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一个老兵的黄昏情绪》 一 民国十三年深秋,十八岁的襄阳女学生曼丽,被装上一条大花船,溯河北上去完婚。 途中一晚上,船泊在邓州境内的一个小码头。天空无月,水手们大都上岸去逍遥,花船上一片寂静。曼丽感到有些疲乏,忽然想到可能是两天没有洗脚的缘故,就叫陪嫁丫环翠屏弄来一盆温水,放在大舱的门里。一面黄绸门帘隔开了大舱与外舱。翠屏在曼丽身旁立着,身体不停地改变着姿势,见曼丽无话,便朝里舱走,身体夸张地朝横里扭动,像是一条小花蛇掠过朱红色的舱板。 一件紫红色旗袍紧贴着曼丽一股青烟样的身体,画出几条柔软的曲线。她朝小竹椅子走两步,满舱的橘红烛光微微晃动。 她坐下来,歪头盯住一支蜡烛愣怔良久,迟疑地把一双半大不小的解放脚伸进水里,一直捱到盆中水纹完全消逝,才把一只脚挪到另一只脚背上揉搓。看见一两个灰白鼠屎状东西从脚面上滚下,她嘴角兀地向上挑成一个月牙儿,两脚便在水中扑腾起来。 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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绸帘子忽地向外飘出一个缝儿,一只亮亮的独眼夹在缝里了。不一时,一只粗糙的男人的大手试着挤开帘子,蛇吐信子一般伸缩几回,眼看就要伸进水里。 曼丽发觉时,那手已搭在自己脚背上,门帘也朝自己鼓出一个头形。她身子朝后一仰,便喊出了凄厉的叫声,半盆温水翻在舱内。 翠屏出来时,只剩下黄绸门帘在晃动。 曼99lib?丽说:“有,有人……” 二老爷撩帘进来了。 翠屏看着二老爷,“小姐在洗脚,有人……” 二老爷瞥一眼曼丽的赤脚,扯开帘子看看舱外木板上的点点水珠,大叫一声:“人都死了——” 满舱一阵扑扑咚咚的木板响,五六个长短不齐的青壮汉子窜进舱里。曼丽匆匆穿上鞋子,掩在二老爷身后。汉子们看不见曼丽,就都去看翠屏。翠屏面泛红光,骨头登时散了架一般,身子一歪,画一样贴在一扇古铜色屏风上了。 “都把手伸出来。”二老爷又叫一声。 汉子们都出手。 二老爷一个个仔细看看,不像刚沾过水的样子,抬头骂了一声:“妈那个×,一笔写不出两个梁。”忽然想起了什么,叫道:“富堂呢,刚才我还见哩。” “唉——二爷,你找我?” 一个阳阳壮壮的红脸把舱板踩出一串鼓声进来了,两只手还沾着白面。 “你个驴日的在做啥?没上去泡烟馆?” 富堂双手对搓,笑着说:“二爷,早戒了,99lib?你还不知道?翠姑娘说少奶奶要吃烙馍,我正做哩。”说完,就找翠屏的眼睛看。 翠屏眼白一闪,两排浓密的睫毛开合几次,一只红绣花鞋在舱板上走走退退,轻轻回了一句:“我是说想吃饼,你听成吃烙馍。” 曼丽越过二老爷的肩头,看见了高大的富堂的独眼,身子禁不住一颤,对二老爷说:“可能,可能是一只水老鼠……” 众人撑不住,都笑了。 二老爷鼻子哼哼,一挥手道:“日你娘都挺尸去吧,明早五更开船。” 三日后,曼丽就成了我们的三奶奶。过门后,她不让人叫她三嫂、三婶和三奶奶,喜欢喊她曼丽。我们都感到很奇怪。 丫环翠屏在梁家开始败落时,嫁给了梁富堂,种子就是大花船上说谎时下的地。本来,曼丽打发翠屏回襄阳,给了她足够的盘缠钱,要开船了,翠屏却拎着自己的小包袱,跳上码头,直奔梁富堂的小屋。 二 盛元子进县城读高中了。田冬梅第一年没考上,补习一年又名落孙山,只好回柳村种田。回想起来,自打上了初一,心思就不在书本上,也只能是这个结果。这时,田冬梅已出落成个大姑娘,柔细的身条,声音甜甜脆脆,很惹眼。 村里小伙子却难得饱眼福,平日里见不着她。只有到了星期六下午,才见她蝴蝶般从家中飞出来,却如一道彩光,眨眼就飞进了盛元子爷爷的院子。盛元子是个孝子贤孙,每周六都回柳村来帮爷奶干活,一点不恋城里父母刚建的新家。于是,小伙子们便生了种种推断,一致认为冬梅和盛元子相好了。世故的老人听后却摇摇头叹口气。 田冬梅帮盛元子爷奶担水、烧火、做饭、都是幌子,为了让盛元子傍晚回来感觉这都是碰巧,不是专门而来。盛元子一进门。田冬梅也只看一眼,随后就只用耳朵听。其实那一眼看得很死,也很实在。盛元子嘴的周围不再白净,淡淡长出了茸毛都看见了。田冬梅也不久坐,烧好饭就走,老奶奶再三挽留也要挣脱开去,兔子样跳入夜幕。久之,都习惯了,老奶奶想着田冬梅和盛元子自小厮守惯了,竟也没留心去察觉大姑娘的心事。 田冬梅几次想把事做得明一些,话说得透一些,让盛元子能明白自己的心,可最后关头都退缩了。想着盛元子正在读书,不该过早明白这些事,明白了会分心,书读不进去,就觉着眼下这样也很好了。 事情却常不如人意。这年初夏,盛元子一连三个星期没回柳村来,田冬梅感到了一种恼人的折磨。星期六到两个老人那里坐到月上柳梢头,再一个人拖着双腿去竹林那边傻看黄月亮。第四个星期天,一大早蹲在门口刷牙,便见了那柿树旁的自行车,下了决心要去诉说一番。 “回来了?” “回来了。” “你吃了吗?” “吃,吃了。” “是不是病了,看你瘦的。” “没,没啥病,夏天就这样。” 全不是想好的话。接着就更乱了方寸。 “村里人都说你一天大一天了。” “我早比你高了。” “说的是人大了心就大,不比小时候仁义。” “……” “说你俊鸟飞高枝,花喜鹊尾巴长……把爷奶忘了。” “谁说的,你不该信,高考就要到了。” 田冬梅忽就觉着脸颊热辣,躲闪着盛元子的目光。 两人沉默不语了好一会儿,田冬梅憋不住了。 “盛元哥,我想问件事,中不中?” “十件都中。” “你们班上有没有女同学?” “当然有。”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同桌是男是女。” “我们一人一个小桌。” “那邻桌呢?还有前后桌,是男是女?” “有两个女的。” 田冬梅咬着下唇,磨蹭了半天,开口了,“长得好看不好看?” 盛元子窘半天,挠头说:“不知道,我没注意她们。” “骗人!有人看见你,你和女同学一起,逛马路。” 盛元子急了,“谁骗你是条小狗,反正信不信由你,我不和她们说话,只想着上大学。” “真没和一个姑娘说过话?” “真没有。” 田冬梅嘴角和眉梢又翘起来,“看你急的,我是试探试探你,你肯定能上大学,上大学以后呢?” 这个话正好在盛元子的话匣子里满满的,全是,就说得很有劲,人也更有了光彩。田冬梅心就不够用,顾上眼看顾不上耳听,最后大意还是听明白了,就是干出大出息,有很多钱,然后在竹园旁河边的地方盖个白色的小楼,住在里面写藏书网书。 田冬梅急急地问:“就你一个人?” 盛元子想想说:“一个人不行,还得和你说说话。” 田冬梅幸福极了,忽然感觉到盛元子恐怕挣不了大钱,自己就下决心挣钱,为盛元子,也为自己盖这个白楼。 日子说快也快,说慢也慢,最终都流走了。几年下来,盛元子大学毕业了,分在西南的一个城市里,田冬梅学玉雕手艺也出了师。这几年中,两人也见过几次,虽没变得更亲密,却也没变得生分。盛元子仍叫她冬妹,仍是和她无话不说。要说变化也是有的,盛元子厚嘴唇的周围长出一茬硬硬的胡须,黑黑的还夹杂着几根黄的和红的。田冬梅比先前丰满了,只好和半箱子旧衣服告别。人长大了,胆子却长小了,田冬梅捅破那层窗户纸的勇气始终鼓不起来。这颗种子被岁月中落下的尘埃越埋越深,她常忧心忡忡想心事。若只如此还好受些,有一些传闻进了耳朵,这会使冬梅夜里失眠。譬如听到“某县长的女儿”、“某局长的千金”、“某厂长的小姨子”看中了盛元子等等。这么传几年,光打雷,不下雨,盛元子总是孤雁来孤雁去,田冬梅就对传闻不在意了。何况她还在盛元子那里一一核实过,没有的,盛元子就一口否定,若有,盛元子也都一五一十招来,或者说:“我没看下的我不愿。”或者说:“我爸一个朋友提过我推了。”盛元子对婚事毫无热情,田冬梅看着心里也怵,只好在等待中消受美丽的梦境。村里人再有传说,田冬梅就在一旁冷眉冷眼听,听后也不言语,只用鼻子哼哼便走开。这事由田冬梅做出来,村里人也能看惯,早把她当了病人。要不哪有二十多岁大闺女赶媒人出门,又开口要十万元彩礼,又要倒插门,又要人家先盖一栋小洋楼,话说的不着边际!这期间,东家嫁闺女,西家娶媳妇,田冬梅都送厚礼,渐渐在村里姑娘媳妇中就有了威望。青年女子常纳罕田冬梅的快乐,免不了找些原因,找来找去找不到,读高中的小女子分析说:“冬梅是特殊材料制成的。” 一年仲春的一天上午,一群姑娘媳妇随田冬梅去了河边洗衣服。和田冬梅一起洗衣服有趣,还能用田冬梅的洗衣粉洗心爱的衣服,论斤称的棉油皂只配洗补了补丁的物件儿。众人把衣物泡起,便有一段等待的时间需要打发,于是,便有一片白得像藕一样的青春的脚和小腿伴着铜铃般的笑在清清的水中划出舞蹈来。嬉耍够了,几个女子便在初绿的草地上围着田冬梅坐着、卧着、躺着,先感觉上下春日阳光劳动时不及细品的好处,接着有人说:“别这样干坐着,说几个笑话开开心。” 田冬梅就清清嗓子,“我今天说个谜,猜不中就赏她做丈夫。” 一小女子两肘撑在绿草里,修长的双手托着桃红的腮,粉嘟嘟的小腿绞在阳光中,脆生生说道:“冬梅姐,今天我猜,只是别太丑了。” 可见这已是个保留节目。 田冬梅诡秘地一笑,舌头蛇信般舔舔上唇,“是个好东西,你别怕,可听清 4e86." >了:远看像个葫芦,近看像个瓢,走到跟前看一看,豆腐渣掺猪毛。” 小女子猜了西瓜,猜了刺猬,干脆又猜了一头小白猪,田冬梅都说不对,只好求田冬梅亮谜底。 田冬梅说:“你猜不出,可别怪我,不说了吧。” 众人不依。 田冬梅笑着说:“是男人的秃子头。” 众人立马笑倒了。小女子笑一半,就和田冬梅滚在一堆去了…… 众人开始淘衣服时,只见盛元子身后跟着一个大姑娘,撕开沿河白练样开放的槐花,向这边走来。田冬梅拎着被单的手僵在空中,手一抖,被单坠入水中,眨眼就冲出丈把远。田冬梅追过去捞过来,盛元子已和众人搭上话了。 …… “盛元子,别走,给五嫂介绍介绍。” “是个客。” 小媳妇叉起腰,先笑成弓的样子,“你说啥?客?开着开着就开床上了。” 几声低低的窃笑伴着盛元子的红脸响着。 “冬妹……” 盛元看见了田冬梅,站下了。 田冬梅剜一眼陌生的大姑娘,拎起棒槌,低着头说:“快回吧,你爷早上还说有喜鹊叫。”立马蹲下槌衣服。 盛元子和大姑娘还剩个背影在,这边就叽叽喳喳起来。 “我见过的,就是县医院那个,听说也是大学毕业哩,也不定是哪个郎才女貌。” “五嫂,护士都是中专毕业,大学毕业就是医生了,这叫等级。”一个叫燕子的姑娘说。 “能上中专也是本事,也免了一辈子修理地球。你看人家那颜色,乖乖的,浓眉大眼,人长得好,那个,那个风度也好。” “他们成不了。”田冬梅冷冷的声音加进来,“成了也长不了。不信走着瞧。”不等别人问出话,停下棒槌,抬头打出一排机关枪:“盛元子身上那件毛衣还是上高中时那一件,袖口都烂了。这女子心太粗,谈两年连件毛衣也不给盛元子织。盛元子像个大孩娃,心粗就长不了。” 猜谜小女子见到机会自然放不过,先就把身段笑成一个小波浪样子,“你,你这样心疼,织一件送他呀!” 田冬梅也不反击,想着自己织的好几件毛衣还没送,不知怎的,下手就狠起来,一下一下打出梆梆的声音,槌得小媳妇们心痛起来。 “冬梅,要捶烂了。” 盛元子这次婚姻真让田冬梅言中。先是婚期让盛元子一拖再拖,婚后盛元子也不常回来。柳村人倒能常见到那女子,模样不咋变过,只是一圈圈地憔悴起来,那肚子始终也没胀起来。果然,陆陆续续的传闻就在柳村的舆论界散了,大意都是说盛元子铁了心要做那陈世美了。 这几年,田冬梅发了狠地挣钱,只要不病倒,上了玉石车就不下来,做下货干脆来个自产自销,西安、郑州地跑起来。田冬梅的变化外人还觉不出什么,家里人可都看在眼里。话不多了,就是要说,也是极短的三言两藏书网语,硬邦邦地砸人。脾气也朝大里长,摔碟摔碗是常有的事,弄得只要她在家里,母亲和弟妹就得如秋蝉般不声不响着。弟妹感到她还是个温暖的大姐。在严冷的冬日,水太凉,玉石冻脆的时候,全家人围着火盆坐,田冬梅用各色各样的毛线织男式毛衣,眼神飘飘忽忽,暖暖的像两朵火苗,这时叫她一声姐,她便把手停下,抚摸着弟妹滑柔的小脸,掏出钱来给他们:“拿去买书吧。” 这期间,田冬梅见过盛元子两次,说了些不痛不痒的话。她仿佛在耐心等着一个什么结果,而那结果的形状却想也想不清。 这一年春天,盛元子的爷爷要重新砌院墙,田冬梅作出一个重大决定:借这个事到西南那个城市去看看一年多没回过故乡的盛元子。 她在村委会那三间房里找到了虎子,虎子正跷着二郎腿,叼一根白河烟看报纸。一见田冬梅进来,虎子倏地就变成一根棍子了。这并不奇怪,因为虎子追求田冬梅已有些年头。 “大秘书,你在忙呀。” “不忙,不忙,有啥事你让小三来喊一声,不用亲自跑来。”说话间就泡杯茶递过去。 田冬梅在虎子那把椅子上坐下,呷了一口茶水,朝虎子赐出一个笑。粗粗壮壮的虎子露出一副痴相。 “有啥好看的。”田冬梅再喝口荼,把报纸拿起挡了脸。 “是你好看。” “真心话?” “真心话。” “没有一样不好?” “都好都好。” “屁话!真的就没挑了?” 虎子就觉得心思不够用,还没见过田冬梅这样对自己笑,想着石头也该暖出小鸡来,胆子就大了,“要说不好,也不算不好,要是都是双眼皮就更好了。” 田冬梅拿报纸的手抖了抖。虎子就涨红了脸,手脚都觉碍事,舌头也不灵活,吞吐着:“这,这真的不算不好,你要真是觉着不好,做个手术就中,报上登的,郑州就有,又不贵,再说贵你也不怕……” 田冬梅把眼露出来,看着虎子,“你还算个好人,说实话。” 虎子见入了港,就得寸进尺:“冬梅,我提的事,你答应了吧,我妈要把我逼死了,三天两头托人提亲。” “又没人拦着你。” “你,你就真的不明白?” “明白不明白谁说得清,我再想想吧。” “还要想多久,都早扔二十奔三十了。” “一个月。” “多少?一个月?那时你就答应?” “看你的表现。” 虎子忙表态:“为你杀人放火都中。” “别说这,我要看看耐心。” “咋个看法?” “你不是管送信送汇款单吗,每天邮递员交给你,你都拿来要我看看再送去,中不中?” “中!” 半个月后,田冬梅中断了合同。那天傍晚,虎子拿?来一个汇款单,是盛元子寄给他爷爷的一百元钱。虎子递过汇款单,嘴里说:“陈世美做孝子了,寄钱帮他爷修院墙哩。” 田冬梅皱皱眉头,白了虎子一眼,眼珠转几转,说:“晚上我正好去大爷家,我替你送过去。”抓起条几上一包芒果烟,扔过去,“我要做饭了,你回吧。” 这一夜田冬梅梦里笑醒几回,不为别的,就为猜中了盛元子的心。 第二天,虎子来找田冬梅,小三子说:“我姐去郑州了。” 又过半个月,田冬梅回来了,村里人都觉田冬梅变了样,具体又说不出哪儿变了,唯有虎子眼细,瞄出田冬梅割了双眼皮。找田冬梅要回话,田冬梅说:“后半个月我不在,不作数,还得再等等。”虎子也不难过,自己说话田冬梅真听,前途长些,总算有了光明。 敲盛元子门的时候。田冬梅犹豫了半晌。盛元子问她来干啥,就说来卖货,货卖完了,顺便来看看,想周全了,才敲了门。 “冬妹,是你?” “是我。” “来做啥?” “来卖货,顺路来看看。” “一年多没见面了。” “是一年多没见面了。” 果真就是这些话,田冬梅就不觉着心慌。 “冬妹,你变洋气多了,像个城里人。” 这话没想到,心一乱跳,耳根就红了。 “冬妹,还没吃晚饭吧?” “你吃了?” “我吃了,我陪你去外面吃点。” “我刚下车,不算饿……我刚,刚下汽车。” “不吃咋行,那就吃点方便面吧。” 于是,就吃方便面。吃完,开始坐下说话。村里事讲完了,爷奶的身体也问候了,忽然就冷了场。两人干坐一会儿,田冬梅已经弄不清是来干什么,应该说什么。这些早在火车上想好的,谁知一见盛元子,都想不起来了。田冬梅心里就着急,这一急,话就冲出来了。 “盛元哥,咋就弄成这样子,你不知道村里人说的多难听……” 话一出口,田冬梅自己吓了一跳。从来就没想过说这些,到底是怎么了?一抬眼,就见盛元子脸变得铁青,开始摸出香烟抽。一连抽了两支,田冬梅的心都熏碎了。 “冬妹,这些年快把我憋死了,也真想找人说说,一直也找不到。最艰难的时候总算过去了,挣到一笔钱就能了结了,逼得我只好学着做生意……” 田冬梅细细听着,连一声叹息的重量都感觉到了。这都是她早想到的,渐渐地田冬梅就续上了那个思绪,越发有点害怕那个结果了。想着自己为来这一趟费的心计,又生怕丧失最后一缕勇敢,等盛元子刚讲完一个段落,忙插一句: “盛元哥,你,你,你心里真的就没有一个人?从小到现在……” 田冬梅不敢再说下去,若是回答没有,或是有却是另外一个人,可怎么办?她觉得心已含在嘴里,再张口就要掉出来。 盛元子冷坐很久。静静地说:“冬妹,你也不是外人,虽然我比你大,可我自小就把你当亲姐姐看,以前也是什么话都和你说,我就全给你说说吧。”他拉开抽斗,从一个秘处拿出一张彩色照片,是一个陌生的姑娘。 田冬梅再也听不清一句话,迷糊一阵子,忽然就发现了盛元子下巴刮得铁青,身上是崭新的毛衣,用难度极大的针法织成的,颜色配得正好,眼泪就不再争气,扑簌簌滚出两串。 盛元子愣住了。 田冬梅忙掩饰:“我这个人最听不得苦呀爱呀的,一听就流泪,小时候,你给我讲肖长春和焦淑红,我就哭过。” 盛元子就说:“谁想得到。你早点睡吧,我去同事家里住。”说完轻轻掩门出去了。 田冬梅呆坐一会儿,忽又看见了睡在桌子上的姑娘,眼泪鼻涕似约好了,看谁跑得快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她把桌上的姑娘翻过来,倒过去,折腾许久。后来,眼泪像是尽了,任凭心尖疼得浑身发颤,也不肯流来滋润滋润。她就那么一个姿势坐到后半夜,样子像十三岁那年看盛元子说快板。换个姿势,这才注意到那占满一面墙的书,不由得走过去一排一排摸着,大部分她连名字都认不全了。不知不觉她把手指塞进嘴里,流了血,她才轻叹一声坐下。久久地看着那一排一排的书,那山样的书挡在她面前,盛元子早到了山的那一边。她又一次看桌上的姑娘,发现姑娘确实好看,笑起两个翘嘴角,模样很像电影明星刘晓庆。田冬梅又长叹了一口气。 天快亮时,她开始收拾房间,把书架擦了三遍,最后把姑娘靠墙立起,嘴里不清不白对姑娘说些什么。 吃了早饭,田冬梅执意要走,盛元子如何说也留不住。田冬梅掏出自己精心打磨的翠玉鸡心坠,放在姑娘照片前。盛元子忙说太贵了,不能收。田冬梅不理睬,用小时候常用的口气对盛元子说:“是给她的。”接着又在心里和姑娘说:“盛元子托给你了……” “盛元哥,你不该做生意。” “赔了。” “到时候用多少,给我说一声,算借给你。” 盛元子点点头。 “以后还要常回去,你爷奶老多了。” “嗯。冬妹,你,你也该成家了。” 田冬梅笑笑,叹一声:“该成家了,我听你这一回,小时候你总是听我的。” 回到柳村,田冬梅宣布秋天就结婚。母亲为此事愁苦多年,免不了一怔,就问田冬梅看下谁了。田冬梅说:“还没想好,你们做准备吧。”这样,母亲心又揪起来。 过半个月,田冬梅开始买嫁妆,母亲才知真不是儿戏,不过心里还是七上八下的,耐不住地问: “死妮子,到底看下谁了?” “到时你就知道了。” “我是你妈,要是放在旧社会,看不打断你的腿。是不是虎子?” 田冬梅冷笑道:“他还不配。” “你存心要气死我不成。” “就是周家的老三,胜园子。” 母亲惊得合不拢嘴,“你疯了,人家早订婚了,今秋就要迎亲哩。” “那怕啥,新社会结了婚还能离呢。” 母亲又小心问:“你大他七岁,他能愿?” 田冬梅脱口说道:“由不得他。” 秋天里,田冬梅果真嫁了周家的胜园子。陪嫁的豪华不必细说,光带给新郎官的毛衣就装了两个大箱子。婚宴的丰盛也不必细说,虎子喝醉两次吐的酒菜,醉倒村里三只花狗两只黄狗。 不久,人们就看到新郎官胜园子穿着不同颜色,不同针法织的毛衣,叼着带把的香烟满村走动。人逢喜事,免不了要找朋友喝酒。 几个朋友一起比指头。几瓶酒下肚,舌头发硬了,胆子也壮了,脸皮也厚了,荤的素的话都喷出来,连私房床笫事也都拿出来交流,有的炫耀,有的叹息。胜园子一言既出,就把大家全镇住: “她不停叫我的名字,轻的重的,长的短的,软的甜的,把人都叫酥了。” 只有一点胜园子感到不如意,那是在手痒了,坐在麻将桌前的时候,打不够圈,田冬梅的声音就满村响,“胜园子——胜园子——”,很扫兴致。 田冬梅的声音硬硬的、涩涩的,出口要过三道关,落地砸出三个坑。 三 葬完小贵子,富堂感到内心有一种多年积蓄的东西无法再压制了。 七岁那年,他和母亲讨饭来到梁寨。那是初夏的一天,正是桃子成熟的时候,成串的五月红从耳房的垛落处露出,勾引得小富堂不停地咽下口水。看见娘搂着一根打狗棒,倚着赵河边的一棵老柳树睡着了,小富堂设法攀到了大老爷家院内的桃树上。一只桃子没吃完,他就被管家揪下来拧着耳朵朝耳房拎。一个个头和他差不多的少年从院九九藏书内窜出,扑过来就是一拳,他立刻大哭起来。这个少年就是小贵子,身穿红绸黄花长袍,明眉皓齿,满脸得理不让人。 女人扑进院子,看见管家手中的半只桃子,一个耳光朝富堂搧过去,顺势朝管家跪下了,“大叔,放了他吧,他只有七岁。” 赶过来凑热闹的几个伙计七手八脚把富堂绑在檐柱子上,吵嚷着:“赔钱,赔钱!” 女人的眼泪早落成了串,伙计们并不松口,眼细者早瞄出这讨饭的少妇以锅烟尘土掩了真容,巴不得泪水快点冲出个本来面目瞧上一瞧,东一言,西一语,荤的素的全上了。 一瓦刀脸大手端着小富堂的脸,指指少妇人道:“看不出你这破窑还能烧出上等砖。” 众人都嘻嘻笑起来。 “放肆!” 富堂见人群闪出一条缝儿,转眼间,黑色的长袍一涌一荡飘在眼前了,一条细细的黄链坠着一个四方黄盒子贴着银亮银亮的绣花衣裾摇来摇去,一抬头,多肉阔大的方脸压了过来,两道亮光一闪而过,眼前又是那两三棵桃树了,枝头压得弯弯,一个穿衣的草人站在中间一棵的树杈上,天空有几只黄鸟飞来飞去不敢落下。正看着,手就自由了。 大老爷扔下绳子,转身摘两个桃子塞进富堂手里,仔仔细细看着他,慢条斯理道:“这99lib?孩娃长得好,虎头虎脑,又是个机灵鬼儿。” “多谢老爷。”少妇人又跪下了。 “请起,请起。”大老爷远远比画个手势,管家忙去搀了少妇人起来。 大老爷又问:“家里还有什么人?” 少妇人低头答道:“只剩我们娘俩,没有家了。” 大老爷捻须沉吟一会儿,又看看小富堂,“兵荒马乱的,你娘俩出去讨饭也不是个长法。内子有病,膝下只这一儿,总显孤单,如不嫌弃,我想把这孩子收为义子,行不行?” “不敢,可不敢,”少妇人连忙说,“老爷能赏口饭吃,就是再造之恩了。” “也罢,”大老爷说,“就留下在后院做点活儿吧。” 少妇人拎过富堂,按在地上,喊着:“快给爷爷磕头,快叫爷爷。” 就这样,富堂成了我们梁寨人。 大老奶和少妇人拉家常,问起孩子名字,说叫富堂,问姓什么,少妇人却说:“跟了你们梁姓,也好沾点福气,大婶你看行不?”大老奶说:“你我年纪相当,有叫我大婶的道理?就叫他梁富堂,以后陪小贵子读书习武吧。”少妇人说:“排辈分只能凭贫贱,婶和叔我一定要叫。”大老奶只好依了她。 富堂却恨上了梁家,私塾先生从不考他背书,尽管他背得比小贵子熟;请来的武师从来也不过问他的拳脚功夫,每次和小贵子过招,一旦小贵子占了上风,师父就叫停住,夸奖小贵子。富堂渐渐对读书没了兴趣,拳脚倒常练,为的是将来打败小贵子。 十三岁那年春节,小贵子着了一身新衣,腰间系了一块新金表,来找富堂玩。富堂扯谎说头疼,就没去。隔着窗子看见小贵子用新靴子踢石头,富堂不由得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长大我要杀了你。” 少妇人正在梳头,问一句:“你说什么?” “我要杀了小贵子。” 惊得妇人扑过来捂住富堂的嘴,“小祖宗,这是我们恩人呢!” 小富堂一扭头,说:“他比我小,我管他叫叔,他一年到头穿新衣,我总是穿他的破烂货,他天天吃肉……”两个耳巴落在脸上了。 当夜,妇人去找了大老奶,说富堂大了,也有了气力,能做点活儿了,这样整天当少爷来养,坏了名分不说,大了就成了不上不下的二架梁,中看不中用,早点吃些苦日后好活人。富堂就到码头的铺面上做了小伙计。 又过了三年,妇人得了急病,说话不及就走了。富堂心里更不是滋味儿。为什么死的不是小贵子他娘,那老女人整天抱个药罐子,脸像张皱皱巴巴的黄表纸,就是死不了。 我们都清楚,富堂总要占一次上风头。翠屏和小媳妇说私房话,这样形容富堂:“那一晚,他像日本人占了襄阳城。” 四 当了几年伙计,富堂变得十分乖巧和机灵,心计更非寻常人可比。他觉得自己有了一些力量,就拿大老爷开了一刀。 一次偶然的机会,他在大老爷家的茅厕里撞见了正在出恭的大老爷。大老爷出恭的姿势与众不同,双手抓住茅坑前的一棵鸡蛋粗的苦楝树,像在水中泡了三天的白屁股就被苦楝树吊在茅坑的上空。大老爷走后,富堂再次钻进茅厕,学着大老爷的样子拉了一泡屎,一悠一晃中的排泄,感觉真是妙极了。可惜他不能常来享用,只能在出粪的时候打打牙祭。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富堂潜进茅厕,用刀子割断了苦楝树的几个主干树根。第二天,我们都听到了大老爷跌进茅坑的消息。正巧前两天小贵子因赌钱挨了大老爷的训斥,立马怀疑这事是小贵子做的手脚,老人洗了一个澡,就把小贵子捆起来打了一顿板子。 富堂闻讯后,马上约小贵子到河滩苇子林里打野鸭解闷。小贵子哪里有心去打那些野鸭子,眼睛一直丢在远处几个割草的少女那里。富堂看细致后就说:“贵子叔,你是独苗怕个毬!索性惹出点乱子给他瞧瞧,看他能把你怎么办。你想不想找个女人?” 小贵子不说话。 富堂立即说:“年轻的没意思。” 小贵子说:“我听你的。” 当晚,藏书网富堂把小贵子带进了白寡妇破落的小屋。白寡妇有个外号叫“码头”,意思是不管大船、小船、新船、旧船都可以靠上歇一歇。反正早看清脸皮是个什么东西了,白寡妇做事也就不再遮掩,日子久了,生意还不错。 见两个黑影一进屋,白寡妇就说:“你们要分个前半夜后半夜,老娘身体要紧,日子长着呢。要不,一人多交二十个铜板。” 富堂忙把小贵子推上前去,“先别漫天要价的,你看看这是谁?” 白寡妇一见是小贵子,扑哧笑出了声,“是大少爷,那就不用多交了,二十个。”一只手伸到富堂面前,“老规矩了,老娘不赊账。” 富堂说:“我是来壮胆的,不能算。”摸出一把铜钱递过去。 白寡妇手一捏,说:“一个都不会多,你也不要在屋里看了,该忙什么你去忙什么。” 富堂骂几句,出去立在窗前听。 小贵子不善战,一袋烟工夫就出去走了。富堂又溜了进去,摸出一块银元压在白寡妇手里,说:“你心真黑,把小贵子当公鸡呀!” 白寡妇嘻嘻笑道:“这事能是女人的错?我这儿刚有点意思,他就完了,这钱挣得好没意思。你想包一个月?我可没零钱找你。” 富堂伸手朝白寡妇西葫芦样九九藏书的奶子摸一把,“没见过你这种人,得了便宜还叫屈。包一个月也不是这个价,我是和你做生意的。明天你去大老爷家,就说小贵子欠了你一块钢洋,得不到钱,这是你的,得了本钱还我,另外分我三成红利,干不干?” 这件事富堂做过了头。小贵子没挨打,大老爷叫管家拿了五块大洋给了白寡妇,自言自语说:“该给他娶个媳妇了。” 两个月后,我们便听到小贵子要娶一个襄阳学生的消息。 眼见着怪模怪样的二层小楼在梁家的宅院里拔地而起,梁富堂只好叹气认命。 过了若干年,富堂像是遗忘了一切。表面上看,富堂全力于振兴家庭,沉溺于翠屏的温柔中,五年内生出三个儿子。终于有一天,翠屏开始寻死觅活了。不长的时间里,她跳了三次干井,上吊绷断了两根裤带,断绝了和曼丽的任何往来,开始大讲曼丽从前的私事。这个情况,印证了我们的猜想:富堂看上的是曼丽,翠屏一直是曼丽的代用品,富堂早晚要动作动作的。 曼丽成了寡妇,我们想这回能有戏看了,谁知左等右等,不见任何事情发生。有一天夜里,富堂伤了头和一只脚,翠屏笑着和寨子里的人说:“富堂有梦游的毛病,跌进赵河摔破了头。”前一晚,曼丽家的两只黄狗突然死了。这里面的古古妙妙,我们始终没弄明白。 没隔多久,曼丽从大院里重新走进了我们的生活。 那是一个秋日的午后,两扇朱红色大门吱地一声开了一半,管家花白的头从门缝里探出,或许因为刚下过雨门框潮湿了,或许因为这大门久没开启的缘故,管家用了肩头才把门完全顶开。不一时,曼丽带着已经十二岁的小宽子,匆匆走向码头。 多数梁寨人这时正在吃午饭,没能及时注意到这个事件。也有一些闲人看到了,因为惊奇,又需要向旁人尽快传达这种惊奇,并没真的看清曼丽的形象,反正日后谈到这件事,曼丽怎样去的码头,路上有没有过停留,都被视而不见地遗忘了。 回来的时候,多了两个活物,一个是梁寨从未见过的大狗,皮毛金黄,四爪雪白,两耳如竹叶一般伸在秋天温湿的空气里,其凶相如狼,一条铁链从多肉而长的脖间开始弯成一个弧,一直伸到另一个活物的手里。那是一个青年人,一身深灰色的西服,两襟敞着,脖颈下一朵黑色的蝴蝶花镶在那里,欲飞似飞的样子,一个怪模怪样的物件吊在胸前。就有当过兵的老人说:“这是一架望远镜,三五里外天上飞的鸽子地上跑的兔子都看得见。”青年人那张脸上的一抹古怪的笑,在曼丽脸上也常常见到,我们就想:这是曼丽的弟弟无疑了。无人敢贸然招呼他们,只是纳罕终日待在阁楼上的曼丽为何能这么快知道今日有船来,接下去便猜想到其实曼丽的日子并不孤单,有一根看不见的线把她与几百里外的襄阳城联系着,她的背后还站着神秘而高傲的一群城里人,问话到了嘴边,也都知趣地咽下了,像咽一口唾沫一样便当,只是眼睛却不想眨了,远远地望着,并不走近。一时间,便都想起了十几年前曼丽嫁过来的情景,那时也留这样的发型,穿这种样式、这种花色的旗袍,一线雪白在旗袍的衩口处闪得人眼花,一片红云样的从街面上飘了过去。 正这么想着,见曼丽忽然走进一家铁器铺。 铺子里的人都站起来,并看清了她。依然是溜肩细腰,感觉上比穿孝服时更加清瘦,黑黑的眼睛里,十几年前的温和胆怯和略略可以感觉到的忧伤都不见了,化作两朵毒毒的暗火跳动着,脸上的肉也不如十几年前那样丰腴红润,绷出了很怪的苍白。 “我要买一把刀。” 曼丽说话了,冷飕飕的。 “哎——”店铺老板扯过小伙计,自己凑来,“曼,曼,曼三奶奶,你要买刀?哪种刀?菜刀吗?杀鸡也可以用的……” “杀人也用得么?” 店铺老板呆住了,望了曼丽一眼。 曼丽就盯住了他,又把挺直的身子朝后仰仰,细白的下巴朝上一抬,两束光就进了店铺老板的瞳孔里。 店铺老板坚持了一阵儿,禁不住似的,把目光移到了别处。 “一般的只买菜刀和镰刀,你是,你是想杀猪用的吧,后院里有,杀羊的、杀牛的……我不知你要哪一种。其实,其实,只用管家说一声,屠宰店自会杀好弄净给你送去的。” 曼丽只是看着他,不再说话。 管家从褡包中摸出一把银元,一个一个摆在柜台上,不住地说:“够了吗?够了吗?”店铺老板再瞟一眼曼丽,走进后院,不一会儿,抱来了几把明晃晃尺把长的尖刀。 “杀人也用得了,买两三把收着。” 说完,曼丽一转身走出去了。 这一日下午,梁寨人少干了许多活儿,三五个一群,嘀咕着。 “防贼也用得了刀吗?” “是做给人看的吧?”…… 五 曼丽的小阁楼再次引起寨子人的注意,已是民国三十七年深秋。 富堂已是这方地界上响当当的一个人物,最近又做出一件轰轰烈烈的大事:做了解放军的向导,一个时辰就拿下了县城,庆功会上坐过主席台。 富堂在县城出风头,我们梁寨人并没亲眼目睹。兵荒马乱了几年,生意已经十分萧条,都没心思去十里外的县城看热闹。但都把这个消息认真听了,知道富堂如今和枪杆子站到一起了。 富堂领着一干人,带了两杆枪,大摇大摆进入梁寨,恰恰也是一个午后。 两扇朱红色大门在枪托的阵阵敲击中开启了。管家银白的头镶在门框的中央,看见是富堂,伸手就去关门。富堂伸出古铜色的手臂,稍一用力,就把老管家挡个踉跄。 “老不死的走狗,眼放亮些,这是解放大军来打土豪。”富堂满口流着新名词,指着老管家的鼻子骂着,“解放了,老家伙,你知道吗?” 老管家哪里知道富堂已99lib.经风光,眼睛里仍是多年前的小伙计,一个偷吃桃子的小叫花,伸出爬满青筋的老手,拦住闯进来的人: “三奶奶、少奶奶正歇着呢,你该知道的。” 富堂一挥手,老管家又趔趄一边去了。 老管家固执地再次跨上青苔铺面的甬道,一个阴冷的女人的声音在背后响了。 “蔡大叔,请他们到客房去。” 众人一抬头,只见阁楼敞着的一扇窗子里,一片红绸瑟瑟飘动。 进入幽暗的大屋,一股发了霉的气味扑鼻而来。七八张圈椅绕着一张雕花的八仙桌,老管家抓起抹布触向圈椅,就有一阵阵的灰尘升腾起来,把伸进门洞的一方日光搅得浑浊了。 一看便知这客厅已经多年没用。 富堂大马金刀坐下,一抬头,眼里就盛满了墨绿的桃树叶子,脸一变,扭头朝管家甩出一串狠巴巴的响:“去,叫他们快一点。” 曼丽进了屋,富堂不由得站了起来。他吃惊岁月的利刃竟也嫌贫爱富。翠屏没当奶奶时已不能细看了,曼丽却仍是大花船上一般的身条,只是微微地发胖了,头发稍稍花白,两束不温不凉的光线从眼睛里幽幽流出来。富堂刚感到不该在这个时候折了威风,想说些硬话,身边的白脸青年不由得站起来,头向桌面拗过去,目光却贴着曼丽的耳根滑走了,目光的尽头,一个面带倦意的杏眼少妇正把一缕惊讶送出眸子。 白脸青年抢在富堂面前说话了,语调很温和,“我们是讲政策的,来筹一笔大军南下的经费,听说你们是远近闻名的大户……” 曼丽不经意地一笑,把眼光移向这个白脸青年,“你是共产党那边的,那应该知道红五师,几年前,家父曾捐一笔钱款给他们,其中就有我托人送去的一笔,也算是为革命尽过力的。” 富堂说:“你说的红五师,谁也没见过,快把地契账本拿给杨先生、杨同志看看。” 曼丽又看看白脸青年,眉头皱了皱,“小宽子,还不快进来见见红五师那边的杨同志。” 小宽子进来了,缩手缩脚抱一下拳,恰好把少妇挡在身后。 白脸杨同志抿了抿嘴巴,坐下了,“我们是讲政策的,既然与红五师有过来往,自然是团结的对象,我们也相信,收入情况说说听听也就是了。” 曼丽不说话,看看老管家。老管家忙从身上摸出一个账本,递过去说道:“到了上前年,只剩下五亩坟地和这些房子了,从春天起,全家都没吃过肉。” 白脸杨同志胡乱翻几下账本,把头向后一拗,杏眼少妇正在母子俩的夹缝里看他。他把账本合起来,对梁富堂说:“梁大叔,按他们的财产,在解放区只能划成下中农,要是红五师真的借过钱,打他们可是违反政策的。” 富堂怔住了,嘴角兀自抽动着。 “蔡大叔,送客。” 曼丽丢下一句话,扭头走出屋子。 富堂目光聚在曼丽的后背上盯了一阵,说:“杨同志,去老二家,肯定能筹齐三千大洋。” 二老爷也在客厅接待了他们。 白脸杨同志哗哗地翻着账本,嘴里不住地说:“是个货真价实的,是个货真价实的。” 我们都知道,二老爷靠买地起的家,方圆五里都有他的佃户,每年交租的几天里,码头上就来了船,一船船的拉走了,一罐罐的银元留下了,第二年,交租的队伍又长了许多。 富堂走近二老爷,嘿嘿笑着,“解放大军要南下了,你老人家该出点力才好,不然就要革了你的命,嚓——头就掉了。”他捏捏二老爷干瘦的脖子,“只要三千,拔你一根毛一样,掂量掂量吧。” 二老爷紧握着一根枣木拐杖,挤紧牙缝的声音响着,“一个子儿也没有!富堂啊,养条狗还知道看门哩……” 话没说完,富堂举起了枪托。二老爷的身子从太师椅的靠背上窜了出去,只听咚的一声响,一团鲜红在他的光头上绽开了。 富堂拿起长枪晃一晃,“听见了没有,杨同志说了,你们是货真价实的,打死了活该,人财两空。你们可别错打了算盘。” 七爷爷牙一咬,说道:“家里只剩两千了。” 白脸杨同志合上账本,说:“先拿两千,留下一千记个账,日后用到,再来取。” 一干人带了银元出了二老爷的院子。 七爷爷追了出来,“能不能给个字据?” 富堂回一句,“老家伙头上会有疤的,这就算字据。” 杨同志在前面叫着富堂说:“梁大叔,你先把情况摸一摸,梁寨搞土改,我要来蹲点。”说着话,身边又是曼丽家紧闭的大门了,杨同志摸着下巴须,斜眼瞥了那大门一眼,步子不由得慢了许多。 富堂眼一细,看清了这几个小动作,便从中咂摸出些味道来。 大老爷、二老爷两家,从清末到眼下,一直都是我们仰视的对象,久了,我们总希望他们能出一些不体面的事情。二老爷流了血,我们倒真有几分高兴。在漫长的半个世纪中,他们做事虽然十分谨慎,但难免也出现过一些差池,欺行霸市得罪了一些小业主,乘人之危贱买过别人的土地,当然还出过一些看门狗咬人之类鸡零狗碎的事情,忌恨他们的人也很多,从前都敢怒不敢言,如今九九藏书出了这事,富堂周围慢慢就聚了一群人。 六 白白被人拿走两千大洋,二老爷就一病不起,捱到第二年秋天,一命呜呼九九藏书 按我们的风俗,嫁娶喜事可请人帮忙,丧葬事如到了请人的地步,这一家在这方地界真的无法活人了。若在平时,这样的大户人家老了人,半个时辰,藏书网人手就多得用不完。如今不同了,都在看梁富堂,佃户也不例外。虽然还没有任何形式宣布,可在我们心里,富堂早成了政府的化身。 妇人、孩娃的哭嚎刚从那深宅大院传出,便有人去了富堂的家。富堂刚刚午睡起来,哈欠一个接着一个,一个懒腰伸得浑身骨头响,胡乱听两句,便对众人说: “算这老家伙有福,捱到明春,就不得善终了,那叫罪大恶极,要吃枪子的,中央政府有政策。” 多的话没有,大家都听明白了:二老爷的事,如今已经沾不得了。 到了第二天中午,早入殓好了,大院里晃动的还只是那些孝子贤孙。七爷爷一看这架势,愁得眼泪也不敢流了,急匆匆去找曼丽。 曼丽倚在楼梯的栏杆上,眼睛把七爷爷一睃一睃的,看了一阵就笑了。 “我的姑奶奶,亏你还笑得出来。” “哭?哭就能过这一关了?”曼丽走下楼梯,“你们爷俩吃亏就吃亏在吝啬上。早几年就劝你们不要买地了,偏不听,麻烦还在后头呢。” 七爷爷跺跺脚,拎过一把椅子坐下,“这回听你的,我爹那脾气你知道……” “别你爹你爹了,现在死的是时候。”曼丽坐在七爷爷对面,无盐无味地呷了一口茶水,“老七,你不是还有些钱吗?留着等人没收了去?二叔辛苦一生,原是该风光风光,可眼下不能这么办。河对面不是贺营吗?拿了钱去雇人,雇不到就自己抬,三十大几的人了,遇事该有个主意。” “嫂子,求你过去主持一下,我如今可是一头糨糊,办不了这种大事。” 曼丽想了想道:“我是二叔接过来的,是该为他尽一尽心。你知道,要土改了,咱两家不能都……我过去帮你,一切从简就是了。” 出钱雇人的消息一传出,富堂立即改变了主意,自言自语说:“到底读过洋书,看得开。曼丽出这种主意,咱得费心给她改一改。”他转身对众人说,“有大鱼大肉吃着,有什么不好?大户人家要排场,去上百八十人不算多,只是心里要放一杆秤。” 七爷爷只好把雇人用的钱置了一些酒菜。 第三天早上,富堂露面了,他要亲自为抬架喊号子。 他走到二老爷灵前,单腿跪地的刹那间,我们都以为富堂记起了往日大老爷的恩情,来请求二老爷原谅的。谁知他另一条腿迟迟没有弯下,循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堂屋内硕大的黑漆棺材后面,一个浑身雪白的女人正伫立在一排祖宗牌位前。她的目光越过身边沿着棺材跪了两排、正在嚎啕的大小女人们的头顶,落在院顶的一方就要饮泣的黑压压的天空,似乎眼前的一切都与她毫无干系。我们梁寨人只看见她拜天地拜父母时下过跪,以后再没有见过她为什么人弯过她的双膝。因为都知道她是城里人,不跪99lib?t>不哭都在我们预料之中。 富堂迟疑了一阵儿,终于把已经跪在地上的那条腿也撑了起来。就在这时,酝酿了几日的大雨落了下来。半个时辰过后,雨开始变小,院内已是一片泥泞。 请来的阴阳师走到客厅门口,回头看看端坐在太师椅上的富堂,用嘶哑的声音对着院子叫道:“时辰到了——” 富堂拿着一把明光光的板斧,领着十几个抬架的冲进堂屋,屋内的孝子正和二老爷作最后的告别。 阴阳师又看一眼富堂,高声喊着:“合棺啰——”声如公鸡长鸣。 男女孝子几十人跪满一院子,哭声连作一片加入四五班响器99lib.的吹奏,向天空飘去。 富堂摸出油晃晃的几根四寸长钉,一挥手,八个汉子齐发出一声嘿,棺顶合缝了。 富堂手抡板斧,当的一声,四寸长钉没在木头里。七爷爷扶着棺材,随着斧子的一起一落,嘴里不停地说:“爹,你可躲着钉子呀。” 众人七手八脚拴绳子的时候,知客抱来一只芦花鸡,端来一只大蓝边碗,递来一把大菜刀,富堂夺过菜刀掷在地上,把芦花公鸡按在门墩上,板斧一扬一落,硕大的鸡头栽在门前青色的踏石上,暗红的血注在蓝边碗内溅出一朵花。富堂左手一扬,无头的公鸡飞入白花花一片的孝子群中。富堂抓一把鸡血朝棺缝处胡乱一抹,也不擦手,站在青色踏石上,大叫一声:“起架啰——” 七爷爷扛着淋得不成形状的灵幡,率众孝子出了院门。开始都站着,见那棺材在大门露了头,一个个都跪在泥浆中。富堂冷冷地看着哭成一片的孝子,大喝一声:“拿酒来——” 十七碗水酒端来了,富堂一口气饮了,十六个抬架的汉子也都一口气饮了,拿着蓝边碗盯着富堂看。富堂终于寻到了什么,眼里就有了两束亮狠狠地甩出来,举起蓝边碗朝一棵老枣树下的石碌碡摔过去,十六只碗也跟着摔在石碌碡上。枣树那边的一棵香椿树下,曼丽正举着一把黑洋伞背朝着人群站着,样子像是极愁苦。 捧碗的时候,我们分明看见曼丽的身形有些晃动。这一切都合乎规矩,我们实在觉不出有什么不妥。 富堂的声音带着醉意响了起来:“上路了——” 一长髯老者举起一只瓦盆摔下去,男孝子都站起来,缓缓地沿着大路向前走,棺材推倒了下面的两条板凳,在女孝子的夹缝里挤了过去,溅了她们一身黄泥浆。 刚走出五六丈远,富堂又叫一声:“落下了——” 男女孝子前后朝着棺材跪下来,哭声登时雄壮了许多。 富堂喊号子的间隙越来越短,最后竟是十来步一歇了。众孝子早成了泥人,哭声渐渐地走了调,反倒真像啼哭了。一里地的路程,抬架的又喝了三碗酒,体弱的孝子已需要儿女架着胳膊前行了。在我们梁寨人的记忆里,再也没有比这更残酷、更能折磨活人的送葬了。 棺材入土的时候,富堂的号子早喊出半句,二老爷永远无法安睡了,棺材倾斜在墓坑内,无法摆平。 我们心里都清楚,富堂的气还没放完。从此后,我们开始同情曼丽一家人的处境了。 多年前那个牵着狼狗、挂着望远镜的青年人,在这一年的初冬又一次来到梁寨。这个中年人早没有了从前的威风,傍黑的时候,他悄悄从后院的小门进了曼丽家的院子。晚上,小阁楼里就有如泣如诉的声音响了半夜。第二天早上,蔡老头和奶妈含着眼泪,告别了曼丽一家人。新婚两年的宽子和英莲出来送他们时,又一次戴了重孝。 我们立刻推想:曼丽引以为自豪的父亲已经死了。 消息传到富堂那里,他有了另外的说法:“这老家伙肯定叫政府镇压了,那么,借钱给红五师的事就是个瞎话。” 当天晚上,富堂亲自登门,提出了借房居住的要求。他有六个儿子,一个已经娶了亲分开另过着,其他五个儿子,小的也有长枪一般高了。富堂不能不为儿子们着想,原以为土改马上就开始,谁知竟拖了几个月,他就想自己解决房子问题了。听完了,宽子恓恓惶惶上了阁楼,不一会儿就下来了,满脸堆着笑,对富堂说: “耳房和前院你们尽可以住的,本来就是一家人,房子空着还烂得快些。二侄子已经订了亲,这房子就算是送他的一份礼吧。娘说明天找个中人,立个字据。她本来要下来的,我没让,她患伤风已有多日了。” 第二天,我们都知道了这件事,心里感叹着: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七 就要土改了。 这一年的冬天特别的寒冷,常有觉不出方向的邪风刮过。雪又下得多,下过了准热一两天,雪又化了水。眼见着房檐挂着的冰柱儿一日日地粗壮,一日日地长长,有的果真就撑在地上了。但心叫什么东西锁住了,看不见这种奇观,还觉着它的不祥。大人的心终日在嗓眼下两寸远的地方吊着,孩子们眼馋那透明的柱儿和浇了黑油样的路面,刚要出去戏耍,便被大人压低了嗓门的呵斥禁住。 我们首先明白了什么叫开会。 光棍梁二一根烂麻绳把空心破棉祆朝腰间一缠,咣咣地敲几下破铜锣,尖细的声音就满寨子响着:“开会啰——开会啰——” 会场设在二老爷家的打麦场里,一张破桌后面坐着富堂和来蹲点的杨仁君,上千人面朝着他俩,坐着、站着、蹲着,高高低低搠了一大片。富堂和杨仁君轮着站起来讲话,一讲就是大半天,讲得太阳矮了,天也凉了,人群一批批地短了,又长了,又短了,却都不敢说话,支着耳朵听。听见了一个异样的响动,便用目光去寻,却又看不见是什么发出,细想才知是有人放了屁,一个忍不住就咧开了嘴,惹得都撑不住,就笑出了声音,忙左右看看,见台上还在讲99lib?,胆子就大了,便小声说起家短里长来。 原来开会就是轮着说话。 曼丽那天也来听会,坐在一个麦秸垛旁,一手支着腮帮子,半天不换一个姿势。 “真的曼丽就穷得吃不起肉了。” “难说,或许早几年她就听到了风声,九九藏书把地全卖了,城里人精能哩,如今又和富堂攀扯上了,再不会有事的。” “有事没事谁说得清,还不就是那么回事。” “不是那么回事还能是别的什么事。” “什么是事什么不是事眼见了才算是事,别瞎操心了。” 这些话都是用手捂着嘴,轻轻送出的。富堂的牛眼朝这边一扫,忙都把脖子抻直了,听见的声音就分外的大。 “咱们梁寨,有罪大恶极,有苦大仇深,该杀的要杀,藏好的要想法挖出来,这是穷苦人的天下了,二掌柜的房子从今天起归政府了,到时分给那些
住茅草庵的人家。” 我们心里就不住地嘀咕:历来父债子还,看来七爷爷是没有好果子吃了。 后来的会就变得不那么温和了。七爷爷和几个店铺的老板耷拉着头站在马扎子上面,一个一个人走到他们跟前诉一番他们先前的不是。人们发现说完了能分一升小麦,等候上台的人就排起了长队。轮到铁器铺老板,富堂说他交出的账本是假的。光棍梁二从这句话中品出了滋味,第二天继续诉苦时,他第一个走上台去。 “你做的是大生意,铺面的账本作不了数。民国三十四年秋天,就是曼丽的弟弟牵着大狼狗来的那一天,你卖了多少钱?四把杀猪刀,你就收了十二块钢洋。张铁匠卖给你,一把只收半串铜钱,大清时就是这个价。” 富堂接着道:“你记得他的铺面什么时候开的业?” 梁二揩一把鼻涕说:“宣统二年秋天,那一年我五岁,开业那天,我还去拾过炮仗哩。” 杨仁君伸手比画着,“赶快算一算,每天有三五宗这样的买卖,可不是个小数目。” 铁器铺老板叫一声“天呢”,一头从马扎上栽了下来。 当晚,铁器陈和七爷爷被送进一间牛屋。七爷爷被怀疑埋掉很多钱,因为去年他拿出两千大洋,眉头都没皱,没有几万大洋撑着,腰板能这样硬?七爷爷在牛屋熬了七天,跪过碗片,喝过辣子水,终于改了口,答应回去拿账本。后半夜,看守见他没回来,追到七爷爷家要人,才知七爷爷根本没回家。第二天早上,人们在河边的老柳树上发现了他,早硬了。 在那个冬日里,寨子里常常可以看到曼丽的影子,一见人,脸上就浮出一层贴上去的笑。看她变成这种样子,我们都有些于心不忍。 镇压铁器陈的报告已经打上去了,一窝老小终日哭哭啼啼的。人们在街面上再看到富堂,都不由得向他点头致意。 八 后来,会场上就不见了杨仁君。 他终日待在他的住处——曼丽家的大客厅内,找一些大户人家的年轻一代谈话,鼓励他们与自己的亲爹亲娘决裂。他的饭菜都由英莲负责做好送去。 开始,大家都觉着这是顺理成章的事,没什么大惊小怪的,早些年乡公所公差下来催粮派丁,吃住也都是在大户人家,有时候英莲留下来和杨仁君说说话,这也在规矩中。忽一日,有人听见英莲无拘无束的笑声了,心中不免一怔。这时候还能听到一种辩护的声音:英莲本就是县城的人,和杨仁君早先认识也有可能,县城就屁股大的地方,四条街画出一个井字,再说两人都识字,到一起自然话会多一些。 终于有一天,我们看见宽子扛着?头到河边开荒。他做活的样子实在可笑?头举到半空,两条腿就成了两张弓,白净瘦弱的身体也显出了波浪的形状?头一挨冻实的土地,把自己弹得跳三跳,流了汗,也不像我们一样用袖子一抹继续干活,而是停下来,掏出手巾仔细揩去。我们忍不住,就远远地教他如何扎稳下盘,如何把木柄握得实,才不会费力气。他就愣愣地望着我们,叹口气盯住天空。枯柳枝上,两只雀儿打架,也能让他怔上半天。终于,我们走近了他,便看见那木柄已被血染得暗红。这便证实了我们的几分猜想。英莲呢,越发变得红白,腰上像是装了弹簧,哼着小调儿在那小门里弹进弹出。 曼丽对儿媳妇所做的一切缄默不语,这是为个什么结果,开始引起我们的兴趣。几个百无聊赖的穷小子大着胆子问杨仁君:“曼丽家到底能划什么成分?” 杨仁君认真回答了这个问题:“她家一无雇工,二无更多的田产,小贵子在世已经毁掉了多半家业。多年来,她家并没有血债。有人说曼丽曾扬言杀人,又买了杀猪刀,可是没有任何证据证明谁的死与她有关。倒是她家的
两只黄狗被人药死了,县城一解放,她家的大狼狗也神秘地失踪了。可以这么说,曼丽家在梁寨,还是受过一些压迫的,按政策,她家只能划成富裕中农。” “她家的房产可值不少钱哩。” 杨仁君答道:“就现有的证据,这个院子属于她家的,只有后院的阁楼和几间瓦房了,前院已归梁富堂所有,我看过那张转让文书。至于有人提出她私藏了很多钱,我看也只能是一种猜想,我在她家吃了两个月饭,很少吃肉。” “她家的红白肉你吃没吃过?” 见杨仁君挺随和,胆子就大了。 杨仁君抿嘴皱眉想了一阵子,回答说:“红白肉我没吃过,只记得吃了一次红烧肉,曼丽亲自做的,味道不
99lib.
错。” 看杨仁君的样子,知道他真没想到其他,就越发放肆了,“啧啧,二指多宽的红白肉,又嫩又香的,再备一碟余香满口的口条,主食又是插枣白蒸馍,吃了神仙都不愿做了。” 杨仁君笑笑,“我还有事,你们这么一说,我还真的馋了,我出钱叫他们做一次,到时请你们来一起吃,革命全依靠你们呢。” 杨仁君一走远,众人都笑岔了气。从此,偷情在梁寨有了固定的、形象的说法:吃了谁的红白肉。 富堂知道这件事后,第一次表现出对杨仁君的不满,他忿忿地说:“他说是富裕中农就富裕中农了?我看没这么容易。” 但是,富堂见了杨仁君,仍很恭敬,开会时仍把正中的位子让给杨仁君。 这一串串事情传到铁器陈家里,已经走了形,把杨仁君和英莲的关系对于曼丽家划什么成分的意义过分夸大了。铁器陈有个女儿,已经十九岁,知道这些后,做出一个惊人之举。 她与富堂的故事,我们局外人所知甚少,只记得在很多天里,她纤瘦的身子倚着路口那棵老槐树,眼巴巴望着曼丽家大院的可怜模样。 开始的几天里,老人们看见了她,免不了安慰几句,大家都知道她的父亲就要死了,天气确实太冷,她又是一个姿势一动不动,只怕待久了就与老槐树冻在一起了。终于有一天,她从槐树旁闪出来,迎着富堂去了。一次,两次,富堂总是三言两语打发了她,留一个瘦小的影儿飘在寒风瑟瑟的路上。那些天,富堂天天晚上在杨仁君那里研究成分,那小女子不管多晚都在老槐树下等待。富堂终于被感动了,在一个深夜里,跟着小女子99lib?进了铁器铺子。 没几天,富堂就常在人多的地方讨论铁器陈的死活问题。 “他虽赚了不少钱,总是没有血债吧?”富堂说。 “赚钱多到一定数量,就不是个钱的问题,这叫量变引起质变,是个哲学问题。”杨仁君耐心回答。 “那曼丽家呢?早年他们进钱像秋风扫树叶,十个铁器陈也顶不上一个丝绸梁。”富堂说,“我不知道哲学,我只知道手心手背都是肉。” “说曼丽家藏钱是猜测。” “陈家呢?”富堂反问。 杨仁君把富堂拉个背场道:“梁大叔,梁寨是几千人口的大寨子,又是水旱码头,现在是工作试点,没有镇压一个人,说明什么问题?你和我的工作做得不细嘛。再说,还是你先指出那是假账本,如今改口,不是自己打自己嘴巴吗?如果你没占曼丽的房子,应该把她家划成富农,可是你们立文书的时间不对,有什么办法?改朝换代的事,怎能做到完全公平。” 富堂抬头看看日头,不再说话了。 腊月初七,铁器陈一头栽进冬日的麦田里,后脑勺上多出一个血窟窿。 杨仁君走过去验了尸,对跪在尸体旁哭泣的老妇人说:“按政策规定,你们家需要出五百元子弹费。” 富堂走过去说:“这钱就免了吧,正伤心着,再要子弹钱,说不过去。” 杨仁君掏出一块白手帕揩了手,慢慢说:“这有明文规定,梁大叔,你就是没有政策观念,做领导最需要的是这个政策观念。这钱并不多,只能买五个鸡蛋,收了这个钱,大家就把这件事记牢了,你不明白这里面的道理。” 富堂脸色铁青,一言不发,朝着寨子方向站着。这时,寨子里奔出一个十多岁的男孩,一边跑一边喊:“娘,娘,我二姐……好多的血……” 富堂拔腿朝寨子方向狂奔。 小女子坐在路口的老槐树下,右手握着一把杀猪刀的刀柄。她两眼睁着,看着曼丽家的院子,两片嘴半开着,不知道她要说什么。富堂也看看那个院子,那个小楼,慢慢蹲下来,伸出蒲扇般的大手,伸向小女子一片白雪样的脸。小女子眼睛闭上了,她的睫毛好长好长…… 杨仁君领着一干人挤进来看看,喊道:“有什么好看的,有什么好看的,明明是自杀嘛。” 富堂没说话,扛起小女子扬长而去。 杨仁君站着,久久盯着富堂宽宽的后背。 九 腊月二十三,富堂和杨仁君为曼丽家的财产问题争吵了一天,最后决定第二天查个水落石出。 去看热闹的人.99lib.很多,太阳长过院墙时,院子里已经站满了人。 我们发现曼丽这些日子老了许多,步子也没有从前的滋味儿,眼睛像是总也找不到目标的样子,最后在自己脚前不远的地方盯死了,忽地又把头抬起来,极快地望一眼,似乎是在确认晴天还是雨天,手先是垂着,又叉着,最后总算在怀表链露出的地方停住了。 有人搬出两把太师椅,塞在杨仁君和富堂屁股下面。富堂也不谦让,先坐下了。杨仁君迟疑了一会儿,也坐下了。曼丽就朝宽子乜斜去,宽子挪了半步,又停住了,朝英莲使了一个眼色。英莲鼻子哼两声,极不情愿的样子扭进客厅,又拿出一把太师椅。曼丽朝人群挤出一个笑,面对着杨仁君和富堂坐下来。 杨仁君咳了一声,“关于你们家的财产,现在又有了不同的说法。有人说建这座小楼时,设计有地下机关,你们梁家的大批财产,在日本人来之前,已经换成了黄货和白货藏在家里。政府和我个人相信你们的态度是诚实的,没有隐瞒什么秘密。今天的目的是做个详细调查,做出最后99lib.的结论。” 曼丽慢慢说道:“民国十三年秋天,我嫁到这里,这年冬天,公公婆婆都去世了。从那时起,这个家一直由我当着,收入和支出都有明细账记着。查查账也就水落石出了。我回忆不起别的什么。” 杨仁君眼睛眯成一条线,仰在太师椅里看太阳。 富堂咳了两声,光棍梁二把破棉祆裹了裹,从人群里走出来,清清嗓子喊一声:“我们要个公平!” 杨仁君见是梁二,白了他一眼。 梁二继续说:“铁器陈家一天死了两个人,这叫罪有应得。大家别忘了,这四把刀都是曼丽买的,够办两个屠宰店。这个楼房有鬼,肯定有夹墙……” “梁二,”杨仁君站起来,围着梁二踱着步,“你说话可要有凭据,你是亲眼见的,还是听说的?” 富堂温和地说:“杨同志,梁二是个赤贫户,如今觉悟了,提出一些线索,就让他说说。梁二,你看见了吗?” “说看见了也算看见了……”梁二嗫嚅着。 “看见了就是看见了,没看见就是没看见。”杨仁君又站起来,“看见了就是真凭据,实际情况要是不像你说的,破坏土改可不是个小罪名,你好好想想吧。” 梁二吞吞吐吐说:“我,我,其实也算是听说的……” 富堂瞪了梁二一眼,转身对杨仁君道:“梁二的话,也是有个影儿的。几十年的旧事,本来不想提,如今不提不行,就提一提。我爹原是个扛长活的,我四岁那年,他得了痨病,被赶出去了。这病是累出的。一个月后,我爹死了,那时我妹妹只有七个月,娘只好去求东家。东家要我娘当奶妈,但要把我妹妹送人。青黄不接的时候,穷人谁去收养个女娃?我娘就把妹妹扔进了尿罐子,总不能都饿死九九藏书喂了狗吧?这种事旧社会遍地都是,不细说了。大老爷鼻子哼哼,我们娘俩就不用要饭了,多大神通!他家有钱。这钱哪里来的?如今大家才明白了,是我爹那样的人为他们挣的,杨同志,你说得对,这叫阶级仇。如今划成分了,把我们和少爷少奶奶安在一条板凳上,说不过去吧?这小楼的地基就修了一个多月,周围搞了铁丝网,匠人也是从外乡请的,这些人雇来平安回去没有,谁能保证?看不见死人,就不叫血债?记得你给我说过,过去皇帝修陵墓,最后都要把修墓的杀掉。大老爷家先前的排场,老梁寨人哪个不清楚?吃吃玩玩就把家业吃空了?没有一座金山顶住腰,谁敢用牛奶洗澡?如果这楼里没机关,干吗要请外乡人?穷人的政府不为穷人撑腰,穷人能服。” 杨仁君有点犹豫了,富堂提的都是原则问题,他不能不小心应付,“梁大叔,那你说该怎么办?” 富堂说:“我不说,看看群众怎么说。” “挖一挖就知道了。” 有人嘟囔一句。 “对,挖一挖就知道了。” 一群人齐声说。 “天呢——”曼九九藏书丽惊叫一声,从椅子上弹起来,“我只有这个小楼了,我只有这个小楼了……” 我们看见她奔跑过去,用颤抖的手仔细摸着阁楼的砖墙,自言自语着谁也听不懂的声音。那一时刻,我们都为曼丽难过起来,除了这幢小楼,还有什么能表明曼丽的身份呢? 曼丽猛地转过身,慢慢朝富堂走过去,突然间,她两腿一弯,跪在富堂脚前了。 “梁富堂,梁富堂,你的心思我明白。翠屏在大花船上吃里爬外,我不怪她,你和她想的就是这一天……你要什么,我都答应,给我留下这个小楼吧,给我留下吧。翠屏是条蛇,我爹把99lib?她从妓院买出来,她就咬人了……我什么都能答应你,留下这个小楼吧,我求你……” 富堂的脸色变得铁青,肥厚的两扇嘴唇兀自抖动着,大叫一声:“这是个疯子!这是个疯子!” 忽然,他用手捂住自己的胸口,盯着曼丽的脸,向后退去。 我们看见曼丽的脸上挂着笑意,不明白到底是为什么,惊呆了。 十 曼丽的小楼最终没被拆掉。 正月初一,当一缕冬日的夕阳伸进窗棂,慢慢爬向后墙的时候,富堂伸出双手插进那一束枯黄当中,僵住了。 英英武武的富堂暴死了,没几天,寨子里就传出两种说法。 经多见广的老人把曼丽下跪的历史勾画出来了。嫁到梁寨后,受她跪拜的大老爷、大老奶、富堂,都是突然就死了。曼丽的下跪带一种邪气。 另一种说法是,翠屏这几年夫贵妻荣,说话做事渐渐露了本相,真有那么一点从良女子的样子,由此推想,翠屏是曼丽她爹从青楼赎出来做小老婆的,但又不敢对大夫人明说,偷来的锣只能捂着打,只好说是买的丫环,大夫人早看出了,只是不说破,嫁闺女时就把这块心病当包袱甩给了梁寨。富堂在大花船上看上的是曼丽,几十年没闻到一点腥,这回曼丽什么都答应了,又揭了翠屏的老底,富堂自然要休掉翠屏的,翠屏害怕这个结果,就抢先下了毒手。 前一种说法太神秘,没多少人反驳,也没多少人相信。后一种说法,把翠屏说得太歹毒,她有儿有女,没必要走这一步。 翠屏为了洗刷自己,公开了富堂死前的病情。富堂自腊月二十五,就滴水不进了,灌什么吐什么,三四天时间就瘦得不成了人形儿,参加富堂葬礼的人都能证明这一点。 可是,曼丽为什么把小阁楼看作生命?她根本不在乎梁寨的一切,为什么还要守在这里? 翠屏自然要回敬曼丽,她四处对人说:“你们都以为曼丽怀小宽子是进门喜,狗屁吧!瞒得了别人瞒不了我。她要完婚的前一个月,半夜里后花园常有古怪的蛙声,深秋时节,又是在城里,哪会有青蛙?青蛙一叫,第二天她准出去,一去就是大半天。有几次回来,眼都哭成了桃子,疯了一样烧她的信和照片,我不识字,她也不让我看照片,不知道那是些什么见99lib.不得人的肮脏东西。平常里,她的内衣内裤都扔给我洗,那一次忽然不叫我洗了,要知道她正在期上,便桶里却没有血。正是这个时候,她才答应下婚事,还使性子要越快越好。你们只要看看宽子的样子,一脸湖北人的小聪明,河南人哪有这样的长相?曼丽竟还有脸编派我的不是!我是差一点被卖到窑子里,天地良心,嫁给富堂时,我可是个货真价实的黄花闺女。三爷爷婚前是什么样,大家都知道,肯藏书网定是头一夜没见红,才变了性的。记得曼丽快生产时,她家里托人带了一封信,看着看着她就哭了起来。我估摸着肯定是那个教书先生死了。她和教书先生好,干吗不嫁给人家?你们别以为她后来就贞节,和老七就那么清白?鬼才相信。” 翠屏说的这些,无法印证,我们都当传说来听。富堂死后,成分都确定下来了,只等宣布。我们想:曼丽家的日子肯定要变好了。 在宣布各家成分的大会上,杨仁君一改往日的调子,并没宣布曼丽家是富裕中农,而是说她家有些问题还在清查,弄明白后才能确.99lib.定划成哪一类。 我们立刻感到其中定有原因。 十一 春节后下了一场大雪,总算冲淡了一些荡漾在寨子里的那股愁苦。 一天晚上,小阁楼里传出了曼丽和宽子的大声争吵,刚要听个头绪,只剩下一个男人的哭声了。这些消息让我们断定英莲当时根本没在家里。 第二天,杨仁君在寨人大会上宣布土改已经告一段落,新社会了,一些陈规陋习也应该逐步铲除,譬如拜年吧,还可以拜,但决不能再磕头了,婚葬喜事也应从简,劳动人民刚刚翻身做了主人,又是连年的战争和灾荒,应该加倍珍惜革命胜利的果实,不能拿果实打了水漂漂。 多年来,我们普普通通的梁寨人,早对很多的规矩有怨言,政府这样体谅,哪有不拥护的道理,巴掌都拍得生疼。 杨仁君接着说:“婚姻也要改一改,前一年,我们只是让地主资本家的小老婆自谋生路去了。这只是个开始,还有许多不合理的婚姻留给了我们新社会,也需要搞一搞改革,像童养媳,就是很不公平的婚姻嘛。人家欠了你家二斗半红高粱,三年还不起,你就要人家十一二岁花骨朵般的闺女过来抵债,做饭、洗衣、拎尿罐子,干上三五年,不管人家闺女愿不愿意,关进屋子就解扣子,这比驴打滚还驴打滚。还有一种情况相当普遍,就是父母之命捆绑在一起的那种,也不属于自由婚姻,慢慢的都要消灭掉。人民政府不能眼睁睁看着不管,实在合不来,政府可以批准离婚。” 这番讲话在梁寨引起了巨大风波,没有男人打老婆了,满寨子都是年轻女人放肆的笑声。英莲自然是风波的中心。随便什么时候,只要听见什么地方有三个以上的女人在一起嬉笑,英连准在里面。更多的时候,英莲是和一个个小媳妇倚在一?99lib?棵槐树或是一棵榆树下,做长久的密谈,不时地可以看见小媳妇泣咽的模样,眼泡哭得红肿,肩头一耸一耸的,一条绣花的真丝手帕绕在手指上。英莲这时就伸出白净修长的手,拢一拢耷在那女子前额上的头发。那段时间,英莲赢得了很多女人的心。因此,当杨仁君宣布要英莲做寨子里的妇女工作时,全寨妇女都一致叫好。 有了这层工作关系,我们就可以经常在冰冷的清晨或是炊烟缭绕的黄昏,看见杨仁君和英莲并着肩,慢慢地沿着河堤的一行槐树走路的情景。杨仁君穿着一身灰色的衣服,上衣是对襟,五个黑色的扣子十分显眼,一条黑白相间的围巾前后背各搭一头,随着那徐徐的风和他起伏有度的脚步缓缓飘动。英莲的头发已经剪短了,一绺刘海勾在前额上,像是一个帘子,两只乌亮的大眼深藏在这黑帘的底下,一身平常的月白布衣服,叫她一穿,左看像个洋学生,右看像个洋学生,哪里有一点做了几年
媳妇的样子。他们就那么慢慢地走,时不时同时朝一起扭头,那情形很让我们眼热,心底里就生出一股对新生活的热望,同时也觉出了梁寨真正的变化。我们就想起了宽子,想起他确实在哪个地方叫这个杨仁君比了下去,他的木讷,他的柳条样细弱的身子,他的那个散发着朽木气味的深宅大院,似乎都与英莲这枝出了墙的红杏不甚般配了,只有老人们见了这情形总是发出叹息。 日子一天天过去。日头出来,又落下,曼丽的藏书网阁楼静得像是睡着了。越是寂静,我们越是要想:这种让曼丽难堪的状况不会维持太久了。 不久,小媳妇们透出了消息:过了年,英莲就提出和宽子离婚的要求,杨仁君春节回县城也把自己的婚事退掉。 这明明是我们早猜想到的,一旦成了事实,一下子又无法接受。我们觉得这样下去,曼丽这个家就要垮掉了。 老人们首先变得恓恓惶惶,在装旱烟袋的间隙里感叹着:“山里猴,引不下头哇。” 接着,胆子大的汉子半夜里又开始打自己的老婆。第二天,就有小媳妇到杨仁君那里捋起袖子,把那青青紫紫的伤痕露出来给人们看,要政府为她们做主,有的就斩钉截铁提出要离婚。 杨仁君领着人,把这些汉子一个一个抓起来,关进二老爷家的几间烟房里,扬言不给吃喝。半夜里又有几声尖叫从烟房里传了出来。天一亮,就有小媳妇拎着吃的来求杨仁君。杨仁君一脸的不耐烦,一一打发她们回去。三天后,杨仁君放了汉子们,劝那些送过饭的小媳妇回去好好过日子,把那些没露面的小媳妇诉的苦用字记了下来。汉子们出来后,都忙着取面取粮交上去。 我们这时才知道,这些汉子根本没挨打,也没有挨饿,那些叫声是梁二装出来给那些媳妇们听的。 无论如何,杨仁君倡导的新生活搅乱了我们梁寨人多年形成的平静的秩序。我们心中又隐隐地生出一种期待九九藏书,期待着这个杨仁君也能有点什么挫折,正像我们当年期望高贵的大老爷、二老爷家出现一些不体面一样。这希望自然而然落实在曼丽头上了。寨子里有三个城里人,杨仁君和英莲已穿了一条连裆裤,除了曼丽,寨子里还有谁有资格和杨仁君斗一斗呢? 十二 在这个冬天的尾巴里,曼丽一直没露面。那幢小楼像是在睡梦中一样。 我们偶然见到宽子出来挑水,从他身上也感觉不到丝毫属于男人的东西:挑水走路歪歪斜斜,眼睛里也没盛着丝毫的所谓夺妻之恨,见了外人先把头点得如小鸡啄米,脸上的讪笑来得快捷,去得迅疾,倒像是一个偷儿。这情景并没出我们的意料之外,因为历来就是成则王侯败者贼,只是心里仍然如饥似渴地盼望着曼丽再有一次买尖刀之类的举动。有人就添油加醋谈论起曼丽的从前:她如何设了陷阱整治了色胆包天的梁富堂;毒死两奶牛时如何心狠手辣;错嫁了小贵子后又如何为这个九头鸟守节几十年。仿佛曼丽什么时候聘他们做过教师爷似的。岁月流得记忆都断断续续的,就弄出了一些张冠李戴。实际上,这种情形恰好表明了我们对曼丽的失望。.99li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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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二十四日上午,又一场大雪把道路全堵塞了,而县里的检查团过三天就要来梁寨。第二天早上,杨仁君领着几百人清扫道路。 他和英莲站在长长的队伍中央,英莲只是拄着一把铁锹站在杨仁君身边,并不动手干活,两只蚕豆大的酒窝始终在她脸颊上旋转着。杨仁君不知说了句什么话,英莲小嘴一撅,拎着铁锹到远处的人堆里去了。原来杨仁君也有自己的难处,自己得小心。 曼丽从哪个方向出的寨子,什么时候就来到了我们背后站在路旁的一个土岗上,没有一个人想得起来。我们只记得突然间就发现了她,一身素白伫在寒风里。 曼丽深一脚、浅一脚,蹚着积雪扑过去,跌跌撞撞爬上路面,身子如一团柳絮飘飘摇摇,眨眼间就到了杨仁君面前跪下了,双手向上一伸,一个声音挤了出来:“杨同志,划地主吧,划地主吧,求你放了英莲,放了英莲吧,小宽子瘦成一个魂,一个魂了,求求你,求求你……我只剩下小宽子啦……” 杨仁君忽然一个趔趄跌倒在雪地里,大声叫着:“赶快赶走这个疯子,快赶走这个疯子!”说着,爬起来,不由自主地朝寨子跑去。 曼丽跪在雪地上,望着寨子方向的眼睛变得迷迷茫茫的,两滴眼泪滚过煞白的脸颊,在雪地上砸出两个坑。 她就那么个姿势跪着,跪着,花白的头发随风一飘一飘,一飘一飘。 第二天早上,我们再见到杨仁君,他早已冰僵在一个茅坑前面,身子仆在斑斑驳驳的雪地上,两只手和冰碴冻在一起,白白的屁股朝天撅着。 三天后,医生写了鉴定:死于脑溢血。 十三 曼丽一家五口人,过了许多年平静日子。 杨仁君死后八个月,英莲生了一个儿子,取名大龙。又两年,英莲又生了一个儿子,取名二龙。 如果不是农忙的时候,宽子一人在后院的小出出进进,侍弄他们的几亩地,我们简直要把这家人遗忘掉。其实,我们心底深处,没有一天敢把曼丽忘怀。这种复杂的感情简直一言难尽。譬如,在哪个多风的夜里,小阁楼里飘出一声孩娃的啼哭,或是一段变得有些嘶哑的口琴声,我们总是不由自主地回想起那个冬天。 在这种回忆和想象中,曼丽离我们普九九藏书通人越来越远,高高地飞在半空。一想起富堂和杨仁君的死,我们立即就会想起曼丽跪在地上时脸上那种神秘的表情。一种叫做敬畏的情感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在我们心里生成了。我们很怕曼丽,却又极想见到她,她老成什么样子,英莲的两个大酒窝是否依旧,两个小儿的相貌究竟有多大的差异?有时候,有人会不由自主地走近那幢小楼或是走近那扇半掩着的小门,想看看土改后再没露过面的两个女人,忽然间就看见二楼那早褪了色的绸缎窗帘兀自一动,窸窣之声跟着就响了,没有人敢留在那里,看一看那窗藏书网帘后面印没印有一双神秘的老眼。 终于有一天,曼丽一家重新回到我们中间来了。 政府号召办大食堂,各家各户的铁锅都要砸掉炼钢铁。做了高级社社长的梁二遇到了难题:其他人家的铁锅、碗盆、粮食,早收齐了,曼丽家该怎么办?去找宽子,宽子说他做不了主。梁二和几个社领导一商量,决定一起去拜访一次曼丽。 几个人从小门进了院子,宽子把他们领到客厅里,对他们说:“我娘正在午睡,我这就去喊她。” 众人99lib?忙说:“不忙不忙,三奶奶睡了多年的午觉,我们可以等的。” 大院的二进门已被土坯砌起来了,花墙也用石灰封死了。有当年做过曼丽家伙计的,目睹了这景象,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曼丽一进屋,众人忙都站起来,齐声喊一句:“三奶奶——”似乎都忘了她喜欢人们直呼她的名字这件事。 曼丽示意大家坐下,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脸上分明还挂着几分笑意。她又较几年前瘦了些许,头发已是白多黑少了,形状却仍梳得很年轻,就如她刚刚嫁过来时一样,可能是长久不见阳光的九九藏书缘故,面皮白得耀眼,她静静地站在门口,夕阳就把她依旧显出腰身的影子印在地上,开始,梁二觉着曼丽的样子有点怪,一想才知道是曼丽没穿旗袍的缘故。一身洗得泛白的天蓝布衣服,大样子与梁寨女人的没什么区别,只是做得瘦些,感觉像是挨着肉皮长出的。 梁二站起身,搓搓手,结结巴巴说明了来意,听见曼丽笑出了声,赶忙补充道:“其实,城里人还是一家一户吃饭,这是来和你商量,要是……” 曼丽收了笑,“我家从来都是相信政府的,红五师的时候,我爹就捐过一笔钱。既然是政府号召,我自然同意。不知大食堂设在哪里,又是怎么个吃法?” 大家都有点喜出望外,梁二眼珠一转,恭恭敬敬道:“食堂就设在二老爷家的大仓库里,吃饭时每家来一个人按人头领饭。只是这人多嘴杂,免不了会闹出一些鸡毛蒜皮,大家心里有个想法,你老人家是大家信得过的人,希望你在做饭领饭的时候去转一转,算是个公正。” 曼丽笑了,“大家都到一个锅里搅勺子,自然有份力就出份力。我在汉口女子中学读书时,还真的搞过食堂工作哩。” 十四 这样,曼丽开始登上梁寨的政治舞台。 梁寨的大食堂,因为有了曼丽做总监督,一直办得有声有色。开饭的时候,破铜锣的声音先响了,不一会儿,各家各户就走出一个人,拎着罐儿、盆儿,在大粮仓门口排成一长队。 曼丽早早收拾得整整齐齐,坐在饭缸边的一张太师椅里,两个玉人儿一样的孙子一高一低两边站着,大的手里拎个白瓷罐,小的双手捧着一个大花瓷盘,眼里分明伸出了小手,却不敢动,一直等到最后盛饭。 有了这个榜样,别的孩童也都变得规矩了。有一回,梁二走过去要给曼丽家先打,曼丽冷酷无情的声音就响了:“要想公正,首先得以身99lib.作则,我看你家以后也最后打。” 土改后,梁二娶了贺营的一个寡妇,带来一儿一女,来后又生了一儿一女,那女人打饭时常加塞儿,没人敢说什么,不想曼丽就看见了,又说了出来。梁二立即红了脸,讪讪地退到门外。 没过多久,曼丽的影响就渗透到了梁寨人生活的方方面面。 每天天一亮,小阁楼的窗帘全部拉开了,曼丽开始一天的工作。梁二被称作大队支书后,又聘请了曼丽做工分监督员,一天计十个工分。每月评议工分的时候,梁二身边就摆一把太师椅。结算前一个月工分时,这把椅子空着,会开到中央,曼丽就昂着头,慢慢走进会场,微微点着头,向给她让路的人致谢,走到梁二身边,转过身,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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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眼黑压压的人群,缓缓坐下。 会计开始念下个月每日十个工分人员的名单,念一个就抬头看一眼曼丽,见曼丽仍在闭目养神,就大声问一句:“有没有意见?”众人就喊:“没有意见。”这就算通过了,念了名字后,如果曼丽的鼻子里有了响动,会计就对那人说:“下个月你计九分,有没有意见?”那人不说话,就算认了。 总有人不服,反问一句:“为啥?”话音未落,曼丽手里捏着那块锃黄的腰表,锋利的眼风倏地射了过去,看了半天才说:“这个月我专门注意了你,你家来了三次客,第一次你上午早收工四十分钟,下午晚出工四十八分钟,是你家小三去叫你的,来的是你四舅,就是那个留着山羊胡的老头;第二次你上午早收工一小时零八分钟,下午晚出工四十二分钟,你屋里人去叫的你,来的是你亲家母,前三天你家老大夜里打了媳妇,老太太来给女儿撑腰的;第三次你上午早收工三十五分钟,下午晚出工四十六分钟,你家老四叫的你,来的是你丈母娘。” 从此,大家做活儿,一点懒也不敢偷了。心想这样就会理直气壮了,可到了下一个月评工分,曼丽的鼻子又哼哼了。 一个后生站起来问曼丽:“这个月我没迟到没早退,这又为啥?” 曼丽头都没抬,慢腾腾说道:“说出来你可别脸红,你结婚七个月零四天了,天天晚上折腾两三回,受得了吗?身体是你的,大队管不了,可干活是为大队干的,你说你还能干动全劳力的活吗?” 会场立即开了锅,散会后大家还心有余悸,一个老人提醒说:“她有望远镜,又住楼房。” 后来,很多家咬牙拿钱扯了布,挂了窗帘。 一九六二年,曼丽向梁二提出自己年纪大了,人口又增了这么多,需要找个帮手,帮助她记录和开会。梁二当即决定:“让英莲帮你干,每天也计十个工分。” 事后,翠屏给梁二提意见:“上嘴唇碰碰下嘴唇,在纸上写几个字,就是个全劳力,一个还不行,好事全让他们占了,梁寨到底谁当家?人家都说你是个聋子耳朵——摆设。” 99lib.梁二神秘兮兮地笑笑,“你这老娘们懂个屁!梁富堂活着也想不了这么绝。有了曼丽,没了懒汉,没了小偷小摸,评工分也不用吵架,我也不用得罪人,她是枪,我是人,懂了吧?只有一点不好,这女人六亲不认,每回去你那小屋,心里直扑通,生怕她用望远镜看见了。” 日子久了,英莲的眉间多了许多愁苦,忍不住诉说着:“每天吃完早饭,她就上楼了,望远镜挂在脖子上,要不了三分钟,
她准能发现点什么。总是扯着嗓门喊我,不管我愿不愿听,絮叨起来就没个完。针鼻大的事,她也一惊一乍,有一回,我还在洗碗,她就叫了起来,听声音像是出了人命案,什么大事?青武媳妇把七婶家的芦花鸡关进自己院子了。这事真把人烦死了。连别人的婚嫁事也要过问,只要她看不顺眼,准没一句好听话。日子久了怎么得了?还不把人得罪光了?” 在新一代逐渐成人的时候,曼丽已经十分的苍老了。她已经不经常走出那幢小楼,对我们梁寨人的生活干涉得少了,或许是英莲一人承担了,不管怎么说,曼丽在我们的生活里慢慢显得不十分重要了。她得了大病的消息传出后,我们都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心里想: “曼丽终于要死了。” 十五 曼的病折腾了好几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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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再见到曼丽,她完完全全变成一个老太婆了。一头的银发,身体突然变得十分肥胖,一根枣木拐杖从不离手,眼神古怪而狰狞,常常对着一棵老树一站就是半天。她对我们的生活不再发表任何见解,她活着的任务似乎就是从那些枯树和老屋上寻觅时间流逝的丝丝痕迹。 在这片宁静的日子里,大龙长大成人了。 大龙很小的时候,我们就发现他的眼神有些奇怪,看世界东瞟西勾的,从不正视。起初,我们认为是那个阁楼把什么东西传染给他了。吃大食堂,我们发现这个小白龙一样的顽童并不是那种通常见到的简单得跟零一样的孩子。他工于心99lib?t>计,长于坚忍,与人打架从不啼哭。打饭时,只要他稍有不体面的动作,曼丽狠巴巴的拳头就砸在他的天灵盖上,他马上做出十分惧怕的样子,把硕大的头颅朝体内夸张地缩去。打完了饭,拎着白瓷罐正好好走着,不知怎么就摔倒了,饭菜流一地,瓷罐子总也摔不破,全家人只好饿上一顿。奇就奇在他一挨打就摔跤。次数多了,我们心里就明白了:这个小精灵是个心里做事的主儿,长大注定是个狠角儿。 寨子里那些仇恨九九藏书曼丽的人,就把希望寄托在大龙身上,翠屏有工夫就和他讲讲过去的故事。这样,上中学前,土改时梁寨发生的一切,他早已烂熟了。上中学后,一放学他就朝翠屏家里跑。翠屏待大龙胜过待自己亲孙子。 翠屏的用意,我们一眼就看穿了。起初,我们都很瞧不起这种借刀杀人的做法。后来,我们叫那架望远镜折磨得无地自容的时候,就原谅了翠屏,逼上梁山,能有什么办法? 到了停课闹革命的年代,大龙已经长成精精壮壮的小伙子。因为不用去学校,吃过饭他就泡在翠屏家里,这倒不是需要温习那早已烂熟于心的陈年旧事,而是因为翠屏的长孙女早就开始扎人眼了。 那闺女叫琳琳,一看便知是富堂和翠屏这样人物的种子,十六七岁,竟长出了一身的风流,乌溜溜的黑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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珠儿一转,做的事神仙都猜不到。她兜里常装着黑白瓜子,你在给她说话,一颗湿漉漉的皮皮就飞在脸上,看她,专心致志地吃,心想可能是她没留神,继续说着,又一颗飞来了,这回免不了有些想法了,看她时,正像一个十岁女娃娃冲你笑呢。靠这一绝技,已经叫一群半大小伙子抓耳挠腮了,要命的是这才算她的基本功。后来大龙是不是独占了花魁,怕大龙自己也不能断定。 大龙是梁寨附近五六个村子的娃娃头,打架厉害,又长得英俊。琳琳在方圆几里地,第一美貌。英雄加美人,合该折腾出些事情。 那年春天,大龙常在琳琳那里叹息。 “这么下去要闷死了。”大龙说。 “你说干啥好。”琳琳问。 “我也不知干点啥,坐着心里直冒火。”大龙说。 “那你去洗冷水澡吧。” 洗了澡回来,遇到了老翠屏。翠屏黑着脸,指着大龙的鼻子骂: “小子,你虚岁十八了。你知道你爹十八岁都干了些啥?十三岁杀过一个日本鬼子,十六岁在县区队能使双枪,要不是恋上你娘,早当县委书记了。比不上你爹,能比比你富堂大伯也藏书网行。他十六七岁敢整治东家,二十岁敢动少奶奶的念头。你呢?整日里喊着为你爹报仇报仇,连个机会都看不见,报什么仇?县城里早打起来了,乱世出英雄,你好好想想吧。” 大龙听完,当晚就不见了。 过了四五天,大龙回来了,直奔翠屏家,拉过琳琳说:“我和红太阳那边说好了,带去五十人给个副部长,带两百人就是副司令。两百人能拉得起来,我准备去加入,你怎么办?” 琳琳说:“我随你。” 这样,他们就加入了红太阳战斗队。 大龙当了四十天副司令。司令在一次武斗中毙命,大龙开始当正司令。 十六 大龙和琳琳带着十几人回到梁寨,已经是冬天了。 又是一个多雪的冬天。 曼丽家这扇破败相已经露出的小门从来都是从里面闩着,大龙叫了两声,就耐不住了,一脚踹了过去。大龙踩着两扇刚刚倒地呻吟着的木门,步入院子,震下来的灰尘在琳琳乌亮的头发上落了一层。 英莲在天井处撞上了大龙一千人,又惊又喜道:“我的小祖宗,吓死我了。” 大龙瞪了亲娘一眼,“人都死绝了,叫了半天门,也不答应,快把客厅腾出来,我要做司令部。奶奶的,肯定会东山再起。毛主席上井冈山也不过两千人马。”声音震得满寨子都在颤动。 我们立刻明白这个在全县风云一时的人物遇上了不如意的事情。 大龙威风凛凛坐在正中的一把太师椅上,琳琳和几个人或立或坐围在他的两侧。 英莲小心翼翼走进去,大龙很不耐烦的声音又响了。 “妈——快点找几块木板,再弄一块布,隔个里外间,能住下我和琳琳。” 英莲朝门口退了两步
,忍不住轻声问:“大龙,你们还没吃饭吧,想吃点啥?” “面条吧。”大
龙突然站起来,背着手在屋内踱了两趟,“老妖婆呢?” 英莲愣了半天,“是说你奶吧?” “我没有这个奶。” 琳琳接着说:“是漏网的地主婆,资本家的臭小姐。” 英莲吞吞吐吐说:“正,正在午睡哩。” “午睡?资产阶级情调。叫她快滚下来,惹急了,我一把火烧了这个鸟楼。” “急也不在一时呀。” 翠屏牛铃铛一样的声音响着,两瓣小磨盘样的屁股,一扭一摆进了屋,她走过去捏捏大龙的肩膀,笑出了鸭子叫样的声音:“果真没有看错你,凤生凤,龙生龙,这话真不假,小半年不见,真的就出息了,看看,又壮实又威风,官也做得不小。” 大龙拿掉翠屏的手,一脸不高兴。 翠屏根本不在乎这种冷淡,继续说:“今天让大小姐再做个美梦吧。听说你在99lib.城里开万人大会斗人,风光得很,明天你就开上一个给梁寨的老少爷们瞧一瞧。” 大龙鼻子哼了哼:“我心里有数。” 第二天早饭一过,破铜锣的声音满寨子响了,“开会啰——开会啰——”敲锣的是梁二支书。 我们感到纳罕。头天晚上,梁寨的头头脑脑已被大龙定为保皇党,命令他们今天陪站,隔了一夜,梁二竟又和小将们坐在一起了。 这个情形我们十分熟悉。曼丽和十几个五类分子胸前都挂个木牌牌,在台子中央站着,两边是大队小队的领导,场面确实比十多年前大了许多。 大龙双手在头顶飞舞,激动时就用拳头擂面前的桌面。开了一会儿,空中就落下雪花了,飘飘忽忽十分好看,伸手接一两片,只是慢慢在掌心变小,变得有棱有角,久久不肯化去。人群木桩一样膨出一片黑,慢慢地从上到下变白了。这么一走神,台上就有了变化,曼丽像一只硕大的黑乌鸦被两个小将架到台子前面站下。 我们忽然就有了一种古怪的、不祥的感觉,不由得开始想那个遥远的冬日,眼睛都粘在曼丽身上扯不下来了。大龙数说曼丽给梁寨带来的各种灾难,这些话断断续续进了耳中,这边进去那边出来,说曼丽想做梁寨的女皇帝、救世主,也都没在我们心里存留,只是感觉到了一种说不上来的东西在涌动着。 曼丽颤巍巍的双腿扯着我们的眼睛开始活动起来,她朝大龙走了两步,脸上挂着恶毒的笑意,认真跪在大龙面前。她什么话也没说,只是仰脸看着大龙。 接下来的事情完全出乎我们的预料。 大龙一点也不怕,向前走一步,一脚把曼丽蹬了几个滚滚,笑着道:“也不看看什么时候了,庙里的神早就砸光了,你还在这里装神弄鬼,吓唬谁呀?我今天就是让咱梁寨人瞧一瞧,你不比谁多长一只眼睛,你只是个漏网的地主婆,踏你一只脚,你就永世不得翻身了,你再跪呀?” 宽子冲上去,把晕过去的曼丽背走了。 大龙彻底打败了曼丽,一伸脚,就把我们心中的一尊神踢碎了。他又走到桌前,带头喊了几句口号,朝我们挥挥手臂,大声说:“散会吧。” 我们的心像是突然被掏空了似的。看着大龙和琳琳说说笑笑走远了,我们都没敢挪动一步,腿像是冻透了。 吃了午饭,寨子里的老老少少都拥向河道拐弯处的深潭,去看红卫兵小将大雪天在河里洗澡。 大龙号召了几次,没人敢脱衣服,都说冷。大龙骂了一句,“胆小鬼,怕什么,我洗了好多年了,毛主席说过,练好身体才能干革命。”说话间,他就脱得只剩个裤头了。 大龙的身体修长白皙,呈流线状,发达的肌肉群一片片从他身体里冒出来,像是一片片丘岭。琳琳和许多姑娘的目光都叫这白鱼一样的身子扯去了。 我们看见大龙伸胳膊蹬腿蹦跳一阵,叫过一个男孩说:“给大哥尿泡尿。” 小男孩犹豫一会,掏出小鸡对准大龙的两只大手尿起来。大龙一边接,一边洗自己的肚脐,完了,用手背碰碰小男孩的头顶,说:“中午喝稀饭了吧,尿还不少。” 大龙慢慢地朝深潭走去,渐渐地在我们眼里变成了一条大白鱼。他在缓缓流动的赵河里游着,游出各种姿势。 “大龙该不会是龙王转世吧,恁好的水性。” “这个猛子扎99lib?得好,有一袋烟工夫了。” “快看,他露头了……又进去了。” “不好,他游不动了。” 谁都可以看出来,大龙出事了。琳琳尖叫一声,拨开人群朝水中扑过去,七八只手挡住了她。一群人沿着河堤朝下游奔跑,一群人已经跑进河滩,喊叫声响成一片。 终于,我们从鱼网里看见了大龙。一片女人的哭声响了起来,脆得像冰的是琳琳,长得如面条的是英莲。从此,我们梁寨又多了一种比喻死亡的说法: ——就是像鱼一样睡去。 十七 日子终于又变得平静起来。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梁二还是大队支书,开会前还要敲破铜锣,翠屏照样恨曼丽,照样和梁二开一些只九九藏书有他们这种同谋才能体味出的追忆往事式的玩笑,青武媳妇照样把七奶奶家的芦花鸡关进自家院子下蛋。便是有些变化,也都像雨后石板路上的青苔,不经意地长出,又让人不经意地发现。 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没见过曼丽,但谁心里都清楚:她老人家还活着。我们心头仍罩着那化解不开的阴影。听到小阁楼里结结巴巴的口琴声,我们就在心里祷告着:不要再有冬天,不要再有仇杀,永远这样安静吧。 这样过了若干年。 二龙娶亲的唢呐声,又一次把曼丽送到我们中间来。老态龙钟的模样,拄着拐杖的手像是永远活在冬天里,不住地发抖。她在人群里一出现,就有两人走过来,亲密地挽住她的双臂,问长问短起来。我们都明白,这绝不是因为梁寨有.99lib.尊老的传统。好在曼丽参加完二龙的婚礼,又躲进小楼去了。 日子开始有滋有味起来。也许是太甜的缘故,屑小的磕磕碰碰又开始作为一种装饰出现在我们的生活里。二龙的媳妇叫仙惠,两三年间让我们都喜欢上了。她不显山,不露水,眼里总是盛满了笑,似乎是专为天下媳妇提供的一个样板,第一胎生了个女儿,说出的话更柔更低,给人一种她不小心做错了什么事的感觉。仙惠嫁过来后,正赶上政府号召只生一个好。每个月初,妇联主任就把整盒的避孕套送进每一个有年轻女人的家中。一段时间里,寨子里的孩子们有玩不尽的气球。这样,女人的肚子照样要胀大。 梁二和妇联主任都发了火,却没人怕。老女人们说:“一碗水要端平,为啥不给曼丽家送?” 梁二只好去做仙惠的工作。 仙惠很体谅梁二和妇联主任的苦楚。主动要了一些药回去,说这样目标小,不易被曼丽察觉。 没过多久,英莲发现自己家的母鸡都不下蛋了,愁眉苦脸要去请兽医。曼丽冷笑着说:“鸡吃了避孕药,长上几日,杀了给二龙补补身子。” 一日早上,大家都蹲在石碌碡旁吃饭,仙惠突然呕吐了,扔下饭碗问二龙:“你为啥换了枕头下的药?” 二龙瞪眼道:“娘们儿家,瞎说什么!快收拾收拾回娘家去吧。” 仙惠哭着道:“我给大队立过保证,叫我怎么做人。我要去医院做了。” 二龙站起来说:“你敢!” .99lib.仙惠突然发了脾气,说:“我的身子,有什么不敢。” 说罢便要走,二龙冲过去,两人厮打在一起。 这早是我们生活中的保留节目,劝得一方妥协就是了。我们都指责二龙下手太狠,不该给有身孕的仙惠捣出个青眼窝。 没想二龙也有一肚子委屈,蹲下来住头说:“这哪里是我的主意?奶奶吩咐的,我能不换吗?” 曼丽跌跌撞撞挤过来了,一时间大家都待在原地。只见曼丽的脚叫一块砖头一绊,跪倒在地上了,向前挪几挪,顺势抱住仙惠的腿,如破风箱一样嘶哑的声音就喊了出来:“求你了,好仙惠,生下来吧,生下来吧……” 仙惠惊得向后一跳,曼丽趴在地上了。 仙惠的脸由红变白,由白变青,嘴角的肉一跳一跳的。她直直地盯着地上的曼丽,不停地说:“我奶奶给我下跪了,我奶奶给我下跪了,我活不成了,我活不成了……” 对这样一个突然变故,我们都没有丝毫的心理准备,眼睁睁看着仙惠大叫着,撕扯着自己的头发朝赵河岸上的槐林狂奔。宽子和英莲脸色变得惨白,架着曼丽回去了。 一个老者站起来朝二龙吼着:“傻子,快去找仙惠,别让吓掉了魂儿。” 过了一会儿,仙惠跟着二龙回来了。饭场的人都没散,七嘴八舌对仙惠说着宽心的话,有人捡起那块砖头说:“仙惠,你奶奶人老了,叫这东西绊了一下,摔倒了,哪里是给你下跪?你放宽心吧。” 梁二不知何时也来了,走过去伸出手捋捋仙惠的头发说:“你奶奶只对和她有仇的人下跪,我今日去乡里给你要个指标,你奶奶不会怪你的。” 仙惠迟疑地朝我们一笑,说:“没事的,奶奶平常待我很好,她不会害我的,我只是有点怕。” 梁二吩咐二龙扶仙惠回去休息,转身对又返回饭场的英莲说:“你都看见了,曼丽惹不得,真没想到她会给仙惠下跪,你要当心!回去日夜守着仙惠,熬过这一关,也许都破解了。过几天,等仙惠安定下来,陪她去医院看看,查出毛病早点治。得想点办法,是的,得想点办法。” 英莲把头狠劲点点,转身匆匆走了。 第四天清晨,曼丽家传出英莲狼嗥一样的哭声。这天后半夜,二龙打了一个盹,醒来一看,仙惠早冻硬了,手里抓着一个16九九藏书05瓶子。 十八 梁寨好媳妇的样板死了。 我们每个人都感到了一种实实在在的危险。曼丽还活着,我们就无法逃出这种危险。那幢死寂的小楼在我们心头越来越沉重,一种共同的心愿在我们心中生长起来。开始,这个辨不出形状的东西各自掩藏着,终于相互看见了,从眼睛里露了出来。 我们都有了杀死曼丽的念头。 就这样捱到了冬日。 种了小麦,历来是我们的长假。我们开始了每年一度的冬眠期,偶然外出,都要恨恨地朝那小楼盯一眼。 那扇修好的小门永远关闭着。每日里,也有青烟从那院子里冒出,除此之外,再也没有曼丽家的任何消息。 有一天,有人看见宽子背着一盘明晃晃的铁丝匆匆走过街巷,忍不住问他: “曼丽近日可好?” 宽子并不停步,简短地说:“好着呢!” “你买这些铁丝做甚?” 宽子的步子忽地加快,舌头也有些大,丢下一句:“做,做,做个笼子。” 再问时,人早进了院子,咣的一声门响算是回答。 我们都感到这事有点蹊跷。 谁知奇怪的还在后面。宽子用这铁丝在二楼的窗外织了一张网。接着,那小楼里又传出响了半日的沉闷的钝器声。入了冬月,小楼夜夜有女人的叫喊,已经嘶哑得辨不出意义。 我们都听出来这是曼丽的叫喊,心里都默默念叨:“你快死了吧,你快死了吧,千万别再走出来。” 十多天过去,这叫喊已经变成婴儿的泣咽一般。很多个夜里,我们都伴着这使人毛发倒竖的声音走进一个个恐怖的梦境。过了腊月初八,这声音彻底消失了,小楼重归于死寂。 我们想:这回她真病得不轻。 腊月二十,寨子里又开了一次大会,要把土地重新分给一家一户耕种。梁二传达完上级这个精神,大家都说:“早盼着这一天了。” 接下来讨论如何分这几千亩土地。地有好坏肥瘦,谁都明白。一听说十五年里使用权不变更,心里都拨起了小九九。一起苦熬到后半夜,没有一个办法能通过。 第二天晚上开代表会,一户参加一人。宽子首先发言了,大意是说:那块坟地是祖上留下的,大概是清乾隆年间就买了,中间十分穷困的时候都不曾卖掉,后来收了国有也应该,现在既然又要分回各家,这坟地自然该分给他们。最后,他强调这是曼丽的意思。 那十几亩地是梁寨最好的地,地势高,又临着赵河,旱涝都不怕。 梁二听完了,眼一转,对宽子说:“要说呢,你这要求也合情理,只是我这掌勺子的,为难,不好这就答应了你。好久不见曼丽了,寨子里有很多说法,你知道,人多嘴杂,说什么的都有。要是她老人家真的有这个藏书网意思,我想这梁寨还没人敢反对她。你看,能不能请她老人家来,当着大家说句话?” 宽子低头想了一会儿,“我,我娘入冬以来,身子眼睛都不好,走路不稳当,怕来不了,来了也怕出个啥事情……” “吓唬谁呀!” “别拿鸡毛当令箭,曼丽不会办这种事,吃食堂时,她总是留到最后打饭。你想要那块好地,直说了吧。” “恐怕她早死了吧。” “没有,不可能,”宽子站起来比画着,“每顿还能吃一个馍,喝一碗稀饭。” 不知为什么,大家都不相信。 有胆子大的就说:“那我们去看看她也中。” 宽子冷笑了,“好吧,谁想去谁去,我先把话说清楚,我娘已分不清活人死人,老是喊梁富堂杨仁君,有个啥闪失,别怪我。” 梁二已经看出什么名堂,站起来对众人说:“明天我带几个人去见见曼丽,我活了六七十了,死了也不算短命,要不这地无法分,还不是要愁死我。” 第二天,梁二领着七八个人进了小阁楼。 一进门,宽子领着全家四口给梁二跪下了,用手搧着老泪纵横的脸,“二哥,我是大不孝啊,二哥,你打我几巴掌,那坟地我不要了……呜——呜——我没有办法,仙惠死了……家破人亡了……总不能等死吧,她早认不清人了,我把她关到楼上……” 众人忙扶他们起来,梁二拍拍宽子的后背,表示能理解。 几个人在下面张望一阵子,梁二领人蹑手蹑足上了楼。 曼丽的房门被木条封死了,门下开了一个学生书本大小的方洞。大家正要撬门,宽子在后面喊一声:“慢——” 他伏下身子,从方洞中取出两只碗,拿起来对梁二说:“你看,你看,早饭全吃了,一个馍,一碗稀饭。” 大家不由得朝后退一步,怔了半晌。梁二凑近那个方洞喊道:“三奶奶,曼丽,梁二来看你了——曼丽三奶奶。” 里面没有动静。 宽子说:“恐怕她睡了,入冬来,她耳朵不好……” 众人朝那木门木条望望,不敢出大气。临走时,梁二低声对宽子说:“明天我们再来,饭等我们来了再送。” 第二天早上,一干人脱了鞋子跟着宽子上了楼。饭送进去,都把耳朵贴到门上听。过了一会儿,里面有了响动。谁都听出来了,那不是人弄出来的声音。 砸开门一看,都呆了。 四五只半尺长的灰老鼠夺路而逃。 屋内的物件上布满了伴着鼠屎的尘埃。两只硕大的便桶立在墙角,里面有几坨风干了的粪便。一张土漆梳妆台上,有一镜、一梳、一只生了锈的口琴。墙角一张破烂的蜘蛛网里网着那架德国造的望远镜。曼丽只剩一个风干了的骨架躺在一张雕花的大床上。退了色的黄绸缎被子叫老鼠咬碎了,做了两个窝。 曼丽就这样告别了我们梁寨,长眠于寨子西北的黄沙岗里。恐惧随着曼丽的死消逝了,我们这才出顺了一口气。曼丽在我们的心中彻底变成了一个谜,她那间神秘的居室开始让我们神往了,我们总以为那里盛有一个谜底。究竟是什么力量能把一个聪慧、美丽的女人困在一个怪头怪脑的阁楼,长达半个世纪之久呢? 曼丽葬礼过后,寨子里的人大都去瞻仰了那个房间,看到的就是那么一些物件儿,都被擦拭过了。青年人免不了失望,有人问:“三奶奶还有什么遗物吗?” 宽子从大花床下拎出一个辨不出颜色的皮箱,指着说:“都在这里面。” 箱子里,有几件早穿旧的外套和旗
袍,几件女人的内衣,都是旧式的,还有几件算是男人的用品,没人能推断出主人是谁,譬如那个黑色的蝴蝶结,譬如那支乌亮的短笛。一本老式影集内,只剩下烧剩一半的照片郑重地贴在扉页上,能看见半座楼和楼跟前的四只脚,两大两小紧挨在一起。照片下写着一行娟秀的小字: “我别无所求——曼丽。” 那神奇的力量到底来自哪里呢? 我们谁也说不出来。 一 时隔四十年,狗娃还能清晰地记起那双“死的眼睛”,如果他愿意想,如果广播上又在播送中日友好的新闻,如果独生儿子又在用那个日本产的收录机听香港、台湾、不管什么地方的流行歌曲,那双“死的眼睛”几乎立刻就会现出形来,变得可感可触有灵有性,似乎在提醒狗娃不要忘记四十年前那惨绝人寰的一天。不用提醒,他也忘不了。秋雪嫂嫂临去时僵在嘴角那一抹惨淡的笑,自他八周岁生日那天,就在他的脑海里永驻了。他常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挨个看煞庄那些用青砖或红砖砌成的院落,最后独自走到村子中央的一块石碑前默默地伫立很久。 这座墓碑是解放后政府为纪念那死难的二百三十八个村民建造的。在与敌人的肉搏中,他们毙敌十七,伤敌八名,其中包括煞庄据点的最高日军长官——芥川龙小队长。而仅隔二十年,这座墓碑就被冷落了。煞庄也要拓宽路面,这座碑就要搬家了。四十年过去,煞庄竟变成了一个小集镇。在一片辉煌的灯火中,在响成一片的织丝绸声音里,狗娃面对着石碑,仍能清楚地分辨出那一群人的眉眼和声口。万石斋五爷、秋雪嫂子、大炳哥,还有疙瘩大伯……那一年,他只有八岁。那一天,注定要追随狗娃一生,直到坟墓。 当时,在煞庄的四百多人中,自他记事,秋雪嫂子在他心中的分量无疑是最重的。石斋爷爷虽然出钱供他姐弟俩吃喝,但老人却无法给予他温柔的母爱和那种不带半点世俗气的仅属于天性的爱的启蒙。五八年,县里来了一个“眼镜”,说是写书需要当年死难人的名单,有人竟说秋雪嫂子和日本人有些不清白,不能算作烈士(“眼镜”封的),狗娃差点和人动刀子。过了许多年,在他读了几年书,深知世人之心,明晓人世中的崇高和卑劣;识得破所谓道德背后的不道德之后,他更加坚信秋雪嫂子当年才是真正的英雄好汉。煞庄死去的所有的人跟她相比,她是月亮,别人都是萤火虫。 狗娃自小就饱受人世的艰辛。那些年,涅阳地方土匪如毛。狗娃的娘就是土匪害死的。她被抢去做了一夜压寨夫人,第二天悬梁自尽。狗娃爹去找那帮土匪拼命,毛都没碰着人家,吃了一颗枪子儿。自那天起,秋雪嫂子就把母亲所能给的都给他了。秋雪嫂子拉着他,跳进清澈见底的赵河水里。他记得秋雪嫂子的脚出奇的大,像是根本没有缠过,让绣花鞋捂得雪白雪白。裤腿高高挽起,只穿一个红兜兜,两只胳膊像藕一样白嫩,再沾些水珠子,叫太阳一照,水灵灵的,像是一碰就断。每抓起一只大螃蟹,喜得乱喊乱叫手舞足蹈。吃过螃蟹,又抱着他坐在当院数星星。暗蓝色的天辽阔而深邃。他像是躺在娘怀里一样舒九九藏书服。 若不是后来来了日本人,若不是…… 日本人还是来了。 日本人旧历四五年清明前后才到涅阳。虽然这时已是秋后的蚂蚱,但心大得要吃天,还想从这里假道入川,占领国民党政府的老窝重庆,从此灭了中国。但却从没想过这几年的暴虐,已经把四万万中国人逼上了梁山。煞庄在家的人都没见过日本人,九九藏书但听它们做过的恶事早听得头皮发麻。头天听说日本人攻占了县城,第二天忙收拾好细软,顾不得屋内的家当和地里的庄稼,匆匆地逃了。 清明前后,是涅阳最美的时节。赵河两岸更是秀丽无比。豫西平原辽阔无垠,赵河两边尽是望不到边的碧绿。中间偶有人家留块春地,却用它裸着的褐黄,绿肥黄瘦,使这混沌一片的绿,显出了一种丰富的美。赵河,随着自己的意,从伏牛山奔泻而下,越走越宽,越流越自在,河堤上长着无数的槐树,槐花大放时,沿河几十里,望不到头的雪白。在昏暗的夜里,乍看去,总疑是银河落了人间。日本鬼子来了,狗娃吃不上秋雪嫂子的清炒槐花啦,而且不知道今年还能不能在赵河洗澡。往年,只要不发水,从麦梢发黄开始,直到八月十五杀鞑子前后,赵河属于男人,属于他。下水之前,他和一群孩子站在沙滩上,十几股焦黄的热尿吡了出来,用手接少许,非常庄重地在肚脐上揉揉。秋雪嫂子说这样子不会痛。阳光透过碎小的槐叶,滑过青黄的芦苇,从十几个赤条条的小男人身上流过,然后射入一片金灿灿的沙滩。十几颗月亮头,桃尖头、阴阳头霎时不见了,水面上漂着十几个粉红色的屁股蛋。高举的双脚也不见了,少许,每人捧起一把青泥,相互涂个泥人,只留下两眼和一口白牙,十几个躺成一排,再用金灿灿滚烫的细沙撒在身上,十几只小鸡骄傲地挺起,像是要把天戳上几个窟窿。 要说个性解放,秋雪嫂子无疑是煞庄的先驱、旗手。只有她像男人一样下赵河去洗澡,当然是晚上。那时他还小,望着站在水里的秋雪嫂子的裸体,他只有一种美感。被月光剪碎的树影撒落在她的秀发里,光在她的周身荡漾着、衍射着,他不清楚秋雪嫂子胸前的两座山之间为什么会有一条深谷。问她,她总说:“你还小。”有一天他再看那两座山,忽然自己打了个冷战,不由自主地向下看去,他好像陷入了泥沼,即刻嗅到一种和青泥味道差不多的腥。“坏!小狗娃。”打他一巴掌,并不觉着疼。晚上,秋雪嫂子却把他搂得更紧……夏秋雪的男人李富根两年前得了伤寒,万石斋爷爷九天九夜没合眼,配了一服药治好了他的病。从此老听见99lib?t>秋雪嫂子半夜在哭。后来,他娘死了,他就取代了富根。以后几个月,那种像是泥浆里发出腥的味一直追随着狗娃直到疙瘩大伯的脖子叫一个名叫田仓健男的日本鬼子用刺刀捅了血窟窿,血腥味才盖住了这种泥浆味儿。 雾凝滞下来了,很重,飘也飘不动似的。天也混沌,地也混沌,远处的村庄也混沌。沿河的槐树林里晃动着影影绰绰的影子。已经三天了,沿河逃了二十里。日本鬼子像是比土匪还多,到处都能碰上日本人的骑兵队。牛羊走失了不少,人们精疲力竭,都像是得了大病一般。远处一个叫梁寨的村庄响了半夜的枪声,着了一夜的大火。现在望去,浓烟把半个天都遮挡严实了。狗娃在秋雪嫂子的怀里一觉睡到黎明。身旁坐着十岁的狗娃姐。小姑娘穿得太单薄,在簇拥的晨风里大有不胜之容。狗娃醒来的时候,梁寨的大火已经全熄。枕在他头下的乳房丰满而有弹性,他嗅着带着槐花香味的暖烘烘的气息,觉得肚里像是有几把铁爪在揪肠子。他再贪婪地吸一口热烘烘的香气,睁大眼盯着秋雪嫂子好看的下巴。那下巴,还有那截滑溜如玉的颈项确实很好看。这个下巴不光狗娃爱看,他知道整天游荡在外的大炳哥也喜欢看。“雪嫂子,我饿啦。”女人摸出一个金黄金黄的耳巴子,那是用玉米面做的,拍醒身边的狗娃姐,咔嚓掰成两半。狗娃狠劲咬了一口,像是在吃铁,咯得牙都要倒了。 狗娃这几天随着逃难的人疯跑,人是累个半死,心里却不怕。他那时就存有一个疑惑:那些比.99lib.狗还多的土匪帮子都哪儿去了,该不会像《封神》里的土行孙遁地吧?还有那些隔些日子就来抓一次壮丁的中央军呢?会不会插翅飞啦?他记得大炳就是因为躲壮丁才出门游荡的。后来问石斋爷爷,老人告诉他:“狗日的都怕日本人,望风逃窜了。”狗娃还是不解,手里都有枪,那些日本人总不会像杨二郎那样长有三只眼吧。他有些想见见日本鬼子。 露水从那槐树叶子里滴落下来,带点槐花的清香,也带点槐树叶子的苦涩。狗娃伸出舌头舔舔溅落在唇边的一滴露珠,他觉得很像眼泪。 忽然,“哒哒哒……”有一连串撕裂的响。几朵娇小的槐花被这响动震落下来。 “机关枪,机关枪,鬼子的机关枪响了,快逃命吧。” 李富根一边喊一边往林子外面钻,狗娃见他一个跟头栽倒在沙地上,便杀猪般地嚎叫着。“秋雪,秋雪,腿叫打断了,没有腿了。” 寂静的树林爆炸了。 人们都从地上弹起,蜂拥着向河滩逃去。顾不上牵牛羊,顾不上扎人的槐树刺,每个人都被逃生的本能支配着。炸了蜂窝一般。 秋雪也从地上弹起,三两步冲到丈夫身边,掀起男人的头发,朝脸上响亮地打了一巴掌,“没出息的种,乱嚎个啥?” 她又对慌乱的人喊道:“别跑,别跑!哪有日本人,那不是机关枪。别跑啦。” 狗娃也站起来,走两步,大声说:“那是疙瘩大伯……” “别瞎说!” 狗娃姐打了他一巴掌。 “就是嘛,还臭呢,不信你闻。” 众人回过头,怔怔地站着。 疙瘩大伯是位很敦实的中年汉子,因脖子上长了一个良性肉瘤,大如婴儿脑袋,人就称他三疙瘩。排起辈分,秋雪该叫他三叔。汉子的红脸变得黑紫,嘴张了半天,声音才冲出来。 “饿,饿急了。昨夜黑从马料里捡几把豌豆嚼,就……” 众人红着脸,又回到林子里坐下。 狗娃看到富根哥挽起的腿上有一条红蚯蚓,膝盖到脚脖那么长,还在爬。 “你多有本事,摔死也不心疼。” 女人说着,撕下一缕衬衣,裹在男人的腿上。 几个中年汉子走到一位老者面前齐声道:“五叔,整天逃也不是个法,您给出个主意。” 老人捋捋花白的山羊胡,沉吟一声,又把二尺来长的辫子捉在手里捻捻,站起身,撩起皂紫色长袍,瓮声瓮气地说:“我看日本人气数已尽。外国人打到咱涅阳,也就不会有多长寿限。我看他们捱不到八月十五,国人就会像杀鞑子那样,一个个杀了他们。走,咱们回煞庄。” 二 万石斋老人领着几百口逃难的人,沿着长满茂密槐树的赵河堤向北,返回自己的家园。槐花香熏得人欲醉。他活了七十几岁,什么风险没遭过?他上知天文,下晓地理,饱读五经四书,身怀济世救民的中医绝技。他看见过许多垂危的生命顽强地活了过来。日本人已经来到涅阳。他知道以后的日子更难熬了。只是他信天数,心里才稍稍宽慰一些。万五爷走着走着,心里越发沉重起来。嘴里又道:“捱不过八月十五,你们杀的人太多。” “八月十五杀鞑子。”这句话煞庄老老少少都知道。和尚出身的朱元璋领着几十万大军直捣元朝的首都。元朝终于走完了它一百多年的历程。它曾有过铁木真创业的艰辛,忽必烈令人不敢仰视的神威,但他们终于失去了在他们的马刀下臣服一百多年的汉族臣民。千百万人无法生存,终于在一个八月十五的晚上,他们拿起菜刀,杀了他们的统治者。 煞庄的人每次听了石斋爷爷的讲述,都无不为之动容,为之昂奋,像喝了三碗涅阳黄酒,人们顿时记起了荣誉、勇气、自豪和希望。 逃难的队伍还在沿着河堤向北走。天已经大亮,刚才的大雾不知道飘散到何处去了。狗娃看见一颗巨大的鲜红欲滴的火球从二十里以外的东庶山滚了出来,通身向外流着火。他透过一排又一排树干,目光拐了七七四十九个弯,终于看到了前面河边上的第一个村庄。他知道那是秋雪嫂子娘家的村子。万五爷停住脚步,对夏秋雪说:“回家看看你爹娘,想住就住几天。狗娃这些天先住我家。”狗娃只记得秋雪嫂子顺从地颌首称是的样子。 .99lib?夏秋雪的命是万五爷捡回来的。 她是个生下来就注定要受苦的女人。她还不满周岁,妹妹又出生了。四个月就开始吃五谷杂粮。家里只有六亩薄地。六岁的时候,爹妈就把她送到了婆家。她记得去婆家的那天早上,雾也很大,就像今天早上的一样,飘也飘不动。她穿着用半斗小麦换来的红夹祆,用小绣花鞋去踢那些坠在车前草叶子上的晨露,手心里折了一朵小得可怜的芥菜花。那时,她只有六岁,却把那一家四口的下等家务都担了起来,压得她十一岁还是六岁那么高。她的手掌和屁股上都结有一寸厚的老茧,她一见婆婆屋里那堆打断的竹板头皮就直发紧,如果不是婆家休了她,她恐怕永远是六岁的小模样,她把四两巴豆偷偷地放进婆婆的中药罐子内,好些天,老女人的屋内到处洋溢着浓浓的屎臭气。只五天,老女人肥胖的身体只剩下一张皮。如果她不过早地在脸上露出笑意而被那一家人察觉,她真成了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她被吊打半夜,赤条条被绑在院里的香椿树上迎来地狱里最后一个黎明的时候,她也没有后悔。她仍穿着那件红夹祆跌跌撞撞走到自己家门口,只来得及叫了一声娘便不省人事了。 在家过了一年,她长成了一个大姑娘,天就了一副美人坯。不想一场大病差点毁了她。 郎中二十多不到三十岁,长着一张讨人喜欢的脸。假模假样地号脉,黄眼珠子直瞅秋雪娇模娇样的脸。 “小妹妹的病不轻,没个两三个月怕难好……” 悲
九九藏书
天悯人的样子很真诚。傍晚,郎中说时辰到了,就和秋雪关在一间屋内作法。两袋烟工夫过后,郎中大汗淋漓开门出来,拱手对秋雪爹妈道:“令爱有救。”以后天天作法。秋雪肤色渐渐变得红润,爹娘喜不自禁。见到女儿目光越来越散乱,嘴角常挂一丝怪笑,不放心,问郎中,年轻郎中道:“邪气未除,百日后可复本性。”又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忽一天,下着大雷雨,秋雪娘正惦着秋雪和郎中,只见女儿艰难地迈进门槛,一股血腥气引导她的目光,只见女儿走过的地方已让雨水稀释成一条血河。把女儿背到床上,屋内顿时被恶臭的血腥味儿弥漫。 她提着菜刀追出来的时候,正撞上水鸭一样的郎中。过后她才想起那时天早响成一片,一道道暗绿的亮光在撕着浓云。那种疾人的雷声,在十几年后她到煞庄埋葬女儿,仍清晰地在她耳边响着。她觉得雨点像鞭子一样抽打着她。天哪!你赐我花朵一般的女儿,为什么不赐给她殷实富足的生活?天哪,你睁开眼瞧瞧吧!这个毁了我女儿的凶手就要在你的眼皮底下逃生。哦苍天,你显显灵吧。只见一个球状的蓝火从中天坠落下来,接着,她感到脚下的土地都陷落下去了,只听一声巨响,郎中身边一棵水桶粗的槐树被拦腰斩断,巨大的树帽子埋葬了郎中…… 秋雪妈把秋雪交给万五爷时。并没抱任何希望,只是尽尽心。万五爷把完脉,毫无表情地说:“这样吧,信得过,就把闺女留下,也没十成把握。信不过,闺女你还是拉回去,怕是活不长了……”秋雪娘只说了一句,“大叔,你就‘死马当活马医吧’。”扭头回去了。秋雪病好回家,她娘疑心是撞见了鬼。她不相信会变成这样,秋雪像是刚从画里走出来的。她不知道万五爷为治好秋雪的病花了多少心血。老人为采一味药,差点把命留在伏牛山。为了感谢老人,秋雪娘就把女儿的婚事托给了万五爷,又当了两年姑娘,十六岁那年,秋雪嫁给了李富根。 在弥留人世的一瞬,夏秋雪还清晰地记得在自己热闹的婚宴上,李大炳留给她的那失魄的一瞥,那是她第一次真心诚意地冲一个男人笑,那个时候,她还不知道李富根是个什么角色。在以后的十年里,富根从来没有给她心魂荡漾的感受。 飞霞透过碎小的槐叶间的缝隙溅落在狗娃的桃尖头上。他感到头皮有丝丝炙热。仰起头,正好看见一朵白云紧擦着槐树叶子滑了过去,槐叶的边缘都镶着金边。石斋爷爷拉他站下了。狗娃一看,煞庄就在眼前。这时,狗娃见石斋爷爷对着几位大叔大伯说:“老三,你们几个先回村看看,莫走大路,抄小路进村,挨家挨户都看看,官路上也得瞅瞅。” 万石斋对涅阳的历史和现状可真是太熟悉不过了。这里从春秋战国到现在,从来都没有太平过。他不能不小心。中央军和一些知名的土匪都很佩服万五爷的医道,对煞庄也算客气。可如今来的是日本人,是些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由于连年的战火,这里虽然土地肥沃,人民勤劳聪慧,可日子总是过得极窘迫,极穷困,极寒酸。自汉光武刘秀在这里发迹,重振汉朝河山以来,这里总是在进行着属于政治的你杀我,我杀你。再远的不说,元末红巾军的根据地就在这里。李自成潼关战败之后,也是在这块土地上重振旗鼓,最后逼着崇祯皇帝吊死在景山歪脖树上。县志上只记载着“闯王来了不纳粮”之类的颂歌,然而民间也有李闯王瞎眼后在这里杀人如麻的传说。 万五爷很清楚,不管经历多久,只要有战争,涅阳人还是在劫难逃。涅阳是中原地带的战略要地,北有伏牛山屏障,南有丹江、长江天险。把守此地,可以进退维谷,在战略上取得主动。出击东南可以占领江汉平原,西去商州,再下汉中就可以入川。万石斋不愿多想,他关心的是煞庄,是几百人赖以生存的煞庄。 “五叔。” 三疙瘩和派去的人都回来了。 “鬼子在官桥边修了一个炮楼。” 狗娃看见万五爷的眉头皱了皱。 三 芥川龙小队长忘不了那个断送了他一生的中国的煞庄。他在广岛直戳青天高楼背后的屋里,拄着拐杖.99lib.度着他孤独凄惨晚年的时候,他也忘不了中国那个很不起眼的村庄。似乎在他右眼球从眼眶里滚出来的时候,他才明白日本皇军为什么会在中国战败。 接到守桥任务三天之后,芥川龙小队长想要视察一下这个和据点紧紧相邻的村庄,他们这个据点,上级已命名为“煞庄”。 赵河紧贴着煞庄,正南正北笔直地淌过。村北半里远,一条可通汽车的官路正东正西。河上有桥,石头砌的,宽一丈许,长十五丈,中间有两个桥墩。这条官路是军阀混战时修建的。这条公路穿过商州,又分两个岔,一条翻过秦岭通西安,一条直插和汉中相邻的地方。煞庄就在平原上公路的中间地带,赵河桥是这段路的喉结,卡死这里,东西联系就会中断。 芥川龙小队长看着家家落锁,苦笑一下对身边的田仓健男曹长说:“他们好像不欢迎我们。”嘴角垂着两根细得几乎看不见的自嘲。 芥川龙如果脱下军衣,说他是个学者更合适些。他面皮白静,鼻子挺拔,这一点,使他得到了美枝子的爱情。那年他在读世界史博士,卢沟桥事件还没爆发,婚后他才知道自己能在那次激烈到每个神经细胞都要爆炸的爱情角逐中获胜,最重要的是因为他有与众不同的鼻子和眼睛。当然还有将近一米八零的身材优势。后来,田仓健男看他两天就要刮次脸,很纳闷,问他,笑而不答。嘴角上竖起两根极易察觉的神秘。这个秘密当然不能告诉第三者。那是因为美枝子的脸太细太嫩,怕用胡子扎破了。 身边的田仓健男,天就一个芥川龙的陪衬人。身高不足一米六零,体重怕有八十公斤。那张脸,只离开一米远,就感到混沌一片,鼻梁太短,两个黑鼻洞朝前而不是朝下。 “芥川君,”田仓正色道,“这个任务可是你情愿的。”有些幸灾乐祸。 芥川并不看他,右手扶着军刀的刀柄,左手把开了的风纪扣又系上。 芥川龙望着一片迷茫的原野,喃喃自语道:“守住运输线,不用怕饿死了。” “芥川君,怕死不是日本军人的性格。” 芥川龙小99lib.队长满面通红,侧过身,凶狠的目光直逼田仓健男,一把揪住田仓的衣领冷冷地说:“四○年离开本土到现在,我什么时候怕过死?说!” 田苍嗫嚅着:“那,那为什么要接受这个鬼任务。” “你懂个屁!”芥川龙松开手,“你不懂!战争的目的不是死,而是生。你娘还盼着你活着回去呢。” 田仓健男垂手而立。他是有许多事情弄不懂,他是一介武夫,他的两个哥哥一个死在中国东北,一个战死在新加坡。田仓家只剩他这根独苗。四○年他和芥川一起参军,五年来从未分离。芥川当曹长,他当军士长,芥川当了小队长,又把他弄来当曹长。不是跟着芥川龙,他至少死过二十回。芥川龙走到万石斋家的院子边,随手掐下一朵尚未开放的月季花在嘴边嗅着,漫不经心地告诉田仓,那月季是最好看的一种,花开时有巴掌大,每片花瓣根部粉红,边沿黑红,香气淡而雅。 “你知道我们离本土有多远?” “不知道。” “天皇把一个小队交给我,在完成任务的同时,就是要保证你们都能活着。你看看这朵花,多美!” 他记得离开美枝子的那天晚上,他也说过这句话。 那里,月压树枝头。他揽着美枝子柔软的腰,慢慢踏碎路面上乳白色的月光。这一生中,他再也没有遇到过比美枝子更女性的女人。那时他就有这样一个感觉:美枝子是人类以前就有的一个女人,也是人类最后的一个女人。两人一起走了大半夜,却是一句话也没说。临到家门口,美枝子才浅笑一声道:“你让人死,我让人生,太残酷了。生与死竟近得分不出你和我。”美枝子是广岛公立医院的妇产科医生。“你看这花,多美。”他指着月光下辨不清颜色的玫瑰花说。最后一次耕耘播雨之后,美枝子趴在他的肩上咬了一口。“勿忘我——要活着回来!”疼得直咧嘴,想喊,又怕惊醒在小床上熟睡的儿子。美枝子的声音很轻柔,听去却有一种撕裂感。以后的五年里,一摸到肩头上的小伤疤,肯定能听到那种撕裂的声音。 “田仓君,自从太平洋战争爆发,美国对日宣战,我们的日子就不好过了。战火迟早要燃到本土去。不知美枝子和儿秀雄过得怎么样。真想见见他们。上帝保佑他们,保佑你和我。两年没通音信了。” “来华五年,也不知母亲怎么过。她患有心脏病。”芥川龙伤感的情绪感染了田仓健男,他也在想家。 “墨索里尼完蛋了,苏联红军已经打到德国本土,德意日联盟不存在了,日本陷入孤军奋战的困境。东北战场吃紧,苏联红军大兵压境,我们却异想天开去占四川。中国太大了……” 芥川龙小队长看到前面巷子的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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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处有人影一晃,忙闪到墙根,下意识地摸出枪。 “我去把他抓过来。” 芥川龙一把扯住了他。追到村口,见几个穿黑布衫的汉子闪入槐树林。 芥川龙小队长忽然想起了什么,立正站好,扯扯军衣,正正军帽,再扶正腰间的皮带,右手按着军刀刀柄,两眼冷冷地,像是前面什么也没有。 “田仓曹长!” “是!” “跑步回去通知全小队和中国兵,紧急集合,我要讲话。” “是!” 芥川龙小队长摸出一支烟,点上,像是把全身的劲儿都用到两唇,夹起烟,使劲一嘬。接着,一根白柱从那红嘴圈里伸了出来。一团白雾挡住了像是镶着红边白瓷盘子样子的太阳射来的光。那张刮得干干净净的脸顿时模糊起来。 芥川龙小队长太多心了。其实,他刚才看见树林里那几个人,正是回煞庄打探消息的几个。 “五爷,刚才临出村,碰上两个老日,一高一低,一胖一瘦,在村子里转悠哩。” 李富根三十来岁,瘦高条,面部蜡黄,两个嘴角下垂,带着下唇拢不住上唇,像是一弯红色的下钧月亮。早上出个大洋相,心里直叫惭愧,硬着头皮回村走一遭,差点把尿吓出来。 “你又日哄人,我转了半天,咋连个老日毛都没见?你就是火眼金睛?” 一个壮实的中年汉子和李富根争辩着。 “五爷,确实有鬼子。那个高个儿腰里还挂着刀呢,就在你家院子边转悠。” “放个屁你听成机关枪,你说鬼子进了村,砸了谁家的锁,下了谁家的门?” 李富根黄脸变成个紫茄子,转过身对石万斋五爷哀求着:“五爷,这回可是真的,好几家的门让下走了。那个高个老日还指你家一朵月季花,要是再日哄你,我,我把头割下来给你下夜用。” “炮楼修好没有?” “盖了一半。” “村里真有日本人住了。炮楼没盖好……” “五叔,官路边还搭着几个帐篷,我看见里面冒着烟,像是在做饭。” 几十双眼睛都注视着万五爷。 老人捻着胡子低头沉思一会,看着坐在槐树林里抱着孩子的女人。狗娃清楚地记得当时万五爷的头顶冒着青烟,山羊胡的青黑色渐渐褪尽,变得银亮透明,当时他还小,不清楚万五爷肩上的担子有多重。过了好一会儿,万五爷说话了。 “分散着进庄,不要一窝蜂。女人娃娃最后进去,软细包袱不要打开。从今黑起,男人们轮着看更,逃荒出去,只有饿死。” 万五爷德高望重,见多识广,既然他说这样好,谁还有二话可说。再说,谁能舍得扔下房子和地里就要抽穗的小麦。 回村战战兢兢过了三天,不敢串门,不敢大声说笑,屁事儿也没有,有人大着胆到村北头观望,只见半里外的桥头有几个人影在晃,几匹枣红马和大白马每隔一个时辰在官路上来回走一趟。岗楼已经修好,桥东一个,桥西一个;西边的大,东边的小。 狗娃在万家大院里坐了三天牢,觉得自己快要憋死了,秋雪嫂子还没回来。 出了村往西,下了河滩。河堤上落的尽是槐花,白花花一片。狗娃对着平静的水面,看到了自己干瘦的
脸,村里人都说娘那时很俊,狗娃想自己也不难看。火烧火燎脱下裤子,急匆匆撒出一泡热尿,打了三个响屁站起来,提起裤子沿河滩向北走,看见几个中央军砍些槐树朝公路那边走。沿河用木桩围成一个圈,里面有十几匹大洋马。狗娃刚要回去,听见后面有响声,回头一瞅,一长串汽车安然过桥,向西开过去。 四 芥川龙小队长回到驻地,田仓已经把队伍集合好了。 煞庄据点有一个日军小队和一个伪军小队。伪军小队长也是个瘦高白脸,学过两年日语,就兼据点的翻译,姓赵。 六十几个人的队伍都全副武装,面北而立。东边是日军小队,西边是伪军小队,中间隔了两米远。日军小队都是小个,或胖或瘦.99lib.都穿得很整齐。不少人的屁股上贴着两块补丁。伪军高低不等,前面高,后面低,一溜斜坡下去。他们看着据点的最高长官走到他们面前。 芥川龙选了一个干净的地方面对日军和伪军站好。一时间,人群鸦雀无声。日本兵都纹丝不动地戳着,脸上毫无表情,眼珠子也不再转动,像一排排泥胎。阳光不经任何东西阻挡,穿过空气,直射在日军和伪军身上。田仓健男蹙了一下眉,朝前的鼻孔喷出两股热气。 “稍息!” 三排日军刷地动了一下左腿,又戳着。伪军用眼的余光扫见日军,忙伸出脚,身子晃晃。赵队长忙伸手把领扣系上。芥川龙治军极严,什么过错什么惩罚,他很清楚。 “从今天起,全体进入戒备状态,明天有车队通过煞庄,别看这些天很平静,其实这里情况很复杂。武装力量在这个区域很多。国民党、土匪、民团,还有共产党的游击队。弄得不好,他们都会冲我们来。” 芥川龙是个非常谨慎细致的军人,每到一地,他事先就会把这地方的武装力量弄得很清楚。接到守桥护路任务之后,他就告诫自己在最后的关头万万不能麻痹大意。 “为了完成天皇赋予我们的神圣使命。” 日军又刷地收回左腿,立正站好。 “稍息!宣布几条纪律。护路巡逻队由二人增至四99lib?人,大家要辛苦些。现在是非常时期,这条运输线的安全至关重要,它关系到皇军是否能尽快征服中国,建立亚洲新秩序,不准喝酒,不准搞女人,尤其是强奸……” 芥川龙瞥见田仓健男直撇嘴,一脸不屑的样子,心里很生气。日军队伍里还有不少在嘴角流出这种不屑讥嘲的人。那意思是说:我们是占领军,是主人,杀十个八个中国人都不算啥,别说玩个把女人,只怕是这鬼地方没有能入眼的。 “立原川泉,长谷正秋,奥野良川。” 只听呜哩哇啦一阵吼,三个日本兵出列站好。 “你们三个各带一名列兵,随田仓君负责桥东。没有我的许可,不准进村,不准过河。” 田仓健男一脸垂头丧气的怪相。 “这些决定都服务于守桥任务99lib.,违抗者,军法无情。过两天等房子盖好,可以娱乐,大家解散。” 日军先散开了,伪军齐声高呼:“东亚共荣!建立王道乐土。”这也是芥川龙的一个招数,目的是让中国人在不自觉中铁心当走狗。 “田仓君,”芥川龙喊住快快走去的“车轴汉”,“你带人把石桥周围布上地雷。” 田仓走后,他又叫住赵队长。 “你派人去村里摸摸情况,选个可靠的村长,物色几个内线,要舍得花钱。中国人不会看着这座桥永远畅通。要知道,炸毁这座桥只要五颗手榴弹。要是因为煞庄出了问题,影响战局,我可先拿你……”芥川龙把军刀抽了一截,“我相信你。”又拍拍赵队长的肩。 赵队长魂未入体,芥川龙悠悠然地走了。 狗娃看见石桥两边的河滩上布满了铁丝网,心里很不痛快。 赵队长做老百姓工作是轻车熟路。他为芥川龙做过多次。他很佩服这个日本人,觉得他当小队长是大材小用。每回都是说办得不好要杀他,如今他的脑袋还系在细长的白脖子上安然无恙。没费多少气力,他就把这三个人物色到了。村长是一位姓梁的中年汉子。其他两个人一看就是那种胆小怕事,爱占个小便宜,最后总是偷鸡不成蚀把米的角色。 三个人拿了钱之后,先后都到万五爷家报告了。 梁村长带着赵队长给的五十块大洋,往八仙桌上一放,一五一十把事情全说了,请万五爷定夺。屋内明烛高照,火苗在不大的气流里一窜一窜,物件都影影绰绰。万五爷把前胸的辫子抓在手里,严肃地说: “这样也好,出了啥事也能先知道个风,干吧。” “五叔,那这钱?” “你拿走一半,剩下的算是送了狗娃姐弟俩。没爹没妈的,怪可怜。” 两个细作先后来了,两手空空。说完,万五爷眼皮都没抬,声音像是从阴间传来的,冷冰冰直刺骨肉。 “老天在上,卖了良心,天理难容。你们好自为之,钱能变蜜,也会变毒酒。” 两个细作诺诺而退。 第三天,赵队长吩咐梁村长做了第一件事。 “皇军要盖营房,修工事,材料齐了,缺人手。这可是个好机会,效忠皇军,有你的好果子吃。芥川太君说不强迫,为建立王道乐土,为了东亚共荣,这次自愿,工钱一天一结算。你回去吹吹风。” 梁村长回来一说,万五爷心里感到不对劲儿。国民党也来煞庄抓过夫,累得半死,又挨打,哪一回也没见工钱个毛。日本人就是财神爷?他们的心什么时候善过? “风要吹,私下再告诉大家不要去,等等看,这些小日本要干什么?” 第一天,煞庄没去一个人。芥川龙小队长叹口气对田仓说:“中国农民难道变了?这些钱可是白挣的。” “抓来几个,看他们干不干,我不知你脑瓜里装些什么?” “哼!”芥川龙摇摇头,“你永远也不会懂,煞庄离这儿只有三百米。它有多少人?我们不知道。只用两个亡命徒,躲在村子里,住上五天,你试试。中国有句古话:老虎还有打盹的时候。中国人要是趁我们立足未稳,毁了这座桥,你我都得完蛋。” “芥川君真是高见,”田仓健男悟了禅机,“我明白了,你是怕两双眼睛不够用,可他们不来该怎么办?” “会来的。我学历史时,专门研究过中国。你去把赵队长叫来。” 第二天,赵队长收买的两个细作去做了一天工。太阳沉入西山的时候,两人各拎着三斤小麦,手里攥着一块银元兴高采烈地回到煞庄。逢人便说:“这可是真袁大头,不是铁板,不信你听。”拿石块一敲,声音很脆很响,尖尖的,直往心里钻。第二天,去了十个,第三天,去了三十几个!一天一块银元,到哪儿能找到这种好事?沉默、恐惧、与日本人心理上的隔膜,只在一瞬间,就被银元的冲击波摧垮了。逃难时维系整体的纽带让那可入骨的声浪击断了。从那天起,万家的大门紧闭了半个月。他不愿意看到兴高采烈的人们,不想听到“皇军比国军强”这样的表白。那些天,万五爷真的觉得中国就要完了。政界、军界都有认贼作父的,没想到煞庄也有恁多有奶便是娘的种藏书网。隔壁秋雪的叫骂声终于把他引出院门。 秋雪在打狗娃,下手挺狠,裤子扒到膝盖,粉红色的屁股蛋蛋被打得青紫。 “这个不争气的,他,他到鬼子那儿玩了大半天,还吃人家给的泥巴糖。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你说该不该打。” 万五爷的脸拉下来,扯过就是一巴掌,那一刻,狗娃感到两个眼球向外吡着咸水。他把一个几次想跳出来的喊叫声残酷地压在腹腔。他并不认为自己有什么错,不就是见见那个日本小队长吗? “五爷,你看这个强筋,还不认错哩,一个眼泪豆豆都没落。再打,再打!” 万五爷并没打,一撩长袍,大手捏住了狗娃的脖子,把狗娃的脸扭得朝天。 “说,还去不去?” 狗娃叫那双老眼里射出的一股冷气震慑住了,心里还有些不服气,可嗓子眼直发紧,眼泪和声音都不争气,先软了下来。 “我,我不去了。” “跪下!跪下说!” 手一松,狗娃像面条一样,瘫在地上,秋雪见狗娃的脖子上长出五颗紫葡萄。 秋雪扑过来,跪在地上,一把揽过狗娃,张惶地叫着:“狗娃,狗娃——你醒醒。” 万石斋从长袍里摸出几块银元扔在桌上,道:“有人进城,给他买斤肉吃。” 女人含泪答应着。 老人掀起长袍前襟就要出门,忽又折了回来。 “秋雪,没事就和狗娃在家歇着,千万不要到桥上去。真要出门,别穿大红大绿,显眼。” 当时,狗娃不明白万五爷为什么总是盯着秋雪和他。过了十几天,他才知道为什么会挨打了。那时,他更多地是想那个据点,想那些数不清的汽车。 他喜欢看汽车。他那时不明白汽车不吃草为什么会比马跑得快。过了好多年,他还记得高个子鬼子抱着他坐汽车的滋味儿。以前他只骑过大黄牛,骑过蚂蚱驴。坐汽车可两样了。当时他只感到两耳生风,要飞起来一样,小手紧紧抓住老鬼子的腰带。腹内翻动着早上吃的红薯稀饭和半碗清炒槐花,槐花香味带着腹中固有的酸甜一股股从嗓子眼往外冒。他想这汽车要是停不下来,不知能不能开到天国去见见自己的娘。 芥川龙老远就看见了躲在麦田里朝车队探头探脑的狗娃。那张小脸只在他眼前一闪,他的心就飘过重洋回到了广岛。他的儿子也有这么高了,他的脸上绽出了真诚的笑纹,用中文招呼狗娃。 “过来,过来,小孩。” 狗娃瞪大惊讶的黑眼睛,双脚不离地皮蹭到芥川龙跟前。 “见过吗?汽车,一串。”狗娃点点头。“你叫什么?”“狗娃。”怯怯的声音。“哈哈哈哈,什么?叫狗?”狗娃莫名其妙地看着这个老鬼子。“坐过吗?”摇摇头。“想坐?”点点头。 抱起狗娃的时候,芥川龙就有这样的感觉:秀雄一定和这孩子一样聪明,一样大胆。眼睛也是乌黑深不见底。哦,秀雄的眼应该是蓝黑。想到这点区别,他自嘲地笑笑。下了车,拉着懵懵懂懂的狗娃往宿舍里走。他今天要好好享受天伦之乐。他拿出为儿子准备的小玩物,都放在床上。 房子很简单,地面还有些潮湿,屋内收拾得很整齐,东西墙壁上各贴一幅画。右面是日本镰仓时代佚名作的山水画,画面清淡平和。只寥寥数笔,山有精神,水有灵气,笔法像是中国的白描,可又不全像。左边是他在武汉搞的一幅中国古画真品。明末清初“八大山人”的泼墨指画,此画用墨酣畅淋漓。芥川龙一见此画,就能感受到作者当时的郁愤心情。来中国五年,在他接触的中国人中,画中喷发出的不可抑制,不可夺取的精神已荡然无存。作为一个军人,他有些庆幸,但作为一个学者,他又为中国人种的退化而惋惜。画中一株墨荷傲立于污水烂泥之中,卓然不凡,风流放胆。那种在亡国后还存在的豪气胆气常使芥川不寒而栗。 狗娃一边吃巧克力糖,一边看床上那一堆小巧的小猫小狗。他看见高个子鬼子从枕头下摸出一个红皮本本。正要翻,忽然一个鼻子朝前的老鬼子进来了,满脸都是毛,指着他呜哩哇啦一番,吓得他直想缩到娘肚里去。 “田仓君,你看这孩子乖不乖?” 芥川龙非常得意。 “噢——不是这身烂衣服,我可真要叫他秀雄了。”田仓健男一半讨好地说。 芥川龙蹙着眉,伤感地说:“日本怕是也要到这个程度了。我们两年没穿新军装了。”又转身对狗娃说:“你看相册。” 狗娃听着两个鬼子呜哩哇啦,头发一根根都竖了起来。 “哈哈……我竟跟他讲起日文,”看着狗娃一脸惊慌,忙改用中文说:“你看,你看。”又用手拍拍狗娃的头。 狗娃只看了第一张大照片,就不再翻了。 “我要回家,秋雪嫂子要找我。” “秋雪,秋雪。”芥川嘴里说着,心里却在想美枝子,“多好的名字。你妈妈呢?” “死了,叫刀客杀了。” 芥川心里头流过一股不祥。 狗娃快到村里的时候还在想:那张小画上的年轻女人,为什么和秋雪嫂子长得一样? 五 李大炳黄昏的时候还在槐树林里穿行。血红的夕阳斜照在灰绿色的槐林上。他看见树林暗暗的影子慢慢浸过金色的沙滩。钻出林子,阳光刺人的光线消逝了,能看见那个巨大火球表面的翻腾。他穿着一件黑棉布对襟上衣。他记得秋雪在缀第三个布扣时刺破了手指,一个血珠子慢慢从那根纤白的手指上钻出来,像颗红玛瑙一样。 李大炳在煞庄是个很有争议的人物。有的人爱他爱得要死,有的人又把他恨得要命。万五爷显然不属于这两类人。大炳爹死了,娘去田里锄地一去不返。那年他九岁,万五爷就把他当亲孙子收养,他没有儿子。大炳长大了,五爷想让他学中医,他却去做买卖,赔了,三间房扒了两间,六亩地卖了三亩,才还清了债。煞庄只剩下一间孤零零的草房。万五爷以为他从此会安生些。不想本性难移,干脆出去闯江湖打江山去了。一去不返也好,带个婆娘回来也好,偏不!总是赤条条地回来,赤条条地出去。回来安生些也好,偏不!要和别人的老婆睡觉!万五爷就当他死了。 几个月之后,李大炳面对身边飞溅着热油的大铁锅,心里还是宁静得很。要说这三十年有什么事情让他后悔,就是未能把秋雪娶过来,眼睁睁看着她嫁给了李富根。他在县城办了些货回到煞庄,只来得及在脑子里印下夏秋雪临进洞房的回眸一笑,眼前就变得一团漆黑。姻缘,姻缘,最让人们解不开的那个“缘”字。天缘作合,五百年前定下,你再挣扎也没有用。好比你本来想进这个屋,最后却进了那个屋一样。李大炳为赚几个铜板错过了万五爷乱点鸳鸯谱的机会,但秋雪临进洞房的回眸一笑,却把他心中伟大的创造新生活的勇气鼓起了。正是这一瞥,彻底改变了李大炳的一生,同时也正是这束灵感撞击的火花引起的熊熊燃烧的爱火,把秋雪的一生也改变了。李大炳成了煞庄最早参加革命的第一批觉悟者。夏秋雪也用她生命的最后一滴血,把他必将永垂不朽的形象上涂了一层圣洁庄严的艳红。 小麦抽穗了。赵河两岸两片博大无垠的油绿上生出了一层青灰色的茸毛。李大炳望着前面熟悉的村庄,心情亢奋又平静。他已经不是几年前办事不顾后果的毛脚小伙子,他肩上扛着一个巨大的责任,他要完成煞庄,也是涅阳游击支队历史上最了不起的壮举。当支队长把这个任务正式交给他的时候,他就听到了那个惊天动的爆破声。 “抗日战争胜利的日子已经不遥远了。大炳同志,立功的时候到了。县委给我们的任务就是牵制住运输线上的敌人,必要时切断它。把想要入川的一部分敌人关在豫西、陕南山区,让他们淹死在人民战争的汪洋
大海之中。煞庄据点是这条运输线上的要地。芥川龙是个非常狡猾的对手。李大炳同志,任务很艰巨,你要相信群众,依靠群众,尽快摸清据点里的情况。抗日战争胜利后,我们支队要发展壮大,编成正规的新四军。革命很需要你这样能干的人。记住,不能蛮干,你总有这个毛病。” 支队长说完,李大炳当时喜得心花怒放。心想:抗日战争的胜利就要在我李大炳手中实现了。同时,他还知道煞庄有一个女人在等着他回去。离村子越近,心里越慌。事情比吹糖人可困难多啦。没下河堤,他就看见了石桥边那一道又一道的铁丝网。拐进村东北那块麦田,他听到了一阵很脆的马蹄声。他的手有些痉挛。这双大手曾掐死五个日本兵。他用手拨拨路边的麦子,纷纷扬扬的小麦花落了下来。关键是发动群众这一关。自己在村里名声又不好,别说叫人家听他的,自己的脑袋怕还得加十二分小心呢。这事只有自己去干,他不知道据点容不容易进去。走到村头,他想起了万五爷。回想起万五爷的为人和声望,他觉得这事有法办了。按共产党划分的人群,万石斋属于可以依靠的力量。 谁知万五爷对他说的事一点都不感兴趣,听完了眼皮都没抬。小半年没见,老人胡子全白了。 “五爷,你就真不愿给我出个主意?” “老了,七十五了,能过几天安生日子就够了。你这整天来无踪,去无影……兵荒马乱的,在外面折腾个啥劲儿?回来好好种你的地,娶个老婆,活你的人吧。” 李大炳让共产党熏陶了大半年,虽说还没有加入,但大道理懂了不少。什么“安于现状就等于甘做亡国奴”,“只有打败日本鬼子才有出路”等等,他也多少理解一点。有心想开导开导万五爷,忽然想到恐怕有点关公面前耍大刀。万五爷喝的墨水吐出来能淹死他十个。急得没办法,便从裤裆里摸出一颗手榴弹握在手里。 “五爷,实话说吧,我参加了共产党的游击队,专打日本鬼子。去年杀了六个,等我杀够一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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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老鬼子的骨头给你磨副麻将送来。五爷,我走到这一步,全仗你教导有方。这回我就是舍上命,也要用这玩意儿把桥炸了。五爷,你的养育之恩容我来世报答,我这儿给你磕头了。” 说磕就磕,双膝扑达落在青砖地上,李大炳咚咚咚连磕三个响头,站起身看也不看万五爷,转身就走。 “大炳!”万五爷眼皮仍没翻,“不是五爷不想帮忙,你看这阵势?全村四百几十口,在人家眼皮底下,万一偷鸡不成,后悔就晚了。日本人做的惨事,你知道的比我多。再说,那个日本小队长可不是好对付的,他把人心都买了,你趁早把那家伙藏起来,住几天马上走,别出头露面,墙外有耳,窗外有眼。” “那那……” 大炳胆怯了,忙把手榴弹掖好,他最怕“内奸”这个东西,落魂失魄往回走,万五爷又交代些啥,压根没钻耳朵里去。 夜空黑灰,不见一颗星。只觉得浓重的热云在房顶上滑动,脸颊被烤得热疼,他原指望能在这个时候立个大功,好让涅阳人知道知道石佛寺乡的煞庄出了个李大炳。谁知鬼子把煞庄制服了。煞庄,煞庄,你温柔得像个大姑娘,你驯服得像个老绵羊,什么时候你才能显出一丝杀气?大炳知道凭游击队那二十几杆枪,硬拼硬打是送死。回到小黑屋,才想起晚饭还没吃。从干粮袋里摸出一个玉米面窝头,狠狠地咬了一口。过了十几年,煞庄中央的墓碑落成,当时的县委书记摸着石头上刻着的李大炳三个字,感慨万千。狗娃记得那个当官的说:“大炳真是一员虎将,那时他还没正式加入,太可惜了。” 躺到二更天,还是睡不着。光着脊背,吱呀拉开门走进不见五指的夜里。 两年多了,他无论走到哪里,那种玉米碴子和槐花混合的香气始终追随着他。几个月之后,他被这种香气捧着飘飘进入了天国。 四十年之后,倘若是初夏,狗娃一个人躺在儿子孝敬他的小钢丝床上乘凉,耳边就会有一个响亮的布谷鸟声音伴着。他只有六岁的时候,就开始听这种声音。那个声音有时让他心静如水,有时让他骚动不安。这个声音让他爱,让他恨,让他妒火中烧,使他变成一个真正的男子汉。 他已经在那张洋溢着槐花香味的床上躺了三天,脖子上的五颗紫葡萄消失了,屁股上的伤却没有好。他只能侧着身子睡,一不小心就会疼醒,那天晚上,秋雪嫂子睡得很死。狗娃第二次疼醒的时候,他听到了一个洪亮的声音。接着,这个声音又响了三遍,一遍比一遍响亮,一遍比一遍撩人。他扭过头,睁开眼,女人均匀的呼吸告诉他:我还在睡。布谷鸟越叫越心焦。狗娃终于忍不住,推醒了女人。 “雪嫂子,你听——” “布谷布谷,布谷布谷。” 后来,狗娃曾经不吃不喝,一连想了三天三夜,也没有弄清楚是什么东西一瞬间把秋雪嫂子变得天仙一般美丽,女人醒了,竖起耳朵静静地听着,狗娃感到那只抓着自己的手几乎要扭进自己的肉里。他大气不出,直憋得肚子硬的像铁块。屋里渐渐显得明亮起来。呵,那是一双什么样的眼睛!两点带着暗绿色的星光跳跃着,闪烁着,生灵一样在活。 “雪嫂子,布谷鸟回来了。”狗娃龇牙咧嘴一笑。 女人猛地抱起狗娃没头没脑地亲着,嘴里断断续续地喊着:“小可怜……小可怜。”狗娃感到嘴里滴进两颗水珠子,一咂嘴,知道是眼泪。女人慌乱地穿好衣服,对狗娃说:“夜里别下床,站在床上尿。”狗娃看见女人出了门。 外面阴影里等待很久的李大炳一见女人闪出屋,箭一样地射过去。只听女人悲凄地叫声“炳哥——”两个黑影合成一个,旋风一样飘向李大炳那间小黑屋。 两人挤出喧闹的人群,越过成群的小脚女人,和那些四十年之后性解放的先驱们一起,跨过古老的黄河,漂过太平洋踏上美洲大陆,踢翻九百年前朱熹批注的一叠四书五经,绕过两千多岁的老子和庄子之后,又怒气冲冲朝收腊肉的孔子头顶撒两泡热尿,李大炳躺在散发着霉气的床上长叹了一口气。 “你又哼哼什么?”躺在身边的女人问。 “我在煞庄算是臭了,没人愿意帮我。看来这事得靠我一个人干。” “你们那些人呢?” “枪不好带,路上尽是卡子。” 女人没声息了,往床边一伸手,摸出一颗手榴弹。“这是个什么玩意儿?” “别动!” “啥东西就您金贵?说不定是哪个女人送你的。我要看。” 大炳苦笑一下,“整天让人追着到处跑,哪有工夫找女人。再说,你还不知我的心?我刚去没多久,人家不信任我,总不叫我单干,有些事还不让我知道,就看这一锤子买卖了。” “那你回来好了,受那些苦。” “我混了十几年,差点没去当土匪,看来看去,还是觉着这些人地道,他们打鬼子。” “咱这儿的鬼子不算太坏。” “×!”男人骂了一句粗话,“那是装的,他们怕庄上藏人打他们。这座桥可重要哩。” “公路上老过汽车。” “对。这是一条运输线,我们想掐断它,就是那座桥。” “万五爷也这么说。” “哼!他就知道保自己的家业。” “上次逃老日亏得他做主,要不狗娃怕是要饿死的。再说,都保住不就没事啦?” “保个屁!前两天邓县那边还杀了几十口。大肚子女人也杀了,两条命!这条路,我走定了。” “那到底是个啥东西?” “手榴弹,弄响了,咱俩都得死。” 秋雪长叹一声,略带些哭腔,“死了反倒干净了,无牵无挂。” “不能死!总有远走高飞的一天。” 女人不再作声。 “我算计过,只要五颗就够了,等赵河发水的时候,我们的人都来,我一定要自己炸掉这座桥。” 女人激动起来,抓住大炳,“可要小心!” “他们让我第一次单干,我不能丢人。他们需要一张图,如今只有你能帮我了,我只有你这个亲人啦。” 炳哥,我把身子交给你,你把心交给我,我啥时候辜负过你?秋雪暗暗在心鼓励自己一定要成全大炳。 她知道大炳为了得到她苦苦等了十年。在这十年里,她强制着自己,压迫着自己爱着李富根。命是万五爷向阎王爷要回来的,嫁鸡嫁狗都由他。那时候的女人除非男人死了,根本不晓得离婚是个什么玩意儿。那天她和狗娃骑着毛驴回来,她就看到大炳眼里有一种火烧火燎的东西。她感到这双眼睛已经燃烧十年啦。她拿着湿衣服从他身边走过,男人对他说: “天黑我在这儿等你。” 夏秋雪无法抗拒。她直感到有几百双能穿透她的眼睛在包围着她。她的血管里有无数根蚂蟥在游动。世界上的一切在她眼里都变得美丽。 “可我,我总算是你的婶婶……” 她抓住了这棵救不了她的稻草。 “胡乱叫的算屁。我老家是陕西,富根老家是山东,隔着十万八千。就算是,又怎么样?” “可是,可是……富根还活着。” “得了伤寒,那玩意儿干不动活了。” “你别逼我,别逼……我不是个好女人……” “好不好我心里有数。” “世上黄花闺女多着哩,你又何苦……” “我等十年了,你知道,我喜欢闻你身上的香味。你过来!” 她叫了一声“爷呀”,顺从地走过来。 大炳两手一叉她的腰,像端筐棉花一样,仰面把她扔在河堤漫坡的草地上。女人躲闪着,男人直感到脑壳在充血。一场殊死搏斗开始了。两个人压死了三间房那么大片的青草后向沙滩滚去。在大炳刚劲的动作下,秋雪的挣扎变成了抚摸,沉睡两年多的情欲被唤醒了,她的身体渐渐停止了晃动,乱伦的栅栏在一种不可抑制的渴望中变为粉末……在这个时候,她真诚地感谢石斋爷爷救了她。她发现自己的汗水已经浸透了整个沙滩,在闻到浓重泥浆味的同时,她用猫眼一样亮的双眸盯着淡灰色天空里的狡黠闪烁着的蓝星星在问:“如果你们是在燃烧,为什么发出的光是冰冷的?” 六 芥川龙小队长看着被自己踢翻在地的马夫没有再动手,尽管他有充分的思想准备,也想不到战局会在一个月内发生这样大的变化。关东军陷入苦战,中原战场吃紧,日本本土天天遭到空袭……几天前,军火车队在涅阳县城附近遭到伏击。五月底,一个给养车队让来路不明的人截了,拿了东西后又放了火,三十几辆汽车整整烧了两天两夜,据点存的粮食和副食已经不多,军马饲料所剩无几,他打电话问,山田大队长把他臭骂一顿,让他自己想办法解决。办法,哪儿有办法可想!让马夫去弄点东西回来,他只割了几筐水草,马连闻都不闻。他看见马圈里十几匹军马都眼泪汪汪地盯着他,在乞求着。 “藤川,去把田仓君叫来。” 马夫一瘸一瘸,爬上河堤紧走几步,扶着石桥的栏杆喘口气,跌跌撞撞扑向桥东头的小岗楼。 望着马夫的背影,又低头看看布满灰尘的皮鞋,自言自语地说:“我变了,变成一个暴躁的人,没有一点涵养。” 他本是一个非常注意仪表的人,最近却懒散得皮鞋忘了擦油。他一摸下巴,发现胡子已经扎手令他苦笑了。过去的一切都像芬芳馥郁的果子,如今在严酷的现实里箭矢般地坠落了。过去,他的周围是喧闹的人群,纷繁的都市。如今,放眼望去,四周几十里的荒漠凄凉。美枝子,你变老了吗?我可是老多了。他用留恋的眼光看着公路边的麦田,真希望里面能冒出狗娃的脑袋来。 “你找我有事?”田仓健男快步跑到他面前。 “军马饲料没有了,你带人去弄点救急,尽量走得远一些。” “这个地方安静得像个公墓,人温顺得像群没娘的小鹿,何必那么小心谨慎。” “执行命令!还啰嗦什么!” 田仓健男这几日真有点憋不住了。根据以往的经验,芥川龙只要下达这种命令,他一定对这个地方控制得铁桶一个了。在这个时候,抓几只鸡,玩个把女人,小队长不会说什么。田仓健男兴头十足颠颠地出去叫人。他明白做这种事不能让芥川龙当场抓住。把狗肉或鸡肉做好给他送去,还不能说清楚来历,只能说是上面犒劳。跟随芥川龙五年,他算把芥川龙摸透了。有时候他觉得芥川君有点假惺惺的。不过,有一点他非常佩服芥川。到中国五年,芥川没有搞过一个女人。做到这一点作为一个欲火正盛的沙场老马,的确不容易。但田仓健男又认为这未免有点太那个了,整天硝烟炮火中吃住,每走一步都像是在过鬼门关,生命都没有保障,还要苦行僧一样恪守一个忠诚,究竟值不值得?也许自己的妻子现在正睡在别人床上,甚至正在另一个男人身子下面低声哼哼呢。他要的就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到中国这五年,他杀了不计其数的中国人,睡了不计其数的中国女人。 在后来田仓健男头和身子分家的一瞬间,他还不明白自己的死竟是因为在玉米田里冲他粲然一笑的女人。 田仓曹长并没有严格地执行芥川小队长的命令,他带领两个日本兵和两个伪兵来到煞庄的麦田里。 小麦正在灌浆,再有一个月,就要成熟了。农民辛苦一冬一春,盼的就是收获。煞庄人的小麦还不够吃,然而日本鬼子竟要把快熟的小麦割去喂马。小麦流的眼泪把几个日本兵的裤子都湿透了,槐树林默默伫立着,却不能言。 田仓健男指着两个伪兵嚎几声,两个伪兵一人扛一捆青麦子向马圈走。 “走,去村里打点野味儿。” 田仓健男轻笑着,招呼两个日本兵。 日本兵把长枪从肩头取下来,会意地冲田仓曹长一笑,眼珠子都红了。 煞庄地处偏僻,家家都养狗,几十条狗汇成一个狗的世界。这地方多是花白狗,高两尺长三尺,肥瘦都不难看。 枪响的时候,万五爷正在配一服中药。大黄狗走到他跟前,拱拱他的裤角,摇着尾巴出去了。 万五爷把辫子整好,一出大门,外面已经黑压压一片。梁村长、三疙瘩、富根、秋雪、狗娃姐……狗娃记得那一瞬间人们的脸上都是哭相。 “五叔,狗日的割麦子喂马,再有个把月就熟了。”三疙瘩带着气喘的声音。 “我的花愣叫鬼子打死了。” 万五爷抬抬眼皮,看见是给鬼子挖过战壕的,翻他一个白眼。 “你有大洋,再去买一条。”慢悠悠走到秋雪跟前说,“你带狗娃回娘家躲两天。” 秋雪低着头,没敢看万五爷,低声说:“房子让鬼子烧了。爷妈都到邓县妹妹家去了。” “都听着,”万五爷转过身对众人说:“死个鸡丢个狗不算啥,要忍着。他们过不了八月十五,过不了。姑娘家能避先避避。麦子灌满浆就割。” 人群散了,万五爷对梁村长说:“你去探探,到底为了啥。” 第二天,鬼子又割小麦喂马。 第三天,三疙瘩坐不住了,眼看要割到他的两亩,今年他的麦子长得特别好。 几个鬼子又带着绳子来了,领头的还是那个猪头鬼子。槐树林里,小麦地里藏了不少人。他们99lib.害怕,他们心疼。明知鬼子不割不会走,却在心里盼着别看上自家的田。几个鬼子和伪军看上了三疙瘩那块绿得发黑的麦田。 狗娃一听说鬼子又来了,趁着秋雪不注意,偷偷溜出了村子,走到地头的时候,他见疙瘩大伯正和一个伪军扭在一起。疙瘩大伯一边夺着镰刀,一边哀求着:“老总,别割了,我总共就这两亩地,你让我怎么活……” “你奶奶的找死不是,别说割你几棵烂麦子,太君想吃你几斤肉,你也得乖乖割了送来!”狗娃感觉到那个伪军脸上写着什么东西。后来上了学,他才知道那叫“狗仗人势。” 狗娃看见另一个伪军不怀好意地笑着,偷偷绕到疙瘩大伯的背后,狗娃那声“大伯”刚刚走到嗓子眼,三疙瘩仰面四脚朝天倒在麦地里。这一脚踢得好重,疼得狗娃都感到自己缩成个肉核桃。一个伪军高高地抬起了枪托……没等狗娃尖叫出来,他又看见一团雪白冲破微微起伏的绿浪,射向伪军。杀狗一样的嚎叫还没引起他耳膜的震动,他就看见伪军的右手臂上露出了疹人的白骨,凶悍的小白只一剪,小个子伪军倒下了……幸灾乐祸的笑纹僵在田仓健男的猪头脸上,他从一个日本兵手里接过长枪。过了十几年,狗娃还能记得那个子弹是怎样打进小白头颅的。他看到猪头鬼子二拇指一动,黑洞洞的枪口射出一道寒光,一个小黑点旋转着,扭动着,打断两株麦秆,像穿破一层纸一样,进入小白嫩豆腐状的脑浆,小白愤怒地用绿色的眼睛看了看打黑枪的敌人,在空中滑行一段坠落下来。顿时,它的身子底下铺上了几十具小麦的尸体。 疙瘩大伯从地上爬起来,目光干涩,盯了一眼小白,醉汉一样朝田仓健男走过来。他一辈子没娶,小白像他的亲闺女,猪头鬼子的小眼珠子死死盯住李老三脖子上的肉瘤慢慢地打开了刺刀。狗娃看见疙瘩大伯怔了一下,锋锐的刀尖没入肉疙瘩里,鬼子又一抖腕,小娃娃嘴一样的刀口出现了。一股新鲜的腥甜味道熏得狗娃倒噎气。他有点明白秋雪嫂子为啥要打他了。一股槐花的清香压过了鼻子里的腥气。 “三叔,三叔,你这是何苦呵!让他们割吧,你让他们割吧!” 夏秋雪披头散发冲进来,一把扯过要去拼命的三疙瘩,顺手从地上抓起一把黄土抹在那个血洞上。 “三叔,回去吧,回去吧。” “我不活了,不活了。我跟他拼了!” 夏秋雪跪在地上,死死地抱住三疙瘩的腿。狗娃看见有三四滴血滴进秋雪嫂子的头发里。 夏秋雪拎着一桶水回来,狗娃不见了,一问邻居,才知道出事了。她连忙放下水桶,从针线筐里摸出剪子往怀里一揣,一把扯散头发,慌不迭地往村外跑。刚出村她就听见了枪声,没到地头,她看见一个白净瘦高的鬼子在盯着她,忙装着提鞋,抓把灰往脸上一抹,那时她已经看见青筋乱暴的三疙瘩正要跟人拼命。 “小白,我的小白。” 三疙瘩扑向小白的尸体号啕大哭。声音像狼嚎一样疹人。那时候,狗娃第一次有了断肠的感觉。 一眼瞥见这个女人,田仓健男就有些把持不住,很久没有见过这样动人的女人了。 是的,夏秋雪还不到三十岁。通常的日子她也收拾得整整齐齐。青丝盘头,三五绺刘海齐眉。两道细长柳叶弯眉下江着永远也不会干涸的秋水。在她懵懂不省人事的时候,她就遭到过狂风暴雨的袭击。她苦苦等了十年才过上心魄激荡的日子,一把尘土,几缕青丝,怎能遮掩那压抑不住的风流? 田仓健男在这方面见多识广,但一见夏秋雪,还是被镇在99lib?原地。随即放一个能熏蔫十里槐花的臭屁。 “喔——花姑娘,花姑娘。” 他操着用五年时间才学会的唯一一句中国话追了过去。 夏秋雪本能地往怀里一摸。她感到自己的脸让蝎子蜇了一下。 一个高个子鬼子插了进来。是芥川龙小队长。 芥川龙拎过田仓健男,左右开弓打了十几个耳光。手打木了,还在打。他不明白为什么会发这么大的火。以前,这种事不是没有发生过。他同田仓健男情同手足。他记得临离本土的前两天,田仓的母亲专程找了他,老人喘着粗气拉着他的手哀求着:“健男这孩子从小就好斗,就把他托给你了。他的大哥在满洲阵亡了。二哥又参加了空军。你要帮助他,活着回来。”五年来,他一直记着老人的嘱托。在武汉,他救了田仓三条命。在一遭遇战中,田仓健男又救了他一命。打完了,他还弄不清是怎么回事。他不自觉地看了夏秋雪一眼。 “混蛋!”他对两个日本兵吼道:“统统地回去!” 路上,田仓健男摸着热疼的脸在心里恶狠狠地发誓:“我一定要搞到她!”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 “行进中不许回头。”芥川龙没放过这回头一眸。 田仓健男懵了。这几耳光不能白挨,只要她在煞庄,总有机会。 夏秋雪不知道他们说什么。她从两个日本人的眼里知道:剪子不能离身了。她弄不清楚这是为谁准备的。反正都一样,大不了往自己脖子上扎。她顿时感到孤单寂寞,恐怖的冷风阵阵袭来。这种孤独深入骨髓,有力而且疼痛。这时她真希望大炳能早日完成那件惊天动地的壮举,携着她去闯荡江湖,哪怕吃世上千般辛,万般苦,她也不后悔。 没过几天,给养队把食物、马料都送来了。谁想有一天清晨,十几匹军马开始比着拉稀,看谁拉得多,只一天工夫,军马只有呼吸的劲儿,站立都不稳。马粪的臭气在据点周围萦绕。芥川龙领着田仓健男和赵队长到马圈查看,查了半天也不见可疑的东西。赵队长的小眼一扫到马槽,他就看到两颗乌黑的珍珠一样的东西。 “太君,这是巴豆,是一种泻药。” 芥川龙目光阴冷地说:“你,把村长叫来。” 梁村长一听说99lib?村里有人要毒死日本的军马,大热天冷汗直冒。 “你的,三天治好,马死了,我要烧掉全村的房子。”芥川龙不动声色地威胁着,“村里有医生,是吧?” 梁村长诺诺连声,回去对万五爷一说,老人连连跺脚。 “这不是找死吧?下的啥毒药?” “不是毒药,是巴豆。” 万五爷拿起毛笔,把半碇墨在砚里磨磨,拉起长袍的袖子,刷刷刷写了一个药方。 一剂药灌下,军马稀屎顿止。煞庄和据点又进入一个平静阶段,但煞庄几百张脸上从此再没挂过一丝笑。 七 李大炳一去两个月,无音无讯。 煞庄人在鬼子的眼皮底下无声无息地割了小麦。虽然每户都向据点交了一点,但鬼子后来又象征性地付了钱。不管贵贱,给点就够抬举人了。煞庄人从来就很知足。大清朝也好,国民党也好,地方自治也好,日本人也好,不抽了得上税,不上税也得交点粮,这一点从来就没变。多一点少一点没什么,受点皮肉之苦也可以忍,只求平安,能有个栖息之地就行了。至于后来解放了,学了不少道理,知道自己那些年是苟且偷生,恨不能重新再活一次,把自己的历史写的干净纯洁,都是后话了。种上玉米,煞庄人又盼着秋后能有个好收成。官路上隔两天有车队向西,隔两天又有车队向西。赵河桥虽然经不起五颗手榴弹,但时隔两三个月,仍坚如磐石,牢不可破。 盛夏来临了,一切照旧,连赵河也像往年一样,隔半个月涨一次水。两个月前从疙瘩大脖子流出来那浓黑的血,已在无声无息的日子里蒸发掉了。 槐花早已落尽,满树的青槐角,默默地长大着。 在那些平静如水,寡淡如气,轻柔如烟的日子里,狗娃悄悄长大了。他很听秋雪的话,再也没有朝据点迈个脚尖。尽管他很想见见画上那个和秋雪嫂子长得一样的女人。他从那带着鲜红颜色的血腥味儿当中,闻到了成人的残酷。有一天,已经是黄昏了,狗娃看见秋雪嫂子拎个篮子神色黯然地回来了。篮子里躺着无数颗小玉米苗。夏秋雪精神恍惚,头发散乱,背上沾着零星黄土。离老远,狗娃就闻到她身上散发出的一股臭气。一见狗娃,秋雪扔掉篮子,紧紧把狗娃抱在怀里,没出声,眼泪先掉下来一串。夜里狗娃起来撒第二泡尿的时候,看见秋雪咬着枕头还在哭。狗娃尽可能做得小心,轻手轻脚,可秋雪嫂子还是发现他醒了。又抱住他,浑身亲个遍,撕裂一样地说:“我舍不得你呀……我好命苦!”后来,秋雪嫂子每隔两天回来迟一次,有的时候竟是彻夜不归,弄得狗娃莫名其妙。这些晚上秋雪嫂睡在哪儿?因为狗娃没有听见布谷鸟的叫声。女人回来,总是大哭一场。 没隔几天,连狗娃也觉出了周围气氛的变化。村里人见着秋雪嫂子,像是躲土匪,正眼都不看,低头走过去。最叫狗娃看不惯的是富根哥。秋雪嫂子哪一点不好?样子配不上还是侍候不周?整天横鼻子竖眼的脸色给秋雪嫂子看。动不动就把嘴撇到耳朵后头,怪里怪气地说:“一个侄儿子还不够,这回抱住日本人的粗腿,开洋荤啦。”那时狗娃太小,听不明白,只知道不是好话。要是从前,他哪里敢放出这个屁! 事情的发生和发展远出狗娃的预料。在狗娃心中,地位仅次于秋雪的万五爷也没有了好脸色。一个阴雨的傍晚,石斋万五爷踏着泥泞来到秋雪家。 “狗娃往后还是住我家吧。也好给他姐做个伴。” “狗娃住这儿,不,不是很好吗?”女人胆怯得像兔子一样的声音。 “别说好听的,他住你家也不嫌碍事?再说狗娃也到了读书的年纪。” 夏秋雪蓦地一颤。她知道自己在万五爷眼里已经一钱不值了。十几年前万五爷救了她。现在他一定后悔了。他是不该救我。她在想,但她现在还想活下去,她几乎要向老人倾吐自己的苦水。她想告诉老人,“我不是个贱货!我没给你丢脸,永远也不会。”但她瞥见万五爷霜打的老脸,就紧紧地咬着舌尖,“老天爷,只有你知道我……” 狗娃走到当院,一回头,清楚地看到秋雪嘴角流出一缕鲜血。 又是一个傍晚,夏秋雪来到万五爷家。狗娃发现她的时候,她已来了多时。先前她脸上常挂的一抹红潮正在丝丝褪去。狗娃发现她的眼已经像干渴的金沙滩。 秋?99lib?雪已经决定了怎么了结。南河湾有一个深潭,水极干净,深处水极旋转,进去洗澡的人没有一个能活着回来。她看见过这样去了的人,尸首完好,破不了相,我是该走了,趁着炳哥还不知道。 “你来有事吗?” 万五爷叭叭吸着旱烟袋。以前他从来不碰这个东西,烟布袋还崭新。 “我想叫狗娃再陪我两天,一天也中。” 女人眼里射着死的光芒。狗娃一生中只见过两次这种惊彩绝艳的目光。那不是苟且偷生者、看破红尘者、罪当绞剐者所能射出。那是一束对死亡进行过深沉感受,私下问过千百遍“我值得活吗”之后,决意不再活下去的孤峭冷峻的光芒。万五爷被这种来自地狱的光芒镇住了。 “秋雪,女人生在世上,不过活个节字。狗娃,跟你嫂子回去吧。” “五爷,你是我再生父母。上有天,下有地,我不会给你丢脸了。” 她要走了,万五爷明明知道,却丝毫不加阻拦。望着女人瘦小的背影,两滴浑浊的泪水从那昏花的眼里滚落下来。“士可杀而不可辱。”万五爷恪守这条古训。在这一点上,他希望都能选择死。秋雪如同他再造,眼睁睁看着她走到这一步,自己又无可奈何,想想直掉泪。他坚信秋雪是被逼的,可不明白像秋雪这种烈性之人竟会在奇耻大辱中度过这么久。 玉米头顶冒出一层青黄的顶缨,怀里吐出绺绺粉红色的胡须。再有个把月,赵河两岸的金秋就要来了,但煞庄的天空始终笼罩着一层肃杀的阴云。村子里没有娃娃的嘻闹声,没有个夫妻的顶嘴声,偶尔听到一声狗吠,也显得底气不足。沿河马圈骠肥体壮的日本军马,却能够肆无忌惮地打着响鼻,那声音惊天动地。自然的法则在这个不寻常的苦夏里完全颠倒了。 李大炳在最混乱的时候又回到了煞庄。裤裆里仍系着一颗手榴弹。这两个半月,他们整天疲于奔命。他弄不明白苟延残喘的鬼子怎么还有那么多。他们在鬼子的疯狂反扑中逃进了伏牛山。他仍不被重用,仍属于编外。他还是渴望早日听到那惊天动地的一响。 出乎他的意外,村里人对他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亲近与好感,让他这个自认为不肖的浪荡子受宠若惊。还没走进他那间小黑屋,他就听到了那个撕裂肺腑的消息。 夏秋雪背叛了他! 夏秋雪和据点的一个猪头鬼子好了!! 这个该剐的贱人!!! 狗娃洗过澡,看见秋雪嫂子坐在那儿发呆。他看见一股灵气已经从秋雪的头顶飘了出来,犹犹豫豫想要离去。 女人抱起赤条条的狗娃,长叹一声。 “狗娃,你说嫂子是不是个好人?” 她99lib?多想从孩子的嘴里得到一个肯定的回答! 狗娃没作声,又往女人怀里拱。 “明早你不见了嫂子,去找你姐姐,谁也别说,听见没有。” 狗娃支棱起耳朵,点点头。 女人把一截苇秆交给狗娃。 “把这个藏好,谁也别让知道。啥时候你见了大炳哥,你交给他,就说我回娘家了。” 狗娃懵里懵懂接住,看见女人身上有几个光圈,她多想再看看这个世界!多想听到那轰的一声,她没在那个残阳如血的傍晚离开,为的就是这个苇秆。 “炳哥,我拿到了。你能骑高马,配金鞍,你能活得自在,我知足了。” 那一夜,狗娃感到出奇的冷。槐子枕头散出的苦香让他头昏。 “布谷布谷。布谷布谷。” 狗娃听这发冷的声音像在追赶什么。 “布谷布谷。布谷布谷。” “天哪!” 女人惊坐起,狗娃才看到女人没脱衣服。 秋雪双手捂住脸,抽咽着。天哪,你为什么不让我痛痛快快地死?你把大炳召唤回来,究竟是为了什么?可恨的天哪!天!! “狗娃,狗娃!把苇秆给我!” “我得见他一面。”夏秋雪想。既然不能无牵无挂地去,那么再多受一点罪也一样。 秋雪嫂子的脚步声渐渐变得轻柔。通过一股槐花香气的引导,狗娃看见一摊殷红的血从那个小屋里流出来。他赤条条地走了出去。天空,星星在闪烁。 “你这个没廉没耻,骚货破鞋,比汉奸还汉奸的臭娘们!你怎么不去死?” 打了十几耳光又捎带两脚,还是不解气,恨不得咬她几口肉,喝光她的血。 女人呻吟一声,“不是为了你,我早死十回了。给你,把我忘了吧,炳哥。” “算我李大炳瞎了眼。我不杀你,以后再也不想看见你。这是什么东西?” “你不会看见了。那是你要的图……” 李大炳一怔,忽然想起两个月前说过的话,顿时瘫坐在床上。一时间,他弄不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他只想秋雪是为了他才…… “炳哥——往后做事要小心。鬼子太狠……我走了……” “回来!” 李大炳热血沸腾,双手捧着秋雪的脸。 “为他娘的这座桥,你才……你好糊涂呵!好秋雪!我提着脑袋干,不都是为了你?”恨不是,爱也不是,莫名其妙又打女人两个耳光,突然又把女人紧紧抱在怀里。这许多年的游荡生活,如今看来都毫无意义了。 “炳哥,不是,不是的……你听我说完了,叫我去死吧,我再也不想活了……” 那天傍晚,她去玉米田里间苗。田里没有一个人。她要回去的时候,一股能把鲜艳的月季花熏蔫的臭气包围了她。她连剪刀都没来得及掏,一切都无法挽回了。那股臭气把她裹到槐树林里。她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一丝不挂躺在河堤漫坡的草丛里。衣服零乱地扔在一边,那把锋利的剪刀坠落在地。“命里注定,在劫难逃。”她悲哀地想。一阵让她恶心的疲惫唤起了一系列童年,少年,乃至当媳妇这十几年的回忆。一切光明,一切笼罩在她头顶的淡紫色的祥云突然间破裂了。转瞬间,生命以它过去的全部痛楚的磨砺呈现在她眼前。她望着那把在草丛中发着寒光的剪刀,苦笑了一下。“天哪!为什么要生我!”她捡起剪刀对准了自己的咽喉。在剪子就要钳入她的肉体的一瞬间,她先吓得毛骨悚然。“我在干什么?为什么立马就要死?”是的,这么死了,大不了让村里人嗟叹一番。她仍然是一个不安妇道的坏女人。说
九九藏书
不定还有人说这是报应呢!不!要她把欠的情还了,把债索回来!她想起大炳说过的那件事,何况这可以还情,这可以讨债。 她穿好衣服,洗把脸,阴冷地对着水里的自己笑笑,然后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回了村。在村口遇见了疙瘩大伯,她竟能很有分寸地在脸上挤出一个端庄妩媚而不妖冶的微笑。 第二天,她闯进了据点,赵队长拦住了她。 “那个猪头太君叫我来的。” 赵队长惊得半天合不上嘴,忙领她到田仓健男的宿舍。 田仓健男一见秋雪着实吃了一惊,忙把秋雪拉进屋,对赵队长说,“你的,出去!”顺手关上了门。 秋雪住屋里一看,大失所望,她一点也弄不明白大炳要个什么东西。心里很后悔,但一看当时的情形,知道走不脱,便费好大劲儿对田仓健男嫣然一笑。 田仓健男顿时酥了。那天一回据点,他就悟出点什么,似乎看出了芥川龙的心事。他以少有的温存体贴,拿出浑身的解数动作起来,把秋雪作为芥川龙的情人占有了。 秋雪半推半就,心里说不出的恶心。 事毕,田仓健男狂奔出去,揪住赵队长就打。原来他在偷看。夏秋雪顿时悟出赵队长是日本人的狗。 后来,她总是通过赵队长去据点。 “秋雪姑娘,芥川龙队长去县城了,田仓太君叫你晚上去。” 前天傍晚,赵队长又来叫她。 秋雪对赵队长粲然一笑,心想:该和他挑明了。“赵队长,你怕不怕死?” “你问这做啥?” “我想叫田仓太君杀了你,他会干吧?你只是一条狗对吧?” 赵队长脊梁骨直发凉,他想起前几年的一些人和事,早瘫了。 “秋雪,我可没得罪你,要什么你吩咐。” “我要一张图。” “图?什么图?”赵队长小眼珠子一转,心里直叫晦气,“你,你是共,共产党,要,要据点的火力图吧?” “对。就是这个图。”秋雪胡乱答应。 “我赵某真是有眼无珠,不是共产党哪儿有这种胆识?我早就看出日本人是秋后的蚂蚱。谁想当千人指万人骂的汉奸。回去我就画,到时候你可要美言几句,这些年我确实没做过坏事。”表白完了,忙掏出手绢擦擦汗。 “会有你的好处。” 秋雪凑过去,拧一把赵队长的刀条脸。她没想到这么容易,更不明白赵队长为什么那么怕共产党。 这个赵队长原是涅阳中心县委的组织部长,一九四二年涅阳剿共时,他出卖了四十三名地下党员得以自保。后来就当了伪军。日本投降后,他摇身一变,成了国民党的一个连长。解放洛阳的时候,他又率一个营的军队起义。几十年过去,他在一个市政协副主席的职位上离休了。他的一生辗转颇多,却能左右逢源,遇凶化吉,最后无疾而终。 “原来是这样!狗娘养的,我饶不了他。” 狗娃吓得紧张,从窗台上掉了下来,两人从屋里出来,见是狗娃,虚惊了一场。 八 公元一千九百四十五年八月六号,美国在日本广岛扔下一颗名叫“胖小孩”的原子弹。时隔两三天,毛泽东主席发表《对日寇的最后一战》。侵华日军真正到了穷途末路。 芥川龙小队长在县城开完紧急军事会议回来,闭门不出。留声机的声音像哭坟,震天价响。他奉命坚守石桥,保证西路日军撤退。 他能预料到日军的末日,却想不到美国的突然袭击。他万万想不出人们竟能研究出原子弹。而这颗原子弹竟在他的家乡广岛显示出了它的威力。十三万居民顷刻间丧生。 他把墙上的两幅古画撕个粉碎,他憋得快要爆炸了。他曾经憧憬了很久的团圆,现在连梦都不敢梦了。广岛在日本国消失了。他的美枝子和秀雄都死在原子弹的冲击波中。自己活着还有意义吗?他喝酒,拼命地喝,喝的不省人事。他想到过自杀,只是不愿过早进行。他在屋里砸着所有的东西。心爱的留声机砸烂了,给儿子的礼物和玩具也砸烂了。他在一片废墟里走来走去。他看见了废墟里的一张照片。儿子、妻子,还有他,妻子在笑,儿子在笑,他也在笑。他看见妻子和儿子在广岛的废墟里扭曲着、悲号着、呻吟着。他看见了妻子血淋淋的大腿,看见了被大火烧成焦炭一样的儿子。芥川龙对着照片怪笑一阵,接着又号啕大哭。他的眼里流出的是血,那些血把白床单都染红了。历史,去他妈的历史!历史是个什么玩意儿?任何一个野心家都可以在它身上拉两泡屎,骑在它身上摧毁它的肉体,磨砺它的神经。他恨透自己那些年去研究历史!他要是像田仓健男那样,紧紧地抓住现实,是一个识不了几个大字的武夫,就不会多受这份智慧的痛苦。他心里那点缥渺的回忆,梦幻一样的憧憬,让血淋淋的现实撕成无数个碎片。他要紧紧抓住那个又脏又臭又腥又黏的现实的把柄。他想如恶狼那样嚎叫几声。他想吃人肉,喝人血!他躺在让鲜血浸透床单上一觉睡到天亮。99lib. 急促
的敲门声把他吵醒,他晃着沉重的身体把门打开。 “混蛋!” 一个耳光揍翻了一个军士长。 那个士兵爬起来,立正,举手敬了一个礼,他的左脸绯红,右脸苍白。 “报告小队长,田仓曹长被人杀了。” “什么?” “田仓官长被人杀了。早上才发现的,只送来这只头,没有尸体。” 田仓健男魂归东洋,到阴间去会他死去的亲娘。 “谁干的?” 一个伪兵递过一张沾满血污的黄纸。芥川龙接过一看,几个大黑字歪歪扭扭,但清晰可辨。 “涅阳游击支队?从来没有来过。” 芥川龙强忍着双重的悲恸,竭力使自己冷静下来。 “田仓君昨晚没在?” “他和一个女人睡觉。” “去把赵队长叫来。”芥川龙用中文对那个伪兵说。 “赵队长带着枪跑了。” “你的,忠于皇军,大大的好。”芥川龙拍拍伪兵的头。 “八嘎!八嘎!”他双手捧起田仓健男的首级,眼里冒着绿光,“田仓君,你等着,我要抓住凶手。不!不!统统地杀光,要统统地杀光。” “集合——” 煞庄历史上空前的大浩劫就要发生了。不管别人对这场惨案怎么看,狗娃认为煞庄人在那一天的表现,为煞庄的历史增添了光辉的一页。四十年之后,他站在那块被鲜血浸透的土地上,在想那股内在的力量为什么没有早些爆发出来。他差点考上大学的儿子说这是中国农民的局限。对此,他不愿苟同。 李大炳送田仓健男首级的时候,三疙瘩起夜时正好看见,当时吓得灵魂出窍。躺下又睡,却睡不着了。天刚放亮,他就敲开了万五爷的门。 “五叔,五叔。大炳把那个猪头鬼子杀了。” 万五爷没听明白,拖着鞋问:“谁杀了谁?” “大炳杀了那个猪头鬼子。” “什么?大炳前夜黑不是走了吗?你可别瞎说,看清了没有?” “五爷,是我干的。” 大炳幽灵一样钻了进来。 三疙瘩喘着气,埋怨着:“也,也不打个招呼,就进来了。” 万五爷一屁股瘫在太师椅上,嘴半张着。过了很久,他才拿着烟袋敲着八仙桌说: “你,你闯下大祸了!” “冤有头,债有主,我还写个纸条。” “那鬼子就是傻子?你呀!从小就冒冒失失。你呀——” “不就是睡个女人,也犯不着死罪。”三疙瘩小声埋怨着。他忘了自己几个月前为了一条狗和几捆麦子和鬼子拼命的事。 “三爷,话可不能这么说,日本人是侵略咱们。他们杀了不计其数的中国人,你不杀他,他就杀你,你忘了你的脖子?” “哼!那狗日的不是睡了秋雪,你会冒死杀他?哼!” “三爷,人是我杀的,等会儿我去自首,决不连累你,别扯什么秋雪夏雪的。我知道你那块玉米长得不错。” “混账!你知道个屁!外国人都没心没肺。你杀他一个,他能……光绪的时候……不说了。你呀——”万五爷白了大炳一眼,“你还不快走,等着找死?” “那,你们?” “村里四百来口人都不知道哩。老三,你赶快挨家挨户说说。娃娃能躲的躲起来,九九藏书能送的赶紧送走。姑娘家和汉子们能避就避。” 李大炳一时忍不下,做了这件事。现在叫万五爷一说,才知道真闯了大祸。走吧,心放不下;不走吧,不知该做些啥,愣愣地站着,木桩一根。 “你真不想活了?” “五爷,你——” “我都七十五了,什么事没经历过?捻军,国民党,民团,土匪,我都见过。我活过来了。日本人能怎样??99lib.我一个治病的老头,能杀得了人?总得讲个道理不是?你快走吧。” 大炳出了万五爷家的院子,慌里慌张往村南走。到了村南麦场,才想起秋雪还不知道这件事,忙踅回去,老远就招平井台上的秋雪。 “秋雪,鬼子要来报复,跟我一起躲一躲。” “你们的人都来了?” 李大炳不敢看秋雪,嗫嚅着,“我,我没回。忍不下,把狗日的杀了。” 秋雪一听怔在那,忽然冷笑一声,“杀得好,杀得好。” “快走吧,来不及了。” “现世现报,苍天开眼了。” “快走吧。” “我去叫狗娃。” “快一点,我回去拿上家伙。” 狗娃记得那天的太阳出来的特别晚。睡的迷迷糊糊被叫起,脸也没洗,跟着人群瞎跑。 疙瘩大伯拉着他和姐姐沿着村里的马路往东走。他只知道是逃命,这里的家不能住了。还没出村,迎面碰上梁村长。 “三哥,来不及了,老日的马队把村子围住了。五叔让青壮汉子都把菜刀带上。南边还松些,快领他们去藏了。” 扭头没跑两步,狗娃就听到村东响了一枪。枪声带着哨音,非常响脆,像一把短剑,把赵河两岸的灰绿色绸缎划破了,把蓝蓝的不挂一丝云的天划破了。 狗娃他们刚跑到南场边,就听到南面的玉米田里有军马的嘶鸣。疙瘩大伯扯着他俩往一个碾盘跟前走。碾盘放在三尺来高的砖头砌成的圆圈上,上面放着一头大一头小的白石磙子。碾盘下的砖头塌了一个洞。 “快点钻进去!” 姐弟俩刚钻进去,狗娃就看见两个伪军走了过来,疙瘩大伯来不及躲了。狗娃认出就是那次和疙瘩大伯打架的两个。 “老家伙,还没死!” 狗娃感到胸闷,往洞口爬爬,他看见了村里的小麦场。 九 村里没跑的人都被赶了过来。万五爷银须长辫,身穿皂色长袍,立在人群的最前面。对面是他家的八仙桌,桌子上放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人头。场里的每一个人都明白,这是一生中最严峻的关头。 整个人群被笼在一片昏暗的肃杀之中。几头大洋马围着人群慢慢地走动。 小晌午的时候,几个伪兵抬来一口大锅放在冬天下粉条用的锅灶上。又往锅里加了半锅油。狗娃看见油锅跟前的大麦秸垛一截截矮了下去。烟囱里的黑烟直冲蓝天,那天没有一丝风。 芥川龙全副武装,骑着一匹白龙马围着人群转了一圈。狗娃看见几百人悄悄紧缩成一个人团儿。村里的大部分人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看看八仙桌上的首级,一些人悬着的心才落了位。“杀人偿命,自己没干,顶多受点皮肉之苦。”四周的鬼子都抽出马刀,机枪的机头已经打开。 几个伪兵没费多大劲儿,就把夏秋雪从人群里找到了。 夏秋雪这两天像是吃了回春药,两颊又变得丰满红润。她的头发梳得整洁,额前几绺刘海齐眉,柳叶细眉弯弯,两汪秋水清澈。 一见夏秋雪,芥川龙心里仍然一紧。“她已经死了。”他姿势优雅地走到夏秋雪跟前,伸手扶起秋雪的下巴。 “田仓君是谁杀的?” 夏秋雪知道今天不会有个好结果。死,她盼望很久了。能痛痛快快地死,能痛痛快快地骂,能痛痛快快地当众洗刷自己,她知足了。她真想给这个鬼子两巴掌,可两只手却被伪军驾着不能动。 “还用问?是我杀的。”夏秋雪嫣然一笑,“他早该死了,你也快了。呸!” 芥川龙惊愕地倒退两步,用手套擦了一把脸。“世界上美的东西都该毁灭。美枝子已经死了,你也不能活。”芥川龙眼前又出现一条血淋淋的大腿,浑身一阵痉挛。他不能控制自己。他一无所有了。他也要让一切人都一无所有。他刷地抽出军刀。寒光闪过之后,几块衣服碎片像秋天的槐叶一样,打着旋儿,纷纷飘落在地。夏秋雪眉头一蹙,浑身一颤,粉团一样的胸脯上绽开了一朵硕大的红玫瑰。人群更加寂静,姑娘们低下了头。她们的母亲或是父亲紧紧地搂住她们的肩。 众人心里残存的一点侥幸,让夏秋雪的鲜血冲洗得干干净净。高个子鬼子并没有一刀捅了夏秋雪,而是把她的衣服划碎了,这更让煞庄人震惊。他们清楚地看到一只魔爪正伸向他们身边槐花一样纯净的姑娘。汉子们悄悄捏紧了拳头。手心的汗水一串串地滴进黄土。割他们的小麦喂马,他们忍了;打死他们的鸡鸭猪狗下酒,他们又忍了。那是为了活!如今……快要活不下去了。 “住手!狗娘养的。” 人群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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挤出一个壮实的红脸汉子。万五爷一看,是李大炳。 李大炳出村走了一里路,就听见了枪声。心里越想越不是滋味儿,他又回来了。这时,他多想以自己的死拯救全村的百姓。在这个时候,他才发现父老乡亲们的可敬可爱。他刚进麦场,立刻就被人群有意裹进了中央。他听见万五爷在教训着两个精瘦汉子。“要是你们坏了良心,我把你们的心肺剜下来下酒。你们好自为之。”那时,李大炳真想跪在万五爷面前大哭一场。“比起万五爷,我他娘的是个什么东西。”他拼出死力,才从人群里挤出来。看见裸着前胸,脸色苍白的夏秋雪,他扑了过去。 立刻,他被两个日本兵拧成个老头看瓜。 “人是我杀的,字是我写的。要命有一条,这与他们都不相干,放了他们。” 芥川龙早料到会有这样一个人,他举起军刀要砍,忽然又改变了主意。芥川龙对身边一个日本兵叽里咕噜说了好一会儿。两个日本兵把大炳推到油锅边。半锅油嗞嗞地响着。 那个日本兵一脸狞笑,从腰间拔出一把雪亮的匕首,对着太阳光看看刀锋,故意在李大炳面前晃了两晃。两个日本兵嚓地一声把大炳的对襟白上衣撕成几半。李大炳伟岸的红铜色胸脯裸露在阳光下。 日本兵猛地把匕首刺进李大炳的左胸,手腕?99lib?一旋,割下来核桃大小的一块肉。 “我尻你日本人八辈老祖宗。捅了我算了。” 李大炳朗声骂着,额头上渗出的一层汗珠儿晶莹透亮。 日本兵用刀尖挑起那块肉,把肉放进滚烫的锅里。狗娃立刻闻到一股刺人的香气。 日本兵又扎起那块焦煳的人肉走到夏秋雪跟前,把肉往她嘴里塞。她的高贵的乳房上流出的血滴在衣服的碎片上。夏秋雪万万没有想到鬼子竟会用这种狠辣的招数来折磨她。挣扎几次,终于拧不过三个日本兵,她忽然间大笑起来,“炳哥,我说过下辈子……炳哥,我把你藏进肚里了。”她张开嘴,把那块焦煳的人肉吞了下去,几个鬼子的脸都露出了惊讶。 万五爷的眼珠子发红了,狗娃听见他的长辫子在吱吱地响,人群里紧张的呼吸声越来越粗壮。 金子般的太阳斜挂在蓝天上,人群又寂静下来了,似乎可以听到田野里玉米生长的声音。几个日本兵像庙里的泥胎一样,在高头大马上端坐。八仙桌两旁各有一把歪把子机枪,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黑压压的人群。天空里有两三只老雕在兀自盘旋。除此之外,再没有一只活物。 狗娃看见高个子鬼子眼里冒着绿光。只听老鬼子吼两声,几个日本兵恶狼一样扑向人群,一人抱着一个姑娘旋风般地奔了出来。两个鬼子推着大炳朝油锅靠近。人群骚动不安,头上都冒着红光。鬼子要当着众人,做那令人发指的恶事。几个姑娘挣扎着,但没用!她们的衣服被粗暴地剥去了。她们这高贵的、神圣的、纯净的胴体暴露在阳光之下。这些比得上世界上最珍贵宝物的处女,就要被这群野兽蹂躏。她们的身边站着手无寸铁的父母兄弟。 人群里响起一个苍老洪亮的声音: “还等什么?早晚都是一死,并肩子上啊!” 就像干柴一堆,丁点火星就燃起了熊熊大火。那种支撑这个民族繁衍几千年的原动力终于爆发了。那是一种舍生忘死的气概,是一种埋藏在地壳最深层的岩浆。 万五爷身形一晃蹿到芥川龙前面。他想抓住这个当官的。接着,人群爆炸了。 芥川龙小队长慌乱之中怎么也想不起来命令开枪射击。万五爷不知从哪儿抽出一柄短剑,围着八仙桌穷追芥川龙。芥川龙连拔四次,那炳军刀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怎么也拔不出来。万五爷偷眼一看,几个骑马的日本兵正往人群里冲,忙扭过头对不知所措、乱冲乱撞的人群大喊:“都朝南跑,朝南跑,往苞谷地里跑。”人群潮水般向场南边涌去。一个日本骑兵狞笑着举起军刀对准了和小鬼子扭在一起的三疙瘩。万五爷甩手把短剑扔了过去,狗娃看见人群里寒光一闪,一个戴着耳巴帽的小日本的头和细脖子分家了。人头在空中划了一个漂亮的血红色弧线滚落在碾盘跟前。一种骄横和恐惧的表情僵死在那人脸上。接着,一股红得发绿的血从那脖子里射了出来,喷有两丈多高。 就在这个可喘息的空隙,芥川龙拔出了军刀,他朝南边一看,人流已经把他的骑兵逼到玉米田里。 “射击!” 他高举军刀吼叫着。 剧烈的枪声淹没了一切…… “秋雪快走!” 李大炳看着呆立不动的秋雪,冲上去猛推她一把,狗娃看见大炳哥伸手往裤裆里一摸,拿出两个黑不溜的东西往高个子鬼子那儿一扔,几乎同时,大炳胸膛变成了一个血红的蜂窝。没容他看清万五爷摸个什么东西打向芥川龙小队长,一声震天的巨响把他和姐姐都震昏了过去。 煞庄一百多口幸存者的大半都是在这一瞬间逃出去的。场南边的玉米田被踩平了,里面躺着六七个手握菜刀的汉子和两个血肉模糊的日本骑兵。 狗娃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清晨。狗娃从那个洞口探出桃尖头,黑眼珠子四下抢抡,外面确实没有站着的人,再仔细看看,见村里剩下的二十几只花白狗围着尸横遍野的麦场转悠。花狗个个神色黯然,守护神一样蹲在主人的尸体旁。再经远处一看,玉米田里站着七八只大灰狼。狼眼如炬,发着绿莹莹的光。终于,在东方天际现出红霞的时候,大灰狼看看确实占不到什么便宜,声巨如豹地叫着,相跟着回伏牛山老家。 狗娃和姐姐从碾盘底下钻出来,他们看见碾盘已让血浆涂满。狗娃饿得小肠打结,心肺相碰,却又想吐,鲜血已把场地泡透。狗娃的赤脚踩在上面感到又凉又黏,抬头一看村子,都只剩些冒青烟的檩条、椽子,几只老鹰俯冲99lib.下来,趁花狗不防备,叼起一截截断肠,一块块碎肉,用力拍打着翅膀飞向天空。 狗娃看着一个个熟悉的面孔,心里想大吼几声。那时他就在想那个给他泥巴糖吃的和杀了几百口的怎么能是一个人。 万五爷的辫子只剩下半尺来长,老人面部红潮已褪,但面相如生,两只眼睛瞪得溜圆,只是瞳孔已经扩散,眼中无光。狗娃轻轻地抹下他的眼皮。一辈子治病救人的老中医救了不计其数的人,自己却被人杀死了。 疙瘩大伯死相很惨,身上不知挨了几刀,光脖子上的瘤上就有五个血洞,一只眼球滚落在外,嘴里留着鬼子的两截指头。 一阵低低的呻吟召唤着狗娃。他追随着槐花的浓香,看见了血泊中的秋雪。 “雪嫂子——” 狗娃狂奔过去。 他看见一张黄表纸一样的脸,胸前的玫瑰花已成了黑色。她的肚子上又多了一个大口子,血像是流干了。狗娃觉得那像是一个鲤鱼嘴,一张一合。他把耳朵紧贴在玫瑰花上,听到一个很遥远地方传来的搏击声,响了一下,又响了一下。两个声音的相隔有足够的时间绽开一朵喇叭花。他脱下白棉布褂子也没有把那个血洞塞住。 “雪嫂子——雪嫂子——” 女人觉得自己已经飘飞了很久,周围簇拥着祥云,身下洋溢着香气。她紧贴着祥云滑行,她沐浴着黄土地腥甜清丽的温暖。爹娘,万五爷,富根,猪头鬼子,小狗娃、大炳……金沙滩上迷荡的天国,玉米田里狰狞的地狱……都滑过去了,滑得无影无踪,就要死了吗?我还有话埋在心里。苍天,你既然已经给了我二十八年的磨难,你就再多折磨我一会吧!我想再看看这天,看看这地,看看儿子一样的小可怜,看看爱我十几年的相好。 女人感到了轻柔的抚摸,听到了人世的召唤。她睁开眼,新鲜的、渴望人生的津液滋润了她那双干涸的眼睛。散失去的束束光线又重新聚成两个亮点。她看清了狗娃那张小黑脸。 狗娃听到秋雪嘴里在重复一个声音,他使出吃奶的劲儿把打成蜂窝的大炳哥拖过来。 “雪嫂子,大炳哥在这儿。” 秋雪看见大炳,眼睛里溅出来自天国的光辉,狗娃清楚地听到他吐出的声音。 “兄弟,是我坏了大事。” 她等到了这一瞬间,狗娃看到了一双死的眼睛,这双眼睛连同僵在女人脸上那一抹惨淡的笑,追随着狗娃,注定要同他一起进入坟墓。 现实世界在她的手里滑脱了…… 幸存的人们回来了,目光呆滞地望着死去的亲人。 梁村长瘸着腿从玉米地里晃出来,哽咽着说:“多挖几个坑,一家人埋在一起,也好在阴间有个照应。” 这是煞庄历史上最简单、最庄严的一次葬礼。 延迟了两三天的哭号爆发了。悲凉凄楚的呜咽啜泣,绝望的野兽般的号啕在这片被鲜血浸透的土地上低回徘徊…… 没过几天,日本鬼子投降了。 国军来煞庄据点受降的时候,据点只剩下十来个完整的活人。芥川龙小队长交出武器之后拄着木棍,居然神情庄重地面对着一片废墟的煞庄深深地鞠一躬。 他断了一条腿,瞎了一只眼。那条腿被手榴弹炸飞了,那只眼,有人说是万五爷用暗器所伤。万五爷已经做古,死无对证。但人们还是相信了,渐渐变成一个具有传奇色彩的美丽的神话。 对于煞庄的后辈们来说,村里那座墓碑也许没有日立牌彩电那么有诱惑力,但对于狗娃,往事是难以抹去的。这座墓碑早已搬到他的心里,再过许多年,狗娃也不会在充斥日货的世界里轻松地活下去。他注定只会在心里祷告着: 安息吧,雪嫂子,万五爷!安息吧,煞庄的亡灵们。 只要他能呼吸,他注定要一遍一又一遍地把墓碑的故事告诉给煞庄那千百个不肖子孙,他要让他们记住: 那些亡灵将永垂不朽! 第一章 九哥的学名高东良,只有赵河东三官庙学校的老师们叫过七年。我们高王寨的老小,都只知有九哥而不知有个高东良。从九哥呱呱坠地到长成二十四岁的汉子,他一直是我们寨里人仰视的对象。这个时候的九哥让我们尊宠、敬畏,并非因为觉得他是一个了不得的人物,只是因为他是老支书高富仁的独生子。自从有了可以主宰寨子几千号人生活的支书官位,高富仁一屁股坐上去,直到五十出头暴死,一直没有动弹过。在漫长的二十五年里,对高富仁说过不字的人,都没太好的下场,久而久之,我们都习惯按照高富仁的安排打发日月了。 回想起来,只有九哥一人曾对高富仁说过不字并使高富仁改变了主意。九哥二十岁那年,高富仁为他选二十里外大雾庄大队支书的二女儿做媳妇。相亲那天,全寨人都去瞻仰了九哥的未婚妻。那姑娘和哥嫂走后,我们把高富仁围在中间,询问什么时候下聘,什么时候行大礼,目的呢,在于提前安排如何从牙缝里挤出几个送礼的钱。高富仁剔着牙,吐着酒气,看着九哥对我们说:“九哥是我的独苗,又是文人,怕是对我包办不服,这事自然是他说了才算。” 九哥就站起来梗着脖子说:“爹,你这酒话算不算数?” 高富仁眼一瞪,笑骂道:“你个狗日的将我!在咱高王寨,你爹说梦话都算数,别说酒话。这是给你娶女人。” 九哥就说:“我没看上。头发黄得像牛毛,脸白得像尿泡过,身子像竹竿,能不能生养还难说。” 九哥妈尖叫起来了:“天爷!咱要退亲,今天这四百块见面礼可就打水漂了。” 高富仁不耐烦地挥挥多肉的大手:“娘们儿家家的,少插嘴,四百块,四百块见面礼算个屌毛。九哥年纪不大,眼怪细。九哥,你看上哪个了,说出来,爹给你娶。” 九哥就说他看上了秀秀。秀秀只有十五岁,五岁时死了爹。十年来,秀秀娘没改嫁是因为高富仁隔三差五要去换换口味,我们寨里人都知道,看着高富仁咋定这事。 高富仁眯着眼,摸着下巴看九哥,点头笑道:“是我的种,眼神不差,那就等秀秀长大。” 没等秀秀长到二十,高富仁就死了。分田到户那年冬天,秀秀带着母亲嫁走了。对秀秀远嫁,九哥连个像样的行动都没有,只是私下说:“秀秀肯定会后悔,我一定要娶个比秀秀还好的女人。” 这句硬邦话让我们寨里人暗里嘲笑了好久。来年春天,一场大火毁了九哥的全部家产,九哥妈知道是仇家开始报复了,拿根绳子追高富仁去了。九哥埋了母亲,治好烧伤,大队团支书也叫捋掉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真的不假,把四百元看成屌毛的高家彻底败了,败得只剩九哥这个孤儿和一亩三分四厘责任田。 很长的时间里,我们差不多把九哥这个人彻底忘了。在小心仔细地打发越来越殷实的日子的空闲时,人们偶尔会轻描淡写说起九哥生活前景的黯淡,总露出这种意思:高富仁把这一支几代的精气都拔光了。 九哥再次引起人们注意,是在他二十八岁那年春天。 那一日,九哥正围着老宅查看,琢磨着趁着农闲把房子盖起来。太阳很好,照得人不冷也不热,舒服得让人要想一些活路之外的事情。四婶家的儿媳正抱个奶娃坐在皂角树下晒太阳。九哥几年来第一次触景生情想起了秀秀,不由得挪了脚步晃向皂角树。奶娃哇地哭了出来,媳妇慌忙撩了衣襟奶孩子。那一抹白光一闪,就把九哥怔在那里,双腿沉乏起来。小媳妇看见了九哥,微红着脸掩了衣襟,客套一声:“九哥,没下地呀。” 九哥讪讪搓着手,目光游弋到皂角叶剪出的斑驳天空上,哼一声:“我看看房子,只是看看房子。” 小媳妇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眼光朝九哥的房子漫过去,又收拢在九哥身上,叹道:“九哥,当年你该拦住秀秀的,都说你爹刚死虎威还在,一拦也就兴许拦住了。你这房,没五千块修不起,修起了,人也老了。你心太善,都说你心太善。” 九哥一笑说:“我不后悔,这事就不用提了。我想,我总能娶个老婆的,我不信我连这个事都做不成。我想先盖房,不是说要引凤凰来先栽梧桐树吗?” 小媳妇咯咯咯地笑了起来,把奶娃也引得眯着眼朝九哥张着没牙的嘴。九哥不明白小媳妇为啥笑,就问:“你笑啥?你笑我不该说这些文绉绉的话吗?” 小媳妇收了要岔气的笑声:“九哥,多说了你可别不高兴,他们说你是个圣人蛋。以后你可别说这大话了。” “不大,不大,”九哥认真地说:“我真不信我连个老婆都娶不上。我知道我爹太狠,得罪人太多。可是我爹是我爹我是我。他们要烧死我报仇,烧了我家的房和钱,我都忍了。我就是不信连个老婆都娶不来。” 小媳妇又笑了,眉毛兀地一扬:“说你是圣人蛋真是圣人蛋。娶老婆?你凭啥?房子你没有,家具你没有,年龄也大了。别再想娶比秀秀还要好的本地姑娘了。就我这种样子的,也花你四婶家一万块。你呀,再在地里干三年,能说个二婚头就算烧高香了。”说罢,挟了奶娃走了。 九哥下意识地抬手摸摸结了大疤的右脸,自言自语地说:“不就是一万块吗?我不信做不成这件事。” 七伯家的长生风风火火走过来,拍了九哥一掌:“九哥,发啥子癔症,想女人了是不是?你别打巧荣的主意,四叔可是杀了大半辈子猪。” 九哥解释说:“我在看房子,她在奶孩子,我打她啥主意。她说我是圣人蛋,我还没恼,我不打她的主意,我谁的主意也不打。我不缺胳膊少腿,我能娶自己的女人。” 长生就笑了。“还是想女人了不是?你我都是大龄青年了,再晃二年,也只能打光棍一辈子。你那房子有啥看头,还不如我的房,想娶个本地女人,门都没有。想法子买个便宜的外路人吧。” 九哥伤感地叹一声:“你咋也这么说哩。娶外路女人就恁容易?” 长生拔起腿,拍拍腰问道:“二哥又从川东领来俩姑娘,我把钱都带上了,合适的话,我就留一个。你去不去在你,日后别说我瞒了你。”一溜小跑走了。 九哥感到浑身像爬了毛毛虫一样不舒服,这种感觉前所未有。他几大步跨进屋里,揭开地上几块土坯,把一个塑料包拎出来朝怀里一塞,留下一片大门的吱呀响,也朝二哥家走去。 二哥要算是我们高王寨的能人,二十郎当岁就知道倒腾东西吃差价。高富仁整治他几回,嫌他搞资本主义那一套给高王寨抹黑,没想竟治不住他。高富仁最后决定把他送到八太监,他就跑掉了。二哥再回来时,显然阔了许多,还带着一个蛮子老婆和一双儿女。分了责任田,二哥就出去做生意了。过了一年多,我们才知道他做的生意就是从外省往回贩女人。 二哥每回领女人回来,光棍们就闻声而来,掌握钱匣子的光棍的长辈来了,只负责品头论足的大姑娘小媳妇也来了,看热闹的孩娃们也来了,坐的站的蹲的游走的撑破了屋胀满了院,说笑声炸出一片又一片热闹来。光棍汉们说是来看外?99lib?乡女人,其实是叫听外乡女人。堂屋已挤满了高矮胖瘦的姑娘媳妇,光棍们心里再猴急,也不过只能伫在二哥家堂屋门前的青石搭脚上,急切切地朝影影绰绰的堂屋里睃一两眼两三眼,捞都没捞到个外乡女子的面目。于是又踅到东厢房房檐下,挨着墙根一溜蹲着,抬头眯眼嘬着二哥散下的带把香烟。这时,便有寨子里口齿伶俐、最爱抛头露面的上了点年纪却又不显人老珠黄的媳妇给光身汉们讲外乡女人。这一回是白三嫂主讲,她朝黑黑白白粗粗细细的一排光棍日过去,嘴里水鸭一般的声音就响了。 “龙成、狗剩、三尖、磨眼,你们这些过了四十的,我看就别凑这热闹了。” “为啥?” “不为啥,”白三嫂笑道,“高老二这回可真是下了力气,不知从哪里捞出这两个水葱样的人儿。一个十八,一个十九,你们领回去,是当爹呀还是当男人?” “不中不中,”有人便说,“过了四十,大年二十八看历头没几天啦。再说呢,总是先熟了大麦再说小麦吧?” 又有人接道:“又不是高老二摆赊饭摊子,一手交钱一手交人,比的是腰里揣的鼓不鼓。” 白三嫂冷冷一笑:“买回去,你们守得住?保不准弄回个织绿头巾的。” 长生窜进院子,也到堂屋门口拽了一阵脖子,踅过来说:“白三嫂,人看毬不清,你比画比画,我听听先过耳朵瘾。” 白三嫂就说:“秀秀你们还都记得吧?十八那个不比秀秀差,腰怕是还细上寸把哩。眼嘛,比秀秀温。你不是说人不过三十不找外路人吗?” 长生打趣道:“熬不住呀,你那床又不让白上。” 白三嫂就追上长生满院子跑。正闹着,九哥钻进了人群。一直和几位叭嗒着旱烟袋的老汉私语的二哥看见九哥,怔了一下,站起来迎上去道:“老九,你是来看热闹呀还是也想选一个?” 九哥嗫嚅着:“我,我呀,看看,看看。” 白三嫂盯着九哥上看看下看看,嘴里啧啧连声:“九哥呀九哥,你真是个没福人。错过这个叫金莲的外乡妹子,你恐怕打两灯笼,也难在世上找个像秀秀的姑娘了。嫂子我可记着当年秀99lib?秀走时你发誓赌咒样的话,你定要娶个强过秀秀的女人。可是你如今连套像样的行头也置不起了。” 九哥扯扯嘴角笑笑:“我看看,看看再说。” 我们都没想到九哥也是来相媳妇,觉得九哥肯定出不起二哥要的那盆血。高富仁的儿子终于落到只配看人娶女人而且还是外乡女人的田地了,世态炎凉真的不假。退一万步来说,就是九哥真的有点钱,二哥能忘了高富仁当年逼他背井离乡的往事么?怎么看,高老二都没有这个肚量。正这么想着,二哥已经开始折磨九哥了。 二哥说:“老九,二哥我能有今天,全仗老支书当年教导。我呢,也不是那忘恩负义的人,总想找个机会报答报答。白老三家的眼毒,竟看出这个金莲像秀秀。不瞒你说,我正是看金莲像秀秀,才费尽心思把她领来的。人,我让你看个够,满意了,咱兄弟俩讲个说法,这笔账我全赊,你出个月利就中。” 九哥仍笑着说:“我看看,看看。我不会赊账的,更不想借高利贷,我爷就死在驴打滚上。” “那你就看吧,”二哥鼻子哼哼,转身叫来南腔北调的媳妇,吩咐说:“他们都想现在就看看人,又都不想和娘儿们挤一堆,你带金莲和银玲去赵河边看看风景,闻闻咱这里的槐花苦香。这苦香味日怪,”身对男人们说,“我就是忘不掉这日怪的香才回来的。你们可看仔细了,个儿高的叫金莲,看看我是不是在骗九哥。九哥你也看清了,看上了改口也不要紧,账,我照赊。” 九哥固执地回答:“我不会赊账的。” 明知九哥吃不起羊肉,却要让他闻够羊肉的膻腥,二哥这种整法,太不地道了。我们都看不过眼,却又不好说什么,好奇地看着二哥媳妇带着两个外乡女人,缓缓穿过院子,朝河堤上的槐林走去。那个叫金莲的,确实有一种能比过秀秀的风采,九哥已经在吞咽唾沫了。 二哥说:“人你们都看了。我先问问九哥,这金莲像不像秀秀。” 九哥艰难地说:“像,比秀秀腰还细,眼也不冷。” 二哥对另几个光棍说:“你们先别和九哥争,不然,你们娶了金莲,九哥整日看着,心里也不好受。” 九哥黑药丸一样深嵌在眼窝中的两颗眼珠放着电闪一样的光芒,右脸银元大的疤疤涨得鲜红,这是那场大火给他留下的印记。他望着二哥说:“二哥,你说个数吧。” 我们都仿佛听到了二哥嚯嚯的磨刀声。 二哥说:“我要细说带金莲回来的难处,那是我这当哥的对弟弟诉苦,当哥的只能打碎了牙往肚里咽,不说了。只说说走的路吧,为了让她死心塌地跟我回来,我带着她去重庆去成都下昆明下广州从广州到武汉,费了一个半月时间。” 有人插话道:“你别说这些,说多了,九哥要多心吃了你的过水面,虽说想想都是这回事,可这种事还是藏着掖着的好。” 二哥便指天发誓:“天地良心,除了爬山拉过金莲的手,我再没碰过别处。我确实不恨老支书,没有他我能有今天的日子吗?你们知道不知道,我带出来的人,她们的爹妈都同意的。这个同意,那是用两千块买的。车票也涨了,住店也涨价了,日他妈啥都涨了。生意都不好做呀。” 九哥忍不住了,追问一句:“二哥,你说个数吧。” 二哥伸出五个指头,轻轻吐出两个字:“五千。” 这两个字引出一片咂嘴声、叹气声。 二哥忙解释说:“我知道时下不是这个价,可九哥的家境大家都清楚,他又不愿出月利儿,赊给他就这个数,十年八年能还不能还,还说不准哩。我实在是不忍心看着九哥这么过下去。” 九哥急忙接过话头:“二哥,你说这话不反悔吗?” 二哥说:“我五尺高的汉子,当着全寨老少爷们,红口白牙吐出的字儿,能像放屁吗?你若是身上没一文钱,就留个画押字据,人你可以立马领走。” 九哥把怀里的塑料包掏出来,扔在二哥面前的青石方桌上:“二哥,我谢谢你了。这里是六千八百块,给你留五千八,多的八百块,五百块算是我谢你的,那三百块让二嫂帮金莲和我买几件衣裳。那一千块,我拿回去买张床,买几件家具,剩多剩少请老少爷们赏脸喝顿酒。” 二哥将信将疑打开厚厚的塑料纸,里面果真是一捆又一捆各种面值的钱。 这天晚上,女人带着孩子回去歇息了,男人们却都不肯离开,都留在二哥的院外饭场里,把各种烟吸出一片繁星样的暗红,围着九哥和二哥说下去。我们心里都在用秤称着这一日发生的事情。二哥红口白牙挣了几千块钱,我们都没多细想,这碗在刀口上行走的饭,不是谁想吃就能吃得到吃得顺的。关键是九哥的生活十分耐嚼。分田到户以后,四年时间有九哥拿出的积蓄,五六口之家大半是能办到的。可这笔巨款由九哥一人拿出,就不能不叫人吃惊了。一个人,一亩三分四厘责任田所能蕴藏的力量,把我们都击倒了。如果没有当年那场大火,如果没有九哥妈的死,九哥拿出这笔钱,肯定会让我们厌恶甚至仇恨的。事实让我们感到羞愧,在这几年里,我们真的已经把九哥看成一个废物,一个圣人蛋。 九哥在自己简单的婚礼上喝醉了。他应该喝醉一次。他靠自己的双手真的就娶到一个比秀秀腰细、比秀秀眼温的女人,真该大醉三天的。九哥能有这个结果,真的让人替他高兴。可是,谁也没有料到,这仅仅是九哥七折八弯故事的开始。 第二章 开始的日子里,金莲给我们高王寨人留下了好印象。听房的人在床外墙根下蹲了没多久,就心满意足地走了。九哥没费任何周折就做完了男人和女人在床上做的事情。金莲一起床,就开始整理九哥那破败的院子。然后呢,就扛着借来的锄头和九哥一起,说笑着,间或在和煦的春风里哼出异乡的小调去麦田里锄草。下午呢,金莲和九哥出了几十斤芹菜,按照金莲的意见摘洗晾干,一斤捆成一把码在院子里接夜露。第二天,我们蹲在饭场吃早饭的时候,九哥和金莲已经卖完芹菜双双回来了。九哥掩饰不住自己对金莲的十二分的满意,告诉我们这一集他按金莲的办法打整了菜,同样的分量,每斤要多卖一毛五分钱。过不了几天,我们就不再注意九哥和金莲了。本来,庄户人家的日子就是应该这么过的。再说,棉花就要破土了,要小心地观察、施肥、打农药,忙得连亲家田头见面都省了问候呢! 可是,不久以后的一天中午,吃饭的时候,九哥蔫蔫地拖着架子车,独自一人回来了。七嘴八舌一问,九哥丢三落四一答,事情就明白了:金莲带着七八个集卖菜攒下的二百多块钱不辞而别了。九哥没去车站堵截金莲,而是以为金莲在县城迷了路,在县城找了近两个时辰。这么长的时间,金莲早到了离县城六十里的南阳,说不定已经坐上南下的火车了。 “你真是个圣人蛋呢!”白三嫂恨恨地说道,“你咋就敢让她掌握钱把子呢?没有一分钱,她敢动这个心思?九九藏书” 九哥说:“我是和她过日子的,不能天天防贼一样防她。我是怎样待她的,她心里明白。她愿意和我过,总会回来的。她心里压根没有我,迟早会有这一天。我没有甚大志向,只想过个平淡日子。我不信我连这一件事都做不好。” 望着九哥渐渐远去的背影,四婶家的巧荣扔下饭碗,叫一声:“天爷——”用手捂了一下嘴说,“六千八百元,看得灯草一样轻,该不是有了神经病吧?” 巧荣说出了我们大家对九哥的评价,他确实有病。用三年血汗钱买的不知根不知底的女人,能这样大撒把由她满野放羊吗?还一口一个心里有他没他,真是病了。千几百年了,举案齐眉的恩爱夫妻有几双?不都是看着孩娃缺爹少妈可怜才在一口锅里勺子碰碗吗?相比之下,长生算是看透了这一层的,不顾地里的草荒,不顾春种秋收时令,只是守着银铃,等着女人肚子胀圆,结出个瓜果梨枣。 九哥在寨北路口守望了几天,终于接受了金莲弃他而去的事实。他又一次以坚韧的沉默承受了这一切,深邃的黑豆一样的眼珠依然贼亮。他用了三天时间,仔细查看了寨子东南靠赵河的土岗,然后走进了村长的家。 “五叔,我想把土岗承包了。”九哥说。 那个土岗是乱石沙上堆起,先前上面长着一些洋槐,分田到户后,一夜之间这些洋槐都变成了柴禾堆积在各家的院内,给高王寨留下一处过分荒凉的风景。承包荒山秃岭,又是国家的号召,村长自然没有反对的理由。村长又极同情九哥的不幸,加之误以为九哥再封岗造林,就提出让九哥包五十年,前十年不用出钱,后四十年每年上缴二百元。 谁都没有想到九哥是准备在土岗处建一孔窑。老支书在世时,曾想依靠集体的力量在那里建一个窑场,几经论证,最终放弃了这个计划。靠一个人来做这件事,几乎是等于开一个玩笑。于是寨子里便有人称九哥这回是要做愚公了。又有较真的人说愚公也不是好当的,首先需要娶妻生子,要不然就不会有子子孙孙没有穷尽的力量。总而言之,九哥建窑的举动,在高王寨人眼里又成了九哥确实有病的证据。 时日漫漫,在几百上千的日子里,九哥仿佛从高王寨的生活里消失了。如果不是九哥那一亩三分四厘责任田春去秋来仍然长着上好的庄稼菜蔬,九哥的死活还需费点心思考证呢。这自然不能证明高王寨人的麻木不仁,只是因为日子被安排得更加精细紧凑,占去了人们所有东游西逛的时间。田里的事忙完了,还要照看家里的木耳、蘑菇、良种肉鸡,实在没有工夫去看九哥承包的土岗是否依然如故。当一群外乡工匠把一孔硕大的土窑耸立在依河靠岗的那一天,九哥再一次成为寨里人注目的中心。 我们承认,再次仔细面对九哥的时候,我们心情的复杂简直一言难尽。应该说,是九哥筛出的小山样的石堆挡住了我们的双眼,石堆背后藏着的九哥挖出的巨大财富让我们感到了震撼。面对窑门面前广场上码成十几道城墙一样的几十万块砖坯,我们感到了自己的短视。九哥边干着活路,边回答我们的提问。九哥黑了瘦了却也结实了,和好的泥在他手里一过,砸在地上的模子里,一袋烟工夫,九哥的身后就又出现了十几行颜色深浅不一的砖坯。九哥挥起古铜色的手臂抹一把汗,眼睛就悠悠地转向那像用钱垒起的一道道砖坯墙。那眼神我们很熟悉,是我们庄户人面对心爱的女人、心爱的孩娃、心爱的粮食时才能有的。读出来就是一句抒情的诗句:哦,亲亲女人,亲亲孩子,亲亲麦子。九哥的眼神显然还有一个意思,就是亲亲黄土。起房造屋需要砖瓦,我们很快就算出了九哥这两年多能挣多少钱。只要这窑一冒烟,每一块砖为九哥净赚四分钱那是跑不掉的。这几十万个四分钱坏了我们平和的心境。第一窑青砖卖出后,有人跑去找村长要求重新投标竞争承包土岗。村长拿出盖着一级政府大印的合同,摇头说:“迟了,九哥占了这个巧宗那是他的福分。如果这么弄,九哥能把我送上法庭的。那时我想喝他一顿酒,怕也不能。”既然这事牵扯到了神圣的法律,我们也只好承认九哥的眼力比我们好了。以后过日月,眼要把细些,我们这样想。 高王寨的能人匣开始活动另外的心思。譬如白三嫂就在琢磨如何做通娘家侄女的工作,让她心甘情愿嫁给比她整整大十岁的九哥,尔后渐渐拥有部分窑场。做这种事,白三嫂没有二哥方便了。二哥从陕西丹凤带回珍珍的当天晚上,就去找了九哥。 九哥说:“我是要娶女人,不娶女人,我也用不着拼死拼活干。眼下不行,手头没有恁多活钱,这砖还只能一窑一窑烧。再说,我还得把房子盖起来。我想了想,金莲怕是觉得跟着我没啥指望才走的。可惜时间太短,没法让她相信我能让她过上好日子。等上年二半载,她们看一看就会明白跟我过不吃亏的。” 靠嘴吃饭的二哥,自然不把九哥提出的问题当成困难,换上话题说:“老九,我知道你是心高气傲的人,秀秀丢了你,金莲也丢了你,那只能说明她们有眼无珠。寨里人说我坑了你,你花五千块睡金莲没睡够一个月,比过去包个青楼卖笑的还贵。事情是这个事情,可我知道你不恨我。金莲比秀秀腰细比秀秀眼温,有这两点,我想你就不会恨我。” 九哥答道:“你说到哪里去了,我没恨过人的,咋就会恨了你呢。别人看的是我干三年活只和一个女人过了不到一个月,我却想的是娶了比秀秀好的女人,娶一天也是娶过了。” 二哥说:“年岁不饶人,今年你周岁三十一了吧?” 九哥说:“三十一岁三个月零两天半了。” 二哥说:“这年龄长在农村已不是好年龄。” 九哥说:“我知道,所以我要加紧干。” 二哥说:“娶哪种女人,要靠缘分,不一定啥都准备停当了,娶的女人就好,你信不信?” 九哥无话。 二哥说:“白三嫂的侄女子小儿麻痹,左腿不好,还嫌你年龄大,又是二婚。说成了,怕也是两头不如意。你九哥并不是只想随便娶个女人,不知这话对不对?” 九哥说:“是白三嫂上竿子,我又没答应她。” 二哥说:“这女子叫珍珍,陕西丹凤的,二十岁,不比金莲差。我在外听说你包个窑场,寻摸四五天,才寻了这个珍珍。上次金莲没给你过多久,哥心里也不是味。这回寨里没人知道,只想让你看看。珍珍是丹凤城郊的女子,说是还上了半年高中,文化比你还深半年哩。你看看,看看也不坏你啥事。” 九哥就说:“看看就看看。” 于是就撕着夜幕,踩着高低不平的田埂往寨里走。九哥回家的时候,协议达成了:九哥付给二哥两千现金,再给二哥两万青砖起楼房。二哥送出门问一句:“人就是这么个人,哥没胡说吧?” 九哥在黑暗里龇出一口白牙:“出啥事,我都认。” 二哥就叮咛说:“珍珍性子烈,这事别张扬,你准备一下,后天晚上我送她去。” 珍珍的性子不是一般的烈。九哥等她睡醒了,要去动她,她就冲出里屋要逃。二哥把门从外面锁了。珍珍就寻个木棒拿在手里,盯着九哥说:“你不要过来,千万不要过来,你好像是前天在高老二家喝酒的人。这是啥地方?” 九哥说:“我的家,当然也是你的家。” 珍珍叹一声:“天哪,高老二不是采购员?” 九哥说:“二哥是个人贩子,干了七八年了,当营生,照理,他说是采购员也没骗人。” 珍珍叫道:“是不是他把我卖给你了?” 九哥说:“话虽难听,可是个实话。” 珍珍说:“你给他多少钱?” 九哥说:“两千块,外加两万块砖。” 珍珍扔下木棒,扑通跪在地上说:“大哥——我求你别碰我。你放我回去,那钱我一定还你。” 九哥说:“都叫我九哥,你也叫吧。我的情况你可能都听二哥说了。你嫁给我,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的,这一点你就放心吧。” 珍珍挪了挪:“我家里有男人呀,你放我走吧,九哥。” 九哥长吁一口气:“我咋能让你明白我这个人哩!你也别骗我说你有男人。你不同意,我决不会碰你。你要是把我这个人看清了,还没看上我,你想走,我决不拦你,这都怪二哥,我让他先给你说的。你先别嫌这房子破,咱们很快就能盖新的。告诉你吧,不是看你长得美,我还不娶你呢。你跪啥呢,站起来吧。” 珍珍哭着:“我真的有男人,还,还有个三月的女儿。我是生了气才离家出走的。这该死的,一边哄着我一边在外打野食。我气不过,就到县城散心。遇到高老二,他说是采购员,又愿带我散心。我想他找野鸡,我找采购员,扯得平。没想高老二是个人贩子,睡了我又把我卖给你。九哥,你就放我回家吧,家里还有个吃奶娃哩。” “这狗日的,”九哥颓唐地蹲在地上,“原来是存心骗我的钱呀,你想走就走吧。” 珍珍将信疑地看着九哥:“你真放我走?” 九哥说:“我要娶个一心一意跟我的女人,你又有男人又有娃,不是我要的女人。” 珍珍忙说:“我回去就把那两千块邮过来,你是好人,不能让你亏了。” 九哥说:“你也别骗我,啥毬钱不钱的,钱又是二哥得的,也没让你还的理,我认这个命是了。” 珍珍小心站起来,指着门说:“门锁着,走不成呀。” 九哥唉声叹气朝床上一躺:“把门摘掉就能走了。”自言自语着,“人说事不过三,日他妈我咋就恁背哩。我就是不信这个邪,我不过想要一个好女人,又不多。” 珍珍累了一头汗,还是摘不下一扇门,没办法,只好又来求九哥:“我没力气,咋走?” 九哥霍地站起来,咕哝着:“送佛送到西天吧,鸡叫头遍了,我也要睡一会儿。”过去把门摘下来。 珍珍灵巧地闪出院子。 “回来”,九哥喊一声,抬头看看天,“你等鸡叫了三遍再走吧,北河湾最近常有人劫道,再出个差池,你怕永远见不到自己的娃了。”珍珍顺从地回了屋。九哥把席子揭了扔在地上,“你睡床呀我睡床?”珍珍愣了半天,没回答。 九哥朝床上一挺:“还是我睡床吧,反正你肯定睡不着。”躺了一会儿,猛地坐了起来,看着珍珍说:“你这一走,我咋跟寨人交代?实话实说肯定不行。我九哥连个女人都看不住,也不行。你替我想个法儿。”忽然看到地上的木棒,跳下床,脱了褂子,用棒子朝自己脑袋上猛地一打,人成个大字倒在席上。珍珍下意识地扑过去喊,九哥眯着眼说:“听说过有人用棍子打死自己么?我要睡了。”话音一落,鼾声就响了。 从这一天开始,我们高王寨人就对二哥另眼相看了。让人家外乡女子吃安眠药,再卖给实诚过头的九哥,做得太过了。啥事都得讲个分寸。我们高王寨出动几十人,十辆拖拉机,两辆摩托,二十辆自行车出去追珍珍,就是为被一闷棍打得昏迷不醒的九哥讨个公道。二哥每个人塞二十块钱,我们都没有接,这就是我们对他的态度。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哩,他高老二99lib?这样整治同族兄弟,就连兔子这样的东西也不如了。高老二运气还算不错,带了几个人在傍黑的时候,把化了装在县城影院门口讨钱的珍珍带回了高王寨。吃早饭的时候,九哥醒了,除了头上鼓个大青包外,还没别的毛病。对外乡女子,我们就把九哥的伤势夸大了,摆给她两条路:一是嫁给九哥侍候他一辈子,一是以伤人致残的罪名送她到公安局。我们当然是希望九哥能和这女子破镜重圆的,常常打烂头的恩爱夫妻多的是,这么来看,九哥差不多赤身裸体挨一闷棍,说不定就是个好兆头。 进了洞房,珍珍看见包了一头白纱布的九哥,眼泪就流了下来。这眼泪当然不是为九哥流的。九哥闩了门,走近珍珍压低嗓音说:“现在我不想解释这是不是我的主意。你要想赶紧回去看孩娃,就得听我的。你我的事如今已不是你我的事,那是寨子几千号人的事。你看看这屋子就明白了。想死也只能撞墙。今晚听房的很多,你要任性子,他们就要进来捆了你生米做熟饭。窗上有人影,你还是跟我上床上睡吧。” 珍珍泪光点点不搭话,也不挪脚。 九哥就急了:“四尺半宽的床,我说不碰你就不碰你,说送你回去就送你回去。信不信,由你。反正我是不会承认是我自己打了自己。”说罢,脱了褂子上了床。珍珍望窗子,看看灯泡,磨磨蹭蹭到了床边,小心谨慎和衣躺下,顺手拉了灯。 过了一会儿,九哥说:“你们那儿也听房吧,要听个床吱吱,人哼哼,这才能走。你我都是过来人,就让他们听个假响吧。”说着,脚蹬着墙,弄出几声床的吱呀,气也很夸张地出粗壮了。等一阵,不见珍珍的声音,九哥说:“娃都生了,叫几声呀。”珍珍就是不叫。九哥一伸手,没轻没重在珍珍身上揪一把。珍珍不堪疼痛,哎哟哎哟叫了起来。只听窗外有人唤:“九哥,这马你就慢慢骑吧,这里用不着俺们了。”轰笑声渐渐远了。 九哥送走珍珍之前,专门带珍珍看了他的窑场。然后,假装要去城里收砖钱,带着珍珍坐一辆外乡拉砖的拖拉机走了。给珍珍买了一张去商南的汽车票,九哥又拿出两百块钱塞给珍珍说:“回去给公婆买个东西,就说在外打了一个月工,剩下的自己买个像样衣服,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珍珍默默接过车票和钱,过了好久才说:“九哥,我会记你一辈子的。我简直不相信这是真的。” 九哥把目光游弋到了别处:“你不把我看成个二百五,就谢天谢地了。不管你信不信,我还是要说,那个窑场是我一个人用三年时间干出来的。和村里签的合同还有四十七年。我就是想这辈子能找个好女人,过一家人。我不信这件事我就做不成。”突然停了下来,摇摇头说,“和你说这些干啥,你有男人有孩娃,你就要回家了。要到点了,你上车去吧。以后在家生气,别使性子乱跑,天底下坏人是越来越多了。” 知道九哥又跑了一个老婆,我们都不知该说什么好。这大概是人们常说的命吧。九哥很能干,这一点谁都承认。可是,作为我们普普通通的庄户人,能干总该有个结果吧,譬如起了房造了屋,譬如娶个顺眼能干的贤惠女人,譬如生几个聪明机灵能盼个光宗耀祖的孩娃。九哥的能干,只是开了一串黄花。六七年了,能干的九哥连个女人都看不住,这能干还能叫能干吗?人一辈子能有几个六七年?看来,九哥真的是哪个地方差了个心肝眼。 第三章 其实,送走了珍珍,九哥心里突然感觉到空了一块。两千块钱,自然也值得心疼一阵子。两万块砖呢?按照九哥的处事准则,那是一定要交给二哥的。一两个月的劳动成果归了别人,也叫人怪心疼的。钱和物的损失,九哥倒是没多往心里搁,他更多地是在检讨自己的过失。可过失在哪里,他却找不到,但分明他是有过失的。这样,九哥就感到十分烦躁了。 寨子里突然出现—件新鲜事,登台主角是长生。长生在寨子里早就落入不成器的队伍里去了,四年不到的日子里,靠在二哥那里赊账,娶了银玲和先贵两个女人,这两个女人先后都叫他打跑了。银玲为长生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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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一对双胞胎儿子,先贵后来也给他生了一个儿子。先贵逃回川北后,长生为了爷四个都有吃喝,五千块钱卖掉一个双胞胎儿子。混到卖儿卖女的地步,可见长生不成器的程度。谁想麦梢黄时,银玲竟悄无声息地回到了高王寨,又要和长生一起过活。长生照样打她,这回她却不走了。是不是银玲明白了天下男人一样黑?没听她自己说,她只说舍不下两个娃。银玲回来不到半月,村长五叔就动员她去做了结扎。银玲肚子上的刀口刚刚长合,先贵也从川北回来了,也要和长生一起过,也说是舍不下儿子。这就出现了近五十年绝无仅有的鲜事。两个女人都不愿走,都有一个亲生儿子在高王寨,就在长生的三间破瓦房里对峙起来。村长五叔一看高王寨要出一夫多妻丑闻,监禁了长生,要他果断地在两个女人间做出选择。长生选择了先贵和小儿子,让银玲带着大儿子回了川东。 这件事让九哥感到震惊。照面子上看,无论哪个方面,长生根本无法和九哥相比,然而两个女人争的是长生而不是九哥。九哥不得不承认,长生比他懂得男人和女人间的古古妙妙。抱着一种学习取经的态度,九哥在一天晚上出现在长生的家门前。 那里已藏书网蹲着一堆男人,织出一片忽明忽暗的暗红。 九哥到时,正说到开心处。村长五叔监禁长生时,先贵已回来五天。这五个黑夜一男二女如何相处,是一个很有趣的题目。大多数人下驾到长生家门口,奔的就是个题目的答案。 “三个大人两个娃,你们咋毬睡的?” “我西屋有张小床,够睡。” “哪几个睡小床,哪几个睡大床?总不能把你狗日的撕成两半吧?” “咋会呢。实话说,这俩毬女人从来没有像那几天待我好过,看我脸都笑烂了。” “没说清楚,没说清楚,是不是像电视上那样,一个男的进了妓馆,两个婊子争着拉客。” “你胡毬比,长生这俩女人都是正经女人。” “长生哥,我比错了,你可别往心里去。这是大婆小婆争醋吃。” “我不怪,又不是啥子金贵女人。这事并不难,一碗水端平就行。我让老大去睡小床,先贵就空一晚。没啥花里胡哨,就那样。” 听不出啥刺激,人就打着哈欠陆续走了。只剩下两三个人了,长生这才发现坐在黑影里的九哥。长生就招呼说:“九哥,你稀客,咋就丢了窑来这儿扯闲蛋哩”。 “烦!”九哥实话实说。 “不是我说你,”长生朝黑影挪了挪,“九哥,金莲跑了,可以说你没经验,再让这珍珍跑掉,就是你的不是了。看来,你的办法太少,人太善,人善被人欺。” 九哥感到憋气:“你是咋整治的?” “打,女人都贱,欠打。没听说吗?打下的媳妇揉成的面。你把她们当菩萨敬,她们当然要上头上脸无法无天。” “光打怕不成,银玲和先贵都让你打跑过。” “你说对了,”长生嘻嘻笑道,“还要干,多干,有三分多余的精神气,就干。女人喜欢干,你可别看她们人前一本正经羞答答,那是假的。说些不该说的,银玲和先贵嘴上是想娃心里是想我,我会干,就这。” 九哥装了满脑子的干干干,独自往家走,猛地一挥右手,嘴里突然就蹦出一个“干”,先把自己吓站住了。对着星光看看手,忽然想起十天前正是这只手在黑暗里把珍珍揪出一串哎哟。一想起那一串哎哟,九哥就感到浑身热躁,接着就觉得丧气。别人笑他两千块钱两万块砖买了珍珍一木棒三晚上,可九哥心里明白,他只买来黑夜里的一揪啊。九哥感到不平,狗日的太不公平了! 人间就是有这么多不公平。九哥这一窑砖刚出来,二嫂已经带着拖拉机来拉砖了。九哥强绷着笑脸,点完两万块砖,转身扑进赵河,心里骂着:狗日的女人!九哥在河湾的深潭里游啊游啊,然后就赤条条躺在芦苇丛旁边的细沙上晒太阳,嘴里喃喃道:“人善被人欺、人善被人欺。” 九哥看见有个女人的身影朝河滩飘来,忙不迭爬起来,狗一样向衣裤爬,穿好衣裤朝芦苇丛那边慢慢拧脖子,拧一半,嘴就惊成个黑洞。 女人竟是珍珍,离九哥几步远站下了。 “是你?” “是我。” “你咋来了?” “我去家里,门锁着,到窑上,说你在洗澡,就来了。” “我是说你来弄啥?” “我不是买砖。” “娃可好?” “我骗你哩,没有娃。你是个好人,我来跟你过。你不信?” “男人也没有?” “有,我回去一看,他又娶了,找都没找我一回。” “不是说着玩?” “我一生一世都跟你,生二心天打五雷轰。” “别发这毒誓,能叫我摸摸吗?我怕不是真的。” “我是你的人,你想干啥就干啥。” “我日他奶奶的,”九哥一蹦三尺高,“谁说好心没有好报。”扑过去,把珍珍紧紧搂在怀里,两行热泪滴答在珍珍颤抖的后背上,扯着面条一样绵长的哭声,“这不是真的吧?” 珍珍仰起头,捧着九哥的脸,火辣辣盯着九哥看,颤着唇吐着痒痒挠一样的声音:“九哥,咱回家,我想把人都给你……” “珍珍,我等不及了。” “随你吧。” 九哥把珍珍往手臂上一捧,火烧火燎朝芦苇丛里奔,身后溅起一道沙烟。 珍珍走而复还,我们高王寨人深受震动。老实说,开始的几天里,我们并没有另眼看待这件事,觉得珍珍回来就像银玲和先贵回来一样,只是一阵风一样立马会过去的谈资。如今不又开始提货比三家了吗?比较之下,长生和九哥的日子比她们另外男人的日子容易打发些,所以就回来了,人往高处走嘛。我们自然也注意到了珍珍和银玲和先贵和寨子里老老少少外乡女人的不同,她很愿意和我们亲近,似乎在努力和我们打成一片,下田的时候,常哼—些一对对毛眼望哥哥之类的异乡情歌。百人百性情,林子大了啥鸟都有。反正我们没把珍珍望着九哥时眼里盛满的东西和书本上、电视里常蹦出来让我们眼馋的爱情看成一回事。厮混熟了,我们免不了要问珍珍娘家的家境,丹凤的物产情况,重点是想打听她为啥要回来。珍珍说娘家的家境并不差,丹凤的物产要比涅阳还丰裕一些。我们听了都半信半疑的。珍珍说,九哥是个好男人,一个女人几辈子不一定能遇上一个,所以就回来了。我们就想了那次听房的事,别有用心地问:“九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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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你咋检验出的,头一天你还给他一闷棍哩,又睡两晚就睡出来好来了?”珍珍说,头上的血包是你自己打的,那几天他没碰过我,我要回丹凤,是他送我去的车站,能做这些事,不是个好人么?我们心里都觉得这是美好的编排,嘴上却说,哦,我们还没发现九哥是个活雷锋哩。珍珍偏要较真儿,进一步解释说她当时骗了九哥,最终却看出了九哥的好心肠。我们只有哦噢哦噢地应着,心里更是不信。 秋天里,高王寨发生了一件天大的事情。两辆汽车拉着警笛呼啸着驶进寨子,下来一群警察,秋风扫落叶一样把寨子里十一个老少外乡女人都揪到汽车里。很快,我们就知道了事情的原由:二哥和二嫂贩人时被抓了,公安局是来解救被拐卖的女人的。车上来了五个外乡女人的亲人,其中包括穿着一身笔挺黑西服的珍珍爹。亲人相见,免不了抱头痛哭一番。然后,一个带短枪的警察对围观的人宣布政策:外乡女人去留,完全由本人决定。三个孩娃都上了初中的女人从车里走下来,哭天喊地,埋怨公安局咋不早来几年,如今半截身子入了土,还折腾个啥,表示留下来熬着。长生疯了一样扑向汽车,要先贵把儿子给他留下,公安冷冷地把他推开,说,按规定孩娃跟爹跟妈由孩娃自己决定,可你的娃娃不到两岁,只能跟妈走。这时.99lib.候,珍珍挣脱了父亲的手,跳下汽车,珍珍爹忙跟着跳下,又去拉珍珍。我们这才看见珍珍根本没有哭! “爹,我和她们不一样,你在这里住几天再走吧”。 “珍珍,人贩子高老二说把你卖了二千块钱二万块砖,这是当牲口哩,你跟我回去吧”。 “那是第一回,这次我是自愿嫁给九哥的。你别逼我,你逼我这辈子就不回丹凤了。” 白三嫂走过去拽拽呆雁样的九哥:“还傻立成电线杆子弄啥!快去叫声爹,要不生了娃缺舅少外婆的不美气。想不到珍珍真的是看上你这个人哩。” 九哥蹭过去,怯怯地叫了一声:“爹——,你就住几天再走吧。”珍珍挪两步,吊着九哥的膀子站着,笑吟吟地说:“爹,住几天吧,你看看我们的窑场。” 珍珍爹看看九哥看看珍珍,干咽一下:“我有个黑包在车上,我去拿下来。” 白二嫂子鸭叫般的笑声震动着胖胖的身子:“九哥,还不快去城里买酒菜!中午我帮你们掌勺。好珍珍呀好珍珍,亏得你留下了,要是走个屌蛋精光,高王寨的脸面以后只好装裤裆了。”抱住珍珍呜呜地哭起来。 我们也如白三嫂这般想,在村长五叔的带领下,众星捧月一般把珍珍爹迎进五叔家的新房里。是珍珍给我们高王寨留了一块遮羞布,我们能不感激吗? 珍珍的能干,我们很快就看到了。腊月间,五间青砖的瓦房就在九哥的老宅地上耸了起来。珍珍伴着阵阵的干呕,忙里忙外地操办年货。我们很容易想象出来年秋天九哥三口之家殷实富裕的光景。珍珍和九哥间的那份实实在在的恩爱,也着实叫我们眼热。窑场上,九哥干完一板活,便有珍珍捧着的半碗冰糖茶候着。寨头上,珍珍等到出外要账回来的九哥,总有一兜苹果和梨吊在九哥的手腕上,在寒冬清冷的空气里飘来荡去。政府提出的小康生活目标,政府倡导的勤劳致富的路径,不正是九哥珍珍举手投足里渐渐伸延渐渐接近的么?总而言之,我们已经承认九哥是高王寨的一个人物了。如果再经些时日,九哥一定笃定会成为我们一般庄户人家生活的样板。九哥曾是怎样的落魄,怎样的一贫如洗,我们一清二楚。这种巨变让我们重新咂摸着九哥常说的也常让我们暗自窃笑的一句话:我就不信做不成这—件事。这件事九哥终于做成了。 珍珍提出趁着好时光把窑场的生意做大些,九哥自然没有意见。整个荒春,高王寨的几十个男人一天拿九哥发给的五块钱,一人—天给九哥留下五百到八百块砖坯。麦梢黄的时候,土岗那里已垒起了几十堵坯墙。显然,一孔土窑一年也烧不完这些砖坯。九哥说,再起一孔窑。珍珍说,要起就起个机砖窑,搞点贷款再买两台砖机。九哥就说,珍珍,你的心比我大。珍珍就说:九哥,我想过头了吗?九哥连说,没过头没过头。隔着珍珍的大肚皮,听了小半夜儿子在肚里踢腾,九哥一人到南阳看砖机去了。 小麦开镰了。开镰一天就遇上了几十年难见的大雨。雨整整下了一夜。早晨,雨歇了一阵。高王寨的男人女人都涌出寨子往回运头天放倒的麦子。珍珍忽然想起了那几十万块砖坯,赶紧去了窑场,积水已快漫到砖坯墙的脚跟,珍珍忘了自己是个快要生产的人,从窑门里抄起一把铁锹,开始挖另一条排水沟。雨歇了一个时辰,下得更欢了。两条排水沟仍排不及砖场里的积冰,砖坯墙开始和积水亲嘴了。珍珍拖着快要挪不动的腿,一锹一锹挖着泥,想把一个荒春的劳动果实保护起来。她做得十分投入,心里在默默祷告老天开眼,根本没有听到赵河轰隆隆的涨水声。满堤的洪水冲撞着土窑后的河堤,一下一下,就把土窑下面淘空了。珍珍听到一声巨大的崩塌响,猛一回头,土窑已经不见了,河水从河堤上漫了过来,冲撞着砖坯墙。她叫一声天爷,扔了铁锹就往石堆那边跑,没跑几步,一架倒下的砖坯把她砸倒在积水里。她嘴里唤着九哥,朝着石堆爬去…… 九哥泥人一样滚爬到窑场,珍珍已经昏死过去不知多久了。珍珍赤裸裸的下体浸泡在一洼水中,一只手抓住婴儿的腿,另只手抠住一块大石头。婴儿的小鸡鸡在水面上时隐时现。那一片水颜色淡红。九哥扑过去,狼一样嚎着:“珍珍——珍珍——你醒醒——” 寨里人闻讯起来,七手八脚把珍珍抬到拖拉机上。九哥抱住珍珍的头,一声一声唤着。白三嫂子也上了拖拉机,呵斥道:“哭啥子哭,还有个悠悠气,赶紧去医院。”九哥仍是一声接一声地喊,珍珍慢慢睁开了眼。 “九,九哥,是,是个儿子。我,我不该救,救砖……” 白三嫂把雨伞撑高了些:“你省点力气吧。糟蹋个儿子算啥,你把命捡回来,还能生。” 珍珍脸上浮出一层怪异的笑,眼睛忽然间睁大了:“九,九哥,我就要死了,我知道我就要死了,我要死了……你听见了吗?我就要死了……” 九哥像是根本没想到珍珍会死,怔怔地看着珍珍:“死?谁死?谁死你也不会死。”九哥摇着珍珍,“你说你不会死,你说呀!你不能死,你不能死,我不准你死!” 白三嫂子抬手打了九哥一耳光:“你嫌她死慢了?摇摇摇,你要把她摇散架了,别叫她说话,二子,二子,你开快点。”九哥哭着说:“不是我摇她,是手摇她。珍珍不能死,珍珍死了我咋办?我不让她死。”“你是阎王爷呀?”白三嫂子鼻子哼一声,“人的命,天注定。你不叫珍珍死,她就不会死了?怪念头。” “不中!”九哥梗着脖子,“珍珍死了,这世上就再没有珍珍了。我不让她死,我决不让她死。” 白三嫂子眯着眼看九哥:“你有病!谁能抗得过天灾人祸?珍珍死了,那是她命薄。” 九哥眼里就放出了奇异的光亮,一字一顿说:“珍珍死了,我也死。” 珍珍伸出一只手,像是要摸九哥的脸。九哥捉住了这只手,感到像是握了一块软冰,忙说:“珍珍,你别说话,也别动,就要到医院了。” 珍珍脸上现出一层红晕,眼睛睁得泪光点点,笑吟吟看着九哥,清楚地说:“我都听见了,九哥。九哥,下辈子我还做你的女人。我命薄,是真的。九哥,我对不起你,没让你最终做成那件事,我只陪你一年,你别泄气,我会看着你做成的,你能,你一定能,你说,你对我说你一定能。” 九哥点点头:“我一定能。” 珍珍粲然一笑:“九哥,你一定要答应我,你不要死。我知道你说的是真心话,我好高兴好高兴。世上还会有帮你做那件事的好女人,你答应我,你要等着她。她是我的姐妹,她是我托生的,她,她,九哥,你答应我别跟着我死,你要等着她,你要等着我……你快答应吧,快……” 九哥也意识到珍珍真的要走了,痴痴地看着珍珍哭,抖着手在珍珍脸上摸呀摸呀,就是不说话。 “二子,停下,”白三嫂子喊道:“没救了,让她静会吧。九哥,你摸啥摸,没听她问你话吗?快答应她,没看她这口气快吊不住了!” 九哥很固执:“珍珍死了我也死。” 珍珍眼里滚出几颗眼泪,脸上的桃红开始淡了。 白三嫂恶狠狠道:“你说疼她你疼个屁!她一只脚过了奈何桥,求你一件事,你还不答应,这叫疼?” 九哥说:“我答应了珍珍我就得做,我是真想跟着珍珍死。” 珍珍突然大声说:“我不准你死,你答应我。” 九哥一怔,点点头:“珍珍,我答应你。” “这我就放心了,”珍珍眼一闭,“我,走,了……” 第四章 人至中年丧爱妻,自古都称作人生的三大不幸之一。九哥悲苦,我们都能理解。白三嫂子叙说珍珍弥留之际与九哥的对话,也着实让我们感动,男人和女人,能这样厮守年二半载,也算不枉来世上一遭了,九哥要真随珍珍去了,也算作一桩美谈,可九哥却答应珍珍要活下来,这故事有个什么样的结果,就难揣摩了。有好事人还为九哥的将来打赌,一方说九哥是个怪物,难也遭得够多了,上天看了也要帮忙的,肯定还能过一家人;另一方说,人是骨肉做的,不是铁打的,这种摔法谁都要散架,九哥是个倔种,天天去珍珍坟头独说独念,要不了一两年,心就死了。九哥再次成为我们怜爱的对象,女人、孩娃死了,窑也垮了,泥里来的几十万砖坯又泥里去了,口袋里再没有满把的银和铜了。寨里,田间遇上九哥,只要不做救火一样的事,我们总要站下来劝他几句。人心得靠暖,暖着才不会死。 过了年把,九哥还没有振作起来的兆头,背也有些佝偻,鬓上也有几根显眼的白发迎风起舞,这些面上的变化告诉我们:九哥恐怕撑不过来了。宽慰人心的话也就那么几句,说过三十遍,也像屎一样臭。后来再见九哥,我们就像平常人见面一样问候一句:“吃了没有。”除此,还能对九哥做什么呢?他缺个珍珍那样的好女人,我们都没法帮他。本地的姑娘本来就缺,连白三嫂子的瘸腿侄女,也敢要求个年龄不过三十,家有公婆新房,而且也早被娶走了。二哥夫妻俩,双双蹲了监,没三五年也出不来。就是二哥敢重操旧业,高王寨恐怕也没人敢要这种外乡女人了。长枪一样高潮在家里的那些儿子的婚事,成了高王寨父母们头一桩焦心的大事。 终于,我们对九哥的现状麻木不仁了。寨子里甚至出现了对九哥的非议。有人断定九哥要断子绝孙了。找九哥要转包土岗,以后每年给九哥三百元,算是养老金。没想九哥只是说:“我能做,我能做。”说九哥占着茅坑不屙屎的话,我们都听过。我们大多数人都认为这么算计九哥不厚道,那窑场,现在又成土岗了,盛着九哥的希望哩,也难怪寨里有人打这种算盘,不知从啥时候开始,世风越变越让我们担忧了。前二年,买到假酒、假农药、假种子,高王寨的人还骂娘,还联名上告。这二年摊上这种事,只是在家骂一句:“狗日的背时。”然后呢,养肉鸡的就去医疗站买成包成包的针头,卖猪的头一天要先到赵河筛一筐细沙子,种菜的浇水时就把真农药顺水溜进去。这样就猪肥鸡壮菜无虫了。这世道,你不算计别人,别人就会算计你。不知从何时起,卖血的风也刮进了高王寨。早晨,一堆姑娘媳妇抱着醋瓶咕咕喝一气,再喝上两大碗凉水,到血站一伸胳膊,五十块就到手了。四叔全家有大半年都把这种伸胳膊挣钱当营生,一个人兜里揣着相邻三个县血站的卖血卡。开始的时候,我们都替他们的身体担心,可看了半年,四叔一家不但吃香喝辣,而且准备盖两层小楼了。当我们下了决心准备到血站看个究竟的时候,四叔一家全部染上了肝炎。此后的三个月里,我们都生活在四叔家散发出的苦苦的中药气里。四叔一家再也无法像常人一样回到我们的生活里来了。病好后,杀猪出身的四叔竟扶不动犁了,十二哥隔三差五要去城里喝二两小酒,要不就像犯了大烟瘾一样浑身无力,巧荣病好后就开始经常出入寨子里老少光棍们家里了。相比之下,九哥实在无法让我们用心关注了。九哥养牛犊,牛犊长大后帮人犁地,都没引起寨里人的99lib?注意。在我们看来,一度成为高王寨首富的九哥,养大了两头牛实在不算稀罕事。 九哥再次引人注目,是因为他和巧荣有了点瓜葛。 那天早上,九哥赶着牛出村,碰到人免不了要搭话。 “九哥,犁地呀。”有人说。 “犁地,也溜绿豆。”九哥答。 “一套牛帮人犁一秋地,能挣几个钱?”有人问。 “不多。”九哥答,“两年赚两头牛,就这了。” “不如烧窑吧。” “不如。眼下还烧不成,正在打整窑场,再说,本钱也不够。” “贷款呀,整个机砖场,烧红砖。” “以后再说,我没借过人的钱。” “今天给谁家溜绿豆?”有人问。 “四叔家,巧荣昨天找的我。”九哥答。 “你一个人边犁边溜?”有人追问。 “巧荣在后头。”九哥答。 “真新鲜,巧荣会下地?”有人不信。 “巧荣没下过地?不下地才新鲜。”九哥不紧不慢走。 “好好好,咱不说巧荣下不了地。是换工呀是给钱?” “管饭一亩二十,不管饭一亩二十五,不拖不欠,全寨没人不知道。” 人们放过九哥,聚在寨头看巧荣是不是真要下地。巧荣端着一升绿豆朝寨外走,一下就成了我们高王寨人注目的焦点。显然,长生们几个,这二年已经叫巧荣掏空了,榨干了,巧荣这才把九哥当成下一个目标。卖血的时候,巧荣学会了走路扭屁股,回来人就变了。看着扭着屁股,一路和人开着玩笑出寨的巧荣,我们心里想:九哥完了。男想女,隔座山,女想男,隔层板,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巧荣这种女人惦记上了九哥,九哥能逃得了?九哥完了,我们都这么想。当然,也没有一个人想去阻止这件事。这让我们这些古风淳朴的高王寨人感到脸红。可有什么办法?自己的儿女都难管教了。上午平平静静地过去了,九哥回家自己煮蒜面条吃。自有好事者端了自己饭碗去九哥家。 “九哥,巧荣不管饭?” “没说,我就回来自己吃。” “巧荣还能点绿豆?” “咋不能。” “没说工钱用别的东西顶上?” “四叔家有的我都有,我出力,他给钱。你问这弄啥。” “还不是为你好,怕巧荣不给你钱,她真的没提工钱咋.99lib?算的事?还是提了,你没听出来?你想想上午她对你说了哪些话?” “巧荣话不多,一共没说过几句。” “没说几句?真是怪事。” 九哥没想到两亩地快犁完时,巧荣的话就多起来了。 “九哥,珍珍嫂子死了三周年了吧?” “三周年零十二天半了。” “都说你那天不该去南阳看砖机,我记得嫂子怀的是个男娃,小鸡鸡都蚕蛹大了。” “是个男娃。” 正好到了地头,九哥拖出犁,没吆喝牛,牛就不动了。九哥就背着夕阳,久久盯着土岗看,珍珍就埋在那里。 巧荣说:“九哥,我不该提这些,让你伤心了。” 九哥说:“心不伤了,只是三年没做一件像样事,觉得愧对珍珍。我总是梦见她在骂我,骂我没出息,没有从前的干劲了。” 巧荣说:“七八年前我还笑话过你哩,你后来不是干成了大事。你不生我的气吧?我真是有眼无珠呀。” 九哥说:“你说的啥事,我都不记得了。” 巧荣看着九哥,一脸羞怯的样子,挑着眉毛笑着说:“我可没忘哩,那时我过门刚一年,不到二十,那天我在皂角树下奶孩娃,奶水足得很,娃不吃就憋得难受,晚上憋醒了娃又睡着,我就喊十二哥起来吃,他也贪吃,像个大娃,我就想男人都喜欢吃女人奶的。我看你围着房子看,又离我很近,就猜你也想吃我的奶,当个大孩娃,心里还想着你流氓哩。” 九哥眼睛躲到天上,耳朵却在听,竟一个字都没漏下,浑身听个不自在,不由想起珍珍有时在床上的顽皮。他不知该说啥,狠劲一提犁扶手,扬手打个响鞭,打得夕阳乱颤,喔喔唤了两声牛,说:“天不早了,活儿还没干完哩,点豆吧。” 巧荣顺从地相跟着,点豆,嘴却没闲着。 “九哥,要是那个时候我像现在懂男人,离婚又像现在这样稀松平常,该有多好。哎,女人生在农村,苦哩,十二哥病了一场,不中用了,我是这高王寨命最苦的人。” “我是你哥哩。别说你和十二的事叫我听。十二身子垮了是卖血卖的,挣钱没抄近路走。” “看错人了,有啥办法,我真要有你这么个哥就好了,心里苦了就趴在你胸前哭一场。九哥,你一个男人过,苦不苦,有时候想不想女人?我想听听你真心话。” 九哥沉默着,手不由得加了劲,犁铧吃土深了许多。 巧荣白眼翻翻九哥的后背,自顾自地说着:“自从十二不中用后,我总是身不由己想别的男人,梦中我.99lib.t>很不正经。九哥,你说我是不是个坏女人?我真害怕。可是我总是要想啊想,你是哥哩,也不怕你笑话,有几次我还梦见过你哩。” 珍珍死后,九哥一直独往独来,从不和人扎堆,不知道巧荣这些年的事,从这些话里,听不出巧荣的用意,心里烦,甩一句:“你别说了!” 巧荣很委屈地说:“九哥,我可是把你当最亲最亲的人才和你说这些,你要嫌我,我就不说了。你是不是听了寨里人编派我,说我是村里的公共厕所?” 九哥叹一句:“巧荣,我没想你是个坏女人,我是心里烦,你越说我心里越烦。” “可你咋连一句真话都不愿跟我说?” 九哥说:“我咋没说真话,我说烦,还不真?” “那你想不想女人?” 九哥咬牙说:“想,咱干活吧。” 巧荣吃吃笑着:“咱是犁地点豆,说话又不耽误活。” 九哥扭过头,瞪巧荣一眼:“活是人干的,说话说得口干心烦,活就干不好。” 巧荣吐吐舌头:“那就装哑巴吧。” 犁到地界边上,太阳像个大饼,叫西山咬个豁子飘飘欲坠。巧荣看看四下田里没人,解了两个衣扣,突然蹲在地上哎哟哎哟叫起来。九哥喝停了牛,扶着犁把转过身问道:“咋啦咋啦,扭住脚了?” 巧荣唤:“九哥你快来,有个毒虫钻进来咬我。”突然又掩了衣襟,“这里不准看的。” 九哥打几个响鞭,很快犁到田头,拽出犁说:“我的规矩你都知道了吧?” 巧荣扣着衣扣说:“这虫咬得我好疼,其实刚才我真该让你帮我逮了。这东西你又不是没见过。九哥,你再说句老实话,那年我在皂角树下奶孩子,你是不是在偷看?” 九哥心里一沉:“晚饭我自己整,你这地是二亩三分,收你二亩的钱,一共五十。我答应珍珍要好好过,这就需要钱。” 巧荣说:“九哥,咱俩的事算相互帮忙中不中?我到你家里帮你洗五回衣服,你看咋样?” 九哥说:“连七叔八叔家,都是当天给我,手掌手背都是肉,三般两样不好。” 巧荣就说:“那我回去看看,夜里你门别闩,我给你送家里去。”说罢,拎着升子扭着屁股往回走,走几步,回头又说:“我晚上要洗澡的,你也该好好洗洗。” 九哥彻底弄明白了,嘟囔一句:“狗日的娘儿们,早就知道她是啥人了。” 我们只用看看下午九哥和巧荣在地里的磨蹭,就知道九哥要下水了,吃过巧荣苦头的都说坚持不住。有人很肯定地说,九哥这一晚就把握不住,喝了一天迷魂汤,是谁也糊涂了。九哥吃了饭,锁了门就朝外走。我们没想到九哥胆子恁大,敢直接去四叔家叫巧荣。跟过去一看,九哥却坐在四叔家院门前的碾盘上吸烟。见一人路过,九哥又大声招呼起来。这一举动大出我们预料了,忍不住上前探个究竟。 九哥大声说着:“我想把窑场再办起来,钱不凑,伸手问四叔要工钱,实在不合适。只有等以后缓过劲了,再补救补救。珍珍托梦给我,哭着要我赶快成个家,老少爷们要多包涵了。犁个地也要要工钱,实在不厚道。可一分钱难倒英雄汉,也顾不得厚不厚道了。你们问我为啥不敲门?为五十块钱,上门要,不合适,我在这儿等四叔。” 我们从没发现九哥有这样的口才。话中的话,大家也都听明白了:九哥要用这五十块钱买个清白,买个巧荣一辈子不再惦记他。九哥能过巧荣这一关,不是个人物又是个什么呢?四叔从院门问了出来,假装问外面出了啥事。 九哥跳下碾盘迎上去说:“四叔,今天我和巧荣去把你那二亩三分地点了绿豆。收工时,我说了工钱,小气了一点。巧荣倒体谅我这个在难处的哥,一口说定今天就给我。我说缓两天也中,巧荣硬要夜里给我送家里去。我怕她太劳累,就多走两步,在这里等她。” 四叔支吾几句,推说这事他不清楚,要去叫巧荣来。不一时,巧荣屁股一扭一扭出来了,夹了一张五十元票子放在九哥手里,客客气气说:“九哥,正说给你送去哩。” 九哥到底是九哥呀!他终于从失去珍珍的悲伤中挺过来了。一出手就把我们像瘟疫一样躲着的巧荣斗败了,还有什么他做不成的事情呢?邪不压正,巧荣不是乖乖地交了五十元钱吗?如果九哥趴下了,高王寨终会有一天叫越来越盛的邪风刮走的。巧荣闹乱了半个寨子的人家,我们只知道躲只知道忍,心里深处那些阴沟里藏的眼睛还时常叫巧荣扭动的屁股勾住。我们的人心已经在和笑贫不笑娼亲嘴了,尽管我们永远也不会在人前承认这一点。那几天,我们都在考虑怎样帮助九哥娶个女人的问题。九哥能不能再娶个像珍珍那样的好女人,已经不再是九哥一个人的事,而变成了我们全寨人的责任和义务。当然,对这个问题寨里人也没取得一致意见,新一代的年轻人觉得老一辈对九哥一个人的事倾注巨大的热情,有点狗拿老鼠之嫌,并预言这些古道热肠终将付之东流。年轻人的依据是这些年到繁华的大都市打工时所看到的另一种真实,在一个门洞里住几十年可以相互不知姓名,对面一家人被人枪杀,这里面的人家还可以听着呼救和枪声磕着五香瓜子看电视,顶多会在危险彻底消失后拨打一个报警电话,且不会把真实姓名留给警方。但这并不能阻拦老一辈人走亲串友、赶集卖菜时,打听别处有没有在苦水里泡过,盐水里浸过的新寡妇,被新一代陈世美抛弃的年轻合适的女人。 老一辈的努力很快竟有了成果。这个成果的美满,连高王寨的年轻人都感到难以置信,老人们呢,自然把这个成果当成好人终有好报天道永存的证明。白三嫂子在官道旁挖红薯的时候,竟为九哥捡回一个女人。 第五章 这个自称是安徽凤阳逃荒来的女人,让我们高王寨蒙受了耻辱,几乎彻底毁掉了九哥的生活。我们竟没有一个人事先看出她是一个放鸽子的坏女人。 白三嫂子当了大媒人,又说这个自称叫国琴的女人可怜,叫大洪水毁了全部亲人,和国琴拜了干姐妹。二十来天里,九哥家没有任何出事的征兆。 那一天中年,看见白三嫂一人拎着铁丝鸡笼,疯一样奔向窑场,我们就感到又出事了。 白三嫂子拉住九哥,气喘吁吁地说:“九,九哥,快回家看看,金贵的东西丢没丢。” 几十双眼睛盯着九哥在家翻箱子。九哥脸色苍白,转过身对大伙说:“卖牛的钱不见了。前天我和国琴去银行存了这两千五。国琴说钱放在家里不生钱,放银行存个活期随用随取方便,还能有点利息。她怕折子丢了被人取,还把我们的生年生月编个密码。” “天杀的破鞋哟!”白三嫂子甩手打自己几耳光,蹲在地上哭起来,“这妖精把我瞒得好苦啊!她让我帮她看着鸡等买主,说是要去给九哥买衣裳,我咋就信她呢。我真是白活了四五十岁呀。” 九哥就像—块石头样蹲在院子里,死看着天。 白三嫂子捶首顿足叫道:“这都是我的不是啊!九哥呀九哥,嫂子真该一头撞死在你面前。老天咋不叫我生个闺女哩!九哥,我咋能赔你个女人呀。啊呜呜呜啊。” 九哥还是蹲着,不说话。 白三嫂子猛地站起来,抹了一把鼻涕眼泪:“我白三嫂一辈子没干过落井下石头,刀口撒盐粉的恶事,不想今天就把九哥坑了。九哥,你要不嫌嫂子老。我和你三哥离了跟你过。” 我们心里都很憋闷,一听白三嫂说了这过头话,忙过去劝她,说大家都是好心为九哥。九哥站了起来,看着白三嫂说:“三嫂,快别这样想不开。别说她能瞒过你,我和她睡了二十天,也没发现她—处不是。我刚才细想这二十天,竟没想出她一处破绽。家里收拾这样子,你们都眼见了,珍珍活着,也不过收拾成这样。晚上呢,还帮我洗脚捶背。我认了,想这是我高九哥劫难没尽,老天爷派她来磨练我哩。我想了,唐僧取经要经九九八十一难,难来了受着就是。” 我们都把这话听成九哥的宽白三嫂的心。当众撑面子背地落眼泪,谁都经历过。啥气不都是人受的?没想到这个女人带给九哥的灾难还没有完。没过几天,我们就听到了九哥染上脏病的传言。整个冬天,九哥的房子周围都散发着苦味四溢的药气。不知是九哥在躲我们还是我们在躲九哥,反正这个冬天高王寨没存留关于九哥的任何消息。只有那些药味和九哥烟囱里冒出的炊烟,能证明九哥仍没有趴下。偶然路过他紧闭的大门,没人想去叩响它,见了面咋说话呢?问一问:九哥,你那玩意儿安然无恙吧?这是个尴尬得足以让九哥无地自容的问题。过了春节,有人发现九哥离开了高王寨。我们猜测九哥可能出去治病了,并在心里为他的尘根祷告。 谁知九哥这一走就杳无音信,过了一个四季轮回,又过一个四季轮回。第三个秋天里,巧荣和四叔煽动一些人闹着要重新按投标方式承包土岗。村长五叔没有答应,他认为,虽然九哥生死不明,但法律总是应该尊重的,九哥违约没交第十一年该交的二百元钱,等他回来按合同加倍罚他就是了。巧荣就说,得了那种脏病,早死在外乡了,哪里还有脸回高王寨。村长斩钉截铁答道:不管社会咋个发展,仁义还是要讲的,就是九哥已死在他乡,那个土岗也不能再包出去,要留给子子孙孙看,看他们的先人是如何艰难地活着。再说,村里也并不少这每年两百块钱。这话让寨子里的老一辈感动了很久。 又开春后,九哥忽然间回了高王寨,一副脱胎换骨的发达相,一头花白头发复又乌黑发亮,我们都疑心这世上真的发明了回春十年丹。九哥没进家门,就去了村部,先交了二百元承包款和二百元罚款。村长五叔推辞说,那罚款就算了,大家都知道那土岗还荒着,不会有意见的。 九哥还是那样认真,把崭新的两张百元票子推过去:“我是讲信誉的,这是我活着的根本。这土岗不会再荒了,我要按珍珍的愿望,三年内把它变成一个机砖场。” 这话又粗又壮,没大把票子撑着,憋不出这些话。我们就顺着话头问他在哪里发了财,腰里别了多少个万。 九哥仍是坦坦荡荡不遮掩,答说:“拼气力吃饭,能发多大财。在广州打了一年工,钱倒是不少挣,可我忘不了开机砖场的事,就到湖南找一家机砖场干了一年,吃吃喝喝,带回来一万五。这一万多搞个基础,然后再贷个几万块购设备,以后就顺了。” 白三娘子走过去,伸手捏了捏九哥的背,捋起一绺九哥的头发看看,说:“这日光在你狗日身上倒流了,你的少白头哪里去了?” 有年轻后生替九哥答说:“三嫂子,九哥这头发是焗了油的,少白头还是少白头,一根就看不见了。” 白三嫂哦噢哦噢点着头,搓着手围着九哥转一圈,啧啧着却没说话,又凑近了看看九哥的鼻子,突然说:“九哥,你是个老实人,你给嫂子说个实话,你在广州那花花世界干了一年,听说里满街的理发店都是洋婊子,你去焗这头发,睡没睡过一个?” 九哥困窘地一笑,红了脸,喃喃说:“没去过,我想的是攒钱回来开窑场。” 白三嫂子脸色难看起来,接着说:“你在湖南烧了一年窑,那些妹子们就没—个看上你,给你暖暖脚?难道她们都是睁眼瞎,看不出你是个好男人?” 九哥低着头说:“我没想恁多,我只想回来开窑场。” 白三嫂子掉下几滴眼泪,横下一条心说:“九哥,嫂子有九九藏书句话不问不行,再不问就要憋死我。你,你那个东西还是好好的吧?”呜呜呜地哭将起来,“糟蹋你十头八头牛,嫂子知道你看得开,要是……” 九哥窘一阵,淡淡地说:“那点病,我走前就治好了。要不然,我开窑场做什么?还是那句话,我不信我就娶不到一个好女人。今年我不到四十,还有时间。” 白三嫂子打了九哥一拳,嘎嘎嘎笑着:“你个狗日的,害得我这二年少睡多少瞌睡,头发都多白几千根呀。” 日子就是这样聚聚散散喜喜愁愁地过着,九哥首先开始整治赵河靠土岗一段的河堤,看样子确实是准备开个大窑场了。九哥这种雄心,这种坚韧,再一次触动了我们。他像一根鞭子一样,把我们从初步殷实的现状中赶了出去。下了学又离嫁人尚远的闺女们,三五成群下了广州、深圳,半大不小的男娃开始出门学手艺,男人们开始下决心投资建大棚种菜,女人们也不甘寂寞嚷嚷着要栽桑养蚕。除了早已破罐子破摔的长生和巧荣,寨子里的成年人,确确实实都把九哥当样板,当驱懒的鞭子看了。 槐花初放的一天里,长生领回了一男一女。这件事情开始并没有引起多少人的注意。有人在田里说长生领回一个模样很俊的大闺女,大多数人都不相信,说长生这种谁都不理的男人,想领回一只漂亮的母狗,怕都很难。夜里,从长生家里传出的一声惨过—声的叫喊,才让人们相信长生真的领回一个女人。村长五叔带人破门而入,长生正在一个披头散发的姑娘身上压着,脖子上挂着两个血道道,小桌子上摆放着几碟小菜,一瓶白酒已喝完了,一个嘴上刚长出茸毛的男娃瘫软在桌子下面,衣襟上沾一片吐出的秽物。 村长五叔问一会儿,事情就清白了。长生在县医院附近闲逛的时候,认识了这姐弟俩,听说姑娘要卖身救母,就谎称自己是个养猪大户,把姐弟俩领回了家。双方商定:长生交出一万元,弟弟带钱回医院,姐姐留下和长生过,第二天和长生一起去医院。长生把弟弟灌醉后,把门一闩,要和姐姐上床。姑娘没拿到钱,当然不干。 队长五叔听明后,甩了长生一耳光,咬着牙说:“长生呀长生,你把高王寨的面子丢尽了!自打清朝起,高王寨没出过一匪一盗,你是想当强奸犯呀你!” 长生双手抱头,不说话,蹲在一个黑影里,热心人白三嫂子早像老母鸡一样,把姑娘揽在怀里,以手当梳捋姑娘黑亮的长发。姑娘抽泣着,引得白三嫂子身子直颤。白三嫂子和姑娘贴贴脸,腾出一只手,指着长生骂着:“你也不尿泡尿照照,这样的姑娘你配吗?丢人,丢人!你还占个趁人之危,这可是坏良心呢!” 长生梗着脖子说:“我是个男人,我,我二年多没挨过女人了,你们知道这有多苦。” 村长五叔喝道:“该好好治治你,把他捆起来,这闺女要告他,他也是个强奸未遂。”转身问那姑娘:“闺女,你看送不送他去公安局,只用你作个证,就能判他个一二年。” 我们都打心眼里佩服村长五叔的精明,明明是要救长生,却要做出责罚的样子,怪不得他能当村长。姑娘又哭了,“卖身救母就够难听了,我不告他强奸未遂,这叫我以后咋活人呀,啊呜——我可怜的妈呀,我没法救你呀——” 白三嫂子劝说:“闺女,你可别想着一只老鼠坏锅汤,高王寨几百年就出这个烂货,竟叫你碰上了。走,你和你弟弟到我家住一晚。你妈的病,咱们再想想办法。” 听口音,这姐弟俩是本县人,说的那个村子,寨里二十几年前有人上山砍柴也到过。三说两说,就说到了九哥。寨子里的情况是:家境好的不缺女人,缺女人的根本拿不出这笔钱,只有九哥既缺女人又能拿出这笔钱,或许九哥真有老夫少妻的命,何况九哥只比这个叫桂云的姑娘大十六岁。这个时候,我们谁也没想到这又是个圈套。 村长五叔派人去叫九哥。九哥一听姑娘只有二十二,连连摆手:“不可能,不能再做这种事了。”五叔亲自去把九哥叫了起来。 村长五叔说:“男人女人的事,讲个缘分。你就认定等你挣大钱后有个好女人在等你?” 九哥说:“我没这样想,我只是觉得不合适。” 村长五叔说:“这种情况,打灯笼都难找,你是救她家于水火。人也不错,眉清目秀。” 九哥说:“修河堤用了钱,又交两千砖机定钱,就剩一万大一点,拿去救人,砖场就得停。” 村长五叔说:“你救人你也得人,你不是说开砖场为的就是娶好女人吗?先结婚后恋爱不也中,你咋恁犟!” 九哥说:“不是犟,是吃亏吃多了。” 村长五叔说:“噢,我们大半夜不睡瞌睡是为啥?热脸亲你凉屁股呀?白三嫂子已把你的情况给人家说了,人家没大意见,还怕你走南闯北眼长脑门上。叫你去看看人,左一趟右一趟请,你屁股有八千斤呀你。” 九哥就说:“看看就看看。” 九哥去白三嫂家,仔仔细细问了有关情况,姑娘对答如流。没想九哥又问一句:“能不能看看你的身份证?”桂云掏出自己的身份证递给九哥,“我弟弟桂林才十七,没到办身份证的年龄。”当天夜里,九哥没说自己愿不愿意。 第二天一大早,九哥就到了白三嫂家,提出要和桂云姐弟去县医院看看桂云的妈。 我们十分理解九哥的谨慎小心。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一万块不是个小数目,还是谨慎小心点好。 第三天,九哥把—万块钱交给桂林,当天晚上就和桂云成亲了。九哥新婚第二天深夜,两个警察去了九哥家,没费什么周折就把桂云带走了。警察说九哥和桂云非法同居,并要九哥一周内交出一千元罚款、补办结婚证。 村长五叔赶到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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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警察已经把桂云带出了寨子。五叔说,是县局的人还是乡派出所的人。九哥说这是第二次和警察打交道,也没敢问是哪里的。五叔就说你真糊涂,不问清楚到哪里领人,破点财也好,这就能催促把结婚证办下来,有个法律保证,省得桂云生外心。九哥说我啥都不怕就怕带枪的官,五叔你说咋办就咋办吧。五叔说骑自行车的警察怕不是县局的,明天我以村里的名义开个证明和你一起去乡派出所解释解释,能少罚点就少罚点,如今这整法不对,啥都能罚款,我一个村长主的婚竟也算非法同居,那还要村这一级政府干毬用。 派出所所长听了村长和九哥的讲述,一板一眼说:“第一,他们根本不是公安干警,理由如下:没有向你们亮出证件;不会骑自行车,乡里够穷了吧,我们总还有一辆两轮摩托一辆三轮摩托办案用,县局就不用说了。第二,农村没结婚证非法同居的事,公安系统从来就没管过,也管不过来,我们所只有四个人,全乡四万多人,一万多户,能管吗?第三,罚款不会这么多,卖淫嫖娼,最高罚款不过五千,鬼混最高罚款只有五百,未婚同居最高罚款只有两百,这都有据可查,没结婚证最多只能算鬼混,公安干警不可能说出罚款—千。” 村长五叔和九哥听得冷汗直冒,异口同声问道:“不是公安,那这是咋回事?” 所长做个手势:“别打岔别打岔,我正在思考。我第一个判断,这是一起计划周密的诈骗案,而且有内线,理由如下:第一,这种类似的案子,大城市曾?99lib?出现很多,诈骗对象是外国人,也是用女人当诱饵,也要冒充公安干警;第二,那女子的身份证很可能是假造的,这个问题很好证实,能用假身份证,可见是有计划的;第三,高九哥出外打工带回一万多块钱,那女的和两个假公安可能知道这件事,高九哥娶妻心切,又带回一笔钱,是很好的诈骗对象,内线外线一勾结,就做成了这件事。” 五叔忙央求:“王所长,你就帮我们破了这个案吧!” 所长说:“忙不过来,全乡超过五万元的诈骗案就有六个没破,除非你们找到了犯罪嫌疑人。你们这个案子我记下了,说不定哪天顺手能把它破了。” 世风真是大变了,变得让我们心惊肉跳。这种计划周密的诈骗,竟是冲着我们农民来的,这日子还能过得安稳吗?派出所所长批评我们太善良,骗子正是利用了我们农民的善良,我们感到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实话说,听着那天桂云哭诉,我们心里都一股一股地酸。正是这一股一股的酸,把我们的心和九哥的心都泡软了。难道我们也该变得铁石心肠才对么?我们一声一声问老天,可老天像个鳖,一声不吭。挖内奸的问题火烧眉毛般地急迫起来。为此,村长五叔主持召开了全寨人大会,大家一致同意:如果内奸不主动坦白,一旦找出证据把他挖出来,就把他驱逐出高王寨。长生对我们几千号人跪下了,哭诉事情的经过,说他根本没想到会引狼入寨。他只是对城里一个叫老八的人讲了九哥打工回来带钱的事,老八给了他两百块钱,让他把桂云和桂林带回寨子,灌醉桂林后假装和桂云干那事,让桂云扯破嗓子叫个够。长生说他只是觉得这是个巧合,根本没想别的。我们没法再说长生什么,心里暗骂自己多事,应该把耳朵都塞了,任凭醉汉长生弄假成真奸了那个妖精骗子,让他们赔了夫人又折兵。平心而论,如果我们不想做善事,九哥和这个小妖精连面都见不上,正是我们的善良害了九哥。我们都偷眼看九哥。九哥在榆树下蹲成一只黑乌鸦,拼命嘬着烟头。 村长五叔说:“长生,老八在城里吧?” 长生耷拉着秋茄子样的头,说:“在,常坐茶馆。” 五叔就说:“你带我们去抓老八。” 正是农闲时节,我们高王寨的青壮汉子差不多都随长生和九哥去县城抓过老八。也不知是老八躲了还是长生怕城里的亡命徒事后报复,我们没见到老八。麦梢黄了,村长五叔伤感地对九哥说:“九哥,五叔和寨里人对不起你。啥罪不是我们农民受的?啥气我们农民不能忍?寨里人也都为你这事尽了心。日后你就把长生当成一条狗吧。九哥,我是村长,不该信命的,可我还想对你说:认命吧。” 九哥不说话,只是拗着头看天,黑药丸深邃乌亮的眼珠子烧着,像是要把天烧个大窟窿。假模假式的宽心话我们不会说,说了对九哥也一无用处。我们只是在农忙少有的空隙里默默地看他,认定九哥也只能认命,心里却不由替他能有个柳暗花明祷告老天。 九哥像是铁了心要独自解决这件事,扔下窑场,撇下田里的活路,不分晴雨,天天骑着老黑龙破自行车往返于县城和高王寨之间。在我们看来,九哥这种行动已经算是对命运的最后一次抗争了。帮九哥收了麦种了秋,有人劝他忍下吧。九哥说,既然是县城的人,县城就那么大,我就不信找不到他们。说话时眼睛仍贼亮贼亮。整个秋天快过去了,九哥变成一个精瘦黑魂,只在清晨的炊烟和黄昏的暮霭中飘出飘进。我们心里一揪:九哥怕是被刺激出了精神病。谁劝他都劝不下,答话只是那一句:我就不信我做不成这件事。 终于,这件事有了结局。村长五叔亲自带一辆四轮拖拉机从到医院骨科病房接回了九哥。九哥终于在县城遇见了那个假扮弟弟的小男人,小男人挣脱了跑,九哥拼命追赶,一辆摩托撞断了九哥的右腿。我们高王寨的成年人,都去九哥的青砖院子看望了他,长生还当着九哥的面掉了眼泪,发誓要好好伺候九哥养好伤。 九哥却说:“我能做,伤筋动骨一百天,不就一百天吗?我能捱过去。我说我能找到他们,你们还不信,这不是找到了吗?可惜我没来及问桂云是不是叫人逼的,以他们的年纪,不该这样坏。我去县城找他们,也不是为钱,那钱他们怕早花完了。只是我没想到会断腿,珍珍知道肯定要怪我的。我还是做我的事,整窑场,娶个好女人。我答应过珍珍,这你们都知道。” 我们都听得鼻尖发酸,心里说:九哥,农民该受的罪你都受过了,你没有垮掉,用不着再说这些话撑面子了。其实,在我们心里,已经把九哥看成一个废人了。四十岁了,又断了腿,真该认命了。日子早就好过多了,高富仁做过的不仁不义事,我们早遗忘了,就是九哥什么活也干不动,高王寨肯定有他一碗饭吃,这话用不着对九哥说。 整个冬天,九哥一直在养伤,寨里人难得见他一面。他拄着单拐出寨子沿着河堤朝土岗走,在寨里人看见已与一位行将就木的老人谈起青壮时的勇武毫无分别。如果不是怕太伤九哥的心,恐怕早有人找他商量转包窑场的事了。挣钱的门路越来越多,荒春也变成了农忙时节,谁都没有在这个冬春留意九哥在做什么。 又一度槐花大放的时候,寨子里的汉子们听采槐花的孩娃们说九哥在修一个大坝子,都吃了一惊,又半信半疑,忍不住放下手中的活路,去了只有夏天洗澡时才去的南河湾深潭附近。一条几十丈长的大鹅卵石砌成的河堤像一弯彩虹,紧抱着九哥承包的土岗。八年前的那场大水,正是从这里冲垮了河堤,毁了九哥的窑场,毁了珍珍和他们未出世的儿子。九哥没有认命,他还在做。汉子们对着四溢的槐香深深呼吸着,深深地感叹着。从河滩里寻找几万颗小人头样的鹅卵石,一个壮汉没两个月工夫也做不成。而这样一个工程,竟在瘸着一条腿的九哥手中完成了!汉子们都没有惊动九哥,只是远远地看着九哥永动机一样地做着。九哥的右腿好像还有点不便,不过看上去已无大碍了。阳光刺穿浓密的槐叶,树上的槐花,一小朵一小朵,星星点点溅落在在河滩和河堤间不停奔跑的九哥身上。 一个上午,我们很多人都躲在槐林里默默地看九哥。我们得承认,拖不垮打不烂的九哥又一次征服了高王寨。我们还得承认,九哥肯定能做成他想做的事,他刚刚四十,日子还长。我们甚至这样想:再喝九哥喜酒的日子已经不会太远了,而且肯定是最后一次喜酒。又过了八年光阴,老天爷难道不能再为九哥造一个珍珍那样好的好女人?一定会的。看着九哥一个冬春就修起来的石头长堤,我们再也没人怀疑这—点。 终于,高王寨当家的汉子们恋恋不舍地离开了槐林朝寨子里走去,他们的孩娃唤他们回家吃晌午饭了。下河堤的时候,他们都回头用目光和还在劳动着的九哥作了告别。最后一个人拱出槐林,摇头抖落头发上的槐花,亲昵而意味深长地骂一声: “狗日的,九哥!” 一 全校学生黑压压一片坐在大院里,横竖分不出行了。田冬梅大概坐在第三排正中,一只单眼皮一只双眼皮的眼盯在倚墙砌的土台上,节目就要开始了。 不久。一个童声时紧时缓、顿挫抑扬地响起,加上噼噼啪啪的竹板声,戳在学校门口旁听的老农就叫好:“跟戏匣子里一模一样。”快板书《奇袭白虎团》讲完了,田冬梅拍痛了手掌。骚动后。便是一片窃窃私语: “这个盛元子记性真好。” “盛元子功课也好,门门全班第一。”田冬梅的小脸仰着,小嘴抿着,嘴角、眉梢都向上翘着。 “恐怕要背半个月。” “才不呢,跟广播学,听三遍就会背了。” “你咋知道?” “我和他同桌。都是柳村的……” 田冬梅还要说下去,一个拉着长腔的声音已经响起。看台上,盛元子和一个柳眉细眼的小姑娘挨肩开说了。 “战鼓咚咚响。”小姑娘的小拳头擂两下空气,做个丁字步亮相,目光落在盛元子左颊上。 “凯歌阵阵扬。”盛元子向右前跨一小步,双手向上一伸,小姑娘被拥进了他臂间。 冬梅怔了怔,脸就冷了,手绞着发辫,眼朝台上柳眉细眼的小姑娘狠狠剜去。小姑娘看不见田冬梅脸色,入了戏,眼睛照旧左右流盼,该拉盛元子的手就拉手,最后一个造型更是放了胆子,一只手揽着盛元子的腰,左脚飞向空中,身体完全倒在盛元子的怀里。这个“常青指路”的造型最受人欢迎。在一片开了锅的掌声中,田冬梅只听见自己的咬牙切齿声。 散会后,田冬梅做了两件事,她对盛元子狠巴巴地说:“虎子再欺负你看谁还管。”多的话没有,转身又去找小姑娘。柳眉细眼正对着小镜擦没洗净的油彩,田冬梅鼻子哼哼日子就这么平静地过着。一日,放学回来走到竹林旁,田冬梅从书包里掏出一本《烈火金刚》,在盛元子眼前一晃,径往林中走,果真盛元子就急急跟过来,眼里似伸出了小手。田冬梅抿嘴一笑,看看已和自己一样高的盛元子,骂道:“怪不得人家说你是个书虫。” 又过一会儿,田冬梅咬咬嘴唇说:“盛元子,你管我叫啥?” “冬梅姐呗,都叫几年了。” “我骗你哩。” “咋会呢!” “盛元子,说了你别生气。”田冬梅把书递过去,“其实,其实我不比你大,我比你生日小。” “咋会呢,去年你还比我高哩。” “你,你不知道,我小时生过一回病,病一好就长出半头高。” “真的?” “你不信?” “我信,孙悟空还是从石头缝里蹦出哩。” “你比我大,往后就别管我叫姐了。” “那叫啥?” “叫冬梅妹吧,你试着叫一声。” 盛元子把目光从书上扯起来,喃喃道:“冬梅妹,冬梅妹,咬嘴,不如叫你冬妹吧。” “中,这样又好听又不咬嘴,你叫一声。” “冬妹。”盛元子叫一声,目光又掉在书上。 “声大点,再叫一声。” 盛元子又叫一声,开始翻书。田冬梅没想到难题竟这般易解,嘴角和眉梢兀自向上跳动着99lib?,扭头用眼细品盛元子翻书的贪相。 过了好一会儿,田冬梅说:“天要黑了,别看坏眼睛,回家吧。” 盛元子应一声就走,走几步又停下问:“你咋不走?” 田冬梅两手绞着辫子,倚在一竿竹上,说:“你一个人先走。”就这么想着什么,想着想着就笑了。正笑着,忽就蹿出竹林,急急地喊:“盛元子,盛元子……” 盛元子站下了,一回头,田冬梅已到跟前,幽幽的声音响着: “人前可别喊我冬妹。” 二 盛元子进县城读高中了。田冬梅第一年没考上,补习一年又名落孙山,只好回柳村种田。回想起来,自打上了初一,心思就不在书本上,也只能是这个结果。这时,田冬梅已出落成个大姑娘,柔细的身条,声音甜甜脆脆,很惹眼。 村里小伙子却难得饱眼福,平日里见不着她。只有到了星期六下午,才见她蝴蝶般从家中飞出来,却如一道彩光,眨眼就飞进了盛元子爷爷的院子。盛元子是个孝子贤孙,每周六都回柳村来帮爷奶干活,一点不恋城里父母刚建的新家。于是,小伙子们便生了种种推断,一致认为冬梅和盛元子相好了。世故的老人听后却摇摇头叹口气。 田冬梅帮盛元子爷奶担水、烧火、做饭、都是幌子,为了让盛元子傍晚回来感觉这都是碰巧,不是专门而来。盛元子一进门。田冬梅也只看一眼,随后就只用耳朵听。其实那一眼看得很死,也很实在。盛元子嘴的周围不再白净,淡淡长出了茸毛都看见了。田冬梅也不久坐,烧好饭就走,老奶奶再三挽留也要挣脱开去,兔子样跳入夜幕。久之,都习惯了,老奶奶想着田冬梅和盛元子自小厮守惯了,竟也没留心去察觉大姑娘的心事。 田冬梅几次想把事做得明一些,话说得透一些,让盛元子能明白自己的心,可最后关头都退缩了。想着盛元子正在读书,不该过早明白这些事,明白了会分心,书读不进去,就觉着眼下这样也很好了。 事情却常不如人意。这年初夏,盛元子一连三个星期没回柳村来,田冬梅感到了一种恼人的折磨。星期六到两个老人那里坐到月上柳梢头,再一个人拖着双腿去竹林那边傻看黄月亮。第四个星期天,一大早蹲在门口刷牙,便见了那柿树旁的自行车,下了决心要去诉说一番。 “回来了?” “回来了。” “你吃了吗?” “吃,吃了。” “是不是病了,看你瘦的。” “没,没啥病,夏天就这样。” 全不是想好的话。接着就更乱了方寸。 “村里人都说你一天大一天了。” “我早比你高了。” “说的是人大了心就大,不比小时候仁义。” “……” “说你俊鸟飞高枝,花喜鹊尾巴长……把爷奶忘了。” “谁说的,你不该信,高考就要到了。” 田冬梅忽就觉着脸颊热辣,躲闪着盛元子的目光。 两人沉默不语了好一会儿,田冬梅憋不住了。 “盛元哥,我想问件事,中不中?” “十件都中。” “你们班上有没有女同学?” “当然有。”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同桌是男是女。” “我们一人一个小桌。” “那邻桌呢?还有前后桌,是男是女?” “有两个女的。” 田冬梅咬着下唇,磨蹭了半天,开口了,“长得好看不好看?” 盛元子窘半天,挠头说:“不知道,我没注意她们。” “骗人!有人看见你,你和女同学一起,逛马路。” 盛元子急了,“谁骗你是条小狗,反正信不信由你,我不和她们说话,只想着上大学。” “真没和一个姑娘说过话?” “真没有。” 田冬梅嘴角和眉梢又翘起来,“看你急的,我是试探试探你,你肯定能上大学,上大学以后呢?” 这个话正好在盛元子的话匣子里满满的,全是,就说得很有劲,人也更有了光彩。田冬梅心就不够用,顾上眼看顾不上耳听,最后大意还是听明白了,就是干出大出息,有很多钱,然后在竹园旁河边的地方盖个白色的小楼,住在里面写藏书网书。 田冬梅急急地问:“就你一个人?” 盛元子想想说:“一个人不行,还得和你说说话。” 田冬梅幸福极了,忽然感觉到盛元子恐怕挣不了大钱,自己就下决心挣钱,为盛元子,也为自己盖这个白楼。 日子说快也快,说慢也慢,最终都流走了。几年下来,盛元子大学毕业了,分在西南的一个城市里,田冬梅学玉雕手艺也出了师。这几年中,两人也见过几次,虽没变得更亲密,却也没变得生分。盛元子仍叫她冬妹,仍是和她无话不说。要说变化也是有的,盛元子厚嘴唇的周围长出一茬硬硬的胡须,黑黑的还夹杂着几根黄的和红的。田冬梅比先前丰满了,只好和半箱子旧衣服告别。人长大了,胆子却长小了,田冬梅捅破那层窗户纸的勇气始终鼓不起来。这颗种子被岁月中落下的尘埃越埋越深,她常忧心忡忡想心事。若只如此还好受些,有一些传闻进了耳朵,这会使冬梅夜里失眠。譬如听到“某县长的女儿”、“某局长的千金”、“某厂长的小姨子”看中了盛元子等等。这么传几年,光打雷,不下雨,盛元子总是孤雁来孤雁去,田冬梅就对传闻不在意了。何况她还在盛元子那里一一核实过,没有的,盛元子就一口否定,若有,盛元子也都一五一十招来,或者说:“我没看下的我不愿。”或者说:“我爸一个朋友提过我推了。”盛元子对婚事毫无热情,田冬梅看着心里也怵,只好在等待中消受美丽的梦境。村里人再有传说,田冬梅就在一旁冷眉冷眼听,听后也不言语,只用鼻子哼哼便走开。这事由田冬梅做出来,村里人也能看惯,早把她当了病人。要不哪有二十多岁大闺女赶媒人出门,又开口要十万元彩礼,又要倒插门,又要人家先盖一栋小洋楼,话说的不着边际!这期间,东家嫁闺女,西家娶媳妇,田冬梅都送厚礼,渐渐在村里姑娘媳妇中就有了威望。青年女子常纳罕田冬梅的快乐,免不了找些原因,找来找去找不到,读高中的小女子分析说:“冬梅是特殊材料制成的。” 一年仲春的一天上午,一群姑娘媳妇随田冬梅去了河边洗衣服。和田冬梅一起洗衣服有趣,还能用田冬梅的洗衣粉洗心爱的衣服,论斤称的棉油皂只配洗补了补丁的物件儿。众人把衣物泡起,便有一段等待的时间需要打发,于是,便有一片白得像藕一样的青春的脚和小腿伴着铜铃般的笑在清清的水中划出舞蹈来。嬉耍够了,几个女子便在初绿的草地上围着田冬梅坐着、卧着、躺着,先感觉上下春日阳光劳动时不及细品的好处,接着有人说:“别这样干坐着,说几个笑话开开心。” 田冬梅就清清嗓子,“我今天说个谜,猜不中就赏她做丈夫。” 一小女子两肘撑在绿草里,修长的双手托着桃红的腮,粉嘟嘟的小腿绞在阳光中,脆生生说道:“冬梅姐,今天我猜,只是别太丑了。” 可见这已是个保留节目。 田冬梅诡秘地一笑,舌头蛇信般舔舔上唇,“是个好东西,你别怕,可听清:远看像个葫芦,近看像个瓢,走到跟前看一看,豆腐渣掺猪毛。” 小女子猜了西瓜,猜了刺猬,干脆又猜了一头小白猪,田冬梅都说不对,只好求田冬梅亮谜底。 田冬梅说:“你猜不出,可别怪我,不说了吧。” 众人不依。 田冬梅笑着说:“是男人的秃子头。” 众人立马笑倒了。小女子笑一半,就和田冬梅滚在一堆去了…… 众人开始淘衣服时,只见盛元子身后跟着一个大姑娘,撕开沿河白练样开放的槐花,向这边走来。田冬梅拎着被单的手僵在空中,手一抖,被单坠入水中,眨眼就冲出丈把远。田冬梅追过去捞过来,盛元子已和众人搭上话了。 …… “盛元子,别走,给五嫂介绍介绍。” “是个客。” 小媳妇叉起腰,先笑成弓的样子,“你说啥?客?开着开着就开床上了。” 几声低低的窃笑伴着盛元子的红脸响着。 “冬妹……” 盛元看见了田冬梅,站下了。 田冬梅剜一眼陌生的大姑娘,拎起棒槌,低着头说:“快回吧,你爷早上还说有喜鹊叫。”立马蹲下槌衣服。 盛元子和大姑娘还剩个背影在,这边就叽叽喳喳起来。 “我见过的,就是县医院那个,听说也是大学毕业哩,也不定是哪个郎才女貌。” “五嫂,护士都是中专毕业,大学毕业就是医生了,这叫等级。”一个叫燕子的姑娘说。 “能上中专也是本事,也免了一辈子修理地球。你看人家那颜色,乖乖的,浓眉大眼,人长得好,那个,那个风度也好。” “他们成不了。”田冬梅冷冷的声音加进来,“成了也长不了。不信走着瞧。”不等别人问出话,停下棒槌,抬头打出一排机关枪:“盛元子身上那件毛衣还是上高中时那一件,袖口都烂了。这女子心太粗,谈两年连件毛衣也不给盛元子织。盛元子像个大孩娃,心粗就长不了。” 猜谜小女子见到机会自然放不过,先就把身段笑成一个小波浪样子,“你,你这样心疼,织一件送他呀!” 田冬梅也不反击,想着自己织的好几件毛衣还没送,不知怎的,下手就狠起来,一下一下打出梆梆的声音,槌得小媳妇们心痛起来。 “冬梅,要捶烂了。” 盛元子这次婚姻真让田冬梅言中。先是婚期让盛元子一拖再拖,婚后盛元子也不常回来。柳村人倒能常见到那女子,模样不咋变过,只是一圈圈地憔悴起来,那肚子始终也没胀起来。果然,陆陆续续的传闻就在柳村的舆论界散了,大意都是说盛元子铁了心要做那陈世美了。 这几年,田冬梅发了狠地挣钱,只要不病倒,上了玉石车就不下来,做下货干脆来个自产自销,西安、郑州地跑起来。田冬梅的变化外人还觉不出什么,家里人可都看在眼里。话不多了,就是要说,也是极短的三言两藏书网语,硬邦邦地砸人。脾气也朝大里长,摔碟摔碗是常有的事,弄得只要她在家里,母亲和弟妹就得如秋蝉般不声不响着。弟妹感到她还是个温暖的大姐。在严冷的冬日,水太凉,玉石冻脆的时候,全家人围着火盆坐,田冬梅用各色各样的毛线织男式毛衣,眼神飘飘忽忽,暖暖的像两朵火苗,这时叫她一声姐,她便把手停下,抚摸着弟妹滑柔的小脸,掏出钱来给他们:“拿去买书吧。” 这期间,田冬梅见过盛元子两次,说了些不痛不痒的话。她仿佛在耐心等着一个什么结果,而那结果的形状却想也想不清。 这一年春天,盛元子的爷爷要重新砌院墙,田冬梅作出一个重大决定:借这个事到西南那个城市去看看一年多没回过故乡的盛元子。 她在村委会那三间房里找到了虎子,虎子正跷着二郎腿,叼一根白河烟看报纸。一见田冬梅进来,虎子倏地就变成一根棍子了。这并不奇怪,因为虎子追求田冬梅已有些年头。 “大秘书,你在忙呀。” “不忙,不忙,有啥事你让小三来喊一声,不用亲自跑来。”说话间就泡杯茶递过去。 田冬梅在虎子那把椅子上坐下,呷了一口茶水,朝虎子赐出一个笑。粗粗壮壮的虎子露出一副痴相。 “有啥好看的。”田冬梅再喝口荼,把报纸拿起挡了脸。 “是你好看。” “真心话?” “真心话。” “没有一样不好?” “都好都好。” “屁话!真的就没挑了?” 虎子就觉得心思不够用,还没见过田冬梅这样对自己笑,想着石头也该暖出小鸡来,胆子就大了,“要说不好,也不算不好,要是都是双眼皮就更好了。” 田冬梅拿报纸的手抖了抖。虎子就涨红了脸,手脚都觉碍事,舌头也不灵活,吞吐着:“这,这真的不算不好,你要真是觉着不好,做个手术就中,报上登的,郑州就有,又不贵,再说贵你也不怕……” 田冬梅把眼露出来,看着虎子,“你还算个好人,说实话。” 虎子见入了港,就得寸进尺:“冬梅,我提的事,你答应了吧,我妈要把我逼死了,三天两头托人提亲。” “又没人拦着你。” “你,你就真的不明白?” “明白不明白谁说得清,我再想想吧。” “还要想多久,都早扔二十奔三十了。” “一个月。” “多少?一个月?那时你就答应?” “看你的表现。” 虎子忙表态:“为你杀人放火都中。” “别说这,我要看看耐心。” “咋个看法?” “你不是管送信送汇款单吗,每天邮递员交给你,你都拿来要我看看再送去,中不中?” “中!” 半个月后,田冬梅中断了合同。那天傍晚,虎子拿99lib?来一个汇款单,是盛元子寄给他爷爷的一百元钱。虎子递过汇款单,嘴里说:“陈世美做孝子了,寄钱帮他爷修院墙哩。” 田冬梅皱皱眉头,白了虎子一眼,眼珠转几转,说:“晚上我正好去大爷家,我替你送过去。”抓起条几上一包芒果烟,扔过去,“我要做饭了,你回吧。” 这一夜田冬梅梦里笑醒几回,不为别的,就为猜中了盛元子的心。 第二天,虎子来找田冬梅,小三子说:“我姐去郑州了。” 又过半个月,田冬梅回来了,村里人都觉田冬梅变了样,具体又说不出哪儿变了,唯有虎子眼细,瞄出田冬梅割了双眼皮。找田冬梅要回话,田冬梅说:“后半个月我不在,不作数,还得再等等。”虎子也不难过,自己说话田冬梅真听,前途长些,总算有了光明。 敲盛元子门的时候。田冬梅犹豫了半晌。盛元子问她来干啥,就说来卖货,货卖完了,顺便来看看,想周全了,才敲了门。 “冬妹,是你?” “是我。” “来做啥?” “来卖货,顺路来看看。” “一年多没见面了。” “是一年多没见面了。” 果真就是这些话,田冬梅就不觉着心慌。 “冬妹,你变洋气多了,像个城里人。” 这话没想到,心一乱跳,耳根就红了。 “冬妹,还没吃晚饭吧?” “你吃了?” “我吃了,我陪你去外面吃点。” “我刚下车,不算饿……我刚,刚下汽车。” “不吃咋行,那就吃点方便面吧。” 于是,就吃方便面。吃完,开始坐下说话。村里事讲完了,爷奶的身体也问候了,忽然就冷了场。两人干坐一会儿,田冬梅已经弄不清是来干什么,应该说什么。这些早在火车上想好的,谁知一见盛元子,都想不起来了。田冬梅心里就着急,这一急,话就冲出来了。 “盛元哥,咋就弄成这样子,你不知道村里人说的多难听……” 话一出口,田冬梅自己吓了一跳。从来就没想过说这些,到底是怎么了?一抬眼,就见盛元子脸变得铁青,开始摸出香烟抽。一连抽了两支,田冬梅的心都熏碎了。 “冬妹,这些年快把我憋死了,也真想找人说说,一直也找不到。最艰难的时候总算过去了,挣到一笔钱就能了结了,逼得我只好学着做生意……” 田冬梅细细听着,连一声叹息的重量都感觉到了。这都是她早想到的,渐渐地田冬梅就续上了那个思绪,越发有点害怕那个结果了。想着自己为来这一趟费的心计,又生怕丧失最后一缕勇敢,等盛元子刚讲完一个段落,忙插一句: “盛元哥,你,你,你心里真的就没有一个人?从小到现在……” 田冬梅不敢再说下去,若是回答没有,或是有却是另外一个人,可怎么办?她觉得心已含在嘴里,再张口就要掉出来。 盛元子冷坐很久。静静地说:“冬妹,你也不是外人,虽然我比你大,可我自小就把你当亲姐姐看,以前也是什么话都和你说,我就全给你说说吧。”他拉开抽斗,从一个秘处拿出一张彩色照片,是一个陌生的姑娘。 田冬梅再也听不清一句话,迷糊一阵子,忽然就发现了盛元子下巴刮得铁青,身上是崭新的毛衣,用难度极大的针法织成的,颜色配得正好,眼泪就不再争气,扑簌簌滚出两串。 盛元子愣住了。 田冬梅忙掩饰:“我这个人最听不得苦呀爱呀的,一听就流泪,小时候,你给我讲肖长春和焦淑红,我就哭过。” 盛元子就说:“谁想得到。你早点睡吧,我去同事家里住。”说完轻轻掩门出去了。 田冬梅呆坐一会儿,忽又看见了睡在桌子上的姑娘,眼泪鼻涕似约好了,看谁跑得快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她把桌上的姑娘翻过来,倒过去,折腾许久。后来,眼泪像是尽了,任凭心尖疼得浑身发颤,也不肯流来滋润滋润。她就那么一个姿势坐到后半夜,样子像十三岁那年看盛元子说快板。换个姿势,这才注意到那占满一面墙的书,不由得走过去一排一排摸着,大部分她连名字都认不全了。不知不觉她把手指塞进嘴里,流了血,她才轻叹一声坐下。久久地看着那一排一排的书,那山样的书挡在她面前,盛元子早到了山的那一边。她又一次看桌上的姑娘,发现姑娘确实好看,笑起两个翘嘴角,模样很像电影明星刘晓庆。田冬梅又长叹了一口气。 天快亮时,她开始收拾房间,把书架擦了三遍,最后把姑娘靠墙立起,嘴里不清不白对姑娘说些什么。 吃了早饭,田冬梅执意要走,盛元子如何说也留不住。田冬梅掏出自己精心打磨的翠玉鸡心坠,放在姑娘照片前。盛元子忙说太贵了,不能收。田冬梅不理睬,用小时候常用的口气对盛元子说:“是给她的。”接着又在心里和姑娘说:“盛元子托给你了……” “盛元哥,你不该做生意。” “赔了。” “到时候用多少,给我说一声,算借给你。” 盛元子点点头。 “以后还要常回去,你爷奶老多了。” “嗯。冬妹,你,你也该成家了。” 田冬梅笑笑,叹一声:“该成家了,我听你这一回,小时候你总是听我的。” 回到柳村,田冬梅宣布秋天就结婚。母亲为此事愁苦多年,免不了一怔,就问田冬梅看下谁了。田冬梅说:“还没想好,你们做准备吧。”这样,母亲心又揪起来。 过半个月,田冬梅开始买嫁妆,母亲才知真不是儿戏,不过心里还是七上八下的,耐不住地问: “死妮子,到底看下谁了?” “到时你就知道了。” “我是你妈,要是放在旧社会,看不打断你的腿。是不是虎子?” 田冬梅冷笑道:“他还不配。” “你存心要气死我不成。” “就是周家的老三,胜园子。” 母亲惊得合不拢嘴,“你疯了,人家早订婚了,今秋就要迎亲哩。” “那怕啥,新社会结了婚还能离呢。” 母亲又小心问:“你大他七岁,他能愿?” 田冬梅脱口说道:“由不得他。” 秋天里,田冬梅果真嫁了周家的胜园子。陪嫁的豪华不必细说,光带给新郎官的毛衣就装了两个大箱子。婚宴的丰盛也不必细说,虎子喝醉两次吐的酒菜,醉倒村里三只花狗两只黄狗。 不久,人们就看到新郎官胜园子穿着不同颜色,不同针法织的毛衣,叼着带把的香烟满村走动。人逢喜事,免不了要找朋友喝酒。 几个朋友一起比指头。几瓶酒下肚,舌头发硬了,胆子也壮了,脸皮也厚了,荤的素的话都喷出来,连私房床笫事也都拿出来交流,有的炫耀,有的叹息。胜园子一言既出,就把大家全镇住: “她不停叫我的名字,轻的重的,长的短的,软的甜的,把人都叫酥了。” 只有一点胜园子感到不如意,那是在手痒了,坐在麻将桌前的时候,打不够圈,田冬梅的声音就满村响,“胜园子——胜园子——”,很扫兴致。 田冬梅的声音硬硬的、涩涩的,出口要过三道关,落地砸出三个坑。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