到了虎扣的新房,现在那里肯定焕然一新。
婚后没几天,虎扣还专门喊小德到他楼上的新房里去坐坐。当时新娘子也在,新娘子还很新,跟新房一样新,虽然住进了人。虎扣对新娘子说,这个就是我跟你说起过的小德。小德局促地坐在新的椅子上,喊了一声嫂子。新娘子就抓了一把喜糖给小德。小德用两只手接过。后来就一直用两只手捧着,很累了还是这样捧着。坐了一会小德就走了。他不知道说什么好,总不能说团鱼吧,而他也就只能说说团鱼。
从新房里出来,小德捧着那把糖果,强烈地感觉自己仍然不过是一个孩子。以前他总以为虎扣跟他一样大,但虎扣一结婚,真的就是一个大人了,嘴上叼着烟,关键是脸上那层幸福的表情,太让小德羡慕了。而小德呢,只能双手捧着糖,就是个孩子。但心里却充满了结婚的念头或者是愿望。
再说永哥。永哥从桃人渡回来不久就感觉下身不适,到医院看了说是患了性病。永哥就到厂子里告了病假,到一些小医院求治。永嫂一天到晚就知道骂,赌咒永哥不要丢人现眼,不如死掉算了。永嫂也过来问小德在桃人渡的情况,小德就说永哥只是打麻将而已。我不相信,永嫂说,你们弟兄两个不要联合起来对付我,我会到桃人渡老太婆那里调查清楚的。永嫂的眼睛看得小德心里发毛,他想对永嫂说,你不要问我什么了,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还只是个孩子而已。
但小德开始想在桃人渡的事情,他想到那个女人很水的眼睛,想到她喊永哥姐夫时的神情,还想到了一句土话:姐夫日姨子,天下大道理。
那段时间,村上人都在交头接耳,谈论永哥的性病。小德从众人的眼神中知道性病是个坏东西,但对它同时又充满好奇,想知道性病究竟是什么东西。小德很想问问永哥,但每次看到永哥意绪消沉的样子,话到嘴边,即使是兄弟也不敢造次了。
还有一个人,小德以前没见过,但现在知道了他的名字。他比虎扣都大,不知道有没有结婚,也是放团鱼的,叫小斌。就当小德和永哥在桃人渡的时候,小斌在水电站附近放团鱼,结果被吸到水泵里去,身体被卷得粉碎,一条走水的渠道沟全被他的血水染红了。负责打水的人开始还以为是一条大鱼。后来看看颜色又不像。等到怀疑急忙拉闸的时候人已经完全被吞进去了。这么大的一个人怎么会失足落水被吸到管子里去呢?人们想当然认为是水鬼作祟。因为钓团鱼已经死了一个人,所以钓团鱼突然变成了让人害怕的事情。
现在大人不光不鼓励孩子钓团鱼,相反还要劝阻。因为小斌是放团鱼佬,他死了肯定要找一个也是放团鱼的做替身。
还有建国,他现在买了一把打团鱼的标枪。他来找小德,问桃人渡的情况。小德说,我对那里也不熟,你要找找永哥去。建国说,他肯去他老婆也不同意啊。建国知道那里是团鱼窝,很想小德带他去。小德坚决不干。他看到那把标枪上的铅坠子一晃一晃的,突然间非常恐惧和厌恶。他对建国说,这样吧,我告诉你怎么去那个地方,你自己去,我是说什么也不去的。建国说,小麻雀子,你不去我一个人怎么去啊,我也不去了。他喊小德小麻雀子,也没有平时蓄意嘲笑挑衅的样子,小德听在耳朵里,也不像平时那么恼火。
这样,终于从钓团鱼中解放出来。团鱼团鱼,这个暑假好像就是为团鱼准备的。脑子里想的也都是团鱼团鱼。小德奇怪怎么当时就这么一门心思只想着团鱼了呢。团鱼是那么丑陋的一种家伙啊。
小德还想起,整整一个暑假,他都没有想过团鱼以外的事情,这样的热心真是恐怖。现在马上开学了,小德脑子里突然冒出了几个人的形象,他们是潘国庆,周华平,钱波,还有滕秋华,陈秋琴,唐美珍,尹丽娟。他们代表的是多么清新的一种空气。特别是滕秋华,一笑起来的样子让人心里痒痒的。小德现在想到滕秋华的笑,心里痒痒的,特别舒服。
夜雨蛤蟆
小学的语文课本上,有青蛙的介绍。青蛙生活在水塘里,坐在绿色的荷叶上,下面清莹的水中,欢快的鱼儿在游动。在童年儿时的记忆中,无水不清澈。即使水底有深及膝盖的污泥,站在污泥里不管将水搅到多浑浊,秽物都会很快沉淀下来。就像村里家家户户的水缸,在撒入明矾后,水就会变得更加纯净,可以直接饮用。
少年时代的我们,经常俯身河边,像牛羊一样饮水,也不会生病;在夏天的时候,像鸭鹅一样在水里嬉戏。甚至在雨中奔跑,浑身湿透,想的也是:“啊,今天不用洗澡了。”好像在天空高处,有人拧开了喷头,让我们沐浴其中,只有欢快,不觉污秽,也不担心回家后会头痛发热。我们也就索性收了雨伞,在雨中奔跑。
从天上到河床,这样的水到哪里去了呢?现在还有多少河水,能照出河畔行走的人影,倒影惹人爱怜,让人忍不住对着水里的身影挤眉弄眼呢?
还有青蛙,书上说它是益虫,能保护庄稼,吃很多害虫。在我们幼小的心中,固然觉得它了不起,但不还是经常捉了一只虫儿绑在线上,去钓青蛙,作为鸡鸭的食物吗?现在青蛙少见,而且还听说有很多变种。长大后,我们就不再像少年时那样,或者是在池塘边,将诱饵垂到荷叶上,去垂钓青蛙;或者是在插秧季节,穿着雨鞋,拿一把手电,走在田埂上捉青蛙。那时候,我们甚至能将青蛙作为玩具,让它肚子变圆,让它呱呱鸣叫,让它身首异处,让它成为一道美味的菜肴。也担心过,我们这样捕杀青蛙,会不会带来不好的影响。现在在我的家乡,不仅青蛙少了,连鱼虾鳖鳝也都少了。物以稀为贵,这些野生的物种又遭到更多的捕杀。如此恶性循环,真不知道在有生之年,它们会不会真的消失。
即使如此,我也从来不曾担心过蛤蟆,好像它从来就不是一个物种。蛤蟆,学名叫蟾蜍,溧阳方言叫“懒疱疙”(音译),顾名思义,它动作迟缓,像个懒人,树懒也是因此得名的;它像疱疹病人一样,浑身是气泡疙瘩。这样的一个怪物,让人恶心也就很自然了。
蛤蟆跟青蛙区别是如此之大,就好像东施和西施。青蛙能跳,蛤蟆只能爬行,偶尔跳一下,也像跛子一样,离地面不高,姿势也不漂亮。青蛙有一身漂亮的皮肤,需要更多的养护和滋润,所以,总是在水边看到它,听到它们的歌唱。蛤蟆呢,一身糙皮糙肉,经常躲在瓦砾丛中,所以经常在墙脚边院子里看到它们,像噩梦一样。
很少有人敢将蛤蟆放在手里。我们厌恶蛤蟆,惩罚蛤蟆,但我们不敢离它很近,只是用树枝抽它,用石头砸它,让它皮开肉绽,血肉模糊。现在想想,仍然觉得不可思议,为什么对丑陋到顽强地步的蛤蟆,我们会对它的血肉之躯那样视若无睹呢?
对蛤蟆的厌恶,还有更深的记忆。蛤蟆的额头部,是有毒腺的。蛤蟆不会主动喷射毒液,但是毒腺的威慑,也让它不会成为其他捕食者的美餐。据说,除了赤练蛇,其他蛇类都不会捕食蛤蟆。当然,这种说法我也不知真假,只听大人们说起过。赤练蛇捕食蛤蟆,也很少见,美其名曰“龙虎斗”。相传,出现龙虎斗的地方,在其地下深处埋有宝藏。这当然是乡人闲话,经不起推敲。
有一次,我倒是真的吃过这种毒液的苦头。那天,一只蛤蟆爬到了我们的视野中,我们开始折磨它,用树枝抽打它,用土石砸它,当然是离得远远的。到最后,这只可怜的蛤蟆,就趴在地上奄奄一息了。我还自告奋勇,要砸它个稀巴烂。
这种残忍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活该要受到惩罚。我举起半块断砖,走到垂死的蛤蟆旁边,举得高高的,狠狠地砸了过去,就像狼牙山五壮士向日本士兵扔石头一样。可能,在当时我也喊了口号,像一个烈士一样。砖头准确地将蛤蟆击中,力道之大之猛,几乎将蛤蟆的身体断成了两截。
但是,这块砖头也将蛤蟆额头部的毒液挤压了出来,有一两滴溅到了我的左眼中。我顿时觉得眼前一黑,像有洋辣子的毛掉到了眼睛里一样疼。其实,洋辣子毛从来没有掉到过我的眼睛里,也没有掉到过其他人的眼睛里。洋辣子毛只会掉到我们裸露的皮肤上,很快肿胀成一块饼的形状,让我们疼痛异常,哭爹喊娘。只有这种疼痛能够比拟。当时,我以为我要瞎了,就在地上上窜下跳,几个人都按不住。
那只蛤蟆可能已经死了,异常安静地趴在那里,一动不动,它会渐渐风干成一张皮,但还是保留着蛤蟆的样子,然后慢慢消失不见。
我已经记不清楚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虽然我还能看东西,但左眼的视力已经大不如前,之后我再也不想看见蛤蟆了。当我不小心看见蛤蟆的时候,我就会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同时想自己为什么不是个瞎子呢?如果有人向我的脸上扔一只蛤蟆,我会将我的一只眼睛挖出来回扔给他;如果他扔过来两只蛤蟆,我会将我的一双眼睛全挖出来都扔给他。
我的这次磨难,也成了一次现身说法,其他的父母都会拿我作例子,让他们的孩子不要再折磨蛤蟆。那些孩子怎么说的呢,他们觉得我傻,他们说:“只有像赵志明那样的傻瓜,才会走到那么近的地方,用砖头砸蛤蟆。”好像我因为近距离地接触了蛤蟆,特别是蛤蟆的毒液溅进了我的眼睛,连带着我也带有了蛤蟆的某些特性,变得让人看不起和要远离了。
我的身心都受到了严重的伤害。在那个暑假,我都是一个人待着的。在有月光的晚上,小伙伴们到稻谷场上打仗玩,欢快的声音借助天上月亮的反射,清晰地传到了我的耳朵里。我只能偷偷地羡慕他们。
这时,我特别巴望着下雨。下雨了,他们就不能一起在外面撒野了。下雨了,蛤蟆大军就出动了,这是让我毛骨悚然的画面。只要下雨,我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我宁可假装镇定地看着一两只在墙脚出现的老鼠,也不会因为惧怕老鼠,而跑到院子里。因为在院子里,到处可见更恶心的蛤蟆。
我一直很奇怪,为什么一到下雨,蛤蟆就会从瓦砾里的藏身处爬出来,在泥水里爬行。好像它们千疮百孔的皮肤,非常需要雨水的滋润,那为什么它们不和它们的表兄弟青蛙生活在一起呢?生活在稻田的沟渠和水塘里,想洗澡就洗澡,想唱歌就唱歌,不是更好吗?
有一天傍晚,天气骤变,狂风大作,乌云堆积,让人感觉一会要降落的不是雨点,而是墨汁。风定后,大雨瓢泼。正是做晚饭的时候,母亲去河边淘米洗菜,虽然穿了雨衣,回来浑身也都湿透了,好像雨衣都被打穿了。
我蹲在灶门口烧火,能看到雨点穿过烟囱,砸在灶膛口,溅起的水滴都会跳到我的脸上。
平常下雨,家里都是不漏的,但这次漏得厉害,卧室、厨房、灶门口、堂屋心,都有漏的地方,还很严重,地上很快就是水洼连水洼了。我们用脸盆放在床上接雨,将水桶、茶缸、碗,放在地上接水。水落在这些盛器里,因为盛器的材质不一样,水滴的大小、间隔时间不一样,发出大小清浊不一的声音,交汇在一起,有点像不连贯的音乐。
后来母亲就不要我烧火了,让我负责将满溢的脸盆、水桶、茶缸、碗里的水倒掉,再放回原位。这件事充满挑战,因为屋漏严重,盛器很快就会满溢。我倒水倒得不亦乐乎,几乎没有听到父母的对话。
父亲说:“这样的天气,等天晴了要上房检查一遍了。瓦下面的毡.t>子可能破了,如果去街上买,要费不少钱。”
母亲说:“想想以前,草房子我们也住过,也没这样漏过。幸亏是夏天,要是天气凉了冷了,下这么大的雨,可真是要愁死了。”
在他们说话的时候,家里面开始烟雾弥漫。灶门口的稻草被打湿了,虽然能烧着,但冒出了更多的烟。大雨从烟囱口不停地灌进来,烟雾根本出不去,就盘旋在家中。即使秋冬季节再浓的雾也没有这样。即使父亲吐出的烟也没有这么呛人。即使打开门窗,但雨帘像一道幕墙将房子团团围住,烟雾怎么也出不去。
就这样,一家人被困在家里,置身在虚无缥缈中,不停地咳嗽。我呛出了眼泪,看不清脚下的路,而且地面已经湿了,开始打滑。我碰翻了杯子,打破了碗。母亲在一旁惊呼:“你不要把脸盆的水碰翻在床上。”“你不要撞在柱子上。”
家里的猫缩进了衣橱,只有在那里才不会淋到雨滴,美美地睡着了,还打起了呼噜。
七点钟的时候,电来了。那时候,乡下白天经常断电,只有到七点左右才会来电。但电来了一会,又跳闸了。外面人声依稀,是村里的电工骂骂咧咧地去送电了。
家里又点起了煤油灯。灯火闪烁,有时听到“嗤”的一声,那是冷不丁地从屋顶渗透下一颗水滴,正好打在灯芯上。母亲赶紧将煤油灯移开,果不其然,原来煤油灯所在的位置,开始不停地有水滴跌落下来,发出“啪啪啪”的声音。
父亲在喝着酒。对于父亲来说,唯一能让他不喝酒的原因是他不想喝酒,只要他想喝酒,哪怕是现在家里没有酒了,他也会去小店里打一斤散酒回来。当然,父亲贪酒,家里也不可能断酒。
父亲担心煤油灯被滴下来的水打灭了,他就提醒母亲:“把火柴放在边上。”后来,煤油灯果然被打灭了,母亲虽然准备了火柴,但竟然也被打湿了,划了好几根火柴,都划不着。父亲摸黑喝了几口酒,因为搛菜,把菜碗碰翻在地。父亲为了掩饰自己的失误,开始埋怨起母亲来。
我正在担心父亲的勃然大怒,恰好这个时候电来了。电灯的光通过窗户漫射出去,看上去雨势没有之前的大了,但还在下着。母亲收拾地上的菜。父亲又开始喝酒,他说:“这场雨算是下透了。你听,懒疱疙也都在叫了。”
外面果然传来懒疱疙“咕咕”的叫声。可能懒疱疙之前也在叫,但被大雨的声音盖住了,现在雨点小了,懒疱疙的叫声就压不住了,传了出来,很快人的耳朵里就都是了。我从来没有听到这么多懒疱疙的齐鸣,赶紧爬到了床上。母亲让我去院子里的井边打水洗脚,我也不理睬,很快睡着了。偶尔,有一两滴水落到我身上,但很轻,也不连续,所以我一点都没有反应。我睡得很熟。
在我睡得很熟的时候,家里来了一个客人。那时候,父母也都睡着了。有个人摸黑进了村,惊起一连串的狗叫。那人敲父母卧室的窗户,喊着“赵家佬赵家佬”。声音不太大,想是怕打扰了周围的邻居,但又很坚持,不想轻易放弃,终于我母亲听到了。
母亲也睡得迷迷糊糊,摇醒我父亲,说:“外面是不是有人喊你名字?”父亲说:“这个湿里湿糟的深更半夜,哪里会有人来找我?你肯定是在做梦。”但母亲说:“真的有人在喊你,还在用手指弹窗子呢?”这下父亲也听到了,他一下子就酒醒了,大声问:“窗外是哪个阴缺怂头子啊?”
父亲一说话,外面又没声音了。母亲感到害怕,说:“不会是你老头子的坟被水淹了,来告诉我们信?”父亲说:“你真是瞎屄讲鬼话。老头子来,会喊我叫赵家佬?”母亲也觉得自己是疑神疑鬼,也不怕了,起来开了灯。
外面人等里面开了灯,知道人醒了,才又开口:“赵家佬啊,我是宜兴的张麻子。我来找你喝酒了。”父亲虽然心里觉得奇怪,还是打开了院门,去迎张麻子,同时让母亲赶紧炒几个鸡蛋作下酒菜。
这个时候外面雨已经停了,张麻子浑身都在滴水。他穿着雨衣,背着一个蛇皮袋。父亲问:“你这是打家劫舍啦,还背着一袋子宝贝?”
张麻子说:“什么宝贝啊,一袋子懒疱疙。我女人在月子里生了懒疱疔,只有用懒疱疙的毒液做药,才能治好。这不,我今天晚上出来捉懒疱疙,发现一路上竟然很少。一路走啊找啊,不知不觉走了几十里路,竟然到了溧阳境内,懒疱疙还只是捉到了几十只。我就想,好久没跟你赵家佬一块喝酒了,不如来你家,顺便还能多逮点懒疱疙。”
父亲说:“你来溧阳还真来对了,刚才一场大雨下得,我估计你们宜兴的蛤蟆都跑到我们溧阳来了。你赶上这场大雨没?”
张麻子说:“我晓得你们这里下了大雨。一路我就见阵头(雷)划闪(闪电)的,吓人得很,好像真是古经里说的神仙在打仗。我刚才用手电照了你们村前的河,河水都快漫出来了,像一条大蟒蛇一样,吓人得很,我都不敢在这样的河边走。”
张麻子要将蛇皮袋放在外面,父亲说:“这是给你女人看病的,怎么能放在外面呢?”张麻子要将蛇皮袋放在院子里,父亲说:“这是给你女人治病的,你花了这么多辛苦,放在院子里,如果袋子倒了懒疱疙都爬出来,怎么办?”张麻子说:“我把袋口扎紧了,就不会跑出来。”父亲说:“外面院子里都是水,还是放到家里来。”张麻子说:“懒疱疙怪恶心的,还是不要拎到家里去吧。”父亲说:“这是哪里话,你就是扛来一蛇皮袋蛇,也要放家里。再说,乡下人哪有怕懒疱疙的,天天见着打交道。我小儿子,还能将懒疱疙拿在手上玩呢。”
于是,张麻子将蛇皮袋拎进屋,靠墙放着。这边母亲已经炒好了鸡蛋,端上萝卜干和酱油豆。我的父亲和张麻子坐下来,开始喝酒。
他们喝得是那么兴高采烈。蛇皮袋里的懒疱疙蠢蠢欲动,互相挤压磨蹭,本来立着的袋子最后终于倒在了地上。数百只懒疱疙在里面推挤挣扎,竟然将袋口挣出了一道缝。缝口慢慢变大,先是一只懒疱疙跑了出来,后来所有的懒疱疙都跑了出来。
两个喝酒的人浑然不觉,还在继续喝酒。也许他们看到了,但因为觉得懒疱疙跑出袋子是小事,喝酒才是大事,根本不想管这件事。也许他们心里打算在喝完酒后,还可以把懒疱疙捉回口袋,现在让它99lib?们爬出口袋透透气,不在袋子里闷死,也是对的。说不定,这个袋口根本就不是懒疱疙们在里面推倒弄松的,而是父亲趁着酒意,将它们放了出来。而张麻子在一旁看着,觉得自己交的是一个真正的好朋友。于是两个人称兄道弟,推心置腹,喝了更多的酒,最后趴在桌上睡着了。
我因为憋了一泡尿,是家里第一个醒过来的人。我醒过来,看到窗外已经泛白,雄鸡已经在打鸣,不再是昨晚睡前风雨交加的景象,一定是明媚的天气。我打着哈欠,下床穿鞋。但是我完全没想到,有一只懒疱疙将我的鞋做了它的窝,美美地在里面吸肚子呢。
我发出尖叫声。这绝对比伸手拉灯绳,发现灯绳末端挂着一条蛇还要恐怖。我的尖叫声在家里回响,但是这群不速之客不为所动,我的父亲和他远道而来的朋友,也没有被吵醒。
如你所知,我长大后离开了乡下,在各个城市里辗转。除了春节回家和活着的亲人团聚,清明回去给死去的亲人上坟,在夏天和秋天,能够看到懒疱疙的季节,特别是雨季,我绝对不踏足家乡半步。
即使如此,在很多个噩梦里,我仍然会被自己的尖叫声惊醒。
也许,只有发现自己是只懒疱疙,这样才能够彻底摆脱对它和所有丑陋之物的恐惧,并且觉得它们可怜的生存,不应再受到打搅,获得该有的尊重。
小镇兄弟
向前进出生在一个小镇(名为周禹)的农民家庭,说是农民家庭,因为他父母早期皆务农为生,到了向前进上小学的时候,形势才有所变化。
首先,由于上世纪八十年代改革开放,南方城市首先被惠及,公路水路运输发达,向前进的父亲得以在种田余暇,和一帮壮劳力(其实也都是农民)升级成为挑夫,帮人从船上车上卸载货物,一天能挣几块实铜钿(也就是打短工,能够不计工分,每天按劳计酬),这种远比种地来钱快而多的营生,大大改善了向家的生活条件。
其次,由于生活条件的好转,自然村的村办小学(一般都是到二年级,有的是到四年级,因为当时交通不便,只能就近办学,加上师资缺乏,都是民办教师上课)很多被停办,学生都被转入乡镇级小学,很多乡镇小学因此开始扩大规模,或者在原有基础上扩建,或者另行寻觅校址。现在周禹镇中心小学迁址,竟然选中了向前进家后面的一大片农田,其中就有向前进家的农地。这样一来,向前进的父母就不再种地了。
为了弥补这几块农田主人的损失,学校就将食堂承包给了他们。向前进的母亲和其他几个妇女一起,负责起了学校的食堂,早晚为住校的老师准备早午晚饭(早饭是熬一锅稀饭,到街上买点烧饼油条和咸菜;午饭和晚饭要讲究些,要有时令蔬菜和荤菜),中午会更忙碌一些,要为路远的学生蒸饭,烧好几个大锅菜(供学生打菜,老师也要吃)。
当然,向前进父母这种脱产的重要性,在当时并不为很多人所知,甚至很多人都鄙视“挑夫”的行当,认为帮学校做饭也不见得有多光彩。在向前进的同龄人中,大家只羡慕一点,那就是向前进上学“只要几步路”,这简直太幸福了。
在家中,向前进是老大,他还有一个弟弟,叫向上进,比他小两岁,也比他低两级。向前进和向上进兄弟俩性格很不一样,长相也不一样。向前进像他母亲,皮肤白皙,额正脸方,个子也高挑。向上进像他父亲,身材瘦小,脸也没长开,细鼻子细眼睛,眉宇间有一股子戾气。向前进安静懂礼貌,在家是个乖孩子,在学校是个三好学生,深得老师的喜欢。向上进则一点也不上进,在家里和学校都是让人不省心的主。
有个例子是这样的。由于家就在学校旁边。向母要求兄弟俩,屎尿都要憋住,趁课间短短的几分钟时间,赶紧回来撒在自家马桶里(虽然没有了耕地,但还有自留地,长些蔬菜,需要沤肥)。对于母亲的这个命令,向前进是严格执行的,很多次课间休息的时候,同学们都会看见向前进憋红着脸一路小跑地回家,隔了几分钟后又分外轻松地走回学校,有时候嘴里还吃块地瓜;向上进则从来没这么做过,他觉得丢人。
有时候同学们碰到向前进低着头从他们身边冲过,就会取笑他:“向前进,向前进。我们的屎尿多,我们的责任大。”向前进也不恼,只是停下来,用手搔搔后脑,不好意思地笑笑,然后快步回家,免得尿在身上,或者上课迟到。
此外,因为在学校帮厨,常有那吃剩的饭泔水,向前进的母亲觉得不利用很可惜,就在家养了猪婆,每天中午和放晚学后,将泔水用独轮车运回家喂猪。泔水多且重,向前进每次都是帮着母亲在后面推,而向上进也从来没有帮过手。
同学们有时候也会帮着推一下,但见油腻腻白晃晃的泔水在车上的桶里左摇右晃,散发出馊臭的味道,他们就会扮个鬼脸,从向前进身旁跑开,给他在一旁鼓劲加油。从学校出来,要过一道铁门划拉开的坎。独轮车过去的时候会颠簸一下,溅起几朵泔水花,离向前进因为使劲而藏书网红扑扑的脸是如此之近,让他们难免一阵担心。
由于这个“细小人”会帮父母干活,怜见大人,因此,在左邻右舍眼里,向前进从小懂事,以后必有出息;而向上进则是“从小一看,到老一半”,不知道会惹出什么样的事端来。事实上,这些乡公老们的揣测,都说对了一半。因为事情的发展是流动的,不是一成不变的。用老眼光看人,那是犯了“刻舟求剑”的错误。不过,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七零后出生的人,不管他是身居沿海的南方城市,还是在内陆的大西北,或者是川藏腹地,无论是城市,还是城镇,抑或是农村,都会有类似的一些成长经历。
比如说港台的影响,从录像厅到四大天王;比如说娱乐的影响,从台球厅到街机到老虎机。为了听音乐购置的随身听(WALKMAN),贴在卧室床头的明星海报,以及家境稍好的会穿着耐克鞋(其实不是耐克鞋,只是保暖鞋,白色皮质,里面装有海绵气垫之类,就统称为耐克鞋),骑捷安特自行车。
然而,对于向前进来说,他小时候最大的困惑,或者他最大的印象是,他不明白大人们口里说的“城里人、镇上人、乡下人”的区别。在他眼里,周禹固然是镇,他家离镇中心也就几百米,但他家的地址却是周禹镇下角坝头村。
周禹镇和下角坝头村,有区别,又没有区别。
区别在于,镇政府、派出所、镇卫生院、镇新华书店、文化宫、药店、电影院、百货公司、种子公司、粮油站、茧子公司,茶馆,包括公交车站,都在周禹镇上。这是作为镇的表象和光荣。其实所谓的周禹镇不过是一条街,有很多像下角坝头村一样的村聚集在周禹镇的周围,但它们不是核心,最多是外延。广义的周禹镇是一个地理概念,以区别于镇周围更为遥远和零星散布的自然村;狭义的周禹镇是很严肃地和村相对的,就好像农业户口和城镇户口一样,几乎无法逾矩。
没有区别说的是,随着小镇经济生活的发展,所谓的镇村必然融为一体,无法分割。就好像一个地级市把一个县级市并为自己的一个区。就像在1997年前后,北京还有北京、房山、通县的区别(主要在户口上),现在却统统称为北京,户口都统一了。
周禹镇伴随着向前进向上进兄弟俩的成长,几乎不为人察觉地发生着缓慢的变化。但这种变化却是坚定而深刻的,蓦然回首间,旗帜鲜明,天翻地覆慨而慷。
在向前进小学快毕业的时候,街上面(也就是所谓的周禹镇)多了好几家录像厅,外面悬挂着音响,一整条街上响的就是武侠、枪战的声音。有的门后挂着厚厚的布帘,什么声音和光线都不会漏出来,那是在放映三级片。另外,还出现了好几家看上去有点档次的餐馆。
在向前进上初中的时候,变化更为明显,因为周禹镇出了一个能人,叫王金宝,他开了一个汽车配件厂,一开始还是一间手掌大的作坊,几年工夫地盘就比周禹镇小学还要大。现在,占地好几百亩,里面的办公大楼比镇政府还要气派。后来,王金宝干脆在厂房旁边买了一块地皮,做起了房地产,开发了一个叫“幸福居”的楼盘,有好几排六层高的商品房,把房子卖给厂里的工人,以及想要搬到镇里来住的乡下人。
在幸福居很快就出现了一条新街,不仅很多标志性的建筑移到了新街,而且通往市里的公路干脆改道,不走老街,改走新街了。这样一来,老街就渐渐衰败了。虽然百货公司还在勉力支撑,但是已经奄奄一息,因为在新街开了一家超市,东西既齐全又便宜,而且超市老板很会做生意,买东西超过两百元的老乡,不管多远,他都会让伙计开车送过去。
不过,就孩童的视角来看,地域性是一种天然的优势,他们就像与生俱来般懂得利用这一点。比如说,向前进有一个同学,他叫钱多多,父亲是药店的经理,母亲是卫生院的医生。他就以镇上人自居,不仅看不起偏远的像阴山村、朱皋村的同学,连住在下角坝头村的向前进也看不起,动不动就喊向前进为“坝头上的”。即使住在下角坝头村的向前进,就住在离学校几步路的地方,而钱多多每次都要因为上学迟到罚站,也无济于事。
如果说农田(向前进家早已经不种地了)留给向前进的感觉是,春天是翻晒的泥土、青青的麦苗;夏天是黄灿灿的油菜花,以及菜地田垄上点种的蚕豆花;秋天是起伏的稻浪、肃穆的旷野;冬天是冷铁般的土地,霜冻和枯草,以及突如其来的一场大雪。但由于在向前进很小的时候,家里已经脱产,他没有机会接触最基本的农活,比如说插秧、揉菜子、割稻和捆稻把等。
当向前进的很多同学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时候,向前进有他自己的打发时间的方式,那就是逛街。其实说是逛街,也真没什么可逛的,那条街(当时还没有新街)也就这么长,店面也就十来个,从街头走到街尾,也就几分钟时间,每个店都进去转一转,最多也就花上十来分钟时间。就像 href='352/im'>《绞刑架下的报告》中说的,“从东往西是一百二十步,从西往东是一百二十步”。
向前进就这么来回溜达,很快就跟这些成人都混熟了。别人会跟他打招呼,“老大(他在家里排行老大)又来逛街啦”。他也不说话,往往憨厚地一笑,就这么飘过去了。套用现在的网络流行语,其潜台词就是这句:“您忙您的,我只是来打酱油的。”
向前进在街上打了好几年的酱油,街上的一些人事渐渐沉积在心,了然于胸了。特别是几年后他师范学校毕业,又回到小学里教书,偶尔上老街走一趟(这时新街已经取代老街了),那些还停留在原地的店主们,依旧跟他打招呼,不过称呼已经发生变化,“向老师又来逛街啦”。向前进恍惚回到小时候,又联想到自己师范学校专科毕业,成绩优秀,竟然因为一时糊涂,签下了所谓的“培训意向书”,本来可以“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的,结果还是回到了家乡的小学,难免意绪消沉,勉强打个招呼,加快脚步,落荒而逃。
这样的场景,也许是善意的杜撰,向前进从来没有向任何人抱怨过他的处境,只是很多人觉得他在小学教语文,难免屈才了。在他的心目中,老街是新街完全取代不了的,小学舞台虽然有点腾挪不开他的志向,但只要有三尺讲台,他也能慷慨激昂,教书育人。
从向前进家到老街,需要在下角坝头村里绕几个弯,然后到达通往县城的公路,沿着公路往东走两百米,经过药店,左拐就是老街。公交车的站台就设在拐角处。一进老街口,可以看见西面是镇卫生院,东面是镇政府。在西面,依次是卫生院、种子公司、茧子公司、茶馆;在东面,依次是镇政府(镇政府主要是东西方向铺展开)、文化宫、百货公司、新华书店等。电影院还要在新华书店的东面,已经靠近周禹大桥了。粮油站也在老街的东面,但已经是位于尽头了。粮油站里面有榨油坊。一到夏天,远近四乡八里的人都将晒干的油菜子 9001." >送过来榨菜子油。每逢那个时候,整条老街都飘满了新出菜油的香味。
少年向前进经常在这条街上溜达。多年以后,当向前进看到奈保尔的《米格尔大街》的时候,一种熟悉感油然而生,老街因此浮上心头,多少人和事盘旋不去。向前进印象最深的,不外乎这几个人这几件事。
镇卫生院。镇卫生院里面工作人员并不多,院长是一个微微谢顶严重发福的中年人,叫彭守吾,人称彭院长。其实他很少出现在医院,一般都是在县城的中心医院,是那里的主治大夫,兼任周禹镇院长,只有出了大事,他才会出现在这里。出现的结果有两种,第一是就地抢救病人,第二是将病人带往中心医院。但是无一例外的,病人都会死翘翘。
这里没有对彭院长医术任何的不敬,要知道在那个年代,乡民比较愚昧。有亲人生了病,家属一般先是找偏方土方,不奏效了,找“老爷”(即巫医),“老爷”摇头了,才会送到镇卫生院,卫生院束手无策了,才会送往市中心医院。之所以走这样的流程,是因为市中心医院离火葬场更近些。
卫生院规模不大,人员配备也不齐整,只有两个男医生和三个女医生。很多人连医生和护士也分不清楚,以为会打针吊盐水的就都是医生。例如钱多多的妈妈就是护校毕业的,大家也喊她“医生”。两个男医生会在中午到文化宫打桌球。他们技术不好,有的时候还会赌点钱,向上进五年级的时候就赢过他们每个人五块钱。除了他们有点轻敌之外,本身技术糟糕才是最主要的原因。
那次本来是向前进和向上进兄弟俩在玩。文化宫的台球是免费的,但要排队,轮上了才能打。向前进和向上进兄弟俩刚轮上,一盘还没有打完,两个医生就闯进来了,连哄带骗,想要把他们吓唬走。向前进想让给他们玩,但向上进不干。他虽然年纪比向前进小,但比向前进勇敢,敢于抵抗。
两个医生,两个孩子,相持不下,场面一时有点僵硬。文化宫的负责人就来劝和,说不如一方出一个人打擂台,输的下,这样大家都能玩。本来还算是一个息事宁人的解决办法,结果两个医生非得要加赌注,输一盘五块钱,结果每个人输了向上进五块钱,很没面子,灰溜溜地回医院了。事发之后,兄弟俩少不得要挨母亲一顿骂。这件事对向前进没什么影响,对向上进影响巨大。首先,他敢跟大人赌钱,并且赢了钱,在同龄人中树立了威信;其次,和向前进不一样,他一下子被“街上人”接受了,成为在孩子中间有头有脸的“街上人”;再次,他的勇敢让他成为孩子王;最后,以此事为发轫,向上进开始更早地进入“混混圈”,成为一个小混混。
向上进和向前进兄弟俩,之所以后面个人发展迥异,此事就已经埋下了伏笔。从此,向前进每次路过卫生院,心里想的不再是打针吃药的恐惧感,而是弟弟挥杆大战两个医生的场景,很有点“植物大战僵尸”的派头。
医院再往南走是茧子公司。周禹位于苏南的中部,是典型的鱼米之乡,苏绣的发源地。在周禹周边的村庄里,很多农妇都会种桑养蚕,每到收茧的时候,茧子公司门口昼夜都会排起一条长长的队伍。那时候来钱的活路不多,很多家庭都会养蚕,以支付日常生活开销和孩子的上学费用。向前进很多同学的母亲都是蚕妇。
蚕是一种特别娇气的动物,不能受寒,更不能闻到一点点化学味道。曾经发生过一件事情,两家结仇的邻居,一家买了敌敌畏洒在另一家蚕房的上风处,结果蚕宝宝全都僵毙了,让多日的辛劳化为乌有,一家的一年生计也不知所出。受损的农妇唯有号啕大哭,在村里沿圈咒骂。向前进的同学也都有因为抹了发油、面霜之类误入蚕房而遭到父母打骂呵斥的,这样的例子不在少数。
看着蜿蜒的队伍依次进入茧子公司,在一番称重结算之后,又出现在门口的欢天喜地的面孔,向前进有多次幻想,如果自己的母亲也养蚕的话,那样自己也可以和他们一样排队了。那个时候向前进还没有读到秦罗敷,也没有看过茅盾的 href='/article/5018.htm'>《春蚕》,更无法体味“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的心酸。他只是从排队的情形中隐约感受到一种收获的喜悦。乡村孩子这种喜悦感就会多一点,因为每年有两次收成,春收和秋收,看着菜籽、麦子和稻子入仓,他们都会泛起一种生活充实的感觉。不过他们的生活用度却是匮乏的。
在向前进上五年级的时候,周禹赶集的那一天,好多孩子就赶热闹,在人缝里钻来钻去,流连于马戏团、打枪、套箍以及诸多小吃的摊位前。向前进和两个同学一起玩,买了雪糕给他们吃,又请他们看“宝瓶美女”,他们着实羡慕向前进阔绰的零用钱。因为他们软磨硬磨,可能只能从家长那里要到一块两块,只够买一根镇江大雪糕。
现在周禹虽然固定的日期依旧有节场,但盛况已经不再了。
当时一条街挤满了人,能让向前进充分体验到晏子所说的“摩肩接踵,举袖若云,挥汗如雨”,“古之人不余欺也”,而且公路两边也全都是摊贩,甚至有建筑材料,例如椽子和毛竹等,车子经过就像陷进了泥潭里,即使不停按喇叭也无济于事。
现在人们更喜欢去城市里购物,周禹离市区不过十几公里,开车只需十几分钟,即使骑自行车也不要一个小时。初中的时候,向前进和向上进就骑车进城,然后又骑车返回。交通便利后,人们就更喜欢去城里买东西,像“大润发”、“八佰伴”、“华联超市”等,什么货品没有啊,不仅能满载而归,更能大开眼界。
所以现在政府出台的拆迁政策,拆乡并乡,乡镇城市化,城市规模化,在一定程度上是受到居住民的欢迎的。不说别的,随着腰包的充实,一个人眼界的开阔,肯定渴望生活在一个更大的地方。一个人有钱了,必然会渴望更换住所,从村里搬到镇上,从镇里搬到城里,从小城市搬到大城市,从北京到纽约,从地球到月球。总之,人类的疯狂和非理性无所不在。这是人类的天性,由此带来的扩张、蔓延、拓展,在所难免。
向前进身边就有很多这样的轨迹。向前进的舅舅是一个泥瓦匠,后来因缘际会,成了一个小包工头,又慢慢做大,成了四里八乡有名的“王老板”。他手下有一帮助手,在上海、南京、苏州等城市接活,挣了大钱,竟然直接跳过周禹镇,在市里买了房子,成了“市里人”。就是向前进自己家,在有了足够的钱之后,也在王金宝厂房对面的公路旁边盖了三层六间的楼房,预备给向前进和向上进兄弟一人一半,以供他们日后成家,开枝散叶。这样一来,向前进和向上进终于成了街上人,而且是新街上的人,再也没有人拿下角坝头村取笑和看不起他们了。
因此,向前进此后逛街,不仅再也不用走那么远的路,甚至在下雨天不用上街,站在三楼的阳台上,也能将旧街风物掠收眼底。他再上街,有人就会开玩笑,“哎呀,新街上的人到老街上来白相了。”
老街的颓败,就好像一条船,在时间的河流里,先是搁浅,然后慢慢沉没,直到没顶,一切化为乌有。有的店面虽然还存在,但就像一个老去的人越来越明显的秃顶一样突兀,恰是一种颓败的佐证。
在原先老街还算气派的时候,例如茧子公司这样的公家单位难免高楼大匾,显得富丽堂皇。夹杂在他们中间的,也有一些寒碜不起眼的小店铺,例如修鞋铺,就只有巴掌大的地方,有两个顾客就会显得拥挤;还有理发店,由于地上总是有一些碎屑头发,加上总有一些咳嗽的老人和哭闹的孩子,显得很是嘈杂。
老街上有两个修鞋铺,修鞋的师傅都是瘫巴。他们可能小时候得过小儿麻痹症,都是一条腿细如婴孩,另外一条腿也不过儿童般,都要借助一张方凳,才能把自己的身体在地面甩来甩去。和他们畸形的腿脚相比,他们的手粗壮有力,似乎能摧毁地面上所有阻挡他们身体移动的东西。
虽然同是修鞋的师傅,但两个人的境遇大不同。因为其中一个是乡下人,另一个却是街上人。一般来说,街上人都喜欢到街上的修鞋铺去修鞋,街上人穿的鞋好,也容易磨损,因而修的频率高,有的是皮鞋,打个钉换个底什么的,收费也高,显得生意兴隆;乡下人难得上街,穿的也大多是胶鞋,最多是裂了口才会缝一下,或者是雨鞋漏水了,拿过来补一下,收费低不说,生意也显得清淡,不过勉强糊口而已。
事实上,街上的修鞋师傅还有一个台湾佬爷爷。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他那个爷爷突然返乡探亲,引起了轰动。这次访亲最大的结果是,街上的修鞋师傅摇身一变,成了有钱人,而且大家出于一种尊敬,将其从“台湾佬的孙子”,直接简化为“台湾佬”。“台湾佬”很快在新街上盖起了小洋楼,二楼三楼起居,一楼做门面,除了用来修鞋,还另外增加了一个音像铺,出租录音带(卡带)、录像带等。
本来两家修鞋铺是隔着老街东西相望,现在老街上就只剩下了乡下修鞋师傅孤零零的一家。乡下的这位修鞋师傅名叫“八跟头”,其貌不扬,身有残疾,谋生自是用心刻苦。他眼见“台湾佬”拓展了行业领域,也积极谋动。不过他没有本钱做录像生意,只能做租书生意,出租些武侠小说、言情小说等(后来夹杂些色情小说,不过只给学生,不给修鞋的客户看)。一来可以换些租金,二来有人来修鞋,也可以翻看图书打发时间,可谓一举两得。
如果家里有鞋坏了,向上进会把鞋拿到“台湾佬”那去修,顺便翻看“台湾佬”的录像带,企图找到更黄更暴力的;向前进则会拎到“八跟头”那里,坐在那里跟他吹一会牛。虽然那时候还不流行拼爹,但向前进有点不喜欢“台湾佬”的拽相,特别是在上初中后,有传言说“台湾佬”一度想迎娶向前进的同学,年龄不大发育却良好的谈花香。谈花香是当时周禹镇初中的校花,至于这校花是怎么评出来的,标准早已经遗忘。传言说得有鼻子有眼,据说“台湾佬”给谈花香家送去了聘礼,是金手镯、金戒指、金耳环和金项链,这样一套下来抵得上当时的“万元户”了。甚至还有人揣测这是“台湾佬”给自己的爷爷“纳妾”,毕竟“台湾佬”腿脚不利索,要一个美女花瓶干嘛呢,这显然是给他爷爷准备的。
后来“台湾佬”果然娶了一个美丽的女人做老婆,但不是谈花香。那个女人进门后,将录像铺改为了小型超市,生意火爆。其时,恰逢向上进初中被劝退,就把这些录像带都打包买回去,在自家的二楼开了一家录像厅。“台湾佬”也不再修鞋了,他爷爷留给他的钱让他娶了老婆,他老婆挣的钱让他花不完,所以他什么也不干了,经常去茶馆打打升级,赌点小彩头,生活得不要太惬意哦。
在“八跟头”看来,这就是命,是注定了的。虽然难免羡慕,但作为身残志坚的人,他有自知之明。有生之年他也许能用积蓄买来一个江北婆,那也只能暖暖炕头,一起度过凄凉的晚景。“八跟头”一直没有结婚,他努力挣养老钱,因为父母已故去,又没有孩子,他只能靠自己了。他也不是一直修鞋,在上世纪九十年代末改行送起了煤气,因为他有残疾人开的那种马自达,后面可以放六个煤气罐。开始还好,他可以把煤气罐放到地上,等买煤气的人自己把煤气罐拎回家,他再给换上(很多乡人对换煤气罐心存畏惧,觉得他们是拧不上煤气罐阀门的),对方还会帮他把空煤气罐放到车上。后来竞争激烈、服务提升,那些妇女终于懒惰起来,不再讲什么同情心,特别是别人用起了卡车,快捷又方便。这个乡村的骑士(有一次在路上,向前进碰到送煤气途中的“八跟头”,他开得飞快,甚至向前进都判断不出来刚才“八跟头”是脸上做了一个跟自己打招呼的表情呢,还是仅仅是因为车快风把脸皮往两边扯的效果,因此在心里给了“八跟头”一个“乡村骑士”的称号)终于被淘汰下来,又坐进小屋子,开始在膝盖上围上围裙,围着他那台补鞋机开始忙碌起来。
“八跟头”除了修鞋,还修补雨伞,此外,他还出租书。来租书的基本都是学生,来修鞋修伞的几乎都是妇人。“八跟头”的修鞋铺面积不大,最多也就十几平米,空间利用得很好,靠里面搭了一个阁楼,是他睡觉的地方,有一个梯子供他攀援。那个阁楼也就齐胸高,一般人手上有劲的话,都能用手撑着床沿把身体提上去。但是“八跟头”一条腿有残疾,所以上下需要梯子,而且即使有梯子,也能想象他爬上去会是怎样的吃力。当向前进读到朱自清描写父亲的 href='2261/im'>《背影》时,父亲爬上站台的背影里,里面总是夹杂着“八跟头”的背影。
铺子的地面全被鞋子啊雨伞啊还有零件机器什么的占据了,有两口大木箱,是用来装书的,上面铺着垫子,是给客人坐的,“八跟头”自己坐一张膝盖高的方凳,这也是他的交通工具,他需要借助这张方凳走路。吃饭什么的,“八跟头”就去对面的医院打饭打菜,他不是医生护士,因此打的就只能是“病号饭”了。
向前进有几次中午去“八跟头”那边修鞋,正碰上午饭时间。向前进想要帮“八跟头”去医院打饭,被“八跟头”拒绝了,“八跟头”说,“今天你能帮我打饭,明天谁能帮我打饭?你不能助长了我的偷懒习惯。”在“八跟头”看来,偷懒行为好比投机行为,于人无利于己有害,索性不动这样的念头。但是向前进也给“八跟头”留下了很好的印象,甚至有一次没有其他人在场的情况下,他让向前进从他床铺的枕头底下摸出了一叠色情海报。向前进无须爬上去,伸长手臂就摸到了折叠得整整齐齐的海报。由于海报打开折起的次数多了,印痕已经大多数开裂,只是藕断丝连而已。“八跟头”让向前进打开海报,那是一个金发碧眼的裸体美女,身上折痕切割,好像被绳索紧紧网住,臀部、胸部、大腿的肉呼之欲出。
向前进第一次面对巨幅海报,不禁有些心颤。“八跟头”似乎对此非常满意,他用他补鞋修雨伞的粗壮的食指蘸了点口水,在女人丰腴的肉体上游移,最后定格在裸体美人的私处。“这是屄。”“八跟头”用确定无疑的口吻说道。
多年以后,向前进想到此幕仍然耳根发热,“八跟头”的声音仿佛画面上深镌的阴刻,就像女性私处一样留下一道醒目的凹槽。那时候“八跟头”像一个父亲,虽然他从来没有成为一个父亲,他将手指指向金发美女的下体,力透纸背,仿佛要点进去,道,“这是屄。”到初三的时候,学校的生理卫生老师(由植物学老师兼课)在这方面也没有“八跟头”这般童言无忌,在说到人体构造的时候,他让学生自己看书,而没有进行任何讲解。
“八跟头”则不然,他还进行了一番畅想,他告诉向前进,外国女人的毛都是金色的,屄毛也不例外。外国女人是不是真如此,向前进不敢深想,此后他再也没有和“八跟头”一起共览过类似的海报,尽管这激发了他很多幻想。例如,晚上打烊后,“八跟头”关上店门,爬上自己的床铺,蜷身躺下,津津有味地看着画报;或者是对着来修鞋的女人,滔滔不绝地说着话,内心里却难免攀爬上龌龊念头的藤蔓。
像“八跟头”这样给向前进留下深刻印象的人,镇上还有一个,他是一个年轻人,他的心情总是不太好。这是向前进心中根深蒂固的印象。这个年轻人是一个理发师。在周禹镇,我们习惯上称呼年老的“剃头匠”为“剃头匠”,称呼年轻的“剃头匠”为“理发师”,好像年轻人就应该享有新名词一样。他在商店对面开了一家理发店,里面有两个理发师,一个是他,另一个是姑娘。那个姑娘符合那个时代的审美,长发齐肩,鹅蛋脸,长相有点像港台明星赵雅芝。他们两个人到底是什么关系,一时众说纷纭,有说是男女朋友,有说是已经结婚了,还有说是私奔的。因为他们是隔壁镇的人,但在资讯相对闭塞,人们还不热衷八卦的当时,就好像是从邻国来的一样,充满了神秘。
向前进喜欢去那边理发,喜欢对着巨大的镜子,看着自己头发变短,总有焕然一新的感觉。他总是找那个年轻人理发,因为这样一来他可以通过镜子看到女理发师的一举一动,感觉就好像是她在为自己打理一样。年轻人瘦削苍白,他的手指修长冰凉,有点像外科医生,搬动着一颗颗“大好头颅”。确实,外科医生是剃头匠演变而来的,在古老的欧洲,剃头匠除了给顾客理发刮胡子之外,还给人拔牙、放血,逐渐约定俗成,衍生出了外科学。经常跟人体打交道的人,就有可能积累足够丰富的经验,使之成为一门显学,例如古希腊的剃头匠、古印度的制木乃伊师、中国西藏的天葬师,莫不如此。
向前进在理发的时候喜欢在镜子里打量身边的一切,有的人理发的时候喜欢闭目养神,宛如入定,向前进觉得殊为可惜。他在理发的时候眼睛张得甚至比平常还要大些,即使会有头发碎屑落入眼睛,很不舒服。
在镜子里,除了那位女理发师,还能看到年轻人那张苍白的脸,显得过分白净了,有点勉强振作精神的意思。年轻人的嘴角却有一颗黑痣,像一只苍蝇,让人有一股想要把它轰走的冲动。“哎哎,你的嘴角爬了一只苍蝇啊。”向前进在内心里总是升起一股提醒他的冲动。随后的不久(在记忆里时间要不放得很长,要不就缩短到紧挨在一起),店里面就只剩下年轻人自己,那个姑娘不见了,而且在向前进的印象里,那个姑娘再没有出现过,虽然那边的镜子、座位一直是“悬席”状态。
向前进从人们的窃窃私语中知道了事件真相,姑娘跟一个人跑了。这对于年轻人打击巨大,他似乎从来没有缓过来。他后来一直单身,也没有挪窝,就好像那只苍蝇,自从停在他嘴边之后,就再也没有飞离过。
这是向前进第一次尝试着联想,从中找到了巨大的乐趣,当然这种乐趣是伴随着悲伤的。因为每次去理发,与其说是为了安慰年轻人,不如说是凭吊自己的“青葱岁月”。镜子里再也没有那个赵雅芝似的姑娘,晃来晃去的就只有那颗突兀的黑痣。
当向前进在街上闲逛的时候,向上进以不可阻挡的气势迈入了青春期。处于青春期躁动的向上进在街上横冲直撞,勒索低年级学生,向外来摆地摊的小贩收取保护费,强吃白乞,虽然在很大程度上属于恶童的行为,却也引起了很多人的反感。
当时街上人(包括老街和新街)都说,“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向家兄弟俩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向前进就像生活在水下的一块石头,和很多人的生活建立了隐秘的联系,当然这是就他的观察角度而言,并没有深入,更大程度上可以说是向前进的一种假想。向上进则像是刮过水面的一阵怪风,大家都觉得受到了影响,产生了说不出的反感,其实这种影响并没有发生,也是出于大家看不惯向上进的行为的抵触心理。
不出大家所料,向上进成了流氓、混混、阿飞。在上初一的时候,他身上混世魔王的习性已经初露端倪。他带着一个同学(他的跟班)理了个阴阳头,受到了校方的广播批评,勒令他们将头发恢复正常。向上进依然我行我素,置之不理,最终得到了一个“记大过”处分。随后,向上进因为在学校拉帮结派、寻衅滋事、骚扰女生、报复老师、勒索同学、横行学校、与邻校坏学生火并等一系列“恶行”,被学校开除。
向母那段时间倍觉颜面无光,觉得自己家里出了个“活畜生”,还好当向上进因为万有坏力而加速堕落的时候,向前进在学校的表现堪称优秀,让她感受到了一种“手心手背都是肉”的心酸和平衡。
在那个时候,学校里的孩子无外乎两种类型,一种是智力觉醒的人,他们努力学习,心里有理想,脑中有方向;一种是欲望觉醒的人,他们未必分得清什么是好的坏的,但他们习惯于年轻人的惯性,像苍蝇乱撞玻璃,像魔鬼一样冲动,就好像电视剧 href='/article/6043.htm'>《征服》里孙红雷的台词“不冲动能叫年轻人吗”所描述的那样。在此剧热播的时候,中国南方小城里的很多小混混都统一了着装,他们穿西装,理光头,穿布鞋,堪为一景。
向前进属于前者,但不够突出,可以说是中规中矩;向上进在后者中间却是耀眼的明星人物。当时很多学生一般也就是履行一下“九年义务制教育”,读书到初中毕业。成绩好的学生继续往上读,或者读技师(当时是首选,因为毕业后有工作,是所谓的铁饭碗,为很多乡镇父母首选),或者念高中(囿于师资力量,除非考取省重点高中,或者在普通高中名列前茅,才有可能考取大学。这是在几轮扩招之前的大致状况)。这一点和城市的情况稍有不同。
向上进如愿以偿,在初二的时候终于不用“上他妈的日麻匹”的学校。他从学校和社会的交集中,终于投身到社会中,相比于很多坏学生熬到初中毕业之后再混社会,他被学校开除的事实,让他很快被街上的地头蛇小混混们接纳,并正式成为他们的一员,受到他们的提携和尊重。向上进被学校开除后,他的母亲每天见到他都会一阵数落,例如“以后怎么生活”“以后怎么结婚”之类广而纵深的问题,向上进一概以“不用你们烦心”来回答。
事实上,相比于单纯混社会的人,向上进优势和劣势很快体现出来。他的劣势是,身体单薄、没有学过“功夫”、没有钱,他的优势是,遇事肯动脑筋、有一颗挣钱的心。结果,他扬长避短,让自己的劣势为自己的优势服务。他在圈子里成了一个“军师”,挖空心思赚混混们和不良青少年的钱。
向上进在二楼很快张罗起了一个录像厅,作为“诲淫诲盗”的场所,常常有一些形迹可疑的年轻人进去,向上进除了收取门票,还卖烟酒和饮料给他们。与此同时,向上进撺掇母亲从学校辞职,开办了向家饭店,除了给来看录像的人提供盖浇饭和面条外,主要是给街对面的汽配厂工人包伙食。
王金宝的汽车配件厂成立后,随着规模的扩大,出于成本的控制,王金宝开始大量从苏北、安徽一带征召员工,因为他们的工资更低。这跟八九十年代大量跨国公司选择中国(尤其是中国的沿海城市)作为他们的产品生产基地,2005年以后又开始寻找更廉价的劳动力市场,转而移往泰国等东南亚城市,是一样的道理。这些人隔三差五总要出来打打牙祭,离厂房最近的向家饭店自然成为首选。
这样一来,向家一楼成了饭店,瓷砖地面几乎都是油腻腻的,二楼成了录像厅,窗户后是暗色的窗帘,几乎从来未曾拉开过,三楼是起居层。每次家庭成员用餐的时候,向母就站在楼下喊,“吃饭了”,二楼的向上进说“我跟我朋友吃过了”,三楼的向前进说“我马上下来”。吃饭的时候,向上进往往不在,因为他“吃过了”。向母说,“这个贼胚,倒是精明落拓犯。”向前进不以为然,觉得母亲也是被利益蒙蔽了眼睛,她以为是向上进在揩朋友的油,不晓得有可能是向上进在帮朋友揩家里的油,因为都是记在账上的。没有放进口袋的钱,永远都不是自己的钱。但这些向前进都懒得跟自己的母亲说。
在向上进和朋友们关在黑咕隆咚的录像厅里鬼混的时候,向前进凭借优异的成绩考取了市师范学校(中师)。在那一届周禹中学有五名毕业学生成绩优良,其中两个录取了省重点高中,两个录取了市重点高中,考取中师的就向前进一人。周禹中学对向前进自然是期盼有加,按照常规的理解,中师的分配遵循从哪里出来回哪里去的原则(更何况周禹中学和向前进还签订了协议),也就是说,向前进在三年之后,就会和曾经教过自己的老师成为同事,而他曾经的同学极有可能成为他的学生家长,更有可能父子母女都成为他的学生,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桃李满天下自不待言。
向前进考取中师,向家喜不自胜,摆设谢师宴,反正自家就是开餐馆的,场地菜肴都是现成的。这边师生家长觥筹交替,那边也有小混混耳朵上塞根烟,打着赤膊的,进进出出。看到曾经的老师,有的也会进来散烟。这些人向家进出多了,向前进也都熟悉,他们照例也会对向前进说几句奉承话。
酒席言谈中难免说到向前进和向上进两兄弟,在众位高师看来,兄弟俩一个是龙,一个是虫,好坏高下力判。向前进不以为然,向母却有被揭了伤疤的疼痛感。她也觉得大儿子是不用她操心了,她省下一半的心,却是都用在小儿子身上也不够,难免长吁短叹一番。
这时的时间是1994年,离邓小平在南海边画圈已经十五年,沿海城市受益于改革开放,正在进入日新月异的发展阶段。例如,以前人们抽的大多是大前门、雪峰,几乎都是不带过滤嘴的,现在人们抽的都是带过滤嘴的,最次的也是红梅,好一点的是红河,抽红塔山的也多了起来。以前黑白电视还未普及,现在却开始进入彩电时代,要求高一点的还要带投影功放。就拿向上进来说,他发现录像带好片有限,开始琢磨给录像厅升级换代,准备换成大碟,因为那样可以放很多好莱坞大片,以招徕观众。
在国际上,除了功夫小子李小龙演绎的神话之外,成龙已经进军好莱坞,《白金龙》《红番区》等即将相继推出。邓丽君已经被摘去靡靡之音的标签,歌坛人气偶像小虎队解体,小帅哥林志颖留学读书,四大天王方兴未艾,他们最终成为常青树,即使时至今日,也仍然活跃在影坛乐坛,成为当之无愧的双栖明星。
在日常生活中,万元户的光环已经褪去,此前几年辛苦才能攒下万元巨款,现在一年赚个万儿八千的稀松平常。农民工开始大批量涌现,他们大多成为建筑工人,背井离乡,帮助一个个异乡完成城市化的进程。中国的城市化可能受益于1990年的北京亚运会,随后各个城市都明显加快了市政建设,一批批场馆和高楼大厦如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
当我们渐渐适应了不接地气的生活,身边出现越来越多的宅人的时候,我们当会想念平房和小院子,院子里的花圃和树木,可能是五月槐花香,或者金秋桂花香,可能是香椿树下,或者是两棵枣树。福冈正信在《一根稻草的革命》中试图唤醒的一代人或者整个人类千秋万代的回忆,也包括中国被卷入城市化进程的所有七零后八零后的集体记忆。
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向前进“背起书包上学堂”,去了中师,继续深造,他的人生看来已经上道,此后自然一帆风顺。而向上进继续在小镇上打拼,似乎在加速地消耗自己的青春。两个兄弟走上了完全不同的人生道路、在学校的向前进迷茫在青春里,自然很少想到自己的弟弟,沉浸在残酷青春里的向上进也很少想到自己的哥哥。即使在寒假暑假,除了吃饭的时候两个兄弟共坐一桌,一对沉默寡言人,他们很少有共处的时间。
尖头嘴的火坤家有两子一女,大倪子叫毛倌,细倪子叫毛头,丫头叫彩凤。毛倌精瘦的一个人,有一段时间在夏家坝头的砖瓦厂上班,那已经是十多年前,毛倌当时还是一个小年轻。在砖瓦厂,他认识了五家墩的玉英。玉英虽是一个姑娘家,个子高,骨架大,身板硬,手大脚大,比很多男人还要能干,挣的钱也多,一直是她家里的顶梁柱。毛倌和彩凤互生好感,经过媒人的穿针引线,找人看好日子,男方奉上彩礼,敲锣打鼓就把婚给结了。
对于这桩婚事,男方家是满意透顶的,女方家略有遗憾,都是因为玉英太能干了,她下面的弟妹还小,她的父母本来还指望她能为家里再做两年生活。婚后不久,双方家长的心情就像骑跷跷板一样,很快颠倒过来了。火坤老倌老嬷开始失望起来,玉英父母反倒是喜出望外,他们家女儿不仅没像水一样泼出去,还顺带回来一个倪子,比亲倪子还要亲。都说,女婿抵半子,毛倌这个女婿,何止是半子,简直是全子,一门心思把丈人家当自己家了。
自己的儿子帮别人家养了,火坤老嬷首先沉不住气,免不了指桑骂槐,含沙射影,东说媳妇不懂事,西骂儿子不孝顺。那是因为,玉英下面有弟妹,毛倌下面也有弟妹,现在火坤老嬷觉得,毛倌眼里只有小舅子小阿姨,自己的弟妹倒不待见了。一碗水端不平,难怪老娘心里窝着一捧火,急得要跳手跳脚。
老娘跳脚归跳脚,毛倌还是我行我素,觉得老娘是鸡蛋里头挑骨头,索性当看不见听不见。五家墩和尖头嘴位于夏家坝两头,只是五家墩离夏家坝更近,有时候厂里事多人忙,夫妻俩干脆就住在了娘家,十天半月也不朝家门一次。难得回来一趟,灶头餐桌上都落了一层灰。夫妻两个忙着大扫除,火坤老嬤挤在旁边看,少不得风言冷语,说什么“家不比旅馆”之类的话。
讲到玉英,真是没得说的,能干就不谈了,心眼脾气也好,横竖挑不出什么刺来。阿婆有心说出来的话,她作为听者尽量做到无意。逢到十足难听的话,都不像是做阿婆的人对做媳妇的人说的.99lib.,她也鼻头一捏,左边耳朵钻进去,右边耳朵放出来,就有这分度量和涵养。毛倌对她下边的弟妹好,她都反过来用心对待毛头和彩凤。因此上,除了火坤老嬷咸有咸气,淡有淡气,积了满满一泡肚饱气,村上没有一个人不说玉英好的,都说火坤祖上积福,才寻到这么好的媳妇。
玉英对毛倌也是真心疼爱。玉英壮实,毛倌瘦小,夫妻俩走在一处,经常有人开玩笑,觉得玉英像一个菜团子,毛倌就像里面的包芯,可以包在里面。夫妻两个上下班,都是玉英骑脚踏车来回带毛倌。逢到夜来加班,暗星夜里看不见,也都是玉英举着火把在前面走,毛倌像个孩子似的跟在后面。
这样的生活一直延续到玉英怀孕生子,陡然起了变化。这种变化突如其来,当事人根本来不及做好准备,外人旁观也难免心里头难过。
也许是怀孕的时候吃了力(直到临盆前,玉英还一直在砖瓦厂工作),也许是别的什么不好的原因,玉英的头生子喜庆是一个讨债鬼。开始还看不出来,只是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比如说表情,小喜庆的面孔好像一直是皱着的,盛开不来笑或者哭;比如说动作,手指是抓不住东西的,脚尖也不会乱踢,好像浑身一两力气都没有,更别说讲话走路了。抱在臂弯横在膝头,小喜庆的身子是能感觉到在长的,但就像是一团面粉在发酵,放在地上怎么也立不起来。
等到周岁过后,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喜庆是养不起了。喜庆还不会冒话,只会在嘴边两角嘟出点唾沫泡泡。喜庆也不会走路,不用说走路,连坐起都不会,只会躺着,躺在箩窠里,躺在床上,躺在他母亲玉英的臂弯里。
本来是一个孙子伢,火坤老嬷是交关高兴的。长子长孙,传宗接代,开始的几个月她也是宠得不得了,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随便一个村人抱着,她都等不及地抱回过去。等到发现孙子不好了,不仅有可能养不大,也没有必要养大,她心里就生出了嫌弃,连抱都不肯抱了,开口闭口就是“那个鬼东西”。
玉英为此不知道落了多少行眼泪。喜庆再怎么着,也都是自己身体里掉出来的肉。把孩子扔在马桶里闷死,挖个塘泊一埋了之,这样的事情不要说是去做,就是肚里想想也让她受不了。她的心要是有她阿婆一半硬,倒是可以省了无数麻烦,可她的心又如何硬得起来。看着孩子像青鱼那样往横里长,而不是像树一样往高处长,她夜来睡不着,总是要掉斤把眼泪。
阿婆的心有多硬呢?她先是极力主张要把这个“鬼东西”弄死,再重新生个孩子;玉英不同意,她就把娘儿俩都看成怪胎,走路都要绕开三个麦垄,再也不跟玉英讲话,有什么事宁可找人渡话;喜庆断奶后,本来她是答应照顾喜庆的,现在也反悔了。
玉英没有办法,只能辞职在家一门心思带孩子。喜庆其实特别乖特别好带,饿了会蹬蹬腿,困了就睡觉,拉屎撒尿了也都只是蹬蹬腿。玉英知道,孩子哭、闹脾气、折腾大人也都是需要力气的,喜庆连这些力气都没有,可见是多么的可怜,让她心里直泛苦水。
平日家里很安静,太安静了,声音头都没一个,一点不像是一个有走脚畜生(孩子会走动后,四处乱跑,称为走脚畜生)的人家。村上很多妇女同情玉英的遭际,只要有空闲,都会来她家陪她一会。特别是餐头前后,总会有妇人过来,轮着帮玉英抱一会喜庆,以便让她腾出手来吃餐头。
以前毛倌和玉英两个人做工挣钱,结婚空下来的债务还起来也快,现在怀孕生孩子,给喜庆看病,玉英在家带喜庆,只有毛倌一个人在砖瓦厂上班,生活里出项多了,进项却少了,经济难免吃紧起来。毛倌可怜妻子,玉英心疼丈夫,夫妻俩又都觉得格外对不起喜庆,只恨无计可施没法可想,就这么瘫巴掉到了深井里,有今朝没明天般地熬着。
这期间,毛头也结婚了,彩凤也嫁人了,几乎同时生了孩子。毛头老婆小晴生的是女儿,彩凤倒是为夫家生了个倪子。火坤老嬷平日里总往彩凤家跑,不仅小晴看着来气,本村人和彩凤村上人也出来说公道话,认为火坤老嬷照顾自己女儿比媳妇用心,以后到老了难道也让女儿女婿服侍在床边嘛?说的人多了,架不住彩凤也劝,火坤老嬤终究是一张老脸挂不住,不好意思再往女儿家跑。
小晴是读过书的,不比玉英只念到小学五年级,人有眼力见识,性格也着实厉害。火坤老嬷平素忌惮小晴的牙尖嘴利,在老二媳妇面前总是提心吊胆让三分。比如老二家生了个闺女,她想鼓动老二家生二胎,毛头有点被说动心了,和小晴商量的时候却被骂了个狗血喷头。小晴觉得还是生女儿好,省了不少心,如果是儿子,帮儿子讨个媳妇多难啊,娘老子要蜕掉三层皮。
这话正是平素火坤老嬷经常在儿子媳妇面前摇尾巴说的,敲边锣打边鼓,为的是标榜自己的劳苦功高,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火坤老嬤听到媳妇话里有话,只能夹着尾巴做人,像遭霜打了的茄子,从头到脚都是蔫的,走路都贴着墙壁根走。
小晴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坚决不生二胎,在这件事上油盐不进,寸步不让。火坤老嬷于是只得退而求其次,极力鼓动玉英来生第二胎。由于头生子不是健康人,乡政府给出指标,玉英是可以拿到第二胎的准生证的。问题出在玉英那里,她不想生第二胎,现在的这个喜庆就让她有点喘不过气来了,生了第二个,除非自己有三头六臂,否则如何带得过来。
火坤老嬷希望玉英能给自己生出个孙子,也做了不少退让,比如不再坚持要弄死“鬼东西”,比如拍胸脯保证生了二胎自己一定会带孩子(不管男女),而且也会抽时间照顾喜庆。她又央了彩凤和小晴,让她们做了回说客,一起来劝玉英准备生第二胎。全家人轮番出动,玉英这才有所松动。
身体好的女人,开怀也容易,玉英很快就怀上了第二胎。火坤老嬤也没有食言,在玉英显怀之后就把喜庆抱到她屋里去了。火坤老嬷虽然心里一百二十个不情愿,也绝不希望玉英把更多心思放在喜庆身上,以防万一影响到第二胎,那就不好了,咬着牙将喜庆带在身边,虽然心里还是嫌弃。
说出来也好笑,火坤老嬤年过半百的人了,竟然怕这个不会说话也不会走路的喜庆,忘了他是自己的嫡亲孙子,反而觉得肉麻碜人。名义上是她在带喜庆,实际上是火坤在照顾。火坤一个男人家,怎么照顾得来?多亏了小晴和彩凤,知道玉英怀上了,就经常来帮衬。别人家总是问题重重的姑嫂关系、麻烦多多的妯娌关系,因为喜庆的缘故,在火坤这个门头里反而偃旗息鼓一派和睦。
十月怀胎,玉英又生了个胖小子,名叫喜欢,让火坤老嬷如愿以偿。更让她高兴的是,这个二孙子身上一点毛病都没有,眼睛炯炯有神,高兴了手舞足蹈,不高兴了号啕大哭,打喷嚏像水烧开后炉上的炊子发出的叫声,撒尿飚得老高老远,放屁屙屎也气派得很,吃奶时那股贪吃劲,恨不得将玉英的奶头子都咬下来。听到一点声音脑袋就转过来了,闻到一丝香味馋唾水就滴沥下来了,手上捞到一点东西99lib?就不撒手,神气得不得了,把火坤老嬷高兴得眼睛就像绑在了他身上,须臾不得离开。
特别是喜欢很快学会冒话了,在“妈妈”之后就会说“奶奶”,把火坤老嬤乐得嘴都合不拢。外孙宝林、孙女双喜,平常喊她“外婆”“奶奶”,原本也让她很受用,现在都觉得不稀奇了。小晴忍不住出言讥讽阿婆:“孙子到底比孙女金贵,看看我家阿婆,自从喜欢会喊她奶奶后,真恨不得拿心都掏出来给孙子了。”人逢喜事精神爽,火坤老嬤的度量也突然放大了,被小辈嘲笑也不觉得刺耳了。
喜欢蹒跚学步的时候,是火坤老嬷最开心的辰光。她在一端等着喜欢,看着喜欢左摇右晃打开双手向她划过来,她的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喜欢成功地扑到她怀里,这种胜利的感觉让祖孙二人都陶醉不已。如果喜欢趔趄要倒地,她就扑过去,在喜欢还没有落地之前就伸出双手接住了他,又是亲又是惯,嘴里喊着“乖乖,我的乖乖。”
有一次,火坤老嬤因为情急,竟然一头撞在了板凳角上,撞出老大一颗瘤,好几天才消下去。瘤一碰就疼,敷热毛巾时,她啜着牙花子喊疼。就算是这样,她抱着喜欢的时候,喜欢用手去戳那瘤,她竟然能生生地忍住,让人觉得很不可思议。
喜欢如此活泼,做奶奶的当成宝贝疙瘩,做娘的又怎么会不疼不爱?玉英越为喜欢感到高兴,就越为喜庆感到伤心。喜欢愈是活泼好动,喜庆就愈发显得安静蛰伏,这常常会让玉英心疼不已。尤其是喜欢会走路后,会扑通扑通地走到箩窠旁边,好奇地观察拨弄喜庆,但是喜庆却茫然地望空眼。一只大头苍蝇飞过,喜欢就去追苍蝇,但是喜庆的眼睛都不眨一下,一点都不为所动。这个时候,玉英的心总是要绞得下血来的。
喜欢越是毫发无伤地成长,越是得到家人的疼爱,玉英就越是觉得对不起喜庆。她的喜庆啊,长到现在也是四岁了,可还是什么都没有吃过,什么都没有见过。绝大多数时候,喜庆就像一盆塑料假花,蒙上了灰尘,鲜艳的颜色变得老旧了。她真希望能求得观音菩萨宝瓶里的水,让喜庆变得像他的弟弟喜欢一样,哪怕一小半,哪怕十分之一,只要能说点话能走动路,能喊她一声亲娘,她就心满意足了。
阿婆的心思她不是不知道,有了喜欢,阿婆就更厌烦喜庆了,以前还藏着掖着,现在是光明正大了。阿婆对喜欢的过分宠爱,不乏表演给她看的成分在,阿婆有多在意喜欢,就有多不屑于喜庆。喜欢竖着长,喜庆横着生。喜欢越长越瓷实,个子也蹿得快,喜庆就不一样了,四岁的人还像个刚断奶的孩子,而且几乎长不动了。她把喜庆抱在怀里的时候,就能感觉到,喜庆缓慢的生长停止了,个子没有变化,体重也不再增加。如果让喜庆就这样去了,她这个做娘的如何能甘心,如何能面对?
玉英开始动起心思来。喜欢断奶后,她就准备重新去砖瓦厂上班。她也变得心狠了,愿意给阿公阿婆多贴养老钱,出钱让阿婆带喜欢,但有个条件,阿婆也要帮着带喜庆。如果阿婆不接手喜庆,她就把喜庆喜欢两个人都送到娘家去,让孩子们的外婆带他们,那样一来,阿婆想要见到自己的孙子也就不那么方便了。
火坤老嬤中意喜欢,不中意喜庆,现在犯难了,迫不得已应承下来两个孙子一起照应。其实照应喜庆再简单不过,他就像不会喊疼的垂死病人一样,到点喂喝米汤,到点把尿屙屎就行。照应喜欢要麻烦得多,他会走路后两只脚棍到处跑,村子靠近小河,塘泊也多,都是要格外注意的。火坤老嬷没有办法,割舍不掉喜欢,只能接受喜庆作为添头。
小晴不止一次听到阿婆偷偷地诅咒喜庆:“你这个鬼东西,你就行行好,不要折磨我们了。你就自己死了罢,早死早超生。”她心里害怕,跟毛头商量,“你说你娘会不会趁人不注意弄死喜庆?”毛头被说得也害怕了,但还是要安慰妻子:“瞎说,她虽然不喜欢喜庆,毕竟是自己亲孙子,怎么可能会做出这种狠心事情!”
小晴还是担心,她原来是不喜欢和阿婆相处的,这阵子却经常带着双喜时不时去阿婆屋里坐会,一方面真的是怕阿婆做出格事情,多双眼睛看着总是要顾忌些,一方面也担心阿婆偏心不能好好照应喜庆,她好帮帮这可怜的孩子。
隔了几年再去砖瓦厂上班,玉英干起活来更不惜力了,毛倌也是。以前是夫妻两个人拖一辆板车运送砖胚,一人在前面拉一人在后面推,现在是一人拖一辆板车,遇到上坡路,吃奶的力气都要使出来。工友们开玩笑,说玉英憋着气要把前几年没挣到的钱都挣回来。但那又怎样呢?大家都知道玉英毛倌家里的情况,知道他们缺钱,知道他们心里苦,都愿意帮他们,哪怕是小小地成全他们多干点活,多挣点钱。
其实,玉英心里另有打算,她和彩凤、小晴,还有自己的娘家人都商量过了,她要筹一笔钱,带着喜庆去上海的大医院治病。她问过人,知道喜庆得的这种病是先天性脑瘫,并不是治不好的。即使治不好,只要带着喜庆去过大医院,为喜庆努力过,她这个做娘的,也就对得起喜庆了。
准备停当后,玉英将喜欢托付给阿婆和小晴,自己抱着喜庆去上海。对玉英如此疯狂的举动,火坤老嬷是想不明白的,她觉得是把钱撒到了大河里。玉英不应该把钱花在喜庆身上,虽然花的不是她的钱,她看着了想到了肉都痛,这不是白白浪费吗。但是她也不好明目张胆地提出反对意见,不想成为众矢之的,只能委婉地表示担心:玉英长这么大没有出过远门,一个人带着喜庆(无疑是一个累赘)去上海,遇到了事体怎么办,遇到了突发情况怎么办?下意识里,火坤老嬷也觉得,关于这个“鬼东西”,似乎是到了该了结的时间了。
玉英带着喜庆,先是天蒙蒙亮就坐三卡进溧阳城,再从长途汽车站买票去上海,到了上海才下午两点多钟。在溧阳坐上长途车后,她有过短暂的慌乱,不知道到了人生地不熟的上海自己该怎么办,找到了脑科医院接下来自己该怎么办,医生诊断后自己该怎么办。
一路上玉英都抱着喜庆,用自己的一件衣裳遮挡在喜庆的头上。她怕如果其他乘客看到喜庆,会按捺不住问东问西。很多问题她不想听,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索性就省麻烦。
其实,一路上也有乘客看出问题来,衣服遮盖下的孩子很奇怪,气息漫长,不像是在熟睡中。何况从喜庆的体型来看,也不是襁褓中的乳孩,而应该是两三岁的顽童,这个时候孩子是最淘气讨人厌的,不是笑就是哭,不是要吃的,就是要喝的,或者是一路上看着窗外叽叽喳喳,或者是在座位上爬上爬下,总之是没有歇时,会一刻不停地缠着大人。像喜庆这样没有一点声音头地痴睡,肯定是生着病的孩子。年轻的妈妈带着病中的孩子,神情憔悴而恍惚,肯定是去大城市的医院求医问诊。这些看出端倪的乘客,能够体谅做母亲的心,只是默默地打心底同情玉英,不到万不得已不愿打破母亲刻意营造的沉默。
长途车开得不是很稳当,前后左右地搡来搡去。玉英大清早就起身,一路又抱着喜庆,困乏疲累,忍不住打起盹来,上下眼皮打架,头也渐渐伏到了喜庆身上,随着车子的颠簸摇晃,像公鸡啄米一样,头埋下去,又抬起来,再点一下,再抬起来。
下意识里,玉英可能还存着一份小心,手里紧紧抱着喜庆的身体,头也不会完全枕到喜庆身上。
坐在玉英边上的是一个中学老师,姓唐,叫桂英。唐桂英是上海人,和她丈夫刘洋一起,先是下放到江西,前几年才双双调到溧阳,安排在古稠镇上教书。虽然没有能够调回上海,毕竟离上海更近了,夫妻俩也很满意。唐桂英生有一个儿子,一直寄宿在亲娘舅家,在上海读书,现在已经是初中生了。每个月,夫妻俩只要有空就回上海探望儿子。
唐桂英坐在玉英旁边,看到玉英的头差不多要完全搁在孩子身上了,才忍不住用手碰了碰玉英。玉英立马惊醒过来,使劲把头拗起来,仰靠在座位上。
唐桂英只会讲半吊子溧阳话,“望你累力倒则(看你很累的样子),要不要我来帮你抱一会细佬(小孩),你爽性困一觉(好好睡一会),到上海还有好一向辰光(很长时间)。”玉英歉意地笑一笑,摇了摇头。
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对玉英有好感,唐桂英继续说:“细佬身体不好是吧,勿有关系咯,我也是做娘的人,你勿要客气见外。”但是玉英还是摇头,紧紧地抱住喜庆,好半天她才说:“多谢你。孩子重,沉手。我自己抱吧,不劳你大驾啦。”
玉英看出唐桂英不是庄稼人,几十斤的孩子抱在手上,不是轻松活,还是蛮吃力的,她婉言谢绝了唐桂英的好意。
多亏这个唐桂英,帮了玉英好多忙。长途车到了上海车站后,唐桂英提出自己是上海人,虽然在外地待了小靠二十年光景,上海交通地名还算熟悉,上海话还能讲一些,挂号什么的总是方便点,于是一路陪同着玉英母子到了脑科医院,挂上号住进了病房,她才告辞。第二天唐桂英又来看玉英母子,陪了玉英好几个小时。
给喜庆问诊的是一个老医生,在沪上也是蛮有名气的。轮到玉英的时候,还有好些人围着老医生问这问那的。看到玉英抱着喜庆进来,老医生挥挥手把那些人全支走了。在翻看喜庆的眼皮,查看舌苔,搭脉和听诊的期间,老医生很有耐心地向玉英询问喜庆的平时症状。玉英努力回想,一一作答。
老医生最后说:“这个孩子是先天性脑瘫,在娘肚里就医治的话还有希望。现在嘛,只能做保守治疗,配点药带回去吃,平时你们家里人再给孩子做做康复活动,这些会有点用,但效果不大。”
这些倒是在玉英的意料中。在来上海的一路上,在决定来上海之后的好多个夜晚,这些她都是反复想过的。如果喜庆的病看不好了,该怎么办?她哀求医生:“孩子一生下来就这样了,都没好好看过世界,算是白来这一遭了。我只求他能吃点好的,多看几眼,至少能高兴一下。他到现在还都不会笑呢。”
老医生听了这话有点不高兴,说:“你们这些做父母的,不知道你们到底是关心孩子,还是根本无视孩子。谁说他不会笑的。他会笑,他也会哭,他能感觉到饿,也能知觉到疼,他能看到画面,也能听到声音。只是跟平常的孩子的反应不一样。他们处于休眠状态中,世界在我们眼里飞快变化,在他们那里却好像是静止了一样。”
玉英不能理解老医生到底说了什么,但是她凭直觉知道了一件事,心里高兴坏了,小心试探着问:“您的意思是说,他,我的这个小孩,会没什么事?我们原来还担心他会活不过今年呢!”
老医生说:“他能撑到现在,已经渡过了最危险期。后面就看造化了,药物多少能刺激病人的大脑中枢,康复治疗也会让孩子的肌肉渐渐恢复弹性。不过你们要先做好心理准备,他有可能一直只能躺着,也可能会像一个正常的五六岁孩童那样,但这就是他的上限了,他的智力和形体都会固定在那个阶段。”
玉英已经听不到老医生在说什么了,她在心里不停念叨着:“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
唐桂英看到容光焕发的玉英,就知道喜庆的诊断是好情况,心里也着实为玉英感到高兴。她说:“玉英啊,你可知道,我真的是为你感到高兴。”玉英说:“唐老师,我也为我自个感到高兴。唐老师,你晓得吧,我没有放弃这个孩子,我是做对了。今天早上当医生跟我说时,我只会一个劲地在心里感谢观音菩萨。她把她宝瓶里的水,洒了几滴在喜庆身上。千真万确,我做过这样的梦,我看到了。”
唐桂英说:“好了玉英,这是高兴事体。你到上海这几天心里估计也没踏实过。我请你吃顿饭吧。”玉英说:“唐老师,你的好意我心领啦。医生说,喜庆是能看到的,也能听到的。我是乡下人,你告诉我,上海有什么好玩的地方,我要带我的喜庆去看,去听。”
玉英带着喜庆回到家里,立即开始全家总动员,把大家集中起来,亲自给他们做按摩康复的示范,给喜庆翻身,搓揉手筋脚筋。整个过程,喜庆很配合,大家也很快都掌握了动作要领。彩凤和小晴尤其主动,她们除了接送小孩(宝林和双喜)去学堂,也没有别的什么事情,都愿意来给喜庆做康复按摩。火坤老嬷也变得积极起来,至少不排斥接触喜庆的身体了。甚至连喜欢,这么小的一个小人,也知道去帮喜庆捏捏胳膊抬抬腿了。
唐桂英和丈夫刘洋专程来探望过玉英。唐桂英对玉英心存怜悯,又佩服玉英作为母亲的伟大,玉英更是对唐桂英心存感激。两个人不是姊妹,胜似姊妹,非亲带故的两家人也开始走得亲热起来。此后只要有空,唐桂英就来玉英家看望,竟然99lib?
比回上海看自己的亲生儿子还要勤快。
唐桂英希望喜庆能够好起来。私下里,她对玉英说:“玉英,你让喜庆认我做寄娘吧。”喜庆依旧半死不活,怎么做桂英的寄儿子,玉英就让喜欢认唐桂英夫妻做干爹干妈,把夫妻两人乐得合不拢嘴,说:“喜庆一定会好起来。喜庆也要做我们的寄儿子,这个事情才算圆满。”玉英心里晓得唐桂英的好意,她想,要是喜庆真能好利索起来,就算把喜庆拱手送给别人,她也是心甘情愿的。
喜欢七岁上一年级的时候,喜庆已经九岁,除了眼珠子变得活络一些,透露出点生气,其他没有明显的好转。
那一年,彩凤的丈夫木跟头在外面挣了一大笔钱,特意租了一部中巴车,请自己的丈人一家子去杭州旅游。火坤老倌老嬷、彩凤一家、毛头一家,再加上喜欢,总共九个人。玉英要留在家里照顾喜庆,走不开身,毛倌要去厂里上班,也不愿意出去玩。
宝林、双喜都比喜欢大一岁,三个小孩结伴出行,高兴得不得了。到了杭州,少不得要去西湖玩。一路上,凡是好吃的零食,都一式三份,凡是好玩的玩具,也都是一式三份,免得小把戏们争风吃醋,吵架相骂。
当时,西湖湖畔有很多小贩卖一种类似口哨的玩具,称之为“西湖雨笛”。一根一节头的竹管,一头实一头空,空的一头塞进去一根细铁丝,铁丝前头绑着小棉花球,实的一头钻了个小孔。将棉花球濡湿,嘴含着实的一头,努力向里面吹气,同时用手在空的那头拉动铁丝,就会发出婉转如鸟鸣的声音。呼气的多少,拉动的快慢,会让声音忽高忽低,时而尖利,时而低沉,时而清脆,时而浑浊。
来西湖游玩的所有小孩几乎人手一支,景区充斥了这种哨声。孩子们在哨声中像穿花蜂蝶一般,一路播撒乐音,也在一路追逐乐音。宝林、双喜和喜欢也乐此不疲,都玩疯了。彩凤和小晴又是好笑又是好气,训斥他们:“白日里玩得这么疯,夜里头要是尿床了看我不收拾你。”
等到快要离开的时候,喜欢突然想到了喜庆,开始闷闷不乐起来。火坤老嬤怎么逗他,他都爱理不理的,火坤老嬤以为是玩累了,索性不理他。还是小晴心细,问喜欢是不是有什么忘了吃,有什么忘了玩。喜欢告诉自己的婶婶,他想给自己的哥哥喜庆带一支西湖雨笛。火坤老嬷说,“你这个小把戏倒是好心,你哥哥瘫在床上,又不像你们这样能跑会跳的,给他他也弄不响啊。”
彩凤埋怨自己的娘,“你也真是的,到哪都偏心。喜欢要给喜庆带一支笛子,你做奶奶的不帮他买,我做姑姑的帮他买就是了。”
火坤老嬤受了女儿的抢白,心有不甘,说:“你钱多,你帮你大侄子买就是了。”言下犹自愤愤,觉得实在是糟蹋浪费了钱。
彩凤买了一支笛子带给喜庆,原也是觉得喜欢在外面玩还不忘自己的哥哥,是难得的兄弟友爱之情,谁都没有想到笛子的魔力竟然有那么大,把整整昏睡了九年的喜庆唤醒了过来。
事情是这样的。
喜欢将笛子带回家给喜庆,喜庆自然拿不住也不会吹。喜欢就时时用自己的笛子吹出百灵鸟的声音给喜庆听。白天吹,晚上吹,从星期一吹到星期天,从五月吹到了七月。等到喜欢放暑假的时候,天大的喜讯终于降临这个家庭。
喜庆会咧嘴发出声音了,喜庆会自己翻身了,喜庆会用手攀住大人的胳膊了,喜庆会在床上爬了,喜庆会站起来了。站起来的喜庆,向喜欢伸出双手,要喜欢手中的笛子。喜欢连忙将喜庆的笛子取出来,将棉花球沾上水,一切布置妥当,交到了喜庆手里。喜庆当然还无法吹响笛子,但笛子已经成了他爱不释手的玩具。
喜庆会把笛子递给身边的任何人。喜庆说出来的第一个字是“呼”。他说“呼”,就是吹笛子的意思。喜庆着迷于笛子发出的声音。也许当喜欢在他身边夜以继日地吹出笛音的时候,他真的听到了。笛音就像春风,掠过喜庆乏力的四肢和躯体,钻进他空濛的大脑,让他的思维开动起来,让他的活力充沛起来。喜庆听着笛音,渐渐聚集起了生机,寒冰乍裂,破土而出。喜庆活过来了。
喜庆真的活过来了。也许,经年累月的康复按摩起到了作用,让喜庆的感知加强,活力也迸发了。也许,每月逢初一十五玉英在灶神菩萨那里的祈祷起到了作用,她嘴里衔着稻草,念念有词,“保佑我家喜庆好起来”,头磕在地上砰砰作响。
等到喜欢九月份开学的时候,喜庆已经会走路了。他跟在喜欢后面,形影不离,哥儿俩的两支雨笛,发出欢快的合奏。喜庆也会说话了。喜欢喊他“哥哥”,他也对着喜欢喊“哥哥”,像是回声。喜欢着急了,告诉喜庆,“我不是你哥哥,你才是我哥哥。”可喜庆还是追着喜欢喊哥哥。
开始的时候,喜庆会说的话很少,大多数是单音词。比如“爷爷奶奶公公婆婆”,比如“舅舅姑姑叔叔婶婶”,比如“哥哥”,其他的喊小狗叫“汪汪”,喊牛叫“牛牛”,喊猫叫“喵喵”,都能很流利地喊出来。至于“寄爷寄娘姑父姨夫舅娘”,“吃饭睡觉洗澡”,他讲起来就很拗口,有时候要么忘了怎么发音,要么就忘了对应的意思。
相比起说话,喜庆更愿意吹他的笛子。他走到哪里都带着笛子,他走到哪里都会吹响笛子。听到笛声,大家就知道喜庆来了。听到笛声,大家就知道喜庆去哪了。喜庆吹笛子给小狗听,小狗趴在它脚边睡着了。喜庆吹笛子给小猫听,小猫走过来蹭他的腿。在喜庆的笛声里,老水牛安静地反刍,河水无声地流淌,太阳笑眯眯地落山。
喜庆长不大,个子不再蹿高,体重很难增加,心智不会提升。就好像上海医院里的老医生说的一样,喜庆被固定在了五岁的阶梯上。岁月流淌,在他身上几乎看不出影响。岁月流淌,他几乎看不出外界的任何变化。太阳东升西落这是一天的变化,在他眼中每一天都是重复的。春夏秋冬这是四季的更替,在他眼中每一年都是重复的。
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喜庆用他的刻漏记录着一切。他在旭日东升里吹响笛音,也在晚霞满天时吹响笛音。春花烂漫,他在丛中笑。晴光潋滟,他在蝉声里睡午觉。秋雨连绵,他哪里也不能去。霜降雪冰,过年要放鞭炮。过年了,鸡鸭猫狗,大人小孩都要换新衣裳,都要长大一岁。喜庆也穿上新衣服,也长了一岁,但喜庆的心智和外形几乎没有变化。他看世界,也觉察不出什么变化,如果有,也只是往返重复而已。
在这种简单的重复中,喜庆记住了这一切,用他的笛声表达这一切。笛子使用多了,很容易坏,坏了喜欢就给喜庆新做一支。喜欢现在做的笛子,跟当初西湖边上小贩的笛子一样好,笛身圆润,音色清越。只是,自从那一年的流行之后,西湖边上不再有人贩卖雨笛,也没有孩子愿意玩雨笛了。仍然把雨笛当成宝贝,毫不厌倦的,只有喜庆一个人了。就连喜欢,他虽然很长一段时间陪着喜庆一起吹笛子,后来慢慢长大,也不好意思吹笛子了。这样一来,还在孜孜不倦吹笛子的只有喜庆一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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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上总有几个爱嚼舌头根子的,往他人伤口上撒盐,拿别家不幸来说事,更多是习惯使然,说不上心存恶意。比如喜庆长不高这件事,就有人挖空心思来打形象的比方,说喜庆长僵了,说喜庆是矮脚虎武大郎,说喜庆是土鬼田鸡长不成青蛙。
当面是不敢这样说的,只敢背后这样议论,又不避孩子,于是村上的小孩子也都记住了。孩子们常在一起玩,急赤白脸了,就会当着喜欢的面,说喜庆这些难听的坏话。喜欢就急了,经常跟伙伴们翻脸打架,奋不顾身,敢跟身高力强的大小孩打架,也敢以一敌多,经常鼻青脸肿地回家。
即使吃了大亏,喜欢也不吭声;即使家人劝阻,喜欢也不愿意息事宁人。喜庆跑到喜欢面前,“哥哥哥哥”地叫他,喜欢就觉得为了喜庆,他遭多少罪都是值得的。他要保护喜庆,不让任何人欺负喜庆。他说到做到。
为了做喜庆的保护神,喜欢开始练石锁,打沙袋,顿顿要吃满满两大红花碗米饭。正是在发育年头,喜欢的身体腾腾地往高里蹿,往横里扩,经过他面前都能听到他体内啪啪爆节的声音。大家都很吃惊,说喜欢长得这么结实,似乎喜庆的营养和生长势头都被喜欢夺过来了一般。
喜欢不仅练出了一身蛮力,还拜了阴山一位老拳师为师,开始练站桩练擒拿,渐渐的看上去也能目如闪电,行如疾风。年纪比他大的,轻易不敢惹喜欢,年纪小的更是一窝蜂地唯喜欢马首是瞻。
这些小孩也许是长大懂事了,也许是要讨好喜欢,开始主动维护照顾喜庆。遇到外村孩子欺负喜庆,也能像喜欢一样挺身而出。
喜欢上初中后,发育得就像一个成人。老师讲不听,父母打不怕,成绩奇差,在同学中间威望却很高。他能打架,面相也威风,凶起来的时候眼睛瞪得有铜铃大,很有震慑力。
只有在喜庆面前,喜欢才像一个小弟弟,才像一个小孩子。喜庆特别愿意去摸喜欢的眼睛眉毛鼻头嘴巴耳朵,愿意骑在喜欢肩头。喜庆在喜欢肩头上吹笛子,笛声委婉动听,喜欢陶醉其中,全不在意喜庆的口水滴答拖了自己一头一脸。
喜庆指挥着喜欢,让他东走西走,南顾北看。喜欢就背着喜庆到处走,听喜庆看到羊喊羊,看到青蛙喊青蛙,看到鱼喊鱼,看到云喊云,看到蜻蜓喊蜻蜓,看到花喊花,看到桥喊桥,看到船喊船,看到老人喊爷爷,看到成人喊叔叔。
这个时候,喜庆特别满足,喜欢特别自豪。
唐桂英经常将喜庆接到家里去,夫妻俩惯得不得了,带着喜庆坐小轿车,拍照片,吃麦当劳,看电影。一去就是好几天,玉英一家人都觉得不适应,村里人也觉得少了什么,都催玉英,快点把喜庆接回家。
喜欢就骑着自行车去干爹家。唐桂英夫妻也惯虎头虎脑的喜欢,知道喜欢要来接喜庆,总要准备丰盛的一餐饭,看喜欢狼吞虎咽风卷残云的吃相是一大享受。喜欢临走时,夫妻俩更是反复叮嘱,“小猢狲,路上骑慢点,不要颠着碰着你小阿哥。”
喜欢将喜庆抱起放在自行车的横杠上。喜庆就像骑在喜欢的肩上一样高兴,看到什么都兴奋,还一个劲地让喜欢骑快点,让喜欢追赶前面的汽车,让喜欢骑得要飞起来。喜欢骑出一身汗,心里却快活得很。喜欢特别爱听喜庆看到什么就喊出什么,似乎每一次遇见都是初次相逢,露出来的新鲜、惊奇和激动,也让他深受感染。但是喜欢无法像喜庆那样说话,他只能大吼一嗓子,用尽全身力气蹬车,自行车像一条彩虹那样一闪而过。
上初中的时候,喜欢就已经念不进书了。初中一毕业,毛倌就托人寻关系,让喜欢进了镇上的调角器厂当流水线工人。在一次群架斗殴中,有人伤重不治,喜欢作为涉案者被刑拘,随即被判刑三年。由于出现了人命案,市局非常重视,当天晚上就把涉案人员从镇派出所转移到了市看守所,所有犯人一律禁止与外界接触。
得知喜欢出了事,全家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连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也动用上了,却都因为上级部门的异常重视而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对他们表明爱莫能助的态度。
在全家人一团乱的时候,喜庆也出事了。喜庆不见了。喜庆失踪了。喜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这件事让一家人雪上加霜。喜欢蹲了班房,喜庆生死未卜。两个孙子接连出事,火坤老嬷急火攻心,卧病在床,一段时日之后也遗恨撒手人寰。
喜庆很有可能被人贩子当成小孩拐走了。除了毛倌和玉英四处寻访,唐桂英夫妻、彩凤小晴等人也都有空就去四处打听,可是人海茫茫,大海捞针,哪里有什么消息。村上外出务工的人越来越多,每到一地大家先都留意打探喜庆的消息,却没什么进展。
三年后,喜欢刑满释放,回到家中,他才知道为什么三年来父母都不去监牢里探望他一次的道理。因为他闯出纰漏,连带着喜庆失踪,奶奶也急火攻心去世。这都是他造的罪孽,罪孽深重,不可原谅。本来喜欢心里头还对父母不来探监满怀怨气,现在怨气都化为自责,连掴了自己几个大嘴巴,跪在痛哭流涕的母亲身面前。喜欢向父母发誓,他一定要把自己的哥哥喜庆找回来。
喜欢这次坐牢,三年时间里外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让他一时难以适应。先拿他一家人来说,木根头姑父在上海承包了工场,做了大老板,爷爷也过去帮着看工场去了。小叔叔一家去了宜兴,小婶婶的亲阿姨在宜兴开一家大公司,小叔叔去帮老表开车子,活儿轻松,钱也挣得多。干爹干妈都已经退休,回到了上海,难得才来乡下一趟。宝林当上了海军,双喜在苏州念大学。
村里很多人也都发达了,有的成了大老板,有的做了小老板,有钱人家都在市区买了商品房,孩子们也都送到市里接受更好的教育。本来热热闹闹的一个村子,现在冷冷清清,闲时忙时几乎看不到青壮年。鸡不飞,狗不跳,猪不叫,河水堵塞发臭,烟囱不冒炊烟,家家户户几乎都用上了煤气灶。田地也不种了,全部承包出去。很多外省人,主要是安徽人,成群结队来到这边,承包田种稻种麦,承包鱼塘养鱼养蟹。
村里只剩下一些老年人,以及像毛倌玉英夫妻这样不愿出去讨生活的人,活脱脱一个老年村,就像天边的火烧云一样,眼睛一眨就会看不见,掉到黑暗中去了。
知道喜欢出狱,干爹刘洋打来电话,说在上海帮喜欢寻到一份工作,只要踏实做,肯吃苦,蛮有前途。姑父木根头也打来电话,让喜欢过去帮他忙,现在工场上缺人手,特别是自己家里人,用着放心。小婶婶还专门家来一趟,跟玉英交底,希望喜欢去宜兴,可以做后勤,也可以开汽车,都是中层小干部,做管理管人的,一点都不会吃苦。
喜欢哪里也没去。三年前,他犯事被抓,心里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喜庆。三年来,他在监狱里吃了很多苦头,但说实话是最让他受不了的,是家里没有任何音信来,积累了一肚子气。三年后,他才知道自己的一次摔跟头,后面会牵出这么多事情来。这让他想起多米诺骨牌。他是第一张倒下的,喜庆是第二张倒下的,奶奶是第三张倒下的。还有呢?那些他没看到的隐藏在黑暗里的迟早会现身的变化,他和它们迟早会打照面。他问自己,你,真的做好准备了吗?还是说,仍然有转圜的余地补救的希望,找到喜庆,将他带回家。
有一天,一辆桑塔纳开进了村里,从车子上下来三个彪形大汉,浑身上下特别是眼睛里都透着一股戾气,吓得狗都夹紧尾巴不敢叫唤了。这三个人是来找喜欢的,领头的那个是喜欢的狱友,名字叫老尖,欣赏喜欢身上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头,也多亏他的照顾,喜欢在狱里才没有吃多少苦头。喜欢也是讲义气的人,遂认老尖为大哥,大哥的恩情记在心里,此恩不报非君子。喜欢比老尖先出狱,曾约定等老尖出来后要一起做点事情。回来后因为喜庆出事,喜欢竟然忘了这一茬,见到老尖找上门来,内心里觉得很过意不去。
老尖说:“咱们兄弟俩,谁看谁还不都是一样。”原来在狱中的辰光,喜欢常跟老尖说起自己还有一个哥哥叫喜庆,也说了很多喜庆的事情给老尖听。老尖这次来,一方面是要找喜欢商量做事,一方面也是来看看喜庆。听说喜庆失踪了,他是老江湖,马上就找到了端倪,问喜欢,“你出事那阵子,你们村上有没有人谈了外地媳妇?喜庆估计是人贩子给拐跑了。”老尖让同行的两人先回去,自己在喜欢这边住下了,帮忙出主意。
喜欢也茅塞顿开,赶紧问自己娘老子,喜庆不见那会,村上有没有人买侉婆子。果然有一个。王进才打了十多年光棍,积攒了点钱,前一向买了一个贵州女人。平时王进才看人看得很紧,怕女人跑路,钱都打水漂。等到贵州婆子生了孩子,看上去安稳不会跑路了,才略微松下来。贵州婆子有一个娘家兄弟,大老远来看望自己的姐姐,住了好长时间,王进才自然好吃好喝地招待,他离开的时候,正是喜欢出事被抓那天。
老尖说:“十有八九,喜庆失踪跟这个人有关联。这种事情我早就有所耳闻,贵州那边有夫妻专门靠这个骗人钱财,男人假装是大舅子,将自己的老婆卖给别人,女人等机会再逃出来跟男人会合,然后再卖给下一家。这称之为‘放鸽子’。这个贵州婆子估计是打定主意在这边过安稳日子,不想再当鸽子被放来放去,就没有跑出去和男人会合。男人也才会找上门来,自称是大阿舅,一般都是这个套路。一来是试探女人,如果女人主意已定,就再敲竹杠要点钱财,绝对不愿意人财两空。估计就是这个家伙顺手牵羊,把喜庆给拐跑了。”
喜欢也记得这件事,当时村里也有明眼人,跟进才开玩笑说,他们夫妻俩跟这个阿舅是睡一张床铺的。王进才好不容易找了个老婆,只当是屁话,不过对这个阿舅倒是警惕起来。阿舅是道上混的,岂能不识相,眼见得住的时间也够长了,女人的心意也扳不过来,就跟自己的“姐姐姐夫”摊牌,说自己想要回家乡做点小本生意,希望“姐夫”能赞助点。王进才也怕夜长梦多,只求赶紧送瘟神走,钱多钱少毫不计较。没想到这个瘟神,贪心不足,会顺手把喜庆给抱走了。想来他在村里住了些日子,喜庆也跟他熟悉了,才会神不知鬼不觉地被他抱走。
想到这里,喜欢眼睛里都要瞪出一只手来,急切之间就要去找王进才夫妻俩要人,却被老尖拦下来了。老尖说,“你在牢里都蹲了三年,这些年里你晓得外面发生了多少翻天覆地的变化。你这样去要人,不要说他们根本交不出人头,甚至要拼死抵赖了。他们嘴巴上贴胶布,乡里乡亲的,还有可能是长辈,抬头不见低头见,你能撬开他们的嘴巴子?这件事,还得让你妈妈出马,既然有这怀疑了,就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别的什么也不要问,只要问出这个大阿舅住在贵州的哪里,后面的事情就好办了。”
玉英心底里本来是没有一丝希望的,但听了喜欢的分析,眼睛里又升起了一股希望。她相信进才老婆也是喜欢喜庆的,这从进才老婆刚到村里看喜庆的眼神就能看出来。“可是,如果她不愿意说出她家的地址怎么办?如果她不相信喜庆是她弟弟拐走的怎么办?”玉英提出自己的疑问。
仍然是老尖有办法,想出了“托梦”这一招。
玉英依计行事,去王进才家闲聊。侉婆子现在已经会说这边的方言,虽然说话还有些侉调,交谈已经无碍了。玉英告诉侉婆子,她前晚做了一夜的乱梦,梦到喜庆在贵州,跟一个男人在一起,那个男人照顾着喜庆的吃和穿。
“大舅舅在贵州有些朋友,不知道能不能麻烦他帮忙打听一下,如果真能在贵州那边打听到喜庆的下落,即使不能把他带回来,知道他的音信也是好的。”玉英尽量往轻里说。
侉婆子岔开话题,说:“我那兄弟这两年也没什么音信来,我都不知道他是在贵州,还是在外面做生活,不好联系到他。”
玉英说:“为了这孩子,我吃了很多苦头,这你是知道的。你也是做母亲的人,希望你能体谅我,但凡有一线机会,我都要试一试,不会放过的。”说着眼圈红了。侉婆子慌了神,连忙安慰玉英:“玉英嫂子,不是我推脱,想我那不成材的兄弟,能有多少本事。不过,你既然提到了他,我肯定会让他相帮寻找喜庆。这样,你先回去,我找找前段时间我妹妹写来的信,里面说不定提到我兄弟现在在哪里。”
玉英前脚刚到家,侉婆子手里捏个信封后脚就跟过来了,原来是被王进才硬逼着过来的。王进才无巧不巧也听到了玉英和侉婆子的谈话,听说喜庆有可能落脚在贵州一带,忙催着侉婆子找地址。“你就让喜欢去贵州一趟,让你弟弟相帮着找找,找到了那是一件大好事,找不到也算是我们的一点心意。喜庆你也见过,贴皮贴肉的招人疼,就这么不见了,不说他娘老子心里掉块肉,大家也都心里空落落的。”
侉婆子说:“我们那边人都凶,我担心喜欢这样过去,找不到人还好说,即使找到了也带不回来呢?”
听到这话王进才不高兴了,说:“这不要让你弟弟出面吗?你弟弟是当地人,总好行事些,强似喜欢一个人没头苍蝇似的乱碰乱撞。如果你担心你弟弟不会出力,索性你也陪着喜欢他们去一趟,这么多年了你也该回去看一下了。”当时侉婆子已经给王进才生了一对儿女,这么说来,是王进才终于不再担心老婆跑路了。
侉婆子本来也想带着一双儿女回娘家,王进才是同意的,但是老尖觉得不妥。老尖在贵州也有道上的朋友,并没有指望侉婆子能帮到什么忙,至于那个“大舅子”,只要找到他的家,不信问不出什么名堂。老尖是担心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侉婆子如果赖在贵州不回来也就算了,最怕她还强行留下一双儿女,那就是一件大麻烦事情。贵州人欺生,到时候强龙难压地头蛇,人带回去却带不出来,没法给王进才一个交代。
最后,还是玉英跟那对夫妻说:“这次去是要寻人,坐火车要二十几个小时,带上孩子怕孩子受罪。你们要带孩子回外婆家,莫如找年前后空闲日子,一家人跑一趟亲戚不更好吗?”
王进才觉得有理,也不忍心孩子受颠簸,遂作罢。王进才这样,侉婆子也不再坚持,收拾了衣物,跟喜欢和老尖出发。辗转千里,坐完火车又坐汽车,坐完汽车又坐摩托车,到了贵州六盘水的一个小山沟沟里。侉婆子时隔多年,再度踏上返乡的路程,眼面前的风物全都变了样,看上去却还是如往日一般,不觉心酸。一路行来,侉婆子已经大致猜到老尖和喜欢此行的真正目的。侉婆子有点怵老尖,意识到这个男人见多识广,想必也心狠手辣,自己在他鹰隼般的目光下毫无秘密可言,同时也有点心怀感激,毕竟人家在王进才面前什么也没有点破,给自己留足了颜面。
进入村子前,侉婆子才觉到紧张,她把喜欢拉到一边,告诉喜欢:“我知道你们怀疑是他拐走了喜庆。如果真的是他,我就是同犯,一定会让他乖乖交出人让你们带走,不会难为你们的。不过也请你们不要惩罚他,这里的人特别护短,即使平常再怎么窝里斗,一旦有外人,也会摒弃前嫌一致对外。”
让他们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大舅子”已经瘫痪在床半年多了。不出老尖所料,当年确实是“大舅子”抱走了喜庆,然后在合肥转手卖给了别人。至于现在喜庆是生是死,人在何处,却是谁也不知道了。
“大舅子”痛哭流涕:“我以前只是倒手自己的老婆,钱虽然来得肮脏,但人却不用吃苦。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会真的失去自己的女人。我之前没有拐卖过儿童,在离开你们村子的那天,遇到喜庆,我有了报复的心理,动了这样的心思。我想我既然送去和留下了一个人,干吗不能带走和减去一个人呢?我把喜庆带走了,我也受到了应得的惩罚。现在你回来了,是老天在可怜我,让我终于还有一个人可以依靠。”
老尖和喜欢让侉婆子自己决定,是走还是留。侉婆子把随身带来的2000块钱塞在“大舅子”的枕头底下,然后啐了他一口,头也不回地走了出来。
因为老尖的一次来访,喜欢好不容易找到了一条线索,满心以为能顺藤摸瓜找到喜庆,没想到线索又断了,“大舅子”瘫痪在床,脑子也糊涂了,竟然完全想不起来当时把喜庆转手给谁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大舅子”即使想提供帮助,也有心无力。
“事已至此,”老尖对喜欢说,“也不完全都是坏消息,至少说明喜庆还活着。不如一边做点事情,一边查访消息。我相信功夫不负有心人,一定会能找到喜庆的。”
喜欢也觉得寻找喜庆不是短时能有收获的,必然是一场漫长的战役,想要打好这场战役,没有钱是万万不成的。喜欢答应和老尖一起做事,两个人成立了一家租车公司,老尖出资30万,喜欢出资20万(是向叔叔和姑父借的,一人支持了10万),买了八辆二手车,有奥迪,也有桑塔纳和金杯。陆续有一些小弟兄投靠到他们麾下,事业有了点起色。
他们明里是做租车公司,其实也是个要债公司,帮人要债收取提成。他们都是狠角色,什么烂账死账都能要回来,要债的提成收入比租车的费用还要高。经常是这样,雇佣他们要债的人,顺便也会租了他们的车,无论远近让他们开车去要债。如果是去外地,喜欢就会亲自带了一帮手下去要债,顺便查访喜庆的下落。
喜庆还是没有找到,喜欢跟着老尖做生意却蒸蒸日上,成了富翁。老尖是一个很有生意头脑的人,看准了二三线城市经济发展的契机,加速扩大自己的商业帝国。看到汽车市场的潜力,老尖适时拓展了卖新车的业务,发展速度惊人,不仅卖奔驰、宝马、沃尔沃这些中高档车,还卖捷豹、劳斯莱斯、玛莎拉蒂等豪车。看到家庭大量的闲散资金,他又成立了信贷公司,先集资再借贷,用别人的鸡下自己的蛋,很快圈拢了大笔资金。这个时候,地产又成了热门,老尖疏通了各路环节,顺利拿到了地,盖起了房。房子还在建,卖房子的钱已经收回来了。
他们的钱多到连喜欢自己都觉得困惑了,甚至感到后怕。喜欢和老尖不一样的地方是,老尖除了挣钱似乎没有其他人生理想,而喜欢一直不忘寻找喜庆的使命。
喜欢经常回到乡下,这里走走,那里停停,可是眼前的乡村变化太大了。早晨不闻鸡叫,因为很多人家都盖了二层三层的楼房,鸡也养在楼房的房间里,这样圈养的公鸡竟然忘记了打鸣。狗也不会吠叫了,田园犬不复往日的神采,而且数量也越来越少,被宠物犬给取代了。走在乡间小路上的宠物犬是一种荒诞的存在,它们的毛打卷,脚上和肚皮上全是泥土,有的扎着红头绳小辫,可怜巴巴地用糊着眼屎的狗眼远远地打量着陌生人。河水不再流动了,浑浊而发臭,再也没有人在岸边垂钓,估计里面也没有什么鱼类了。由于家家户户都用上了煤气,炊烟不再升起,不用灶头,铁锅也不再飘香。有了洗衣机和自来水,在码头上浣衣的人绝迹了。有了电视机和有线,出来转弯溜达闲谈的人没有了。整个村子暮气沉沉,活跃不再。春天来了,虽然田野依旧绿意萦绕,但这绿意不敢接近村子。夏天来了,耳畔闻不到知了的叫声。秋天的淫雨霏霏,让树枝间的蜘蛛网更显破败。冬天的寂静,让空置的房屋更像是一座座坟墓。
喜欢已经快要认不出自己的故乡,他害怕再也找不到喜庆,他也担心找到喜庆后,喜庆回来却再也认不出这里。那么,所有的一切,意义究竟何在呢?
他也隐隐听说,马上要拆迁所有小的自然村,真到了那时候,怕是什么记忆都留不下来了。他这么频繁地回来,坐在一棵树根上,或者用手抚摸桥梁,把那辆陈旧的永久自行车推出来,在风中和青草香中骑行一段,闻到桃花的香味,看到蜜蜂采蜜,听到小鸟叽喳,折下柳枝编帽子,其实是在用喜庆的眼睛看这些,或者是为了喜庆多看几眼,委实怕他归来时,一切都已陌生,因而就好像还在异乡飘零。
在南方的某座城市,身体畸形的乞丐们无休无止地叩击着人们的同情心。他们要么缺胳膊少腿,要么有其他明显的身体残疾,或者蹲守在一处行乞,或者走来走去地要钱。在被媒体曝光后,很多失去孩子的父母抱着一线希望前来查访,然而亲子相认谈何容易。这些孩子要么变形了,要么长大了,身形面目大都不可辨认,连心智都受到摧残影响,麻木迟钝,不仅亲人当面认不出,他们也早就忘了亲人的音容笑貌。
喜欢已经是第三次来这里,他差不多已经熟悉这里的每一个角落,每一条街道。他知道这些行乞者也像候鸟一样,遵循着一定的迁徙路线,在几个城市之间流浪。他也积累了很多经验,比如不能像那些寻子心切的父母那样,见到每一个相仿者都要冲上前去仔细辨认。这无疑是打草惊蛇,那些控制着这些行乞者的乞头们密切监视着一切,一点异常情况都会让他们转移消失,无迹可寻。即使你找到了失联已久的亲人,想要带走也是困难重重,甚至有可能给自己带来生命危险。
喜欢把自己融入行色匆匆的来往的人群中,对紧紧跟随着自己的乞丐甚至难掩厌弃之色,对那些可怕的袒露巨大不幸的乞丐们又怜而远之。在这个城市生活的人,或者来这个城市出差旅游的人,大多都是这样的反应,虽不受欢迎,却也不会引起怀疑。
当喜欢在这样纷乱吵嚷,充满着森森目光和凌乱脚步的街头遇到喜庆时,心情是何等的激动;尤其是他看到喜庆明显被打断然后故意被接反的胳膊和腿时,又是何等的心恸。喜庆还是那个喜庆啊,虽然他被人动过手脚了,被改造过了,但天可怜见,因为他停留在五六岁上的智商,他们摧残了他的躯体,却对他的内心网开一面。因为这五六岁的智商,让喜庆像度过四季一样忍受住了艰辛而漫长的时光,兄弟终于得以相见。
喜欢强忍住把喜庆抱入怀里的冲动,等回到宾馆的时候给老尖打了电话,让他多找些人手来。喜欢的意思是,如果要和喜庆背后的魔鬼争夺喜庆,那么无论如何魔鬼也会是失败的一方。在等老尖他们过来的时间里,喜欢拿出一支西湖雨笛,滚烫的声音的花朵就此绽放。这支雨笛是当年喜庆被“大舅哥”强行抱走时留在路上的,已经被踏过裂开。玉英保留了这支雨笛,喜欢出狱后修好了它。现在它受过伤的竹管被铅丝和胶带固定住了,其他的部件除了老化,和原来还是一样。
喜欢即将在喜庆面前吹响这支魔笛,他将排除万难将喜庆带回家。他甚至看到,当浑身千疮百孔历经磨难的喜庆回到故乡,亲口吹响魔笛的时候,会发生奇迹,故乡将回到从前,回到几十年前,一切将重新焕发生机,栩栩如生,并被喜庆再一次命名。
喜欢说:“云!”喜欢又说:“树!”喜欢还说:“水!”此外还有“花”,还有“人”,还有“狗”,还有“桥”,还有“雨”,还有“雷电”,还有“青蛙”,“还有船”,还有“机器”,还有“香”,还有“猫”,还有“老鼠”,还有“鸟”,源源不断的万物从喜欢口中吐出,然而喜庆不为所动。
这就是他们和我们,以及你们的现实之一种。
乡关何处
第一序列:故人
夏天天光长,太阳落山显得很不情愿,一般要挨挨止止拖到六点半光景。王家湾的鸭司令一家人吃晚饭都定在这个时间点。白天的暑热渐退,傍晚的光线柔和,院子的地面被用扫帚划拉过,泼洒上了水,又在吃饭桌的上风头焖起一堆稻草垃圾,烟灰堆上扔着几把刚割下来的苦艾,这样一来烟里面就有股浓郁药草的呛鼻味道,是土方法炮制出来的蚊香,能熏跑嗡嗡叫围着人飞的蚊虫。
鸭司令坐在上桌头,一家老小围着他团团坐。
鸭司令无酒不欢,是当地有名的一个吃酒糊涂。他一天三餐都要弄点烧酒喝,早上和中午少一点,晚上就要多一点;一个人喝少一点,几个喝酒佬聚到一处就要敞开肚皮来喝。鸭司令喝的是慢酒,往往抿一小口,唇齿间绕一匝,吱溜一声咽落肚,再不慌不忙往嘴里塞点下酒菜。
桌子的角落头立着收音机,此刻正在播讲单田芳的《大明英烈传》。如果说酒是鸭司令的最爱,收音机就是他的次欢,无论走到哪里他都要随身带着这个宝贝疙瘩,喝醉了也要听着说书人的故事呼呼大睡。他酷爱听评书演义,满心以为那些英雄好汉(也包括单田芳在内)和自己一样都是酒林中人,贪杯中之物,快意恩仇,好打抱不平。
正在吃喝间,来了一个不速之客,是隔壁村杨家湾的菱盘子。菱盘子是一个孤老,六十出点头。那时候的人六十开外,就显老得很。菱盘子上无老下没小,头发全白,浑身精廋,是附近几个村子里闻名的难惹的光棍刺头。
鸭司令起初还以为菱盘子是兴致好,吃过夜饭没事体做心焦,信步走到王家湾来串门玩,忙让屋里的女人搬凳子整碗筷,要跟菱盘子喝上几盅。
没想到菱盘子非但不领情,反而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像小鸡啄米似的对着鸭司令连连磕头。一眨眼的工夫,他已经将随身携带的绿豆糕、一瓶烧酒和一刀黄裱纸一字排开。这个架势分明是将鸭司令当死人来参拜的。当时七月半刚过,八月半还没到,他这不是给活人张节,却是给死人来上坟了。
这在乡下是最可怕的诅咒,比上门送花圈还要狠毒。
鸭司令猝不及防,目瞪口呆,要不然的话他肯定要把菱盘子拎小鸡一样拎起来,劈面一个巴掌,再把他搠到河中心去。菱盘子大礼参拜之后,趁着鸭司令没有回过神来,爬起来扬长而去。鸭司令的女人前脚刚去里屋搬凳子,后脚出来的时候就只见到菱盘子的背影一晃不见了。看到地上的东西,女人就被钉住了一般,再也挪不动脚步。
时隔多年,她回想起这件事还是心有余悸,面色一旮旯白,说道:“乡下人惯会做关木三,厉害得紧,死鬼老头子就是这样被人咒死的。”
村人都说,鸭司令好好的一个人,最后死于非命,就是源于被菱盘子这一拜,灭了肩头的火焰,折了阳寿福禄。鸭司令之死虽然颇有疑点,但是真相究竟如何,众人却都唯唯诺诺闪烁其词予以回避。相对于鸭司令的生,村人可能更愿意接受的是他的死。鸭司令身上有着皮五辣子的脾性,专爱管别人家的闲事,每每不放过众人三保做过的亏心事,让大家心内都不喜欢。
菱盘子为何要祭拜鸭司令,倒是说来话长。
菱盘子本名叫杨开财,他在四叉河里以种乌鸡菱为生,所以得了这个外号。
王家湾杨家湾是相邻的两个村子,相隔不过三里地,四叉河正好坐落在它们中间。四叉河是两条十字相交的河流,跟 href='2204/im'>《水浒传》里的十字坡很像,四个方位上坐落了四个村子,除了王家湾杨家湾,还有大沈家小沈家。
当地有首顺口溜,专门讲清楚这几个村子错综复杂的关系:“王家湾杨家湾,并起来打台湾”,说明这两个村子不小,人丁兴旺,素有往来(指娶媳妇嫁女儿);“大沈家小沈家,屄上潽咯咯(蒸鸡蛋)”,说明大小沈家原是沈姓一家人,是亲戚关系,后来门房里闹不和惹屄气,就分出去了,还经常寻事体找骂相,没有息事宁人的辰光。
靠近村子的河段,因为经常挖河泥疏通水道,水草少,水质清。远离村子的野河,河身宽阔不说,河床淤泥堆积,水草丰茂,还冒出了很多野鸡菱。到了夏天,很多妇人就匍在脚盆里(家里有小划子就更方便了),边用手划水,边采摘菱角,随手堆放在脚盆里,屁股背后很快就隆起座小山头。嫩的野鸡菱可以剥皮生吃,脆甜脆甜的,老的野鸡菱手指甲是剥不得的,只能放在锅里焖熟了吃,和栗子肉很像,非常香。这种野鸡菱盘一季之中能反复结几次菱角,四个村子的人只要愿意,都可以坐了脚盆去采摘,多少都能带点回来。
然而好景不长,总有坏事的人。
首先一个就是鸭司令,这个养鸭专业户养了千把只鸭子,这么多的鸭子一旦扑腾下到河里,最喜欢做的事就是穿没头拱,洑到水底掏摸螺蛳,追捕鱼虾,混得河水跟酱油汤一样,要大半天时间才能澄净下来。村人在码头上无论是淘米洗菜,还是浣洗衣裳,都不方便。架不住村里的人集体抗议,鸭司令没办法想,只能将鸭棚移到村外头,圈了个滩头专门用来养鸭。
鸭子对野鸡菱的破坏也很大。野鸡菱刚开花结果的时候,鸭群一进去扫荡,不要说菱角,水面上连完整的菱盘子都不见一棵,全部糟蹋了。又是大家来讲好话,于是鸭司令放鸭的时候,总要小心绕过那片野鸡菱群。
再后来就是杨开财,他的所作所为就更是气人了。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得到的生财之道,从外乡进了点家菱种回来,用乐果把河面上的野鸡菱全毒死了,种上了家菱。
幸亏当时鸭司令不让鸭群去扫荡野鸡菱,看得很紧,就是这样,因为水源污染,鸭子还是被药死了几十只。杨开财自知理亏,又不敢轻易得罪鸭司令,一方面低声下气给鸭司令赔礼道歉,一方面又到处造谣放话,说河里的乐果是有人药虾子投放的,鸭司令的鸭子是被野猫咬死的。不过纸包不住火,等到家菱替代野鸡菱占领河面时,真相水落石出,大家就都知道是杨开财做的好事了。
家菱比野鸡菱繁衍得快多了,不到两年工夫,河面上都蔓延开了,行船不方便不说,河水因为不流通也变得污秽起来。杨开财众怒难犯,少不得花点钱扯来绳子拉开网,像鸭司令一样,将自己的家菱也给圈拦起来,专门留出一条行船的通道。
在防护栏之外,慢慢也滋生蔓延出了一大片家菱,由于不在杨开财养殖范围之内,菱角成熟后村人都可以自行采摘。因为这层缘故,杨开财总是没来由觉得肉痛,就像每一个庄稼汉一样,总希望将自己的地界往别人家的地里面靠一点,揩点油,而不是让别人白占自己的便宜。
他是一个老光棍小气鬼,没有老婆儿女做依靠,难免更加地小心眼小见识,大家也都见怪不怪,只有河面不能走船了,才跳出来奚落他:“你这样吃苦又是何苦来着,眼屎大的地方你也要占,挣点棺材铜钿就行啦,难不成你还有老相好,要贴现给她吗?”
杨开财有短处捏在人手里,只能鼻子一捏。几次三番下来,杨开财就得了个菱盘子的雅号,是说他贪小便宜的性格,就像菱盘棵子一样,不放过任何水面,很快就铺开一层。
菱角成熟的时候,杨开财担心别人偷摘私采,就在大埂坎下搭了间茅草棚子,白天黑夜地守在那里。这样一来,他倒和鸭司令就近搭伙了。从他的棚子到鸭司令的鸭棚,也就百八十步路,村头到村尾的距离。无事他就去鸭棚上玩,有时候喝点酒,有时候谈老空。碰到鸭司令不在鸭棚上,他少不得去鸭棚里摸几颗鸭蛋,带回家做蛋汤喝。
菱盘子的手脚不干净,鸭司令也心知肚明,但是他一笑置之,觉得几颗鸭蛋值不了几个钱,能换回菱盘子偶尔帮自己对鸭棚照应一下,那就全回来了。鸭司令最怕有人趁自己脚后跟,偷偷摸到鸭棚上,不是偷几颗鸭蛋这么简单,而是放把火烧掉棚子(里面装满饲料和几天里收到的鸭蛋),或者投毒到饲料中,那样损失就大了。
鸭司令之所以有这样的担心,一来是因为鸭棚远离村庄,荒无人烟,容易被小人做手脚。二来养鸭子虽然不挣什么大钱,却比种庄稼来的钱活泛些。鸭司令钱来得容易,在吃喝上特别大方,这就显得他家的伙食油水好,日子红火,引得很多人眼热眼红。自己村里人都这样,外村人就更不用说了。
当时村边上还没通公路,运送货物或者去什么地方,要么骑着自行车走大埂,要么借助机班船(水泥船)走水路。大埂上的自行车往往比水里的船要快,即使人光脚走路,也不比开船慢多少。只不过自行车驮不了重物,也载不了几个人,不如机班船来得方便实用。
在王家湾,有两艘机班船,一艘是国庆的,一艘是志庆的。国庆和志庆是堂弟兄,志庆也就是鸭司令。国庆的船倒是先买,除了帮王家湾各家各户去古稠镇粮管所上交公粮,或者卖喂肥了的猪,平时最主要的用场就是帮鸭司令进饲料送鸭蛋。鸭司令的鸭子多,一船饲料只够吃上一星期。饲料吃的多,鸭子下蛋也勤快,一周要往镇上的哺坊送一次鸭蛋,因此国庆一周至少也要跑两趟船。国庆满打满算,觉得再帮志庆运送半年货,买船的本钱就全部收回来了。他完全没想到鸭司令不声不响自己买了一艘船回来,私底下肚皮都给气炸了。不过国庆是个笑面虎,阴私鬼,城府深,有心计,当面一点都不露相。
鸭司令买船的理由很站得住脚。他有一个在无锡的朋友,帮他介绍了一桩生意,从这边收了草帘子,再运到无锡去卖,一船草帘子的差价抵得上鸭司令养鸭一个月的生活。再说,鸭司令的长子龙宝也大了,“姑娘要囥,小伙要闯”,该放出去闯荡闯荡见见世面。于是鸭司令买来船,运草帘子到无锡是主要的任务,为鸭棚进饲料送货是其次的任务,顺带着也就免费帮大家跑跑腿。
可是国庆坐不住了,他觉得志庆害自己花了冤枉钱,做了回蚀本生意。志庆如果真为兄弟着想,完全可以打个折将自己的船买过去,志庆省钱不说,自己也能回本。这是国庆打得如意算盘,他的这个想法在心里盘了好长时间,却又怕失了面子,从来没在志庆面前提起过。
鸭司令也不是没考虑过,可是国庆的船吨位太小了,跑长途的话,走一样的路程,费差不多的柴油,花同等的时间,却装不了多少货,太不格算了。
为了培养龙宝,鸭司令算是花了大本钱。别的父母,能让子女读完初中的都很少,细佬一般念到小学三年级就不念了,能够认得自己的大名,会些简单的加减乘除,帮家里记记账就行了。龙宝却念到了高中,如果不是1978年高考的时候闹地震,说不定龙宝就是村子里出的第一个大学生。即使龙宝没能参加完高考考上大学,但鸭司令家出了一个高中生,已经足够让很多人羡慕得眼睛乌珠子都要凸出来了。
更让人不安的是,读书人龙宝偏生有一把子力气,村里人掰手腕没有一个是他的对手。不仅如此,他还能把近两百斤重的石碾子用两腿夹在胯下,走上十来步。其他人手脚并用,憋得脸红脖子粗大卵泡都要挣脱落下来,都没法把石碾子腾空。
都说虎父无犬子,这个龙宝不孬,没有走了鸭司令的种气。鸭司令爱听评书,每次他听到“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这句话,都要忍不住开怀大笑。
鸭司令的这种笑声,落到旁人的耳朵里就不是那么好听舒心了。像国庆,平时里得到志庆很多帮衬周济,明里是帮着志庆说话的,暗地里却巴不得志庆一家遭点什么横祸。他当着志庆的面,总是说:“老哥哎,我讲句直爽话,王家湾除了你能主持公道,还有哪个能说了算的!”转个身他就抱怨:“这个志庆,好日子是扑扑地飞起来了。土皇帝登江山,你们就等着看吧。”
要说两兄弟面和心不合,这在乡下是常有的事。都说牙齿和舌头再好也要打架,那个年头,亲兄弟说不来往也就不来往了,堂兄弟反目成仇更是爽个里个当,小菜一碟,随便为着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能彻底一刀两断。在外头人看来,不过是茶余饭后的一点嚼头。
鸭司令买来的船,吨位要比国庆的大。两只船停靠在一起,高下立判,鸭司令家的船高出水面一大截,显得趾高气昂,国庆家的船趴在水面上,怎么看怎么灰头土脸,像个小瘪三。因为要跑长途,鸭司令家的船机器也大,马力也足。机器一响,黄金万两,冒出的黑烟也经久不散,成为堵在国庆心窝里的一蓬茅草,寻思着生点事情出出气。
鸭司令还专门从杨家湾雇请了一个驾驶员,叫杨小广,和龙宝搭伙作伴,一起往无锡运送草帘子。两趟行船下来,龙宝毕竟有高中生水平,脑筋动得快,手脚也不笨,已经学会了开船。
鸭司令大肆收草帘子,附近几个村子的人闲辰光没事可做,加上草绳子可以现搓,织帘机可以现做,用来编织草帘子的稻草也多的是,一个成人一天轻轻松松能编织几十条草帘子,这些算起来都是铜钿。有的人在自己家里织草帘子,三四架织机靠墙,小男孩小女孩坐在小板凳上搓绳子,手搓破了,裤子屁股那里磨穿了,也不在话下。有的几家人凑在一起织,边织边闲聊,或者听收音机,不知不觉时间过得飞快。
大抵村人都是些眼皮没有卵皮薄的家伙,可以嫉妒鸭司令家挣大钱心里不痛快,也可以为自家挣到一点小钱就眉开眼笑,小算盘打得噼啪响。
这里面最好笑的是国庆,开始他还装模作样做充人户头,不允许老婆孩子加入织草帘子的大军,自己还去河里摸螺狮河蚌,拍着胸脯做保证,一样能换到油盐酱醋烟酒铜钿。没承想,有一次他在野河里竟然摸到一只花圈,还是崭崭新的,估计是被风从坟摊上刮落河的。最古怪的是附近新近并没有逝者,也没见什么坟头上张罗了新花圈。
国庆摊上这晦气,又着实吓了一跳,浑身湿淋淋地回到家,就病了一场。生病要花钱,病好后家里用度铜钿更是捉襟见肘。国庆的老婆倒很高兴,这样一来她就有了好借口,正大光明动员孩子们织草帘子卖给鸭司令。国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作没看见,但对志庆的不满无来由地又升高了。
杨小广和龙宝安全地从溧阳无锡往返了两趟,在第三趟上就出事了。装满草帘子的船刚开进长荡湖,不知道是刮到了桥柱子还是撞上了石坝窾,前舱破了个大窟窿,湖水急急地涌呛进来。还好杨小广经验足,龙宝力气大,两个人用床单包裹住草帘子,硬是将窟窿眼堵住,好不容易赢得时间把货船停靠到了岸边。水还是源源不断地渗透进来,一船的草帘子全都泡在水里,眼看就不能用了。船的前身吃重,一头栽到水里,船尾反而翘起来,螺旋桨都露出了水面,好像飞机的螺旋桨。
草帘子是保不住了,好在人没事,也算是万幸。鸭司令让杨小广在家休息,又打发龙宝去无锡说明情况,另外托人打捞沉船,足足忙了有一个星期。船很快被打捞上来,送进船厂维修。接到船修好的通知后,因为龙宝去了无锡,鸭司令安排杨小广一个人去把船开回来。之前行船,杨小广和龙宝分工明确,一个人在船尾扶着机器,一个人站在船头,手里拿根竹篙,控制船的行进方向,保持船能始终行驶在深水航道里。现在龙宝去了无锡没返回,杨小广一个人把船开回王家湾,难免要开得慢一些谨慎一些。到王家湾的时候已经入夜了。别的水路还好说,经过菱盘子的养殖区,船头和船身免不了有时偏离航道,对菱棵有所剐蹭。
第二天一大早,菱盘子看到菱棵群里明显是大船开过的痕迹,菱棵被冲得七零八落,他更是心疼得上蹿下跳,早早就赶到鸭司令的鸭棚上来闹。鸭司令好不容易劝走菱盘子,找来杨小广问明情况。杨小广赌咒发誓,说自己开船也是老手了,就是睡着了闭着眼睛开,也不至于将船开到菱棵群里。
菱盘子回到自己棚子里,心里依然气绝,不住口地咒骂。偏巧国庆钓黑鱼,早起收钩子经过这里,被菱盘子拉住,一阵猛倒苦水。
两个人站在大埂上,连香烟也没顾得上抽一根。菱盘子指着毁得不成形的菱棵群,显得痛心疾首,“消殃人家做出的阴缺事情,这是要断送我的老命啊。”国庆连忙撇清自己,“菱盘子啊,你心里不会认为是我做的吧。我虽然也有船,但你心里清爽我的那是小船,看这个碾过去的水道面积,有我的船身两倍大,分明是大船。”
菱盘子说:“我眼睛就是瞎掉了,也能看得出大船小船的区别。鸭司令他是欺人太甚,分明是逼我不能在这里养菱子了。”
国庆说:“我那个兄弟,生意做大发了,眼睛更是长到额头上去了,谁都看不起。也难怪,现在他收草帘子,全村人的生活费都指望他呢。我听说他准备查这次船出事的原因,怀疑是有人在背后捣鬼,放出狠话来,说一船草帘子不值什么铜钿,他倒要看看谁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菱盘子说:“我是身正不怕影子歪,管他怀疑谁。我还要找他麻烦呢,糟蹋了我这么多菱棵,我要他赔铜钿。”
国庆说:“吓,你要他赔铜钿?他现在有的是钞票。他说不定甩给你一大把钞票,让你从此再也不要在河里种菱子。”
菱盘子受不得激将法,狠狠地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让我种不成菱子,我就让他养不成鸭子。他钞票多,我就多送点阴国钞票给他花花。”
国庆连忙拦住话头,说:“我就当你是讲气话。你可千万别做这样的傻事。我那兄弟是什么人,镇上的派出所所长隔三岔五都跟他喝老酒,称兄道弟的。你不要说这样做了,就是这样的话传到他耳朵里,明天警车就呜呜开过来把你带走了。”
菱盘子被激得面孔颜色都变了,他说:“我的硬脾气倒被你激出来了。别说一个鸭司令,就是彭德怀总司令站在眼面前,我也要跟他七缠八缠缠上一缠。”
国庆说:“彭老总那是多厉害的人物。我就是提醒你要谨慎,没别的意思。光顾着站在这里跟你谈老空,钩子都忘了收。不跟你多说了,我要收钩子去。”
国庆心下暗喜。原来得知杨小广连夜要把大船开回来,他就心生一计,和自己两个弟弟(国生和国平),趁着后半夜一点不见亮光,用竹篙撑着船,在菱盘子的菱群里扫了两个来回,神不知鬼不觉地伪装成大船剖开的痕迹。
国庆有心要挑拨菱盘子和鸭司令的关系,他原本没指望菱盘子能做成什么事情来,不过是投石问路,让菱盘子做开路先锋,试探试探鸭司令。他想看到的是,如果菱盘子一味缠不清楚,鸭司令会如何应对。
这才发生了开头的那一幕。菱盘子也是实在气不过了,才想到了这么一出跪戏。给鸭司令下跪后,菱盘子在回家路上就后悔了。如果鸭司令真的被跪出了什么事,那这个冤仇可就结下了,鸭司令的后人会放过自己吗?不说龙宝和他底下的弟妹,就是鸭司令的亲弟兄、堂弟兄,姐夫、妹夫、阿舅,还有他在各处结交的朋友,也不会放过自己。自己赌气这么一跪,可就把整个王家给得罪了。
这时龙宝返回家,带回来的却是最不好的消息。无锡的朋友给鸭司令带话说,误期按照合同是要扣钱的,他在跟买家商量争取不扣钱,一定要扣的话那就尽量少扣。在没有出来结果前,他嘱咐鸭司令这边先暂停收草帘子,别到时候卖不出去,全囤在手里。
前面几次收草帘子的钱都是鸭司令垫付的,他没想过会横生枝节,也隐隐有点担心,怕这次生意可能要砸了黄了。
船修好了,龙宝也从无锡回来了,村上人纷纷前来问询,草帘子还收不收?鸭司令心里终究不相信会变成最坏的结果,也盼望生意能够起死回生,就跟大家拍胸脯说,草帘子继续收。于是众人放下心来,回去依旧织草帘子。
龙宝因为去过无锡一趟,倒不敢像鸭司令一样乐观。他觉得父亲的这个老朋友不值得信赖,像是个江湖骗子。特别是对方借口要打点关系,要求鸭司令先汇一千块钱过去。在当时,一千块钱不是一笔小数目,鸭司令也是东拼西凑才凑齐到这笔钱。龙宝提醒父亲,最好派一个人送过去,口说无凭,当面让对方写一张收据或者欠条才稳妥。鸭司令觉得这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这样他做人做了一辈子的面子都不知道往哪里搁,直接把钱给对方汇了过去。
事实证明这次的确是阴沟里翻船。无锡的这个朋友不仅私吞了草帘子款,还骗取了鸭司令的一千块,然后就消失了。十年之后,这个被一家人在梦里都痛骂不已的无锡人,才又再度出现,已经是一个穷困潦倒的老人,而鸭司令也早已辞世多年。龙宝好酒好菜招待了他几天,最后还帮他买了车票送他回去。
鸭司令终于明白生意无望之后,又要面临更为棘手的事情。村人日夜编织的草帘子已经堆积如山,很多人自家的稻草不够用,还专门雇了国庆的船去外村购买稻草。发现鸭司令迟迟不收草帘子,大家就都坐不住了。鸭司令没有办法,又四处告贷借款,把众人积压在家里的草帘子都收了过来。
这下轮到鸭司令一家发愁了,没有销路的草帘子,塞在灶膛里烧火都是麻烦事。时间放长了稻草就会朽烂,草帘子更是一扯就断,即使有需要也卖不出去。龙宝埋怨,老婆子也埋怨,鸭司令又是大男子主义,不允许家人插话提意见,家里难免失和,一时乱糟糟的。
鸭司令是老旧思维,他看不明白当前的形势。无锡那个地方之所以需要草帘子,是因为当地出现了很多窑厂,草帘子是用来遮盖砖坯堆的。溧阳还要再等上几年,才能迎来建房潮,当砖瓦厂在各地雨后春笋般出现,草帘子才会供不应求,变得迫切起来。
这次做生意鸡飞蛋打,让龙宝很是受打击,很长一段时间意绪消沉,脾气也暴躁起来,经常跟其他人动不动就发生口角。有一次在打谷场上,龙宝和云翔云龙发生争吵,吵着吵着就动起手来,一个人跟对方几个人对打,偏偏还占了上风。云翔是国庆的儿子,云龙是国生的儿子。打架的小年轻毕竟是同姓兄弟,也并没有真打,在场的人虽然在劝架,也都没有真劝,都还有点游戏看热闹的成分。倒是国庆国生赶过来拉了偏架,双方下手才重了起来,变成了斗殴。混乱中不知道是谁拿扳手敲破了龙宝的头,龙宝瞬间血流满面,把在场的人都吓坏了。
这次击打颇为严重,很明显是脑震荡,但即使是龙宝本人也都没有意识到。此后,除了龙宝饱受脑震荡的后遗症之苦,鸭司令更是觉得,“那一扳手把我好好的儿子给打傻了”,心里苦得很。
龙宝最后被查出脑震荡,是因为正好赶上征兵。鸭司令觉得龙宝做生意已经落下阴影,很难振作,堂堂一个高中生做农民(即使是养殖户),自己又心有不甘,就想着安排他去当兵,也不失为一条出路。正好古稠镇人武部有鸭司令的朋友,大队会计王龙虎是鸭司令的大侄子,龙宝又有高中生文化,不难选上去,说不定在部队里还能混个班长排长连长,提个干后复员回乡,还能进乡镇府捧上一个铁饭碗。
鸭司令觉得龙宝入伍当兵,好比三个指头捏田螺,是十拿九稳的事情。他万万没想到的是,一来名额有限,二来王龙虎也自有另外要照顾的人,一碗水端不平在所难免,煮熟的鸭子也可能飞走。
开始的时候王龙虎也实在是左右为难,委决不下,好在征兵要安排体检,龙宝就是这个时候被查出有脑震荡,被顺理成章地刷了下来,总算解了王龙虎的围,他对他的志庆叔叔总算有所交代了。
这段插曲反过来又让先前发生在打谷场的那次斗殴后果严重起来。本来已经定性为一次意外失手的伤人事件,现在不排除是有人蓄意为之,鸭司令发誓要找出那个下黑手的人。当时在场的就那么几个人,看热闹的远离争执圈,可以排除在外,剩下的就是打架的以及拉架的,动扳手打人的必在其中。无论是谁,国庆那一个门头都脱不了干系。
国庆国生两人关起门来商量,一致觉得他们误伤龙宝是让鸭司令吃了明亏,龙虎刷下龙宝是让鸭司令吃了暗亏。好汉眼里揉不得沙子,以鸭司令的霸道脾气,他可能将明亏暗亏都放到国庆他们头上一起算,这下就有他们的好果子吃了。何况之前他们已经做了亏心事,对鸭司令的船只动过手脚,两家人撕破面子是迟早的事。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奋起反击。
这样一来,菱盘子跪拜鸭司令一事,就大有文章可做了。
国庆他们之所以有这种想法,是因为自从跪拜发生后,鸭司令确实在走下坡路,他们只是落井下石推了一把而已。贩卖草帘子的失败,已经让鸭司令四处举债,他的势力眼看着大不如前。只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狗急了会跳墙,鸭司令放出狠话,国庆他们依旧很忌惮。人一害怕,就会咬牙跺脚,恶向胆边生。他们还想到,不管发生什么事,众人都会顺理成章地归咎为菱盘子的诅咒。有这样的掩护,他们才敢肆意妄为。他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按兵不动,等待机会从天而降,可以不着痕迹地嫁祸给菱盘子。
事实上他们没有等多久,入冬之后他们的机会就来了,而且还是人不知鬼不觉的,他们大喜过望,一点也没有犹豫,就把鸭司令给解决了。
再说鸭司令,那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船破更遭打头风。人要倒霉起来,喝口凉水也会塞牙缝,走在路上都会淋到鸟屎。他贩卖草帘子蚀了本钱,家底都败得精光。儿子龙宝做生意失败,应征落选,打架破头,本来一个好后生,一下子就变得反应迟钝,不务正业,和一个老表到处晃荡,热衷于打麻将赌博,做联党下圈套骗人钱财。事情最终败露,老表独个跑路去了上海,龙宝整天躺在床上挺尸,唉声叹气。鸭司令听了心里毛躁,索性一个人搬到鸭棚上住,来个眼不见为净,耳不听为清。
鸭司令打定主意,既然自己做了一辈子鸭司令,东山再起还是要指望这些鸭兵鸭将。他将船停靠到鸭棚边上,每天在船舱里搅拌饲料。以前是在大缸里用手搅拌饲料,吃苦不说,还拌不均匀,换成船舱用铁锹搅拌,就方便快捷多了。有了大船做交通工具,他还可以去捞水草、摸螺狮,扔到鸭棚里给鸭子吃。在鸭司令的精心饲养下,鸭子们也争气,鸭蛋产量多,个头也大,还都是青皮壳的。
入冬之后降温得特别早,三天两头刮大风,一大早呵气成霰,一入夜滴水成冰。河面上半天解冻开融很迟,下半天封冻结冰却很早,大风吹出来的浪头也好像随时随地会结成冰,固定着,透出点丝丝冷气。
国庆和国生开着船,拖了自家养的猪去镇上卖,又在茶馆里喝了点老酒,返回的时候天色已经不早了,等到开进四叉河已经完全黑透。
那是没有亮月子的暗星夜。老话讲,寒露一过人眼瞎,旱路变黑水路白。如果走夜路专挑白的地方走,很容易不小心就从石子路一脚踏到河中央。就是这样一个暗星夜,他们的船经过鸭棚的时候,发现鸭司令的船被风吹离岸边,打横占住了水道。国生拿了竹篙要去推,被国庆制止了。国庆关歇了机器,高声唤鸭司令:“棚上有人伐?志庆老哥,你人在篷上不在?”喊了几声,志庆跌跌撞撞地出来了。看样子是夜饭喝了不少老酒,走路都不稳当了。
志庆好不容易上了船,要从靠岸的船尾走到河中心的船头上更加困难,他用竹篙探底,稳住身子,船舷很窄,两只脚的半个脚掌心要交替着往前挪。国庆说:“老哥,你当心别走到河里去,河水交关冷,冰冻凉。我拿手电给你照照路。”国庆打着手电,给志庆照明。照着照着,一溜手电光就像探照灯一样,突然聚在了志庆的面孔上。志庆只觉两眼发花,走不稳当,扑通一声落到了河里。
志庆被冷水一激,酒醒了一大半。他的体格大,呛了几口水后稳住了心神,往自己的船边游去,伸手搭住船舷,想要爬上去。口里自然是骂骂咧咧:“国庆小畜生,细卵泡头野种生,敢弄怂起老子来了。”
国生有点害怕,怕出事体。国庆用手电光牢牢地照着水里的志庆,一个劲地催促国生:“怕个卵毛。快用篙子敲他的手,看他能不能爬上来!”国生也横下一条心来,抄起竹篙对着水里的志庆乱戳,整个过程像是一场恶作剧。志庆手指头上手臂背脊多处吃痛,攀不住船舷,一次次跌落到水里,又一次次奋力伸出手去够船舷。
三个人都不说话,荒郊野外的再怎么大声说话,都被风声盖住了,哪里有人能听得见。国庆手里的手电光打在水里志庆的身上,志庆的气力已经耗得差不多了。水面的反光又映照出船上的国庆国生,这两个人像两棵掉光了叶子的树,一动不动地矗在那里,冷气直冒,寒气逼人。
国庆的手和手电筒冻住了,手电筒射出的光线也被冻住了。水面慢慢没有了浪头涟漪,开始愈合冻住了。水里的志庆也被冻住了,身体不再挣扎,像扔在水里的树根桩一样黝黑,他的两只手已经僵硬,像树枝一样漂向前方。他穿着的绑身、水裤、雨鞋,已经都注满了水,让他的身体既沉不下去,也浮不上来,整个人悬浮着,就像是站立在水底一般。
国生倒吸了一口凉气,畏畏缩缩地用竹篙小心地去拨弄志庆,“死透了,完全就是一个死尸了。”他心头如释重负,甚至开起了玩笑,“死尸滂大河,说的就是志庆哦。”国庆的手已经冻麻木了,完全是靠意志在抓着手电筒。现在,手电筒啪一声掉到了水里,慢慢漾下去,光线在冷水河里慢慢沉沦。水底的光源闪烁,像是燃油枯寂的灯绳,火光越来越微弱,最后灯芯红烬也终于黯然。
国庆国生像被突然惊醒过来,急急逃离了现场。他们不敢再摇响机器,只能用竹篙撑着船前行。过了一里半路,他们才悟到,不应该将手电筒留在河底,无论如何应该将它摸上来。可是河里有志庆在,现在借给他们一百二十个胆子,他们也不敢再返回去,更别说下水了。说不定志庆正等着他们呢。
这个想法让他们汗毛孔都竖了起来。快到村口了,村里的狗开始叫起来。“消殃狗子,应该下药把它们都变成哑巴。”国生恨恨地说。
国庆这个时候已经完全虚脱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志庆的尸体被人发现的时候,已经快到中午了。大队会计王龙虎组织人打捞尸体,站在河埂上看热闹的人里三层外三层,菱盘子、国庆、国生他们都混在人群里,踮起脚尖向河里张望。王龙虎招呼国庆国生过来帮忙,他们一个说自己手疼,一个说自己脚痛,都不愿意下到船上去。围观者中有人教训他们:“龙虎带着几个小后生捞人,他们胆把子小,腿脚都发软,如何得到力?你们是老弟兄了,除非瘫在床上爬不起来,应该去把志庆拖上船啊。”
国庆国生随他们怎么讲,又哪里敢再走到船上,俯视被河水泡得发白僵硬的志庆。不过他们也不敢离开,怕万一有什么冒失鬼一不小心把河底的手电筒给刨出来了,那就铁证如山、百口莫辩了。
菱盘子也躲在人堆里。王家湾的女佬家对他都没有好脸色,纷纷伸出手臂将他往外头推,“你这个老狗来做什么?志庆叔好好的一个人,就被你咒死了。现在趁了你的心啦,你还敢到王家湾来?应该打个电话到派出所,把你这个老狗抓起来,关到劳改所去。”
菱盘子面有惭色,等到鸭司令终于被拖上船抬上岸送回家,他也就灰溜溜地离开了。
国生国庆也是等到最后才散开。那时候他们身后已经没有人,人都涌到志庆家里去了。只有他们两个知道,河底躺着一把手电筒。一夜工夫下来,手电筒估计也咽气了(没电了)。他们长出了一口气,互相看了一眼。有些事情,做千做万只能把它烂在肚肠里,不能说出来。
死个把人,对村子来说是习以为常的事情,哪个村子不是死过很多人呢?但是死一个人,无论对哪一个家庭来说,却是天大的事情,少不得要悲泣哀啼,通知远近亲眷前来奔丧。
鸭司令溺水身亡,对志庆一家人打击巨大。志庆老婆开始时一度认为罪魁祸首是烧酒。志庆不喝烧酒,不醉成那样,怎么会寻死掉到河里呢?
等到叔伯兄弟娘舅姨夫等长辈都到齐了,大家一碰头,才觉得这件事有很多疑点。天气这么冷,夜来志庆为何要上船头?难道真是无常拘命小鬼来缠吗?
随后志庆老婆为志庆小殓,擦拭身体、换上寿衣,这才发现志庆身上有多处淤痕,右手的两节手指头都断了,根本就复不了位。虽然在打捞尸体的时候,就发现志庆脸上额头上有伤,但大家只以为是落水的碰伤跌伤,也没起什么疑心。现在身上手指关节处都有伤,事情肯定就不是失足落水这么简单了。
要说鸭司令有什么生死活对头,非得要趁夜摸到鸭棚上将他攘到河里淹死,这样的仇家却是没有。不过鸭司令在村里确实开罪了很多人,怀有转弯抹角心思的人,想看他笑话的人,着实也不少。
虽然志庆生前威望高,但在王家湾,龙虎这个大队会计才是真正的主心骨。作为下小辈,唯独他被请到房间里议事。听了大家的讨论,龙虎认为这件事情很重大,要从长计议,不能草率下决定。
有人要对志庆的死负责,这是显而易见的。可是,去派出所报案,把这个凶手揪出来,就是最好的结果吗?事情就会到此结束了吗?
龙虎跟大家说:“如果那个人早就盯着志庆叔,难讲他不会针对志庆婶和龙宝他们弟兄姐妹。志庆叔在世时别人肯定只敢暗中使坏,现在志庆叔不在了,对方肯定就再没什么顾忌。龙宝算是成人了,可下面的弟妹还小,敌在明我在暗,摊不起再出什么事情了。”
长辈们嘀咕了一阵,把决定权留给了未亡人。“你要是觉得志庆去得冤枉,想要报官,我们就马上准备材料,去派出所报案。只是这样一来,志庆火化入土可能就要耽搁些时日。如果你考虑到子女的安全,想要息事宁人,那就要把嘴巴闭紧。那人如果觉得事情没被发觉,可能也就收手了。如果他听到什么不利的消息,担心自己有可能被暴露,有可能被寻仇,他说不定就会先下手为强。”
志庆老婆一直眼泪婆娑,伤心欲绝。丈夫走了,她更要照顾孩子们。想到这里她变得坚强起来,说:“自古就说,娘的威风爷的势。志庆不在了,我们孤儿寡母的失了势,能依靠哪个,又敢得罪谁。别说案子不好破,坏人不好抓,就算破案了凶手落网了,我们也不见得有太平日子过。只能委屈死者,为活人考虑,就不声张了吧。希望死鬼在地底下能够体谅我们,保佑我们。”
王龙虎说:“志庆婶是大量为的人啊。放过作恶的人,他们活是活着,但是日子肯定也不好过。人死为大,宜早入土为安。志庆叔如果看清楚了害他的人,一定不会放过他们的。”
他们又反复照应志庆老婆,一定要口严,在孩子们都成人之前,什么都不能告诉他们,免得沉不住气,露出破绽,遭致祸害。
就这样,一个被谋杀了的人,像一个寿终正寝的死者一样,被亲属们嚎啕大哭着送去仙人山火葬场火化。几天之后,王家的坟山上多了一座新坟。
治丧期间,主家要安排吃豆腐饭,左邻右舍、隔壁邻村、乞丐路人,都可以坐下来吃饭,临走还能领一只碗。菱盘子也过来吃豆腐饭,也领走碗。虽然很多人都对他指指点点,把他一张老脸都羞得通红,但他还是坚持吃完了。
菱盘子寻到机会,蹙到志庆老婆身边,悄声悄气地说:“志庆女佬,对唔住了。志庆的事体,我很过意不去。我只能跟你说,害他的人另有其人。那天晚上……”
志庆老婆没好气地说:“你这样说,我就听不明白了。我们志庆命薄,一辈子跟水面打交道,结果淹死在了河里。这是志庆的命,跟什么人也没有关系。你虽然给他磕过头,但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我们也都忘了。”
菱盘子叹口气,说:“志庆是个好人。可惜好人不长命,好人不长命啊。”他边走边摇头,王家湾上发生的事情,他承认自己虽然一大把年纪,却是越来越看不明白了。
丧宴需要人手,国庆国生国平他们的老婆都过来帮忙。国庆老婆跟志庆老婆说:“嫂子,不用搭理这样的人,良心都被狗子叼去了。要不是他弄神头,志庆哥好好的人,怎么说走就走了?他还好意思过来这边。”说着眼圈都红了。她还跟其他人说:“志庆哥过辈,我家国庆也伤心。他自家老子死,我都没见他这么伤心过。”
头七的时候,发生了一件怪事。有人在夜里听到雨鞋走路的声音。越来越多的人都听到了雨鞋走路的声音,还听出雨鞋里面灌满了水,发出咕叽咕叽的声音。声音从村外响起,走到志庆家附近声音就慢慢变小,听不见了。联想到志庆是穿着雨鞋掉在河里淹死的,大家就都说是志庆的鬼魂要回家。志庆的鬼魂穿着雨鞋,雨鞋里有半筒水,走起路来发出响声。如果不是志庆的鬼魂,这么冷的天,谁会穿双雨鞋,雨鞋里面还灌着水,这么晚了还在外面走动呢?
大家都说,志庆死因蹊跷,估计是被人推下河的,志庆这是死不瞑目,趁着头七阴魂不散,要回来找害他的人报仇呢?说得有鼻子有眼,神乎其神,吓得村上人晚上都不敢出来了,连国庆龙虎这些走惯夜路胆子大的人,都感到脊梁骨上的汗毛孔都竖起来,以前半夜三更大小便都要出去,现在也不顾老婆嘲笑,躲在家里蹲马桶了。
随着头七结束,大家的恐惧渐渐平息,倒又开始拿这些事来开玩笑了。
志庆下葬之后,很快新年,新年过完,春天就来了。四叉河的水面开始抬高,这是因为高乡那边的山上冰雪融化,大河水满,小河也水满,四叉河的河水上涨了不少。一些水花生开始拉藤,岸边的荆棘丛也泛出绿意。一些鲤鱼在水花生丛里产卵,尾巴摆动,发出响声。天气渐渐暖和开来,有些菜花先开了,土蜜蜂嗡嗡叫着围着花朵飞。菜花蛇也游出洞穴,在河坎底下的裸坡上晒太阳。
志庆死后,家里就没有人手养鸭子。志庆有个老朋友,也是做副业的,讲好了价钱,就把鸭子都接手过去了。鸭棚也就空置,因为志庆死在那里,平时没事的话,几乎没什么人过去。
有个捕蛇的人沿着大埂捉蛇,在鸭棚那边的河里发现一只淹死的黑狗,再一细看,才看出只是一张纯色黑狗皮泡在水里。这个人被吓了一大跳,蛇也不敢再捉了,赶忙回家。原来纯色黑狗皮极不容易见到,用来做厌祷效果最好,不仅能针对活人,也能作用到死人身上。
谁会挖弄心思寻到一只纯色黑狗,剥了它的皮,抛弃在这里呢?联想到志庆也是在这块水面淹死的,很有可能是有人心里害怕,在这里做了个关木三。志庆死都死了,坟上里青草都冒出来了,偏还有人装神弄鬼作法吓人,由不得人心里怀疑,志庆的死另有隐情。
龙虎陪着志庆老婆、龙宝弟兄也去看了。志庆老婆站在大埂上,一句话没讲,春风吹着她的头发,已经花白了。龙虎和龙宝撑着船,把那个肮脏东西赶得远远的。龙虎想到那个人,连连摇头。
接下来,志庆的小儿子龙飞三天两头开始生病,打针吃药都不见好,喊魂站水碗也都不见效,有人提醒说不如信信邪,去找大老爷给看看。大老爷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孩子的父亲真作孽,被关在水牢里受苦呢!”
按照大老爷的指点,志庆老婆去了一趟大沈家,找专做礼祀的人扎了一架芦苇梯子。龙宝将芦苇梯子扛到鸭棚边上(也是志庆淹死的地方),一半沉到河里,一半架在岸上,以便淹死鬼的灵魂能够上岸。龙宝又用一根长草绳一头系住梯子,一头扎在自家腰上,将草绳引过大埂,一边放草绳,一边虔诚地祷告:“我爹爹志庆上岸来,我爹爹志庆上岸来。”
坟山的事情女佬家不方便插手,志庆老婆请来了志庆的兄弟,她的阿叔阿伯,让他们来主持,伙同着龙宝龙飞兄弟,去志庆的坟上。按照老爷的说法,志庆的坟墓遭水淹了,需要围着坟墓开挖一道引水的小渠,将水排掉。果然一锹下去,水汪汪的一片。
大老爷说:“这个人,我看到他在地下可怜得很。绑身、水裤、鞋子里全是冰,全是水,水滴不断地淌落下来,阴宅地基就被水包围住了。他是困在水牢里受苦呢!想要让你们去帮帮他。你们要给他多烧些衣裳,让他换掉身上的水衣。也要给其他的孤魂野鬼多烧点纸钱,这样他们就不欺负他了。烧东西给他的时候,让孩子们嘴里祷告他们父亲的名字,东西就不会被其他鬼抢去了。这个作孽人,怎么会死在外面成为野鬼呢?”
做了这两桩法事之后,龙飞身体果然一天比一天好起来,休学了半学期的他又能背着书包上学去了,功课竟然也很快补上来了。志庆的老婆每逢初一十五都要给灶神老爷烧香,求菩萨保佑。
王家湾有一个年纪蛮大的女佬,是鸭舌头的老婆,论辈分志庆他们都要喊嬷嬷(伯母),信着耶稣,每个礼拜天都要赶到古稠镇上的教堂去做礼拜。她觉得志庆老婆日子苦,想要发展志庆老婆入会,认定信耶稣是正道信仰,烧纸烧香那套是迷信。志庆老婆说:“我哪有嬤嬤这么清闲的好福气,能每个星期都拿出一天时间来做祷告。我有外债要还,孩子们也都没成家立业,我肩上杠的担子重啊。穷人只能靠天靠菩萨,除此之外还能指望谁呢?”
耶稣门徒虽然怜见志庆老婆,但道不同不相为谋,在她眼里志庆老婆难免成为一个异端,路上遇到都要绕开走,每个月都会约了教里的兄弟姊妹专门来自己家唱经,说是要冲淡村上的歪风邪气。
王家湾上好几个女佬被鸭舌头老婆发展成信徒,有木根头老婆(她患有严重的风湿,已经什么活都不能干了)、金喜老婆(她养了两个闺女,都已经嫁人,除了女儿女婿外甥回家来,就没有什么别的盼头)、和尚头老婆(她的阿婆是个瘫巴,在床上瘫了好几年,都是她负责照顾)。平常她们结伴去镇上教堂祷告,或者轮流在每个人家里念经,志得意满,一副被耶稣保佑的样子,常常遭到村人的取笑。
志庆老婆这么一个作孽人,耶稣向她伸出援手,她竟然不接受,反而隔天就要在村前烧纸磕头,遂成为她们最看不惯的人。
据说,每逢变天,天边阵头划闪,她们都认为这是西方的神跟东方的神在打仗交锋,她们热盼西神取胜,唱经格外地整齐划一,声音洪亮。鸭舌头的重孙子都已经上小学,经常跑过去砰砰砰地拍大门,跟老太太说:“太太,你们不要关在门里鬼喊鬼叫啦。声音难听死了,都影响到我做家庭作业了。”
清明节之后,龙飞又病倒了,这次是背上生了个恶东西,俗称“搭背”,类似于背疮,因为生的地方不对,左右手无论是从腋下肩上绕过去都够不着,比寻常的疖头要大,肿胀发脓,疼痛难忍。去镇上的卫生院看过几次,医生交代说只能等自行长熟,到时挤掉化脓毒液就好了,开了紫药水每天涂几遍,防止患处感染。可是“搭背”只是肿胀着,每天都有脓流出来,就是不见成熟的迹象。眼看着小儿子吃苦遭罪,志庆老婆只能寻其他方法,信邪求偏方,挨个试了遍,都没效果。最后好不容易在古稠镇上打听到一个高人,据说祖上曾是给宫里看病的御医,遭到贬黜后隐姓埋名成了一个郎中,治疗这类疮疖很拿手。
志庆的大哥叫志伯,是古稠镇上人,志伯的下小辈都居住在镇上,有儿子五人,女儿三人,除了老四头儿子和老五头儿子没有成家外,其他人都已经结婚生子,算是有点阵势的人家。龙宝用自行车驮了龙飞,先骑到伯伯家歇脚,再由志伯老婆陪同着,去找郎中看病。
郎中让龙飞脱了衣裳,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原来这个“搭背”,生的地方不同,严重程度不一样,虽然背部的疮统一称之为“搭背”,不过小龙飞背上的疮生在肩胛窝里,最是厉害,有个讲法叫“毒龙钉”,是要人命的厉害玩意。郎中倒抽了一口凉气,让龙飞先套上衣服,把志伯老婆喊到一边,悄悄地问她:“这个细小伙家里最近是不是有什么变故?”
志伯老婆说:“我这个细侄子也可怜,我那个阿叔也就是他的老子年前刚过辈,现在他又经常生病。我那个弟妇真是命苦哇。”
郎中说:“如果他的父亲刚刚过辈,那我的这个估计就八九不离十了。这种背疮很少见,小孩子身上发这种东西就更罕见了。医治不起效果,是因为病根不在人身上,而在先人的坟山上。这是被人下了诅咒冒出来的恶东西。你回去告诉你妯娌,安排人去你阿叔坟山上仔细看看,不是被人暗中插了船钉,就是打入了桃树桩。只要将地里的东西起出来,细佬不用打针吃药,马上就活蹦乱跳。”
郎中明察秋毫,志伯他们果然又在志庆的坟身上起出了削尖的桃树枝,有好几根。
到了这个份上,志庆老婆也明白过来,龙飞要是还留在身边生活在村子里,估计早晚要出事。她跟自己的弟弟弟妇哭诉请求,把龙飞过继给了自己的娘家。龙飞去了舅舅家,自此果然没病没灾的,身体好得很,读书也有出息,高中毕业后竟然考取了警察学校。龙飞有时穿着警服回来,志庆老婆没事就支使龙飞去村头的小店里买这买那的,一天要跑十几趟,就是想让人看看,她的细小伙也有出息了。这么说的意思,龙飞能够长到这么大确实很不容易。
第二序列:故地
我是一个小说家,在我还是一个文学爱好者的时候,我就认识了很多作家朋友,他们有的写出了《迪迪之死》(楚尘),说的是迪迪出生之前在妈妈肚子里的所见所闻;有的写出了《盲人之家》(刘立杆),说的是一个盲人觉得自己的屋子被拆掉了,其实呢,在他幻想自己的屋子遭受破坏的同时,真的有一个大铁臂在挥舞着拆除整个小区。这份名单里当然少不了韩东和朱文,韩东关于下放地的小说,直接开启我去打量深潜在我记忆深处的故乡人事,而朱文的系列小说更是燃烧了我青春期本就泛滥的雄性荷尔蒙,得以海捞现实光线下的各种情绪。
就是在今天——今天像一个孤岛,我看着它随波逐流,慢慢漂移——上午,我在微信上看到英国作家奈保尔说——他本来是一个印度人,写作者都怀有雄心壮志。事实上,所有的雄心壮志,假如其实现的可能性很大,是不是都应该建立在自我认知之上?遗憾的是,我对“何其为我”并不是十分有把握,我本人总是处在犹犹豫豫、浑浑噩噩中。
王龙飞在我的微信里给我留言,他说他的老家就要拆掉了,在此之前,他希望我有时间的话能接受他的邀请去他的老家看看。王龙飞首先是我的一个读者,然后才成为我小说中的一个人物。他先是在豆瓣上关注了我,经常给我留言,有一次甚至在留言中复述了一个长长的案件。案件蛮有意思,我也由此得知他是一个刑警。然后我们互留了电话和信箱,加了微信,慢慢的变成了熟人和朋友,这个过程当然少不了他的热情。
我念念不忘他的那个警察故事,一个花街少女杀人案件。他则借口说局里的案宗是保密的,他很后悔向我泄露了这件事,因为小说家是最好奇的,会打破砂锅问到底,而很多细节他都不便进一步透露,免得违反规定,知法犯法。其实根据他的叙述,我通过查阅当地报纸,很快知道了这件谋杀案的来龙去脉。这个案件在当时当地很轰动,引发了当地人对色情业、小姐和外来人员的排斥和抗议,溧阳晚报花了整整两个版面来报道。但是,让我怦然心动的并不是这个谋杀案本身,而是之前为了破案刑事组进行的一系列暗访和调查。王龙飞正是具体负责此次案件的刑警,后来还因为破案有功,晋升为刑警队长。我的打算是,即使无法查阅到当时的案宗记录,但如果有机会听当事人的回顾,也是很有价值的。
王龙飞告诉我,如果我接受他的邀请,去水城玩一次,让他做一次东道,好酒好菜好故事,他一定会让我满意而归。现在正巧他的老家要拆迁,他更是几次三番地力邀我去走一趟。他还帮我出主意,利用“谷歌地球”,不管历时多少年,对那个行将消失的村庄做全景截图,从村庄周边的鱼塘退渔还耕开始,到整个村庄夷为平地结束。然后截取部分图片作为注脚,为一篇小说做背书。
说实话,他的建议让我怦然心动,但考虑到他们老家拆迁这件事还没有提上日程,必定遥遥无期,就算即将开始拆迁,必然费时很多,我未必有这么多时间守着一个即将消失的别人的故乡。我告诉王龙飞,到时条件许可的话,可以帮他找一名摄影师去做个纪录片。
王龙飞觉得安排摄影师似无必要,事实上他本人爱好摄影,已经早有打算,要亲自用摄像机记录这次拆迁。之所以邀请我,只是希望我能写篇反映农村拆迁题材的小说,如果能附上他的摄影作品一起发表,图文并茂不说,对于小说文本也是一次有益的尝试。这样的纪念才更有意义。
四月初,我意外得到一个假期,便跟王龙飞说,如果他那边方便的话,我想去看望他。王龙飞很高兴,说我去几天他就陪我几天。我担心他毕竟还有公职在身,不好请假。王龙飞告诉我,他一直是警局有名的劳模,平常几乎没有休息,忙于各种加班。现在正好我去了,他可以把“存款”都取出来花掉,要不然等到退休后就成“死账”了。电话那头他呵呵地笑,一个斯文、清瘦、干练的南方警察的形象呼之欲出。
等我见到王龙飞,我才觉得我可能受了我另外一个小说家朋友司屠的误导,司屠之前也做过警察,说话、笑声和王龙飞很像。原来,南方的胖子一样可以说话轻柔、笑声清脆。
王龙飞开车来水城高铁站接我,老婆儿子都在车上。他的老婆是水城县中(也是国家级重点中学)的英语老师,儿子上小学五年级,喜欢画画和踢足球。王龙飞遗憾地跟我说,他们家除了他,其他人都不是文学青年。他的老婆安静地坐在后面,这个时候小声地校正他,说自己还是看小说的,接着又说出几部小说,其中有一篇是我的,不过她把一篇小说的名字错当成了一部小说集的名字。他的儿子还小,王龙飞郑重许诺,等他的儿子上了高中,一定要让儿子拜读我的小说,到了那时我一定不知道出了多少本小说,都看不过来。我受宠若惊,还好我平时也踢足球,有时间的话我倒是可以和他儿子在草地上传传球。王龙飞说,他平日傍晚的时候也和儿子在小区里倒倒脚。我能想象出那个画面。后备箱里球鞋、球衣和球都是现成的,他专门为我另准备了一套。
现在我们直接去乡下。乡下空地多,到处都能踢球,只要别踢到河里就行。王龙飞补充了一句,现在河水脏得不行。
我想起他一再说过的他们村旁的那条四叉河,像一个十字架,嵌在土地的表层。如果拆迁的话,那些村子都要扒掉吗?我问他。
都要扒掉。都是折了价的,所以也没有人反对。我听城建局的朋友说,现在鱼塘已经收上来了,鱼塘上的房子也扒掉了;村子这一两年肯定也要扒,只是文件还没下来。这两天说不定挖土机已经在推塘了。王龙飞说,开车十来分钟就能到那里,到时候我带你去看看。
车子开在很宽阔的国道上,两边绿化很好,绿意葱茏,一派生机。
怎么样?南方的道路建设还不错吧。水城虽然是个县级市,这条路和省道却是差不多的,有六个车道,路面维修得也好,开车都不觉得颠簸。王龙飞很是自豪,又补充道,江苏境内的国道还算好,到了别的省国道破坏严重,都赶不上眼面前的这条路。
确实如此。我附和道,要想富,先修路。道路才是经济的大动脉嘛。
不修路不行啊。王龙飞说,水城是小地方,还是要依托上海、苏州、杭州、南京这些大城市的经济辐射。要不然,怎么办?难道像旧县那个地方的人,以前发现古墓那样去盗墓吗?要想富,去挖墓,一夜一个万元户。
他的儿子在玩手机游戏,听到这里忍不住问,爸爸,什么叫万元户?
我们都笑了。
车子大概开了十五分钟,拐上一条岔路。王龙飞告诉我,这条路是市里拨款加上村人集资建成的,多少年下来了也没破损。在路口的功德碑上有捐款者的姓名,最多的是云翔云龙兄弟列在最前面。云翔做包工头,现在是水城有名的土建老板。云龙开浴室,生意也是风生水起。云龙还资助几个贵州的贫困学生,一直到他们上大学。
这是一条很狭窄的水泥路,只能容一辆车行驶。来往步行或骑电动车的行人,远远地看到有汽车过来,就都会停下来,在路边站好,以方便车子开过去。如果有对开的车辆,隔了老远就会找一个路口倒车停下来,让另外的车子开过去再倒回到路上,有点相敬如宾的感觉。
你们这边的人,性格看上去都是蛮好的啊。我有点吃惊,忍不住问王龙飞,是不是在一个地方的他们都认识,才会相遇相让?
客气都是做做样子而已,遇到利益冲突,还不都是急赤白脸,什么狠话都能讲得出口,什么恶事都能做得出手。亲娘老子的什么都骂,才不管是村人路人,至亲旁亲。王龙飞一口气不停讲下来,才上个月,我回来一趟村里,还听水庆叔讲起,年三十夜里,村口路边经过两部小汽车,也没有摩擦,也没有撞上,可能就是一部车子开了大灯对另一部车子产生了影响,两个开车子的一言不合跳下来就打,拦都拦不住,等打累了别人一劝和架,才发现两个人是亲眷,两个人的老娘是表姊妹,算起来也不远,后人就已经认不得了。真正是大水冲倒了龙王庙,一家不认一家人。
说话间,已经看到路两边都是鱼塘,鱼塘上的房子已经拆完,只剩下一些断砖残瓦,房子像被剥了皮,内脏掏走,只剩下一张皮铺在地上。
这些砖瓦估计是被搬运到村上,去重新盖小房子了。王龙飞说,本来这些都已经折价赔偿,照理讲是要归大队充公的。却都是乡里乡亲的,抬头不见低头见,哪个大队干部会当真呢。现在批房基也紧张,小房子搭建起来可能也拿不到房产证,到时候拆迁有没有赔偿,赔偿多少,还是一笔糊涂账。乡下人想法太简单了,拆迁款哪有那么容易拿到手的。但是只要有一个人搭小房子,其他人都蜂拥效仿,连在城里住了几十年的老人也回来寻个地皮盖房子。很有可能到时拿到的拆迁款比盖房子投资进去的钱还要少,就闹大笑话了。
远远的大埂上还有一处小房子保留着,孤零零的,房子下面应该就是四叉河了。王龙飞说,这个小房子之所以没有拆,是被征用做水电站了。以后这片地都会推平了种水稻。等到村庄都拆迁走,这里会建成万亩水稻科研基地,一个工业完全自动化的农庄。
车子开到一条小沟渠旁,王龙飞告诉我说这条沟渠是“新开河”,是农业学大寨期间几个村子的劳力手挖肩抬刨出来的,当年碧波荡漾,尚能行船,现在已经污泥多过河水,杂草弥漫蒸腾,像一块低洼地了。
去年,已经发动村人把散落在各处的骨灰都拔出来,村里专门拨了一块风水好的地做坟山,先人都集中到了一处。王龙飞说着把车子停靠在一条小路上,熄了发动机,跟我很不好意思地打招呼,正好清明节下来,给老头子和爷爷他们带了点纸钱去烧给他们。你要不下车附近转转看看,活动活动,抽颗烟?
我说,哪里的话,我跟着你们一起去吧,也去给老爷子上上坟。
前几天下过雨,路上有点湿泞,不过不碍走路。正是春三头,好天气,有阳光,杨柳风,带着清甜的草味花香。路边一片一片的黄色菜花开着,有些说不出名字的野草顶着蓝色的小花。我们走了约五十米,跨过一座水泥板桥,就来到了新的坟山上,整座山上都飘着纸钱,地上都是灰堆。
王龙飞在他老子王志庆的墓边站住,让他儿子走近点认一认爷爷的坟,接着开始焚烧准备好的纸钱。他儿子看到在冥币上印的巨额数字,忍不住说道,这个一张就好几百万啊。王龙飞的老婆闻言笑了,说,是啊,你给爷爷祷告祷告。爷爷喜欢喝酒,好几亿的巨款拿到手上,天天就有好酒喝了。
在他们烧纸的时候,我忍不住打量王志庆的墓碑,和王志庆的名字并列的是刘巧珍,颜色不同,以区别生死。刘巧珍应该就是王志庆老婆的名字,龙宝龙飞还有他们姐妹家人的名字也都刻在碑上,和刘巧珍的颜色一样,告诉我们他们都还健在。
我还看到了其他几个人的墓碑,像杨开财,他的年纪比王志庆还要大些,过辈也很正常。还有王国生,他也死了,要是活着的话应该还没到八十岁。另外一些人的名字也有点印象,比如王木根和陈金喜。墓碑上的姓氏以王姓、杨姓和沈姓居多,这是因为围绕四叉河建村的四个村子的绝大部分死者都已经迁坟到此。里面估计还有一些人是“故人”,不过我也不想就这些事再去问王龙飞。我记得他在跟我聊过那些往事之后,就对我说过,把这些事情告诉我之后,不管我会不会写下它们,他已经决定不再回想了。
放眼望去,七八十座坟墓只占了四行位置,就是这四畦也没有占全。另外还有五畦都空着,可能是还有的坟没迁过来,或者是为更多的将死的活人们准备的。叶落归根,狐死首丘,老人们肯定都以葬在故乡为荣。
王龙飞告诉我,以后这里都会推平种上水稻,只留下这块墓区。后人们会穿行过辽阔的水稻田,从四面八方赶回来给先人扫墓烧纸。他问我,这些死去的人生活在与世隔绝的这里,他们终于会相安无事自得其乐呢,还是外甥打灯笼——照旧(舅)会无事生非闹得不可开交?
到了村里,王龙飞的哥哥龙宝,还有王龙飞的两个姐姐都在家,正忙着做饭。在等饭的时候,有村人陆续过来同王龙飞打招呼散香烟。看得出来,警察王龙飞在村上颇有人缘,也很有威望。
期间,有个胖女佬骑着三轮车从大埂上经过,后面坐着一个头发半白神情痴呆的男人。 738b." >王龙飞过去打招呼,喊女人为嫂子,喊男人为哥哥。女人跟王龙飞闲聊了两句,说声“来家里坐坐喝杯茶”就骑车走了,男人垂着头,却是一点反应也没有。又有个瘸手的老头挪着步子从门前走过,一步一顿的,像是一个领主在巡视自己的领地。
王龙飞告诉我说,坐在三轮车里的就是王龙虎,中风了两次,虽然抢救过来,但已经没有什么主观意识了。走过去的老头就是王国庆,虽然不知道他有多少钱,但抠得很,越老越抠,也已经是风烛残年。我没有想到王国庆长得是这个样子,畏畏缩缩的。
刘巧珍今年已经85岁了,身体还硬朗,就是耳朵基本听不清了,眼睛也不大好,吹点风就流眼泪。她跟着王龙宝一家过,见到小儿子一家三口人回来,显得很高兴,但是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一个劲地拿眼睛跟着他们。
听王龙宝讲,这几年村子里生活的变化更大。
在老黄历里,盖个二层小楼,用上电灯电话,就算是日子过到天上去了。现在呢,村里多少两层的小楼都人去楼空,门锁生锈,窗户蒙网,积灰有一指厚。(现在听说要拆迁,很多人又赶回来想方设法盖房子,大兴土木。)煤油灯让位给白炽灯,白炽灯让位给日光灯,日光灯让位给节能灯。村口的高音喇叭换成家里的座机电话,接着又出现了别在皮带上的BP机,转瞬换成了随身携带的小灵通,然后是考究的手机,又升级成智能手机。吃个餐头,弄桌麻将,都要用手机捏个电话打过来打过去,呼朋引伴。
谁能想得到呢?十几年前,王家湾的头面人物是鸭司令,大队会计王龙虎也要靠边站。十几年后,王家湾的头面人物换成了王国庆,轮到他的日子扑扑地飞起来。国庆国生的小孩都有出息了,出了一个包工头,还出了一个在城里开浴室的,家里钱多到堆起来,下辈子都用不完。
同样十几年前,王龙虎作为大队会计有权有势,谁都给他面子买他账。十几年后,王龙虎从一线退下来,动用关系承包了几十亩地,重新做回了农民,因为他的女婿做公司亏了很多钱,而他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女婿,是把女婿当儿子看待,要承望他养老送终的。女儿女婿生活不好过,王龙虎拼着一把老骨头也要种地挣钱,结果积劳成疾,诱发了中风,总算发现和医治及时,抢回了一条性命。从医院回到家后,王龙虎按照医嘱,经常活动身子,慢慢地扩大走动范围,后来差不多康复了,没想到又中了一次风,人就痴呆像了。
王龙飞的两个姐姐说,年前刘巧珍去码头上洗拖把,不小心掉到了河里,幸亏国生的孙子晨晨看见了,赶紧扯破喉咙喊来了人,才把刘巧珍拖上来。老人家身体呆板,加上冬天穿多了衣服臃肿,滑落到河里手脚根本使不上劲,如果没有被人发现,那就不好说了。
刘巧珍听女儿们这么说,虽然听出埋怨的意味,也只是笑。她的儿女们觉得她命大,反复问她,你为什么好好的要去码头上洗什么拖把呢?一条破拖把值多少钱呢?刘巧珍回答说她是觉得拖把脏了,拖地拖不干净。拖把脏了就去河边码头上洗洗,这是很自然的逻辑,她也没有想到自己会掉到河里。
王龙宝又补充说了一件事,他本来不想告诉大家的。原来就在前几天不久,刘巧珍不知道去河边大埂上做什么事,又滚到河里去了,当时也没有人经过,幸亏她自己有力气爬上岸,浑身湿漉漉地回到家,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换好衣服后躲了起来。
两个姑娘头发也都见白了,又是好笑又是好奇,连哄带骗,一起劝刘巧珍年纪这么大,千万别去河边了。她们说,你以为真是你自己爬上岸来的啊,还不是老头子在下面托了你一把,你才能上岸的。他是想到自己没享受到什么好日子,想让你多享几年福,把他那一份也替他享受了才好呢。
王龙飞也拉着刘巧珍的手,告诉她应该离大埂啊河水啊远一点。最好别去河边,他说,老头子死在了这条河里,老娘要是又这样,你让我们做男女的怎么说。别的人家说起来,某人某人的父母都淹死在河里,也不光彩是不是?
刘巧珍笑眯眯的,只是坐在那里听着,好像儿女们说的是另一个老人的故事,和她没有什么关系。
这个时候,王龙飞的一个堂叔,叫王庆祥的,怒气冲冲地走了进来。王龙宝兄弟姐妹几个赶忙站起来让座敬烟。王龙宝说,小叔,喊你过来吃点心,你说你忙,也不来吃酒。王庆祥说,我是忙得很。你不晓得为了建国建明搭房子的事体,我不晓得有多忙,馋吐都快讲干了,消殃人家专门生出不讲道理的人……
王龙宝的老婆泡了杯茶过来,劝他,小叔,坐坐喝杯茶歇歇。有什么事体能讲不清楚呢,杀人放火的事情都能过去,我就不相信搭房子这样的事体能大到天上去。
王庆祥说,小龙飞家来了,我就想把这件事原原本本跟你讲一下,让你来评评理。国生大小伙那会为了娶老婆盖房子,地基小,只能盖两间屋,不能盖三间,求爷爷告奶奶,我才让出位置给他。这个事情,你家老子知道的顶清爽,当时讲得好好的,以后或者自留地,或者建房用地,有机会了国生一家要还给我。你家老子早就死掉了不说,国生也死掉了不说,国庆这个野种就不能出来说句公道话啊,屁都不放一个。早晓得听龙虎的建议,烂笔头胜过好记性,立张字据,白纸黑字写下来就好了。谁能想到呢,这种事体都能暗脸皮存心要赖过去呢。龙飞你那会还小,说不定还没生下来,龙宝是晓得的吧。对不住啦,你家这边还有亲眷在,乡下人这种鸡毛蒜皮的事体让你家朋友见笑了。
王龙宝说,小叔你讲的这个事体我是有印象。德明老婆跳出来跟你家闹,不准你家砌房子,这是她不对。德明夫妻不晓得的话,卫民应该是清爽的,打电话给卫民好了。当时不就是卫民讨老婆盖房子借地的嘛。
王庆祥说,我也是这么想的。你说盖房子让尺把地出来,肯定没问题,宰相家砌房子还要为邻居留出条巷弄。霸住地不让人砌房子,想想就让人生气。我已经让建明去找大队书记了,喊他来解决这个事情。我过来就是跟龙宝你讲一声,到时大队会计问起来,麻烦你去帮我证明以前有这回事。
王龙宝说,老叔嘞,这是小事一桩,还说麻烦,就见外了。
王庆祥说,再也不要同不明理的人打交道,还是拆迁了散开来住好,眼不见为净。都是房门里,同一个祖宗,还不如不同姓的隔壁邻舍。
王庆祥告了个罪,叹息着摇头而去。
当我答应王龙飞陪他去他故乡看看,而这个故乡行将拆迁,我就有预感,王龙飞,这个我越来越熟悉的朋友,之所以三番五次邀请我去他故乡一游,绝对不是出于一种所谓告别的仪式感。他在心中,其实早已经无数次跟此地作别。尽管这块故地上,还生活着刘巧珍和王龙宝一家人。当他每次努力告诉我往事的只鳞片羽时,一方面他在努力通过复述抵达记忆的深处,另一方面他也希望通过这种涸泽而渔式的捕捞,企图让记忆这个池子达到水至清而无鱼的局面。
在这几天里,他带我走遍了他的故乡。时间在拘禁,地址在淹留,构成虚拟的坐标地图,织就想象的经纬图案。在这块必将被抹去的土地上,活人稀少,且磕磕碰碰,深有怨言,死者众多,熙熙攘攘,却尽忘前事。
站在曾经的鸭棚处,现在已经成为荒地。我耳边仿佛听到鸭子早出晚归的骚动,鸭司令撑着小船放鸭,欸乃一声从此逝,波光潋滟晴方好。王龙飞告诉我,自他父亲王志庆去世下葬后,他的母亲刘巧珍就从来没有去过墓地,一次也没有。王龙飞还告诉我,在他读初中的时候,有一次在路上遇到杨开财,杨开财跟他说了一些奇怪的话,还给了他一把生锈的手电筒,手电筒装在一个塑料袋里,拎在杨开财的手上。
自此之后,王龙飞经常做噩梦,梦见一个人潜水,在深水石室中寻找着什么,周遭气泡翻滚,水流湍急,漩涡丛生,他憋气越久,胸部就越发膨胀,眼睛凸出,耳朵坍缩,脖子若有若无,在整个人感觉就要爆炸的时候,突然变成了一只癞蛤蟆。这只冷酷丑陋的癞蛤蟆前足短小,后足修长,皮肤上布满脓疱颗粒。它悬浮在水中,仿佛只是一张干皮外壳,被无形的线捆绑固定在水中,显得那么地死有余辜和不值一提。突然,它的后足收缩弹升,前足舞动摇晃,一阵搅拌,水底沉渣泛起涌动,水体开始混沌不堪。等到水体澄清,却见水中的癞蛤蟆捧出一把锈蚀斑斑的手电筒,它的前足摸索,触动了开关,于是时代久远的一束光喷薄而出,在水中斗折蛇行,蜿蜒向前。王龙飞每每被这束光晃醒,浑身上下大汗淋漓,好像刚被水中打捞上来一样。
你知道吗?王龙飞语带忧伤,从小到大,我是一个没有家的人,我的母亲为了让我活下来,把我过继到了舅舅家,从此我要改口喊母亲为姑姑,她也死心塌地认我作侄子,就是怕我夭折。而我的舅舅舅母对我既亲近又客套,始终把我当外甥看待。我在两个家里都是亲戚身份,因此我的故乡也模糊沦落了。特别是我外出读书工作,有了自己的家庭之后,我向后望去,多少村庄烟雨中,故乡已经朦胧幻化,我已经是一个没有故乡的人。
他的舅舅家在高乡。我提出也想去高乡看看,但是王龙飞拒绝了我。和他分别后,有一天我突发奇想,写了一个关于祖先的故事。我把故事发到王龙飞的信箱,给他留言说,我相信有命运之说,但我不相信诅咒和奇迹。
第三序列:故事
1、人类的始祖
在《圣经》中,上帝起初创造了亚当,看到亚当无人相伴,颇为寂寞,又取出亚当的一根肋骨造出了夏娃,他们得以每天在伊甸园里悠游。亚当是男人,而夏娃是女人。男人和女人有什么区别,以及能做什么坏事,他们并不知道,直到夏娃受到蛇的诱惑,吃了智慧树上的果子,也让亚当吃了,他们才第一次看到了对方的裸体及其寓意。他们因此触怒了上帝。上帝把他们赶出了伊甸园,亚当和夏娃的后代必在尘世里受苦。虽然失去了上帝的挚爱,亚当和夏娃的子孙依旧繁衍滋生,开枝散叶,蔚为大观。
在中国诸多神话故事中,女娲神用泥土仿照自己在水中的倒影捏出了人类,数量是一批。这些泥人获得生命之后,像泥丸一般在大地上无所事事地跳来蹦去。女娲为了约束他们,给他们分出性别,又传授他们以“周公之礼”,使他们掌99lib.握了男女结合造人的方法,自此组成家庭,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子子孙孙,就无穷尽了。
上举两例,说明在西方(古希腊一支),始祖是亚当,亚当生出夏娃(象征意义),亚当和夏娃结合生出第一代,然后血脉代代延续(现实意义);而在东方(中国一支),始祖是一批泥人,这批泥人在获得性别之后繁衍了后人。故此,西方人士认祖归宗,上溯到亚当夏娃这里,发现了“原罪”,所以他们信奉所有人都是“兄弟姊妹”,要“爱邻如己”。东方人氏查询族谱,沿着线索,最终找到的是一批泥俑。一批泥俑而非一个泥人,在某种程度上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其心可诛”做了注脚。问世之初,这批泥人想必就会经常起争端闹摩擦,轻则口沫相向,重则祷戈相见了,长此以往,在风化销蚀的作用下,也就难免一盘散沙了。
始祖者,不过是后世子孙根据自己的心性嘴脸投射出来的影像而已。若有不肖子孙,只是因为子孙不肖而已,跟始祖没有什么关系,让始祖受到牵连实在是不公平。
2、姓氏的枝杈
亚当和夏娃生下第一代,然后第一代生下第二代。随着代数更迭,家族越来越庞大,二代三代的时候,已经开始通婚。
在层数不穷的代际和繁若星辰的幸存者中间,个体区别不再是男女性别这么简单。男男之间,女女之间,如果每次都用外部特征去辨别差异,耗费心力不说,还会糊涂混淆,张冠李戴李代桃僵这样的事层出不穷。为了予以区别,姓氏被规划得越来越细,开始的时候,估计只有少数重要显赫之士才享有姓氏,其他的人只有一个绰号。在早期的中国,简单地称之为“氓”。在早期的英国,可能一个村庄所有的年轻人都叫“约翰”。
中国在宋朝的时候,就统计出了“百家姓”。在“百家姓”中,“王姓”排在第八位,可见在宋朝的时候王姓人口众多,已泛滥成一个泱泱大族。在中国2014年人口普查的时候,王姓已经跃居第二位,达到八千八百九十万之巨,比德国总人口多出了六百多万。这多出来的六百多万人口,已经接近瑞士的总人口。
3、代际的更迭
很难想象,假设王姓之人抱团在一起,无论是成为一个国家或者民族,那该是一股多么可怕的力量。让人欣慰的是,王姓散落在全国各地,两个王姓之人相遇于途,最多也就会说声“五百年前是一家”这样的套话,然后再无联系,彼此消失在拥有十三亿人口的茫茫人海中。
五百年大概诞生二十五代人,也就是说,努力奋勇回流,向上追溯到二十五代,同姓之人大致可寻找并确定五百年这个阶段的共同祖先。
即使有完整的族谱,想要追溯到开天辟地、三皇五帝时期的祖先,完全是不可能的事。即使有图谱,我们的记忆可能维持在三代和五代之间,也就是三服和五服,三服而内的称之为血亲,五服之外的可以通婚了。
像王龙飞,有赖于其兄王龙宝、王志伯王庆祥等伯叔辈的讲述,还能记得祖父王成奇的经历。因为年代久远,加之王志伯和王庆祥等人也已经年老忘事,对他们的祖父王贺仁所知愈发少了,只知道王贺仁从外地迁到王家湾(那时还不叫王家湾,是王姓在此扎根之后,才得名),其余一概不知。
这么说来,我们姑且可以把王贺仁视之为王龙飞他们这个家族最近的一个祖先,王志伯、王志庆、王庆祥、王国庆、王国生等人,以及他们的后代(王龙虎、王龙宝、王龙飞、王云龙、王云祥等人),都是王贺仁的后代子孙。这完全可以在家族的墓碑上看出脉络和线索。王贺仁之上的无数代祖先,已经成为王贺仁身后殷实漫漶的背景,虚无缥缈,若有若无。
4、祖先的奋斗
王贺仁是摇着一条破船来到四叉河地区的。当然,他也可以推着一辆独轮车来到这里,脖子上挂着一串草鞋。王贺仁是逃荒来的,他的身后是饥馑的追兵。他在他的故乡草草埋葬了饿死的父母以及其他亲人,在坟前暗暗祷告,他要走得远远的,只要不弃尸路旁,他就会在把所有草鞋都走烂了的地方安营扎寨。
不过,一个吃不饱饭的人,推着一辆独轮车,独轮车上势必还要放上一些生活用品和农具,不能保证他能走出多远的距离。
尤其是在江南水乡,摇着一条破船踏上征途,省力不说,沿途还能保证自己吃到点东西,采点野鸡菱,下河摸点螺蛳河蚌,或者钓些鱼虾,总能塞点东西进肚子去。
在这点上,虽然王志伯等人并不确信,我们倒是可以深信不疑:王贺仁应该是从水路抵达这里的。
王贺仁驾着一条破船,在江南密如蛛网的河道里穿行,渐渐感到困惑:原来,沿着所有的河道,适合居住的地方都已经有了捷足先登者,有的居住地还颇有规模。这些原住民并不欢迎新来的陌生人,察觉到他想靠岸,就用石头砸他,还扬起渔叉、锄头、镰刀等危险的东西,恐吓他。
王贺仁没有办法,只能在水上漂泊。他很有可能终其一生都无法上岸,这个想法让他顿时失去了吃鱼的胃口,更加迫不及待地想要找到停泊之地,然后能够吃上红薯、土豆,如果可能的话,还可以饲养鸡鸭猪牛,吃上蛋和肉。这成为他还能坚持漂流的唯一动力。
最后,他终于顺利来到四叉河地区,四叉河是两条垂直交叉的河流,十字两旁有两座石桥,不知道修建于何年,呈一个大写的八字。风水师说,八字重,只有居住在上八字的地方,才能家旺族旺,下八字的地方不能住人,会受到不好的影响。然而当王贺仁发现在下八字的地方居然还有一块地方适合安居,已经喜出望外,哪里还顾得上风水师的警告。
据说,王贺仁姓王固然不假,真名却并非叫贺仁,具体叫什么谁也不知道。当年,当地人看到一个外乡人摇着一条破船,竟然胆敢在下八字上岸安家,又不知道他什么来历和路数,只是觉得很“嚇人”,渐渐竟以“嚇人”来指代他。后来,王贺仁干脆就以此作为自己的名字,因为“嚇人”实在不好听,才改为“贺仁”。
王贺仁努力勤快,不仅辟出大块的荒地,盖起几间像模像样的草房,还在屋前屋后种上了桑树和梓树,远远望去,虽然只是一个人单门别户地居住在那里,却也是郁茏葱翠,有了不一样的人气和生机。
这样一个好后生,必然受到一些父母的留意和关注。早就在此地居住的一个杨姓人家,生活条件还算过得去,有个女儿正是当嫁之年,父母女儿都看中了王贺仁,加上他又是一个人,希望他能做上门女婿。王贺仁为了守住自己的姓氏,坚决不同意,闹得有点不愉快。后来女方家有所松动,嫌弃他住的地方不好,只要他肯搬过来就行。这样虽然不是上门女婿,必然还是要受丈人一家照顾,与上门女婿无疑,王贺仁仍旧不同意。他觉得一座“八字桥”不足以破坏一段姻缘,也无法影响到后世子孙,于是暗自祷告,希望桥能倒掉,最好两座都倒掉。
事有凑巧,竟然真有一座桥倒掉了。“八字”失去一撇,也就不能作祟了。杨姓人家再也没有借口,只能吹吹打打让王贺仁做了新姑爷。
倒掉一座桥,让住在河对过的人出行极不方便,本来沈姓家族相对两岸而居,统称为“沈庄”,因为来往减少,矛盾加深,调和不易,慢慢变成了“大沈家”和“小沈家”。
王贺仁夫妻婚后和睦,你挑水来我浇园,你砍柴来我做饭,你养猪来我养鸡,温饱问题解决了,生育问题自然就没有后顾之忧了,两个人撒开腿来生孩子。王家自此开始蔓延开来,到了王志庆王国庆这一代,已经是房门林立,子孙众多,迎娶送嫁,亲眷团团,规模较祖先王贺仁那时何止百倍。虽然谈不上富裕,开枝散叶,倒也形成一股不可忽视的势力。
5、最后的故事
假设祖先王贺仁地下有知,时时巡视众多的坟墓,刻刻详察墓碑上死去和活着的成员名字,一定会老怀开慰。作为王姓后人,他没有让王姓这一门断在自己手里,没有让父母感到罪孽深重,也就对得起先人了。
话说有一天,老王贺仁化为一阵清风,端坐在自己的墓碑上,他的那些已死的子孙也都纷纷现身,在各自的墓碑上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不知道这次家族会议,祖先要宣布什么。
王贺仁说,你们都知道,我是从外地落脚到这里的。初到这里时,野草长得比树还高,里面动不动就会游出比水桶还粗的大蛇,还有狐狸、黄鼠狼、猫头鹰、刺猬、野兔子,一点都不怕人。我吃尽辛苦,搭建了草房子,放野火烧掉野草,驱赶走野物,才有了一代一代的你们。你们也争气,又修建了更多的房子,开垦出更多的荒地,村庄才有了规模,家族也不断壮大,人丁兴旺,像一支能够打仗的队伍了。
死去的子孙们也都安静下来,不知道祖先说这番话出来,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王贺仁环视四周,他的儿子孙子重孙们,像一块块灰烬围拢在他身边。他的声音中透露出无尽的悲痛,像是迎接第二次死亡。
在你们活着时,我享受你们的祭奠,你们死去后,我和你们一起享受后代的祭奠,清明飘纸,七月半烧纸,冬至祭祀。死者和活者虽然阴阳相隔,但依然生活在同一个故乡。但是现在,这个故乡将要被拆迁掉,活人们将要搬到另外的地方生活,而我们只能滞留此处,仿佛与世隔绝。以后逢年过节子孙祭祀尚飨的时候,我们就要很辛苦了,往返可能会达到几千里,像候鸟迁徙一样。
而且,还有一件更悲伤的事,王贺仁没有说。他站到自己的墓碑上,踮起脚尖,努力越过时间的浮云,遥遥无期地看望未来。他知道,此刻,必然有一个自己的子孙,最后的子孙,也在他那个时空望向过去,望向自己,或一个其他的祖先。最后的子孙在祖先的丛林中寻找最为接近的祖先,目光里充满自责,因为接力棒在他手上掉到了尘土里,没有传递到下一个人手中。事实上,这下一个人根本就没有生成。祖先王贺仁在和最后一个子孙目光交接的刹那,已经意识到自己即将烟消云散,自己的所有子孙也都将烟消云散。
作为祖先的故事,到此也就戛然而止了。
晚稻禾歌
小暑不算热,大暑在伏天。
——《二十四节气民谣》
十月熟者谓之晚稻。
——宋·沈括《梦溪笔谈》
夏至开秧门,一家人男女老少齐上阵。老嫲嫲头跟中年妇女要吃辛苦,半夜三更,鸡叫才头遍就得爬起来下秧田拔秧,以便天亮后家人能一刻不停地莳秧。好在天上还有亮月子,照得远近分明。秧田蓄着水,虽然漫过脚踝,但不及膝头盘,人骑坐在秧凳上,像划一只小小的船,一边弯腰拔秧,一边脚腿使劲往前蹚。
早起天凉,需要穿上长袖长裤,脸庞脖颈等裸露处再抹上花露水,以防止虻丝蚊虫叮咬,疼痒不说,还会影响拔秧苗的进程。脚上套双长筒软蛙鞋,上端用细绳子绑牢靠了,防止进水,腿脚长时间泡在水里会引发关节痛。
四处挂下的游丝上,有露水泛光,只见三三两两的人影,从村里各处现身,然后又归拢到一处。秧田齐整撒上稻种和稻草灰之后,就要不时上水,为了便于上水,家家户户的秧田都团团紧靠在一处。下了秧田就开始干活,有的妇人边拔秧边跟邻田的讲闲话,有的妇人一声不吭地埋头干活,手脚麻利的妇人真好像水上漂,笨重的婆娘少不得一会是脚一会是秧凳,要深陷在秧床上。时而有鱼儿泥鳅青蛙蛤蟆,弄出点水花声响。
拔秧是体力活,更是技术活,手法娴熟的拔秧人,能左右手同时开工,五指灵动,像点钞票一样利索,一手一捉,合起来就是满满一把,再入水挲去根部泥土,从秧凳下抽出准备好的稻秆捆扎好,随手搁在秧凳后的秧床上。循而有序,真像流水线作业。这样的秧把,按照起拔的顺序一环套一环,插秧的时候垫出来的秧苗就不会乱,称之为有“秧门”。
妇人们一口气拔秧拔到天光大亮,这才归家吃早饭。男人们这个时候也下地了,会用挑箕将秧把挑到自家田地的埂头,目测大致需用的秧苗,将秧把三三两两地抛到水田里,保证插秧的人一把秧插完,身旁的秧把触手可及。等到待插秧的水田抛满了秧把,一天插秧的活也就正式启动了。你一行我一行,开始插秧。
在常武地区流行有《莳秧歌》,专门描述插秧的情景:
白米饭好吃田难种,面朝黄土地背朝天。
手里抓秧把将秧莳,横平竖对齐脚拖直。
一窠里最好三五根,包心插秧田地要荒。
两指头夹秧根要挺,烟筒头秧苗难成活。
躬背弯腰手不撑膝,一手分秧苗一手插。
插秧快如小鸡啄米,鸟叫一声六窠头齐。
这首《莳秧歌》,到如今没有几个人能完整地背下来,不过歌里讲授的一些动作要领却代代口耳相传。在插秧季,经常看到村里的老人忍不住教导年轻人,或者家里的父亲声色俱厉地训斥儿子,就是因为动作要领不到位,不像是一个种田人该有的样子。种田这碗饭不好吃,是一只泥饭碗盛着,指靠天吃饭,比不得金饭碗、铁饭碗,旱涝保收。正因为如此,庄稼人在种田这件事上更加马虎不得。
插秧的时候,正赶上入梅后出梅前,天气最是折磨人。若是晴天,秧田里的水升温很快,到了中午就晒得烫脱脚毛;要是赶上落雨天,泡在水里人更是冷得牙关打颤;最盼望是阴天,再有点微微细风,就觉得天公作美了。
等到所有的秧田都插满了秧,再抬头发现已经进入夏天,耳畔响起知了的叫声。充足的日照有助于稻棵拔节,茁壮成长,这个时候除了施肥蓐草,算是庄稼人最闲的一段辰光。宋朝诗人范成大在其诗《四时田园杂兴》里说:
昼出耘田夜绩麻,村庄儿女各当家。
童孙未解供耕织,也傍桑阴学种瓜。
古今农人的稼穑生活,其实在根子上没有多大的变化。
夏至过后是小暑,小暑之后是大暑。在长江下游的江浙地区,大暑又称为入伏,分为“头伏、二伏、三伏”,统称为“大伏里”,意即一年中最热的时候。“夏练三伏,冬练三九”,说的就是一年中最炎热和最寒冷的两个时间段。在入伏后,孩子们可以一天到晚泡在河水里洑浴,即使晒蜕皮大人也不会过多干涉,只是水火无情,少不得反复叮嘱注意安全。不过一等到入秋大人就不允许了,担心小人人头会感冒生病长疮疖,严禁下河,虽然天气的炎热变本加厉,有“秋老虎”之称。
天气酷热,乡下消暑的方法不外乎几种:喝稗米茶;将瓜果冰在井水里随时开吃;尽量不外出,窝在阴凉有风的处所。稗米茶其实是一种粥,先将大米放在锅里炒到焦黄半熟,然后添加水煮,煮熟了盛放在脸盆里放凉,要喝的时候就舀一碗,像茶不是茶,不像粥却是粥,毛糙糙的,生津止渴解乏,还能果腹。
瓜果主要是自家地里长的水瓜、老鼠瓜、厘瓜等等。西瓜很少自家种,一方面是不太好种,一方面也是怕长出来被人偷,索性买来了吃。经常有人开着拖拉机或者三卡,走村串户卖西瓜。花几十块钱就能买担把西瓜,放在床底下隐着,吃之前再用井水激一下,冰冰凉,甜滋滋,确实能消暑。
村里的野猫头自从举家搬走后,只有逢年过节才回来,有时候是他一个人,有时候是夫妻二人,不忘给长辈张节尽孝,因此被村里人称道。野猫头的妻子招娣是隔壁村上人。两个村子靠的近,多有适龄男女通婚,一来二去整个村子里的人家便都成了拐弯抹角的亲家,不是男方房门里的阿伯阿叔,就是女方房门里的阿姨阿舅,眉毛胡子一把抓,有两条腿会走路的都是亲眷。
野猫头的人生运气格外好,早年和下放知青义博结下了交情。义博的父亲是市里的一位大领导,义博调回城里后就一路高升,做到主管农业物资局的一个头头,回过头来不忘落难时的故人,特别照顾提拔野猫头,最让人羡慕的就是让野猫头也成了城里人。野猫头发达之后,两个村里的人,几十张嘴巴,对他的乔迁高就议论纷纷。野猫头夫妻的身畔至亲也并不清楚他具体做什么营生,有时还会加入众人的咸淡闲谈,贡献出来点唾沫星子。
有一天,野猫头突然叫了一辆拖拉机,送了一车的西瓜回来,每家每户送了两个大西瓜。原来他包种了城边上几百亩的田地,在其中种了十几亩的西瓜。敢于种这么大面积的西瓜,自然不愁销路。西瓜种得好,天气也成全,产量蛮高,利润笃定。
野猫头专门送西瓜下乡,这事引起轰动。大家想不到的是,野猫头变成了一个“大地主”。他们更想不明白的是,在城边边上种地,究竟比在村里种地要高级到哪里去。野猫头平常回来看望老人,毕竟还穿得体面,看上去像一个城里人,现在跟着拖拉机下乡,随意穿着不讲究的粗布衣裳,活脱脱一个脚杆上烂泥没有揩干净的乡下人,跟他在村里时几乎没有分别。
转眼西瓜下市。按理来说,西瓜地如果不想荒废,就要赶紧拉掉藤蔓,翻耕灌水,种上晚稻秧苗,否则就没有收成只能抛荒了。偏这要紧时候,招娣引产坐了月子。招娣的妹子来娣,出门嫁在自家村子里,挨门挨户给村上几个老头子老嫲嫲头传话打招呼,希望他们有空并愿意的话,就去帮野猫头插秧,挣点工钱。
原来农忙一结束之后,很多人闲下来,或者进厂里上班,或者去外地打工,野猫头急切之间寻不到人手,也请不到短工。时间不等人,秧苗不等人,野猫头就想请老家里的一些老人,还能插得动秧,也愿意去做这份工的,过去帮他插秧。工钱方面他自然不会亏待,另外,他也会包上一辆三卡早晚来回接送人。要是愿意住在他那里的,也可以带上一身两身换洗衣裳,他那边房间多,老人们全部都住下也不成问题。
正是湿里湿糟的天气,一天不洗浴,身上就有难闻的汗腥气,不好近人。带着换洗衣裳出门,在别人家洗浴洗衣裳,难看且不好意思,所以这些老人虽然答应去帮忙插秧,却都不愿意住在野猫头家,还是要趁夜赶回来,即使大清晨早起就要再赶过去插秧,甘愿忍这来回的奔波辛苦。
没承想到,天气交关热,上半天九十点钟光景,秧田里的水就跟面糊汤一样烫脚,背上的两用衫都要烤焦似的,就有这么热。头一天上,他们搭着三卡赶到目的地,刚下田没一会工夫,一人插了不到两趟秧,野猫头就过来招呼大家休息,他是怕老人们累中暑。这么稍微一打停,转眼就是吃中饭时间。午后一两点钟,外面的阳光戳人眼睛,正是温度最高的时候,空气都似乎热化了,变成人身上的汗,要不然人身上怎么会涌出这么多汗呢?吃过午饭,又安排午休,虽然老人们不好意思,想要下田干活,但是受不住野猫头夫妻的左劝右劝,只能笃个胧??打个盹。
待到睁开眼睛时,已经下半天四点多,在乡下的话,已经要淘米洗菜做夜饭了。大家再去插秧,发现早晨抛到水田里的秧把,因为泡在水里时间过长,已经发蔫了,秧把心不仅发烫,秧叶子也都捂黄了。如果再不插到田里,罗汉神仙也没办法让它成活。大家益发不好意思,闲话也不讲了,闷声发财,快手快脚赶秧。
五点才过头,野猫头就来招呼大家歇夜,说夜饭已经烧好了。这次大家索性不理睬,野猫头下田拖也不肯歇夜,一定要把田里的秧把插完。西天落霞红彤彤,倒映在秧田的水面上,就像是一桶柴油漏到精光,油花浮在水面上,花花绿绿的,分外好看。下午插下去的秧苗,看上去还有点蔫头耷脑的,但是上午栽下去的秧苗已经喝足了水,腰杆立起来,秧叶子也见精神了。
在野猫头的几次三番催促下,大家这才上了田埂,就着田横头的沟渠清水,洗手揩脸,洗脚穿鞋。这个时候,天光已经暗下来。再不收工,就要看不见了,如果有害鸡叫眼的人,看什么都要模糊一片了。轮到野猫头夫妻两个过意不去,趁着老人们不愿意歇夜的工夫,又杀了一只鸭煨在锅里,伙食因而更加丰富,都赶上吃喜酒了。
老人们肚里盘算的是另外一笔账,既然是来打工,时间就要凑足了,不能偷工减料。按照当天来讲,他们满打满算,莳秧不到三个小时。做三个小时,却要领一天的工钱,他们是赚到了,主人家不就亏煞。抛开出手的工钱不谈,这样慢交交地插秧,也会误了秧期,估计有一半田即使插上秧,也不会有什么收成。这是他们心痛的地方。老人们凑在一起合计,最后推出一个代表,跟野猫头讲话。
“大家都商量好了,一会三卡送我们回去,我们取上换洗衣裳,还跟三卡回来,就住在你这边,只是要给你们添麻烦了。这样一来,早起好赶早,歇夜也不怕晚。上半天早开工两个小时,下半天再晚歇夜两个小时,紧赶慢赶,不会误了你这边的秧苗长势。”
野猫头花钱寻帮手来莳秧,可不就是怕田地搁荒吗,现在听老人们这般替自己着想,又能避开日昼心里的高温,两全其美,何乐而不为。他于是照应三卡师傅路上千万要小心,送人回去之后,等他们拿了换洗衣服,再将人接回到自己家里。等到三卡突突地开走后,他就开始着手整理房间。毕竟是夏天,铺几张凉席,点几盘蚊香,一个房间挤挤能睡下三四个人。两个房间就能让老人们都住下了。他又跟妻子商量,自从搬离乡下,这些叔婶们还没来新家里串过门,等到插完秧,索性留他们在家里多住几天,好好招待他们。
这么聊着天的时候,三卡的突突声又传到了门口。老人们一来一去往返的时间,竟然比夫妻两个想象得还要快好多。饶是这样,也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不看电视不听收音机的话,在乡下都足以一觉睡醒了。想着明天早起还要莳秧,大家纷纷倒头就睡。外面,亮月子朗照着秧田,四下里蛙声一片,家里面很快也鼾声四起,老人们很快都睡着了。
野猫头伺候老人都睡下后,又快手快脚给招娣泡了一碗撒子。招娣边吃撒子,边问野猫头:“来娣不是说好了要来帮忙的吗,怎么一天下来人影子都没见到她的?”野猫头说:“她帮忙喊来了人,算是有功劳了,估计大热天的就不想动了,在家多快活啊。”招娣说:“她想快活,除非去拾去偷。你明天一大早就打电话到乡下去,把她拖过来。这么多人在这边,烧饭洗衣裳的活,她总是逃不掉的。”她.99lib.又照应丈夫,“现在天气这么热,宁可田地荒废了,也不要让几个老人受累坏出毛病来。你看好了点,他们既然来到这里,我们就要负起这个责任来。”野猫头说:“这个我心里有数,你就好好养你的身体,什么都不要烦心。”
第二天大清早起,老人们就下田了,每个人一口气插了两分田,才赶回来吃早饭。早饭是肉馒头白粥就小咸菜,吃完了早饭,太阳还没有脚杆头高,又插了两趟,这么一来两亩田就消灭了。这个时候眼看着温度开始往高里走,野猫头再来招呼大家歇工,也就没有人推脱了。老人们心里有数,知道误不了秧期,心思也就放松下来。吃中饭前后,开始谈老空的谈老空,讲古今的讲古今。
这些老人,大都出生在新中国成立前后,见过当兵的扛枪列队路过,也见过土匪飞刀寄函勒索,说到土匪被砍头示众,也就跟剖一个瓤熟透的西瓜一样,头咕噜咕噜在地面滚。那时候他们还年少,已经分不清是耳听还是眼见,说起来却都是活灵活现的。新中国成立后土匪就稀少了,能吃饱饭谁还做缺德事情呢?后来就是农业学大寨,能下田的男女老少都在大队里挣工分。
俗话讲得好:“人多好种田,人少好过年。”这不正应了眼面前的景不是。不过那时候人山人海,这种盛况现在人想都不能想见。生产队长负责生产,大队会计负责统计工分。有调皮偷懒的,就有手脚勤快的,有活泼逗笑的,就有开不得玩笑的,一样米养百样人,十根手指头伸出来还有长短之分呢。
老的还没老去,娃娃辈又接茬了,像野猫头这拨人就是老人们看着长大的。野猫头十六七岁的时候父亲因病过辈,他上面还有两个兄长,那个时候都已经成家分门别户。野猫头和他的老娘生活,直到娶妻生子,仍然在一起。讲起来兄弟三人却不和睦,虽然老娘在堂,也不过是桶箍护住了桶身,不至于散架而已。正因如此,野猫头才和义博结成了异姓弟兄,要好的跟一个人一样,是穿同一条裤脚管的联党。
乡下有句老话,“六十六,掉块肉;七十三,鬼来搀。”老人六十六和七十三岁的时候,最见下小辈的孝心,普通人家是过寿,稍微讲究点的人家会放场电影,请来乡镇上的放映员,在打谷场上支起两根毛竹,拉开银幕,架好机器,就等开场了。
野猫头老娘六十六岁的时候,义博已经回到城里,专门下乡来拜寿,出钱放了两部电影。一部是《五女拜寿》,一部是《静悄悄的左轮》,前者是传统戏剧,后者却是那时比较兴潮的反特大戏。不说费钱多少,就这派头也是被无数差不多年纪的老人艳羡不已的,不好意思跟儿女说,怕招来一顿白眼和唾沫,却是悄悄动了心思的。
当时当地,放场电影是要轰动好几个村落的,不过起因却不尽相同,主家滋味也大不一样。像老人过寿啦,家里添丁啦,学生考取学堂啦,当兵入伍啦,放场电影是喜庆,也被人交口称赞;如果是小偷小摸行事不端被抓住了接受惩罚,所交罚款被用来放电影的,全家人就有点抬不起头来了。所以村里游手好闲的人经常会互相这样开玩笑,“好久没这么消停了,老表你要请大家来看电影啦。”势必引来反击,“什么事情也要有个先来后到,你老兄还没请,我怎么敢抢在你前头呢?”
中饭前后,一众老人着实热闹地回顾以前村里放电影的盛况。当时不要说电视机,收音机都没有几部,都是听有线广播的,看场电影确实稀奇,难免要携儿带女,呼朋引伴,津津乐道。通常是放映员还在主家吃饭喝老酒,谷场上就搁满了条凳,宁可晚饭一家人站着吃,也要先占住个位置。如果放电影的消息提前就知晓了,免不得要将三姑六婆等长辈请来,平时连豆腐都舍不得捞一块的人家,这番也要割点肉,沾点荤腥了,说是过节一点也不为过。更有那些做小生意的,闻风而动,夏天敲梆子卖雪糕冰棒,冬天在电灯泡下卖多味瓜子,电影再精彩也顾不上看了。
说到《五女拜寿》,大家又都是一个来劲,都是中国人,还是比较欢喜看古时候的戏。做官的老丈人平时瞧不起穷书生,奉承几个官二代女婿,没承想一朝落难,几个女婿都是眼里鼻尖见识货,这时怕惹祸上身,撒尿都要离老丈人三条麦垄。反而是穷女婿既往不咎,不仅殷勤侍奉,还出面帮老丈人打赢了官司。最后头就是老丈人再次过寿的场面,前面几个女儿女婿没皮虼蚤般扭扭捏捏的难为情状,让人直呼痛快。母女翁婿尚且如此,真是讲透了人情世故。但是大家也就能讲个囫囵大概,毕竟时日久远,人老了记忆也不济,谈着谈着谈不下去了,越谈不下去越勾心火,恨不能马上再放一遍。
野猫头说:“这个好办,我让建国去租个录像带送过来。”建国是野猫头跟招娣的儿子,夫妻俩就这么一个宝贝疙瘩,考上了技校,也是一个大小伙子了,离村那会还是拖着两行鼻涕的小孩子。
老人们连连罢手,说,“建国不是上学吗?还是不用麻烦他了。再说了,日昼心里热煞,还是不用让孩子吃这趟辛苦。”
野猫头说,“晒太阳算什么吃苦,又不是出力生活。他现在实习,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去不去实习单位我们也不晓得,成天就在家里打游戏。”招娣在一旁也说,“让建国过来,这么些姨婆叔公的在这里,也应该来张望一下。你们也好久没见到这个细小伙了吧,大个头大小伙子家了,再过两三年就要帮他讨老婆,还不要脱我们一层皮啊。”
野猫头夫妻两个种地住在田边上,在城里另有单元套房,只有建国一个人住在里面。野猫头给建国打了一个电话,语气有点严厉,听得大家忐忑不安的。好在半个小时后,建国就过来了,果然是大小伙子家了,体面得很。大家都夸招娣有福气,这么标致的一个年轻人,还愁找不到老婆啊。建国脸皮薄,见人之后就不知道说什么好,被人夸更是手脚都不知道放哪里了。他把录像机支好,录像带放进去,就说,“没什么事,我就回家了。”野猫头又凶他,“回去多看看书,少玩点游戏。”
大家就都笑,说,“马上讨老婆的人了,你还这么管他,还当他是小把戏啊。想想毛家庄的毛卵子,孙子也打酱油了,还要管儿子,结果被孙子一通说,不希望爷爷做个坏榜样,以后爸爸这么管他,他就不想结婚了。真是人小鬼大。”
接下来看戏,这种记得一小半忘却一大半的故事,最容易看进去,少不得一边看一边热议,有撩起衣裳襟角抹眼泪的,也有跺脚叹大气的。都是尘土埋到脖颈梗的人,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生活苦不苦倒是其次,儿女孝顺才最为看重。但往往是老人体恤孩子,孩子却不怜见老人,不是做使唤仆人,就是做出气筒子。旧社会童养媳的遭遇,都强过现在的阿公阿婆。不哑不聋,不做姑翁。人生下来就好比秧苗一样金贵,细心呵护灌溉,人老了就像稻草秆子一样不招人待见,只好鼻头一捏,忍气吞声。
说到孝顺,眼面前妥妥的站着一个代表。野猫头对自己老娘孝顺不说,对招娣的娘老子也贴心贴肺的,讲话都轻声轻气的,从来没有重头话说,连带着对招娣的弟妹都好,这样的好后生打着灯笼也难找。可惜的是,野猫头搬到了城里,少了一个表率,村里的风气日下,老人们急得跳脚也没用。好日子没有好人过,这是顶顶糟心的。
情感宣泄之后,汗也不出了,两腋生风,再下田插秧也不觉得累。等到歇夜的辰光,却是两个男人一前一后地来招呼大家,走在前面的是野猫头,走在后面的是富态尽显的义博。大家羡慕野猫头的好运气,对义博却是满怀敬畏,连带着对二人的交情也觉得神秘莫解。义博和他的经历,藏书网野猫头和他的好运气,都很像戏曲里面的故事。
义博是因为招娣坐月子,同着自己的女人一道来看望,听说村里很多老人过来帮忙插秧,就下田同长辈们打声招呼。他没有什么架子,跟着野猫头的辈分走,野猫头喊什么他也喊什么。在老人们看来,一个人有很大的身份,又不摆架子,嘴巴还甜,那就没什么缺陷了。
野猫头跟大家说,“义博才是大老板,我只是他身边拎包的小伙计。”义博说:“讲什么这么难听,我的就是你的,我们两个人还分什么彼此。”老人们说:“嗬,这么大的地面,解放前沈家的大地主沈有财也比不上啊。当时沈有财家里有几十个长工短工,还有使唤丫头辈,我这个人就是直性子,有什么讲什么,大家一家门里人,用不着见外。”陆英讲:“你这个人就是好嘴巴子坏思想,狗嘴里长不出象牙牙齿。”义博就张开嘴,说,“要是长出象牙,那就金贵了,随便敲一颗卖,就够你跟金华小琴吃一世人生了。”
讲到小琴,也已经上高中了,如果考上大学,就准备继续供她念下去,考不上大学就出来寻个单位上班。这是义博的打算。念书有出息最好,但可能就要离家,到时候不一定会把家安在什么地方,天南地北,上海北京,没个定数,说不定最后还要留学美国,拿张绿卡,几年都见不到一面。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一双男女最好还是留在身边,现在能照顾就照顾点,老了之后轮到他们来侍候。
招娣也认同,在卧室里扔话过来说,“就一两个孩子,舍不得放他们在外面。宁可在眼面前见着来气,也比见不到伤心强。”
义博说,“招娣,我俩想到一堆了。有个事体,正好我们两对夫妻都在,这些老长辈们平时请都请不齐,这个时候也都在,干脆做个见证人,把我们家小琴许给你们建国怎么样。建国这个细佬,我跟陆英是看着他长大的,真是越看越欢喜。”
老人们也乐,他们虽然不知道小琴长啥样,但是义博陆英站在面前,料想面相不会差到哪里去。再说了,女方家境好,那是第一等重要的,性格脾气长相还在其次。建国面相好,能攀到这门亲,比他老子野猫头当年更有造化。野猫头不置可否,陆英说,“这种事情才不要你们男人家掺和,只会越掺和越乱,我跟招娣商量就好。”
虽然建国和小琴的事八字还没一撇,但是喜庆的氛围已经调动起来,大家都表态愿意做见证人,用不着吃猪腿,喜酒一定是要来喝一杯的。几个老头平时无事,一天三餐酒,早起上茶馆喝,喝到中午再回家,晚上继续弄点老烧酒。一天下来,半斤八两不在话下,都有点酒量。一来二去,就把义博喝醉倒了。
十来亩田的秧,三天就插完了。野猫头夫妻又留老人们住了两夜,才肯放他们走。还是喊同一部三卡,送老人们回去。三卡师傅也跟老人们熟了,开始聊天,“你们这么大年纪,还出来帮人家插秧,真是不容易。”老人们说,“哪里是来做生活的,我们是来歇亲眷的。”语气里透着骄傲。三卡师傅说,“这个野猫头,人一看就是好脾气,团团面面的。以前是跟你们一个村上的人吧?”老人们说,“是啊,同村人,算起来是侄子或外甥啦,都是同一个房门里的亲眷。”三卡师傅说,“他的外号倒也奇怪,为什么叫野猫头?”这个问题让老人们陷入了沉默,大家都不说话了。
原来,野猫头年轻的时候,就有一样毛病,因为长得体面,喜欢拈花惹草,明里暗里地跟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眉来眼去。野猫头和招娣结婚之后,稍微有点收敛,但还是管不住自己裤裆里的家伙。这些往事,难免让老人们颜面无光、有口难言。后来野猫头夫妻搬走,义博的提拔是一方面,野猫头的风流债才是根本。
不过这些都已经是过往的事,若还住同一个村,难免常常勾起心火,现在隔得这么远,也就慢慢淡然了。现在大家沉浸在此次插秧之行的欢愉里,觉得真是不枉此行。一个老人突然想起老早年前的一句歌词,忍不住哼了出来:
“高高山上一棵稻,姑嫂二人扛水浇。啥人糟蹋我格稻,拔根鸡毛夯断他格腰!”
车里的老人们都笑了。
雪地白菜
年二十九那天早上扬起了雪,被北风头卷着,一忽儿大一忽儿小,一忽儿密集一忽儿舒缓,地面屋顶草垛上早就白了,像雪饼上的那层糖霜,只是树枝上不容易有积雪,能看到开叉处隆起来的雪疙瘩。
虽然说“瑞雪兆丰年”,可在年脚底下,这场雪确实有点不合时宜。大人孩子都窝在家里,想到哪里玩耍也都去不成,不说别的,踩了两鞋底白雪去人家家里,一暖和解冻少不得要留下两团黑墨水,自己看了都觉得不好意思。女人们乐得待在家里,不过是包馄饨团子炒瓜子花生做整子肉圆扎肝,省得什么事情都要留到年三十晚上急忙急躁去做,真是一年忙到头都没有个息时。
下午两三点钟,倒像是傍晚光景。天空低垂,爬上屋顶就能触碰到一般,在陡然变得狭窄的天地空间里,雪花乱飞乱撞,好像是野小子精力得不到发泄,不过是迟迟不愿落到地面。有的人家已经开始做晚饭,烟囱管里冒起烟来。
雪能够吸收声音,除了雪落地的簌簌声,像蚕在夜里吃桑叶,很难再听到别的声响,狗不吠麻雀子不叫,一派悄没。河面没有封冻,由于在低凹处,感觉到更多大把大把的雪融入水里,让人觉得奇怪,不仅不像大雨落在水面溅出很大的声音,连水面也没有因为这些填充物上涨一些,反而显得更瘦了。
路上没有几个行人,王荣林骑着三轮车到乡下来。他裹着一件军大衣,戴顶雷锋帽,穿了双雨鞋,鞋子里面他老婆给垫了层棉花,倒是暖融融的,十根脚趾头在里面很舒服,像一窝刚出生的小老鼠团团挤在一起。他手上套着双白线手套,指头处都磨出了眼,总是有风钻进去。他手上都是老茧,皮糙肉厚,自然不怕冷。他老婆本来要让他将闺女的毛线手套戴上,但是女儿的手小,他怕把手套撑大了闺女就戴不上了。在三轮车里,是两个破蛇皮袋,上面写着“正昌饲料”的字样,用一块断砖压住。雪花不停落在蛇皮袋和砖头上,蛇皮袋和砖头仿佛被冻住了一般。
路上的积雪并不厚,因为少有行人,还未遭到践踏,松软如初,骑行无碍。要等到夜里上冻后,人留下的脚印和车驰行的辙印才会结冰。那时候骑车就容易打滑,车龙头不容易当住,轻则跌倒,重则要飙到河里去。王荣林一个人骑行在这条细石子路堤岸上。在他的右手边是一条大河,他的老大和老三都是开货船的,他们的船就经常在这条河里航行。他自己的生计也和这条河息息相关,在三里开外的滩头河段养了一群走脚畜生,靠它们下蛋养家糊口。
他是家里的老二,年轻时娶了个外地的金坛婆子,十来年了还不会讲这边的方言,在这件事上吃了很多苦头,总是被人瞧不起。他看到雪花倾洒到河水里,没有一点声响,竟然为此出神,好几次骑偏了。他好像第一次发现雪花落到水里这件事情,但 53c8." >又说不上什么一二三来,只是觉得如卸重担,肩膀上顿觉轻巧起来,心里也再没负担,之前堵塞的那把茅草也好像被一团野火烧了个精光。
在他的左手边,在雪花飞舞里不停变换着大致的轮廓,时而是村庄,时而是庄稼地,时而是坟地,被雪花一旮旯白地覆盖住,偶尔露出黑湿的一块。大埂下面生长着杂七杂八的树木,有时一两棵孤零零地戳在那里,有时稀松疏啦的几十棵蔓延成一片,有的是松树,松针上别了满树的白花,大多是落叶树,只在枝丫的叉结上隆起个雪疙瘩。
王荣林就这样在大埂上骑着他的三轮车,右侧的大河即使有大雪纷纷落下,一路行来却毫无变化,左侧虽然有庄稼地、坟地、村庄的替换,却依然单调。在雪地里即使加上骑三轮车的他,依然乏味得很。从远处从高处看过来,王荣林在雪里的骑行,好像没有个尽头似的,难免落寞。
当然,王荣林是知道自己的目的地的,他是去乡下的婶娘家。婶娘一家住在夏家坝头上,种桑养蚕,开塘养鱼,又种着十来亩地,独自辛苦拉扯着几个孩子。王荣林的父亲叫王龙宝,叔父叫王虎才,都已经先后过辈不在。虽然大雪纷扬,视线受阻,沿途村庄俱都模糊,看上去差不多完全一个样,王荣林依然能够很清晰地知道夏家坝头的位置,这是因为他经常来。叔父王虎才在世的时候他上门勤快些,王虎才去世后他来得少些,但还是要比老大、老三头和老四头加起来还要多。
从街上骑到乡下,总要半个小时多点,期间王荣林不时抖一下自己的手臂,甚至在骑到中途的时候,下车抽了一支烟,把帽子大衣上的雪都抖了一遍。他不想自己到了婶娘家,完全就像是孩子们堆的雪人一个了。
王荣林的寡婶叫顾阿妹,是高乡里的人,她的父亲小名叫滚宝子,在解放前做过高乡的乡长,穿白大褂,戴黑墨镜,出门坐二人抬的轿子,神气得不得了。顾阿妹大致还记得这些,也经常说给自己的子女听。逢清明、冬至、过年,她总要备一份丰厚的祭仪烧给亡父,甚至略多过自己的亡夫王虎才。解放后滚宝子不幸而去世,顾阿妹的母亲不得已再嫁他人,又生了一子一女。顾阿妹姐妹三人被送给别人,成了童养媳。顾阿妹做了街上王家的童养媳,长大后顺理成章成了王虎才的老婆。
因为是童养媳的缘故,顾阿妹和自己的婆婆关系很紧张,加上在她和王虎才成亲之前王龙宝早就结婚育子,妯娌关系也不和睦。因此之故,王虎才结婚之后,索性举家搬迁到了乡下,在一块祖留地上盖屋建园,彻头彻尾成了一个农民。当然了,王龙宝一家也是农民,但街面上的农民毕竟不一样,虽然也种地,不过一家人也就有个一两亩地种点口粮,有的甚至只有几分地,不要说口粮,连种小菜都不够。自此之后,两家人就用“街上弟兄”“乡下亲眷”互称。
之后王龙宝去世,王虎才作为叔叔,少不得要帮衬一点寡嫂和几个侄子。顾阿妹自家缺吃少穿,自然难免有所埋怨,但她到底是个吃过苦也能吃苦的人,并没有过分阻止丈夫支援他街上的几个侄儿。
王龙宝死的时候王荣林已经结婚,对叔叔王虎才给予老三头老四头的帮助自然看在眼里。等到王虎才去世后,乡下的弟弟妹妹只有老大结婚,其他两个正在结婚年岁上,还有一个老渣渣头不过上初中,只比王荣林自己的女儿大个把岁,日子过得紧巴巴苦兮兮的。偏偏老三头老四头没有出息,混得不好不说,手里紧了度量也小了,不仅没有什么贴心表示,甚至都不怎么上乡下婶娘的门,竟然有断了这门亲眷的念头。
王荣林说过他们几次,但也只能说说,他并不是这房里的老大,按道理老大才有发言权,老大不发话,他老二能跳出来主持什么公道?眼看着嫡亲的房门兄弟走得跟水一样淡薄,王荣林只能做好自己这一份,逢年过节作为代表去张望乡下的婶娘。等到乡下的弟妹陆续结婚成家,对街上自然有了很大的意见。按照乡下老大媳妇的话说,就是“亲眷就是有来有去”“一碗水要端平了放”,当着他面也说过一次,说得他哑口无言。
这些毕竟是陈年旧事,最好都烂在肚子里。这些都是王荣林一路上偶尔想起来的,如果不想起这些,没有这些作为铺垫,等一会见到婶娘,他满肚子的苦酸水怎么倒出来呢?
腊月二十四是掸尘之日,那天天公作美,出了个大太阳,而且没有一点风丝丝,太阳照得河面上竟然升起股股热气。掸尘其实就是大扫除,乡下人住的砖瓦房,一个大门,几扇窗户,光线长年不足,加上雨雪天气难免瓦漏滴水,一年下来屋顶生出好多吊吊灰,旮旯角落布满灰尘,碗柜缸沿也都有死角,需要彻底打扫干净,以取“辞旧迎新”之意。家家户户遂将台子板凳、碗橱之类搬出来,水冲布洗擦干净了等它晾干,又扎块头巾,举着掸尘的扫帚(一般是将草把?绑定在竹竿头上),去够那吊吊灰,将它缠绕扫落下来。高处低处都打扫干净了,再扯下床单被罩枕套,大人小孩的衣服收拾出来,洗几脚盆,晒满门前场院。妇女们在码头挥槌的声响此起彼伏。
也就是在这天里,顾阿妹才听说街上侄子们出事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传话的人并不清楚,不过总不是什么好事。总是这样,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街上也没有人来通知,她只能当做什么也不知道,虽然心里是焦急的。大媳妇过来闲聊天,临走丢下一句话,让她别管街上的闲事。怎么会是闲事呢?但她也找不到话来反驳大媳妇。一直到了腊月二十九,她心里一直很忐忑,总觉得会有不好的事要发生,这个年是过不好了。
二十九这天下雪,天寒地冻的,照理说也不会有什么人来。她多少盼望着街上会派个人送点口信来。事情既然已经发生,总是要有个解决的方法,总不能一直这样悬在那里。等到了三十晚上,就属于要债的和躲债的了。三十晚上可以要债,要到多晚都可以,过了三十晚上就是正月里,就不能开口提隔年的债务了。可是,正月里正是给亲眷拜年的时间,小的给大的拜年,少的给老的拜年,没个大也还有个小,麻布袋草布袋,一代还得管一代呢。
顾阿妹没有想到,到了二十九的下半天,街上还是下来人了,下来的还不是别人,正是王荣林本人。这就由不得顾阿妹心里不犯嘀咕,不知道王荣林带来的会是什么消息。
王荣林在门口抖落掉身上的积雪,又用力跺了跺脚,这才走进门来。顾阿妹和两个媳妇正在家里包馄饨,老大和 8001." >老二在外面打工,要到三十晚上从老板处结了工资才回来,老三王荣平蹲在灶门口烧火蒸馄饨,屋子里热气腾腾的,显得很暖和。
老大媳妇叫小珍,老二媳妇叫梅仙,抬头见到王荣林冒这么大雪到乡下来也都吃惊,连忙喊声“二哥哥”。王荣林见到顾阿妹,开口叫声“婶婶”,肚子里千言万语,倒不知道从何说起。小珍和梅仙让座倒茶,又捧出花生瓜子。大家吃不准王荣林此番来家里的目的和用意,一时不知道怎么开口说话。王荣林端着茶杯捂手,点上一支烟,就这么干坐着,身子渐渐暖和起来,面孔也红润起来。王荣平这时也从灶门口蹦出来,坐到王荣林边上,问王荣林过年街上店铺里有什么新奇玩意儿。
这么坐了一会,王荣林才想到说辞,他对顾阿妹说,婶婶,不知道地头还有没有白菜?我想割几颗白菜回去,也给两个细小的过年包点馄饨吃。说着生怕被两个弟妹奚落,忙又解释道,今朝落雪天气,街上菜蔬奇贵,即使比猪肉贵也很抢手,去市场上晚了白菜根桩都买不到。到了bbr>.明朝三十夜,怕是更加买不到。没有办法想,只能到乡下婶婶这边看看,有没有白菜割两颗回去。过年总是作兴包餐馄饨吃的。
梅仙接话道,二哥哥说的是,这段时间街上买菜都跟抢一样。前两天我家里请祖宗,去街上买菜,差一点豆腐都没有买到。买不到豆腐,你说祖宗怎么请,还好买到了。
小珍却不顺话头说,半带讲笑话般说,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老话讲的有道理。当年我家阿公从街面上奔到乡下来,可没想到地头上长的蔬菜有朝一日竟然会比猪肉鱼还要贵。二哥哥喽,讲句大实话,街上住着好是好,可惜什么东西都要花铜钿买,确实比不上乡下生活来得惬意。
王荣林点头称是,想要说些软话岔过去,顾阿妹却已经换上雨鞋,寻了菜篮和镰刀,要出门去地头帮荣林割白菜。荣林见状忙跟过去,出门不忘拿上车上的两个蛇皮袋。
小珍示意荣平将门掩上,朝外面努努嘴,对梅仙说,看街上老二这副光景,倒不像是要大闹一场年都过不安生的架势,这口气难道就要这样咽下去不成?
梅仙说,不这样又能怎样?再怎么说也是自己家里人,胳膊断了也不会朝外拐,能恶到哪里去!真要断绝关系,也不能当着街上嬷嬷的面,毕竟老娘还活在这个世界上。
小珍说,吃饱了撑的,才去管那一门的闲事。我已经打定主意,要是街上喊志林过去评理,我是不许的。都是弟兄,站在谁那一边都不好,索性当作什么也不知道,不去露面,省得麻烦。
顾阿妹、王荣林一前一后走在雪地上,北风呼啊呼的撞到人面上,嘴里哈出来的白气在嘴唇边上就要冻住一般。菜地在村东边,出了村还要走上百来米的距离。顾阿妹家的这块自留地有三分面积,平时种些菜蔬,就供三家人吃了。老大老二成家后都分立门户,只有老三荣平还跟着顾阿妹。平时为着吃菜的事体,小珍和梅仙也没有少争嘴。她们其实也都有自留地,一是懒得弄,东西长不好;二来呢,刮壁硝占便宜的事谁都爱干,这样就难免有了长短厚薄,互相计较乃至寻事吵架。
地头积雪已经很厚,完全覆盖住了白菜,长着白菜的地方只比其他空地略微凸起一点。放眼望去,就见一地雪被微微起伏,白菜就在下面藏身,偶尔有几片散落的大叶子掩映在雪中,透露出一点绿色。顾阿妹顺着一个个雪坡,将雪扒开,露出一颗颗白菜,用镰刀将白菜根割断。顾阿妹割下一颗白菜,王荣林就将白菜装进蛇皮袋里。他戴着线手套,指肚接触到菜帮,硬硬的冰冰的,好像冻住了一般。
他问,婶婶,这白菜这样沤在雪地里,不会冻坏啊。天气这么冷。
顾阿妹说,白菜抗冻,让它长在地里,再冷的天也冻不死。外面的叶子冻酥了,撕掉就是,里面的心是不会冻坏的,多撕掉几片叶子,里面一样能吃。
顾阿妹又说,荣林啊,街上的事情我略微知道了一点,一来是年前事多抽不开身,二来我毕竟是婶婶,去了也说不上话。要是你死鬼叔叔在,以他的暴脾气,肯定当时就要去街上,将这事管到底的。
顾阿妹这么一说,王荣林的眼圈就红了。他说,我就知道婶婶不是不明事理的人,比我那娘强多了。她一向是不闻不问,沉得住气,下代人马再怎么胡作非为,她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要是她平时多讲几句话,何至于弄到这步田地呢。
顾阿妹说,我也是听人这么说,嚼舌头根子的人多的是,好好的人家都要两面三刀挑出点是非来,若有一点矛盾不和肯定是夸大到比天还大。红娟现在没事了吧?
王荣林说,她好多了,也就是一口气咽不下去才做傻事。我这个女佬啊,跟我一样是爆脾气,心直口快。侄子侄媳妇的事情,自有老大出面,她不该多这个口。话说回来,做婶婶的说一两句,又没有说错,句句都在理上,也是为侄媳妇好,再怎么听不进去,也不应该吵架相骂。女人们吵架相骂也就罢了,侄子不应该跳出来动手打婶子。毕竟是做婶子的。红娟被本家侄子打,我这个做叔叔的怎么办?打又下不去手,不打又经不住红娟闹。婶婶啊,我跟你说,当时我都有了断的心。
顾阿妹说,再不要说这样的话。红娟一时糊涂做傻事,我到现在想想还后怕,幸亏是祖宗和菩萨保佑,才没有出事,要不怎么办啊。小英还小,小兵更小。你们再不要做傻事,什么都不看,总要看在孩子面上。想你叔叔走得早,荣平可怜哆哆的,自己的两个亲嫂子都要欺负他,何况是旁人呢?
王荣林说,我这次来,弄白菜是寻到的借口,更想跟婶婶你说说心里话。我这个心里啊,挖酸得很。你说好好的大过年的,怎么就发生这样的事呢?还不是因为我的家底穷,不仅自己的兄弟看不起,连侄子也看不起,家里人都这样,更不用说外头人了。街面上还怎么混得下去!婶婶啊,你说这个日脚怎么过下去呢?
顾阿妹说,日脚是人过的,穷有穷过,富有富过。你当初要不是生小兵被罚款,也不会受穷。再说了,人穷不会穷一世,就怕家不和,家不和才会遭人欺。弟兄和睦点,总是一股势力,旁人看到都要敬畏三分。要说吵架相骂,牙齿和舌头再好,也会咬到。只能多劝劝红娟大人大量大,再不要跟小辈一般见识。
王荣林说,我也是跟红娟这么说的。她也算是鬼门关走过一遭的人,看事情也不像以往那般钻牛角尖了,有些道理慢慢跟她讲,她也能听得进去。我跟她说,不为别的,就为两个男女考虑,真的要跟老大一家断绝了往来,他们长大了怎么办,我们百老归天之后他们又怎么办?父子母女没有隔夜仇,叔侄也不应该老死不相往来。丫头懂事,也跟着我一起劝她妈妈。丫头又跟我说了,她不想念书了,今年过完年就出来找个厂进去做工作。
顾阿妹说,丫头不是才上初二吗?怎么就不想念书了?
王荣林说,丫头是想要帮衬家里。我是这样想的,丫头成绩不好,念书估计也念不出什么名堂,不如寻份工作,做个工人,以后嫁人也好找人家。平常人家的小把戏也大多是念到初中毕业就出来做事,丫头初二出来工作也不算早。
涉及侄孙女的事情,顾阿妹也就没有多插嘴。她又问,那么,老大跟侄子那边是怎么表态的,你们商量好了没有?
王荣林说,也没什么好商量的。老三头和老四头都回来了,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老大也发话了,让我全权处理这件事,对侄子要打要骂,全凭我来做主。发生了这样的事,我再打他骂他做什么,只要求侄子和侄媳妇,到红娟床边低个头认个错,放点鞭炮做个仪式,也就算了。红娟喝药水寻死,倒是把侄子侄媳妇两个人吓坏了,认错的态度也还好。就是老大讲话不上台面,倒像是吃了屎的人说出来的,他竟然还在邻居面前指责红娟的不是。他是要把弟媳妇推倒在地,还要踩上两脚,天下再没有这般糊涂的老大。
说话工夫,顾阿妹已经割了十来棵白菜,两个蛇皮袋都装得满满当当,一人背了一袋白菜往回走。把白菜放在三轮车上,王荣林就要回去,被顾阿妹留下了。顾阿妹说,馄饨包了好多,下一碗馄饨,再喝点酒,吃暖了身子再回去。
王荣林看看天色,估计迟点再上路,到家天也不会暗下来。再说,刮的是大北风,来乡下的时候一路顺风骑车子不出力,回去的时候就要迎着大顶风,不比来时那么轻松。这么想着,人也就落座。顾阿妹准备了酒菜,好在是腊月里,碗橱里都是现成的咸货。又让荣平到灶门口烧火煮水,为王荣林下碗馄饨。
在王荣林喝酒的时候,小珍和梅仙二人商量一番后,一人给了王荣林一百块钱。小珍说,二哥哥回去后,让二嫂嫂好好休养身体。等到正月里,我们再去街上拜年看望她。
顾阿妹也要给王荣林钱,但被王荣林竭力拒绝了。王荣林说,你是婶婶,只有侄子侄媳妇给你钱,哪里作兴拿你的钱。我要是收了婶婶的钱,回去后红娟肯定还会让我把钱送回来。这么推搡了几次,顾阿妹也就没再坚持。
王荣林喝完酒后,肚里热烫烫的,骑了三轮车回去。依然是来时的路,不过掉了个方向。狂风肆虐,夹着雪花,拍在人脸上生疼。王荣林把帽子也摘下了,骑到吃力的地方,屁股完全离开了车座,身体弯成了一张弓。
船到桥头自然直,人生没有过不去的坎。他突然想到婶婶顾阿妹种在地里的那些白菜。他觉得自己身边所有人都像是地里的白菜,被严寒冻着,被大雪覆盖着,好像无迹可寻,又好像全无声息。可是,每棵白菜都自己知道自己是在呼吸着的,是有生命的,即使最外面有几片烂叶子,撕掉了依然还是一颗白菜。
在那片雪地里,被割走的白菜留下的窟窿,很快也将会被大雪覆盖住,好像被挖走的白菜还在原来的位置生长着。这些白菜就是那些死去的家人,是他的爷爷奶奶,是他的父亲叔叔,也会是他们这一代和下一代。差一点会是他和自己的女人红娟。但一切好在都过去了。王荣林和红娟也会被割走,但不应该是现在。
想到这里,王荣林顿时觉得眼前的风雪威风不再,他骑得浑身直冒汗,再也没有觉察到这几天来的彻骨寒冷。
头上长角的人
王家村上有个杨户头,几年前去世。按照杨家村不成文的习俗,杨户头属于高寿死者,按理说可以悄悄地施行土葬,将他挖个坑埋了了事。然而,杨户头上没有父母叔伯,中没有兄弟姊妹堂表亲戚,下没有儿女侄甥,赤条条一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为他主持公道,争取权益,最后大队里出钱,让县城里的殡仪馆派车将尸体拉走,烧化之后,直接就将骨灰盒摆放在了仙人山买好的龛位上,一棵松树旁。
全村人这才长舒一口气,觉得终于可以摆脱杨户头了,连着几天烧高香,放鞭炮。这样的庆祝活动,如果杨户头被埋在村旁边的泥土里,是谁都不敢做的,怕被地底下的杨户头知道,半夜三更都要摸进家门,在睡觉的枕头底下,放只蛤蟆或者是一条蛇,把人吓得半死。
这样的事,杨户头生前做得可不少。
杨户头做得最出格的事情,据说是弑父逼母,卖妻杀女。村里人都知道,说得有板有眼,好像亲眼所见。这些都是逆天的混账事体,杨户头做的时候甚至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杨户头的父亲叫杨宗宝,是一个老实巴交极其本分的庄稼人,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搬来了王家村,就安家落脚了。王家村是个小村落,都是姓王的人,现在多了一个杂姓,就好比一颗羊屎挂在冰柱尖,光棍眼里揉进了一颗沙子。
秋收的时候农人下地早,一般要踩着露水割几分地稻子,然后才赶回家吃早饭。杨户头的母亲早晨煮了一锅面糊汤,面糊汤还在锅里咕咕泛泡。杨户头当时还只有六岁,拖着条凳靠近灶头,然后人爬上去掀开锅盖,用吃饭碗盛了满满一碗面糊汤,端到了吃饭桌上凉着。赶巧他父亲刚进家门,又饥又渴,端起碗就把一碗面糊汤倒到了喉咙里,随即发出一声惨叫,把好端端一只吃饭碗摔到地上,碎成了残花瓣。
邻居们闻讯赶来,七手八脚将跌倒在地上的杨宗宝送到赤脚医生那里。赤脚医生说已经没救了。一个生龙活虎的人,怎么会说死就死于一碗面糊汤,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说给谁谁也不信。这样的话,喝水也会噎死人,找块豆腐也能撞死,走在路上会被风吹死,画个圈圈诅咒人也能应验啦。
后来,大家才慢慢知道真相。原来六岁的杨户头懂事早,为了尽孝道,想要盛一碗面糊汤凉在那里,等父亲回来就能喝。六岁的娃儿,说话都不利落,更别说知道什么利害关系,还想着要在面糊汤里加点白糖。小孩子都喜欢吃甜,以为在父亲的面糊汤里加点糖,就是对父亲好。可是灶台上的糖罐里一点糖屑屑也没有了。他想起母亲晚上拌老鼠药,说这样很香,老鼠可喜欢吃了。他就从床底下摸出了老鼠药,倒在了面糊汤里。
六岁的杨户头,可怜话都讲不太利索,断断续续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之后,全村人都傻眼了,唏嘘不已。杨户头的母亲都快崩溃了,她喊一声丈夫,抽杨户头一个嘴巴子,喊一声儿啊,再把打傻了的杨户头紧紧搂在怀里,眼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滴落在杨户头被打肿了的脸颊上。
杨户头完全不知道母亲为什么号啕大哭,好像他的父亲又死了一遍一样。他也不知道母亲为什么打自己。这样清脆的耳光,他以前晚上睡梦里隐约听到过,但不是母亲打父亲,而是父亲打母亲。耳光响亮,像皮鞭抽打在蛇身上。他惊醒过来,发现父亲和母亲折叠在一起的身影,噼啪的撞击声里,夹杂着母亲的哽咽和父亲的咒骂。杨户头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惊恐不安,好奇到想看又不敢看,心里隐约挣扎出了一点羞愧。在那一刻,他那么小的一个小人,心里想的却是,我是不是应该羞愧欲死?
但这点不仅不为人知,也完全不能说明杨户头骨子里有弑父的冲动。六岁的孩子,即使生长在乡野,对交媾已经有所耳闻、揣测和模仿,也不可能因为虚无缥缈的性冲动、占有欲,就杀死自己的父亲。
杨户头的父亲死了没几个月,杨户头的母亲就扔下杨户头,不知道去什么地方了。
有人断言说,杨户头的母亲每次看到杨户头,就想到自己的儿子毒死了自己的丈夫,她心如刀割,无法面对,整天心里就像煮了一锅面糊汤,还加入了老鼠药。这样的日子没法再过下去,与其每天以泪洗面,不如重新开启一段人生,她就狠狠心另嫁他人了。
寡妇带个拖油瓶的孩子再为人妇,也很常见。即使有人无比贪恋成熟女人的肉体,但让杨户头这个毒死自己父亲的孩子和自己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再色胆包天的男人的勇气也无济于事。就这样,杨户头无父成孤,母在失恃,与死去的父亲阴阳相隔,与健在的母亲则是彻底失去了联系。
王家村的孤儿杨户头,独门独户,无牵无挂,没有劳动力,根本无法养活自己,与姓王的人家非亲非故,只能靠大队里的贴补,才能生存下来。
村里的几十户王姓邻居每天轮流负责他的饮食,大队里则提供衣物,生病了有公款医疗。这种优待,让很多妇人全然忘了杨户头的可怜,满怀嫉妒之心,少不得将杨户头毒杀父亲逼走母亲的事情经常挂在嘴边,忍不住添油加醋。
好不容易等到杨户头有了一点劳动能力,勉强能够自食其力,全村人迫不及待地举行公投,一致同意:第一,杨户头有手有脚,应该为全村人做点事情;第二,毫无疑问,杨户头是一个作孽人,但难道因为这点他就应该跷脚浪手做个公子哥,过上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好日子吗;第三,应该剥夺杨户头公款接受教育的权利,否则会让全村所有的父母和孩子心理不平衡;第四,有鉴于此,让杨户头管理大队里的耕牛,就顺理成章了。
于是,杨户头开始同大队里的几头耕牛吃住生活在一起。
在王家村,世代以来一直是用水牛作为耕牛使用的。水牛喜欢待在烂泥潭里,俗称“牛混塘”。为了沤肥,杨户头每天放牛的同时,还要割一篮草,倒在牛混塘里。牛混塘臭气逼人,蝇虫纷飞,行人路过,如果风向不巧,落在了下风头,一定是要掩鼻疾走的。据说,杨户头就是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内心逐渐也像牛混塘一样,变得又臭又冷又硬。
杨户头放牛时间并不长。第二年夏天的一个晚上,一个响雷落在牛混塘上,把里面的三头耕牛都打死了,睡在旁边棚子里的杨户头却安然无恙。这对大队而言是一个巨大的财产损失,大家纷纷抱怨老天不公,为什么炸死的不是杨户头这个吃白食佬,而是勤勤恳恳的耕牛呢。在乡下,牛是上天的星宿下凡,被雷电劈死的少之又少,被视为不祥的征兆。
此后不久,有个邻居从自留地里新摘了个南瓜,准备蒸了吃,在灶头上一刀斩下去,发现里面竟然有坨粪便,密封在南瓜里,时间久远,已经变质,稀里哗啦,臭不可闻,恶心得要命。
谁会做这样的缺德事情呢?最后大家一致认定是杨户头所为。肯定是杨户头放牛的时候无聊,牛儿在山坡上吃草,他就顺手找点阴缺事情干干。他看到旁边地里南瓜已经有碗口大,就用小刀将新生的南瓜削了天灵盖,在里面屙了一泡屎。然后又将南瓜盖好,在切口四周抹了一层泥,没想到南瓜长愈合了不说,还长得挺大。
大家都这样说,杨户头也就直认不讳。因为做了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上天发怒,想要用雷电劈死杨户头,结果反而误杀了老牛。杨户头虽然得以活下一条命,但已经是贱命、烂命一条,为人所不齿了。如果杀人不犯法,估计全村人人得而诛之了。
杨户头越发的吊儿郎当,胡作非为起来。
冬天天冷,洗澡不方便,大队专门砌了一间浴室,在浴室里支了一口大铁锅,五六个人可以同时在里面洗澡。按照乡下不成文的规定,一般都是男人们先洗,洗完了轮到女人带着自家孩子洗。从小到大(六岁以后),杨户头已经彻底丧失了和村里男人们同锅洗澡的资格,女人们自然也不会带他洗,杨户头就只能洗第三锅水,那时候水已经发酸发臭,锅底一层泥垢不说,还浮漾着水草般的毛发,有头发,有屌毛,有屄毛,有腋毛。杨户头洗的时候,有时一不小心还会将水呛到嘴里,忍不住在洗完澡爬出浴锅的时候往里面吐好几口唾沫。
因为这样的待遇,杨户头怀恨在心,伺机报复捉弄早就不待见他的女人们。
男人们洗完澡后,女人们就会脱光衣服下到锅里,只在外面的灶膛边留下一两个孩子烧火。水温低了,里面的妇人就会高喊:“加把草,烧热点起来。”水温够了,就会说:“好了好了,不要再添草了。”
杨户头终于逮到一个机会,骗走看守的孩子,一声不响地将女人的衣服都抱走,放在了浴室旁边的一个草垛上,一眼就能看到。女人们喊加温的时候,他就不停地往里面塞稻草,里面喊停了,他也不歇手。等到里面快要乱成一锅粥,咒骂跳脚的时候,他才溜掉了。女人们赤裸着身子探头探脑看究竟,却发现衣物都不见了,出不来又进不去,只能骂娘。
虽然自己的婆姨遭到了戏弄,但男人们并没有真的生气,他们倒是觉得很好玩,甚至也跃跃欲试,想趁机看看别人老婆的身子。但女人们加强了防备,再想得手就不容易了。好在那时候杨户头基本还算是一个孩子,才没有被定为流氓罪关起来。
杨户头越来越喜欢捉弄人,特别是利用孩子做道具,他更是得心应手。在他看管耕牛的时候,他用一个眼药水瓶子搜集了满满一瓶牛的眼泪。据说,在晚上将牛的眼泪抹在人的上眼皮上,人就能看到鬼。大家害怕鬼,又想看到鬼,矛盾得不得了。杨户头跟那些比他还小的孩子说:“野鬼会害人,家鬼不仅不会害人,还会保佑人,所以野鬼可怕,家鬼不可怕。我给你们每人分点牛眼泪,你们晚上回去睡醒后,不要声张,悄悄地将牛眼泪抹点在眼皮上,就能看到家鬼了。”
孩子们信以为真,又害怕又好奇,毕竟好奇心占了上风,半夜醒过来,真的抹点牛眼泪在眼皮上,等着家鬼现身。半夜三更的,能看到什么呢?不就是父母好不容易等到孩子入睡,想要亲热亲热吗?他们又想折腾,又怕吵醒孩子,只能尽量屏气凝神。孩子将这些看在眼里,影影绰绰,虽然不分明,但真以为看到的是家鬼。第二天,难免要嚷嚷,“昨天晚上,我真的看到两个家鬼在我父母的床上玩耍呢。”听的人都哄堂大笑,只有孩子的父母脸皮发热发红,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心里恨死了杨户头。
杨户头在性心理上特别早熟。看到年龄相仿的小姑娘,他都要调戏。他最经常说的是:“我给你看我的雀雀,你给我看你的豁豁,好不好?”说雀雀,说豁豁,很多小姑娘不明白。他只好进一步解释,“就是我的鸟雀雀,你的屄豁豁啊。”有的小姑娘懂事些,会斥责他,然后逃走,回去告诉自己的父母,杨户头免不了要遭一顿打,以此警告。但也有的浑浑噩噩,竟然真互相看了,偶尔还假鸾戏凤一下。
这样的事情多了,虽然双方在性上都还不成熟,不会导致更严厉的后果,但已经足够让蒙羞的父母咬牙切齿,于是在一次严打的时候,杨户头莫名其妙地就被送进了少管所,在里面接受了六个月的教育。
刑满释放之后,他也没有地方可去,就依然回到了王家村,毕竟这里好歹还有间草房子供他落脚。村里人虽然十分不爽,但也没有办法,不好意思群起赶他走。
那时杨户头已经发育成熟,身子骨也长开了,变得强壮有力。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靠给村上每家每户打工过活。主人家管饭,每天付他十块钱,有时还给一包烟。杨户头什么活都干,拖板车,捞河泥,挑粪桶,就差给村里的女佬家倒马桶了。
总有人开他玩笑,说他努力干活挣钱,很快就可以有私房钱讨媳妇了。其实谈何容易,有父母撑着门头的小伙,讨媳妇彩礼至少都要三千五千的,还要新盖的砖瓦房。父母落脱一层皮,为了把媳妇娶进家门,少不得要从亲朋好友那举点债。像杨户头这样,父母双无不说,还没有一点遗产,想要讨到媳妇,不是要熬到胡子白,而是要熬到屌毛白。太阳从西边出,公鸡都会下蛋,杨户头才可能讨到媳妇。
但也不是没有转机。
村里很多人家会在腊月里杀年猪,腌肉过年。杀猪不比宰鸡,村人自己不会屠宰,专门找了邻村的郑屠夫来。郑屠夫到了,先指挥大家将猪摁倒捆绑吊起来,那猪拼命嚎叫挣扎,屙屎撒尿一地。屠夫等猪老实了,才拿把放血刀,一刀下去,猪血直飙,主人家早就拿了木桶在那里等着。猪血旺也是难得的一道美味。
每逢杀猪,杨户头都会被主人家找去帮忙。一来二去,他跟郑屠夫就熟了。郑屠夫可怜他没娘老子的人,孤苦伶仃的,就问他:“小伙子有把子力气,想不想跟我学杀猪啊?”杨户头真就歪了头想了一会说:“如果你不是开玩笑,真肯带我,我就拜你为师啦。”郑屠夫又问:“杀猪也是贱行当,你真的不嫌弃吗?”杨户头说:“杀猪刀怎么也比镰刀强啊。”
就这样,杨户头拜师学艺,每天都到郑屠夫家听命。那时候除了过年做寿,就只有遇到红白喜事主人家才会杀猪,郑屠夫也不是每天都有营生。有事杨户头就跟师傅出活,没事他就帮师傅家干杂活。郑屠夫逮着空也跟杨户头言说杀猪的诀窍,别听死到临头猪叫得凄惨,其实杀猪也不难,掌握了方法,跟杀只鸡一样。不同的是,鸡的身子骨轻,你可以左手撸住鸡翅,右手持刀割鸡脖子,跟割稻把差不多。猪有两百多斤重,只能吊起来,左手揪着猪耳朵右手下刀。
自从郑屠夫带了徒弟,师徒两个都是生猛有力的人,慢慢的四邻八乡的人卖猪也来找他们相帮。大家都说:“郑屠夫杀猪无数,身上杀气很重,一到猪跟前,猪就老实听话了,知道自己的末日到了。”
还真别说,bbr>他们帮着卖猪,真就没有出过意外。以前卖猪,一般都是一个村子里几户人家伙同着一起将猪送去镇上卖。将猪四脚绑定了,抬起来扔到船舱里,但经常有猪会挣脱绳索,嗷嗷叫着跃过船舷,落到了水里。猪会游泳,在水里更不容易制住。不仅很难制住,有时人只能在船上眼睁睁看着猪游走。因为一个不好的说法是,这些猪是被猪婆龙引诱到水里去的。以前江河湖泊里到处都是猪婆龙,不仅吃猪,也会将船拱翻,以人为食,所以大家都很忌惮。水里不仅有猪婆龙,还有花里胡哨的大蛇。平时很少见到大蛇,一旦有猪羊的尸体浮在水面上,总有大蛇盘踞在这些动物的尸体上,瘆人得很。一旦猪跳到水里,大家只能看着几百块钱就这样打了水漂,心有不甘,却无能为力。
做了郑屠夫的徒弟,杨户头的生活明显有了改善,还经常能带点猪下水回来。杨户头就是这样开始喝起酒来的,一晃两三年就这样过去了。
有一年冬天,天气是交关冷,大家都说几十年没这样冷过了,估计是老天要收人了。说也奇怪,果然死的人比往年要多。这些老头老太好像约好了比赛似的,今天这个村里死一个,明天那个村里死一双,这边前脚刚咽气,那边眼一闭后脚也跟过去了。搞得朔风里都是八音的残音,冷空气里充满了死亡的味道。
郑屠夫和杨户头这对师徒,就格外忙碌起来。
有消息灵通的人还说,江苏这边是冻死人,安徽河南那边是饿死人,很多人都往江浙这边来讨饭了。果然,讨饭的人开始络绎不绝,很多是老头子老婆子,还有带着孙男孙女的,.备言惨况,闻者落泪,少不得要多给点米。那时候讨饭的主要是要米,很少要钱的,逢到餐头就拿个瓷缸要点饭菜,吃完了再要点开水,水喝完,瓷缸也算是洗干净了,放到米袋子里等下次餐头再用。也有青壮年男子来乞讨,大家都很冷落这些人,以为壮劳力好吃懒做就不该,更有趁机偷鸡摸狗的嫌疑,总之没有好脸色给他们。妇人出来乞讨的很少,可能也是怕遇到流氓无赖,坏她身体。
千里姻缘一线牵,一根萝卜一个坑,也是活该杨户头时来运转,得妻生女。在这讨饭的人里面,竟然有个年轻的妇人,看身段不比别的妇人差,就是额头处有块拳头大的紫色斑疤,铺在脸面上像是一块灵芝,就是生长错了地方,将眉眼都遮了大半去。明明是个妇人,却像个夜叉,从背影看妖妖袅袅,正面一瞧却不忍再看。
这个妇人来王家村乞讨,恰逢大雪,有好心的人家就给她几件旧衣,铺上些稻草,让她在柴棚里将就一夜。临睡前夫妻间说笑,认为这个讨饭婆子人倒年轻,虽然丑了点,但屁股大能生娃,不如说给杨户头做老婆。虽然有好心意思,但也是为了看笑话。
第二天就真跟那妇人说,点拨一二。妇人也灵泛,动了点心思,依言到杨户头家乞讨,没想到杨户头一早跟郑屠夫去杀猪了,只有铁将军把门。那妇人自去其他村子乞讨,不曾想兜兜转转,傍晚前又绕到了王家村,再次回到了昨晚留宿的人家。这样一来,主人家晓得那妇人有意要在这里落户了,跟村里人一说,大家都起哄。三五个闲汉,六七个姑婆,伙同着妇人前去杨户头家。杨户头已经从师傅家回来,天寒地冻的,正在用萝卜煨猪下水,准备下酒菜,满屋飘香,倍添暖意。
大家坐定,女佬家陪着妇人,男人们围着桌子喝酒。那边姑婆们对那妇人说:“现在在学杀猪的营生,有了这手艺,伙食不知道多好,钱也积攒得,日子好过的很。”这边闲汉们开导杨户头:“娶妻生子,又不是给别人看的,生标致了还左思右想担心戴上绿帽子,有个人捂脚暖身子,不强似汤婆子!”
都说媒妁之言无中生有,就是平常的村妇闲汉,撮合的时候虽不能妙语天花,却也是直指人心,说的都是戳心窝子的话。两个人不免悄悄互相用眼角打量。那妇人,现在大家都知道她叫陈菊花,是河南开封府边人,包公的老乡,陈菊花本以为杨户头非老即残,没想到是一个这样宽壮的后生,心下已自庆幸。杨户头呢,心下暗自琢磨,人丑屄不丑,关了灯之后还不都是一样。自己火气壮,总不能靠天天趴墙窝子听别人高奏凯歌来泻火。
事情就这样成了。一个是逃荒之人,落脚为安;一个是孤苦之人,成家不易。郑屠夫特意为徒弟准备了一套家什,允许他出师,可以自立门户。为了帮衬杨户头,郑屠夫还主动将一些屠宰活让给徒弟去接,有时还亲自到场给他压阵脚,免得他慌乱。
第二年里,陈菊花就为杨户头生了个女儿,母女俱平安。喜上加喜的是,可能是平时伙食改善,加上坐月子的时候营养丰富,陈菊花额头上那道暗疤竟然自行脱落。再看陈菊花,白白胖胖,眉眼俊俏,竟然像画中人一样耐看,把左近的女佬家都比下去了。
众人啧啧称奇,艳羡不已,再看杨户头不免眼神中夹杂上了棍棒刀枪,再看陈菊花就好像《封神榜》里的杨任,不是眼中长手,而是长出了一个其他玩意儿。正所谓新仇旧恨,一起在心膛里翻江倒海起来,都觉得杨户头这样的畜生,实在配不上现在的生活,无法忍受他娇妻在堂的神仙日子,都幻想取而代之,即使不可能把他女人夺过来,给他戴顶绿帽子也大快人心。
陈菊花哺乳期间涨奶,奶子浑圆涨疼,需要不时挤出一些,以缓解肿胀。陈菊花有时坐在灶门口挤,挤一大碗留给杨户头喝,真是一口奶灌溉了父女二人,有时也对着墙壁挤奶,白花花的乳汁顺着墙壁留下来,亮瞎很多人的眼睛。
有的闲汉实在忍不住了,常借口去杨户头家借东借西,左顾右盼,看到放在灶头上的一碗鲜奶,一边问这是什么东西,一边就自顾拿起来喝了,拦也拦不住。陈菊花的奶汁被闲杂人等喝了,自是羞赧,不敢说话。闲汉们喝了陈菊花的奶,闲扯时就会吹嘘,说什么日不了陈菊花的屄,就喝陈菊花的奶。喝了陈菊花的奶,迟早能日到陈菊花的屄。
陈菊花的处境变得岌岌可危,很容易就会变成一个荡妇。但荡妇是相对杨户头而言的,杨户头的女人是荡妇,这才有意思。杨户头的女人如果不是荡妇,那真是太便宜杨户头了。那叫王家人情何以堪呢。
杨户头经常出去杀猪,有时候深更半夜就要出去,第二天深更半夜方得回来。这中间是大把大把的时间,足够闲汉们挑逗勾兑成事。也不知道是谁先攻克了陈菊花,此后一发不可收拾,很难弄清楚有多少个男人乘虚而入。说起来也奇怪,如果自己的男人跟别的女人通奸,妻子们向来都是不能坐视不理的,但是丈夫和杨户头的老婆通奸,她们无一例外都是额手称庆,在自己丈夫面前假装不知,在其他女人面前加油添醋,以此种方式羞辱杨户头,觉得无名火终于平复了不少。有的女人甚至还巧妙地鼓励教唆自己的男人,不能甘于人后。
纸包不住火,没有不透风的墙。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风言风语,杨户头岂能不有所耳闻。有几次他掩伏一旁,甚至可以捉奸在床,恨不能拿把剔骨刀,将奸夫淫妇剐了。可是他的女儿还小,还没有断奶。村里的闲汉个个如狼似虎,杀之不尽赶之不绝。这也就是说,杀猪刀虽然厉害,可只有一把,镰刀可是有一帮人,杀猪刀可以干过一把镰刀,可村子里这么多镰刀组成了镰刀网,杨户头总不能大杀四方吧。要说杀别人也还好下决心,亲手杀陈菊花,杨户头始终狠不下心,最后只能决定将陈菊花卖了。
有一个货郎,经常挑着担子走乡串户,手里摇着拨浪鼓,也是中年的身板。杨户头在他那里买过东西,也和他聊过天,知道他是安徽人,寄居此地,还没成家。安徽人喜欢赌博,关张、扎金花、推牌九,都很精通,但因为做的是小本生意,囊中羞涩,平时不敢玩。
这天,杨户头截住货郎,硬是抢过他的货担,强行拉着他来自己家喝了两盅酒。趁着些微的酒性,两个人玩起了扎金花,结果杨户头瞎胡来,输了一摞钱给货郎。货郎不明所以,吓得酒也醒了,不知道杨户头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把钱推还给杨户头。杨户头不要,说:“愿赌服输,既然输给你,哪有再要回来的道理。”但一沓钱放在桌上,货郎打死也不敢揣到怀里。双方僵持不下。杨户头想了个办法,就说:“要不这样吧,你可以把钱还给我,你再把货留下。我把我的女人给你。这个女人我是留不住了。”
货郎听到这里,扑通一声就给杨户头跪下了。原来这个货郎也觊觎陈菊花的姿色,来王家村的次数勤了,言语相邀,也曾几次暗通款曲。他以为事情败露,杨户头摆的是鸿门宴,要跟他算账。大凡男人,谁愿意忍气吞声做缩头乌龟?
杨户头把货郎扶起,说:“我是真心实意要把女人让给你,今天你是要也得领走,不要也得领走。就说我是赌钱输你的,这样一来我虽然现眼蒙羞,总比一直丢人强些。”
就这样,杨户头名声更差,到处都说他赌钱输了妻子,却不说他妻子偷人偷了整个村子。杨户头送走妻子,眼不见心不烦,用妻子换下了一副货担。闲暇的时候,他就摇着拨浪鼓,逗自己的女儿开心。
杨户头的女儿叫杨小羊,羊年出生,就在拨浪鼓的扑通声中慢慢长大成人。
杨户头杀猪,少不得要经常走夜路。夜路走多了,难免会遇上些不干不净的东西。郑屠夫曾经叮嘱过杨户头:“夜行遇鬼,别人害怕,我们杀猪佬不用怕。有杀猪刀防身,血气重,鬼怪都不敢近身。不仅如此,刀刃饮血多了,还能照出鬼影子。”
有一次,六家庄一户人家给儿子娶媳妇,提前好几天过来打了招呼,要杨户头在酒席当天早点过去杀猪。离鸡叫还有好几个时辰,一弯镰月,几点疏星,依稀能见着点路。板桥着霜,风声鹤唳,天气是冷飕飕的,四下静得可怕,正是出祟闹鬼的时辰。
杨户头出门前喝了几盅白酒,一为御寒,一为壮胆。走在路上,他不知不觉感到前心贴后背,心里一阵发凉,瞬间掉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杨户头晓得事有蹊跷要见鬼,也不慌,悄悄地将背篓里的放血刀拿出来,别在了腰间。他边走边偷看刀刃,幽幽地泛着寒光。猛然间,刀刃向光处模糊了一下,好像有什么东西爬了上去。杨户头再一看,发现刀刃赫然照出了两个鬼,和他隔得远远地并排行着。不同的是,人走的是大路,鬼遮遮掩掩走在路边的草木中。
杨户头虽然惊惧,但看到两鬼也急于赶路,料想不会加害自己。况且郑屠夫说过,杀猪刀饱浸猪血,猪血狗血都是秽物,脏东西见了也要退避三舍的。有杀猪刀傍身,两鬼即使有恶意,也要给它们一点苦头吃吃,给他们一点教训尝尝。这样想来,杨户头心头踏实了很多,觉得能和鬼做一次路伴,也是稀奇事体。说也奇怪,杨户头定性之后,竟然不用借助刀刃反光,也能看到走在自己身边的两鬼,不仅能看到它们,也能听到它们的谈话了。
两鬼这么着急赶路,原来是要去六家庄拘魂。再听下去,杨户头愈发大吃一惊,两鬼要拘拿的正是第二天要成亲的新郎官。听两鬼的话里话外,似乎是新郎命该今天死,而且还是死于自家的菜刀之下。
杨户头听得真切,心想,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既然天可怜见,让我路遇两鬼,听到了两鬼的谈话,少不得也要给那户人家通风报信,预作防范,说不定还能幸免一灾。想到这里,杨户头恨不得再生出两条腿,胳肢窝里再生出一双翅膀。他一溜小跑赶往六家庄,就想着要抢在两鬼的前面。
办喜事的人家,亲戚已经到了不少,有睡床的,有打地铺的,声交杂,睡得正熟。老汉两口子,还有几个青壮年,也不知夜里睡了没有,正在打足了精神,一方面坐等杨户头来杀猪,一方面要一大早去集市买菜。他们已经备好了缸,烧好了水,猪也吊起来了,就等杨户头一刀捅下去。杨户头到了地方,也不着急杀猪煺猪毛了,而是把老汉拉到了一边,将自己来时路上的遭遇跟老汉说了个大概。
老汉觉得匪夷所思,看杨户头的神情也不像是在作弄人。见鬼的事不好说,鬼话也不可轻信,可是涉及自己刚要大婚的儿子,老汉是宁可信其有,不敢信其无。他犹豫了一下,说:“既然说命丧菜刀,那我就先把菜刀收起来,这样总不会出事了吧。”
那边,老汉忧心忡忡去收菜刀,这边,杨户头撸起了袖子,开始准备杀猪。杨户头一刀下去,那猪临死前死命地嚎了一嗓子,不想却把睡梦中的新郎给吵醒了。昨晚在家中办监生酒,新郎被几个长辈亲戚劝喝了不少白酒,醒来就觉得渴得要命,桌上的隔夜茶恰有一杯满满的,凉凉的一口灌下去,心里毛躁减少了,却忽而觉得饿到贴肚皮了。
新郎就拖着鞋皮,来到了厨房里,打开碗橱,想拈块鸡鸭鱼肉垫垫饥。抬头往碗橱里一格格地扫过去,却发现一碗扎肝正放在最上层,很是诱人。新郎一手扶着碗橱,踮了脚尖去够扎肝。刚抓了一块扎肝在手上,就觉得碗橱摇摇欲坠,新郎骇然抬头仰望,却见一把菜刀从天而降,正好剁在脖子上。新郎当场毙命,碗橱也整个倾倒在地,菜碗丁零当啷碎了一地。正是,阎王要你三更死,不会留命到五更。可巧不巧,老汉偏偏将要他儿子命的菜刀搁在了碗橱顶上。
一场喜事瞬间变成丧事。老汉夫妻哭绝过几次,众亲邻守在一旁,全都乱了方寸,不知如何是好。老汉醒来之后,突然想起杨户头,央求众人:“快帮我把那个户头给捉住,我要跟他打官司。”
众人不明所以,老汉说:“不是他胡诌什么鬼话,我怎么会将菜刀藏到橱柜顶上?我儿子一朝命丧黄泉,可不就要他来把命顶偿吗?”
众人听老汉说怄气话,以为是气急攻心糊里糊涂了。
事情过去很久,“杨户头夜路遇鬼,新郎官菜刀亡身”的说法才开始流传出来。众人不问杨户头是否真遇鬼,只谴责他不该诓骗老实巴交的人,以致做下这样的罪孽事体。
杨户头百口莫辩。那天出事之后,杨户头知道很难解释清楚,趁众人乱成一团,收拾了刀具悄悄溜走。出了村口,却见两鬼正在路边等他,拱手致谢说:“生死簿上写得明明白白,某某当如此横死家中。向前来时路上,我们兄弟是特意说给你听,正是要借你之口送死鬼一程。”杨户头听了恨恨不已,说:“你们这样行事,将我置于何地,死我也算了。”两鬼笑道:“时辰未到,到了自然来请你走一遭。”说罢不见。
某个村上有个仙婆子,经常有乡邻前来关亡。仙婆子有点神通,能够请来亡灵上自己的身,将死者生前遭遇说得大致不差,死后境遇大抵很可怜。亲人需要花钱做点法事,让死者在阴间过上好日子。
杨户头听众人说得神乎其神,想起自己的父亲当年死得不明不白,大家都说是稀里糊涂死在儿子手上,自己当时年幼,往事已经很难回想得起来,就打算也去关亡,让死人说出真相。杨户头心里盘算,如果自己真是忤逆弑父,大不了就抱着女儿投河自尽算了。
于是杨户头抱着女儿,虔诚地跪在仙婆子的蒲团前面,恳请大老爷大驾前往地底下走一遭,将父亲的鬼魂请上来,自己日后一定还上一个大斗。仙婆子打坐入定,眼观鼻鼻观嘴嘴观心,一时真元出窍,下到地府去了。
有一支香工夫,杨户头父女看着仙婆子一个木头人似的,一动不动,面无表情,汗气蒸笼,不免惊怖难安,只觉得房间内暗风涌动,鬼气森然。怀里的杨小羊扯了下杨户头的衣服,说“爷爷!”又说“爷爷在看着我哭”。杨户头哪里能看到,即使知道是自己的父亲,也难免冷汗直冒,只能紧紧地抱着自己的女儿。
好不容易仙婆子悠悠醒来,前襟后背已经大团濡湿。仙婆子喘息方定,说:“你这个死鬼老子,让我一阵好赶。我好不容易请动它上来,却不肯上我的身,只是看着小丫头一个劲淌眼泪水,怕是命不好。”
杨户头忙不迭地致谢,说日后一定来还一个大斗。仙婆子摇摇手说,“斗我就不收你的了。你的死鬼老子不肯跟你说话,你想要问什么,也没问出来。他倒是让我给你捎一句话,好事由天定,坏事皆人为。你生活在虎狼兽群之中,没人会巴你好,都巴不得你不好,都恨不得践踏你,将你踩在脚板心下。这就是你的好,你就好自为之吧。”
话虽如此,仙婆子因为这次作法不成,心下暗自不爽,就四下散播流言蜚语,说,“杨户头身上杀气重,他的亲爹都不敢近他的身,只是看着自己的孙女丫头哭。我关亡几十年,鬼魂不肯上我身的,还是第一次遇到。”众人理解成,“杨户头幼时毒杀了亲生父亲,杨宗保死了这么多年,现在还不肯原谅他,看来要报应在杨小羊身上了。”
杨户头将女儿视为掌上明珠,加倍地小心在意。没想到杨小羊风调雨顺,百病不生,汤药也不曾灌过几口,不仅没有出什么意外横祸,反而出落成水灵灵一个含苞待放的大姑娘。众人都说:“杨户头不知道哪里修来的好福气,老婆漂亮不说,女儿也这么漂亮。如果杨小羊长相随父亲,倒还说得过去。现在杨户头后半辈子肯定不愁了,这么漂亮的闺女还不挑个金龟婿啊。”也有人揶揄杨户头,“说不定是个走种货,凭杨户头这种人,能日出这么标致的后代来?”想起往事,众人免不了又摇头晃脑夹叙夹议一番。
杨小羊相貌俊美,难免招蜂惹蝶,甚至有县城里的青年,也骑了摩托车来村头的鱼苗站里钓鱼,醉翁之意不在鱼。杨户头看得很紧,年轻人对他又恨又怕,轻易不敢跟他啰嗦,终究有点担心他提把杀猪刀就把自己给阉了。
可是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再说了,女大不中留,女儿的胳膊肘大多是往外拐的,杨户头就是有一百只眼睛,轮流看护和睡觉,也是要出纰漏的。
杨小羊初中毕业后,就没再往上念书,而是进了邻村一个叫毛团子的人开办的地毯厂上班,先从一个绕线女工做起,慢慢学习,最后上机成了一个纺织女工。杨小羊比较懂事,也体谅父亲,下班后还从厂里带了线回家绕,赶点夜工,每天都能多挣几十块钱。自从杨小羊工作后,就禁止让父亲抽劣质烟喝劣质酒,给他买好烟好酒。
众人眼里都喷出火来,言语里都是满满的“怎么会这样”的惊诧,背后忍不住议论说:“这个杨户头,看来真的是要翻身过上好日子了。”可是这么多人都没挨到好日子的边,凭什么杨户头就捷足先登了呢?于是就都不相信,盼望着杨户头倒霉一点,再倒霉一点,这才是众望所归的事情。
果真没让众人期盼太久,杨家果然出事了。问题出在杨小羊身上,她情窦初开,和一个青年好上了。这个青年还是杨小羊的初中同学,父亲原来是一个泥水匠,机缘凑巧,成为了一个包工头,是当地率先富起来的一批人。
两个年轻人好上了,双方家长却大加反对,打起口水仗来。男方家长认为门不当户不对,这门亲事要不得。杨户头听了这话火冒三丈,说,“肮脏铜钿再多,都是剥削助手的血汗钱,这样的人家要遭众人三保骂,我的女儿绝对不能进那样的家门。”
双方你来我往,乒乒乓乓,旁人都看热闹,说:“老鼠掉米笼,猴子跳大戏,杨户头这是以退为进,演给众人看呢。”
男方家长使出了杀手锏,对男青年下了最后通牒:想要家产就跟杨小羊断绝关系,不再往来;想要继续跟杨小羊好,就净身出户,一分钱也休想从家里拿到。男青年生活优裕惯了,开始几天还强硬,到后来终于坚持不住投降了。他的父亲让他去海南岛负责一块工地,等到再回来的时候,已经摇身一变,成了另一个大老板掌上千金的未婚夫了。
杨小羊受此打击,整个人顿时瘦了一圈,杨户头看在眼里心疼不已。然而杨小羊还有隐情没有告诉杨户头,原来此前共浴爱河,她已经珠胎暗结,只是没有显形而已。既怨恨负心人,又有难以启齿伤心事,杨小羊身边不乏爱慕者,就从中选择了一个。正所谓“慌不择路,急不择伴”,“明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随”。虽然杨户头坚决反对女儿的仓促行事,无奈杨小羊主意已决,纸包不住火,剃头挑子两头热,也只能先顾迫在眉睫之事了。
这个幸运儿开始还以为自己中了大奖,很是飘飘然,等到生米煮成熟饭,才发现自己当了回便宜老爸,又羞又怒,痞赖之态尽显无疑。一方面,他强迫杨小羊打胎,坐月子期间,不顾杨小羊身子骨虚弱,强行同房恣意簸弄;另外一方面,他以此为要挟,卷尽了杨小羊的私房积蓄,挥霍一空,还逼迫杨小羊回家开口问杨户头要钱。
杨小羊受尽屈辱,度日如年,她如何再开得口向杨户头要钱,所恨不能一死,竟然在婚后第三个月,在一次回娘家小住的时候,喝农药自尽了。待到杨户头发现,已经回天乏术了。众人看到杨小羊尸体旁边吐了一地,其中有茶叶蛋,咀嚼一半,未及消化。于是不知道从哪里又传出谣言,说,“杨户头因为反对女儿的婚事,逼迫女儿吞下整颗的茶叶蛋,先噎死了女儿,再往女儿嘴里灌乐果,造成了自杀的假象。”
幸运儿听到这个传闻,带着家人前来大闹,要杨户头还他老婆,如果不能生还杨小羊,就要给他一大笔钱作为彩礼钱,好让他再娶。杨户头最后赔钱了事。
这样一来,杨户头不仅多年积蓄几近一空,连多年来相依为命的女儿也含恨离世。
诸位,难道一个人真能像畜生一般过活吗?杨户头不过是一个老实人,只是身边人都坏了心眼,将很多恶事加在他身上而已。当众人都排挤他,都数落他,都算计他,他就成了一个十恶不赦的人,其实不过是众人将自己的恶都让他来承担而已。
此后数十年,杨户头一直穷困潦倒,上餐不接下顿,衣不常新,秽不可闻,唯一的容身之地、庇护之所,也一直摇摇欲坠,屋顶开天窗,墙壁有裂缝。众人都担心有朝一日房子倾颓,就把杨户头活埋了。然而人不容人天留人,这样的事情毕竟没有发生。
老了的杨户头成了一个五保户,一个孤独户,无亲无朋,飘若孤魂。他已经不杀猪,事实上也不再有人请他杀猪。经济条件好了之后,养猪的人家已经很少,即使养猪,也不是为了过年过节杀了吃,而是剩饭剩菜太多,糟蹋了可惜才用来喂猪。养猪也不为了杀,单等猪长膘了就拿出去卖。集市上的猪肉堆积如山,即使几十户人家同时操办喜丧宴席,也都能供应得上。
那么,杨户头何以为生呢?杨户头后来的营生如下:
抬材。也就是抬棺材,虽然谐音“抬财”,很多年轻人还是很忌讳,如果族里老人不多,就只能从外族请抬材的人,杨户头是随叫随到的人。
冥婚。让男女死者在阴间结合,称为冥婚,需要很多仪式和讲究。尤其是证婚人,几乎是绝迹了,只好让杨户头僭越主持。
夭葬。孩童夭折,不火葬,也不会安排棺材,通常都是用草席裹了,在坟山里挖个坑埋了了事。由于“人小鬼大”,担心夭折的小鬼出来作祟,需要将孩童的尸体用铡刀一铡两段。这样的事情,杨户头是最合适的人选。事实上,杨户头一生中腰斩了几百个夭折孩童的尸体。这些死孩子的亲人都不会送葬,杨户头就一个人挑副担子,一边是孩童的尸体,一边是铡刀挖锹和香炉蜡烛纸钱鞭炮和供物,来到坟山。
没有人亲眼目睹杨户头实行夭葬的过程。大致的情形是这样的:先焚烧纸钱,祷告土地菩萨以及周围邻鬼恶煞,以便接纳新鬼;挖掘一个深坑(防止野狗刨食尸体,这样的事情发生过),进行腰斩前的仪式,将尸体一斩两段,弃入深坑中;将土填实,要隆起成坟包,便于亲人辨识,一般这样的小坟包不会立碑,由旁边的先人坟墓作为标志;这样之后,还要将供物拜祭在坟前,烧纸钱,放鞭炮。
所有这些都做完之后,杨户头才会掏出自带的白酒。坐在新坟边,他要喝完一整瓶白酒,喝到寒鸦四起,暮色垂拢,阴气逼人,才收拾担子,挑在肩上,踉踉跄跄地回家。
杨户头百老归天之后,众人在他枕头底下发现一摞钱,还有一张纸,上面歪歪斜斜地用圆珠笔写了一段文字,里面有错字,还有拼音,其曰:
这是我的养老送总钱。我担心不够,那九直接凹个坑埋了。我的命太硬,都说我克死了我的父亲,害死了我的女儿,显然也有我的错,就都算在我的头上吧。大家都活得太苦了,我就是这苦的化身。但元我死了之后,不在有母亲毒杀父亲,妻子对丈夫不好,女儿也能找到好归宿,孩子不会早死,大家都能做好人,受老天爷保佑。
杨户头烧化后第二天,艳阳高照,他的那间土房子突然倒了。众人听到轰隆一声响,出来看时,却见一条大蛇慢吞吞地从地基深处爬了出来,下到河里不见了。自那以后,再也没有人敢经过那里,宁可绕远路。屋倒之处渐渐的藤生蔓绕,有花有树有草,像一个废弃多时的花园,突然迸发了野蛮无比的生机。
到别桥去(代后记)
赵志明
傍晚的时候我离开自己的家,向别桥走去。别桥并不远,但我不能保证自己不会迷路。到别桥的路总是变来变去,有时候我会突然置身于一个陌生的世界。这个旅程的魅力正在于此。我总能达到别桥的,这个暗示使我像所有知道结果的人,木偶一样在朝一个方向前进。当然,我也在暗暗努力,希望能早一点到达别桥,最好在天黑之前到达。可是,有时候要在天亮之前才能带着一身黑暗和露水,到达李大头的家,和他喝酒。李大头每次都说他一直等我,也没有喝酒,也没有合眼,更没有和他老婆睡觉。但我总是怀疑。
往别桥去的路有三条走得比较频繁:一条是沿着别河一直走,路上会遇到一,二,三,四座桥,但都不要走过,只有第五座桥才可以通过,下去就是别桥的范围藏书网了。再往前走,走一千五百步,就到了李大头的家。李大头的家带一个小院,一扇东门对着路。我总是走进朝向大头家的东门的路,然后再延伸到他家的院子里。院子里有三棵桃树。三棵桃树,这可能是大头生活的主要经济来源了。我家有三棵桃树,可是我家有四口人。大头经常这样对我说,不知道是炫耀还是诉苦。我总是怀疑他还有其他的经济来源,就像我怀疑所有其他的人都表里不一一样。
紧靠第五座桥还有第六座桥。第六座桥不是通向别桥,而是把别桥绕过去,一直走出溧阳的界限,去到金坛。很小的时候,那时候我还没有记忆力,全靠别人告诉我,所以有些事情也不一定属实99lib.t>。我去别桥,知道要路过四座桥,通过第五座桥,就能到达。可能那时候,我还不是太识数,漏数了一个数,忽略了一座桥,结果走上去往金坛的路。我走啊走啊,小孩是不知道累的,我一直快要走到金坛,因为遇到了一个亲戚,他便把我抱回别桥。那应该是我第一次一个人去别桥,结果还是在别人的臂弯里,睡着觉。
第二条路是从绸缪,经过褚皋,然后是金星、前黄蓬上,到了前黄蓬上,就是一条直的水泥路,非常地平整,直接穿入别桥。前黄蓬上是一个村,但也已经非常地繁华,有自己的市集、商店、门面房、录像厅、台球室什么的,只是规模都要比别桥小一号。
第三条路还是从绸缪走,顺着公路,一直到阴山,然后向右拐的公路就通往别桥。那条公路破坏得非常严重,一个大坑接着一个大坑,大的车辆简直不能行走,颠簸得像是要跳起来,也就是拖拉机、三卡、自行车什么的可以走走。这是前往别桥最远的一条路,我很少走。
但我不可能走上任何一条上述的路,而是三条路的所有元素都被重新组合,接近甚至超过三条路的总和,但从来无法和任何一条路吻合。也就是说,从我一走出家门,往别桥的方向走去,我就失去了路标,只有别桥,像插在地上的一面旗帜。为什么别桥不像是趴在地上的蚂蚁呢?我怀疑只要我一个不注意,它就悄悄挪动一下位置,然后看着我错过它,走向更深远之处。那样,因为找不到别桥,无法在李大头家落脚,我就只能不停地走下去。不停地走下去,也就意味着不能返回。这是我能想到的最严厉的惩罚,也是最让我害怕的。
今天我走的会是怎样的一条路呢,未知和让人期待。我不记得我是怎样走出家门的,好像开始就是这样千篇一律,我发现或者被暗示我现在离开了自己的家,在向一个地方,姑且叫它别桥吧,走去。
走出自己的家当然要走出家所在的村子。还要沿着河埂离开饮水淘米洗菜和洗马桶的河流。离开另外的一些房子。好些房子都空下了,成为空巢,里面住着老鼠和蛇。蛇捕食老鼠。我不知道老鼠在没有人住和没有粮食的屋子里能吃什么。当然也可能住着其他的一些什么,如果有狐狸、野猫、黄鼠狼、猫头鹰、鬼魂什么的,它们也很有可能住在里面,偶尔作祟一下。比如在我经过的时候,发出笑声,用干结的粪便扔我,或者不出声地缀行我很长一段时间。但其实大埂左边的屋子并不让我害怕,我更为害怕的是右边随着天色渐渐暗下来而改变颜色的河流。
这条河我无法叫出它的全名,它很宽也很长,就好像一根长藤七拐八弯地陷在泥土里,一些村庄傍河而生,像它丛生而不显杂乱的叶子。因为村子多了,河也就没有了全名。比如,在尖只村人们叫它尖只河,到了周家湾就叫周家河,再往前又有别的村子给它安上别的名字。
百川入海流。这条河也不例外,能一直向东,虽然它绝大多数时间根本就不流动,但它仍然是和海连通着的。在没有公路的时候,很多人会摇着船走出村子。有时候到了别桥的大水库就以为是大海了,有的更往前一些,是到了长荡湖。其实从来没有人通过水路到达过大海。固执的人的大海各不相同,诚实的人则这样说,实在不能往前走了,被水闸拦住了,船过不去,只好回头。也许水闸之后就是大海。因为对大海的向往,很多人把灵魂交给这条河流,相信灵魂在水里可以无孔不入,不受水闸的限制,游入大海。
有很多个夜晚,无论是有月光还是黑森森的没有一点光芒,当我提着水桶去码头打水,总是很害怕。弯腰取水的时候总感觉身体里面奔腾着一种暗示,身子要往前倾入水中,让水呛入我的鼻子眼睛嘴巴和耳朵,把肚子撑圆,然后一直到挣破肛门。我害怕了就不想去码头,就想让母亲或者哥哥姐姐他们去打水,但想到他们也会有危险,我就犹豫了。那就自己去,大不了死了身体在水里漂浮起来。我竟然这样想。
虽然意外从没有发生,我一直好好的活到现在,但那种恐惧却是真实的。我感觉到水面不安的波动,好像一个怪物,比如水獭,在向我靠近。我长这么大,没见过水獭怎么弄死人,也许就像动物世界里的鳄鱼那样,悄悄靠近猎物,然后发出致命一击。但也许不是水獭,是这条河本身,想弄死更多的人,它在人不注意的时候,一下子涨起来,足够吞没码头吞没人,然后再落回原来的水位,依然很平静。就在我弯腰打水的时候,河就醒来,充满狂躁不安,浑身的眼睛都睁开,浑身的嘴巴也张开,浑身的爪子在蠢蠢欲动。想到这里,我就死命返身往岸上跑。河水则疯狂上涨,一直上涨,差一点就能够到我的脚后跟,把我拖入水中。到了岸上我才敢往回看,看大河怎样像一个暴怒的父亲,急于给自己的孩子一个教训而孩子却不听话跑掉了,他在那里咆哮,头发都竖起来,仿佛要戳破天空。我实在太受惊了,有时候能把水桶掉落在河里,我告诉母亲水桶漂到河中间了,我不敢下水去救,眼看着它漂远了,像那些淹死鬼的灵魂。
每次我走在大埂上,这条河流都让我害怕。它满涨起来,与岸齐平,咆哮着,那么多的溺死者的手臂像树枝一样戳向天空。无论怎样,它越不过岸的界限。我仍然害怕。当水面和岸齐平的时候,村庄就被压缩到那么小,压缩到天尽头。每一次我虽然安全跑到岸上,却找不到村庄,看不到灯光,我要边走边害怕边哭上好长时间,一切才能恢复原来的面貌。只有河水的威胁在我的心里打下了烙印,让我知道河水虚假的平静下有那么狂热的吞噬的欲望。每次我出村的时候,水面就涌出太多想要哀求和捞取什么的手臂,我把这个看成示威或者送行。有这样的发自内心深处的恐惧垫底,我想我不会怕路上再遇到什么可怕的东西了。
出了村就是野外,也就是一座挨着一座的坟墓,像古时候打仗时士兵的营房一样,密密麻麻。出了村通常夜色就像蒙蒙细雨一样飘下来,看上去也像从坟墓里钻出来一般。周围都是坟墓,天不黑也黑下来了。这样一来,我就要抓紧时间匆忙赶路。走了一会,就会经过一座特别大的坟墓,因而更黑黢黢的醒目。我恍惚记得这里原来是一个村庄,我有一个小学的同学曾经就住在这里,当我在外面读高中的时候,他有一次在路过我们村的时候突然想起我并且记得我的名字,甚至我家所在的位置,所以就过来了。他以前来过我家吗?他在我家吃了一顿午饭后就回去了。母亲跟 6211." >我说这件事的时候,还清楚地记得他的名字叫毛建新,住在哪里,还说已经是大小伙子了。
就是这座坟墓,我路过的时候感觉还是个新坟,花圈的颜色还很很鲜艳,等我再回头看的时候,就是一座斑驳的坟墓了,不光是草高过了墓碑,甚至还长出了一棵参天大树,等我走远了再回头看,就只能看到这棵大树了。大树远远地看很像一个人那样站着,很落寞的样子。
我很乐意自己能看出那是一个女人。她就站在村口。我还向她问路来着。我问,到别桥前面还有路吗?她说有。当时,别河正在进行水道重修,所有的桥都被像牙齿一样拔除了,在新桥还没有修好的时候只有走用木头搭起的简易桥。我走了很远才看见那座简易木桥,回头看给我指点路径的女子,似乎她还站在那里,有别的可望可盼。在过木桥的时候,我开始把她想象成女巫,当然不是邪恶的,而是善良的,并且再一次回头往她的方向看,然后开始小心过木桥。整个河道现在水都被抽得差不多了,只有在开挖得很深的地方又渗出来一点水。肯定没有鱼鳖了。这么大的一条河,真不知道是怎么把水全抽掉的,像魔术,也许就是魔术中的障眼法,一切都是虚假的,一个陷阱,只是为了诱惑和捕捉我。
过了这个桥,我一开始不知道自己到了什么地方。在陌生的地方我最害怕的是狗了。它们特别会欺负陌生的过路客,我只想悄悄走过去。我看见有两条狗躺卧在地上,还有两条狗沿着一个屋子转来转去,它们都看见了我,但好像都懒得理我。我暗暗松了口气。这时候突然出现了两个女人,不知道年纪有多大,但肯定是女人,我不知道她们怎么会这么生气,开始大声地唤那些狗,随着她们的声音,越来越多的狗出现在我的面前,它们叫翻了天。后来狗群突然安静下来,像接到了神秘的指令,开始沉默对我。和狗群的对视使我快要崩溃。然后,没有任何征兆的,它们就扑过来咬我,这个咬我一口,那个又来咬我一口。但奇怪的是,虽然疼痛,我的衣服和皮肤却没有被撕破一个角。我一次次感觉到它们让我发酸的牙齿,还有热气和口水喷溅到我身上,同时承受着它们的体重和骨骼的硬度。
狗群咬过我之后就走掉了,我被狗群扑咬得晕头转向,更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了。
这时候我走进了一个院子,院子里没有人,我高声问了两句有人吗,一些叶子飘落在我头上,院子里还有一口井,围着水井的是一面平整的水泥地,水泥地上晒着一些植物的干,都已经干瘪了。这些可以做成小菜,腌制之后就着稀饭吃是最可口的。一个女孩出来了,一个老头也出来了。老头把女孩赶回屋里,先打量了我一番,然后才开始跟我说话。你是谁,你怎么不敲门就跑到我家里来。我都忘了我是怎么进来的,我向四周看了一圈,并没有看到院子的入口在什么地方,我甚至怀疑是不是有门。
这时候老头又走近一点,露出他的一嘴黄牙。你是谁,你到我家来干什么。我害怕我再不说话他会用牙齿把我撕成粉碎,就告诉他我是过路的,刚才被狗追迷路了,我要到别桥去。我来是想问一下路,顺便讨口水喝。老头就给我舀了一瓢子井水。我咕嘟咕嘟喝完了,把瓢还给他。跟他套话:刚才那个小姑娘是你的女儿吧,真是好看呢。老头突然哭了起来。我能感觉到他女儿的美丽成了他的负担。老头告诉我,他这个女儿让他付出了多少心血。她要是跟她娘一样难看也就算了,偏生长的这么有出息。他想,既然老天给了他女儿这样的美貌就应该好好利用这美貌,以后能找个好人家过好日子。所以他看得这女儿很紧,希望能使她的美貌和贞洁捆绑在一起。但是美貌看来和淫荡更容易结合在一起。自从她能看到并欣赏自己的美貌,她就想把她的童贞随便送给什么人。幸亏他看得紧,才使她的女儿没有做出傻事。怎么,她竟然不想做小处女了?我心里充满了惊奇。老头苦笑了一下,她现在像是个疯子,因为我阻止她沦落成为一个小贱货,她就恨我,怎么恨呢,她竟然来勾引她可怜的父亲,在屋子里穿上最性感的衣服,有时干脆什么也不穿,她已经不知廉耻,像母狗一样了。我没有办法,只有把自己给阉割了。说着,他解开裤带给我看。我看了下,果然是阉割了。老头苦笑了下,现在我倒是想随便有什么人来把她带走,我已经受够了。
在老头的厨房里,有一扇窗。我需要爬过这扇窗子才能出到外面。老头告诉我外面就是能去别桥的路。但我到了外面才发现那是一大片桑树林。好大的一片桑树林。也许走出桑树林就能找到通往别桥的路。我就穿过桑林。期间桑树枝不断刮拂我的脸,刮我的身体。有些桑树枝弯成一把弓样,这样弹出来能把我的身体挑起来并刺穿。我当然很害怕了,慌不择路地闷头赶路。
我想起小时候经常和同学逃课去采桑葚吃,学校的老师和家长则编出毒蛇、两条尾巴的狐狸和三条腿的狼来吓唬我们。其实我们那里已经没有狼和狐狸了,虽然有毒蛇,但小孩因为采桑葚而被毒蛇咬死的事情也没听说过。
桑树林似乎没有尽头,有些桑叶上面有毛毛虫,不用说它们的身体,即使它们的毛掉落到我的皮肤上,都会奇痒难忍,有一种烧灼的痛苦。偶尔能听到采桑人的声音,但林深不知处,我大声说话、唱歌,希望引起采桑人的注意,都无济于事。只要我一开口,那些可疑的声响就都消失了,寂静又从四下围过来逼迫着我。也许这些寂静都是我遗忘的记忆,一直在尾随着我,但并不敢过于靠近,怕被我认出,加以呵斥,并再次弃置在路边。不过它们一直没有跟丢我,我也不知道它们什么时候会一拥而上,将我覆盖、占领,并完全看不出来我的本来面目。
我在桑林里面走了很长时间,睡了好几觉,有时感觉走到了桑树林的边缘,可那是假象,不过是桑树林和桑树林之间的一条灌水渠道,里面几乎没有水,两边开着一些不知名的野花,大多是白色的,只有在花托部位颜色花一点和深一点。我沿着沟渠走了一会,然后跨过沟渠。为了避免掉到沟渠里面,我退回到桑树林里一段距离,然后助跑跳了过去。
新的桑树林和之前的桑树林几乎没有区别,甚至桑树枝剐蹭我的身体也没有两样,但笼罩桑树林的天空却低暗了很多,显示时间悄无声息的流逝。桑树林一般都有一人多高,采桑叶的时候一般都要踮起脚尖才能够到。几乎没有人愿意自己家的桑树枝头低矮,那意味着桑叶低产,而且越接近地面的桑叶越老而脏,即使在河里洗一遍给蚕儿吃,并且蚕儿也吃了,却是没有营养的。有的就黄了,黄叶子是不能喂蚕的。黄的桑树叶就像一张苍老人世的脸,其叶柄也如干枯的脖颈,一碰即脱落。
冬天的桑树林,其情景是截然不同的。在冬天,人们要把桑树枝剪掉,只露出一截老根,以度过寒冬,并在来年春天抽新枝发新芽。要用特制的桑树剪才能剪断桑树枝,需要一把子力气,一般是男人才能干得动的活。但有时只能由女人独立完成,她剪得很慢,剪一会就休息一会,然后坐在一边休息。要剪枝的桑树那么多,我依稀听到她的哭声,但我看不到她,寻声前往,走了一段路哭声就低小下去,完全消失了。
桑树林里充满了一些奇怪的声音、影像,就好像海市蜃楼一般,我更加确定这些都源起于我的记忆深处,并非我梦境所创造出来的。当然在当时我并没有意识到,只是恍惚而犹疑,穿行在桑树林里,当我越来越坚定想要寻找什么的时候,甚至为此遗忘了此行的最终目的地别桥,桑树林就突然被我走了出来。我发现自己又在朝别桥进发,还是在正确的道路上。也许桑树林也是通往别桥的路标之一,只是我身在林中不知处而已。
往阴山去的路是一条大马路,溧阳开往后周的公共汽车就奔驰在这条路上,当然这条路上走着的更多是自行车和摩托车,那个时候人比车多,自行车比摩托车多,汽车很少见,是稀罕物。不仅是汽车,即使公共汽车也很长时间才看得到一辆,开得摇摇晃晃的,有的时候乘客的脸整个地贴在玻璃上,也在凝视窗外的景象。
然而,这条路只有部分是清晰的,它就像一条缓慢起伏的波浪线,不仅通向近处远处,通向这里那里,也通向一处小学校,其中一间教室的一扇窗上的玻璃是可以取下来的,然后就能打开窗子,再打开门,将很多张课桌并在一处成为一张床,几个孩子就睡在上面。那时是夏天,晚上不冷,但有蚊虫。后来突然下雨了,很大的雨,像洗脚盆里的水被泼洒下来一般。然后是冒雨沿着这条弯曲的波浪线,几个人骑着一辆自行车在路上走。没有雨衣,即使有雨衣也无济于事,像落汤鸡一般。这些夜行人也是往别桥而去吗?
偶尔也会在身后响起拖拉机的鸣响。拖拉机像一只丑陋的癞蛤蟆一样爬走了,有的时候似乎开快了,笨拙而不自然地像青蛙一样跳动一两下,然后又匍匐着,终于望不见了。
总是在我筋疲力尽的时候,我忽然就置身于第五座桥上,桥下河水流淌,远处有船只相对而来,行速极慢。按照了不起的数学公式,完全可以计算出船只通过桥的时间,然后从桥上跳下去,可以落在船只的任何部位,但我从来没有跳下去过。
我之所以经过如此漫长曲折的历程,才能到达这里,不过是因为李大头在等我而已。也就是说,只有当李大头想见我的时候,我才会启程赴约,如果他没有想到我,我就会在旷野里迷路,在无休止里徘徊。迷宫或者是迷墙,不过是我自我消遣的一个乐子而已。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