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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底色》
第一章
此作献给那些在平凡的岗位上默默地生活着、创造着的工人们。
这是一条自行车的河流。
午夜时分,在这条灯光闪烁的厂区大道上,下夜班的工人们像乏了的墨色鱼群一拨一拨地从工厂大门里游出来。自行车的铃声摇碎了夜空的星星,一圈一圈的车轮在柏油马路上划出重重叠叠的椭圆弧线;脚,一双一双的脚,在自行车的脚踏上起伏,这是一种生命的起伏,年年月月,他们的日子就是这样走过来的。在涌动着的车流人流中,自然也有一两声野唱,那是用来消除疲劳的。也只有年轻人才会吼出这些有点流气的句子: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啊,往前走,莫回头,傍上大款你别松手……
在厂区的大道前边,有一处灯火阑珊的夜市,一街两旁排满了各样的酒馆、饺子馆、烩面馆、馄饨馆……这些饭馆都是低档的,是专门卖给下夜班工人的。于是,自行车流到这里,就有三五成群的工人滑下车来,走向临近的、看上去中意的小餐馆。有人说:“喝二两?”有人就应:“喝二两!”
在一个小小的烩面馆里,一张圆桌旁已坐下了五个工人。他们也都刚刚下了夜班,脸上还带着没有擦净的油污,一个个看上去汗浸浸的。坐在上首的是一位面善的名叫白占元的老师傅。他说:“弄碗烩面算了,也别复杂。”
坐在下首的,是青年工人田治。人们都叫他小田。小田说:“师傅,‘一头沉’轻易不出血,怎么也该弄瓶白的吧?”
坐在左边的中年工人是当过兵的,他叫梁全山,外号“老转”。老转说:“不要白的,啤的,啤的。不弄俩小菜儿?”
挨着他的中年工人叫班永顺,人称“老班”,外号“一头沉”。他是东道,便说:“是是。点,情点了。我早说要请一顿,总捞不着机会。老吃大家的,这心里也过意不去。大兰说了……”
小田笑着说:“我说,今儿是怎么了?日头从西边出来了?原来是老婆发话了。班师傅,我不是说你,一家伙双喜临门,也该请啊。”
老转说:“老班,你还不该出点血呀?别的不说,两件大喜。再说了,咱这班的,谁没请过,就你吧?”
老班说:“该该,该。大兰说了……”
一直没有说话的中年工人叫周世中,他是车工班的班长。这时,他说:“算了,算了,别挤兑老实人了。”
小田说:“那好,叫班长说吧。”
周世中看了看白占元,说:“师傅,你看吃点啥?”
白占元说:“随便,随便吧。”
老班忙说:“也别太那个了。太那个我过意不去。大兰交待了……”
老转说:“想摘帽儿,是不是?怕人说你藏书网小扣儿。”
小田也说:“我知道,班师傅一直想摘帽儿,多请两回吧,多请两回就摘了。”
周世中说:“我看这样吧,一人一碗烩面。老板娘,记上,一人一碗烩面……”
被称作老板娘的赶过来问:“优质的?”
周世中说:“也别优质了,就烩面。再弄俩小菜,花生、黄瓜什么的,一人一瓶啤酒,就中了。‘一头沉’家里的情况大家都知道,以后有机会再吃他……”
老班看看大家的脸,说:“这,这,不够吧?再弄俩菜?再弄俩吧?”
老转说:“行了,行了,看把你吓的?”
说话间,菜和啤酒端上来了。众人倒上酒。周世中看看老班:“老班,说两句?”
老班忙说:“世中,你说,你说……”
周世中端起酒,说:“那我就替老班说两句。今儿个这酒,主要是为老班贺喜。老班多年来不容易。他是‘一头沉’,原来老婆孩子在乡下,两下挂扯。这会儿,老婆弄来了,户口也入上了;房子也有了眉目,定金交上了,这是两件大喜事。好了,为老班的两件大事干杯!干了!”
众人都端起酒,“咕咕咚咚”喝了下去……
老转吃了酒,羡慕地说:“老班,看你蔫儿巴叽的,怎么有这么大的本事?办户口可不是小事,你走了谁的门子了?说说。”
老班红着脸说:“没啥,没啥。都是众人抬举。世中,白师傅,都没少替我说话……”
老转说:“你别瞎咧咧,这事儿班长能帮你?”
小田也打趣说:“说说,说说。将来我要是找个乡下的,不也得走这条路吗?”
老班咂咂嘴:“说起来你们不信,真没啥。你们还不知道我?一点本事没有。主要是咱大兰……大兰来了,带俩孩子,就我那点死工资,你说这日子咋过?没办法,大兰在街口摆个胡辣汤摊。你们光知道大兰来,大兰为啥来,你们不知道吧?这喝了点酒,也不怕笑话了,我说说。大兰在家带俩孩子,村上有人老去找她的事,夜里去砸她的门,是没办法才来的。说到底,咱是遇上好人了。你说,咱一个工人,别说没钱给人家送礼,就是有,也没地方送啊!咱指望啥?咱是遇上好人了。管咱们这一片的所长,你们知道吧?老胡,胡所长,那是个大好人。大兰不叫我往外说,咱都是自己人,我就说说。老胡那人真不赖。咱一分钱的礼都没给人家送过,人家硬是把事给办了。为啥哩?说句不该说的,咱大兰在街口卖胡辣汤,咱那胡辣汤味正,佐料全,也干净,所长好喝这汤,一来二去就认识了。说到根儿了,所长喝胡辣汤咱不收钱。人家胡所长可是好人,咱一不收钱,人家就不来喝了。那人直正。说实话,人家也不在乎这碗胡辣汤钱是不是?人家一不来,咱大兰就让闺女用饭盒给人家往家送,刮风下雨都送。有一回下雨,孩子路上滑倒了,烫了两手泡。(说到这儿,老班眼湿了。)嗨,送了一年多,把所长老婆给感动了,所长老婆跟咱大兰成了朋友了。所长老婆说:你要不给人家把户口办了,我不依你……就这,给解决了……”
众人听着,默默地望着班永顺。好一会儿,才又举起杯说:“喝,喝!不容易,不容易……”
老转忍不住又问:“那房子呢?那房子是咋鼓捣上的?”
老班张了张嘴,似不想说,可还是说了:“这事吧,班长,白师傅都没少说话,真没少说话。主要,大兰不让说……”
老转说:“你看你这人,谁还能坏你的事儿?”
老班说:“说说?说说就说说吧。反正就那点事儿,还是胡辣汤。咱厂,管后勤的,那姓徐的副厂长,也是天天去喝。这人不如人家所长,喝了不给钱不说,还端。一家人都去喝,喝了年把……才说让交定金。”
周世中说:“不管怎么说,两件大事都有着落了。”
老转说:“你是有个好女人哪。你说我那口子,嗨,不说了……”
小田说:“班师傅,这会儿你们家谁当家?”
老班说:“过去是我。这会儿,商、商量着来……”
大家都笑了。小田说:“看起来,是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啊!”
老转说:“又转(念ZHUAI,转文,卖弄的意思。)哩。上了两天夜大可‘胖’开了……”
这时,老板娘把烩面端上来了,几个人都呼噜呼噜吃起来……
深夜,厂区大街上静静的。路灯闪烁,繁星闪烁,一切仿佛都在闪烁。周世中一行在马路上骑车走着……
老班一边蹬车一边说:“这回不够一回,下回,下回……”
正说着,身后有一辆小面包车像没头苍蝇一样高速驶来……几个人赶忙往路边上让,一边让一边说:“这车是咋开的,疯了?”
面包车一阵风似地刮过去了……
老班说:“这人八成是喝醉了……”
老转骂道:“烧哩!地方上这事儿……”他的话刚落音,就听见前边路口处传来一声惨叫!几个人立马骑车往前赶去。小田边蹬边吆喝说:“站住,站住!轧住人了……”
然而,那辆车上的司机仅仅勾头朝外看了看,一踩油门,竟然飞快地开车逃走了……
几个人骑车来到跟前一看,只见一个姑娘倒在地上,一辆崭新的小坤车被撞出十几米远……
一时间,他们全都愣住了。老转从路东跑到路西,舞动着两手高喊:“闪开,闪开!保护现场,保护现场!”其实马路上就他们几个人。
老班也跺着脚喊:“叫人吧,快叫人吧……”
周世中说:“咋呼啥?你不是人?”接住又问小田:“记住车号了吗?”
小田一蹦大高:“兔崽子早跑没影儿了!”
这时,白占元气喘吁吁地赶了上来。他低头一看,姑娘在流血,忙说:“还愣啥快送医院吧。”
小田说:“那,叫辆车吧?”
周世中说:“来不及了。抬!二院离这儿近……”
几个人手忙脚乱地把撞伤的姑娘扶到一辆自行车上。慌乱地往医院跑,一边跑一边互相关照。这个说:“小心,小心!”那个说:“轻点,轻点……”
在市第二人民医院的走廊里,等医生把病人推进急救室后,他们五个人才有了喘口气的机会。没想刚蹲下不久,一个护士又匆匆走过来问:“你们几个,谁是AB型血?”
他们忽拉拉全站起来了。周世中说:“我是A型,A型行不行?”老转说:“我我我!我当过兵,我是O型,万能血型……”小田往前一站,说:“我吧,我验过,我是AB型。怕只有我是AB型了……”
护士点了一下小田,说:“你,就你。过来吧,快点!”
小田匆匆跟着那护士走了。几个人又重新蹲下来。老班说:“这事儿,你看这事儿……”
老转说:“那姑娘也算倒霉,要是……”
白占元叹口气说:“人哪……”
他们都目不转睛地望着急救室的红灯,红灯一闪一闪地,一直亮着……
片刻,又有一个戴大口罩的护士走过来,对他们招招手说:“来一下。”
他们互相看看,不知怎么回事。周世中站起来说:“我去吧……”说着跟着那护士朝着一间医务室走去。
几个人面面相觑。老班轻声问:“人死了?不会吧?”
白占元说:“瞎说啥……”
老转说:“抬的时候,还有呼吸呢。我摸……”说着,看看他们,又不吭了。
老班突然说:“要是、要是……不会讹咱吧?”
老转一怔说:“我去看看……”说着急步来到急救室门前,可那门关得太严了,看不见也听不见,急得他在门口处来回转……
这时,周世中从医务室里走出来了,他沉着脸,看上去一脸愤怒。众人急忙围上去问:“咋样?不要紧吧?”
周世中黑着脸,一声不吭。白占元看看周世中,说:“别吵,让世中说……”
周世中默默地望着他们,干干地说:“要押金。”
老转突然起了高腔:“啥?凭什么?”
老班说:“看看,看看,讹上咱了吧!这事儿,你说这事儿……”
白占元也急了,说:“世中,你没给人家说清楚吧?咱是……”
周世中慢慢蹲下来,说:“我说了,都说了。人家不信……”
老转擂着拳头骂道:“操,操,我操!”
老班可怜巴巴地说:“咱是办好事呀,咱真是办好事呀!这算咋说哪?”说着,忙把衣兜翻出来说:“给,你们看看,我就拿了五十块钱,是大兰让请客用的。兜里还剩七块五毛钱,我不骗恁……”
这时,去输血的小田揉着胳膊走过来,他们又忙围上去问:“怎么样?输了多少?头晕不晕?”
小田笑笑说:“输的时候很舒服,这会儿有一点晕。不要紧……”
老班拉住小田轻声说:“你还不知道呢,讹上咱了,要押金哩!”
小田恨恨地朝玻璃门里瞪了一眼,气呼呼地说:“掏就掏!我这儿有三十。”说着,从兜里摸出一卷钱扔出来……
白占元又看看周世中,问:“要多少?”
老班忙说:“咱不能再给人家说说?咱再说说吧,咱是办好事……”
周世中说:“要两千。”
老班马上说:“老天,要两千!这不是讹人是啥?”
这时,老转也打起退堂鼓了。他慌忙说:“先说好,我没钱。我是没钱……”
小田灵机一动,说:“哎哎,咱跑吧?”
老班四下看看,吓得腿哆嗦说:“跑吧?咱跑了吧?”
老转说:“跑!娘的,事大事小,一跑就了。地方上这事儿,也没啥讲究。”
小田小声说:“要跑咱分开跑,一个一个的,溜之乎也……”
这时,周世中说:“我给人家做过保证。我把厂址、姓名,都告诉她了。她也打电话跟厂里联系过了。不然,她要五千块押金……要跑你们跑吧。”
一下子,众人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谁也不吭声了。
只听“吱呢”一声,玻璃门开了。那个戴大口罩的女护士走了出来,冷冷地对他们说:“怎么还不去取押金?我可告诉你们,不交押金,一个也走不了!”
老转气愤地说:“啥态度?”
老班迎上去求告,说:“同志,咱是下夜班碰上的。咱是办好事呀,咱真是办好事呀……”
大口罩仍然冷冷地望着他们:“谁证明?这种事我可见得多了。出了事,把人往医院一扔,不管了!我们这儿光死帐趴了十几万,我找谁去?”
老转火了,高声说:“照你这么说,没钱就可以见死不救了?我们是在路上碰上的,是是革命人道主义!凭啥让我们拿钱?”
正吵着,又有一位大夫走出来解释说:“别吵别吵,同志,不是不相信你们,这样的事情我们这里的确遇到的太多了,我们也搞经济核算,的确是负担不起……”
周世中沉着脸,一咬牙说:“算啦。家里有钱的,跟我回去拿钱。没钱的,留在这儿当人质。”说着,扭身大步朝门外走去。
白占元咳嗽了两声,说:“我也回去,我那儿还有点。”说着,也朝外走去。
老班看了看小田,只好也跟着往外走,一边走一边拍着手说:“这上哪儿说理呢?跟谁去说理呢?”
老转在地上蹲了一会儿,也只好站起身来,对小田说:“小田,你才输了血,身子弱,你在这儿当人质吧。我也回去凑凑。”他也是一边走,一边埋怨说:“嗐,地方上这事儿,真他妈的……”
小田见他们都走了,身子一软,躺在了地上……
凌晨三点,柴油机厂的十号职工家属楼上黑黢黢的。一扇扇玻璃窗像一只只夜的眼睛……在黑暗中,隐隐约约可以看见墙上写有“此处加工毛衣”的子样。
周世中走上楼来,悄悄地用钥匙开了家门,轻手轻脚地进了屋。这是一套旧式的三室没厅的房子,外边的厅仅是一个过道。左边的大间里住的是他的父母。他父母都是退休工人,父亲已病瘫多年……他的母亲退休前是纺织女工,不光胳膊、腿疼,还有间歇性精神病。右边的小间里住着他的妹妹周世慧。中间的房间住着他和儿子……这是一个负担很重的工人家庭。
周世中先是回屋看了看熟睡中的儿子,而后又蹑手蹑脚地退出来。站在了父母亲住的那间门前……
立时,屋子里有了声音:“谁呀?”
周世中说:“妈,是我。”说着,他推开门,走进了母亲的房间。黑暗中,他的母亲余秀英告诉他说:“秋霞来了,见你是夜班。又走了。”那说话的语气里带着明显的不满。
周世中站在黑暗中,对他妈说:“妈,那钱,还有吗?”
母亲说:“啥钱?那八百块钱,不是你说给世慧交学费的吗?还有啥钱?”
周世中站了一会儿,才说:“妈,我有急事,先用用……”
母亲说:“怎么了?出啥事了?”
周世中沉默了片刻,说:“我撞住人了。”
母亲急了,忙说:“撞了谁了?重不重?”
周世中说:“不重。就是……”
这时,门响了一下,妹妹周世慧披着衣服跑过来,关切地问:“哥,撞了谁了?老的少的?要是老的可就麻烦了……”
周世中说:“是个姑娘。睡你的去吧,小心着了凉……”
母亲说:“你妹妹她明天要去报名,加上她打毛衣挣的钱……”
周世慧说:“妈,先让我哥用吧。报名还早呢……”
周世中说:“厂里还停着工呢?”
周世慧“嗯”了一声,说:“快了,厂长正跑款呢,说是新设备一上马就……”
周世中又问:“夜校啥时开学?”
周世慧含含糊糊地说:“是礼仪学校,还早呢……”
床上,一阵唏唏嗦嗦的响声。母亲说:“就这些钱给你……”
同住在一栋楼上,也有几家合住一套房子的,这样的住户被工人们称为“多家灶”。班永顺,梁全山,小田三家就合住在这样的“多家灶”里,三家各住一间,共用着一个厨房,一个厕所……
老班的女人王大兰,因为要赶早去街头上卖胡辣汤,早早就起来了。她一边忙着切菜,一边对蹲在门口的老班说:“看你这人,一回来就黑着个脸,问了半天连个囫囵话都没有……”
老班蹲在门口,吞吞吐吐地说:“下班路上,碰个事……”
王大兰说:“我都懒得理你。啥事儿,情说了呗。还半吐半咽的……”
老班说:“办了个好事……”
王大兰说:“办好事怎么了?等我表扬你哩?你办的啥好事?你还会办啥好事?”
老班说:“救了个人。那姑娘被车撞了,俺几个给送医院去了……”
王大兰说:“送就送呗。这有啥?还吞吞吐吐的?”
老班苦着脸说:“人家医院让拿钱呢,要两千。”
王大兰停住手,不相信地望着老班?99lib?,说:“不对吧?是不是有人窜掇你去打麻将了?你给我说实话……”
老班说:“嗨,你想到哪儿去了。我是那种人吗?我会干那事?”
王大兰看着他,说:“那,是不是叫人讹了?”
老班说:“不是人,是医院。医院扣住人不让走……也不是我一个,车间里四五个呢,世中让都回来凑钱……”
王大兰想了想说:“闹了半天,是这事?事摊上了,咱也不能赖了。要多少?”
老班说:“医院,要两千。几个人一块凑……”
王大兰说:“我这有二百,少不少?”
老班说:“二百?二百就二百,再看看他们……”
王大兰很要强,想了想又说:“你是出脸面的人,在厂里工作,也不能让人小看了。这吧,我还有二百五十块的税钱没交,你先拿去。我这边再拖他几天。别让人家笑话咱……”
梁全山家,迎面是一张大床,床四周是柜子、箱子和一张三斗桌……东西把一间房子塞得满满的。梁全山的妻子崔玉娟上夜班去了,只有女儿小芬在床上躺着。这会儿,他正在家里翻抽屉。一个一个翻过了,又去柜子里摸,一边摸一边自言自语地说:“奇怪,出邪了,三千块钱哪儿去了?明明是放抽屉里了……”
老转在柜子里翻了半天,翻出一团捆着的袜子。他又把手伸进袜子里摸,摸了一会儿,什么也没摸到……片刻,他挠挠头,走到床前,一把把睡着的女儿拉起来问:“小芬,小芬,快醒醒。”
上小学的女儿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说:“爸爸,干啥呢?”
老转拍拍她,紧张地问:“醒醒,抽屉里放的钱你见了吗?”
小芬揉揉眼,说:“没有,我没见。你还欠我一张电影票钱呢……”
老转不耐烦地说:“今儿谁来咱家了?”
小芬说:“没谁来呀?傍晚我妈回来了,又走了。还有,就小水,振明来这儿写作业……”
老转没头没脑地发脾气说:“以后……不三不四的,别往家里领!”
小芬委屈地说:“他家没地方,就来写写作业……”
老转一甩手说:“写作业也不行!”说着,他气呼呼地走出去了。
老转在过厅里走了一圈,又几步走到老班房门前,伸出手想敲门,可手举了半截,挠挠头,又松下来了。再转一圈,终于忍不住,又去敲门。他用手指在门上弹了两下,叫道:“老班,老班,你出来一下。”
门开了,最先走出来的是王大兰,她身后是老班。王大兰问:“梁师傅,有啥事儿?”
老转说:“也、没啥、事。就是惹了个事嘛……”
王大兰说:“我听老班说了,正给他凑钱呢。”
老转挠了挠头,说:“嗨,我那抽屉里放了三千块钱,是准备分房时交订金……可谁想,丢、丢了……”
王大兰一惊,说:“丢了?在屋里放着会丢?没人来呀?”
老转不好意思地说:“所以,所以嘛,我来问问,是不是孩子们狂手、拿、拿去了……”
王大兰一听,脸色忽地变了。她硬硬地说:“梁师傅,你等等。”说着,撞开身后的老班,折身回屋去了。
屋子里最醒目的还是一张大床。儿子和女儿都在床上睡着。王大兰进屋二话没说,一把把熟睡中的儿子和女儿从床上拽了起来!一双十二三岁的小姐弟,迷迷糊糊地被她连掂带拽拎出了家门……
一出屋门,王大兰便厉声喝道:“给我跪下!”
两个只穿着裤头、背心的孩子被吓醒了,一边跪,一边揉着眼哭起来……
老转脸上很不好看,他忙说:“嫂子,你、你这是……”
王大兰沉着脸,说:“梁师傅,你别管。”而后又厉声对两个孩子说:“咱穷要穷得有志气。小水,振明,你们听好了。你爸是工人,你爸当了二十多年的工人,一直是清清白白的。你爸那工厂那么大,东西那么多,你们见你爸拿回来一个螺丝没有?”
两个孩子都怯怯地望着王大兰,不敢吭声……
王大兰质问道:“说!有没有?”
两个孩子带着哭音说:“没有。”
王大兰说:“那好,当着你梁叔叔的九九藏书面,你俩老老实实地告诉我,在梁叔叔家写作业是不是偷翻他家的抽屉了?三千块钱是不是你们拿了?敢说一句瞎话,仔细身上的肉!”
两个孩子哭着说:“没有,真的没有……”
小水又说:“不信你问问他家小芬……”
小振明说:“我就看过他家一本画书,还是小芬让看的……”
王大兰又问:“我再问一遍,到底拿了没有?不说实话,我把你们的腿打断!”
两个孩子都哭起来了,呜咽着说:“真没有……”
老转脸上挂不住了,忙上去拉孩子,一边拉,一边说:“嫂子,我只是随便问问。你、你这是打我的脸呢!”
王大兰眼里噙着泪说:“梁师傅,俺娘们是从乡下来的。别的不怕,就怕人家看不起。说实话,这些年了,你们那厂,我连门都没进过。我卖胡辣汤,用根铁钉都是在街上买的。你要不信,就这间房子,你进去搜吧,你情搜了!”
老转解释说:“嫂子,我也没有别的意思呀。三千块钱,不是小数。我问问也不错呀?”
王大兰生气地说:“你问问是不错,我也没说你错。你咋一问就问到老班头上了?你怎么不问别人呢?”
老班在一旁劝道:“算啦,算啦,钱丢了,心里急……”
王大兰狠狠地瞪了老班一眼,刚要说什么,崔玉娟推门走了进来,一见这阵势问:“这是怎么了?”
老转一见妻子回来了,忙问:“抽屉里那三千块钱你拿了吗?”
崔玉娟愣了愣,说:“没有啊……不是,还在那儿放着的吗。”
老转便借题发挥说:“你是怎么搞的?一天到晚不着家!那钱,丢了!”说着,一摔门,回屋去了。
王大兰也借题发挥,对两个孩子吼道:“回去!以后放学回来,出出门我打折你们的腿!”
同一个楼道里,白占元师傅住的是两室搭一小厅的房子。他开门的时候,屋里的灯是亮着的,只见屋里四面墙上贴满了奖状。一张张奖状上都写着“白占元”的名字。上边全印着“劳动模范”、“生产标兵”、“节约标兵”的字样……房子里的摆设很简陋。醒目的只有这些奖状。这是他用三十多年的心血换来的。
白占元进门后先坐下来喘了口气,看见儿子的房间里亮着灯,门虚掩着,里边传出哗哗啦啦的麻将声……不由地叹了口气。
儿子白小国的房间却是另一种景象。房间里的布置、摆设十分现代。墙上贴着歌星、影星的大照片;床是席梦思的,墙上挂着电吉它,还有带卡拉OK的音响;灯是专用的可高可低的吊灯,吊灯下摆着一张麻将桌,桌子周围坐着四个正在打麻将的年轻人。听见外边有声音,白小国忙说:“快,快,把钱收起来吧,老爷子回来了。”说着,几个人手忙脚乱地往兜里塞钱。
白占元走到儿子的门口,推开门,探探头说:“啥时候了?还不睡呢?”
几个年轻人看见白占元,忙笑着说:“大伯回来了?”
白占元“嗯”了一声,说:“可不能赌钱。”
白小国不耐烦地说:“倒班哩,玩玩。你去歇吧!”
白占元“哼”了一声,刚转过身来,门砰一下关上了!
只听屋里几个年轻人说:“啥年月了?老爷子也真是……”
白小国说:“没事儿。这老头,我有法儿治他。来来,接着来,我差点就自摸了。”
白占元怔怔地站了一会儿,无奈地摇了摇头……
接近黎明,天还没有大亮。周世中在楼梯拐弯处的台阶上坐着。头上有一盏半明半暗的小灯泡。他是在等人送钱来……
片刻,有沉重的脚步声响起,白占元从楼上下来了。他没有说话,也默默地在台阶上坐下来。周世中默默地递过一支烟,他默默地接过来,默默点上,默默地吸着……
过了一会儿,周世中说:“师傅,我一直没顾上给你说,厂里想让你退呢……我顶住了,技术上你还能把把关。”
白占元说:“退就退吧,上头有政策……”沉默了一会儿又说:“人老了,手脚不利索,拖累你们了。”
周世中说:“师傅,说哪儿去了。咱厂干机加工的,有几个不是你的徒弟?再说,不是还差半年吗?”
白占元说:“别的没啥,就是小国,不成器,花钱打水漂儿一样。要是退了……”说着,他停顿了一下,又说:“我这儿有五百块钱,我藏棉鞋里了,幸好还没被那狼羔子翻走……”
周世中说:“小国?”
白占元叹口气说:“有多少钱也不够他折腾……也怨我,他娘死得早,惯坏了。”
周世中安慰说:“也没干啥坏事。”
白占元摇摇头:“没法说……”
周世中说:“给他说个对象,有人管着会好些。”
白占元说:“别提了。吃喝嫖赌占全……正经人家的姑娘,谁要他呢?”
周世中说:“也别这么说。现在人老实了,姑娘们还看不上呢……”
白占元说:“你操个心吧。”
正说着,班永顺和梁全山一前一后从楼上走下来,两人分别往台阶上一坐,谁也不理谁,谁也不看谁……
老班坐下后说:“我这儿,大兰给凑了四百五。”说着,又看看他们:“这钱掏得老冤枉啊!”
周世中说:“我这儿有八百,白师傅拿了五百,老班四百五,一共是一千七百五也差不多少了。”
老转急忙说:“我那儿本来有三千,回来一找,没有了!我可不是装熊,好孬在部队上干过。你看,刚才把老班媳妇也给得罪了。钱丢了,不能问问……”
老班嘟哝说:“问呗,谁不让你问了?叫你搜,你不搜……”
老转说:“问?我还怎么问?我还敢问吗?又是打又是骂的?叫谁看呢?”
周世中说:“算啦,算啦。折腾半夜了,都回去睡吧。剩下的数,我想办法。”
老转说:“那,那钱我先欠着,算我借的,行不行?三千块钱,才取出来不久,说丢丢了。”说着,眼里湿湿的。
周世中说:“别急,再找找……唉,这事,说起来叫人寒心,可碰上了,也不能见死不救啊?算,算。歇吧,都歇吧。这钱我去送。”
老班试探着问:“要是医院再要呢?老天爷,那可是个无底洞啊!”
周世中站起身,说:“走一步,说一步吧。”
天已蒙蒙亮了。
被扣作“人质”的小田,这会儿正躺在在医院大厅水磨石地上呼呼睡呢。地上太凉,他两手抱着膀,蜷成了一个团团蛋儿,嘴里流着长长的口涎……
那个戴大口罩的女护士从急救室里走出来,看了看他,摇了摇头,又返身走回医务室。片刻,她拿出一条印有红“十”字的被子,轻轻地盖在了小田身上……
周世中走上三楼,站在了一个门前。怔了片刻,他轻轻地敲了两下门……
立时,屋子里响起了唏唏嗦嗦的穿衣服的声音。一个女人的声音从屋子里传出来:“谁呀?”
周世中说:“素云,是我,世中。”
李素云在屋里说:“哦,是周师傅。你等等……”
片刻,门开了,三十二岁的女工李素云披衣站在了门口:“有事儿吗?”
周世中问:“你这儿有钱没有?我,有急用……”
李素云看看他,说:“上屋里说吧。”说着,扭身回屋去了。
周世中迟疑了一下,也跟着走进门去。
李素云住的是一室一厅的房子,厅略大些。家里收拾得很干净。周世中在沙发上坐下来,随口问:“小军呢?睡了?”
李素云说:“上他姥姥家去了,那儿上学近。”
周世中看了看李素云,说:“要是没有,我再……”
李素云说:“你要多少?”
周世中说:“三百,三百就够了。”
李素云马上说:“有。”说着,就进里屋去了。一会儿,她走出来,把三百块钱放在周世中面前,问:“够不够?存折上还有……”
周世中说:“够了。”
李素云问:“出啥事了?听见你们那边闹嚷嚷的?”
周世中站起身,说:“没啥,下班回来……嗨。”
李素云关切地说:“你一夜没睡吧?”
周世中说:“没事儿。老魏,快回来了吧?”
李素云说:“一年多了。”
周世中刚想走,李素云说:“你等等。秋霞,她来了。昨个儿没见你,在这儿坐了一会儿。”
周世中不吭。
李素云说:“秋霞说……她,想……离。”
周世中皱了皱眉头,还是不说话。
李素云说:“秋霞说,你这边这样,她那边,那样。你爹瘫着,你娘这样……她那边,她娘又是那样……这样拖下去也不是常法。她说她不想再拖了。我劝了劝她。可她说,她已经向法院起诉了。”
周世中沉默了一会儿,说:“她想离,就离吧!”
清晨,厂区大道上,上班的工人们纷纷从职工宿舍楼里涌出来。有的提着饭盒,有的女工推着孩子……这里又成了一条涌动着的自行车的河流……
晨光在亮亮的自行车瓦圈上映出一个个扁扁的人脸,脸在瓦圈上转动,一天的生活,劳作又开始了……
半上午的时候,小田穿着一身在地上滚得脏兮兮的衣服跑了回来。他三步两步摇摇晃晃地冲进楼道,高声喊道:“白师傅,周师傅,梁师傅……特大喜讯!特大喜讯!活了,活了!林晓玉活了!”
众人乱纷纷地从各自屋里跑出来,这个说,活了?那个说,活了?还有的说,你说清楚,谁是林晓玉?
小田一急说:“就是那个,那个那个那么……嗨!就是咱救的那个姑娘,她叫林晓玉,她醒过来了!”
众人都说:“不赖,不赖。谢天谢地,谢天谢地!”
小田说:“这姑娘可好了,一醒过来,我给她一讲情况,她可就掉泪了,一个劲感谢咱。”
老班担心地问:“没再说别的吧?”
小田连声说:“没有,没有……一醒过来,马上就证明咱是救命恩人,咱是受了冤枉。”
白占元说:“不赖,不赖,这姑娘心好!”
老班激动地说:“咱算是遇上好人了!她硬是讹咱,咱也没法呀?是不是?”
周世慧笑着说:“看班师傅说的,救了人家,还说是遇上好人了。你猜我哥回来怎么说的?他说是他撞了人了!”
白占元说:“这年月,也算是遇上好人了。”
屋子里,白小国嚷道:“还让不让人睡了?”
众人的声音忙低下来。白占元“呸”了一口,说:“你打一夜麻将,还有功了?别理他!”
老转因为丢了钱,脸一直阴着。这会儿才说:“叫我说,咱得去看看人家,以示咱救人的诚意。”
周世中说:“我看行,咱去看看人家。师傅,你说呢?”
白占元说:“去。不管怎么说,救了一条命呀……”
小田说:“要去咱现在就去,晚一会儿,人家家里就来人了。她已经让护士往家里打电话了,还专门说让家里人带着钱来……”
老班拍着手说:“好好,这姑娘心好,心真好。”
周世中说:“哎小田,那姑娘长得漂亮吧?”
小田说:“师傅,你笑话我呢?”
老转接着说:“这有啥?心眼好,要是再长得漂亮,冲上去……”
众人笑起来。周世慧望着小田,酸酸地说:“就是呀,一夜没少看人家吧?看到眼里可是拔不出来了……”
小田不好意思地说:“哪呀,人家刚醒过来。”说着,就往楼下跑,边跑边说:“我先下去买水果。”谁知,到了楼梯口,他又折了回来,指了指身上说:“太脏了,我得换换衣服。”众人又笑了。
在市第二人民医院的急救室里,已经苏醒过来的林晓玉在病床上躺着。她头上缠着一圈带血的绷带,腿上打着石膏,身前放着吊瓶,正在输液……
这时,小田提着一兜水果,领着师傅们走进来。林晓玉看见他们来了,挣扎着身子想坐起来……
众人忙围上去说:“别动,姑娘,你别动。”
小田忙介绍说:“这是周师傅,这是白师傅,这是梁师傅,这是班师傅……昨天晚上,我们一块把你送来的。”
林晓玉哭了,她流着泪说:“谢谢,谢谢师傅们!”
周世中说:“别,你也别,我们是碰上了。”
白占元说:“姑娘,别难过了,是你命大。”
老转夸耀说:“我当过兵,不能见死不救啊!”
班永顺说:“是呀,是呀,都是好人,都是好人。”
正说着,突然有几个人冲了进来。只见头前的一个穿西装,手里拿着“大哥大”气势汹汹地走过来,骂道:“是哪个狗日的把我妹妹撞了?说!”跟他进来的两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两手抱膀,不怀好意地站在了门口。
屋子里的空气顿时紧张了……
老班一看这阵势,小声对周世中说:“你看你看,救人救出事来了。”
躺在病床上的林晓玉流着泪说:“哥,你错怪人家了。是这些师傅们救了我,是他们把我救了。要不是他们……”
这人一愣,忙陪笑说:“对不起,对不起,实在是对不起!鄙人林凡,是荷花大酒店的……”
周世中没有扭头,他看了看林晓玉,说:“姑娘,好好养伤吧,我们走了。”说着,看也不看那人,只对众人说:“走!”
几个人都跟着周世中往门外走。
林晓玉叫了一声:“师傅。”又赶忙对林凡说:“哥,还不赶快给师傅们道歉!”
林凡一怔,连声说:“我道歉,我道歉……”说着,追出门来,拦住众人说:“师傅,师傅,你们是我妹妹的救命恩人,也就是我的恩人。刚才是我太鲁莽了……这样吧,我请诸位中午到荷花大酒店去,我请客!请务必赏光,给个面子……”说着,又对一个年轻人喝令:“小吴,马上安排雅间!”
周世中淡淡地说:“你是不是很有钱?”
林凡迟疑了一下,马上说:“钱?有,有。说个数吧?”
周世中说:“那就请你把我们垫的两千块押金退给我们。我们都是工人,是靠劳动吃饭的。别的,就不必了。小田,你留下吧。”说完,大步朝门外走去。
一时,林凡张口结舌,不知说什么才好。
第二章
上午,车间里,机床轰隆隆响着。这时候,人已经融进转动着的机器中了,机器成了有生命的东西,人在机器旁显得很小。每台机床前都亮着一盏小灯,灯光把工人的脸映出一种生动,这生动是由于机器转动才产生的生动,是一种劳动的生动。
在一台C630车床前,周世中正在量一个卡在车床上的工件。他手里拿着一个游标千分尺,脖子伸在工作灯下,聚精会神地看着千分尺上的刻度……
这时,车间调度走了过来。他站在周世中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哎,伙计,下个班倒后夜。”
周世中放下手里的千分尺,摇了摇手动摇把,把车刀退回来,这才转过脸,问道:“怎么又变了?”
车间调度说:“电紧。我也没办法。”说着他扭头走了几步,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又折回来,说:“老周,家里?”
周世中淡淡说:“没啥。”
车间调度说:“老周师傅的身体……?”
周世中说:“还那样……”
车间调度看了看他,说:“我忘了件事。”说着,在身上擦了一下油手,从上衣兜里掏出一张盖有红色大印的纸:“这是法院送来的传票。”
周世中默默地把那张纸接过来,看也没看,顺手塞进了兜里……
两人互相看了一眼。车间调度想开句玩笑,说:“怎么,老婆跟人跑了?”
可周世中什么也没说,他转过身去,一按电纽,机床“轰”地响起来……
车间调度的嘴闭上了,他默默地拍了周世中两下,扭身走了。
周家的负担的确是太重了。父亲不用说了,病瘫多年,母亲还有间歇性的精神病,好一会儿歹一会儿,好的时候跟正常人一样,发作起来就人不人鬼不鬼了。这担子主要由当哥哥的周世中担着。妹妹周世慧很想帮帮哥哥。先前,她曾想靠业余时间给人打毛衣挣点钱,可现在的人都愿意穿机织的,上门找她织毛衣的人越来越少了。她是常白班,她所在的厂效益又不好,所以,她想趁晚上的时间偷偷地到一家酒店去应聘。这事她不敢让哥哥知道,也不敢让家里人知道。只谎说报考夜校。
现在,周世慧正躲在房间里梳妆打扮,准备到一家酒店去应聘。她的床上扔着两三件衣服,她在屋子里试试这件,又试试那件……而后又对着镜子,重复地练习说,我叫周世慧,我、叫、周、世、慧……我想到你们这儿打工……
这时,母亲余秀英推门走了进来。她说:“还不去给你爸穿呢?你哥连班,你不知道?”
周世慧一惊,赶忙99lib?转过身来用背挡住镜子。说:“去,去。我马上就去。”
母亲看看她说:“这是干啥呢?打扮的妖不妖,六不六的?毛主席说:‘不爱红妆爱武装。’你可好!”
周世慧嗔说:“妈,就当了两年工宣队员。这都多少年了,怎么还是……”
母亲说:“两年?整三年零四个月!那时候,你妈往学生讲台上一站,讲话也是一套一套的……”接着她又唠叨说:“世慧,你爸这样,你哥那一家那样,当媳妇的两年不进家门……你说说,你就不会帮帮你哥,你不可怜你哥?”
周世慧说:“谁说我不可怜我哥?妈,你知道咱家最缺啥?缺钱。我要是能……”她话说了半截,又突然不说了。
母亲说:“钱?那毛主席说,钱也不是万能。你……”
周世慧说:“你没听人家说,钱不是万能,没有钱万万不能!”
中午,下班的时候,工人们熙熙攘攘地从工厂大门口流出来……
周世中、梁全山、班永顺、小田夹在人流中,推着自行车往外走。因为丢了钱,梁全山一直是愁眉苦脸的。他紧走两步,赶上周世中,说:“头儿,下个班我请俩钟头假。”
周世中看看他,问:“钱还没找着呢?”
老转摇摇头说:“三千哪,日他的!”
周世中安慰他说:“再找找,在家里,兴许不会丢……”
老转说:“都翻遍了。为这事,把老班两口子也给得罪了,操!”
周世中说:“假不用请了,请假扣奖金。下个班倒后夜,想调休也行。”
老转叹口气说:“家贼难防啊!”
回到宿舍楼时,梁全山跟班永顺一前一后上楼,可两个人谁也不理谁,你走你的,我走我的。进了“多家灶”,还是谁也不理谁……
老转进了家门,见妻子崔玉娟仍在床上睡着。他轻轻地走到床前,眯着眼,用审视的目光盯着妻子看……
崔玉娟翻了个身。这时,墙上的挂钟“当当……”响了,被惊醒的崔玉娟朦朦胧胧看见床前站着个人,睁眼一看,是丈夫。她嘟哝说:“干啥呢?吓我一跳!”
老转说:“你没做饭?”
崔玉娟说:“面条换回来了,在案板上,你自己下吧。我瞌睡,头有点晕。”
老转看着她,问:“这一月你都是夜班?”
崔玉娟说:“可不。”
老转又问:“都是通夜?”
崔玉娟翻了个身,把脸扭到了里边,说:“怎么了?车间里安排的,我有啥办法!上个班,成天提心吊胆的,今儿说优化组合哩,明儿又定岗定编哩……”
老转不问了,转过身去,四下看着……
崔玉娟扭过头,看了看他,又赶忙把脸扭过去了。
这时,女儿小芬推门走进来。她一边放书包,一边说:“爸,啥饭?”
老转没好气地说:“面条。”
小芬噘着嘴说:“又是面条,我不吃面条。我想喝班伯伯家的胡辣汤……”
老转气呼呼地说:“喝屁!”
女儿小芬吓得不敢吭声了。
“多家灶”的厨房是三家合用的,地方很小,很窄,并排放着三个炉子。靠里是老转在下面条,挨着是王大兰,她也在下面条。两人都半侧着身子,自然不说话。因为地方太小,一动就蹭住身子了,所以两人拿东西都小心翼翼的,生怕碰了对方……
王大兰明明看见梁家的锅淤了,也不吭声……
这时,小田也端着面条走过来,一看,连声说:“梁师傅,淤了,淤了……”
正在愣神儿的老转低头一看,赶忙往锅里添水。
小田笑着说:“呵,都是面条?”
两人看着各自的锅,都不应声。
小田心里高兴,也不管人家高兴不高兴,又哼起小曲来……哼了两声,又觉不对劲,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说:“梁师傅……”
老转“嗯”了一声。
小田又叫:“老班嫂子。”
王大兰说:“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小田说:“都是面条,我看干脆让嫂子一锅烩算了,嫂子做得有味。”
王大兰不吭。
老转也不应声。
只有勺子碰锅沿的嚓嚓声。
小田看看两人,说:“这天晴得好好的,怎么说阴就阴。”
老转饭做好了,端上锅,一声不吭地走出去了。
王大兰看他走了,气嘟嘟地对小田说:“小田,你不知道,他丢了三千块钱,正怀疑咱呢!”
小田诧异地问:“梁师傅丢了三千块钱,我怎么不知道?”
王大兰一边端着锅往外走,一边说:“哼,肚里没皮,不怕刀割!情叫他怀疑了。”
灶间只剩下小田一个人了。他拍了拍脑袋,自言自语说:“我说不对劲呢……”
下午,在车间工具室里,白占元正在整理量具和一些合金刀具……
儿子白小国一晃一晃地走了进来。他进来往白占元身后一站,说:“老爷子,给俩叶麻儿(钱)。”
白占元头都没抬,没好气地说:“你是赶着点儿来的,知道我今天发工资,是不是?”
白小国晃荡着身子说:“看你说的,我是路过,来看看你……”
白占元转过身来,看着他,说:“说话就好好说,身子晃什么?啥样子!”
白小国双手一抱,说:“老爷子,你是看我哪儿都不顺?浑身上下没一个好零件。这零件是不是你给的?你没把零件车好,能怨我吗?好,好。我走我走,给俩叶麻儿(钱)我走。”
白占元训道:“你不好好上班,整天游手好闲的,又要钱干什么?”
白小国用戏谑的口气说:“老爷子,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我没埋怨你,你倒说起我来了。你要是有本事,给我安排个正正当当的好工作,我会不好好干吗?我们这一茬的同学,有银行的,有税务所的,有公安局的……我干的啥?日他妈,是个翻沙工!人家都有个好爹,是不是?都是当爹的,人家是一辈子,你也是一辈子,人家给儿子怎么安排的,你是怎么安排的?再说了,你要是个大款,也行啊,给我个三万五万的,我去做个生意,也不会比别人差吧?你说,老爷子,你也是当爹的,你愧不愧?”
白占元说:“翻沙工怎么了?你爸是个工人,是老百姓,你也别想那么高。咱是凭劳动吃饭的。不管干啥,只要踏踏实实的,都能干好……”
白小国说:“跟你简直没法说话。这年头,你不知道吗?那铸造上没关系也不行。我没干吗?先是让上炉上(炉前工),炉上又叫上型上(造型工),后来又叫我去筛沙子。你说,这不是掂兑人吗?造型干了半月,那活儿能是好活儿?出来跟煤黑子似的。就这,非让我去筛沙子。你说说,我好歹也是中学毕业,操,叫我去筛沙子!那筛沙子的净是乡下来的合同工……跟我一块进厂的,有个哥们没几天就调办公室去了。你猜为啥?他爹是工商所长!”
白占元说:“那是你不好好干。无论到哪儿,不好好干都不行……”
白小国摆着手说:“好,好,我不跟你较这个真儿。我跟你没啥说头。说了你也不懂。你还在五十年代蹲着呢,这已经是九十年代了,我跟你净生闲气!九十年代跟五十年代生什么气?犯不着,对不对?拿钱吧,拿钱吧,拿钱走人!”
白占元气得好半天说不出话来:“你,你怎么……上上礼拜才给了你二百……”
白小国说:“那是那,这是这,两码事。我买双鞋。”
白占元说:“又买鞋?你买多少双鞋了……”
白小国双手一抱,说:“说句痛快话,你给不给?”
白占元沉着脸一声不吭……
白小国说:“老爷子,我知道你脸面金贵。先说,我没让你丢过人吧?我可是没让你丢过人。你想不想丢人?你想丢人言一声。跟我一块进厂的,黄二柱,知道吧?他爹你也认识。头前,进去了,一家伙判了七年。你要是想丢人,我就叫你丢丢人。”
白占元不吭,背过脸去,从兜里甩出一百元钱……
白小国说:“再给一张,再给一张,你没进过大商店,你不知道九十年代的价格。”
白占元无奈,又甩出一张五十的,扔在地上……
白小国弯腰把钱捡起来,拍了拍,皮着脸说:“这是钱,钱是好东西,你怎么能随便乱扔呢?这不好啊。再说了,钱已经给了,你还生什么气?你这不是白生气吗?生气净伤自己的身体,你看,我一点也不生气……”正说着,看白占元瞪着他,便说:“好好,我走了。”
白小国一走,白占元气得一屁股墩坐在椅子上……
周世慧骑车在大街上走着,一边走一边注意路边贴的“招聘广告”。
忽然,一辆车子照着她直冲过来!吓得她“哎呀”一声,赶忙往路边上让……
可是,那辆自行车却紧挨着她的车子停住了。她抬头一看,见白小国双手捏闸,笑嘻嘻地站在她面前。
周世慧说:“死小国,你吓我一跳。”
白小国说:“世慧,你打扮得这么漂亮,干啥去?”
周世慧说:“你管呢。”
白小国说:“世慧,你说话别那么难听。我也没啥事,陪你走走……”
周世慧说:“一边去吧。看了几部港台片,嘴也学涮了,还陪我走走?我没你那么闲。”说着,骑上车就走。
白小国骑车跟上去,说:“世慧,世慧,哎,晚上跳舞吧?‘蓝天’,我请客。”
周世慧说:“我没空。”
白小国仍皮着脸说:“不给面子,是不是?从小一块长大的。”
周世慧说:“我确实有事。我先走了。”说着,越骑越快了。
白小国仍不生气,骑着车子滑了一圈,说:“那好,拜拜了。”
周世慧来到“荷花大酒店”门前,犹豫了一会儿,最后才下决心走进去。她边走边在心里嘱咐自己:“别怕,别怕……”
在二楼一间挂有“总经理室”牌子的门前,周世慧鼓足勇气,轻轻地敲了两下门……
里边有人应道:“进来。”
周世慧推门走了进去,只见迎面是一个巨大的写字台……经理室看上去布置得富丽堂皇的。写字台后边的皮椅上坐着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那就是这里的总经理林凡。
林凡抬直头来,问:“你是?”
周世慧说:“听说,你们这招收钟点工,是吗?”
林凡看了看周世慧,忙说:“是啊,是啊。请问,小姐贵姓?”
周世慧老老实实地说:“我叫周世慧,是电子元件厂的工人。上常白班。听说你们这里晚上……”
林凡又用挑剔的目光打量着周世慧,而后说:“明白了。我们这里是招收钟点工。不过,我们用人是很严格的,当然,报酬也很高。每天只工作四个小时。从晚上八点到十二点。工资一个月五百元,不低吧?还有呢,小费归自己,一个月至少不低于工资,这样的话,加起来至少一千元……怎么样?”
周世慧吃惊地说:“这么多呀?那,都做哪些工作?”
林凡沉吟了一下,说:“这个嘛,工作是不累。也就是陪人跳个舞,送个咖啡、可乐什么的,很轻松……主要得让客人满意。”
周世慧一听,吞吞吐吐地说:“跳舞?我,我不想让,让厂里知道……我家里有病人,经济上有些困难,我能不能干点别的。我,我也不会跳……”
林凡说:“不会可以学嘛。其实也很简单,跟着节拍走就是了。你走几步,走几步我看看……”
周世慧不好意思地说:“走?怎么走?”
林凡说:“随便,你走到桌前,再走回去,就行了。”
周世慧羞涩地走了几步……
林凡摆摆手说:“好了。如果愿意的话,明天就可以来上班了。上班前,还要签定一份合同,交一千元押金……”
周世慧说:“那,我再考虑考虑……”
傍晚,梁全山下班回来。一推门,见妻子崔玉娟已打扮得利利索索的,正准备出门呢。
崔玉娟一见他回来了,忙说:“饭在锅里呢。”
老转“嗯”了一声,沉着脸,也不说话,那目光就像审贼一样……
崔玉娟挎上一个小包,躲着他的目光说:“我上班去了。”说着,匆匆出门去了。
老转在屋里坐着,耳朵却谛听着楼道里的脚步声……片刻,他突然站起身来,轻轻地开了门,猫着腰走出去,悄悄地趴在楼道里,顺着过道楼窗的缝隙往楼下看。他的目光一直盯着楼下那辆粉红色的女式坤车,那是妻子崔玉娟的车……
这时,小田从屋里走了出来。小田穿戴一新,看上去喜洋洋的,哼着小曲走下楼来。正好碰上老转猫着腰偷偷往下看呢。小田一怔,说:“梁师傅,你这是……”
老转有点尴尬,他慢慢直起身,伸直两只胳膊,做出下蹲的样子,说:“没事,没事。”
小田心里有事,也没在意,又哼着小曲儿往前走。刚走到周家门前,却被周世慧拦住了。周世慧说:“小田,你上哪儿去?”
小田支支吾吾地说:“不,不上哪儿……”
周世慧说:“有个事,你给参谋参谋吧?”
小田急着走,心不在焉地说:“啥事,改天吧。”
周世慧看他根本没心听她说,气了,说:“没事。叫你去看电影哩!”
小田看她生气了,有点莫明其妙,说:“电影?啥电影?我……”
周世慧用嘲讽的口气说:“英雄救美人呗。哼……”
小田的脸腾地红了,说:“胡,胡说啥……”
周世慧猛地推了他一把,说:“去吧,去吧,赶紧上医院去吧……”
小田不敢恋战,一边下楼,一边说:“我,我,我回家有事……”
这当儿,小芬背着书包走上楼来,碰上小田,忙说:“田叔叔好。”
小田一边应着,“好好……”一边急匆匆地跑下去了。
紧跟着,老转也冲下楼来,见了女儿,也顾不上多说什么,只说“饭在锅里,你自己吃吧。”便急冲冲地跑下去了。
华灯初上,在灯光闪烁的马路上,老转飞快地蹬着车子。他的目光一直99lib.盯着前面那辆粉红色的坤车。他看见妻子了,骑坤车肩上挎一小包的就是他的妻子崔玉娟。他不敢骑得太快,他怕妻子认出他来,只悄悄地在后边跟着。过了一片热闹的夜市,又连续过了两个路口,突然前边的红灯亮了,他急忙刹住车子,目光仍紧盯着那辆坤车,可是,前边的车子却越聚越多……
过了一会儿,绿灯亮了,他赶忙加快速度往前追。可追着追着,他发现那粉红坤车不见了……他停住车子,四下张望,猛然间,他看见那粉红坤车子绕到了另一条路上!他心里说:“不对,路线不对!这不是妻子上班的路。”于是,他加快速度冲上前去,飞快地骑到跟前,照“妻子”肩上用力拍了一掌:“下来吧,我跟你半天了!”
可是,当那女人惊诧地转过身时,他一下子呆住了,那不是崔玉娟……
那姑娘停住车,气愤地说:“你想干什么?”
老转忙说:“对不起,对不起,我认错人了。”
那姑娘骂道:“神经病!”然后,悻悻地骑车走了。
梁全山走后,梁家就剩小芬一个了。吃过饭,她走出门来,对着班家的门喊:“小水,小水,来我家写作业吧?”
班小水、班振明都在门口站着,想去,却都一声不吭……
小芬又说:“来吧,我爸不在家,我妈也不在家……”
王大兰听见了,马上从屋里走出来说:“敢?出出门,我打折你们的腿!都给我回来……”说着,硬把两个孩子的头从门口处按了回去。
小芬对王大兰央求说:“婶婶,让小水姐姐来吧,我家没人……”
王大兰没好气地说:“没人更不能去了,省得丢了东西讹人!”
小芬小声说:“我一个人害怕……”
王大兰说:“明光光的,怕啥怕?”说着,口气又软下来了:“你家不是有彩电吗,回去看电视吧。”说着,扭过身,把屋门关上了。
老转仍在马路上转悠。
他跟着跟着,把妻子跟丢了,可心里还是不甘心。就骑着车一条街一条街的胡乱找。在这条繁华的大街上,到处都是闪闪烁烁的霓虹灯,到处都是高档饭店、舞厅、卡拉OK厅……那些光线是很压迫人的。
他的目光在人群里巡来巡去,既希望找到妻子,又害怕找到妻子……
终于,他来到了一个舞厅的门前。他把自行车扎在门旁,趴在一扇响着音乐的大玻璃窗往里望。他看见了一对对在音乐声里翩翩起舞的男男女女……
在这一刹那间,他脑海里出现了一个可怕的幻象:他的妻子崔玉娟正跟人抱着,含情脉脉地跳舞……于是,他脸上突然冒出了愤怒的神色!他几步来到门前,抬腿刚要进,却被一个穿旗袍的姑娘拦住了。姑娘说:“先生,对不起,请买票。”
他抬头看了看,问:“一,一张票多少钱?”
姑娘很有礼貌地说:“十元。”
老转摸了摸兜,却又把手缩回来了。他摇了摇头,扭身走了。
再走,老转就很犹豫。走走停停……当他又来到一个卡拉OK厅门前时,他又迟疑着站住了。他看见玻璃窗里晃晃着男男女女的倩影,觉得有一个很像崔玉娟,再看又觉得不大像……最后,他下决心,从兜里摸出十块钱,捏在手里,大步向门口走去……
刚要进,又被一个穿白色礼服的小伙子拦住了:“请买票。”
老转昂昂地亮出了手里的十块钱,那小伙子只瞥了一眼,说:“门票三十。”
老转很吃惊地问:“多少?”
那小伙子淡淡地说:“三十。”
老转说:“疯了?”
那小伙子斜他一眼,冷冷说:“怎么说话的?你才疯了……”接着,用近乎调侃的语气说:“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这是喝起‘人头马’的人才进的地方。”
老转不明白,说:“马?什么马?”
那小伙子不耐烦地说:“去吧,去吧,一边去吧……”
老转憋了一肚子火,扭头就走,一边走,一边气呼呼地说:“……操,疯了,这人疯了?!疯了疯了疯了,敢要30!”走出四五米远,他又扭回头来,喊道:“神气什么?老子当过侦察兵!”
夜渐深了。
梁家还是只有女儿小芬一个在家。她已经蜷在破沙发上睡着了……
电视机还开着,荧幕上,是一片白茫茫的雪花……
隔壁的班家,一张大床上挤挤地躺着四口人。两个孩子已经睡着了。老班和王大兰躺在床上说话……
王大兰说:“房子的事,有消息吗?”
老班说:“定金都交过了。兴许快了?”
王大兰说:“也不能太实受了,叫我说,该送还得送送。”
老班说:“要送礼你去送,我可不去。徐厂长都说了,头一个就是咱,早早晚晚的事……还送啥?”
王大兰说:“就你脸皮金贵?你看看,这三家住一块,丢个东西都让人怀疑咱,孩子连门都不敢出……”
老班说:“他也是问问,又没说是咱……”
王大兰说:“还没说呢?都快指到鼻子上了……”
老班说:“钱丢了,不是小数,人家问问也不错。”
王大兰点着老班的头说:“你呀你呀,生就的死鳖!”
当梁全山来到第二棉纺厂门前时,已是夜半了。
他在马路上转了很久,最后才想起来,应该去玉娟的厂里看一看,如果她在厂里上班,那么,一切怀疑都烟消云散了。如果,那么……
他疑虑重重地跨进厂门。这时,看大门的老头从传达室里走出来,问:“你找谁?”
老转说:“师傅,我找崔玉娟,她是我爱人……”
老头“噢”了一声,挠挠头说:“噢,玉娟,怕是……你去车间里看看吧。”
走进厂院,听见了织机的轰鸣声,老转心里反倒松了一口气,心说:“玉娟肯定在班上,谢天谢地……”
走进车间,一看,巨大的车间里,一半灯亮着,另一半却暗着。只有一半织机开着。看机的女工正忙碌着……
老转走上前去,对一个带班的女工问道:“崔玉娟在不在?”
那女工看了看他,说:“你是……玉娟的爱人吧?”
老转说:“是,玉娟?”
那女工说:“你不知道?”
老转说:“知道什么?”
那女工吞吞吐吐地说:“前段,厂里效益不大好。只开半班。车间里搞优化组合,就……”
老转像被雷击了似的,好一会儿才问:“多久了?”
那女工说:“一,一个多月了吧?玉娟一个多月都没来上班了。”
老转再没说什么,只觉头懵懵的,扭头就走……
那女工忙追上去,拽住他说:“错了,你走错了……”
星期天的早晨,周世中又扶着父亲出来学走路了。
退休的老周师傅已病瘫多年了。为他的病,厂里花了很多钱,家里也花了很多钱,但仍然没有治好。周世中没有办法,就自学了针炙(也跟一位老中医学过一段)。每隔几天就给父亲针炙一次。现在他也敢扎头针了。让父亲带针学走路就是他跟那位老中医学的。
这会儿,周世中一手端着电疗盒,一手扶着父亲,正一步一步很缓慢地在楼下空地上走着……
老周已失语几年了,这会儿仍然口齿不清。他头上扎满了针,像个孩子似的,在儿子的搀扶下,一点一点地学走步……
走了一会儿,周世中已累得满头大汗,可他却笑着说:“不错,不错,今天能走五十步了。”
这时,崔玉娟骑车回来了。她把车子一扎,走过来说:“老周师傅好点了吧?”
周世中忙对父亲说:“爸,问候你呢。”
老周师傅呜呜呀呀地说:“噢,噢噢达(好点的意思)。”
崔玉娟安慰说:“会好的。你看世中多有耐心,要搁别人,怕早烦了……”
周世中说:“也是没法儿,不能老花公家的钱。”
崔玉娟走上楼来,一推家门,不由地愣住了!只见梁全山正冲着门在屋里坐着,两眼熬得血红,脸绷得像是要杀人……
崔玉娟进门来小心翼翼地问:“你,怎么了?”
老转沉着脸,问:“你上哪儿去了?”
崔玉娟有点慌,慢慢取下肩上的小包,说:“我,上班去了呀。”
老转目光逼视着她:“说吧,到底上哪儿去了?”
崔玉娟说:“你,你,你是怎么了?不是告诉你了?不信,你去问问……”
老转猛地一拍桌子,厉声说:“说实话!到底上哪儿去了?我给你说,我可是当过侦察兵,早侦察得一清二楚了!”
崔玉娟望着他,身子一下子软了,她小声说:“你别嚷,你别嚷好不好?你听我说……”
老转马上放低声音,说:“好,给你个机会。你说吧……”说着,转过脸去,招呼女儿说:“小芬,过来过来,你做记录。”
女儿小芬手里掂着一张纸,一支笔,怯生生地从床后磨了出来……
老转指着一张吃饭的小圆桌对小芬说:“她坐哪儿,你就坐哪儿记。她说一句,你记一句。”
崔玉娟一看这阵势,忙央求说:“你,你这是干啥?当着孩子的面……”
老转说:“怎么了?孩子也是家庭一员嘛。让她知道知道也好……”
崔玉娟眼里的泪下来了。她流着泪,说:“老梁,我都告诉你,我都告诉你还不行吗?别当着孩子,你别当着孩子……”
老转说:“孩子怎么了?孩子也不小了,家里发生的事,也该让她知道知道。是好事,让她向你学习;是坏事,让她引以为戒!”
这时,小芬哭叫道:“妈妈……”
老转黑着脸说:“哭什么,你哭什么?开个家庭会,哭什么?好好记!”
小芬不敢哭了,手里捏着笔,小大人似的,目不转睛地望着妈妈……
崔玉娟哭着说:“老梁,我求你了,别这样,别让孩子,我……”
老转不耐烦地说:“我不是说过了吗?你还罗嗦什么?让孩子受受教育有什么不好?说吧说吧,你说吧……”
崔玉娟泪流满面:“我,我不知道怎么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有一个多月了……一个多月前,厂里效益不好,产品卖不出去,工资发不下来。厂里就说要搞优化组合。消息一传出来,我,每天都战战兢兢的,我是怕被组合掉了。那一段,我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别人去给车间主任送礼,我也去送了。主任说得好好的,说没事,可我还是怕,也不知道是怕什么。果然,车间主任说没事,可她自己却被厂里聘掉了……我,每天上班都是提心吊胆的,生怕出错,可不知怎么搞的,越怕越出错,机上老是出现断头……”
老转说:“别强调那么多理由,拣主要的说。”
崔玉娟说:“开始是三班开两班,后来又开一班。我机上断头太多,我……就被组掉了。厂长在大会上说,让八仙过海,各显其能……”
老转讽刺说:“这么说,你是显‘能’去了?是不是?说说吧,你都开创了什么新局面?”
崔玉娟勾下头,说:“组掉了,我也觉得没脸见人。厂里说,组掉的人,可以出去推销产品,推销出去发工资,推销不出去不发工资……”
老转立马说:“打住,打住。噢,你说你是推销产品去了?你给我说说,啥产品夜里推销?”
这时,小芬问:“爸,推销的‘销’字怎么写?”
老转说:“别打岔,不会写先空着!”
崔玉娟说:“头几天,我也是想出去推销的。可猛一下不让上班,心里没抓没挠的,不知怎么才好。我就去了过去一个居民院的同学家……”
老转说:“都一个多月不上班了,你为啥不告诉我?说吧,往下说吧。”
崔玉娟说:“头两天,是张不开嘴。有一天夜里,我想说,推了推你,你睡着了。”
老转说:“你别绕那么多圈子,到底干啥去了?”
崔玉娟吞吞吐吐地说:“心里烦躁,开初,也是小玩,后来……”
老转说:“什么大玩小玩,你说清楚?”
崔玉娟说:“我第一次去她家,正赶上她家打麻将,非让,玩玩……”
老转看着妻子,连着“噢”了两声,继而慢慢地站起身来,目光逼视着她问:“那三千块钱,是不是你拿了?我早就怀疑了,果不其然!钱好好地在抽屉里放着会丢?出鬼了!”
崔玉娟哭着说:“开始也没想……心里闷,小玩玩。头几天赢了几十块钱,这玩着玩着,我也不当自己的家了……我没想动那钱,那钱是咱一点一点积攒的,真的,我没想动。头回输,我是回娘家借的钱,我借了一千,只是想把本钱扳回来,扳回本来我就不干了。谁知越翻……”
老转恶狠狠地说:“我问那三千块钱是不是你拿了?”
崔玉娟呜呜地大哭起来……
老转气疯了,扬起手,狠狠地扇了崔玉娟一耳光!骂道:“你,你他妈的!”
小芬马上哭着跑过来,扑到了妈妈怀里……
老转一时暴跳如雷!他抓起桌上的一只碗摔在了地上!语无伦次地说:“你,你你,我,我,还去找人家老班家……你叫我这脸往哪儿放?”
听到摔东西的声音,小田忙从屋里走出来,敲了敲梁家的门,问:“梁师傅,怎么了?”
老转把门拉开一道缝儿,走出来又反手把门关上,说:“没事,没事……碗掉地上了。”
小田“噢”了一声,迟疑了一下,扭头又回屋去了。
对面的班家,门也开了一条小缝儿,王大兰趴在门缝儿上,一边往外看,一边小声说:“打起来了,那家打起来了!”
老班马上说:“我去劝劝。”
王大兰门一关,身子往门上一靠,说:“别去,谁也不能去!”
第三章
早上,在“多家灶”三家共用的一个水池旁,班永顺、梁全山都站在水池边刷牙、洗脸。那地方很窄,两个人都侧着身子,各自嘴里糊着一层粘粘的白沫……
老班先洗完,可他在里边站着。老转在外边站,他想出来,却又不想跟老转说话,就一个劲地干咳:“唔唔,唔唔。”
老转洗完了,站在那儿,却不走,就没话找话说:“班师傅,明儿是后夜(班)吧?”
老班听他这么说,倒愣了。他们已好多天不说话了。猛一下不知该说什么好,支支吾吾地说:“兴,兴是吧。”
老转说:“我那台20车有点小毛病,尾座偏,到时你帮着给校一下……”
就这么几句话,老班头上出汗了,他很勉强地说:“行,行啊。还是让白师傅帮着校吧,他校得准些。”
这时,老转才说:“班师傅,我给你道个歉。那天,嗨……你们一家都是实诚人,我不该瞎怀疑……”
老班的脸色立马阴转晴了,忙说:“没啥,没啥。那么多钱,也不是小数,问问也是该的。钱找着了?”
老转叹了口气:“找着了。”
老班说:“是放错地方了吧?”
老转说:“是,是放错地方了。”
老班说:“找着就好。谢天谢地,咱是工人,也没别的进项,挣个钱不容易……”
老转说:“班师傅,你给嫂子说说,就说我对不住了,让她生那么大的气……”
老班笑着说:“女人家,麦秸火脾气……”接着又故意说:“问问有啥?钱丢了,不能问问?你别理她。”
清晨,周世中推着自行车在棉纺二厂的门旁站着。
他是在等他的妻子黄秋霞。黄秋霞想跟他离婚,已经找他三趟了……
二厂也是女工多。门口处,下夜班的工人们一拨一拨地推车从厂里走出来。女工们自然是闹嚷嚷的。有的推着孩子,有的提着换衣服的小包,一涌而出……
黄秋霞跟着一群女工推着车子走出来。她虽然已经三十多岁了,但看上去仍然很漂亮,个子高高的,肤色是那种天然的细白,显得不像三十多的女人。黄秋霞并没有看见周世中,是跟她一块的女工先看到的。她拍了拍秋霞,伸手一指,嘻嘻笑着说:“哎哎,你老头儿来了。”众女工也都跟着嘻嘻哈哈笑:“快,快,你老头儿接你来了。”说着,一班女工骑上车子,招招手说:“秋霞,先走了。”
周世中也看见黄秋霞了,可他没有走上去仍在路边上站着……
黄秋霞也没有迎上去,而是推着车子照直往前走……
周世中也推上车子往前走,两人都不说话,默默地……
路上,不时有双双对对的男女骑车从他们身后越过,也有夫妻两口带孩子的,一路上又说又笑……
黄秋霞羡慕地瞥了一眼,心说:“看看人家过的日子,看看咱过的日子……”
周世中的眼里幻化出了十五年前的情景:那时他们还年轻,周世中和黄秋霞骑在一辆自行车上,也是这条马路。那时,两人也是又说又笑的……
两人就这么默默地走着。当他们推车来到一个较僻静的路口时,在一个公共汽车的站牌下,黄秋霞站住了。她扎下车子,从兜里掏出一只手绢,垫在一块水泥栏板上,默默地坐了下来。周世中看了她一眼,也停住车子,走过来,在离黄秋霞两米远的地方站住,身子靠在了站牌的廊柱上,从兜里摸出一支烟,默默地点上……
片刻,黄秋霞说:“……他爷爷,好点吗?”
周世中说:“还那样。”
过了会儿,周世中问:“他姥姥……?”
黄秋霞望着远处,说:“还那样。”
周世中又说:“小虎上学?”
黄秋霞说:“你心里还有孩子?”
王大兰提着一篮子变蛋从外边走回来。
刚一进门,班永顺急忙上前接过来,说:“又不过节,你买这么多变蛋干啥?”
王大兰看了看隔壁的梁全山家,没好气地说:“叫你吃哩!”说着,跟老班一起进了屋。关上门后,她拽了一下老班,才说:“这是准备给徐厂长送的。房子的事,你一点心也不操!你看,100个变蛋,两瓶酒,不知少不少?”
老班忙说:“先说好,要送你去,我可不去送……”
王大兰说:“看把你吓的,谁让你去了?你去我还不放心哪,连句话也不会说……”
这时,老班说:“哎,我给你说,你可别再生人家老梁的气了。人家老梁今儿个主动给咱道歉了……还专门叫我给你捎话,说对不起嫂子,一个劲儿陪不是……”
王大兰高兴地说:“真的?”
老班说:“可不真的。人家老转这人不赖……”
王大兰又问:“那钱他找着了?”
老班说:“找着了。说是放错地方了。人家一找着,就马上道歉,一再的说好话……”
王大兰说:“看看,这净瞎怀疑不是?”
老班说:“嗨,钱丢了,人家问问也不错嘛。再说,人家也道了歉了。一块住着,不能太生分了。特别是两家的孩子,这玩得好好的,你硬不让……你看你那个脾气。”
王大兰想了想,说:“要说也是。他两口子还打了一架……”
老班说:“赶明儿见他,他跟你说话,你可别不理人家。你也说几句好话,安慰安慰人家。”
王大兰说:“这还用你教?回头给小芬端碗胡辣汤。那天她想喝,我没吭声……”
老班又说:“咱这房子快了,人家的房子还没影儿呢。人家心里啥味?”
王大兰说:“行了,行了,光替人家想,也不替你自己想想?”
公共汽车站牌下,周世中和黄秋霞仍是一站一坐。只是,黄秋霞说着说着哭了起来。
黄秋霞说:“世中,你是孝子。我知道你是个孝子。你爸有病,你妈有病,你家离不开你。可你替我想过吗?你还有个妹妹,我呢?我妈病在床上四年了,我哥不在家,吃喝拉撒全是我一个人,我还要上班,还要带孩子……”接着她喃喃地说:“这日子我过够了,我一天也不想过了……”
周世中一声不吭,只是默默地抽烟……
黄秋霞悲伤地摇了摇头,说:“想想,可怜不可怜?在家连个说话的地方都没有。结婚这么多年了,连句私房话都没地方说!上我家,老人在床上躺着,老人心情不好,不能说;去你家,更不能说,老人在床上躺着。特别是你妈,有病,看见咱俩到一块,眼都是黑的!在屋里坐不了三分钟就叫你……有话也只能站在大街上说。你说,这叫日子吗?你有难处,我知道你有难处。可我呢?在厂里,是三班倒,有好几回,我妈把屎拉在床上,洗一回洗一回,没头没尾的……你说,你替我想过吗?你啥时候也能替我想想?不错,刚结婚时,你接过我,也送过我……”说到这里,黄秋霞顿了一下,脑海里出现了小夫妻曾经恩爱的情景:秋天里,两人在河堤上相拥而行……但那回忆很快就像秋叶一样,淡了,发黄了,萎缩了,而后像一阵风似地飘去了。黄秋霞接着说:“你妈疑心那么重,越老疑心越重,她不敢看见我,一看见我就发脾气,你还说我不去了……唉,我过的是什么日子?过去,谁见我谁夸,现在,谁不说我瘦了,老多了……”
周世中背靠着站牌,默默听着,仍是一言不发……
黄秋霞说:“多少次了,我想让你帮我调调班,调成常白班,好照顾老人。可你不愿求人。你一个大男人不愿求人,让我一个女人去求人家。你知道人家怎么说?你知道人家说什么吗?只要我,只要我答应人家……你知道我是怎么回答的吗?我给了他一巴掌,哭着走了……”
黄秋霞说到这里,周世中的拳头越攥越紧,他狠狠地朝廊柱上捶了一下……
黄秋霞望着周世中,说:“你怎么不说话?你为什么不说话?你心里有委屈你说呀?你苦,你有你的难处,这我都知道。可你是个男人,有你这样的男人吗?跟你这么多年了,你让我过过一天舒心的日子吗?我不是那种不讲理的女人,也不是光知道图享受的女人,我只想有个清静的家,有个可以靠一靠的肩膀,这些,你给过我吗?一说就是你爸你妈的病……算啦,算啦。我说这些干啥?真没意思!”
这时,周世中抬起头来,终于开口说:“想离,就离吧。”
黄秋霞刚要说什么,一辆公共汽车开过来了。车停在了站牌下,有一群人从车上走下来……
黄秋霞怨怨地看了周世中一眼,站起身,推上车子就走……
“多家灶”里,王大兰和颜悦色地对两个孩子说:“去吧,去你梁叔叔家写作业吧。妈没说不让你们在一块玩。好好玩吧,就是别碰人家的东西……”
小水和振明拿着书包,高高兴兴地来到梁家门前,一边敲门,一边喊:“小芬,小芬……”
片刻,门开了,却只开了一条小缝儿,梁家的小芬用身子紧堵着门,小心地露出一张小脸,脸上竟带着恐慌的神情:“干啥?”
小水说:“小芬,咱一块写作业吧?”
梁小芬却仍堵在门口,用大人的口气说:“不行。爸说了,谁也不让进来……”
小水和振明尴尬地站在那儿,回头望着王大兰……
王大兰站在自家门口,悻悻地说:“回来吧,回来吧!不让算了……”等两个孩子走回来,她骂道:“哼,啥东西?神一会儿,鬼一会儿,鸡肠小肚的,亏着还当过兵呢!”
梁小芬站在自家门口,闪着两只小眼睛,眼里含着泪水,却一声不吭……
在马路边的电线杆下,黄秋霞对周世中说:“孩子归你,我妈不答应;孩子归我,你妈不答应。你说叫我怎么办?小虎在我这边上学近,在你那边上学远,我主要是为孩子着想……你放心,孩子,孩子还让姓你周家的姓。你这边老人多,经济紧张,我不要你的钱。我只要你说句话,你得有句话……”
周世中仍是紧绷着嘴,一句话也不说……
黄秋霞说:“我也不是没替你想过。我知道老人喜欢孙子。可孩子上学怎么办?下学期就该考中学了……现在,两家的老人跟死敌一样,你这边,你妈骂我妈,我那边,我妈骂你妈……再说,他姥姥一天不见小虎,就要死要活的……”接下去,黄秋霞自言自语说:“我太累了,我实在不想这么活了……”
周世中紧咬着牙关,还是什么也不说。可他的心在说:“变了,是心变了……”
黄秋霞顿了一下车子,含着泪说:“说了这么半天,你连句话都没有?那好,法庭上见吧!”说着,骑上车子走了。
周世中仍在电线杆下站着,他的目光注视着远去的妻子,手慢慢地从衣兜里伸出来,他手里攥着的是一盒上海产的“永芳”……
在职工宿舍楼下,周世慧刚开了车锁,就见小田一蹦一跳地从楼下走出来。他看见周世慧,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世慧,上哪儿去?”
周世慧说:“老头儿想孙子了,让我去接他。你呢?”
小田一边推车一边说:“我,看个人。”
周世慧说:“又是去医院吧?”
小田脸一红,说:“哪儿呀?回家,我回家。”
周世慧说:“又见面哪?这是第几个了?”
小田说:“去去去,哪壶不开提哪壶。”说着,就要走。
周世慧说:“哎哎,别慌着走,我还有事问你呢。”
小田停住车子,说:“啥事,你说吧。”
周世慧说:“你给我参谋参谋。有个地方,一月一千元,你说我去不去?”
小田吃惊地说:“那么多呀?你辞职了?”
周世慧说:“没有。是钟点工。不影响上班……”
小田摇摇头说:“有这好事儿?我看……这里边有问题。”
周世慧问:“有啥问题?”
小田想了想,没想出眉目来,就随口说:“你想去就去呗。”
周世慧看他心不在焉,气了,说:“走吧,走吧,魂儿都让人勾跑了!”
小田骑上车子,说:“那回头说吧,回头再说。”
小田确实去了医院。这一段,他不由地要往医院跑。
这会儿,小田正坐在医院病房里,为受伤的林晓玉削苹果呢……
这是一间收费较高的单间病房,房间里只住了两个病人。林晓玉头上的伤已经好了,只是腿上还打着石膏,不能动。她靠着被子半躺半坐,支使小田说:“把镜子给我,在抽屉里。”
小田放下苹果,拉开抽屉,从里边拿出一个小圆镜子递给林晓玉。林晓玉接过镜子,在脸上照了一会儿,又说:“把梳子给我……”
小田再次放下削了一半的苹果,把梳子递给林晓玉;林晓玉接过梳子,又对着镜子在头发上梳了几下,左看看,右看看,问:“我是不是很难看?”
小田说:“不难看,一点也不难看。”
躺在另一张病床上的胖女人羡慕地说:“看人家这小两口……”
小田脸一红,忙解释说:“不、不、不是……”
林晓玉看了看脸红的小田,笑着说:“我还没脸红呢,你红什么?”她又笑着对另一张病床上的女人说:“人家是我的大恩人!”
小田低下头,把削好的苹果递给林晓玉,说:“吃吧!”
林晓玉说:“你吃,要不你咬一口,你咬一口我再吃……”说着又把苹果送到小田的嘴前。
小田没敢咬,他的头一直向后仰着。林晓玉笑了。
这时,躺在另一张病床上的胖女人伸手晃了晃桌上的水瓶,坐起身子说:“该打水了。”
小田忙站起来,说:“我去,我去。”说着,慌忙提起两个水瓶,一溜烟地跑出去了。
那坐起来的胖女人对林晓玉说:“你真是个有福人哪!上了大学,又摊上这么好的小伙子……”
林晓玉勾勾头,笑了笑,不在意地说:“是吗?”
周世慧在离学校不远的马路边上接到了小侄儿周小虎。
小虎十二岁了,正上小学六年级。他背着书包,一边走,一边对姑姑说:“姑,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可不能对人说……”
周世慧说:“什么秘密?你说吧。”
小虎凑进周世慧,小声说:“我妈我爸要离婚了。”
周世慧一惊,问:“谁说的?你怎么知道?”
小虎说:“姥姥说的。姥姥还说我爸不是东西,不让我理他。姥姥还说离了婚就让我改姓,我说我不改姓……”
周世慧说:“你姥姥才不是东西呢!”接着,她又问:“小虎,那你同意不同意你爸你妈离婚?”
小虎说:“管他们呢,离就离呗,反正他们也不在一块过。”,过了一会儿,小虎又说:“姑,报上说,现在离婚率特高。”
周世慧说:“真是个傻孩子!跟姑姑说,万一要是你妈跟你爸离婚,你跟谁?”
小虎晃着头,想了想说:“我谁也不想跟。我喜欢姑姑,也喜欢林叔叔,跟谁都行。”
周世慧警觉地问:“林叔叔,哪儿来的林叔叔?”
小虎说:“林叔叔可神气了。有汽车,还有大哥大,可有钱了!他还给我买了一台电子游戏机,四百多块呢!”
周世慧问:“那林叔叔是干什么的?”
小虎不耐烦了,用大人的口气说:“查户口啊?算了,算了,不给你说了。”
周世慧说:“这孩子!”
周小虎手一甩一甩的,头前走了。
周世慧赶上去,说:“站住,小虎,你说,你到底站在哪一边?”
小虎扭过头,伸出手说:“姑姑,给我十块钱。”
周世慧一边掏兜一边问:“吃羊肉串哪?”
小虎说:“给我十块钱,我保准站在你这边。”
周世慧说:“这孩子,光有前(钱)心!”
周世中从外边回来了。妻子要离婚,他心里很不好受,默默地顺着楼梯往上走。在楼梯的拐弯处,正好碰上李素云出来倒垃圾。看见他,李素云关切地问:“见秋霞了吗?”
周世中说:“见了。”
李素云问:“那,你俩?”
周世木然地走着,又上两个台阶,说:“明天开庭。”
周世中上楼去了。李素云手里拿着个小铁簸箕,站在那儿愣了一会儿,返身上楼,把簸箕放在门口,想了想,又朝白占元家走去。
她进了白占元家,焦急地说:“白师傅,你劝劝世中,他两口闹离婚呢!”
白占元问:“真的?”
李素云说:“可不,都闹到法院去了。明天开庭呢!”
白占元叹口气说:“唉,世中也难哪!顾了这头,顾不了那头……”
李素云说:“你劝劝他吧,他心里肯定不好受……”
白占元说:“待会儿,我把他叫过来,一块说说。”
周世中推开家门,他怔住了。
只见母亲余秀英正正板板地在屋里坐着,瘫痪了的父亲也被扶了出来,也正正板板地在一把旧藤椅上坐着,屋里的气氛十分严肃。
一看见他,母亲说:“世中,你坐下。今天,咱们开个家庭会。”说着,又对在厨房里忙活的女儿说:“世慧,你也过来。”
周世中没再说什么,他一声不吭地坐了下来。
周世慧也从厨房里走出来,坐下了。母亲精神上有些毛病,在家里一般没人拗她的话,她说什么就是什么。除了女儿世慧,有时会顶她两句。
余秀英很严肃地咳嗽了一声,说:“咱们先忆苦思甜。从你爷爷那辈说起,你爷爷十三岁进城当学徒,干的是牛马活,吃的是糠菜饼……咱们家是三代工人,三代血统工人。今天呢,咱们开个家庭会……”接着,她清了清喉咙,高声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毛主席又教导我们说:‘凡属思想性质的问题,凡属人民内部的问题,只能用民主的方法去解决,只能用讨论的方法、批评的方法、说服教育的方法去解决。’”
这时,周世慧叫了一声:“妈,少背点吧。你也不能老这样。”
余秀英瞪了女儿一眼,说:“你别插嘴。是你主持会,还是我主持会?你连主席的话都不想听了?我们那时候……”接着她又背诵道:“我再加一段,毛主席说:‘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就先背这几段吧。下边本该你爸说了,你爸嘴说不成句,就免了。往下咱说主要问题:世中,你说说,你那花心媳妇到底是怎么回事?哪儿有这样的媳妇,两年了,不踩咱家的门?这像话吗?我就知道这里边有问题!一说都是她娘,她娘是个掩护。事情坏就坏在她娘身上……”
此刻,瘫痪了的老周师傅像是被触动了什么,他眼里流出了两行热泪,焦急地用不成句的话说:“达达,啊达达,啊达达达达达,达达,达达达达。”(大意是,是我把孩子们拖累了,我不如死了,我要死了,也不会拖累你们了。)……说着,嘴角处流出了长长的口涎周世中忙说:“爸,你看你,这跟你有啥关系……”接着又对周世慧说:“去给爸拿条毛巾……”
周世慧站起来,从里边拿出一条拧干了的毛巾,走上来给老周师傅擦了擦脸。一边擦一边说:“爸,你又哭了,真是的……”
余秀英看看老伴,说:“你这是干啥?你去死吧!毛主席说,‘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我看,你死了比那鸿毛还轻!动不动就说死,叫孩子们怎么办?”
周世慧也说:“爸,你好好的,心宽一些,也叫我哥少操点心。”
老周师傅又“达达……”了一遍,意思仍然是这病太拖累人了……
周世中说:“这事跟你没一点关系。你别跟着操心了……”又对母亲说:“妈,秋霞的事,你也别管了……”
余秀英说:“这话是咋说的?我不管谁管?一说都是不让我管,你到底咋想的?你说说……”
周世中又不吭了。
余秀英说:“我看她是心花了。早先还看着怪稳重,慢慢这人就变了。你没看外头,那舞厅里,净是搂着抱着的,成天蓬嚓嚓,蓬嚓嚓,能不影响她?那饭馆里一桌几百,一桌几百,还有这厅那厅的,能不影响她?咱是工人家庭,也没钱让她去蓬嚓嚓,她能不变心?再说她娘,那是个啥人?净出坏主意!见钱眼开。我看,保不定是外头有了……”
周世中还是不说话。
余秀英又说:“这种女人,这种家庭,哼!世中,你说说……”
周世中终于说:“她也有她的难处……”
周世慧说:“哥,你早该注意点了。听小虎说,有个姓林的,经常去找我嫂子。还给小虎买游戏机……”
余秀英说:“看看,看看,这人有问题了吧?关键是她娘!那是个啥人!她闺女有男人有啥的,她也让野男人往家里去?见了面,我非骂她不可……世中,你表个态,你到底是个啥意思?”
周世中说:“拦住人也拦不住心,离就离吧。”
余秀英说:“唉,毛主席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她去吧。我看,离就离,咱也不能怕她。心既然走了,这会儿你就是给她下跪,怕是也拉不回来了。离就跟她离!可有一条,虎子是咱家的人,孩子不能给她!”
一说到孙子,老周师傅又掉泪了……
周世慧说:“小虎说了,他哪边也不站……”
余秀英说:“听听,听听,她安的啥心?她那鳖孙姥姥没少在孩子跟前挑唆!要不,孩子会这么说?开初说,一星期叫来一回,慢慢,慢慢就不让孩子过来了。这家人,坏透了……说一千道一万,孩子是咱的,不能断给她!”
周世慧说:“哥,要不,我去给嫂子说说,你搬她家住。这边有我照管……”
余秀英瞪了女儿一眼说:“不能妥协。弄到这一步了,咱决不低头!再说,你哥走了,你爸一会儿翻身儿哩,一会儿穿衣服哩,你能弄得动他?”接着,她又叹口气说:“唉,要不是家里这一摊子,凭你哥的能力,车间主任早当上了。”
周世中站起身来,说:“爸,妈,这事我自己处理。你们就别操心了。”说着,又看看周世慧,说:“你好好上你的班,我的事,你别乱插手。”说了,他走过去,搀起父亲,慢慢朝里屋走去……
余秀英说:“哎哎,这会还没开完呢……”
下午,在老工人白占元家里,白占元和周世中在一对简易沙发上坐着。沙发中间有一个木制小茶几,茶几上放着一碟花生,一瓶白酒,两只酒杯,两双筷子。周世中默默地用牙咬开酒瓶,先给师傅倒了一杯,而后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白占元默默地喝了一盅,周世中又给他倒上,两人都不说话,只默默喝酒。喝一杯,倒一杯,喝了,再倒,屋子里只有“吱儿吱儿”的喝酒声。
片刻,白占元捏起一粒花生米,说:“没菜。”
周世中看了看屋里,说:“小国呢?”
白占元又抿了一盅酒,酒辣,他咂了咂嘴,闷闷地说:“狼羔子,一夜没回来。”
周世中说:“兴许是加班。”
白占元说:“他加个屁!”说着,用脚踢了踢茶几下边,说:“你瞅瞅,昨儿个,扔给我双鞋……”
周世中低头看了看,见茶几下边放着一双七八成新的皮鞋……
白占元说:“这鞋他嫌赖。没穿几天,不要了,扔给我了。我一辈子没穿过皮鞋。一辈子了,我从来没有穿过皮鞋……”
周世中又把酒给师傅倒上……
白占元又把酒倒进肚里,咂咂嘴,吐口辣气……停了一会儿,说:“你知道小国有多少皮鞋吗?你来看看……”说着,站起身,推开儿子的房门,屋子里立时显出了另一种气息,影星的大剧照看上去很刺眼……白占元用手指了指床边说:“世中,你看,你看看。”
周世中也站起身,跟师傅来到门前,看见床边的鞋架上一拉溜摆着二十几双各种样式的皮鞋……
周世中皱了皱眉头,说:“师傅,有鞋穿就是了,买这么多干什么?”
白占元叹了口气,说:“是呀,我也是这么说。咱是工人,用着这么讲究吗?咱又不是……嗨,你说你的,可人家不听,非要买。我又不能不让他买……”
周世中不解地望着师傅,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白占元说:“喝了两口酒,我也不瞒你。我要是不让他买,你猜他怎么说?”
周世中仍望着师傅:“他?”
白占元说:“人家说了,你还没丢过人。你想不想丢人?我随时都可以叫你丢丢人!还说,谁谁家的儿子判了几年,谁谁家的儿子被抓了……我要不给钱,他真敢去偷人家……”
周世中一听,气得两眼冒火,两只手握得“叭叭”响,说:“这孩子,真不像话!”
白占元看了看墙上贴的那些奖状,伤心地说:“我这是花钱买脸呢!一辈子了,人不就是活个脸吗?兴许哪一天,这脸就不是脸了。”
周世中说:“师傅,你别生气,我说说他。”白占元又回身坐在沙发上,叹了口气,说:“不该给你说这些。其实,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不说了,喝酒。就是没菜……”
这时,李素云端着一盘黄瓜一盘鸡蛋走进来。白占元忙说:“说没菜,菜就来了。素云,净叫你……”
李素云把菜放在茶几上,说:“也没弄啥。拍了个黄瓜,现成的。”
白占元说:“你也坐吧,我去给你拿双筷子……”
李素云忙拦住说:“你们喝,别管我。我又不会喝酒……”说着,随手拿起一个小方凳,在两人的对面坐下来。
白占元喝了口酒,说:“世中啊,听说,有那事儿?”
周世中也喝了一杯酒,默默地点了点头。
白占元说:“非离不可吗?孩子都那么大了。”
周世中望着门外,远处是高高矗立的烟囱……很久,他回过头来,说:“人家不愿跟咱过了,她要走,就让她走吧。咱不能老拖着人家不是?”
白占元说:“说起来,你这边负担就是重。可这人活着,不就是要担点什么的吗?要不,我跟素云再去找秋霞说说?我看她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
周世中说:“别,师傅,恁别去。”
李素云说:“我也是女人。我替女人说句话,也不能全怪秋霞。那天,她给我说了好多好多,说着说着哭起来了……”
周世中木然地说:“我不怪她。”
白占元劝道:“世中啊,叫我说,能不离,还是不离吧。那车床车出来的标准件,还会差个一丝两丝呢,何况是人?该低头的,就低低头,夫妻之间,也没啥不能说的。还是再说说吧……”
李素云忙说:“白师傅说得对。世中,你再去找找秋霞。跟她好好谈谈。兴许她就回心转意了……”
周世中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转了话题,说:“师傅,厂长没找你吧?”
白占元说:“没有。有啥事儿?”
周世中说:“没有就算了。他说他想找你谈谈。”接着,他又对李素云说:“这一段质量上没啥问题吧?”
李素云说:“还有废品。”
周世中说:“质量上你再卡严点。废品少了,摊到大伙头上,也多拿几个奖金。”
李素云看了看周世中,又把话题拉了回来,说:“你就不能再找找秋霞?”
白占元自言自语地说:“钱这东西,跟酒一样,烧人哪!”
“多家灶”里,王大兰趴在梁全山家的门上悄悄地听了一会儿,自言自语地说:“这家没人哪。家里咋会有动静呢?”说着,又回到自家门前,朝屋里喊道:“老班,刚才老转不是带着小芬出去了吗?”
班永顺在屋里应道:“是呀。”
王大兰站在门前,愣愣地说:“这,玉娟上班了。屋里咋听着有动静呢?奇怪……”
老班探探头说:“人家的事,你别管。”
王大兰说:“不管就不管。反正,这家人的事也不能粘。神一会儿,鬼一会儿的。你还说他道歉了,道个屁哩歉!孩子去了,硬是不让进门!”
老班问:“真的?”
王大兰说:“可不真的。”
老班迷糊了,说:“那是怎么了?说得好好的。”
王大兰说:“管他呢。他不让进门,她孩子来了,咱也不让她进门。你给我个初一,我给你个十五……”
夜里,玩了一天的小虎躺在床上睡着了。
周世中默默地坐在床前,望着熟睡中的儿子……
片刻,他又站起身来,走到床头,身子俯下去,趴在儿子的脸前,仍是目不转睛地望着儿子。夜静了,他的呼吸粗,他尽量屏住气息,也不敢动,怕惊醒了儿子……
小虎在睡梦中翻了个身,还说梦话:“干啥呢?你干啥呢?不理你!”说着把头转过去了。他也跟着把身子转过去,默默地望着儿子。
这时,周世慧轻轻推开门,轻声问:“哥,小虎睡着了?”
周世中说:“睡着了。你去睡吧。”
周世慧说:“你不是后夜(班)吗?”
周世中说:“没事。你睡吧。”
周世慧回自己的房间去了。周世中又给儿子掖了掖被子。而后轻轻地开了门,身子退出来后,又轻轻地关上门,悄悄地走了出去。
周世中来到楼梯拐弯处,独自一人坐了下来。他摸了摸身上,没有带烟。就两手捧头,默然地坐着。屁股下的水泥台阶很凉,可他心里很热……
片刻,他身后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他以为是妹妹周世慧。可他没有动,也不想动。
然而,出现在楼梯口的却是李素云。李素云披着外衣,在楼梯口站着……
过了会儿,李素云说:“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上我那儿坐会儿吧?”
周世中抬起头,侧过脸来,望着李素云。他眼里分明有话。他的眼睛在说:“我真想找个地方哭一场!可我没地方哭。回家,有老人,不能哭;上班,更不能哭;路上,也不能哭;我连个哭的地方都没有(这是藏在心灵深处的话外音)……”
李素云慢慢走下来,走到他的身边,轻轻说:“地上太凉。上我那儿坐会儿吧……”可她心里也有话,她的心说:“你哭吧,上我那儿哭吧……”
可是,周世中站起身来,却摇摇头说:“后夜班,睡吧。”说着,又一步一步走上楼去了。
李素云站了一会儿,也回房去了。
第二天上午,在挂有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徽的民事法庭上,前面分别坐着审判员、助理审判员和书记员。下边坐的是黄秋霞和周世中。周世中是下夜班后匆匆赶来的,眼里布满了血丝,看上去十分疲倦。
黄秋霞正在陈述离婚的理由:“……我们结婚十五年了。十五年来,可以说,大部分时间过的是分居生活。这主要有两方面的原因:一个是经济原因,一个是家庭原因。先是我母亲有病,需要人照顾;后来是他父亲,还有他的母亲藏书网(他的母亲精神上有毛病)。两家都有瘫痪在床的病人。两家都需要人照顾。我们都是工人,经济上不宽余,也请不起帮着护理老人的保姆。所以,只能分开生活,各自照料各自的老人。说到感情,过去,也不能说没有。可分开的时间太长了,特别是最近几年,可以说,我们很少见面。这主要是因为他的母亲。我说过了,他母亲有间歇性的精神病,脾气很古怪。这两年,她对我有成见,我一去,她就含沙射影地骂我,所以……孩子基本上是跟我生活。一直是我带孩子,刮风下雨,都是我一个人。那时候,他父亲正躺在医院里……我太累了。也麻木了。我有男人,可跟没男人一样,没什么区别。这些年,我没有过过一天舒心的日子。我不想这么过下去了……”说着,她掉泪了。
审判员扬起脸,望着周世中说:“周世中,你谈谈吧?”
周世中抬起头来,沉吟了一会儿,说:“……我同意,同意离婚。”
审判员说:“结婚十五年了。应该说,还是有一定感情基础的。生活上有困难可以克服嘛。我劝你们还是再好好考虑考虑……”
黄秋霞说:“结婚十五年不错。可分居的时间太长了,是铁也生锈了……”
审判员问:“孩子呢?孩子多大了?”
黄秋霞说:“孩子十二岁了。”
审判员问:“叫什么名字?上学了没有?”
黄秋霞说:“叫周小虎,上小学六年级。”
审判员说:“孩子这么大了,你们考虑过没有?孩子将来跟谁?孩子心理上会不会受到伤害?”
黄秋霞说:“孩子跟我,孩子一直是跟我。你叫他自己说说!”
审判员说:“孩子十二岁了,有一定的理解能力了,如果你们一定要离,恐怕还要听听孩子的意见……”
黄秋霞立即从兜里掏出一盘录音带,说:“孩子上学去了。不能耽误孩子的功课。我这儿有一盘录音带,上边有孩子的录音……”
这时,周世中一下子怔住了,他吃惊地望着黄秋霞,他没有想到女人还会有这一手!他心里说:“女人变了,确实变了,变得真快!”
审判员看了看黄秋霞,迟疑了一下,说:“那好,听听吧!”说着,看了一眼做记录的书记员。书记员从台上走下来,接过了那盘录音带。而后,她走回来,打开桌上放的录音机,把录音带放进去,按下按键,立时,录音机里传出了小虎和黄秋霞的声音:
黄秋霞说:“小虎,我问你,妈妈和爸爸离婚了,你跟谁?”
小虎说:“妈妈,报纸上说,现在离婚率特高……”
黄秋霞说:“别打岔!你说,你愿意跟谁?”
小虎说:“我能姓周不能?姥姥说,不让我姓周了。我不姓周了吧?我们班有个张晓,他爸和他妈离婚了。他就改成李晓了……”
黄秋霞说:“你能。你还是周小虎。”
小虎说:“那我就跟妈妈吧。反正……”
黄秋霞说:“你再说一遍,大声点。”
小虎大声说:“我跟妈妈!”
录音放完了,法庭上一片沉寂。审判员跟助理审判员小声嘀咕了几句……接着,审判员问:“周世中,你的意见呢?”
周世中说:“我只有一个要求。老人年纪大了,我希望每星期能让老人见孩子一面。其余的,都随她。”
审判员说:“可以,我看可以。这要求不过分。双方都有抚养孩子的权利和义务。双方都要管。”
在厂区大道的街角上,王大兰正在卖胡辣汤。她站在汤锅前,手里拿着勺子,一边给人盛汤,一边收钱……
在汤锅周围摆着一圈简易的小桌小凳,有几个工人在桌旁喝汤。一个喝过汤的工人站起来,一边交钱一边说:“这汤味不赖……”
王大兰笑着说:“下回还来。”
班永顺蹲在一旁的水桶前涮碗……
王大兰说:“你听说了没有?”
老班抬起头问:“听说啥?”
王大兰说:“世中那口子闹离婚哩,都上法院了。”
老班说:“别瞎说。世中在班上一声都没吭,会去离婚?昨晚还正上后夜班呢,女人家听说风就是雨……”
王大兰说:“你别不信。这事,人家会给你说?”
区法院门口,已办完离婚手续的黄秋霞和周世中一前一后从门里走出来。两人各自推着自行车,怅怅的,谁也不说话。
到了门外,走着走着,黄秋霞站住了,她扭过头来,看了看身后的周世中,说:“十五年了,去吃顿饭吧?”
周世中没有说话,也没马上骑车走……
10号职工宿舍楼上,卖完胡辣汤的王大兰担着两只空桶走上楼来。她跨进“多家灶”,像是又听见了什么动静似的,急急地凑到梁家门前,嘴里念着说:“别是贼吧?”她在门上拍了两下,喊道:“有人吗?谁在家呢?”
再听听,屋里又没声了。王大兰说:“这一家,真是出鬼了。”
大街上,车来人往,到处都熙熙攘攘的,一片喧闹。街道两旁,到处都是商店,到处都是眩目的颜色,颜色把日子染出了叫人焦心的躁气。玻璃窗里挂满了各种各样的漂亮时装,那些时装似乎不是让人穿的,而是在穿人……
黄秋霞,周世中各自推车在马路上走着。他们走过了一个个高档的餐馆,最后在一个较为干净的小饭馆门前停住了。黄秋霞说:“就在这儿吧,这儿静。”
两人放好车子,走进饭馆,在屋角处的一个圆桌旁坐了下来。
又是很长时间的沉默……
菜端上来了,可两人谁也没有动筷子。就这么默默地坐着,窗外是热闹非凡的大街……
这时,周世中慢慢从兜里掏出那盒“永芳”,说:“还是给你吧……”
此刻,黄秋霞脸上的表情非常复杂。她望着那盒“永芳”,苦笑了一下,说:“你还知道我喜欢用‘永芳’?”说着,她拿起那个被汗手浸湿了的盒子,看了看说:“结婚的时候,你给我买过一盒‘永芳’。那时候,‘永芳’才五块多钱,我舍不得买,觉得太贵了!只用两毛五一包的雪花膏。那时,我多想有盒‘永芳’啊!现在‘永芳’涨到十七块五一盒了……不过,我现在不用‘永芳’了,我用‘玉兰油’。可我还是很高兴,你还记得我喜欢‘永芳’……”
黄秋霞先拿着筷子,说:“吃吧,我知道你饿了……”
周世中把酒给两人都倒上……
黄秋霞端起酒杯,看了看窗外,说:“你知道我最害怕什么吗?我过去最喜欢逛商场,现在我最怕逛商场,特别是大商场。你知道我是怕什么?我怕那些东西。那些摆在商场里的东西。东西真多,真好,把眼都给映花了,可价钱真贵!那么多的东西,那么好的东西,摆在那儿,简直能把人吃了!我不敢看,甚至不敢上街。我真怕那些东西,那些衣服,那些标着的价钱!那些……就像刀子一样,一刀一刀割你!我实在是受不了!怎么会是这样哪?日子怎么突然就变成这样了?有一天,我上街,无意间看见了一件衣服,那衣服真好,真好,真是好!我对自己说,快走,快走,你快走!可是,不知怎么的,我还想再看一眼,可看这一眼看出事来了,那卖衣服的小姑娘一下拉住我不让走了。她说,‘大姐,这衣服就适合你穿,你的肤色白,太适合你了!哎呀,你试一下,你试一下嘛,不要紧的。’我一看,那标价800块!一下子就把我吓住了,我说不不不,我不要。说着,我赶忙就走。她拉住我说:‘这衣服真是适合你,我价钱给你减一半,400块,怎么样?’那时,我就像小偷一样,我还是说不不不,我赶快走,我得走。可这姑娘就是不让我走。她硬拉住我,说‘大姐,我不骗你,这衣服确实适合你穿,我今天破个例,赔钱卖给你,我是真心想让你穿,你穿着漂亮,200块,怎么样?’那时候,我哭了,不知怎的,我就流出了眼泪,我心里说:‘老天爷呀,你让我走吧……’”
周世中说:“这些年,亏了你了。我,对不起你……”
黄秋霞说:“世中,我知道你做人太正,耿直。可是光耿直有什么用呢?你,难道就没想过别的吗?”
周世中不吭。
黄秋霞说:“世中,你把什么都憋在心里,该说的话你也不说……我知道你身上背着两个老人,也够难为你了。可是……”
过了片刻,黄秋霞突然说:“有烟吗?给我一支。”
周世中看着她,说:“你也抽烟了?”
黄秋霞说:“我妈在床上躺着,成天陪着一个半死的人……闷了,也抽一支。”
周世中默默地把烟递过去,说:“还是不吸好。”
黄秋霞接过烟,点上,吸了几口,说:“原先,我以为你会揍我,你会狠狠地打我一顿。那样,我心里会好受些……记得结婚前,在马道街,有几个小流氓拦住我,你上去把他们揍得唏哩哗啦的!那时候……”
傍晚,“多家灶”里,一群人闹嚷嚷地围在梁全山家门前……
这些人全是王大兰叫来的。王大兰对众人说:“……他家没人。可我确实听见里边有动静,怕是小偷!我叫大伙来,是叫大伙做个证。省得老转回来起疑心!”
白占元,李素云,白小国,周世慧,老班,小田等人都在“多家灶”门里站着。一时屋子里乱嚷嚷的!
李素云说:“老梁接小芬去了,这……”
白小国说:“砸,把门砸开!”
王大兰说:“众人是证人!要进大伙一块……”
白小国上前,李素云想拉没拉住,他一脚就把门给踹开了!
众人涌上前去,一看,全都怔住了:只见崔玉娟在屋里端坐着,双手背在后边,整个身子被捆在一张椅子上!她面前是一张圆桌,桌上还摊着一片麻将牌……
众人呆呆地站在那儿,一个个张口结舌:“这,这,这?”
崔玉娟看见众人,一下子羞得无地自容!竟呜呜地哭起来了……
愣过神来,众人都气愤地说:“怎么能这样?这,这也太不像话了!”
李素云气得脸都白了,说:“这个老转,亏他还当过兵,咋这么狠?把人捆成这样?自己打麻将,还捆人!”
王大兰高声说:“大妹子,傻妹子呀!你怎么不喊呢?你喊哪!”
说着,李素云冲进屋去,急急地给崔玉娟解绳子……
众人也跟着围进来,乱嚷嚷地问:“咋回事?到底是咋回事?”
可是,崔玉娟光哭,就是不说话……
王大兰故意扇风说:“看看,看看把人吓的,连说都不敢说了!你说,你只管说,有这么多人给你作主,你还怕什么!”
这时,梁全山领着小芬走上楼来。他听见门里闹嚷嚷的,紧走几步,一看,却又站住了。小芬哭着跑进屋,一下子抱住了崔玉娟……
众人一见梁全山回来了,又乱纷纷地把他围起来:
王大兰跳起来,指头点到梁全山的脸上,说:“你这个老转,不是我说你。你打人,你打人!你怎么这样折磨人?打了还捆,太不像话了!”
李素云也说:“梁师傅,你怎么能这样?你也下得去手?”
周世慧说:“打人犯法,你知道不知道?”
白占元狠狠地瞪着梁全山,说:“你是咋搞的?”
梁全山觉得实在太丢人了!他一跺脚,“嗨”了一声,像是有口难言……好半天才说:“师傅,你,你叫她自己说吧……”
王大兰说:“说就说!玉娟,你说。别怕!有这么多人,看他能吃了你!”
众人也说:“说,你说……”
崔玉娟哭着说:“不怪他。是我,是我让他捆的……”
王大兰说:“看看,把人折磨成啥了?当着这么多人还不敢说!”
白占元说:“全山,你说,到底因为啥?亏你还是个党员!”
梁全山急了,一跺脚,说:“师傅,事到如今,我也不怕丢人了!她,她一个多月没上班了。你们知道她成天去干啥?她天天夜里去打麻将!她去赌博!”……说着,又看看王大兰,说:“嫂子,你知道丢那三千块钱哪儿去了?她拿去赌了!她,嗨,我都没法说!她还上她娘家借了一千,统统输光!”
一下子,众人全都不吭了……
王大兰一怔,急忙改口说:“那好好的班,咋不上呢?”
梁全山“哼”了一声,说:“优化组合,给组合掉了呗!”
李素云说:“那,错是错了,你也不能捆人哪?”
周世慧说:“就是呀,你也不能捆人哪?”
这时,崔玉娟哭着说:“不怨他。是我让他捆的。真是我让他捆的。我,我管不住自己了,让他捆我几天,好把那打麻将的劲别过来……”
这么一说,众人都沉默了……
王大兰一激动,说:“妹子,咱错了,咱改。打麻将的多了,这也没啥丢人的。谁能不犯个错?老转,这话一说明,心里就没啥了。要是不嫌弃,赶明让玉娟跟我去卖胡辣汤吧,半年,我让她把钱再挣回来!等厂里啥时效益好了,咱再回去,不耽误工作……”
白占元看了看梁全山,说:“算啦,算啦。都回去吧。”
众人安慰了几句,都从门里走出来……
这时,只见周世中牵着儿子小虎,一步一步地走上楼来。人们又站住了,默默地望着他……
第四章
这天下午,上班(前夜班)的时间还不到,白占元就早早地来了。他是管刀具的,总是来得很早。这会儿,车间里静悄悄地,只有他一个人。他打开砂轮机,开始给上班的工人们磨刀具……
砂轮机轰轰响着,一团一团一簇一簇的火花从砂轮机上飞出来,火花映着他那黑黑的布满皱纹的老脸。他的脸就是一个时代。
这时,车间调度走了进来。他上前关了砂轮机,而后叫道:“白师傅。”
白占元转过脸来,怔怔地望着他……
车间调度说:“别忙了,厂长叫你呢。”
白占元问:“这会儿?”
车间调度说:“就现在。去吧。”
白占元恍然说:“是退休的事儿?不还差几个月的吗?”
车间调度说:“去吧。厂长说想找你谈谈,你去了就知道了。”
白占元放下手里的刀具,惴惴不安地朝厂长办公室走去。路上,他走得很慢,心里像是压了个秤砣……走上厂办公楼,来到了厂长办公室门前,他又站着愣了好一会儿,才去敲门。
刚敲了两下,屋里应声说:“是白师傅吧?请进请进。”
厂长中等个子,穿着一身合体挺括的西装,显得精明干练。他一见白占元进来,忙起身让座,倒水,很热情地说:“坐,坐。白师傅请坐。早就想去看你,一直没抽出空来……”
白占元站在那儿,很拘束地望着厂长,说:“赵厂长,找我有事?”
厂长忙过来扶他坐下,说:“白师傅,你是咱厂的功臣,怎么能让您站着呢?坐下说,快坐下。”
白占元坐下来,望着厂长,心里仍然七上八下的……
厂长也回到自己的椅子上坐下来,接着说:“白师傅,身体怎么样?还好吧?”
白占元忙说:“还行。没啥病儿。”
厂长郑重地说:“白师傅,你是老同志了。是咱厂三十年的劳模。大家都很敬重你。多少年来,你总是第一个来,最后一个走。三十年了,不容易呀!我虽然调来得晚一些,也听不少同志讲过。现在……”
白占元抬起头,说:“厂长,是不是让我退休?”
厂长摆摆手说:“是啊,是啊,你的年龄我知道……”
白占元很羞涩地说:“我、我、还差着几个月呢……”
厂长说:“这我也清楚。论说,是该让你休息了。辛辛苦苦干了一辈子,也该让你歇歇了。可是,我们都不舍得让你走哇。厂里研究多次,都下不了这个决心……”
白占元脸上抽动了一下,很痛苦地说:“厂长,你别说了,我明白了。我,我服从厂里的决定,啥时叫我退,我……退。”
厂长说:“白师傅,你误解我的意思了。厂里不想让你退。你是三十年的劳模,咱们厂就你一个保持了三十年劳模的荣誉。我们是想把你留下来,作为一个例外留下,我现在就是征求你个人的意见。看你……”
白占元脸上有了喜色,问:“真的?”
厂长点点头,说:“有个很重要的工作,想交给你。这个工作责任重大,不知你愿不愿接受?”
白占元说:“你说吧,厂长,只要是我能干的……”
厂长说:“最近一个时期,厂里不断丢失东西。保卫上的几个小年轻,吊儿郎当的,很不负责任。是不是内外勾结,目前还没有证据。不过,据人反映,还有成车往外拉东西的事发生,这事正在调查……现在,是到了严格厂规厂纪的时候了。厂里准备派你去看大门,当三个班的值班长。你看?”
白占元马上说:“行啊。干啥都行。”
厂长语重心长地说:“白师傅,厂里这份家业就交给你了,这是国家财产,责任重大呀!必须严格出门证制度,严格登记制度。没有出门证,任何人不能放行!不管是哪个厂长交待的,包括我在内,不见手续,一律不能往外拉东西!”
白占元站起身说:“厂长,你放心吧。”
在医院病房里,林晓玉头上的伤已完全好了,腿上打的石膏也已经去掉了,只是目前还不能下床走路。她半躺半坐地靠在床上,两只耳朵上塞着耳塞,正歪着头听音乐……
这时,小田提着打好的两瓶开水走进来。这一段,小田是迷上林晓玉了,一有空他就往医院跑,也不在乎同宿舍楼的人说什么了。他把水瓶放在床头柜上,又忙着去倒痰盂。
林晓玉在床上直了直身子,说:“小田,你来你来。”
小田来到了床前,林晓玉又拉拉他说:“坐下嘛。”
小田有点扭捏地在床边上坐下来。林晓玉说:“你听过喜多郎的带子吗?”
小田摇摇头说:“没有。喜多郎是谁?”
林晓玉笑笑说:“真是的,你连喜多郎都不知道?可见你没欣赏过高品位的音乐。告诉你吧,喜多郎是个日本人,日本著名的音乐家。我最喜欢听他的带子了……”说着,她取下耳机递给小田:“你听听……”
小田戴上耳机听了一会儿……
林晓玉问:“怎么样?不错吧?”
小田取下耳机,好一会儿才说:“……嗯,有点苍凉的感觉。”
林晓玉俏皮地说:“有那么一点点意思,有。但不准确。你再听,再听……”
小田又戴上耳机,一边听一边偷眼看手腕上的表,表针上的小红箭一嗒一嗒走着……
林晓玉在一旁看着他。一会儿,就急不可待地问:“听到了吗?你听到了吗?”
小田戴着耳机,一边听,一边不解地问:“什么,听到什么?”
林晓玉说:“时间哪,时间。你没听出来吗?最博大的是时间,最残酷的也是时间,谁也无法穿越九九藏书时间……”
小田却猛地站起身,慌忙取下耳机,说:“哎呀,不好,我该走了,上班时间快到了!小玉,我走了,走了……”说着,放下耳机火急火燎地往外跑。
林晓玉很无趣地摇了摇头……
夕阳照在高高的厂房上,照在高大的玻璃窗上,映出一片金灿灿的余辉……
车间里响着一片机床的轰鸣声。上前夜班的工人们又开始了紧张的劳作。班永顺站在一台磨床前,正在操作磨床磨一个机件的外圆,突然听见有人叫他……
他扭头一看,只见有个工人正在车间门外跟他摆手,这人一边摆手一边说:“老班,班师傅,徐厂长找你呢,快去吧。”
机床轰轰响着,老班没有听清,他两手捂着耳朵,问:“啥事儿?”
旁边开20车床的梁全山给他传话说:“好事,副厂长叫你呢!”
班永顺关了机器电源,用棉纱擦了擦手,喜滋滋地去了……
一个工人见老班走了,赶忙对梁全山说:“老班这家伙,跟厂长拉上关系了!”
梁全山一边忙着,一边随口应道:“这么多年了,他也该分上房了。”
那人说:“回来叫他请客!”
傍晚,在厂职工食堂里,工人们正在三五成群的趴在餐厅的饭桌上吃工作餐。厂里新近规定,上夜班的工人可以吃一顿工作餐。食堂里一时很热闹,有的在吃,有的吃过了在洗碗……
周世中,白占元,梁全山,小田,和老班他们围在一个桌上吃饭。他们边吃边聊,只有老班低着头一声不吭。
梁全山吃完了碗里的饭,敲了敲碗说:“今天是怎么了?有人有了喜事,咋连个屁也不放呢?是不打算请客了?”
于是,小田也起哄说:“对对,班师傅请客。房到手了,还不请客?”
另一个工人说:“请客!下了班就去,就这几个人了,撮一顿!”
这么一说,谁也没想到,老班抬起头,竟然满脸是泪,他哭了!
一看他这样,众人都有些尴尬。梁全山说:“老班,不就是一顿饭吗?不请算了,值得这样?算了,算了!”
周世中看他脸色不对,忙问:“老班,到底怎么了?”
班永顺擦了擦脸上的泪,说:“不是我不想请客,那房子的事,吹了……”
梁全山说:“不会吧?今儿个,徐厂长不还找你吗?”
班永顺说:“就是他告诉我的,那套房子让赵厂长占了。”
小田一拍桌子,说:“真是太不像话了!”
梁全山摇摇头说:“地方上这事儿,嗨!定金都交过了……”
周世中说:“到底是咋回事,你说清楚。”
班永顺说:“徐副厂长今天把我叫去,说房子让厂长给占了。但是,名义上说是给市里一个什么人的,把房子换到了市里。他说,其实是厂长的一个情人占了。绕这么一个大弯,是为了遮人耳目,其实是让厂长的情人住。他还说,厂长是金、金屋啥……”
小田马上说:“金屋藏娇!”
白占元疑疑惑惑地说:“不会吧?”
一个工人马上说:“怎么不会?现在是谁变蝎子谁蛰人!”
周世中问:“那,徐厂长最后怎么说?”
班永顺苦着脸说:“徐厂长说,这事,他也无能为力。人家是一把手。还说,要么,把定金还退给我,要么,他让我去市里告他……”
梁全山说:“这事,也没个真99lib.凭实据,怎么告?就是告也告不响啊。除非有真凭实据……”
班永顺说:“徐厂长说,这种事只有上头来查,上头只要来人查,一查一个准。他还说,厂长的情人已经来了,这会儿就在那套房里住着,一抓一个准……”
那个工人来劲了,说:“老班,上!找些工哥们,捉个狗日的!让他光着屁股亮亮相!到时上头一查,房子自然就归你了。”
梁全山也激动起来,说:“这事行是行,必须计划周密,不能跑风。我当过侦察兵,这事我有经验。弄不好还坏事呢!有地址没有?”
班永顺看了看周围,小声说:“徐厂长给了我一张纸条,说是……”
小田忽然说:“哎,我听说赵厂长跟徐厂长有矛盾……”
周世中看了看白占元,说:“老班,这事你先别急。该上班了,等下了班。咱好好合计合计再说。”
众人都站起来了。这时,梁全山伸出一个指头,小声说:“保密,保密。这事暂时保密。”
上午,梁全山,小田和老班三个人在一栋公寓楼的拐角处蹲着。按梁全山的说法,他们是“侦察”来了。他们已“侦察”过一次了,这是第二次“侦察”。他们三人中,最热心最激动的是梁全山,他一直盯着那栋楼。小田是有些好奇,也有些愤愤不平。只有老班一个人苦丧着脸,他说不出心里究竟是什么滋味……
这时,公寓楼上走下来一位气质高雅、仪态大方的女人。这女人有三十多岁的样子,人长得高挑挑的,看上去很漂亮……
蹲在拐角的老转第一个发现“目标”,他激动地回头说:“出来了,出来了……”
接着,他又报告说:“就是她,就是她!”
老班伸头看了看,又吓得缩了回去,慌慌地说:“咋办?咋办……”
梁全山指挥说:“跟上去,跟上去嘛。看她上哪儿……”
老班连声说:“这,这,这……”
梁全山发火了:“老班,这可是为你呀!到关键时刻了,你。算了,算了,我去吧,你也没有经验……”说着,急急地从拐角处推出一辆车子,说:“你俩回去报告,我跟着她,看她上哪儿……”
那女的骑车在前边走,老转在三十多米外悄悄跟着。跟着,跟着,他一不小心车子一歪一歪地撞在了电线杆上!他下车一看,裤子挂烂了,露着大腿,他沮丧地骂了一句。
小田又到医院里来了。现在林晓玉能下床了,小田每天都来扶她学走路。
在一个花坛后边的林荫道上,小田扶着拄拐杖的林晓玉,一步一步地走着……
小田一边扶,一边还鼓励说:“坚持,坚持。不错,不错。医生说必须坚持锻炼……”
林晓玉累得出了一头汗,很委屈地说:“这腿怎么就不听指挥呢?”
小田说:“走走就听指挥了。只要坚持。”
林晓玉说:“什么逻辑?”
小田说:“生命在于运动嘛。”
林晓玉笑了,说:“哟,还有理论根据哪。你是哪个学校毕业的?”
小田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夜、夜大。”
林晓玉随口取笑说:“原来是个杂牌军……”
小田不吭了。
又走了几步,林晓玉说:“怎么,不高兴了?开个玩笑嘛,你还当真哪?”
小田说:“我知道你上的是正规大学。”
林晓玉忙解释说:“别生气,我不是这个意思。”
看见前边有个水泥椅,小田说:“累了吧?坐下歇会儿再走。”
林晓玉坐了下来,看小田仍然站着,说:“你也坐吧。”
小田说:“我不累。”
林晓玉说:“还生我的气呢?对不起啦。”
小田说:“生什么气呢?我真的不累。”
林晓玉说:“你昨天没来,家里有事吗?”
小田说:“家里没啥。”停了一会儿,他说:“厂里有点事。”
林晓玉问:“加班了?”
小田忍不住,说:“告诉你吧,我们厂长搞了个情人……”
林晓玉笑着说:“呵,你们厂长还挺浪漫!”
小田愤愤不平地说:“太不像话了!他把本来要分给我们车间一个工人的房子抢占了,搞金屋藏娇……我们已调查好了,准备告他哪。”
林晓玉不以为然地说:“厂长有个情人算什么?你这观念也太落后了。”
小田说:“他这是腐败,是不正之风,是……”
林晓玉说:“人家有个情人,碍你什么事?我希望你别管这件事……”
小田问:“怎么了?”
林晓玉说:“都什么年代了?人应该有更多的理解嘛。别动不动的就干涉人家……”
小田闷了一会儿,生气地说:“你的观念新……”
林晓玉赶忙用英语说:“SORRY(对不起),SORRY(对不起)。”
此刻,李素云家里,正在开一个很秘密的会议。
门是关着的,窗帘是拉着的,屋里坐着的几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十分严肃……
梁全山很兴奋地对众人说:“这可是有证据了,实实在在的证据。那个地方我们已经侦察清楚了。厂长去了两次。一次是一个多钟头;一次是三个钟头,好家伙,小半天了!每次都是厂长先下来,隔十分钟后,那女的才出来。一捉一个准!”
李素云说:“我也侧面打听了,那女的好像叫冯茜,说是市里一个什么人的妹妹。”
这时,小田站在门外敲门,李素云紧张地问:“谁呀?”
小田说:“是我,小田。”
李素云这才把门开了,说:“快进来吧。”
小田小声问:“怎么样?”
李素云说:“正商量呢。”
小田进来后,本想说点什么,一看他们都很严肃,也就悄悄地坐下了。
李素云问大家:“喝水不喝?”
班永顺说:“不喝,不喝,光尿……”
这话说得粗。小田想笑,看看没人笑,也不敢笑了……
白占元说:“我看,厂长这人不赖。我也不是替他说话。他干这事确实不该。可咱厂先后换了四任厂长了,这么一弄……”
周世中说:“师傅说得也有道理。凡事要想得周全些。这些年,自赵厂长来了以后,厂里效益不错,工资没说的,奖金月月发。别的厂,咱们大家也都知道……要是咱不考虑后果,这么一闹腾,就把厂长弄臭了,人一臭,也就毁了,没法再在这儿干了。两千多人的厂子,折腾来折腾去,厂子也就毁了……”
李素云接着说:“我99lib?也听说赵厂长跟徐厂长有矛盾。原来徐是第一副厂长,想当厂长没当上,可厂长来了之后却让他去管后勤杂务,把他的权力收了不少,徐厂长很不满意,一直在暗里跟他斗。还有人说,徐厂长这人特爱占便宜。我看,咱也不能光听徐厂长的。这有点借……”
小田马上说:“借刀杀人,三十六计其中之一计。”
梁全山说:“看看,看看,说着说着,一会儿风向可变了。地方上这事儿,真不好说,讨论来讨论去的……”说着,他摇摇头,“哼”了一声:“要搁部队,一个命令下来,说干就干,没那么多穷讲究。事情都到了这份上了,你们又想打退堂鼓?怕了吧?怕厂长报复,是不是?老班,这可是你惹的事,你说,你要说算,咱就算!”
班永顺说:“谁,谁怕了?这,这不是……正商量吗。”
白占元说:“不是怕。你说,倘为这套房子,弄得厂长人不人鬼不鬼的,他还有脸在厂里干吗?”
小田看看众人,犹犹豫豫地说:“有人说,现在这社会,当官的有个把情人也不算啥……”
白占元马上说:“这叫啥话!那是胡来!”
李素云接着说:“就是,都成流氓了,那叫啥社会!”
梁全山说:“看看,都说不怕,又都说不对。事到节骨眼上了,又都这这那那的。这不是腐败这是啥?明明显显的腐败!上头提倡反腐倡廉,对不对?论说厂长对我个人也没什么,月月发工资,发奖金,有些厂子还发不了工资呢。我也觉得厂长不错。可这是原则问题!”
小田说:“我看梁师傅说得对。”
白占元生气了,说:“照你们这么说,非得把厂长弄臭?非得让厂里发不下来工资?非得让再换一任厂长?要是这样弄,想干你们干吧,我不干!”
梁全山马上说:“师傅,我可没这么说。我也没想把厂长弄臭,让厂里发不下来工资。这都是老班的事……”
班永顺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苦愁着脸说:“那,那,这事就算了?”
梁全山没好气地说:“事是你闹起来的,这会儿你又说算了……”
小田说:“我看,就是咱们不管,那徐厂长也不会饶他。情看了,这事非闹起来不可……”
班永顺说:“就是。徐厂长给好几个人都说了。他还说,让我跟管理上的一些人多联系联系,互相通通气……”
梁全山说:“对呀!咱不管,有人管;咱不告,有人告!徐厂长手下有一拨人呢!看吧,这事早晚会闹起来!老班,这样,你说窝囊不窝囊?”
一时,众人都沉默了,谁也不说话……
这时,楼道里突然传来了哭闹声!众人忙跑出来,一看,见王大兰正在打儿子呢……
几天来,王大兰一直憋着一肚子火。礼没少送,胡辣汤也让人喝了两年,房子眼看到手了,盼着盼着却盼来了一场空!她心里的气没处撒,就打孩子!她一边揪着小振明用扫帚没命地抽他,一边喝道:“跪下!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
小振明一边哭一边手捂着屁股跪下了……
众人围上来,忙拉住说:“咋回事?打孩子干啥?”
王大兰气嘟嘟地说:“打?打还是轻的。不争气,在学校里考试考得一塌糊涂!将来还跟他爸那样,窝囊一辈子!”
班永顺急了,反反复复说:“你打孩子干什么?有气往我身上撒,你打孩子干什么?”
李素云上前把孩子拉起来,说:“这回没考好,下回考好就是了。”接着,又问孩子说:“振明,给阿姨说,考了多少分?”
小振明哭着说:“99。”
李素云又问:“那一门呢?”
小振明擦着泪眼说:“也是99。”
李素云诧异了,说:“嫂子,你是疯了?考这么好的成绩,你还打孩子?”
王大兰说:“99分算啥?给他定的是考第一,他咋没考第一?前头双百分的有六七个呢!素云,你想想,咱是工人家庭,没后门没啥的,不自己考第一,将来能上大学吗?考不上大学,还不是跟他爸一样。”说着说着,竟掉泪了。
众人都说:“算了,算了,考这么好的成绩,夸都夸不及,你还打?多争气的孩子呀!恶气没处撒,也不能拿孩子出气呀……”
王大兰心里疼孩子,嘴上却说:“打?下回考不好,就别回来!”
孩子回屋去了。王大兰也回屋去了。众人又返回李素云家,重新坐下来,一个个怅怅的……
一直没有开口的周世中,这会儿说话了。他说:“大家都说了,我也说两句。我看这个事,咱们得管。老班的事,就是大家的事。不是管不管的问题,是怎么管,咱们得有个万全之策。目的只有一个,是把该分给老班的房子给争回来。然后才是其他……”
这么一说,老班眼亮了,众人的眼也都亮了。
王大兰回到屋里,看了看儿子,仍是很严厉地说:“把裤子扒下来!”
小振明怯怯地望着妈妈,哭着说:“妈,你别打我了,我改,我下回一定考100分……”
王大兰心一软,低声说:“妈不是打你。把裤子扒下来,让妈看看……”说着,王大兰俯下身去,把儿子的裤子扒下来,心疼地看着,见儿子屁股上一片红肿。她的眼湿了,问:“疼不疼?”
小振明抽泣了两声,没有吭声……
王大兰流着泪说:“都是妈不好,妈不该打你……”说着,竟扬起手,“啪啪”地扇起自己的脸来!一边打一边哭着说:“孩子,都是你爸妈没本事呀!房子小,孩子连个学习的地方都没有。要怪,就怪你爸妈吧……”
小振明忙抓住妈妈的手,哭着说:“妈,你别打了,别打了,我下回一定考全校第一……”
王大兰抱住孩子说:“好孩子!”
星期天的傍晚,在一个十字路口的电线杆旁,早已做好准备的工人们陆陆续续到齐了……
周世中看看众人,说:“齐了吧?咱们到时候,看情况行事。该说的说,不该说的别说。一个目的……”
李素云犹犹豫豫地说:“我就不去了吧?我跟着,不大合适……”
周世中说:“去吧。有个女同志跟着,好说话……”
于是,众人骑上车子,朝着那栋公寓楼走去。到了地方,临上楼的时候,小田提醒说:“三楼,别弄错了,是三楼右首……”
他们六个人往楼上走去。刚走了两三级台阶,班永顺心慌起来,说:“我这腿、这腿,怎么发软呢?”
梁全山说:“这人,到地方了,又屙稀屎了!”
周世中扭头看了看他,说:“要不,老班,你在下边等着吧。”
班永顺吞吞吐吐地,想说什么,又不好意思:“腿,就是这腿……那,就,我一个儿?”
周世中说:“让小田在下边陪着你。小田,你也留下吧,咱又不是去跟人打架……”
小田说:“好,好。我陪班师傅。你们去吧。梁师傅知道地方。”
四个人来到三楼,喘了口气。梁全山说:“就是这儿。敲吧!”说着,就要上前敲门。
周世中拦住他说:“你别敲,让素云敲。”
李素云看了看他们,迟疑了一下,上前轻轻地敲了两下门……
门开了。那个名叫冯茜,穿戴十分讲究,很有些傲气的女人出现在门口处。她仅是略微怔了一下,问:“你们找谁?”
李素云想说,但一时又不知说什么好,只说:“我们……”
周世中接着说:“我们是柴油机厂的工人……”
冯茜疑惑地“噢”了一声,却仍是很大方、很镇静地问:“找我?”
周世中点了点头。
冯茜双手抱膀,眼里出现了一丝警觉,问:“有事吗?”
周世中说:“我们想跟你谈谈……”
冯茜眼里渐渐出现了敌意,冷冷地说:“谈什么?我并不认识你们……”
周世中仍然说:“我们能不能坐下来谈谈?”
冯茜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冷冷地望着这些不速之客……
周世中指指白占元,郑重地说:“这是我们厂的老工人,三十年的劳动模范。(接着,他又指指李素云)这是我们厂的工会委员,车间质量检验员。(而后,他又指指梁全山)这位是转业军人,也是厂里的生产骨干。至于我,是二车间的车工班班长,我叫周世中。我们几个人来,是想代表全厂职工跟你谈谈……”
冯茜眼睛里仍存有敌意。她迟疑了一下,但还是大大方方地把门打开,说:“那就请吧……”说着,身子一扭,头前走进去了。
几个人进得门来,愣愣地站在那儿。冯茜一指沙发,淡淡说:“坐吧,随便坐吧!”
几个人互相看看,依次坐了下来。接着是一片沉默。梁全山忍不住了,首先发问说:“请问,怎么称呼?”
冯茜看了看他,用半嘲弄的口气说:“有这个必要吗?你们不是想谈吗?说吧。”
梁全山很不满意地“哼”了一声,刚想发作,李素云赶忙扯扯他的衣裳角,梁全山不再吭了。
周世中说:“同志,我不知道怎么称呼,就姑且称你为同志吧。我们这次来,是有点突然了。有冒犯的地方,还请你原谅。我们知道,你跟我们厂长很熟……”
冯茜马上反问道:“熟又怎么样?这跟你们有什么关系?”
周世中并不理会她的语气,接着说:“熟,说明你了解他的情况。可有些情况,你还不一定了解……你听我说。在赵云峰厂长没来之前,我们厂已先后换过四任厂长,四任厂长都没能把厂搞好。自从赵厂长来了以后,我们厂里的情况才有了好转。我要告诉你的是,我们的厂长是个好厂长,他才来了四年,四年就把厂里的局面打开了。现在厂里的效益很好,奖金也不少。因此,我们都不希望我们的厂长出什么事情……”
听着听着,冯茜的脸色变了。她关切地问:“他出什么事情了?”
周世中说:“暂时还没有。但是……”
白占元接着说:“姑娘,我们没有恶意。我们厂长人不错,我们是为他担心……”
冯茜急急地说:“经济上他不会出事的,他说过……”
楼下,班永顺和小田在楼房拐角处坐着。班永顺心里有点怕,也有点急,他一会儿站起来看看,停一会儿,又站起来望望,心急火燎地说:“不会出啥事吧?咱上去看看吧?”
小田看看他,笑着说:“看你慌的?这么大岁数了,还沉不住气?”
班永顺只好又重新坐下,嘴里嘟哝说:“你看这事闹的!”
楼上,周世中仍在苦口婆心地说:“……这套房子的大概情况就是这样。至于你跟厂长个人的事,我们无权干涉,也不想干涉。我们只是希望我们的厂长不出事。我们不愿让厂长出事。更不愿因为这个事闹得沸沸扬扬、满城风雨,把厂长给毁了。我们是工人,是凭劳动生活的,我们不希望厂里乱。更不希望看着一个能干的厂长被毁。这都是真心话。有些情况,你可能还不知道。我们厂里的一位副厂长跟厂长有矛盾,你现在住这套房的地址,就是他提供的。很有一些人想通过这件事把厂长搞臭搞垮……所以,我们来找你,是想让你帮我们一个忙,请你帮帮我们吧……”
冯茜一下子变了态度,她望着一张张工人的脸,她在认真地读这些脸:那脸是真诚的,每张脸上都写着真诚……她在屋子里来来回回地走着,片刻,她停下来,问:“这事,他知道吗?”
周世中摇摇头,说:“目前还不知道。”
冯茜又在屋里走了几步,咬着嘴唇沉思了一会儿说:“我相信你们的诚意。谢谢你们。我,我叫冯茜……”
周世中说:“冯茜,你要是真心为我们厂长好,就……”
冯茜回过身来,望着周世中;周世中却望着李素云,李素云慢慢从兜里掏出了一张火车票,默默地放在面前的茶几上……
冯茜望着那张火车票,在屋里又来来回回地走了几步,在窗前停下来,手捧着下巴默思了片刻,终于轻声说:“我明白了。”可是,她眼里仍晃着一丝的游移,目光不时地瞥一眼桌上的电话。
周世中说:“这事,我们没让厂长知道,也不想让厂长为这事分心。只要你一离开这里,一切都烟消云散了。你考虑考虑吧。”说着,他站起身,对众人说:“我们走吧。”
几个人默默地走出来。临出门时,白占元又很恳切地对冯茜说:“姑娘,你帮帮我们厂长吧……”
冯茜不语。
几个人下楼后,班永顺急忙迎上前问:“怎么样?怎么样?没出啥事吧?”
小田也问:“她答应了吗?”
然而,谁也没有回答……
白占元叹口气说:“这女的不赖,还算通情达理……”
李素云说:“这心里还怪不是味呢……”
梁全山说:“哎呀,世中,我算是服你了!平时像个闷葫芦,这一说起来还一套一套的……”
班永顺听不明白这些话里的意思,着急地说:“到底咋样?你看,都不说……”
这时,谁也不说话,都默默地朝楼上看,看着楼上的灯光。透过灯光,透过窗帘,他们隐隐约约地看到了一个女人的身影,那影儿在窗前不停地晃来晃去……
是的,那是冯茜。她几次走到电话机前,想打电话;可到最后,她还是没有打……
凌晨五时,天蒙蒙亮的时候,在火车站的月台上,站着周世中、白占元、李素云、班永顺等人。他们是来为厂长的“情人”送行的……
周世中把一只皮箱递给冯茜,说:“谢谢你。”
冯茜说:“不,应该谢谢你们。”
白占元说:“姑娘,啥时回来,到家里坐坐,我们都欢迎你。”
李素云说:“再回来,住我家……”
冯茜含着泪说:“谢谢,谢谢师傅们。”
冯茜走了几步,临上车前,又转过身来,对周世中说:“请转告你们厂长,就说我走了。”
众人停住步子,目送她上了火车……
又上班的时候,在机床轰鸣的车间里,班永顺和梁全山一前一后来到周世中的机床前……
梁全山说:“刚才,我看见厂长了,厂长脸黑着,不对呀……”
班永顺说:“我也看见了。他脸阴沉沉的,一句话也不说……”
周世中正在修车床,他回头看了两人一眼,没有回话。只说:“扳手。”
班永顺忙把扳手递上,又小心翼翼地问:“世中,你看他会不会报复咱?”
周世中又说:“螺丝刀。”
班永顺又把螺丝刀递给他,说:“他不会报复咱吧?”
周世中拧了拧螺丝,转过脸来,说:“你们忙去吧。待会儿,我找厂长说。出了事,我担着。”
班永顺说:“这,也不能光让你一个人背黑锅呀?要去,咱一块去!要不,咱再商量商量?”
周世中说:“我一个人去。”
傍晚,吃夜班饭的时候,周世中敲开了厂长办公室的门。
厂长一见是周世中,很热情地说:“来来,周师傅,坐。”
待周世中在沙发上坐下来,厂长随口问:“车间里生产情况怎么样?工人们有啥反映没有?”
周世中说:“生产上没啥问题。说到工人的反映,实事求是地说,都认为厂长干得不错,厂里效益上去了,月月有奖金……”
厂长听了哈哈大笑说:“周师傅,你呀你呀,别净说好听的。我知道,个别人意见也不少……”说着,心里虽然高兴,却挠挠头说:“我也难哪……”
周世中望着厂长,嘴动了动,似乎在选择合适的话。这情形一眼就被厂长看出来了,他马上问:“有什么事吗?”
周世中说:“有个事。”
厂长说:“你说你说,别吞吞吐吐的。”
周世中看了厂长一眼,说:“那个叫冯茜的女人,她走了……”
厂长一下子呆住了!他怔怔地望着周世中,像是突然挨了一闷棍似的:“什、什么?你、你说什么?”
周世中重复说:“那个叫冯茜的,她走了。坐火车走了。”
厂长盯着周世中看了很长时间。他的脸色在急剧地发生着变化,一刹那间他脸上风云变幻……他在猜测、怀疑、惴度,他想知道周世中都知道什么?范围有多大?将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他还有些窘迫,有当场被人捉住的感觉,有被人出卖的感觉,一时可谓百感交集!他看着周世中,眼里渐渐聚集着敌意,那敌意越来越多,越来越明显!他慢慢地欠起身子,目光像刀子一样刮在周世中的脸上……
周世中迎着厂长的目光,说:“厂长,这件事你做得不对。你不该这样做。你要知道,我们车间的班永顺,等这套房子已等了很多年了。他家四口人,至今还住在‘多家灶’里,四口人睡在一张床上,孩子写作业都没地方……这套房子既然厂里已经分给班永顺了,你就不该把房子弄走,更不该……”
厂长慢慢地镇定下来,他很平静地望着周世中,冷冷地说:“是你把冯茜撵走的?”
周世中说:“不是撵走的,是劝走的。我们给她买了火车票,把她送上了火车……”
厂长猛地站起身,一拍桌子,厉声说:“我要开除你!我开除你!”
周世中望着发怒的厂长,一声不吭……
厂长气得说话也语无伦次了,他又连着说了两遍:“我,我开除你!我开除你……”可他的声音却慢慢低下来了,身子又缓缓地落在了椅子上……片刻,待他重新平静下来,才说:“谁告诉你的,说有套房子分给班永顺了?”
周世中说:“管后勤的副厂长亲口给老班说的。而且不止一次……”
厂长突然笑了。他笑着说:“噢,还有这样的事?”说着,他停顿了一下,又说:“即使是这样,厂里也有权改变,这是厂里决定的事情,我是厂长!”
周世中冷冷地、一字一顿地说:“你,是、有、这、个、权、力。”
厂长用嘲讽的语气说:“周世中,过去,我觉得你是个实在人。没想到,你不简单哪!你还有这方面的‘才干’!”
周世中语重心长地说:“厂长,不管你怎么看我,我还是要说。我们不希望这件事闹得满城风雨,沸沸扬扬,我们也不希望为这件事把一个厂长给毁了。一个工厂能有一个好厂长不容易,我们是不愿看着厂长垮台才这样做的。厂长垮了,对我们工人没有任何好处!所以,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才把那位……劝走的。厂长,说实话在这方面,你不如她。她是一个通情达理的女人。把她送上火车时,她说了很多感谢的话。她是真心为你好,才走的……”
厂长侧过身子,望着窗外,好久好久之后,他才一字一顿地说:“即使是这样,我、也、要、开、除、你!”
周世中最后看了厂长一眼,慢慢地站起身,扭身走出去了。
第五章
下班了。
车间里的机床全都停了,大部分工人也都走了。只有周世中一个人在默默地擦拭车床。他手里抓着一块擦布,一点一点地擦着机床上的油垢,擦得很慢很细心,把机床擦得明锃锃的……
这时,已洗过手,换了衣服的老班、老转、小田围了过来,他们也没有走,他们在等周世中,是想问一问厂长说了些什么。
老班凑到周世中跟前,不放心地问:“世中,厂长到底咋说的?”
周世中一边擦着机床,一边说:“厂长没说啥。”
班永顺看着周世中的脸,又问:“你说说厂长到底是咋说的?咱可都是为他好哇!咱要不为他好……”
梁全山说:“世中,这事咱还真不能大意。你说呢?他随便找个借口,都可以给咱小鞋穿!现在是厂长负责制,他是法人,啥事不是他说了算?”
小田年轻,说话自然气冲些,他说:“他敢?他只要敢报复,咱联合起来告他!”
梁全山说:“咱又没了证据,怎么告他?再说了,他给你来个,各个击破,这是军事术语了,找个借口,先开除一个,叫你张嘴没啥说……”
小田说:“不管他找啥借口,只要敢开除咱一个,到时候咱们一块走!”
梁全山说:“走?往哪儿走?现在办调动可不容易了……”
班永顺一下子慌了,不由地埋怨道:“你看看,这事儿弄的?算咋说呢?我说不去吧……”
梁全山说:“老班,你就别埋怨了?不都是为了你吗!要叫我说,还不如那时候……当场捉住!日他的,那就有他的好看了!”
这时,周世中擦完了车床,他把擦布往机床下一塞,说:“都放心吧,厂长真没说啥。这个事儿,主意是我拿的,出了事儿,我一个人顶着!”说着,他扭身走出车间,到水管旁洗手去了。
班永顺在后边着急地说:“哎哎,世中,不再商量商量了?也不能让你一个人顶缸啊!”
白天,小田又到医院来了。这么长的一段时间,他确实是被林晓玉迷住了,只要一闭眼,眼前就是林晓玉的影子……
林晓玉呢,经过一段时间的练习,腿好多了,走路已不用人扶了,只是还不能扔掉拐杖。所以小田每天都抽时间来陪她练习走路。在林荫道上,林晓玉一边走,一边对小田说:“哎,你们厂长的事怎么样了?”
小田跟在她的身后,说:“还悬着呢。”
林晓玉说:“我看,厂长不会轻饶你们。”
小田说:“为什么?”
林晓玉说:“这叫隐私,你懂吗?你们触动的是人家的隐私。你懂得什么叫隐私权吗?在西方,隐私权是神圣不可侵犯的……”
小田说:“啥隐私?这叫腐败!”
林晓玉摇摇头,说:“你们这些……”可她话说了半截,不往下说了,却又改口说:“就算是腐败,你们也没有证据呀?到时候吃亏的还是你们……”
小田说:“他敢?他要是胡作非为,我们就敢联合起来,集体告他!”
林晓玉一边拄着拐往前走,一边说:“我不过是为你们担心罢了。再说,都什么年代了?这样的事也太多了……”
小田说:“这要看厂长的水平了。为公为私,按说他都不该计较。为公,他不该计较,因为我们是出于公心;为私,他更不应该计较,因为我们是为他着想,他才四十多岁,蛮可以干得更辉煌些!他总不愿意自己把自己搞臭吧?”
林晓玉说:“看不出,你还挺会分析呢。不过,有个最重要的因素你没有注意,那就是厂长的心理……”
小田说:“他当然不高兴了。这种事,他当然不希望有人知道了。可是,已经让人知道了,他也没有办法……”
林晓玉说:“那就看是谁第一个说出去的,这个人就是他的最大的敌人!他会终生与他为敌……”
小田说:“他跟我们厂的一个副厂长有矛盾,这谁都知道。那个副厂长一直想当厂长……”
林晓玉说:“噢,这样?要是这样的话,他或许不会难为你们。不过,也难说。就像你刚才说的,就看他的素质和水平了……”说着,她停住步子,说:“我有点累了。回去吧?”
小田马上说:“不行。今天得走一千步。”
林晓玉说:“哎呀,你真成我的监护人了!好吧,好吧……”
又走了几步,林晓玉忽然吃吃地笑起来……
小田问:“你笑什么?”
林晓玉说:“你知道我哥是怎么评价你的吗?”
小田不好意思地说:“你哥?你哥怎么说?”
林晓玉嗔道:“我不告诉你……”
几天后,厂长把周世中约到了一个僻静、干静的小酒馆里。
进了酒馆的雅间,两人坐下来后,厂长从手提包里掂出了一瓶“五粮液”,他还故99lib?意在桌上顿了一下,说:“就这一瓶酒,你一半,我一半,谁也不让谁!”
待几个热菜端上来之后,厂长又说:“这会儿,我不是厂长,你也不是我的下属。这是两个男人,男人对男人!今天咱们的谈话,是两个男人之间的谈话,都不要客气!”
周世中说:“好。”
厂长端起面前的满满一杯酒,一仰脖儿,喝了!
周世中也端起一杯酒喝了。喝了之后,高高举起酒杯,倒过来亮了亮杯底。
厂长突然说:“告诉你,我年轻时很会打架,我当过知青。”
周世中说:“我也当过知青,在乡下呆了五年。”
厂长说:“当年,二百斤重的麦包,这么轻轻一甩,就九九藏书扛上了,走半里路,不带喘的。”
周世中说:“那会儿,架子车下盘,我单手可以举90下!上山拉煤两千斤,一顿吃过七个蒸馍……”
厂长说:“那会儿,比扳手腕,我全队第一……”
周世中说:“我现在也是全厂第一,不信可以试试。”
厂长喝了一杯酒,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转了话题:“听说,你离婚了?”
周世中看了看厂长,端起一杯酒,喝了。而后说:“是,我离婚了。”
厂长尖刻地说:“是你不要她了?还是她不要你了?”
周世中平静地说:“是她不要我了。”
厂长点点头说:“我明白了。”接着,厂长又问:“有孩子吗?”
周世中说:“有。”
厂长说:“男孩儿?”
周世中说:“男孩儿。”
厂长说:“像你?”
周世中说:“像我。”
厂长忽地又转了话题,他望了望周世中,说:“关于那套房子……我不想解释。随你怎么想吧。我相信,自有公论。”
厂长的变化太快了,周世中没有说话,他只是望着厂长的眼睛……
厂长又说:“厂长也是人,大活人!也有七情六欲,也有……”说着说着,他猛地站起,提高声音,气冲冲地说:“你以为我他妈的是台机器吗?我他妈的连台机器都不如!机器还有个维修保养,我呢?我日日夜夜坐在那个办公室里,我他妈的到现在还是寝办合一!连个鸟窝都没有,连个热呵饭都吃不上。”
周世中仍坐在那里,纹丝不动。
厂长一激动,把酒碰洒了,他擦了擦身上,又坐下来说:“一个厂长,担着两千口子人,牺牲了多少东西!我真他妈的不想干了!”
周世中冷静地说:“报纸上说,担任公职的人,必须有所牺牲。不然,他凭什么当领导?”
厂长说:“我他妈的也牺牲得太多了!多少双眼睛都盯着你?包括眼前的这一双!还让人活不让了?告诉你,我连睡觉都是公事。梦里全是他妈的公事!我就不能有点私事吗?(厂长越说越气,说着,又站了起来,拍着胸脯说)我可以拍着良心对你说,我让她来,是有私心,可也有公心!你知道她是干什么的?她是省里一家银行的信贷部主任!我他妈的是公事私办,你知道吗?我是想趁机会给咱们厂二期技改工程搞些贷款!你不但搅了我的私事,也搅了厂里的公事!(厂长拍着桌子说)你知道不知道?”
周世中手里端着一只酒杯,仍然很平静地说:“我不知道。”
厂长盯着周世中,恶狠狠地说:“我真想开除你。我有这个权力,你信不信?”
周世中默笑着说:“我信。”厂长慢慢又坐了下来,一连喝了三杯酒,沉默了一会儿,用回忆的语气说:“我们七年没有见面了。上大学的时候,我比她高两届。那时候,她真漂亮……”
厂长说着,又看了看周世中,喃喃地说:“我明确告诉你,我还会去找她。到省里去找她。我非去找她不可。”
周世中说:“厂长,你要计较的话,我也没有办法。就像你说的,我也不想再解释了。不过,这是我一个人的事,与别的人无关。”
厂长用嘲笑的口气说:“呵,还挺仗义呢!”
周世中不吭。
厂长又喝了一杯酒,停了很久,才说:“告诉你,她来信了。”
周世中仍然一声不吭……
厂长突然说:“这酒到这会儿才喝出味来。喝呀,你怎么不喝?这酒可不是受的什么贿,这酒是她送给我的……”接着,厂长又说:“我明白,我什么都明白。我知道你们是为我好。谢谢,谢谢了。老弟,关上门说,那天我不该对你发那么大的火,多多原谅吧。”
周世中说:“厂长,你也放心,那些破事儿,我们不会乱说……”
厂长意味深长地望着周世中,摇晃地站起身来,说:“不喝了,不喝了,醉了!醉了醉了醉了……”
周世中也站起身来,说:“我没醉。”
清晨,在医院后边的小河边上,小田又在陪林晓玉练习走路……
周围有许多出来晨练的老人。这是一些想拉住时间、逃离死亡的人。
两人走过他们,在人少一些的地方,小田说:“歇歇吧,今天走了一千步了。”
林晓玉心情很好,说道:“我还能走。”
小田说:“那好,再走一百步。”说着,他跑到前边的约有三十多米远的一棵树下,高声说:“来吧,走到这里为止。”
林晓玉又走起来,开始有点慢,渐渐,渐渐,她越走越快,越走越快,走着走着,突然,她一丢拐杖,跑了起来……
林晓玉一边跑,一边激动地高声喊:“我好了!我要出院了,我要飞了。”喊着,她飞跑到小田的面前,一把抱住他,猛地在他的脸上亲了一下……
这天上午,柴油机厂召开全厂职工大会。
在厂职工俱乐部的大厅里,黑压压地坐着两千多名工人。主席台上坐的是一些厂级领导……
厂长首先讲话。他先讲了厂里上半年的生产情况,又讲了下半年的工作任务……而后,他突然站了起来,越过主席台,径直走到了台子的前边,手里晃晃地举着一个钥匙串……
这时,一个分管音响的人也赶忙追到台子前边,慌忙把一个高架麦克风移到台前……
厂长高举着那个钥匙串说:“……下面,我说几句题外话。大家看见了吗?这是钥匙,就是这个小小的钥匙,在咱们厂引起了一场风波。首先,我要说,我老老实实地说,我并不想得罪某些部门,我们厂很需要社会上某些部门某些人的支持。(说着,他突然提高了声音)但是,现在我要得罪他们一次,为我们的工人得罪他们一次,我想,值得!有个情况我必须给大家说清楚。有人说,有这么一套房子,厂里已经分给班永顺同志了。其实,并没有这回事。我站在这儿,当着全厂职工的面,当着厂分房领导小组全体同志的面,(说着,他微微侧身,用手扫了一下坐在主席台上的列位厂级领导)我说,厂里没有这样决定,厂里确实没有把房子分给班永顺同志。(说到这儿,他又有意停顿了一下)个别人私下许愿,那是他的事……关于这套房子,有许多谣传,今天,咱就不多说了。但我要明确一点,最初,这套房子,原是要分给我的,我拒绝了。原因,我刚才已经说过了,不再重复!”
下边,会场上出现了乱哄哄的议论声……
坐在班永顺身边的梁全山说:“老班,老班,听见了吗?操,他说没有分给你?”
班永顺的头勾下来,脸上即刻出现了痛苦的表情……
台上,厂长晃着那个钥匙串,高声说:“……但是,我现在决定,把这套房子分给班永顺同志!”
忽一下,会场上立时静了……
厂长说:“大家要问为什么?告诉大家,是因为胡辣汤!大家都知道,班永顺的妻子是从农村来的。他们已分居很多年,妻子没有工作,还带着两个孩子,孩子大了,可四口人仍然睡在一张床上!大家也都知道,班永顺的妻子如今在街头上卖胡辣汤。我想,在座的很多人都喝过他的胡辣汤吧?(说到这里,厂长又停顿了一下,声音略略放低,带着沙哑和伤感)……我每次走到街口上,大嫂,也就是班永顺同志的妻子,都要让我喝她的胡辣汤。她拉住我,把汤盛上,双手捧到我面前……可我没有喝过,一次也没有。不是不想喝,是不敢喝。不敢喝呀同志们!我知道,她不收我的钱,她决不会收我的钱。每天每天……只要我一走到那里,她就非让我喝……(说到这里,厂长从兜里掏出一只手绢擦了擦眼,他掉泪了!)我心里很难过。我知道,她是有求于我呀!因为,我是厂长……”
厂长的话,时高时低,一下子把会场上的气氛调动起来了。把人的心都说动了,有人跟着也掉下泪来……
台下坐着的班永顺,双手捂着脸,泪流满面……
厂长再次扬了扬手里的那个钥匙串,高声说:“所以,我决定,把房子分给班永顺同志。请班永顺同志到台上来!”
台下响起了一片掌声!工人们全都“唰”地转过脸来,四下打听,寻找后边坐着的班永顺……
在后排座位上,众人乱嚷嚷地喊着,把老班往前边推:“去呀,快去呀!”
班永顺慢慢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在众人的注目下,佝着腰,很狼狈地向台上走去……
可是,上台之后,班永顺却没有去接那串钥匙。班永顺手脚失措地站在厂长面前,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一样,慌乱地说:“不,不,你别,厂长。厂里的心意我领了。别,别为我……我,我可以等,我还能等,我不要……”
厂长掂着钥匙,说:“收下吧,班永顺同志。”
班永顺说:“别,厂长,可别。这,我承受不起。我就是住了,心里也不安,我等吧,我等。”
厂长拍了拍班永顺,说:“多好的同志呀!”说着,又把脸转向台下,对下面的工人们说:“班永顺同志执意不要,他是为厂里着想啊!那么,怎么办呢?”他停下来,挠挠头,思考了一下,说:“那么,我就代表全厂,谢谢班永顺同志了!”
说着,厂长弯下腰来,对着班永顺鞠了一躬。班永顺也慌忙弯腰给他鞠躬。
厂长又对着台下说:“班永顺同志表态了,厂长怎么办?大家说,厂长该怎么办?”
下边有工人吆喝说:“厂长也表个态!”
厂长说:“……这叫逼上梁山哪!好吧,冲着班永顺同志,我也表个态:三年?不不不,还是保险一点,咱保险一点,五年,五年之内吧,要让全厂职工都住上像样的、宽敞的房子!”
一片热烈的掌声!
厂长接着说:“请大家记住今天这个日子。如果到了那一天,我说的话没有兑现,有一个职工没住上,我将引咎辞职!从这个台子上滚下去!”
又是一片经久不息的、更为热烈的掌声!
掌声过后,厂长笑着说:“下边,有个小事,我请大家帮个忙。下了班,方便的时候,空闲的时候,不想做饭的时候,请同志们代我尝尝嫂子的胡辣汤……”
“哄”一声,人们都笑了。
厂长顿了一下,伸出手来,高声说:“但是,一定要付钱!”
散会后,工人们回到车间里,仍在议论厂长的讲话。他们三五人围在一起,一个个激动不已……
梁全山点着老班的鼻子说:“老班呀,老班,你说你傻不傻?钥匙眼看到手了,操,你不要!你是真不想要还是假不想要?净装熊!”
小田说:“厂长真不简单哪!那话说的,盖帽儿了!可以说是三箭齐发!”
白占元说:“真是当厂长的,听听人家那讲话,多有水平!”
李素云说:“就是。都把我说掉泪了……”
有的工人凑过来说:“老班也是,几句好话,房都不要了,那是一套房啊!”
这会儿了,班永顺的脸仍是红扑扑的,他说:“厂长这么抬举咱,咱咋说呢?咱还好意思要吗?”
梁全山说:“弄了半天,这不是白忙活了吗?”
李素云说:“也不是白忙活,厂长发话了,五年叫大家都住上……”
梁全山说:“那,也是说说,还在云彩眼儿里呢……”
周世中看了众人一眼,说:“要叫我说,老班,那房,你该要……”
班永顺张口结舌地说:“那、那、那、那、那……嗨,吐口唾沫,咱也不能再舔起来呀……”
小田说:“班师傅,你看徐厂长的脸了吗?他在台上坐着,脸一红一白的,要多难受有多难受!以后啊,可别让他再喝你家的胡辣汤了,他净骗人!”
众人都笑了……
林晓玉出院了。
出院这天,本来,她哥哥林凡要派车来接的。可林晓玉没等车来,就和小田一块,悄悄地打“的士”走了……
临上车时,小田说:“还是等等你哥吧,他说要派车来……”
林晓玉说:“你别管,我罚他呢!罚他空跑一趟,谁让他不常来看我……”
下了车,林晓玉领着小田来到了一栋豪华漂亮的公寓楼前。小田望望那楼问:“这就是你家呀?”
林晓玉含含糊糊地说:“差不多是吧。暂时是。”
小田还想问什么,林晓玉一扬头发,俏皮地说:“别调查了,上去吧。”
两人走上楼来,进了门,小田一下怔住了:太豪华!这是一套装修过的三室一厅的房子。厅很大,双阳台,屋子里摆满了各种高档、豪华的组合式家具;电视、冰箱、电话、音响……一切的一切应有尽有!
林晓玉很随便地说:“坐啊,愣着干什么?”
小田四处打量着,“噢”了一声,仍然没有坐……
林晓玉把头上的发卡去掉,顿时,一头乌发像瀑布似地垂下来……她揉了揉头发,说:“你坐吧。我先洗个澡。三个多月没洗了,身上都臭了……”说着,她一边往卧室走,一边又说:“想喝什么,冰箱里有,你自己拿吧。”
小田在软软的羊皮沙发上坐下来,看看这里,又看看那里,身上陡然产生了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这时,桌上的电话:叮铃铃……响了。小田站起身,不知该不该去接。他愣了一会儿,朝洗浴间喊了一声:“哎,电话。”
先是有哗哗的水声传过来,接着是林晓玉的声音,她说:“我哥。别理他。让他急急。”
小田说:“这,不大好吧?”说着,刚要去接,电话又不响了。
房间里只剩下了撩人的水声。小田很拘束地在那儿坐着,听着那“哗啦、哗啦”的水声,他头上冒汗了。他勾下头,心里说:别看,你别看!可他还是忍不住抬头看了:透过沾满水汽的玻璃门,他看见了一个模模糊糊的白皙的身影……
待林晓玉洗完,再次从房间里走出来的时候,小田简直有点认不出来了!她像是换了一个人一样。她穿着飘飘的半透明的丝织白裙,亭亭玉立,在小田眼里,就像天上的仙女一样……
林晓玉站在小田面前,身子转了一圈,大方地说:“我漂亮吗?”
小田有点窘,想看她,又不敢看,呆呆地说:“漂亮。”
林晓玉笑着说:“底气不足哇!”
小田忙说:“漂亮。真的。”
林晓玉说:“看你头上的汗。你怎么不开空调?”说着,走过去开了空调。这时,电话铃又响了,她走过去,拿起电话,听了一会儿,撒娇说:“哥,我罚你,我就是要罚你。对,我就是要让你空跑一趟。忙,你当然忙了……我知道我知道。你别罗嗦了,我知道啦。好,好,你派人送来吧。不要那么多,精一点……好,多少?好吧。快一点,我都饿了……”
天热了。
傍晚,在“多家灶”三家合用的厨房里,弥漫着一股呛人的油烟味……
崔玉娟、王大兰分别在自家的灶前炒菜。两人都是一身的汗,像是水洗了一样……
王大兰一边炒菜一边说:“这两天,怎么没见小田?”
崔玉娟说:“你不知道?小田谈对象了。听老梁说,就是他们送医院的那个姑娘,还是大学生呢!”
王大兰说:“哟,小田还怪有福哪!找了个这么好的对象。长得啥样?”
崔玉娟说:“老梁说,高挑挑儿的,可漂亮了。”
王大兰说:“这回救人可救到家了。”
崔玉娟说:“可不,小田都迷了!成天在医院泡着……”
王大兰说:“你们厂这一段怎么样?工资发下来了吧?”
崔玉娟说:“发啥?发了两箱子床单,让自己去卖呢。”
王大兰说:“真是的……”
在那栋豪华公寓楼里,一个穿(印有“荷花大酒店”字样)白色制服的年轻人走上楼来。他手里提着一个大食品盒,胳肢窝里还夹着一个纸包……
年轻人在三楼的一个门前停住,敲了敲门。林晓玉即刻出现在门前。那年轻人问:“是林小姐吧?”
林晓玉点了点头。
那年轻人说:“这是总经理让送来的。”
林晓玉说:“谢谢。进来吧。”
那年轻人走进来,把食品盒放下,打开盒子,里边是几样热气腾腾的菜肴……而后,他把一个纸包放在桌上,看了看林晓玉,说:“这是……”
林晓玉含蓄地说:“放下吧,我知道了。”
那年轻人很知趣地后退一步,说:“那我走了。”说着,转身退出门去。
这会儿,林晓玉成了一只欢快的飞来飞去的小鸟。她在屋里一趟趟地跑来跑去,像变魔术似的摆上酒、小碗、小碟、小勺、筷子……最后,她又拿出了四支红蜡烛,一一点上;接着,“啪”的一下,她把灯关上了,屋里立时出现了红色的朦胧……
接着,她又把音响打开,一曲“多瑙河之波”像流水一样泻出来……
小田沉浸在音乐声中,在红红的烛光里,看着桌上的精美的菜肴,一时像傻了一样。他心里说:“还有这样的日子?”
到了这时候,林晓玉才款款地走到小田跟前,微微欠身,俏皮地说:“请吧,王子。”
小田站起身,不好意思地说:“我可不是王子。我是个下里巴人。”
林晓玉说:“是你救了我。在我眼里,此刻,你就是我的王子。”
小田说:“也不是我一个人,好几个人呢!”
林晓玉说:“行了,行了。别谦虚了。请吧。”
两人在摆满菜肴的桌前坐下来。林晓玉端起高脚玻璃酒杯,说:“怎么样?还有点情调吧?”
小田说:“太好了!”
林晓玉说:“来,干杯!为你干杯,也为我干杯。”说着,端着杯子跟小田碰了一下。
小田说:“为你的康复干杯。”
林晓玉喝了点酒(葡萄酒),说:“谢谢。”接着,她又大方地往小田身边挪了挪,说:“看来,咱们有缘,来,咱喝杯‘交杯酒’吧。”
小田不由地脸红了,吞吞吐吐地说:“你、你哥、同……意吗?”
林晓玉说:“喝杯酒跟他有啥关系?”说着,举起杯子,胳膊穿过小田端杯的手,举到了小田的嘴边;小田也笨拙地把胳膊穿过她的胳膊,把杯子举到了林晓玉嘴前,两人在红色烛光下,亲密地喝了“交杯酒”……
喝了酒之后,小田红着脸想说什么,林晓玉把一个指头放在嘴边,小声说:“别说话。什么也别说。吃菜,我早就饿了。”
夜里,班永顺室,在那张拥挤的大床上,孩子们已经睡着了。老班两口在床上躺着,都大挣着两眼,在小声说话……
王大兰说:“厂长真是那么说的?”
老班说:“可不。不都跟你学了吗?”
王大兰说:“厂长真会说话。光往人心窝里说。”
班永顺说:“当着全厂人,你说,咱还有啥说的?”
王大兰说:“咱也好哄,几句好话,就把咱哄住了。”
班永顺说:“看你说的,当着全厂人,厂长表过态了,他会空口说白话?”
王大兰说:“那也难说。那姓徐的,不也是厂长?喝了咱两年胡辣汤,说得多好听,有一套也是咱的,给了吗?”
班永顺说:“他是副厂长。厂长跟他不一样。厂长人好,水平也高。”
王大兰说:“算了,算了,不跟你说了。厂长那话,就是怪暖人……哎,跟着你,窝囊一辈子……”
班永顺说:“窝囊就窝囊吧。咱是工人,又不是啥大人物。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这已经不错了。有些厂,工资都发不下来……”
王大兰说:“到咱振明,非让他上大学不可,砸锅卖铁也得供孩子上大学!”
班永顺说:“上,让他上。行了吧?”
王大兰说:“上那好大学,一流大学。”
班永顺说:“一流就一流,只要他能考上。”
王大兰说:“那博士也得上。将来出大国!挣大钱!当大官!反正干啥事都不求人……”
班永顺说:“别想那么多,到时候,咱也老了……”
王大兰说:“老了?老了怕啥?到时候,孩子把你接去!孩子有钱有权,情跟着享福了……不是愁房子吗?到时候,孩子给你美国盖一套,日本盖一套,香港盖一套,上海盖一套,北京盖一套,想住哪儿住哪儿……房间大大的,床大大的,叫你老东西情滚了,从东头轱辘到西头,永掉不下来,叫你再也不说掉床的事了……”
班永顺说:“恁好?恁好我也不去。你去吧,到时候你情去了。我一个人在家……”
王大兰说:“你在家你在家,谁稀罕你去?”
隔墙,梁全山家,女儿小芬睡着了。
也是两口子躺在床上,大睁着两眼,眉宇间弥漫着一个“愁”字……
离床不远处,堆着崔玉娟三个月的“工资”,那是一箱一箱的床单和毛巾。
梁全山说:“你这是咋搞的?工资不发,弄回来几箱这东西!你们厂净生产些劣质产品……”
崔玉娟说:“你就不会帮我推销推销?人家的男人……”
梁全山没好气地说:“咋推销,叫我也去站街口上?”
崔玉娟说:“站街口上怎么了?你不是人?”
梁全山说:“我不去!一个大男人,站街口上,见人说:要不要?要不要?那啥样子?”
崔玉娟说:“你不总吹你战友多吗,找那些战友问问不行?”
梁全山说:“亏你想得出来?!我见人家怎么说?多日不见,一见面,我说我卖床单来了……”
崔玉娟说:“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说怎么办?”
梁全山说:“实在不行,你娘家,亲戚家……一家送几条。”
崔玉娟说:“上千块呢,咱送得起吗?”
梁全山埋怨说:“哼,你要是不去赌……”
他这么一说。崔玉娟又流泪了,她呜咽着说:“你叫我丢人丢得还不够吗?你还想怎么着?我不是改了吗?你还是老说老说?”……哭着,她忽地坐起来说:“我不好,我丢人,我自作自受!我也没指望你帮我啥……真不行,我卖,我自己上街卖……”
梁全山绷着脸,一句话也不说……
饭后,在悠扬的音乐声中,林晓玉非要拉小田跳舞……
小田往后欠着身子,很尴尬地说:“不会,不会,我不会……”
林晓玉拉住他说:“我教你。好学,就‘一步摇’。”说着,抱住小田,双双在厅里跳了起来。
小田没跳过舞,显得有些笨拙僵硬……他很勉强地抱着林晓玉“摇”了一会儿,汗就下来了。当他们“摇”到卧室门前的时候,小田实在忍不住了,松开手说:“天晚了,我回去吧。”
林晓玉看了他一眼,也松开手,嗔怪地说:“你呀,好了,好了,我不难为你了……”说着,她推开卧室的门,硬把小田拉进房去,说:“你先坐下,我有话给你说……”说完,便轻盈地走出去了。
小田坐在房间里,望着那张豪华的席梦思软床,望着那弥漫着粉红色情调的窗帘,望着这些雅致的沙发圈椅,不由浮想联翩,心怦怦地跳着……
片刻,林晓玉端着一只盘子走了进来,盘子上放着一杯咖啡,还有一个纸包……
林晓玉把盘子放在小田面前的小几上,说:“喝杯咖啡吧……”而后,身子往后一仰,顺势躺在了床上……
小田双手捧着那杯咖啡,一时脸红得很厉害,连呼吸都粗了……
林晓玉稍稍躺了一会儿,又坐起来,盘腿坐在床上,望望小田,好久,才说:“小田,你把那个纸包打开。”
小田放下手里的咖啡杯,不解地伸手打开了那个纸包,只见纸包里包的是厚厚的一叠百元大钞。小田看看钱,又抬头望着林晓玉……
林晓玉说:“小田,我不想骗你。我必须告诉你。过些天,我就要走了,到南方去。这一走,也许……就不再回来了。你救过我的命,我非常非常地感谢你。我,怎么说呢,我也确实喜欢你。但咱们,是不可能的……”
小田一下子懵了!他心里“轰”的一下,像是什么塌了似的!他木木地坐在那里,手下意识地去抓那杯咖啡,那杯咖啡好像成了他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此刻,林晓玉并未注意到他的神情,仍然说:“我哥说,他要送你一样东西……茶盘上的,就是。他说这一万块钱,是个意思。可我想再送你一样东西。我必须送你一样东西。那是你最想要的东西。我只能给你这些了……我身上有你输的血,我不想欠你太多的债。但是,我必须说明,过了今夜,咱们就两清了。来吧……”
小田像是一下被击毁了!他缓慢地站起身来,手里的咖啡杯“砰”一下碎在了地上……他万分痛苦地看了看茶几上放的那一万块钱,又看了看半裸的林晓玉,用带血的声音吼道:“为什么?这是为什么?”片刻,他狠狠地拍了一下头:“我明白了。我是工人。因为我是一个工人!你们看不起工人!”
林晓玉慌乱地坐起来,说:“不,不,对不起。我没想伤害你。我不是有心要伤害你……”
小田抓起那一万块钱,愤怒地拍了几下,说:“这是什么?这是我卖血的钱?一万,不少啊!是啊,血可以卖,什么都可以卖?”他抓住那一万块钱,手一扬,“唰”地扔了出去!立时,房间里像下了雪一样,空中飞舞的全是钱……
林晓玉惊惧地从床上爬下来,扑到小田跟前,流着泪说:“对不起,我知道你不是……”
小田一把把林晓玉甩开!最后看了她一眼,大步朝门外走去。走到门口,他又转过身来,大声说:“告诉你,老子就是个工人!地地道道的工人!”说完,“啪”的一声巨响,门关上了……
这时,电话铃又响了,不停地响,却没人去接……
林晓玉颓然地在地上坐着,她周围的地上,全是钱,崭新的钱……
夜深了,小田踉踉跄跄地从一个小酒馆里走出来,他已经喝得烂醉……
他一边摇摇晃晃地在街上走,一边擂着胸大声喊:“……工人!老子就是工人!你有什么了不起?”……他一边走,一边碰上人就问,用手点着人问:“你说,你是工人不是?你是不是?不是?不是你滚……你说,你给我说,工人怎么了?你看不起工人?你敢看不起工人……”吓得路人看见他都四下躲着走……
当他摇摇晃晃地来到一个比较热闹繁华的十字路口时,小田就像是疯了一样,他一边走,一边端着“机关枪”(手比划着)向人扫射!他向穿着漂亮的女人们“扫射”!向商店橱窗里陈列的女式服装“扫射”!向服装摊前的女模特“扫射”!向舞厅门前穿着华丽的服务小姐“扫射”!向骑着摩托路过的女人“扫射”!他嘴里不停地喊着:
“嗒嗒嗒,嗒嗒嗒……”
“嗒嗒,嗒嗒嗒嗒嗒……”
“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
路人都说,这人疯了!这是个疯子,疯子……
最后,他站在路的正中间,高声喊道:“工人!老子是工人……走吧!都走吧……工人!老子就是工人……走吧!滚,都滚……”喊着,又端着“机关枪”朝着一根电线杆冲了过去……他一下子栽倒了!倒在地上的时候,嘴里仍念着:“工人,工人……”
在他倒下后,路人们这才敢围过来看他。他周围围了一群人……有人说,别看了,别看了,他是喝醉了……
这时候,周世慧刚好从这里路过,她上前一看,竟然是小田!她赶忙挤进人群,过去把他扶了起来,关切地说:“小田,你是怎么了?”
小田嘴里喃喃地说:“你是工人……”
周世慧说:“看你醉的?”
周世慧想把他扶起来,可他站不住了,扶起来摔倒了……再扶,又摔倒了……周世慧没有办法,只好架着、拖着、拽着他往前走……
第二天,车间班前点名的时候,点到小田时,却没人应……
这时,班永顺说:“他可能是病了。昨天夜里,听他吐得一滩一滩的……”
班长周世中说:“下午通知他,超过半天,扣一月奖金。上班吧……”
然而,中午的时候,小田的房门仍然紧闭着……
周世慧过来看他,拍了拍门,却没有人应。便问:“小田没事吧?”
正在厨房里做饭的崔玉娟探出头来,问:“小田怎么了?”
周世慧说:“昨天夜里他喝醉了,可吓人了!横躺在大马路上,滚了一身土……”
崔玉娟说:“这就怪了,小田平时不怎么喝酒啊?”
这时,王大兰从屋里走出来,说:“昨天夜里,你没听见?吐得哇哇的……”
崔玉娟说:“那是为啥……噢,想起来了,八成是失恋了!”
王大兰忙说:“兴,保准是!那一段,迷了!成天往医院跑,人也救了,血也输了,八成,人家最后不要他了……”
周世慧慌了,说:“他不会出啥事吧?”
这么一说,三个人都有点着急,她们一同凑到门前,一起叫:“小田,小田!”
屋里还是没人应……
周世慧用力一撞,把门推开了一条缝儿,只见小田在地上躺着,两只脚顶着门,一副昏迷不醒的样子……
王大兰一着急,喊起来了:“来人哪,小田不行了……”
这一喊,众人都从屋子里跑出来了,大家七手八脚的,抬起小田,就往医院送……
周世慧一见小田成了这个样子,气愤地说:“太不像话了!把人弄成这个样子,我去找她!”说着,气冲冲地跑了下去。
周世中喊道:“世慧,你干什么?”
周世慧一边推车一边说:“你别管!”
在那栋豪华公寓楼里,周世慧站在林晓玉的门前,正在“咚咚”地敲门!
林晓玉把门开了,刚问了一声:“你找谁?”
周世慧气冲冲地说:“就找你!”
林晓玉不解地问:“找我?”
周世慧说:“血给你们输了,人也救了,你为什么还要这样折磨他?”
林晓玉吃惊地问:“是小田?”
周世慧说:“不是他是谁?你还折磨过谁?”
林晓玉羞愧地低下了头,片刻,她问:“他在哪儿?”
周世慧说:“医院里……”
林晓玉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我去看看他。我现在就去……”
当林晓玉赶到医院急救室的时候,小田经过灌肠急救,已经醒过来了。他在病床上躺着,护士正在给他输液……
林晓玉来到病床前,想说什么,可又无话可说……
小田睁开眼来,看了看她,轻轻地说:“你,走吧。”
林晓玉看看围在四周的工人们,她看到的全是鄙视的目光……她后退了一步,手刚伸向挎包,却又慢慢地缩了回来。她知道,已经无法挽救了,她已失却很多很多……
小田说:“谢谢,你使我重新认识了自己。走吧……”
林晓玉流着泪说了一声:“对不起……”扭身跑出去了。
第六章
傍晚时分,李素云的丈夫魏书田回来了。
魏书田在外地的一家工厂里当供销科长,人长得也精神,很有一些派头的。他穿着西装,雪白衬衣,打着领带,手里提着一只皮箱,走路“嘎嘎”的。他人还没有上楼,就听见楼下有人打招呼说:“老魏回来了,魏科长回来了……”
李素云听到声音,掀开门上挂的旧竹帘(竹帘上印着“一柴”的字样),一半身子门里,一半身子门外,似有些不好意思地朝外望着……
魏书田走上楼来,一边走着,一边还笑着应道:“噢,噢,回来了。”
住在隔壁的老白师傅走出来,也招呼说:“书田,可是有一阵子没回来了。”
魏书田笑着“噢噢”了两声。李素云悄没声地迎上前,从他手里接着了箱子。魏书田赶忙给白占元掏烟,他平时对这些人是不大理的,这一次倒很热情,一边掏烟一边说:“白师傅,来来,抽支好的。”
白占元往后欠着身子说:“不吸,不吸。快回去吧……”
魏书田一直往前递:“接着,接着……”说着,又朝屋里喊:“小国呢,来来,吸一支。”
白小国懒散地从屋里走出来,伸了个懒腰,接过烟一看,说:“哟魏哥不简单哪,吸‘大中华’了!”
魏书田笑着说:“是别人送的。”
白小国一指,说:“老爷子,听明白了吧?看看人家……”
白占元忙说:“书田刚回来,叫他回去歇吧……”说着,拽着白小国回屋去了。
魏书田走进家门,李素云早已打好了一盆洗脸水,摆在地上,见他过来了,忙又递上毛巾,说:“你先洗洗吧。几点的车?”
魏书田接过毛巾,一边蹲下洗脸,一边“噢”了一声……
李素云又匆匆走进厨房,拿着一个提兜走出来,说:“饿了吧?也不知道你要回来,我去买点……”
魏书田站起身,说:“算算,这么晚了,别去了。”
李素云迟疑了一下,说:“要不,我给你下碗鸡蛋挂面吧?”
魏书田说:“不用了,我吃过了。”
李素云问:“你不是刚下车吗?”
魏书田支支吾吾地说:“……在车站吃了点。”
李素云轻声埋怨说:“回来了,还在街上吃?街上的饭不干净……”
魏书田不吭,径直往沙发上坐下来,掏出烟,吸了两口,问:“小军呢?”
李素云说:“在他姥姥那儿呢,那儿上学近。”
往下,魏书田就不说话了,只是抽烟……
周家,周世慧打扮得整整齐齐地从自己房间里走出来,说:“哥,我走了。”
正在洗碗的周世中从厨房里探出头,说:“礼拜六晚上还上课?”
周世慧一边走一边搪塞说:“天天上。”
周世慧急急地出了门,又差点跟白小国撞上!白小国马上说:“世慧,跳舞去吧?”
周世慧说:“我没空。我,上课呢。”
白小国说:“远不远,我陪你去。”
周世慧紧走几步,说:“忙你的去吧。”
白小国追着屁股说:“反正我也没事……”
周世慧一边“噔噔噔……”下楼,一边说:“你可别跟着我。”
白小国不追了,他站在楼道里,无趣地甩了甩手,刚要回去,这时却听到下边有人喊他:“小国,小国!”
白小国低头趴下一看,是跟他一块打麻将的哥们儿小马。忙问:“哥们儿,啥事?”
小马手卷成筒筒状,喊道:“下来吧,财神来了!”
白小国说:“啥?你说啥?”
小马很内行地捏捏两个指头,做出数钱的动作,说:“快下来,快下来,有一注财。叶麻(钱),叶麻儿(钱)!”
夜里,李素云在房间里铺好了床,又把两只枕头放好,而后,她走出来,轻声说:“还不累?睡吧。”
魏书田站起来,走进里间,没有上床,却又坐在了一张椅子上,仍是吸烟……
李素云坐在床边上,看了看他,嗔道:“还吸呢?”
魏书田把烟掐灭,吞吞吐吐地说:“素云,有个事儿,我想……”
李素云问:“啥事儿?”
魏书田说:“这些年,你看,我也不在家,你一个人带着孩子,苦了你了……”
李素云笑着说:“还说呢,叫你调回来,你不调!”
魏书田说:“在那儿,我是科长。回来……”
李素云说:“我也没埋怨过你呀!”
魏书田转弯抹角地说:“这么跑跑跑的,也不是个事呀!”
李素云说:“那你说咋办?我调去?也不好调呀……”
魏书田抬起头,看了看她,又低下头,好久,他才说:“素云,我看,咱俩离了算啦。”
李素云原是在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床上的单子,这时,她的手突然停住了,身子一软,忙靠着床栏,头勾下去。停了很久,她问:“为啥?”
魏书田说:“你看,我是管供销的,天南海北跑,也顾不了家……”
李素云醒过神来,定定地望着魏书田,一字一顿地说:“你是回来离婚的?”
魏书田又点上一支烟,焦躁地说:“我这不是跟你商量吗?”
李素云仍说:“闹了半天,你是回来离婚的?”
魏书田说:“随你说吧。反正……”
李素云怔怔地恨恨地自言自语地说:“你是回来离婚的……”
魏书田一下子恼了,说:“我就是回来离婚的。”
李素云说:“你是当科长烧的了,你是跑供销跑花眼了!”
魏书田说:“你说啥是啥。”
李素云问:“我有对不起你的地方吗?”
魏书田说:“是,是我对不起你,行了吧?”
李素云气恨恨地说:“你不是人!”
魏书田说:“随你说。我就不是人,反正我不是人了……”
慢慢,李素云眼里有了泪。她眼前出现了许多纷乱的镜头:她挺着大肚子上班的情景……她躺在医院里独自一个人生孩子的情景……风天、雨天、雪天里,在拥挤的自行车人流里,她推着小孩车上班的情景……那时候,男人都不在家,是她独自一个人管着老人、养着孩子。可男人回来却要离婚!
李素云咬着牙说:“我不离。”
魏书田说:“事到这一步了,你不离也得离!”
李素云追问说:“事到哪一步了?你计划好了,是不是?你外边有头了,是不是?”
魏书田说:“你别管有头儿没头儿,反正得离。我这回是豁出来了……”
李素云坚持说:“我就是不离!”
魏书田站起身来,逼视着李素云,上去一把揪住她的头发,恶狠狠地说:“你敢不离?”
第二天,上班的时候,周世中在车间班前会上分派活儿。他说:“……20上抓紧点;50上外活儿,12根长轴,精度要求很高,多注意点。其他照旧。”说着,他看了看李素云,他看李素云的神色不好,十分憔悴。一夜之间,就像换了一个人一样:眼眶肿着,脑门上还有伤……便问:“素云,你是不是病了?病了就上医院看看!”
李素云说:“没事,我没事。”
周世中看她这样,也不好再说什么,就说:“那好,上班吧。”
工人们纷纷走上自己的岗位……车间里,机器又轰轰地响起来了。只有李素云还怔怔地在原地站着,手里拿着检验工件用的游标千分尺……
周世中站在自己的20车前,刚要开机,却停住了。他转身又走到李素云跟前,关切地问:“素云,你……”
李素云笑着掩饰说:“我没事,真没事。昨个儿不小心碰到门框上了……真的。书田还非送我上医院,我没去。一点点伤,他净大惊小怪…?99lib?…”
周世中望着她,说:“没事就好。”
李素云说:“你忙吧。我验活儿去了……”说着,赶快扭身走了。
中午,在一家街头的小饭馆里,小马拉着白小国跟一个乡镇企业的老胡在喝酒……
小马端着酒杯,对老胡吹嘘说:“老胡,你不是想弄合金刀头吗?这回你可是找对人了,找到家了!你不信是不是?告诉你,小国他爸,咱那老爷子,你知道是干什么的?人家是有名的刀具大王!他指头缝儿里漏漏,就够你这村办企业使一阵子了!”
老胡忙说:“那是,那是。咱,咱只要些废的,人家大厂打下来的。好的哪儿都有,咱用不起不是……”
小马说:“那就更好说了……”说着,指指白小国:“叫他自己说。”
白小国说:“我那老爷子,是个僵化。当了三十年的劳模。你们知道他这劳模是咋当的?说出来我都嫌丢人。是捡废料捡出来的。人家没上班,他先上班;人家都下班了,他不下班,成天在厂里泡着。干啥呢?捡人家丢的废料呢!刀头啦,扳手啦,螺丝啦,年年捡,捡一堆一堆,你们去他厂里看看就知道了,捡到现在拾了一屋子奖状。净纸!”
老胡马上说:“太好了,太好了。这些废物,搁大厂,看不眼里,放咱村办企业,就是宝了!来来,白老弟,我敬你一杯,这事就全拜托老弟你了!”
三人碰了杯。白小国说:“好说,好说。小事一桩。”
老胡说:“你们放心,这事决不会白麻烦二位老弟。你们给联系联系,只要便宜,咱买。”
小马说:“老胡,你也是成天在外边跑的,这事儿你可白脖儿了!买?上哪儿买呀?!大厂的东西,那是国家的,入地不入人!”
老胡问:“那,你说……”
小马说:“就让小国给你弄,绝对的便宜!”
老胡愣了愣说:“能,能弄出来?”
小马笑着说:“告诉你吧,小国他老爷子,这会儿是看大门的。快退了,厂里让他看大门。你说,小国要弄,还不是一句话?”
白小国故作姿态地笑笑,也不说话……
老胡一下子像是明白了,忙站起身,把酒给两人倒上,说:“哎呀呀,这我还得请客,还得请客!白老弟,你情弄了,有多少,我要多少!”
小马说:“先说好,老胡,咱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先小人后君子。”
老胡说:“那自然。情放心了,晚上我再请一顿!够意思吧?”
白小国说:“叫我说,酒别喝了。晚上还是跳舞吧?”
老胡马上说:“行,跳舞也行。我请,我请。”
白小国与小马相视一笑,说:“好,这事儿就说定了。”
晚上,他们一行三人来到了“荷花大酒店”门前……
一踏进舞厅的门,白小国悄声问身旁的小马:“哥们儿,大间小间?”
小马指了指走在前边的老胡,小声说:“包间,上包间。这人是个土财主,咱黑他一下,不黑白不黑!你别管了,我安排。”
“荷花”是一个较豪华的高档饭店。舞厅的档次自然也高。舞厅里有酒吧,乐队,镭射,卡拉OK,看上去五光十色,闪闪烁烁……
这时,有服务小姐迎上来,彬彬有礼地说:“先生,请问……”
小马很大气地手一挥,说:“包间!”
服务小姐点点头,手一伸,说:“请吧……”说着,头前带路,把他们领进了一个门上写有“玫瑰园”的雅间……待他们三人在沙发上坐下来,服务小姐又问:“先生,要‘花篮’吗?”
小马看了看老胡,老胡不解其意,怕花钱太多,马上说:“不要,我不要。”
小马就说:“两个。”
服务小姐再次点点头,微微示礼,退出去了。人一走,老胡马上问:“花篮?啥花篮?”
小马笑着说:“老胡,今儿让你开开眼……”
片刻,一位服务小姐推门进来,她手里托着一个盘子,盘子里放着几种高档的饮料……她把饮料放在三人面前的茶几上,说:“这是我们老板特意奉送的。”
小马说:“谢谢啦。”
白小国说:“好,好,放下吧。”
老胡四下瞅着说:“花篮呢?”
白小国与小马二人哈哈大笑……
过了一会儿,门又开了,这次走进来的是两个姑娘。
小马一见“花篮”来了,马上说:“来来。坐吧,坐吧……”
可是,来的两个姑娘中,一个刚要坐下,另一个却又慌忙退出去了……
白小国一眼就看出,那姑娘竟然是周世慧!他忙嘻皮笑脸地追上去说:“世慧,别走哇。原来你是在这儿上课呢!”
周世慧转身急走,可白小国一把拉住她说:“世慧,怎么了?人家的钱是钱,你哥哥的钱就不是钱了?”
周世慧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好小声央求说:“小国哥,我可以陪你跳。但有一样……”
白小国说:“说说,说。”
周世慧说:“不准告诉我哥。也不能跟咱楼上的任何人说……”
白小国笑着说:“好好,保密。我给你保密。行了吧?”说着,上前抱住周世慧,就扭了起来……周世慧说:“走,咱到外边去跳。”说着,拽上白小国朝门外走去。
这时,坐在沙发上傻看的老胡慌了,忙低声对小马说:“老天,这就是‘花篮’?得多少钱呢?”
小马拍拍他说:“放心,老胡。白小国不会亏你……”说着,扭过脸来,对另一个“花篮”说:“来来来,坐哥哥腿上……”
在外边的大舞厅里,周世慧一边跟白小国跳舞,一边低声央求说:“小国哥,我是临时来干两天,临时的。你可千万千万别告诉我哥。你知道,我爸爸瘫痪了,我妈也有病,我家经济困难,负担太重了……你千万帮我这一回!别告诉我哥,我会记你一辈子好处……”
白小国说:“好,好,你放心吧,我不说。保证不说。”
三天了,魏书田一直在闹着要离婚……
这天,魏书田竟然闹到厂里来了。他来之前在家喝了点酒,两眼喝得红红的。一进车间门,他就抹着腰喊:“李素云,你给我出来!你出来不出来?”他一边喊,一边捋胳膊挽袖地往里走……
机床轰隆隆响着……正在上班的工人们一个个抬起头来,纷纷往这边看……
魏书田在车间里四下走着,一边走一边大声喊:“李素云,你出来不出来?你藏老鼠洞里了?”
这时,正在检验工件的李素云听见喊声,抬头一看,又气又羞。慌忙跑过来,推着他说:“你干啥你?你跑这儿闹啥?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有话回去再说……”
魏书田却一把揪住她的头发,喝道:“走,跟我回去!你回去不回去?”
这会儿,工人们乱纷纷地围过来了。
有的说:“这是干啥呢?这是干啥呢?”
有的说:“再有理也不能打人哪!这也太不像话了!”
有认识他的,劝道:“老魏,魏科长,有话慢慢说嘛……”
有的说:“怎么还撵到厂里来了?这正上班呢……”
魏书田却张狂着说:“不行!谁说也不行。她得跟我回去!现在就得给我回去……”
李素云一边躲闪着,一边还流着泪说:“你们别理他,他是喝多了……”
魏书田却说:“谁喝多了?别说二两酒,八两也不醉!老子是干供销的……”
这时,厂长领着保卫科的人赶来了。厂长往人群中一站,高声说:“都上班去,谁围观扣他当月奖金!”
就这么一句话,工人们纷纷回到岗位上去了……
厂长站在那儿,看了魏书田一眼,冷冷说:“家务事回家解决,不要闹到厂里来!谁再闹事,我让保卫科把他抓起来……”说完,厂长扭头走了。
这会儿,一直没有吭声的周世中走上前去,拽住魏书田说:“老魏,走走,有话咱哥俩儿说说……”说着,强拉着把魏书田拽出去了。
两人来到车间后边的废料堆前,周世中掏出一支烟,递过去,两人都把烟点上,默默地吸着……
周世中劝道:“老魏,不是我说你,你过头了。再咋也不能闹到厂里来呀?”
魏书田吸着烟,低头不吭……
周世中又说:“你一个大男人,能这么闹吗?我说句实话,素云是个好女人。你轻易不回来,人家给你带着孩子,替你照看着家,一个女同志,这就很不容易了。你别不知足……”
魏书田斜斜眼,看看周世中,耍无赖说:“你说她好?你还说她好?干脆,你跟她过算了……”
周世中的脸慢慢绷紧了,冷冷地说:“老魏,你这话是怎么说的?你怎么能这样说?”
魏书田没有注意周世中的脸色,又说:“真的呀,真的。我白送给你,再搭五千块钱,只要她跟我……”
他的话还没说完,周世中一拳揍在了他的脸上!魏书田踉踉跄跄地退了好几步,平身摔在了地上……
魏书田又慢慢从地上爬起来,伸手一摸,鼻子上有血,他高叫一声:“好啊,你敢打老子?”说着,猛地扑了过来……
周世中站在那儿,扬起手,又狠狠地给了他一拳!
魏书田又迎面摔倒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了……
周世中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拍拍手,掂上上班用的手套,扭头走了。
白占元家。白小国正振振有词地给他父亲“上课”呢……
白小国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一边走一边对老父亲说:“老爷子,你说你这一辈子,好烟没吸过,好酒没喝过,好菜没吃过,你亏不亏?你这也叫个活?”
白占元在沙发上坐着,手里捏着一根针,正戴着老花镜补袜子,凭他说什么,也不理他……
白小国又指着墙上贴的那些奖状说:“……说起来也是一辈子了,你这一辈子都弄了些啥?就、就就……那些破纸?你说,叫你自己说,要那些纸有用没有?既不当吃也不当喝,一点用都没有!你看人家,你看看人家,人家都能闹个十万元户,百万元户啥的,那也可说一说,是不是?你呢?弄那些破纸,那些个纸,说不好听点,擦、擦屁股都嫌……”
白占元实在听不下去了,一拍桌子:“你说啥?混蛋!”
白小国两只手一张,说:“好好,我混蛋,就算我混蛋。我从小就混蛋。打小,没娘……长两岁,人家都上幼儿园了,你把我一个人锁到屋里……上学了,人家有门路的,都把孩子送重点学校,咱上的是普通学校……上中学,人家的孩子分考不够了,家里有权的,说句话,就上了;家里有钱的,送送,也上了。我呢?我能不混蛋吗?我敢不混蛋吗?我不混蛋我干什么?”
白占元气得脸都白了,嘴唇哆哆嗦嗦地说:“小国,你爸是个工人,也没啥本事,可你爸一辈子正正当当地做人,没让人说过啥。对你,你爸也算是对得起了,你爸一月就那么多工资,可你看看你穿的,你吃的,还不知足吗?啥叫好哪?啥叫享福哪?成天啥也不干,游手好闲的,光知道吃吃喝喝就是享福?说你小的时候,不假,你妈死得早,叫你受了点委屈。可你爸既得上班又得带你,能是容易的吗?你说你这也不如意,那也不如意,你都没说说,你上课不好好学,回回开家长会让你爸替你去给老师陪不是;你没说说,你砸坏了学校多少块玻璃?叫你爸去赔了人家多少钱?你没说说,为了能让你继续在学校上学,你爸差点给人家校长跪下……这能都怨你爸?啥都怨你爸?”
白小国说:“看看,我一说你又不高兴了。我怨你了?我没敢怨你呀。我是给你说这个道理。你不是老说凭劳动吃饭吗?凭劳动不假,可你这劳动啥价,人家那劳动啥价?人家动动喉咙就是一万两万,你呢?哎呀,天都到了这般时候了,你咋就不开窍哪!我是说,你只要想挣钱,也不是没有门路……”
白占元气愤地说:“啥门路?去偷人家?”
正说着,恰好周世中从门前经过,听见师傅发脾气,走进来说:“小国,又惹师傅生气了?”
白小国说:“我敢吗?摊上这么好的爹,要啥有啥,吃穿不愁……你说,我巴结还来不及呢!光看看这些奖状,哪一张拿出去不换辆桑塔纳!”
周世中点着他说:“小国,师傅拉巴你这么大,不容易!你得走正路。你看看,你趴床下头看看,光皮鞋都有二十多双!你说你,还有啥不满意的?我给你说,你要再惹师傅生气,小心我揍你。”
白小国看了周世中一眼,油嘴滑舌地说:“世中哥,别说你想揍我,是个人都能揍我。叫我说,你干脆把我消灭了算了,也省得糟蹋人民的粮食。反正我也觉着这活着没多大意思……”
白占元说:“世中,你别理他。”
周世中说:“小国,人是自己活的,路是自己走的。有意思没意思也靠各自的……”
没等周世中说完,白小国便点着头说:“对,对对。哥哥教训得对。路是自己走的。这鸡有鸡道,鸭有鸭道,像你家世慧,那路走得多正!也就是陪人家坐坐,跳跳舞,那钱挣得……”
周世中的脸色立时就变了……
白占元忙说:“世中,你别听他胡咧咧。世慧不是那种人!”
白小国一看周世中脸都变了,也急忙改口说:“我说啥了?我啥也没说呀?”
周世中匆匆回到家里,一进门就问:“妈,世慧呢?”
余秀英说:“不是上班了?她常白班。”
周世中说:“你看看表,现在几点了?”
余秀英说:“那,是上课去了?”
周世中看看母亲,一跺脚,“嗨”了一声……
余秀英急急地问:“出事了?出啥事了?咱马上开家庭会……”
周世中怕母亲急出病来,没再说什么,又匆匆走出去了。
夜里,在厂大门口处,周世中又推着自行车匆匆走出来。
看大门的白占元拦住他说:“世中,你这是……”
周世中说:“师傅,我请了两个钟头的假……”
白占元看看他,安慰说:“你别听小国的,他嘴里没实话。世慧不会……”
周世中没吭声,只默默地点点头,骑上车子出去了……大街上,到处是红红绿绿的灯光,五光十色的广告牌,到处都是喧闹的颜色……周世中骑车在一片喧闹中穿行,他不时在舞厅、卡拉OK厅门前停住,四下里探望,期望着能找到周世慧的身影……
最后,周世中来到了“荷花大酒店”门前,他推车站在门前迟疑了片刻,听见里边有音乐时,这才扎下车子,大步向里走去。
大酒店的舞厅门前,他被一位服务小姐拦住了,小姐微微示礼,问:“先生,请问要雅间吗?”
周世中不明白,问:“什么?什么雅间?”
服务小姐看他是没来过的,便解释说:“如果是订包间的话,你可以进去,否则,请您买票。”
周世中问:“多少钱?”
服务小姐说:“门票十元。其他另算。”
周世中愣了一下,问:“我找个人,行吗?”
服务小姐看看他,又问:“你有优待卡吗?”
周世中摇摇头说:“没有。”
服务小姐说:“那就对不起了……”
周世中回身走了两步,又重新折回来,低声问:“你们这儿,有没有一个叫周世慧的?”
服务小姐再次看了看他,迟疑了一下,吞吞吐吐地说:“我……不知道。老板有规定……”
听她这么一说,周世中倒站住了,他从兜里摸出十块钱,往门口的桌上一放,急急地朝里走去……
舞厅里灯光很暗,镭射的光点像黑夜里的小鱼儿一样在扭动的人身上游来游去;双双对对的舞男舞女们正在音乐声中沉醉着……
周世中走进来,在黑暗中立了一会儿,而后四下寻去,见一切都在扭动,一切都是花嗒嗒的……他从一对对人前走过,看来看去,也没有找到周世慧。当他就要离开的时候,突然又发现有一个人影很像。他疾步走上前去,刚要去拉,仔细一看,却又不是……
接着,周世中又看见服务小姐手捧托盘从一个个雅间里进进出出……他也跟着推开一个个雅间的门,看看,没有;再看,还没有;当他推开第三个雅间的门时,一下子怔住了……
这个卡拉OK房间里有两男两女,一个姑娘依偎在男人的身边唱歌;另一个姑娘正跟人抱着跳舞,而跟人跳舞的正是周世慧!
周世中几步冲上前去,一把抓住妹妹的胳膊,上去就是一记响亮的耳光!这一巴掌打得太猛,太重,一下子把周世慧扇倒在地上……
包间里立时乱了!那唱歌的姑娘“哇”地一声惊叫起来……接着,两个男人也跳将起来,张牙舞爪地骂道:“干什么?妈的,想找死哪!”
外边舞厅里的人也都围过来了,酒店的保安人员也跟着涌过来……
周世中谁也不看,只默默地走上前去,一把抓住周世慧,低声吼道:“跟我走!”
这时,酒店的保安人员围住周世中说:“干什么?干什么?想闹事儿吗?”
周世慧急忙上前,流着泪说:“别,你们别,这是……我哥。”
周世中谁也不理,也不说话,拽上周世慧就往门外走……
包间里的两个男人嚷道:“操!让你们老板来,老子掏了钱了!老子掏钱也不是来受气的!”
周世慧跟哥哥走到楼梯口,却站住了。她流着泪说:“哥,我得给老板说一声,他那儿还押着咱八百块钱呢……”
周世中冷冷地说:“老板在哪儿?”
周世慧说:“楼上。”
周世慧二话不说,又拽着周世慧朝楼上走去。上了楼,在一个挂有“总经理室”字样的门前,周世中“咚”一下把门撞开,拽着妹妹闯了进去,出口就说:“说,你不干了!”
话刚落音,周世中却像是遭了雷击一样,一下定住了!他看见,就在这间豪华的总经理室里,就在那只高档的真皮沙发上,就在他的眼前,坐着他的前妻黄秋霞!她跟那个老板同坐在一张沙发上……
林凡怔了怔,立刻站起来,发脾气说:“干什么?出去!”
黄秋霞也怔了一下,赶忙站起身说:“世慧,你怎么在这儿?”
林凡的眼珠转了转,马上说:“你们认识?”猛然间,他又笑了,说:“噢,噢噢,是老同学呀,失礼失礼……”说着,忙伸出手来。
周世中脸上的肉痛苦地抽动了一下,冷冷地说:“告诉他,咱不干了。”
林凡的手慢慢缩了回去,仍笑着说:“不认识了?我是林大飞呀。咱们是小学同学,一个学校出来的。健忘,健忘。我跟秋霞是一块的下乡知青,也是共过患难的……”
黄秋霞拉住周世慧说:“世慧,你……”
周世慧甩掉她的手,扭过脸来,说:“老板,把押金退给我吧。”
林凡走到“老板台”后,在皮转椅上坐下来,说:“押金么,本来是不退的。好,这样吧,看在老同学和秋霞的面子上,我退给你。噢,对了,老同学还救过我的妹妹,这样吧……”说着,他拉开抽屉,从里边拿出一叠钱来,往桌上一放,说:“这是三千,拿去吧。”
周世慧刚要伸手,被周世中一把拦住了,他走上前去,默默地从那叠钱里抽出了八张,而后说:“走!”
黄秋霞追出门来,叫了一声:“世中……”可是,她听到的却是一串急促的脚步声。
这时,林凡也从屋里走了出来,他上前搂住黄秋霞,拍拍她,小声说:“算了,算了。”
夜里,在宽宽的马路上,周世中推车在前边走,周世慧在后边跟着。周世中大步急走,走得很快,周世慧怎么也赶不上他……
周世慧一边走,一边小声叫着:“哥,哥……”
周世中却不理她……
在这条街的拐口处,周世慧紧走几步,抓住车把,说:“哥,我知道我不该来。我是看你太苦了,太累了,我,我是想挣点钱,帮帮你……”
周世中黑苦着脸,一字一顿地说:“你走吧,我没有你这个妹妹。”
周世慧说:“哥,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你打我吧……”
周世中仍是不理她,只管往前走。走着走着,在一个没人的地方,周世中慢慢停下来,突然扭回头,对着周世慧吼道:“你啥钱都挣?你啥钱都敢挣?你还要脸不要?你不要,爸要不要?妈要不要?他们都是工人,他们干了一辈子,他们一辈子干干净净!你……”
周世慧哭着说:“哥,我错了。你,你原谅我这一次。我不去了,我再也不去了……”
沉默了一会儿,周世中放低声音说:“小慧,你大了,论说,哥哥不该打你。哥哥是家中的老大,家里的事,是哥该承当的。这些年,家里负担重,也拖累你不少。哥哥也想让你吃得好一些,穿得好一些。你是大姑娘了,走出去也该是体体面面的,也该有几身像样的衣服。有时候,你哥哥看见别的姑娘在街上走,一个个穿得花枝招展的,哥哥的心里就觉得有愧,就觉得对不起你,哥哥就你这一个妹妹,不能把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哥哥这心里就像针扎一样难受!可你……”
周世慧哭着扑到哥哥的怀里,呜咽着说:“哥,你别说了,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当兄妹二人回到家里的时候,一推门,却见母亲余秀英把一块红布挂在桌子上方的墙壁上,那块红布上挂满了各种各样的毛主席像章。她一个人站在像章前,高举着右手,正在祝愿呢……
余秀英嘴里念念有词地说:“……让我们敬祝伟大导师,伟大领袖,伟大统帅,伟大舵手,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
周世慧一看这情形,忙小声说:“妈又犯病了。”
周世慧忙上去扶住她,余秀英一下子把她甩开,说:“干啥呢?还不快点‘请示’……”
周世慧说:“好,好,我请示,我请示……”说着,看了身后的哥哥一眼,也跟着举起右手,嘴里念道:“……万寿无疆,万寿无疆。”
余秀英喊道:“世中,你呢?”
周世中也跟着说:“我请示……”说着,也举起右手,低声念道:“万寿无疆……”
余秀英两眼放射着病态的光,她转过身来,像训练中学生一样对两人说:“站好,站好!”
周世慧赶忙跟周世中站成一排……
余秀英一扬头发,说:“报数!”
周世中和周世慧嘴里开始念:“一、二、三……”一直喊到了四十五……
这时,余秀英才说:“好了。你们坐下吧。下边开会……”
周世慧趁母亲转身的空儿,赶忙端来了开水和药,说:“妈,先吃药吧。”
余秀英瞪她一眼,说:“是开会重要还是吃药重要?”
周世慧说:“开会重要。吃了药……”
余秀英一推,说:“拿一边去!开会。”
周世慧只好把药放在桌上,搬个凳子坐下,小声对哥哥说:“哥,你歇吧,我招呼妈……”
余秀英发脾气说:“都给我坐下,谁也不能逃!”周世中也默默地坐下来,说:“我不走。”
于是余秀英又开始背诵了:“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成绩,要看到光明,要提高我们的勇气。毛主席又教导我们说,我们主张自力更生,我们希望有外援,但是我们不能依赖它。毛主席还说,工人阶级最有远见,最大公无私,最富于革命的彻底性。整个革命历史证明,没有工人阶级的领导,革命就要失败,有了工人阶级的领导,革命就……”
趁着余秀英背诵时,周世慧悄悄地把一个小针盒递给哥哥。周世中接过来,在里边取出一根针,小心翼翼地扎在了母亲的一个穴位上……
余秀英怔了一下,扭过头问:“干啥呢?”
周世慧及时地把药送到她面前,说:“该吃药了。”
余秀英怔怔地说:“该吃药了?”
这时,两兄妹一个端水,一个送药,劝着哄着给母亲把药灌了下去……
李素云家,仍然是一种僵持的局面……
饭在桌上摆着,早已凉了,却没人去吃。李素云沉脸在沙发上坐着;魏书田却像关在笼子里的狼一样,焦躁地在屋里走来走去……他走几步,停下来,再走几步,又停下来,来来回回的,最后,他站在李素云的面前,厉声问:“你说,你离不离?”
李素云没应声,却猛地站起身来,快步朝卧室走去,只听“嘭”的一声,卧室的门关上了……
魏书田又追到卧室门前,一脚把门踢开,咬着牙说:“你说,你到底离不离?”
李素云仍不理他。她又匆匆地从卧室里走出来,端起桌上的饭,一碗一碗地往厨房端,顿时,厨房里响起了一片“乒乒叭叭”的碗声……
魏书田又再次追到厨房,还是那一句话:“你离不离?你要同意离,我给你一万块钱,行了吧?”
李素云紧绷着嘴,就是不吭……
魏书田又说:“两万!两万行了吧?”
李素云终于说:“你死了那份心吧。我就是不跟你离,你打死我我也不离!”
魏书田急了,说:“你不离是不是?”说着,四下瞅瞅,抓起一只碗,“嘭”一下摔在地上!接着又问一句:“你不离是不是?”又抓起炒锅“叭”一下摔在地上!
这时,门外传来了白占元的声音:“素云,没啥事儿吧?”
李素云忙走到门口,对着外边说:“没事儿。师傅。”
外边没有声音了。李素云又重新回到卧室,身子一歪,躺在了床上。这时,她眼里的泪流出来了……
魏书田在厨房里立了一会儿,再次追到卧室来,愣愣地站了一会儿,突然,只听“扑咚”一声,他竟然在床前跪下了……
魏书田跪着说:“素云,我知道你是好人,一百层的好人。我打你你不还手,我骂你,你不还口。我还,还这样逼你,你说我是人吗?我不是人哪!”说着,竟轮起双手,“叭叭……”地扇起自己的脸来!
李素云怔了一下,慢慢坐起身来,默默地望着他……
魏书田哭着说:“……可我,我也是没有办法呀!我是走投无路,才狠着心这样的呀!要是有一点办法,我也下不了这狠心哪……”说着哭着,还不停地揪住自己的头发,往床上撞!
李素云说:“你说吧,你起来说,到底是因为啥?”
魏书田仍跪着说:“我没脸起来,也没脸给你说……”
李素云说:“你说吧。事到这一步了,还有啥不能说的?”
魏书田发誓赌咒说:“我要说一句瞎话我不是人!这事说起来有好几年了。那时候厂里刚刚实行聘任制,厂长聘我当了供销科长,你说我能不好好干吗?搞供销的,头一个难关就是要债。我们那个厂,外边欠债上千万,就是收不回来,厂里新项目没法开展。厂长让我半年收回所有欠款……你说我凭啥哪?出去要帐是容易的吗?我是啥苦都吃过,啥罪都受过,还让人家打过。有一回,帐没要回来,还让人打了一顿!”
李素云心动了,说:“你坐起来说吧……”
魏书田仍是跪着说:“没有办法,我就组织了一个‘攻关小组’。两人一班,每班都有男有女,不瞒你说,女的都找的是年轻漂亮的,会喝酒的。这事也是逼出来的。去要债,跟孙子似的,你说跳舞就陪你跳,你说喝酒,就陪你喝。目的只有一个,把欠款收回来。这么一弄,确实管用,帐收回来不少。可是,成天在外山南海北地跑,两人轱辘一块,有受罪的时候,也有享福的时候,这时间一长,说句打嘴话,能没一点情意吗?我不骗你,事到这一步了,我不能骗你。开初的时候,我也没这个心。我有家有口的,还是科长,我能有这个心吗?再说,人家年轻,我三四十的人了……唉,有一回,我病在了上海,高烧三天,又吐又泻的,全是她一个人照顾的。人家一个大姑娘家,咱这心里……病好以后,我想,得谢谢人家呀,就,就上街给她买了条裙子。你说我,千不该,万不该,不该买这条裙子。那天晚上,她就穿着这条裙子来到了我的房间。可她,她,裙子里边没穿那个……我不是人哪!我真不是人哪!素云,我对不起你……”
李素云木然地坐在那里,泪缓缓流下来……她眼前出现了与儿子对话的情景:
儿子问:“妈妈,我爸怎么老不回来呀?”
李素云说:“你爸忙。你爸当供销科长,经常出差。”
儿子问:“我爸怎么不给我买‘变形金刚’?人家都有‘变形金钢’……”
李素云说:“你爸回来,让他给你买。”
儿子说:“我要上海的,上海的好。”
李素云说:“那还不容易?你爸常去上海。”
儿子说:“可他没给我买过一次……”
魏书田说:“往下,我就没法说了,我也没脸说了。反正,反正是狗皮袜子。跑供销的,你也知道,成年在外,也没人管。外头,钱烧人,花花草草的也烧人哪!可这女的,我并不多喜欢她。说心里话,虽说她年轻,可太那个了,见人都给人家使媚眼儿,出去,那些厂长经理们全都围着她转。厂里的帐有一半是她要回来的。打从去年,她就闹着要跟我结婚。我一直拖着,拖到今年,实在拖不过去了,我才……”
李素云问:“你说那女的叫啥名字?”
魏书田吞吞吐吐地说:“叫,叫,叫婷。”
李素云说:“我去见见她。”
魏书田说:“你别,你可别,你千万别去!”说着,又是哭又是扇自己的脸!“素云,你要不信,我把心扒出来叫你看看。我确实没心跟她结婚。她狠着呢,她都快把我给逼死了!她夜夜去我房里,吓得我心惊肉跳的。现在,她,她又说她怀孕了,要不跟她结婚,她就要告我强奸她!她是啥事都干得出来,我实在是走投无路啊!”
李素云说:“那你想怎么办?离?”
魏书田说:“我也没想真离,咱还有孩子。我是想,咱先……假,假离,几个月。等那边的事捂住了,咱再复婚。你知道,我们魏家三代单传,你想,我会舍下孩子吗?”
李素云的脸像纸一样白……好一会儿,她说:“你是真心?”
魏书田马上从兜里掏出笔来,又慌忙从下边的衣兜里摸出一张空白发票,说:“素云,你要不信,我给你写个字据。我把咱是假离婚这事都写到纸上,到时候,我要是不回来复婚,你拿着这个字据去告我,判我十年!”
李素云说:“我也不是非要……我是可怜孩子。”说着,泪又下来了。
魏书田就那么跪着,匆匆写了一个“字据”,而后,他怕李素云不相信,又咬破中指,在上边盖了一个血红的手印……
魏书田说:“素云,这回你放心了吧?这是我的手印,我都写上了,三个月,我一定回来!”
李素云呆呆地望着放在面前的“血字据”,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第七章
崔玉娟卖床单出师不利。
本来,头一次,她是想让梁全山帮她一块去卖。可梁全山怕碰见熟人,就说:“你自己去吧,锻炼锻炼。”
崔玉娟很生气,就说:“你一个男子大汉怕丢人,让我去锻炼锻炼?我知道,反正不是你们厂的产品,说到天边你也不会去。好,我就去!看谁能把我吃了?”
女儿小芬站在一旁,很懂事地说:“妈,我跟你一块去吧?”
梁全山顺水推舟说:“好,小芬去吧。跟你妈做个伴儿。”
于是,在这天上午,崔玉娟和女儿一块用自行车推着一箱子毛巾、床单到大街上去卖……
她们来到一个热闹繁华的街口上,在路边的梧桐树上拴了一根绳子,把要卖的床单、毛巾一条条挂出来……
崔玉娟又拾来一块砖头,把事先写好的一张有“出口转内销,降价处理”字样的白纸压在箱子上。而后两人就站在路边上,等人来买。
开初,她有点不好意思,站得远远的。过一会儿,见没人问,就走得近前些,再近前些……见还没人买,就壮着胆子小声问过往的路人:“要床单不要?便宜呀。”
女儿小芬也学着她的样子,跟着小声说:“阿姨要毛巾不要?叔叔要床单不要?这是我妈妈厂里生产的……”
听女儿这么一说,崔玉娟眼湿了,心一横,大声吆喝起来:“谁要床单,降价处理!出厂价……”
渐渐,有人围上来了。有人上前看看,还有的拿起来摸摸……一边看一边问:“是纯棉的?”
崔玉娟说:“保证纯棉,是自己厂里生产的……”
还没等有人问价,就见两个工商所的人走了过来。这俩人分开众人,走上前来,很严肃地说:“是谁让你在这儿卖的?”
崔玉娟忙说:“没谁呀。怎么,不让卖呀?”
工商所的人看了看她说:“营业执照呢?拿出来看看。”
崔玉娟说:“啥执照?没有执照。这是我们厂里生产的,厂里发不下来工资。”
工商所的人问:“你是哪个厂的?”
崔玉娟说:“棉织厂的。”
工商所的人说:“收起来吧,收起来吧。你这算是无照经营。明白吗?也就是非法经营。按规定,我们可以罚款。不过,你这算是特殊情况,下不为例。收起来,不要再卖了。”
另一个年岁大些的人,很客气地说:“你们棉织厂的情况我们知道。目前有些困难我们也理解。不过,你不能在这儿卖……”
崔玉娟说:“那你让我上哪儿卖?”
那人说:“你要是长期卖,可以申请个执照,找个固定摊点,也不花多少钱。可你这是一次性的,过几天厂里效益好了,你就上班了。专门申请执照划不来。可你要在这儿卖,影响不好。这儿人流量大,摊几多,让你卖,不让别人卖,人家会有意见。我看你还是走吧……”
崔玉娟看人家很客气,也没罚她,就说:“好,好。我走,我不在这儿卖了。”说着,就去收床单,解绳子。
柴油机厂大门口,白小国晃晃悠悠地走进了传达室……
白占元正坐在传达室里值班,看见他,就说:“你不好好在厂里上班,跑这儿干啥?”
白小国大咧咧地往桌子上一坐,说:“看看,老爷子,你看见我就没好气。我是谁呀?我是你儿子呀。你有多少个儿子呀?你就这么一个儿子!一个儿子你还这样对待他?合适不合适?”
白占元说:“你,不就是要钱吗?才几天,钱又花完了?”
白小国说:“你怎么知道我是来要钱的?哎呀,我没法跟你说,咱俩也说不到一块。这叫代沟,懂吗?我就不兴干点别的?”
白占元说:“我看你这几天一直在这儿晃,你到底有啥事儿?”
白小国说:“没事。没事就不能来看看你?”
白占元说:“厂里有制度。你好好去你们厂上你的班,别动不动就往我这儿跑。”
白小国说:“给我钥匙。”
白占元说:“要我的钥匙干啥?你的钥匙呢?”
白小国说:“忘家了。”
白占元说:“你看你,干啥都丢三拉四的……”说着,从裤腰上摸出一串钥匙来。
白小国接过来,摆放在手里,“哗啦”了两下,指着其中一把钥匙问:“这把是门上的吧?”
白占元指指说:“是那把。这把是废品箱上的。那把!”说着,就要给他往下取……
白小国一把抓过来,说:“别麻烦了。一会儿我给你送过来……”
白占元“哎,哎”了两声,可白小国已经走了……
半上午的时候,在另一条大街上。崔玉娟又开始卖了……
仍是在路边树上挂一条绳子,仍是那个“出口转内销,降价处理”的纸广告……娘俩站了很久,就是没人买……
崔玉娟怕女儿受不了,问:“小芬,你饿不饿?”
小芬说:“不饿。”
崔玉娟又问:“渴不渴?”
小芬咂咂嘴,犹豫了一下,说:“不渴。”
崔玉娟抚摸着女儿的头说:“跟妈出来受罪了。要不,我给你买瓶汽水吧?”
小芬摇摇头,说:“不。一件还没卖呢,等卖了再说吧!”
这时,又有一个税务所的人走了过来。他走到跟前,问:“你的税务登记证呢?拿出来我看看。”
崔玉娟说:“没有。”
那人说:“是临时性的?”
崔玉娟说:“是。厂里……”
那人说:“临时性的,交五块钱。”
崔玉娟说:“我一件都没卖,哪来的钱?”
那人说:“你看,你没有办证,也没有执照。叫你交五块钱,就已经是照顾你了。五块钱算啥?”
崔玉娟说:“我是棉织厂的工人。厂里产品积压,卖不出去,也发不下来工资,分了些床单,你说叫我咋办?”
那人看了看她说:“噢,噢噢。你是棉织厂的。我妹妹也是棉织厂的。你们厂的情况我知道。这样吧,作为特殊情况,税可以免。但你不能在这儿卖……”
崔玉娟说:“你看,我都换了好几个地方了,到这儿这儿不让;到那儿那儿不让……”
那人说:“在这儿卖必须上税,谁也不能特殊。这样吧,我给你介绍个地方,你到五一广场去,那儿有个星期天市场,是市里特批免税的。我妹妹就在那儿卖。你去那儿,保证不会有人找你的麻烦了……”
崔玉娟惊喜地问:“真的?”
那人说:“我骗你干啥?快去吧!”那人说着,也帮着崔玉娟收拾起来。
白小国在街口处配钥匙。
街口上配钥匙的有好几个摊儿。他先找那位年岁大的。对他说:“老头配把钥匙。”
说着,他拿出一串钥匙,指着其中的一把说:“就配这一把。多少钱?”
那老头翻眼看看他说:“五十块。”
白小国马上说:“你劫路去吧!”
老头笑了,说:“我不给你配,我也不挣这钱。”
白小国说:“你这是啥意思?”
老头说:“没啥意思。”
白小国气呼呼地说:“还有不愿挣钱的?”说着往另一个摊儿前走去。一边走一边说:“你看着吧,有挣钱的。”
李素云跟魏书田离婚了。两人是“和平”离婚的。他们说好了,先离婚,三个月后再复婚。
两人出门时和和气气的,一同往民政局的婚姻登记处去。他们打算悄悄地把手续办了,不让任何人知道。
出门时,被王大兰瞅见了。王大兰见两人一块走着,和颜悦色的。就跑去对周世中说:“素云她两口子和好了!”
……当一切手续办完,两人又一同走出婚姻登记处的时候,李素云的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她有一种预感,仿佛是感觉到了什么……
魏书田忙说:“素云,你放心。少则仨月,多则五个月,我一定回来。”
李素云看看他说:“你不是说三个月吗?”
魏书田说:“三个月,三个月我一定回来。”
李素云说:“你不去看看孩子?”
魏书田说:“行,行,去看看小军,也顺便看看孩子他姥姥……”
李素云说:“这事儿……”
魏书田马上说:“对,这事儿别给老人说,说了净让老人操心。反正是你我心里有数……”
李素云说:“我有啥数儿?还不是你干的好事?”
魏书田说:“唉,都是我不好……”
李素云说:“那钱,你还是带回去吧。不管怎么说,人家还是个姑娘。是你对不起人家。她要是……你就把钱给她。”
魏书田说:“她有钱,她有的是钱。”
李素云说:“她有钱是她的。你……”
魏书田说:“好,好。就按你说的。”
李素云一边走,一边说:“没想到,离婚这么容易……”
魏书田下意识地接口说:“容易啥?我托了熟人,塞了一千块钱……”
李素云站住了,吃惊地看着他:“你……”
魏书田自知失口,忙掩饰说:“素云,我也是没办法呀,这都是逼出来的。是假离呀,咱是假离呀……”
李素云喃喃地说:“我说呢,问也不问,就说那么几句话……”
魏书田说:“现在离婚的多,手续都简化了……”接着突然一指,说:“哎,咱给他姥姥买个蛋糕吧?”
傍晚,梁全山下班回来,见家里还没人。就骑着自行车出来接她们。
他骑着自行车从东边骑到西边,又从西边找到东边,还是没看见人影儿。他焦急地自言自语说:“怎么还不回来?出啥事了?”
一直到街灯亮了的时候,他才看见了娘俩儿的身影儿……他骑车赶过去,问:“怎么到现在才回来?”
崔玉娟和女儿都是一脸汗污,一脸疲惫,话都懒得说……
梁全山又问:“卖出去了吗?”
崔玉娟没有吭声。女儿小芬揉着小脸,说:“才卖出去一条。”
梁全山说:“一条也行。一条单子不就二十多块吗?”
崔玉娟愁着脸说:“跑了一天,一条也没卖出去。天快黑的时候,一个老太太来收卫生费,说一个摊位五毛钱。我说货没卖出去。收卫生费的老太太可怜我,才买了一条毛巾。毛巾三块钱一条,我说收两块五,那五毛钱交卫生费,老太太还非给三块不可……”
梁全山一听,说:“算了,算了。别再出去卖了。你看看,折腾得一家人不安生!”
崔玉娟说:“唉,小芬也跟着受罪。孩子看没卖钱,连瓶汽水都不舍得喝。看见人家孩子喝饮料,她眼巴巴的……”
梁全山批评说:“喝嘛!人家喝得起,咱也喝得起!你呀,不会给小芬买罐‘健力宝’?”
小芬大人似地说:“妈,你们厂以后别再生产这劣质产品了,人家光看看,就是不要……”
崔玉娟说:“就是。这出来一卖,我才知道,我们厂的产品怪不道会积压,不光是质量不好,花色也俗……”
梁全山说:“好了,好了,赶快回家吧。地方上这事儿……”
夜半时分,在柴油机厂院内的一个墙角处,晃着一个黑黢黢的人影儿……
这个人就是白小国。他四下看看,一甩手,把一个明锃锃的东西从墙上扔了出去。一边扔还一边说:“接住,这是个500的游标卡尺……”
墙外的小马说:“好家伙,值七百多块呢!”
接着,白小国又接二连三的往外扔东西,有钳子、扳手、千分表、角尺……
墙外的小马说:“喂,哥们儿,你快点。咱这叫星期天游击队,打一枪换一个地方……”
白小国一边扔着,一边埋怨说:“去你们厂那次,也没弄住啥……”
小马说:“时候不对……咋没?白钢刀,十几把哪……哎哎,你快点,快点快点!来人啦!”
白小国一听来人了,也慌了,忙说:“还有一包刀头呢?这家伙死沉,扔不动……”
小马在墙外说:“来人了,真来人了!我得赶紧走。”
白小国说:“那这刀头……”
小马说:“刀头从大门口背出去算了。你老爷子值班,你怕啥?我走了,我得走了,还是老地方见。”
墙外果然有了脚步声……
白小国在地上蹲了一会儿,而后,他站起身来,迟疑了片刻,朝远处的大门口看了一眼,背起那个沉甸甸的工具包,朝大门口走去……
可是,他刚走几步,就见有手电光照过来,跟着是一声断喝:“谁?站住!”
白小国一听是父亲的声音,就径直迎上去,说:“爸,是我,我是小国。”
白占元一怔,手抖抖地晃着手电筒,说:“你?半夜三更,跑厂里来干啥?”
白小国却只管往传达室走,一边走一边说:“当然有事了。没事我会来?”
白小国大模大样地进了传达室。白占元愣了愣,也跟了进来……
白占元看了看扔在地上的工具包,吃惊地问:“这里边装的是啥”?
白小国嘻皮笑脸地说:“老爷子,我这是办好事呢,你知道吧,一个乡镇企业的朋友,托我给他搞点废刀具。你说,我能不尽这个义务吗?”
白占元望着他,脸色渐渐黑下来,心也沉重起来,说:“你,深更半夜办好事?你竟然来厂里偷?”
白小国说:“老爷子,这叫偷吗?都是些大厂不用的东西,说不中听话,都是你捡的废刀具,用过的刀具。扔不是扔了,给那些村办企业,不多多少少换俩钱?也省得你说我老问你要钱。这叫废物利用。”
白占元厉声说:“你赶紧给我送回去!从哪儿偷的,还送到哪儿。然后,然后跟我去自首……”
白小国双手抱膀儿,从容地说:“老爷子,这就是你的不是了。现在啥年月了?你怎么还这么古板?你说啥叫公?啥叫私?现在都他娘的承包了,那啥合资企业,独资企业,算不算资本家办的?拿资本家点东西算啥?我知道你是为国家。可这会儿哪儿还有国家的?都他妈的是私人的了!你想想,厂长是法人,啥都是厂长说了算。厂长说卖机器就卖机器,厂长说买小车儿就买小车儿,这这能算是国家的?我们厂,厂长一上任就买辆‘奥迪’,二十多万,他花的是谁的钱?小马那厂,办个公司,一家伙赔一百多万,说是交学费了,交谁的学费?这不都是工人干出来的。工人不能拿,他们写个条儿,想怎么拿怎么拿。老爷子你别迷了!”
白占元说:“我不听你胡扯!马上送回去!公家的东西,就是公家的东西。一根草都不能摸!”
白小国说:“我不送。你报警吧。让他们来抓我吧。”
白占元痛苦地点着儿子:“你,你……”
白小国说:“你要是不叫人,我可背走了。”
白占元望着这唯一的儿子,沉痛地说:“小国。儿子。你打我脸呢!你是打你爸的脸呢!你爸清白了一辈子,今天要坏到你的手里……儿子呀,你学好吧。你饶了我吧,你给我送回去,咱去自首……”
白小国说:“看看,看看,老爷子,这话是咋说的?只能是你饶了我……”
白占元流泪了,他流着泪说:“儿子呀,你从小没娘,你爸……”
白小国看老爷子伤心了,觉得是个机会,二话不说,背上那个工具包就走。一边往外走,一边说:“老爷子,拜拜了。”
白占元追到门口,万分悲痛地喊:“小国,你回来。我求你了,孩子,你回来……”
白小国回过头,边走边说:“老爷子,你可就这么一个儿子……”
白占元再次用带血的声音喊:“儿子!”
白小国这时已走到了大门的门坎上,只要再走一步,他就可以迈出去了……
就在这时,白占元拉响了警铃……
立时,保卫科的几个人从厂办公楼上跑了下来……
白小国脸白了,他手一松,肩上挎的工具包掉在了地上……
保卫科长拿着警棒带头冲过来,望着白占元说:“白师傅……”
白占元艰难地伸手指了指儿子:“他偷……”
黑暗中,梁全山两口子在床上躺着……
梁全山说:“睡吧睡吧,卖不出去算了。”
崔玉娟说:“你先睡吧,我睡不着。”
梁全山说:“你一会儿一翻,一会儿一翻,我能睡着吗?”
崔玉娟沉默了一会儿,说:“不行,我明天还得去卖。”
梁全山说:“还卖?你们厂那产品……”
崔玉娟说:“我想了,我去乡下卖。赶农村的庙会……”
梁全山说:“卖不出去就算了,还去。那么远,你怎么去?”
崔玉娟说:“我骑车去。”
梁全山说:“我又没埋怨你。你咋……”
崔玉娟说:“我非得把输的钱挣回来。不能让你老叨咕我!”
梁全山说:“只要你改了,不再赌,我还会叨咕你?”
崔玉娟伤心地说:“咋没叨咕?一说就说到那事上,自从我输了钱,见人就低一头。在厂里抬不起头,回家来还抬不起头……”
梁全山说:“看你说的,谁让你抬不起头了?”
崔玉娟哭着说:“一楼的人都知道。你说我这脸往哪儿放?”
梁全山说:“看看,明明是你让捆的,拐回来又埋怨我……”
崔玉娟说着,黑暗中,一脸的泪……
黎明时分,王大兰已熬好了一大锅胡辣汤。她从厨房里走出来,却见崔玉娟也早早地起来了,正在过道里捆一个大纸箱子……
王大兰说:“哟,起这么早,这是干啥去呀?”
崔玉娟说:“还是厂里发的那些床单,我想去乡下卖卖试试……”
王大兰说:“是去赶会吧?”
崔玉娟说:“也不知行不行?听人说,二十里铺有会。”
王大兰说:“恁远?怎不让小芬他爸帮帮你。”
崔玉娟一边捆一边说:“谁的罪谁受。人家还睡着呢。”
王大兰说:“那,我帮你抬下去吧。”
崔玉娟忙说:“不用不用。嫂子,你忙吧。你也不容易……”
王大兰说:“你是厂里工人。一时效益不好,歇两天,赶明就上班了。我这算个啥?”
崔玉娟说:“说起来是国营厂的工人,你看看,这……”
王大兰说:“不管怎么说,退休了还有个保证。看个病了,有个啥事了,厂里管。我这是干一天,有一天,不干……”
崔玉娟说:“这会儿也不是那会儿了,都改了……”说着,吃力地扛起箱子,往外走。
王大兰又追出去说:“叫我给你扶着……”一边扶,一边小声说:“听说了没?素云离婚了。”
崔玉娟扛着箱子,吃惊地说:“谁说的?不会吧?”
王大兰说:“昨个儿,一个民政局姓方的来喝胡辣汤,他说的……”
崔玉娟说:“看不出来呀。”
王大兰说:“现在这人,真琢磨不透……”
上午,车站月台上,李素云来给魏书田送行。
魏书田脸上一扫往日的阴郁,穿着西装,打着紫红领带,看上去容光焕发的。他看了看身旁的李素云,说:“你回去吧。”
李素云说:“等车来了吧,车来了我再走。”
过了一会儿,李素云看远处的站台上有卖水果的,就跑过去买了一兜子提过来……
魏书田说:“买那干啥?”
李素云说:“你车上吃。”
魏书田说:“车站上的东西不干净。”
李素云看看他,没吭……
又过了一会儿,魏书田又说:“你回去吧。”
李素云仍然不说话。
魏书田看了看她,再没说什么……
远远的,火车终于来了,那轰隆声由远而近……
这时,魏书田又看了看李素云,张了张嘴,终于说:“素云,我不骗你,我不能再骗你了。我给你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千真万确……不过,我不会回来了。我也是没有办法。你也不要去找我,你找我也没有用……”
李素云望着他,脸上突然出现了似笑非笑的神情……
魏书田一不作,二不休,又说:“我给你写的那张字据,在法律上是不起作用的。那字据可以说没有任何用处。这,我已经请教过律师了……”
李素云手一松,她手里提的水果掉在了地上,苹果、桔子滚得满地都是……
火车到站了,人们乱纷纷地跑着,有的踩在滚动的苹果上……
魏书田说:“我承认,你没有对不起我的地方,你心善,是我对不起你。我在枕头下放了个存折,那是一万块钱,是留给你和孩子的……算是我的一点补偿吧。”
李素云扬起手,在魏书田脸上扇了一巴掌!
魏书田不动,他说:“扇得好,咱们两清了。我是搞销售的,从经营术上说,这就叫弄假成真。你记住这个教训吧。”说完,扭头朝火车上走去。
李素云仍站在那儿,她眼前一黑,只见那巨大的火车轮子,正一轮一轮朝她轧过来……
白占元一个人在家里喝闷酒。他坐在沙发上,喝一盅,叹口气,再喝一盅,又叹口气……
这时,儿子白小国垂头丧气地走进门前。他进了屋,往父亲面前一站,说:“爸,厂长叫你去一趟。”
白占元慢慢抬起头,看了儿子一眼……
白小国说:“爸,厂长说了,只要你去一趟,说句话,他就不让保卫科报案了。做内部处理……”
白占元叹口气说:“你……叫我去说啥?三十年了,我清清白白地干了三十年,从来没让人说过一个‘不’字。这,叫我说啥?我还有脸说吗?我这不成了监守自盗了吗?你,嗨!不缺吃不缺穿的,你咋能干这丢人事哪?”
白小国说:“爸,你就不……替我想想?要是派出所把我弄去……”
白占元老泪纵横,说:“孩儿呀,你这是自作自受啊!你干下这种丢人事儿,叫……?”
白小国火了,他像狼一样在屋子里窜来窜去,说:“我知道,你是怕丢人。你的脸面金贵,你的脸面比你儿子的前途金贵!你什么时候替你儿子想过?你从来没有。你只顾你自己。你是个最自私的人!人说虎毒不食子,你连儿子都要出卖!你说你去不去?”
白占元闭上泪眼,颤着嘴唇,问:“小国,你到底……?”
白小国说:“到底啥到底?不就是那些破刀具吗?还有啥?还能有啥?你要是放我一马……一点事也没有!”
白占元又问:“小国,你真没有再干别的?”
白小国说:“还有啥?你说我还干过啥?那些当官的,一桌几百块,一桌上千块,不都是吃的公家的?你怎么不去管呢?”
白占元说:“人家是人家,咱是咱。咱没看见,不能瞎说。咱是工人,坑人的事,犯法的事,咱不能干。做人得正啊……”
白小国说:“你别给我扯恁多,我没功夫听。你到底去不去吧?”
白占元摇摇头说:“小国。儿子。该咋办,是厂领导的事,你叫我咋张嘴说呢?”
白小国“啪啪”地拍着墙上贴的那些奖状,说:“你不是劳模吗?你不是很看重你那些破纸吗?那些纸不是你三十年的荣誉吗?那一堆破纸难道还不能换厂长一句话?”
白占元再次痛苦地摇了摇头,说:“儿子呀,我,我实在是张不开这个嘴呀!”
白小国猛地推开了父亲的房门,一头撞了进去。片刻,他把母亲的遗像拿出来,气冲冲地举到父亲面前,说:“你给我妈说吧。你到底去不去!”
白占元望着妻子的遗像,泪眼模糊,一时百感交集。他颤颤地站起身来,含着两行热泪,喃喃说:“去,我去……”
车站广场上,李素云神情恍惚地在人群中走着……
到处都是鲜艳的充满欲望的人流;到处都是铺天盖地的广告;到处都是映人眼的商品;人在人中走着,人被人淹没了;人在商品中走着,人又被商品淹没了……
当李素云走到一排排挂有“迷你发屋”、“上海电烫”、“巴黎发廊”……的门口时,她被一个招揽生意的小姐拉住了。小姐操一口温州口音:“理发吗?理理发吗?”说着,就往门里边拽。
李素云一声不吭地跟她进了发廊,接着又被她摁在一张椅子上坐下……
理发小姐问:“剪吗?”
李素云说:“剪。”
理发小姐又问:“烫吗?”
李素云说:“烫。”
理发小姐再问:“做面膜吗?”
李素云说:“做。”
两个理发小姐互相看看,倒怔住了……
在柴油机厂门口,白占元佝着腰转了一圈又一圈……
有几次,他鼓足勇气,已经跨进了厂门,终于还是又退了回来。他的脸抽搐着,像蔫了的茄子一样。转过墙角,他狠狠地朝自己脸上聒了一巴掌!
一位当班看门的师傅跑出门问他:“白师傅,有啥事儿?”
他勾着头说:“没事。没事。”
中午时分,在街口卖胡辣汤的王大兰,瞅见李素云从外边走回来,大老远就打招呼说:“哟,素云,我都快认不出来了!你烫发了?”
李素云笑笑,说:“嗯。还没卖完呢?”
王大兰一直瞅着李素云的脸,说:“吃了没有?盛一碗吧?”
李素云说:“我不喝。吃过了。”
王大兰说:“烫烫就是好看。跟换了个人似的……”
李素云说:“我没想烫,老魏……”
王大兰说:“怪不道呢,是魏科长陪你去的吧?”
李素云说:“是。他陪我去的……”
王大兰说:“我想着也是。你平时也舍不得花这钱。魏科长挣那么多钱,不打扮你打扮谁?”
李素云不再说什么,快步从摊儿前走了过去……
望着她走去的背影,王大兰撇撇嘴说:“装得多像!都离婚了还……”
下午,白占元缓慢地爬上楼来……
进了家门,他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闷声不吭。
听见声音,白小国从他的房间里走出来,忙给白占元倒了一杯水。而后,他焦急地问:“爸,见厂长了没有?”
白占元手捂着头,一声不吭……
白小国又问:“厂长是怎么说的?”
白占元仍然不说话。过了一会儿,他才说:“厂长……”
这话刚说了一半,就听见门外有人问:“白小国在家吗?”
白小国往外看看,随口问:“谁呀?”他一边说,一边去掀门帘,当他把门帘掀开时,却一下子怔住了……
站在门口的是工区的派出所长和片警。所长没说什么,径直走了进来。片警站在门口,说:“白小国,跟我到所里去一趟吧。”
白小国慌了,扭头看了看父亲,叫道:“爸,你不是……?”说着,又朝门外看看,说:“是找我?”
那个片警说:“走吧,有点事。”
白小国走了两步,又回头看了看父亲,叫道:“爸……”
片警伸手拉了他一下,说:“走吧,走吧。一点小事。”
白小国迟疑了一下,只好跟那个片警去了……
待两人走了之后,所长说:“白师傅,对不住了。这事,本来打算让厂里做内部处理,可先后又有两家工厂来报案……”
白占元流着泪,喃喃地说:“我就知道……唉,我教子无方,我有罪呀!”
所长说:“白师傅,你别难过。这也不能怪你。你是老模范了,你的为人谁都知道……”
两人正说着,白占元却站起来了。他站在窗口处,望着下楼去的儿子……
片警跟白小国一块走下楼来。下楼之后,走了没几步,只见那片警伸手抓住了白小国的胳膊,“啪”的一下,把手铐给他戴上了!
白小国一愣,扭头朝楼上看了看,突然大声喊道:“姓白的,你听着,从今往后,咱们一刀两断!我不是你儿子,你也不是我爹!”
那片警拽着他,喝道:“嚷啥?老实点!”
白小国仍是一窜一窜地喊:“姓白的,你听着,我跟你一刀两断!你不是我爹!我没有你这样的爹!”
听到喊声,楼上的住户全跑出来了……人们乱嚷嚷地站在走廊里往下看。
有的说:“怎么了?出啥事了?”
有的说:“小国让派出所的抓走了!”
站在白家门口,所长摇了摇头,说:“这孩子,不争气呀!”
他刚说完,只见白占元身子晃了晃,往地上倒去。他赶忙上前扶住老白,连声叫道:“白师傅,老白师傅……”
众人也都跑了过来,七手八脚地把白师傅扶到了里屋的床上……
所长对匆匆赶来的周世中说:“劝劝老师傅吧!”
周世中问:“小国那事,严重不严重?”
所长沉思片刻,说:“看情况吧,尽量挽救……”
夜里,来劝解的人都走了。白占元慢慢从床上坐起来,他穿上鞋,想站,可头晕腾腾的,仍是天旋地转的感觉,就又坐下来。儿子那撕心裂肺的喊声仍回响在耳边!“你不是我爹,我没有你这样的爹”的喊声像刀子一样,剜着他的心!
白占元手扶着墙,一步一步地从房间里走出来,又一步一步挪进了儿子的房间。儿子的房间很现代,也很乱……他慢慢在房间里蹲下来,把扔得乱七八糟的鞋子一双一双摆好……
鞋摆好了,他呆呆地望着那些皮鞋,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这时,周世中又推门走进来。他走到师傅身后,默默地站着。很久,他说:“师傅,事已经出来了,你也别太伤心。”
白占元喃喃地说:“是我害了他。他要什么,我就给他买什么。是我把他害了……”
周世中说:“师傅,路是他自己走的。这也不能都怪你……”
白占元转过脸来,一脸老泪,喃喃说:“我给厂长说了,我脸都不要了,我真给厂长说了……”
夜深了,李素云却独自一个人在高高的楼顶上站着……
眼前是灯火一片的城市,到处都是一闪一闪的霓红灯……
周世中刚回到家,就被周世慧拉住了。周世慧说:“哥,素云姐到楼顶上去了。都站老半天了!”
周世中问:“她上去干啥?”
周世慧摇摇头说:“不知道。”
周世中又慌忙走出门去,快步爬上五楼,然后顺着铁把手爬上了楼顶……
听见脚步声,李素云转过脸来。两人就那么互相看着,好久之后,李素云一头扑到周世中怀里,哭了……
夜半,在工区派出所的院子里,有一个黑影在地上蹲着……
这人是白占元,他给儿子送衣服、被褥来了。
当巡夜的所长和几个民警从外边走回来,用手电筒一照,问:“谁呀?”
这时,白占元慢慢站起身说:“我……”
派出所长走上前一看,忙说:“是白师傅。快,快,进屋吧。”
白占元说:“所长,我不进去了。这是我给小国……”
所长说:“好,你放心吧。我马上派人给他送去。”
白占元张了张嘴,眼里流着泪说:“所长……”
所长握住白占元的手说:“白师傅,你不用说了,我们一定尽力挽救。”
第八章
傍晚,刚下中班的周世中来到大门口,他看见在门口值班的白占元,忙走上前说:“师傅,夜班?”
白占元说:“夜班。”
周世中说:“中午下班时,我碰上所长了。他让我给你捎个信儿,说小国没判……”
白占元忙问:“那……?”
周世中说:“所长说,主要是想挽救他,定了一年劳教。”
白占元拍拍脑门,叹口气说:“世中,都怨我呀……”
周世中安慰他说:“小国受受教育也好。你也别老责怪自己。你会让他去偷人家?所长说了,劳教不算敌我矛盾藏书网,期满还可以回原单位……”
两人正说着,李素云从车间那边走过来了。她来到门前,凑过来打招呼说:“白师傅夜班?”
白占元说:“噢。素云也没走哪?”
李素云说:“验活儿,晚了一会儿。”说着,她看了看周世中,又说:“世中,车间选主任的事,你考虑了没有?你可不能推呀!”
周世中迟疑了一下,说:“我?行吗?”
李素云说:“怎么不行?今儿个,车间里好几个老师傅都议论说,只有你行。叫白师傅说说?”
白占元说:“叫我看也是世中行。”
李素云说:“到时候,你可别让。不管怎么说,在咱们厂,车间主任这一级,享受科级待遇。还有……”
周世中说:“再说吧。”
李素云说:“这次是民主选举,老同志都会投你的票。不过,你也得准备准备……”
三人正说着话,突然,小虎哭着从门外跑进来。他一看见周世中,扑上来,哭得更厉害了……
几个人忙问:“怎么了?怎么了?别哭,别哭……”
小虎哭着说:“姥姥,姥姥不会动了。”
几个人一时都不明白他的意思。周世中又问:“你别哭,慢慢说,姥姥到底怎么了?”
小虎擦着眼里的泪,呜咽说:“姥姥……在床上,眼睁着……我叫她,她不应……可吓人了!”
周世中心里一紧,忙问:“你妈呢?”
小虎说:“我妈妈跟林叔叔去深圳了。”
周世中说:“那,家里还有谁?”
小虎说:“有个小阿姨,是乡下来的。”
周世中再问:“阿姨哪?”
小虎说:“阿姨走了。我害怕……”
周世中脸一变,立刻说:“走,领我去看看。”
白占元也说:“得去看看,去看看吧。”
李素云说:“世中,我也去吧?说不定……”
周世中说:“不用了。我先去看看再说。”说着,扯着小虎就走。
李素云说:“需要人手,你说一声。”
周世中一边拉着孩子走,一边说:“好好,回头再说吧。”
在电器厂家属院里,周世中领着儿子匆匆来到了前岳母家。
岳母家住在五楼,是两室一厅的房子。开了门,周世中刚要拉儿子进去,小虎却往后挣着身子说:“爸爸,我……”
周世中说:“不用怕,有爸爸呢。”说着,他牵着儿子走进了黄秋霞母亲住的房间。
黄秋霞的母亲在床上躺着,两眼很恐怖地睁着,显然人已经死去了……
周世中走到床前,在死去的老人面前默默地站了一会儿,伸出手来,轻轻地将老人的眼合上……
儿子小虎却退到了门口,不敢看……
周世中回过头,问儿子:“你妈妈是什么时候走的?”
小虎说:“走十多天了。”
周世中又问:“阿姨是什么时候走的?”
小虎说:“早上。早上姥姥骂了阿姨,阿姨就哭着跑了……”停了一会儿,小虎又说:“爸,姥姥好骂人。她也骂你,老骂。”
周世中说:“姥姥是害病害的,心里躁……”
小虎说:“姥姥谁都骂,连妈妈都骂。就是没骂过我。”
周世中又站着沉吟了片刻,这才说:“走吧。”说着,牵上儿子,慢慢地走下楼来。他想,应该赶快到电器厂去一趟,黄秋霞的母亲是电器厂的退休工人,人死了,应该告诉厂里,让电器厂尽快通知黄秋霞……
“多家灶”厨房里,梁家在熬米汤,班家在下面条,只有小田的灶上放着一把铝壶。
崔玉娟正在一个很小的案板上切菜,一边切一边说:“现在这孩子,三天不吃肉,可就馋了。”
王大兰正往锅里下面条,她随口应道:“可不是嘛。都一样。咱那时候,成年不吃肉,不也过了……”
崔玉娟说:“你那俩孩子,多听话呀,学习又好……”
王大兰故意谦虚说:“好啥?也是气人。”说着,探身看看小田的房门,小声说:“哎哎,小田在家不在?”
崔玉娟说:“在吧?刚才我还看见他上‘厕所’,胳肢窝里夹本书……”
王大兰递小话儿说:“你看小田,从那回事以后……跟换99lib?了个人样,话也少了,见人就像没看见一样,走碰头也不理。那脸,成天阴呆呆的……”
崔玉娟说:“失恋了呗。那女的,把他坑得不轻!”
王大兰说:“这人哪,也不能太那个了。那会儿,他成天往医院跑,迷那女的迷的……这会儿,哼!”
两人正说着,小田推门从屋里走了出来。他胳肢窝里仍是夹本书,手里拿着两包方便面。
王大兰一看小田出来了,忙改口说:“小田,水还没开呢。”说着,往里边让了让身子,说:“你看看,这屁大一块地方……”
小田探身看了看自己的灶,身子又缩了回来。漠然地说:“你们做吧,我再等一会儿。”说着,又闷闷地回房去了。
王大兰忙说:“水开了我叫你。”说着,又勾回身子,对崔玉娟小声说:“看看,人跟脱了层皮样!这人也不能太好,他可是对那女的好吧?好到不能再好了,一百层的好。到了人家还是不要他……”
崔玉娟说:“唉,人哪,只怕都得受受磨难。我那会儿,开初被组合掉那会儿,不也是脱层皮?心里没抓没挠的,都不想活了……”
王大兰说:“哎,你那床单,卖完了吧?”
崔玉娟高兴地说:“卖完了。我摸着门路了!这样的产品,只能下乡卖,乡下有人要。有人说,这叫打时间差,农村跟城市错着呢。那一天,我赶一个乡下的庙会,会上人山人海的,我连空纸箱都卖了……”
王大兰说:“这下你不用愁了。”
崔玉娟说:“可不,我又批了好几箱呢。”
过了一会儿,小田又拿着方便面出来了。王大兰看见小田,忙低头看他的炉子,说:“哟,这水咋还不开呢?”说着,她提起水壶一看:“小田,嗨,火灭了!”
小田也凑上来看了看,说:“灭了?”
王大兰说:“可不。待会儿我给你夹块煤。都是面条,要不一块吃吧?”
小田忙说:“不,不不。”说着,又退回去了。
王大兰又说:“你听说了没有?他们车间主任退了,又叫选主任哪。老班说,上头叫民主选举哩。谁都可以报……”
崔玉娟笑着说:“班师傅准备试试?”
王大兰说:“他?哼!轮一百也轮不上。你家梁师傅试试还差不多……”
崔玉娟说:“才不行呢。就他那脾气,谁选他呀……”
话刚落音,梁全山从屋里走出来了,他往厨房门口一站,说:“谁说我不行?我也是部队锻炼出来的,排长都干过,我咋不行?”
崔玉娟用嘲讽的语气说:“你行你行,看人家选你不选你?”
梁全山没把握地说:“选不选在他们,总不能不让我试试吧?”
这时,王大兰高声喊:“老班,端锅!”
班永顺应声从屋里走出来,侧着身进厨房端锅,一边进一边说:“让让,让让……”
梁全山一边躲着身子,一边笑着说:“老班,选主任哪,你不试试?”
班永顺端着锅说:“我?这一辈子不想了,下一辈吧。叫我说,别的都不行,就世中还行。”
崔玉娟也说:“就是。我看还是人家周师傅有希望。”
梁全山不以为然地说:“这事没样,不定选住谁呢。”
王大兰说:“管他选谁?选谁也是吃饭干活。谁还不让干活?要叫我说,我也是投人家周师傅的票。人家直正……”
梁全山听他们都说周世中,心里不是个味,就对着小田的房门喊:“小田,你出来,出来。选主任哩,你选谁呀?”
门开了,小田怔怔地走出来,在门口站着,说:“我选我自己。”
众人一听这话,互相看看,都不吭声了……
此时,李素云匆匆走进来说:“小虎他姥姥出事了……”
晚上,周世中带着儿子小虎来到了电机电器厂门口……
他领着小虎刚要进门,却被一个看大门的老人拦住了:“喂,你找谁?”
周世中忙说:“我找厂领导……”
看大门的老人说:“你没看,早下班了。”
周世中说:“老师傅,我有急事……”
老人看了看他,问:“你有啥急事?”
周世中只好说:“你们厂里一个退休工人死了。她叫孙桂香。我……”
老人“噢”了一声,想了想,说:“这样吧,你先等一下,我给你打个电话问问。”说着,老人匆匆走进传达室,打电话去了。
周世中和小虎在门口等了一会儿,老人又走出来说:“厂里主要领导都不在,工会的头头儿也不在。办公室的人说,都下班了。不过,他说了,他马上联系,一会儿就去人。”
周世中忙说:“谢谢,谢谢师傅。”
八点钟的时候,周世中已经办完了要办的事情。他还借了辆三轮车,拉回了一车冰……
儿子还小,帮不上什么忙。冰是周世中一趟一趟搬上去的……
小虎看爸爸累出了一身大汗,就说:“爸爸,你不是说姥姥死了吗?还要冰干什么?”
周世中一边忙,一边说:“姥姥怕热,让她凉快凉快。”
小虎说:“死了还怕热?”
周世中说:“死了更怕热。”
等一切安排好以后,小虎却困了。他趴在外边的椅子上睡着了。周世中从里边的房间里走出来,轻轻地抱起儿子,把他放在另一间屋的床上,又悄悄地退出来,这才觉出了累。他点上一支烟,默默地吸完,又重新走进黄秋霞母亲的房间,从兜里掏出买来的两支蜡烛,点燃后,便在床前坐下来,为死去的老人守灵……
十点钟的时候,电机电器厂的工会主席和办公室主任赶来了。
两人在退休工人孙桂香的遗体旁边,默默地站了一会儿,而后退到外边的厅里,对周世中说:“周师傅,老孙是我们厂里的工人,这后事麻烦你了。你看还有什么要求?”
周世中说:“我没有什么要求,我是来帮忙的。问题是她女儿不在家,我想丧事最好是等她女儿回来再办……”
工会主席说:“这事我们可以联系一下。不过,天太热……”
办公室主任说:“联系是可以。就是不知道她女儿在什么地方……”
周.99lib.世中说:“你们可以到‘荷花大酒店’去了解一下,那里也许会有她的地址……”
工会主席说:“好,这个事我们尽快去联系。不过,周师傅,时间也不能拖得太久。有些事情,是必须由家属出面的。你看……”
周世中说:“我虽然不能算是家属,可事赶这儿了,需要我做的,我做就是了。”
工会主席说:“那好。按规定,办理退休工人的丧事可以领一笔丧葬费。现在她家里没人,这事儿就劳你了,你明天可以去厂里找财务上领一下……”
周世中很干脆地说:“行啊。这事我办吧。”接着,他又说:“你们得赶快跟黄秋霞联系……”
工会主席说:“好,这事让主任抓紧办。天热,不能拖了。”
第二天上午,周世中骑车回厂请了假,就急急地往电机电器厂赶。他想早点把丧葬费领出来,好给老人置买些丧葬品……
当他来到电器厂财务科时,却没能取出钱来。电器厂的出纳刚要给他拿钱,不料,一个女会计看看他说:“你是孙桂香的什么人?”
周世中愣了一下,有点尴尬,说:“我,我是她、她的……”
那女会计说:“是直系亲属吗?”
周世中只好说:“不是。”
那女会计马上说:“不行,这钱不能领。领取丧葬费必须有直系亲属签字才行!”
周世中说:“同志,这事儿本来应该由她女儿来领,可她女儿不在……”
女会计说:“那不行,这是制度。”
周世中说:“这事,是你们的工会主席让我来的。”
女会计说:“谁也不行,厂长说也不行,都得按制度办事。”
周世中无奈,只好空手走了出来……
大热天,阳光很毒。街面上滚动着阵阵热浪……
周世中骑车在路上走着,他想必须借钱,不能再等了,时间一长,衣服就穿不身上了……
周世中来到厂门口,下了车子,犹豫了一下,走进传达室,对白占元说:“师傅,你手头有钱吗?”
白占元一愣,说:“世中,出啥事了?”
周世中说:“小虎他姥姥过去了……”
白占元说:“那厂里会不管吗?”
周世中说:“丧葬费必须得有直系亲属签字,可秋霞不在……”
白占元马上说:“有是有,是留着给小国办事(结婚)用的。我没让他知道。存着呢,是死期。我给你取吧……”
周世中一听,忙说:“算了,师傅,我再找吧。取了就没利息了……”
白占元说:“你要急用,那点利息……”
周世中说:“不,不。师傅,你别取,我再找找,我能找来……”
白占元看看他,说:“那你……”
周世中说:“没事,师傅,我再找……”说着,便走出去了。
周世中又骑车回到了宿舍楼上,他没有回家,径直来找李素云来了。
李素云放下手里的碗,忙说:“你还没吃饭吧?”
周世中谎说:“吃了。”
李素云问:“小虎他姥姥过去了?”
周世中说:“过去了。秋霞不在家,唉,咱也不能不管哪……素云,你这儿有钱吗?我想借点钱。”
李素云说:“怎么……”
周世中说:“我下个月就……”
李素云说:“我不是这意思。你要多少?”
周世中说:“你有多少?”
李素云说:“有是有。存着呢。抽屉里有四五百,够不够?”
周世中想了想,说:“你先借给我吧。不够再说……”
李素去屋里边拿钱去了。周世中站在那儿,掏出烟来,放在嘴上,可嘴太干太苦了,他又把烟取下来,放进了烟盒……
片刻,李素云从里边拿出一叠钱递给他,说:“世中,听说小田也想当车间主任,你……”
周世中苦笑说:“谁当都行。我这会儿顾不上了。”说着,拿上钱匆匆走出去了。
中午,周世慧进了“多家灶”。
她悄没声地推开了小田的房门,而后轻轻地把门关上,身子靠在了门上……
小田一下子瘦了许多。他正躺在床上看书,见周世慧进来,看了她一眼,慢慢坐起身来……
周世慧说:“小田,听说你也想当车间主任?”
小田淡淡地说:“怎么了?”
周世慧说:“你别和我哥争了,你争不过他。”
小田望着周世慧,不说话。
周世慧说:“你们厂里的情况我还不知道。我哥啥威望?你啥威望?争不上,净丢人。你何苦呢?”
小田说:“我承认我没你哥的威信高。可这是选主任,不是选丈夫。”
周世慧看了他一眼,说:“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是为你好!你知道不知道?你是不是说过,你要自己选自己?你都不知道人家是怎么议论你的……”
小田冷冷地说:“想怎么议论怎么议论。”
周世慧说:“你还真要和我哥争啊?”
小田沉默了一会儿,说:“世慧,说句公道话,在我们车间里,你哥是很人物,我承认这一点。我知道我很难跟他抗衡。不过,我还是想争一争。”
周世慧说:“你怎么跟变了个人似的,说话这味?还不过、不过的……你要想和我哥争,就得下大劲。不过,我也‘不过’了,不管你下多大的劲,你肯定争不过我哥!”
小田说:“这我知道。可我一定要试试。和你哥相比,我有三条优势……”
周世慧吃惊地说:“啊,你还以为你有优势?哪三条?”
小田说:“第一,我比你哥年轻。”
周世慧笑笑,说:“嘻,这也算优势?”
小田不顾嘲笑,又说:“第二,我夜大毕业,学历比你哥高。”
周世慧问:“那第三呢?”
小田望着周世慧,说:“第三,我暂时不说。”
周世慧说:“这人,还保密呢。怕我出卖你呀?”过了一会儿,她故作聪明地说:“你不说我也知道。可你还是争不过我哥!”
小田定定地望着周世慧,问:“世慧,要叫你投票,你投谁?”
周世慧怔了怔,说:“当然是投我哥的票了。”
小田说:“如果他不是你哥呢?你投谁?”
周世慧想了想,说:“那,我也投我哥。”
小田淡淡一笑,说:“我看不一定。”
周世慧说:“那你说我投谁?投你?”
小田说:“也许吧。”
周世慧笑着说:“你以为我会投你?”
小田说:“也许。”
周世慧突然说:“那,你是非要和我哥争高低了?”
小田点了点头。
周世慧重复说:“一定要争?”
小田说:“一定要争。”
午后,电机电器厂家属院的宿舍楼上,周世中提着个包,正匆匆往楼上走……
楼上的住户刚好有下楼的。那下楼的女人一边走一边嘟哝说:“怎么有股味呢?这是啥味?真是的,也不管管……”
周世中跟她擦身而过,匆匆上了楼。他刚进门不久,一个戴红袖章的老太太追上来了。老太太站在门前问:“喂,你是这家的什么人呢?”
周世中忙说:“大娘,有事吗?”
那老太太说:“我是街道居委会的。据这里的住户反映,这家死人了?”
周世中说:“是。老太太过去了。”
那老太太说:“丧事抓紧办吧。群众有反映,都反映到居委会了。天太热,时间长了,再拖就不好了,抓紧办哇。”
周世中说:“好,好。”
老太太一边下楼一边小声嘟囔说:“都反映说有味了。小孩也害怕……”
片刻,电器厂的工会主席和办公室主任也上来了。两人进了门,办公室主任擦着汗说:“周师傅,我们一直在跟她女儿联系,可就是找不到她的准确地址,联系不上,你看……”
周世中说:“那就再联系联系吧。总得让她们母女见上一面吧?”
工会主席也说:“按理是该的。可就是联系不上。再拖不大好吧?”
周世中沉默了一会儿,咬咬牙,说:“再等一天吧。”
主任说:“不是不想联系,是一直联系不上……”
周世中说:“孟主任。我现在是外姓旁人,实话说,我跟秋霞已经离婚了,没有关系了。办丧事没有一个直系亲属在身边……”
孟主任说:“你说那个荷花大酒店,我已经打电话联系了。他们不提供地址,推说不知道。你看看……要不,我再亲自去一趟?”
工会主席说:“你就再跑一趟吧。这事,幸好周师傅在,要不,还真不好办。老孙也可怜,人死了,身边没一个亲人……”
办公室主任说:“我去,我现在就去。”说着匆匆走出去了。
工会主席说:“我也跟火葬场联系了,人家说了,火葬也要直系亲属签字。她万一要是回不来,你看这事……”
周世中沉默了一会儿,说:“再等等吧,要真不行,我签。”
墙上的钟表在“嗒嗒”走着……
傍晚,李素云、班永顺、梁全山等人赶来了……
他们进了门,默默地望着周世中。周世中说:“你们来了?坐吧。”
李素云问:“该办的都办了吧?”
周世中说:“办了。”
李素云说:“这人,说去就去了。秋霞也不在……”
周世中没说什么,只默默地望着屋里的灵床……
李素云又说:“世中,秋霞不在,你一个人也不行。今晚上,咱们分班吧,分班为老人守守灵……”
周世中说:“你们还是回去吧,明天还要上班呢。”
班永顺说:“素云说得对着哩。遇上事了,咋也不能走啊。分班吧,两人一班,轮换着睡会儿。”
梁全山也说:“分班,我跟老班一班,世中跟素云一班。世中,再咋也得闭闭眼呢。”
周世中看了看他们,说:“那就这样吧。这是五楼,热。我先值。你们先上楼顶凉快凉快,到时候,我叫你们……”
这时,梁全山神秘地说:“世中,有个事得给你说一声。”
周世中问:“啥事?”
梁全山说:“小田那家伙真不是玩意儿!”
周世中说:“小田怎么了?”
梁全山说:“你还蒙在鼓里呢。这几天,小田一直在车间里跟那帮年轻人鼓噪哪!”
周世中说:“鼓噪啥?”
梁全山说:“鼓噪着当车间主任哩!你还不知道吧?这些天,他一上班就在年轻人群里串来串去,这不是拉选票是干啥?世中,要是你当主任,我没二话,举双手赞成。小田,他算个啥?”
班永顺也说:“就是,世中,你不能不防啊。下班时,在厂大门口,我看见一帮子小青年,小田领头,忽拉拉往西去了。八成是喝酒去了!”
梁全山说:“看看,现在这年轻人,啥事都干得出来!”
周世中看看他们,漠然地说:“他想当,就让他当吧。”
梁全山一瞪眼说:“这话你可不能说。你千万不能让,你要让,辜负大家一片心!”
李素云也说:“世中,梁师傅说得对,你该当仁不让。”
班永顺说:“就是,不能让。不能让。”
周世中说:“好,我不让,行了吧?以后再说……”
梁全山说:“光这还不行。咱这边也得采取点措施,不能光看着他活动。”
班永顺说:“对,对,咱也活动活动。”
周世中皱皱眉说:“活动啥?就这么些人,多少年了,谁还不知道谁?他愿意活动,让他活动吧。”
梁全山说:“是这,世中,你这边,也没空。明儿,我跟老班、素云分头找找……”
周世中一听,脸变了,说:“谁也别找,千万别找。”
梁全山急了,说:“你这人,真死劲!如今地方上这事……”
周世中说:“这人总得要脸吧?为这个车间主任,脸都不要了?谁也别去找,谁要去,这等于扇我的耳刮子!”
一时,众人都沉默了……
里屋,死去的人在灵床上静静地躺着……
夏夜,班永顺和梁全山坐在五楼的楼顶上,屁股下垫着一张席……
头上是闪烁的星光,周围是闪烁的灯光……
梁全山仍气呼呼地说:“世中这人,真死劲。给他活动活动,他还不让。”
班永顺望着远处,说:“老梁,这人,你看这人,说去就去了。人一死,啥都不说了。”
梁全山说:“这还是和平年代,要是战争年代,一死一大片。”
班永顺说:“那是,那是。这人活着,觉着老不容易。死了,才知道活着好。”
梁全山说:“又是你那一套?好死不如赖活着。”
班永顺说:“不是这。这人活着,平平稳稳的,没灾没难的,有活干,有饭吃,这不好吗?我看好。唉,就是……”
梁全山说:“平平稳稳的,平稳个屁!你没看看外头,都成啥了?那些有钱的、有权的,一个个花天酒地,你不眼气?”
班永顺说:“眼气啥?眼气也没用不是?”
梁全山说:“真不眼气?”
班永顺说:“真不眼气。”
梁全山说:“我不信。你老婆成天训你,还说不眼气?”
班永顺说:“你别听她说。女人家,心性高,也就说说。她也知道,咱是凭劳动吃饭的,说说也就说说,该干啥还干啥……干到一闭眼,也就算完,也值。”
梁全山说:“嗨嗨,老班,还有一套哪。”
班永顺说:“吃得再好,穿得再好,也是活。咋也是活。人一伸腿,就跟世中他老岳母一样,啥都不说了。人活着就是一个干,你不干,活着干啥哪?”
梁全山说:“那还是钱少,给你一千万,你就不干了。”
班永顺说:“不干弄啥?光吃吃、坐坐?”
梁全山说:“吃吃坐坐还不好?”
班永顺说:“光吃吃坐坐,一点难也不作,一点罪也不受,那有啥意思呢?”再势派不也得死吗?
梁全山说:“死跟死不一样。那当官的,死也死得威风……”
班永顺说:“咋不一样?那当省长的,势派吧?死了也是一股烟儿。当百姓的,再穷,死了也是一股烟儿。反正都是烟儿。”
楼里,在停灵的床前,周世中和李素云在灵前坐着……
李素云说:“世中,听说老太太活着的时候,老看不上你,嫌你是工人,是不是?”
周世中摇摇头,苦笑了一下,没说什么……
李素云说:“她怎么也想不到,死的时候,只有你在身边给她守孝……”
周世中用回忆的语气说:“那时候,我刚跟秋霞谈,老太太是看不上我,她当了一辈子工人,却不愿让女儿找工人,她有她的想法,主要是不想让女儿吃苦,她是想给女儿找个当干部的。所以,从一开始,两家的老人就互相看不上,我妈嫌她势利,这老太太呢,是嫌我家穷……不过,成家以后,老太太的态度不是那么坏了,特别是有了孩子以后,我每次来,也挺热情的。后来她一有病,就又不行了。她骂过我几次,我知道她是害病害的,心里躁,也没跟她计较。人一老,脾气更躁了,这病又治不好。她能不躁吗?秋霞也是被她拖的,想走,我知道她一直想走。床前没有百日孝啊。现在,死的时候,她身边连个人都没有,唉……”
李素云说:“秋霞也太不像话了,把老人孩子撇下,自己……”
周世中说:“听小虎说,请了个小保姆,可老太太把她骂走了……女人就是女人。这事我办不出来。女人总想往高处走……”
李素云说:“你也别这么说,女人也不是都这样。是看人的,啥人就是啥人。”
周世中说:“要不是孩子在这儿,恐怕死多少天还没人知道呢!”
李素云说:“幸亏是遇上个你,要是别人,才不会管呢。你是心太好……”
周世中不好意思地说:“好啥?男人男人,就是作难的嘛。再说遇上了,能不管吗?”
李素云说:“秋霞真不该离开你……”
周世中说:“她,也不容易……”
李素云说:“是钱把人烧的了。那主儿很有钱,是吧?”
周世中说:“她……不说了。”说着,他站起身,又在灵前换上了两支蜡……
三天后,在火葬场殡仪馆的大厅里,散散落落的放着一些花圈。花圈上分别写着一些单位和个人的名字。花圈中间有“周世中敬挽”和“外孙周小虎敬挽”的字样……
三天了,他们一直在等黄秋霞,可黄秋霞至今还没有回来……空空荡荡的大厅里,只有周世中和小虎在灵前站着……
这时,电机电器厂的工会主席和办公室主任匆匆走进来。工会主席说:“周师傅,天太热了,不能等了,实在是不能再等了……”
周世中显得非常疲惫,他没有说话。
办公室主任说:“她女儿还是没有消息。所有能联系的地方,我们都联系了。包括你说的那个大酒店,我们跑了三趟。可他们,拒不提供准确住址。不过,我已经再三给他们说,让他们转告黄秋霞,告诉她母亲去世的消息。你看,这又一天了。”
周世中仍不说话。
工会主席说:“周师傅,我看别再等了,还是送走为安吧?”
终于,周世中说:“孙主席,那就……办吧。”
工会主席说:“那好。”说着,和办公室主任一块匆匆走出去了。
殡仪馆的门开了,一些匆匆赶来的工人们涌了进来。人群中既有电机厂的工人,也有柴油机厂的工人,李素云、白占元、班永顺、梁全山等人全都来了。
片刻,哀乐响了,大厅里一片肃然……
灵前,仍只有周世中和小虎……
黄秋霞提着皮箱匆匆在人流中走着。她刚下火车。虽然穿着一条素色裙子,但仍掩饰不住打扮出来的艳丽。她直到昨天下午才得到母亲去世的消息。林凡拖了两天后,才把消息告诉她……
黄秋霞在车站拦了一辆出租车,急急地往殡仪馆赶去……
一路上,她一直催促司机:“快点,麻烦你快点……”
殡仪馆里,高高的大烟囱徐徐冒出了一股白色的烟雾……
人们缓缓从大厅里走出来,把一只只黑纱、白花放在门口的一个纸箱里……
这时,一辆出租车停在了殡仪馆门前,黄秋霞急急地从车上走下来。当她看见从大厅里涌出的人流时,手一松,皮箱掉在了地上……
工人们纷纷从黄秋霞身边走过,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跟她打招呼……
当戴着黑纱的周世中领着小虎走到她面前时,她眼里流出了泪水,羞愧地叫了一声:“世中……”
周世中没有理她,只是把小虎轻轻地往她跟前一推……
黄秋霞又叫:“小虎……”
小虎也一声不吭。他默默地站在那儿,默默地望着妈妈,突然之间像是长大了……
看见李素云时,黄秋霞又呜咽着叫道:“素云……”
可是,李素云也没有理她,只默默地从她身边走过去了。
人们缓缓地走出了殡仪馆大门……
第九章
深夜,疲惫不堪的周世中刚一进门,就听见门后传出一声断喝:“站住!”
他扭头一看,只见母亲余秀英在门后站着,双目炯炯,眼里放出病态的光!原来她一直在门后边藏着。她手里拿着一根竹杆,瞄着儿子说:“叛徒,你是革命的叛徒!”
周世中叫了一声:“妈。你……”
周世慧听见响声,忙披着衣服从自己房里跑出来,叫道:“妈啊……”
余秀英马上用竹杆指着周世慧,说:“站住。都给我站住!”又说:“世慧,你发现了没有?你哥是叛徒!”
周世慧一边往母亲跟前走,一边说:“妈,我哥刚下班回来……”
余秀英仍然用竹杆指着他们:“告诉你们,我是毛主席派来的。工宣队是毛主席派来的!”说着,她把竹杆一横一扫,又说:“世慧,说吧,你站在哪一边?”
周世慧忙说:“我站在你这一边。”
余秀英说:“那好,现在跟我一起背最高指示。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
周世慧也只好跟着小声背诵……
余秀英又说:“毛主席说: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个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今天就暂时背到这里吧。世慧,你知道你哥干啥去了?你哥去帮助敌人去了。那一家姓黄的就是黄世仁!是黄世仁把咱小虎夺走了!你哥还去帮助她,你说这是啥性质?他是革命的叛徒!”
周世中十分痛苦地望着母亲……
周世慧也看着母亲,她灵机一动,说:“妈,我哥已经反戈一击了。你不是说,反戈一击有功吗?”
余秀英一愣,说:“你哥反戈一击了?”
周世慧说:“反戈一击了。”
余秀英说:“站到这边来了?”
周世慧说:“站到这边来了。”
余秀英说:“你别插嘴。让他自己表态!”
周世中上前走了两步,说:“我,站过来了。”
余秀英这才双手拄着竹杆,命令道:“那好,毛主席说:站队站错了,站过来就是了。现在集合!”
周世慧忙跑上去,跟哥哥站在一起……
余秀英又喊:“报数!”
周世中、周世慧两兄妹开始报数。周世中说“一”,周世慧说“二”,周世中说“三”,周世慧说“四”……当他们一直报到“四十五”的时候……周世中掉泪了,周世慧也掉泪了,但他们仍含着泪往下念……
周家的这幕情景全被一个人看在眼里……
她就是李素云。
李素云一直趴在窗外偷偷地看着。最后,她实在受不了了,双手捂着脸,哭着跑开了……
李素云跑到老白师傅家,哭着对白占元说:“世中太难了,也太能忍了,余大妈怎么这样哪?”
白占元叹口气说:“你不知道。文革的时候,余秀英是学毛著积极分子,老三篇能倒着背。她被抽去当了工宣队员,进驻学校。有一次学生武斗,她去制止,被围了一天一夜,头下还挨了一砖头……后来治好了,可从那以后落下了病根,神神道道的……”
李素云说:“怎么就……?”
白占元说:“平时好好的,只要不犯,跟正常人一样。一犯了病,拽都拽不住。可苦了世中他们啦。”
李素云说:“这是精神上的毛病,怎么不治治呢?”
白占元说:“治了。钱没少花,就是不见效。世中是个孝子,也不愿让他妈受那份罪。精神病院里,犯了病光用电击……”
李素云没再说什么,只是眼里泪浸浸的……
白占元说:“素云哪,你帮帮世中吧,世中真是块车间主任的料子。”
李素云喃喃地说:“我……”
白占元说:“世中人好啊。我那小国,要有世中的十分之一,我也……”说着,他伤心地摇了摇头。
李素云安慰他说:“白师傅,经过这次教训,小国会学好的。”
白占元说:“嗨,那个狼羔子。学好学坏随他吧。我不想他,我一点也不想他……”嘴里这样说,眼却湿了。
选举的日子到了。
这天上午,车间里召开职工大会。工人们全都坐在机床间的空地上,车间里一时熙熙攘攘的。会场的前边是一块大黑板,黑板上用粉笔写着两个候选人的名字:周世中,田治。
在黑板下边,还摆着几张桌子,桌后坐着厂长,工会主席等人……
厂长道:“同志们,大家都知道,二车间是咱们厂的机械加工车间,是厂里主要生产车间之一,也是厂全面改革的试点。这次民主选举,不划框框,不定调调。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要把大家信任的、有领导能力的、有开拓精神的同志,选到领导岗位上来。不要小看你们手里那一票,那可是你们的权力。要学会使用自己的权力,这一票,就要掂掂份量的。总之,希望能够选出团结,选出干劲,选出一个新的局面。好了,下边请候选人讲讲吧?”他抬头四下看了看,大声说:“谁先讲?周师傅,你讲吧。大家欢迎!”
一片掌声!
周世中在掌声中站起身来,走到会场中间的空地上。他连着熬了几个通夜,人显得很疲惫,神情也有些恍惚。他站在那儿,突然间觉得脑海里一片空白。他张了张嘴,很久没有说出话来……
坐在人群中的李素云知道他是太累了,便匆匆走上前去,当着众人的面,给周世中端了一茶缸水……
周世中接过来喝了两口,稳了稳神儿,才说:“面对大伙,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在咱们车间干了二十年了。大家对我是了解的,我对大家也是了解的。我想,有了这种了解和熟悉,已经足够了。再说什么,都是多余的。我这个人不会事先许愿,我也不想许愿。如99lib.果大伙选我当车间主任,我想,我起码可以做到三条:一,我会尽力而为。有多少力量都使出来,做好工作。二,我会一视同仁。善待车间里的每一个同志,决不厚此薄彼,也决不会假公济私。三,车间里一切事务公开。包括奖金、工时、定额等等,全部公布于众。车间主任,车间调度,车间质检员的奖金,只拿平均数,不能高于一线的工人。我还要补充一点,如果我当选,我不可能一下子许大伙很多好处,说让大伙拿多少多少奖金,这都是空话。我不说空话。我只能说,我会尽一切努力……好,我就说到这儿。”
厂长带头鼓掌,又是一片热烈的掌声!
班永顺在人群中碰碰梁全山说:“看看,世中说得多实在。”
梁全山没吭声。
这时,厂长说:“好。下边……小田,听小田讲!”
掌声不是很热烈,掌声是从一些年轻人堆里传出来的……
小田走上前来,故意放低声音说:“刚才周师傅讲了,他讲得很好。我知道,在很多方面,我跟周师傅没法相比。但是,有些看法,我跟他有所不同……”
在工人群里,有人嚷嚷说:“他说的啥?”
有人说:“没听清。叽叽咕咕的……”
小田突然用炸耳的声音说:“周师傅不许愿,我许愿!如果我当选车间主任,三个月之内,在座的、工资奖金要翻一番!”
会场上,人们一下像是被蜜蜂蜇了一样,乱哄哄地议论起来……
有的相互询问说:“多少?他说多少?”
有的说:“他说翻一番,就是翻一倍!”
有的说:“老天!他真有这能耐?”
有的说:“真要是那么多,我真投他!”
梁全山忿忿不平地说:“吹吧,吹吧!吹死牛不报税!”
班永顺也摇着头说:“不实在,不实在。”
小田又突然改用平和的口气说:“我说奖金、工资翻一番,大家肯定会有疑问。会说,你凭啥呢?你凭啥说,能三个月让我们的工资翻一倍呢?是不是吹牛?这个问题,下边我给大家一个满意的答复!”
会场上慢慢静下来了,人们都望着小田,迫不及待地想听他下边说些什么……
小田说:“现在,我给大家讲一个人。这是个美国人,他的名字叫泰勒。大约一百多年前,这个人出生在美国宾夕法尼亚州的一个小城市。他家境贫寒,原是一个很不起眼的小人物。小到什么程度呢?其实就和我们在座的一样,是个普普通通的工人。而且,是一名车工!”
这时,厂长突然插话说:“想不到,二车间藏龙卧虎啊!好,好……你接着讲,接着讲。”
会场上,坐在人群中的梁全山不服气地说:“看看,又转(念ZHUAI,转文,卖弄的意思。)哩,又转哩!读个夜大,识几个字呀?可不像他了!”
班永顺说:“就是。净说点少天没日头的话。”
小田接着说:“就是这么一个小小的车工,后来成了世界上著名的人物,被人称作‘科学管理之父’!他是从最基层干起的,先后干过勤杂工、车工、领班、工长、等等等等,直到总工程师。他是靠什么成为世界上著名的‘科学管理之父’呢?最重要的一条,是他创造了‘泰勒制’。什么是‘泰勒制’哪?简单说,就是‘工时制’和‘计件工资制’。这个‘计件工资制’现在看来不算什么,但早在一百多年前,正是这个‘泰勒制’大幅度地提高了生产效率!美国工业能够成为世界上最强大的工业,与早期推行‘泰勒制’是有很大关系的。这个叫泰勒的美国人,这个早年的车工,还写过一本书,名字叫《金属切削工艺》。这本书,就是专门研究咱们车工工艺的。当然,从科学管理的角度说,‘泰勒制’也有‘泰勒制’的弊病。但是,我要说,就我们车间而言,目前连这个生产水平都没有达到。我们有很多生产时间,生产程序是浪费的、重复的、无效的……如果我当选,我将全面推行‘工时制’和‘计件制’。由于种种原因,我也不否认目前的‘年限制’,因为‘年限制’对许多为本厂做出过很多贡献的老工人是有好处的。但‘年限制’只能是基础……”
工人们又纷纷议论起来。有的说:“啥年限制、工时制?”
有的说:“管他说啥,只要长工资。”
有的说:“工时制都不知道?现在不就是吗?”
有的说:“听听,听他说……”
小田说:“下边,我要讲的就是,如何使大家的奖金和工资翻一番的问题了。大家都知道,目前厂里给我们下达的生产任务是满的,表面上看,是饱和状态。但如果全面推行‘工时制’和‘计件制’,生产效率肯定会大幅度提高。我计算了一下,就是按一个中等技能车工的生产能力,工作效率也会缩短两到三个小时。每天缩短两个小时,这两个小时干什么?多生产零件是不可能的,因为全厂是一盘棋,上道工序也无法满足咱们下道工序。那么,我认为,我们车间,在节约的这两三个小时里将找米下锅!当然是在不影响厂里生产进度的情况下了。当着厂长的面,我不隐瞒这一点,我们将用外接散件加工来补充这节余的三个小时。这三个小时创造的价值,除了应上交的之外,将全部做为补充工资奖金发给大家……”
“哄!”会场上一下子又热闹起来。有的说:“嗨,这法行!”
有的跳起来说:“我赞成!我赞成!”
有的说:“你别说,看书多就是好……”
有的说:“说是说,做是做。你别光听他说……”
有的说:“到时候,麻烦就出来了!走着看。”
小田又接着讲:“第三……”
半上午的时候,王大兰挑着两只空桶(盛胡辣汤用的)回来了。
她在楼道里碰上了周世慧,说:“夜班?”
周世慧说:“不,我今儿调休。”
王大兰问:“他们厂今儿选举。你哥选上了吧?”
周世慧说:“谁知道呢。”
王大兰说:“我看没跑。”
周世慧笑说:“那也不一定。”
王大兰笑着说:“等你哥回来,让他请客。”
车间里,会继续开着……
小田仍在讲:“……实行严格的工艺制度,肯定会触及到一些人的利益,也肯定会有人骂我。我不怕你们骂我。有一点,我将赢得你们女人的笑!等到你们拿到钱的时候,等你们的女人笑的时候,你们就不会再骂我了!”
“哄”一声,会场上的人都笑了!
此刻,当人们不注意的时候,周世中悄悄地绕到机床后边,又悄悄地走出了车间……
他蹲在车间门外,从兜里摸出一支烟点上,默默地吸着……
阳光从天上射下来,很爆……
车间里,投票开始了。工人们涌动着站起身来,排着长队准备到黑板前投票……
有两个选出来的工人做监票员。他们站在黑板前,依次接过工人们送上的选票,而后唱名,接着把名字写在黑板上……
黑板上,在周世中和田治的名下,出现了一个个粉笔写的“正”……
那唱票的工人不时地高声喊:“周世中一票……田治一票……周世中又一票……田治一票……周世中再一票……”
黑板上,两人名下的“正”越来越多……
周世中靠坐在车间外边的水泥台上吸完了烟,他把烟蒂掐灭。看了看远处工厂大门,又慢慢地走回了车间……
车间里的大黑板上,唱票的正在数黑板上的“正”字。一个“正”字是五票。数完周世中的票之后,他高声喊道:“周世中,149票!”
人群里传出一片嗡嗡声……
唱票的又在数田治的票数。数到最后,工人们全都站起来了,跟着他一起数……
终于,唱票的再次高声喊:“田治,149票!”
“哄”!又是一阵骚乱。有人嚷嚷说:“咋搞的?这是咋搞的?”
有人喊:“不对!不对!”
监票的也喊:“还有谁没投?谁还没投?”
有人喊:“周师傅、小田都没投……”
这时,厂长站起身说:“我也投一票!我是厂长,代表厂里投一票吧!”说着,他转过身来,拿起粉笔,在周世中的名下划了一道……
唱票的马上喊:“周世中,150票!”
有人喊:“周师傅上去投!”
有人喊:“小田,小田!”
这会儿,在众目睽睽之下,周世中走上前去,拿起粉笔,在小田的名下划了一道……
唱票的立时激动地喊:“田治,150票!”
此刻,会场上静下来了,人们的目光全都注视着小田。只见小田走上前去,抓起粉笔,毫不客气地在自己名下划了一道!
唱票的怔了一下,马上又喊:“田治,151票!”
“轰”!一下子,会场炸了!有人跳起来欢呼;有人炸着喉咙嚷嚷……
有的说:“能投自己吗?”
有的说:“怎么不能?!”
有的说:“这这这……这不能算!”
有的说:“为啥不算?”
梁全山气得高声叫道:“哪兴投自己?兴投自己吗?这不能算。这不能算吧?”
可是,厂长却站起来郑重宣布说:“投票结果,田治同志当选为二车间车间主任!”
当晚,整个宿舍楼的人都知道田治当上车间主任了。
他一回来,就有人跟他开玩笑说:“哟,田主任,田主任回来了!”
小田心里高兴,嘴上却不说,唬着脸:“去,去去。”
上了楼,一进“多家灶”的门,王大兰就说:“小田,哟哟,我这嘴,田主任,田主任请客吧?”
小田说:“大嫂,你开我玩笑呢。”
王大兰说:“不敢不敢,我哪敢呢。你这会儿当主任了,以后对你班大哥可好些。他人老实,也不会巴结个人。”说着,便扭身回屋盛了一碗胡辣汤端出来,说:“小田,晚上不用做饭了。这现成的有汤有馍,还热着呢……”
小田忙说:“不,不不,不用。”
王大兰一变脸说:“怎么?当主任了,看不眼里了?”
小田只得接过来,说:“好好,我接着。”他把胡辣汤接过来,说:“大嫂,要是以后我做错了什么,还请你多包涵。”
王大兰说:“看你说哪儿去了。一个屋住着,还能没个照应?”
接着,王大兰又说:“要馍不要,我给你拿馍。”
小田连声说:“不用,不用。”
此刻,梁全山刚好进门,见小田手里端碗胡辣汤,就说:“哟,这么快可巴结上了?”
王大兰脸红了一下,说:“看你说的,兄弟又没个做饭的,我就不兴关心关心?你想喝也来盛!”说着,扭身回屋去了。
梁全山说:“我可喝不起!”说着,一踢门,也进屋去了。
梁全山一进门,“乒”一声把门关上,平身往床上一摔,嘴里骂道:“我操!他当上了!他当上了!谁不谁的……”说着,他忽一下又坐了起来,对着墙上的镜子照了一会儿,指着自己的鼻子说:“你说说,你不能当吗?你排长都干过。谁叫你不报呢?你笨不笨?你亏不亏?你傻不傻?车间主任有啥当的?不就是分派活儿吗?不就是定工时、定任务吗?谁不会咋的?”说着,他站起身来,背着手在屋子里扭了一圈,又扭了一圈,地方太小,也扭不开,就咳嗽两声,这儿一指,拿腔作调地说:“你把这个活儿干干,抓紧时间,啊……”又那儿一指,说:“你,说你哪。怎么搞的?我扣你的奖金!”
七点半的时候,李素云来到了周家的门旁,故意高声喊:“周师傅,有人找。”
周世中迟疑着走出来,问:“谁呀?”
李素云说:“找你的人在我家坐着呢。你来吧!”说着,头前走了。
周世中慢慢跟过去,边走边问:“谁找我?”
等周世中进了门,李素云才说:“我找你。”
周世中抬头看了看她,又看看饭桌上摆好的酒菜,不再吭了……
李素云说:“我想让你陪我吃顿饭……”
在街口的马路边上,小田正在踱步……
他已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显得跟往日大不一样,脸上也没有了那往日的阴晦。他身边停着一辆自行车,不时地看看表,往远处望望。
不一会儿,周世慧骑车过来了。看见小田,她停住车子,问:“你站在这儿干啥?”
小田说:“等你。”
周世慧说:“等我?等我干啥?”
小田说:“请你吃饭。”
周世慧惊讶地问:“请我吃饭?”
小田说:“就看你敢不敢去了?”
周世慧看看他,说:“这么说,你当上主任了?”
小田说:“是。”
周世慧不相信地又看了看他,笑说:“嘿,还真当上了?”
小田说:“你去不去吧?你不去算了。没人为我祝贺,我自己为我自己祝贺。”
周世慧说:“谁说不去了?不吃白不吃。”
小田马上去.99lib.推车子,说:“那,走。”
周世慧说:“走就走。”
小田说:“你不回去安慰安慰你哥?”
周世慧说:“我哥可不像你,鸡肠小肚的!”
班永顺家四口人正围在一张小饭桌上吃饭……
小振明嘟着嘴说:“老喝胡辣汤。我不想喝胡辣汤……”
王大兰说:“卖剩下了,不喝咋办?好好的,能扔了?”
小振明说:“中午喝,晚上还喝。天天都喝。”
王大兰说:“饿你三天,你就不说了!去吧,去吧,碗里的汤倒给我。叫你姐给你泡包方便面。”
小水站起身来,给弟弟泡方便面去了……
王大兰说:“我还给小田端了一碗。人家这会儿当主任了不是。”
班永顺说:“我咋也想不通,他怎么能当主任?世中没整上,他整上了。你说说……”
王大兰说:“八成,小田送礼了。”
班永顺说:“不像。这一段,他没出过门,成天猫在屋里……”
王大兰说:“不送礼,能让他当?你不是说,轮一圈也轮不上他……”
班永顺说:“这人,没看出来。打从那回事,跟变了个人样。”
王大兰插嘴说:“变阴了。”
班永顺说:“不光这。他成天猫屋里看书,还弄得挺有路数,说出来一套一套的。不过,说来说去,他这主任当得也不算光彩。还是人家世中让他,要不让他,他咋也当不上。”
王大兰说:“不是说选上的吗?”
班永顺说:“选不假。可两人的票数一样多。没成想,他自己投了自己一票!”
王大兰说:“还有这事儿?”
班永顺说:“可不真的。”
王大兰说:“不管咋说,人家当上了。”
班永顺说:“也有人说闲话。说他那脸皮卡车床上车三刀都车不透……”
王大兰说:“管他呢。他当总比人家当强。不管怎么说,一个屋住着,多多少少也沾点光。”
班永顺说:“大话发出来了,说三个月,让全车间人的工资、奖金翻一番!”
王大兰眼一亮,说:“怪不道呢。要真这样,我还真拥护他。叫我算算……一五,一十,老班,这一弄,你一月能拿七百多呀!”
班永顺说:“话是这么说,谁知道能不能兑现。”
王大兰说:“他敢不兑现!他要不兑现,他这主任就别当。到时候,一车间人,不把他吃了!”
班永顺说:“小田点子多,兴许能兑现。”
王大兰说:“只要兑现,他当就他当。说不定比世中还强呢。”
班永顺说:“他怎么会比世中强?你这人,一说钱,一点原则也没有。他还有话哩,要订一条条的规章,管得严着呢。他还说,将来肯定有人骂他……”
王大兰说:“人家骂叫人家骂,到时候,咱不骂。只要工资奖金能翻一番!”
黄秋霞提着一大兜礼物,领着儿子小虎,一步步走上楼前。她离开周家两年了,这次回来,她的心情很复杂……她很想见见周世中,却又怕碰上昔日的婆婆。
然而,当她领着儿子来到周家门前时,一进门,头一个碰上的就是余秀英。余秀英一看见孙子,便高兴地说:“小虎回来了!俺乖乖回来了!”接着,脸一黑,又说:“你来干什么?”
黄秋霞忙说:“妈,我回来看看你。你身体还好吧?”
余秀英说:“看我?谁让你来的?谁是你妈?出去!你给我出去!”
黄秋霞手里提着礼物,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一时十分尴尬……只好说:“妈,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世中……”
余秀英说:“我可不是你妈!咱们是敌人。毛主席说: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个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你坑了世中不说,还夺走我孙子!你是黄世仁,你一家都是黄世仁!你给我走,你这糖衣炮弹给我拿出去!你要不拿,我给你扔出去!”
黄秋霞说:“我,我想见见世中……”
余秀英说:“毛主席说: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哼!别想。谁知道你黄鼠狼给鸡拜年,安的什么心!”
小虎见一边是奶奶,一边是妈妈,也不好说什么,就问:“奶,我爸爸呢?”
余秀英说:“小虎,你可得听话,不要站在敌人的立场上……”
小虎见奶奶说话这样,有点害怕,不由地往后退了一步……
黄秋霞无奈,只好提着礼物,拽上小虎,下楼去了……
余秀英还要说什么,一扭头,看见老周师傅扶着墙,一点一点地从里屋磨出来,忙上前扶住他说:“老东西,你咋出来了?”
不料,老周师傅扬起那只唯一能活动的胳膊,照着余秀英的脸上扇了一下!
余秀英一愣,说:“老东西,你敢打人?你也反动了?”一松手,老周师傅一下子摔到在地上!
躺在地上的老周师傅,嘴里仍“哒哒哒哒……”喊着……
在街口上的一家小餐馆里,小田和周世慧对脸在“车厢座”里坐着。桌上摆着四样小菜,两瓶啤酒。两个人一边吃,一边说着话……
小田端起杯子,说:“来,为我干杯。”
周世慧转着手里的啤酒杯说:“为你当上主任?”
小田说:“不,为我第一次撕破脸皮……干杯!”说着,他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
周世慧也喝了一小口,说:“啥叫第一次撕破脸皮呀?”
小田拿起筷子夹了些菜,然后说:“世慧,你知道选举前,我是怎么想的?”
周世慧说:“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
小田说:“当时我想,如果我这次选不上,我就辞职不干了……”
周世慧说:“为什么?”
小田说:“不为什么。”
周世慧说:“不为什么是为什么?”
小田说:“真的,什么也不为。”
周世慧说:“我知道,是为那姓林的……”
小田又喝了一口酒,说:“我承认,那是她对我一生的摧毁。当然是对精神上的摧毁。我几乎死在她的手里,那种滋味……”小田咬着牙,恨恨地说:“可是,我又活过来了。我已经不是过去的我了。我要……”
周世慧说:“你想报复她?”
小田说:“你也太轻看我了。正相反,我倒是很感激她。是她,让我重新认识了自己。我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工人……”
周世慧说:“我看,你还是放不下她。”
小田说:“好了,不说这些了。吃菜,吃菜……”
这时,周世慧才说:“小田,虽然我哥没当上,我还是要祝贺你。祝贺你当上车间主任……”说着,她端起酒杯,跟小田碰了一下。
小田说:“说心里话,我很感谢周师傅。可以说,是他……成全了我。”
周世慧脸一变,说:“这话是怎么说的?你笑话我哥?”
小田说:“绝对不是。你哥人太好,太善。不然,我是不会当选的。不过,说句公道话,周师傅不适合做车间主任。”
周世慧说:“你是得了便宜卖乖。你怎么知道我哥不适合?就你适合?”
小田说:“你听我说。周师傅做人是很优秀的,他的智力,也远远在我之上。这些我都承认。但他人太正,太仁义,太顾人,他谁都想顾……作为一个人,这是极好的品质。可做领导工作,他缺乏一股不管不顾的狠劲……”
周世慧不满地说:“噢,好人不适合?你这是啥逻辑!告诉你,要不是我们家里的负担太重,我哥早就……哼!”
小田说:“你说得对。你哥是比我强。可我的心已经磨硬了。你哥的心还不够硬……”
周世慧说:“小田,有句话,我一直没说。我现在就说,你根本不可能胜我哥的。你自己心里清楚,你肯定是做小动作了!”
小田说:“是。我做了最充分的准备。该使用的手段我都使了。周师傅没做任何准备,他太大意了。可是,纵然这样,我仍然没能超过他。他在车间里人缘太好……”
周世慧说:“那你……?”
小田说:“在投票的最关键阶段,我们的票数相等。周师傅149票,我也是149票……”
周世慧说:“那怎么?”
小田说:“这时候,厂长投了他一票,他成了150票。而我是149票。当时,就剩下我们两人没投票了。周师傅,他投了我一票……”
周世慧盯着他问:“你呢?”
小田说:“开始的时候,我已经说了,我把脸皮撕破了……”
周世慧站起来,质问说:“你自己投了自己一票?”
小田默默地点了点头……
周世慧看着他,说:“你,你不要脸!”
小田说:“是,我是不要脸了。”
周世慧猛地抓起包,扭过头,气冲冲地跑了。
在李素云的家里,吃过饭后,周世中在沙发上坐着默默吸烟。
李素云在来来回回地收拾桌上的碗筷和吃剩下的饭菜……
片刻,周世中站起身,说:“素云,你张忙了这么半天,饭也吃了。我,回吧。”
李素云一边解围裙,一边说:“你就不能坐下歇一会儿吗?你等会儿再走,我有话跟你说。”
周世中只好重新坐下来。他确实是累了,就把头靠在沙发上,微闭着眼……
这时,李素云从厨房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一只削好的梨。她走到周世中面前,把梨递给他……
周世中赶忙坐直身子,可他没有接梨,只是摇了摇头……
李素云把梨放在盘子里,也在他的身边坐下来。一时,两人无语……
过了一会儿,李素云伸出手,抚摸着他的头发,轻声说:“世中,你太累了。我知道,你是太累了。”
就这么一句话,周世中两手捧头,慢慢地,泪水从他的指缝里流了下来。他无声地哭了。
李素云轻轻地把他的头扳过来,靠在自己的肩上,又轻声说:“世中,哭吧。在我这儿哭,没人会知道……”
可是,周世中仍然没有哭出声来。仅仅是一会儿的功夫,他又重新坐直身子,用手擦了擦眼,头又昂起来了。
李素云默默地站起身来,走进洗脸间,从里边拿出一条湿毛巾,递给他;周世中默默地接过来,擦了一把脸,刚要起身,李素云却不让他动,又把毛巾接过来了。
当李素云再次走出来时,她手里拿着一把小剪刀。她重新坐在周世中的身边,默默地拉过周世中的手,那是一只被劣质香烟熏黄的、指甲里藏满污垢的手……她抓着他的手指,一个一个地挨个儿给他剪指甲。屋里只有“咔叭、咔叭……”的剪指甲声。她剪过一个,又拉过一个,手在她的手里抓着,手热,心也热。那是一双劳动的手,一双结满茧子的手……
一直等到十个指甲全部剪完,李素云仍然没有松开那双手,她摸着那手上的厚茧,沉吟了一会儿,又重新抓过手指,一个一个地看,看了,她说:“世中,你怎么不累呢?你只有三个‘斗’……”
周世中仍勾着头,一声不吭。
李素云抓住他的手,问:“世中,你告诉我,你真的不想当车间主任吗?”
周世中说:“想。”
李素云说:“我知道你这些天事情太多,太累。家里,外边,又赶上小虎他姥姥病故……如果不是这,你也不会……”
周世中说:“投票前,我就知道了。”
李素云说:“那你为什么还要投小田一票呢?你本来……”
周世中抱住头,说:“我是他师傅啊。当着那么多的人……”
李素云说:“小田自己投了自己一票。可你做不出来,我知道你做不出来。你是太要面子了……”
周世中说:“我想过了。小田是比我合适。就在他站起来发言的时候,我就明白了,他比我合适。只是心里还不想承认……”
李素云说:“你总是责怪自己。我可不这样认为。我觉得你比小田更合适,你更熟悉车间里的情况,大伙也都拥护你。虽然你没有许愿,大家还是相信你的……”
周世中说:“你别安慰我了,我心里有数。再说,我家里这么一摊子……小田没有负担,人又年轻,他确实比我更合适。”
李素云说:“家里负担确实重。但这不是理由。我们都会……”
周世中摇摇头说:“算了,不说了。”
两个人又沉默下来,谁也不再说什么了,就那么相拥而坐。屋子里只有钟表的“嗒嗒……”声。
片刻,李素云眼里渐渐有了泪。她轻声说:“世中,你……抱抱我吧。”
周世中抬起头,望着她,她也含泪望着他,两个人的身子在慢慢接近,接近……
这时,楼道里突然传出了周世慧的喊声:“哥,咱妈又犯病了!”
周世中的身子一下子硬了,坐直了;李素云也睁开微闭的双眼……
周世中慢慢站起身来,望了李素云一眼,匆匆走出去了。
第十章
在上班的路上,周世中被黄秋霞截住了。
黄秋霞站在一个路口上,她的穿着十分艳丽,头发也是新烫过的,所以惹得骑车上班的工人不时回头看她……
当她看到周世中骑车过来时,便迎上前去。周世中停住车子,身子却仍然跨在车上,没有下来。只是一声不吭地望着她。
黄秋霞说:“我到你家去过。你母亲还是那样……”
周世中仍不说话。
黄秋霞又说:“我知道我对不起你。”
周世中冷冷地说:“我要上班了。”说着,就准备骑车走。
黄秋霞忙说:“我想,我想给你说说小虎的事。”
周世中问:“小虎怎么了?”
黄秋霞说:“都怪我。小虎,小虎学习不好,老师找到家里来了。”
周世中看了看手腕上的表,说:“我要上班了。回头再说吧。”说着,腿一蹬,骑上车就走。
车间门口,墙上贴着一张“通知”,上边写的是车间经过“优化组合”以后的待岗人员名单。有很多工人在围着看……
班永顺刚走到车间门口,便听见人群里有人叫他:“老班,老班,你过来,你过来。这上边还有你的大名呢!”
班永顺走上前去,挤进人群一看,见上边有五个人的名字,头一个就是他“班永顺”。他心里“咯噔”一下,怔住了……
人群中有人说:“老班,新主任上任三把火,这头把火烧住你了!”
有的说:“老班不怕。不叫上班,大不了跟老婆去卖胡辣汤……”
班永顺在一片起哄声中,脸色渐渐变了,他开初还想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可他实在是装不出来。那笑就像哭一样,嘴唇哆嗦着,好半天才嘟哝说:“我得问问,我得问问去,我究竟犯啥错误了?”说着,便朝车间里走去。
班永顺走进车间,来到那台外圆磨床前,抬头一看,见二班的小郑已在磨床前立着,正在准备工具呢!
班永顺怔怔地望着小郑……
小郑说:“班师傅,这不怪我。是车间里通知我改上这个班的。我也没办法。”
班永顺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嘴里又是喃喃地说:“我得问问,我得问问,我得去问问99lib.。”他说着,又朝车间那头走去,走到头的时候,他又折了回来,人像是傻了一样,也不知自己要干什么。只是嘴里念叨说:“作人呢,这是作人呢谁老实作谁……”走着,走着,他又醒过神来,赶忙走到周世中的车床前,说:“世中,你看看,欺负人呢!你说说我有啥错?我啥错也没有。多少人不裁,把我给裁了……”
周世中正在忙着卡活儿,没有回头,只说:“谁把你裁了?”
班永顺说:“门口贴着呢。你没看?”
周世中说:“我在路上耽搁了一会儿,来晚了,没顾上看。”
班永顺说:“这不明摆着欺负人吗……”
周世中说:“先上班吧。回头我问问小田……”
班永顺往地上一蹲,说:“还上啥班?人家不让上了。二班的小郑都来了。当初他还是跟我学的……”
周世中扭过脸来,看了看他,沉思片刻,说:“你等一会儿,我去问问小田。”
在路边儿的一个纸烟摊旁,黄秋霞正在打电话。她拿起话筒,拨了号后,对着话筒说:“是荷花大酒店吗?”
话筒里说:“是呀。你找哪一位?”
黄秋霞说:“请问,林经理今天能到吗?”
话筒里立刻很热情地说:“噢,是林太太吧?林总坐的火车下午四点钟到站。喂,喂喂……”
黄秋霞迟疑了一下,把电话放下了。她还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电话里说的那个“林太太”……
车间办公室里,小田正趴在办公桌上看一张图纸……
这时,周世中走了进来。他看了看正在专心看图的小田,冷冷地说:“田主任,班永顺犯啥错误了?”
小田扭过脸来,一看是周世中,忙说:“周师傅,你坐。有事吗?”
周世中说:“我来问问班永顺犯啥错误了?”
小田说:“班师傅没犯错误。”
周世中说:“没犯错误为啥裁他?柿子拣软的捏,是不是?”
小田说:“周师傅,你听我说。按新工艺,咱车间的磨床改为两班。三班没那么多活,白浪费工时……”
周世中说:“那为啥裁老班?谁老实裁谁?”
小田也有点火了,说:“老实不是缺点,但也不是优点。班永顺的文化程度偏低,这你是知道的。按优化组合的方针……”
周世中冷眼看着他,说:“这就是你的改革?这就是工资奖金翻一番的改革?把老实人裁掉,三个人的活儿,俩人干,奖金自然就高了,对不对?”
小田说:“也对也不对。实行‘计件制’,‘工时制’,肯定会触及到一些人的利益,按优胜劣汰的法则,这也没什么错!”
周世中冷笑一声,说:“好,很好。那么说,你就先裁老实人?你为什么不裁别的?开初小郑是跟老班的……你为什么不裁他?”
小田说:“不错,他开初跟过班师傅。可他技校毕业,文化程度比班师傅高,学的就是技工,专业就是精密机床。他现在干的活儿也比班师傅干得精度高。你说留谁?”
周世中气愤地说:“按你的说法,就该过河拆桥,卸磨杀驴?”
小田看了看周世中,语气缓了下来,说:“周师傅,我并不是有意跟班师傅过不去。可磨床上三个人要裁掉一个,这是按工艺流程安排的。我也知道班师傅干了二十多年了,他心里会不好受。这样吧,我再考虑考虑,适当给他安排一下……”
周世中一甩手套,扭身走了。
车间里,一片机床的轰鸣声。工人们都在各自忙活着……
只有老班一人仍在地上蹲着。他的目光非常痛苦,也非常惶惑。
中午时分,周世中和黄秋霞在城河的河堤上走着,不远处扎着周世中的自行车……
两人走到一个水泥椅旁,黄秋霞看了看他,说:“坐吧。”
说着,黄秋霞在椅子上坐下来。可周世中却没有坐,他站在那儿,双手抱膀,说:“有话你就说吧。”
黄秋霞说:“我知道你恨我。不愿见我。你听我把话说完行不行?”
周世中很勉强地在一头坐下来,背对着黄秋霞,说:“你说吧。”
黄秋霞说:“世中,老人是你送走的。我母亲含辛茹苦地把我抚养大,她死时我竟然不在她身边,我……我不知道该对你说什么。如果……”
周世中冷冷地说:“这话不要再说了。我不是冲你,小虎是我的儿子,我不能不管。你就当我是个走路的,碰上了……”
黄秋霞说:“不管怎么说,多亏了你。如今,在人们眼里,我成了罪人了。想改也改不回来了。我只有错到底了……”
周世中不说话。
黄秋霞说:“你是大好人。在人们眼里,你是个大好人,我是坏女人。我欠你很多……”
周世中站了起来,说:“你还有别的没有?没有的话,我走了……”
黄秋霞望着他,很艰难地说:“世中,我走到这一步了,成了个有罪的女人,我也不在乎了。我,就要……结婚了。”
周世中看着她,言不由衷地说:“好哇,祝贺你。”过了一会儿,他又冷冷地问:“是那个姓林的?”
黄秋霞点了点头,说:“你肯定说,我是为钱。是。我的确是为钱。这个世道太不公平了!我们曾经为那么一点点钱,那样地干过。刮风下雨,一年四季奔波,上班下班,下班上班,无休无止地干哪干哪干哪……可是,你知道有些人,他们是怎么活的吗?”
周世中摇摇头说:“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黄秋霞说:“我知道。你是没有见过,我见过了。我现在才知道什么是花天酒地,什么叫应有尽有。所以……”
周世中冷冷地看着她……
黄秋霞仿佛有话难以启齿,最后,她终于鼓足勇气说:“世中,咱们都下过乡,都是吃过苦的人。你帮帮我吧。我,就要结婚了。可我……怕小虎受不了……”
周世中不语。
黄秋霞为难地说:“你原谅了我。也帮过我,就再帮我一次吧。我想,是不是让小虎先跟你一段……”说着,她从挎包里掏出了一叠钱……
周世中直直地盯了她一会儿,说:“让小虎回来吧!”
说完,他扭身大步走去。
仍是中午时分,在“多家灶”厨房里,已做好了饭的王大兰,探头朝外喊道:“老班,端锅!”
屋里没人应。
王大兰又高声喊:“老班,你耳朵塞驴毛了!听见了没有?端锅!”
仍是没有人应。
王大兰气呼呼地说:“饭给你们做熟了,喊都喊不出来!情光吃现成的了!”……嘴里说着,自己把锅从灶上端下来,嘟嘟哝哝地朝外走,走到门前,她一脚把门踢开!进屋一看,只见老班在床上躺着,身子蜷成一团,还用被子捂着头……
王大兰放下锅,赶忙走到床前,说:“咋啦?有病了?”说着,就上去摸他的额头。可她一掀被子,顿时吃了一惊!只见老班满脸是泪,竟然偷偷哭了……
王大兰关切地问:“怎么了?出啥事了?”
班永顺说:“没事。”
王大兰说:“没事不吃饭?没事你哭啥哩?到底出啥事了?”
班永顺说:“没啥事。”
王大兰气了,嚷道:“没事起来吃饭!”
班永顺说:“我不想吃。你吃吧。”
王大兰敲着床,喊道:“祖爷,到底出啥事了?”
班永顺满脸是泪,呜咽说:“……裁了。”
王大兰着急地问:“啥裁了?谁裁了?你连个话都不会说?”
班永顺扭过脸去,说:“车间里把我裁了。”
王大兰吃了一惊,问:“是不让你上班了?”
班永顺抽了两下鼻子,呜咽起来……
王大兰又问:“为啥?你犯啥错了?”
班永顺说:“我叫世中去问了,说没错。”
王大兰喊道:“没错为啥裁你?哼,还不是看你老实!这年头老实人在哪儿都受欺负!这姓田的真不是东西。一当主任,就欺负老实人!我找他去!”说着,忽一下拉开门,朝着小田的门喊道:“姓田的,你出来!真是谁变蝎子谁蜇人哪!咋对不起你了?头天还给你端汤,就这样阴害人?你说,你出来说说,老班犯了那款那条?是迟到了,是早退了?你裁他?你凭啥裁他?我看你是欺负老实人欺负惯了!”喊着,又回头对屋里的老班说:“该吃饭吃饭。不行找厂里领导。厂长还在大会上表扬你哩,他凭啥……”
这时,楼道里有很多人探头在看……
片刻,王大兰看小田不在,仍不解气,又从屋里端出一盆脏水,“哗”一下,泼在了小田的屋门上!
刚好梁全山推门出来,溅了一身水……
梁全山很不高兴地说:“嫂子,你这是干啥?”
王大兰忙说:“大兄弟,对不起了。你别误会。我不是泼你的,我是泼小田的。他太欺负人了!”
梁全山一边擦着身上的水,一边说:“嫂子,就这么点破地方……”
说话间,小田走了进来。王大兰一见小田,立时跳了起来:“姓田的,我问问你,老班犯啥错误了?犯你那款那条了?你裁他!凭啥裁他?”
小田说:“嫂子,你先别嚷嚷。优化组合是厂里定的……”
王大兰打断他说:“放屁!厂里?厂长还表扬老班哩!一个屋住着,怎么得罪你了?说翻脸就翻脸!你睁眼看看,有比他更厚道的人没有?有比他更踏实的人没有?你是报复人。你是看老班没投你的票,你报复他!”
小田摆着手,身子往后退着,说:“我不给你吵,我不给你吵……”说着,一扭身,又退出去了。
王大兰追着他的屁股喊:“叫大伙评评理!兴这样不兴?头天还笑眯眯的,一变蝎子就蜇人!”
下午,黄秋霞到车站接林凡来了。
两人在广州、深圳的时候,林凡曾多次对她许下诺言,说一回来就同她结婚。所以,两人在南方的那些日子里,一直是出双入对,就像真正的夫妻一样。黄秋霞跟着林凡,第一次享受到了金钱带给她的浪漫和欢悦……
所以,她眼前总是出现那些充满浪漫情调的日子:在一碧如洗的海滩上……在豪华的度假村宾馆里……
现在,林凡就要回来了……
黄秋霞没有到出站口去。她是想给林凡一个突然的惊喜,让他在出乎意料的场合突然见到她。所以,她躲在一个离出站口不远的电话亭旁,目光却紧盯着出站口……
列车到站了。出站口开始有人涌出来……
终于,黄秋霞看到了仪表堂堂的林凡。他手里提着一只皮箱,昂首挺胸,从出站口随着涌动的人流走了出来。
黄秋霞往后隐了隐身子,刚想怎样才能给他一个突然的惊喜……可是,眼前出现的情景,使她一下子呆住了!
在出站口的旁边,一个衣着华丽的女人牵着一个孩子朝着林凡跑去。孩子高叫着“爸爸,爸爸……”,扑进了林凡的怀抱;女人很自然地伸手接过了林凡手里的箱子……
黄秋霞头“轰”地一下,差一点儿栽倒在地上!她手扶着电线杆,慢慢地站直了身子……
这时,一辆桑塔纳轿车开了过来。林凡一家三口人高高兴兴地上了车……
车开走了。黄秋霞失魂落魄地扶着电线杆站了一会儿,才慢慢地顺着大街往前走去。她不知道该往哪里去,也不知道该干什么,只是走……
马路上,到处是车流,人流;到处是喧闹颜色和广告;到处都是晃人眼目的商品……可她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
走着,走着……她突然站住了。一个多小时之后,当她抬起头来的时候,她发现她已来到了工厂的大门口。这就是她生活了十五年的工厂,她的机床在这里,她的姐妹们也在这里。她听见了织机的轰鸣……她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到这里来,可她来了。
她进了厂门,看见了往日熟悉的一切。可是,看大门的老人却把她叫住了:“哎,哎,你找谁?”
她愣了,她来找谁呢?好久,她才说:“徐师傅,你不认识我了?我是秋霞。”
徐师傅说:“噢,噢噢。看我这眼,我都认不出来了。我还以为是香港来的呢!”
黄秋霞没有理会看门老人的嘲弄语气,径直地往车间走去……
车间里,那熟悉的“哐哐、哐哐……”声响着,一台台织机在飞经走纬……那千万条白色的线同时在空中跳动着……当班的姐妹正在织机前忙忙碌碌接线,看纱……
她怔怔地站在门口,呆呆地看着这一切……
这时,车间办公室有几个女工涌了出来,看见她,忙说:“哎呀,这不是秋霞吗?穿得这么漂亮啊!”说着,几个女工叽叽喳喳地围了上来。
黄秋霞对人群中的车间主任说:“芳姐,我想上班。我还能回来吗?”
车间主任说:“秋霞,你不是辞职了吗?怎么?”
几个女工叽叽喳喳的。有的说:“你还上班呀?不是找上大款了吗?”
有的说:“你听她说吧,人家如今才不会回来呢。看看人家穿的衣服,净高档的!”
有的说:“你不是说,再也不回来了吗?”
有的说:“你不是找了个好主儿吗,那主儿是不是百万富翁啊?”
车间主任制止说:“别瞎说了。看,都快把人家秋霞说哭了。”接着,她又说:“秋霞,当时,你是口头辞职,又这么长时间没有来,厂里已经……要不,我再给你问问?”
黄秋霞强打精神说:“不用了,芳姐。我是顺便回来看看……”
这时,女工们看她心里不好受,说话的口气全都变了:“秋霞,常回来玩呀。”“秋霞,可别把我们忘了呀!”“秋霞,要是有什么困难,你尽管说,不行让芳姐去找上头……”
黄秋霞说:“那,我谢谢了。你们忙吧,都正上着班呢,我走了。”
众人簇拥着黄秋霞从车间里走出来,把她送到门外。可她却觉得心里很凉。这些以前朝夕相处的姐妹们,此刻仿佛离她很远很远……她转过身来,眼里涌出了泪。
又到上班的时候了,小田把班永顺叫到了车间办公室。
小田让班永顺坐下,又给他倒上水,说:“班师傅,你坐下。”
班永顺说:“我不坐。你说吧。”
小田说:“你坐下嘛。站着像什么样子?”
班永顺说:“我不坐,我不是领导,我不配坐。你说吧,我有啥错。”
老班硬是不坐,小田也不好意思坐,就站着说:“班师傅,你是老同志了。对你,车间里是有考虑的。优化组合确实是厂里定的,希望你能顾全大局。有什么意见,你可以提出来,不要让家属闹,闹也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
班永顺只说:“我有啥错,你说说我有啥错?”
小田说:“现在是改革年代,不是错不错的问题。我从来也没有说过你错。但有一点我可以给你说明,相比较而言,你的文化程度偏低,这总是事实吧?”
班永顺口拙,好半天才说:“我,我,我,也不是现在才低……”
小田说:“这样吧,车间里经过反复考虑,决定让你做勤杂工,工资待遇都不变,这可以了吧?怎么样,你考虑考虑吧。”
班永顺说:“勤杂?咱车间哪儿有勤杂?”
小田说:“过去没有,现在有了。以后的工件不能再乱摆乱放,一律由勤杂工统一运送……”
班永顺说:“我是磨工,开磨床的。干得好好的,让我干勤杂?”
小田说:“你可要慎重考虑,这可是最后一次机会。你如果不干,只好待岗了……”
班永顺低头不语。
小田说:“你自己考虑吧。给你三天考虑时间。”
班永顺从车间办公室里走出来,嘴里嘟哝着回到车间里。他想了想,就又来到了周世中的车床前,说:“世中,你看看,净欺负人。”
周世中问:“小田怎么说?”
班永顺说:“说我文化低。非让我干勤杂。你说……”
周世中想了想说:“这个事,你再考虑考虑,主意还得你自己拿。”
看周世中正忙着,班永顺转着,转着,又转到了梁全山的车床前。他对梁全山说:“你看看,真欺负人哪。非让我干勤杂。”
梁全山说:“他说让你干,你就干了?你不会不干。”
班永顺说:“那他不是主任吗……”
梁全山说:“主任咋了?主任也得讲理。你给他讲理嘛。不行,你找厂里……”
班永顺说:“我找厂里?我去找厂里?”
梁全山说:“看看,你又不敢去了?”
班永顺想了想,手捧着头又蹲下了……
下班了,工人们全都走了,可班永顺还在那儿蹲着,就是不走,谁说也不动……
傍晚,当王大兰找到厂里来的时候,却见车间里空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她找来找去,却发现老班在那台外圆磨床前蹲着,一边流泪,一边在擦磨床。(他已经把那台磨床通体擦了一遍,看上去非常干净,可他却是满手的油污。)
王大兰走上前去用指头捣着他的额头说:“你呀,你呀,真没出息!”
班永顺也不说话,还是擦……
王大兰问:“他咋说的?你连家都不回了?”
班永顺说:“说让我干勤杂……”
王大兰说:“不干!净欺负人!他说干啥就干啥?我回头找厂长去。总有个说理的地方!”说着,一把把班永顺拽起来,硬把他拉走了。
傍晚,黄秋霞六神无主地在路上走着……
这时,一辆小轿车停在了她的身旁。林凡从车上走下来,来到她的身边,叫道:“霞。”
黄秋霞看见他,眼里的泪无声地流了下来……
林凡关切地问:“怎么了?想我了?”说着,就去拉她。
黄秋霞一甩胳膊,说:“你别理我。骗子!”
林凡看了看周围,小声说:“霞,有话到车里说吧……”说着,硬拉着把她拽到车里去了。关上车门后,黄秋霞忍不住说:“你骗我。你有女人!你……”
林凡不动声色地说:“我说过我没有女人吗?”
黄秋霞说:“你骗我。你说你离婚了。”
林凡说:“我是想离婚。一直都想离婚。霞,你是知道我的。从当知青那会儿,我就喜欢你。多少年了,你一直在我心里装着……我怎么会骗你呢?我要离,她不离,还以死来威胁我。她兜里装着一瓶农药……你说,我有啥办法?”
黄秋霞的气稍稍消了一些,又说:“不管怎么说,你也不该骗我。”
林凡说:“我是不该,我也没想骗你。原来已经说好了,我给她十万就离。可她突然又变卦了……”
黄秋霞沉默了一会儿,说:“那,你到底打算怎么办?”
林凡说:“离呀,我是一定要离的。霞,我新房都布置好了。你要不信,咱现在就去,你一看就知道了……”说着,林凡发动汽车,朝前方驶去……
此时,黄秋霞不再说什么了,只是心里乱糟糟的。她不知道究竟该不该相信他。她从前边的车镜里望着林凡,想看出点什么来,可她从那张脸上什么也没看出来……
车到了一栋豪华的公寓楼前,林凡下了车,又殷勤地为黄秋霞开了车门,指了指楼上说:“你看,就在上边。”
两人走上楼来,在三楼的一个门前停下(这正是林晓玉住过的那套房子)。林凡开了门,领着黄秋霞走了进去。而后,他手一挥说:“看看吧,这就是咱们的新房……”
黄秋霞四下看着,见屋子里布置得十分奢华,各样的电器全是高档的,一切的一切应有尽有……
林凡说:“你看到我的真心了吧?”
黄秋霞嗔道:“谁知道你是真是假?”
林凡不失时机地抓住了黄秋霞的手,说:“你摸摸……”说着,顺势把她搂在了怀里……
天黑了。
在电机厂家属院里,在一栋楼房的楼梯口上,坐着一个背书包的孩子。他就是小虎。他在等妈妈……
街灯一盏一盏亮了。妈妈仍然没有回来……
马路上,周世中和李素云并肩推车走着。
李素云说:“小田也真有点不像话。一上来,就这么对待人家老班。车间里有不少议论。你是小田的师傅,该说说他。”
周世中感慨地说:“人都在变哪……”
李素云说:“再变也是人哪。怎么这样?”
周世中说:“我真想揍他。”
李素云说:“你别。说说就行了……不过,他这样弄,奖金兴许能长上去。”
周世中说:“钱。钱都快把人逼疯了!”
两人走了一会儿,李素云试探着问:“秋霞又找你了?”
周世中“噢”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
李素云又问:“她是不是想……和好?”
周世中又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她要结婚了。”
李素云忙问:“这么快?跟谁?”
周世中淡淡地说:“那个姓林的。”
李素云说:“他,很有钱?”
周藏书网世中说:“大概是吧。”
李素云暗暗松了一口气……
周世中说:“你猜她想干什么?”
李素云说:“干什么?”
周世中说:“她又不想要孩子了。”
李素云吃了一惊:“怎么,她连孩子都不要了?女人哪有不要孩子的?”
周世中说:“她只说让我替她照看一段,说是怕孩子……”
李素云气愤地说:“胡说!她是怕孩子拖累她影响她……这人!”
周世中摇摇头,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他说:“女人哪……”
李素云看了他一眼,说:“你别一锅端。女人也不全是见钱眼开……”
这时,从远处跑出一个小人来……
周世中抬头一看,竟是小虎!忙说:“小虎,你怎么在这儿?”
小虎哭起来了。
周世中问:“你妈呢?”
小虎哭着说:“不知上哪儿去了。我等了老半天,她也不回来……”
周世中说:“那,你吃饭了吗?”
小虎说:“我都快饿死了!”
李素云:“走,跟阿姨去吃……”说着,拉上小虎朝着一个小饭馆走去。
周世中迟疑了一下,也跟上去了。
当晚,王大兰气呼呼地找厂长来了。
她一头闯进厂长办公室,推门就说:“谁是厂长?我找厂长。”
厂长看了她一眼:“你是……?”
王大兰自报家门:“我是卖胡辣汤的。是厂里的家属……”
厂长笑了,说:“噢,噢。班大嫂。坐,坐。”
王大兰坐下来,紧接着就说:“厂长,我来,是想请你给评评理。我也知道厂长忙,争一差二的,也不来打扰你。这事是太欺负人了!”
厂长说:“啥事儿?你说吧,不要慌,慢慢说。”
王大兰用手捶了一下腿,张嘴就想放声哭……可嘴张开了,突然又觉得场合不对,忙又闭上,停了一会儿,才流着泪说:“老班这人你知道,老实,老实得不透气。全厂没有比他再老实的人了。上班来得早,走得晚。你说俺犯啥错了?这姓田的一上任,偏偏就把他裁了!你说说,这合理不合理?”
厂长说:“改革嘛。各车间都在搞优化组合,这个事我知道。至于班永顺的事,我还没听说。不会就他一个人吧?”
王大兰说:“别的我不知道。就老班太亏。这又不犯啥错误,凭啥呢?”
厂长说:“这个事嘛,你最好让班永顺到车间里问一问。不一定有错误。可总会有些原因吧?”
王大兰说:“早问过了,啥原因也没有。要说原因,那是他姓田的报复俺!选举时,老班没投他的票,他报复人哩!”
厂长说:“不会吧?大嫂,你不要急。这个事儿,我可以过问一下。不过,我想还是再找一找车间,让车间里给解决一下。具体事情,还是得车间来解决。现在各车间都搞单独核算。人权下放了,由车间来统盘考虑,这关系到车间工人的利益,厂里也不好直接插手……”
王大兰说:“这么说,厂长,你就不管了?”
厂长说:“管。这事我一定过问一下。好不好?”又说:“不是不管,如果车间解决不了,厂里再管……”
王大兰忽一下站起来,说:“我算明白了。都是官官相护!”说着,擦了擦眼,又说:“这人老实了,到哪儿都受欺负!”
说着,猛地站起身,“咚咚”地走出去了。
在10号职工家属楼的楼梯口上,小田像贼一样,猫着身,往上走两步,探头看看,退下来了;而后再走两步,犹犹豫豫地,又退下来了……
这时,周世慧从楼上走下来,她手里拿着给人织好的毛衣。看见小田这样,她忍不住,“吞儿”笑了。说:“你怎么跟小偷样?躲躲藏藏的?”
小田慢慢站直身子,苦笑了一下,说:“动了一个老班,惹住马蜂窝了!王大兰把我的炉子都掀了,家也回不去了。”
周世慧讽刺说:“你那么大的本事,还怕一个老班?”
小田说:“不是怕。他老婆胡搅蛮缠,死不论理,我懒得跟她打嘴官司。不光老班,你哥还把我骂了一顿呢!”
周世慧说:“不亏。班师傅那么老实,你动他干什么?”
小田说:“你以为我自己投自己一票,就能当主任了?我是许下愿的,三个月工资奖金翻一番。不改革工艺、工时,不搞计件,我凭啥翻一番?”
周世慧说:“那跟人家老班有啥关系?”
小田说:“当然有关系了。磨床是精密机床,费用大,以前开三班,可床上的活儿并不多,算起来成本太高。再说,老班文化程度低,开起来出了毛病他又不会修,这又增加了费用。一个磨床三个人,两个是技校毕业生,学的就是车工。三个用两个,你说我不动他我动谁?”
周世慧说:“你不会好好说?”
小田说:“根本说不动。”
周世慧说:“也不差这一个人,干脆让他干算了。人是老实人,好人,又一个屋住着,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小田说:“那不行。除非我不干车间主任,决不能再退回去!”
周世慧说:“那你站这儿干啥?”
小田说:“我去厂里住。想拿件衣服……”
周世慧说:“怕见王大兰,是不是?”说着,她看看小田,不由地有点同情他,就说:“把钥匙给我,我去给你拿……”
小田迟疑了一下,把钥匙掏出来了……
这时,黄秋霞气喘吁吁地跑来了。她一见周世慧,忙问:“世慧,见小虎了吗?”
周世慧冷冷地说:“没有!”
黄秋霞焦急地说:“我晚回去了一会儿,小虎不见了。是不是跑他奶奶这里了?”
周世慧没好气地说:“不知道!”说着,气乎乎地上楼去了。
黄秋霞十分尴尬地站在那儿,想上去,又怕碰上余秀英……
小田说:“兴许在呢。”可他也不敢上去……
夜里,王大兰躺在床上,扭身一看,班永顺还在床头蹲着呢……
班永顺在吸闷烟,一个小火珠儿在他脸前一亮一亮的,照着一脸愁容……
王大兰披衣起来,说:“睡吧,你怎么还不睡呢?车到山前必有路。明儿再说……”
班永顺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地吸烟。
王大兰伸手拉拉他,说:“睡吧,你愁啥?就是真不让咱干了,咱再想办法嘛。好歹有个胡辣汤摊,也饿不死咱……”
班永顺说:“孩儿他妈,不是别的,干了半辈子了,老丢人哪!”说着,又捂着脸哭了。
王大兰安慰他说:“世中不也说了,有人会替你说话的。他欺负咱,大伙都看着呢。睡吧,睡吧。厂长说了,他一定管……”王大兰劝着、说着,硬把他拉到了床上。
班永顺在床上躺着,还是一个劲地唉声叹气……
王大兰一掀被子,说:“明儿,我还得去找他!”
黄秋霞悄悄地来到李素云的门前,轻声叫道:“素云,素云。”
李素云在屋里应道:“谁呀?”
黄秋霞说:“素云,是我,我是秋霞。”
李素云把门开了,不冷不热地说:“有事吗?你进来吧。”
黄秋霞没有进。只是说:“素云,你能不能给我叫一下世中。我……”
李素云说:“这么晚了……”
黄秋霞恳求说:“我有点急事。”
李素云看了看她,还是去了……
片刻,李素云走了回来,身后跟着周世中……
黄秋霞看见周世中,忙焦急地问:“世中,小虎他……”
周世中两眼冒火地盯着她,冷冷地吐出了一个字:“滚!”说完,扭身就走。李素云看了看黄秋霞,说:“你回去吧。小虎已经睡下了。”黄秋霞双手捂着脸,哭着跑下楼去……
早晨,正是工人们上班的时候。在柴油机厂的大门口,王大兰一手拿着一只脸盆,一手拿着一个捣蒜用的小木锤,走着敲着,一边敲一边还吆喝道:“柴油机厂,二车间,姓田的欺负老实人!不得好死!他报复人,打击人!选举时没投他的票,他就打击报复!大家都来评评理,看班永顺是不是老实人。早上班,晚下班,二十多年了凭啥裁他?”
厂门口,上班的工人们熙熙攘攘的,人们一下子把王大兰围住了……
有的在看热闹,有的在劝解……
有的说:“算了,算了,嫂子,回去吧。”
有的起哄说:“对,吆喝他。”
有的说:“上车间去敲……”
王大兰果真一边敲盆,一边向厂里走去。她一边走,一边吆喝:“柴油机厂,姓田的,欺负人……”
这时,周世中穿过人群,走上去,拉住她说:“嫂子,你这是干啥哪?也不怕人笑话?”
王大兰一见周世中,哭着说:“世中,老班哭了一夜。你说这日子咋过?”
周世中劝道:“嫂子,回去吧。你这样,叫人看了,影响多不好……你回去吧,老班的事,我去说说。”
王大兰说:“我也不要脸了,我要脸干啥?你可得替老班说说话呀!”
看大门的白占元也走过来劝道:“大兰回去吧。有啥事说说,别这样。”
王大兰说:“白师傅,你是不知道。那姓田的一当上主任,可下黑手了……”
白占元说:“来来。消消气。上传达室说……”说着,和周世中一起,把她拉到传达室去了……
远远的,小田默默地在车间门口站着……
第十一章
傍晚,班永顺和王大兰一块从“多家灶”里走出来。两人都换上了体面的衣服。老班穿着是一身新西装,脖子上还系着一根绳子样的领带,显得人硬硬的,就像是衣服把人吃了一样。王大兰的手里还提着一个提包,里边鼓囊囊的装着东西。走出屋门,站在楼道里,王大兰还学着人家的话,故意大声说:“哼,此处不养爷,自有养爷处!”
班永顺却小声说:“别说了,你别说了。”
王大兰说:“说说怎么了?说都不能说了?我偏要说!太欺负人!我看那也不是谁的祖父事业?他能当一辈子主任?”
班永顺拉拉她,说:“走吧,走吧。放那炮干啥?”
王大兰说:“你别管。我就是让他听的……”
两人下了楼,来到街口上的时候,班永顺又犹豫了,嘟嘟哝哝地说:“算了吧,别去了。勤杂就勤杂,都是干活……”
王大兰眼一瞪,说:“你咋恁小胆哩?人都欺负到这份上了,你还不敢吭一声?是泡牛屎也发发热,说啥也不能在那儿干了!磨床开得好好的,叫你去干杂务,你能咽下这口气?咱又不是去托别人,去见见我表姐夫,你怕啥哩?走,我表姐夫是科长,让他给你安排个好工作。”说着硬拽着老班向前走去。
班永顺一边走,一边嘟哝说:“我又不会送礼。也不知道咋给人家说……”
王大兰说:“你不会我会,你跟着就行。”
在绿苑小区那栋豪华的公寓楼里,林凡和黄秋霞在床边上坐着。林凡搂着黄秋霞,亲昵地拍拍她说:“我该走了。晚上还有个会。”
黄秋霞埋怨说:“一星期了,就来这么一会儿。你……”
林凡说:“对不起。这一段实在太忙了。一星期飞广州了两次,有桩大生意正在搞,这桩生意要是弄好了,咱们就可以……”
黄秋霞说:“你还要叫我等到啥时候?”
林凡说:“霞,我决不会亏待你。等生意做好了,咱们就结婚。到时候,我一定让你风光风光,把你的朋友都请来……”说着,他腰里的BB机“嘀嘀,嘀嘀”响了,他拿出来看了一下,站起身,又拍拍她:“好了,我得走了。”
临走前,林凡站在穿衣镜前又正了正领带,这才走出门去。
黄秋霞跟出来,倚在门旁,依依不舍地说:“夜里?”
林凡回过头来,说:“夜里我就不回来了。酒店那边还有些事情要处理。”
林凡刚下到楼下,黄秋霞也悄悄地追了下来。当林凡走出楼门时,黄秋霞躲在楼道的隐僻处,偷偷地盯着他看……
林凡走向楼前停着的桑塔纳轿车,开了车门,坐进去,打开包里的手提电话,“啪啪啪……”按了几个键,而后,他简洁地说:“老地方见。”说完,他关了手机,开车走了。
片刻,黄秋霞匆匆地从楼口跑出来,急急来到街口,刚好有一辆“面的”迎面开来,她拦住车,跳了上去,说:“跟上前面那辆车。”
就这样,桑塔纳在前边开着;“面的”跟在后边。眼前是灯红酒绿的夜市……
来给人送礼的王大兰,站在环卫局家属院的一个楼门前,一遍又一遍地敲门……
站在她身后的班永顺小声说:“没人,咱走吧。”
王大兰说:“有人,屋里有灯。”
这时,门终于开了。隔着防盗门,一位面相很严肃的男人站在门口,冷冷地问:“找谁?”
王大兰忙说:“表姐夫,不认识了?我是大兰。这是俺那口子……表姐不在家?”
表姐夫“噢噢”了两声,这才把门打开,很不情愿地说:“那,进来吧。”
这时,表姐也从里边迎了出来,说:“是大兰哪。我还以为是谁呢?你不知道,现在找你姐夫的人特多,我一般都不开门。快进来,快进来吧。”
班永顺跟着王大兰走进屋来,唯唯喏喏地打招呼说:“嘿嘿,在家呢?”
表姐夫也“嗯嗯”了两声……
而后,两人在沙发上坐下来,无话。王大兰赶忙拉开提包的拉链,说:“来了,也没啥拿。”说着,先从提包里拎出两条烟,接着又拿出两瓶酒……
表姐马上说:“大兰,你这是干啥哪?又不是外人,还拿东西?你这不是让你表姐夫犯错误吗?”
表姐夫也摇着头,沉着脸说:“不像话,不像话。快收起来。”
王大兰说:“犯啥错误?自家亲戚走动走动,能犯啥错误?”
表姐笑着说:“那好,那好。以后可不能这样了。你不知道,你表姐夫当个科长,脾气倔,一般人送东西,一律不收,门都不让进。”
王大兰说:“这又不是外人,亲戚们。再说,也没拿啥呀……”
到了这会儿,表姐才站起身来,给他们拿出两罐饮料,一边说:“喝吧……”一边又问:“有啥事?”
王大兰从兜里掏出手绢,哭着说:“姐,真欺负人哪……”
表姐马上说:“别哭,别哭。有话你说……”
在一家豪华宾馆的卡拉OK厅里,林凡匆匆来到了8号桌前。
在8号桌前坐着一位俏丽的姑娘,两人一见面便亲昵地坐在了一起,又说又笑的……
林凡说:“想我了吧?”
那姑娘嗔道:“去去,一边去。”
这时,在厅外的玻璃门上,慢慢贴上一张女人的脸。这人正是黄秋霞。她趴在门上,正往里边望呢……
坐在8号桌旁的林凡用眼睛的余光发现了黄秋霞。于是,他不动声色地对那姑娘说:“走,到楼上去吧。我有件礼物要送给你……”说着,牵上她的手,站起身来,从侧门上楼去了。
黄秋霞推开玻璃门走了进来,她四下看看,却没有找到她要找的人……
在表姐夫的家里,王大兰哭着把要说的话说完了。接下来屋子里一片沉默。表姐夫沉着脸不说话,表姐也不说话……
停了一会儿,表姐看了看丈夫,试探着说:“要说这事,就是怪气人……”
王大兰恳求说:“要是有一点办法,也不来麻烦表姐……”
表姐夫皱了皱眉头,说:“改革嘛。这个事,不大好办哪。不过……”
表姐一听,马上说:“妹子找来了,再难你也得想想办法。”
表姐夫说:“调动嘛,一时半会儿,怕不行。要是临时先干着,倒可以想想办法。”
表姐说:“先临时干着,将来再让你表姐夫给你想办法。”
王大兰看看老班,忙说:“行啊,行啊。那,谢谢表姐夫了。”
表姐夫说:“这事还得商量,也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这样吧,我先给下边打个招呼。明天你来吧,来了再说……”
王大兰忙捅捅老班,见老班不知该说什么,忙又说:“谢谢表姐夫,谢谢表姐。人到难处了,只有找亲人了。你看看这人,也不会说个话……”
夜里,黄秋霞独自一人在沙发上躺着。她的一双高跟皮鞋,一只丢在门口处,一只在茶几旁扔着。她奔波了半夜,到了也没找到林凡的下落……
突然,她的身子动了一下,好似听见门口有开锁的声音。她慢慢坐起身来,疑惑地朝门口望去,只见林凡推门走了进来……
她疑惑着问:“你不是说……”
谁知,没等她把话说完,林凡却扑过来,一把揪住她的头发,一下子连拉带拽地把她拖到屋里的床上,恶狠狠地说:“你他妈地敢跟踪我?”说着,照她的脸上狠狠地扇了一耳光!
这一巴掌把黄秋霞打愣了!她没想到林凡会打她。在她眼里,林凡突然成了另外一个人……她手捂着脸,眼里的泪水慢慢慢慢流了下来……好久好久,她才哭着说:“为了你,我工作都不要了,孩子也不要了,家也不要了,你……”
林凡余怒未消,恶狠狠地说:“你后悔了?你后悔了是不是?你可以走啊,你现在就走!走!”
黄秋霞又一愣,她睁大眼睛,呆呆地望着他:“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说让来就来,说让走就走?”
林凡气冲冲地说:“你说你是什么人?你以为你是什么人?”
黄秋霞摇晃着站起身来,光脚穿着丝袜,一声不响地朝门口走去……
当黄秋霞走到门口的时候,林凡又追了上来,从身后抱住她说:“霞,原谅我吧。今天生意谈得不顺。我是昏了头了……”
黄秋霞满脸是泪,木呆呆地立着……
第二天,在“多家灶”的厨房里,王大兰一边做饭,一边对崔玉娟炫耀说:“给你说,老班联系好地方了。好几个单位争着要他呢……”
崔玉娟一边切菜,一边说:“哟,这下可好了!那可得挑个好单位,班师傅怕是要挣大钱了!”
王大兰说:“人家说了,一月最少五六百,另外还有奖金……”
崔玉娟说:“这么说,可比在厂里强多了?”
王大兰“哼”了一声,说:“出出门都比这厂强!他想把人逼到绝路上,想瞎他的眼!”说着,朝小田的炉子上吐了口唾沫!
崔玉娟有同感地说:“就是,人都是逼出来的。我那仨月,过的啥日子呀?要不是非要裁我,我也不会跑到外边当推销员。现在,叫我回来还不回呢!”
王大兰用勺子敲着锅沿,说:“对,就是,就是。他想着老班就没办法了?离了他那一亩三分地就不吃饭了?秦侩还有仨相好呢!实话说,我表姐夫是局长。他说,来吧!”
崔玉娟问:“那班师傅是往局里调了?”
王大兰说:“可不。还有好几个地方也争着要他……”
崔玉娟又问:“哪个局呀?”
王大兰一时支吾起来。她支支吾吾地说:“那个,就是那个那个……你看我这记性。说,说是先去局里,谁知道咋安排呢。反正比这儿强!这工人有啥当的?”
正说着话,穿西装的班永顺回来了。他一进门,王大兰忙问:“回来了?”
班永顺看上去情绪并不好,只“嗯”了一声……
崔玉娟也忙招呼说:“班师傅回来了?真是要坐机关了呀?穿得跟机关大干部一模一样……”
王大兰看老班的神色不对劲,忙说:“去吧,去吧。回屋歇吧。”
班永顺勾着头一声不响地进屋去了。
片刻,王大兰端着做好的饭走进屋来。一进门,她把锅放下,先把门关上,而后悄声问:“见着姐夫了吗?”
班永顺先叹了口气,说:“见是见着了。先是让我在传达室等,等了俩多钟头,净看报纸了。快下班的时候,才算见着人。说是叫我下午去西区的卫生管理处……”
王大兰又问:“叫你去干啥?说了没有?”
班永顺说:“没说。只说给下边打过招呼了,人家还不大愿意接收,好不容易才做通工作。让我先去干着……”
王大兰说:“人家说的也是实情。下午先去看看,咱回头再送送礼……”
班永顺说:“说是亲戚,架子大着呢!他坐着,我站着,还一口一个‘哦,哦哦’……”
王大兰说:“你快别说这话了,人家不是当着科长吗?”
班永顺又为难地说:“隔行如隔山。也不知道让我去干啥?”
王大兰说:“干啥?那干部都干啥了?不就是看看报纸嘛……”
班永顺说:“要是成天让我坐着,我可不习惯。”
王大兰说:“贱。不习惯也得习惯!”
中午,黄秋霞独自一人在那栋豪华公寓里喝闷酒……
她穿着睡衣,半躺半靠地蜷在沙发上,面前的茶几上放着几个盛着小菜的盘子,沙发上还摊着摆成一排一排的扑克牌……她正在用扑克牌给自己算命。她摆一会儿牌,拿起酒杯喝上一杯酒,而后再摆……
最后,她把所有的牌全都收起来,攥在手里,愣愣地坐着……停了一会儿,她又开始撒牌了。她把手里的牌一张一张地撒出去,纸牌“嗖嗖……”地在地毯上飞舞着,很快,她面前的地毯上散落着一张张雪花样的纸牌……
等到手里的五十四张纸牌全部撒完,她又开始一杯一杯喝酒。一边喝酒一边指着面前散落的纸牌说:“……你是什么?你是个梅花……你是什么?你是个方块……你,你是个黑桃。我就知道你是个黑桃!红桃呢……红桃在哪儿?红桃!你是个红桃。净黑桃,一片黑桃……你,你是什么?你是个Q,你算什么?情人?你是谁的情人?谁又是你的情人?情在哪里……啥情人?别说得那么好听。你是个……是个姘头,你只不过是人家的一个姘头!一个小姘头!”
下午,班永顺又穿着那身挺括的西装出门了。
在楼道里,他迎面碰上了周世中。一见周世中,不知怎的,他赶忙把头低了下去,像是羞于见人似的……
周世中叫住他说:“老班,出去呢?”
班永顺慌乱地“嗯嗯”了两声……
周世中说:“听说你在联系调动?”
班永顺又“嗯嗯”了两声,像是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周世中说:“干了这么多年了,你真想走哇?”
班永顺张了张嘴,叫道:“世中……”往下又没话了。
周世中看他很难为情的样子,就扭过头去,说:“要是不想走,就别走。”
班永顺驴唇不对马嘴地说:“……行哇,都行哇……”说着,像贼一样地匆匆下楼去了。
在那套豪华的公寓里,黄秋霞正滚在地毯上打电话。她已经喝得酩酊大醉。嘴里的话断断续续、呜呜咽咽的,有点含糊不清……
她趴在地毯上,对着话筒说:“……二厂嘛?我要二厂啊。棉纺二厂。二车间,我要芳姐,冯春芳。对,对,车间主任……你是冯春芳吗?你是不是芳姐?芳姐,芳姐呀,我想上班。我就想上班。白班,前夜,后夜,都行啊。我能,我能……芳姐,让我上班吧!我一定好好干,看多少都行,三十台,五十台都行……不拿工资也行,我可以先不要工资,我就想上班……芳姐,芳姐呀,厂里不管我了吗?再怎么我也是厂里的工人哪!十五年工龄了,你们就不管我了吗?我给你们学狗叫行不行?我可以给你们学个狗叫……(这时,她趴在地毯上,转着圈儿,对着话筒学狗叫)‘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芳姐,你听见了吧?我已经学狗叫了。你让我去上班吧……”
接着,她在地毯上打了个滚儿,又对着话筒说:“秀,是秀吗?咱那几台车没出毛病吧?断头多不多?你还喊我师傅呢?我已经不是师傅了,我算什么师傅?现在没人要我这个师傅了……小雪,小雪在不在?中午带的又是米吧?我知道你好吃米,你老头(丈夫)老是给你装米,对不对?什么?你说什么?机器声太大,我听不见……噢,噢噢。是小米呀。米桂香哇。上中班了吧?你老头会来接你是不是?天天接,天天送,是不是?怀孕了?祝愿你生个大胖小子!姑娘也好啊,人家说,城市里,生姑娘比生小子好,都这么说……陈莉呀,是陈莉吗?听我的话,别离婚。千万别离……再怎么说也是半路夫妻。要是能过,就别离,别为钱离……我呀,我住监狱呢!我自己给自己找了个活监狱,是呀,有吃有穿,就是不能出门。出不得门,出门上哪儿呢?我找谁去呢?都上着班呢。见了面,我说什么?我已经没有脸了,我把脸丢了,我把脸丢在大街上了!没有脸了,我没脸出门……”
晚上,王大兰家里,饭已经摆在桌上了,两个孩子都眼巴巴地在饭桌前坐着……
小振明说:“妈,我饿了。”
小水没吭,小水只是看了看妈的脸色,就不吭了。
王大兰没好气地说:“再等会儿。你爸一会儿就回来了。等一会儿能饿死你?”说着,走出屋门,来到楼道里,往远处望望。自言自语地说:“也该回来了呀?”
王大兰重又回到屋里,又看了看两个孩子,说:“先吃吧,吃完做作业。”
小水懂事地说:“妈,你也吃吧。”
王大兰说:“我去看看你爸……”说着,便下楼去了。
王大兰顺着大街一路寻去,越走心里越急,越急就走得越快,走着走着,街灯亮了,可她仍然没有看到老班的影子……
王大兰走过柴油机厂门口的时候,气呼呼地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当她又走过一个路口时,在一个路灯的下边,她终于发现了丈夫。只见班永顺在一根电线杆下蹲着呢!
王大兰气冲冲地走过去,上去就拧他的耳朵,说:“你是怎么回事?一家人都等着你!”
班永顺抬头看了看王大兰,又慢慢把头勾下了……
王大兰问:“怎么?又怎么了?没给安排?不是说得好好的吗?”
班永顺长叹了口气,还是不说。
王大兰说:“你说句话呀!”停了片刻,王大兰火上来,生气地说:“我去找他!红口白牙说得好好的,礼也收了,还是亲戚,我非去找他不中!”说着,就要走。
班永顺这时才说:“你,别去了。安,安排了。”
王大兰一听,说:“安排了你不回去?安排了你还在这儿蹲着?”
班永顺说:“安排我去看厕所,还是……临时的。”
王大兰一惊,说:“啥?叫咱去看厕所?”
班永顺叹口气说:“我不是不回去,我是怕碰见熟人……唉,找了一下午,一个个都跟爷似的。见了这个,说,等等。见了那个,说,再商量商量。末了,说让去东大街看厕所,打扫卫生带收费……”
王大兰也叹了口气,说:“那你……不想去?”
班永顺手指头在地上划来划去,什么也不说……
王大兰也蹲下来,看着老班的脸说:“唉,指望谁也不行。那咋办呢?”说着,她给老班拍了拍袖子上的土,又安慰说:“这已经说出去了,就先干着吧,啊?回头,咱再想办法。你说呢?”
班永顺勾头,喃喃说:“咋见人呢?”
王大兰说:“老班,话已经说出去了,咱无论如何先干几天,那怕干两天呢!”
班永顺连连叹气说:“咋走到这一步呢?”
王大兰一把把他拽起来,说:“回家吧,咱回家。回家再说……”
醉醺醺的黄秋霞,抱着一部电话机子,身子已在地毯上滚出很远,后边拖着一根长长的电话线,电话线拉过茶几,把茶几上的杯子挂掉了,她也不知道。仍是抱着电话机在打……
她拨号的时候,电话机里传出:“你所呼叫的号码并不存在……”
黄秋霞却对着电话机说:“……喂,小虎,是小虎吗?你听出来妈妈的声音了吗?妈妈想你呀!你学习还好吗?夜里睡觉还滚被子吗?我知道你喜欢吃冰淇凌,你给妈妈说,你想吃哪一种?是不是‘大王’?你不是爱吃‘大王’吗……小虎,你怎么不说话?你不想跟妈妈说话,是不是?你恨妈妈,我知道你恨妈妈。妈妈对不起你,妈妈不该去深圳,不该把你一个人撇在家里……姥姥,你的姥姥……你吓坏了,是不是?你说话呀,孩子!你想要妈妈怎么样?你说呀!你不要妈妈了?都不要妈妈了!孩子,我的孩子,你真的不要妈妈了?”
电话里仍然传出:“你所呼叫的号码并不存在,并不存在……并不存在……”
柴油机厂的车间里,机床轰轰地响着,发出强大的共鸣!到处是一片灯火,一片忙碌……
周世中正站在机床前车一个精度要求很高的工件。他先后使用三个量表在量工件的内径、外径、长度……
这时,李素云匆匆走过来,站在他的身后,说:“世中,你的电话。是秋霞打来的……”
周世中头也没回,说:“不接。”
李素云说:“秋霞说,她想跟你谈谈小虎的事……”
周世中仍说:“我没空。”
李素云站在那儿,劝说:“世中,你还是接一下吧,她哭了……”
周世中不吭,仍在量工件……
李素云说:“她还说,让你下班去一趟……”
周世中说:“我不去。”
李素云说:“世中,你去看看她吧,她像是喝醉了。我担心……”
停了很久,周世中才说:“素云,你……你去吧,明天,你去……”
李素云默默地站了一会儿,说:“还是你去吧。你去合适。”
周世中扭头看了她一眼,没有吭声。
李素云又问:“你真不接?”
周世中说:“不接。”
李素云看了看他,扭头走了……
夜里,孩子们都睡着了。班永顺两口子仍在灯下坐着,一个个愁眉苦脸的。老班一口一口地吸烟,也不说话……
王大兰正在劝他。王大兰说:“他爸,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我心里也不好受……”
班永顺又接上一支烟,把烟接得长长的,脸抽搐得像个没长好的苦茄子,一句话也不说……
王大兰说:“他爸,你是不是想回厂里?我知道你是想回厂里,可咱走到这一步了,说啥也不能让人看笑话,咱得撑住,说啥你也得撑下去呀!”
班永顺埋怨说:“净是你,一会儿让找这个,找那个,钱也没少花……唉!”
王大兰说:“求人的事,你说……唉,他爸,你也别难受了。要不行,就跟我一块去卖胡辣汤,没有过不去的路……”
班永顺说:“一家人都蹲到街口上卖胡辣汤?你……”
王大兰又改口说:“要不,我再去找找徐厂长?人家还是副厂长,上回事没给咱办,也不全怪人家。这回咱再给他送送礼,托托他?”
班永顺说:“不去。谁也别找。”
王大兰说:“那你……”
班永顺说:“没成色人,看厕所就看厕所吧……”
早上,班永顺又穿着那身挺括的西装出门去了……
正在刷牙的崔玉娟看见老班出门了,急忙拿着牙刷、带着一嘴白沫儿跑回屋去,对正在穿衣的梁全山说:“哎哎,老班找到工作了!说是一月五六百呢!”
梁全山说:“胡说。调动就那么容易?我不相信。”
崔玉娟说:“人家都上班了,你还不信?大兰说,她姐夫是局长,局长亲自给安排的,还有假?”
梁全山说:“那我也不信。”
崔玉娟说:“不信?你出去看看?刚走,穿得挺括括的。”
梁全山说:“今儿个歇班,呆会儿我去侦察侦察,一侦察就侦察出来了。”
崔玉娟说:“你看你,管人家的事干啥?我也只不过是说说……”
梁全山不以为然地说:“这有啥。一个车间的,要是他安排好了,这就放心了。前天,世中还说老班的事呢……”
崔玉娟说:“成天操人家的心,还是操操你自己的心吧。”
梁全山白了她一眼,说:“这俩月比我多拿了几个钱,说话气儿都变了。你别管我的事!”
崔玉娟说:“好,好,不管,我不管!可有一样,你也别管我……”
这天下午,梁全山骑着一辆自行车,车上带着女儿小芬,来到了东大街。东大街有个“古董市”,街上有很多卖古玩和工艺品的小摊儿。梁全山买不起古玩,可他喜欢看。另外,他还喜欢收藏那些奇形怪状的石头,家里有一些(都是他在郊外的沙滩里捡的),也想遇着机会看看价钱……所以一有空,他就跑来转转。走着,走着,梁全山突然想小解,就在路边停住车子,对女儿说:“小芬,你看着车。”……说着,就朝二十多米外的一个厕所走去。
走了一半,他忽然又站住了。他看见班永顺了。老班正在厕所门前的一张小桌后边坐着,身上的西装也换下来了,穿的是印有“环卫”字样的工作服……
梁全山怕老班见了他难堪,迟疑了片刻,一时又觉得尿憋得难受,就顾不上那么多了,只管往厕所走去。
班永顺远远地看梁全山走过来,脸一下子红了,他想躲,却已经来不及了。他赶忙低下头去,身子趴在桌上,两只胳膊掩住脸,装出打瞌睡的样子……
梁全山走到厕所门口,本想跟他打声招呼,见班永顺把脸捂得严严实实的,就径直走进去了….99lib.…
过了一会儿,当他又走出来时,只见老班仍在桌上趴着,就摇摇头,赶快走了。
梁全山刚走没几步,就听见身后一声喝斥!他扭头一看,见一个人神气活现地从旁边的垃圾站里走出来,拍着老班趴的桌子说:“喂,喂……干什么你?你为啥不收费?你说你为啥不收他的费?不想干滚蛋!”
班永顺慢慢从桌上抬起头,红着脸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你,你怎么这样说话?”
那人却点着老班的鼻子说:“哟,还想听好听的?想听好听的别来这儿!你的工资哪儿来的?你知道不知道你的工资从哪儿来的?就他妈从他们的尿里来的!你为啥不收费?”
班永顺很狼狈地望着那人,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只说:“你,你,你……”
那人拍着桌子吼道:“告诉你,这个街区十几个厕所全是老子承包的!不想干了言一声,有的是人!要不是科长说了话,你能来吗?来了还不好好干……”
班永顺猛地站了起来,哆嗦着嘴唇说:“我,不干了!”
那人又用手点着班永顺的鼻子说:“这话可是你说的,啊?不干滚蛋!有的是人……”
班永顺气得眼里浸着泪,他站起身,晕头涨脑地朝旁边的垃圾站走去,他想去取衣服,可一慌神儿,一下子又把桌子碰倒了……
那承包人更火了,跳起来说:“操!你他妈的给我扶起来!你给我扶起来!”
班永顺一声不吭地低下身去,把桌子扶了起来……
周围围了不少人在看……
梁全山目睹这一切,心里很难受,想上去帮老班,可又怕老班更难堪。他叹了口气,快步走回车前,对女儿说:“快走,快走。”
女儿小芬说:“那个人是不是班伯伯?他……”
梁全山说:“别看,你别看……”说着,骑上车赶快走了。
周世中站在这座豪华的公寓楼前,默默地朝楼上望了望。来时,他的心情非常复杂。他本是不愿来的,可最终还是来了。
上了楼,站在黄秋霞的门前,他犹豫了一会儿,似乎想走,往楼下走了两步,却又折了回来。他站在那里,又迟疑片刻,“咚咚”地敲了两下门……
门开了,黄秋霞站在门前,她已经重新梳洗过了,竟也看不出酒醉过的样子。她乜斜着眼说:“你怎么来了?”
周世中冷冷地说:“不是你打电话让来的吗?”
黄秋霞故意用很冷淡的语气说:“是吗?哦,我忘了……”说着,她推开了防盗门。
周世中并没有走进去,他站在门口,问:“有什么话,你说吧。”
黄秋霞用揶揄的口气说:“怎么?怕我吃了你?”说着,把防盗门拉大,扭身走回去了。
周世中无声地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很勉强地走了进去。
黄秋霞看了看他,说:“喝茶还是喝咖啡?”
周世中说:“什么也不喝。有话你说!”
黄秋霞说:“嫌脏,是不是?”说着,还是走进里边,把一杯调好的咖啡端了出来,放在了周世中的面前。
周世中看了看她,站起身说:“你要没事,我就走了。”
黄秋霞突然疯狂地叫道:“你为什么不让我看孩子?孩子是我生的,你为什么不让我见孩子?”
周世中看她这样,仍然冷冷地说:“谁不让你见孩子了,是你自己不要孩子了。”
黄秋霞在房间里来来回回地走着,手里拿着一支点着了的烟,一边走,一边说:“是吗?”走两步,她又说:“是吗?是吗?”黄秋霞走着走着,突然又站住了,她望着周世中,说:“我妈死了,是你葬的。对不对?你成了好人了,你成了积德行善的大好人!我成了一个坏女人了……”她猛地歇斯底里地喊道:“对不对?”
周世中看了她一眼,扭身朝门口走去。
黄秋霞在他身后高喊:“姓周的,你现在满意了吧?我算看透你了,你当初是巴不得我跟你离婚。你早就存这个心了?对不对?你看见了吧?你都看见了吧?你看,我现在过得多好!你看看这屋子里的摆设……什么没有?我要什么有什么!你看哪!我是有吃有穿有房住有钱花,我什么都比你强!比你强!”说着说着,她眼里有了泪,声音也低下来了,喃喃地说:“你的心真狠哪,你真狠!”
周世中在门口处站住了,他转过身来,目光冷冷地望着有点变态的前妻,两只拳头不由地攥了起来……
黄秋霞说:“想打我?是不是?来呀,你打呀,你打……”说着,猛地从桌上抓起一瓶酒,拧开盖子,咕咕咚咚地喝起来……
周世中猛地冲过来,一把夺过她手里的酒瓶,用力地摔在了地上!立时,地上一片狼藉……而后,他扬起手,狠狠地朝她脸上扇了一耳光!
黄秋霞一下子摔倒在地上!她就那么在地上躺着流着泪说:“你打呀,你打!你打死我算了!我早就不想活了……”
周世中转过身,走出门去,“咚”的一下,把门关上了!
黄秋霞趴在地上,哭喊道:“周世中,你别走!有种你别走!”
临上班前,在车间里,梁全山正给工人们讲老班的事……
梁全山绘声绘色地描绘说:“……喂,各位,知道现在老班在干啥嘛?操啊!说来气死人!在看厕所呢。在东大街看厕所呢。不是看厕所气死人,是那包工头气死人。听我说嘛……我也是冷不防碰上的。那天在东大街,我上厕所,一看,老班在厕所门口坐着。我操!他还怕我认出来,趴在桌上不抬头。我,我也不好意思叫他了,就那么稀哩糊涂尿了一泡,老班也没收我的钱……”
众人都哄地笑起来……
有人笑说:“尿一泡多少钱?”
有人说:“到底是一个厂的,和尚不亲帽儿亲。”
有的惋惜地说:“班师傅怎么会去看厕所呢?不会吧?”
梁全山说:“怎么不会,我亲眼见的。你听我说嘛,就因为没收我的钱,那个包工头把他骂了一顿!老班气得两眼含泪……我当时真想上去揍他狗日的!又怕老班面子上不好看……”
周世中听了,冷冷地说:“别再说了,上班吧。”
这时,小田从车间那边走了过来。他走到周世中眼前,叫道:“周师傅……”
周世中没理他,手里提着一双脏手套,转身朝自己的车床前走去……
小田又追过来,站在周世中的身后。他默默地站了一?99lib?
会儿,说:“师傅,我没心给老班过不去……晚上,咱去看看班师傅吧。”
周世中一句话也没说,一按电钮,机床“轰”的一下,高速旋转起来……
傍晚,在班永顺家,王大兰手里举着一个扫帚,两个孩子在她面前跪着……
王大兰用扫帚把儿点着孩子的头,流着泪说:“……都给我记着,给我好好记着,九九藏书小水考了双百,考了双百分也得给我记着,你爸就是个教训!记住你爸的教训,要好好上学,上大学,将来做大事,当大官!千万别学你爸,让人欺负,让人看不起……”
两个孩子都哭起来了……
正说着,老班回来了。他进门一看这阵势,往屋角里一蹲,二话不说,上来就打自己的脸。一边打一边哭着说:“我叫你没成色!我叫你没本事!让孩子们跟着受气……”
这么一来,两个孩子和王大兰都扑了过来,一家四口人抱头大哭!
小水哭着说:“爸,妈,别哭了,我争气。我们俩长大了,一定争气……”
这时,门无声地开了,小田和周世中两人在门口站着……
王大兰一看,慌忙擦去眼里的泪,跳起来说:“干啥呢?干啥呢?看笑话来了?看吧!看笑话吧!”
小田望着老班,诚恳地说:“班师傅,上班吧。我跟周师傅来,是请你上班的……”
班永顺慢慢地站起来,怔怔地望着两人,仿佛不相信这是真的……
王大兰仍然硬着嘴说:“不是把他开销了吗?不是裁了吗?不去!饿死也不去!”
小田说:“嫂子,对不起,那天是我态度不好。没有给你、给班师傅解释清楚。班师傅确实是好人,老实人,工作也是不错的。调整工种是正常调动,不是要裁他。干勤杂工资并不低,就是看班师傅为人勤快,才让他干的……”
王大兰说:“别净说好听的。开始是咋说的?哼!”
小田望着老班,说:“班师傅,上班吧。虽说是 干勤杂工,又不减工资,奖金计件,肯定会比过去的工资高……”
周世中也说:“老班,先上班吧。”
王大兰拍着手说:“世中,你看看这老实人到处受欺……”
小田马上说:“嫂子,班师傅上班后,保证没人欺负他。工资也决不会少拿。”说着,又看看老班,说:“班师傅,你好好考虑考虑。还是上班吧。将来还有房子等一系列问题……”
班永顺抬起头,一时不知怎么说才好,只说:“行啊,行啊,咋都行啊……”
小田说:“嫂子,我给你道歉了。赶明儿我还去喝你的胡辣汤。我掏钱买总行吧?”
王大兰仍嗔着脸说:“我兴许还不卖给你呢!”可脸色却不似以前那么难看了。
第十二章
郊外,劳教所的大铁门缓缓地拉开了一条缝儿,紧接着“噗”的一声,有一个铺盖卷从里边扔了出来。而后是一双脚,一双穿着烂球鞋的脚,跟着,两条腿沉重、而又有点急切地迈了出来……这人就是白小国。
白小国劳教期满了。刚刚从劳教所走出来的白小国,站在大门口的秋阳下,猛一下,阳光有点刺眼,他抬起手遮住阳光,慢慢把眯着的眼睛睁开,朝远处望去。
在劳教所的大门外,有三三两两的、前来探望劳教人员的家属。他们在大铁门外的一个挂有“接待室”字样的小门前立着,相互间在说着什么……不远处,停着一辆机动三轮车,有人提着东西从三轮上走下来。还有一辆“的士”从远处开来……
白小国立在原地站了片刻,而后看了看扔在地上的铺盖卷,迟疑了一下,很勉强地用脚把铺盖卷挑起来,用手抓住,一甩,背在了肩上,而后,慢吞吞地朝前走去……
开机动三轮的中年人,从远处打招呼说:“喂,坐不坐?”
白小国也不回话,却径直背着铺盖卷往机动三轮跟前走。当他快要走到三轮跟前时,又站住了。
这时,那辆“的士”从远处开了过来,在白小国的身旁停下,有一位戴眼镜的老者提着东西从车上走下来……
那开三轮的又喊了一声:“喂,你到底坐不坐?”
白小国仍没有回话,却又反身朝“的士”走去。开“的士”的看了看他,说:“回城?”
白小国说:“回城。”说着,他拉开车门,腿一迈,坐了进去,却把铺盖卷撂在了外边……
开“的士”的司机斜了一眼,说:“不要了?”
白小国说:“不要了。”
开“的士”的司机再没说什么。这时,白小国却说:“给我支烟。”
开“的士”的司机从车上方的后视镜里看了看他,镜子里的那张脸很阴,心里不太情愿,迟疑了一下,一句话没说,从前面的烟盒里掏出一支烟来,甩给了白小国。
白小国又说:“火。”
那人又把车台上放的一次性打火机扔给了他。白小国把烟点着,长长地吸了一口……
车忽一下开走了。那铺盖卷还在地上留着。拴在铺盖上的一只茶缸露在外边,上边印有“柴油机厂先进工作者”的字样……
在10号职工宿舍楼上,白占元正在家里忙活着。
李素云在厨房里给白占元帮忙切菜;白占元把拌好的凉菜一盘一盘往外摆……
在厅里摆着一张桌子,桌上已摆好了七八个凉菜:油炸花生,酱牛肉,凉拌粉丝,切成丝的猪耳朵,豆腐串……
李素云在厨房里说:“白师傅,凉菜也差不多了,你去接接他吧!”
白占元说:“还接他呢。是老有功咋的?干那种事,脸都丢尽了,还去接他?不是所长说,他到期了,要回来,让好好教育教育。我才……唉,主要是想着趁机会让世中他们都来,吃顿饭,好好说说他。我会给他摆酒?我还敬着他呢!”
李素云说:“师傅,对着呢。等他回来,都说说他,兴许能改好。”
白占元连连叹气说:“难哪……”说着,他朝厨房里看了看,又说:“素云,待会儿,你去给我约约,中午让世中、全山、永顺、小田他们都来。吃顿饭,也趁机会帮我说说他。唉,我都没脸去说……”
李素云说:“行,师傅,待会儿我去。你别管了,让他们都来。”
这时,周世中走了进来,一进门说:“好香啊!师傅,听说小国要回来了?”
白占元说:“世中,正说一会儿让素云去给你说呢。小国今儿个回来。我想让大家来吃顿饭,这几个人都来。主要是让你们趁机会说说小国,让他改邪归正。只要他改了,我这辈子就没啥挂扯了。唉世中啊,帮师傅这个忙吧,你得好好说说他呀!”
周世中说:“师傅,看你说哪去了。这不都是自己的事吗?你放心吧。经过这次教训,我想他会改的。我一定说……哎,我想起来,既然这样。咱去接接他吧?”
白占元说:“还接他呢!他成了有功人了?不接!”
周世中说:“师傅,是这,咱去接接他,让他知道家里一直记挂着他呢。给点温暖,兴许还能感化他呢……”
李素云也说:“世中说得对。去吧,师傅。这边没啥了,凉的齐了。热的等他回来再说,到时候人齐了,也快。你就别管了……”
白占元犹豫说:“那就给他个脸?唉,就怕他给脸不要脸……”
李素云说:“去吧,去吧。哪怕接到五一路口呢,也说明心到了。这边你就别管了……”
周世中说:“走吧,师傅,我骑车带着你……”说着,拉着白占元走出去了。
“多家灶”里,李素云走了进来,她先敲了老班家的门,说:“班师傅,班师傅在家吗?”
王大兰赶忙从屋里迎出来说:“是素云呢,来来,屋里坐吧。”
李素云走进门说:“班师傅不在家?”
王大兰说:“你坐,你坐。在。他去摊儿上了,一会儿就回来。有事儿?”
李素云说:“小国要回来了。白师傅中午请大伙在他那儿聚聚,吃顿饭。让我给约约人。主要是想让大伙趁吃饭的时候说说小国……”
王大兰说:“行,我让他去,让他一定去。小国,唉……”
李素云站起来,说:“就这个事。嫂子,你忙吧,那我走了。”
王大兰忙拦住说:“素云,你再坐会儿。我还有事给你说呢。”
李素云说:“啥事?你说吧。”
王大兰说:“你坐,你坐,屁股还没坐热呢,你慌啥?”
李素云只好重新坐下,笑着说:“还有几个热菜……”
王大兰说:“早着呢,不耽误……”说着,也坐了下来,望着李素云,笑了笑说,“素云,你给我说实话,那事儿定住了没有?”
李素云看了看她,有点不好意思,故意问:“啥事?”
王大兰说:“你别瞒你老嫂子了。就那事儿,要是定住了,我就不多嘴了……”
李素云笑了笑,说:“到底啥事?你说的是啥事?”
王大兰说:“你也别给嫂子打哑谜,就那事儿。”
李素云沉吟了很长时间,没有说话。她心里清楚,王大兰是想给她介绍对象呢。她跟周世中虽有那么点意思,但一直没有挑明,她心里吃不准周世中到底是怎么想的,既担心,又有点不舍,她也想乘这个机会试试他……于是,她往窗外看了看,而后说:“嫂子,我真的不知道你指的啥事。到九九藏书底啥事吧,你说说,你说说叫我听听……”
王大兰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笑了,说:“素云,要是没定,我就给你叨叨。有个教师,人不错,在小水他们那学校里教学,单身,常去我那儿喝胡辣汤,一来二去的就认识了。人是没挑的,白净子。年龄也合适。说是原来有女人,不知为啥离了,反正不怨人家这男的。这人脾气可好了,说话没个大言语。你要是有这个心,我给人家说说。约个时间,你们见见,行不行,先见见……”
李素云低头不吭。
王大兰又说:“见见怕啥呢……他有这个意思,给我说过两次,托我给说个,要是没这意思,我也不多这个嘴。”
李素云仍低着头,说:“嫂子,咱可是个工人……”
王大兰说:“工人咋啦?他一个教师,也是二婚,还挑啥?我问他啥条件,他也说了,只要人好……你看呢?”
李素云站起来,说:“回头再说吧。”
王大兰说:“我可给人家说了,啊……”
李素云走出门外,不说同意,也不说不同意,只问:“梁师傅在家吧?”
王大兰说:“兴在家哪。”
白小国悄没声地走上楼来,站在家门口,眯着眼看了看,见门是关着的,没有锁,他似有点不信,用手那么一推,门开了。他迟疑了一下,先探头看了看,而后走了进去。
他站在厅里四下看了看,走到自己住的房门前,“咣”一声,用力推开门,走进去,站在床前四下又看了看,他的房里没有什么变化,唯一的变化是东西摆放的整齐了,皮鞋一双一双的在鞋架上摆放着;被子叠得方方正正的……他又退了出来,鼻子吸了两下,又想抽烟了,看看茶几上没有烟,又朝老爷子的房间走去。这次,他用力地推开父亲的房门,走进去,又是四下看了看。而后拉开一个个抽屉,翻翻这,翻翻那,先是摸出烟来,点上吸着,而后又摸出一个户口本,他翻开户口本,翻到他自己那一页,看了看,又摔进了抽屉……接着,他转过脸来,走到一个旧式的半截柜前,从柜上拿起母亲的遗像,默默地看了一会儿,吹了吹遗像上落的灰尘……
白小国重又走回厅里,径直走到摆满了菜肴的圆桌前,坐下来,刚要动手,又见桌上没有筷子,就先捏了几片牛肉扔进嘴里,一边嚼着,一边进厨房拿出一双筷子来,猛吃了几口,再次站起身,来到父亲的房.99lib.门前,“咚”的一脚,把门踢开,从柜前拿出一瓶酒,重又回到桌前,把瓶盖用牙咬开,一边吃一边喝,一阵大嚼……
李素云从“多家灶”里走出来,一边走一边对送她出门的梁全山说:“……到时候别忘了叫一下小田。啊?”
梁全山说:“这田主任一当主任,成了大忙人了。还没回来呢。”
李素云扭过头说:“当主任能不忙?这月奖金的确不少。他回来你叫他一声就是了。”
梁全山随口说:“奖金是不少,也有不少人骂呢。”
李素云没再应声,朝着白占元家走去……快走到门口时,又忽然想起没酱油了。就又勾回头,走下楼去,在街头上的副食品店里买了一瓶酱油。又匆匆走回来。
上楼后,她来到了白占元家门前,一看,门是开着的,吃了一惊!忙走进去一看,只见白小国气气派派地在桌前坐着……
李素云先是一喜,说:“咦,小国回来了?白师傅他们接你去了,没碰上……”
白小国扭头看了看她,没吭声。只管吃自己的,那吃相看上去很恶,一阵大嚼……
李素云一看桌上,不由愣了。只见桌上是一片狼藉!一盘牛肉已经基本上吃光了,其余盘子里的菜也是扒扒拉拉的……她一时也不知说什么才好,站在那里,呆了好一会儿才说:“还,还有热菜哪……”
白小国又吃又喝的,还是不吭……
这时,白占元,周世中气喘吁吁地走上楼来。听见脚步声,李素云忙走出来说:“小国已经回来了。”
白占元摇了摇头,“哼”了一声,走进屋来,周世中也跟着进来了……
这时候,白小国已经酒足饭饱了。他从桌前站起来,剔着牙,谁也不看,朝自己的房门前走去。
白占元看见桌上一片狼藉,气了,说:“这孩子!你,你怎么还这样……”
白小国扭过头来,说:“啥样?我啥样?老爷子,你看好了,我没死哪。我又回来了……”
白占元指着他说:“你,你,你……”
周世中看了看桌上,拉住师傅说:“算啦,师傅,算啦。他是饿坏了,那种地方……我去再买些菜,我去买。回来再跟小国好好聊聊。”
李素云忙说:“我去吧!”
周世中说:“我去,我去……”说着,便匆匆地走出去了。
临近中午,崔玉娟回来了。
她一进家门,梁全山就说:“中午别做我的饭了。白师傅让聚聚……”
崔玉娟一脸喜色,她往椅子上一坐,说:“让我歇会吧,今天我也累坏了。”
梁全山吩咐说:“我去白师傅那儿吃,光是小芬你们两个,可别耽误她上课……”
崔玉娟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只说:“好,好,去吧,去吧。”
正说着,屋子里忽然有了“嘀嘀,嘀嘀……”的响声。梁全山一怔,马上直起身来,四下里看看,又瞅瞅墙上的挂钟,说:“哪儿响?哪儿响?”
崔玉娟故意坐着不动,也不应声;屋子里一直有“嘀嘀,嘀嘀……”的响声……
梁全山两眼瞪着,很警惕地四下看着,这儿扒扒,那儿找找……嘴里说:“你听见了没有?还响着哪。你听你听,跟电报样!到底哪儿响?”
这时,崔玉娟终于忍不住笑了。她掀开衣服,从腰上拿出一个BP机,她笑着说:“是这儿响。”
梁全山凑过来,看了看,吃惊地说:“你,哪儿买的?花多少钱?”
崔玉娟说:“一分钱也没花。”
梁全山说:“那你……捡的?”
崔玉娟说:“啥捡的?两千多块!你捡一个试试?”
梁全山说:“那你从哪儿来的?我可告诉你……”
崔玉娟气势势地说:“发的!告诉你吧,我调到销售科了。”
正说着,BP机又“嘀嘀,嘀嘀”地响起来了……
崔玉娟看了看说:“我得走了。科长呼我呢。我中午不回来了啊,小芬放学回来,你给她弄点吃吃算了……”说着,挎上包就走。
梁全山愣愣地看着她,说:“那,那你……那你去吧。”
崔玉娟走后,梁全山仍呆呆地坐着,嘴里念念有词说:“调销售科了?她调销售科了?她她她,就她,嘿,嘿嘿,调销售科了……”一边说一边摇头。
中午,白占元家,桌上的菜已经上齐了,约的人也都来齐了。白占元坐在主位上,周世中、小田、梁全山、班永顺坐在周围;李素云腰上围着围裙,在忙忙活活地招呼他们……
桌前还留着一个空位,那是给白小国留的。可白小国没有出来,他在自己的房间里躺着……
小田叫道:“小国,出来吧!别不好意思了。都是自己人……”
梁全山也说:“小国小国,来吧,来吧。谁能不犯点错?浪子回头金不换。来,来,我给你猜两盘……”
白占元高声叫道:“小国,你听见了没有?还不出来!”
小田说:“小国,脸皮学薄了?出来吧。”
周世中说:“我去。我去叫叫他……”说着,他站起身来,走到小国住的房门前,推开门,看了看在床上躺着的白小国,说:“小国,别摆架子了!还非让我拉你?起来吧,起来吧。球样!”
白小国在床上躺着,两只穿着鞋的脚从床靠上移下来,两手在胸前一抱,说:“周哥,你别管。这不关你事。我是我爸送进去的……”
周世中说:“还说这话哩?老头够对起你了。起来吧,一屋子人都等着你呢!”
白小国说:“是,是对起我了。亲自把我送进去,也够对起我了。你见过有这样的爹吗?”
白占元气了,走过来说:“别理他,不识人敬!咱们吃……”
这时,李素云也走过来说:“小国,你怎么不懂道理呢!这么多人都来了,还不是为了你?快起来吧……”
梁全山也走过来说:“小国,还跟你爸置气哩?他就你这一个儿子,一个心都在你身上,你还……”
周世中喝道:“小国,你这可不像话了!起来,不吃也得起来!”
在众人的催促下,白小国懒懒地直起身,走了出来,他站在门口,双手一抱,说:“各位,你们该吃情吃了。我吃过了,不奉陪了。老头儿是老头儿,我是我,两码事。不是我不给面子,他不认我这个儿子,我也不认他这个爹。这跟各位无关……”
白占元气得浑身直打哆嗦,他的手颤颤地指着白小国,说:“你,你走,你给我走!你既然不认这个家,还回来干什么?你给我走……”说着,抓起一个茶杯,猛地摔在地上。
白小国冷冷一笑,扭身回房去了……
白占元气得一屁股坐下来,差点气晕过去……
众人也都呆呆地,不知说什么才好……
白占元喘上一口气,无力地摆摆手说:“吃吧,都吃吧,别理他……”
可是,却没人动筷子……
晚饭后,梁全山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已经九点了,可崔玉娟还没有回来……
梁全山怔了怔,走到正趴在桌上写作业的女儿跟前,低头看.99lib.了看女儿的作业,说:“好好写。写完睡觉。”
这时,崔玉娟容光焕发地走进门来,一进门就说:“哎,今天累坏了……”说着,从挎包里掏出两罐“健力宝”,往桌上一放,说:“小芳,喝吧。”
梁全山用审视的目光看着妻子,说:“咋到现在才回来?”
崔玉娟说:“来了一个客户……”
梁全山看着妻子的脸色,说:“你喝酒了?”
崔玉娟说:“一点点,陪个客户……”说着,又从挎包里拿出一叠钱,递给梁全山,说:“这是奖金,销售奖。你收住吧。”
梁全山怔怔地看着她……
崔玉娟说:“你看我干什么?接住吧……”说着,“啪”的一下,把钱放在了梁全山的手里。
梁全山看了看手里的钱,说:“咋,咋这么多?”
崔玉娟说:“你看好,这是三千。钱我还上了。你以后别再揭告我了……”
梁全山说:“我那是挽救你。要不及时挽救,你能有今天?”
崔玉娟说:“你挽救谁呀?就打了两回牌,成天揭告我,我可成坏人了?还把我捆成那样!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梁全山说:“看看,看看,挣了俩钱儿,气粗的!要不是我发现得早,你能改吗?你自己都承认,你是迷上了,还说呢!”
崔玉娟说:“好了,好了,我也不给你说恁多。反正我把钱还上了,你别再揭告我就是了。”
梁全山说:“那我也得问问,这钱的来路正不正,要是来路不正,还不要呢!”
崔玉娟说:“这人真是,还端架子呢!告诉你,这是厂里奖励我的钱!另外还得告诉你,我当科长了,厂销售科副科长,今天公布的!”
小芬在一旁说:“妈妈当科长了?”
崔玉娟说:“那可不。”
梁全山挠挠头,看着崔玉娟:“嘿,嘿嘿……”
崔玉娟头一昂,说:“看啥看?不像?”
梁全山点点头,说:“像,像。嗨,我说哪,气这么粗,当科长了……”
崔玉娟用肩膀蹭了他一下,故意撒娇说:“厂长昨个儿都给我谈了,我一直没说。你以后可得支持我的工作啊,我这个副科长是聘任的,干不好还得下来……”
梁全山说:“好,好,支持,支持。”
崔玉娟说:“销售上特忙,有时还得出差。家里的事你多管点,我多挣点钱,保证叫咱家变个样!”
梁全山心里有点不是味,又不好说什么,就说:“别看你当啥屁科长,在家我可还是一家之主!”
崔玉娟说:“你是一家之主,你是一家之主。行了吧?所以家里的事,你得多操点心……”说着,又撒娇地拽了拽他,说:“睡吧,睡吧,我有点累了。”
夜里,白占元家。
白小国在自己的房里躺着,仍是没有脱鞋。他头枕着两只手,大睁着两只眼睛,望着墙上贴的女明星画片……
白占元也在自己的房里躺着,只是不住地翻身、叹气。最后,他坐了起来,掏出烟来点上,吸了两口,又烦躁地把烟掐灭。片刻,他抬起头来,看见了摆放在半截柜上的妻子的遗像。他伸手把妻子的遗像从柜子上拿下来,看着看着,眼里的老泪“吧嗒,吧嗒”地滴落在遗像上……他用袖子默默地擦了擦滴在遗像上的泪水,又重把遗像放在了半截柜上。而后,他叹了口气,站起身来,走出房门,来到了儿子的门前……
白占元在儿子的门前站了很久很久……终于,他推开房门,走了进去。黑暗中,他看了看满屋子的女明星图片,低下头去,望着床上的儿子,用低沉的声音说:“小国,你起来。”
白小国动了动身子,却没有起来。只说:“干啥?”
白占元耐着性子说:“你起来,咱爷俩说说话。”
白小国还是不动。他说:“我跟你没啥说的。”
白占元拉过一张椅子,在床跟前坐下来,说:“小国,你也不小了。虽说你娘死得早,我这当爸的,从小把你拉巴大,也是紧你吃紧你喝,扪心自问,我也没有太对不住你的地方。你,你为啥要学坏呢?”
白小国“哼”了一声,说:“你别给我说,我跟你没啥说的。”
白占元说:“你干下那种事,是打你爸的脸哪!你爸也认了……你爸,你爸为你脸都不要了,你爸站在厂长面前的时候,你知道你爸心里想的啥吗?你爸恨不得有个地缝儿钻进去!你爸是个人哪,你爸不是畜生啊……”说到这里,白占元满脸老泪纵横,越说越气,气得一下一下地拍打着床帮……白占元说:“你爸已经做到这一步了,你还要怎样?你说吧!”
白小国歪着头,不动,也不吭。
白占元说:“你要不学好,你就别回来。你回来干什么?你回来就得学好,就得走正路。就得堂堂正正做个人!”
白小国的头忽一下扭了过来,说:“你说啥?你问我回来干啥?你说我回来干啥?你想叫我干啥?”
白占元气得呼哧呼哧直喘气,他说:“干啥?走正道,干人事!别再干那丢人事!”
白小国忽一下又坐起来了,他恶狠狠地说:“老爷子,你不是问我回来干啥吗?我实话告诉你,我就是回来吃你的。(白小国说着,吼起来了。他用手指着父亲)吃你!我吃定你了!”
白占元手指着他,哆哆嗦嗦地说:“你,你个狼羔子!你不要脸了……”
白小国说:“老爷子,我这一遭全是你害的。到了这一步,我还怕丢人吗?我什么都怕,就是不怕丢人!你等着吧……”
白占元手一指说:“你给我走,你现在就走。我给你脱离父子关系……”
白小国身子往后一倒,又躺下了,他两手枕在头下,说:“老爷子,你嚷什么?你是想把我逼到绝路上,是不是?好哇,很好。去吧,你拿根绳子把我勒死吧,你把我勒死算了。”
白占元盯着儿子……白小国也望着父亲……两人的目光就这么对视着。
片刻,白占元气呼呼地走出去了……
约有五分钟的样子,白占元又走了回来,后边跟着周世中。走进门来,白占元推开白小国的房门,手一指说:“世中,你给我揍他!这是个狼羔子,他想气死我呢!你听听他说的话,回来就是吃我的!还吃定我了……”
周世中来到白小国的门前,冷冷地看了他一会儿,声音不高,却很严肃:“小国,你给我起来。”
白小国看了看周世中,心里有点怯,说:“周哥,这又不干你的事……”
周世中再次冷冷地说:“起来!”
白小国说:“周哥,你欺负我呢?”
周世中说:“我就是欺负你呢,你起来,起来……”说着,他往床前跨了一步。
白小国一看不对劲,忙坐起身来,说:“周哥,你铁,你厉害,你兄弟怕了你了。好,好。我起来,我起来还不行吗?”
周世中说:“你说那是人话吗?给师傅赔个礼。我给你说,以后再敢不学好,我可不饶你!”
白小国最怕的就是周世中,看看他,只好说:“好好,我错了,我认错还不行吗?我他妈的不是人,我不配当人。我不会说人话。只当我放了个狗屁,行了吧?”
白占元说:“你要认这个家,就得学好,就得走正路。你要不认这个家,立马给我走人,我只当没有你这个儿子!”
白小国说:“好了,好了,周哥,你回去吧。就按老爷子说的,行了吧?我犯了错,你杀我剐我,行了吧?”
周世中看了看白小国,语气缓下来说:“小国,谁杀你剐你了?你爸一门心思都在你身上,还是学好吧!”
白小国说:“周哥,我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还咋哩?”
周世中对着白占元说:“师傅,九九藏书 你也消消气。他只要学好……”
白占元捶了一下头,长长地叹了口气……
周世中说:“小国,可不能再惹你爸生气了……”说着,又对师傅说:“师傅,你歇吧,我过去了。”
待周世中走出门,白小国便说:“老爷子,你就这么整治我?你就这么整治你儿子?好,咱走着瞧……”说着,他又朝门外瞥了一眼:“姓周的,咱也走着瞧!”
白占元说:“你,你还想咋?!”
白小国说:“咋也不咋。去吧,去吧,睡你的去吧。跟你说话耽误瞌睡,我也不给你说恁多。我想想再说……”
上午,车间门口贴着一张“通知”。“通知”上写的是二车间工人违犯生产纪律的处罚人员名单。有的是迟到一分钟,有的是在车间里吸烟,有的是违反操作规程,有的是不爱惜量具等。这些列着名单的工人先后受到50元以下的数额不同的罚款……
有很多工人在围着看,一边看一边在七嘴八舌的议论……
有的说:“……千分尺掉地上了,他就罚我20!”
有的说:“这家伙特狠!”
有的说:“这月罚我两次了……”
有的说:“该罚,谁让你在车间里吸烟呢?”
片刻,上班的铃声响了,人们纷纷往车间里走去。
这时,小田从车间里走出来,站在车间门口,手里还拿着一个本子。
车间里,机器声轰隆隆响着,工人们都在自己的车床前忙活。
周世中站在车床前,刚把工件卡好,李素云走过来说:“世中,又是秋霞的电话……”
周世中说:“我不接。”
李素云说:“她,她怎么老给你打电话呀?”
周世中不吭。
中午,“多家灶”厨房里,梁全山手里端着面条走进来,把面条重重地往灶旁一放,摔摔打打的,锅碗一片乱响。
王大兰正在切菜,看了看他,说:“哟,梁师傅也会做饭?”
梁全山没好气地说:“人家当科长了!人家能挣钱!咱不情当眼子了……”
王大兰笑着说:“看你说的。玉娟当科长了?我说呢……”
梁全山说:“屁!”
王大兰说:“梁师傅,你可别这么说。近来我看玉娟出手不一样,就是能挣大钱了,我跟她一块买过一次菜,也不大跟人搞价钱了,说多少就多少。”
梁全山“咣”的一下,把勺子扔进炒锅里,说:“看烧的,还没挣多少呢!要是真挣了几七几八,这个家就盛不下她了!”
王大兰说:“她能挣钱,是好事。她打外,你打内,这多好哩。”
梁全山说:“谁呀?谁打内?我打内?我一个大男人给她打内?想着吧!”
王大兰看了看锅,忙说:“锅热了,热了!”
梁全山“啪”一下,把切好的葱花扔进油锅里,烧热的油星儿一下子溅到了他的脸上,他“哎哟”一声,手捂住脸,忙往后退。
惹得王大兰“咯咯”笑起来……
梁全山马上发牢骚说:“成天不着家,孩子也不管……”
楼道里,小田急匆匆地走上楼来……
周世慧一直在自己的房间的窗口看着动静呢。一瞅见小田回来了,忙走出来,截住他说:“小田,我这儿有两张电影票,晚上的……”
小田摇摇头说:“不行,我去不成。这一段车间里事太多……”
周世慧一听,气了,说:“你不去算了。你不去有人去!”说着,扭头就走。
小田一边匆匆上楼,一边说:“太忙,我实在是太忙。改天吧。”
周世慧嘟着嘴说:“改天,改天,谁还等着你呢!”可等她又扭过脸来,小田已走得没影了。
白占元家,到了该吃午饭的时候,白小国才从自己的房间里走出来。他打了个呵欠,伸了伸懒腰,到洗脸间用湿毛巾擦了擦脸。而后他走出来,看父亲已下好了面条,正在盛呢,也就厚着脸去盛了一碗。
白占元没有理他,自己端着饭碗走了出来,坐在厅里的沙发上,剥了一瓣蒜就着吃。
白小国也端着饭碗走出来,摇摇地来到厅里,看看父亲,一手端碗,另一手把筷子插到面条上,腾出一只手来,伸到墙上贴的奖状上,“哧儿”撕下一溜儿,“哧儿”又撕下一溜儿,一连撕了三溜儿。
白占元看见白小国这样,明知是故意气他的,刚想放下筷子,转念又一想,强压住怒火,心说:“随他的便吧……”就只装做没看见,低着头重又操起筷子,可他吃了两口,实在是吃不下去,就又把碗放下了。
白小国看父亲生气不吃了,他倒端着面条碗,往地上一蹲,“哧喽,哧喽”地大口吃起来……
白占元点上一支烟,默默地吸了两口,说:“小国,你给我说说,你想干啥?你到底想干啥?”
白小国看着父亲,停住筷子,想了想说:“那就看你想不想安生了……”
白占元说:“你说吧。你说说,怎么叫我安生,怎么叫我不安生?叫我听听。”
白小国说:“我反正就这一堆了。厂里也把我辞了。你看着办吧。要想安生,也行,得有个条件。”
白占元苦苦地吸了两口烟,愁着脸说:“你说吧,啥条件?”
白小国说:“给我买辆车,就那种‘面的’,叫我开着,我就永不给你找事。这你情放心了。”
白占元眉头一皱,“啪”的一下,重重在把筷子放在碗上,说:“你以为你爸开着金山银山呢?!买车,我那儿有钱给你买车?”
白小国说:“我就这一个条件,你要不答应,可就别怪我了。”
白占元气愤地说:“噢,我要没钱给你买车,你还去偷人家?”
白小国说:“老头儿,你既然不管我了,那你就别操我的心了。我想干啥干啥。到那时候,你可也别怪我。恁活个人,我活个鬼,恁走恁的人路,我走我的鬼路,两不相干。我活好活坏,你也不用生气,你情光笑了,见天乐呵呵的……”
白占元气得头在沙发扶手上连碰了两下,说:“你,你!我……”
白小国说:“老头儿,我想学好啊。我想当个雷锋,得有人让我当啊,是不是?我想学好恁不给我条件,我咋学好?厂里不让我干了,在家你又不待见我,你说叫我咋活?我总得有条活路吧?”
白占元喃喃地说:“买车我是没钱,我真没这个钱。你爸是个工人,挣俩钱都让你……”
白小国说:“看看,你不是说让我学好吗?到事上了,你又没钱了。你不是三十年的劳模吗?不是都很高看你吗?没钱可以借呀!”
白占元说:“借?向谁借?怎么还?一辆‘面的’得多少钱呢?叫我上哪儿去借这么多钱……”
白小国说:“也不多呀,才七八万。”
白占元吃了一惊,说:“七八万,老天,你还说不多?”
白小国说:“看看,代沟又出来了!按现在人的消费观念,七八万是个小数目,这对有钱人来说,只是九牛一毛。你懂不懂?”
白占元喃喃地说:“不懂,我什么都不懂……车,我给你买不起;钱,我也给你借不来……”
白小国说:“老头儿,我也给你表了决心了,是不是?我也想走正路,是不是?可你不给我条件。往下,可就不怪我了,啊……”
白占元颤颤地站起身来,一边往房里走,一边无可奈何地摆摆手说:“你,想咋咋,你随便吧……”说着,佝着腰走进房里去了。
外边,白小国喊道:“老头儿,你听好,这可是你说的,你可别后悔!”
房间里,白占元躺在床上,左翻翻身,右翻翻身……终于,他又坐起身来,看着妻子的遗像,看了一会儿,他长长地叹口气,把遗像从半截柜上拿下来,把像框翻扣在柜子上,拔掉周围的钉子,取下后盖,从里边拿出一个贴有妻子半寸照片的小红本本,那是妻子的、已经作废了的、工会会员证。他从里边摸出一张存折来,看了看,又重新把像框钉好,这才朝外边喊道:“小国,你过来。”
白小国走进房来,一眼就看见了母亲的遗像,说:“咋?又当着我妈的面给我上课呢?”
白占元眼里含着泪说:“小国,当着你妈的面,我告诉你,你爸确实没钱给你买车。我这里,有……有一张八千块钱的存折,本来是留着给你娶媳妇用的。你既然,就拿去吧……”
白小国心里暗暗一喜,嘴上却说:“八千顶啥用?”接着又说:“八千就八千吧,我再想想办法……”说着,就伸手去拿——
这时,白占元却说:“慢着……”说着,从柜上拿起存折,站起身来,说:“这钱,你可以拿。不过,你得答应我,从今往后,你学好……”
白小国说:“老头儿,该说的我都说了,你还……”
白占元望着儿子,身子往下屈着,老泪纵横地说:“当着你妈的面,儿子,我给你跪下了。你答应我,你学好……”说着,老人“扑咚”一声,在床前给儿子跪下了。
在这一瞬间,白小国心里也热了一下,他看了看母亲的遗像,忙上去扶住父亲……似乎想说什么,可他却没有说出来。
白占元仍在地上跪着,流着泪一遍一遍地重复说:“小国,你学好吧,你学好吧……”
然而,白小国心中那一丝激动很快又消失了,他仍用那种口气说:“好,好。起来吧,起来吧。我学好,我学好。我学好还不行吗?”
白占元最后又问:“你真学好?”
白小国扭过脸去,说:“我真学好。”
白占元这才站起来,沉重地说:“你拿去吧……”
第十三章
星期六的晚上,梁全山刚招呼女儿睡下,门开了,只见一个面目99lib?秀美、俏丽的女性款款地走进来。这个女人头发是新烫的,穿着一身合体的套装,眼上还戴着一副墨镜……
梁全山似乎觉得见过这个女人,一时又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怔了一下,挠挠头,笑着说:“你,你找谁?”
这个女人撇着南方话说:“找你哈。”
梁全山看看她,忙点点头说:“噢,噢。你是……?”
这个女人又撇着南方话说:“不认识了嘛?”
梁全山一边回忆,一边热情地说:“面熟,面熟。请坐,你请坐。”说着,赶忙让座,又赶忙去倒水,一边忙活,一边还说:“你可是稀客呀……”忙里偷闲,还在镜子里看了看自己,偷偷地抿了一下头发。
等梁全山转过脸来,这个女人慢慢把眼镜摘下来了,梁全山一下子傻了,此人竟然是崔玉娟!
看着完全变了样的妻子,梁全山伸手指着她,好一会儿才说:“你,你你你……开什么玩笑?”
崔玉娟说:“我算知道了,你也不是什么好人。见是不认识的女人,又是倒茶,又是让座,热情的,恨不得,哼!还偷偷地抿抿头发……一看是自己的老婆,脸突噜就变了!”
梁全山恼羞成怒,急了,说:“你,你胡说!你,你,你烫头藏书网了?”
崔玉娟说:“烫了。不光烫了,还做了个全套:面膜做了,油也焗了,还做了美容呢,怎么样?”
梁全山说:“你,你花了多少钱?”
崔玉娟说:“这是个新开张的发廊,头一天,五折优惠,不多,才88块钱。”
梁全山吃了一惊,说:“你是疯了?弄个头发就要88?还不多?!你,你这个人……”说着,连连摇摇头。
崔玉娟说:“当然不多了。按正价都得二百多呢。人家是第一天开张,好几项都免费……”
梁全山背着两手,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他的手时而背在后边,时而又舞动着,一边走一边说:“这,没边儿没沿儿了!不多?不多?88还不多?你烧,你有钱!做吧,你以后天天做!”
崔玉娟说:“做个头怎么了?花着你的钱了?你知道我现在干什么的,我是供销科长,成天跟客户打交道,哦,我穿的跟要饭花子样,那才好?那人家理吗?这叫仪表,你懂不懂?我往那儿一站,就是活广告,我代表着我们厂呢!”
梁全山停住步,质问说:“闹了半天,你烫发是专门让人家看的?打扮出来让人家看?你你你……”
崔玉娟火了,说:“你放屁!你没看?你看了没有?烫回来头一个就让你看看……”
梁全山一愣,说:“我我我……我是法定的!咱咱们是夫妻,我当然可以看了。我为什么不能看?”
崔玉娟“吞儿”一下,笑了,说:“看你多能?”说着,她站起身来,一头栽到梁全山的怀里,说:“看吧,看吧,你有权力,你能……”
梁全山嘴里说着:“你你你……”两人便搂在一块了……
天下雨了。秋夜的雨在街灯下丝丝缕缕地飘洒着,沁着点点凉意。雨线在路灯的映照下,网着一织一织的银白……
街面上有各样的花伞、雨衣飘动着,亮着一闪一闪的颜色……
周世慧骑车来到了柴油机厂门前,她下了车,推车进了大门,朝着传达室说:“白师傅,我找个人。”
白占元从传达室走出来,说:“世中哪班休息,你不知道?”
周世慧说:“我不找我哥。”
白占元看看她说:“噢……去吧。”
周世慧把自行车扎进车棚,脱下身上穿的雨衣,肩上挎着一个包,快步朝车间里走去。
车间里一片机器的轰鸣,另一班的工人正在忙碌着。
周世慧穿过车间,来到车间办公室门前,她推开门,见小田穿着满身油污的工作服,正在往一个小黑板上写通知呢,又是一个罚款的通知。
周世慧走进来,小田一扭头,放下手里的粉笔,说:“你怎么来了?”
周世慧把肩上的包取下来,往桌上一放,说:“怎么,不能来呀?我来看看大主任。”
小田问:“有啥事?”
周世慧说:“喂狗呢……”说着,从包里拿出一个饭盒,说:“我给你买了两格小笼包子,热着呢,吃吧。”说着,从里边拿出一个,塞进了小田嘴里……
小田一边嚼着,一边说:“多,多少钱?”
周世慧说:“一百块,掏吧!”
小田笑了笑,不好意思地说:“这么贵呀?”
周世慧说:“嫌贵你别吃。”
小田说:“吃,你拿来了,我怎么能不吃呢?”
周世慧说:“你看你那头发,也不理理?”
小田说:“嗨,这一段太忙了……”
周世慧说:“外边正下雨,天凉了,我给你织了件毛衣,你穿上试试吧。”说着,从包里又拿出一件构图很新颖的毛衣来。
小田看了,忙说:“世慧,这……”
周世慧说:“你不是当主任了吗?不是有钱吗?我对外加工,你可以给钱嘛!”
小田忙说:“我不是这意思。我……”
周世慧说:“那你啥意思?”
小田说:“好好,谢谢了。”
周世慧说:“别把我卸零散了。你穿上试试。”
小田说:“正上着班呢,一身油,不试了。”
周世慧手里拿着毛衣,比划着说:“你试试嘛。”
小田说:“算了,肯定行,不试了。”
周世慧说:“变天了,你穿得太薄,我专门……你穿上得了。”
小田说:“真不行,这是上班时间,回头再试吧。”说着,随手把毛衣扔在了办公室角里的一张木板床上……
这时,有一个工人走进来说:“主任,那个外加工件,图纸有问题呀!”
小田说:“啥问题?”
那工人说:“你去看看,有个地方标的有问题,没法干。”
小田说:“走,去看看……”说着,就往外走,走到门口处,又扭回头说:“世慧,你回吧,我这儿正忙呢。等忙过这一段……”说着便走出去了。
周世慧在办公室里坐了一会儿,翻翻这儿,又看看那儿,见小田很久没再回来,就走到那个木板床前,把床上的被子叠了叠,把一些脏衣服收拾起来,塞进包里,挎上包走了。
周世慧一边走一边嘟着嘴说:“好心好意送来了,人家跟不稀罕似的……”
星期天上午,梁全山和崔玉娟两口带着孩子到商场上买东西。
他们在一个百货大楼里转来转去,每转到一个地方,崔玉娟一贴进柜台问价,梁全山就说:“不要,不要,太贵。”
一连看了几个地方,在卖化妆品的柜台上,崔玉娟指着一种化妆品问:“小姐,那种多少钱一瓶?”
服务小姐马上热情地说:“这一种是中外合资的……”话刚说了半截,梁全山就马上打断她的话,连声说:“不要,不要不要,太贵。”
崔玉娟白他了一眼,说:“又不是让你用的……”但还是和梁全山一齐走开了。
三人来到商场的一个卖饮料的柜台,那里有很多带小孩的女人在买饮料,崔玉娟看了看女儿小芬,说:“小芬,给你买一杯饮料吧?”
小芬看了爸爸一眼,说:“我不喝。”
梁全山却说:“买,买,给小芬买罐‘雪碧’!”
崔玉娟说:“你呢?你喝不喝?”
梁全山连连摆手说:“我不要,我不要,买一罐,只买一罐。”
崔玉娟去买了饮料回来,梁全山说:“走吧,咱走吧。东西太贵!”
崔玉娟说:“不是说好的吗?给你买件衣服……你慌啥?”
梁全山说:“看得眼花缭乱的,我不要了。”
崔玉娟说:“你看你,既然来了,看看再说嘛……”说着,拉着他就往电梯跟前走。
三口人上了电梯,来到卖服装的三楼上,顺着开架出售的一架架衣服看过去,梁全山一边走一边看价钱,看看皱皱眉头,再看看,又咂咂嘴……最后,崔玉娟看中了一种标价300的西装,她给梁全山招招手说:“过来,你看看这件……”
梁全山和女儿一起走过去,他看了看西装,紧接着就看标价,一看是300,忙说:“不要,不要。”
崔玉娟说:“你就会说这句话?来干啥呢?我看这件不错,你穿上试试!”
梁全山说:“不要就是不要,试啥呢?一件衣服几百,也太贵了!”
崔玉娟说:“你这人真是,这还是便宜的。你看看那边的衣服,都上千块!你穿上试试怕啥呢?”
站在旁边的服务小姐也热情地说:“先生,这件衣服你穿上肯定好看。不要没关系,你试试嘛。”
小芬也拽着梁全山的衣角,说:“爸,你就试试。”
崔玉娟把架上的衣服拿下来,给梁全山换上;梁全山一边穿一边红着脸说:“不要就是不要,试啥呢?”
穿上西装之后,崔玉娟又把梁全山拉到穿衣镜前照了照,效果确实不错,梁全山穿上这件新西装,就像换了个人似的,人马上显得精神多了!
崔玉娟让他在镜前照着,前后左右看了一遍,说:“不错。小姐,开票吧。这件衣服要了。”
梁全山马上说:“不要。”
崔玉娟说:“要。”
梁全山沉着脸说:“不要。”
崔玉娟说:“要。”
梁全山发脾气说:“不要就是不要,你干什么?”
崔玉娟说:“为啥不要?你别嫌贵,我用我的奖金给你买。”
梁全山一跺脚,说:“你,哼!我不要……”
小芬在一旁说:“爸,妈,别吵了,人家都看着咱呢!”
服务小姐在一旁说:“没关系的,你们商量吧,商量好我再开票。”
崔玉娟小声说:“你咋呼啥呢?买件衣服你也咋呼,跟着你真丢人!”
这时,梁全山才绷着脸不吭声了……
崔玉娟说:“小姐,要了。”说着,从挎包里拿出三百块钱递了过去。
拿上衣服,下楼的时候,他们都一声不吭,谁也不说话。小芬在他们身旁,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又看看那个……
站在电梯上,梁全山说:“哼,一个月的工资不说了……”
崔玉娟没好气地说:“谁说是你的工资?你的工资一分都没动,这是我的奖金!”
正卖胡辣汤的王大兰,撇下摊子,领着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走上楼来,她一边走,一边给那人介绍说:“人是没说的,年龄也相当,就看你俩对不对脾气了……”
那人说:“嫂子,行不行都得谢谢你。”
王大兰说:“谢啥?要说谢,我还得谢你呢,孩子在你们学校,没少让你们操心……”
那人说:“你那俩孩子都是三好学生,给学校没少争光……”
王大兰领着他来到李素云的门前,叫道:“素云,有客了……”
李素云来到门前,一看,脸便红了,说:“嫂子……”
王大兰说:“这是秋老师,我给领来了。你们见见。”
那人忙点点头……
李素云不好意思地说:“那,上屋里坐吧。”
王大兰领着那人进了屋,忙说:“秋老师,坐吧,别客气,素云人好着呢。”
那人应着声,坐下来,又微微欠起身子,说:“我姓秋,就是那个《秋海棠》的秋,读过那本书吧?”
李素云“噢”了一声,说:“没读过。”
那人忙说:“噢,秋天的秋,秋天的秋。我叫秋世伟,不知嫂子说了没有?中师毕业,在那边学校里当个小小的教导主任。”
王大兰看看两人,说:“秋老师,素云,你们说说话吧。我那边还忙着呢。”说着,站起就要走。
李素云正给客人倒水,她把倒上的一杯水摆在那人面前,慌忙说:“嫂子,你可不能走哇……”
王大兰很干脆地说:“你看,我把人领来,我坐这儿算啥呢?你们谈,你们谈……”说着,匆匆出门去了。
李素云追出来,小声埋怨说:“嫂子,你也不说一声,可把人领家来了?”
王大兰说:“素云,那天我专门去给你说,你也没说不愿意哪?见见吧,行不行,先见见。说说话怕啥?”
李素云说:“我是怕咱楼上的人说闲话……”
王大兰说:“说啥闲话?敢!谁说闲话,我都不答应!离婚了,正正当当地找个主儿,这有啥?我待会儿先给他们说说,谁也不能说闲话……”
王大兰走了,李素云回到屋里,也坐下来,低下头,又抬起头,说:“你喝水吧。”
秋老师说:“好,好。”
在厂职工浴池门前,周世中背着病瘫的父亲走来,他在门口停下,慢慢地把老人放下来,而后搀着老人往浴池里走。
进了浴池,来到售票口处,周世中从兜里掏出两块钱递了进去。里边卖澡票的跟他是熟人,很热情99lib.地说:“周哥,来跟老周师傅洗洗?还是一月一次,你真是孝子,雷打不动。”
周世中微微一笑,说:“说哪儿去了。老人腿脚不利索。来给他洗洗。两张……”
那卖票的说:“周哥,算了。”说着,把钱又扔了出来。
周世中把钱重新扔进去,说:“收住吧,公家的事。”
那人摇摇头说:“周哥,你……好好。”说着,把钱收下,撕了两张票递出来,又朝里边喊道:“小吴,给周哥安排个得劲地方。老周师傅腿脚不利索……”
里边有人应声回道:“好哩!来吧来吧。”
浴池里一片雾腾腾的热气,更衣间里边摆着一张张按顺序排列的木板床,床上铺着干净的床单,在这儿洗澡的全是厂里的工人,洗过的围着浴巾在床上聊天,没洗的正在脱衣,一片红红黑黑的脊梁……他们看见周世中搀着父亲走进来,纷纷打招呼。
有的说:“周师傅来了?”
有的说:“老伙计,水好着呢……”
有的说:“来给老周师傅洗洗?”
有的说:“周师傅,来来,坐这儿。”
周世中一一点头应着……在一张靠门的床前扶父亲坐下来……
乱哄哄中,有人在说:“物价又长了。葱8毛钱一斤,噎人!”
有的说:“工资也长了。听说二车间拿得最多,翻一番!”
有的说:“再长也跟不上物价……”
有的说:“那可不一定。那大款,操,有的是钱!人家不怕长……”
有的说:“问问周师傅,二车间到底长了多少?”
有的就高声问:“周师傅,听说你们车间工资翻一番?”
周世中一边蹲着给父亲解扣子,一边应道:“说是翻一番,也没那么多……”
有人说:“听说还有扣的,扣的连基本工资也保不住。有这事吧?”
周世中说:“也有。”
有人说:“看看,看看,也不是人头一份。有奖有罚呢!”
有人说:“我还听见二车间有人骂娘呢!站在车间门口骂。一问,这月拿了六百,拿六百也骂。说是不该扣他的奖金……”
有人说:“现在的人,是一边吃肉一边骂娘。”
有的说:“那早先鸡蛋五分钱两个……”
有的马上反驳道:“别说那时候的事。那时候一月才二十多块钱,现在多少?”
有的说:“那时候风气正。”
有的说:“光正有啥用?裤腰带勒得紧绷绷的……”
有的摆摆手说:“不抬杠,不抬杠。”
有的说:“周师傅,小田那么年轻,当主任行吗?架不住吧?”
周世中说:“行啊,年轻人,挺有办法的。”
有的说:“我知道,骂他的人也不少……”
李素云家里,两个人仍在“谈”……
李素云一会儿往外边看看,一会儿又看看,不时的,也说上两句。她说:“不知嫂子给你说了没有?我是离过婚的。”
秋老师说:“说了。我也是。人家去海南了……”
李素云又说:“我是个工人。也没……”
秋老师说:“工人怎么了?我看工人挺不错的。工人朴实。我那一个,不说她了……”
李素云有点心烦意乱,总是抬头朝门外看……片刻,她又说:“你的条件好,这多年了,也没……找个好的?”
秋老师两手捧着茶杯,说:“说实话,见了不少。现在都讲商品经济,一见面,就是房子呀,条件哪。我这个人别的都没啥,就是没房子。房子离婚时判给女方了……”
李素云说:“你是看中我有房子?”
秋老师说:“也不是这意思。当然还要看其他条件了。主要是人,人是第一位……”
这时,门外楼梯上传来了脚步声,李素云禁不住忽一下站了起来,却又慢慢坐下了……
周世中给父亲洗完澡,又背着父亲走回来。在楼梯口上,刚好碰上回来拿醋的王大兰。王大兰手里掂着一瓶醋,看见周世中就说:“世中,给老周师傅洗去了?”
周世中说:“嗯。”
王大兰忍不住炫耀说:“我给素云说个对象,是个教师。看劲俩人怪相中呢。这会儿正在屋里谈呢……”
周世中一愣,说:“噢噢……”
王大兰说:“开始素云还怕人说闲话,不想见。这一见可相中了。这种事,谁会说闲话?你说是不是?”
周世中一边上楼一边说:“是,是……”可心里头却很不是滋味。
上楼后,周世中把父亲送回家。却又返身走了出来,他“腾腾”地来到李素云的门旁,突然又站住了,迟疑了一下,又走了回去。默默地站在楼梯口上……
片刻,他狠狠地拍了一下脑袋,鼓足勇气,又朝李素云家走去。来到门前,他装出大咧咧的样子,一下子掀开门帘,说:“素云……哟,家有客呀?”
李素云站起来,也不解释,也不介绍,做出不冷不热的样子,说:“你有啥事?”
周世中说:“你这儿有剪子没有?我借把剪子,想给老父亲剪剪指甲……”
李素云没好气地说:“你家连把剪子都没有?”
周世中脸红了一下,说:“有是有。老太太放着,她上街买菜去了……没有就算了。”说着,就要走。
李素云说:“有。你等着,我给你拿……”说着,从里间拿出一把剪子,递给周世中。
周世中接过剪子,很狼狈地往后退着身子,说:“好,好。你们坐,你们坐……”说着,慌忙走出去了。
梁全山一家三口从商场出来,又来到了集贸市场上。这里一街两行都是卖菜、肉、蛋和各样熟食的摊……
当三人走到一个卖电烤鸡的摊前时,崔玉娟看了看说:“买只鸡好吗?”
梁全山马上说:“不要,不要。”
崔玉娟说:“你不是好吃鸡吗?”
梁全山没好气地说:“我好吃的多了,你都买回去吧!哼!”
崔玉娟说:“过星期天呢,买只鸡改善改善,看你那劲儿!”
梁全山说:“花了这么多钱了,你还敢买鸡?不过了?”
崔玉娟嘟着嘴说:“买只鸡有啥?你要别吸烟,省的才多呢!就买。”
梁全山马上说:“我可不吃。你买我也不吃!”
崔玉娟说:“你不吃算了,小芬也好吃。我给孩子买的,就不是让你吃的!”说着,走到摊跟前,说:“称只鸡。”
梁全山赶忙跟过来,说:“半只,要半只。”
崔玉娟说:“要一只。”
梁全山说:“半只!”
小芬站在一旁,噘着小嘴说:“又吵,又吵……”
崔玉娟看了梁全山一眼,说:“好好,半只就半只吧。”
卖鸡的切下半只鸡,拿到秤上去称鸡,梁全山紧盯着秤说:“你看你那秤,高点,高点。”
那人一边秤鸡,一边说:“情去称了,决不少给你。”
崔玉娟站在一旁,不由地撇了撇嘴……
梁全山看见了,发脾气说:“你撇啥嘴哩?你老有钱?你老烧……”说着,扭头气冲冲地走了。
周世中拿了剪子出来,揣着那把剪子在楼里来来回回地走了几圈,心里像打翻了醋瓶似的……最后,他走下楼去,在楼下的空地上站了一会儿,掏出衣兜里装的那把剪子看了看,自己对自己说:“真没出息!”说着,又重新走上楼去,再次来到李素云的门前……
李素云在屋里听到了“腾腾”的脚步声,一听便知道是他。于是,她突然站起身来,似乎是很大方地走过来,也坐在了沙发上,跟秋老师坐在了一起……
秋老师一怔,觉得这是个好兆头。忙坐直了身子,扶扶眼镜,说:“我这个人,有个长处,就是尊重女性……”
李素云故意往他这边挪挪,笑着说:“是吗?”
就在这时,周世中又掀开帘子走了进来,说:“素云,还你剪子……”
李素云看看他,也不去接,仍跟秋老师坐在一起,只说:“放那儿吧。”
周世中看两人在一起坐着,目光审视地在两人身上洒了一下……
秋老师倒有点不好意思了,赶忙正了正身子,与李素云稍稍挪开了一点,随口说:“这个问题嘛,这个问题……”一边说,一边看周世中,眼里有希望他快点走的意思……
末了,周世中把剪子放下,却拉过一把椅子,在两人面前坐下了。他从容地从兜里掏出烟来,先让给秋老师一支……
秋老师摆摆手说:“不吸,不吸。”
周世中就自己点上,吸了两口,说:“这位是……?素云,你也不介绍介绍?”
李素云不吭。
秋老师看了看他,说:“我姓秋,姓秋……”说着,看看素云,问:“您是……?”
周世中大咧咧地说:“我姓周,周世中。跟素云一个厂的。”
秋老师点点头,说:“噢,噢……”说着,又看了看李素云,希望她说点什么……
李素云不说话。
周世中对着秋老师说:“今天休息?”
秋老师说:“对,对。休息。我在学校工作……”
周世中没话找话说:“教师可是待遇高啊,现在上头不一直抓教育吗?”
秋老师说:“好一点,略好一点……”说着,又看看李素云,说:“你是找素云有事吧?那我就……”
周世中说:“你坐,你坐。我也没啥事。”
秋老师心里说,没事你还不走?可他嘴上却说:“噢,噢……噢。”这三个“噢”有长有短,“噢”出了很多的急躁……
周世中却不理会,周世中说:“素云,准备给客人做啥饭哪?我也跟着吃一嘴。”
秋老师一听,这人是不打算走了。忙说:“不,不。我不在这儿吃饭……”说着,他看了看手腕上的表,说:“我走了,我先走了。”
李素云说:“坐嘛,你坐嘛。”
秋老师再次看了看李素云,没看出什么,就说:“我还有个会,我有个会。我先走了……”说着,又看看周世中说:“你有事,我看你是有事。你说吧,你在这儿说吧。我走,我走了……”说着,站起身来,就往外走。
李素云也不再挽留,只是跟着送他……
当李素云把秋老师送出门的时候,周世中也三步两步地赶出来说:“走呢?好,好,我也走,我也走……”说着,也快步走出去了。
李素云气哼哼地瞪了周世中一眼……
梁全山一家三口回到家里。没过多久,两口子又吵起来了……
梁全山是先到家的,回来往床上一躺,气呼呼的;谁知,崔玉娟回来也是气嘟嘟的。她回来往椅子上一坐,嘟哝着说:“真是狗咬吕洞宾!衣服是给恁买的,也不是给我自己买的。好不容易上街一趟,你看看那样子!”
梁全山也坐起来,说:“你还说呢,哪有这样花钱的?哪有这样花钱的?到哪儿连价也不问,我看不惯……”
崔玉娟忽一下把买来的那套西装从挎包里掏出来,往床上一扔,说:“你别穿!退了,你去退了!”
梁全山看看扔在床上的西装,态度倒缓和了,他说:“我说退了?买回来了,就算了……”
崔玉娟说:“你不是嫌贵吗?你别穿!”
梁全山把那套西装拿在手里,看了看,说:“既然买回来了,为啥不能穿……”
崔玉娟看看他,态度也稍稍地缓下来,说:“哼,一点理都不讲。”
梁全山从床上移下来,说:“谁不讲理?是你不讲理,还是我不讲理?”
崔玉娟说:“就你不讲理!”
小芬两手捂着耳朵,跺着脚说:“别吵了,别吵了,别吵了!在外边吵,回家还吵……”
这时,屋子里才沉静下来……
梁全山坐在床边上,手里拿着那套西装,看来看去,不由地站起身来,脱下身上穿的衣服,把新买的西装换上……而后,他站在镜子前面,左看看,右看看,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不错,就是不错。这钱,花哪儿哪儿好……”
崔玉娟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也不理他……
小芬说:“爸,妈,我早就饿了!”
没等崔玉娟开口,梁全山便主动地说:“小芬,今儿咱没少花钱。吃饭咱省一点,一人下碗面条算了,不吃菜,好不好?对了,还有烤鸡呢……”接着自报奋勇说:“我做饭,我去做饭……”说着,把西装一脱,又重新叠好,便走出去了。
等梁全山把饭做好,端回屋来,刚要盛饭时,不料,崔玉娟腰里挂的BP机响了……
梁全山一听见BP机的响声,马上又气了,他把碗重重地往桌上一放,说:“你把那玩意儿扔了算了!成天‘嘀嘀,嘀嘀’,焦人!”
崔玉娟也不理他,从腰上拿出BP机看了看,说:“饭我不吃了,科长呼我呢,叫我马上过去……”说着,走到镜子前边,略略地梳理了一下,还在嘴唇上抹了点口红,站起就走。
梁全山一直看着她,说:“饭都盛上了,你吃了再走嘛。他呼你你就得走?”
崔玉娟说:“有客户来了。我上那儿吃,给你省呢……”说着,抓起挎包,“的的、的的”走出去了。
梁全山把饭盛上,手拿着勺子愣了一会儿,突然对女儿说:“小芬,你吃吧。我去看看她到底干啥?”说着,便也匆匆地跟了出去。
屋子里就剩下小芬一个人了,她手里捧着碗,四下看看,又看了看扔在床上的西装,说:“净你惹的事!”说着,她放下碗,走过去,把西装从印有厂家标牌的塑料袋里拿出来,试着穿在身上,衣服太大了,她穿在身上像袍子一样,两只袖子一甩一甩的……她也在镜子前边扭了一圈,背着手走了几步,说:“一点也不好看。”
正在这时,梁全山又匆匆地走了回来,他的脸黑风风的,一看就知道是心里不高兴。他一看小芬那样子,厉声喝斥道:“你干什么?”
这一声,把小芬吓得浑身一哆嗦,赶忙往下脱衣服,一边脱,一边看着梁全山的脸色……她把西装脱下来,赶忙叠起来,也叠不好……
梁全山沉着脸说:“放那儿吧,放那儿吧……”说着,也不看西装了,一头拱在了床上……
小芬怯怯地问:“爸,你找到妈妈了吗?”
梁全山扭了个身,说:“不知道!”
小芬不敢再问了,又去趴在桌上吃饭,一边吃饭,一边偷眼看着爸爸……
梁全山躺在床上,翻了两回身,双手枕在头下,自言自语地说:“变了,变了,我看是变了!变质了……”
晚上,李素云来到周世中家门前,喊道:“世中,你出来一下。”
周世中走出门来,脸红了一下,故意问:“有事吗?”
李素云说:“有事……”说着,扭身走回去了。
周世中跟在她的身后,来到了李素云家里。
进屋后,周世中站着,李素云也站着,李素云看看他说:“你坐那儿,我问问你。”
周世中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挠挠头,在沙发上坐下了。
李素云质问说:“世中,你想干啥呢?”
周世中装着不明白,笑着说:“怎么了?”
李素云也故意做出很生气的样子,说:“你说吧,你究竟想干啥呢?”
周世中说:“我没想干啥呀?今儿休息,我去给老头儿洗了个澡……”
李素云说:“看着你是个好人,实际上也不是好人。哼!”
周世中笑着说:“我没说我是好人哪。”
李素云说:“你给我说说,你到底想干啥?”
周世中说:“没干啥呀。”
李素云绷着脸说:“还没干啥?一会儿借剪子呢,一会又还剪子呢。你说你想干啥……”
周世中笑着说:“有借有还,这不很正常吗?”
李素云说:“你别给我耍贫嘴。你说吧,你把客人给我撵走,你想干啥呢?”
周世中看看她说:“这你还不清楚吗……”
李素云说:“我当然不清楚了……”说着,她也坐了下来,看看周世中,又故意反话正说:“世中,你知道我多大了吗?我三十多了,又是离过婚的女人,我都老的没人要了。谁要我呢?打着灯笼都找不来,没人要!我好不容易让人给介绍了个秋老师,你一会儿借剪子呢,一会儿又还剪子呢,把人家给撵走,你说你想干啥……”说着,李素云心里一酸,怨上来,竟然掉泪了。
周世中坐在那里,浑身不自在,他也反话正说,他说:“对不起,对不起,真对不起。我不知道是这事,我真不知道是这事,我要知道……”
李素云流着泪怨气十足地说:“你还说?你还这样说……”
周世中说:“你别哭,你哭什么?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你说叫我怎么说?”
李素云说:“怎么说你自己知道!你心里清楚……”
周世中说:“我清楚什么,我一点也不清楚。要不我把那秋老师还给你叫回来吧?”
李素云说:“去吧,去叫吧。你去叫啊!”
周世中说:“那我可去了?”
李素云说:“你去,你去呀?”
周世中说:“真让我去?”
李素云说:“我又没人要,不拽个秋老师,我拽谁呢?”
周世中故意叹口气说:“咱的条件太差了,家里这个样儿,也不想这事了……”
李素云恨恨地说:“还说呢?说话都不嫌牙碜……”
周世中说:“说这也不行,说那也不行,道歉还不行。你叫我说啥?”
李素云说:“想说啥说啥……”
周世中说:“那我可说了?”
李素云说:“你说呗。”
周世中身子往沙发上一靠,很大气地说:“去把剪子拿过来,给我剪剪指甲!”
一语未了,李素云破涕为笑,嗔道:“美得你……”
周世中挠挠头说:“今儿把我气坏了!什么秋老师冬老师……”
李素云没有去拿剪子,却一下子扑到周世中身边,偎着他坐下来,头拱在他的怀里说:“我就是要气气你!我专门让人来气你呢!这么久了,连句话都没有。明明跟人家离婚了,还一会儿一个电话,一会儿一个电话……”
周世中坦白地说:“素云,说实话,这些天,我是有点犹豫。不是犹豫别的。是怕委屈你呀!我这个家,负担太重了!我怕将来让你受累。可我又舍不下……我也很矛盾哪!”
李素云亲昵地偎在他的怀里,喃喃地说:“人家都那样了,也只能那样了吧?我自己都不好意思了。你还说这话?我是那种人吗……”
周世中抚摸着李素云的头发说:“素云,你对我这么好,叫我……”
李素云在他怀里扬起脸儿,望着他,小声说:“把你气坏了吧?气死你。你还没吃饭吧?”
周世中笑着说:“气都气饱了。”
李素云说:“我去给你做点……”说着,就要起身。
周世中说:“别。我想……”
李素云红着脸问:“你想干啥?”
周世中说:“我还想让你给我剪剪指甲。剪指甲真好!”
李素云默默地望着他,一句话也没说,站起身来,走进里间,把剪子拿了出来。重新又偎在他的身旁。抓起他的手,屋子里又响起了“咔咔”的剪指甲声……
九点多钟的时候,周世中的母亲余秀英手里拿着一根竹杆来到了“多家灶”里。
这时候,三家的房门都是关着的。她拿着竹杆这个门“砰砰……”敲几下,又到那个门上“砰砰……”敲几下……把人全都敲出来了!
王大兰一看是余秀英,忙说:“大娘,你干啥呢?”
班永顺也说:“大娘,有啥事?是世中让你来的吧?”
不料,余秀英把竹杆一顺,对着王大兰说:“你忠不忠?你说,你忠不忠?”
王大兰一怔,看看她,又看看班永顺,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了……
余秀英又把竹杆对准班永顺,目光炯炯地逼视着他:“你说,你忠不忠?”
这时,王大兰才醒过神来,小声说:“大娘怕是又犯病了吧?”
班永顺小声说:“就是,就是。”
余秀英又把竹杆对准王大兰,喝道:“说,忠不忠?!”
王大兰说:“忠。我忠。”
班永顺说:“我也忠,我也忠。”
王大兰说:“都忠,都忠,都是忠于毛主席的……”
余秀英又把竹杆对着刚出门的梁全山,说:“你,还有你,忠不忠?”
王大兰忙对梁全山使使眼色,私下里指指她,说:“犯病了,又犯病了……”
梁全山也不耐烦地说了一句:“忠。”
这时。班家的两个孩子从屋里探出头来,想看看是怎么了,王大兰忙说:“回去回去,都给我回去!”
两个孩子忙又把头缩回去了……
余秀英又把手里的竹杆竖起来,高声说:“忠不忠,看行动,集合!”
王大兰一下子傻眼了,不知怎么办才好,忙说:“叫世中吧,快叫世中!”
可是,班永顺刚要去叫人,又被余秀英手里的竹杆拦住了:“干什么?站队!”
两口子没有办法,只好大声喊起来:“世中,世中快来呀……”
余秀英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我们希望有外援,但我们不依赖外援。’喊什么喊?排队,排队……”
这时,周世中、李素云闻讯赶来了。周世中一看,忙说:“妈,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李素云也像儿媳一样,上前扶住她说:“大娘,回去吧……”
余秀英一下子把李素云甩开,质问说:“你是谁?你是谁?你忠不忠?”
周世中忙接口说:“忠,忠……”
李素云也跟着说:“忠……”
余秀英马上说:“忠于毛主席的都过来站队!站队……”
周世中上去扶着她说:“到外边去,这地方太小了……”说着,硬把她搀出去了……一边往外搀,一边给王大兰使眼色,让她们不要出来……
等他们出去之后,王大兰叹口气说:“你看看,摊上个这,又摊上个瘫痪。世中也够难的了!”
外边传来了余秀英的唱声:“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条万绪,归根结底……”
第十四章
傍晚。夕阳西下,在职工家属楼前的街口上,周世慧正在等小田……
这时,白小国骑着一辆新买的“山地车”,哼着小曲儿滑过来,上前搭讪说:“世慧,站这儿干啥呢?等人呢?不是等哥哥我吧?”
周世慧往远处望着,心里有些急躁,随口说:“我有点事……”接着,她看了看白小国骑的新自行车,说:“骑这么好的车呀?新买的?”
白小国拍了拍车座,说:“怎么样?800多呢!”
周世中说:“又是花你爸的钱吧?”
白小国扬起大拇指,吹嘘说:“世慧,你别隔着门缝儿看人。你哥哥现在要办公司了!告诉你,名片都快印好了。你哥哥现在是发达公司总经理!一辆自行车算啥?可以说,不久的将来,实际上也用不了多长时间,你哥哥会有自己的小轿车。像那‘桑塔纳’什么的,我根本不坐,起码‘奥迪’……”
周世慧说:“又吹呢,又吹呢。”
白小国说:“看看,看看,你不信,你还不信?工商所的老马你知道吧?你问问去,执照是他给办的,快办好了……我知道你们都看不上我,老头儿更看不上我。我这人不干是不干,干就干个样儿让你们看看!”
周世慧说:“你要是真好好干,你爸也就放心了。”
白小国说:“你说我骗你干啥?这还有假?等哥哥闹好了,闹红火了,你要是想来,一句话,月薪一千,还不带奖金……”
正说着,小田和两个工人一块骑着车从远处走来……
周世慧瞅见小田,忙喊:“小田,小田……”
小田骑车过来,连车也没下,只是停住车说:“世慧,有事吗……”没等世慧开口,他又急急忙忙地说:“今儿不行,今儿我有点急事。有一批对外加工的活儿,等着拍板呢。改天,改天再说吧……”说着,就蹬上车要走。
周世慧一听,脸色立时变了,她突然对白小国说:“小国,走,咱跳舞去!”
白小国马上说:“好,好,哥哥陪你了!”
周世慧推上自己的车子,对白小国连连催促说:“走啊!快走啊……”
白小国车头一转,说:“走就走。”
小田一愣,没再说什么……
周世慧骑上车,理也不理小田,跟白小国一块走了。
在“多家灶”门前,王大兰一边往楼下看,一边往门里边招呼说:“梁师傅,梁师傅,哎哎,看你家玉娟多能干,本事真大,又让小轿车给接走了!”
梁全山听见王大兰叫他,从屋里走了出来,一听这话,那张脸却忽一下“阴”下来,嘴里嘟哝说:“成天也不知烧啥哩!哼……”说着,探头看了一眼,又勾头回屋去了。只听屋门“咚”的一声,关上了。
王大兰回头看了看梁全山,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又回头看着楼下,只见楼下的崔玉娟打扮得俏丽丽的,身子一屈,坐进那辆停在楼前的轿车里去了……
王大兰心里醋醋的,自言自语说:“这人真是没样儿,半年前还哭哭泣泣没人要呢,这会儿可成了人物了!这社会也真是,一天一个样儿,乌龟王八都成精了!”
班永顺走出来说:“你看,你说人家干啥?”
王大兰说:“你别管!一点本事也没有……”
灯红酒绿的大街上,白小国和周世慧并肩骑车走着。
当他们快骑到“荷花大酒店”门前时,周世慧却越骑越慢了。她一边蹬车,一边还不时地回头看……
白小国说:“走啊,你催得那么急,快到了,你是咋回事?”
周世慧听他这么一说,倒把车子停下来了,犹犹豫豫地说:“小国,我,我不想去了。”
白小国也在她跟前停住车子,说:“世慧,你欺负你哥哥呢?”
周世慧忙说:“小国哥,看你说哪儿去了?我,我突然有点不舒服……”
白小国说:“世慧,你让你哥哥来,你哥哥没二话。你看,眼看到门口了,进去吧!你哥哥是陪你玩的。你情放心了,陪你玩也不让你花钱,你哥哥请你的客。这还咋说?”
周世慧说:“小国哥,好小国哥,改天吧?改天行不行?改天我一定陪你跳。我今天真是不舒服,真的,我不骗你……”
白小国歪着头,看看周世慧,说:“世慧,是不是哥哥被抓进去了两天,你也看不起我了?我连陪你玩玩的资格都没有了?”
周世慧不好意思地说:“小国哥,你看你说的,我哪儿是那意思呢。我突然有点头晕,恶心,光想呕吐……”
白小国说:“要是真的,我送你上医院看看。”
周世慧说:“不用了。我回去躺一会儿就好了,我有头晕病,只要躺躺,就好了……”
白小国说:“行,行。你不去算了,算哥哥陪你遛遛腿……”
周世慧说:“小国哥,对不起了,改天,改天我一定陪你玩……”说着,转过车子,骑上就要走……
白小国说:“好好,这可是你说的,下次就看你了……你不去,哥哥一个人去,你看哥哥照样……”
周世慧骑车拐回去了。白小国跨在车上站了一会儿,望着周世慧的背影说:“一个丫头片子,也敢欺负老子!走着瞧……”说着,骑上车朝“荷花大酒店”走去。
白小国把车子扎在酒店门口,故意摆出大款的派头,挺身走进去,对站在门前的服务员说:“包个间。”
服务员躬身把他迎进去,让进了一个包间,白小国坐下来,很内行地说:“来个‘花篮’。挑那好的,别找那没见过世面的……”
片刻,一个姑娘袅袅婷婷地走了进来。白小国一看,拍拍身旁的沙发,说:“过来,好好侍候哥哥,哥哥有的是钱……”
早晨,工人的上班时间到了。厂区大道上,涌动着水一样的车流。新一天的忙碌又开始了,骑车的工人们有的带着饭盒,有的带着孩子,有的还吃着油条,匆匆忙忙地流向一个个工厂大门……
一片铃声,一片忙碌的嘈杂,一片劳动者的自然之声。这声音是活的,带着几分艰辛,也带着几分生命愉悦。
在柴油机厂二车间的门口,一张罚款的“通知”又贴出来了。又是很多的工人围着在看,不时有牢骚声从人群中传出来。一个青年工人从人群中挤出来,在车间门口拦住了小田。说:“田头儿,田哥,这月你扣我几次了?怎么又扣我……”
小田说:“看看你的考勤?你自己去看看吧?”
这个青年工人说:“田哥,你别忘了,选举时,我可是投了你的票!”
小田冷冷地说:“不错,你是投了我的票。那是你自愿的。你可以不投……”
这个青年工人说:“田哥,说这话呢?这不是你请我喝酒那时候了,哼!”
小田心里一股火升上来,他盯着对方看了一会儿,说:“不错。那时候我的确请你喝过酒。我希望你能选我,这是事实。可我要告诉你,你选我选对了,车间里全体工人的工资普遍提高了,大部分工人的工资翻了一番,这也是事实吧?可你知道工人们的工资为什么能提高吗?就是严格工艺流程,严格规章制度,是严出来的!”
这个青年工人说:“可我的工资并没有提高。我他妈的还比以前少拿了!”
小田说:“这是你的问题。还是从自身找找原因吧。”
这个青年工人说:“田头儿,你就这样说?你知道我为你找了多少人,拉了多少票吗?”
小田沉默了一会儿,仍然冷冷地说:“我就这样说,也只能这样说。九九藏书”
这个青年工人一瞪眼说:“田头儿,你既然不仁,就别怪我不义了。”
小田说:“你想怎样?”
这个青年工人说:“我能怎样?你是头儿,我还能怎样?”说着,身子一晃,摇摇地进车间去了。
车间里,李素云匆匆地走到周世中跟前,用发牢骚的语气说:“这人真奇怪。明明离了婚了,还天天往这儿挂电话!没头儿了……电话!”
周世中说:“以后她再打电话你别叫我了。我不接。”
李素云说:“你光说你不接,还丝丝连连的……接吧,去接吧。这个黄秋霞也是,傍上大款了,阔成那样!还哭哭泣泣的,非让你去接……”
周世中说:“你别烦我。我不接!”
李素云委屈地说:“是我烦你吗?她一说都是小虎咋咋,净让孩子当她的挡箭牌……”
周世中不再吭了,只一门心思干自己的活儿。
李素云站了一会儿,说:“那我可说了,我就说你不接……”说着扭身走去了。
在绿苑小区那栋豪华的公寓楼里,黄秋霞在床上半躺着,仍抱着电话在打。她对着话筒吼道:“他为什么不接?你让他来,我给他说。他凭什么不接?孩子不是他一个人的……”
然而,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了“咚咚、咚咚”的敲门声。黄秋霞重重地把电话扣在话机上,穿着半透明的睡衣跳下床来,又蹬上一双拖鞋,猛一站起时头有点晕,她捂住头站了片刻,扬了扬有点乱的头发,飘飘忽忽地朝门前走去。来到门口,她站住了,问:“谁呀?”
只听门外义正辞严地说:“我们是法院的。开门!”
黄秋霞一下子呆住了,好半天才醒过神来,只听门外高喊:“开门,快开门……”黄秋霞想回屋换衣服,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只好失急慌忙地把木门打开……当她又去开外边的铁门的时候,却听见门外站着的一个法警说:“等一下……”
黄秋霞一怔,忙抬起头来。透过铁门上边的纱窗,她看见门外站着好几个法警。站在最前边的那个法警用鄙夷的目光看了她一眼,皱了皱眉头说:“去。穿上衣服!”
黄秋霞低头看了看身上,脸一红,赶忙回屋去了。
等黄秋霞换好衣服,重又把门打开。几个法警大步走了进来……
只见一个法警亮出了一张盖有红色国徽大印的纸,在黄秋霞的眼前晃了晃说:“你叫什么名字?”
黄秋霞说:“我,我叫黄秋霞。”
那人又说:“你就是黄秋霞?”
黄秋霞说:“是。”
那人说:“黄秋霞,你知道林凡最近的情况吗?”
黄秋霞说:“不知道。从他走了以后,就,就再没回来过……”
那人说:“告诉你,黄秋霞。林凡已于一个月前因贩卖黄色淫秽制品,被依法逮捕了……”
黄秋霞听了,头“嗡”的一下,差点一头栽倒!她用手捂着头,摇摇地站在那里,脸色变得死白……
那人继续说:“根据案情的进展,林凡的所有非法所得,一律没收!现在,从查帐的结果来看,林凡贷款数额巨大,挥霍无度,他的公司实质上已经破产。根据上级指示,我们依法前来查封属于他的所有财产!”
黄秋霞一句话也没有听清,她只知道林凡完了,林凡完了……
那人看了看她,问道:“你听清楚了吗?”
黄秋霞喃喃地说:“什么,听清什么?”
那人用不屑一顾的目光看着她,说:“你的问题,由于不牵涉法律,我们不过问,希望你引以为戒。现在,请你离开这栋房子……噢,属于你个人的东西,衣服什么啦,可以带走。其余的,我们将全部查封!”
黄秋霞仍然愣愣地站在那里……
那人又问:“你听清我说的话了吗?”
黄秋霞呆呆地说:“听清了……”说着,便呓呓怔怔地朝门口走去……
那人又叫道:“黄秋霞,你站住。”
黄秋霞站住了。
那人说:“你听清了,你可以带走属于你个人的东西。”
黄秋霞嘴里嘟嘟囔囔地说:“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说着,像没魂儿了一样,木然地走出门去……
上午九点多的时候,值夜的白占元下班回来了。
他缓缓地走上楼来,从腰上拿出钥匙,开了家门。进门后,他突然听到儿子的房里传来了女人的浪笑声……
他站在那里,先是愣了一会儿,心里有些疑惑,却又不便去问……就在这时,儿子的房门突然开了。只见一个描眉、画眼,涂着口红、打扮得十分妖艳,身上也穿得少的不能再少的姑娘,光着脚丫从儿子的房里走出来……她一见白占元,忙“呀”的一声,又缩回门去……只听她在里边惊慌地说:“哎哎,有人来了……”
白占元见儿子竟领回这样一个女人来,不由地火上来,可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就在外边扭了一圈,喊道:“小国,你出来!”
房间里没有回话,却突然又传出了女人“叽叽咯咯”的笑声……
片刻,白小国光着脊梁,下边穿着裤子,晃晃当当地走出来。他出来往门旁一靠,嘴里叼着烟说:“老爷子,又看见我哪根筋不顺了?”
白占元用手指着他,气愤地说:“你,你,你……”他一连说了三个“你”字,往下又不知该怎么说了,又怕那女的听见,只重重地往桌上拍了一下!
白小国斜了他一眼,走到父亲面前,挑衅似地,从墙上贴的奖状上“哧儿”撕下一溜儿,“哧儿”又撕下一溜儿……而后说:“老爷子,你是老糊涂了?嗨,真是的!”
白占元抖着手说:“你,你,你又不干好事……”
白小国把烟灰点在墙上的奖状上,一点一个黑圈,他一连点了三个黑圈,说:“这我倒要问问。我怎么又不学好了?你说说,我怎么又不学好了?”
白占元说:“你,你什么……什么都什么?”
白小国说:“老爷子,都什么年代了?你知道这是什么年代不知道?还什么什么的……告诉你,我谈恋爱呢!我这是谈恋爱呢!你是真不懂呀,还是咋的?!你出去吧,出去吧,哪儿凉快去哪儿……”
白占元气得脸红一阵白一阵,结结巴巴地说:“你,你这也叫谈、谈……”
白小国说:“你是装不懂呢,还是真不懂?你知道我今年多大了?你知道不知道我今年多大了?人家说代沟一点也不假!这就是代沟。谈个对象他也找事!你是不是不想让我活了?不想让我活了你说一声……”
两人正吵着,那女的已穿好了衣服,她匆匆地从房里走出来,勾着头,一边往外走一边说:“我走了,我走了……”说着,逃也似的跑出去了。
白小国“哎哎”了两声,追出去看了看,见女人匆匆下楼了。又返回来,看看父亲,嘴里骂骂咧咧地往自己的房里走去。
白占元说:“别走,你别走。你给我说说,你拿那八千块钱,都干了哪些正事?”
白小国支支吾吾地说:“我办公司呢。我正办公司呢……”
白占元说:“你不是说你凑钱买车的吗?怎么又说办公司了?你办的啥公司?八千块钱能办个啥公司?你给我说说。钱是咋用的,也都一笔一笔给我说说?”
白小国说:“办公司就是办公司,给你说啥?我想咋办咋办,该咋办咋办,你就别管了。不就是八千块钱吗?放心,我挣了钱还你!”
白占元听了,气急,说:“又是这?又是这一手!我早就知道,钱一到你手里,你非把它捅(读dōng)干净,你才甘心!你还办公司哩?你办的啥狗屁公司?你的手续呢?你的手续拿出来我看看……我还不知道你吗?一拿住钱就买辆800多的车子,再就是泡舞厅,吃吃喝喝……小国,小国呀,我看你是没治了,你改不了了……”说着,白占元心灰意冷,连连摇头。
白小国说:“老爷子,你不信,我知道你不信。如今我说什么你都不信。你不信算了。我在你眼里成了一泡臭狗屎了!好也罢,歹也罢,我就这一堆了,你看着办吧!”
白占元说:“小国,小国呀,你说是你爸看你不顺,你干过一件让人看着顺眼的事没有?你自己说说,有没有?一说,你谈恋爱呢。你爸眼再瞎,能不让你谈朋友吗?你要是正正当当谈朋友,你爸高兴还来不及呢!你,你……你是作践你自己呢!那是个啥样的女人,我能不知道?你连人家姓啥叫啥都不会知道……小国呀,小国,那八千块钱给你了,路是你自己走的,你想怎么就怎么吧。可有一条,你要对得起你死去的娘,你是在你娘像前下过保证的……”白占元说着说着,说不下去了……
白小国一听父亲又提起了死去的母亲,心有点虚,就说:“我不给你说了,不给你说了,说也是白说……”摆摆手,回房里穿上衣服,走出去了。
黄秋霞在街上失魂落魄地走着……
大街上仍然是热闹非凡,一片喧嚣;秋日阳光和软明媚,商店里,宾馆前,到处飘荡着交易会的酒旗和各种各样的广告……
可黄秋霞心里却是死水一潭!她什么也不看,什么也看不见,她也不再相信什么了,眼前仿佛是一个黑洞……
走着,走着,她来到了“荷花大酒店”的门前……她不由地停住脚步,望着那曾经是灯红酒绿的门面。只见门上刷着一个“×”形的白色封条!酒店也已经被人查封了……
然而,就在这时,她看见从酒店的偏门里走出了一个女人,那女人穿戴很时髦,可神情却和她一样的木然。她手里还牵着一个孩子(表面上看是她牵着孩子,可实质上却是孩子牵着她。),两人缓缓地从台阶上走下来……
突然,那女人的脸色骤然一变,丢下孩子,像疯了一样跑过来!没等黄秋霞明白过来,她的手已扇在了黄秋霞的脸上!她“啪啪啪……”接连在黄秋霞的脸上扇了几个耳光,撕打着哭骂道:“是你,就是你个不要脸的!是你把林凡害了!你害了我,害了我的孩子,害了我们一家……”
黄秋霞没有还手,她就那么站着,木呆呆地站着,任她撕,任她打……
周围马上有人围上来看,有人还指指点点地说:“看,看,一个是老婆,一个是傍大款的……”
可是,当人们越围越多时,那女人打着打着却停下来了……她双手捂住脸,呜呜地哭起来……站在一旁的孩子不住地说:“妈妈,走吧。妈妈,走吧……”终于,她冲出人群,牵着孩子匆匆地去了。
只有黄秋霞还在那儿站着,任人围观……
下午四点的时候,在棉纺厂大门口,上中班的女工们下班了。她们一群一群的提着饭盒从车间里走出来,而后推上各自的自行车,互相招呼着,又说又笑地走出工厂的大门……
门口处响着一片一片的自行车的铃声……
女工们推着各自的自行车,边走边嘻嘻哈哈地说着话。有的说:“秀,去看不去?东正街有便宜的衣服。”
有的说:“小陈,陈莉,听说你自己缝了一件裙子?没花多少钱,还挺不错的?”
陈莉说:“一般吧,一般。她们都说好。其实没花多少钱。布扯了一米六,我自己用缝纫机缝的,就是样式特别一点……”
米桂香说:“那我也得学学,省不少钱呢。街上,好点的衣服,一问就是几百上千……”
有的说:“米桂香,人家陈莉穿出来好看。你穿出来就不一定了。你那腰跟水桶样……”
米桂香说:“那不假。我是两口人,我这肚子里还装着一个呢!”
“哄”她们都笑了……
可是,女工们谁也没有注意到,就在离厂门不远的电线杆后边,站着一个失魂落魄的女人,这个女人一直在偷偷地看着她们……这就是黄秋霞。
黄秋霞鬼使神差地又来到了她生活过的工厂门旁。可是,她已经没有勇气,也没有脸面再走进去了……当她看到她所熟悉的姐妹们,一群一群从厂里走出来的时候,她已泪流满面。到了这时,她心里生出了无限的懊悔,她恨死了自己!她恨自己的虚荣,恨自己的浅薄……她心里说:
“晚了,一切都晚了!要是早知道会有今天,打我我也不会离开的。我多想和她们走在一起呀!可我已经没有这个权力了……她们真好啊!真好!她们平平常常的,虽然辛苦,虽然劳累,可她们有自己的愉悦,这愉快是用自己的劳动换的。平常真好!劳动真好!她们真幸福!姐妹们,千万不要学我,不要贪图一时的豪华富贵,不要追求那些华而不实的东西,不要啊……”
黄秋霞偷眼看着骑车远去的姐妹们,一行行热泪滚了下来。
学校门口,黄秋霞在夕阳秋风里立着。她是在等儿子呢,她想再见见儿子……
学校里的铃声响了。
片刻,学生们三五成群的从学校里走出来了。儿子小虎也从学校里走出来了。她看见她的儿子变了,儿子嫌得很孤,儿子一个人低头走着,不与任何人同行。也有同学从远处叫他,可他不抬头,自顾自地走着。黄秋霞心里一阵揪疼!她心里说:“这全都是因为我呀!是我让儿子抬不起头来……”
黄秋霞迎上前去,站在儿子的面前,轻声叫道:“小虎……”
小虎站住了,有点疑惑地抬起头来,望着她,好一会儿才叫道:“妈妈……”
黄秋霞心里一热,强忍住泪水,说:“你还要妈妈吗?”
小虎低下头去,用脚踢着眼前的地,又是好一会儿,才重新抬起头来,两眼望着她,说:“要。”
黄秋霞走上前去,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头,她心里激动地说:“儿子长大了,儿子已经懂事了……”
儿子小虎对这种爱抚已经生疏了,有点不习惯。他固执地把头扭到一边去,说:“妈妈,回家吧。”
黄秋霞喃喃地说:“家?我还有家吗……没人要妈妈了,妈妈如今是无家可归了……”
儿子小虎扬起头来,仍然说:“妈妈,回家吧。”
黄秋霞忧郁地说:“家……妈妈也想回呀。可妈妈……”
儿子小虎再次抬起头,眼里露出了不容置疑的坚定。儿子的目光仿佛在说:“我已长大了,我可以作主了……”儿子再一次固执地说:“妈妈,回家吧。”
黄秋霞没话说了。她心里滚动着一片暖意……她再一次想去抚摸儿子的头,可儿子把头转到一边去了。儿子说:“走。”
傍晚,秋世伟老师又来了。李素云刚刚下班回来不久,他就来了……
看见他来,李素云心里有点别扭,想跟他说明,又有点不好意思。就还像上次一样,说:“秋老师,你,来了?坐吧……”话是不冷不热的,没有上一次见面热情。可还是像往常那样,给他让座、倒水……心里却想的是怎么把他打发走。
秋老师还浑然不觉。他的自我感觉仍然很好。坐在沙发上,秋老师说:“素云,我看你确实善良。上次那个人,太不像话了!一点修养也没有。他他他竟然赖在这儿不走,你也真能容人哪。要是别的女人,早就把他轰走了……”
李素云忍不住笑了,说:“他那人,就那样。脸皮厚点……”
秋老师连声说:“对,对。脸皮也太厚了。”
李素云似乎想说什么,没说出口,就说:“你喝水,喝水。”
秋老师说:“素云,咱们已经见过一面了。你对我有啥意见没有?”
李素云明知故问地说:“没啥意见。我怎么会对你有意见?你看你说的……”
秋老师说:“我这个人也有缺点,也有缺点。”
秋老师又说:“我还发表过几篇文章,今天我带来了……”
李素云吞吞吐吐地说:“秋老师,你水平高,我是配不上你的……”
秋老师说:“我写得也不好,你看看吧……”说着,从一个小黑包里拿出几张印有铅字的纸来……
李素云想让他走,不好意思地说:“我,我今晚加班……”
秋老师在兴奋中突然抬起头来,说:“哦,你晚上还加班呢?”
李素云一说假话,脸就红了,她低下头说:“可不……”
秋老师慢慢站起身来,说:“那,那,我走,我走吧……”他嘴上说走,眼睛却还盯着李素云,希望她能说句挽留的话。
李素云站起来,立刻做出送客的姿势……
这时,秋老师像是明白了什么,问:“素云,你是不是……”
李素云很明白地说:“秋老师,我是个工人,我配不上你。”
秋老师马上说:“哦哦,明白了,我明白了……”说着,抓起那些印有他文章的纸,扶扶眼镜,样子很狼狈地往外走去。走到门口的时候,他突然又转过脸来,问:“素云,你告诉我,是不是那天的那个人?”
李素云脸一下子红了,不说话……
秋老师说:“你告诉我,我也死心了。是不是那个人?”
李素云看了看他,终于点了点头……
秋老师听了,急急地往外走,头“咚”的一下碰在了门框上,把他的眼镜碰掉了……他又赶忙低下头去找眼镜,因为他是高度近视,在地上摸了半天也没摸到……
李素云赶忙帮他捡起眼镜,带着歉意说:“秋老师,真是对不住……”
秋老师接过眼镜说:“谢谢。不怪你,不怪你。我这人太傻,太傻,竟然没看出来……”
秋老师刚走不久,小虎牵着黄秋霞的手一步一步地走上楼来。黄秋霞本意不愿来(主要是没脸再来),可小虎非要拉她来,就这样,娘俩儿一步一捱的走回来了。当两人走到李素云家门旁时,黄秋霞却再也不走了,不管小虎怎么拽她,她就是不走。黄秋霞说:“我去你李阿姨家。孩子,我只能去你李阿姨家了。要不,你奶见了我会骂的……”
小虎只好跟妈妈一块到李素云家。
李素云一见黄秋霞的面,态度却非常冷淡。她说:“你,你怎么又来了?”
黄秋霞站在门口,一时无话可说……
小虎懂事地说:“李阿姨,是我把妈妈领来的……”
李素云看了看小虎,只好说:“那,进来吧。”
黄秋霞和小虎走进门后,刚一坐下,黄秋霞便双手捂着脸哭起来,一边哭着,一边说着:“素云,我让人骗了。我,我上当了,我真是没脸见人了……”
李素云说:“你,你不是跟那个姓林的……”
黄秋霞流着泪说:“他被抓起来了。我……”
李素云说:“那你,那你打算……?”
黄秋霞只是低着头哭……
李素云说:“你是想找……?”
黄秋霞哭着说:“我知道他不会原谅我了。我也没脸再见他了。只是……”
李素云看她有想见周世中的意思,心里很反感,可又有点同情她。一时不知如何才好。只是沉默着……停了好一会儿,她才很勉强地说:“小虎,你去把你爸叫来,就说我叫他呢。”
小虎看看妈妈,飞快地跑出去了。
片刻,有脚步声响过来。李素云木木地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坐在沙发上的黄秋霞,身子不由地抖动了一下……
门帘被掀开了,首先走进来的是周世中,小虎跟在他的身后。周世中进来就问:“素云,有啥事?”
李素云站在那里,一声不吭……
转过脸来,周世中看见了坐在沙发上的黄秋霞。他愣了一下,又看了看李素云,李素云还是一句话也不说……
这时,黄秋霞默默地站起身来,往前走了两步,扑咚一声,竟然在周世中面前跪下了!她跪下来,流着泪说:“世中,我对不起你。我,我被人骗了。我走到这一步,是我自作自受。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本来没脸再见你,是小虎把我拉来的……你,你要是看在孩子的份上,就救救我,饶我这一次吧……”
周世中沉着脸站在那儿,一句话也不说……
这时,小虎走上前来,扑咚一下,也挨着妈妈跪下了,他哭着说:“爸爸,让妈妈回来吧,让妈妈回来吧。”
看见儿子也跪到了他的面前,周世中的内心非常复杂,也非常痛苦。可九九藏书 当着李素云的面,他说什么好呢?他只是紧紧地攥着拳头,两只手越攥越紧……
到了这时候,李素云实在是看不下去了。李素云说:“秋霞,你这是干啥呢?有话你就说嘛,何必……”
黄秋霞不再说什么了,两眼紧闭,死死地跪在那里,只等周世中一句话……
小虎看爸爸不说话,就又说:“爸爸,你就让妈妈回来吧。老师说,人都会有错的。允许犯错误,也允许改正错误。妈妈知道她错了,你就原谅她一次吧……”
周世中望着儿子,很痛苦地说:“小虎,你起来。这是大人的事,与你无关……”
小虎说:“我不起来。你不让妈妈回来,我就不起来……”
周世中看了看李素云,扭过脸来,刚要说什么……李素云突然说:“世中,这是你的事。你自己拿主意。我不拦你……”说着,低下头,逃一样地走出去了。
周世中站在那里,又沉默了一会儿,背过身去,无力地摆摆手说:“你,走吧……”
周世中说完话,黄秋霞默默地站起身来,抚摸了一下孩子的头,一声不吭地走出去了……
见妈妈走了,小虎也站起身来,跟着往外走……
周世中喝道:“小虎,你回来!”
小虎梗着头说:“不,你不让妈妈回来,我也跟妈妈走!”说着,也走出去了。
屋子里就剩下周世中一个人了。他站在那里,先是摸了摸衣兜,想掏烟来吸,可掏出来的却是一个空烟盒,他烦躁地把烟盒团成一蛋,扔在地上。在屋子里来回走了几步,又无力地坐在了沙发上,两手捧头……
李素云心烦意乱地在楼下的空地上走着……
黄秋霞又来了。黄秋霞的突然出现,给她的打击非常大。看着他们三个人哭哭泣泣的样子,她百感交集!她已深深地爱上了周世中,可是,黄秋霞又来了,她又是那样的下场……
怎么办呢?怎么办呢……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唯一的办法,就是让周世中拿主意了,让他做出选择。一想到这里,她就不敢再往下想了……她走到远处的黑影里,焦急不安地往楼上望去。屋里的灯是亮着的……
就在这时,她看见黄秋霞下楼来了,黄秋霞踉踉跄跄地奔下楼来,后边,小虎紧追着她,连声叫着:“妈妈,妈妈……”
此刻,李素云心上陡99lib.然出现了一丝寒意,一丝歉疚。她赶忙往黑影里缩了缩,双手紧抱着肩膀……她心里明白,是她,正是她,夹在了中间,扮演了一个很尴尬的角色,不然的话……想到这里,她的心一下子沉重起来。
李素云眼睁睁地看着黄秋霞去了……突然她慌慌地奔上楼去,进了自己的家门,一看,周世中独自一人默默地在沙发上坐着。她赶忙说:“你快去!秋霞会不会……”
周世中身子动了一下,默默地摇摇头,说:“有小虎跟着,不会……”
接下来,两个人都不吭声了。谁也不说话,就那么相互看着……可两人的眼睛里都分明有话:
李素云的眼睛在说:“你去吧。我不拦你……”
周世中的眼睛在说:“不,不。”
李素云的眼睛说:“去吧。你们是一家三口……”
周世中的眼睛说:“你别再折磨我了……”
李素云的眼睛说:“我不怪你,我真的不怪你……”
周世中的眼睛说:“我已经说过了,你还想怎么样……”
李素云突然说:“我喜欢那个秋老师,我已经喜欢上他了。我现在就去找他!”说着,就要往外走。
周世中忽地站起来,疾步走到她跟前,吼道:“你不要再整我了!好不好?!”
李素云回过脸来,泪流满面地说:“是我在整你吗?是我折磨你吗?你说怎么办……”说着,仍然要走。
周世中一用力拉她,她一下子倒在了周世中的怀里……李素云在他的怀里流着泪说:“世中,我害怕呀!我害怕你会离开我,也害怕秋霞出什么意外……”
周世中揽着她说:“不会,有小虎跟着,不会……”
夜里,大街上,黄秋霞牵着小虎木木地走着……
当他们走到一个药店门口时,黄秋霞站住了。她对小虎说:“孩子,妈妈头晕。你在这儿等我一下,妈妈去买点药。”
小虎说:“妈妈,我跟你一块去吧?”
黄秋霞说:“不用了。你在这儿等着我,我一会儿就过来。”说着,她便向药店走去。
片刻,黄秋霞从药店里走了出来,手里攥着一个瓶子。
深夜,黑暗中,周世中在床上躺着,他翻来复去地睡不着觉,手一下一下地拍打着床板……最后,他坐起身来,在黑暗中一个人坐在床上抽烟。他的眼前一会儿出现的是黄秋霞,一会儿出现的又是李素云,两个人影相互交替着,像是在打架……
终于,他站起身来,匆匆穿好衣服,轻轻地开了门,又轻轻地掩上门。悄悄地走出门去……
深夜的大街上,秋风萧瑟,周世中一个人骑车在空空的大街上走着……
周世中来到了电器厂家属院,在一栋宿舍楼前扎好车子,抬头往上边望了望,只见楼上一片漆黑,人们都睡熟了……他站在那儿,犹豫了一会儿,才慢慢地朝楼上走去。
当他来到黄秋霞已故的父母的家门前时,站了一会儿,又突然拐了回去,下楼走了两级台阶,又折了回来,这才上前敲门……
敲门声响了很久之后,才见儿子小虎揉着迷迷糊糊的睡眼来开门。
周世中迫不及待地问:“小虎,你妈妈呢?”
小虎说:“妈妈说,她头晕。她吃了药睡了,不让我叫她……”
周世中一听,疾步冲进门来,问:“你妈妈吃的药呢?让我看看……”说着,就到处扒着找……
小虎指着桌上的一个空瓶说:“在这儿呢。”
周世中抓过来一看,是装安眠药的一个空瓶……马上问:“你妈吃了多久了?”
小虎说:“十点钟吃的……”
周世中又发现瓶子下边有一张扣着的纸,他拿起纸一看,上写着:“孩子,我的孩子,妈妈睡了,别叫醒我。就让妈妈睡吧。好好上学,放学后去找你爸爸。”
周世中看了信,脸色陡然变了!他匆匆地走进房去,说:“快,小虎,送妈妈上医院去,她吃安眠药了!”
小虎也慌了,问:“爸爸,妈妈不会死吧?”
周世中来不及回答,进房里背起黄秋霞就走……
就这样,父子二人一个背着,一个在一边扶着,匆匆地下楼往医院赶。
下楼之后,周世中站着喘了口气,说:“小虎,你先扶着你妈妈……”小虎忙上前扶……周世中忙着推自行车……
谁知,小虎身小力薄,扶不住,娘俩一下子摔倒在地上!
这边周世中一看,又赶忙扔下车子,说:“算了,算了……”又赶过来,扶起他们,背上黄秋霞就走……
大街上,周世中背着黄秋霞匆匆地走着,小虎小跑跟在后边……终于,他们赶到了医院。一进医院门,周世中就高声喊:“大夫,快救救她,她喝药了!”
于是,医生和护士全都赶过来了……
第十五章
清晨,在车间班前会上,小田讲话说:“……自从推行工时制、计件制、以及各项规章制度以来,大多数同志是拥护的,收效是很明显的。两个月来,我们提出工资奖金翻一番的目标,已经实现了。可是,还有个别人,认为罚得重了,有意见。有意见可以提嘛!不要在下边骂人嘛!骂人谁不会呢?我也会!我也会说那个那个……操什么什么的!(当他说到这里时,下面‘哄’地笑起来了。)这有什么意思呢?我看一点意思也没有。这是嫉妒嘛,是红眼病嘛!看别人挣得多了不服气嘛!我要奉劝这些人,不要不服气。我明确地告诉你们,就是要重奖重罚!多劳就要多得。不按规章制度办事,就是要重罚,罚得你提不上裤子!只有重罚才能引起你的高度重视,看你下回还犯不犯了。在人家国外,谁比他强了,就要拼命赶上去,超过他;在咱们这里呢,谁比谁强了,就把他拉下来,咬下来,这种心理很不健康呀!比如日本……”
车间里,参加会的工人散散落落地站着。有的说:“说小日本干啥?净崇洋媚外!”
有的说:“啥工时制,说一百圈儿,一条一条的,净卡人!”
小田说:“在二次世界大战末期,日本的工业已濒临崩溃……”
有的说:“该上班情上班了,又谝哩。耽误这时间算谁的……”
上午,在医院里熬了一晚上的周世中,回厂里请了假,又急急忙忙地往棉纺厂跑……
他骑车来到了棉纺厂门前,对看大门的老头儿说:“师傅,我有急事,到二车间找个人。”
看大门的老头儿说:“是家属吧?”
周世中迟疑了一下,赶忙说:“是。我,我爱人在二车间……”
看大门的老头儿摆摆手说:“去吧。”
周世中匆匆扎好车子,来到二车间,车间里一片织机的“哐哐……”声。一些戴着大口罩的女工们正在机台前忙碌着……有人过去认识周世中,就打招呼说:“周师傅,你怎么来了?”
周世中忙说:“车间主任在吗?我想见见芳姐。”
有人说:“在,在车间办公室呢。”
周世中二话不说,就赶忙往车间办公室走。来到车间办公室门前,他探头一看,芳姐正给一班的女工开会。他忙又退了出来……
可芳姐已经看到他了,就赶出来说:“周师傅,你是?”
周世中语无伦次地说:“芳姐,你救救秋霞吧。你救救她!”
芳姐一惊,忙问:“秋霞怎么了?你慢慢说。”
周世中说:“秋霞昨晚上喝药了……”
芳姐说:“那,人呢……”
周世中说:“现在在医院里躺着呢。不过……”
芳姐说:“抢救过来了没有?”
周世中说:“已经抢救过来了。不过……”
芳姐说:“秋霞的情况,我也听人说过一些。她不是跟那姓林的……”
周世中说:“她被那人骗了。那姓林的根本就没打算跟她结婚。她只是,只是……”
芳姐问:“是不是那姓林的又把她甩了?”
周世中说:“不是。那姓林的被逮捕了。财产也被查封了。她现在是走投无路了。要是厂里接受她,给她个机会,厂里姐妹们能给她点温暖,她兴许……不然的话,她还会走绝路。”
芳姐说:“周师傅,难为你替她操心了。走,我现在就跟你去见厂长,我一定说服厂长收下她……”说着,她又走进车间办公室,对那些女工们说:“下班的,如果没有什么急事,都去医院看看秋霞,好好安慰安慰她……”说完,她走出门来,领着周世中匆匆地往厂办公大楼走去……
车间办公室门外,女工们叽叽喳喳地议论说:“秋霞怎么了?秋霞怎么了……”
有的女工说:“刚才那个是秋霞他老头儿,人真不赖,离婚了还管她的事……”
中午,在医院病房里,黄秋霞在病床上躺着,两眼紧闭,眼睫上沾着大颗的泪珠……
小虎守候在病床前,两眼紧盯着妈妈的脸……
这时,一群女工涌了进来。她们有的手里拿着花,有的提着礼物,齐刷刷地站在了黄秋霞的病床前。芳姐站在床前小声说:“秋霞,好点吗?大伙都看你来了。”
小虎也懂事地说:“妈妈,阿姨们看你来了。”
芳姐抚摸着小虎的头说:“多好的孩子呀!秋霞,你真不该……”
黄秋霞眼里慢慢、慢慢地流下了两行热泪……她睁开泪眼,望着站在床前的姐妹们,她在众姐妹脸上看到的不是嘲讽,而是关切,是真挚的关切和爱护……
米桂香说:“霞姐,回来吧,回来上班吧。”
小雪说:“霞姐,大伙都欢迎你回来。真的。”
陈莉说:“秋霞,咱那班儿还是那些机台,还是那些人,你都熟的……”
站在周围的姐妹们也都说:“回来吧,回来吧……”
黄秋霞望着众姐妹,嘤嘤地哭起来了……
车间主任芳姐说:“秋霞,别哭,别哭了。我和周师傅已经找过厂长了,厂长答应你回来上班。不过,先临时干着……厂长说了,只要好好干,将来还可以转正。”
.99lib.黄秋霞一头扑在了芳姐怀里,大哭起来……哭得一屋人都跟着她掉泪了。
下午,一群女工叽叽喳喳地来到了电器厂家属院的一栋楼下,她们有的拉车,有的骑车……车上装有煤、米、面、菜。而后,她们跑上楼去,敲开了已经出院了的黄秋霞的房门,一个个大声说:“秋霞,我们晚上都在你这儿吃饭!啊,快,快做饭……”
没等黄秋霞愣过神来,就又一个个跑下楼去,有的搬煤,有的背面,拿米拿菜,一时喜庆庆闹哄哄的……
黄秋霞看姐妹们送米送面来,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就对车间主任芳姐说:“芳姐……”
芳姐说:“秋霞,大伙没有别的意思,就一句话,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活出个人样来……”说着,她又从兜里掏出二百块钱,说:“别嫌少,这是咱车间里姐妹们凑的,你收下吧。”
黄秋霞也激动地说:“芳姐,你放心吧。我已经死过一次了,我不会再死了。我一定好好活……”说着,她眼里又不由地掉下泪来。她忙擦了擦眼里的泪,对姐妹们说:“我收下,我把姐妹们的情意收下了,我……”
芳姐说:“这就对了。秋霞,咱重新开始!”
众人也说:“对对,重新开始,重新活!”
陈莉提议说:“芳姐,咱唱个歌吧?”
芳姐说:“好,唱个歌。给秋霞鼓鼓劲。让他们老爷儿们知道知道,咱女工也不是吃素的!”
于是,众人齐声唱道:“让我们荡起双浆,小船儿推开波浪……”
听到歌声,楼下有很多窗户开了,探头往楼上看……
傍晚,在下班的路上,步行回家的周世慧(她的自行车被女友借去了。)在路上碰上了白小国。白小国一直在路口上站着,看见周世慧,便迎上前去,说:“世慧,你说的话该兑现了吧?”
周世慧说:“我说什么了?”
白小国说:“看看,看看,贵人多忘事。你答应哥哥的,说忘就忘。”
周世慧明白了,推托说:“我还没吃饭呢。再说了,你不是不知道,我哥管得严着哪,他不让我上舞厅……”
白小国马上说:“没吃饭好说,你说你吃啥吧?哥哥请你吃饭……”接着他又说:“你别提你哥了,都这么大了,谁管谁呀?说句不好听的话,他连自己的老婆都管不住,还管你呢!”
周世慧说:“你别污蔑我哥!你敢再说我哥一个不字,我立马走人!”
白小国说:“好好,不说就不说。你说吧,上哪儿吃?”
周世慧说:“你真想请客?”
白小国说:“哥哥办着公司呢。请你吃顿饭,还不是小菜一碟,说不上请客。你说上哪儿吧?”
周世慧心里一直生着小田的气,自言自语地说:“当个破主任,傲的!”想到这里,便说:“走,吃就吃。不过,小国,简单点,可别乱花钱……”
白小国说:“好好,到时候你点,你点。也别光给哥哥省,哥哥也不在乎这俩小钱儿!”说着,拍着他那辆“山地车”说:“坐吧,哥哥带着你。”
白小国骑上车,周世慧坐在了车后架上,朝近处的一个饭店跑去……
下班后,小田骑着一辆自行车在路上走着……
他一脑子都是车间里的事。到现在他才知道,管理好一个车间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一边走,一边考虑下个月如何搞对外加工的事。嘴里还不停地计算着每道工序所占用的工时:一八得八,三八二十四,又加个五,五六三十,一共七……当他走到河边一个小桥上的时候,突然与一辆迎面而来的自行车撞在了一起!只听“咣当”一声,没等明白过来,他已连人带车摔在了地上……
小田被撞得好半天才醒过神来,他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抬头一看,只见面前并排停着三辆自行车,每个自行车上都跨坐着一个年轻人。他一下子就明白了,这三个年轻人都是他们车间的工人,都是被他扣过工资的……
三个年轻人都双手抱膀,一只脚点着地,另一只脚踏在自行车的脚踏上,用不怀好意的目光看着他……
小田看着他们,冷冷地说:“你们想怎么样?”
其中的一个高个年轻人说:“田头儿,我们不想怎么样,我们都投过你的票,我们很拥护你……”
一个稍矮些的年轻人说:“田头儿,田主任,你也太狠了点吧?你说你要罚得我们穿不上裤子,是不是?”
一个胖胖的年轻人说:“田头儿,田大爷,你一当上主任就是大爷了。你知道什么是犯众人恶吗?”
小田抚摸着摔疼的手腕,说:“我当车间主任,是全车间职工选的。他们选了我,我就要为全体职工着想。就得坚持原则。你们对我有意见,可以去找厂长反映,可以罢免我。半路上找茬儿,就有点不汉子了吧?”
那个高个年轻人听小田说完,竟拍着手鼓起掌来。他装模作样地拍了几掌后,说:“好,好,说得很好。很中听……”
说着,他首先下了车子,另外两个年轻人也跨下车子,三人把车子一扎,笑模笑样地来到小田的面前……
那个高个子年轻人眯着眼说:“田头儿,我们不是汉子,我们都是些小人物……”说着,他伸出一个小指,比划着:“我们是小不点,是工人,没什么指望,没什么靠山,连女人都不喜欢我们。我的对象吹了。你知道吗?想你也不会知道。你是主任,是抓大事的,不会关心我们这些小工人的些许小事!你知道我对象为什么给我吹吗?操,就因为一双皮鞋,我曾经答应要给她买一双皮鞋。你许下愿说,工资要翻一番的,我就答应开了工资给她买。可到了开支的时候,我他妈的反倒被扣了工资……”话说到这儿,他的眼红了!
那个胖胖的年轻人说:“操!这人不是玩意。投票时说得好好的,一当官脸就变了……说那些费话干什么?别给他说那么多费话!”
那个高个年轻人又说:“你是汉子,我们都知道你是汉子!怎么样,好汉,下去量量吧?”
小田不由地往后退了一步,质问说:“你,你们还想怎么样?”
那个胖胖的年轻人说:“头儿,我们说过了,我们不想怎么样……”说着,转过脸去,弯腰把小田的自行车扶起来,双手那么一举,紧走几步,用力一甩,只听“扑咚”一声,把小田的车扔在了桥下的河里……扔了车后,他拍了拍手笑嘻嘻地说:“不怎么样,我们还能怎么样?”
小田看他们把车扔在了河里,扬起手说:“好,我罚过你们,你们把我的车扔在了河里,就算扯平了。我不怪你们,你们走吧!”
高个年轻人说:“扯平了?这就算扯平了?你罚我们那么多次,我们就罚你这一次……”说着,便往小田跟前凑……
小田手一指,说:“你们谁敢再动,我可就不客气了!”
这时,三个人一涌而上,抱的抱,拖的拖,齐声说:“你下去吧!”说着,三个人一起用力,把小田像皮球一样扔在了河里……
只听“哗”的一声,小田平身摔在了河水里。河水不深,摔下去的小田在水里挣扎了一阵,很狼狈地站了起来……
这时,远处传来了人的吆喝声:“干什么?你们干什么……”
三个年轻人听到喊声,慌忙推上车子,又朝河里看了看,说:“拜拜了……”说完,骑上车扬长而去。
片刻,班永顺骑车赶过来了,他一看,小田浑身精湿地在水里站着,忙问:“田,田主任,这,这是咋回事?”
小田擦了一下脸,苦苦地笑了一下,说:“报复我呢……”
班永顺一听,愣了愣,说:“谁,是谁?还真敢……”
小田站在水里,沉默了一会儿,说:“没看清。”
班永顺赶忙扎好车子,慌忙下到河边上把浑身淌水的小田拉上来,又很主动地绾起裤腿,脱下鞋子,下河帮小田把自行车弄上来……班永顺帮小田捞车时,小田却愣愣地在河边上站着……
等老班把车捞上来,一看,车梁歪了,车叉子断了,车瓦也偏到一边去了……便说:“田主任,我看这车是不能骑了。你骑上我的先走吧。”
没想到,小田愣愣地站了一会儿,却说:“班师傅,对不起了。我这人有毛病。现在想来,我这人确实有毛病啊……”
这么一说,班永顺倒愣了,他忙表白说:“田主任,你不会怀疑我吧?我可没有找人打你呀!我会干这事吗?咱们一个房里住着,再咋说我也不会……”
小田马上说:“我不怀疑你,我怀疑你干什么。不过,班师傅,以前,我确实对不住老哥,你多担待吧……”
班永顺更慌了,又唠唠叨叨地解释说:“田主任,你千万别误会。我决不会干这事,你要不相信,我给你赌个咒……”
小田说:“我相信,我相信……”
小田一说相信,老班却更慌了,忙说:“你看,说来说去,你还是不相信。你看,我要干这事,我还会跟着吗……”
小田挨了打,本来就一肚子火,班永顺这么一唠叨,把小田给弄烦了,他大声喝道:“你别再说了,好不好?别再说了!我,相,信!行了吧?”
班永顺不再解释了,说:“那,那,咱走吧?”
小田心里烦,说:“班师傅,你先走吧……”说着,却在桥边上蹲下来了。
班永顺看了看小田,想了想说:“好,那好,我走了,我先走了……”说着,悄悄把自己的好车撇下,扛上小田那水淋淋的坏车,头前走了。车上的水沥沥拉拉地滴在他的脖子上……可他一边走一边还自言自语说:“怀疑情让他怀疑了。咱会干那亏心事……”
桥上,小田一身湿漉漉的,仍在地上默默地蹲着……
在一家较高档的餐馆里,白小国正耀武扬威地喝斥一个服务员:“怎么搞的?你们是怎么搞的?菜到现在还没有上齐?”
站在旁边的服务员忙躬身说:“对不起,马上就来,马上就来。”99lib?
白小国又说:“来盒烟!”
服务员说:“请问要什么烟?”
白小国说:“这还用问吗?红塔山!”
服务员赶忙拿烟去了。片刻,她又走回来,送上一包烟说:“先生,您的烟。”
白小国拿起烟,从里边抽出一支,又大声说:“火呢?”
服务员弯下腰来,赶忙给他点上烟,又把一个一次性的打火机放在了他的面前……
周世慧坐在白小国的对面,笑着说:“看你神气的!”
白小国吸着烟说:“世慧,你不懂。这不是神气,这叫‘派’。咱来干啥的?来花钱的。花钱就得花得气派点!”
周世慧忍不住笑了。她说:“小国哥,你要是百万富翁,非把人折腾死……”
白小国说:“看看,又看不起你哥哥了?我就知道你看不起我……”
周世慧说:“你派头这么大,谁敢呢?”
这时,菜上来了,一会功夫,摆了一桌子!周世慧忙说:“你是疯了?要这么多菜?”
白小国满不在乎地说:“轻易不请你吃顿饭,还不让你吃好?回头又该说我小气了。”
周世慧说:“你呀,就是太浪费了。吃不完,扔了多心疼人哪!”
白小国说:“世慧,你这还不明白嘛。你哥哥不是巴结你的嘛,讨你的好的嘛。又不让你结帐,你怕什么……”说着,又对服务员吆喝说:“上酒,上酒!”
周世慧忙说:“我可不喝酒……”
白小国说:“你不喝,哥哥喝。这行了吧?上酒,白的,啤的,都上!”
一会功夫,酒送上来了。白小国又说:“倒上,都倒上。”
周世慧说:“我说了,我不喝,别给我倒。”
白小国说:“喝不喝倒上嘛。都倒上都倒上……”服务员把酒倒上后,白小国端起酒杯,站起身来,说:“世慧,哥哥敬你这一杯,只让你喝这一杯。就看你给面子不给了?”
周世慧为难地说:“小国哥,我真的不会喝……”
白小国端着酒说:“一杯,就这一杯,喝了这杯,我再让你喝,你看着……”说着,一只手放在嘴边上,作出打的姿势:“我打我的嘴!这行了吧?”
周世慧无奈,只好端起酒,跟白小国碰了一下,说:“可就这一杯,啊……”说着,把酒喝了。
白小国见她把酒喝下去了,也把自己杯里的酒喝下去,连声说:“吃菜,吃菜……”
周世慧喝了酒,拿起筷子夹了两筷子菜,突然趴在桌上哭起来了……
白小国忙问:“世慧,你怎么了?是不是哥哥错了?哥哥不该让你喝酒?”
不料,周世慧用手绢擦了擦眼,抬起头来,说:“小国哥,喝就喝。给我倒上!”
白小国说:“痛快!好,倒上……”说着,又给周世慧倒上了一杯。周世慧二话没说,端起酒一下子就喝进去了,她喝得有点猛,一下子喝呛了,咳嗽起来……
白小国一手端着酒壶,欲倒未倒,却说:“不能喝,别喝了吧?”
周世慧咳完了,却又指指酒杯说:“倒上!”
白小国说:“好好,倒上……”说着,又把酒倒上了。
周世慧一连喝了三杯,脸喝得红扑扑的……她抬起头来,望着白小国说:“小国,你说这人真没意思……”
白小国说:“啥叫意思?钱就是意思。权就是意思。这社会,我算是明白了。有钱有权,就有意思,浑身都是意思。走哪儿哪儿有意思。要是没钱没权,就没意思了,一点点意思也没有。走哪儿哪儿没意思,浑身上下一身毛病,谁看你都不顺眼!我说得对不对……”
周世慧说:“有钱没钱都没意思……”
白小国说:“不对,不对,这话不对。”
周世慧说:“有些人,你对他再好,你一心一意对他好,可他,全当没看见!你说,这算啥人哪?哼,傲什么傲?有什么傲的……”
白小国故意说:“我傲吗?世慧,你看我哪点傲了?就是有个十万八万的,三十五十万,也没啥傲啊?有钱人多着呢。”
周世慧说:“我不是说你。”
白小国说:“我知道,我知道你不是说我。哥哥也没这个福份,是不是?世慧,我不是说你,不就是那姓田的小子吗?不就当个破主任吗?要人没人,要钱没钱,他算个球啊……”
周世慧说:“你,你别这样说他……”
白小国斜了周世慧一眼,说:“好,好,不说不说。喝酒,喝酒……”说着,又给周世慧倒上了一杯。
周世慧端起酒,默默地喝下去,而后流着泪说:“你说他是人不是人?我给他织了件毛衣,他连试都不试……”
白小国说:“我看,这人是欠揍。怎么样?哥哥替你揍他一顿吧?”
周世慧说:“别,你可别……我就是心里难受,想说说……”
白小国说:“世慧,我说一句你不爱听的话。那姓田的,分明是脚踏两只船。吃着碗里,看着锅里。他先是迷那姓林的女人,后来又勾扯你。听说他最近又跟那姓林的联系上了。所以……”
周世慧抬起头,醉眼惺忪地望着他:“真有这事?不会吧?那姓林的那样污辱他……”
白小国说:“看看,你又不信了?不信算了。你也看不起你哥哥,算我没说。”
周世慧似信非信,说:“他就这么贱吗?男人都这么贱吗……”
白小国说:“世慧,这你的打击面就太大了。你哥哥就不是这样的人。唉,说起来,你哥哥也是一肚子委屈呀!都是个人对不对?你哥哥也算是个人。在家里老爷子不当我是个人,出门来,又有谁当你是个人?妈的,狗都不如!不就因为没考上大学吗?不就是因为是个小工人吗?我不想上大学吗?我不想风光吗?哪丈人才不想哪!话说回来,咱是啥出身,人家是啥出身?有些事情,咱翻山越岭,历尽千辛万苦也办不到的事情,人家一句话就办到了。你说说,理在哪里?还有理吗?我恨哪!我恨那些那些……”说着,他挥起手在桌上抡了一圈,竟也掉了眼泪!
周世慧的头抬不起来了,只喃喃说:“你,你说什么……”说着,她的手慢慢扬起来,两眼迷迷茫茫地望着白小国:“姓田的,你,你走!你给我出去!你有什么了不起……”
白小国一愣,突然哈哈地笑起来……
“多家灶”里,班永顺带着一身泥水走回来。他一踏进门,王大兰便嚷起来了:“哎哟!你看看你,这是咋弄的?一身泥一身臭水,平展展的大马路,你是掉河里了?!”
班永顺说:“不是我掉河里了,是小田,田主任掉河里了……”
王大兰说:“哼,啥鳖孙主任哪!你还主任主任的,他待你老好?”
班永顺说:“小田被人打了,我远远地瞅见,上去好几个人打他!车也给扔河了……”
王大兰忙问:“真的?没出啥大事吧?”
班永顺说:“反正打得不轻……”
这时,正在厨房做饭的梁全山也走出来问:“小田挨打了?!”
班永顺说:“可不。打了还把他攒到河里,‘砰’一家伙,水花子溅老高……”
梁全山问:“哟!那谁打的?”
班永顺说:“我在后边,离得远,没看清。估摸有三四个人呢……”
王大兰说:“叫我说,不亏他!一当上主任,看他烧的?又是裁这个,又是罚那个的……”
班永顺忙说:“你看你,你咋说这话?净叫人家怀疑咱……”
王大兰说:“怀疑谁呢?他还怀疑你呢?”
班永顺说:“嗨,我也是倒霉,刚好碰上。我还帮他把车捞上来……可听他话里不大对劲儿,你说说?”
王大兰说:“他怀疑咱?嘿嘿,他还怀疑咱?叫他很怀疑!这一回,他要是敢报复咱,我可不依他!”
梁全山说:“不管是谁打的,这下可有戏看了!一个车间主任,让人白白地打了一顿,你说,他还咋工作吧!”
王大兰说:“他想咋工作咋工作。反正不是咱!改革,改革,革这个革那个,革来革去革到了他自己头上,这他不革了吧……”说着,又埋怨老班说:“你看你,一身湿!赶紧回屋换换吧……”
梁全山打趣说:“老班,人家挨打,你怎么弄一身湿呀?”
班永顺说:“我碰上了,能不管吗……”说着,便往屋里走去。
紧跟着,王大兰也打趣梁全山说:“梁师傅,怎么,你成了专职做饭的了?”
她这么一说,梁全山的气又上来了,说:“可不,咱没本事!没人家挣钱多……”
晚上,李素云在自己的屋子里走来走去,心里非常烦躁……只要听见外边有一点动静,她就赶忙趴到窗户上去看。她一连看了三次,都不是周世中,心里更慌了,便自言自语地说:“肯定是找黄秋霞去了,肯定!再怎么说,人家有孩子,就这一条就扯不断。你夹在中间算什么呢……”
在李素云心烦意乱的时候,王大兰却跑来说:“素云,你听说了没有?小田被人打了。”
李素云忙问:“小田被谁打了?重不重?”
王大兰说:“反正是不轻吧。老班下班回来亲眼看见的,几个人拦住他,还把他的自行车扔河里了!是老班帮他捞上来的……”
李素云问:“那小田人呢?”
王大兰说:“听老班说,还在桥上蹲着呢。还不是挨了人家的打,怕丢人,没脸回来了呗。叫我说,人哪,也别太张狂了。你瞧,他刚当主任那会儿,神气的!见人都不理。老班那么老实,他还那样对他。哼,恶人自有恶人磨……”
王大兰见李素云不吭了,就又转了话题说:“我给你说的那个秋老师咋样?这一段他都没来喝胡辣汤了……”
李素云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人家是教师,咱是个工人,咱跟人家不般配……”
王大兰问:“哎,他可愿意呀,咋不般配?是你不愿意吧?”
李素云不吭了……
街灯亮了的时候,周世中提着买来的一袋麻辣凉皮和一袋烧饼来到了电器厂家属院。他走上楼来,站在黄秋霞的房门前,两人互相看着,无话……
周世中走进门来,站在那儿……这时,黄秋霞很平静地对正在写作业的儿子说:“小虎,给你爸搬个椅子来。”
小虎懂事地站起来,给爸爸搬了个座儿。周世中无言地摸了摸儿子的头,坐下来,说:“好点了吧?”
黄秋霞淡淡一笑,那笑里有一点凄凉,说:“你放心吧,我死过了,我不会再死了。”
周世中说:“还没吃饭吧?我,在路上买了点凉皮……”
黄秋霞看了看他放在桌上的那袋凉皮,说:“谢谢了。你还记着我好吃凉皮……”说着,她沉默了一会儿,又说:“那已经是几百年前的事了。我学坏了,你不知道吗?我早就不吃凉皮了……”
又是沉默,很久两人无话可说。小虎的头趴在作业本上,用书本挡着脸,一会儿偷眼看看这个,一会儿又偷眼看看那个……
周世中想说什么,可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来……
黄秋霞凄然地说:“世中,你不用再说了。我都明白了,是我对不起你。我知道你为我做得太多太多,也知道我欠你太多太多了……不过,今生今世,怕是没有机会报答你了。你跟素云,我看出来了……素云人好,心也好,你们俩好好过吧。我不怪你。也没资格怪你什么……”说着,淡淡地一笑,眼里有泪花在打转,她又说:“当时,要不藏书网是走投无路。我也不会厚着脸皮去找你,那时候,一个没脸的女人,还要什么脸哪?算了,不说了……”
周世中望着她,好半天才说:“秋霞,我也不是……”
黄秋霞打断他说:“别说了。我心里清楚。你以后也别再来了。让素云知道了也不大好。我没事了,也不会再有事了,我会好好活的……就是小虎,唉,不管怎么说,我对不起孩子。呆会,你把小虎带走吧。那边,有他爷爷奶奶,还有他姑姑,比在我这儿好……”
小虎马上说:“我不,我要跟妈妈在一起,除非妈妈也回去……”
黄秋霞说:“小虎。听话。”
小虎固执地说:“不,要回去我们一块回去。”
周世中看看儿子,又看看黄秋霞,默默地抽出烟来,默默地点上,苦苦地吸着……
黄秋霞自言自语地说:“……有时候想想,怎么会走到这一步哪?怎么能走到这一步呢?人哪,怎么会自己不当自己的家呢?让孩子也跟着受罪,我真恨自己呀……”说着,泪一滴一滴地落下来。
这时,周世中把烟掐灭,咬咬牙,突然说:“秋霞,要不,咱们……合婚吧。”
黄秋霞听了,身子猛地抖了一下,忙说:“不,不。我不能再做对不起人的事了。我不能对不起素云,不能,不能……”
周世中无奈地说:“那,那你说怎么办……”
黄秋霞是太想重新回到过去了,她非常非常想三口人重新团聚!她眼前出现了一个又一个三口人(她,他,小虎)在一起的镜头:小虎周岁生日时三口人的合影……小虎三岁时三口人的合影……小虎七岁上学时三口人的合影……她不敢再往下想了,她太怀恋这些日子了……可是,这时候,她眼前又出现了一个女人的身影,那是李素云的身影:笑眯眯的李素云,愁眉不展的李素云,李素云的正影,侧影……一下子把三口人的影相全覆盖了!
黄秋霞的头“轰”的一下大了!她有点失态地站起身来,生硬地说:“你走吧。你走,你现在就走!”
周世中一愣,慢慢地站起身来,说:“秋霞,你……”
黄秋霞说:“你走,你走,我不要你来可怜我!走,走啊你!”
夜里九点钟的时候,挨了揍的小田突然来到了周世中家的门前……
他脸上仍带着伤,走路还一瘸一拐的,不过,身上的湿衣服已经换掉了,穿着一身较为干净体面的衣服。他站在门口叫道:“世慧,世慧……”
听到喊声,周世慧的母亲余秀英从门里走出来,说:“谁呀?”
小田说:“大妈,是我,小田。”
余秀英看看他,说:“噢,小田呀,你找世中?还没回来哪。”
小田说:“不,大妈,我找世慧。世慧在家吗?”
余秀英又看了看他,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说:“噢,找世慧,噢,找世慧……她不在家呀。”
小田有点失望地说:“那,她上哪儿去了?”
余秀英说:“谁知道。这闺女,早该回来了……”
小田想转身走,可又有点不甘心,说:“那,大妈,我能不能等她一会儿?”
余秀英说:“行,行。来吧,来吧。”
小田走进门去,在一张木椅上坐下来,想说点什么,一时又无话,就把头勾下来了……
余秀英在他的面前坐下,左看看,右看看,忽然说:“小田,你学过毛主席语录没有?”
小田忙抬起头。怔怔地说:“没,没有……”
余秀英惊讶地问:“你连毛主席语录都没学过?”
小田说:“我,没顾上。”
余秀英很严肃地说:“这不行,这可不行。我给你背一条,背一条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小田一听,慌了,忙站起身说:“大妈,我先走了,改日吧,我改日再听你背……”说着逃也似地出去了。
余秀英追着屁股说:“这孩子,连条语录都不会背……”
夜里,白小国骑车带着周世慧踉踉跄跄地在路上走着……
两个人都喝醉了酒,自行车在路面上东拐西扭的,一会偏到了左边,一会儿又偏到了右边,扭着扭着……“咣”的一声,车子摔倒在马路上……
摔倒在地上的周世慧摇摇地挣扎着站起来,自言自语地说:“你,你,你喝喝醉、醉了……”
白小国从地上爬起来说:“没没没醉,才才才一一、一瓶多、多点……”说着,踉踉跄跄地扶起车子,赶上周世慧,说:“坐,坐,你你坐……”
周世慧摇摇地走着说:“我我、不不坐了……你你光光、摔我……”
白小国说:“没没事事事……你你、你情坐了……”
周世慧说:“小、小田……”
深夜,周世中缓缓地走上楼来……
当他走到李素云家门口时,他站住了。迟疑了片刻,他刚要走……门却无声地开了。黑暗中,李素云在门口站着……
周世中只好站住身子,望着李素云,可李素云看了看他,却扭身回屋去了。
周世中也默默地跟着进了李素云家。两人在黑暗中站着,仍是无话。片刻,只听“叭”的一声,李素云把灯拉亮了。灯光下,两人的神色都显得很沉重。
李素云说:“去了?”
周世中说:“去了。”
李素云说:“我想你会去的。”
周世中无话……
李素云说:“她喝药了?”
周世中说:“安眠片……”
李素云说:“……救活了?”
周世中说:“活了。”
李素云说:“她没再说什么?”
周世中说:“没有。”
李素云说:“想想,我真有点多余。我夹在中间算什么?我成了多余的人了……”
周世中说:“素云,我仅是看看她,怕她……”
李素云说:“我说不让你去看她了?人家都到了这一步了,我还能不让你去看看她?我就这么狠吗?”
周世中说:“我不是这意思。”
李素云说:“那你是啥意思?”
周世中说:“我是怕你误会……?”
李素云说:“误会?我误会什么?我敢误会吗?你们一家三口人,有孩子有啥的……我算什么呢?”
周世中恳切地说:“素云,你别这样说。你这样说,叫我……”
李素云说:“我该怎么说?世中,你说叫我怎么说?我还能怎么说……”停了一会儿,她又自言自语地说:“都是让钱烧的!钱怎么能把人烧成这个样子呢?好好的家,一个一个都零乱了……”
周世中的内心非常矛盾,他心里爱着李素云,可是,小虎又执意不肯回来……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嗨!”
李素云很矛盾很痛苦地说:“世中,我反复想了。我不拦你,你还是跟秋霞复婚吧。这样,你们一家三口就破镜重圆了……”
周世中说:“素云,我心里是咋想的,你还不明白吗?”
李素云激动地说:“可是,世中,你,不能老这样啊!你不能总是两头挂着呀?我知道你心好,可你……”
周世中不说话了,两人就这么相互看着……
墙上的挂钟“当当……”响了,一连敲了十二下,两人还是互相看着……
午夜,白小国和周世慧相互搀扶依偎着,踉踉跄跄地走上楼来……
当他们来到白小国家门前时,周世慧说:“错,错了吧?这好、好像不是我家……”
白小国吐着酒气说:“不不错,就就是……”说着,用钥匙开了门,说:“进、进来吧……”
周世慧被白小国拽着进了门,周世慧看着四周说:“不,不太对劲儿……”
白小国又把周世慧拽到自己的房间里,说:“就就这儿……”
周世慧看见床,一下子扑到在床上,喃喃说:“我,头晕……”
白小国也扑到周世慧的身边躺下说:“我我也也有点……”
周世慧翻个身儿说:“你是是小田?”
白小国说:“我是是,不、是是……”
第十六章
工人们又到了上班的时间了。
晨光里,无数辆自行车迎着秋日的朝霞向前飞奔……在马路上的自行车行列里,响着各种各样的嘈杂声音。那声音折射着生活的忙碌,生活的沉重,生活的昂奋,生活的一日日的重复和一日日的新颖。它就像河水一样,一日日流淌着,却每天都有新的波浪。路线是不变的,方向也是不变的,但是,你看,那骑车人的脸相在一日日地变化着,那念想也一日日的不同,就连那响动、那声音、那语言,也在悄悄地变化着。
这就是工人们的日日陈旧又日日新鲜的日子!
在10号职工家属楼前的空地上,停着一辆红色的桑塔纳轿车,开车的司机手卷成筒状,朝楼上喊:“崔科长,崔科长……”
崔玉娟手里拿着牙刷,从楼上探头朝下看了看,说:“小苗,有啥急事吗?”
站在楼下的司机喊道:“崔科长,快点吧!厂长让你马上就走……”
崔玉娟在楼上大声问:“啥事,这么急?”
楼下的司机说:“我也说不清楚。快点走吧!”
崔玉娟说:“那好,我马上下去……”说着,身子一晃,在窗口上缩回去了。
片刻,崔玉娟打扮得容光焕发地从楼上走下来……她刚一下楼,梁全山便从“多家灶”里猫腰追出来,目光追着崔玉娟的身影往下看……
梁全山趴在那儿,猫腰盯了一会儿,直到崔玉娟进了轿车,车“日儿”一下开走了。他才直起身,自言自语地说:“一大早就来车接?我看有问题,这里边肯定有问题!哼,也化起妆来了,还天天化,让谁看呢……”
在柴油机厂二车间里,来上班的工人们正在乱哄哄地议论着……
有的说:“今天主任怎么没来?他不是天天点名吗?”
有的说:“还说呢。挨打了!主任昨天晚上让人狠狠地揍了一顿!”
有的说:“还有这事?打得重不重?”
有的说:“反正不轻。八成是起不来了!”
有的说:“不管轻重,说起来多丢人哪!听说,骑的车让人给扔到河里去了!人也给扔进去了,就跟抛皮球一样,‘咣咚!’好家伙,不摔个半死才怪呢……”
有的说:“这人呢,也别太猖狂了。你看他那劲儿,一当上主任,可不知王二哥贵姓了……”
有的说:“也不知得罪了谁了?下这么重的手……”
有的问:“是一班儿的?还是三班儿的?”
有的说:“谁知道呢?反正,这不是个小事……”
有的说:“平白让人律一顿!他还咋有脸上班呢?”
有的说:“论说工资奖金都长上去了,还是有人有意见……”
上午快九点时,周世慧在睡梦中觉得有条蛇压在她的身上,她吓坏了,拼命挣扎……可是,当她吓醒后,睁眼一看,更是大吃一惊,只见压在她身上的是白小国!白小国正在亲她的脸呢……
周世慧拼命用力一挣,把猝不及防的白小国一下子掀翻在床前的地上!
光身只穿一条裤叉的白小国很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大口地喘着粗气,两眼盯着躺在床上的周世慧,二话不说,又逼了上来……
周世慧四下一看,她竟然睡在了白小国的床上!猛然想起昨天夜里醉酒的事……再想什么已经来不及了!她灵机一动,喊道:“小国哥,小国哥,你可是当哥的!你,你想干啥……”
白小国狞笑着说:“哥哥想干什么,你还不知道……”说着,又往前走了一步。
周世慧慌忙拉过床上一条毛巾被裹住自己……惊慌地缩成一团,说:“你别过来!我可喊了!”
白小国笑着说:“你喊吧,我还怕你喊?你已躺在我的床上,还有什么可喊的?乖乖地,听哥哥的话,哥哥不会亏待你……”说着,低下身来,又往前凑。
周世慧一边坐起来往床里边躲着,一边说:“你别过来!你过来我喊了,我真喊了!”
这一刻,白小国变得狰狞无比,他嘿嘿一笑,心里说:“哼,我就不信,到嘴的肥肉还能飞了……”他扭过身来,掀开床垫,“唰”的一下,从里边抽出一把匕首来!而后,他扬起匕首,恶狠狠地说:“世慧妹妹,你喊吧,哥哥不怕你喊。你吃了哥哥的,喝了哥哥的,不能就这么算了吧?你要是敢喊,我就用这把刀把你的脸划了,让你变成丑八怪,让你一辈子没脸见人!”
周世慧一惊,哭着说:“小国哥,你饶了我吧!我,我赔你钱行不行……”
白小国冷冷一笑说:“实话告诉你,昨晚上,哥哥已经把事办了。现在生米已经做成熟饭了,你就跟哥哥过吧!”
周世慧一听,脸色忽一下变了,她身子靠着墙,慢慢地立起身来,咬着牙说:“你……流氓!”
白小国说:“流氓?哼,哥哥就是流氓。你到现在才知道哥哥是流氓?也特晚了点吧……哼,我知道你看不起我,你们都看不起我!啥他妈的好事都让别人占了!啥好事都没有我的!老子今天也豁出去了!你乖乖地给我躺下!我知道你还想着那姓田的,是不是?那姓田的算什么东西?老子对你够好了吧?多少天来,你一直挖苦老子,老子一直忍着呢……”说着,他已进到了床前。
周世慧靠墙站着,厉声说:“你别过来!你敢过来我就喊!我就跟你拼了……”
这时,白小国猛地上床来,伸手去拽周世慧……周世慧急了,大声喊道:“救命啊!快来人哪……”
白小国一个饿虎扑食,上前一下子把周世慧拽倒在床上,紧接着,他骑到了周世慧身上,一只手卡着周世慧的脖子,一只手用匕首对着周世慧的脸,说:“你再敢喊,我一刀下去,给你来个满脸开花!老老实实的让哥哥……”
就在这时,白占元下夜班回来了,他刚开了门,听见儿子的屋里有撕打声,快步走到儿子的门前,拍了拍门,喊道:“小国,你在屋里干什么?”
白小国愣了愣,扭身朝门口看了一眼……周世慧趁这机会又大声喊道:“救命啊!快来人哪!”
白小国一边卡周世慧的脖子,一边对着门外说:“你别进来,你别管!我谈恋爱呢……”
白占元听见是周世慧的声音,肺都气炸了!他一脚把门踢开,冲进去一看,见儿子正骑在周世慧的身上……白占元骂道:“畜生!你……”说着,便扑上去拽住白小国就打……
白小国用力一甩,白占元连着退了几步,站立不稳,咕咚一下,摔倒在地上!
白小国恶狠狠地用匕首对着周世慧,却对身后地上的父亲说:“老东西,你给我出去!你要不出去,我马上把她划了……”
此刻,摔在地上的白占元一边挣扎爬起来,一边用手在地上摸着,蓦地,他在地上摸到了一个带把儿的东西,便随手抓起来,扑上前去,用力地照儿子的后脑勺上击了一下!
就这么一下,白小国一头栽倒在床边上!
白占元顾不上多想,上前一把拉起世慧,推着她说:“快走,孩子,你快走……”
周世慧浑身哆嗦着,急忙跳下床来,身上裹着毛巾被跑了出去……
周世中今天倒班,他听母亲说,妹妹一夜没回来,以为她是加班了,刚说要去她的厂里看看,却见妹妹光着脚,身上披着毛巾被,像受伤的惊兔一样跑了回来。
周世中一惊,忙问:“你,怎么……”
周世慧浑身哆嗦着,也不说话,径直朝自己的房里跑去。
周世中又追到妹妹的房,见妹妹扑在床上,身子缩成一团,在呜呜地哭……便焦急地问:“怎么了?到底怎么了?”
周世慧哭着说:“白小国,欺负我……”
周世中一听,顿时两眼冒火!他扭过头,像愤怒的狮子一样冲了出去。
周世中站在白家门前,大声喝道:“白小国,给我滚出来……”喊着,没听见回话,他便冲进门去。
周世中进门后,却见白占元在地上瘫坐着,他两只手抖抖的,两眼无光……只听他喃喃地道歉说:“世中,小国作孽呀……”
周世中没说什么,径直闯进了白小国的房间。他进屋一看,却又见白小国横躺在床上,头悬空在床沿儿垂着,两眼白瞪,已经死了……
周世中愣愣地站了一会儿,又默默地走出来,说:“师傅,小国死了……”
此时,白占元脑海里仍是一片混乱,他半睁着眼说:“死了好,省得他再作孽……”
周世中说:“真死了。”
白占元这才睁开眼,怔怔地望着周世中,茫然地说:“死了?”
周世中沉静地问:“是世慧把他杀了?”
白占元抬头看了看周世中,缓缓地说:“不,不是世慧。是我,是我把他杀了……”
正在这时,余秀英又跑来了,她手里舞着一根竹杆,疯跳着冲进门来,高喊:“姓白的,毛主席说,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我跟你们白家拼了……”
周世中知道母亲又犯病了,赶忙在门口堵住她,用力地拦住她的腰,把她抱了出去。
白占元在地上坐着,一时万念俱灰……片刻,他哆哆嗦嗦地站起身来,走进儿子的房间。他立在床边上,望着已经死去的儿子。望了一会儿,伸手在儿子的鼻子前摸了摸,这才明白儿子确实已经死了……他慢慢地曲下身子,蹲在床前,两手托着儿子那悬空的头说:“儿子,我没想杀你,你爸没想杀你,可你不该作孽呀……”说着,他一手捧着儿子的头,一只手抚摩着儿子的脸说:“儿子,我说了多少遍了,让你学好,学好,你怎么就不听哪?你说,你为什么就不学好呢?一次一次的,你不学好,你为什么就不能学好呢……唉,怨我,都怨我呀,是我没把你教育好。我有罪呀,你爸有罪呀……”说到这里,他把儿子的头慢慢移到床上。这时,他看见了仍在床边的那个随手抓起来的东西,他低下头拾了起来,那是一把手锤,一把启钉子用的手锤,他就是用这把手锤把儿子杀了!那上边沾着儿子的鲜血,他在手锤上闻到了血腥味……突然,他猛地站起身来,那个手锤“咣”的一声掉在了地上……他乍煞着两只手说:“我杀了人了,我把儿子给杀了!我杀了……”他愣愣地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儿,像是傻了似的,好半天才想起他要干什么,他喃喃地说:“我杀了人了,我自首,我去自首……”说着,身子摇摇的,一步一步捱出门去……
白占元走出门,又一步步走下楼梯,仍是一边走一边喃喃自语说:“我杀了人了,我自首,我自首……”
大街上,阳光明媚,仍是红红绿绿,人来车往。白占元走在大街上,就像走在棉花包上一样,深一脚浅一脚的……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眼前只有儿子那张脸,那张狰狞的充满死亡气息的脸!儿子那张脸像是在嘲笑他,儿子的嘴角上带着一丝狰狞的笑意……他在儿子面前败了,他没能教育好儿子,儿子正在嘲笑他的失败!天空,大地,都在嘲笑他!嘲笑他正直了一辈子,却没有教育好自己的儿子……
紧接着,他眼前晃动着一张张儿子的脸:
儿子一岁时的小脸……
儿子三岁时的小脸……
儿子八岁时的脸……
儿子十二岁时的脸……藏书网
儿子十六岁、十八岁时的脸……
儿子的一张张脸拼在了一起,拼成了一幅模糊不清的图画……
这时,在白占元的眼里,儿子的脸在天空拼成了一个“罪”字,这个“罪”字在他的头顶上罩着,这是他的罪……
在工区派出所的所长办公室里,白占元一进门就说:“我自首,我有罪,我自首……”
所长一愣,忙问:“白师傅,怎,怎么了?”
白占元低着头说:“我杀了人了,我自首。”
所长一听,脸色即刻变了,忙对外边喊道:“小李,来一下……”而后又对白占元说:“你坐下吧,坐下说。”
一个民警闻声走了进来,站在了一旁。
白占元屁股刚挨着椅子,又站起说:“我杀了人了,我自首……”
所长问:“你杀了谁了?”
白占元说:“我把我儿子杀了……”
所长一惊,问:“是白小国?”
白占元仍是喃喃地说:“我把儿子杀了,我有罪……”
所长又问:“你为啥要杀他?”
白占元嗫嚅地说:“他作孽呀……”
所长觉得事态严重,便对那个民警说:“小李,你记一下笔录……”
十点多的时候,一辆警车闪着红灯来到了10号职工家属楼前。
一群民警和法医从车上跳下来,急急地走上楼去,来到了白占元家。
还有闻讯而来的记者们,他们跟在后边,一起涌上楼去。
顿时,全楼的住户都涌出来看了,人们围在白占元家的门前,乱纷纷地议论着:
有的说:“出事了,出事了,白师傅家出事了!”
有的说:“听说白师傅杀了人了!”
有的说:“不会吧?白师傅会杀人?不可能!是他家小国吧?”
有的说:“就是,就是。白师傅把小国杀了!”
有的说:“真的?那……这里头肯定有原因。叫我说,不亏他,那是个狼羔子!早晚也是祸害人!”
民警们在白家勘查现场,他们看到的是两个截然不同的天地:在白小国的住室里,是由影星、歌星的画和各种享乐型的器具摆设、新潮衣服、皮鞋组成的天地;在白占元的房间,人们看到的是六十年的、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破旧的陈设,屋子里只有一只破旧的半截柜和一个木板床,床上是一些简单的被褥,还有一件补了许多次的衬衣,床下放着一些破旧的布鞋……房间外边的厅里,贴满了白占元的奖状,不过,这些奖状已经旧了、残缺了,奖状的边角处几乎全被撕得豁豁牙牙的……民警们已经感觉到了,他们在这所房子里感觉到了两种精神的对抗,两种时间的对抗,那对抗是无声的,又是很残酷的……
白小国的尸体被用布裹着抬出来了,围观的人们默默地让开路,让这个“狼羔子”从人间走出去……
中午,白占元在所长的办公室里靠墙蹲着。
办公桌上,放着派出所长让人送来的饭菜。可白占元连看都没看。他一下子苍老了许多,他在等待着对他的惩罚。
他眼前恍恍惚惚的出现了儿子小时候的情景:那时候,他正用这把手锤在钉一个小凳,儿子蹒蹒跚跚地走过来,两只小手捧着一个小木盒,盒里装的是钉子,他看了看儿子,抚摩了一下他的脑袋,而后从盒里取出一枚钉子,放到嘴里用唾沫湿了一下,接着就把那颗钉子放在凳子面上,扬起手锤,一下一下地砸着,他一共砸了三下,把钉子楔进了小凳的木榫里……
可是,仍然是这把手锤,他一下就把儿子砸死了……
下午三点钟的时候,派出所长推开了办公室的门。他看见白占元靠墙在那儿蹲着,心里一热,忙走上前去,一把把他从地上拉起来,说:“白师傅,你别这样……快,快坐下。”
白占元说:“我有罪呀……”
派出所长把白占元扶坐在椅子上,而后说:“白师傅,经初步调查取证,你这不叫犯罪。你是为了救人,是迫不得已的。应该说是大义灭亲,是为民除害。你不但没有罪,还有功呢!还得感谢你老呢!白师傅,你回去吧。如果有什么事,我们再找你……”
白占元说:“所长,你判我罪吧,我真有罪呀……”
所长拍拍他说:“白师傅,你冷静一点。我理解你的心情。回去吧……”
白占元说:“我有罪,我真的有罪……”
所长安慰说:“老师傅,知道,情况我们知道了。你没有罪,教育也不是万能的。回去吧,回去吧……”
晚上,白占元木呆呆的坐在屋里,手里捧着妻子的遗像,对“妻子”说:“老伴,我对不起你,我把咱们的儿子杀了,咱们就这一个儿子,我把他杀了……我不想杀他,也没心杀他……可他,他不该作孽呀!他,他遭踏人家世慧姑娘,你说让我怎么办呢?咱们是人哪,咱们不能眼看着儿子去干那猪狗不如的事呀!我是一点办法也没有,我要有一点办法,也不会杀他……唉,老伴呀,有时候,我也确实恨他,恨他不成器,恨他不学好,有时候,也说两句狠话,说你还不如去死了呢,死了我就不跟着丢人了!也不跟着操心了!可那都是气头上的话,在心里头,他还毕竟是儿子呀……”
白占元对着遗像又说:“……你看,都去了,就剩下我一个人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老伴呀,你不该走得那么早啊!要是你还在,也许就不会出这样的事情,儿子会听你的话,他也许就不会学坏了,你干吗走得那么早哪……想想,也都是我的罪呀!我这个爸是白当了,儿子跟着我,怎么就学不好哪?他小的时候,一时找不到幼儿园,有两次,我曾把他锁在屋子里,也只有这么一两次呀,看着他哭,我心里也难受……有时候,他放学不回来,我也去学校找过他,他砸坏了学校的玻璃,我也去给人家老师说好话,赔人家钱……可是,我就怎么不能让他学好呢?他心里是恨我的,我知道他心里恨我,恨我没本事,恨我不能像人家的父亲一样,帮他找个好的体面的工作……可咱是工人哪,本本分分的有什么不好呢……”
白占元嘴里唠叨着,又迷迷糊糊地捧着妻子的遗像走出来,来到白小国房间,仍然念叨说:“老伴呀,你看看,你都看见了,我也是想尽量的让他吃好穿好,让他走出去的时候体面些。可,可是,我就怎么不能让他学好呢?他为什么就不能学好哪?罪孽呀,这就是我的罪孽,生他养他,却不能让他走上正路,这就是我的罪孽……”
就在这时,李素云进来了,她手里端着一碗热腾腾的鸡蛋面,看见白占元在白小国的房里,便把饭碗放在茶几上,走进去对白占元说:“白师傅,你到现在还没吃饭呢。吃点饭吧?”
白占元摇摇头说:“素云,我真是,我真是……”
李素云安慰说:“白师傅,路都是自己走的,他硬要往那条路上走,这也不能怪你呀……”说着,把面条端到他面前:“吃点饭吧。”
白占元叹口气说:“唉,这是我的罪孽呀!我说过他多少次啊……”又说,“素云,我这个老头子没少让你操心,我,我真是……”
李素云说:“师傅,你也得想开点。这些年,你为他没少受累,该说的也都说了,你也算尽了心了……”
白占元摇着头说:“不,我有罪,是我没把他教育好……”
两人正说着,周世中扶着妹妹周世慧进来了,他兄妹俩默默地走进来,低声叫道:“师傅……”
白占元看见他们,眼里的泪下来了,他愧疚地说:“世中、世慧,师傅对不起周家,对不起你们呀……”
周世中忙说:“师傅,别,可别这么说……是你把世慧救了,要不是你……”
周世慧叫了一声:“大伯……”一下子扑进白占元的怀里,呜呜地哭起来了。
白占元轻轻地拍着周世慧,摇摇头说:“我,我这心里愧呀!我怎么就不能……”说着,扬起手朝自己的脸上“啪啪……”打起来!
周世慧忙抓住他的手,哭着说:“大伯,从今往后,我就是你的女儿。我给你老人家养老送终……”说着,就要往下跪。
白占元赶忙扶住她说:“世慧,你别,是大伯对不起你呀……”
此刻,王大兰,班永顺,梁全山,小田等人都来了;王大兰手里也端着一碗饭……他们进来后,都连连地叫道:“师傅,白师傅……”
夜已深了,外边的挂钟“当当……”响着。白占元在儿子的房间里坐着,秋凉了,窗外的凉气沁了进来,他身上一寒,只觉得眼前恍恍惚惚的……
这时,他看见已经死去的儿子又回来了,儿子白小国仍是嘻皮笑脸的,脸上带着嘲弄的神情。他靠在门旁站着,说:“老爷子,你败了吧?”
白占元惊异地抬起头来,说:“你,你不是……?”
白小国说:“我死了?我死了又怎么样?你不是想改变我吗?你不是想让我走你的路吗?可你把我变过来了吗?到死我也没有变过来,你不是败了是什么?你败得很惨呢!”
白占元说:“小国,你……”
白小国说:“不服,是不是?你还想教育我呢?哼,还想教育我呢?到了这一步,你就这么一个儿子,你也把他弄死了,你说说你这一辈子,可怜不可怜?你还活个啥劲儿呢?”
白占元说:“小国,我没想……”
白小国说:“别说了,我不听你说。你以为我不知道呢,我小的时候你就想害我,那时你就说过,你再捣蛋我锤死你!你说过没有?你看你到底还是把我锤死了。你也够狠了吧?”
白占元说:“小国,我那是吓你呢。我是希望你能学好……”
白小国冷冷一笑说:“学好?什么叫学好?像你那样就是学好?你那是啥年代的事?我活的是啥年代?咱们根本不是一个年代的人,你觉得你那样是好,我觉得我这样是好。老爷子,咱们的标准不一样。你是活脸,我是活我,你要的是脸面上好看。可脸是给人家看的,说白了,你是为人家活的,我是为我自己活的。咱们的活法不一样。”
白占元说:“儿子,再不一样,咱们也是人呢。人活在世上怎么能不要脸呢?你要不要脸了,那还是人吗?”
白小国说:“我为什么非得要脸?我就是不要脸。我要脸干什么?再说,我根本就没有脸。我生在这样的家庭里,要的什么脸?”
白占元说着说着,又气了,他说:“不要脸是不行的!你为什么不要脸?你得要脸。你别以为你爸是个工人,没权没势,就轻看你爸。你爸一辈子没让人轻看过……”
白小国说:“屁!没让人轻看过,你觉得没让人轻看过?你知道什么?你一辈子就窝在车间里,上班下班,下班上班,你都活锈了,你还说呢。你知道那些有钱有势的玩过多少女人吗?你根本就不知道。可我刚玩上一个女人你就把我锤了……”
白占元说:“你那样,连畜生都不如……”
白小国说:“好,就算我猪狗不如。可我这么大了,总得有个女人吧?我为什么就不能有个女人?”
白占元说:“你要是正正当当的,娶一个媳妇,你爸会拦你吗?”
白小国说:“什么叫‘正正当当’?你以为我不想正正当当吗?我也想正正当当,可谁跟我‘正当’呢?我在她们眼里是什么?是渣滓,是社会渣滓!你知道不知道?你把我弄到这种地步,我还怎么正当?长得稍稍好一点的女人,一是看权,二是看钱,三是看文凭,她们会跟我‘正当’吗?”
白占元说:“照你这么说,你只有学坏这一条路了?你……”
白小国说:“啥好啥坏?你以为这是坏?我可不以为这是坏?咱们的标准不一样,我也不跟你白费口舌了……”
白占元说:“你既然不思悔改,你就别回来,你回来干什么?”
白小国说:“我回来是报仇呢。你敲我一锤,我也得还你一锤!”
白占元说:“你连你爸都要报复,你还是人吗?”
白小国说:“我早就不是人了,我还怕不是人吗?”
白占元说:“好,好。你锤吧。你也把我锤死算了。”
白小国说:“你放心,我不会锤死你。我就让你活着,让你悔一辈子……”说着,他飘然地走过来,在白占元头上“梆”的敲了一下,而后,说:“老爷子,拜拜了……”
白占元觉得头上闷闷地挨了一下,他喃喃地说:“小国,小国……”可是,当他抬起头来,却见房门口并没有人,只有凉凉的夜气……
第二天上午,记者们像蝗虫一样飞来了。报纸、电视台、电台的记者们蜂涌而至。他们涌进白占元的家,一个个把摄像机、照像机的镜头对准老人、发出强光的聚光灯也对准老人;闪光灯在老人的脸上一闪一闪地亮着……
面对这么多的人,这么多的灯光,白占元木呆呆地在沙发上坐着,他就像是一个无助的孩子被扔进了狼窝一样,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
一个电视台的主持人,手里拿着话筒,抢在众记者的前边抢先对他发问:“白师傅,听说你为民除害,大义灭亲,亲手杀了自己的儿子。你的事迹非常感人!你能回答我几个问题吗?”
白占元一下子像傻了一样,他四下看着,似乎想找个地方躲起来,可他却发现所有的灯光都对着他;他低下头去,却又发现面前的茶几上放着一片小黑匣子;他已无处可藏……他嘴里嗫嚅着,不知道该怎么办,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就那么像木偶一样任人摆布……
电视台的主持人不失时机地问:“白师傅,你告诉我,白小国是你的儿子吗?”
白占元机械地说:“是……”
主持人说:“好,你回答得很好。你再告诉我,他是你的亲生儿子吗?”
白占元又机械地说:“是。”
主持人连着问:“你就这么一个儿子,是吗?”
白占元木然地说:“是。”
主持人又问:“当时,你是怎么与罪犯搏斗的?你能谈谈吗?”
白占元四下看看,想躲过那耀眼的灯光,可他躲不过去,他只是来回地扭着头……
主持人再次逼问说:“白师傅,希望你能回答我,你用什么打死了罪犯?”
白占元在逼问下,机械地说:“锤,手锤……”
主持人马上说:“好,很好。是一把锤,启钉子用的手锤,是吗?”
白占元说:“是。”
主持人说:“你为什么要用手锤哪?当时罪犯手持匕首,万分危急是不是?”
白占元说:“我,我没想……”
主持人说:“你没有考虑用什么,是不是?”
白占元说:“是。”
主持人说:“你是随手在地上拾起的,是不是?”
白占元说:“是……”
主持人又问:“当时你明知道他是你的儿子,是不是?”
白占元结结巴巴地说:“我,我……”
主持人再次逼问说:“你知道他是你的儿子,是吗?”
白占元只好说:“是。”
主持人说:“好。你明知道他是你的儿子,你为什么还要扑上去打他哪?”
白占元嗫嚅地说:“他,他作孽……”
主持人说:“你是为了制止犯罪,对吗?当时你是怎么想的,能告诉我吗?”
白占元说:“没,没想……”
主持人说:“你当时什么也没想,或者说是来不及想,就冲上去了,是这样的吗?”
白占元又四下看看,似乎想找什么,可他眼前仍然是逼人的灯光……
主持人说:“白师傅,你告诉我,你用那把手锤砸了他几下?”
白占元喃喃地说:“一下。”
主持人说:“只一下吗?”
白占元喃喃说:“就一下。”
主持人说:“白师傅,你再考虑考虑,你当时真的什么也没想吗?你心里有没有涌上来一句什么话?一个闪出来的念头?你能告诉我吗?”
白占元却嗫嚅地说:“我有罪……”
主持人马上改变话题说:“那好。白师傅,请你回答我的第二个问题。听说你是三十年的劳动模范,是吗?”
白占99lib?元嘴唇哆嗦着,头低下去了……
主持人又问:“白师傅,听你们厂里的领导讲,三十年来,你没请过一天假,是吗?”
白占元用手揉着两眼,喃喃地重复说:“我有罪……”
主持人又说:“白师傅,我希望你能回答我的问题。听说你三十多年来一直坚持早上班晚下班,你捡的废料堆藏书网积如山,给厂里节约了大量的原材料,是吗?”
白占元的头歪在了一边,嘴角出现了白沫儿,他仍重复说:“我有罪……”
主持人仍然在问:“白师傅,我们看到,这屋子里满墙的奖状全是你得的。数十年来,你一直兢兢业业地工作,那么,你能告诉我,你这样做是为什么吗?”
就在这时,白占元突然头一勾,扑咚一下,歪倒在沙发的扶手上……
屋子里一下子乱了,有人高声说:“昏过去了!昏过去了!”
有人喊:“掐他人中,掐他人中……”
就在人们手忙脚乱的时候,周世中冲进来,气愤地说:“你们是记者,怎么能这样折腾人哪……”说着,一把抱起老人,慌忙往门外跑去……
这时,有人喊道:“快送医院,楼下有车……”
下午,小田穿着那件周世慧为他织的毛衣,在周世中门前徘徊了很久,看余秀英不在家,终于大着胆子跨进了周世中家。他轻轻地推开了周世慧房间的门,又轻轻地关上了门……
周世慧正在床上躺着,受到摧残后,她显得十分憔悴。当她看到小田进了她的房间时,便吼道:“出去,你给我出去!”
小田默默地望着她,说:“我知道你恨我,我也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我……我太傻了,我也明白得太晚了……”
周世慧流着泪说:“你滚出去!”
小田说:“我只有一句话。我给你只说一句话……”
周世慧却抓起枕头向小田砸过来……她哭着说:“你是笑话我来了!你笑吧,笑吧!你走,我不要你来可怜我……”
小田说:“我可以向你发誓。我是真心的。我真心爱你。我到现在才明白过来……”
周世慧哭着说:“你不是人!你不是人!你把毛衣给我脱下来……”
小田走上前去,拥住她说:“你听我说……”
周世慧用力地推了他一下,小田往后退了几步,又冲上去抱住她说:“你打吧,打吧……”
周世慧伸出两手,拼命地朝小田身上打去,一边打,一边哭着说:“我恨你,恨你……”
小田脸上、身上重重地挨了几下,可他一动也不动……末了,他说:“世慧,咱们结婚吧。我要说的就是这句话。我会对你好的,一辈子对你好。我不会再让你受伤害了。”
周世慧停住手,愣愣地看着小田,她看了一会儿,叹口气说:“你走吧……”
小田说:“我不走,你不答应我,我决不走。”
周世慧眼里扑簌簌掉下了一串泪珠……她又伤心地说:“你还是走吧。”
小田说:“世慧,我知道是我不好,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
周世慧背过脸去,大声说:“你走!”
小田往后退了两步,说:“我会再来的,一直到你答应为止……”说着,他扭过身子,默默地走出去了。
小田一走,周世慧身上一点劲也没有了,她一下子扑倒在床上,头一下一下在墙上碰着……
第十七章
早上八点钟的时候,在二车间的班前会上,小田讲话说:“今天,做为车间主任,我将宣布一个决定,这是我做为车间主任的最后一个决定,是我个人的决定。现在,我向大家宣布,我决定辞职,辞去二车间车间主任的职务。我不干了……”
立时,会场上“哄”的一下,工人们乱纷纷地议论起来……
有的说:“看看,咋样?他没脸再干了吧?”
有的说:“他许下那么多的愿,又是调工资,又是奖金翻一番,说不干就不干了?”
有的说:“兴许是拿大堂呢!他是想让上头处理那些打他的人,情看了,非开除几个不行……”
有的说:“这人,一有事就撂挑子,这还行?”
有的说:“他不干,有人干,吓唬谁哪……”
小田接着说:“我必须说明一下,我这个决定是经过反复考虑才做出的。我已经正式向厂长提出辞职,厂长已经接受了我的辞职报告……”
当小田说到这里时,梁全山马上捅了捅班永顺,说:“他真不干了,看样子是真不愿干了……”
班永顺不解地问:“主任都不愿干,那他想干啥?”
小田说:“我虽然决定辞职,但我必须强调一点。我任车间主任以来,并没有做错任何事情,我所做的任何工作,我所订的所有的规章制度,都是正确的,都是有利于生产的……”说着,他突然大声说:“可以说,我是问心无愧的……”接着,他又用加重的语气说:“我再说明一点。我辞职,与我的工作没有任何关系,但却与我的承受力有关。我们厂是个国营企业,国营企业的改革是需要一些承受能力较强的人逐渐来完成的。相比之下,我倒显得有些急躁了。我知道咱们车间有很多人恨我,恨就恨吧……所以,我决定辞职。我辞职完全是我个人自愿的,也不怕各位笑话。最后,我再说一句题外话,我辞职后要办的第一件事,就是结婚!括号,我要说明,因为我已辞去车间主任的职务,所以不存在有意让你们送礼的嫌疑,我只是想让你们替我高兴!我将按国家的有关规定休完十五天婚假,然后……好了,不说了。下边让厂长讲吧……”
工人们又嗡嗡起来……有的说:“这小子,怪不道呢……”有的说:“他跟谁结婚?咋没听说呢……”可是,一听说厂长要讲话,众人立时四下瞅去,却没有看到厂长……
原来,厂长早就来了,他一声不响地在后边站着呢。到了这会儿,厂长才走上前来,说:“我接受了田治同志的辞职报告,决定免去他的车间主任职务。同时,我还要狠狠地批评他!不过,他已经说了,他不具备一个干部所应该有的承受力,也就是说,他缺乏应有的牺牲精神,缺乏必要的耐力、韧性和等待。任何一个时代都需要牺牲精神。他已经谈了他的想法,我也就不多说了。至于那些打击报复、违法乱纪的行为,按理是必须追究的,可田治一直不讲是谁,他不讲也是不对的!那就下不为例。若是再有类似的行为,厂里一定会严肃处理……一个车间是不能没有领导的。我现在想为大家推荐一位新的车间主任,不知他是否能接受……”接着,他朝人堆里看了看,说:“我向大家推荐周世中同志……”
周世中在众目睽睽之下,慢慢地从人群里走出来,人们全都望着他。周世中低头想了片刻,而后又抬起头来说:“在这种时候,总得有人管呢。好吧,我接受,我可以先代理……”
厂长马上说:“不,不是代理,是正式任命……”说完,厂长和众人全都鼓起掌来!
上午,在医院的病房里,厂长看白占元来了。
白占元在记者采访时昏倒后,因突发性的心肌梗塞,被送进了医院,由于抢救得及时,他现在已经脱离了危险,只是身体仍然很弱,还需要一段时间的治疗。
厂长带着办公室的人走进来时,白占元在病床上躺着,一看见厂长,挣扎着想坐起来,厂长赶忙走到床前,按着他说:“白师傅,别动,你别动了。好好躺着吧。白师傅,谢谢你,我代表全厂职工感谢你,你是全厂职工的骄傲啊!”
白占元嗫嚅地说:“厂长,你别这么说,我有愧呀……”
厂长说:“白师傅,你为咱厂增光了,为咱工人增光了。市里已经决定把你树为全市的特等劳模!咱们厂呢,也有个决定,决定把你聘为终身荣誉职工,在你的有生之年,终身享受在职职工的一切待遇……”厂长说着,看了看身后的办公室主任,办公室主任,赶忙从包里拿出一张红色的聘书,双手捧着递上去……
白师傅双手抖动着接下了聘书……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是流着泪说:“厂长,我没把孩子教育好,我有罪呀!”
厂长安慰说:“白师傅,你别想那么多,教育也不是万能的呀!我是知道的,你已经尽到最大努力了。世间有很多事情,都不是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这也是没有办法的……”
正在这时,周世慧端着一个饭盒走进来了。
厂长看了看周世慧,说:“白师傅,还没吃饭呢?这是你的亲戚吧?”
周世慧说:“想给大伯改改样,买的是甜酒鸡蛋,就晚了一点……大伯,快吃吧。”
厂长说:“不错,不错,姑娘是有心人!”
白占元马上说:“厂长,这是世中的妹妹呀……”
厂长盯着周世慧看了看,意味深长地笑着说:“怪不道呢,怪不道呢,明白了,我明白了……”
周世慧不明白厂长指的是什么,忙把头低下去了……
厂长却说:“你是世中的妹妹?”
周世慧低着头说:“是……”
厂长笑着说:“你还得感谢我呢!”
周世慧不明白,也不问,看了厂长一眼,又把头低下了……
厂长说:“不明白吧?我先不说,回头你就明白了。有人可是为你……好,祝贺你们……”说完,又对白占元说:“白师傅,我走了,回头再来看你……”说着,便走出去了,走到门口,还回头看了周世慧一眼。
将近中午的时候,小田在医院门口堵住了周世慧。
小田说:“我想跟你谈谈,就几句话。”
周世慧绕过他,说:“你别理我,我很脏。”
小田坚持说:“必须谈谈,就几句话。”
周世慧绕着他走,一边走一边说:“没什么可谈的。我不跟你谈,你走吧……”
小田说:“你想怎样?你说吧,你想怎样?”
周世慧说:“什么怎样?我不想怎样。你让我过去。”
小田说:“我其实最讨厌医院。可我还是来了,你还想怎样?”
周世慧说:“小田,你走吧,你别逼我。”
小田说:“谁逼你了?我就说几句话,你连几句话都不想听吗?”
周世慧终于站住了,她说:“你说吧!”
小田看了看周围,又拉着周世慧往边上挪了挪,而后说:“我要说的第一句话是,我已经辞去了车间主任的职务。”
周世慧说:“你辞职不辞职跟我有什么关系?”
小田说:“好,好,没有关系,一点关系也没有。你听我说第二句……”
周世慧看了看他,没再说什么……
小田说:“我要说的第二句话是,我就要结婚了。我准备马上结婚……”说着,他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盖有红色戳印的纸,在周世慧眼前亮了亮:“这是我开的证明,我已经把结婚的证明开出来了……”
周世慧一听,脸色立时变了,她阴着脸,冷冷地说:“你结婚不结婚跟我有什么关系?你给我说这些干什么?”
小田摆摆手说:“是,是没有关系。当然没有关系,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我的结婚对象叫周世慧,上边写的是周世慧的名字……”
周世慧说:“谁说要跟你结婚了?谁同意跟你结婚了?你为什么把我的名字写上去?你是想污辱我?”
小田说:“不争论,我不跟你争论。下边我说第三句话。我要说的第三句话是,结婚后,我决定辞去工作,我将带着我新婚的妻子离开这里。有一家乡镇企业请我去当厂长,那是一个很小的乡办机械厂。我已口头答应了他们,只是不知道我的妻子愿不愿意跟我一起去……”他一口气说完了这些话,而后望着周世慧说:“我知道我错了,我失去了一些时间。我现在弥补我的过错。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可是,周世慧听完后,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扭头就走……
小田愣了一下,又追上去说:“世慧,这是我们两人的最后一次机会了。你再想想吧……”
周世慧边走边说:“你是可怜我,我不要你可怜我……”
小田说:“我可怜你干什么?我为什么要可怜你?谁来可怜我呢?我被人打了一顿,我的自行车被人扔在了河里……我将要离开这里,我想找一个跟我结伴的人……”
这时,周世慧站住了,周世慧说:“小田……”
小田说:“世慧……”
周世慧说:“小田……”
小田说:“世慧……”慢慢地,两人眼里都有了泪光,有了理解和信任……
周世慧说:“小田,你别后悔……”
小田说:“世慧,你别后悔。”
周世慧半闭着眼睛,一任泪水流淌,她说:“现在就走吗?我现在就跟你走……”
小田说:“不。”
周世慧慢慢地把眼睁开,不解地望着小田……
小田说:“我想等办完结婚手续,举行了结婚仪式之后,再走。虽然我顶讨厌这一套,可我必须这样做。我要让我的妻子光明正大的、体体面面地离开这里。我要让10号楼的所有住户都知道,我有妻子了,我有了一个好妻子……”
周世慧含着泪说:“小田,你为什么要这样?你为什么要对我这样……”
小田说:“因为我害怕,我害怕一闭上眼,你就不见了。因为我恨你,我是多么多么地恨你呀!”
周世慧脸上有了淡淡的笑意,她略有些害羞地说:“你,又贫嘴呢……”接着,她好像又有点发愁地说:“这么突然,怎么给家人说呢……”
小田说:“世慧,这事你放心,我不会再让你受委屈了。我决不让你再受一点委屈。你什么都不要管。一切都由我来办……”
周世慧仍是淡淡地笑笑说:“你办,你怎么办呢?总得跟家人见个面吧?”
小田说:“是啊,是啊。我将正式地告诉他们,我要领走我的妻子了……”说着,他笑了笑,又说:“放心吧,我知道该怎么做。一些传统的俗礼,我也是懂的……”
周世慧望了望头顶上的天,又望了望四周,两眼迷茫地望着小田说:“小田,我就像在梦里一样,这不是做梦吧?”
小田说:“我也以为是在梦里,我一直都在梦里。不过,现在醒了……”
中午下班的时候,小田在厂区附近的街口上拦住了刚下班的周世中……
小田说:“周师傅,我想请你帮个忙。”
周世中不满地说:“我能帮你什么忙?你工作都敢撂下不管,我还能帮你什么忙?”
小田说:“周师傅,我知道你会帮我,所以……再说,我已经事先给厂长谈过了,我是因为不胜任才辞职的。我主要是不想再这样干下去了。我知道,咱们的想法不大一样。这我就不多说了……我现在找你,是想请你帮我最后一个忙,我就要结婚了……”
周世中看了看他,问:“帮什么,你说吧,缺钱了?”
小田说:“不。主要是结婚前,我得见见我的岳父岳母,我,头一次……没经过这样的事情,希望你能帮着周旋一下……”
周世中愣了愣说:“这我怎么帮你?”
这时,小田才说:“我准备跟世慧结婚,你得帮我。”
周世中的目光盯着他看了很久,而后说:“你知道,我就这么一个妹妹……”
小田认真地点了点头,说:“知道。”
周世中又问:“你跟世慧……?”
小田说:“我们已经谈过了,准备马上结婚。结婚后,我要到一个乡镇企业去当厂长,世慧说,她跟我去……”
周世中重重地拍了拍小田,激动地说:“小田,话我就不多说了……你放心吧。”
小田说:“谢谢了。”
周世中说:“还有什么困难吗?”
小田摇摇头说:“别的就没什么了。”
周世中望着他,感叹说:“还是年轻好啊!”
小田望着他说:“周师傅,我也说一句,我觉得,你身上的包袱太重了……”
周世中不吭了……
夕阳西下,秋风凉凉,上中班的工人下班了。
在小田曾经被人揍过的那个小桥上,周世中独自一人在桥头上蹲着,他从兜里摸出烟来,点上,默默地吸着……
这时,那三个揍过小田的年轻人有说有笑地骑车过来了。
周世中看见他们过来了,把烟往地上一拧,站起身来,拦住他们说:“下来,我有话跟你们说。”
三个年轻人停住车子,愣了一下,互相看了看,那个高个的年轻人嘻皮笑脸地说:“主任,周主任,刚上任可做起思想工作来了?”
周世中淡淡地说:“不错。下来吧。”
那个胖胖的年轻人说:“头儿,周头儿,这可是下班时间。”
周世中说:“不错,我知道是下班时间。我就是想趁下班时间会会你们……”
三个人又互相看了看,那高个的年轻人说:“好,好。给周头儿个面子……”说着,三个人下了车子,把各自的车子往桥边上一扎。那个胖胖的年轻人说:“周头儿,有话你就说吧。”
不料,周世中却突然说:“这河里的水凉不凉?”
那个矮个的年轻人说:“秋天了,还能不凉?”
那个高个的年轻人有点警惕了,看看周世中,说:“周头儿,你啥意思吧?”
周世中说:“也没啥意思。就是想会会你们。来吧,三个人一块上,还是一个一个来?我看还是你们三个人一块上吧。”
三个年轻人一下子呆住了,他们又互相看了看,一个随口说:“我操,这……”一个说:“嗨,成天玩鹰呢,还还……”一个弯下腰系了系鞋带,而后说:“周头儿,你来这手,是想干啥呢?”
周世中说:“我听说你们三个很厉害,没人敢惹,我想惹惹你们,就是这个意思。”
那个高个年轻人说:“周头儿,你你欺负我们呢?”
周世中说:“不错。我今天就是欺负你们呢。我也能把你们扔河里,三个人一块,不知你们信不信……”周世中说着,两手攥在一起握了一下,握出了“叭叭”的响声。
听他这么一说,那个胖胖的年轻人先慌了,说:“周头儿,我知道你学过武术。我们可没惹你呀?”
周世中说:“你们是没惹我。可我害怕呀。我这点功夫,也就是能对付七八个小伙,人一多我就没辙了。我现在当了车间主任了,害怕有一天,你们也把我扔河里……”
那个矮个年轻人忙说:“周头儿,不会,绝对不会。你跟那家伙不一样。你当主任,我们保证听你的。我们决不跟你捣蛋……”
周世中说:“真听我的?”
三个人马上一块说:“真听。周头儿,真听。”
周世中说:“别,你们别。我很多年没跟人打过架了,我真想跟人打一架!我心里难受,我想找人打一架。你们放心,你们要把我打躺下了,我爬着回去,也决不找你们的麻烦!来吧……”
三个人又一块说:“周师傅,周师傅,你这是干啥呢?你就是想练练,也别找我们哪。我们这两下子你还不知道?再说,你平时对我们都不错,你是老师辈的,你要想打我们,你说一声,我们站着不动让你打就是了……”
周世中说:“真不打?”
那个高个子年轻人说:“周师傅,你随便吧,我们保证不还手。”
周世中笑了笑说:“这些年,我总是跟人讲理,我也太讲理了。本来,今天我也想不讲理一回,装一回二杆子,装一回欺负人的大爷,可你们不让,不让就算了。我再问一句,真听我的?”
三人同时说:“真听!”
周世中说:“那好。我有个要求,你们可以答应,也可以不答应。我不勉强你们,就看你们的了。”
那个高个年轻人说:“你说吧,周师傅,你情说了。”
周世中脸一沉,说:“去给小田赔礼道歉。我就这一个要求。”
三个人互相看了看,都不吭声了……过了一会儿,那个高个年轻人不好意思地说:“周师傅,别的事都好说。这个事,你看,事确实是我们做的,我们也确实不对。可这……”
周世中说:“看看,我就知道你们不是汉子,知道你们说话不算数。那好,你们走吧……”
三个人仍站着,谁也没敢动。那个胖胖的年轻人说:“周师傅,你看,我们不是不听你的。这事已经过去了。你让我们去道歉,他要是不依不饶的,再到派出所告我们一家伙……”
周世中用手点着他们说:“你们三个,哼!不像男人。我不是说你们,你们比小田差远了!告诉你们,厂长一直追问这件事,要开除你们呢!是小田把这事拦下了,他一直不说是谁。要不是他,你们早就……”
三人一听,都慢慢把头低下了。过了一会儿,那高个年轻人说:“周师傅,真有这事?”
周世中说:“我骗你们干啥?”
那高个年轻人说:“那好,周师傅,我们听你的,我们把这事办了。我们一定帮他把面子找回来。”
周世中说:“你们走吧。这事你们自己考虑。我已经说了,我不勉强。”
晚上,数天来一直萎靡不振的周世慧,脸上终于有了笑模样。她从自己房间里走出来时,已梳洗打扮过了。母亲余秀英看女儿的神色好了,疑疑惑惑地望着她,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口……
周世中看了看妹妹,也装着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只说:“世慧要出去呀?”
余秀英慌了,忙说:“出去干什么?上哪儿去?”
周世慧说:“妈,我哪儿也不去……”说着,又羞羞地低下头说:“待会儿,待会儿有个人要来。哥,你把咱爸扶出来,他,他要见见咱爸咱妈……”
周世中明知故问地说:“谁要来呀?谁要见咱爸咱妈呀?”
周世慧扭捏地说:“反正有个人呗……”
周世中说:“好好,我不问……”说着,走进父亲的房间,去搀老父亲去了……
周世慧在外边把父亲要坐的椅子摆好,又对母亲说:“妈,待会儿他来了,你就坐这儿……”
余秀英望着女儿,问:“谁要来呀?还正儿八经的?”
周世慧说:“来了你就知道了……”
待周世中把父亲从里边的房间里搀出来,刚刚坐定,小田就到了。他穿着一身崭新的西装,手里提着四色礼品,走进门来,先是郑重其事地对着老人鞠了一躬,说:“大伯,大妈,周师傅,你们好!”
周世中看见小田来了,忙招呼说:“小田来了,快坐,快坐。”
周世慧忙从小田手里接过礼品,有点害羞地偷眼看了看他,把礼品放在了桌上……
余秀英愣愣地望着小田,见他还带着礼品,便疑惑地问:“这不是……?这是这是……?”
周世中忙给父母介绍说:“爸,妈,你们还不知道吧,小田跟世慧谈着呢。都好长时间了。今天小田正式上门……”
小田忙又站起来,头上冒着汗说:“大伯大妈,我是来求婚的,我们准备结婚……”
余秀英一听,眼里竟然湿了,激动地说:“这丫头,你看这丫头,也不早些言一声……快坐吧,快坐快坐。世中,你倒水呀!”
周世慧偎在母亲身边,小声说:“妈,你又不是不认识?他有啥稀罕的?”
坐在一旁的老周师傅也明白了,他知道这就是未来的女婿,也激动地说:“呀呀,啊,哒哒(来了,噢好好。)……”
余秀英埋怨地看了丈夫一眼,说:“老东西,不会说别说,哒哒啥哒哒。毛主席教导我们说……”
楼下,传来了小汽车的刹车声。
王大兰朝下边看了看,撇撇嘴,小声对在灶间忙活的班永顺说:“哎哎,那一家的,又坐卧车回来了……”
班永顺随口说:“管人家干啥?人家坐啥是人家有本事……”
王大兰没好气地说:“我就说说,你不让我说说?”
班永顺一见王大兰发火,头又缩进去了,说:“你说吧,你说吧……”
就在他们两人斗嘴的时候,外边由远而近传来了高跟鞋的声音……紧接着,崔玉娟进门了。
崔玉娟一进门,王大兰忙笑着说:“玉娟回来了?”
崔玉娟笑笑说:“回来了。”
王大兰说:“当科长了,就是忙。天天都这么晚……”
崔玉娟有点得意地掩饰说:“没办法,事儿多……”说着,便推门进屋去了。
崔玉娟进门后,刚把挎包从肩上取下来,挂在墙上,脚上的高跟鞋才脱了一半(一只甩在了地上,一只还拿在手里),就见梁全山两眼瞪着她,气乎乎地在迎面坐着,女儿小芬也瞪着两只小眼睛在圆桌前坐着,面前还放着一张纸,一支笔……
崔玉娟一时没明白过来,有点好笑地望着他们,问:“你爷俩这是干啥呢?”
不料,梁全山却又摆出了往日“审问”的架势,厉声质问说:“说吧,上哪儿去了?”
小芬在一旁的圆桌前坐着,这时也拿起笔说:“爸,我记不记?”
梁全山说:“等会儿……说吧,你上哪儿去了?老老实实地说,别想唬弄我!”
崔玉娟笑了笑说:“嘿,嘿嘿,你们,你们这是演的那一出呀?一唱一和的……”
梁全山黑风着脸说:“还笑呢?行啊,你真行啊!真是不要脸啦……”说着,猛地一拍桌子,说,“你到底上哪儿去了?”
崔玉娟见他说话间变脸了,愣了一下,说:“你说我上哪去了?我还能上哪儿去?上班去了!”
梁全山冷冷一笑,说:“好,好。不说实话是不是?小芬,把你妈的话记下来!哼……”
崔玉娟马上说:“好啊,我说这几天你都是阴阳怪气的,一会儿这,一会儿那,你是想找事的吧?看我比你拿钱多,你心里不平衡是不是?”
梁全山也发火说:“你比我拿钱多怎么了?我还不稀罕哪!你那是啥钱?来路不明的钱!”
崔玉娟瞪大眼睛:“你说啥?你说啥?你再说一遍!”
梁全山说:“你别转移大方向。你老实说,你上哪儿去了?”
崔玉娟嚷嚷说:“你说上哪儿去了?上班去了!”
梁全山说:“还是不说实话?我不怕你嘴硬!我给你提示一下,告诉你,我调查得一清二楚的……”
崔玉娟手里握着那只高跟鞋,用鞋一指说:“你说,你说我上哪儿去了?”
梁全山连声说:“我不怕你嘴硬,我不怕你嘴硬!上班去了?你去高级大酒店上班去了?多少号房间我都知道。哼!我不说出来,就是看你老实不老实……”
听梁全山这么一说,崔玉娟一下子变脸了,她两眼圆睁,牙咬得“咯咯”响!手里拿的高跟鞋点着梁全山鼻子,恨恨地,好半天才喘上来一口气,说:“好啊,姓梁的,你不是人!你跟踪我?你竟然又去跟踪我?你,你不要脸……”说着,她扬起手来,只听“叭!”的一下,她把手里的那只高跟鞋扔了出去,那只鞋正砸在梁全山的脸上!
立时,梁全山脸上便有了一道血痕!梁全山一下子被砸愣了,他没有想到崔玉娟竟然敢反抗他,他顺手朝额头上摸上一下,冷冷一笑说:“好,好,你当科长了,长本事了!敢打你男人了……”说着,便要站起身来……
就在梁全山要起身还未起身的时候,崔玉娟却又扑上来了,她上前一把揪住梁全山的衣领:“走,到外边去评评理!哪有这样的男人,天天跟踪他老婆……”
紧接着,两人便撕打着滚在了一起,他们一边撕打,一边吵闹着。梁全山骂道:“操!骑到我头上来了!老子当过侦察兵……”崔玉娟哭闹着说:“不过了!不过了!这日子没法过了……”
小芬也吓愣了。她呆了一会儿,看两人仍然在撕打着,便哭喊着说:“爸,妈,别打了!别打了……”
然而,两人却越打越气,只听“砰”的一声炸响,桌上的热水瓶被撞倒在地上,一地水迹,可两人仍是你揪着我,我拽着你,谁也不松手!
就在这时,邻居们全都涌来了。首先进来的王大兰上前拉住说:“你看看,两口子,咋跟敌人样?这是干啥呢?”
周世中,周世慧,小田等人也都跑过来了。周世中上前把他们强行拽开,说:“老梁,你这是干啥呢?也不怕吓着孩子?”
梁全山气喘吁吁地说:“你不知道,你不知道……”
崔玉娟流着泪说:“不过了,不过了……”
王大兰说:“玉娟刚才回来时还好好的,咋一会儿可打起来了?”
崔玉娟哭着说:“周师傅,你们大家给评评理,哪有这样的男人?谁见过这样的男人?天天偷偷去跟踪他老婆,盯他老婆的梢儿?你说这是人干的事吗?”
梁全山当着众人的面,一下子发狠说:“干什么呀?都干些什么呀?想我不知道?当我是瞎子?骑到我头上来了!赶明儿还敢骑着我头发梢儿尿尿哪!离婚!我非离婚不行……”
崔玉娟说:“你说,你说,你说我都干什么了?你要不说出来你不是人!离就离!走!找你们厂领导……”
梁全山说:“你,你,你……你当我不知道,你跑到大酒店里,跟跟跟人胡混……”
崔玉娟疯了一样哭喊着说:“姓梁的!你不是人!你就这么污辱我?你给我找出来,我跟谁胡混了……”说着又要上前跟梁全山撕打,被众人拉住了。
众人都劝道:“这是干啥?孩子都那么大了,咋说离就离呢?算了,算了……”
梁全山也气呼呼地拤着腰说:“你必须给我说清楚!不说清楚别想再进这个家门……”
崔玉娟指着梁全山说:“好,姓梁的,我算认识你了!你等着吧……”说着,便四下瞅着,找着鞋穿上,拿上挎包就走……
众人忙拉住她,王大兰说:“玉娟,吵几句就吵几句,你也不能走啊……”
崔玉娟哭着说:“嫂子,你不知道。这一段,我挣钱比他多了一点,他天天给我脸看。我都一直忍着呢。就这,还不行,他还怀疑我,跟踪我,这日子我一天也过不下去了……”
梁全山当着众人说:“别拉她,谁也别拉她,让她走!我非离婚不可……”
听梁全山这么一说,崔玉娟挣脱众人,气恨恨地跑下楼去了……
小芬哭喊着说:“妈妈,妈妈……”
夜里,在小田的房间里,周世慧和小田相偎而坐……
周世慧说:“小田,你看见了吗?”
小田说:“看见什么?”
周世慧说:“刚才,梁师傅两口子,又打又吵的。我们也会吗?”
小田说:“不会,永远不会。”
周世慧说:“你怎么能这么肯定呢?要是我烦你的时候呢?”
小田笑着说:“要是我烦你的时候呢?”
周世慧说:“要是你烦我了,我就走,我就远远地离开你,这样,咱们就不会吵架了……”
小田说:“要是你烦我了,我那儿也不去,我让你烦个够,让你气个够……行了吧?”
周世慧笑着说:“那你是想气死我呀……”说着,便佯装要打他……
小田一下子抱住她,在她的脸上亲了一口……
周世慧红着脸说:“咱们永远别吵架。我要吵了,你别理我;你要吵了,我也不理你,过一会儿就好了。”
小田说:“对,过一会就好了。”
周世慧说:“我是说,永远别为钱吵架。”
小田想了一下,说:“在现代社会里,首先,人得有钱,只有钱到了一定的基数之后,人才能不为钱去吵架。”
周世慧说:“我不同意,我不同意。多少才是够呢?你只要一心在钱上,多少也不够……”
小田说:“你说得也对。人不能一心为钱,但钱是为人服务的,也不能没有钱。必须有钱。多少是够呢?我想,只要钱不压迫你,你不为钱所累,这就是够了……世慧,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辞职吗?”
周世慧说:“你想说什么?是为我,对不对?”
小田说:“也对也不对。为你,也为钱。为你,是我欠你太多太多……可我说心里话,我也为钱。我们不可能再像你哥那样生活了。他们是有理想的一代人。他们的大部分心血都抛在这个厂里了,他们已经跟厂铸在一起了。在厂里,白师傅、你哥他们在精神上是主人,他们永远会有主人意识。而我没有。我仅仅是一个劳动者。是受雇佣的劳动者。这就是咱们和他们的差别。所以我决定离开这里。我愿意到乡镇企业去,那里更活泛,更能发挥我的能力,再说……”小田说到这里,他笑了,“他们给的钱多……”
周世慧听了,担忧地说:“不知为什么,我有点怕。我也不知道怕什么,就是有点怕……”
小田说:“我知道你是怕什么。不会的,永远不会……”
小田说:“其实,有时候,我也怕。有你陪着,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小田说:“世慧,目前,我没有很多钱,我也不想向老人们要钱。可结婚只有一次,我不能让你像别的姑娘那样……”
周世慧拦住话头说:“咱们不是说过了吗?有你,我就很满足了……”
小田充满信心地说:“我们会有钱的,我们会有很多钱。到那时候……”
周世慧说:“别说钱,我怕你说钱……”
小田说:“明天我们就去登记。好吗?”
周世慧低下头,小声说:“依你吧。就依你……”过了一会儿,她又喃喃地说:“咱们一走,就苦了我哥了……”
门外的窗户上,清晰地印着两个互相偎着的头影……
早晨,棉织厂的小车司机小苗来了。他把车停在楼下的空地上,走上楼来,进了“多家灶”。他站在梁全山家门前,敲敲门喊道:“梁师傅,梁师傅。”
梁全山开了门,一看是司机小苗,便上下打量着他,用审问的语气说:“你怎么来了?你来干什么?”
小苗说:“梁师傅,你别这样看我。我今年才二十五岁,刚结婚不到一年……我可是跟崔科长毫无关系,是厂长派我来的。”
梁全山沉着脸说:“你什么意思?你怎么这么说话?”
小苗说:“没啥意思。我是怕你有意思,乱怀疑。”
梁全山仍警惕地问:“厂长为啥要派你来?厂长派你来干什么?”
小苗摆摆手说:“梁师傅,你别,你别跟审犯人一样。厂长派我来,是给崔科长拿衣服的……”
梁全山质问说:“她自己为什么不回来拿?一个屁大的小科长,架子大了?还派人来拿……”
小苗说:“梁师傅,你们两口子事,我不管不问。厂长派我来我就来……”
这时,梁全山突然转变态度说:“小苗师傅,来,来,屋里坐……”说着,便把小苗拉进屋去。
进了屋,梁全山又把门关上,小声问:“小苗师傅,你给我说实话,玉娟跟你们厂长到底啥关系?”
小苗说:“梁师傅,你让我说实话,还是说瞎话?”
梁全山说:“老弟,当然是说实话了,你成天跟着厂长,你说实话……”
小苗说:“说实话,厂长跟崔大姐一点关系也没有。我们厂积压的产品大部分是崔大姐给推销出去的,厂里原来发不下来工资,现在有奖金了,这都是崔大姐的功劳。崔大姐是厂里的功臣,你说厂长会对她咋样?”
梁全山说:“你说他们没有关系,那厂长为啥经常派车来接她?她算个啥?”
小苗说:“梁师傅,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每次都藏书网是我来接崔大姐的,这我最清楚。接她就是有紧事,都是些业务上的事,耽误不得,耽误一会儿,事就黄了!现在是商品经济,时间就是金钱,这还不知道?实话说,你别看崔大姐有时候车来车去,其实也苦着呢,每次出差都是我送她去的车站,提一大包,你猜包里装的啥?净方便面……”
梁全山说:“那,在大酒店里开房间是咋回事?你们厂还专门在酒店里包有房间?”
小苗说:“是不是昨天?”
梁全山说:“是呀。这你咋解释?”
小苗说:“是325房间,对不对?”
梁全山说:“对,就是这个325,我亲眼看见她从里边出来,还四下瞅瞅,你说这……”
小苗说:“嗨!那是我们厂刚包的一个房间,我们厂准备在酒店里开订货会哪。你去房间里看了吗?”
梁全山说:“没看。”
小苗说:“房间里七八个人呢。正在研究开订货会的事呢。当时我也在场。厂长,分管销售的副厂长,都在呢……”
梁全山说:“那,那她还跟小偷样的,这个门前看看,那个门前看看……”
小苗说:“那是看房间号呢。当时,本来是让我去的,崔大姐说她去,她就去了……”
梁全山挠挠头说:“这么说,我弄错了?”
小苗说:“梁师傅,错不错,是你的事。我是来拿衣服的……反正,我看崔大姐是气坏了。她说要住办公室呢。”
梁全山说:“你等等,我再问你,还有呢,还有呢……”说着,他从枕头下翻出一个小本本,忙翻了几页,刚要念……
小苗看了看他,说:“梁师傅,有句话我不该说。咱男子汉大丈夫的,天天盯老婆的梢儿,你说这这这……叫人笑话呀!”
梁全山一下子十分尴尬,他不好意思了,脸红着说:“我我也就是顺便顺便……那个那个……”
他们说话时,女儿小芬却一直在悄没声地忙活着。这时,她把一个装衣服的小包递上来说:“叔叔,这是我妈妈的衣服……”
上午,小田和周世慧双双到街道上的婚姻介绍所去登记……
两人穿戴一新,先到街上的照像馆里照了一张合影像。而后又一块去登记。走在大街上,秋阳和煦,秋风爽爽,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里有许多爱意溢在脸上……
两人正走着,没注意,两三辆自行车骑到了他们跟前……等小田抬头看时,只见又是那三个年轻人虎气气地在面前立着……
小田把周世慧揽在身后,厉声说:“你们想干什么?”
只听那个高个年轻人叫道:“田头儿,祝贺你呀。”
小田说:“到底想干什么,说吧?我告诉你们,今天可不比往常,谁敢上来,我这一罐热血就摔上了!”
那个胖胖的年轻人说:“田头儿,我们知道你要结婚了,在你的大喜日子里,我们想送你一份礼物。”
那个矮个年轻人说:“田头儿,那天是我们不对,我们今天打算补回来。”
周世慧又一下子站在了小田面前,说:“你们谁敢动我丈夫一指头,我跟你们拼了!”
那个高个年轻人鼓了几下掌说:“田头儿,够意思了!你真够意思了!你能娶上周头儿的妹妹,真是有福啊!有福得让人眼红……好了,好了。”
说着,三个人下了车子,郑重地对小田说:“田哥,对不住了。我们三个是专门来向你赔礼道歉的。”
小田盯着他们看了一会儿……
那个胖胖的年轻人也说:“田哥,我们真是来赔礼道歉的。那天,真是对不起了!”
小田看他们真有诚意,就说:“算了。事过去了,就算了。”
那个高个年轻人说:“田哥很够意思,没去告我们,没敲我们的饭碗,我们非常感谢!田哥要办事了,我们本来想送份厚礼。冲着周师傅,我们也该送份厚礼。可说句心里话:少了,拿不出手,面子上不好看;多了,罗锅上树,钱缺……我们哥仨想了个办法,四下里找找朋友帮忙,总算凑齐了十二辆摩托,到田哥办喜事时,开来给田哥的婚礼开道,让田哥也风光风光!怎么样?要是田哥看得起我们,就用;要是觉得不像样,就算了。”
小田看看他们,又看看世慧,说:“世慧,你说呢?”
周世慧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是不是太张扬了?”
那高个?99lib?年轻人说:“办喜事,就是要热闹!就怕你们看不上……”
小田说:“好!就这样吧。谢谢了!”
三人都笑了,说:“一言为定!到时候,我们得讨一杯喜酒喝……”
第十八章
在10号职工家属楼上,一挂长长的鞭炮炸响了……
这时,楼下的空地上,一下子开来了十二辆红色的摩托车!十二辆摩托一字摆开后,贴了“喜”字的10号楼的喜庆气氛就更浓了……
正在楼下贴“喜”字的周世中,看见开摩托的小伙们都来了,忙迎上前去,掏出烟来,四下让着,说:“各位都到了?上楼吧,上楼上楼,上楼歇会。”
那领头的高个年轻人说:“周师傅,我们哥们说话算数吧?”
周世中点点头,在他的肩上拍了一下:“不错,够意思!”
那高个年轻人又说:“周师傅,你也别客气。这都是自己人,都是朋友们。帮个小忙,不算啥。让新人下来吧。”
周世中看看他们,说:“那好,那好。有劳各位了!中午多喝两杯……”说着,便回身上楼去了。
片刻,一对新人(小田和周世慧)在众人的簇拥下从楼上走下来,他们两人穿着结婚礼服,胸前戴着红花……王大兰一边追着往人身上拴红布条,她见人就给人挂一个,还一边急急地嘱咐说:藏书网“记住,千万记住,不能走回头路!绕着走……”
他们下楼之后,又一挂鞭炮炸响了!紧接着,那领头的高个年轻人高声问:“新人坐哪辆?新人坐哪辆?”
此刻,小田说话了,小田说:“这样吧,哪辆也不坐,我们俩骑车……”
有人建议说:“一辈子就这一回,不坐摩托,找辆出租车算了。”
王大兰也说:“对,一辈子一回。要辆出租!让老班去叫……”
小田看了看周世慧,固执地说:“不要出租,就骑自行车。你说呢,世慧?”
周世慧说:“我听你的……”
众人一下子愣了,你看我我看你……周世中看了看小田,说:“骑车就骑车吧。”
那高个年轻人马上高声说:“哥们儿,都听好,给我压住速度。咱摩托给田哥的自行车开道!慢行,不能快。咱来个国宾级的,让田哥和嫂子好好风光风光!”
众小伙齐声叫道:“好哩……”
于是,十二辆摩托一起发动,呈扇形徐徐开出……后边是两辆挂了红花的自行车,小田和周世慧并肩骑在自行车上,脸上带着幸福的微笑……
新人被接走了。楼前的地上,鞭炮的硝烟还未散尽,地上散着一片炸出来的红色碎屑……
周世中坐在楼前的一个水泥台上,他有点累了,他为妹妹婚事忙活了一天一夜。他坐在那里,点上烟,默默地吸着……
就在这时,楼上的一扇窗户开了,窗前站着一个人,那人在默默地望着他……
周世中感觉到了什么,他抬头往楼上望去。瞬间,他的目光被定住了,像是有一根无形的线把他的目光扯住了。他看见了站在窗前的李素云,李素云也正看着他。两人一个楼上,一个楼下,就这么看着……看着看着,周世中把头低下去了……
远处的大街上,十二辆摩托威风风虎生生地在前边慢速开着……
后边是两辆并肩而行的自行车……
骑在车上的小田对周世慧说:“世慧,将来,我会让你坐上咱们自己的车。你信不信?”
周世慧幸福地说:“我信……”
梁全山很烦躁地在屋里走来走去……
他一边走着,一边在心里自言自语地说:“你不能投降。不能投降。你要投降了,以后她可就逮住理了……好家伙,不能投降……”
梁全山在屋子里扭了一会儿,又来到正写作业的女儿面前,突然问:“小芬,你说爸爸投降不投降?”
小芬不解地望着他,说:“爸,啥投降不投降?坏人才投降哪……”
梁全山说:“对,对。坏人才投降。我要一投降,不就证明我是……”
女儿小芬睁着两只眼睛望着他说:“爸,你是不是想向妈妈投降?向妈妈投降可不是坏人……”
梁全山说:“我怎么会向她投降?该她向我投降!你说是不是,小芬。你妈妈这一段管过你没有?她成天不着家,饭都是爸爸做的!”
女儿小芬说:“爸,妈妈拿回来好多钱呢……”
梁全山说:“这孩子,小小年纪,也变得只有钱心了!爸爸也上着班呢,爸爸一月也开三百多块呢……”
小芬歪着小脑袋说:“那次,妈妈拿回来的是五百……”
梁全山发脾气说:“五百?五百怎么了?拿五百就该骑到我头上?真是的……”
小芬见梁全山变脸了,立刻吓得不敢吭声了……
梁全山背着手,自言自语说:“说来说去不就多拿俩钱吗?烧啥烧!哼,你看看那个样子?竟然敢还手了……操!”
小芬抬起头,偷眼望着梁全山,小声说:“爸……”
梁全山转过身来,望着女儿:“嗯……”
小芬说:“爸,你可以跟妈妈谈判……”
梁全山说:“什么什么?你说什么……”
小芬用大人的口气说:“谈判,你跟妈妈谈判,谈判就不算投降了……”
梁全山在屋里扭了一圈,嘴里说:“噢,噢,这丫头,这丫头,知道的还不少哪……”而后他站住了,说:“对对。可以谈判,谈判不是低头,可以有理有利有节地……嗯,谈判!”
接着,梁全山又问女儿:“小芬,你说,你站在哪一边?是站在爸爸这一边,还是站在你妈妈那一边?”
小芬看了看爸爸的脸色说:“我,我站在爸爸这一边……”
梁全山说:“好。到时候,你可不能变卦。你不要怕,到时候你就说,是妈妈不对,妈妈一天到晚不着家……爸爸给你作主!”
梁全山说着,穿上外衣,就要出门去……
小芬说:“爸,你上哪儿去呀?”
梁全山雄赳赳地说:“你好好在家呆着,我现在就去找你妈妈谈判去……”
在棉织二厂的大门口,梁全山在门前骑着车子转了一圈又一圈……
末了,他停住车子,一只脚点着地,一只脚踏在自行车的脚踏上,望着棉织二厂的大门,自言自语地说:“她是我老婆,再怎么也是我老婆!我怕什么?我怕她个鸟……”说着,便蹬上车朝厂里冲去。
在棉织二厂的供销科里,崔玉娟正在忙着打电话。她对着话筒说:“……是,我就是。嗯,嗯嗯。可以,可以签。多少?嗯,行,就这样吧……”说完,她把话筒放下来,把桌上放的名片(这都是来联系业务的人送的名片)整理了一下……还没等她整理完,电话铃“叮铃铃……”又响了,她再次拿起电话,说:“哪里,驻马店?噢,噢,你好你好……对,必须货到付款。这是我们厂里的规定。什么?先付三分之一,那不行,真不行。我知道,我知道你们是老户。可厂里制度很严,谁也不行。这样行不行?你们分期付款,我们分期发货,不耽误你们就是了……是啊是啊,我们是被骗怕了,到现在还有好多帐没要回来呢……”
崔玉娟正打着电话,梁全山进来了。他往门里一站,故作气壮地望着崔玉娟,可崔玉娟就是不看他,一直在打电话……梁全山又四下瞅去,只见办公室的屋角处隔放着一张小折叠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地在床上放着……
崔玉娟打完了电话,却还是不理他,看见就像没看见一样。梁全山刚要上前说什么,又有一个人匆匆走过来,对崔玉娟请示说:“崔科长,邯郸那边又催呢。发货不发?”
崔玉娟问:“多少?”
那人说:“三十万。”
崔玉娟想了想说:“发吧。这是老关系户,他们的情况我知道,不会骗咱。不过,先不要发那么多,先发二十万。等货款一到紧接着再发十万……”
那人说:“优惠不优惠?”
崔玉娟说:“人家在咱困难时候支援过咱们,优惠百分之一吧。”
那人说:“好。我让他们马上发货……”说完,便匆匆走出去了。
这时,梁全山朝前跨了一步,说:“我就问你一句话,你回去不回去?”
崔玉娟瞥了他一眼,说:“我回去干什么?我回去让你欺负我哪?”
梁全山说:“谁欺负你了?你不欺负别人就行了,谁还敢欺负你?小芬今天还说呢,你这一段啥时候管过孩子?”
崔玉娟说:“回去也行,你必须给我说清楚,为啥跟踪我?再一条是,你得给我恢复名誉。你在楼上到处吆喝我,说我这说我那……我到底干啥见不得人的事了?”
梁全山看看她,一时没词儿了,就说:“你说你回去不回去吧?”
崔玉娟说:“你不说清楚,我就不回去。”
梁全山说:“你要不回去,咱就离婚,马上离婚!”
崔玉娟看了他一眼,说:“你别在这儿嚷,我不给你嚷,这是上班时间。下了班再说。你想离咱就离……”
梁全山气呼呼地说:“好,你铁你铁!我看你是有头项了……”
崔玉娟说:“你说啥是啥,我就是有头项了。”
梁全山说:“你,你现在敢说这话了……”
崔玉娟说:“我就是敢说这话了。你随便说,你想怎么说怎么说……”
梁全山摇着头说:“可怕呀,可怕呀,跟上人家花天酒地的,家都不要了!让大家都来听听……”
崔玉娟站起来说:“我也没见过这样的男人,啥本事没有,就敢往自己老婆身上乱泼脏水!你说这话亏心不亏心哪!”
梁全山跳起来说:“我啥本事也没有。我就是啥本事也没有!你有本事,有本事的一天到晚不着家……”
崔玉娟流着泪说:“我不给你吵,你别在这儿吵……”说着,快步走出去了。
梁全山在屋子里高声嚷道:“你走啥走?有理不怕说,让大家都来评评理!你走啥走?有种别走!你给我回来!”
外边,有人探头在看……
晚上,一对刚结婚的新人来到了医院,他们是来看白占元的。
他们提着礼物走进病房,白占元看见他们,愣了一下,马上明白了,说:“哎呀,怎么不说一声呢?怎么不给我说一声呢?说啥我也该送点什么呀!”
周世慧说:“大伯,我们,也很仓促……想你有病,就没有让你……”
白占元说:“世中天天来,也不给我说一声。是怕我花钱吧?这是大喜事,我怎么能……”
小田说:“白师傅,酒给你留着哪,等你出院了,咱爷俩再……”
白占元摇摇头说:“世慧呀,你是看不起你大伯呀……”
周世慧忙坐到老人身旁,安慰说:“都怪他,仓仓促促的,还不让给你说。大伯,你打他……”
小田说:“该打,该打。白师傅,从今往后,世慧是你的女儿,我就是你的女婿。你老有啥情说了,我决无二话。”
这时,白占元眼里落泪了,他擦了擦眼,连声说:“好,好。你们年轻,好好过日子吧……”说着,他从身后的枕头下拿出一叠钱说:“这是厂里奖励我的一千块钱,其实我没脸要这钱,可他们非要放下。我……我老了,也没啥用项,你们刚办事,安个家不容易,就……”
小田马上截住话头说:“大伯,别,千万别。你老留着用吧……”
白占元抖着手说:“你们要是看得起我这个孤老头子,就把钱收下……”
周世慧也赶忙说:“大伯,本该我们孝敬你的。怎么能……”
白占元说:“世慧,你不是说是我的女儿吗?要是我的女儿,你就把钱收下。要是不收,你们也就别再来看我了……”
周世慧看了看小田,小田示意她不要收,可周世慧却说:“大伯,我把钱收下,我收下了……”说着,她把钱接了过来。
小田说:“世慧,你……大伯他不容易……”
周世慧故意笑着说:“你当女婿的,你别管。”
白占元说:“对,对。到底是世慧亲我呀!小田,你可要对我女儿好,你要是做半点对不起她的事,我可不依你……”
周世慧笑着说:“听见了吗?”
小田忙说:“不敢,不敢。”
当两人离开医院的时候,走在路上,小田埋怨说:“你看你,不让你收,你非收。拿人家这一千块钱,心里像压块砖似的……”
周世慧看了看他说:“不是说不为钱吵架吗?头一天你就为钱……”
小田说:“这能是为钱吗?”
周世慧说:“不为钱为什么?不就是这一千块惹你不高兴吗?”
小田说:哪能是为钱?白师傅这钱……
周世慧说:“我说要花老人的钱了吗?我是不想伤了老人的心。他要给,咱硬不要,他心里多难受呀……”
小田说:“那你接下这钱,打算咋办?”
周世慧说:“我把这钱交给我哥,让他给老人存起来。等将来……”
小田马上说:“明白了,夫人。我错了,我错了。”
周世慧撒娇说:“你还知道错?说不为钱吵嘴,你头一天就犯规。看来以后还会……”
小田说:“是呀,这是个谈钱的时代,怎么也离不开钱,想绕都绕不过去……好,好。你罚我吧。”
周世慧说:“叫我想想怎么罚你……”说着,她四下看了看,见周围的林荫道上没有人,就小声说:“我罚你背我,背我走五十步!”
小田说:“好……”说着,身子弯下来,手往后一揽,背起周世慧就跑,一边跑嘴里还一边唱着:“米道道道发米来,老头背着老太太……”
跑了没几步,周世慧忙说:“有人,有人!你快让我下来……”
小田说:“你不是罚我五十步吗?我就非不让你下来……”
周世慧笑着说:“好啊,你报复我哪……”说着,伸出两只拳头,在小田的背上轻轻擂起来……
晚上,梁全山正气呼呼地在床上躺着,嘴里自言自语地说:“嗨,长脾气了!还钱长脾气长!离就离,我还怕你离……”
正在这时,他突然听见了敲门声,他疑疑惑惑地坐起身来,想了想,身子又忽一下倒下来了……他重新躺下后,才漫不经心地对写作业的女儿说:“小芬,去99lib?看看是谁。”
女儿小芬去开了门,只见门前站着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小老头,他手里还提着礼物,笑眯眯地在门口站着,他身后跟着的是司机小苗。笑眯眯的小老头摸了摸小芬的脑袋,和蔼地问:“是小芬吧?你爸爸在家吗?”
小芬眨着小眼睛说:“我爸在家……”说着,又朝屋里喊道:“爸爸,找你呢。”
到了这会儿,梁全山才趿拉着鞋,走过来说:“谁呀?进来吧。”
司机抢一步走进来介绍说:“梁师傅,这是我们厂长……”
梁全山一看,忙说:“噢,噢噢,请坐,请坐。”
厂长坐下来后,笑着说:“梁师傅,早就想来看你,一直忙。抽不出空来……”
梁全山知道是崔玉娟厂里的厂长,有点故意拿大堂,说:“看我?我有啥看的?小工人一个,你弄错了吧……”
厂长又笑了笑,说:“梁师傅,我今天来,头一个任务就是感谢你呀。感谢你对我们厂的支持。听说,很多家务活……像送孩子上学呀、做饭哪等等吧……都是你主动承担的,免去了玉娟的后顾之忧。玉娟可以说是我们厂的有功之臣。她调销售科以后,工作非常出色!这都与你的支持是分不开的。所以我今天来,就是代表我们全厂职工,专程向你致谢的……”
梁全山一听,便很不高兴地说:“厂长,你也别给我戴高帽子。啥支持不支持的?她咋不支持支持我呀?哼,成天不着家,我一个大男人,倒成了她雇的男保姆了!你说这像话吗?她要再这样,我非跟她离婚不可!”
厂长又笑笑说:“梁师傅,不要这样说嘛。玉娟是个非常好的同志。也可以说是个非常正派、非常能干的好女人。要是真离婚了,对你可是个损失呀!”
梁全山说:“损失?啥损失?哼!我看她问题大着呢……”
厂长说:“梁师傅,因为工作上的原因,玉娟有时候回来得晚一点,这情况是有的。我今天来,也说说这件事情,顺便跟你解释一下,希望你不要误会,不要因为工作影响了夫妻关系,这样就不好了。听说,你最近跟玉娟有些小摩擦,夫妻之间么,这是常有的事。有些误会,说开了,就没事了。首先,作为玉娟的厂长,我可以保证一点,玉娟同志是非常正派的。你所说的那些事,小苗同志给我讲了,这由小苗作证,那些都是些谣言,希望你不要相信那些谣传……”
小苗马上说:“梁师傅,这我可以作证。崔大姐真没有那些歪歪斜斜的事!真的没有。”
梁全山说:“啥谣言?我看是无风不起浪!你看看她那个态度?还反了她啦!不就是比我多拿几个钱吗?有啥了不起!看把她烧的!厂长,这话我说给你,你可以把话捎给她,我看她是不可挽救了!早晚也是离婚!”
厂长掏出烟来,递给梁全山一支,自己也点上吸着。他吸了两口,看看梁全山,又说:“老梁,我希望你慎重考虑一下。那边呢,玉娟也提出来了,说你整天跟踪她。没有这回事吧?”
梁全山一愣,有点口吃地说:“谁、谁、谁跟踪她了?胡说!她,她要是光明正大的,我跟踪她干什么?”
厂长说:“没有就好。没有就好。我也不相信,一个老爷儿们,当然不会干这事。你说是不是……”说着,他看了看梁全山,又说:“玉娟呢,也很委屈。她一心一意为厂里工作,家里还不理解她,一个女同志,她也难哪!可她一直说你跟踪她……这里边,怕是有误会吧?我看,你是不是跟她解释一下,道个歉什么的?把她接回来……”
梁全山马上说:“我向她道歉?我凭什么向她道歉?她怎么不向我道歉?她该向我道歉,她必须向我道歉!”
厂长说:“老梁,你先不要激动嘛。这个事呢,我们做为厂领导,当然不希望你们闹起来。你要非闹,我可就没有办法了……”
梁全山说:“你看你看,怎么是我非闹?是她要闹嘛,怎么成了我非闹了?”
厂长说:“我的意思是,老梁,你大度些,两人好好谈谈,把人接回来算了……”
梁全山却故意摆架子说:“不行,这不行。我不能去接她,不能让她蹬着鼻子上脸!她要回来就自己回来!不回来就离婚!”
厂长说:“老梁,你再考虑考虑,话我只能说到这儿了。我是衷心希望你们和好。你要是非要闹着离,我也把话说在这儿,玉娟同志是我们厂的有功之臣。我们不会看着不管的。真要是离了……”说到这儿,厂长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我会发动全厂职工给她找一个好的,到时候你可别后悔呀!好了,老梁同志,我告辞了……”说着,他站起身来,又摸了摸小芬的头,说:“多好的孩子呀!”
厂长走后,门开着,梁全山愣愣地站在那里,好半天不吭声……
这时,王大兰往门前探探头,说:“梁师傅,是玉娟厂里的领导来了?还提着礼物呢。是来劝你的吧?去把玉娟接回来吧……”
梁全山仍是虎死不倒架,说:“哼,让她厂里领导来,谁来也不行!这婚我是离定了!谁说也不行……”
王大兰说:“哎,可不能离。孩子那么大了,吵两句有啥哪?玉娟多能干呢……”
梁全山说:“能干个屁!没脸回来了,让我去接她?我凭啥接她?”
王大兰说:“哎哎,她让人捎信来,就是她服软了,你也得给她个台阶呀,她知道错了,让她回来算了。男子大汉,别鸡肠小肚的。她叫接,你就去接,这又不丢人。去吧去吧快去吧。”
梁全山大声说:“我是坚决不去。她不回来算了……”说着,“咚”地把门一关,却又小声对女儿说:“小芬小芬,作业写完了没有?”
小芬说:“快了。”
梁全山说:“快点写……”说了,又接着说:“算了,别写了,回来再写。走,快走……”
小芬一边收拾作业本,一边问:“干啥呀,爸?”
梁全山小声说:“别吭声,走,跟我走。你妈投降了,接你妈去。可别跟人说呀……”说着,他“啪”一下,拉灭了灯,拉着女儿在屋里站了一会儿,听见外边没有动静了,才轻轻地开了门……
夜里,李素云又来到了周世中家门前,她站在门旁处,叫道:“世中,你出来一下,有人找。”
周世中闻声从屋里走出来,刚看见是李素云,可李素云已经扭头走了。周世中只好跟在李素云后边,也默默地跟着走……
两人走进门来,李素云看了看他,说:“世中,世慧的事已经办了。你打算咋办呢?”
周世中说:“我,也想把事办了。可世慧刚办了,家里……你看是不是再等等?”
李素云说:“我说让你花钱了吗?咱不花钱,咱啥钱也不花,先去登个记不行吗?”
周世中说:“行是行。就是太委屈你了……”
李素云说:“我说委屈了吗?我看根本不是钱的问题。我说多少次了,我这儿有钱,不让你花钱,你就是不听……”
周世中马上说:“你有钱是你有钱。我也说过多少次了,办好办坏都不能花你那些钱。我一个大男人……”
李素云说:“世中,你是不是还跟秋霞扯着呢,你要扯着,就早点告诉我,省得人家……”说着,眼里湿湿的了。
周世中说:“你怎么还不相信我?到现在99lib.了你还不相信我?”
李素云说:“我不是不相信你。你老这么噫噫唉唉的,谁知道……再说,秋霞那边也扯扯绕绕的,我这心里老是慌慌不定……要不,你再见见她,把该说的,给她说清楚。省得……”
周世中说:“你要是不放心,我就再见见她,跟她说清楚。”
李素云问:“这一段,你没见过她吗?”
周世中说:“从她喝药抢救过来以后,我就再没见过她了……”
李素云说:“真没见过她?”
周世中看了她一眼,不再吭声了……
李素云忧怨地说:“我也不是不让你见她,你看你……”
李素云又说:“你没见她,也没见小虎吗?我的意思是说,有孩子这么扯着,总是不大好。要不就让小虎过来吧。我也喜欢小虎。一个女人带着个孩子总不是事。你说呢?”
周世中说:“秋霞也愿意让孩子过来。可小虎不愿……”
李素云埋怨说:“孩子小,孩子懂什么?你也不能光听孩子的呀!”
周世中又不吭了……
李素云说:“前天,老魏来了封信,我看都没看,把信带封儿撕了!撕得碎碎的……”
周世中说:“你该看看。”
李素云说:“你这话啥意思?”
周世中说:“没啥意思。我说让你看看也没啥呀……”
李素云说:“没啥?还没啥?来个人都给我赶走……你还说没啥?”
周世中又不说话了……
李素云偎过来说:“世中,你烦我了?你是不是有点烦我了……”接着,她又说:“我没有别的意思。我是看你太累了。我想帮帮你,我是想早点过去,好帮帮你……”
周世中抚摩着她的头发,没有再说什么……
李素云又说:“你要是真和秋霞和好,我也不埋怨你。只是别让我再这样等了……”
周世中沉默了一会儿,说:“素云,我跟秋霞再谈一次,如果小虎愿意过来,就让他过来。你说呢?”
李素云像猫一样偎着他,小声说:“好。”
夜里,在棉纺厂的供销科办公室里,崔玉娟正在铺那张临时借来的折叠床……
这时候,女儿小芬走进来了。小芬站在那儿,朝身后看了一眼,叫道:“妈妈,回家吧。”
听见女儿的声音,崔玉娟转过身来,忙走过来搂住孩子说:“小芬,你怎么来了?”
此刻,梁全山也在门口出现了,他故意咳了一声,说:“回去吧!有功之人……”
崔玉娟看了他一眼,没有理他,只牵着女儿的手,让女儿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然后又问:“小芬,吃饭了吗?”
女儿小芬说:“吃了,爸爸做的方便面,可咸了。”
崔玉娟说:“我给你倒水喝……”说着,就拿杯子给女儿倒水。
梁全山讪讪地说:“先说,可不是我要来接你,是你们厂长非让我来……”
一语未了,崔玉娟“哗”一下拉开抽屉,从里边拿出一张纸来,又“啪”一声拍在桌上,说:“签字吧!”
梁全山一愣,说:“签、签,签什么字?”
崔玉娟说:“你不是要离婚吗?厂长亲自去了,你还一口一个离婚,一口一个离婚……你不是非要离吗?你不是很铁吗?签字吧。”
梁全山愣了愣,说:“操啊!真,真,还真整……连连女儿都不要了……”
崔玉娟说:“谁说不要了,女儿跟着我,我一个人带着她,也死不了我!”
梁全山往门口的地上一蹲,说:“那事,说没有就没有呗,你还想怎么着?”
崔玉娟说:“我怎么着?我还能怎么着?你打了了,也骂了了,还往我身上泼一身屎……是你把我逼到这一步的!你签字吧,你签了字,咱明天就去离婚。我是一天也不跟你过了……”
梁全山蹲在那里想了一会儿,站起身来,故意皮着脸说:“扯什么扯?没有就算了嘛,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嘛。还不能说了?走,走,回家,回家……”说着,又高声叫女儿:“小芬,帮你妈收拾衣服,回家!”
崔玉娟说:“回家?姓梁的,这一次你别想!我不能再像往常那样,让你随便欺负我了!想想,你有多狠心!那会儿把我绑在椅子上,让一楼的人看我的笑话……”说着,崔玉娟掉泪了……
梁全山说:“嘿嘿,还扯起箔箩乱动弹了?咱打盆说盆,打罐说罐,你扯那么多陈年旧帐干什么?还是那一句话,你说你回去不回去吧?”
崔玉娟说:“你不是要离婚吗?签字吧。你怎么不签哪?你不是当着厂长的面,一句一个离婚吗?”
梁全山说:“谁说的?谁说的?我想离就离,也用不着跟他汇报!”
崔玉娟说:“你还嘴硬?人家小苗在一旁听着呢。人家早看不上去了……人家说,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男人,竟然去跟踪自己的老婆!厂长亲自登门,还一点面子都不给……”
梁全山一拍桌子说:“他胡扯淡!”
崔玉娟说:“你嚷什么嚷?深更半夜,你吓唬谁呢?”
梁全山说:“你走.99lib?不走?你回去不回去?”
崔玉娟说:“我不回去!你签字吧。”
梁全山说:“你不回去?你不回去……”一边说着,一边四下里看,看见小芬,就说:“不回去?小芬,你说呢?她不回去,咱也不回去……”说着,往办公桌前的椅子上一坐,大腿往二腿上一跷,不吭了。
崔玉娟说:“你,你不要脸!”
梁全山说:“老婆孩子,一家三口,有啥要脸不要脸的……”
崔玉娟恨恨地看了他一眼,说:“你……”说着,也气呼呼地坐下了。
这时,小芬说:“妈妈,回去吧。我明天还要上课呢……”
梁全山马上说:“看看,看看,孩子是怎么说的?”
崔玉娟扭着脸,不理,也不吭……过了一会儿,崔玉娟才说:“让我回去也行,你必须给我说清楚,你为啥跟踪我,跟踪了我几次?你干的事也得让孩子听听……”
梁全山说:“谁跟踪你了?我是关心你……”
崔玉娟说:“关心我?有这样关心的吗?偷偷地跟在后边,跟贼一样!你说吧,你跟了我几次?”
梁全山说:“也没几次。我主要是怕你被染坏了。现在社会上啥人没有?那些大款们,手里掂着‘大哥大’,玩得女人一溜一溜的。我是不放心才……”
崔玉娟说:“噢,你就这么不相信你的老婆?你老婆就那么容易上人家的当?你老婆没见过钱是不是?”
梁全山说:“你也别这么说,现在这社会,花花梢梢的,谁也呛不住。那世中的老婆黄秋霞,不就滑进去了吗?”
崔玉娟说:“你拿我和她比啥比?你还怪会比呢!你发现我什么了?我是靠自己干出来的,我从来不靠人家!”
梁全山说:“你看,话不说不透嘛。你这么一说,我不就放心了?”
崔玉娟说:“放心了,哼!是你自己心不正。你说吧,到底跟了我几次?”
梁全山说:“没有几次,也就有个三四次……”
崔玉娟说:“三四次?光我看见的就不只四次!”
梁全山只好说:“有五六次,七次!行了吧?”
崔玉娟说:“听听,让孩子听听,成天下班就是跟踪老婆,你这也叫人干的事吗?”
梁全山说:“孩子懂什么?你给孩子说什么说?”
崔玉娟说:“我这是还报你呢!回回当着孩子的面审问我,就跟审贼一样!你都忘了?”
梁全山没话说了,只好说:“好好,你问吧,问吧。”
崔玉娟说:“小芬,你也拿笔记着,看你爸成天都干些啥事……”说着,也煞有介事的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一支笔,放在女儿的面前……
这时候,梁全山突然说:“玉娟,说句心里话,我也不知道是咋整的。这社会,我就是怕呀,我也不知道为啥怕?可我就是怕,我怕你有一天,一出门你就不回来了……”说着,他双手掩住脸,竟然掉泪了……
崔玉娟看他掉泪了,心一软,也哭着说:“你呀,还成天防我呢。你想我是容易的吗?一天到晚,腿都跑细了,家里男人还不相信,挣钱比你多了,你也嫉妒……你说,让我咋活呢?”
梁全山流着泪说:“是我错了,都是我不对……”
这时,女儿小芬扑过来,三口人抱成了一团……
早晨,梁全山端着一个小塑料筐,筐里装着他上街买来的五根油条走回来。
他上楼时,正好碰上王大兰提着一桶胡辣汤下楼。看见他,王大兰说:“买这么多油条,玉娟回来了?”
梁全山说:“回来了。厂长来了,她也做了个检查,我想想,孩子这么大了,就算了……”
王大兰说:“你也是的,早该去接她了。一家三口,玉娟又能挣钱,和和美美的,多好哪。”
梁全山“噢噢”了两声,便进门去了。他进了屋,对还没起床的崔玉娟说:“起来吧,粥熬好了,油条也买回来了,快起来吃吧。”
崔玉娟睁了睁眼,嗔道:“还说呢,昨晚上,你闹了半夜。回来又缠我……”
梁全山说:“快起来吧。我这不是将功赎罪吗?饭都做好了……”
崔玉娟说:“回来是回来,你可得给我恢复名誉。不然,让我咋见人呢?这话可是你说的……”
梁全山说:“好好,给你恢复名誉。快起来吧……”
上午,那家聘小田去当厂长的乡镇企业,派车接他来了。
小田和周世慧一同走下楼来,周世中也掂着东西下楼送他们……
下楼后,周世慧说:“哥,家里……”说着,头低下来了……
周世中笑笑说:“你放心去吧,家里没事,有我呢。”
周世慧说:“哥,这一摊子,我一走……”
周世中说:“没事,说没事就没事。”
小田赶忙说:“等那边安排住,我就让世慧回来……”
周世中却把小田拽到一旁,说:“小田,我有话给你说……”
小田走了几步,说:“周师傅,你放心,我会对世慧好的。”
周世中说:“我不是那意思。我是问你是不是拿定主意了?”
小田说:“我拿定主意了。”
周世中说:“你知道不知道?马上就要分房了。我听说,咱们这栋是要拆的,所以,你要不走,就可以分到一套新房了……”
小田说:“你是说,要我为这套房子留下来?”
周世中说:“主意由你自己拿,我只是给你提供一个信息……”
小田说:“周哥,我知道你是好意。在城市里,一套新房是很有吸引力的。可我主意已定,我不会为一套房子改变主意的。不管到那里的前景如何,我都不会为一套房子改变主意。”
周世中望着他,没再说什么……
小田又说:“周师傅,我心里清楚,你不一定同意我的做法。我跟你们不一样。你们在厂里干得年数多,你们已经跟厂分不开了。可我不行,我想走自己的路。我想出去闯一闯。说实话,我也没有你这样的牺牲精神……”
周世中望着他,说:“你既然想好了,就去吧。世慧,就交给你了……”
小田说:“这你放心。我会一辈子对她好。”
周世中说:“那好,你们走吧。”
这时,周世慧又说:“哥,我也顾不上去看小虎了。你替我去看看他吧。你告诉他,我回来会去看他……”
周世中说:“行。走吧……”
可是,临上车前,周世慧又说:“哥,你跟素云姐的事到底……抓紧吧,你也好有个帮手啊。”
周世中却截断说:“你别管了……”
车开走了。周世中在楼下站着,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在电器厂的家属楼前,下夜班的黄秋霞正在往楼上搬蜂窝煤。
儿子小虎也在帮她搬。两人一趟一趟地从楼下往楼上搬。一边搬着,黄秋霞一边说:“小虎,你慢点。”
小虎却满头是汗地搬着煤说:“没事……”可他话刚落音,因为走得太急,一下子栽倒在楼梯的台阶上!煤块轱轱辘辘地碎了一地……
黄秋霞放下手里搬的煤,忙上前去扶起他,关切地问:“摔疼了吗?”
小虎疼得龇着牙,却说:“没事,没事。”
黄秋霞说:“你别搬了,你玩去吧。”
可小虎却执意要搬……一直到煤搬完了,母子两人刚坐下来喘口气,却见又有人上门来了。这是一个五十来岁的老人。老人来到门前,问:“这是黄秋霞家吗?”
黄秋霞忙迎出来说:“是啊。老师傅,您是……?”
老人说:“我是厂后勤科的。我已经来了两次了,都没找到你……”
黄秋霞说:“有事吗?老师傅,上屋坐吧。”
老人说:“我不多坐了。你就是黄秋霞?”
黄秋霞说:“我就是。”
老人看了看她,“噢”了一声,说:“我是来通知你的。厂里最近要搞房改。你住这套房子是你父母的,对不对?”
黄秋霞说:“是呀。”
老人说:“按规定,你父母要在的话,你还可以住。现在你的父母都不在了,厂里房子紧,按规定,你得把房子交出来……”
黄秋霞一下子怔住了,木呆呆地说:“叫我搬?那让我往哪儿搬呢?我又没地方住……”
老人说:“这事我也做不了主。我只是来通知你一声,厂里让你三天之内搬家。要是不搬的话……”
黄秋霞慌了,忙说:“老师傅,现在让我往哪儿搬呢?能不能再缓一缓,你总得让我找个地方吧?”
老人说:“你不是有单位吗?你找找你们厂,让你们厂想法解决嘛。”
黄秋霞说:“厂里也没房子。再说,我,我……”
老人说:“我也没有办法。你给我说也没有用。这事是厂里定的。不过是让我来通知你一声。就这样吧,三天时间。你必须得搬出去……”老人说完,扭头下楼去了。
黄秋霞愣愣地站在楼道里……
儿子小虎走上来拉住她说:“妈妈,不让咱住了?那咱回家吧?”
黄秋霞喃喃地说:“家,哪里还有家……”说着,泪无声地淌了下来。
第十九章
晨光里,正是工人们上班的时候,小虎背着书包在柴油机厂门口转来转去,他是在等爸爸。
这时候,周世中骑车过来了。他一眼就瞅见了儿子小虎。看见儿子,他忙从车上跳下来,问:“小虎,你不去上学,站在这儿干什么?”
小虎抬头看了看他,却把头低下去了。他用一只脚踢着地面,却不说话……
周世中看了看儿子,又关切地问:“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小虎还是不吭,只用脚反反复复地踢着地面。
周世中急了,问:“到底怎么了?你说话呀?”一边说,一边焦急地看了看手腕上的表。
到了这时,小虎才嘟着嘴说:“我和妈妈被赶出来了……”
周世中一怔,忙问:“被谁赶出来了?”
小虎说:“我们没地方住了……”
周世中说:“怎么没地方住了?不是在电器厂家属院吗?”
小虎说:“人家不让住了。姥姥死了,就不让住了。那位老伯伯说三天必须搬家。今天是第二天了,妈妈找不来房子……”说到这里,小虎突然抬起头来,说:“爸,让妈妈搬回家吧。我求求你了,让妈妈回家吧。”
周世中沉默了一会儿,摸了摸儿子的脑袋,然后,手伸在衣兜里,摸了摸,却没有摸出烟来。他又把手伸了出来,又去摸儿子的头,可小虎把头扭到一边去了……
周世中问:“是你妈妈让你来的吗?”
小虎摇摇头说:“不,不是。妈妈不知道我来。”
就在这时,李素云骑车从远处过来了。她看见周世中和小虎在厂门口的路边上站着,也下了车子,走过来说:“小虎怎么在这儿呢?”
小虎低着头不吭……
周世中看了看李素云,又看了看儿子,愣了一会儿,对小虎说:“小虎,你在这儿等一下,我给你李阿姨说几句话……”说着,看了李素云一眼,便走到一边去了。
李素云也跟着他走过去,问:“怎么了?”
周世中沉吟了片刻,说:“素云,我……”
李素云看着他,“到底怎么了?是不是……”
周世中说:“素云,我想把秋霞他们接回来住……”
李素云听了这话,好一会儿没有说话,就那么定定地望着周世中……
周世中说:“素云,秋霞她……”
李素云立刻打断了他的话:“你别说了。我,我祝贺你们破镜重圆……”说着,扭过头去,推上车就走。
周世中又喊道:“素云,你听我说……”
李素云一边走一边说:“你不用说,我也不听了……”
周世中很尴尬地站在那儿,过了好一会儿,才走到儿子面前,说:“你在这儿等着我。我回车间里安排一下,马上就出来。”
小虎问:“是去接妈妈?”
周世中不吭……
小虎仍然固执地问:“是不是去接妈妈?”
周世中看了儿子一眼,说:“是。”
在棉纺厂的一个车间门口,推纱班的一个男工班长正在批评黄秋霞。他有点不怀好意地说:“你怎么又请假?昨天你请了半天,今天又来请假,你是不想干了吧?”
黄秋霞忙解释说:“班长,我也不想请假。可我没有办法。电器厂的房子人家不让住了,叫我三天之内搬出去……”
这个男工班长说:“房子的事好办。我昨天不是给你说了吗?我那儿还有间房子,你先去住着。又不收你的房钱,还怎么着?”
黄秋霞吞吞吐吐地说:“这,这不大合适吧?”
男工班长说:“怎么不合适?住在一块,你有啥困难,我也可以帮助你嘛。怎么,还看不上我?”
黄秋霞不吭声了……
周围正坐着休息的一些临时男工,也在一旁扇风点火,取笑黄秋霞:
一个男工说:“就是她吧?听说大款都傍了,还装啥装?”
另一个男工说:“跟了班头儿算了。还捏啥捏。跟谁睡不是睡呀……”
还有一个男工说:“你是单身,班头儿离了婚了,也是单身。一个茶壶一个茶碗,正美儿!”
听了这些话,黄秋霞眼里含着泪,仍是一声不吭……
那些临时工一看黄秋霞掉泪了,又说起风凉话来了。一个说:“都破成箩了,还装得跟大姑娘样!”另一个说:“谁不知道呀?全厂都知道。跟大款睡了一年多……”
那个男工班长却装出一副认真负责的样子说:“你现在还不是正式,还没转正呢。要想转正,可就看你的表现了。你这个假我不批!”
这时,黄秋霞实在是忍无可忍,说:“你这不是欺负人吗?”
那个男工班长说:“谁欺负你了?我这是帮助你呢。雷锋也不过如此吧?明明有房子,好心好意让你住……”
黄秋霞看着这个不怀好意的男工班长说:“我就是再堕落也不会跟你!”说完,扭头就走。
那个男工班长一时恼羞成怒,厉声说:“站住!没看看你是什么东西!破鞋……我不准假,谁说让你走了?”
就在这时,车间主任芳姐从车间里走出来了,她赶到门前,问:“吵什么呢?”
那个男工班长马上说:“冯主任,她这人天天请假。说她还不听!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
芳姐说:“你是个男同志,怎么能这样说话?太不像话了!谁说她天天请假了?她给我反映过情况。电器厂那边让她腾房子,咱厂一时也不能解决。你不让她去找房子,让她住在大街上呀?”
那个男工班长马上又装出十分委屈的样子,说:“冯主任,你看,我就是问问,也没说别的呀……”
芳姐说:“还没说?我都听见了。你这班长是怎么当的?班里同志有困难,不是想法帮助解决,还故意刁难?”
那个男工班长说:“冯主任,这你才是冤枉我呢。我都说把我那间房子让给她住,她不住……”
芳姐说:“为啥要住你那儿?她想住哪儿住哪儿……”说着,又对站在远处的黄秋霞说:“秋霞,你去吧。房子的事,我也帮你打听打听。”
黄秋霞站在那儿,两眼淌着泪,好半天一句话也不说。这会儿,见芳姐跟她说话,才说:“芳姐,我谢谢你,也谢谢车间里的姐妹们。请你代我转告一声,我……不在这儿干了。”说完,扭过头,哭着跑去了……
芳姐一愣,赶忙追着喊道:“秋霞,秋霞……”
周世中带着儿子小虎匆匆来到了棉纺厂。可是,他晚了一步,当他找到车间主任芳姐的时候,得知黄秋霞已经赌气走了……
芳姐告诉周世中说:“秋霞因为不是正式工了,所以没有回原来的机台上班。她在推纱班受了些委屈……你劝劝她,还是回来上班吧。到时候,我可以给她调调班……”接着,芳姐看了看周世中,又叹口气说:“秋霞也太难了,一个孤身女人,还带着个孩子……”
周世中听了车间主任的话,沉默了一会儿,说:“谢谢芳姐了……”说完,他又匆匆地领着小虎找黄秋霞去了。
周世中又带着小虎来到了电器厂家属院,可门是锁着的,黄秋霞仍然不在。
周世中焦急地看了看手表,无奈地和儿子一起在楼前的台阶上坐下来。坐了一会儿,见黄秋霞还没有影子,周世中对小虎说:“小虎,你上学去吧。”
小虎说:“不。等妈妈回家了,我再去上学。”
周世中说:“你放心,我一定把你妈妈接回去。听话,你好好去上学。我还要上班呢。中午,我再来。”说着,他一把把小虎拽起来,说:“走。我带你去上学……”
车间里,机器轰鸣着。周世中匆匆走进车间。
他刚一进车间的门,便被几个工人截住了。几个工人闹嚷嚷地围住他说:“周头儿,有事找你呢。”
周世中说:“来吧。”
几个人便跟着他往车间办公室走去。
正在车间里检验工件的李素云见周世中从身边走过,连头都没抬……
周世中走到李素云身前,略略迟疑了一下,还是快步走过去了……
中午下班的时候,在厂大门口,周世中快步从里边走出来,他看见李素云推车在前边走,就喊道:“素云,你等等……”
可李素云却骑上车走了……
周世中站在那儿愣了一会儿,闷闷地骑上车,跟着走了一段,突然又折回头,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午时,在电器厂家属院里,周世中终于找到黄秋霞。
周世中走进门时,儿子小虎还没有回来,黄秋霞正在做饭。看见周世中进门,她只淡淡地说:“来了。”
周世中进了屋,默默地坐下来,说:“小虎早上到厂里去了。”
黄秋霞“噢”了一声,却没有再说什么。
周 世中抬起头,望着黄秋霞说:“秋霞,搬回去吧,我是来接你的。”
黄秋霞正忙活着,听了周世中的话,她站在厨房门口,静静地立了一会儿,说:“我也说要去见见你呢。”
周世中说:“你不用说了,我都知道了。回去吧。”
黄秋霞走进厨房,掀开锅盖看了看,又把锅盖盖上。然后,她解下围裙,走出来,坐在了周世中的对面,仍然是很平静地说:“中午就在这儿吃吧。没有什么好的,简单吃点吧。”
周世中有点发愣地望着黄秋霞,他不知道黄秋霞是什么意思……
黄秋霞淡淡地说:“你别看我,请你吃顿便饭,也没别的……”
周世中马上说:“我已经跟小虎说好了,今天就搬回去。你……”
黄秋霞说:“世中,你对我好,我知道。我心领了。可我欠你太多,我不能再欠你了……”
周世中说:“这么说,你……不想回去?”
黄秋霞说:“不是不想回,是做梦都想回。可我回不去了,也不能再回去了……”说到这里,黄秋霞掉了泪,她赶忙用手擦去了。
周世中说:“那就回去吧。你要是怕人说,咱下午就去办个手续……”
黄秋霞淡淡地笑了笑,说:“世中,你看我还有脸再回去吗?”
周世中怔了一下,说:“怎么,怎么了……?”
黄秋霞说:“那次给你下跪的时候,我是一心一意想回去的,我走投无路了。我当时的想法是痛改前非,回去好好跟你过日子,一生一世对你好,给你当牛做马来弥补我的过失。当时,我还想,不管你打我骂我,我都不站起来。你不答应,我跪死那儿都不站起来。那时候,我是横下心厚下脸皮要跟你的。我不怕在你面前丢脸,我也没有脸了。可是,你还是让我站起来了……”说到这儿,黄秋霞不说了,她沉默了一会儿,又说:“现在,再让我给你下跪,我实在是没有这个勇气了……”
周世中说:“秋霞,你……我说让你下跪了吗?”
黄秋霞苦笑了一下,说:“回去就是下跪……回去,我何尝不想呢?只要我回去,人虽说是站着的,可心呢?心永远是跪着的。跪着……”
周世中望着她,说:“这么说,你是怨我……”
黄秋霞惨然地说:“我怎么会怨你呢?要怨,也只能怨我自己。再说,世中,我要是回去了,素云怎么办呢?我早就看出来了,素云一直对你好,她已经等你这么久了……”
周世中不吭声了,他把手伸进兜里,掏了掏,却没有掏出烟来。这时,黄秋霞默默地站起身来,走进里九九藏书屋去了。片刻,她从里屋拿出一包烟一盒火柴,放在了周世中面前。
周世中从盒里抽住一支烟点上,吸了两口,想了想说:“回去吧。还是回去吧。素云那儿,我会给她解释的。”
黄秋霞凄然地说:“世中,别让我再当第三者了。我已经当过一次了,我不想再当了……”
周世中沉默了一会儿,问:“那你打算……”
黄秋霞说:“上午,我跟在海口的一个亲戚挂了电话,我准备到他那儿去。”
周世中关切地问:“那儿……行吗?”
黄秋霞摇摇头说:“不知道。”
周世中说:“那你还去?”
黄秋霞坚定地说:“去。我必须去。也不能不去。”
周世中沉默了……
黄秋霞又说:“世中,你帮过我很多,就再帮我一次吧。暂时,我只能是一个人去。小虎,也只能托付给你了。唉,我最最对不起的,就是孩子……有一天,我要是能站着回来,我一定好好地补偿咱们的孩子……”说到这里,黄秋霞终于控制不住,一下子泪流满面……
周世中说:“你再想想,你再好好想想吧。我还是希望你回去,孩子也希望你回去……”
黄秋霞擦了擦九九藏书眼里的泪,喃喃地说:“也许吧。我也许还会回来。等我能重新像个人的时候,等我能坦坦然然地站在人前的时候,我会回来……”
周世中问:“你,需要钱吗?”
黄秋霞说:“不需要。这一次,我不想再欠谁什么了。这些年来,我吃亏就在于老想靠住点什么,我现在才明白,什么也靠不住,人只有靠自己。谁也救不了你,只有自己救自己……我上午还去了一趟寄卖店。他们下午就来人了。屋里这些东西,能卖的,我要全卖掉。我要干干净净地离开这里。孩子托给你,就已经让你费心了,这也是没有办法。世中,我会寄钱来的。”
周世中再次看了看黄秋霞,终于站起身来,说:“那,我走了。”
黄秋霞也站起身说:“不在这儿吃饭了?我蒸了米,便饭。”
周世中闷闷地说:“不了……”
黄秋霞也不勉强,说:“那好吧。”
当周?99lib.世中走出门时,黄秋霞又追出来叫道:“世中……”
周世中站住了,他扭过头来,望着黄秋霞……
黄秋霞说:“跟素云结婚吧。好好待她……”
周世中看了黄秋霞一眼,扭过头,一步一步地走下楼去……
走下楼后,周世中又在院里碰上了放学回来的儿子小虎。小虎看见他,便叫道:“爸,你见妈妈了吗?”
周世中望着儿子,严厉地说:“怎么现在才回来?”
小虎看了周世中一眼,头慢慢地低下去了……
周世中问:“是不是老师把你留下了?”
小虎苦着脸,嘟哝着说:“是。”
周世中走上前去,摸着儿子的头说:“以后可别再迟到了。”
小虎答应说:“爸爸,我保证以后再不迟到了……”说着,他又抬起头来,问:“爸,你什么时候接妈妈回去呀?”
周世中说:“你快回去吧,好好陪陪你妈妈……”
小虎一摆头,说:“你还是不愿接妈妈回去?”
周世中说:“我愿。可你妈妈……你回去问她吧。”
小虎头一梗说:“我不信!”
周世中说:“去吧,好好陪陪你妈妈。只要她愿意,我随时都会来接她……”
小虎看了周世中一眼,说:“你等着,我去问问……”说着,便飞快地往楼上跑去……
周世中愣愣地站了一会儿,推上车子,怏怏地去了……
傍晚,梁全山和崔玉娟两口穿得整整齐齐的,来到班永顺家门前。梁全山敲了敲门,门开了,王大兰探头一看,说:“哟,你们两口子这是干啥哪?”
崔玉娟看了看梁全山,梁全山说:“嫂子,这个,这个,玉娟……”
崔玉娟说:“别这个那个了,有话情说了。”
梁全山说:“玉娟,玉娟来承认错误呢……”
崔玉娟马上说:“打住,打住吧。你说谁承认错误呢?看你这人……”
梁全山不好意思地说:“玉娟让我来承认错误呢。那天,我说玉娟那些事,纯是、是扑风捉影,信口开河啊。是我不对。就这,就这啦……”
崔玉娟说:“就这就完了?嫂子,你看,他说他要当众给我恢复名誉,就这两句可完了……”
王大兰看着两人,笑着说:“恁这两口子呀,好一会儿歹一会儿,我不九九藏书管,不管……”
梁全山也委屈地说:“嫂子,你给评评理,她抓住了一点理,你看看她气粗的?”
崔玉娟说:“看看,转转脸就变了。哼……”
梁全山赶忙说:“是我不对,我承认是我不对,行了吧?”
王大兰笑着说:“玉娟,梁师傅真是变多了。人和气了,还天天一早就起来做饭,你别再难为他了。”
崔玉娟笑着说:“嫂子,你别夸他了,你不知道,他把我欺负成啥了?”
梁全山说:“走吧,走吧,你也别说了……”
崔玉娟说:“上哪儿?”
梁全山说:“你不是说要一家一家去给人说吗?反正就这点事,说就说呗。”
崔玉娟看看梁全山说:“算啦,算啦。有个态度就行了。这回饶你了……走吧,上街去吧。说着,两人一块走出去了。”
王大兰看两人走了,才撇撇嘴说:“啥人,猫一会几狗一会儿的!”
晚上,李素云在饭桌前坐着。饭已经做好了,她拿了拿筷子,却又放下了。
就在这时,她听见了敲门声。那声音怯怯的。李素云迟疑了片刻,还是走过去把门开了。
门一开,首先愣住的是李素云,她一下子就呆住了,她万万没有想到,站在门前的竟是魏书田!
魏书田在门前站着,望着李素云,十分尴尬地说:“素云,没想到吧?”
李素云望着他,一时百感交集,好半天竟然没有说出话来……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说:“你来干什么?”
魏书田说:“我,我出差路过,顺便,顺便来看看你。”
李素云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冷冷一笑说:“哼,看看我?”说着,扭过身去,走了两步,说:“好哇,看吧。”
魏书田小心翼翼地走进来,竟然没有敢坐,只是站着……
李素云双手抱着膀子,望着他,淡淡地说:“坐吧。”
魏书田看看李素云,愧疚地说:“素云,我,真是没脸坐呀……”嘴里这样说着,却还是老着脸坐下了。
李素云也很不客气地说:“既然没脸坐,你还来干什么?”
魏书田低下头去,好一会儿才说:“想,想看看你。我写的信……”
李素云冷冷地说:“我没看,撕了。在垃圾箱里呢……”
魏书田说:“我就知道,你不会看……”
李素云用嘲讽的口气说:“咋没把新娘子带来呀?领着年轻貌美的新人,来笑笑旧人,那多威风啊!”
魏书田抬头看了李素云一眼,又惶惶地低下头去,沉默了一会儿,说:“她不在……”
李素云笑笑说:“噢,没带回来?那么年轻那么漂亮!没舍得带回来?”
魏书田心伤地说:“已经离了……”
李素云突然发作起来,大声嚷道:“离了你跑我这里干什么?离了你再找啊!大街上年轻漂亮的有的是,你是科长,你有钱有势,你再去找啊!你给我出去!出去……”
魏书田很狼狈地坐在那里,勾着头一声不吭……只是头上冒汗了,头上的汗一滴一滴往下掉。
片刻,李素云沉默下来,两人就那么一个坐着,一个站着。魏书田也不说什么,只是不时的偷眼看李素云……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脚步声。李素云听见脚步声迅速朝门外看了一眼,没等她有所反应,周世中已经推门进来了……
周世中走进门来,看见李素云,马上说:“素云,你听我说……”可是,他的话刚出口,突然发现沙发上竟然还坐着一个人!他扭了一下脸,顿时也怔住了,他怎么也想不到,沙发上坐着的竟是魏书田!
魏书田一见周世中,人一下子像突然活了似的,只见他极快地站起身来,笑着打招呼说:“是周师傅啊。坐,坐,快坐。哎呀,好久不见了……”
周世中一时竟然不知说什么好了,只好说:“噢,是,是书田回、回来了?”
魏书田笑着说:“回来了……周师傅,抽烟抽烟。”说着,赶忙掏烟。
周世中一边往后退着身子,一边看李素云,嘴里却说着:“不吸,不吸。”
李素云仍是两手抱膀在那儿站着,一声也不吭……
片刻,李素云却突然对魏书田说:“你还没吃饭吧?”
魏书田愣了一下,有点受宠若惊地说:“吃,吃,没,没呢……”
周世中觉得这个场面实在是太让人尴尬了,就急急地往门口工件,迅速地卡在机床的卡盘上,一按电钮,机床轰的一下,高速旋转起来……
班长站在周世中的身后看了一会儿,忍不住又说:“周头儿,要是心里有啥不痛快,说……”
周世中“啪”的一关车床,厉声说:“你有完没完?该忙忙你的去吧!”
那班长一看不对劲,转过身,慌忙走了。
周世中呆立了片刻,重新开了机床,卡盘飞速旋转着,他两眼全神贯注地盯着卡盘,车刀;只见亮白色的铁屑一缕缕的从车刀下游出来……
车间另一头,带班的对一个工人说:“注意点,别找不自在。周头儿肯定是有啥不高兴事了,脸铁青!”
李素云家里,魏书田仍赖着不走……
魏书田说:“素云,你别撵我。我混到这一步,也是自作自受,也不指望你收留我。我会走的,我已经在旅馆里订好房间了……我就是想给你说说。”
李素云仍是冷冷地说:“我也不听你说。没啥可说。话早就说尽了。你还是走吧。”
魏书田说:“是,是。唉,当初你是怎么劝我呀,我心里愧呀,愧不该不听你的话呀!这人哪,是三昏三迷呀!”
李素云说:“走,你走。我不听,不听不听……”
魏书田说:“你要不听,我现在是连个说的地方都没有啊!”
李素云说:“你活该!”
魏书田马上说:“是啊,是啊,我是活该。当初,我是想,咱已经给人家那个了,不能对不起人家。人家年轻,咱呢,岁数大,还想啥呢?啥都让着她。谁知道,一结婚,根本就过不成……人家是穿要好的,吃要好的,玩也要玩出个花花样,咱咋也跟不上人家呀!为双鞋,吵;为一件衣服,也吵;为一顿饭,还吵。你都不知道我过的是啥日子……后来,吵是不吵了,成天往外跑。天天去跟人家跳舞,去卡拉OK,就那些钱,花干花净,人也不回来了……唉,我原来怎么就没发现哪?原先那会儿,是看哪儿哪儿好,净优点,就是看不见一点缺点。谁知道,其实狠着呢。临到离婚时,还要把我榨干榨净,房子归她,家里置买的一切都归她,我是扫地出门哪!素云,你说我不出门有啥办法呢?她大白天敢把人领到家里来……”
李素云看了看他,哼了一声……
魏书田说:“我现在这样,也不、希图你能……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素云,你能让我常来看看你,我就知足了。唉,我在那边,她给我闹成那样,也没法再呆了。实话说,我是想调回来。我这次回来,就是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单位……”
李素云看看他说:“说完了吧?该走了吧?”
魏书田还是不动,说:“素云,这些年,想来想去,我最对不起的,就是你呀!看起来,这辈子是不说了,下辈子,我当牛做马也要还报你……”
李素云说:“你也别说那么多好听的,说也白说。我不会再上你的当了。你还是走吧……”
魏书田说:“是呀,人沦落到这一步,说啥也没用了。我现在一无所有,只有话了。虽然说也白说,你也让我说说。说说我心里好受些……”
李素云虽然说不听,不听,可听了之后,心里还是有点不忍,就说:“你是不是想要你留下的那些钱?你要,我给你取出来……”
魏书田马上表白说:“别,千万别,那钱是你的,我不能要。我就是再无赖,再不是人,也不至于无耻到这种地步!你这一说,叫我……”说着,扬起巴掌,“啪啪啪……”左右开弓,扇自己的脸!一边扇一边说:“你真是不要脸了?你是来要钱的?你是不是来要钱的……”
这一下子,李素云坐不住了,忙说:“你这是干啥呢?你这是干啥呢?”
魏书田说:“素云,你别管。夫妻多年,不知道金贵。让他挨几下,也好记住啥是好啥是坏……”
李素云看了看表,说话的态度也明显地缓和了,但还是说:“天晚了,你还是……走吧。”
到了这时候,魏书田才站起身说:“我走,我走。”
等魏书田走到门口时,李素云又叫住他说:“你等等……”说着,她走进里屋去了。片刻,她手里拿着一叠钱走出来,来到门口处,对魏书田说:“这是三百块钱,你先拿去用吧。”
魏书田说:“你别可怜我。我这种人不值得可怜。”
李素云说:“谁可怜你了?叫你拿着就拿着吧。不管咋说,也算……”
魏书田想了想,把钱接过来,说:“那算我借的。我还,我一定还……”
星期上午,周世中又背着父亲一台阶一台阶地从楼上走下来。
去街上买菜的王大兰挎着篮子从外边走回来,问:“世中,你这是去?”
周世中说:“给老头儿洗洗。”
王大兰说:“噢,今儿浴池开门。”
王大兰看看周围,神秘地说:“世中,听说老魏又回来了呀……”
周世中不吭,背着父亲默默地往前走着……
周世中刚走没多久,李素云拉着一车蜂窝煤回来了。她把煤车停在楼前,正要往楼上搬煤的时候,魏书田又来了。
魏书田悄没声地走到煤车前,二话不说,绾起袖子就去搬煤。
李素云抬头一看,是魏书田,立刻沉下脸说:“干什么?你又来干什么?放下,放下吧,别脏了你的衣裳!”
魏书田却只管勾着头搬煤,他把高高一摞煤放在煤板上,搬起就走。
不料,李素云却拽住他说:“放下,你给我放下!”
魏书田却说:“素云,你别往别处想,我是来还你钱的。我昨天晚上回去想了想,这钱我不能要……”他一边说着,一边搬着煤就走。
李素云没好气地看着他搬煤上楼去了,说:“你,你……怎么死皮赖脸的?”
魏书田也不吭,只是搬着煤走。
搬完一趟,当魏书田又要搬第二趟的时候,李素云拦住说:“你别,你别了,我可使不起你!你要还就还,还了就赶快走。”
魏书田说:“你看你看,我是赶上了。不管怎么说,也算是夫妻一场……我一手的黑,也不好掏。搬完吧,搬完吧,也没多少……”说着,又搬上一摞煤抢着上楼去了。
往下,李素云也不再搭理他了,只是一声不吭地搬煤……
这样一来,魏书田就干得更有劲了。一边忙活着,一边还见人就打招呼说:“歇哪……”
邻居们看他热情,也都招呼说:“老魏回来了?”
魏书田就笑着含含糊糊地应道:“噢,噢噢。回来,回来。出、出差……”
一直到煤全部搬完时,魏书田站在屋子里,乍撒着两手,望着李素云说:“我,我能不能在这儿洗洗?”
李素云望着他,又可气又想笑,说:“你洗呗。”
魏书田去厨房里洗了洗手,走出来,刚要坐,又似乎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做出要掏钱的样子,掏了一会儿,说:“你看我这个人,衣服换了,我去拿,我马上去拿……”
李素云说:“老魏,你别有那心思,你别想……”
魏书田回过头来,望了望李素云,仍然说:“我去拿钱,我没敢多想……”
中午时分,周世中来到了“多家灶”。他先给在厨房做饭的王大兰打了个招呼。他说:“正做呢?”
王大兰探探头说:“做呢。在这儿吃吧?”
周世中说:“不了。我找全山有点事……”说着,就推门进了梁全山的家。
梁全山正对着镜子试穿一件新买的衣服……看见周世中进来了,有点不好意思地赶忙往下脱,一边脱一边说:“世中来了,坐坐。嗨,玉娟给买件衣服,非说让试试……”
周世中开门见山地说:“全山,我找你想借点钱,你这儿有没有?没有就算。”
梁全山马上说:“有,有。多少吧?你还不知道,现在玉娟比我拿钱多。这钱一拿得多了,出气儿都不一样……”
周世中说:“给我拿五百吧。有没有?”
梁全山说:“钱是有,存着呢。家里不知够不够?我给你看看。”说着,梁全山拉开抽屉,从里边拿出一叠钱来,数了数,说:“够,刚够,都给你吧。”
周世中接过钱,看了看,说:“我借三百吧,给你留点……”说着,又从钱里抽出二百还给了梁全山。
梁全山说:“都拿去吧……”
周世中说:“不定有啥用项呢。我借三百吧。下月还你……”
梁全山问:“有啥事?”
周世中含含糊糊地说:“有点急用……”
下午,在火车站上,周世中牵着儿子小虎,来给黄秋霞送行。
三人在月台上站着,黄秋霞说:“世中,孩子就托付给你了,让你受累了。你还是早点跟素云……”
周世中望着她,再次挽留说:“不能不走吗?”
黄秋霞摇摇头说:“不能。”
周世中沉默了一会儿,说:“要是不行,就回来。我……”
黄秋霞说:“照顾好孩子。”
周世中说:“小虎你就放心吧。”
小虎站在一旁,却一声也不吭。黄秋霞走过来,叫了声:“小虎……”
小虎看了看她,突然说:“我恨你们!”
黄秋霞眼里即刻有了泪,她说:“小虎,妈妈对不起你。妈妈会回来看你的。等妈妈像个人的时候,一定回来看你……”
这时,火车来了……
乘客们乱纷纷地向停下的火车跑去。黄秋霞最后看了看周世中,含着泪说:“我走了……”说完,扭过头,匆匆地往车箱那头跑去……
周世中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只有他的心在说:“别走,你别走……”过了一会儿,他才赶过去,找到黄秋霞上车的那节车箱,从车窗口递上去一个纸包,说了声:“别嫌少。”说完,他扭头就走……
黄秋霞在窗口处,看见周世中扔上来一个纸包,用手摸了一下,知道是钱,便叫道:“世中……”可周世中已经走了。
片刻,开车的铃声响了,这时,小虎才突然地醒悟过来,他拼命地向车箱跟前跑去,高喊着:“妈妈,别走!你别走……”
可是,列车已经开动了,而且越来越快……
傍晚,在车间办公室里,周世中正在一架台钳旁,锯一个改装机器用的三角钢。
这时,魏书田突然走进来。他一进门就赶忙给周世中敬烟,一边敬烟一边说:“周师傅,忙着呢?”
周世中扭头看了看他,没好气地说:“正忙呢,不吸。”
魏书田把烟给周世中夹在耳朵上,说:“周师傅,你得帮我个忙呀!”
周世中说:“奇怪了,魏科长,我还能帮你啥忙?”
魏书田说:“周师傅,不瞒你说呀,自从跟素云分开后,我这心里老给缺点啥样,想来想去,还是不能亏这个心哪。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哩,我觉着撇下她,于心不忍。你不知道,我走时她哭成那样,哭得我心里不是个味,走后呢,老对不住她。想来想去,还是合了吧……我这次回来就是办这事的。你老弟给说合说合吧?”
周世中没有说话,只有“兹啦兹啦”的锯声……
过了一会儿,魏书田叹口气,又改口说:“唉,我跟素云……我也不瞒你了。都是怨我呀。我是后悔晚矣!那会儿,你诚心诚意地劝过我,你真是个好心人哪!那会儿我要是听你的,也不会有今天了。都是钱把人烧的了!我是千错万错一步走错……周师傅,你帮帮我吧,你是车间主任,平时跟素云关系也不错。你帮我说说,让我们俩合婚吧。我感激你一辈子……”
周世中仍然没有吭声,只是更用力地去锯那三角钢,还是一片“兹兹啦啦……”的锯声……
魏书田看看周世中,咬咬牙,说:“我都说出来吧。也不怕你笑话了。我现在是走投无路了。明说吧,我被那小娘们甩了,房子给她占了,家也给她……你要不帮我,我只有……”
仍然是尖锐的锯声……
尾声
王大兰又要去给人送礼了。
听到马上就要分房的消息后,王大兰怕这一次再分不上房子,就买了很重的礼物,硬拉着班永顺去给人送礼。
班永顺不去,说:“你去吧。要去你去……”
王大兰一手提着礼物,一手拽着他说:“没见过你这号眼子!走!”两个人在楼道里拉拉扯扯的,班永顺怕人看见,忙说:“你拽我干啥?走……走就走吧。”
两人刚下了楼,迎面碰上了周世中。王大兰有点不好意思地对周世中笑笑说:“世中回来了?嘿嘿,有点事,有点小事……”说着,又暗暗地捅了一下身后的班永顺,说:“走,快走吧。让你办点事总是血难……”
周世中看了看他们.99lib.俩,往上走了两步,折回头说:“是不是为房子的事?”
班永顺马上说:“是呀……”
王大兰却说:“不是,不是。”
周世中说:“我多一句话。要是为房子,就别去了。别花那旷钱。分房方案已经定下来了,咱这栋楼要扒,家家都有份……”
王大兰忙问:“真有?”
周世中说:“我也是分房小组的人,我骗你干什么?这话也别乱说,还没公布。不过,马上就公布了……”
班永顺埋怨说:“我早说不去吧,你还非让去。世中啥时候说过瞎话?”
王大兰拽拽他,又笑着对周世中说:“去看个亲戚……”说着,只管拉着班永顺走。
班永顺一甩,说:“拉啥拉?日哄别人吧,你还能哄了世中?净是做生意做的……”
周世中也不再看他们,径直上楼去了。
王大兰觉得在人前丢了面子,就嚷道:“做生意怎么了?还不是为恁一鳖窝!我做生意骗谁了?你今天非得给我说说,我骗谁了……”说着,“叭”的把手里提的礼物往地上一摔:“不去就不去,你以为我老想去?”
班永顺也沉着脸说:“你以后别干这号事了。咱是工人,正正当当地靠劳动吃饭。挣多是多,挣少是少,咱以后谁也不去巴结他。穷是穷点,也不会穷死……”
王大兰说:“你,你还说这话?你还说这话?人家把你挤成那样,你连个屁也不放。这会儿又说这话……”
班永顺说:“挤成啥样了?那是我不跟他计较。你看看人家世中,负担多重,人家从来就没吭过声……”
王大兰说:“说了半天,还是我的不是?我为谁哪……”
班永顺说:“算了,算了。咱回去吧。不管咋说,世中这一句话,让咱省了二百多块。人家又不图个啥……”
王大兰想了想,说:“咱还是去吧,找找那个副厂长,那不兴让人给咱分个朝阳面的……”
班永顺火了,说:“他骗你骗得还轻!真是做生意做的,干啥都挑挑拣拣的!要去你去,我不去……”说着,扭身上楼去了。
王大兰忙从地上捡起礼物,追着说:“不去就不去吧……当个破工人,口气大的!看觉悟多高,说话跟省长样……”一边说,一边提着兜子上楼去了。
下午,在全厂职工大会上,厂长讲话说:“……同志们,今天,我讲两件喜事。第一件,可以说是咱们工人的大喜事!经过上级领导部门的正式批准,经过全体工人的共同努力,从今天起,咱们柴油机厂,正式成为东方企业集团公司!明天正式挂牌!也就是说,从今天起,在座的每一位同志,都是东方企业的一分子。每位员工都将拥有本企业的股份,所以说,你们就是国有东方企业的真正的主人……”
顿时,下边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紧接着,厂长又说:“我要说的第二件喜事是,咱们厂新建的三栋职工宿舍楼,已经竣工。分房方案也已经正式公布。这一次分房,可以说是敲得明、亮得响的。当然,我知道,这新建的三栋楼不可能一下子满足大家的要求。这次主要解决那些旧房改造的搬迁户,目的是腾出地皮来建新楼。所以,还会有不少同志有意见。我们是老企业,问题不可能一下子解决,也请大家谅解。但是,我要说明一点,做为厂长,我曾经当众发过誓言,要五年内解决全厂职工的住房问题,我这个保证,现在仍然有效。所以,请同志们不要着急,再耐心等上一段时间。改革年代么,会很快得到解决的……好了,我就说这么多。有什么问题,可以向车间反映,由车间汇总上报。好,给分到房的同志发钥匙吧!”
厂长讲完话后,又是一片热烈的掌声。掌声过后,会场上一下子嚷嚷起来……
台上,厂办公室主任拿着一份名单走到麦克风前,高声念道:“现在公布分房名单,我喊到名字的,到台上来领钥匙……班永顺,黄六成,宁国栋,梁全山,白占元……”
台下,几个工人推着老班说:“好家伙,头一名,快去快去……”
班永顺高兴地咧着嘴,在众人的推拥下,跑上去了……
下午四点的时候,在车间办公室里,一群没有分上房子的工人闹嚷嚷地围着周世中。
有的工人把指头点到周世中的脸上,有的唾沫星子喷到他的脸上,有的坐到了他的办公桌上,可他仍是在那儿坐着,不管人们说什么,他都一声不吭。
一个工人说:“你当车间主任的,一点不为工人说话,你的心眼偏到哪儿去了?”
一个工人说:“说我有房子,我那能算房子吗?六口人住一间半破房,那房还是我老岳父家的,说扒就扒。离厂那么远……”
一个说:“为啥不分给我?为啥不分给我?我的年限够了,我也是七级……”
一个说:“我的申请早就递上去了,我老婆要生孩子,就那一间房,你又不是不知道……”
一个说:“情况你该反映不反映,该说的话你不说……”
后来,屋子里有哭的,有骂的,吵成了一锅粥,也分不清谁在说什么了……
五点钟的时候,李素云走过来,站在门口看了看,又退回去了……
六点钟的时候,屋里仍然有人在闹,不过,声音已没那么高了……
有的说:“主任,你说咋办吧?反正我是不能再等了……”
有的说:“主任,你是分上房子了,所以你不急。你得为我们想想……”
有的说:“主任,我是上有老下有小,啥时候有房,你得给我说句话……”
有的说:“我孩子今年就该上学了,厂在这边,家在那边,不一个学区,人家不让报名,你说咋办吧?”
这时,李素云又走过来探头看了看,她实在是看不下去了,闯进来说:“你们怎么这样?几个小时了,一直围着他,他又不是厂长……”
众人一下子都愣了,谁也不吭了……
这时候,周世中说:“大伙没分上房子,在我这儿出出气,出出气就出出气吧。不过,厂长已经说了,都会有房子的……要是骂完了,说完了,我把大家的意见带上去。都回家吧。明天还要上班哪。”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了。终于,有人说:“周师傅,我们知道不怪你,心里不痛快,给你说说……”
周世中说:“知道,知道。”
有人说:“周师傅,也不纯是为房子,这日子过的,不知怎么就一肚子火……说了就了,你放心,上班还照常,不会耽误啥。”
周世中又说:“知道,知道。”
有人说:“说起来也不在乎等一年两年,就是心里……”
周世中还是说:“我清楚,清楚。”
有的说:“周师傅,刚才言语上胡咧,说重了,你别见怪……”
周世中笑笑说:“你们只要把肚子里的火都泻出来,别回去跟老婆吵架就行……”
有人说:“活儿你放心,该加班还加班。”
周世中站起来说:“有这话,我就放心了,大家都回去吧。”
周世中走出厂门时,天已经黑下来了。
他推着车子,十分疲惫地跟李素云一块默默地走着……
两人默默地走了一段,李素云终于忍不住说:“世中,你怎么能这样呢?”
周世中沉默了一会儿,问:“怎么了?”
李素云说:“你想跟秋霞和好,我没有埋怨你。你好就好吧。你们有孩子,我不拦你。你凭什么让老魏死缠着我?你凭什么给老魏说那样的话?你还是人吗……”说完,猛地一推车子,骑上就走……
周世中想喊住她,张了张嘴,却没有喊出声来。
第二天上午,在三栋高高矗立着的、粉刷一新的楼房前面,分到新房的工人们,有的在高高兴兴地搬家,有的来看新房……
在一套两居室的单元房里,梁全山一家三口正在看房子。他们推开一个一个门,一间一间挨着看……女儿小芬从卫生间跑出来,说:“妈妈,妈妈,我数了,一共有八个门!”
梁全山说:“胡说。哪有那么多门?”
小芬说:“就是,就是。我数了两遍。你看吧,厨房一个,厕所一个,壁橱一个,阳台……”
梁全山笑着说:“嗨,好好。壁橱、厕所都算上了……”
崔玉娟四处看了看,说:“我算了一下,简单装修一下,有几千块钱就够了。”
梁全山说:“还装修啥?新房子,干干净净的。咱又不是大款……”
崔玉娟说:“你这观念也真该变变了!都啥年月了?还是老一套!”
梁全山说:“好,好,你观念新,你观念新。不就出去跑了两天嘛……”
崔玉娟说:“你咋又说这话?我出去跑怎么了?”
梁全山说:“不怎么呀,我没说怎么呀?连句话都不让说?”
女儿小芬往中间一站说:“又吵,又吵!”
两人忍不住都笑了……
班永顺一家四口在一套三居室里看房子。
班永顺一会儿跑到这间,一会儿又跑到那一间,一边看一边许愿说:“小水,这一间是你的。”一会儿又说:“振明,这一间是你的。”一会儿又说:“小水,给你这间吧,别看这间小,安静。”
王大兰在厨房里看,这儿摸摸,那儿摸摸,一会拧一下水管,见水流出来了,又忙关上。又看着新装的煤气灶,刚想拧,手又缩回来了,一边看一边说:“人真能啊!”
小水和振明一起跑过来说:“妈,床呢,床还不够哪!”
班永顺赶忙走过来说:“买买,马上买!”
王大兰说:“看慌的!要添的多了,你都买去吧!”
班永顺说:“床是得买。其余的缓缓再说。”
王大兰突然往地上一出溜儿,大哭起来……
班永顺说:“你看你,盼了多少年,房到手了,你是哭啥哩?”
两兄妹也马上围上来,蹲在她面前叫道:“妈,妈……”藏书网
慢慢,王大兰不哭了,她擦了擦眼里的泪说:“不知怎么了,就是心里难受……”接着,她望望两个孩子,说:“听好了,别学你爸。好好上学,都给我扛个博士回来!”
新楼前边,李素云在前边走,魏书田在后边跟着。
李素云扭头看看他,说:“你怎么像个尾巴似的,老跟着我干什么?”
魏书田说:“素云,我九九藏书这心里愧呀。你搬家呢,我来帮帮忙。周师傅也说了,叫我来给你……”
李素云马上一变脸说:“你提他干什么……”说着,咚咚地上楼去了。
魏书田也慌忙跟着走上楼去。
李素云用钥匙开了一套两居室的房子,走进去,随手又把门关了。
魏书田上楼后,没有找到地方,推了两个门都走错了。他忙点头说:“对不起,对不起……”说着忙又退出来,再往上走。
魏书田找了一会儿,终于找到了李素云分的单元房。他刚进了门,就听见里边传出了李素云的声音:“老魏,你是不是想复婚?”
魏书田在厅里站着,没有看到李素云,却只能听到李素云的话。他说:“是,我是想复婚。也希望你给我最后一次机会。不知道你愿不愿?”
李素云说:“你说呢?”
在一栋新建的宿舍楼前,周世中正在领着几个年轻工人搬东西。那些东西都是白占元家的……
周世中一边指挥人搬,一边说:“小心啊,别碰坏了……”
夕阳西下,白占元穿着病号服在医院林荫道上的一张长条木椅上坐着,他的目光迟滞地望着树上的飘飘落叶……
深秋了,一地落叶……远处,树梢挑着一轮桔红的落日……
片刻,林荫道上响起了脚踏落叶的嚓嚓声……
白占元抬起头来,见周世中站在他的面前……
周世中说:“师傅,好点吗?”
白占元马上急不可待地说:“世中,出院吧,叫我出院吧。我想出院。”
周世中问:“你别急呀,师傅。医生怎么说?”
白占元说:“花厂里这么多钱了。这病,一时半会的,也没啥了。在这儿……”
周世中又问:“医生怎么说的?”
白占元抬起头,朝远处望了望,说:“世中,你知道人最怕什么?”
周世中望着白占元,久久才说:“师傅,你想出院就出院吧。”
白占元喃喃地说:“这人是最怕闲着。一闲下来,这浑身的骨头都松了,这儿也疼,那儿也疼,几十年的毛病都游出来了。老了,越住毛病越多。人不能闲哪,世中。”
周世中说:“那就出院吧,师傅。”说着,他把一串钥匙递给白占元:“房子分了,这是新房的钥匙……”
白占元看了看手里的钥匙,又抬头望望周世中,突然站起来说:“我想回去看看……”
周世中说:“家已经给你搬过了。那栋旧楼很快要扒……”
白占元愣了愣说:“搬过了?我还是得回去看看……”
傍晚,白占元站在他那已经搬空了的旧房里。
他慢慢地走进自己曾住过的房间,又慢慢地走出来,在白小国曾经住过的房间里,他也站了很久,看着墙上那些影星们,影星们在笑,他觉得那些影星在笑他呢,影星们像是一个个都活生生的,他们在哈哈大笑……
白占元喃喃地说:“你们别笑,你们笑什么?都会老的,你们也会老……”
白占元从儿子的房间里退出来,在厅里,他看到了满墙的奖状,那就是他生命的记录。那些奖状旧了,那些奖状被儿子撕得豁豁牙牙的……他手伸在墙上,轻轻地抚摩着那些奖状,他在一张张奖状上追寻着时间。那些奖状上的年份夹着风雨向他走来,显现出昔日的一幕幕情景……
他慢慢地出溜儿到地上,靠墙坐在那儿,从兜里掏出烟来,默默地吸着……
片刻,周世中在门口出现了,他一步步走进来,看着坐在地上的师傅。
白占元说:“真快呀……”
周世中不吭……
白占元说:“变了。”
周世中也说:“变了。”
白占元说:“人心也变了。”
周世中说:“人心也变了。”
白日里,周世中背着病瘫的父亲往新楼上走,儿子小虎跟在他后边……
一个一个的台阶在他眼前晃着,上了一个台阶又是一个台阶,他的喘气声越来越粗,越来越响……周世中停下来,透过楼窗往远处看去,可他看到的是一栋一栋的楼房……
他又背着父亲往上走,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走……
儿子小虎说:“爸,给爷爷买个轮椅吧?”
周世中说:“想买。”
儿子说:“是没钱?是不是没钱?”
周世中不吭,只有呼呼的喘气声……
在那栋要拆的旧房旁,拆楼的建筑工人来了,巨大的推土机也隆隆地开过来了。
突然,人们都愣住了,只见旧楼的窗口处,扭动着一个身影,那个身影在边扭边唱:“抬头望见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泽东,想念毛泽东,黑夜时想你有方向……”这人就是余秀英。
有很多建筑工人指指点点的,在往楼上看……
有的说:“这人是神经病吧?”
有的年轻工人说:“唱的啥歌?咋没听过呀?”
这时,周世中从远处跑来,一边跑一边喊:“有人,楼上还有人!”
巨大的推土机仍然向旧楼开去,机器的隆隆声很快淹没了歌声……
又是一个新的早晨,漫天大雾的早晨。
在厂区大道上,工人们上班的时间到了。千万辆自行车在雾里走着,铃声一片。虽然雾很大,千万双腿仍然用力地往前蹬着。生活是不可阻挡的……
雾里飘着两个人的声音——
一个声音说:“世中,我要结婚了……”
一个声音说:“是跟老魏吗?”
一个声音说:“你说呢?”
一个声音说:“我不知道……”
一个声音说:“我也不知道……”
一个声音说:“上班吧。”
一个声音说:“上班……”
一片震耳的车铃声,新的一天又开始了。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