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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注意到伊恩常用一件不太常见、一侧装有轮轨的仪器测量两座塔之间的距离,以后便在一本皮面笔记本上记下一些标记。我看到奶油色的纸上工工整整写出的代数方程式。不了解其中的意义也有好处,使我得以从纯粹审美的角度审视它们,正如未受过专业训练的人也可以欣赏乐谱或一页古阿拉伯文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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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恩看出我的困惑,告诉我他正在计算作用于电缆的地心引力有多大。在他的方程式里l代表跨度,w代表每一长度单位承受的实际重量,TH则代表整条电线所承受重量的常数。他说电力传输工程师非常幸运,他们手边有非常精确、有效、全球通用的专门词汇,足以描述最晦涩难懂的电学问题。因此,从伊朗到智利都用ψ代表介质电通量,用μ代表磁导系数、用

代表磁导、用á代表阻力的温度系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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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突然悟到,相比之下寻常的语言是多么贫乏,它指望使用者过度依赖大量语义飘忽不定的词汇传达意义,这些意义比与电网有关的符号所代表的意义浅显得多。我忽然希望全人类都向电力传输工程师学习,商定一套能够确定无疑地直指不易捉摸、易变而且常常是伤神的心理状态,也即一套令我们较少感到语塞、孤独的代码,它可以借助迅速交换方程式的方法帮助我们解决争端,无须再开口讲话。
工程师们的简洁可以运用于人类情感,恰到好处,绵绵不绝。譬如说,如果一个字母能优美地暗示人有时会产生的奇怪愿望,即希望得到他甚至不很喜欢的某些人的爱,比如说β。又譬如,ω会在朋友关心某病人的病痛更甚于本人时使他恼怒。或是ξ,它会唤起更模糊的感觉,即人有时会觉得他一生的各个阶段是共存的,因此他只要回到儿时的家园便会发现所有的东西仍同过去一样,谁也不曾死去、什么变化也不曾发生过。一旦有了这样一种标记法,你便可以将在一个有代表性的星期日下午所感受到的、飘忽不定的怀旧和焦虑心情压缩为透彻而又明确的序列,即β+ω+ξ×2,然后再得到朋友们的同情和怜悯,其实你原本忍不住会抱怨这些人的。
5
我们步行来到坎特伯雷。旅行指南建议我们看看大教堂以及一座罗马时代别墅的遗址,但是我们却去了东北郊的住宅区。有关当局不愿让现代化的东西由这里侵入城市的中世纪景观,坚持要规定电缆的行走路线。在几十公里以外伟岸地跨越一片与世隔绝的森林的高压线塔,在此进入民居的后院和花园、融入家庭生活,令看到这一景象的人们不禁觉得诧异。就像有人要一位刚刚进入某户人家的陌生人帮忙把吸尘器搬到楼上去一样,感觉很古怪。洗过的衣物挂在一座塔上,另一座塔上靠着一个孩子的自行车。在此处,输往伦敦特拉法尔加广场的电力从一些轻便折叠躺椅和生锈的烧烤用具上方的电缆线中流过。
经过8座塔,我们看到线路又折回荒野之中。它从巨大的克洛斯森林中间穿过,以后突然转向泰晤士河口的沼泽地。我们在雨中步行3小时,沿着线路来到锡廷伯恩
镇外,决定在那里停下来、找点儿可口的东西吃。与众多的小社区相仿,不知出于何种原因,众人都从事同一种职业,这里的情形则是人人都在从事理发业。其结果是,大多数店铺都濒临倒闭。我们运气不错,找到一家卖自制蛋糕的茶室,在后面坐下来,那里有一种人们所说的旧大陆气氛。一个人本应在这种地方感受欢乐,才不会觉得虚度此生。一个戴一顶式样古老的帽子的女人端上一壶茶。她说:“我要让你们两人中的一个扮演妈妈的角色,负责倒茶。”听了这话我和伊恩都一度犹疑不决,不愿先动手。
她回到厨房里,一个看来像是她女儿的姑娘留在餐厅里,她有十八、九岁,也戴着一顶老式帽子。她在扫地,其表情既悲伤又美丽。两个世纪以来,尽管对浪漫主义艺术和歌曲的抵抗已根深蒂固地帮助渴望逃离的人们下定决心,从此离开黑暗的小城镇,锡廷伯恩镇仍是这姑娘无法战胜的敌人,它像她竭尽全力要从地板上擦去、已凝结的汤汁一般顽固。她的努力表明她在一场更大的、抵御生命中的阻力的战斗中即将败北。
喝过茶、付过账,我们继续向下哈尔斯托
前进。夜色渐浓,于是我们就在那里一座高压输电线塔旁边的一家旅馆里下榻。那一夜注定令我不自在,我努力想入睡,其结果仍是执拗的不眠,想起身却又觉得疲惫不堪。到了凌晨2点,我打开灯,正式决定读书直到天亮,忿忿然地想看看彻夜不眠会带来何种暴虐的后果。我无法集中注意力去读严肃的读物,便翻检床头柜抽屉,从里面找出各种小册子。这些小册子说明这家旅馆在34个国家里有连锁店,虽然人们会认为它怪模怪样的。在所有的连锁店里都承诺相同的风貌和服务质量,即使是远至丹麦和委内瑞拉的诸多分店,整个世界一下子变小了,令我产生四海一家的感觉。
获悉这些旅馆均与一个电网连接也令人欣慰。就在那一刻,布加勒斯特的一家姊妹酒店正从一家电厂获得电力,为它的52间套房里的小冰箱降温,也许是切尔纳沃德核电站
。乌拉圭的一家小旅馆用萨尔托格兰德水电站
发出的电力为24小时开放的小型高尔夫球场照明。在描述蒂罗尔
山区一家小旅馆的图片一角上甚至有一座网格密集的高压线塔。我得出结论,在当代生活中,人们很少为此而困惑,大家不会为了考虑自己使用的电力究竟是从哪儿输送过来的而分神。
屋外暴风雨大作,沼泽地里的输电线路在黑暗中抵御来自北海的疾风吹袭,岿然不动,令人钦佩。花园里,在布满落叶的水池另一端,有人打开了一盏孤寂的灯。它在风中摇曳,显然是逆境中坚忍精神的象征,令人欣慰。我又联想到在肯特郡的这一地区其他一些会亮起来的灯,诸如加油站、汽车旅馆、宠物食品店门前的招牌以及花园中央的标示。
我也联想到人们对电网的冷漠态度。真正对电网心存感激的那一代人大概早已死去,而当还是孩子时便已存在的技术很难使我们服膺。电灯泡之所以被人看重是因为有与之对照的、我们成人后对早年秉烛照明的记忆。电话有信鸽与之对照,飞机有轮船作为参照。这使人联想到,科技进步的历史不仅应在某一新发明问世时得到慧眼识别,更有意义的是在它被人忘却之时给予认同,也即在它由于为人熟知并且已经从集体意识中消失、变得像一块卵石或一朵浮云那样平淡无奇、不再引人注意之后。
说不上这溪水般纷至沓来的一连串沉闷而且越来越荒唐的想法何时中断,我醒来时已是破晓时分,我发现自己颓然倒在一把扶手椅上、披着外衣、膝上摊着一份旅馆里的小册子,正翻到介绍安道尔公国半山旅馆那一页。它由马萨纳
附近一座水力发电站供应电力。
6
我们一早便离开旅馆继续沿着线路前行。天色仍很黑,使人觉得白昼已放弃现身。街灯在路边闪烁,自动传感器的信号在黑暗中时隐时现,昭示它们探测出的微光。
这条线路横穿延伸到伦敦的昔日的罗马大道,但是它不直接进入首都,却在梅德韦附近吉灵厄姆、查塔姆和罗切斯特等城镇之间迂回。地平线显得近了,住宅区连成一片,那景象使人说不清哪里是起始处、哪里是尽头。我们经过马术运动中心、骨科学校以及流连于圣坛般装饰有花朵的路边的青年男女身边,小伙子头发油腻腻的,小姑娘带着惊奇的目光四处瞟。商店橱窗里挂着自吹自擂的标示:“请您开个价吧,我比您的更低。”还有一些标示则诗歌般简洁,老谋深算,足以使一部史诗般的戏剧变得活灵活现:“新法洗车、更佳经营。”在烘干床单发出的
宜人气味和干衣机有节奏的轰鸣声中,我们在查塔姆的一家自助洗衣店里吃了三明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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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线路横穿过北哈林,伊恩看到在一个模仿乔治国王时代风格的住宅区里,有3幢房子的车道上安装着黄铜制的小风车。他想起一部荷兰人的著作,其中的教益亦是他常常引用的。书名是《荷兰景观中高压输电线塔之美》,其作者是安妮·米克·拜科尔和阿里基·德·包德,鹿特丹大学的一对教授夫妇。此书谈到高压线塔由发电站通往城市途中常为人忽略之壮美,认为输电工程为荷兰的风景增色不少。伊恩特别感兴趣的是书中论及荷兰人与风车的关系史那一部分,作者在此强调指出,同今天对高压线塔的看法相仿,起初人们认为这些早期工业化的产物具有险恶的异己性质,并不会像现在这样,唤起风车魅力十足、使人觉得好玩的联想。神职人员在布道时抨击风车,疑心病重的村民们有时会把它们烧光。在很大程度上,对风车价值和作用的重新估价应该归功于荷兰全盛时期大画家们的作品。国家的经济依赖这些旋转的机械有效运转,这使他们受到感染,把风车置于自己画作中最显著的地位,凸显它们最美好的形象,如它们在风暴中的安详坚忍、临近黄昏时阳光照耀在它们的叶片上发出的反光。亚伯拉罕·富内里乌斯的《阿姆斯特丹的赖森城堡》和雅各布·范勒伊斯达尔的《迪尔斯泰德附近韦克的风车》一类的作品启迪了荷兰人,让他们特别崇敬这些为荷兰带来生机的机械并且予以审美关注。
伊恩总结道,也许将来会由我们同时代的艺术家教我们认识当代工艺家具的优点。他希望电的导体的照片将来会挂在餐桌上方,有人会写出以输电网为布景的歌剧剧本。
最终,高压线塔的线路穿过时断时续、凹凸不平的田野,从斯旺兹肯姆镇以东进入伦敦,它穿越诺思弗利特镇延伸到泰晤士河岸。在那儿的一个足球场旁,高压线塔遇到迄今为止最壮观的自然障碍,那是一条宽度达到1.3公里的潮汐河流。为了避免导体在如此长的跨度中下垂、带来危险,通常需要三座高压线塔支撑它们。这是一条繁忙的航道,人们无法在水上建造平台。于是距离河岸最近的两座高压线塔别无选择,只能向上发展,达到190米之高,比一座40层摩天大楼还高。在雾中,人们几乎看不到塔顶红宝石般的灯光。目睹这条早已熟识的线路在此变得如此高大完美,我们觉得甚为自豪。
不过我们此番努力倒也没有得到特别的回报。到了河的彼岸,线路立即进入一片布满货栈、仓库和租金低廉的旅馆的地域,其中一家吹嘘说客房里有3个成人娱乐频道,还能瞧见伊丽莎白女王大桥。
到了吃午饭的时候,我们想去湖畔购物中心的美食广场,但是伊恩指出,如果我们继续往前走,便会沿着线路来到雷纳姆沼泽地的鸟类保护区。这个保护区归皇家鸟类保护协会所有,是候鸟的重要栖息地。最近那里刚刚开设了游客服务中心,供应南瓜汤和胡萝卜饼,全世界高尚机构的餐厅里的两款主要菜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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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我们那个阳台上的椅子坐着舒适,还可以一览无余地看到沼泽地,瞭望一种常见的交喙鸟(这个名字起得不公平)作长距离的游弋,伊恩却变得很灰心丧气。到处皆是鸟类观察者协会的招贴,它有自己的出版物,有礼品店,还出售擦拭杯盘用的抹布。一只巨大的塑料知更鸟站在咖啡机旁,以恳求的眼神鼓励资助者把钱投入它脑袋上的孔里。这个组织不放过这一小小的机会,利用人们看到鸟儿时的愉快心情,把它变成某种形式的、生机勃勃的商业行为。更有甚者,这种行为悄然无声地昭示自己在道德上显然优于其他形式的休闲消遣
。它完成了文化的原始工作,即接纳某一未成形的、不普遍的爱好,再以社会语言描述它、赋予它体面。
相比之下,高压输电线塔鉴赏协会显得可悲地不成熟。它的会员不多,没有餐厅,甚至没有钱给会员发送简报。其结果是,一座高压线塔在我们大多数人心中唤起的反应不过只是产生于随意间、得不到支持的冲动,是在高速公路上驾车或在旷野中漫步时转瞬即逝的念头,一分钟后便会消失殆尽,既无声望也不会带来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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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1844年发表的一篇名为“诗人”的散文中,美国作家拉尔夫·沃尔多·爱默生引为憾事的是,他的同时代人认同的美的定义过于狭窄。那些人认为“美”仅适用于描绘以往著名艺术家和诗人在作品中颂扬过的田园景色、未遭到破坏的牧场风光。爱默生在工业时代的黎明写作,他兴致盎然地留意到铁路、仓库、运河和工厂在急剧增加,希望为其他形式的美让出空间。他将怀着思古之幽情热爱旧式诗歌的人与那些他认为真正具有当代诗人情怀的人加以对照,认为后一类人才配得上诗人的称号。这倒不是因为他们写出了诗篇,而是因为他们愿意以不带偏见和个人好恶的眼光去看待世界。爱默生断言,前一类人“看到由村庄变化而来的工厂和铁路,便以为它们破坏了美丽的风景,那是因为工厂和铁路尚未在他们读到的书中被神化。真正的诗人却认为这些景致均是自然了不起的造化的一部分,与蜂巢或蜘蛛结出的几何形状的网相比并不逊色。大自然很快便将它们纳入她自己充满生机的范围中,她爱飞驰而去的火车,将其视如己出”。
7
我们的线路遇到了麻烦。在乡村里它可以循着直线经过十来个高压输电线塔,但是城市近郊建筑渐渐密集起来,在它的路线上不断设置障碍。为了落脚,它必须施展出一个大块头在布满杂物的地毯上行走的技巧。它踮着脚绕过储气罐和铁道,停下来为下水道让路,俯身躲开城市机场上EMB飞机的机翼。距离伦敦还有几英里,在一家生产“极可意”水流按摩浴缸的工业园区和一家饼干工厂所在地,高压线路从此一劳永逸地转入地下。
不消说,没有人大事张扬以纪念这一刻的到来,也没有标记显示它曾到过牧场、坎特伯雷的后花园或曾目睹肯特沼泽地里的鹅。电力进入伦敦的电路之前首先要经过一串磁绝缘体以降低电压,这些绝缘体凸面柱状的外形使人想到原始部落祭天仪式上的祭品。在一个特别高的绝缘体末端有一根黑色粗橡皮管,整条线路的电力均汇集在这里,它不声不响,最终在用户不知晓的情况下插入地面上的一个洞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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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恩要去赶火车。我们不免相互倾诉一番依依惜别之情,我们觉得共同经历过一些难以同其他人分享的事情。
就这样不显山露水地摇身一变,线路如今通向隐身于沙夫茨伯里大道的一个变电站,就在一家擅长烹制四川辣味鸭的中国餐馆后面。从那个变电所里,电力会输送到牛津街“博姿”店的化妆品柜台上、托特纳姆法院路的自动柜员机上、圣詹姆斯广场上英国石油公司的总部里,也会通到布鲁尔大街一家俱乐部门外的招牌上。那是一个广告牌,替地下室里一群跳钢管舞的爱沙尼亚舞女招徕客人。
在地下,这条线路会分成小股,最大的是400千伏,中等的是275千伏,在住宅区的街道上则降到132千伏。待到从插座中引出时,它已失去冲劲儿,只有240伏。电流在流动中表现得十分慷慨大方,它不要求用电人为它费神,更不会要求他们沿着青灰色的高压线塔溯源而上、穿越田野来到南方海岸边一个建在布满卵石的海滩上的单项电站。在汹涌的英吉利海峡海浪冲击下,电线在凛冽的风中不断发出不祥的嗡嗡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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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会计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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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朝着伦敦塔车站眺望泰晤士河对岸,你会注意到南岸耸立着一排新建的办公大楼。建造这些房屋只用了6个月,用覆盖着朴素的彩色玻璃的钢框架组装而成,看起来与这个城市仍不很协调,因为它洁净得出奇,而且与周围建筑的历史格格不入。它传达出一种非本土化、更适宜加拿大多伦多闹市区或美国克利夫兰的乐观气氛。在这些办公大楼东面,一队队外国孩子乘公共汽车来到一个栽着由私人养护的树木、有喷泉的广场上,拍摄泰晤士河的照片。因为没有赶上火车或在公路上遇到塞车的商人们已经耽搁了正事,只得坐在广场里的长凳上查看穿过明媚的晨风无影无踪地传送来的手机短信。
其中一座高楼顶上有一个不很张扬的标志,算是唯一的外部标识,提醒访客,他已来到世界上最大的会计事务所之一的欧洲总部。虽然不事张扬,这座大楼吸引好奇的过路人不加掩饰地观看里面正在发生的事情。大楼里的雇员似乎觉得自己在看风景而不是被人看,他们把穿短袜的脚蹬在打印机墨盒上,大大方方地在窗前吃午饭,在转椅上扭动身躯,或者站成半圆形的圈子从事不知名的集体活动,当着屋子里全神贯注的同事的面在白字板上书写首字母缩合词。他们的活动在3层玻璃后面展现,像是在一部怪异的无声影片中表演,只有海鸥、河上来往船只和东风奏出的乐章在为他们伴奏。
一走进大楼,人们便来到一座大厅里,它的设计迫使进来的人仰起头来,目光随着一块块上升的地面移动。就像建造大教堂的工程师带人参观圆顶正厅时那样,人们会联想到那些建起这座巨型建筑的人。与置身于沙特尔大教堂时的情况不同,人们不很明确究竟应当崇拜什么。也许是辛勤劳作、精确、某种冷酷以及审计过程中令人惊讶的复杂工作。贴在墙上的一块匾上写道:“我们喜欢诚实正直、精力充沛、热情洋溢的人。”
看到有许多人坐在大厅里的红皮沙发上,你可以想见要先等一会儿才能与预约的人见面是寻常事。这在无形中会使来访者加深印象,认识到楼上的访问对象是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就像古希腊德尔斐的阿波罗神殿里的祭司一般,此处的接待员对自己扮演的庄严角色亦有所感悟。他会当场举行一场短暂的灌顶仪式,递给你一个证章,引导你坐到沙发上去,同时又应允会来叫你。那里摆放着免费取阅的报纸,还有贴上公司名称的瓶装饮用水。等待似乎是人类最古老的活动之一,可以追溯到罗马帝国时代元老院的议员在皇帝的寝宫外来回踱 6b65." >步,商人们排着队在中世纪西班牙科尔多瓦的大理石宫殿里,等候着哈里发的接见。隐约听得到电梯无序地砰砰直响,保安在十字转门那儿巡视,希望有人来找他们的茬儿,那样才好打发这冗长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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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同一个病人坐在诊所里一样,他不禁会瞧瞧其他在候诊的人,思忖是什么病痛使他们来到此处的。他们多半不会直言相告。这些会计师无需满足人生的肤浅需求。直至商业史的晚期、直至千百万人在城市里聚居并且组成产业大军,他们的职业才出现。在此之前,会计工作仅仅占用密室里、烛光下用于记账的那几个瞬间。此后,从事金融事业的专家出现了。这些人不会捕鱼、建房或缝补衣服,只是专事解决分期偿还、标准经营收入、交易税一类的问题,似乎已达到人类历史上劳动分工的顶点。这种分工3000年前始于古埃及,至少它在那些绿洲里产生了可观的收益,不过在心理上的副作用也是明显的。
会计师大楼里一切都显得高雅、保养得很好。这儿看不到寻常之处不免会有的蜘蛛网。人们穿过走廊和高架行人道,前往自己的目的地。5000名雇员分别在审计部、税收部、银行业务部、资本市场部、房地产部和风险咨询服务部工作,另有200名后援人员协助他们,帮他们修理椅子,把茶点推进与客户举行会谈的会场,转发电子邮件,把身份识别卡钉在一起。地下室的文具仓库里储备着数量惊人的用品,甚至比阿拉丁的山洞里的宝藏还多。那里有3000支荧光笔,它们的黄色荧光可以将地球围起来,使你联想到许多耗尽荧光笔的国家和场合。比方说,基辅一家旅馆里有一支荧光笔报废了,原因是有人用它在一份足足有500页、题为《铜开采业中的加权平均资金成本》的文件上划出了重要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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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众往往认为,会计工作与官场上的单调乏味是一码事。近距离审视一番后,观察者会发现,这个将天下数字天才招徕到一起的机构也给他们一个机会开展个案研究,看各个独立的部门如何令人羡慕地将同事情谊、智慧和无用的工作融合为一体。泰晤士河岸上这家总部是各种行为发生之地,颇具特色,即使与人种学者在南太平洋的萨摩亚群岛部落里的发现相比也毫不逊色。
我决定在会计师们的这座玻璃大厦里花些时间,并且要去其中一两位人士的府上拜访,以便记录他们在寻常一天里的工作和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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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是7月下旬早上6点,我在距办公处50公里之遥的伯克郡乡间一个村庄里。毫无怜悯心的电子闹钟不停地嘟嘟响,若要说过去7个小时所做的事情是“睡觉”,而且终于痛苦地捱到早晨,倒也并非妄言。我所追踪的一位会计师看当地新闻节目看得迷迷糊糊,不知不觉地睡着了。她可能只盖了一床羽绒被,也许那个房间还算安静,只有汽车的前灯不时将灯光投射到天花板上,不过她仍穿梭在汹涌动荡的梦境里,邂逅不曾料到的人士,体验不曾体验过的情感。
她回到学校体育馆里参加代数考试,坐在一个男孩身边,两人之间并没有明显的不和谐迹象。这个男孩是她的同事,也在零售及消费性产品部工作。接着,她在超市里排队付款。女王大声喊叫,说有人偷走了她的耳环。随即这一场面又变为与一位十年未曾谋面的情人在渡船上见面,他准确回忆起他们分手的日子,而她清醒时却怎么都想不起来。外表上,我们看起来十分安静,只有一只胳膊或一条腿偶尔动弹一下,实际上却是在这样一列魔鬼火车上行进,这真是奇迹。
闹钟一响,这位会计师便只得起身去盥洗室,她别无选择,甚至没有时间去回味梦境。多愁善感的联想和无法企及的欲望都被中止,自我被重新组装,以一个前后一致的实体出现,有固定的任务、有可预见的前途。在朦胧的黎明时分,在短暂的几秒钟里,她觉得自己有一只脚踏在两个世界内,身体的一部分沉湎于梦中,另一部分则走过场似地拧开水龙头刷牙。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通往夜间的吊桥被扯起来,很快只剩下哗哗流水声。窗边的一个壁架上摆着一瓶洗发香波,用粗体印着既熟悉又怪异的词儿“多合一护发素”,赫然宣示白昼的现实具有至高无上的地位。
仅仅在45分钟之前,这个国家仍处于一片静寂之中,然而在此后的30分钟内又有多少人洗头、打领带、找钥匙、刷去衣服上的污垢、朝着自己的配偶大喊大叫。这位会计师家中的诸种琐事也在首都周围巨大的圈子内千千万万个家庭中重演,从福克斯通到艾尔斯伯里、从黑斯尔米尔到切姆斯福德。闹钟在罗廷丁和哈里奇响起,这些闹钟摆在松木架和大理石桌面上。有些闹钟会振动,有些闹钟会让声音悦耳的新闻广播员开口说话,仔细分析飓风的走向和各种货币汇率的走势。
洗过淋浴、穿好衣服,这位会计师会吃一碗“脆果”牌玉米片,随后便匆匆拎起手提袋和雨衣在冷风中赶往火车站。到了室外,人们会觉得自然界居然仍旧存在是一件奇怪的事,而且静谧、安详,对人类的忧虑漠不关心。清晨的天空将昨天的狂风骤雨荡涤干净,而且毫无怨恨之意。这是一幅清纯的美景,激励人们在自己心中寻找活力和愉悦。
车站上的荧光屏显示火车会正点到达。这位会计师走到多年来刷上一层层油漆的维多利亚拱门下的站台终端,从西区戏剧演出海报和富有历史意义的古城堡一日游广告前走过去。有一架飞机在头顶飞过,大约是一位老飞行员一早便出航。也许飞机上有一个小孩此刻正在凝视地面,在窗子那么大的范围内看到这条铁路线由海岸蜿蜒通往城市。地面上,一列绿色火车出现了,它朝空旷的大地鸣响汽笛,向两侧微微摇摆。车灯亮着,照在车轮上发出反光。
走进车厢,我产生一种感觉,好像自己打断了教堂里会众的聚会。冷空气刺入早在铁路线起点便开始、在麦田里弥散开来的白日梦。已坐下来的乘客既不抬头也不明确表示已注意到有人走近,不过他们灵巧地挪动肢体让她费力地走过他们身边,在一个空座位上坐下,这表明他们知道有人走过来了。火车启程了,再度有节奏地沿着150年前铺设的铁轨咔嚓咔嚓前行,当时资本首次把工人从遥远乡村里的床上拽起来,那边远的农田一度曾是当地居民所了解的全部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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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考虑到大家同属人类,我们便会认为车厢里的沉默不可思议。乘车上下班的人假装在专心致志地想其他事情,这样仁慈得多,不必暴露他们私下如何互相评价、论断、谴责或仰慕。有几个人大胆地朝这里瞟一眼、往那里瞧一眼,像小鸟儿啄食谷物一样,偷偷摸摸的。只有在撞车事故发生以后,人们才会确切知道车上还有哪些人,知道国家经济中的一些小角色在撞车前曾经无害地坐在走道两侧,他们是旅馆、政府部门、整形手术诊所、果树苗圃、贺卡公司的雇员。
大家都在看报。要紧的不是搜集新消息,而是让大脑有事可做,不致沉溺于内省的思绪中,昏昏欲睡。对着报纸瞧犹如把一只贝壳举到耳边细听一般,涌入你耳际的不是海潮般汹涌的声音,而是感觉到鼎沸的人声扑面而来。今天的报上有一则消息说,一个男人开车时睡着了,其原因是他彻夜不睡、在互联网上与人通奸,结果他的车翻下立交桥,砸死了桥下一辆拖车里的一家5口。另一则报道说,一位貌美而且前途似锦的大学生参加过晚会后便失踪了,5天后有人在一辆微型出租车后座上找到她,已被人剁成几块。第三条消息详述一位网球教练和她13岁学生的风流韵事。这些报道显然都是疯狂的灾难,反倒悖论式地使人感到轻松自在,因为这些事情使我们觉得自己神经正常,相比之下洪福齐天。我们可以将这些故事弃于一旁,体会可以预见的日常生活带来的宽慰。我们会庆幸自己严格控制住了欲望,而且感到自豪,因为我们克制住了自己,没有给同事下毒或者在露台下与人闹翻。
窗外闪过熟悉的小场景:一个发电站、一块荒地、一个存放邮件的仓库、一片老树林、一群穿着灰蓝色制服的女生、一团在西边天际伸展的浮云、高速公路另一侧的购物中心、一条晾衣绳上荡来荡去的内衣,随即渐渐出现乡间别墅的后院,预示火车即将到达伦敦的中心地带。
在会计大楼那儿,雇员们通过厚玻璃门走进去。他们是在维多利亚车站、法林顿车站、伦敦桥车站和滑铁卢车站下车的,以后再驾车穿越隧道、乘嘎嘎作响的柴油公共汽车、穿过机场大厅、慢跑穿越公园或骑自行车先翻过山坡再走过大街来到这里。无论以何种方式,他们不让别人知道自己正奔那个蜘蛛网的中心而去。他们吃大相径庭的早餐,如丹麦酥皮饼、前一天晚上剩下的咖喱饭、香肠、苏格兰煮蛋以及一碗碗的“开心”小麦圈和可可玉米片,这些名称起得欢快,使乘公交车上下班的顾客满怀希望。
雇员们径直上楼去,并不向四处看。若要在办公室里感觉自在就不能留意大厅里那座古怪的银色雕塑,就必须忘掉第一天来上班时这地方多么令人感到陌生。开始工作即意味着自由的终结,不过那也是疑虑、强烈和任性的欲望的终结。这位会计师的10000种前景减到了令人惬意的少数几个。她有一张在开会时可以递给别人的名片,告诉别人,也许更有意义的是提醒她本人,她是营业部高级经理,并非一个附属部门中转瞬即逝的人物。同事们做出种种揣测,令人有受牵制的感觉,不过也叫人心满意足,总比早上一
个人被迫孤零零地沉思默想自己原本可以成为何种人物、现在却已永远无法成为这种人物好些。半小时后,她预定要与一位保险经纪人见面,还有一点时间去食堂买一份松饼和咖啡。太阳将一层露水蒸发殆尽之时,在办公室的一天刚开始的时候,淡淡的怀旧思绪也就荡然无存了。人生不再是神秘、悲哀、萦绕于心的、使人感动的、令人迷惘的或忧郁的,它只是目标清澈的行动之中的一个实在环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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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7楼一间会议室里,10个人聚集在一起商讨伯明翰一家公司的审计进度问题,这家公司为食品工业生产塑胶封装。这些人年纪、资历不等,从坐在会议桌首席仅穿衬衣的资深合伙人,到那位刚刚入行、穿色彩明亮的条纹西装的年轻人,他去年夏天才大学毕业。会场上有人开玩笑、善意地互相揶揄,令人想起一位教师和一群傲慢却恭敬有礼的学生的对话。“看昨晚的比赛了吗,刺猬。”那位资深合伙人问坐在他右手边的年轻人,这人的头发很艺术化地烫成一个个尖锥。“当然看啦,鲁宾逊。不过,下个周末我们就会抹掉你脸上的笑容。”对方反唇相讥道。
过去的一个月以来,审计组的5个年轻人每星期都到伯明翰来,住在城市南郊塑料厂附近的汽车旅馆里。他们白天在这家公司的财务部工作,翻阅账目、在笔记本电脑上分析数据。到了晚上,他们常去“印度之星”吃饭,那是一家孟加拉人开的餐馆,就在“科尔迪茨”
复式车行道对面(“科尔迪茨”是他们给自己的住处起的绰号)。出差条例规定,经理以下人员可以报销20.50英镑晚餐费。
要让会计师们详细谈谈他们的工作是很不容易的,他们觉得一个平民百姓表现出的好奇心一定是出于嘲弄的目的——他们早已经习惯了自从毕业时宣布从事这一职业以来在大千世界中经历的种种人情世故。我执着地发问,他们出于本能的反抗渐渐让位于发自内心的、精通一种非常复杂的技艺的自豪感。
我同埃米莉·万聊天。她今年28岁,最近刚从公司的上海办事处调到伦敦。以非常优秀的成绩毕业于上海交通大学后,她在那儿找到了职位。她把审计工作过程比作一件木匠活儿。她笑着说,若是没有她资本主义制度便无法运作。全世界的审计程序是一样的,因此会计师可以与外国同事配合默契、一道工作,就像飞行员之间的合作一样。那些规则已编辑成一部4000页的会计行业内的《圣经》,书名为《全球审计方法》。我把它带到床上读。在伯明翰,每一位审计组成员都有义务提供某一方面的材料支撑客户公司的资产负债表,一个人调查它的固定资产登记,另一个人则了解它的负债情况,第3个人负责核查它的应付账款,第4个人走访债权人,第5个人跟进供应商。审计完毕时,那位资深合伙人要在600份表格上签字,在法律上承担账目准确无误的责任,从而使潜在投资者充分信任该公司,让他们的钱通过漫长、无形的数码道路奔这家公司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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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这个审计组正在设法查验增值税计费系统是否可靠。他们在图上标出过去6个月以来1亿英镑在客户公司内部的流动情况。由于缺一份档案,作为非审计服务的“年金契约独立维持情况年度报表”只得令人恼火地推迟完成。
虽然何谓“自然的”、何谓“人工的”常常要靠仔细观察方可区分,自从人类在非洲大裂谷显身,250000年已经过去,我们无法否认自己仍旧远未达到人类的生存条件,不能不钦佩人们在订立协议、合同中令人费解的附属条款时所下的工夫。在从前的社会里,人们献身军事冒险或宗教狂热,这些程度不等的奉献已被集中到精确的数字计算上。历史或许会仔细描述英雄业绩和戏剧性场面,但是没有几个人最终到达公海,许多人仍滞留在海港中,在那儿解开锚上的铁链,清点绳索。
显而易见的是,会计职业使它的从业者以一种奇特的眼光看待世界。那些会计师们不问我怎样写书、为何写书,却问出版一本书的税是否可在几年内付清,或是一出版便全部付清。他们像泌尿外科医生,对于这些人而言,一个病人的首要器官总是肾脏。
更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们似乎并无意从事那种有望留下持久影响的工作。他们内心深处存有发挥自己智慧的自由,正如司机发挥他们的认路才能一样。客户要他们去何处他们便去。这个星期可能有人要他们处理一个钻油平台的融资问题,下个星期则是一家超市或>一个光导纤维厂的纳税责任问题,他们却不会留下来应付亟待处理的该公司的内部规划以及由此引发的弊病和烦恼。他们无意让陌生人了解自己或让人记载下他们应对目前全无迹象、却很快就要发生的事变的真知灼见。他们已甘于默默无闻,而且心理上完全接受。他们已很有风度地接受事实,即自己没有多少机会在审计事业中获得不朽的声名。
4
在1楼的一间会议室里,25位新手正在为期3年的会计培训班里上课,这是第2周。上个星期有人向他们大致介绍了撰写财务报告的原则,这个星期会有人带他们熟悉公司保险制度的运作机制。为了让他们振作精神,公司还用车载他们去伦敦以外的一家环境幽雅的旅馆会见董事长,还去一个矿泉疗养地待了一下午,做理疗和按摩。除此之外,还有人带领他们结识公司的精神治疗医生、了解公司里干洗机的用法、拜会信息技术部主任和会计师中男女同性恋者协会的负责人,这个协会的会员在每个月的第一个星期二聚在一起饮酒。眼下,培训班的学员们已听了半个多小时课,许多人已表现出疲倦的神色,于是课程指导教师便提早下课,让他们品尝门外摆放的牛角面包和丹麦酥皮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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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类历史上的大部分时期,促使雇员积极迅捷、尽职尽责的唯一工具是鞭子。工人们跪在脱谷房的地上捡回散落的玉米穗或把开采出的石料拽上斜坡时,工头可以经常痛打他们,工头不但不会受到惩罚还会得到好处。但是,在有些职业中,若要从业人员充分履行职责,就要使他们在很大程度上感到满足,而不仅仅是恐惧或顺从,出现了这样的职业,便必须改写就业规则。人们一旦明白,一个有本事切除大脑里的肿瘤、起草有约束力的法律文件或出售公寓的人,若是心情欠佳、愤愤不平、郁闷或生气便不能有效地工作,雇员的精神健康便开始成为管理层最关注的事情。
对世界上所有玻璃高楼里工作岗位的监管不能依赖雇员对来自外部权利的惧怕。监视塔无助于激励雇员发挥更多聪明才智去起草延期纳税计划书,促使高级经理人员十分耐心、敬业地处理他们负责的事务。这些高级首长们已失去了18世纪船主们的傲慢风度。真令人羡慕,那些船主可以在奴隶刚刚表现出患上败血症的迹象时便把他们推入大西洋中。新一代的权威人物必须莅临日间托儿所和一月一次的职工联谊会,谈笑风生地询问下级是否喜欢自己的工作。
简·埃克斯泰尔是这家会计事务所人力资源部的主任,在6楼办公,负责把权力的铁拳装进天鹅绒手套的一应事宜。她最近组织了一次风景画绘画比赛,旨在使审计员们发挥出潜在的创造力。眼下,为了进一步鼓舞士气,她忙着在大楼走廊里和问讯处那儿挂上匾幅,上面是配有图片的警示语:“我们的行业箴言:我们是谁?我们为什么而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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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简·埃克斯泰尔来到凡尔赛宫,即使是置身于路易十四的宫廷里的圣西门
这样一位日记作家也必须少说话。多亏了她,这家事务所制定了绝不容忍恐吓和散布流言蜚语的政策,为心情不爽的雇员设立24小时热线,还召开讨论会让大家发泄对同事的不满,建立颇得人心的机制,借此让经理叫一位下级知道他有口臭。
采取这些革新措施是基于一个信念,即工作场所的人际关系一点不比家庭关系简单或缓和,甚至会有更多困难。想到《美狄亚》
里的场面,我们看到至少家庭是一个得到承认、获得批准的可以爆发歇斯底里的场所。而办公室里的活动则在浅薄欢乐的掩护之下进行,使工作人员完全不知所措、无法应对在同事之间萌生的愤怒和悲伤的情绪。
虽然人力资源部采取的方法显得牵强,但实际上,这种不够自然的方法也使他们获得了成功。在这种详尽周到、消磨了一天的讨论会上和小组意见反馈会上,允许员工们男子气概十足地抗议说,这样的培训只会使他们屈从于某些规则,学不到其他任何东西。然而,这正像在家庭晚会上的情形,客人起初会挖苦提议玩图画猜物游戏的主人,接着他们会吃惊地发现游戏开始后自己便找到了发泄敌意的渠道,能够确定自己情感所系,也逃避了虚情假意的聊天带来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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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确,埃克斯泰尔的职务是前无古人的,她使用的职业用语也是前人不曾用过的(诸如“客户关系”、“个人烙印”)。从事这种职业的人十分少,因此人们会觉得她是一个多余的病态人物。不过这样想便是错误地理解了当代事务所非常特殊的性质,它是一个生产想法的工厂,依赖成千上万员工彼此恰到好处地沟通的能力,以满足客户过分的苛刻要求。再往深处说,它是一个经不起窝里斗的实体,不能容忍各部门之间不通信息、对不甚公平的薪级表心怀怨恨、经理衣领上出现头皮屑、公司发布的文件中将不定式分开的写法、有人伸出湿漉漉的手去抓重要合同文件,等等。因此这个实体亦无法摆脱小心翼翼地安抚雇员的常规做法,如请他们去唱卡拉OK,实施“本月最佳员工”奖励方案,送优胜者乘船游览,让他们与董事长共进丰盛的午餐,等等。
5
很长时间以来,我一直想见到这位董事长,但是他先是去了俄国,以后是印度,后来又是美国,虽然后来我可以肯定我曾看到他在伦敦总部跨进电梯。根据官方说法,有段时间他在楼上办公,但是太忙,不能接见我。最后,他终于应允给我半小时,同我谈谈事务所的发展前途以及他的职业所面临的挑战。
我们面对面坐在一个没有多少家具的房间里,公共关系部的主人在一边作陪。除了加强暗示,要我说话留神,我不知道他的在场还能有什么别的目的。
董事长表面上表现得亲切和蔼,却掩盖不住他对作家毫无耐心。同每个工作日一样,今早他5点起身,慢跑40分钟,7点以前便开始办公。他管着12000多人,这些人分布在丹麦、喀麦隆、印度、塞内加尔、瑞典、阿尔巴尼亚、北爱尔兰、摩尔多瓦和南非的办事处里。
虽然大权在握,他放弃了所有象征权威的东西。大家称呼他时都只提名不加姓,他没有私人喷气飞机或自己的司机,与别人共用一个秘书。他乘火车上班,甚至没有自己的办公室。建筑师们起初为他设计了一个可以看到伦敦塔桥的专用办公室,但是他坚持要坐在一间普通办公室里工作,他的桌子与一个实习生的毫无区别。唯一与众不同的是,他的电话右侧有一块塑料板,上面印着西奥多·罗斯福一篇演说中的一段话,这位美国总统谈道,为了获得辉煌的胜利就必须发动每一个人,“如果他失败了,至少他是在奋力拼搏中失败的,那些既没有享受过胜利喜悦也不曾品尝过失败痛苦的冷漠、怯懦之徒永远不配与他相提并论”。
董事长的家具令我想起W·H·奥登在1948年写的那首诗“经理们”:
从前糟糕的日子倒也不坏:
阶梯的最上层
坐着倒也很不赖;
成功意味着许多好东西——
悠闲、大餐、更多的宫殿
那儿塞满更多的书籍、姑娘和骏马,
从此以后他便轻松自在
让人抬着上山去,
瞧瞧别人怎样行走。
不过,奥登明白领导权在谁的手中。他质疑道,在现代:
哪一位画家愿意
描绘湖里现身的胜利者
他赤身裸体跨上海豚背
周围有一群小天使守卫?
当然,权力并未完全消失,只是重新配置。董事长以普通雇员的姿态出现,最大限度地保住自己的高位。他做出与众人同呼吸共命运的姿态,他的下级因此钦佩他的真诚。其实他内心里意识到,只有摆出常态才能使自己不致再沦落为普通一员。
董事长还被迫放弃了高声发号施令的权力。他不能斥责欧洲工商管理学院和沃顿商学院的毕业生,剩下的唯一手段是劝导。每个月总有三四次,他在自己帝国的不同角落里走上讲坛、脱下外衣、望着听众席上的3000名会计师、背对着身后的幻灯片背景对大家说他们都是令人钦佩的专业人士,然后再迅速转入下一个话题,建议他们改进工作方法。他像信仰衰退时代的传教士那样语气谦卑,态度恳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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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工作上的成功显然更多地依靠运气而并非业绩,即在经济史的顺流中如何审时度势、发挥主导作用。他像战场上的一位将军,在炮弹爆炸声造成的混乱局面中徒劳地努力企图造成局面仍控制在他手中的印象。
或许董事长觉察到我所关心的问题。可是他似乎并不将我们的会面当作一个传达有益信息的机会,而是在做一项危险的实验,看看自己能否不说有可能于他不利的话,一句也不说。换言之,他想尽可能地表现得乏味。他执着地以愉快却又不带感情色彩的口吻同我说话,那语气通常是对一群人讲话时才用的。
我请他讲讲事务所的发展前景。
他回答说:“没有人产生过那种错觉,认为我们遇到重大挑战。相反,没有人怀疑我们有一些极好的机会。”
他想为他的雇员做些什么?
答曰:“我们所有的人和合作伙伴都希望成为一个获胜的、一定会成功的团体的一部分。这个团体正在赢得市场份额,因此也在为所有的员工创造机会。”
他喜欢旅行吗?
答曰:“我们很幸运,因为我们已成为一个成功的全球性行业的一部分,但是我们一定要做得更多,为我们在世界各地的机构和市场做出最大贡献。”
他的事务所与竞争者有何不同?
答曰:“我们的员工就是客户眼中的品牌,一种特别的与客户打交道的经历只能由我们的员工身体力行,通过实现自我价值观去创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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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东拉西扯了20分钟以后,我非常想问他,最近一次他正在开会时闹肚子是何时的事。不过他以这种方式谈话并非是想保守秘密,而是多年来在世界上飞来飞去、在空调中生活、出席重要会议养成的习惯,这使他淘空了个性。也许10年来他一直独自待在一间房里,无所事事。我的厌倦之意已演化为对这个人的怜悯,他却根本不以为自己有可怜可悲之处。
6
午饭时间到了,随之而来的是由门廊弥漫到楼上的油煎食物发出的诱人香味。员工们可以在内联网上看到食堂的特价优惠菜。星期五的特价菜是“当天捕获的面糊炸鲜鱼,配塔塔汁和柠檬片”。星期五吃咖喱食品,星期二是“烤火鸡和各种花色配菜”。为了避免让来吃饭的人耽搁时间,网络摄像头在播放餐厅里排队的实况。
不过并非所有的人都能在吃午饭时放松一下。在这座大楼顶上的一排供高管就餐的饭厅里,一些资深合伙人开始在盘算如何从国内最大的企业代表那里收取数百万酬金的复杂问题,却装作只对最近的假期和孩子的教育感兴趣。这些可能正在博弈中的钱数目巨大,普通零售商人或打电话做推销的人手里流通的数目根本无法与之相比,他们只是在肮脏的底层乞求顾客惠顾,而这些资深合伙人早已学会像医生或大学教授那样摆出稳重、超然的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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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克是在东翼吃饭的合伙人,他在名为“与客户讲话的方式”的培训课上完善自己待人接物的方法。这个培训科目旨在帮助学员开发五项均以字母C开头的技能,即信心、商业技能、交流技能、个人才能、奉献精神。授课地点安排在北安普敦郊外森林边的一座旅馆里。晚间上课时,有一次,一对狐狸从窗外瞧着马克,当时他坐在摆着纸盘子和塑料刀叉的餐桌边,排练如何与想象中的客户一起进餐。
如今马克对面坐着一位真正的客户,他是阿伦,英格兰第三大牙科器械生产厂家的财务总监。他们在谈话中闪烁其词。第一道菜尚未端上,两人已经谈到板球、科莫湖
、一级方程式赛车、相比之下太阳能电池板何等低效以及伦敦的鸽子。马克今天特别累,因为他昨天在苏格兰阿伯丁的万豪酒店参加过一个石油行业的会议,讨论用远期交易和期货来抵押贷款,以建立增加现金流动、为发展注资的机制,一直忙到很晚才回家。好在窗外的景致还吸引人,他们可以再花几分钟辨认哪一座建筑是劳埃德大厦。墙上也挂着一幅画,可充作谈资。这家事务所喜欢艺术,刚刚搬进新总部办公时给一家艺术品收购公司提出要求,让他们用青年艺术家具有刺激性、吸引人的眼球的作品挂满几乎所有的空间。因此餐厅里也挂着一幅大照片,是一头母牛正要迈入一条浑浊的棕色河中去。背景大概是印度,母牛大概正想自杀。
与此同时,吉列尔梅正在餐桌之间忙碌。他今年42岁,来自巴西南方的巴热,受雇于一家独立的餐饮公司,在午饭时辰和晚间做侍者。他在工作时曾遇到埃克松集团、布拉韦哈特投资公司、达纳石油公司、印达古石油公司、欧米茄集团、齐多尼克PLC公司的总裁们。其实更恰当的说法是,他曾与这些人短暂地同处一室,因为这位6个孩子的父亲、褐色眼睛的英俊男子不大可能给他们留下特别深刻的印象,他曾用一只银篮子给他们奉上面包。
今天首先上的是蟹烩意大利扁面条,以后是金枪鱼条与炒土豆。假如你雇马克为你出主意,你每小时得付给他500英镑,但是你只要花7英镑便可雇到吉列尔梅。这差别不仅是由两个人祖国的历史和不同的繁荣程度决定的,也是由于马克先用去3年时间攻读一个法学学位,为了掌握审计报告规范,后来又在国王十字车站的英博夏尔学院
学习过两年。另一个原因是,他是注册会计师协会的会员,已辛勤工作15年,由见习会计师升任主管、由主管升任助理经理、由经理升任高级经理,最终由合伙人升到资深合伙人。
过了好几个月,阿伦终于拿莫扎特歌剧《女人心》的戏票和雷诺阿风景画展入场券对马克小心翼翼的要钱的表示做出善意的回应。至于吉列尔梅,签证期满后他会被遣送回国,虽然他不情愿走。
7
午饭后这里一片宁静,令人纳闷,仿佛人们对远古午睡的记忆阻碍他们在白天充分发挥精力。在7楼,工作人员坐在桌前,聚精会神地在电脑上工作、看文件。打印机不时呼呼响起,吐出纸张,像刚刚出炉的百吉饼,带着挥之不去的热度。
开敞式办公室的整齐一律,桌子完全按照员工的首字母缩写排列,例如ML6W·246。但是员工们蔑视这一套,在他们的工作地点表露出个性。毡板上贴着家人的照片,有时还能看到杯子或小饰物,印有此人崇拜的运动队的标志或度假地的标示。如果蹲在地上,你可以看到很多人脱了鞋子在地毯上来回蹭穿着袜子的脚。这一举动不仅引发透过棉袜的脚与含尼龙的织物的摩擦,也使人感受到对规则的轻微破坏会将家居的亲切感带入工作场所。
有经验的工作人员善于将环境家居化。他们懂得把带来的食物藏在公用厨房的某一角落里,知道如何选好上卫生间的时间,以免不得不坐在马桶上与某一同事攀谈,而他们与此人不久前曾在一间气味难闻、气氛紧张的斗室里共处。热火朝天的生产活动被晚餐计划、新的风流韵事、对电影明星和杀人犯古怪行为一针见血的分析打断。一天里真的用来创造财富的时间少之又少,却有很多时间用于做白日梦,以及从梦中醒来、恢复常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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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过窗子,他们可以看到人们穿着便装在河边漫步。这些人悠闲自得,令人不禁质疑这座大楼里展现的更深刻的工作逻辑是什么。忙于做事时,一个人总会觉得一些宏大的问题与己无关,他只是在为4点钟的一个会议准备文件,或是应此人要求、为满足彼人的需要在班加罗尔做一场报告。不过话说回来,这些会计师们也是总结工作生涯之意义的专家。依仗雇员准备年终财务报表的技艺,这家事务所获得了最大份额的收益。这份报表在介绍运营资产、资本收入、借出款和债务的冗长导言后以下列数据说明一年来的收益:
| | 今年(英镑) | 去年(英镑) |
|---|
营业额 | 50739954 | 30719640 | 毛利 | 10305392 | 7003417 |
这些数据揭示了办公室生活的真相,无可辩驳。但是一位进化生物学家会自豪地提醒我们,说生存的目的在于基因的繁殖。与之相比,这种真相仍然是不着边际或令人不快的。僵硬的年终账目其实只是强调,创造多少财富才能成为做其他事情的借口,诸如早上从床上爬起来,在投影仪前煞有介事地讲话,在国外旅馆房间里插上笔记本电脑,做市场占有率的分析报告,以及向凯蒂长及膝盖的灰色羊毛短裙投去热切的一瞥。早在钱挣到手里之前,我们便意识到必须让自己不停地忙碌,我们明白砌砖、将水从容器里倒进倒出、把沙子从一个坑里铲到另一个坑里的乐趣,却从来不去费神考虑这些行为有何种更伟大的用途。
8
说起那条短裙,我得补充一句,凯蒂是北欧散客部主任的助手,22岁。今天正在为老板的斯堪的纳维亚半岛之行安排行程,他会在两星期内启程。她的桌子上有一本《哥本哈根览胜》。她为老板预定了这个城市帝国旅馆楼上的一个安静的房间,安排在7∶30与当地办事处的主要成员一起吃早饭,其中有索伦·斯特罗姆、拉斯·斯科夫·克里斯腾森以及莫滕·斯托克霍尔姆·布尔。
凯蒂大概是附近唯一能够集中注意力做事、不为自己的脸蛋和身材着迷的女人。她的美貌不免令人想入非非,人们容易在不知不觉中以严厉、不耐烦的态度对待她,会被她误认为他们冷漠,甚至粗鲁。该事务所的行为准则明确规定:“我们不能容忍在工作场所发生性骚扰事件,包括以不尊重的口吻谈论别人的外貌;使用下流的语言;提出涉及别人性生活的问题;侵犯别人的尊严的身体接触或在同事中造成令人不安、带敌意、有辱人格、羞辱、无礼的工作氛围。”
从表面上看,该行为准则极为充分地捍卫了无辜一方的权力,令人钦佩。不过对于这一段措辞严厉的文字还可以有一种更愤世嫉俗的、自私的解读方法。真正受到保护的也许不是一个受到下流猥亵伤害的人,而是该公司。凯蒂的短裙引发的情感具有危险的煽动性,这种情感势必破坏公司的基本运作规程。它有可能暴露一个令人尴尬的事实,那就是我们会发现做爱比做工作有趣得多。
公司对员工的嫉妒倒也很平常。若要想做成一件事情,历史上每一种社会形态都必须调节人类的性冲动。我们居然天真地认为自己思想开明,这阻碍我们认识到,在职业行为准则之下遮掩着多大程度上的旧式性压抑。
另一自相矛盾的现象是,这类压抑事与愿违,往往导致性行为,因为色情的本质特点便是,它恰恰会最充分地勃发于受到最严厉禁止之处。在14世纪,圣母修道院是性事最最泛滥之地,而当今最最淫荡之地则莫过于公司里隔成一个个格子的开敞式办公场所。办公室之于现代世界恰似修道院里的生活之于中世纪基督教世界,是能够激起欲望、力量无比强大的纯洁之地。
如果修道院和办公室曾对那些表现出有犯罪迹象的人予以严厉惩处,那是因为它们都是或一度曾经是社会最看重的价值观之所在,一处是基督的教诲,另一处则是金钱。金钱与办公室的关系犹如上帝与修道院的关系。不论肉体的欲望受到何种语言的谴责,不论是针对性骚扰的政策还是关于罪恶和撒旦的说教,它们只是相似的异端邪说,因为它们竟然敢于拒绝公认的目标,无礼地暗示世上还有比股票行市或耶稣基督更有价值、更强大的力量。
对性欲的压抑至少在一个领域里仍是有收益的,就像已付股利一样。很符合逻辑,在春宫文学作家的想象中,办公室和修道院均异乎寻常地屡屡出现。现代早期的色情小说绝大多数均描写晚祷和礼拜仪式时教士中的放荡不轨、鞭笞,而当代互联网上的色情文学则无休止地描写办公室员工在工作场所、电脑前口交和鸡奸。对此,我们一点也不会感到惊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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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6点,办公室里的人开始离去。1小时之后,只有那些忙着准备很快就要用到的陈述和报告的人留下来。有些人要在桌前度过漫漫长夜,凌晨1点左右会有人送来可乐和比萨饼,那时他们会休息一下。
太阳已接近地平线,在大楼的玻璃上投下橘红色的光芒。今天他们做了什么?一个员工给客户出主意,说明从斯洛文尼亚进口苹果会涉及何种税务问题,另一个人写了一篇论文,比较5个西非国家的营业税有何不同,第3个人给人发胸牌卡、将300个打进来的电话输入电脑。这些成就无疑会随着时间的流逝失去部分意义。从现在起再过3年,7月29日下午的日记便几乎无人能够读懂了。它被分割为以小时为单位的小节,每节用于与不同的同事会面,他们的名字和面孔都已变得模糊。
咨询部的一个员工走向伦敦桥车站,从那里乘火车回肯特去。他在路上停下,在一家超市里买一瓶葡萄酒和一块蘸奶酪汁的鸡胸。他整天都不曾离开办公大楼一步,因为他在忙着做一份数据表格,分析一家美国医疗诊断器械公司的投资情况,还要回复正在丹佛
做项目的同事发来的邮件。走出有空调的大楼前庭,他吃惊地发现室外那么暖和,泰晤士河显得那么苍凉古朴,那么多人都充满活力,他们个头儿有大有小,行为举止大相径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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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平时不同,今晚半节车厢里只有他一个人。12年来他一直在走
这条路。夏日的阳光斜照进来,割下的青草散发出的气味从旷野中飘进车窗,阵阵怀旧思绪袭来,征服了他。他把双脚放在对面的座位上,回想起另一些与这个夜晚几乎一样的夜晚。温度相同、天色也是这样晴朗,只是那时他母亲还活着,孩子尚未出生,他尚未离婚。他仔细回想所有不容易做的事情、不做亦可的事情、值得懊悔的事情。他从远处心平气和、居高临下地审视自己的缺陷和失去的机会。生活仿佛只是一部拙劣而又多愁善感的电影,他是其中既值得同情、却又令人厌恶的主人公。他已到了喜欢怀旧的年纪,然而就在此刻,就在窗外分散伫立的某一房子里有一位16岁的少年,对于这个少年而言,今年这个炎热的夏天是渴望和发现的季节,是一个30年后注定会在火车上忆起的季节。现在,这列火车尚未造出,只是西澳大利亚沙漠里红色灌木丛中的铁矿石。
公寓里很安静,笼罩在负罪感中。这里万籁俱寂,而在泰晤士河岸上,那位会计师正在网上忙碌。他努力控制住自己、不对一位实习生发脾气,那是因为他注意到有人在早上洗过淋浴后随手把浴巾扔在沙发上。他面临挑战,不知能否心平气和地结束这一天。他的思想一直集中在办公室里各种事务上,如今这里却是一片静寂,只有微波炉上未定时的电子钟在闪烁。他觉得自己好像刚刚玩过一场无情地考验应变能力的电脑游戏,接着突然从墙上拔下插头。他焦躁不安,同时又觉得筋疲力尽、十分虚弱。他状态不佳,无法做事,当然也不可能读书。读一本严肃的书不仅要花时间,还要留出感情空间,使人先产生种种联想、以后再从种种担忧中得到解脱。也许,他一生只能做好一件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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疲劳与神经紧张混合后给人带来一种奇特的感觉,消除它的唯一有效方法是痛饮葡萄酒。没有咖啡带来的振奋、酒精带来的松弛,办公室文化便不够合理。借助智利产的解百纳葡萄酒和催眠术的仁慈引导,丝毫不动感情地对人讲述自己白天做过何种行为不轨的事,看看晚间新闻报道的各种灾难,这都是最终解决方案。
第九章 创业精神
1
在这项研究即将结束之际,我遇到一位研发以太阳能为能源的电动机车的发明家,他对我说,谈论现代工作的随笔如果只涉及那些正统、成熟领域内已享有盛誉的行业是不全面的。他督促我考虑考虑那一大批企业家,他们中有许多人待在短期出租的办公室里、坐在二手办公桌前工作,只有一个商标和一张名片能够证明自己是合法经营者。他们每年都有不为人知的发明和服务问世,以期改变人们的生活,同时也
改变自己的命运。
遵从他的建议,几个月后,我来到位于伦敦西北部的一个会展中心参加一年一度、旨在把小企业介绍给潜在投资者的展览。那是一个我不熟悉的地区。从利比亚到新西兰的200多家企业在场内租了展位,而且可以享受邻近的贝斯特未斯特酒店的打折房价。
你能想到的每一经济部门内都有人提出新建议,诸如用于牛群放牧的卫星跟踪系统、寻找打丢了的高尔夫球的手提雷达设备、可充气的战地外科手术室、为打鼾夫妻设计的高密度耳塞,以及为眼镜商定制的礼券分发方案。很多公司都在重新思考生成能源和淡水的途径。3个瑞典人带来了一个用鸡粪做能源的发电站缩尺模型,还有全世界粪便总吨位统计数字支撑他们的理论。进门处,有一群精神治疗医生在展示他们的计划,预备为乘飞机长途旅行的高管提供心理咨询。
这些人提出的建议范围很广,说明资本主义目前尚处于初始阶段。我们认为自己生活在消费社会后期,其实在后人看来,当代最成熟的经济体制仍很原始,就像我们判断欧洲中世纪早期的状况一样。去除体味的除臭剂问世仅有80年,用遥控器开关的车库门出现不过35年。直到最近5年,外科医生们才研究出安全切除肾上腺肿瘤的方法,在心脏中植入主动脉瓣膜。我们仍在等待电脑帮我们确定可以与之结婚的意中人、让扫描设备替我们找回丢失的钥匙、寻找消灭家中蛀虫的可靠方法,还要等待能使我们长生不老的灵丹妙药研制出来。无数新行业是消除低效、满足人们希望的潜在力量。商业机制的无限发展前景是使人们的心愿得以实现的最有意义的、也许是最重要的一个因素。
2
我翻阅出席者名录,产生特别想见到穆赫辛·巴赫马尼的愿望。此人是伊朗人,发明了一双可在水上行走的鞋子。每只鞋里有一块纺锤形状的玻璃纤维,配有微型外置发动机,人穿上它每小时可行走15公里,不过同时还需要用合适的滑雪杖保持平衡。巴赫马尼已花费5年时间去完善他的产品,在里海度假城市马哈茂达巴德他母亲家附近做过试验,他预计产品在娱乐和军事市场上会有销路。
通过电子邮件,我们两人商定在国际会议中心对面的一家“必胜客”里一起吃午饭。刚刚点了蒜蓉面包和一瓶苏打水,我便得到消息,说巴赫马尼在希思罗机场被拘留了。他们怀疑他企图运进制造炸弹的设备,已把他带到豪恩斯洛的一家移民中心问话。传递这个消息的人是他的同事,穆罕默德·肖拉比,一位科学家。他的老派礼仪、字正腔圆的英语和粗花呢西装无一不令人想到这是一个崇尚英国做派的人。这样的人现在已不多见,除非是仅限于或完全通过前现代时期文学作品与联合王国有过交往的人士。肖拉比告诉我,他还是想法子把巴赫马尼的促销小册子运进来了,把它们摆在他的展位对面。他俩是发明家协会的同事,这是伊朗的卡塔米总统在德黑兰建立的研究组织,希望借此将伊朗变为一个发明中心。包括鞋子在内,这个协会有5件产品在交易会上展出。
此时已是1∶30,我知道肖拉比一定花了很大气力才找到我,于是我请他同我一道吃午饭。我们点了几只超级至尊,边吃边谈肖拉比本人的发明。那是一种防止汽车和摩托车相撞的系统,这项发明依据他名之为对牛顿第一运动定律的错误的探讨,将重物和滑轮绑在摩托车前轮或汽车挡泥板上。肖拉比对我解释他的公司的广告语的意思:“不会再有人死于道路交通事故。”说完他从衣袋里掏出一张发黄的纸,是从《德黑兰时报》上撕下来的,上面有关于这种设备装在一辆吉普车上、在米亚内一个伊朗陆军基地试验成功的报道。底下还有一则与此无关的消息,说的是伊朗国家滑雪队的一位名叫侯赛因·萨维赫-希姆沙基的队员在土耳其举行的障碍滑雪赛中的一次冲线。肖拉比觉得遗憾,由于出口限制,他无法把一部用于演示的汽车运到伦敦来,不过他还是邀请我午饭后去逛他的展位,参观他想法带来的一辆儿童自行车。他说,这辆自行车可以充分说明他的发明的原理。待回到展厅里,他迫不及待地跨上这辆自行车在铺着地毯的走道里来回骑行,他的身躯笨拙地伏在一辆极小的车上,使我联想起我童年时代的高把拱起式自行车。与此同时,他语速很快地?谈起安全行车以及对他的发明的抵制。他认为受美国中央情报局鼓动,所有主要西方汽车制造商都在参与抵制。起初他的英语发音还算清晰,随即越来越难听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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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与伊朗人隔着几个展位之处,我遇到卡罗琳·奥克利。她是一位从肯特来的年轻母亲,也是压缩“脆薯块”的发明者。每一“脆薯块”中装有12厘米长的灰色炸薯片,数量与寻常的25克袋装炸薯片相同,紧紧挤压成油腻腻的一块。以前在吃她喜欢的零食时必须用上两只手,奥克利有些嫌麻烦,于是,她就想到了这个主意。她很自信,认为随着时间的推移、找到合适的投资商,“脆薯块”会像同类谷物食品一样,成为无处不在的小食品。她仅有一个自制的样品,参观者可以触摸,她在一边讲解压缩成块的“脆薯片”与散装在袋子里的薯片相比有哪些显著优点,比如容易放进孩子们的午餐盒里、在厨房橱柜里占的空间较小、过圣诞节时可以塑成松树形、过情人节时又可以塑为心形。销售成品则是奥克利的男朋友的任务。这个热情的年轻人对女朋友的天才十分崇拜,他强迫我从样品上咬下一块品尝,并要我拿一份资料回去。我试图回想还有哪些生活消费品会占用充气货柜里的宝贵空间,而且有一天会因压缩成为棍状而获益,但是我什么也想不起来。我又想到,躲在压缩“脆薯块”后面的这一对恋人或许会从这一企业家生涯的最佳状态中体面地退出,他们会规避邻居好心却在无意中伤害他们的询问,到老年再回头审视发明压缩“脆薯块”的经历,那时塞满阁楼一角、与孩子们弃于一边的玩具做伴的一箱营销材料便成为唯一的纪念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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企业家精神似乎完全在于一种感觉,即现存秩序不可靠、只是怯懦地展示可能实现的前景。在企业家们看来,无法做成某些事、无法生产出某些产品既不是正当的也不是必然的,只是说明人们有从众心理和缺乏想象力。不过这种情形也要求他们培养自己讲求实际的精神,领悟难以把握的金融和法律现实,同时对别人究竟是怎样的人有明确的认识。这一领域要求他们必须艰难地将想象力与现实态度结合在一起,虽然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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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虑到没有多少人能将这二者结合起来,又看到这么多人受到鼓励去尝试创业,我尤其感到不祥。这个交易会如此受欢迎,而且得到地方当局和政府机构的大力倡导,这说明创办一种新行业的想法与现代的成功观念紧密联系在一起,借助具有远大抱负的企业家令人羡慕的生平传记在社会上广为传播。与之形成对照的是,舆论对他们不那么能干的同事的破产和常常发生的自杀事件的相对缄默。新创业的公司对当代人的理想至关重要,与为死者灵魂祈祷的仪式或维护女性的童贞在中世纪我们祖先的价值观中的地位相差无几。
事实上,我们达到资本主义社会顶点的可能性比4个世纪以前人们被接纳进入法国贵族阶层的几率高不了多少。至少在 8d35." >贵族时代社会更加直率,因此对各种机会也更加..宽容。它不会无情地拿炸薯条大做文章,渲染说所有关注其发展前景的人都有机会,因此也不会残酷地将寻常的人生与失败的人生加以比较。
我们的时代荒谬地将例外视为规则。一位在新兴行业里投资、脸上带着嘲讽神气的资本家使我明白改换门庭、切实取得商业成功的统计概率。他来交易会上看看,这样当天可以不去办公室,并没有别的目的。他说他会立即扔掉每年收到的2000多份创业计划中的1950份,以后再仔细读剩下的50份,最后在10份中投入资金。5年内这10家企业中有4家会破产,其余4家会陷入所谓收益低的“垃圾场循环周期”,只有两家会获得可观的回报,使他的企业得以维持下去。这种前景注定会使99.9%期待成功的人士失望。
虽然企业家的活动会导致资金和希望完全毁灭,其中亦有一种悲壮的美。受到一份曲意迎合的创业计划激发的乐观主义的鼓舞,人们会在匆忙中把几十年来通过平凡的工作耐心积攒下来的钱转到某一当时他觉得值得信赖的总裁手上,这位总裁会迫不及待地点燃烧钱的柴堆,在辉煌却又基本无足轻重的烈焰中把它烧光。
几乎所有来参展的人都注定会让自己面对面地撞上兴办成功企业的悬崖而完全失败。比方说保罗·诺兰,他设计了一种装在浴缸底下、可以翻出来的搁物架,用于摆放清洁用品和化妆品。还有爱德华·范诺德,阿姆斯特丹一家酒馆的老板,他花光一生的积蓄研制出“瞬间灭火器”,一种一次性灭火装置,不过这种装置在实际生活中使用价值有限。他们只是众多来参加交易会的发明家中的两位,终究有一天,这些发明家会被迫回到更合适的实现人生抱负的道路上来。
虽然如此,这些企业家们亦应受到颂扬,因为他们表现出人性中值得尊敬的执拗一面。在其他场合下,这种执拗会使我们不受别人威逼便主动与某女士结婚,或者表现得大无畏,仿佛死亡并不一定必然到来。他们表明,在很大程度上人们喜爱令人兴奋的事情和灾难甚于无聊的度日和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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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我顺道参加了英国发明家协会的一次会议,一个会员正在介绍研制一部安放在火车站里的除臭剂发放机的想法。想到这个主意的原因是,他和其他乘车上下班的人来往于拥挤的站台上时不免会大量出汗。该协会会员一致认为,当今世界的组织运作方式并未发挥出它的全部潜能。他们惯于仔细审视自己的家中和周围环境,看看有没有尚未充分发挥作用的东西,譬如口封不牢的垃圾袋,午餐盒太硬、不易清洗。研究停车标志能否予以改造,在车子快碰上它们时自动缩进去。虽然我从未发明过什么东西,随着下午时光的流逝,再加上午饭时要的几杯葡萄酒发挥了效力,我觉得自己也可以拿出一些涉及各个行业的实验性的想法与大家分享,均是世界经济中至今缺失的。其中包括组建一种新型度假公司,带游客去参观工业基地而不是博物馆;我还想建立一些非宗教性质的连锁小教堂,让无神论者到那里去满足自己迷乱的信仰渴求;我要创办一种新型餐馆,它以指导食客们怎样才能谈话得体、如何交友为主,而不仅仅提供饮食。即使在这些思想十分解放的发明家当中,我提出的项目只是招来一阵令自己不安的沉默。
人们常说,随便哪一个傻瓜都会想到一个好主意,却只有几个伟人能够依靠这个主意开创一番有利可图的事业。英国发明家协会的会员们似乎将这个直率的说法颠倒过来,这在一个作家眼里倒是快事,作家天生更适合想主意,却不知该拿这些主意做什么。这些发明家将企业家的明确想法予以升华,使之成为不切实际的幻想。虽然人们强迫他们用风险资本的务实语言说明自己做了些什么,他们天性本是乌托邦式的思想家,决意要让世界变得更好,每次改造一部除臭剂发放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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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一些据说有企业家眼光的发言者应邀对代表发表讲话。特雷弗·思韦特是一位公务员,他的演讲题目为“如何将一个珍贵的想法变成一大笔钱”。这个题目欠考虑,无法遮掩深藏在主题之下的焦虑。他有三位听众,其中之一是一个马来西亚人,他发明了一只袖珍避雷器。
进行到议程最后一项时会场上变得甚为活跃,一位著名苏格兰实业家大驾光临交易会,大家都简单地称他鲍勃爵士。鲍勃爵士在40年的经商生涯中积攒了10亿英镑,他计划把这笔钱全部捐给格拉斯哥大学图书馆,部分用心是教导两个儿子懂得金钱的价值。鲍勃爵士起初是做浴室瓷砖生意的。16岁时他只是一个早熟的水管工学徒,却已认识到这个行业有多么冷酷无情。后来他建立了连锁店,出售8000余种瓷砖,这些瓷砖是在罗马尼亚的一家工厂里生产的,其价格只是英国零售价的零头。经理们与顾客高声谈话的声音在这些光线昏暗的瓷砖大卖场里回荡,他们总会给顾客一些折扣,最终敲响了从阿伯丁到圣艾夫斯所有小瓷砖商人的丧钟,然而在公众心目中,他们却与许多令人心情暴躁的下雨的周末失败的室内再装修工程联系在一起。鲍勃爵士王冠上的另一颗宝石是连锁体育馆,新年后的两个星期里它们赚到了最大的一笔钱,对象是那些被自己臃肿身材的数据搞得心烦意乱、顾不上阅读关于如何惩罚违规会员的附属细则的人。接着,与此相匹配的是遍布苏格兰和英格兰北部、为鲍勃爵士称之为“大块头女士”开设的50家餐饮店。如今他的兴趣甚广,分布于从医疗保健到财务服务的各个领域之内。他在丹麦拥有十几座高速公路上的桥梁,在阿尔巴尼亚有一家水泥厂。
英国发明家协会的会长负责向与会者介绍鲍勃爵士,但是他好心办坏事,先抛开主题长篇大论地谈起他最近去巴利阿里群岛
旅行的见闻以及他儿子婚礼的详细安排,最后才不慌不忙地谈到他和其他组织者能请到鲍勃爵士是多么荣幸。鲍勃爵士站在他身边,足蹬一双厚底鞋,表情凝重,这篇溢美之词没完没了地说下去,鲍勃爵士显得无动于衷,对接受邀请并不感到那么荣幸。
最后,终于轮到身高1.5米的鲍勃爵士接过麦克风讲话,他的语气近乎恼怒,而他的演讲题目“我们当中的企业家”,是听众原本没有料到的。他先发表一通带苏格兰口音的、咬字清晰、夹杂着骂人话的长篇大论,大肆攻击官僚们、官场上的繁文缛节、一事无成的人、不劳而获者、信托投资者以及税务稽查员,之后转而论及他的职业生涯教会他的有关赚钱艺术的10件事。遗憾的是,他列举的事例陈腐不堪。这也许是因为他要保守真正的秘诀,把它们带到坟墓里去,把他的钱送到希尔黑德
去,也许是因为他真的不知道自己这个格拉斯哥失业码头工人的儿子如何、因何终于成为世界上最富有的人士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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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他只是提到自己在哪些方面有才能,如何从机场书报摊上淘来的商业书籍中学会经商。
鲍勃爵士的演说十分雄辩,他的过人之处还表现在对周围环境的焦虑不安。他以毫不留情地挑别人的错、指责别人平庸而闻名于世。这似乎在暗示,从本质上看,人的智慧不过只是一种对现状不满的高超能力。他承认自己不信任雇员和转包商,总要坚持亲手在他所有公司的来往票据上签字,还养成一种每晚熬夜仔细审查大批电子数据表的习惯。在发明“瞬间灭火器”的爱德华·范诺德在阿姆斯特丹郊区的房子里早已安详入睡以后,他一定仍在忙碌。
我们往往认为人的品质应当前后一致,我们应该表现得既美丽又深沉、既警觉又轻松、既才华横溢又平实稳健。很明白的一点是,鲍勃爵士的成功和精力固然令人钦佩,但是做他的妻儿一定不会令人高兴。
至少鲍勃爵士是一个令人鼓舞的讲究民主的人。无论谈到哪一种生意,他都拒绝接受像他这样的人不可能成功的想法。他从事过的各种工作使他对事情如何运作特别敏锐,不再受天真的、孩子气的视野局限,而我们大多数人仍 4ee5." >以这种观点观察世界。他认为,包围这些金融和工业人造庞然大物的并不是遥远或令人费解的程序的产物,而我们却常常以为它们像地球上的自然特征一样,是必然会现身的,诸如仓库、购物中心、控制塔、银行和度假胜地。他认为这些都是有点像他这样的人努力奋斗的结果,他们坚忍不拔、勤奋工作,认为命运就掌握在自己手里、由自己左右。他懂得各种因素如何聚在一起发生作用,懂得如何为一家超市融资、着手建一座52层的摩天大楼。他知道哪一个律师能帮他把一座石油平台弄到手、如何与澳大利亚政府谈判买下新南威尔士州的私立学校。他可以遥望一片景物、确信那不是神造的,而是多少有点像他这样的人造的。在这一点上,至少他是一位真正的成年人。99li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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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演结束后鲍勃爵士留出时间让大家提问,一个看起来像学生的人抓住机会站起来问鲍勃爵士为何决定把财产捐给一个大学图书馆。根据鲍勃爵士极短的回答判断,这个问题不是使他恼怒便是令他觉得无聊。他的超脱促使我想起历史上许多巨头的态度,他们花费毕生精力在世界各地掠夺,烦扰他们的下人,却在临死时悄然放弃抢来的财富,把它们捐给基金会。直到今日,他们的财富仍在向被某种强烈愿望萦绕的穷人散钱,这些人想写研究亚述陶器
的专著或演奏巴松管。这些巨头们似乎最终意识到自己没有别的抉择,只能放弃野心和贪婪,临死做个按常理判断的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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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企业家聚会后,我立即觉得受到了鼓舞、经受了锻炼。我明白自己其实赞赏一些幻想家的想法,比如穆赫辛·巴赫马尼发明的可在水上行走的鞋子,他那个稚气的工作试图振作精神、开发被主流企业忽略的产品。我同样也欣赏这些精力充沛的男人和女人钻研的广度,但是他们的目的却不易达到,因为他们显然对人们如何在一些事情上作出决定有误解,如怎样渡过一个湖泊、怎样吃薯片、如何在浴室里存放东西或扑灭火。这些人是在写自己的故事,用某种当代小说的形式写创业计划,而且还添了一些人物进去、赋予他们完全难以置信的性格。这种疏忽最终会受到惩罚,倒不会被某一位聪明的年轻人在《伦敦书评》上发表的尖刻评论抨击,而是因此失去客户、立即失败。
相比之下,鲍勃爵士对人心理的把握是无懈可击的。他了解人们都喜爱在宽敞的停车场、显著位置上看到推销打折浴室用具的广告,他知道我们一旦摸到自己的大腿有多么粗壮便会惊慌失措,不过也知道看到价格便宜的香肠时我们会变得多么贪婪(几年前,他的公司刚刚得到一家以汉堡包为主的快餐连锁店“金色煎香肠”的股份,收益颇丰)。尽管他深谙世事,谈到要弄清楚自己暴虐脾气中的深意时,鲍勃爵士却表现得很懒,对别人没有耐心。对积累财富的总体目的,他仅仅表现出转瞬即逝的兴趣,而且显然不愿意研究商业是否能够凭借自身力量造福社会,只是以嘲讽的口气将这一使命交给伪善而且怯懦的慈善团体。
虽然如此,你若在想象中将幻想家们和鲍勃爵士的长处结合起来便得到了一个理想企业家的形象。理想主义者和实干家性格的明智结合将使此人成功,不仅在于审时度势,也在于能够应对来自官僚机构和财政方面的挑战。以制度形式将自己的需要确定下来,并以理论永远不能企及的方式影响人们的生活。
实情是,理想并不仅存在于想象之中。生活中的各种生动例子表明企业家们成功地建立了富于革新精神的学校和有开拓意识的政治组织,开创了新形式的社区,开发出旨在提高生活质量的技术。我意识到自己深深钦佩他们,每当我借助传媒获悉或聚会时听老朋友讲起(甚至以其他更间接的方式)他们的业绩,这些业绩总会打动我,令我不时陷入羡慕和自愧不如的心境中。与我不同,这些有进取心的人不会一听到要交纳营业税或查验雇员分类账便逃回梦想之中,他们想法战胜资金、法律和人员方面的挑战,最终使自己的异想天开的主意变成赢利的客观实在。这些精英人物与纯粹的知识分子不同,这两类人的关系犹如自己开餐馆的厨师与写作烹饪学的作者之间的关系。
若要为在公众场合里做出平庸的表白、承认自己羡慕这些人找借口,那就是在此情形下,我的感情大约是与众不同的。我们有多得出奇的人(即那些有待成为真我的人)在私下里总会表述自己的意见,憧憬我们即将创办的各种事业如何会使世界变得更加美好。处于更一厢情愿的心境时,我们甚至会在沉思默想中考虑到细节,比如店门口的遮阳篷应是怎样的,为新业务做的广告该如何措辞。这些愉悦的、全身心投入的白日梦源于我们的某些气质,早在儿童时期,这些气质便使我们在厨房角落里乐此不疲地玩起了开杂货店的游戏,或在花园里的一个纸盒子里开旅馆。人身上好像有一种天生的持久冲动,要以创办企业的形式表现藏在心底的热情,实现抱负。
我发誓,来年我还会来参加交易会,带上我自己发明的、可在水上行走的鞋子。
第十章 航空工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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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段时间,我觉得自己什么也写不出来,常常一连好几天躺在床上想自己的工作究竟有什么意义。这时,一家从未听说过的斯洛文尼亚报社打来电话,问我是否愿意代表报社去巴黎采访,写一篇关于在布尔歇机场举行航空展的报道。在航空航天大事记上这是一个重要的展览,每年举行两次,届时制造商们云集此处与航空公司和各国空军的人见面,设法让他们对舵轮、雷达、导弹和驾驶舱的挂帘发生兴趣。
这位编辑希望我能向他的生活在卢布尔雅那和附近山区的100万读者传达他称之为“飞行带来的极度乐趣”,鼓励我留意或许会改写航空史的技术上的进展(他举了一个例子提醒我,也许以后有可能在飞机上洗淋浴)。他表示抱歉,说酬金不多,下榻处是一家经济型酒店,俯瞰通向巴黎的一条高速公路,又补充说他有办法让我参加许多重要的新闻发布会,包括一场阿布扎比王室成员谢赫·艾哈迈德·本·赛义夫·阿勒纳哈扬亲王
将宣布订购22架空中客车A380飞机的
新闻发布会。亲王计划借此举加强他的酋长国在世界上各免税区的显赫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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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少在起初几天里,交易会严格仅限航空航天专业人士和记者参加,场内平静,洋溢着轻松的欢乐气氛,人们均像在婚礼上遇见的客人。故我与排队等着拿瓶装水的人聊天也不会是一件不同寻常的事情,或是在G550间谍飞机在法兰西岛上空做皮鲁埃特旋转时,我设法压过它的声音与邻座吃巧克力面包的陌生人攀谈,由此大开眼界,比方说了解了一位加蓬空军上校的生活概况。
跑道边的展览大厅划分给各个国家,展示出各国民族性在飞机部件上的体现。瑞士人专事生产飞行仪表,巴西人善于制造螺旋桨,乌克兰人则试图冲破一切难关,在起落架和金属合金方面建立自己的声誉。
尽管航空展上出售的东西贵得出奇,前来采购飞机设备的顾客们仍不可避免地受到繁华商业街上高科技产品的吸引,接受一位穿紧身连衣裤的前瑞典小姐的诱惑,或受免费去欧洲迪斯尼乐园度周末的蛊惑参加抽彩活动。吃午饭时,很多公司在腾出展位上的空间摆放当地的食品,希望一位已决定不买加利西亚
空中加油飞机的潜在买主会在品尝几片干腌火腿后顺便瞧一眼他们的产品。乌拉尔山脚下一家工厂的代表带来了一大块包裹在亚麻布里的奶酪。他们用小刀把它切成小方块、摆放在俄罗斯联邦国旗底座周围,激发客户对齿轮架(这家企业的主要产品)的好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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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顾者较少的展位不免笼罩在悲哀的气氛中。大家都明白,航空和航天工业的每一部门都无法逃避破坏性竞争,即使是极端专业化的公司也无法确保不遇到竞争对手,如生产襟翼的抗氧化系统的厂家。世界上的每一种产品都有5家厂商在同时研发,然而这并不总是导致企业破产的充足理由。在沙特阿拉伯,政府高级官员作出了一个决定,要在交易会上留出一个展位展示该国的航空航天工业成就。然而,公平地说,这种成就根本不存在。沙特阿拉伯的展位比平常展位大一倍,陈列柜里摆放着枝形吊灯、皮沙发,墙上挂着淡茶色毛毡,令人想起沙特阿拉伯塔伊夫山脉的色调。经理没有什么话可说,大多数时间穿着一身栗色西装、打着领带,独自与一只不锈钢日历盘默默相对而坐。不来巴黎参加展览即等于承认沙特阿拉伯不能制造飞机,由此可以推论出它对技术革新没有兴趣,已经放弃了跻身有远见国家的努力。以这种方式参加交易会只会在暗中证实人们的看法,这展位便是一个大胆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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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俄罗斯和它的姊妹国家、在这里照管陈列品的人勇敢地应对困难。在这些国家以西的国度里,航空产品的买卖必须符合政府的条文规定,会拖很久。在这里,有关官员笑嘻嘻地一挥手便通过了。你可以当场付款买下一个导弹系统或一颗苏联时代的卫星,这些产品通常附有用于推销的简短影片,因此或许也体现出了经理的摄影技术,一个强壮男人用变调的美式英语解说导弹呼啸着飞上天空时的画面。长期以来受忽视的推销术如今异常灵活地付诸实践,这些实施者已刻苦攻读过 href='1056/im'>《高效能人士的七个习惯》
。不幸的是,在整个消费世界里,可以辨识的商标品牌是使顾客产生信心的基本手段,而伏尔加高级客机公司似乎尚未找到一条便捷的途径以规避这条规则。
为了寻找技术上的新发明,我来到宣传一家日本厂商推出的72座小型客机的展位。一些机翼设计方面的改进使得这种飞机能够有效降低运营成本,这些改进的确切性质尚不得而知。与原物同样大小的机舱内部复制品已装在货箱里从横滨运到巴黎,可以在预约后巡回展出。与有关人士交换名片后,两个分别负责推销和市场的人带我走进机舱,在我身后锁上这架模拟喷气机的舱门,然后分别坐在通道两侧、默默地瞪着前方想象中的驾驶舱。我希望借助某一种游乐场里的把戏使这部机器做模拟飞行,但是这次参观没有特定的主题或重点,只是让客户瞧瞧座椅上的设备和配餐室。该公司要求接待人员态度殷勤,所以参观时间不宜太短。出于礼貌,我恭维了主人几句,称赞这些东西质量一流,好像是他们亲手造的一般。舱门关上以后,交易会上的嘈杂声音消失了,这时我们3人都尴尬地体会到人际沟通很不容易。于是我开始想象我们真的已飞离巴黎郊外,透过窗子、由毗邻的普拉特和惠特尼公司的展位射进来的紫光提示我们正在穿越平流层。过了许久,舱门打开,我们走出来。市场部主任送给我一套明信片,上面印着这款飞机,说他期待再次见到我。不过我感觉到这家企业笼罩在悲哀的气氛中,令我怀疑它能否如愿以偿,在中型喷气机市场上占据绝对优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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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世界上第二大发动机生产商的展位旁,我花了好几分钟观察一个特别迷人的年轻女推销员。她留着齐肩栗色长发、穿米色西装套裙,正在咬左手食指上的指甲。她靠在一只风机叶片上,两条修长的腿交叉着。她不是我那天遇到的第一位女士,但是她的容貌令我深思。我以前一直认为,卖主经常刻意依赖女性魅力的做法只是一个征服航空公司主管的粗俗计策,暗示购买该厂家的产品会使他们与某一经销人走得更近。现在我的看法有所不同:显而易见,不论多么有利可图的订货都不会使买方接近这些女人,所以她们在展位上出现只是意在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在商业上更具说服力。她们的真正作用是提醒霸气十足、一副饱受磨难样子的中年男性顾客:美女是可望而不可及的。这些女人驱使男人抛开所有浪漫的抱负,专心致志地做生意、处理技术问题。她们不是勾引男人的狐狸精,而是一根根激励男人奋发向上、臻于完美的马刺,是使买主境遇改善的所有好事情的象征,其前提是他们必须忘掉她们,把注意力集中在展厅里成千上万精心设计的部件上。
我必须优先考虑那家斯洛文尼亚报社交给我的任务,因此去几个新闻发布会会场做了采访。一开场,麦克风便会出现一些问题。人们在桌前坐下,桌上摆着各个公司的旗帜,在几个记者面前宣布他们已经签过协议。人们往往很难探明这些协议的意义何在,因为文中有许多缩写词,使读惯轻松易懂的普通报刊的读者望而生畏,好奇心大减。我在《每日航空消息》上读到UPS已选定ADS-B作为下一代航空电子设备。《国际航空》报道,克里莫夫正在用VK800抗衡P&WC PT6。分布在几大洲各个工厂里的许多人的生计就取决于这些晦涩难懂的事件,但是它们只是人们每日在报上读到的边缘性新闻。报业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将焦点对准杀人案件、离婚消息和电影,因为它不能指望读者密切追踪那些以费解的文字表述的、在科学和经济领域内的新发明,虽然人类的未来要仰仗这些发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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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国家派来军事代表团考察新装备、订货。在由交易会回旅馆去的通勤火车上,我常常会碰到某一较弱小的空军的一位高官,挂在他胸前的那一排勋章表明他军功卓著,却与去办公室上班的同行乘客的日常工作全然无关。航空展最后一天那个早上,我在这样一列火车上与中亚一个国家的3位代表聊起来。他们每人都带着一个小包,里面装着毛巾和换洗内衣。这些飞行员下榻的旅馆中的锅炉坏了,他们听说展厅里有淋浴设备。他们的经历使我重新评价我住的旅馆,其优点显而易见。
他们的主要兴趣在于双引擎强击机。虽然付不起钱买一架欧洲“台风”战斗机,他们以成熟的谈判者特有的自信去见那家厂商。他们的傲慢表明,如果不能达成合适的协议,他们不用费力便可在别处找到一系列可供选择的三角形机翼战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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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洲“台风”战斗机经销人员带他们顺着一个小梯子爬进驾驶舱。为了谁说了算的问题他们似乎争吵了一番,先说了一阵狠话才排定顺序、确定由谁先操纵飞机,一个人在一边以怀疑的眼光注视着他的两位同事,随时警惕待遇不公的迹象出现。透过玻璃座舱罩可以看到跑道另一侧有一排小房子,许多房子前面挂着衣物。待我的新朋友们握住操纵杆之时,他们的目光似乎在看别处,也许在想象自己的飞机已在敌方头顶上发射一排“风暴幻影”空对地导弹,现在正以二马赫的速度飞越帕米尔高原,沿着费琴科冰川飞行。这样他们也就忘记了从前的屈辱,如在山洞里度过的寒夜、在有露水的破晓时分嗅到骆驼呼吸发出的难闻气味。
交易会即将结束的那天下午,就要举行闭幕式时,我听说谢赫·艾哈迈德·本·赛义夫·阿勒纳哈扬亲王取消了出席计划,原因是他最喜爱的一只猎鹰生病了。但是他会发布一篇新闻稿,概述220亿美元的采购款项主要花在哪些产品上。我希望尽量推迟回到空空荡荡的旅馆房间里去,因此我在“空中客车”的展位那里闲荡,察看将要建造的飞机的透明机身模型,欣赏机舱内一排排整齐的微缩座位,也想到未来改进商务舱的雄心勃勃计划。多数代表团已经离去,清洁工人便前来擦去发动机上的指印,摆好台面上的小册子。吸尘器发出扰人的嗡嗡声,似乎在质疑厂商所说的“空中客车”系列产品存在的意义。几天以来,我发觉自己第一次想到航空工业以外的事情上去。
原本不必担心这一晚上如何度过,回到旅馆后我便发现一场庆祝闭幕的晚会正在进行。旅馆管理部门意识到这里的客人大都是与交易会有联系的,故在酒吧里举行这样一场不拘付钱多少、量入为出的庆祝会,借机额外挣点钱。这是我遇到有血有肉的活人的大好机会,而在此之前的几天,我只能根据他们在洗手间里转动卫生纸架时发出的呼呼声,透过将我与他们分隔开的薄薄的、甚至一推便会凹进去的板壁传来的打手机的说话声想象他们是怎样的人。似乎没有什么有权拍板飞机买卖的人住在这家旅馆里,那些大人物大约都在巴黎市中心的克里莱酒店预定了房间,此刻也许正在由波音公司赞助、环绕斯德岛
遨游的游艇上进晚餐呢。也许他们正在搜肠刮肚地找得体的话说,颂扬一番巴黎圣母院中灯光照亮的拱式扶垛,那是石匠们在1240年前后建造的。情愿住在我所在的这家旅馆里的人大多是航空工业中第3、第4级供应商,即那些生产较小的、不那么复杂的飞机部件的人,他们甚至不生产终极产品,只是制造生产航空部件所需的工具。>.99li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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啜吸着以橘色冷饮为底基的鸡尾酒,我结识了一位来自美国得克萨斯州沃思堡市的推销员。他的公司生产商务喷气机上传输氧气、燃油和机油的橡胶管。他带着发自内心的激情向我描述这些人造血管般的管子如何将各种液体快速输往乘客座位底下,这些乘客这时却在不知不觉中翱翔于云层遮蔽的大海上,飞向目的地。看到我对此颇感兴趣,他俯身从特大号皮包里抽出一本小册子递给我。那上面介绍了3座仓库,全都绘着横贯屋顶的红色条纹,它们位于临近达拉斯-沃思堡机构的一个工业区。小册子上说:“在供应水平流动的总体燃料溶液方面,没有哪一家公司能平我们的记录。”不过,这位销售经理选择的旅馆证明,并非每一位潜在的顾客都打算附和这一乐观的评价。
虽然这次庆祝活动标志着几天的艰苦工作即将结束,许多参加者却觉得焦虑不安,不知究竟是为什么。订货、库存水平、英国民用航空总局的规定或易浮动的美元兑换率?有些人为诺思罗普·格鲁曼
准备修订它的采购流程的消息感到苦恼。一个专业从事腐蚀核查的男人告诉我,他和妻子疑心他们选了最糟糕的时间翻修在怀俄明州夏延的房子。这个地名毫无道理地令我想到一所原始小木屋的场景,与我最近在19世纪美国风景画家托马斯·科尔
的一幅特大油画上看到的景象相仿。
美中不足的是没有什么东西可吃,于是我们一边说话,一边很不明智地吃掉大量薯片和咸坚果。明白那天晚上我们无法解决所有的问题,我们也要了鸡尾酒会菜单上的酒水,希望能在酒精的帮助下设法暂时忘记它们,让自己舒服一些。
端着第3次斟满的酒从吧台回到桌边时,我突然产生一个自以为很深刻的想法,即这次航空展览不过是此时此刻世界上正在举行的几百个专项工业展览之一,机场大厅里挤满代表,为拉杆行李箱制造商送来客户,为高速公路边的汽车旅馆带来生机,养活色情影片业的从业人员。人们还召开各种会议,研究海边公寓与牙科器械、废物处理与制药业、婚礼与乘拖车度假等课题。在这些交易会幕后还有为确认订房发往喜来登酒店和贝斯特未斯特酒店的传真,以及穿过皇冠假日酒店和费尔菲尔德酒店阴郁的走廊、由厨房一路推入客房的托盘,有的用切成片的泡菜点缀着。
一个迪斯科舞会开始了,旋转中还有阿巴合唱团
的歌曲。这一天十分漫长,而大家再见面的机会又十分渺茫,所以跳舞很合时宜,特别是当演讲者随着《超级骑警》的曲子起舞之时。它的抒情歌词不大为人所知,却暗示各国应多多交往,而这些使大家聚在一起的飞机可以为此提供便利。
代表们纵情跳舞以便忘却推销员的种种焦虑、摆脱行业内流言蜚语带来的神经紧张。他们跳舞,为的是不再去想航空工业不断变化的未来、它的下一代的加力燃烧室和机电式驾驶舱、它承诺会出现的低耗油发动机和纳米技术机翼。在迪斯科舞会的帮助下,我们设法让自己
回到不那么完美的现在,那就是位于布满工厂和会展中心的城市中央地带高速公路旁一个灯光暗淡的酒吧。我们伸出湿润的手相互握着、在砖地上摇来晃去,从共有的人性中获得安慰。我们吃下过多的坚果,肚子发胀,我们的腰身变得臃肿、消化不良、睡眠不佳,我们的钱财被人骗走。我们仍是一群动物,偶尔仰望天上的繁星,却仍植根于大地,未能免俗。
2
参加航空展的经验使我难忘。我开始改变对飞机的看法,乘飞机时会留意座椅上的装饰、副翼以及灯具,会设想它们在飞机上有何用途,会联想到交换名片、灰色的货仓、推销员的行李箱以及交易会展位上切成块摆放在盘子里的奶酪。我不再把窗子的塑料边框视为不可省去或很自然的东西,而是生产过程中的不断耐心改良的结果,是两个人在一个摆着小旗帜的讲台上商定的,而且被《每日航空消息》的摄影师拍摄下来。
半年后,我应邀在加利福尼亚州立大学贝克斯菲尔德分校演讲。驾车从洛杉矶我的住处向北行驶,抵达目的地大约要2个小时,我本想在一天之内来回。做完一场几乎没有什么人去听的报告之后,我在下午三四点离开贝克斯菲尔德,不料却在高速
公路上选错出口,开上一条往东南方向去的漏斗般的不归路,进入莫哈韦沙漠。
文明的标记很快便消失,代之以像月球上的山谷一般千篇一律、连绵不断的荒芜田野。不过断言这风景酷似月球上的景色也是不公平的,呈现出一片荒凉状的星球显然不止这样。秃鹫在头顶上盘旋。经过几英里自从冰河时期结束便不曾改观的地貌后不时再度可见人类活动的迹象,于是又有了新的机会赞叹人类不可思议的怪诞癖好,特别是在最最荒僻的地方竖起布告板的癖好:“平价美味墨西哥肉卷”
。还有一些分散在各处的遗迹,如没有屋顶和窗子的小石屋,它们正在慢慢解体、陷入沙漠中去。这些房屋显得很古老,难以想象它们是淘金者在19世纪80年代才筑成的,并非基督诞生之前几百年间巡行天下的罗马军团士兵的杰作。
来回兜了一两个小时圈子,我为自己的无能恼羞成怒,也不再指望当天回到洛杉矶,便把车子开进莫哈韦城里的一家汽车旅馆。与金伯利在昏暗的门厅里聊过几句天气如何之类的话后,他问我要能俯瞰游泳池的豪华房还是要停车场顶上比较便宜的普通房,接着又补充说我大概会要普通房,那里火车发出的声响会小一些。
在此之前我没有时间详述。就像耸人听闻的情节剧里的场面,突然传来响彻旅馆的巨大轰鸣声,此后足足有4分钟我根本听不到别人说话。响声在山谷里荡漾,在蒂哈查皮山的悬崖上发出回音后渐渐消退,使人意识到这个小城所在的沙坑硕大无比。莫哈韦横跨美国最繁忙的铁路枢纽上,许多火车足足有100辆小轿车连接起来那么长,它们不分昼夜源源不断地驶来,载着化学药品、碎石、水果罐头、电视机、牛肉和玉米粉。这些货车往北方和东方而去,从长滩
的港口驶向丹佛和芝加哥的货仓,车上装满货物,虽然每列车有8部机车推动,其速度却很少达到每小时50公里。在阴天的夜晚,成群结伙的墨西哥小偷出没于莫哈韦与贝克斯菲尔德之间的峡谷里。他们常常跳上这些慢速行驶的火车,割开装贵重物品的货箱。他们每个月都有一两个成员死在沙漠里,这些人在岩石和裂隙中迷了路,身边是装满越南生产的跑鞋的赃物袋子。金伯利给我看当地报纸上登载的一件类似的不幸事件,他丝毫不为所动,语气中流露出报复心理。看来,丢鞋的一方与偷鞋的一方扯平了。
对火车的感受令我难忘。了解它之后,你会萌生一种想法,觉得那就像你在一个酒吧里勾引了一个女人,在她起身去跳舞或去洗手间时,却发现她只有一条腿。我从金伯利那里拿到一把钥匙后便上我的房间去,但是马上便意识到必须逃离,直到要睡觉的那一瞬间再回来。我再下楼来去泳池游泳,只见一个10来岁的女孩坐在池边日光浴床上剪脚趾甲,剪下来的趾甲屑奇迹般地飞到青绿色水泥地板另一端。不幸的是,用来造泳池的大部分经
..t>费都浪费在路边竖起的一块巨大灯光指示牌上,炫耀这儿有一个泳池存在,其结果是没有剩下多少钱用于让它真的存在。这是可称之为泳池的池子中最小的,也许过不了多久便要改称它为澡盆了。
于是我又开车出去绕着莫哈韦兜风。同美国西部的许多小城一样,这里没有可供市民们聚会、举行标枪比赛、开展哲学辩论的市中心。而根据大多数历史记录,伯里克利时代的雅典人正是这样做的。这里甚至没有沃尔玛超市。我根据城里招牌数量判断,最吸引人的地方算是机场。机场在小城另一面的对角线上,有几间棚屋、一个机库、两架塞斯纳气象飞机和一条起落跑道。在临近傍晚的灰白天空上,一家超轻型飞机越过山谷缓缓飞来,我甚至看不出它在运动。我继续绕着机场前行,这时引人注意的一幕跃入眼帘:在跑道尽头的地平线上聚集着大群飞机,似乎一个很大的国际机场上的所有飞机都在此降落,紧密地排列在一起,翼梢挨着翼梢。好像有一场我不知晓的灾难发生,促使大批人从各个大洲乘飞机迁徙到南加利福尼亚的这个角落里来。有来自荷兰、澳大利亚、韩国、津巴布韦和瑞士的飞机,有短途“空中客车”,也有巨大的波音747客机。使这场面更怪诞的是,这些飞机旁边均没有平日可见到的支持设备,没有舷梯、载客车、行李车或加油车。它们停在沙漠里的灌木丛中,没有人照管它们。乘客似乎仍在舱里呆着,等着开门。
待驶近了,我才看出每一架飞机都受过损害。有几架飞机没有机头,还有几架飞机的液体进入口和传感探头裹在银箔里。有些丢掉了起落架,机身用包装箱垫着才不会触及地面。印度航空公司的一家波音737客机被切割成两截,两端栽进沙里,它的驾驶舱竖起来指向天空,后机身已不见了。
这架飞机被带刺铁丝网围在栅栏里,一侧建有管理部门的一所单层简陋房屋。我想得到容许,走近看看,便推开波纹钢板门走进一间办公室。里面那人正蹲在桌子底下处理打印机故障,这困境自然弄得他情绪极坏。“不行。”他头也不抬便冲我嚷道。我解释说,我驾车路过飞机场,那些被人抛弃、在沙漠里慢慢烂掉的巨大的飞机有一种奇特、悲壮的美,把我迷住了。
“滚开。我们不接待参观。”他斩钉截铁地回答道。
我很自信,认为此人若是了解我产生好奇心的深层缘由,或许会改变主意。于是我开始自言自语地演说。以下是经过润饰、但大体相同的文本,若是不让读者读到未免不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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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进一步探访这些几近毁灭的飞机,虽然是个人行为,但是也与一种悠久的西方传统一致,我也想很投入地研究衰亡之中文明的残片,这种传统至少可以追溯到18世纪。当时,包括歌德在内的众多探访遗迹的人士去意大利半岛欣赏古罗马遗址,通常是在月光下。看着昔日壮观的宫殿和大剧院遗址,他们的心灵得到抚慰,虽然现在那里已成为一片杂草丛生、狼和野狗出没的荒地。德国人一向是一个善于造出复杂词汇的民族,他们创造出‘毁灭欲望’(Ruinenlust)这个词,用以描述这种新潮的激情。实际上,一个社会越是进步,就越对被废弃的东西有兴趣,因为它从中得到有益提醒,从而清醒地认识到它自己的成功也是十分脆弱的。废弃之物亦是对我们迷恋权力地位、荣华富贵的直接挑战,像刺破轮胎放气那样使我们不致再犯愚蠢的错误,去全方位地疯狂追求财富。因此,一个来美国的游客自然会对这个国家发展中往往被忽略的一面发生兴趣,尽管它是所有现代社会中技术最发达的。对我而言,你窗外那架正在解体的美国大陆航空公司的波音747客机一定与青年时代的爱德华·吉本
眼中的罗马竞技场差不多同样有趣。”
听完我刚刚发表过的这篇雄辩有力、很有文化的深奥大道理,此人一时沉默不语。我们仍听得到那架超轻型飞机在头顶发出的嗡嗡声响。此人显然天生不愿说过分恭维别人的甜言蜜语,因此当他终于张开尊口时,那话仍是“滚开”。这次他说得干脆利落,也许是认为上次回答得不够尖锐。为了免生歧义、发生误会,他又恶声恶气地补一句:“他妈的从这儿给我滚出去,要不,我就给你屁股上来一枪。”
此人话虽然说得难听,却并非完全不讲道理。他对钱的价值了解得很透彻,于是我给他几张面额20美元的钞票。此后我们便商定,在那个机场晚上关门之前我可以随意在那里闲逛,不过先要在一份很长的法律文件上签字,保证我(如果我死了,那就是我的亲属)永远不可因室外种种危险可能对我造成的伤害控告他或他的继承人。条款包括、但不局限于一些像剃须刀一般锐利的飞机机翼、放置不稳的机身以及莫哈韦沙漠里的响尾蛇。这些脑袋呈三角形的蛇已在飞机上的配餐室里、发动机里和座位上安家落户。临别之时,我的这位良师益友还柔声细语地特别叮咛我,要我当心沙漠里的乌龟,它们也在这些飞机残骸中游荡。据他说,很多乌龟已有100多岁了。可以想见,当“圣路易斯精神”号
飞越大西洋时它们正值二三十岁的壮年。它们十分提防陌生人,一旦受到惊吓便会泻出膀胱里的尿,其结果是失去整个季节里体内所需的水分,它们全靠它维持生命。
进入机场以后,我才发现飞机损坏得远比我想象的更厉害。只有几架飞机是完整的,多数零部件都被拆卸了,仅有主干部分保持完整。地上散布着起落架、发动机、座椅、货柜、副翼和升降舵。这些机器尚能工作时备受工程师和高级技师的宠爱,死去后却受到锯子和钻头的任意宰割。
这里异常喧闹。送食物的手推车上的门、安全带、翻转过来的卫生间里的马桶在风中噼啪噼啪响,让这里变得像风暴中的码头一般热闹。很多飞机上炫耀似地印着所属公司的名称:中途岛航空公司、布拉尼夫航空公司、诺瓦航空公司、非洲捷运航空公司、环球航空公司、瑞士航空公司。它们起初被编入各大航空公司的机队,随着时光的流逝在航空业的阶梯上逐渐降低,直到最后堕落成为只在夜间飞行的货机,往返于迈阿密到圣胡安
之间或在亚的斯亚贝巴与哈拉雷两地间穿梭,昔日一尘不染的头等舱座椅如今用银色的胶带粘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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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马里航空公司的一家波音707客机侧身躺着,只剩下一只机翼。1966年,澳大利亚航空公司将它买下,此后的8年里它在伦敦与悉尼之间飞行。后来,它被转卖给马来西亚航空公司。在吉隆坡,新主人将漆在机尾上的袋鼠涂去,换上一只有民族风格的小鸟,还撤销了头等舱。在飞往香港的航线上服务10年后,这架飞机又转入索马里人之手,这时它的机身后部已是污垢斑斑。靠非法生产的零部件维持,这架波音飞机蹒跚着飞上天空,在摩加迪沙、约翰内斯堡和法兰克福几地之间往来,运送士兵、走私犯、救援人员和旅游客人。此后它在摩加迪沙机场与一辆行李车相撞,与叛乱分子交战时机尾被子弹射穿,一台发动机着火后在内罗毕机场紧急降落。这家航空公司最终破产了,它的总裁也在一次恶性的抢劫事件中被人开枪打死,这时有关方面达成协议,把这架已很脆弱的飞机运往它最后的归宿。
飞机很快便衰老,真是触目惊心。摆在这儿的最旧的飞机从生产线上下来还不到50年,但是它们显得比古希腊的一座神殿更古老。驾驶舱里残留着已过时的设备:体积很大的胶木电话、一卷卷很粗的电缆线、装在天花板上放置电影放映机的粗笨大匣子。舱里还设有随机工程师的座位,如今他们的工作已被一部与一本精装书籍差不多大小的电脑取代。有些飞机上装有普拉特和惠特尼公司生产的JT3D发动机,那是上个世纪70年代的宠儿,可以产生在当时看来很了不起的17500磅驱动力。它却不曾料到,几十年之后自己的换代产品具有5倍于此的驱动力,却仅消耗一点点燃料、产生一点点噪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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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现代持久的技术和社会变革的背景下,死亡的前景变得别具特色,它令我们完全丧失信心,不再认为劳作具有永恒的意义。或许我们的祖先会相信,他们取得的成就能够经受流逝中万物的沧桑巨变,我们却明白时间是一阵终将席卷一切的飓风。我们的楼宇、我们对格调的感觉、我们的观念很快皆会成为与时代相悖的谬误,而我们如今过分为之自豪的各种机器很快会变得极其平庸,就像郁力克
的骷髅一样。
为了辨认一架既无驾驶舱又无轮子的环球航空公司的客机,我爬进机身、在1C号座位上坐下来。这是一把材质高档的宝蓝色大班椅,坐垫中间有一大块污迹。这时已是傍晚7点钟,不过天色仍很明亮,温度宜人。我想按叫人铃,要空姐端一杯可乐来,不过又想到她现在或许已经死去。我注意到我身后几排座位上的应急氧气罩已从头顶的匣子里落下来。这并非是因为发生过人们臆想中的可怕事故:发动机起火,主舱门旁的应急滑行梯变形、不能使用,女士们心情过于紧张、忘记脱下她们的高跟鞋,却只是由于经过多年腐蚀,系住氧气罩的弹簧扣已不起作用。也许,我们更有可能以同样的方式死去,不特别具有戏剧性,没有戴着面罩的消防员朝跑道上喷泡沫,没有众人在事故发生后纷纷前来表示安慰,也没有新闻播音员的同情。经过平淡的缓慢蜕变过程,氧气罩渐渐松落、在沙漠的风中悠闲地飘摇。目睹这一幕的只有响尾蛇和容易害羞、小便容易失禁的沙漠乌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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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转念想到那些建造这些机器、赋予它们生机的人,即那些在1968年巴黎布尔歇机场举行的航空展览上交换名片的雇员们、那些在新泽西州特伦顿市造出供机内通话的胶木电话的人。在美国的东方航空公司扩张后不久,他们在加拿大卡尔加里附近的一家工厂里造出时髦的毯子,如今这些毯子正在莫哈韦的尘土里消失。我又想到那位机长,想到他可能对空姐讲过一些调情的话,在1971年一次前往加勒比海的飞行中,她给他端去包在锡纸里的一盘晚餐。就在那一年,伊迪·阿明
出掌大权,约翰·纽康比
第3次获得温布尔登网球锦标赛男子单打冠军。我想象纽康比戴着编织的金色帽子和飞行员眼镜的样子、他的有汗毛而且晒黑的胳膊、他如何在牙买加的金斯敦
下飞机后走向停机坪,以及他下榻的那个洋红色和紫色房间,从那里可以俯瞰机场附近新开张的圣斯克俱乐部
。
人似乎不大可能会想到自己的死亡,死亡的想法与处于代谢中的身体和敏锐的思想是格格不入的。几乎不会有什么会提醒他、警示他,他已多次遇到必须先让膝盖弯曲才能不费力地拎起一只箱子的情况。最终,动动脑筋想些简单的事情也会令他感到很艰难。他正在工作中捱过仍属于他的那1万多个日子,每天在奥黑尔堵车、在墨西哥湾遇到糟糕的天气都会令他体验到轻微的焦虑不安,那终究会在某一天早上达到临界点,在菲尼克斯郊外的路上以突如其来、无法逆转的心脏痉挛的形式表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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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若还有等待完成的工作,人便很难惦记着死亡,那似乎倒不是出于忌讳。就其性质而言,工作只要求全身心地投入,不容许我们分心去做其他事情。它一定会破坏我们的观察能力,而我们恰恰会因此感激它,感激它让我们陷身于种种事变之中,感激它在我们去巴黎推销机油的途中让我们以美丽的轻盈姿态去接受自身的死亡以及远大抱负的幻灭,仅仅将它们视为理智的命题。正是不可避免的短视,驱使我们履行自己的职责,生存的动力即在于此。那是一种盲目的意志力,同一只蛾子艰难地爬过窗台一样感人至深。这只蛾子在匆匆掠过的油漆刷子留下的一团油漆前绕行,不愿去细想更宏大的未来规划,其中也包括它自己将在午夜到来之前死去。
关于我们是很微不足道、很容易受到伤害的观点是人人皆知、乏味单调的,无须详述。有趣的是,即使是在我们认识到这些工作毫无意义之时,我们仍会自以为是地去工作,意志坚定、认真严肃。冲动之下,我们会夸大自己所从事的工作的意义,这绝不是智力低下,而是生活本身的逻辑在我们身上体现。健康激励我们同情世界各地人类的经历,把它们视为我们自己的事情。所以我们会为一个遥远国度里发生的谋杀事件叹息,会企盼经济增长、技术进步,即使那将是发生在我们身后很多、很多年以后的事情,却全然忘记自己不过只是几个距离目标很远的“无赖细胞”
而已。
我们把自己看作宇宙的中心、把现时当作历史发展的顶点,认为即将召开的会议具有伟大意义,视而不见坟墓带给我们的教训,读书不多或不求甚解,感受到工作中的最后期限带来的压力,冲着同事声色俱厉地说话,按照会议日程安排在11∶00—11∶15之间“休会喝咖啡”,表现得漫不经心、贪婪,却在与别人的争斗中消耗精力。这一切的一切,或许最终只是一种工作的智慧。若自作聪明、想方设法地去应对死亡,便是太抬举死神了。因此,在从事各种工作时,让我们为自己的能力惊叹不已吧:我们把木质纸浆运过波罗的海、切下金枪鱼的脑袋、研制种类多得令人揪心的饼干、给希望改行的人出主意、发射一颗能迷倒一代日本女孩子的卫星、在田野里画橡树、敷设一条电线、算账、发明一种除臭剂发放机,或为一架客机造一根强力弯管。待死神找到我们之时,惟愿我们正在从事微不足道的琐事,借此与它掀起的波涛抗争。
如果能够看到自己事业的最终结局,我们只好立即瘫倒在地。曾有人目送薛西斯
的军队出发远征希腊,听到塔杰尚艾克
下令建造坎昆金殿,看到英国殖民官员为印度邮政局举行落成仪式。为了这些充满激情的演员的功败垂成的业绩,有人会在心底里怀念他们吗?
至少工作能够转移我们的注意力,给我们一个美好的气泡,让我们置身于其中,去使人生臻于完美。它会让我们将无穷无尽的焦虑不安集中到一些相对较渺小、可望实现的目标上来。它会赋予我们大权在握的感觉,会使我们有尊严地感到疲惫,会把食物摆上餐桌。总之,它会使我们避免更大的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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