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失落的世界》 序 不写科幻小说的侦探不是好作者 儒勒·凡尔纳、赫伯特·乔治·威尔斯与艾萨克·阿西莫夫为科幻历史上的三巨头,日本的松本清张,英国的阿瑟·柯南·道尔和阿加莎·克里斯蒂三人则是世界推理小说三大宗师,然而你要说在侦探小说界谁的科幻小说写得最好,那么非柯南·道尔莫属。原因是什么呢?主要其他两位侦探小说家也没写过科幻作品,三个科幻大师亦没有写过侦探小说。我这自然是玩笑,实则我们有书《失落的世界》为证。 《失落的世界》是柯南·道尔写的第一本科幻小说,与我们惯常所见的好莱坞科幻大片不同,该书是向史前畅想的,颇有点类似尔纳的《地心游记》。故事讲述查令格教授带领一个科学考察团,离开雾都伦敦,远赴南美高原寻找时光停滞的传说之地,据查令格教授称,那里仍有恐龙和许多史前生物存活。考察团成员除查令格教授外,同行的还有他的学术劲敌萨姆瑞教授、勇敢的猎人约翰爵士和年轻记者马龙。由于那是一片未知之地,凶险可想而知,何况还有学术上的敌人在,谁知会为争名夺利发生什么事,不过英国人自有英国的贵族骄傲,团队间的斗争并没有多么肮脏(从结果上来看),可用武侠小说中的“点到为止”来形容,而且因为外部的危险,几人最终反倒愈发团结,相互合作。藏书网藏书网 据说2009年皮克斯制作的3D动画电影《飞屋环游记》的故事背景可能来源于此。这个猜测的主要集中点在于“世人所未知的南美高原”,我是从《飞屋》中的冒险家蒙兹(Charles Muntz)来联想的,他为向世人证明巨鸟的存在独自一人在南美高原进行搜索研究,这不正和查令格教授为证明自己关于南美所言不需而远涉探险一样吗?他们为学术、为科研的冒险精神都是一样的,可惜蒙兹先生执念太深,最后陷入颠狂了,成了《飞屋》中的反派角色。 在探险中,查令格教授一行被卷入了史前人类和猿族的战争,他们利用现代人的智慧在战乱中挣扎生存,这里的“智慧”明显夹杂着一些名侦探的痕迹。通过书中的情节,我们也可以一窥原始人类间战争的残酷,尽管不会像热兵器时代那般伤亡惨重,但是那种野蛮的争斗,让人不敢在脑中去想象各种鲜血淋漓的场面。当然,战争都是野蛮的,不是说我们人类进入了工业文明,或者信息文明时代,我们进行的战争就是文明的人,这一点我是认可我们教科书上所写的,帝国主义的殖民侵略都是野蛮的。 柯南·道尔是以侦探小说家闻名于世的,不曾想到他有写其他类型的小说(科幻小说、历史小说、爱情小说等),甚至还写过戏剧和诗歌。或许维多利亚时代的作家们都是多才多艺的吧。若是你对夏洛克情有独钟,或许查令格教授也能给你带来点惊喜,或许你以前已经在柯南·道尔的侦探小说中读到过这个名字了呢,因为翻译不同,可能名字不是查令格,大概是车卓、查伦诸之类的。 这部小说对于我们现代的古兽、恐龙?99lib.类型的冒险故事和电影也不能不说是有所启迪的。 第一章 英雄主义无处不在 格拉迪斯的父亲汉格顿先生绝对是这世上最缺根筋的人——就像只毛乎乎的凤头鹦鹉,邋里邋遢,不修边幅。虽然心肠好得没话说,但也傻帽儿似的唯我独尊。除了担心将来会有这么个岳父,恐怕再没什么能让我离开格拉迪斯半步了。我敢打赌,他一定发自内心地以为,我每周三次拜访栗园是为享受有他相伴的“美好时光”,特别是为倾听他在自己的权威领域——金银二本位制——里高谈阔论。 那天晚上,他在我耳旁乏味地聒噪了足有一个多钟头,从格雷欣法则,银子的表征价值,一直扯到卢比贬值和换汇的精确标准。 “假设”,他绵软无力地嘶吼道,“世界上所有的债务同时要求偿还,而且必须即刻还清,依现有的条件,你觉得会发生什么?” 我说这显而易见——我会整个儿玩完。一听这话,他从椅子上一纵而起,声讨我那一贯的轻浮让他没法跟我谈论任何正经事。随即,他夺门而出,为参加共济会聚会梳洗去了。 谢天谢地,终于可以和格拉迪斯独处了,命运的一刻来临了!整晚我都像是一个等待背水一战的士兵,脑海中回旋着对胜利的憧憬和对溃败的恐惧。红色的窗帘印衬出她端坐着的侧影,骄傲、纤细,是如此美丽动人,又那般冷若冰霜!我们的关系确实不错,我待她也如报社里的记者朋友,但我却从未跨越这无上诚恳、温柔和毫无爱情的友谊。我本能上处处抵触过分真诚、平静的女人。对男人来说,这绝非褒奖。阴沉的旧日里,爱情常常裹挟着暴力;作为那个时代的沿袭,爱欲产生时,怯懦和猜疑总是随之而来。大概是被人们称为本能的种群记忆驱使,尽管涉世不深,我已经深深领悟到,真正代表激情的,不是坚定的目光和坦率的应答,而恰恰是低垂的脑袋,闪躲的眼神,犹豫的话语和颤栗的身躯。 格拉迪斯周身散发着女性气息。有人认为她拒人千里,但敢这么想绝对和叛国不相上下。她有着柔嫩、近乎东方色泽的棕色肌肤,丰润却不失精巧的双唇,秀发乌黑,两只杏眼脉脉含情——凝聚了激情的一切象征。但我也心痛地意识到,自己从未拥有开启热恋的秘诀。不过无论如何,今晚必须了结这桩悬而未决的心事。就算当个死心的恋人也强过以兄妹相称,结果再糟不过就是被拒绝。 想到这儿,我准备打破这冗长不安的沉默。可我猛然发现那双严厉的黑眼睛正在来回审视着我。她高傲地摇摇头,微笑中透着责备,“我预感你要求婚。奈德,我希望你还是不要踏出这一步,现在的关系好过一切。” 我稍稍拉近椅子,惊奇不已,“你怎么知道我要求婚?” “女人难道不一向都能察觉得出吗?你不会以为世上所有女人都是糊里糊涂就嫁作人妇了吧?奈德,我们相处得一直那么融洽愉快!为什么要糟蹋了这段友谊?你不觉得年轻男女能像我们这样自在地聊天非常难得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格拉迪斯。要是和,喏——火车站站长,我倒是挺自在的。”我也不明白这事儿怎么就和火车站站长沾上边儿了,但他的模样就这样“噌”地跳了出来,我俩都噗嗤一笑。“我要的远远不只聊天。我要拥抱你,让你躺在我怀里。啊,格拉迪斯,我想——” 听到我罗列的这些渴望,她从椅子上“倏”地惊起,“奈德,你把一切全毁了。你要是没这些杂七杂八的念头,一切该有多美好,多自然!我真为你遗憾!你怎么就无法控制自己?” “我没有胡编乱造,”我哀求道,“这是本性。是爱情。” “好吧,如果两人相爱,情况倒是会不一样。但我对你从未有过爱情。” “可你肯定——你的美貌,你的灵魂!格拉迪斯,你是为爱而生!你怎么能没有爱情?” “爱情需要耐心等待。” “但格拉迪斯,为什么你不能爱上我?是因为我的长相,还是别的什么?” 她的确松弛了一些,伸出一只手抬起我的头,那么优雅、谦恭。她望着我仰起的脸,若有所思地笑着。 “不,并非如此。”她终于说,“好在你不是个天生自负的孩子,我可以放心地告诉你不是这个原因,比这要复杂多了。” “那是性格?” 她严肃地摇摇头。 “我怎么才能弥补?坐下来吧,都跟我说说。真的,你不坐下我也会一直站着!” 她盯着我,一脸困惑,但那神态却比她的自信满满更令我着迷。或许这只是我的一己之见:要是这瞬间定格在黑白照片里,看上去该有多原始、多蛮荒!终于,她还是坐了下来。 “现在你告诉我,我哪里做得不够?” “我心里已经有别人了。”她说。 这回轮到我“倏”地跳起来了。 我脸上的表情让她发了笑,“他不是具体的某个人,只是一种理想。我还从未遇见我中意的那种男人。” “告诉我,他什么样?” “呵,他或许就是你这副模样。” “你可真说到我心坎里去了!好吧,那他有的,哪些我没有?只消告诉我一个词——滴酒不沾,吃素?还是航天员,神智学论者,超人?格拉迪斯,只要你告诉我,怎样才能让你高兴,我都愿意尝试。” “首先,我崇拜的男人可不会这么讲话。”她嘲笑起我的善变,“他更硬朗、更严厉,才不会轻易就向个黄毛丫头的小性子低头。不过最重要的是,他得敢做敢为,可以直面死亡,一无所惧。他功名成就,历练繁多。我爱上的绝不是这个男人本身,而是他的荣耀,因为他的所有辉煌都会在我身上折射出光彩!想想理查德·伯顿吧!直到读过他妻子的信,我才终于明白她对他的狂热!还有斯坦利夫人!你看过她写给丈夫的那本书里的最后一章吗?他们才是女人不顾一切爱上的男人。受着爱情的激励,男人会不甘落后,争为人先,造就丰功伟绩,成为世人皆赞的楷模。” 她激情澎湃的样子是如此动人,差点让我乱了阵脚。我费尽心思才能集中精力,继续谈话。 “怎么可能人人都是斯坦利和伯顿。”我回答,“而且,也不是谁都有机会——至少我就没有。如果给我这样的机会,我肯定会试它一试。” “可机会无处不在。创造机遇,无人可挡,这才是我心仪的男人。我虽然从未遇见这样的他,但却又像和他似曾相识。英雄伟业无处不在。男人闯出一番事业,而女人的爱慕就是他们的奖赏。记得上周那个乘热气球升空的法国人吗?他一天内就被大风吹了一百五十公里远,最后落在俄国中部。就算起飞时狂风大作,他还是一不作,二不休。我倾心的就是这样的男人。想想看他深爱的女人,多少人朝思暮想要变成她!我的男人会是所有女人的渴望,这大概就是我想要的。” “只要你高兴,我在所不辞。” “可你不能只是要为取悦我才这么做,而是秉着无法抑制的本性,听从心底那热血沸腾的男子气概的呼唤。你之前说上个月维根的煤矿爆炸,就算要冒着窒息的危险,你也该下到矿井里,解救受难的工人。” “我的确去了。” “你从没跟我提起过。” “这事儿没什么好张扬的。” “可我都不知情,”她显然对我兴趣倍增,“你真的非常勇敢。” “我非去不可。要出好新闻,必须亲自到现场。” “这理由未免太枯燥了,简直毫无诗意!但不管出于什么动机,你能深入矿井,我还是十分欣慰。”她伸出手来,那么甜蜜,那么高贵,我只能弯腰亲吻。“恕我直言,我不过是个想法天真的傻姑娘。但这些念头又是如此真切、完整地属于我的一部分。如果要结婚,我一定要嫁给名声显赫的男人!” “那又有什么不可?”我大声说道。“正是有你这样的女人,男人才备受鼓舞。只要有机会,我一定好好把握! 你不是也说,与其坐等机会上门,不如自己去闯荡一番吗?别看那个克莱夫,区区一个小办事员,竟然征服了印度!老天,我一定要大显身手!” 我突然间爆发的爱尔兰式热血惹她发了笑。“的确,”她说,“青春,健康,体魄,学识,精力——一个男人该有的,你一样不缺。之前我还在为你(求婚的事)惋惜。不过现在我倒是由衷地高兴,至少它唤醒了你!” “那如果我——” 她亲昵地把手指压在我的嘴唇上,温暖得像丝绒一般,“到此为止,先生!半小时前你就得去办公室值晚班了,只是我没忍心提醒你。也许等哪一天你有了一己之席,我们可以再续刚才的话题。” 就这样,怀着一颗热浪滚滚的心,我走在十一月雾蒙蒙的夜晚,去赶坎柏威尔的电车。我热忱地发誓,再也不要虚度光阴,为了我心爱的女人,干出一番事业。但大千世界,谁又能为这理想名状,谁又能道明要历经怎样的曲折才能将它觅得? 诚然,你大概在想这开篇究竟和我的故事有甚关联;但倘若没有它,一切也将不复存在。因为只有当一个男人坚信英雄热血无处不在时,当他怀揣着鲜活的欲念走向世界时,才会像我一样挣脱熟悉的生活,向那神秘奇幻却又蕴藏着伟大冒险与丰厚宝藏的星光彼岸进发。你瞧,现在这个坐在《每日公报》的办公室里、干着最卑微不过的差事的我决心已定,为了配得上我的格拉迪斯,我要竭尽所能去探索出一片天地。是冷酷?还是自私?她的荣耀竟要以我的生命为代价?而立之年的人或许会生此疑心,但却绝然不会是那迸发着初恋火焰的二十三岁的灵魂。 第二章 到查令格教授那儿碰碰运气 我一向敬重报社的新闻编辑麦克阿登——一个红头毛、臭脾气、虎背熊腰的老家伙,也十分想讨他欢心。当然,博曼才是真正的一把手;但他住在自己那空气稀薄的奥林匹克山上,能入他法眼除非达到国际危机和内阁纷争的级别。有时,你能看到他威严地踱着步,把自己包裹在内心圣殿里,目光飘渺地掠过巴尔干半岛或是波斯湾,完全凌驾于众人之上。不过,我们只消和博曼的第一副手——麦克阿登——打交道。看我走进办公室,老先生点头示意,把眼镜推上了光秃秃的脑门。 “哎呀,马龙先生,我听说你活干得不错。”他操着一口亲切的苏格兰音。 我谢过了他。 “煤矿爆炸的报道相当精彩。南沃克的大火也是。笔触让人身临其境。这会儿有事找我?” “想求您帮个忙。” 他警觉了起来,瞅都不瞅我一眼,“啧,啧,什么忙哟?” “先生,您能给我安排个报道任务吗?我绝对不遗余力,给您出一流的稿子。” “你想要什么样的任务,马龙先生?” “呃,只要能让我出生入死就行。越有挑战越好。我一定会拼尽全力。” “你好像迫不及待想送命。” “我想证明自己,先生。” “老天爷啊,马龙先生,你真是——真是令人钦佩。但我得提醒你,英雄主义的时代怕是早就过了。这类‘特别使命’的代价实在太大,很难取得什么成果。况且只有那些声名卓著的内行才能说服公众,博得这种机会。再说地图上也没多少有待涉猎的空白处,浪漫早就没地儿立足了。慢着!”他突然话锋一转,脸上笑意横生。“说到空白处,我倒是有个点子。想不想戳穿个当代‘李鬼’,撕碎那骗子的嘴脸,让他颜面扫地?老兄,这个想法绝对妙,有兴趣没?” “什么都行,去哪儿也无所谓,我都不在乎。” 麦克阿登思索了一阵子。 “我担心你能不能和那家伙处得来,至少能相安无事地谈事儿。”他终于说,“你好像生来和人打交道就挺有一套——或许是因为你挺好相处,或许凭着你那股野性的魅力,要不就是因为你的年富力强,不管怎样,我能感觉到。” “谢谢您的夸奖,先生。” “你为什么不去尹默公园的查令格教授那儿碰碰运气呢?” 我承认我有些惊慌失措了。 “查令格!”我大呼。“就是那个著名动物学家查令格教授吗?他不是把《电讯报》的布兰登头盖骨都给打裂了!” 编辑冷笑一声。 “你这就介意了?你不是才说要去冒险吗” “这确实是我期待的任务,先生。”我对他说。 “没错。我认为他轻易不会大动干戈。那布兰登一定是去的时机不对,要么就是行事上出了岔子。你也许比他运气好,或者处理得更游刃有余。这差事挺适合你。公报一定要大做文章。” “我对他一无所知。”我说,“我只记得在警局和法院有关布兰登被袭的诉讼中提到过他。” “我可以给你点提示,马龙先生,我最近还挺关注这位教授。”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这里有他的履历。我简单地跟你介绍一下—— “‘乔治·爱德华·查令格,1863年出生于拉格斯,毕业于拉格斯学院和爱丁堡大学。1892年任大英博物馆助理。1893年任比较人类学系助理。同年因言辞恶毒而辞职。克雷斯顿动物学研究奖获得者。任以下协会外籍成员:比利时协会,美国科学院,…——真不少,得有两英尺长,还净是小字。此外,曾担任古生物协会前任主席,英国协会H部门前主席,等等等等吧。曾出版《关于卡尔梅克人头盖骨系列的一些观察》;《脊椎动物进化史摘要》,还有无数篇论文。他的那篇《魏兹曼主义的重大谬误》在维也纳动物学会议上引发了热烈讨论。爱好散步、登山。住址是肯兴顿伊默公园,W街。’” “来,把这拿上。今晚我该说的都说了。” 我把那张纸塞进了口袋。 “请稍等,先生,”我说,我发现面前的已经不再是那张红润的脸蛋,而是枚粉扑光溜的后脑勺,“我还没弄明白为什么要我去采访这位先生。他究竟做了什么?” 那张脸“啪”地转了回来。 “两年前独自一人南美探险。去年回国。毫无疑问去的是南美,但绝口不提具体去了哪儿。说起那段经历总是含混不清,有人开始挑刺,可他就是闭口不谈,嘴跟河蚌一样封得死死的。一定发生了什么奇遇。要不这货就是个扯谎精,后者可能性更大。提供了些受损的照片,但全被认定为伪造。性格狂暴,谁敢质疑立马动粗,记者全被他掀翻下楼。照我看,这暴徒就是个顶着科学名号的自大狂。马龙先生,你要找的就是此号人。别杵在这儿了现在,试试你能从他身上捞点什么吧。无论如何,人身安全你犯不着担心——《员工责任法案》,你懂的。” 那张笑眯眯的面孔再一次转了回去,现出了粉嫩、椭圆的脑袋瓜;会面告一段落。 我动身去野蛮人酒吧,但我没有进门,而是倚着阿德尔菲排屋的圆柱,久久地盯着那油迹斑斑的褐色河水,满腹思绪。通敞的空气总能让我静下心来理清思路。我掏出列着查令格教授辉煌事迹的小纸片,在电灯下反复读着。突然间,大约是灵光一闪,我意识到,作为记者,我确信自己所闻无误, 想和这位火爆脾气的教授见上一面绝对难上加难;但那些在他简历里屡次提及的争端恰恰也证明了他对科学的狂热。到底有没有切入点,让我能接近他?我一定要试一试。. 我走进酒吧。时间刚过十一点,虽然大队人马还未赶到,大厅里已聚集了不少人。火炉旁的扶手椅上坐了个精瘦的高个男人。看我把椅子朝他挪,他转过身来。塔普·亨利——真是万里挑一的“爆料人”。他在《自然》任职,瘦高,干瘪,不卑不亢,认识他的人都说他为人不错。 我开门见山:“您认识查令格教授吗?” “查令格?”带着科学人士的质疑态度,他眉头扭作一团,“查令格不就是那个从南美带回了些无稽之谈的人嘛。” “您能说说经过吗?” “嗨,净是些关于他发现的怪物的鬼话。现在我看他该缄口不谈了,真相都被他给隐瞒了。路透社采访过他,但他简直是大闹天宫,根本没法儿进行。有个把人还想跟他好好谈谈,但他不出一会儿就把人撵跑了。” “怎么回事?” “因为他为人实在粗鲁,不可理喻。动物学研究所的瓦德利,那可怜的老兄,他给查令格发邀请函,‘动物学研究所所长向查令格教授致以崇高敬意,恳请您不吝赐教,赏光参加本所下次会议。’查令格的回信不堪入目。” “真的假的!” “文雅一些的版本是这样的:‘查令格教授本人向动物学研究所所长致以崇高敬意,并赏光让他见鬼去吧。’” “我的老天!” “是啊,我想老瓦德利一定跟你的反应一样。瞧瞧他在那次会上作的演讲,真是失魂落魄,‘科学交流逾五十年的发展历程中……’,老头整个被击垮了。” “还有什么关于查令格的消息吗?” “我是个微生物学家,这你清楚。我的世界就是个900x的显微镜。凡是肉眼能看清的东西,我基本上都不相信。我是徘徊在可知论边缘的山郊野民,离了书房,和你们这群庞然大物打交道,我浑身不自在。我最反感蜚短流长。但就科学领域而言,我确确实实对查令格有所耳闻,因为没人能忽略得了他。他跟人们描述的一点不差——聪明绝顶,精力充沛,时刻都是满格电量;但又是个争强好胜、无法无天的猎奇家,还完全不以为意,竟然都能干出伪造南美考察照片的勾当。” “您说他猎奇,究竟是指哪些方面?” “那就成千上万了,但最近一次是关于魏兹曼和进化论的。依我看,他在维也纳是吵翻天了。” “您能具体说说吗?” “现在还不行,但我办公室里有会议纪录的译本。你介意和我走一遭吗?” “求之不得。我要采访他,正好需要点敲门砖。您真是帮我大忙了,感激不尽!要是还不算太晚,我这就随您去。” 半小时后,我坐在《自然》杂志的办公室里,面前垛着一本大部头,页面翻到一篇名为《魏兹曼对战达尔文——维也纳激战全程回放》的文章。我在自然学科方面的知识真是少得可怜,不过尽管没法跟上辩论的整个节奏,我还是能明显感到,这位英国教授(指查令格)讨论自己的领域时着实飞扬跋扈,彻底惹毛了欧洲大陆的同行。“抗议”, “骚动”,“向主席呼吁”——三个括号里的词一下就抓住了我的眼睛。大部分传达到我脑子里的讯息简直就跟天书一样。 “您能帮我把这部分翻成英文吗?”我可怜巴巴地向帮手求救。 “这已经是翻译过的版本了。” “那我还不如看原版试试运气了。” “对外行来说确实太专业了。” “要能找到一句普通人能懂、内容实在的话,哪怕只要一句,也就足够了。啊,对了,这句可以,我差不多能读懂。我要把它记下来。这句能帮我和那位魔鬼教授套近乎。” “你还要我帮什么忙吗?” “有的。我打算写信给他。要是可以在您这儿拟信,借用一下您的地址,一定可以帮我创造机会。bbr>.” “那家伙绝对会来这儿闹事,把办公室砸个稀巴烂。” “不会的,不会的。这封信您可以过目——保证不会招来任何非议。” “好吧,那儿是我的桌椅,桌上有纸。我要在信寄出去之前全程监督。” 写信花了些工夫,但写的倒是不俗,我挺得意。我大声读给那位苛刻的微生物学家听,对自己的文笔颇为自喜。 “尊敬的查令格教授”,我写道,“作为自然的谦恭学子,一直以来,鄙人都对您关于达尔文和魏兹曼之间差异的见地抱有浓厚兴趣。近来,有机会再一次拜读您在——” “无耻的骗子!”塔普·亨利喃喃自语。 拜读您在维也纳气势恢宏的演说,我的记忆亦被唤起。您的论点清晰透彻,堪称画龙点睛之笔,让人敬佩有佳。然而,对于其中一句,即本人强烈抗议‘任何被隔离的遗传素质,作为微观环境,都会跟随历史进程,经过世代演变不断进化‘这类令人作呕的教条式论断’,鉴于日后发表的一些研究,您难道没有任何想法对其稍作修改?您是否认为此推测略显言过其实?本人十分想就这一话题一抒己见,提一些明确的建议,但恐怕只有与您促膝交谈时才好方便阐明。如您准许,可否与鄙人见上一面?您若赏光,本人希望于后日(星期三)早晨十一点前来拜访。谨在此对您致以崇高敬意。 您真诚的, 爱德华·D·马龙 “怎么样?”我兴高采烈地问。 “如果您的良心不受谴责——” “它还从没对我失望过。” “那您下一步打算怎么做?” “到他家去。一旦我踏进他的房间,我应该就能打开局面,甚至可能会直接向他坦白。他要是也喜欢运动,一定会被我逗乐的。” “被你逗乐,呵!我看是他来逗你吧。你最好备上套索子甲或者橄榄球服什么的。再见啦。我周三早晨在这儿给你捎回信——要是他肯屈尊降贵的话。他是个狂躁、不好惹的危险人物,哪个和他有照面的人有不恨得牙痒痒的,甚至连那帮天不怕地不怕的学生们都是。你最好永远收不到他的答复。” 第三章 他简直不可理喻 不管我那位(杂志社)朋友是担心也好,期待也罢,看来都是杞人忧天。我周三打电话到杂志社,他说到了一封盖着西肯兴顿邮戳的信,上面龙飞凤舞地横着我的名字,字迹活像乍线的电线栏杆。信是这么写的: 伊默公园,W水沟。查令格站了起来,挥着拳头,像哮喘病发作一样直哼哧。 “尝到教训了没?”他喘着粗气。 “王八蛋!”我边起身边骂道。 我们本该就此了结了这档子事,但他因为打斗跃跃欲试,幸好一位警察出现,把我从这窘境里救了出来。他正站在我们身边,手上拿着记录本。 “这是怎么回事?真不害臊啊您。”警察说。这可是打我进伊默公园以后听到的最在理的话了。“好吧,”他不依不饶,转身问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位男士袭击了我。”我回答。 “您袭击了他吗?”警察问。 教授费力地吐着气,一句话不说。 “这早就不是第一次了。”警察直摇头,严肃地说道,“和您上个月才惹的麻烦一个样。这位年轻人的眼睛都被您打肿了。先生,您要起诉他吗?” 我犹豫了。 “不,”我说,“我不起诉。” “这又是什么情况?”警察问道。 “我得自我反省。是我先挑衅他的。他已经郑重警告过我了。” 警察“啪”的一声合上了记录本。 “下次别再闹事了。”他说。“都别看了,回去干活吧现在!”他又转过身来对着正在围观的一个女仆、几个流浪汉还有屠夫的儿子说道。他领着那一小撮民众,迈着大步朝街上走去。教授瞅着我,眼里蹦出了一丝笑意。 “进来吧!”他说,“我俩的事儿还没完呢。” 他话里夹着几分狡黠,但我也没管那么多,跟着他又进了屋。男仆奥斯丁跟个木头人似的在我们身后合上了门。 第四章 世界头号庞然大物 门还没关严实,体态娇小的查令格太太就从客厅里冲了出来。她挡住了丈夫的去路,怒不可遏,活像一只对阵牛头犬的小母鸡。显然,她只瞧见了我的离开,没察觉我又回来了。 “乔治,你这个畜生,”她狂叫着,“你打伤了那位善良的年轻人!” 查令格拇指朝后一竖。 “他就在这儿,我后面,汗毛一根不少。” 她有些不解,但也没有特别诧异。 “非常抱歉,我刚才没注意到您。” “您放心,夫人,没有什么好愧疚的。” “他把您可怜的脸都给弄花了!噢,乔治,你真是个暴徒!没哪周你能不闹出连串的丑闻。所有人都烦你、耻笑你。到此为止,我对你已经耐心用尽了。” “家丑就别外扬了。”他低声吼道。 “这哪里算得上秘密,”她大喊,“你难道还以为整条街——整个伦敦市,为了那件——走开,奥斯丁,这儿没你的事。你难道不知道所有人都在议论你吗?你的尊严呢?你本来可以去一所知名大学当客座教授,拥有成百上千名仰慕你的学生。你的自尊哪去了,乔治?” “你自己的呢,亲爱的?” “你已经反复挑战我的极限了。看看现在的你,和那些惹是生非的混蛋有什么两样。” “注意分寸,杰西。” “嗷嗷叫、乱喷火的恶棍!” “够了!惩罚凳!”他说。 我吃惊地看他弯下腰,把她举了起来,放在了大厅角落里一张高高的黑色大理石台面上。那台子足有七尺高,窄得让她几乎没法坐稳。她的脸因为愤怒不住抽搐,两脚悬空;因为害怕摔下来,全身都僵在那儿,让人哭笑不得。我简直不敢相信会发生这样一幕。 “放我下来!”她哀号道。 “说‘请’。” “乔治,你这个混蛋!现在就放我下来!” “马龙先生,随我来书房。” “真的吗,先生——!”我盯着那位女士问道。 “马龙先生在为你求情呢,杰西。说‘请’就放你下来。” “噢,混蛋!请放我下来!求你了!” 他像捧着一只金丝雀一样把她抱了下来。 “你得守规矩,亲爱的。马龙先生可是报社来的人。他明天会把一切都登在他那张破报纸上,然后向我们的邻居兜售个一二十份。《高处不胜寒》——那台子还真不低,对吧?再来个副标题,‘怪胎家庭一瞥’。马龙先生可是食腐类动物,跟他的同伙一样喜欢在烂泥里打滚——哺乳纲偶蹄目豕怪——魔鬼窟窿里钻出来的一头猪。我说的没错吧,马龙先生——怎么着?” “您真是让人忍无可忍!”我忿忿不平。 他的笑声让人五雷轰顶。 “从现在开始,我们要成为合作伙伴。”他低吼道,瞅瞅他的妻子,又瞧瞧我,厚实的胸脯一起一伏。突然,他腔调一转,“马龙先生,请你原谅刚才琐碎的闹剧。我请你回来不是为了把你卷进我们小小的家庭情趣,而是有其他更紧要的目的。干你的事去吧,小妇人,别不高兴。”他把两只大手搭在她的双肩,“你刚才说的一点没错,我要是能听得进你的意见,肯定能成为更好的男人,但我也就不再是乔治·爱德华·查令格了。天下芳草无数,但查先生只有一个。好好珍惜他吧。”他猛地给了她一个响亮的热吻,比他之前的暴力行径更让我窘迫。“好了,马龙先生,”他又瞬间变得威严无比,“您呐,这边请。” 我们又回到了十分钟前才被我俩搅得乌烟瘴气的房间。教授在我身后轻轻地合上门,指着一把扶手椅让我坐下,又递过来一个烟盒。 “科罗拉多州圣胡安的真品。”他说,“像你们这类老不安分的家伙就该来点镇定剂。老天!别用嘴咬!要用切的——而且要满怀敬意地切!来,靠着椅背,甭管我跟你说什么,你都仔细听好。要是想发表意见,你可以下次再找个合适的时机。” “首先,关于刚才驱逐你的行为,我做的无可厚非。”他扯起胡子瞪着我,就像是在坐等我的挑衅和反驳一样,“你是罪有应得。尽管本人一向鄙视你那档营生,不过你跟那位好事警察的一番理论倒是让我添了几分好感。你把事情的起因都归咎于自己,虽 7136." >然多少证明了你在一定程度上精神错乱,但还是让我由衷欣赏你的胸襟和眼光。尽管本人以前从没正眼瞧过你那不幸直属的劣等生物群体,但你的言行让你瞬间晋级,正式引起了我的注意。正因为如此,我才让你回到这里,好增进了解。请将烟灰弹在你左手边竹桌上的日式小托盘里。” 他说这一席话如同教授对学生的咆哮一般。为了和我面对面,他把转椅晃了过来,坐姿活像只肥硕的牛蛙:头仰着,嘴里咕哝着,眼皮耷拉的双目傲气十足地半睁半闭。突然,他侧过身,在桌上那一堆纸山里翻翻找找,我只能看到一头蓬乱毛发和发梢里伸出的红耳朵。不一会儿,他又看着我,手里拿了一本破破烂烂、像是素描簿的册子。 “我来跟你谈谈南美吧,”他说,“请你千万别发表评论。第一,我希望你能明白,除非得到本人首肯,我告诉你的一切都不可以被公开。而且不出意外,本人绝不会做出此种许诺,明白了吗?” “这我恐怕很难办到,”我回答,“要是故事合情合理,肯定——” 他把桌上的笔记本挪开。 “那就请回吧,”他说,“祝你日安。” “等等!”我大呼。“您的条件我都接受。目前看来我也没什么其他选择。” “你是别无选择。”他说。 “好吧,我接受。” “发誓?” “发誓。” 带着怀疑的眼神,他不可一世地瞟着我。 “说白了,你的誓言又值几个钱?”他说。 “说到做到,先生,”我勃然大怒,“您太口不择言了!我还从来没受过这等侮辱。” 我的暴怒没有惹恼他,反倒让他兴致勃勃。 “圆脑袋,短脖子,灰眼珠,黑头发,有黑人特征。”他咕哝道,“凯尔特人,没错吧?” “我是爱尔兰人,先生。” “土生土长的爱尔兰人?” “是的,先生。” “那就说得通了。我想想,你已经承诺保守我的秘密了,是吧?虽然我不会把一切都说出来,但我还是打算告诉你一些有价值的信息。首先,你应该知道我两年前去了趟南美?那可是世界科学史上里程碑式的大事记。我那趟考察的目的是为了证实华莱士和贝茨的论断,因此我必须到当地观测他们所作的记录。当然不管有没有其他新发现,我的考察都算得上成果斐然。但有一桩奇事的发生,彻底为我开辟了一条求知的新径。” “你也许知道——或许也没什么概念,毕竟现在的教育水平参差不齐——亚马逊流域附近的国度还没有被完全探索,很多汇入主干的支流在地图上还尚未标明。我的任务就是去探访那些罕为人知的丛林,研究那里的动物群落,为一本能让我扬名青史的动物学著作中的几章征集资料。(那天)我考察结束,正往回赶,准备在支流附近的一个印第安人小村落里过夜——名字和地点我暂且不提——村庄位于干流入口。当地人属于库卡马印第安人,很友善,但智力低下,几乎还赶不上一个普通伦敦人。我沿水路上溯时,曾帮他们中的一些人治过病,我的人格魅力给他们留下了深刻印象,所以看到他们正殷切企盼我的归来,我一点也不惊讶。我从他们的比划中了解到有人急需我的治疗,于是我随酋长来到他的一间帐篷里。进去了我才发现,他们召唤我来抢救的伤员在那一刻已经殒命了。而且让我惊奇的是,他并不是印第安人,而是白人;甚至可以说是纯种的白人,浅黄色的头发,还有些白化病的症状。他衣不蔽体,非常消瘦,身上每一处都能看出他受尽了苦。从当地人的叙述中我意识到,他们以前完全没见过此人。当他一个人穿越森林来到他们的村落时,已经奄奄一息了。 “那人的背包就在卧榻旁边,我检查了里面的东西。背包里有一张标签,上面写着他的姓名——梅普尔·怀特,湖区大道,底特律市,密歇根州。这是个我随时都准备脱帽致敬的名字。不用怀疑,当人们终有一天为我那次旅程正名之时,他一定会跟我平起平坐。” “从背包里的物品可以判断,他肯定是位寻觅灵感的艺术家和诗人。(包里)有些诗歌的片段。我承认不是这方面的行家,但在我看来,那些作品非常优秀,急待赏识。还有一些再平常不过的河流手绘,一板颜料,一盒彩色粉笔,几支画笔,一根现在就挂在我墨水瓶上方的弯骨头,一卷巴克斯特的《飞蛾与蝴蝶》,一把廉价左轮手枪,还有几管子弹。他要么就再没什么其他的私人物品,要么就在旅途中给弄丢了。以上就是那个奇怪的波西米亚美国人。” “正当我打算转身离开,忽然瞥见有什么东西从他那件褴褛的外套里露了出来:正是这本素描本,和你现在看到的一样残破不堪。但我可以向你保证,就算是莎士比亚的第一份手稿也不会像这本遗物在我手中被如此珍视。我现在就把它给你,请你一页一页地仔细研究它的内容。” 他点了一根雪茄,朝后一仰,目光锐利地留心着我看了那本册子后的反应。 我带着几分期待打开了素描本,自己也说不清对真相到底抱着怎样的心情。第一页平白无奇,只画了一个穿着粗呢大衣的胖子,下方的标题写着,“邮船上的吉米·科勒维”。接下来的几页画的都是印第安人的生活场景。之后的一副叫做《和弗拉·克里斯朵夫在罗萨里奥共进午餐》,画上有一个喜气洋洋的胖牧师,戴着一顶修士帽,对面坐着一个消瘦的欧洲人。还有好几页是女性和婴儿的临摹,再之后是一整系列的动物素描,都标注了解释,什么《沙滩上的海牛》《海龟和海龟蛋》,还有一副画着头跟猪类似的动物,名字是《棕榈树下的刺豚鼠》;我最后翻到的一页正反面都画着面目狰狞的长鼻子蜥蜴。我什么也体会不出,只能向教授摊牌。 “这些肯定只是鳄鱼吧?” “是短吻鳄!短吻鳄!南美洲根本不可能有鳄鱼。两者的区别在于——” “我是说我没见着什么出人意料的东西——没有能证实您观点的证据。” 他笑得云淡风轻。 “接着往后看。”他说。 我还是没法产生共鸣。接下来的一页是一张风景画,只粗略地上了点颜色——应该是被一位野外艺术家先当作地图,等日后再做精心加工的半成品。画中有一块翠绿的平地,附着着柔软的树丛。平地向上弯曲,最后与一片红色的山崖连成一线。那山崖延绵不绝,如同一面高墙,类似我曾见过的玄武岩地质构造,令人称奇地爬满了条状的斑纹。一块金字塔状的孤岩平地而起,岩尖上有一株参天大树,石块与主崖间大约被一段裂谷隔开。而整个背景是热带雨林湛蓝的天空。崖顶的边缘可以看到一条纤细的绿色植被带。 “怎么样?”他问。 “这地质的确很蹊跷。”我说,“但我不是地理学家,没法断言它有多不一样。” “不一样!”他重复道,“这叫做独一无二,鬼斧神工!做梦都别想会出现这样的奇观。接着往后看。” 我又朝后翻了一张,惊呼起来:那是我见过的最不同寻常的动物,占了满满一页,像是大烟鬼狂乱的迷梦中出现的幻影。它的头与禽类相似,身体如同胀大的蜥蜴,身后拖着一条立满“长钉”的尾巴,弯曲的脊背边缘鳞次栉比地插着高高的尖刺,活像一排公鸡的垂肉。这怪物近处有一个古里古怪的人影,要么是人偶,要么是侏儒,正张大眼瞪着它。 “你怎么看?”教授嚷道,得意洋洋地搓着手。 “太惊人了——简直荒诞。” “那他为什么画了这样一个生物?” “我敢说一定是杜松子酒喝多了。” “哎,你也就只能解释到这份上了?” “那先生您认为呢?” “一个再简单不过的解释就是,这怪物确实存在,是活生生的。” 要不是害怕我俩又要..像放炮仗似的滚下楼梯,我一定会笑得前仰后合。 “一点不假藏书网,”我感觉自己像在调侃傻瓜,“一点不假,我承认。但是,”我接着说道,“我不大明白这个小人,倘若他是一个印第安人,我们确实可以判断他来自美洲某些个侏儒部落,可他是个戴着草帽的欧洲人。” 教授像头发狂的水牛一样咆哮起来,“你这是在挑战我的极限。”他说,“你倒是让我醍醐灌顶。脑瘫!智障!说得真有一套!” 他那过分的荒谬让我连气都懒得生。和这么个随时都会暴跳如雷的人较劲简直是浪费时间。“这小矮子确实让我大吃一惊。”我只好应付地笑笑。 “看这儿!”他凑过来,扯着嗓子吼道,肥得跟香肠一样的毛茸手指直戳画纸,“你看看这动物背后的植物。我看你一定以为那不过是棵蒲公英或者洋白菜什么的吧?那是一株象牙棕榈,起码有五六十英尺高。你难道看不出这小人摆在此处的用意吗?他不可能活着站在这猛兽面前画下这幅图,他是把自己画了进去,给高度做参照。打个比方,他有五尺高,树比他高十倍,那结果就不言而喻了。” “上帝啊!”我惊呼,“您认为这野兽——查令十字站台还不够它做窝呢!”藏书网 “除去夸张的成分,它的确是个绝佳的样本。”教授神采飞扬。 “可是,”我大喊,“单单这一副图就能否定人类的所有知识吗——”我把剩下的几页翻了个遍,确定素描簿上再没有别的画了,“光凭这个四处游荡的美国人的了了几笔,就能让您,一位科学家,选择了捍卫这样的立场!说不定他不过就是信手拈来,或者是烧糊涂了以后脑子里的幻象,要不然就是他单纯想发挥一下无厘头的想象。” “这本书是我的天才朋友——雷·兰卡斯特——写的,很了不起的一本专著!”查令格说,“书里有一张插图,应该会让你感兴趣。啊,在这儿!图下的注释是这么写的,‘侏罗纪时期剑龙的大致体貌。仅后腿就高达成年人身高的两倍’。你觉得呢?” 他把那本摊开的书递给我。我盯着那幅图,目瞪口呆:这是一头生存在已陨落的世界里的生物,在重现后竟和那位不知名画家的信笔涂鸦出奇地相似。 “的确很震撼。”我说。 “但你还是不能下定论?” “肯定只是巧合,搞不好那个美国人在什么地方见过这幅图,一直记在心里。在他神智不清的时候,很可能会看到这样的幻影。” “说得好,”教授宽宏大量,“我们先不谈这个。现在,你来看看这根骨头。”他递给我一节长骨,正是他之前提过的、从冒险者遗物里搜罗出的那根。它长约六英尺,比我的拇指还厚,两端都有风干的软骨痕迹。 “它能属于哪种现存生物呢?”教授问。 我小心翼翼地端详着它,尽力回想一些已经模糊不清的知识。 “大概是一根异常坚硬的人类锁骨。”我说。 我的同伴轻蔑地摆了摆手。 “人类锁骨是弯曲的,而这一根却是直的。这表面的凹槽证明了它曾经被一条强健的肌肉覆盖。在这种情况下,不可能会是锁骨。” “我承认我一点想法也没有。” “你不需要为暴露了无知而感到羞愧。我又不指望整个南肯兴顿的男女老幼都能知道它是什么。”他从一个药盒里取出了一小节豆粒状的骨..头。“既然我才是专家:这颗人类骨头是你手上那条的等价物。你应该对这动物的体积有所体会了吧。从那根软骨的情况可以判断,它不是化石标本,而是新近的。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在大象身上肯定——” 他一阵抽搐,神情痛苦。 “打住!别跟我提南美洲的大象。就算是在寄宿制学校的年代——” “好吧,”我打断了他,“任何大型南美动物——比方,貘?”99lib? “你得承认,年轻人,我才是行家。这绝对不会出现在任何动物学已知的生物身上,貘也好,别的什么也好。它属于一种生存在地球上、但尚未进入科学视野的动物,庞大、强壮,而且照此推理,异常暴虐。你还是很怀疑?” “起码我已经很感兴趣了。” “那你还不算无可救药。我能感觉到你内心深处还是保有理性的,所以咱们慢慢来。我们暂且把那个已故的美国人放在一边,我来讲讲接下来的所见所闻。你能想象,我当时根本没法撤离亚马逊,撂下那件事。那位死去的旅行者在他途经的方向留下了标记。而且印第安人的神话本身就给了我启发,因为我发现所有流域附近的部落都散布着关于一块神秘土地的传闻。你应该对克鲁皮力不陌生吧?” “从没听过。” “克鲁皮力是树精,残暴、歹毒,人人都避之不及。谁也没法描述它的外形和秉性,但在整个亚马逊地区,一提到它就足以让人闻风丧胆。关于它的巢穴,所有的部落都指向了同一个地方,正是那个美国人出现的方向。那里凶险异常。找出真相是我的使命。” “您都做了什么?”刹那间,我对这个大块头家伙肃然起敬,不再嬉皮笑脸了。 “我竭力说服了当地人——他们极度不情愿,甚至都连谈都不想谈这个话题——我承认,糖衣炮弹都用上了,我才拉来了他们其中的两个给我当向导。不消说旅途中究竟历经了多少长途跋涉,我也暂且保留具体路程和方位。我们终于来到那个国度的一隅——那里除了之前不幸的先行者外,再未有人描绘、涉足过了。你能好好看看这个吗?” 他拿给我一张有半个盘子大小的照片。 “画面这么模糊,”他解释道,“是因为我们在顺流而下的时候翻了船,弄坏了胶卷箱,那些还没曝光的底片几乎全部难逃厄运——损失无法挽回。这是仅存的几张之一。请你笑纳我关于照片损毁和质量欠佳的解释。有人说照片系属伪造,我不想就此费口舌辩解。” 照片确实掉色得厉害,要想恶意攻击这昏暗的表面简直易如反掌。那是一片灰色单调的地形。我一点点辨识着细节,看到了那面耸立、延绵的山崖和草木茂盛的崖前斜坡,远远望去如同巍峨的瀑布。 “我确信这和画里的是同一个地方。” “的确如此。”教授回答,“我还找到了那个旅行者的营地。看看这个。” 尽管照片磨损严重,(但还能看得出)是同样场景的更近距离拍摄。我可以明显辨识出那座与峭壁分离的岩峰和峰顶那棵挺立的巨树。 “我没有任何怀疑了。”我说。 “嗯,颇有收获嘛。”他回答,“我们进步挺快,是不?现在,请你认真看看那块岩石的顶部,看到什么了吗?” “一棵大树。” “树上呢?” “一只大鸟。”我回答。 他交给我一只放大镜。 “没错。”我透过放大镜望去,“一只鸟蹲在树上。喙非常大。我看像是一只鹈鹕。” “你的眼力我真是不敢恭维,”教授说,“它不是鹈鹕,连鸟都算不上。我成功地射下了那只样本,这应该能掉起你的胃口。那是我能够带回来的唯一一副样本,而且绝对可以证明我的经历。” “那您手头有那具样本咯?”终于出现了实实在在的证物。 “我之前有。但不幸在那次损失了照片和好些其他物品的事故中遗落了。在它快要被激流卷走时,我狠命地抓住它,留了一部分翅膀在手里。我被冲上岸时已经昏厥了,但我那美丽标本的幸存部分还完好无缺。现在我展示给你看。” 他从抽屉里拿出了什么,像是只大型蝙蝠的上半截翅膀,足有两英尺长,骨头弯曲,覆盖着一层薄膜。 “大蝙蝠!”我脱口而出。 “根本不是。”教授严厉地说,“你我都生活在教育、科学蓬勃发展的时代,我实在不敢相信你的动物学常识竟然如此匮乏。你敢情连比较解剖学的基本原理都不知道吗?鸟类的翅膀叫做前臂,而蝙蝠翅膀展开时是由指间的薄翼连接起来的。首先,我们面前的骨骼肯定不是前臂;而且你也看得出,这是一整根骨头,只由一片薄膜连接,所以它也不可能是蝙蝠。既然非鸟非蝙蝠,那会是什么?” 我又“江朗才尽”了,只得说“我不知道。” 他又打开了那本之前拿给我看的书。 “看这儿,”他指着一副插图说,图上是一只飞翔的珍奇猛兽,“这张图重现了蝙蝠龙,画得非常逼真,我们也可以称其为翼手龙,是一种侏罗纪时期会飞行的爬行动物。后面一页是它的翅膀构造。请你仔细对比你手中的样本。” 我越看越止不住地惊叹起来。我终于信服了。不会错,这些证据叠加起来的效果毋庸置疑:素描簿、相片、叙述,还有我眼前真实可触的标本——一切都圆满了。我如实向教授坦白——语气热烈诚恳,因为我知道他为人刻薄。他靠着椅背,垂着眼皮,沐浴着忽从天降的阳光,一脸宽恕的笑容。 “这绝对是我有史以来听到的最劲爆的新闻!”我感叹道,尽管并非出于科学热情,而是受了记者的职业病所驱使。“意义非凡!您简直是科学界的哥伦布,发现了一片失落的世界。我为我之前的怀疑向您道歉。太难以置信了!但既然连我看到证据之后都能明白一切,其他人应该也会立马领悟。” 教授满足地直哼哼。 “那后来呢,先生,您之后做了些什么?” “当时恰值雨季,马龙先生,我的补给已经所剩不多了。我只探索了那座高崖的一小部分,没法绘制地形图。那块金字塔状岩石——也就是被我射下的翼手龙出现的那块——相对容易攀登。作为一个攀岩老手,我成功地爬到了半山腰。在那个高度,我可以更清晰地一览岩顶的平原。那块平地非常广袤;无论东西两方,我的视野都触不到那绿色漫淫的山崖尽头。我的下方是热带雨林沼泽,野蛇毒虫扎堆,还有热病。而那山崖却是一个奇异国度的天然保护区。” “您还看到什么其他的生命迹象了吗?” “没有,先生,再没有什么别的了。但有一天,我们在山下露营的时候,听到了一阵从崖上传来的诡异叫声。” “那个美国人画的怪物呢?您要怎么解释?” “我们只能猜测,他是自己找了一条登顶的路后,在那儿见到的。所以,肯定有能上去的路。但一定异常艰难,不然那些怪物就可以畅通无阻地下山乱窜了。你明白了吗?” “可那些生物又是怎么爬上高地的呢?” “这个问题不难分析。”教授回答,“合理的解释只有一个。你兴许有印象,南美是一个花岗岩大陆。远古时代,在这个特殊的地区深处,突然爆发了一次大规模的火山喷发。的确,据我观察,那些山崖都是由玄武岩构成的,也就是说,都属于火山石。一块有苏塞克斯那般大小的地域连同它表面的所有生物被整个抬起,笔直坚仞的峭壁让它与世隔离,阻断了来自大陆其他地区的入侵。结果呢?自然界的一般法则停滞了。在世界范围内促成优胜劣汰的各个环节在那儿都被中合、颠覆。那些本该灭绝的生物都被留存了下来。你要知道翼手龙和剑龙都属于侏罗纪时期,可以说高居生命进化的早期阶段。由于这些突发的诡异情况,它们被刻意保存了。” “您的证据的确不容置喙。您只消把这些都呈现给有关权威就行了。” “鄙人不才,我承认,”教授挖苦地说道,“我只能跟你说这些。因为旁人的愚昧和嫉妒,我处处遭疑。但先生,我生来就不愿向任何人卑躬屈膝,不愿为反击质问而为自我辩护。打那以后,我再也不低身下气,出示我手头的那些真凭实据。这个话题已经让我恨之入骨——我情愿一个字不说。每当有像你一样的好事者代表愚蠢大众的好奇心,企图窥探我的隐私,我都没法和他们以礼相待。我的本性多少有些火爆,被激怒了以后就有暴力倾向,这些我都清楚,而且恐怕你也都领教了。” 我揉了揉眼睛,没有说话。 “我妻子经常在这件事上劝告我。不过我以为,但凡是品行高尚之人,想法一定会和我不谋而合。今晚,我想向你展示一下另一个极端:理智如何战胜情感。我邀请你参加这个报告会。”他把桌子上的一张卡片递给我。“博西瓦·瓦尔敦先生是位颇有名望的自然学家,他将于今晚八点半在动物学研究协会的大厅里作题为《时代的记录》的报告。我作为特邀嘉宾,将会列席前台,向演讲者致敬。但我决定借此机会说说自己的事,并处理得别具一格,天衣无缝。我要向观众‘抛砖引玉’,调动他们的兴趣,然后看看他们中谁有热情再往深里探究。我不会激起什么唇枪舌战,你放心,只是提醒他们往前一步别有洞天。我会尽力约束自己,看看这样的自制能不能让我更好地达到目的。” “我也可以去吗?”我热切地问他。 “当然。”他和气地回答,那无比和蔼的态度几乎和他的暴怒一样震撼人心。他微笑起来慈祥美好,微微睁开的眼睛和长长的黑胡子间突然鼓起红苹果般的双颊。“请你务必出席。不管报告会的主题有多乏味无聊,有你这位盟友,我一定会倍感宽慰。我预计今晚会有大批听众,瓦尔敦虽然就一介骗子,还是有不少追随者的。好了,马龙先生,和你会面的时间已经大大超出我的预算了。世界人民的宝库可不能由一人独霸。我很期待今晚在报告会上和你碰面。还有一点你得记住,我向你展示的材料不可以用于任何公众目的。” “但是麦克阿登——我报社的主编,您懂的——一定想知道我做了些什么。” “随你跟他怎么说。比如,你可以告诉他,他要是送了别的什么人来打搅我,我一定会拿马鞭伺候。不过,请不让这些言论上报,我把这事就交给你了。晚上八点半动物研究会大厅见。”我最后望了一眼那红扑扑的面颊、蓝盈盈的胡子和犀利的眼睛,对方就挥手谢客了。 第五章 问题! 不论是因为我与査令格教授第一次会面时轰轰烈烈的肢体冲撞,还是出于第二次接触带来的精神震撼,我这个新闻工作者在两次造访伊默公园以后,已经差不多累瘫了。我那隐隐作痛的脑子里蹿动着的唯一念头就是: 那个人的故事的确可信,绝对能够造成轰动。只要他准许我发表,《公报》一定会销量猛升。我“噌”地跳上了一辆在街角等客的出租车,直奔办公室。麦克阿登还像往常一样在坐班。 “哟,”他期待地喊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呀?我瞧瞧,年轻人,你准是刚从前线归来吧。可别跟我说他对你动粗了。” “我们开始时是闹了点小矛盾。” “这老兄!你是怎么应付的?” “呃,他冷静了下来,我们聊了一会儿。但我从他那儿什么也没捞到——没有能出版的素材。” “这可说不准。他给你整了个熊猫眼,这就够上报的了。马龙先生,我们可不能平白受辱, 得让他尝尝教训。我明天就安排一篇报道,保证能一炮打响。你只消把材料都给我,我一定负责让那家伙永远翻不了身。‘李鬼’大教授——你觉得这个插入语做标题怎么样?《约翰·曼德维尔爵士再现——卡格里斯托——细数有史以来的骗子和暴徒》。我要向全天下证明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大骗子。” “我不想这么做,先生。” “为什么不想?” “因为他根本就没有造假。” “什么!”麦克阿登狂嚎起来。“你怕不是已经对他口中那套猛犸象、大怪兽和深海巨蛇之类的东西统统买账了吧?” “呃,那些我倒没印象,他并没有提到。但我确信他说了些不同寻常的东西。” “看在上帝的份上,伙计,那就写下来啊!” “我当然想,但他让我发誓保密,除非有他的准许,否则我无权这么做。”我把教授的原话简明扼要地合成了两三句,“事情就是这样。” 麦克阿登看上去狐疑满腹。 “好吧,马龙先生,”他最后说道,“不管怎样,今晚的科学研讨会没什么好遮遮掩掩的。我猜没有别家报社会去报道,毕竟瓦尔敦已经被采访过无数回了,况且也没人知道査令格会发言。运气好的话,说不定咱们还能占个先机。你今晚无论如何都得到场,好给我们出一篇详实的报道。我会在这里一直守到半夜。” 我这一天还真是没空喘息。我早早就在野蛮人俱乐部和塔普·亨利用了晚餐,跟他说了说我的历险。他那瘦骨嶙峋的脸上挂着怀疑的讥笑,听到教授说服了我,他一阵狂乐。 “小伙子,现实可没那么荒唐。有谁会撞见了惊天动地的大发现以后,再把证据给弄丢了?要找就去小说里找吧。这家伙就是一派胡言,跟动物园里的泼猴一样诡计多端。” “但那个美国诗人呢?” “压根就没这号人。” “我看到了他的写生簿。” “那是査令格的写生簿吧。” “您觉得那头怪物是他自己画的?” “当然是他自己画的。不然还会有谁?” “好吧,可那些照片呢?” “照片上什么都没有。你亲眼所见,只能看到一只鸟。” “一头翼手龙。” “那是查令格自己说的。是他把翼手龙放到你脑子里去的。” “还有那些骨头呢?” “第一根是从土豆炖牛肉里来的,第二根是生般硬凑的。你要是精明点儿,懂这行,也可以随随便便就弄出一根假骨头来,跟伪造照片一样简单。” 我有些坐立不安了,也许说到底我还是涉世不深。不过突然间,我有了个绝妙的想法。 “您今晚能出席研讨会吗?”我问道。 塔普·亨利陷入了沉思。 “大天才査令格可不是个讨喜的角色,”他回答,“还有一堆人等着跟他算账呢。我敢说他大概是伦敦城最遭嫌的人了。要是医学系的那帮学生到场的话,可就更有的闹腾了。我才不想在这锅胡粥里掺一脚。” “至少您可以在听完他的陈述后给个公允的评判。” “嗯,这倒也挺有道理。成,我今晚就和你一起去吧。” 到了大厅以后,我才发现人多得远远超出了我的预计。电动四轮车排成一溜,从小车厢里走出一位位白胡子教授。身份不及他们尊贵的路人黑压压一片,川流不息地塞满了拱形的大厅入口。看来观众里既有科学界人士,也有普通大众。的确,一入座我们就感受到一股年轻得近乎孩子气的气息弥漫在报告厅的前席和后半部分。我回头望了望,瞥见了好几排熟悉的医学系学生面孔。显然,各大医院都派来了它们的代表团。到场的观众情绪欢快,但也调皮捣蛋味十足。人群激情唱响了零零碎碎的流行小调,合成了奇特的前奏,已然把科学会推向了针对个人的逗笑打趣。尽管在这份诡异殊荣的接受者看来委实尴尬,但对其他人来说,却无疑将迎来一个愉悦的夜晚。 于是乎当老博士梅尔德伦戴着他那顶出名的卷边礼帽出现在讲台上时,四面“讨伐声”鹊起,“瞧这满头瓦片!您到底从哪儿弄来的”。他赶忙摘掉了帽子,偷偷摸摸地藏到了椅子底下。而待到患了痛风似的瓦尔敦教授一步一崴地走到自己的座位前时,整个报告厅都深情款款地致以慰藉,精细地询问他那不幸的脚趾头,直害得他无地自容。但最壮观的一幕还属我的新朋友査令格教授入场的那一刻。他走向自己位于第一排最边上的座位。他的黑胡子刚一在角落里闪动,全场立马就掀起了一浪狂欢。我才意识到塔普·亨利的推测很在理:这里的人群并不单单是冲着演讲来的,而是因为捕捉到了这位知名教授将会出席的风声。 那些坐在前排、衣冠楚楚的听众们在查令格入场时也响应地笑了几声,仿佛对此刻耀武扬威的学生们没一丁点反感。欢迎声真可谓地动山摇,简直就像笼中猛兽听见了从远处传来的饲养员脚步声,对着手拎喂食桶的喂食者咆哮。那声音也许夹杂着不敬,但在我听来,大体上不过就是些欢腾的喧嚣,吵吵嚷嚷地迎接一个让他们兴奋来劲的角色,而非令他们憎恶和鄙视的人物。面对这堆狂吠的小狗崽,查令格像个老好人般疲倦地微笑着,克制着自己的不懈。他慢悠悠地坐下来,鼓着胸腔,手儿来回抚摸着胡须,耸拉的眼皮下是一对傲慢的眼睛,扫射着面前拥堵的大厅。还没等他轰动的入场仪式完毕,主持人罗纳德·穆雷和主讲人瓦尔登先生就一前一后粉墨登场:报告会开始。 穆雷教授一定会恕我直言——我不得不说,他老人家有着大部分英国人的共同弱点,声音小到根本听不见。现代社会的一大难解奇葩就是, 有人明明要发表金玉良言,但为什么就是不愿费点力气好让旁人听见?这种行事风格好比想把泉水里的宝物引向蓄水池,却用了根开裂的管子——一下就断了。在意味深长地点评过自己那条白领带后,穆雷教授又把目光转到桌上盛水的玻璃瓶,接着又笑嘻嘻地扭向他右边那柄亮晃晃的银制烛台。他坐下来了之后,大名鼎鼎的瓦尔登先生——我们了不起的演讲嘉宾——在稀稀拉拉的掌声中登场了。他是个瘦削的男人,嗓音沙哑,不苟言笑,一副咄咄逼人的态势。不过他善于融汇他人的观点,再用浅显易懂、甚至饶有风味的方式将晦涩的主题传达给黎民百姓。这样一来,凭着他那幽默的伎俩,诸如春秋分交替、脊椎动物的进化史之类的深奥话题也变得趣味盎然了。 他从科学的角度出发,用清晰又不失生动的语言在人们面前铺开了一副创世纪的鸟瞰图。他说那时的地球气焰铺天卷地,直通云霄;他描绘固化、冷却和褶皱效应如何筑山造岳,化气为川,并为即将登场的神秘生命演化精心布置着舞台。但谈到物种起源,他谨慎起来,开始言辞闪烁。毫无疑问,他声称,由于在熔炉般的远古环境中,微生物根本无法存活,它们只可能到后来才出现。难道它们是从当时地球上无机、低温的环境中自我繁衍出来的?极有可能。它们又会不会是由陨石从外太空带来的?这我们没法想象。总之,越是有大智慧的人越不会在这个问题上固执己见。我们还不能——至少时至今日,我们的实验室还没法成功地从无机物中合成有机物。人类的化学还无力连通隔绝生死的鸿沟。不过更为高深、玄妙的,还属自然界的化学力量,它历经亘古,鬼斧神工地创造了人类无法匹敌的成就。这我们暂且不谈。 演讲者接着搭起了神奇的物种进化阶梯。首先提到的是低等、脆弱的软体和海洋生物。然后他逐级递进,从爬行动物讲到鱼类,最后到分娩活体幼崽的更格卢鼠——所有哺乳动物,当然也包括在座各位的直系祖先(“不对,不对。”后排某位学生怀疑地说道)。那位系着红领带、疾呼“不对,不对”的年轻先生大概认为自己是从蛋里孵化出来的,您要是肯在演讲后稍作停留,鄙人愿意见证这一奇迹(全场哄笑)。悠久的自然进化竟然在这位红领带先生出生的一刻达到了顶峰,实在令人称奇。但这一进程已经走到尽头了吗?难道这位先生就是最后的成品——无人企及?讲者接着又澄清,他的观点并非有意伤害红领带先生:不管这位先生私底下有多么高风亮节,我们断然不能证明宇宙浩瀚的变幻会因99lib?为他的出现而停滞——进化生生不息,永无穷尽,孕育着愈加非凡的奇迹。 伴着阵阵窃笑,讲者精彩地捉弄了一番捣乱鬼。随后,他又打开了那远古的画轴,将海洋的干枯和沙堤的形成娓娓道来。海洋生物前仆后继地逃往平坦的泥地,黏液状的软体生命挨个躺着,挤满了泻湖。丰饶的食物正敞开怀抱,让它们得以旺盛地生存繁衍。“所以说,女士们先生们,”他补充道,“尽管从威尔登和索尔恩霍芬页岩里出土的蜥蜴蛋仍然面目可憎得令人心悸,它们早已在人类出现在这星球上之前消失殆尽了。”?99lib. “问题!”一个雷鸣般的声音从前排传来。 瓦尔登先生是个严于律己的人,可他又天生好以挖苦人为乐,因此打断他绝对是铤而走险,看看红领带先生的下场就知道。但这次的阻挠在他看来未免太过荒谬,竟让他不知道该作何反应。瞧瞧,莎士比亚的崇拜者半路横遭迂腐的培根追随者,天文学家与地平说疯子过招。他顿了几秒,又不紧不慢地拾起刚才的话,重新大声说道,“在人类出现以前就已灭绝。” “问题!”怒吼又一次响起。 瓦尔登惊讶地望向前席的教授,终于,他的眼睛落到了一个身影上:查令格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一脸玩世不恭,好像在梦中微笑。 “我明白了!”瓦尔登耸耸肩。“准是我的朋友查令格教授。”在哄堂大笑中,他又继续先前的演讲,已然把刚才那句话当成总结性陈辞,再没什么别的好讲的了。 但这段小插曲还远远不算结束。不管讲者如何在远古迷津里转悠,好像总会无一例外地得出史前生命已经灭绝的结论,结果每次都会瞬间招来教授一声长啸。观众开始蠢蠢欲动,跟着喊声一起欢快地闹腾。 盘踞在长椅上的学生也加入了起哄,只要查令格的胡子一扬,还没等别人开口,数百号嗓门就扯着齐喊“问题!”。紧接着就有人大嚷“肃静!”和“丢人!”来回敬他们。就算瓦尔登是个底气十足的演说家,像他这样的强硬派还是慌了神。他迟疑了起来,嘴儿直打结,一句长话绕了半天,最后怒火中烧,愤愤地转向让他头疼的罪魁祸首。 “这简直让人忍不了!”他瞪着前席。“我要求您停止这种无知粗野的骚扰,查令格教授。” 大厅咻一下鸦雀无声,学生们看到奥林匹斯山上的天神起了内讧,乐得手足无措。查令格从椅子上慢慢地抬起他庞大的身躯。 “我也要求您,瓦尔登先生,”他说,“停止陈述根本不符合科学事实的论断。” 话一出就掀起了一场风暴——“不要脸!真不要脸!”“送他上法庭!”“拖出去!”“把他从讲台上撵下来!”“说得好!”,玩笑声、咒骂声从四面八方滚来。 主席激动了,他站起来双手直挥,不知所云地对着查令格教授咕哝了一串,只能依稀听见几个高声字眼,“个人……观点……私下……再聊。”搅局者鞠躬微笑,摸摸胡子,坐回了自己的座位。脸红脖子粗的瓦尔登蓄势待发,还是不肯放松警惕,每抛出一个结论,就会恶狠狠地睨一眼对手。后者看上去睡得香甜,脸上挂着不变的爽朗笑容。 演讲终于结束——从那仓促、零碎的结束语看,应该是草草了事。论据的主线被生硬地掐断,观众们也焦躁不安。瓦尔登坐了下来,在主席小声含糊了几句后,查令格起身登上讲台边缘。考虑到报社的需要,我一字不漏地记下了他的发言。 “女士们,先生们,”在后排持续不断的叫停声中,他又说道,“抱歉,应该是女士们,先生们,还有孩子们——我刚才并非有意忽略现场极具分量的那部分听众,我就此道歉(面对底下的一片哗然,教授站在那儿,伸起一只手,晃着硕大的脑袋,仿佛是在向人群赐福的主教),大家推举我向瓦尔登先生聊表敬意,感谢他让我们聆听这别开生面的奇思妙想。有些观点我不敢苟同,但既然它们被提出来了,我有责任更正。不管怎么说,瓦尔登先生的演讲的确精彩,一套简单迷人的故事就概括了他心目中的地球历史。大受欢迎的演讲都是通俗易懂。但是(查令格对着讲者点头微笑),要是我说他的话不仅浅薄,还会造成误导,瓦尔登先生一定能够体谅我。为什么?因为它只是为了迎合无知听众的理解能力(喝倒彩声四起)。受追捧的演讲人说白了就是寄生虫。(瓦尔登张牙舞爪,愤愤不平。)名誉与金钱驱使他们剥削一贫如洗、默默无闻的同行。任何实验室里微不足道的新发现,任何为科学殿堂添砖加瓦的举动,都远远胜过这类道听途说的演讲,信口雌黄了整整一小时,但就是留不下半点建树。我挑明这个显而易见的道理,绝不是要诽谤瓦尔登先生,针对他本人;而是告诫你们不要丧失判断力,错把侍祭当成大祭司。(听到这儿,瓦尔登先生向主席耳语了几句,主席俯身对准他面前的玻璃瓶严厉地侃了一通。)但这些不说也罢!(响亮的欢呼还在继续。)我接下来要讲些更有意义的东西。作为最早发问的人,我究竟是从哪一点切入、质疑演讲者的准确性的?我是基于地球上某些从未消失的特定物种。我不是站在门外汉的角度来探讨这个话题,亦非自诩公众演讲家,而是在科学良知的鞭策下实事求是。我说瓦尔登先生大错特错,是因为他自己从未亲眼见证所谓的史前动物,(就断定)它们已经灭绝。他说的没错,它们确实是人类的始祖,但也是活在当下的祖先(如果我可以用这样的措辞来形容)。要是有人气血方刚、浑身是胆,就会发现它们丑恶恐怖的行踪依旧阴魂不散。这些本应生活在侏罗纪时期的猛兽的的确确存在,我们眼中再强大、再凶暴的哺乳动物也任由它们猎杀吞食。(‘扯蛋!’‘拿出证据来!’‘你凭什么知道?’‘问题!’的话语不绝于耳。)你们问我怎么知道?我知道是因为我去过它们隐秘的居所。我知道是因为我亲眼所见。(有人鼓掌,有人怒吼,还有一个声音叫道‘骗子’。)我是个骗子吗?(四下里回荡起全身心的附和。)有谁说我是个骗子?称我是骗子的那位,可以站起来让我认识认识吗?(‘他在这儿呢,先生!’有人说,一个老实巴交的戴眼镜小个子拼命挣扎着,但还是被一群学生揪了起来。)你胆敢叫我骗子?(‘没有,先生,不是我!’肇事者声辩着,像玩偶盒里的弹簧小丑一样一溜烟缩了回了座位。)这大厅里如果还有谁敢怀疑我的诚信,欢迎在演讲结束后和我私聊。(‘骗子!’)谁说的?(又是那个‘无公害’人物,他被人高举了起来,惶恐地直往回钻。)如果我到你们当中去——(“来呀,亲爱的,来呀!”满场飞,研讨会炸开了锅,被迫暂停片刻,主席站了起来,抡着双臂,跟乐队指挥似的。教授则红光满面,他鼻孔朝天,胡子直飞,与他的嗔怒相得益彰)。所有伟大的发现都难逃怀疑——这蠢货的招牌。事实就摆在你们眼前,可你们就是没有觉悟和想象力来理解它。你们只会对冒着生命危险、开辟科学新大陆的人落井下石。你们这是在迫害先知!伽利略,达尔文,还有我——(喧闹停不下来,会议完全中断)”藏书网 以上就是我当时匆匆记下的内容,实在一言难尽。场面极度混乱,叫嚣声震耳欲聋,几位女士已经仓皇撤离。依我看,老成持重的长者也掺和进了这股骚乱,一帮白胡子起身对着面无表情的查令格齐齐挥拳,比年轻人好不到哪去。全体观众沸成一锅开水。教授上前一步,举起双手。他身上有种强烈、震慑的男子气魄,面对他威严的手势和眼神,骚动渐渐平息。他似乎有什么重要的消息要宣布,人群安静了下来,听他讲话。 “我不会耽搁你们,”他说,“没这个必要。事实就是事实。我要说,我揭开了一页全新的科学篇章,就算你们这帮小蠢材和那帮精明不到哪去的老蠢材吵翻了天,恐怕也无济于事。随你们怎么争辩。(喝彩。)那我就把检验真理的任务委托给你们。你们能不能指派几位代表,以他们的名义来验证我的言论?” 比较解剖学的老学究萨姆瑞先生从观众席里站了出来。竹竿似的他一副神学家的刻薄萎靡神态。他问查令格教授,“我想知道,你暗示的观点是否是于两年前亚马逊干流的那次探险得出的?” 查令格教授回答说是。萨姆瑞又问,“你是怎么深入你所谓有重大发现的地区的?早先的华莱士、贝兹,还有一大批科学功勋卓著的冒险家都从未涉足。” “萨姆瑞先生大概错把亚马逊流域当成了泰晤士河,”查令格答道,“前者明显要壮阔得多。您大概有兴趣知道,奥里诺科河与亚马逊河齐头并进,隔开了五万五千多里的土地。那是片广袤的地域,一个人有所疏漏不代表另一个人亦会如此。” 萨姆瑞酸溜溜一笑,“我当然清楚泰晤士河和亚马逊流域的不同,区别就在于关于前者的任何论断都能被证实,而后者却不行。你要是肯把发现史前生物的经纬度公布出来,本人感激不尽。” “我自有保密的理由。”查令格说,“不过,要是现场能推选出一个委员会,我愿意给予相应的指导。萨姆瑞先生,你是否有兴趣加入,亲自验证我的故事?” “我愿意。”萨姆瑞先生回答。(一片欢呼。) “我保证会给你提供有助探险的信息。不过在萨姆瑞先生考证我的言论的同时,还得再添上一两个帮手,才能反过来也监督他的判断。不瞒你们说,一路上会有重重考验,萨姆瑞先生需要一位年轻的同伴。请问有志愿者吗?”查令格教授问道。 一个男人命运中的关键抉择跃然眼前,正是此时此刻。在我踏入大厅的那一瞬间,怎么会想到自己将要为魂牵梦绕的英雄冒险赴汤蹈火?但格拉迪斯——这不就是你口中千载难逢的机会?格拉迪斯一定会鼓励我报名。我跳了起来,想说点什么,但却一时词穷。一旁陪我的塔普·亨利直拽我的衣角,只听他嘀咕道,“坐下,马龙!别在大伙面前扮傻驴了。”就在这时,我看到坐在我前几排的一个高个子也站了起来。那人一头飘逸黑发。他恼火地朝后瞪了我几眼,但我偏不让步。 “让我去吧,主席先生。”我一遍遍大喊。 “报上名来!报上名来!”观众高呼。 “我叫爱德华·邓恩·马龙,是《每日公报》的记者。我会从绝对中立的角度参与观察。” “那位先生,您是?”主席问我那高大的对手。 “我是约翰·罗斯顿爵士。我以前去过亚马逊,熟悉那儿所有的地形,本次探险,本人再适合不过。” “当然咯,约翰·罗斯顿爵士是家喻户晓的冒险家和旅游家,”主席说,“不过我们的探险最好也有媒体代表加入。” “我改变主意了,”查令格教授说,“这两位先生都被选为本次大会代表,和萨姆瑞教授一同前往调查,并就我的结论正确与否进行陈述。” 就这样,伴着吵闹叫好,木已成舟。蜂拥的人流把我挤向了出口。面对突如其来的宏伟新计划,我还是有些晕眩。当我走出大厅时,依稀听见一阵学生迸发的哄笑——路上的人堆里,一只手臂上上下下地挥舞着沉重的雨伞。接着,在一片抱怨和喧嚣声中,查令格教授的电马车溜出了人行道边缘。我沉浸在摄政街银色的夜灯下,心里充盈着对格拉迪斯的思念和对未来的憧憬。 突然,有人碰了碰我的手肘。我转过身,发现一个瘦高的男人用他那锐利的双眼笑眯眯地看着我——正是那个自愿加入此次奇异征程、和我成了队友的人。 “马龙先生,我知道。”他说,“我们得并肩作战了,对不?我的公寓就在路那头,阿尔巴尼街。你能不能腾出半个小时,有几件急事我想要跟你商量。” 第六章 我是上帝的铁锤! 我跟着约翰·罗斯顿爵士拐进了维果大街——这知名的贵族聚居区。路过一道又一道昏暗的入口,在一条寂寥的小街尽头,我的新朋友推开了一扇门。他按下开关,一连串灯泡在斑驳的光影中闪烁,一股淡红色的光芒浸透了宽敞的房间。我站在门口打量着四周。一眼望去,极致的舒适和典雅中流露出英武的男性气魄。每一处尽显主人奢豪品味的角落都漫不经心地透露着单身汉的邋遢痕迹。从东方集市上买来的珍贵皮毛和稀奇玩意儿散落一地。墙上的画作和印刷图片密密麻麻:拳击手、芭蕾舞女郎和赛马的素描交织着悦目的弗拉戈纳尔、尚武的吉拉德特和如梦如幻的特纳,就连我这样的门外汉也能看出它们是价值连城的瑰宝。但看到零落于玲珑饰品中的奖杯,我才猛然想起,约翰·罗斯顿爵士是他那一代最出色的运动健将之一。壁炉上,一柄深蓝色的船桨斜跨在樱桃红的另一柄上,叙说着老牛津人和利安德后裔的传奇;船翼和拳击手套散布其间,每一件都是昔日主人载誉归来的利器。世界各地的动物头标本精品连成了一道凸起的线条,像是华丽的墙裙。猎自拉多飞地的珍稀白犀牛正撇着嘴傲视群雄。 一张路易十五样式的方桌被摆在了华贵的红地毯中央。这迷人的古董表面早已净是杯印和雪茄头亵渎的痕迹。桌上立有一个银色的烟草托盘和一个亮晃晃的盛酒器。主人一言不发地用连着(盛酒器的)虹吸管把酒倒进两个高脚杯里。他指了指一把扶手椅,将我的饮料放在了椅子旁边,又递给我一根细长柔滑的哈瓦那。随后,他在我对面坐下,毫不遮掩地用那对闪着奇特光辉的眼睛——那浅蓝得同冰湖一般的寒冷双眸——看了我许久。 透过雪茄薄薄的青烟,我观察着这张在很多照片上都出现过的熟悉面孔——弯得厉害的鹰钩鼻,沧桑深陷的两颊,头顶稀疏的红发,卷曲、刚烈的小胡子,还有鼓起的腮上细小、喷张的卷毛,看似拿破仑三世,又有几分唐吉坷德,当然更不缺英国乡绅的热心、警觉,对户外运动和猎狗马匹的热爱。历经风吹日晒,他的皮肤有如花盆的深红。他有两簇高耸的眉毛,硬朗的前额沟壑纵横,简直给他那本来就冰冷的双眼又添了凶狠的神情。精瘦,但体格却分外强壮——的确bbr>99lib?,他时常都能证明,英格兰很少有人能像他这样跋涉过千山万水。他有六英尺多一点,不过那古怪的滚圆肩头却让他看起来没那么高大。大名鼎鼎的约翰·罗斯顿爵士现在正坐在我面前,狠命地吸着雪茄,久久地盯住我不放,一句话也不说,真让我尴尬。 “行啊,”他终于开口,“年轻人,我的小伙计,我俩大功告成了。”(他诡异的发音让“年轻人”和“我的小伙计”听起来像是一个名词。)“嗯哼,我俩,你和我,跨了一大步。我猜你刚进场那会儿脑子里绝对没动过这个念想——对不对?” “是没想过。” “我也一样。从没想过。可现在呢,刀架在脖子上咯。嗨,我三周前才从乌干达回来,在苏格兰租了块地儿,合同什么的都已经签了。不赖吧——是不?你怎么就想要插手这茬了?” “因为这是我职业的一部分。我是《公报》的记者。” “可不是嘛——你入伙的时候就说过了。顺便问一句,你肯帮我个忙吗?我有件小事相求。” “乐意效劳。” “你不介意冒险吧?” “冒什么险.99lib.?” “巴灵杰——他就是要冒的险。你听说过他吧?” “没有。” “不至于吧,年轻人,你到底是打哪儿来的?约翰·巴灵杰爵士可是北方绅士里最厉害的运动员。我最多也只能在平地上赢过他,在跳高方面我就甘拜下风了。哎,大家都看在眼里,他已经不训练了,酒喝得老凶——照他的话就是吓死那些土包子。打轴二起,他有点精神错乱了,天天鬼哭狼嚎。他就住我楼上。医生说要是再不给他灌点汤水,那老兄恐怕就要挂了。不过鉴于他躺在床上,被罩上还撂了把左轮,见人近身就发誓要让他吃满六个枪子儿,仆人们都差不多歇菜了。他是条硬汉,还百发百中,但咱们总不能让一位全国级冠军就这么个死法吧——是不?” “那您打算要怎么做?”我问道。 “依我的想法呢,你我可以雷厉风行一把。他搞不好正在打盹儿,情况再坏,他最多也只能和我俩中的一个周旋,然后另一个人就能逮住他。要是能用被子捆住他那俩胳膊,再叫来一只洗胃管,就可以给这老伙计送一顿救命的晚餐。” 这可真是件从天而降的要命苦差。我自视算不上特别勇敢的人。我那爱尔兰式的胡思乱想更是让这未知的恐惧有增无减。但从小到大,我都对懦弱深恶痛绝,生怕烙上这样的耻辱。要是有人质疑我的胆量,我就敢像历史书里的匈牙利人那样纵身跃下悬崖。不过倒不是出于勇气,而是受自尊和惶恐的驱使。所以尽管我脑子里全是楼上那厮张牙舞爪的醉样,每一根神经都在犯怵,我还是整装待发,故作镇定地答应了他。罗斯顿爵士还在警告我各种可能的风险,我反而更加蠢蠢欲动了。 “光讲也无济于事。”我说,“来吧。” 我俩都站起身来。他诡异地咯咯笑了几声,捶捶我的胸膛,最后把我推回了椅子上。 “行啦,我的小鬼——我看你行。”他说道。我诧异地望着他。 “我自个儿今早就见过杰克·巴灵杰了。他把我的袍子睡衣下摆打穿了孔,但愿他老人家那虚弱的大手没大碍。他这周都会消停的。小伙子,你不介意吧?我俩现在上了一条船。南美这次探险对我来说至关重要。要是有同伴,我得要一个能照应的。所以我就试了试你,依我看你还真不简单。你知道,全都得指靠我俩了,萨姆瑞老爷子一上路就得尿裤子。再多问一句,你难不成就是那个要代表爱尔兰橄榄球队参赛的马龙?” “也就只算替补而已吧。” “我记得你。哎呀,对里士满那场我去看了——我在整个赛季里看过最出彩的跑球非你那次莫属。我要是有时间,橄榄球赛可是一场不落,因为那绝对是当今最有男子气概的比赛了。嘿,我请你来也不是为了光聊体育。我们得把正事儿给敲定了。这些是《时报》首页上登出的所有航线。下周三有一艘去帕拉的船,要是你和教授(指萨姆瑞)安排得过来,我们就乘这艘——怎么样?不错,我和他商量一下。你的行头怎么搞定?” “我的报社会负责。” “会射击吗?” “大概也就地区一般标准。” “老天爷!差成这样?你们这帮年轻人学什么也不愿学打枪。你们呐,净是些不带刺的蜜蜂,光知道围着蜂巢转,等哪天有人来偷蜜,就全傻眼了。但到了南美,你就得时刻准备扣动扳机了。除非那教授是个疯子,或者是个扯谎精,否则我们回来之前一定会大开眼界。有枪吗你?” 他走到一个橡木壁橱前。壁橱一开,我瞥见了好几排一般高的圆筒在闪闪放光,像是管风琴的长管。 “让我看看能从弹药库里拨点什么给你。”他说。 他将精致的来福枪依次摆出,每上bbr>?99lib.膛一次就伴随着一阵清脆的哐啷声。接着他又拍拍它们,放回架子上,温柔得跟抚弄爱子的慈母一样。 “这把是布兰德557,轴丝系列。”他告诉我,“我用它逮到了头大家伙。”他抬眼瞄了瞄那头白犀牛。它要是再前进十码,那就得是我成为它的展览品了。 “‘那颗锥形的子弹载着他唯一的机会, “‘是他成为强者的希望。’ “但愿你听过诗人戈登的大名,他马术枪法无不精通,还为它们歌功颂德。看看这把好什物,型号470,望远镜射程,双操纵杆,近距离精确到三尺五。三年前,我正是靠它和秘鲁的奴贩子周旋。不瞒你说,虽然你在什么名人录里找不着我,但在那些地方我可是被称作‘上帝的铁锤’。年轻人,有些时候每个人都必须为了人类的权益和正义挺身而出,不然你就再也没法问心无愧了。所以我自个儿打响了一场战役,以我的名义,由我发动,由我终结。(这枪上)每一处刻痕都对应一个弑奴凶手——挺长一排的是吧?这道大的是佩德罗·洛佩兹,他们的头领,我在普特马约河的水沟里宰了他。嘿,这个你可以派上用场。”他拿出了一把漂亮的来福,咖啡色和银色相间。“打磨得很光滑,视线精准,弹夹里能装五发子儿。性命交给它保管错不了。”他递了过来,关上他的橡木橱。 “还有一件事,”他坐回椅子上又说道,“你跟这个査令格教授熟络吗?” “我今天才跟他见面。” “嗯,我之前也没见过他。我俩接手了一个陌生人委托的秘密之旅,还真有意思。那老东西看起来挺清高。他那些个科学同僚们好像也爱排挤他。你怎么就有兴趣参和这事了?” 我简短地说了说早上的经历。他听得很仔细,随后拿出一张南美地图,铺在桌子上。 “我相信他告诉你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他认真地说道,“听好,我这么说是有原因的。我热爱南美,如果你从达里恩取道去火地群岛,就能看到地球上最壮丽富饶的宝地。人们对它了解甚少,预料不到它以后会是什么样。我把那一块儿游了个遍,过了两个旱季,我之前告诉你的、和奴隶主的血战就发生在那个时候。在那里我也听到了类似的谣言——印第安人的传说云云,但那背后肯定另有蹊跷。你越是了解那个国度,年轻人,就越会相信那儿无奇不有——一切皆有可能。当地人倚仗一些狭窄的水道交通往来,水路之外就是一片未知。马托格罗索——”他的烟扫向地图的一侧——“或者说在这三国的交界处,什么奇观都不会让我大惊小怪。就像今晚那家伙说的,一条bbr>?五万里长的流域穿过一块跟大小跟欧洲差不多的森林,你我的距离就跟苏格兰和君士坦丁堡那么远,但却还是在同一片巴西雨林之下,人类不过就是在那片迷宫里小打小闹了一下。那里的河流落差足有四十英尺,半个国家都是一汪沼泽,根本没法穿越。这样的地域里发生些新奇的事儿怎么会没有可能?我们为什么就不能成为开拓者?再说,”他补充道,古怪、干瘦的脸容光焕发,“每走一步都是冒险。我就像是一只旧高尔夫球——表面的白漆早就磨光了。生活打击我,但已经留不下印迹。不过小伙子,历险却是生命的兴奋剂,让生活又有了意义。我们都过得太舒服、太乏味。还不如让我去那辽阔的荒地和旷野,攥着一把枪,追寻有价值的发现。我打过仗,赛过马,开过飞机,可猎怪兽还真是全新的体验,跟龙虾大餐的美梦一样。”想到这一切,他笑得欢天喜地。 也许我和我的新朋友待得有些久了,但毕竟他日后会成为我的长期伙伴,我最好还是在第一次见面时先顺着他那少有的脾气和乖张想法,外加语言上的小把戏。最后,我只得以开会为由向他告辞。他还在一边给最心爱的来福枪锁上油,一边乐颠颠地憧憬着我们即将揭幕的旅程,就让他沉浸在自己梦幻的喜悦中吧。我很清楚,在如此千钧一发的时刻,恐怕踏破铁鞋,也找不出像麦克阿登那样冷静的头脑和勇敢的心灵来跟我分享一切了。 那晚,经过一整天的奇妙际遇,我和我的新闻编辑留到了深夜,我全盘托出。事关重大,他决定明天一早就在主编乔治·伯曼还未注意前就向他提起。按商定,我会把整个冒险经过写成一封封信件,寄给麦克阿登。由于査令格教授尚未提供探索未知领地的指示,能否出版还不明了,我们会依据他的意见,由《公报》在收到信件后或整理,或待到日后发表。当我们去电(査令格)时,得到的除了对报社的严厉抨击外,再无半点讯息了。最后他又说,如果我们告诉他船只的信息,他会考虑在开船前把路线交给我们。我们的第二次电话也无疾而终,他哀怨的妻子哭诉他正大发雷霆,希望我们别再把局面搅得更糟。晚些时候的第三次电话引爆了炸弹,总机之后发信告知査令格教授的线路已遭毁坏。自那以后,我们也就不再尝试和他联络了。 耐心的读者们,我能告诉你们的也只有这么多了。从现在开始(如果你们真能看到这些不间断的叙述的话),我的经历只能通过报社来发表。我会把史上最令人惊叹的壮举经过交到编辑手上。即便我没能重返英格兰,这次征程还是会被记录下来。这最后几句是我在弗朗西斯卡号轮船的等候厅里写下的,驾驶员会把它们带回,由麦克阿登先生保管。在我合上笔记本前,让我画下最后一幅图吧——这是我心底对故乡的最后回忆:晚春雾蒙蒙的清晨湿气环绕;冷冷的雨滴滴答答。巨轮旗帜飞扬,三个亮晶晶的人影身披胶皮雨衣,正沿着码头走向登船桥。走在我们仨前面的是个搬运工,推着堆满箱包纸盒和弹药桶的小车。高个子的萨姆瑞教授侧影阴郁。他低着头慢吞吞地挪步,好像异常委屈似的。约翰·罗斯顿爵士足下生风,一张被鸭舌帽和围巾包裹的瘦脸熠熠生辉。而我呢,从神情就能看出我也乐得能把吵吵嚷嚷的行前准备和离愁别绪抛到脑后。当我们靠近巨轮时,一声大喊突然从后边传来,是査令格教授。他承诺要给我们送行。他面红耳赤、风风火火地追上了我们。 “不用道谢。”他说,“我没有登船的意思。我只是叮嘱你们几句,给你们些指示。我请求诸位不要觉得这次冒险是我亏欠了大家。你们大可放心,我根本不在意你们怎么想。任何不着边际的个人恩惠我也一概不接受。事实就是事实,不管你们的报告写成什么样,也没法篡改,尽管那么做会挑逗一干无能之辈的神经和猎奇心理。我给你们的路线和指示已经放在这个信封里了。你们到达亚马逊流域后,在一个叫做马瑙的小镇打开,但必须得等到封皮上的规定时间和日期方可,记住了吗?我衷心希望诸位能够严守我的条件。马龙先生,由于你此次旅行的目的就是揭示事实,我不会限制你通信的内容。但你不得透露任何具体地点的信息,在你返回之前也不可以有任何出版。再见了,先生们。各位的举动让我对你们不幸归属的职业有了些许好感。再见,约翰爵士。在我看来科学对你还是本未拆封的书;但你也许可以好好庆祝你翘首以待的狩猎机会。还有萨姆瑞教授,再见了。你要是还能自我飞跃,重回伦敦的时候一定能更上一层楼。当然老实说,我可不信。 说完,他一转身。一分钟后,我站在甲板上,看到他那矮墩的身影在远处攒动,正往火车的方向走。好吧,现在我们驶入了海峡。最后的钟声鸣起,对船长告别。愿主庇护我们身后的一切,保佑我们安全归来。 第七章 明日,我们将勇闯未知 有关我们奢华的海上旅程和在帕拉的一周,我在此就不劳烦各位读者听我赘述了,不过我要特别感谢佩雷达品塔公司在我们置办探险设备时的鼎力支持。也容我一笔带过河流之旅:我们乘坐了一艘比先前横跨大西洋时略小的蒸汽船,驶向宽阔和缓的黏土色溪流。最终,在经过奥比杜斯的窄流后,一行人到达了马瑙镇。肖特曼先生——英巴贸易公司的代表——把我们从当地百无聊赖的小旅馆里救了出来。承蒙他热情款待,大伙要在他的农场里一直待到查令格教授准许拆信、查看指令的那一天。在谜底揭晓前,我想再仔细谈谈我的队友,还有在南美征集到的副手们。麦克阿登先生,既然这份报告要经您审阅后才会公开,我也就放开了写,全权由您定夺。 萨姆瑞教授的科学建树也不必我多费口舌。与第一印象相反,他颀长、憔悴的身板竟对舟车劳顿无动于衷;环境再怎么变,他都是一副半带讥讽、冷酷苛责的倔脾气。尽管已经六十六岁了,我却从没听他抱怨过旅途中偶尔遭遇的艰辛。我曾把他的存在当作考察的累赘,但我现在却由衷地相信,他的毅力绝不亚于我自己。他天生性情尖酸,好怀疑。一上路,配合着他那愤然扭曲的精瘦模样和稀疏晃动的山羊胡,他就毫不掩饰地直言查令格教授是个十足的大忽悠,南美之行荒谬至极,注定无功而返,等着我们的只有无尽的艰险和国人的嘲讽——从南岸普顿到马瑙,一路在大伙耳畔喋喋不休。以上就是他一路从南安普敦到马瑙在众人耳畔的聒噪,还要加上他愤然扭曲的精瘦模样和乱窜的稀疏山羊胡。船一靠岸,周围的美景和种类繁多的昆虫鸟类给了他些许慰藉。这些日子,他白天带着猎枪和蝴蝶网在树林里穿梭,晚上将捕 83b7." >获之物做成标本。他小毛病不少,不爱干净,打扮得邋里邋遢,还一向健忘,烟瘾大,一根石楠木烟斗从不离手。他年轻时曾参加过几次科学考察(和罗伯特森一起去过巴布亚),所以对露营和bbr>泛舟都不陌生。 约翰·罗斯顿爵士和萨姆瑞教授在某些方面很像,在另一些方面却又迥然不同。他年轻二十岁,但一样的骨瘦如柴。至于他的长相,我记得已经在伦敦的那部分记叙里描述过了。他异常整洁,一本正经。对穿着格外讲究的他一身白色西装,踏着棕色高帮防蚊靴,每天还起码刮一次胡子。跟大多数实干家一样,他话不多,怪异的谈吐忽快忽慢,还夹着幽默。他时刻都能陷入自己的思绪,但反应很快,随时又能重新参与谈话。 他对世界的了解之深令人叹服,尤其是对南美这一带。而且不论萨姆瑞教授如何冷嘲热讽,他对本次旅程的前景都深信不疑。他性格安静,话语温和,但那双蓝眼睛背后却闪耀着狂野侠气和必死决心,正是这样的隐藏让那两股能量更加危险。他很少谈起自己在巴西和秘鲁的壮举,但我能感觉到,流域附近的土著人都将他视作领袖和卫士,对他的到来尤为雀跃。他们称他为“红司令”,说他的丰功伟业已经载入传奇。而据我所知,事实也确实如此,实在令人侧目。 几年前,约翰爵士曾踏入秘鲁、巴西和哥伦比亚边界模糊的无人区。在那片神奇的土地上,野生橡胶树葱郁。和刚果一样,(这片橡胶林)成了当地人的诅咒,能和它威慑媲美的,恐怕只有在西班牙人手下的达里恩老银矿里做苦工了。一撮邪恶的混血仔挟持了那一带,他们给服从的印第安人武器,不听话的就逼做奴隶,用最惨无人道的拷打胁迫他们采集印第安橡胶,再由水路直下,运往帕拉。罗斯顿爵士站了出来,代表可怜的受害者们提出抗议,但回应他的只有威胁和侮辱。之后他正式对奴隶主头领佩德罗?洛佩兹宣战。他集结了一帮逃跑的奴隶为他效力,武装他们,领导了起义。罗斯顿最后亲手血刃了那个臭名昭著的混血,斩断了他一手经营的制度。 无疑,南美大河两岸的人们正兴趣盎然地关注着这个轻声细语、活力四射的随和男子。不过,人们对他的这股感情参杂不一——土著人的感激和剥削者们的憎恶旗鼓相当。罗斯顿派得上用场的本领之一莫属他流利的土著语了。这种语言三分之一是葡萄牙语,三分之二是印第安土话,是目前巴西通用的特殊语言。 我先前就?提过,约翰?罗斯顿爵士是个南美疯,一聊起这片大地总是热血澎湃。这股激情还极富感染力,就连我这种对南美一无所知的人都能被他牢牢吸引,好奇心爆棚。我多想能重现他激昂的妙语,还有精湛的学识和天马行空的想象。就算是萨姆瑞教授也会边听边渐渐收起他瘦削的脸庞上愤世嫉俗的讥笑。罗斯顿描绘着这条大河的飞速开拓史(因为秘鲁最早的征服者正是通过水路横穿整个大陆),但那瞬息万变的腹地深处,一切却又神秘莫测。 “那一面会有什么?”他会指着北方如是说,“树木、沼泽和无人踏足的丛林。谁知道树林里都藏着什么?还有南面呢?至今还没有一个白人去过那些荒莽的沼泽、森林。我们四面都是未知。谁知道那狭窄的河岸深处会有什么?凭什么就不能相信查令格老头的话?”听到这儿,萨姆瑞教授奋起反抗,一脸顽固的不屑。他端坐着,一字不吐,讥讽地摇晃着脑瓜,叼着石楠木烟斗冷冷地吞云吐雾。 两位白人同伴我就暂且说到这儿,他们的性格和缺点,当然还有我自己的,在接下来的叙述里还会逐渐暴露。我们已经招来了一些仆从,他们和今后的故事发展还有很大关联。头一个就是名叫赞布的大个子黑奴,他是个黑皮肤的大力士,跟马一样任劳任怨,智力恐怕也差不离。我们在帕拉招到了他,那里的汽船公司把他推荐了过来,他在他们的船上学会了说些蹩脚英语。 在帕拉的时候,我们还雇了戈麦兹和曼纽尔二人,这两个从上游来的混血刚刚结束在红木运输船上的工作。这两个黝黑的家伙胡子拉碴,面目凶恶,和黑豹一样结实灵活,其中一个——戈麦兹——更难得的是还操一口流利英语。两人都曾在我们即将奔赴的亚马逊上游生活过,正是这项优势让约翰爵士同意他们入伙。他们都愿意成为我们的贴身仆从,拿每月十五美元的工资,负责做饭、划船和任何用得着他们的活儿。除此之外,我们还雇了三名来自玻利维亚的印第安人。他们是流域部落里捕鱼造船一等一的好手。按部落里的称呼,我们管三人里的头儿叫莫尤,喊其他两人胡塞和费尔南多。就这样,三名白人,两个混血,一个黑人,外加三个印第安人组成了一只考察小队,在马瑙等候指示,准备开启奇幻之旅。 漫长的一周过去后,这一刻终于降临。从马瑙向内陆延伸两公里处,有一所名为圣伊格纳休的庄园。您可以尽情想象它那昏暗的客厅。屋外,黄澄澄的阳光满溢,棕榈树的影子和树身一样漆黑,且轮廓分明。空气沉静,昆虫的呢喃弥漫成了一串热带八音谱,既有蜜蜂低沉的嗡嗡声,亦有蚊子高亢、热切的尖叫。门廊外是一座齐整的小花园,各处点缀着开花灌木丛,四周围有仙人掌护篱。蓝色的大蝴蝶和娇小的蜂鸟在盈动的亮光里绕着花丛翩翩起舞。屋里的我们在藤条桌边坐了一圈,桌上放着密封的信,查令格教授的字迹在信封上歪歪扭扭—— “给约翰·罗斯顿爵士及其同伴的指示,七月十五日十二时于马瑙镇准时开启。” 约翰爵士把他的表放在身旁的桌子上。 “还剩七多分钟,”他说,“这老头儿卡得还真精准。” 萨姆瑞教授酸溜溜地笑了笑,用他那只干柴似的手拎起信封。 “现在拆还是七分钟以后拆又有什么区别?”他说,“不过都是骗子无聊的把戏罢了。这信的作者,恕我直言,在这方面可是臭名远扬。” “嘿,算了吧,我们得按规矩玩儿。”约翰爵士说,“这是查老先生导的剧,多亏了他我们才能到这儿来。要是不遵守规定,那罪过可就大了。” “真是件美差!”教授叫苦连天,“在伦敦那会我就觉得荒唐,现在临到头了简直更神经病。管他信里写的是什么,除非他给了明确的指示,不然我就打算乘下一趟船回下游,去帕拉赶玻利维亚号。这世上还有比驳斥一个疯子的歪理邪说更重要的差事等着我呢,就是现在。” “时间确实到了。”约翰爵士说。“可以拆信了。”他拿起信封,用小刀裁开,从里面抽出一张折起的纸。他小心翼翼地把信纸打开,平铺在桌上。纸上一片空白。他翻了个面,还是空白。一阵诡异的沉默,众人面面相觑,突然萨姆瑞教授喷出一声刺耳的嗤笑。 “简直就是免试录取通知书,”他喊道。“你们还奢望什么?那家伙就是个自娱自乐的骗子。我们就此打道回府吧,然后把他这无耻的骗局都抖出来。” “隐形墨水!”我提议。 “不可能!”罗斯顿爵士把纸片对着光说。“不对,年轻人,别自欺欺人了。我敢保证这纸上什么都没写。” “我能进来吗?”走廊外传来一声巨吼。 一个矮敦的影子从阳光下悄然飘过。这声音!这野兽般厚实的肩膀!大家惊呼着跳起来——查令格出现在了我们面前。他头戴一顶幼稚的绑彩带圆边草帽,双手插在夹克口袋里,穿着帆布鞋信步踱来。金色的阳光下,他那蓄着亚述式大胡子的脑袋一甩,还是那副眼皮耷拉、目中无人的傲慢神态。 “恐怕我还是迟了几分钟。”他边掏表边说,“当初给你们这封信的时候,我承认根本没想让你们打开它,因为我一直计划着要在这个节点前和你们会合。可惜事与愿违,我那位飞行员一路莽撞,还不幸了遭遇一片沙滩。我看咱们的队友萨姆瑞先生正好能借此良机怨天尤人一番。” “先生,我不得不说,”听得出约翰爵士有几分严厉,“你能来可让我们松了口气,这项使命差点儿就要半路夭折了。但到现在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使这样的奇招?” 查令格教授没有回答,而是径直走进了屋子。他和我还有约翰爵士握了握手,然后闷闷地对萨姆瑞教授轻蔑地弓了弓腰,最后一屁股坐在柳条椅上,椅子被他压得吱呀直晃。 “都严阵以待了吗?”他问。 “我们明天就可以启程。” “那就明天上路。任何地图都用不着,我就是你们无价的向导。从一开始我就决定要亲自带领你们考察。再精确的图表跟我的智慧和指引相比都只能是平庸的替代品,你们很快就会心服口服。至于这个信封的小诡计,显然是因为考虑到要是我把自己的计划全盘告诉你们,就难逃和你们一起出行的不堪压力了。” “我才不会给你压力,先生,”萨姆瑞教授全身心地喊道,“只要大西洋上还有另一艘船!” 查令格先生朝萨姆瑞挥舞他的大毛手。 “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你那点常识只会让我对你更反感,让我相信本人最好是在急需我的那一刻出马,而且要独立指挥。现在正好时机成熟。你们会如愿到达目的地的。从此刻起,我接管这支考察队。我要求你们必须在今晚打包完毕,以便明天一早就能出发。我的时间宝贵,当然,你们的就没那么紧要了。所以我提议,在我带你们去看该看的东西前,必须快马加鞭。” 约翰?罗斯顿爵士租下了一艘宽敞的蒸汽艇——埃斯梅拉达号——载我们逆流而上。由于冬夏的温度都在七十五至九十度间浮动,热度上并没有剧烈的变动,在这样的天气里,考察无论何时进行都不会受到影响。但湿度上却是另一码事了。十二月至(次年)五月雨季来临,河水在此期间缓缓上涨,直到超过最低水位线近四十英尺高。洪涝侵袭河岸,在无垠的荒地上延展出一个个壮丽的泻湖,当地人称这些巨大的地区为戛坡。那里的很多地方太过泥泞,无法徒步,对行船来说又太浅。大约从六月开始,水位会逐渐下降,到十月或十一月降至最低。因此,我们的冒险就定在旱季开展,这时的干流和支流差不多都处于正常水位。 水流和缓,一公里内的落差不超过八英尺。盛行风呈东南走向,再没有比这里更宜航行的流域了,轮船可以向着秘鲁边境畅通无阻地前进,再顺流直下。我们的埃斯梅拉达号配置了出色的引擎,可以轻松驾驭懒洋洋的水波,就像在一方静湖上高速行驶。三天来我们沿着一条河流朝西北方向疾行。虽然这里离河口已有一千英里,但依旧如此浩瀚无穷;从中心望去,两岸仅仅是悬在遥远地平线上的黑影。离开马瑙的第四天,我们弯进了一条比干流河口略小的支流。但很快,河面开始收窄。行驶了两天多以后,我们抵达了一个印第安村落。查令格教授坚持要在这里靠岸,把埃斯梅拉达号送回马瑙。他解释说,我们很快就会遇上激流,所以埃斯梅拉达号已经用不上了。他私下里还告诉我们,神秘国度的大门已经近在咫尺,越少人知道秘密越好。最后,他还让每人都发誓绝口不提行程的具体位置,严惩泄密者,那些仆人们也同样各自庄严宣誓。出于这个原因,我的叙述不得不模棱两可。读者们请注意,我标注了各个地点相对方位的地图也许无误,但南北位置却被仔细做了手脚,根本不可能指引你们接近那片区域。不管查令格教授保密的理由说不说得过去,我们都只能服从,因为他只肯在这样的条件下带领考察队,否则就让整个计划泡汤。 就在八月二日这一天,我们和埃斯梅拉达号挥手道别,切断了与外界的最后一缕联系。自那算起,四天过去了,我们从印第安人那里弄来了两只材质轻盈的独木舟,竹身的船骨外面裹着兽皮,携带起来轻松无碍。我们把物品装满木舟,又找来了两名印第安向导——阿塔卡和伊普图——他俩正是查令格教授上次旅途的同伴。看上去他们因为又要“重蹈覆辙”而惊恐不已。但在那些地区,酋长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如果他认为这是笔好买卖,族人没有任何选择。 明日起我们就将驶向未知了。我会把这篇稿子由独木舟送往下游,对那些关注我们命运的人来说,兴许这就是最后的留言了。亲爱的麦克阿登先生,根据我们的安排,我委托您来斟酌删减修订,您看怎么办都好。查令格教授信誓旦旦的样子——当然萨姆瑞教授依旧满腹狐疑——让我相信,作为领队的他会证实自己的论断:我们正处在一场非凡经历的前夜。 第八章 与世隔绝的新大陆 故乡的朋友们大可分享我们的喜悦,因为大伙正在朝目标前进。查令格教授的一部分言论也已经得到证实:说实话,尽管我们还没有登上高地,但它已经触手可及。就连萨姆瑞教授也有了“改过自新”的架势。当然,他还是打死不愿承认对手言之有理,不过大多数情况下已经只看不说,不再老是喋喋不休地唱反调了。我们送回了一个受伤的印第安人,我忐忑地把这封信交给他保管,不知能否最终送达。 上次我写到了一行人乘坐埃斯梅拉达号停靠在一个印第安部落,正要打那儿启程。一上来我就不得不说点倒霉事——今晚闹出了一场纷争(教授们无休止的吵嘴打架不提也罢),很可能会酿成悲剧。我之前提过那个会说英语的混血仔戈麦兹,人很能干,也挺积极,但依我看这人也好四处打探——他那伙人的通病。最后一晚,忠厚纯良的大个子黑人赞布看见他藏在小木屋附近,好像在偷听我们商议行程。赞布和他的整个族人都对混血深恶痛绝,于是把那家伙揪到了我们面前。戈麦兹居然亮出了小刀,但却被抓住他的人一手就给制服了。要不是赞布力大无穷,肯定会被捅伤。事情最后以训斥收尾,两个死对头也极不情愿地握手言和,真希望一切就这么过去了。而两位大学究的交恶也是此恨绵绵无绝期。我不得不承认查令格教授挑起衅来那是当仁不让,但萨姆瑞的嘴也刻薄得可以,只会把局面搅得更糟。昨晚,查令格教授说他根本没兴趣边观赏泰晤士河边沿岸散步,因为他才不愿意看到自己的最终极限。他毫不怀疑自己将在威敏寺拥有一席之地。萨姆瑞则酸溜溜地回敬了他一笑,说他清楚米尔班克监狱业已拆毁。自负异常的查令格根本不屑发火。他笑眯眯地连声应和“是嘛,是嘛!”,扼腕的口气好像对方不过是个小鬼。说真的,他俩的确跟小毛孩没什么两样——一个瘦骨嶙峋,总是一惊一怪;另一个飞扬跋扈,让人退避三舍,但却都拥有引领各自领域的科学禀赋。智慧,性格,灵魂——只有当一个人经历渐长,才能参透它们的个中不同。 第二天大家就正式踏上了此次非常旅程。我们把物品毫不费劲地塞进两只独木舟,又将队员拨成了六人一组。显然,为了清静起见,两位教授被分开在了两条船上,我和查令格坐在一边。他喜不自禁,荣光满面,欣欣然地默默摇晃。不过我可是曾经见识过他别的模样,若是这股阳光骤变成暴风雨,我一点儿都不会惊讶。和他作伴虽然时刻都会提心吊胆,但也绝不会乏味,因为你总会战战兢兢地揣测他那臭脾气接下来的走势。 两天来大伙顺着一条几百里宽的大河逆流而上。水色深黑,但很清澈,河床依稀可见。亚马逊有一半的川流都是如此,而另一半则显着混浊的白色——取决于河水流经哪一片地区。前者的深色来自于腐烂的植物,而后者是黏土的颜色。有两回我们遇上了湍流,得绕行至少半公里才能避开。两岸的原始森林比次生林好走,大伙扛着独木舟轻松穿行。我怎么也忘不了那片神圣的秘境,习惯了城市生活的我根本料不到竟有如此参天的巨树。它们繁盛地向上舒展,抛出枝桠,在众人头顶交汇成一面昏暗翠绿的哥特式穹顶,高远得几乎让目光穷尽。金色的阳光偶尔才能渗透这恢宏的阴影,撇下几处微薄的光斑。我们悄无声息地踩在由腐叶织成的厚软地毯上,微光熠熠的殿堂让肃穆降临到灵魂,就连查令格教授的高亢点评也化成了耳语。要是独自一人,我对这些高大的植物肯定一无所知,但在两位科学巨人的指引下,我们认识了雪松、丝绵树,还有红木。琳琅满目的植物丰饶着这片大陆的馈赠——自然赐予人类赖以生存的一草一木,而动物则处在食物链的最后的一环。鲜艳的兰花和五颜六色的地衣附满了树干,摇曳的光束照亮了金灿灿的黄蔓、绯红的西番莲属满天星和深蓝的牵牛花,俨然一座梦幻仙境。在这片开阔的林荫地上,厌弃黑暗的生命顽强地朝光明进发。每一株植物——就连弱者——都竭力扭动着爬向青翠的天井,蜿蜒地缠绕在比自己更高大强壮的同胞身上。攀援植物浓郁地令人生畏,而其它不以攀爬为生的植物则深谙躲避阴暗的技艺:你看那常见的荨麻、茉莉花,甚至攀援棕榈,它们环聚在雪松的根茎旁,正奋勇向冠顶靠近。这些庄严的拱顶甬道在我们脚下延伸,看不见任何动物的痕迹,但高处世界的生息却不时从头顶传来,告诉我们那儿有数不胜数的爬蛇、猿猴、鸟类和树懒。它们栖息在阳光下,惊奇地盯着身下幽远昏黄的深渊里正蹒跚前行的渺小黑影。清晨和落日时分,吼猴们一齐狂啸,长尾鹦鹉也开始刺耳地喧嚣。但在白日燥热的光景里,只有昆虫在放声嗡吟,好似远方的海浪响彻耳畔。肃穆雄伟的树影杳无声息,幻化成黑暗将我们吞噬。一次,一只长着罗圈腿的家伙(不知是食蚁兽还是熊)在阴影里跌跌撞撞地一阵疾跑——那是我在壮美的亚马逊丛林里唯一一次遇见的生物。藏书网 不过倒是有迹象表明,在这些幽谧的秘林深处,人类就在我们左近。到了第三天,空气里回荡起一阵奇异、低沉的节奏。整个早晨,这隆重的律动时断时续。当它起初响起时,(我们的)两条船正在距离彼此几码处行驶。印第安仆人们呆若木鸡,好像瞬间石化。他们竖起耳朵,脸上写满了惊恐。 “这会是什么声音?”我问。 “鼓,”约翰爵士漫不经心地答道,“战鼓,我以前听到过。” “是的,先生,战鼓,”混血仔戈麦兹说,“答得对极了,印第安野人,不是曼索印第安人;他们一路上都在监视我们,一有机会就会宰了我们。” “他们怎么监视我们?”我望向空荡荡的黑林,那里万籁俱寂。 混血仔耸了耸方肩。 “印第安人知道。藏书网他们有的是一套。他们监视我们,用鼓声通气。一有机会就宰了我们。” 到了那天下午——根据我口袋里的日程本,当天是八月十八日,星期二——四面八方都响起了鼓声,至少有六、七面。鼓点时快时慢,有时明显像是一问一答:东边的..一只鼓一阵急促击打,片刻之后北面又响起一长串敲击作为回应。持续轰鸣的鼓点裹挟着难以尽述的紧迫和威胁感。混血仔滔滔不绝地念叨着,“我们一有机会就宰了你们。我们一有机会就宰了你们”,每个音节都好像嵌入了鼓声。沉静的树林里没有一丝动静,安详的大自然和美、舒适地躺在阴暗的植被帷幕后;但林间深处却传来同伴们诠释的信息:“一有机会就宰了你们”,这一句来自东边;“一有机会就宰了你们”,这一句来自北面。 战鼓全天候地轰隆作响,互相通信,四处弥漫的恐吓在我们的有色同伴脸上反映得一清二楚,就连那个趾高气昂的混血也像被吓得不轻。但我在今天却彻彻底底地见证了萨姆瑞和査令格拥有的高贵品质。那是一种科学巨匠的英勇,一种激励达尔文对抗阿根廷牧羊人、华莱士直面马来岛猎头者的精神。仁慈的大自然规定了人类的大脑不能同时为两件事情所扰,因此当对科学的渴求占据上风时,单纯的个人顾虑早已无处立足.了。在一整天冗长、玄虚的胁迫声伴随下,两位教授的眼睛不放过任何一只腾空的鸟儿,任何一簇岸上的灌木,彼此间还多次严厉交锋:萨姆瑞的高音咆哮强攻查令格的低声怒嚎。但两人却对印第安鼓点和可能发生的危险置若罔闻,仿佛是坐在圣詹姆士街皇家协会俱乐部的吸烟室里。只有一次,他俩屈尊降贵地讨论起了鼓声。 “不是米兰哈就是阿玛胡卡食人族,”査令格说,大拇指朝回音重重的林间一竖。 “没错,先生,”萨姆瑞回答,“这些部落都大同小异。我猜他们说的是多式综合语,属于蒙古人种。” “多式综合语无疑,”査令格宽慰地笑着,“我看这块大陆上不会再有别的语型了,而且据我观察,起码有上百种(综合语)。但我对蒙古人这套理论持绝对怀疑态度。” “我看但凡有一点比较解剖学背景的人都能找到论据。”萨姆瑞挖苦连篇。 査令格激愤地撅着下巴,胡子和帽缘在脸周围连成一圈,“那可不嘛,先生,不求甚解的人都会和你志同道合。可大学问家准会得出别的结论。”两人虎视眈眈地对峙起来,而四周是远处飘来的窃语,“我们要宰了你们——一有机会就宰了你们。” 那天夜里,我们把小舟系在溪流中央,用巨石锚牢,并为可能发生的突袭做好万全防备。可什么也没发生,黎明时分大伙出发,身后的鼓点已经沉寂了。下午三点左右,木舟遭遇了一滩急流——正是査令格教授在第一次考察时遇险的地方。我得承认,这条一英里多长的湍流让我倍感欣慰。尽管它微不足道,但却绝对是检验查令格故事可靠与否的第一条力证。印第安人先把我们的独木舟送到丛林另一边,接着是物资。这里的树木葱郁,我们四个白人肩上扛着来福枪,穿插在印第安人中间,谨防来自林间的任何危险。夜幕降临前,我们已经成功地避开了湍流,来到了高出它十英里的地方,并在那里下锚过夜。我估算队伍现在已经位于干流上游一百英里的位置了。 就在第二天大清早,我们终于迈出了历史性的一步。天刚破晓,査令格教授就焦躁起来,不时地观察两岸。忽然他指着一棵与河岸角度特别的孤树,兴奋地嚷起来。 “你们怎么看?”他问道。 “绝对是一棵阿萨伊棕榈树。”萨姆瑞回答。 “错不了,那就是我当做地标的阿萨伊棕榈树。沿着河对岸往上走半公里,就能找到神秘入口。奇迹和秘境就在那密不透风的树林里。到了那儿,你看到的就不再是深绿色的矮灌木,而是浅绿色的草丛了。通往我那秘密花园的大门就在高大的白杨树中间。穿过那里,一切就豁然开朗了。” 那里确实别有洞天。当行至那块铺满浅绿色草丛的地方时,大家推着两条独木舟走了上百码,最后遇上了一条和缓的浅流,水波清净,能看见河底的沉沙。这条小河大约二十码宽,两岸的植物争奇斗艳,短短一段水路,灌木丛就被芦苇荡取代。要是从未来过这里,你肯定猜不到此处竟会岔出这么一弯细水和一方如此梦幻的伊甸园。说这里是仙境一点也不为过——简直是想象力的极致。荫蔽的植物在高空相触,错落成一排大自然的花架。金黄的暮色中,绿幽幽的河水穿过这青葱的隧道,澄净又美好;而当透过树枝倾泻而下的晖光闪烁着诡谲的斑斓时,景色又变得更为奇幻。枝繁叶茂的拱顶下,光滑如镜的水波在我们脚下如水晶般纯净地流淌,绿得好似冰山一角。每一次划浆,晶莹的表面就漾出千层涟漪。这里真是通往探险圣地的绝佳路径。印第安人早已无影无踪,动物却多了起来。这些生物性格憨厚,看起来对猎人毫无防备。裹满黑色绒毛的小猴亮出雪白的牙,嬉笑喧闹地对我们又眨眼又叫嚷。偶尔也会有一计水花溅起——有只笨重的鳄鱼从岸边扎进了河里。有一回,一只黝黑的貘借着灌木的缝隙笨头笨脑地打量我们,然后又哼哧哼哧地躲进了森林;还有一次,一头矫健的黄色大美洲狮在林间疾驰,褐色的肩头上一对凶狠的绿瞳虎视眈眈。鸟类品种缤纷,特别是涉水禽,鹳鸟、鹭鸶和鹮三两作伴,蓝红白各异,挤满了岸边伸出的每一节断木。而我们身下的清澈水光中也鲜活着各色的大小鱼类。 三天里,考察队徜徉在这条绿意朦胧的阳光水道上。当我们望向那幽深的远方时,谁也不知道这碧色的水流要涌向何方,这翠然的拱廊源自何处。人类的足迹怎么也无法打破这片陌生水域深沉的平静。 “没有印第安人。克鲁皮力把他们吓个半死。”戈麦兹说。 “克鲁皮力是树精,”约翰爵士解释道,“是恶魔的通称。那些可怜虫肯定觉得这里有什么怪物,所以就避开了。” 第三天开始,河水已经越走越急,也越变越浅,独木舟显然没法再载着我们前行。有两次,船搁浅了很久。最后大家终于把船推到灌木丛间,在岸边过了夜。晨间,我和约翰爵士在雨林里顺着河流的走向徒步了好几公里;看到水位不断下降,我们只得返回向大家通报。查令格教授早就有所察觉:这里已经是独木舟能到的最高点了。于是我们把小舟在树丛里藏好,在树上用斧子刻了痕,以便下次回来能再找到。随后大伙又把枪支、火药、食物、一顶帐篷、毛毯和剩下的东西分成几份,每人背上一些,准备迎来艰苦的新旅程。 新一页即将翻开,队里那两盏不省油的灯就不幸吵翻了天。查令格自从加入队伍就对全体发号施令,但这无疑惹得萨姆瑞一肚子不快。现在,萨姆瑞看到和自己平起平坐的人对他指手画脚(其实不过是让他背一个无液晴雨表),一下就爆发了。 “能容我问一句吗,先生,”萨姆瑞冷冷地放狠话,“你有什么资格来命令我们做事?” 查令格怒目圆睁,发指眦裂。 “我,萨姆瑞教授,是以考察队队长的身份在命令你们。” “那你听好了,先生,我不承认你这个身份。” “是嘛!”查令格躬了躬身,生硬地嘲讽道,“那敢请您老来告诉我,我到底是什么身份?” “乐意效劳,先生。你是那个诚信有待考证的人,本委员此行正是这个目的。你,先生,受制于你的评审团领导。” “老天!”查令格坐在一只独木舟的边缘发出感叹。“既然如此,那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我呢,就不紧不慢地在后面跟着。我要是不当领队,你可别指望我来带路。” 谢天谢地,队伍中还有两个脑筋正常的人——我和约翰?罗斯顿爵士——来劝阻这两位大学者,不至于因为他们的狂躁和愚蠢让众人两手空空,掉头归乡。我俩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平复了争吵,又是软磨,又是硬泡!终于,萨姆瑞叼着烟斗、一脸鄙夷地上路了;查令格也牢骚满腹、左摇右晃地跟上了他。不过,我们倒意外地发现两位专家竟都对爱丁堡的伊林沃思博士颇多微辞。从此以后,但凡情况失控,我们就搬出这位救星。只要一提到这个苏格兰动物学家,就一定可以扭转乾坤,让两位教授暂时拉帮结派,同仇敌忾地揶揄这个共同的仇敌。 大家排成一列纵队,沿着河水前进。很快水流就收窄成了一条小溪,最后汇入了一片沼泽。所有人都陷了进去,海绵状的苔藓没过了膝盖。那里盘踞着大团大团骇人的蚊子,还有密密麻麻的飞虫。我们好不容易才又见到了坚实的地面,终于可以绕过这块鼓噪着各式蚊虫的不详之地。大伙高兴不已,取道林间,把身后那如同风琴般嗡鸣的沼泽甩得老远。 丢下独木舟的第二天,我们就发现周围的环境与之前大相径庭。道路一直向上倾斜,越往上爬,树木越稀少,不见了热带雨林的枝叶扶苏。亚马逊冲击平原的巨树已被凤凰棕榈和椰子树取代,它们零星地点缀在土地上,彼此隔着葱茏的灌木丛。在相对湿润的低谷里,毛里求斯棕榈优雅地绽开低垂的叶子。我们完全倚靠指南针指路,有一两回查令格和两个印第安人意见相左。按查令格不忿的原话说就是,一帮人“宁可追随那些个靠不住的半开化野人,也不愿接受现代欧洲文明杰作的指引”。第三天,查令格终于松口,说他认出了上次探险的几处地标,大家的选择也总算被证明无误。我们在一处发现了四块被火烤焦的石头,那里应该是露营的空地。 道路还在上升,全队花了两天时间才翻过了一条碎石遍布的斜坡。植被又发生了变化,只剩下了象牙棕榈和花团锦簇的美丽兰草。我学会了如何辨别珍稀的兰花品种,还能认出洋兰和齿兰粉色和猩红色的花蕾。时不时会有一条小溪汩汩地坠下山中低洼的峡谷,溪底铺满了鹅卵石,岸边的蕨类欣欣向荣。每晚大伙都能在碎石底的溪边找到合适的宿营地。水里的小蓝鱼为晚餐提供了美味,它们成群结队,和英国鳟鱼差不多大小。 放下独木舟的第九天,队伍接近了树林边缘,我印象里已经走了一百二十公里之远。树木越来越矮,直到只剩下了灌木,最后被一片无垠的野竹林取代。竹林层层叠叠,只有用印第安人的弯刀和钩镰才能砍出一条路。我们花了整整一天来横穿这座屏障,从早上七点到晚上八点马不停蹄,中途只休息了两次,一次一小时。再没有比这更单调、更辛苦的旅途了,就算是在最开阔的地点,我还是没法看清前方十一二码处的风景。大多数时间里,我的视线只能聚焦在身前的约翰爵士和他那穿着棉布外套的背影上,还有我两手边一英尺处高墙般的黄色竹林。锐利的光线劈头盖脸地射来。仰望,你能看到十五英尺之高的竹子微微颤动,映衬着靛蓝的云霄。我想不出在这片密林里究竟住着什么动物。不过有几次,我们听到了庞然大物沉重的脚步声,只有咫尺之遥。约翰爵士从声音判断那应该是某种野牛。夜色降临,大伙在竹林中清出一方空地,立刻搭好营地,这漫99lib?长的一天真是让人筋疲力尽。 隔天一大早大家就上路了。周围的景观又有了不同:我们的身后是竹林筑成的墙围,它纹丝不动,好似在为河流标记;面前则是一马平川:稍稍上翘的平原上,簇簇桫椤星罗棋布。景色在我们的眼底蜿蜒,最后汇成一线鲸脊般的山脊。晌午时分,队伍终于来到山脊边缘,山下原来是一片浅浅的凹谷,而对岸又连着一条缓缓扬起的斜坡,与低沉圆润的天际线交融。正是在这儿——群峰中第一座被我们征服的山头上——发生了一桩奇闻,不知道会和今后有什么牵连。 査令格教授和两个土著印第安人在队伍里打头阵,突然,三人停住脚步,兴奋地指向右方。大家顺着他们手指的方向望去,远处一英里左右的位置,好像有一只巨大的灰鸟正悠悠展翅,从地面飞起。它在低空轻盈地划出一道直线,最后隐没在桫椤树间。 “看到了吗你们?”査令格兴高采烈地大喊。“萨姆瑞,你看见了没?” 他的同事盯着那家伙刚才消失的地方。 “依你看那是什么?”他问。“一只翼手龙,我保证。” 萨姆瑞猛然一顿讥笑,“闲得荒!”他吼道,“就算真有什么东西飞过,顶多也就是只鹤。” 査令格气得七窍生烟,只好抖了抖背包,继续前进。但和我并排走的约翰爵士脸上却挂着比平日严肃许多的神情。 “它还没飞进树丛那会儿我就盯上它了,”他手握蔡司放大镜说,“我不好讲那是什么,但我敢以运动员的名誉打包票,活到今天我还真没见过那样的鸟。” 这件事便暂告一段落了。我们是否真如领队所说,离未知只有一步之遥?是否就要踏入那与世隔绝的失落世界?我已经向您如实汇报了刚才的插曲,这样您也能随时跟进这边的情况。但目前也唯独就这一次,之后我们就再没见过什么能被称为奇观的事了。 读者们,迄今为止,我已经毫无保留地带领你们直上宽广的河流,穿过阴浓的灌木,泛舟于绿色甬道,在攀上了棕榈树长斜坡后,又闯进了竹林带,最后越过了桫椤树平原。终于,此行的目的地跃然眼前。翻过第二座山头后,我们看到了一片不规整的平原,棕榈树鳞次栉比,还有我之前在素描簿上见过的那堵高耸的红崖。当我写下这些文字时,它就在那儿,和(画上的)简直一模一样。崖身最近处离营地大约七公里,向着我目光能看到的最远处伸展。査令格像只蓝孔雀般雄赳赳地踱步,而萨姆瑞虽然闷声不语,但还是心存怀疑。再过一天,我们就会揭晓所有谜底。这会儿,被折断的利竹割伤手臂的胡塞极力要求返回,我把这封信交给了他,希望它能顺利寄出。接下来若有机会,我还会继续通信。我亦附上了一张行程的草图,兴许可以让我的记叙更清晰些。 第九章 谁能预见? 厄运降临,灾祸无尽。可谁能预料呢?或许,命运早已安排我们为这诡异的孤地献出全部生命。我的每根毛发都在战栗,脑子仍旧浑浑噩噩。对我来说,眼前的现实和未来的变数混作一团。前者糟糕透顶,后者则如黑夜般渺无希望。 心如死灰,世上再没人比我们更适合这四个字。无法判断准确的地理位置,无法向同伴请求救援,一切都无济于事。就算招来了救援队,我们的命运也十有八九会在援助抵达南美前就画上了句号。 人类之于我们,如同月亮之于地球,天各一方。要想渡过难关,唯有自己可以依靠。我有三个出色的同伴,他们过人的智慧和无坚不摧的勇气是大伙唯一的希望。他们沉着的面容是这黑暗之中唯一的一丝光亮。我知道,表面上我同他们一样泰然自若;可内心里,我早已是魂不附体。 就让我为您讲讲让我们陷入如此困境的这接二连三的遭遇吧,我会尽量不放过任何细节。 上一封信里我曾提到,那面高耸的红崖距我们仅剩七英里。毫无疑问,査令格教授所说的高地就被环绕其中。越是接近红崖,我越发现它比查令格描述的还要雄伟壮丽。崖身的一些部分高耸入云,足有一千英尺高。这些红崖上布满了奇异的纹路,应该是玄武岩剧变留下的痕迹,和爱丁堡的索尔兹伯里峭壁有些相似。从四面望去,红崖顶端都覆盖着茂盛的植被,边缘长满了灌木,深处则密布着参天大树。就所见而言,并没有任何生命存在的迹象。 那晚,我们就露营在这荒无人烟的红崖脚下。我们头顶的峭壁并非完全垂直,它的顶部外翘,根本无法攀登。不远处是我提过的那座又高又细的尖顶岩,它宛如一个硕大的教堂穹顶,上面长着一棵拔地倚天的高树。巨石的最高点与高地持平,但二者隔着一道深渊。和其他地方相比,这座巨石和它对面的红崖都相对较矮——我猜大概有五、六英尺高吧。 “就是那儿,”査令格教授手指大树说道,“那只翼手龙就栖息在那儿。我爬到半山腰才拍到它。毋庸置疑,像我这样的登山老手绝对能够爬到巨石顶部,但就算到了那儿,高地还是远在天边咧。” 正当査令格滔滔不绝地讲着他的翼手龙时,我瞥了一眼萨姆瑞教授。头一回,我在他的脸上看见了一丝信服与悔过。他的薄唇上不再挂着嘲讽,有的却是兴奋与惊讶。同样将这幕收在眼底的査令格,正津津有味地品尝着这初次胜利的果实。 “当然啦,”他又无趣地讽刺道,“萨姆瑞教授明白,我说的翼手龙指的是鹳——只是这种鹳没长羽毛,而是长了坚硬的皮肤、膜状的翅膀,还满嘴尖牙。”他又是咧嘴,又是眨眼,还点头哈腰,直逼得他的伙伴掉头就走。 那天的早餐我们只吃了点咖啡和木薯——我们不得不对储备粮精打细算——之后,大伙儿为研究登上高地的最佳方案展开了一次“军事讨论”。 査令格主持了这次会议,一脸首席大法官般的庄重神情。不妨想象一下,他坐在岩石上,后脑勺上搭着那顶滑稽又孩子气的草帽,眼皮耷拉,目空一切地主宰着其他人。他慢条斯理地指出我们现在的处境以及未来的行动,浓密的黑胡子在嘴前晃来晃去。 我们三人坐在他的下方——历经风餐露宿后,年轻、有活力、被晒伤的我;烟斗从不离手,不苟言笑却热衷于挑刺的萨姆瑞;以及约翰爵士,他敏捷又机警的身体靠着来福枪,正无比热切地看向査令格;我们的身后是两个皮肤黝黑的混血仔以及几个印第安人;而我们的面前及头顶上,则是阻碍成功之路的红色峭壁。 “不必啰嗦,”我们的队长讲道,“上次考察时,我为登上这峭壁使出了浑身解数。连我这样的登山能手都攻克不了的地方,想必别人也没这能耐。之前我没有携带攀岩工具,这次却特意先准备了。借助这些工具,征服这座巨石不在话下,但想征服高地恐怕还是痴心妄想——谁让这些峭壁是朝外隆起的。上次,我担心雨季将至,加之补给不够,所以来去匆匆,这些顾虑大大限制了我停留的时间。我只往东探索了六英里,没找到任何能上山的路。就是这样,现在大家有什么提议?” “办法只有一个,”萨姆瑞教授说,“既然你探索了东面,我们就该沿着山脚往西走,找到一条登顶之路。” “没错,”约翰爵士说,“但前提是这高地并非漫无边际,这样我们才可能绕着它走,要么找到登山路径,要么回到起点。” “我已经向我们的小伙伴解释过了,”査令格教授说(他称呼我的方式总让人觉得我是个十来岁的小学生),“我们不可能找到一条康庄大道。原因很简单,峰顶若不是与世隔绝,就不可能产生违背法则的生存环境。不过我承认,不出意外的话,这里肯定存在一条登顶的通道。一位了不起的人类攀登者就是顺着那条路到达了峰顶,而那些庞然大物却不能通过那条路下来。总而言之,对于登顶之路的存在我深信不疑的。” “你怎么知道的,先生?”萨姆瑞犀利地问道。 “因为我的前辈美国人梅普尔·怀特成功了。不然他怎会看到他素描本上画的那头怪物呢?” “空口无凭。”萨姆瑞执拗地说。“我承认你所说的高地,因为我亲眼看见了。但我还是不相信那里有任何动物存在。” “先生,你承认也好,不承认也罢,我很欣慰这高地已经侵入了你的认知范围。”查令格抬起头扫视着高地,接着出人意料地从岩石上一跃而起,一把抓住萨姆瑞的脖子,将他的脸扭向天空。“看!先生,”他咆哮道,声音嘶哑,兴奋不已。“这高地里有没有生命,还需要我来告诉你吗?” 一个闪闪发光的黑色物体出现在了峭壁边缘的郁郁葱葱之中。它缓缓向前,悬在裂口处——是一条巨蛇。这条蛇的脑袋出奇的扁平,像一把铁锹。清晨的阳光跳跃在它光滑、卷曲的身体上。它在我们头顶晃荡了一阵,然后慢慢地退进丛林,没了踪影。 萨姆瑞的心思全被这巨蛇勾住了,任凭査令格拧着他的脖子,毫不反抗。但在巨蛇消失的一瞬,他便立马甩开了同伴的手,重拾起了自己的威严。 “査教授,要是你能通过其他方式来提醒我就再好不过了。”他说,“就算出现了一条普通的岩蟒,你也没理由如此放肆。” “随你怎么讲,这高地上就是有动物!”査令格一副春风得意的样子,“不管之前某些人有多么偏见、迟钝,现在的结论不言而喻。既然如此,我们最好赶紧收起帐篷向西前进,找到上山的好办法。” 红崖底部尽是破碎的岩石,行走十分缓慢艰难。忽然,大伙儿眼前一亮——一处露营旧址。营地上散布着一些空芝加哥猪肉罐头、一个贴着“白兰地”标签的酒瓶、一把破旧的开罐器以及好些旅行者遗留的痕迹。地上还有一张皱巴巴的破报纸,应该是芝加哥民主党报,但日期已模糊不清了。 “这不是我留下的,”査令格说。“一定是梅普尔·怀特。” 约翰爵士好奇地盯着附近的一棵大型蕨类植物。“嘿!看这儿。”他说。“我想这是处路标。” 这棵树上钉着一小片硬木头,像是指着西边。 “很有可能。”査令格教授说。“不然咧?我们的前辈可能发觉他的使命危险重重,所以为后人留下了标识,指示他曾走过的路。也许我们接下来还会发现更多的>标记。” 我们确实找到了别的路标,不过都残破不堪。紧挨着峭壁底部有一大片高耸的竹林,这些竹子和我们之前遇见的很像,许多有二十英尺高,顶部又尖又硬,纹丝不动,如同锋利的长矛。顺着竹林边缘行走,我看见有什么白色的东西在微微发光。好不容易挤出竹茎,我恍然发现自己注视着的竟是一颗早已没了血肉的头颅。整副骨骼都在,但身体与头骨分开,躺在几尺外靠近空地的地方。 我们的印第安朋友用弯刀砍倒了周围的竹子,以便我们仔细观察这场早先发生的悲剧。死者支离破碎的衣服几乎辨认不出了,但双脚上可以看到靴子遗留的痕迹。这副骨骸戴着纽约哈德逊金表和一条挂着针笔式钢笔的链子。还有个银制雪茄盒,盖子上刻着“J. C., A. E. S赠”。很显然,死者是个欧洲人。从金属盒的状况来看,这场惨剧发生的时间并不久远。 “这伙计是谁?”约翰爵士问道。“真是个倒霉蛋,全身的骨头都断了。” “他碎掉的肋骨里还长了根竹子咧。”萨姆瑞说。“虽说竹子生长迅速,但穿过一具尸体长到近二十英尺高,还真是不敢想象。” “他的身份,”査令格教授说,“我想我已经知道了。在我到大农场与你们汇合前,我特意打探了梅普尔·怀特的消息。帕拉的人什么都不知道。但幸运的是,我得到了条确切的线索。梅普·怀特的素描本上有一幅他和一位牧师在罗萨里奥吃午餐的画,我找到了这位牧师。那老兄争强好胜,当我说现代科学对他的信仰有不利影响时,他竟然觉得这种观点错误又荒唐。不过,他还是告诉了我一些有用的情报。梅普尔·怀特四年前路过了罗萨里奥,也就是我见到他尸体的两年前。那时他并不是孤身一人,而是有个朋友,一个叫詹姆斯·科勒维的美国人。那位美国人当时留在了船上,没有和这位牧师见面。我敢肯定,我们眼前的正是詹姆斯·科勒维的尸骨。” “他的死因也没什么好说的。”约翰爵士说,“要么是自己摔了下来,要么就是被推了下来,然后被竹子刺穿。不然他的骨头怎么会都断了,这些比我们还高的竹子又怎么会穿过他的胸腔?” 忽然间,一片沉寂袭来。站在这零碎尸骨旁的我们意识到约翰罗斯顿爵士并非信口开河。竹林上方悬着的正是峭壁隆起的边缘。毫无疑问,他是从上面摔下来的。但真是摔下来的吗?只是意外?或者——早已产生的不祥之感开始萦绕这片未知之地。 我们沉默着,继续沿着峭壁底部前进。这峭壁如同图片里那些远远高出考察船桅杆的南极冰原一般,连接着地平线的两头,绵延不绝,坚不可摧。 我们走了五英里,仍然没看见任何的罅隙或裂口。忽然,希望被重新点燃——在一处干燥的岩石洞穴里,用粉笔画成的箭头仍然指向西方。 “又是梅普尔·怀特,”査令格教授说。“他预感到了有人会继承他的衣钵。” “他有粉笔?” “一盒彩色粉笔,我在他背包里找到的。我记得白色的用得只剩头了。” “证据确凿。”萨姆瑞说。“我们只能跟着他的指示一直向西了。” 行进了大约五英里后,我们再次见到了岩石上的白色箭头。此时,我们第一次看见峭壁上有了条细小的裂缝,裂缝里画着第二个记号,箭头向上,所指的方向似乎在地面以上。 这里很安静,两旁的岩石像是铜墙铁壁;狭窄的蓝天在崖顶植物的荫蔽下若隐若现,仅有一丝昏暗的阳光可以射到底部。我们已经有好几个小时没吃东西了,而且被这崎岖不平的路途折磨得筋疲力尽。但大家都意志坚强,不肯歇脚。最后,我们让印第安人留下来搭帐篷。我们四人连同两个印第安混血仔则往裂谷的上方继续前行。 裂谷的底部不过四十英尺宽,但越往上越窄,直到变成了个尖角,又直又滑,不可能爬得上去。显然,我们的前辈指的并非这条路。大家只好原路返回——整个裂谷不到四分之一英里深——突然,眼尖的约翰爵士找到了众目所寻之物。我们头顶的阴影中有一轮更深的暗影———定是处洞口。 峭壁的底部有一堆松散的石头,攀爬并不困难。所有的疑虑在我们抵达那团暗影时解开了,这里不仅有一处洞口,一侧的岩石上还画着箭头。就是这里,就是从这条路,梅普尔·怀特和他倒霉的朋友登上了高地。 我们激动不已,压根儿没想就此回头,即刻开始了首次探索。我们只能靠约翰爵士背包里的手电筒照明。他领头,在身前照出一道黄光,其他人排成一列紧随其后。 洞穴显然被水侵蚀过,四面十分光滑,地面上的石块也没有棱角。这山洞很狭小,只能容一人弯腰前行。开始的一段隧道直直地嵌入岩石,大概有五十码,接着便呈四十五度上倾,而且越来越陡。我们手脚并用,迎着上方滚来的碎石攀爬。忽然,罗斯顿爵士一声大喊。 “路被堵住了!”他说。 我们挤在他身后,透过黄色的光线看见了一块破碎的玄武岩,从地面一直延伸到顶端。 “隧道跨下来了!” 我们搬走了一些碎石,但仍无济于事,反而松动了那些更大的石块,摇摇欲坠,好像要向我们碾来。显然,我们无力移开这阻碍。梅普尔·怀特登顶的道路已经走不通了。 大家垂头丧气,没人吱声,踉跄着走在黑暗的隧道里,打算回营地。 然而,就在我们踏出裂谷前,发生了一件事后想来十分关键的事。 那时大家聚在谷底,大约位于洞口四十英尺下。一块巨石突然飞来,狠狠砸在了我们身旁。对所有人来说,未被击中都是万分侥幸。我们没看清这石头来自何方,但当时还在洞穴外的混血仆人说,这石头从他们身旁飞下,一定来自崖顶。我们抬头张望,但不见那繁枝茂叶间有任何动静。不过几乎可以肯定,这石头是冲我们来的,而元凶只可能是人类——高地上不怀好意的人类。 我们迅速从裂谷里抽身返回,满脑子尽是刚才不寻常的遭遇。自然的阻挠本已让我们身处逆境,而现在,人类的蓄意攻击犹如雪上加霜,夺走了最后的希望。然而,当我们抬头仰望那近在咫尺的一牙碧绿时,谁也不愿在探险刚刚有所进展时就打道回府。 一番讨论后,大伙认为最好的选择是继续绕高地前进,希望能找到其他的路。峭壁的高度开始下降,走向也从原来的朝西逐渐变为朝北。如果我们把已走的路程当作是圆形的一段弧,那么整个圆周也不会太长。最坏的情况也不过是在几天后回到原点。 那日,我们前进了大约二十英里,周围的景象没什么变化。我可能提过,气压计显示,自我们下船到目前,海拔已升高到了三千英尺以上。所以,不论是气候还是植被都大相径庭。我们已经摆脱了热带旅行的噩梦——虫子,和它们打交道的可怕日子已一去不复返。一些棕榈树和好些桫椤树依旧生长,但亚马逊标志性的树木已无影无踪。我很高兴可以在这些冷漠的石块中看到旋花植物、西番莲和秋海棠,它们让我忆起了家乡。一株红色的秋海棠和斯特里汉姆的某间别墅窗外的那株颜色一样——不过我这是想得太远了。 那晚——也就是高地绕行的第一晚——一桩诡异的事件即将发生,自那之后,我们再也不怀疑奇迹是否存在。 亲爱的麦克阿登先生,当您读完此信后,您会发现——也许是第一次发现——我的信件不再只是荒诞的文字。待到査令格教授允许我们对外发表时,全世界定会翘首以待佳作的问世。在把证据带回英格兰前我是绝不敢发表这些文章的,否则外界一定会把我炮轰成一个满嘴胡言的记者。我相信您也同样这么认为,这类文章一定会招来批评与怀疑,相信您不会把整个公报的信誉赌在此次历险上。所以,虽然这次奇妙的旅程一定会成为头版头条,但它仍需躺在抽屉里等待时机。 而若它仅仅是过眼云烟,未完无续,那么,就让它藏在我们的心底吧。 事情是这样的。约翰爵士猎杀了一只刺鼠(一种小体型,长得像猪的动物)。他分了一半给印第安人,我们则烤着另一半。天黑之后天气变得寒冷,大伙都围着火堆。那是一个无月之夜,空中只有些星辰,平原上的能见度很低。忽然间,黑暗中有什么物体在快速移动,发出飞机一样的嗖嗖声。就在一刹那,我们所有人被一双表皮坚硬的翅膀罩住了。有那么一瞬,我看见了一根修长如蛇的脖子,一只凶残贪婪的红眼,以及一个大喙——布满了亮锃锃的小牙,让人触目惊心。下一秒,它飞走了——连同我们的晚餐。庞大的黑影在夜幕中撇去,有二十英尺之宽。这怪物的翅膀遮住了所有的星辰,然后消失在了我们头顶绝壁的外翘处。所有人都呆坐在火堆旁,惊讶,肃静,像是维吉尔笔下鹰身女妖袭来时的英雄。萨姆瑞第一个打破沉默。 “査令格教授,”他郑重地说道,声音有些颤抖,“我应该向你道歉。先生,我之前真是错得离谱,我请求你能原谅我过去的行为。” 他说得很漂亮,接着两人第一次握了手。和首只翼手龙的会面收获不少,虽然晚餐被偷走了,但能让这俩人消除隔阂,一切都是值得的。 但是,即便高地里存在着史前动物,它们的数量也不多,因为在接下来的三天里我们再也没瞥到一眼。这些日子,我们都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穿行,每一步都胆战心惊。峭壁的东北侧间歇分布着碎石密布的戈壁和野鸟栖息的湿地。这里是条死路,要不是绝壁底部伸出了根硬实的岩架,我们恐怕只能折返了。接下来,我们不知在齐腰的亚热带沼泽里走了多久。这些沼泽像脂肪一样黏黏糊糊。更糟的是,这里是垭拉卡拉蝰蛇——南美洲毒性最强、最具攻击性的蛇类——繁殖的天堂。腐烂的沼泽表面上,这些令人发指的生物乐此不疲地向着我们蠕动,只有让猎枪随时待命,我们才能感到些许安全。沼泽中漏斗状的洼地以及里面苔藓生成的青灰色腐烂物都成了我永远的梦魇。这洼地似乎是垭拉卡拉蝰蛇的巢穴,它们在斜坡上虎视眈眈,一见人便发起攻击。它们数量之多,怎么开枪都打不完。我们索性撒腿就跑,一直跑到筋疲力尽。每一次回头,我都能望见这些恐怖的尾随者在芦苇间一起一伏,真是刻骨铭心。我们在绘制地图时,把这里称作了垭拉卡拉蝰沼泽。 远处的峭壁不再是红色,而是巧克力般的棕色;顶部的植被相对稀疏,高度也降到了三四百英尺。不过,我们撞破脑袋也没有发现任何可行的道路。要是非得说这峭壁和第一次见到时有什么不同,那就是它看上去更加的高不可攀了。从我在碎石沙漠上拍到的照片上可以看出这红崖有多么陡峭。 “毋庸置疑,”我在讨论时说,“雨水一定会通过什么方式流下来,这些岩石中一定有冲刷而成的隧道。” “我们的小伙伴很机智,”査令格教授拍着我的肩膀说。 “雨水一定会流向什么地方。”我重复道。 “他对目前的情形理解得很充分。但唯一不足的是,岩石里没有隧道,我们已经亲眼证实过了。” “那雨水去哪儿了?”我没有就此打住。 “我想,雨水若没有流出来,那就一定是流进去了吧。” “这么看来高地的中央有一片湖泊。” “我想是的。” “这湖泊更可能是个古老的火山口,”萨姆瑞教授说。“这里的地质构造显然是由火山喷发形成的。无论如何,我们很可能会发现高地的表层向里倾斜,中间会有一大片水域。这片水可能会通过一些地下通道排出,流到类似垭拉卡拉蝰沼泽那样的地方。” “或者通过蒸发维持平衡。”査令格教授说道。接着,两位学者开始了他们一贯的学术研讨,在门外汉眼中简直和中文一样晦涩难懂。 第六天,我们绕着峭壁走完了一周,回到了最初的营地,也就是那座孤立的巨石附近。一队人都因无功而返而闷闷不乐。可以肯定,这里没有一处能让人类登顶的道路。梅普尔·怀特用粉笔指示的隧道也已完全走不通了。 现在该怎么办?我们的补给和弹药都还充足,枪支也还能使,但总有一天它们会消耗殆尽。几个月后,雨季将至,那时我们就会被冲回老家。这里的岩石比大理石还坚硬,时间和资源都不允许我们朝着这空中楼阁辟出一条新路来。那晚,大家都沮丧地面面相觑,一言不发地铺着自己的被褥。我还记得睡着前看到的最后一幕:査令格像一只大牛蛙般蹲在火堆旁。他把头埋在手里,陷入了沉思,完全不理会我向他道的一声“晚安”。 然而,第二日清晨向我们问早的査令格判若两人,浑身上下都因满足与自喜而熠熠生辉。大家聚在一起吃早餐时他走了过来,眼神中带着鄙夷和虚伪的谦卑,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要说:“你们接下来要说的,我知道我都受之无愧。不过,我希望你们还是别说出口,不然我会脸红的。”他的胡须欢快地颤动着,一只手插在外套前,胸腔像是快要炸裂。好吧,在他的臆想中,他是不是认为自己的雕像应该立在特拉法加广场的柱子上,为伦敦街头再添一道骇人的风景线呢? “好啦!”他吆喝着,胡须间露出了亮闪闪的牙齿。“先生们,请向我道喜,然后自个儿庆祝吧。问题解决了。” “您找到上山的路了?” “恕我斗胆,可能是吧。” “在哪儿?” 他指向了右侧那座长矛般的尖顶岩。 打量着这座巨石,大伙的脸——至少是我的——瞬间变了色。我们的好伙伴査令格教授证明过,这座巨石是能够被踩在脚下的。但是,它和高地间隔着一道可怕的深渊。 “我们不可能过得去。”我喘了口气说。 “至少我们都可以登上峰顶,”他说。“等到了那里,或许我可以向大家证明,本人脑瓜子里的创造力还尚未枯竭。” 早餐后,大伙打开了司令官査教 6388." >授装有攀登工具的包裹。他从里面拿出了一卷坚韧又轻便的绳子(有一百五十尺长)、一些鞋底钉、夹钳等等。约翰爵士是一名经验丰富的登山手,萨姆瑞也有过几次艰苦的攀爬经历——只有我,还是初次攀岩的新手;不过我的敏捷和力道或许可以弥补经验上的不足。 说实话,这次任务不算艰巨——虽然还是有些令人心悸的瞬间。前半段路非常简单,但越往上越陡。最后的五十尺路我们完全是靠着手指和脚趾“吸附”在岩石的边缘和裂缝上。倘若査令格没有先到达峰顶(如此笨拙的一只生物竟能这般灵活地攀援,着实令人惊叹)或是绳子没有被拴在岩石顶的那棵大树上,我和萨姆瑞肯定没法爬上去。还好,我们还是顺着参差不齐的岩石很快登上了那块长满草的小平地。平地的半径大概有二十五尺——这就是峰顶了。 待我回过神来,映入眼帘的是大家一路走来的那片的神奇土地。整个巴西平原都躺在我们脚下,向着远方无限延伸,直到消失在那道遥远天际线上暗蓝色的迷雾里。离我们最近的是一条长长的斜坡,上面散布着石头与蕨类植物;稍远一些,越过鞍背山,我可以看见一片黄绿混杂,那便是我们穿过的竹林;接着,植被渐渐茂密,直到变成了一片无垠的森林,一直延伸到视野的边缘,大概有两千英里远。 正当我沉醉在这壮丽的全景中时,教授的大手放在了我的肩头。 “这边,我的小伙伴,”他说。“好马不吃回头草。向着我们光荣的目标前进,永不回头。” 转过身,我发现高地已和我们持平,眼前便是夹杂着稀树的灌木,近得让人忘记这块土地仍然远在天边。我大概估计了一下,裂口有四十四英尺宽——但在我眼里,它就像有四十英里。我用一只手环抱住树干,将身体探向深渊。远远的下方,仆人们正抬头望着我们,身影小如黑点。这座巨石同我们面前的高地一样险峻。 “真有趣儿。”萨姆瑞教授声音嘶哑。 我转过身,发现他正在好奇地研究我抱着的那棵树。那些平滑的树皮以及长有纹路的小巧树叶似曾相识。“怎么了?”我说,“这是棵山毛榉。” “没错,”萨姆瑞说。“一个漂泊在外的老乡。” “不只是老乡,先生,”査令格说,“请允许我扩展一下你的比喻,它能派上大用场。这颗山毛榉将是我们的救世主。” “我的老天爷!”约翰爵士大叫道,“一座桥!” “没错,朋友们,一座桥!昨晚我可没白想了一小时。我想起了我们的小伙伴说过的一句话,车到山前必有路。昨晚,大家都以为被逼上了绝路。但只要让毅力与智慧擦出火花,就一定会绝处逢生。我们将迎来一座横跨深渊的桥梁。看好了!” 这绝对是个妙计。这棵树有六十英尺高,若它直直地向右倒下去,就可以轻松地横跨裂谷。査令格在登山时就把斧头挂在了肩头,这时他把斧子递给了我。 “我们的小伙伴肌肉发达,”他说。“我相信他能为此次任务做出最大的贡献。但是,我请你一定不要一意孤行,要完全照着我说的做。” 按他的指示,我在树干周围砍出了许多裂口,保证它能向我们希望的方向倒去。这棵树本来就向着高地倾斜,所以我的任务并不困难。随后,我和约翰爵士开始轮流砍树。一小时后,树干被砍出了个大口子,晃悠了几下便撞倒在地,枝头深深地埋进了对面的灌木中。被砍断的树干朝着平地的边缘滚去。就在我们担心它要掉下去时,它在离边缘几英寸的地方平衡了下来,成为了我们通向未知的桥梁。 所有人都没有说话,只是分别与査令格教授握了握手。教授则摘下他的草帽,向我们每一个人深深鞠躬。 他说:“就让我成为跨入未知土地的第一人吧——历史画最爱这样的主题了。” 正当他走向树桥时,约翰爵士将手放在了查令格的外套上。 “好伙计,”他说,“我不能允许你这样做。” “不允许?”査令格教授一转头,胡须全飞了起来。 “你也许不知道,在科学领域,我遵从你的领导是因为你是那方面的专家。但轮到我的领域时,你就得听我的了。” “你的领域,先生?” “我们的专长各有不同,我擅长的是排兵布阵。依我看,我们正在入侵一个危机四伏的新国度。我绝不赞成在缺乏常识和耐心的情况下盲目硬闯。” 约翰爵士的规劝很在理,难以辩驳。査令格摇摇头,耸了耸他厚实的肩头。 “好吧,先生,你觉得我们该怎么做?” “我认为这灌木丛里可能埋伏着一支正在等待午餐的食人部落。”约翰爵士望着桥说。“在成为别人的盘中餐前大伙最好还是放聪明点;所以,让我们一边祈祷对面一切太平,一边做好预防措施。马龙和我会再下去一趟,拿上四支来福枪,叫上戈麦兹和他的同伴。这样,一个人过去的时候,其余人可以用火力保护他。等那人成功到达并确认安全后,后面的人再出发。” 査令格坐在没了枝干的树桩上,嘀嘀咕咕,很不耐烦;萨姆瑞和我却一致认为这种真枪实战应该让约翰爵士来指挥。绳索在最险峻的那部分岩石上晃晃荡荡,倒也为攀行提供了便捷。一小时后,我们将来福枪和一支猎枪送了上去。两个混血仔也登了上去,并且遵循约翰爵士的指示带上了一捆补给,以防我们的探索时间过长。每个人都带上了弹药带和子弹盒。 “现在,査令格,如果你还是坚持要当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在所有准备工作完成后约翰爵士说道。 “本人十分感激‘您’的恩赐。”教授气鼓鼓地说,他可不是个向任何权威低头的角儿。“既然‘您’如此慷慨大度,我一定不负众望当个好先锋。” 査令格坐在树干上,两只腿悬在深渊上方,斧子挂在背后。他移动迅速,很快就到了另一端;随后站起身来,挥舞着双手。 “苍天不负有心人!”他大喊道。“苍天不负有心人!” 说也奇怪,当我紧张地望向他时,竟有些期盼他身后的绿色帷幕下隐藏着什么危险。但一切都很安静,只有一只色彩斑斓的怪鸟从他的脚下飞起,消失在了树丛中。 萨姆瑞第二个过去。虽然他看上去瘦骨嶙峋,却在此刻能量迸发。他坚持要背两支来福,这样在他过去后,査令格和他都能拿上武器。我是下一个,整个过程中我都在竭力克制着不要低头向下望。萨姆瑞将来福枪的尾端伸向了我,不一会儿,我就抓到了他的手。至于约翰爵士,他竟然是走着过来的——没有依靠任何支撑!他的意志一定如钢铁般坚毅。 终于,我们四人踏上了失落的世界——梅普尔·怀特笔下的梦想之地。这一刻,凯歌仿佛正在为我们高奏。可谁又能想到,灾难的序幕却也正在拉起?让我简短地说一说这致命的打击。 我们离开了崖边,往高地深处走了大概五十码,突然,一声恐怖的轰隆声从身后传来。我们立即冲向了来时的方向。桥不见了! 我朝下望去,峭壁底部是杂乱的树枝和裂开的树干——我们的山毛榉。平地的边缘塌掉了吗?有那么一刻,这是所有人脑海中的答案。可紧接着,对面的巨石顶上渐渐浮出了一张黝黑的脸孔,混血人戈麦兹的脸。没错,是戈麦兹,但他不再佯装微笑,也不再像面具般面无表情。这张脸被仇恨扭曲着,双目放光,又因报仇雪恨的狂喜而不停抽搐。 “罗斯顿爵士!”他嘶吼道。“约翰·罗斯顿爵士!” “好吧,”我们的同伴说道。“我在这儿。” 一阵狂笑从裂谷那头传来。 “对,你在那儿,你这英国狗,你就永生永世呆在那鬼地方吧!我千辛万苦终于等到了这一天!你觉得爬上来很费劲?那你试试爬下去!你们这群该死的蠢蛋,你们被困住了,你们都被困住了!” 我们惊呆了,说不出话,只能站在原地望着他。草地上有一根大树枝,是他用来撬走木桥的杠杆。他的脸消失了,很快又再次出现,这一次更加癫狂。 “在山洞里我们就差点宰了你们,”他叫道。“但这样更好。这样更慢,更折磨。你们会慢慢化作一堆白骨,却没有人知道你们死在了哪儿,更不会有人为你们立坟树碑。当你们躺下等死的时候,想一想洛佩兹,五年前在普图马约河被杀掉的洛佩兹,我的弟弟。就算让我现在去死,我也会面带微笑,因为我为他报仇雪恨了。”他的一只手愤怒地朝着我们晃动,接着一切恢复了平静。 如果那混血仔在复仇后逃之夭夭,也许如今还活得尚好。但他那愚蠢、张狂的拉丁本性为他的生命画上了句点。罗斯顿,这个在三个国家赢得了“上帝的铁锤”称号的男人,可不会任人随便讥讽而不付出代价的。混血仔在离我们较远的巨石一侧向下攀行;但他一只脚还未挨地,约翰爵士就顺着高地边缘跑到了一处可以看见他的位置。他的来福枪只响了一声,我们什么也没看到,只听见尖叫和远处传来的坠地声。罗斯顿向我们走来,面无表情。 “我真是个笨蛋。”他愤愤地说,“是我的愚蠢给你们招来了麻烦。我应该想到的,在他们要和我们同行时就应该想到,这些家伙特别记记仇,尤其是关于种族斗争的纷纷扰扰。” “另一个人呢?撬起那棵树得两个人。” “我本可以一枪崩了他,却放了他一马,他也许和这事儿不相干。但或许我应该杀了他,如你所说,他难逃干系。” 现在,我们总算明白了混血仔之前的行为。每个人都能回想起一些琐事——他对了解我们的计划无比渴望,在帐篷外偷听被抓,以及那些反复出现的、隐约带着仇恨的神情。大伙集中精神讨论着,努力让自己适应这些新变化,却被这平原上不寻常的一幕吸引了。 一个白衣男子——当然,只可能是幸存下来的那个混血仔——正在狂奔,好像死神在他身后拼命追赶。我们忠诚的黑人赞布在他背后几码处,他黝黑的身影从逃亡者身后一跃而起,双手绕住了他的脖子。他们在地上翻滚了一会儿,之后赞布站了起来,看了眼倒在地上的对手,然后兴奋地向我们挥手跑来。白色的身影则躺在广阔的平原上,不再动弹。 我们的两个叛徒都被了结了,但他们的闹剧却尚未结束——返回尖顶岩成为了天方夜谭。我们曾是世界的孩子,却无奈与母亲分隔两地,成为了被高地收留的弃子。身下的平原本可以引领我们回到独木舟上。在无尽的天边,比那朦胧的紫色地平线还遥远的地方,是引领我们回到文明世界的河流。但这之间的纽带却不复存在。再心灵手巧的人类,也不能在现实和过去之间搭建一座桥梁。顷刻间,我们的处境天翻地覆。 也正是这一刻,我见证了同伴们过人的品质。他们神情严肃,陷入了沉思,却异常的冷静。此刻,我们只能耐心地坐在灌木丛中,等待赞布的到来。很快,他诚实黝黑的面孔和他大力神般的身躯出现在了巨石顶端。 “我该怎么做?”他大声喊道。“告诉我,我照做。” 这个问题问起来容易,可要怎么回答?唯一清楚的是,他是我们与外界唯一靠得住的联系人,而且绝不会抛下我们。 “不,不!”他喊叫着。“我不会抛下老爷们。无论发生什么,四位都能在这里找到我。但印第安人留不住。他们抱怨了太多, 他们要回家。现在,不要他们,我不留他们。” 的确,印第安人最近经常表现出对旅行的厌倦以及不能返回的担忧。赞布说的是事实,他无法留下那些印第安人。 “让他们留到明天,赞布。”我大声说道。“我要让他们送信。” “好的,老爷!我让他们留到明天。”他说。“但我现在能为你们做什么?” 交给他的任务很多,而这位忠实的朋友都一一做到了,实在令人钦佩。首先,在我们的指挥下,他解开了树桩上的绳索,将一头甩到我们这侧。这绳子不比晾衣绳粗,却十分结实。虽然不能把它当做桥梁,但绝对是爬上爬下的好帮手。接着赞布把补给拴在了绳子的另一头,让我们能拽过来。就算我们找不着其他东西,这些补给品也可以让我们支撑至少一周时间。最后,他爬下岩石,又带上来了两个包裹——一盒弹药以及一些其他物品。所有包裹都是靠我们一次次拽过来的。他最后一趟下去时已经是晚上了。他还向我们保证,会让印第安人留到第二天早上。 就这样,在我们登上高地的第一夜里,我借着一只蜡烛的光亮,花了几乎整晚的时间记录下我们的经历。 我们在峭壁边缘吃了晚餐并安营扎寨,靠着箱子里的两瓶矿泉水解渴。寻找水源至关重要,但我想,就连约翰爵士也已受够了这一天的波折,谁也不愿再深入未知的地域进行首次探索。我们克制着不生火,并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 明天(或者说今天,因为现在已经是黎明了)我们会第一次踏入这片神奇的土地。我什么时候会再写信——或者说,是否还能再写信——我都不知道。同时,我可以看见印第安人还在原地,我确信忠实的赞布会很快上来取信。 附言: 想得越多,绝望越多。我对返回不抱希望。如果高地边缘生长着大树,或许我们可以再造一座桥梁,但这里的树木都不及五十码高。无论如何齐心协力,我们也无法搬动一棵合适的树干。而绳子又太短,我们根本不能靠它下山。天啊,我们的处境真是毫无希望——毫无希望! 第十章 喜从天降 美妙的奇遇接二连三地发生。我手上只剩下五个旧本子和一些碎纸片,自来水笔也仅剩一支;但只要我的手还能动,我就会坚持记录下这些经历和感受,谁让我们四人是这世上唯一能够目睹这些奇观的人类呢。我必须趁记忆还算清晰时,在不断靠近的死神还未扼住我们的咽喉前动笔。不论是赞布将这些信带到亚马逊,还是奇迹发生,我能亲自将它们带回,又或是一些追随我们足迹的勇敢探险者借助工具(比如,驾驶单翼飞机)发现了这捆手稿,不管怎样,我笔下的文字都将注定成为永恒的探险传奇。 在丧心病狂的戈麦兹把我们困在高地后的第一个清晨,旅行的新篇章便拉开了序幕。这片土地给我留下的最初印象并不太美好。黎明后我打了个盹儿,醒来便发现小腿上有异样。我的裤子被撕破了,袜子上方露出了几英寸的皮肤,上面躺着一颗硕大的紫葡萄。我吃了一惊,俯身向前,想把它拿掉。可谁知,这东西就在我的指间突然爆开,鲜血四溅,恶心得我“嗷嗷”大叫了起来。两位教授好奇地朝我走来。 “真有趣儿,”萨姆瑞边说边弯腰盯向我的小腿,“一只尚未分类的大型嗜血寄生虫。” “咱们的第一颗劳动果实。”查令格以学究式的口吻说道,声音在喉头打着转,“我们一定得把它命名为马龙硬蜱。年轻人,虽然被咬一口有那么点儿不幸,但能让你的名字永载动物学史册,绝对无上光荣。不过可惜的是你捏碎了这只酒足饭饱的优良样本。” “肮脏的寄生虫!”我大叫道。 查令格扬起粗眉表示抗议,然后将手放在我的肩头以示安慰。 “你需要培养科学素养和客观头脑。”他说,“对像我一样散发着哲学家气质的人来说,这只寄生虫柳叶刀般的喙和圆滚滚的肚子都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不亚于孔雀或是极光。你欣赏不来它的美,真是让我痛心。不过,只要我们留点心,一定还可以获得其他样本。” “毫无疑问,”萨姆瑞冷冷地说,“刚刚就有一只在你的衣领后,现在不见了。” 查令格听罢一跃而起,像头公牛般嚎叫起来,发狂地撕扯着自己的外套和衬衫,想要把它们脱下来。萨姆瑞和我在一旁笑得前翻后仰,根本没空帮他。终于,查令格健硕的身躯(得有五十四英寸长)出现在了我们眼前。他的身体上长满了黑色的毛发,寄生虫还没来得及下口,我们便在这黑森林里抓住了这只四处游荡的小家伙。四周的灌木丛中满是这骇人的虫子,显然,我们得换个地方安营扎寨了。 但首先,我们必须先安顿那位忠实的黑人朋友。他很快出现在了尖顶岩上,扔来几罐他带来的可可粉和饼干。我们让他留下两个月的生活补给。其他的都给印第安人,作为他们的劳务费以及把信带回亚马逊的赏金。几小时后,印第安人头顶包袱离开了。他们沿着来时的路,排成一列向远方走去。赞布入住了我们崖底的小帐篷。他会一直守候在那儿,成为我们和外界唯一的联系。 我们决定立即转移,从长满寄生虫的灌木边搬到一处树木环绕的空地。空地的中央岩石平整,绝妙的是旁边还有口水井。我们舒舒服服地坐了下来,开始制定征服这片新大陆的第一波计划。鸟儿在林间叽叽喳喳——其中一种鸟叫起像是在咳嗽,很是特别,大伙儿都没听过——除此之外,我们没发现其他生命存在的迹象。 我们的第一要务是整理出储备清单,好弄清哪些是我们生存的必需品。我们的储备(自己带来的物品加上赞布用绳子送来的)还算充足。最关键的是,面对四周隐藏的威胁,我们有四支来福枪和一千三百发子弹;还有一支猎枪(但弹药盒里的子弹只剩一百五十发)。食物还足以支撑数周,烟草也不缺。除此之外还有一些野外望远镜之类的科学设备。我们把所有的东西都堆放在空地上,用斧子和刀砍下了一些带刺的灌木,围成了一个直径约十五码的圈,这就是我们的第一道防御了。这块空地成为了我们暂时的基地——紧急避难所和补给中心。我们称之为查令格堡。 安全工作在晌午前全部完成,这时的温度还算舒适。总体来说,高地的气候和植被都很宜人。森林里有山毛榉、橡树,甚至桦树。我们被这些杂乱的树木层层包围。一棵参天银杏独领风骚,比其他树木高出一大节,它的粗枝密叶为我们的堡垒遮蔽了天日。我们在树荫下继续着讨论。已经跃身为领头羊的约翰爵士发表了他的观点。 “人类也好,野兽也罢,只要他(它)们没发觉我们的动静,我们就能确保安全。”他说,“但一旦被发现可就麻烦了。好在目前看来,它们还不知道我们的存在。我们应该暂时保持低调,暗中侦察这片土地。知己知彼,才能有的放矢。” “但我们必须得前进呀。”我壮着胆说。 “这是当然,我的好孩子!我们当然会向前。但用脚趾头想想都知道,要是走得太远就没法回基地了。最要紧的是——除非是在生死关头——谁也不能开枪。” “可你昨天才开了一枪。”萨姆瑞说。 “好吧,那是迫不得已。不过,当时的风很大而且风向朝外,声音应该不会传到高地深处。对了,我们该怎么称呼这个地方?我想命名权应该在我们手里吧?” 大家纷纷提议,都还算差强人意,但最终采纳的还是查令格的建议。 “只有一个名字再合适不过。”他说。“以发现这片土地的先驱者命名——梅普尔·怀特高地。” 于是乎,这里便成为了梅普尔·怀特高地。我在专门由我负责绘制的地图上标上了它的大名。我相信,这个名字一定会出现在日后的地图册上。 如何和平地深入梅普尔·怀特高地是当前最紧要的任务。我们都亲眼目睹了一些在此栖息的未知生物,而梅普尔·怀特笔下那些凶残的猛兽也随时都会现身。再者,这里可能也生存着恶毒的人类。那插在竹子上的尸骸就是他们心狠手辣的最好证据——因为尸体只可能来自这高地之上。我们被桎梏于重重危险之中,插翅难逃。因此,约翰爵士凭经验做出的每一个谨慎决定,我们都双手赞同。可大家也不满足于徘徊在这神秘世界的边缘,我们的灵魂早已坐立不安,我们的双手渴望伸进这片土地的肉体,拔出它跳动的心脏。 于是,我们用荆棘堵住围栅的入口,并把所有的储备留在了那一圈栅栏中央,然后离开了营地。从井里涌出的泉水汇成了一条小河,这条溪流引领着我们小心翼翼地踏入了未知的世界,也成为了带我们回营地的向导。 旅程真正的篇章在奇迹现身的那刻开启。我们穿过了几百码葱郁的树林,好些植物我都不认识,但我们的植物学家萨姆瑞教授认出了这些在地面世界消失已久的松柏科和凤尾蕉科植物。河流愈渐宽广,直到变成了一片开阔的沼泽。我们面前生长着一种独特的高芦苇——显然是木贼或马尾草——散布其中的蕨类植物和芦苇一同摇曳在微风中。忽然,走在前方的约翰爵士停住了脚步,举起了一只手。.. “看这儿!”他说。“老天爷,哪只鸟的老祖宗有这么大的脚印!” 在我们眼前的松软泥土上,一个巨大的三指脚印赫然在目。这家伙——先不论它是什么——穿过湿地,跑进了树林。大家都停下脚步,研究起这大脚印来。假设这真是只鸟——还有什么动物能留下这样的足迹?——它的脚比鸵鸟的还大,按这样的比例来算,这家伙绝对是只庞然大物。约翰爵士激动地四处打望,往他的大枪杆里装了两颗子弹。 “我敢以猎人的名誉发誓,”他说,“这脚印是新留下的。这家伙刚离开不过十分钟。看那个深一点的脚印里,水还在往外渗呢。我的..上帝!看,这儿还有个小的。” 较小的足迹显然和大的形状相同,而且并排而行。 “那这个又怎么解释?”萨姆瑞教授兴奋地叫道。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三指脚印间还有一个像人类的五指手印。 “威尔德!”查令格一阵狂喜。“我在威尔德泥塑里见过这些家伙。这种生物用它们只有三只指头的后脚直立行走,偶尔将五个指头的前掌放在地面上。不是鸟,我亲爱的罗斯顿——不是鸟。” “一种野兽?” “不。一种爬行动物——一只恐龙。没有别的生物能留下这样的脚印。大约九十年前,这种动物曾难住了一名出色的苏塞克斯医生;也难怪,世上有谁曾料想会看到这样的景象。” 他的话语在林间回荡,声音渐渐远去,直到变成了呢喃细语。所有人都目瞪口呆。我们跟着这些脚印离开了沼泽,穿过茂密的草丛和树林后,一片开阔的草地映入眼帘。我此生从未见过这般神奇的物种!草地上一共有五只。我们蹲在灌丛里静静地观察。 五只动物里有两只成年的,三只幼崽。它们体型庞大,幼崽都如大象一般。成年的那两只更是远远大过我见过的所有动物。它们的皮肤呈石板色,表面有着蜥蜴一样的鳞片,在阳光下闪着微光。这些家伙都立直了身子,用粗壮有力的尾巴和巨大的三指后脚保持平衡,小巧的五指前爪则把树枝拉到嘴边,细细咀嚼。我不知该怎样描述这些家伙,只能说它们犹如硕大的袋鼠,足有二十英尺高,皮肤像黑鳄鱼。 我们傻傻地盯着这些健壮无比的神奇物种,浑然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一股狂风呼啸而过,幸亏我们隐藏得好,不会被发现。三只幼崽围着爸爸妈妈跳个不停,这些大家伙跃入空中,然后“砰”地一声笨拙地落地。它们的父母好似有着使不完的力气。其中一只够不着树叶,便将它的前腿绕上树干,像拗断小树苗似的扳倒了整棵大树。当整棵树朝它的头顶砸来时,这家伙尖声叫了好几声。这无疑证明了这种动物四肢虽然发达,头脑却极其简单;虽然体型庞大,却受不了惊吓。这场小小的意外显然让这家伙觉得它身处的环境极其危险,于是慢慢退进了丛林,它的配偶以及三只体型巨大的幼崽紧随其后。我们在树丛中看见了它们闪光的皮肤,以及在矮林间一起一伏的脑袋,之后,这一家子便消失在了视野中。 我看向我的战友们。..约翰爵士立着身子注视着远方,手指放在扳机上。他的眼神疯狂,闪烁着猎杀的欲念。他一定愿意放弃所有,只为在他阿尔巴尼温暖的小窝里,在那壁炉上方十字交叉的船桨间摆上一颗这样的头骨!但他的理智还是战胜了欲望。因为在这场未知世界的奇幻之旅里,我们要尽量避免与这些原住民们打交道。两位教授暗自狂喜,激动之时忘乎所以地握着彼此的双手,像两个惊呆了的小孩。查令格的脸蛋上露出了天使般的笑容,萨姆瑞那总是挂着冷笑的面孔也在此时透着惊奇与敬畏。 “我伟大的主啊!”萨姆瑞终于忍不住大喊。“我们的英格兰同胞会怎么想?” “我亲爱的萨姆瑞,我可以一字不差地预言他们的反应。”查令格说。“他们会说你是个可恶的骗子,一个半吊子科学家,和你那时用来形容我的词一模一样。” “就算看到了相片?” “假货,萨姆瑞!粗制滥造的假货!” “就算看到了样本?” “啊,这样他们可能就信了!马龙和他新闻界的龌龊同僚们会把我们从头到脚称赞一遍!八月二十八号——我们在梅普尔·怀特高地的空草地上目睹了五只活生生的禽龙。我的小伙伴,把这写进你的日记,然后交给你的小报。” “你们就等着回国被唾弃吧。”约翰爵士说。“小伙子,在伦敦,人们看事情的角度可不一样。很多人从来不提他们的历险,因为他们从不奢望有人信服。这该怪谁呢?一两个月前,这些动物只会在梦里出现。你之前说它叫什么来着?” “禽龙。”萨姆瑞说。“它们的脚印遍布肯特和苏塞克斯的哈斯丁砂岩层。当它们赖以生存的茂密植被还未消失时,整个英格兰南部都是它们的乐土。可环境变了,它们灭绝了。而这里的生存条件似乎还保持原样,它们也因此存活下来。” “要是能活着回去,我必须得带颗脑袋。”约翰爵士说道。“天啊,索马里、乌干达的那帮人要是看到这颗头,还不眼睛都绿了。伙计们,我不知道你们怎么想,反正我是觉得咱们的处境可一直是如履薄冰啊。” 周遭的神秘与威胁也让我抱有同样的看法。树林的阴影中似乎总是危机重重;当我们抬头望向那密密麻麻的枝叶时,总有一种若隐若现的恐惧爬上心头。的确,刚才见到的庞然大物行动笨拙而且没有恶意,不像是会伤人的动物。但在这神秘、奇妙的世界里,不管蹿出什么样的猛兽都不足为怪。它们也许就在岩石或草丛间时刻准备着伏击我们。我对史前物种了解甚少,但我曾读过一本书,对书里描述的一些生物印象深刻,它们以狮子老虎为食,简直跟猫吃老鼠一样。要是这类生物也生活在梅普尔·怀特高地的树林里,那可怎么办! 也许是命中注定,我们将在这个清晨——在新世界度过的第一个早晨——解开久久困扰着我们的谜团。那段遭遇令人作呕,我连想都不愿再想。就像约翰爵士形容的那样,大草坪上的禽龙如果是我们的美梦,那么,在湿地里的翼手龙将会成为我们毕生的噩梦。让我从头讲起吧。 大伙十分缓慢地在丛林中行进。每迈出一步前,罗斯顿爵士总要先仔细侦查一番;而且每隔一步,两位教授中就会有一位弯下腰,对着面前新出现的植物或昆虫一阵惊叹。我们一直沿着河岸前进,总共走了约两三英里,接着,树林中出现了一大片空地。除了边缘有一圈草地,整片空地里全是巨石。我们在及腰的草丛中慢慢走向这些石头,忽然一阵口哨似的声响传来,诡异、低沉且含糊不清。这嘈杂的声音在空气中持续回荡,像是从正前方的某处传来。约翰爵士举手示意我们停下,他快速俯下身子,向岩石跑去。只见他向岩石那头看了一眼,整个人都呆在了那里。他眼前的事物让他忘乎所以,似乎完全不记得我们的存在。终于,他挥挥手让我们过去,又把手停留在空中示意我们小心。他的一举一动都预示着,即将映入我们眼帘的的东西一定如带刺的玫瑰般美好又危险。 我们匍匐来到约翰爵士身边,向岩石望去。眼前是个碗状的深坑,可能是早些年间产生的小型火山气孔。一滩绿色的死水在我们身前几百码处浮着泡沫,边缘长着芦苇。光这死水就已让人毛骨悚然,而它的主人则仿佛让我们掉入了但丁笔下的第七层地狱。这里是翼手龙的群栖地,一眼望去有上百只。幼龙都栖息在底部的水域边缘,面目狰狞的龙妈妈在孵化皮革般坚硬的黄色龙卵。这些肮脏的动物挤作一团,又是爬行又是扇翅。空气中弥漫着震人的聒噪和恶心的臭气。和坑底乱糟糟的情景不同,在上方的岩石上,修长干瘪的雄性各有各的宝座。与其说这些家伙是生灵,不如说它们是死去、干枯的标本:要不是一双偶尔转动的红眼,或是蜻蜓飞过时捕鼠器般张合的喙,这些翼手龙和石尊真没两样。它们前臂弯曲,巨大的膜状翅膀收起,像位大个头的老妇人般端坐着,身上裹着条丑陋的纱巾,伸着凶神恶煞的脑袋。这些脏兮兮的生物栖息在我们身前的坑洞里,大大小小,起码有数千只。 两位教授沉浸在这研究史前动物的珍贵时光中,在这里待上一整天也毫无怨言。他们说,岩石周围的死鱼死鸟展示了这些家伙对食物的偏好。我还听见他们互相道贺,恭喜对方终于解开了翼手龙的尸骨为何在某些地区(如剑桥绿砂)被成群发现的谜团——如我们所见,它们和企鹅一样,属于群居动物。 但是,为了证明萨姆瑞的质疑,查令格探出了脑袋,差点让所有人命丧黄泉。离我们最近的一只雄翼手龙忽然发出刺耳的尖叫,像是一声口哨,然后拍打着足有二十尺长的翅膀一飞冲天。雌翼手龙和幼龙们在水边挤成一团,外侧的“哨兵”一只接一只地扇翅起飞。这场面让人合不拢嘴,上百只骇人的庞然大物像燕子般在我们的头顶飞速地俯冲、扑闪;但很快我们便意识到此地不宜久留。开始时,这些大家伙只是绕圈飞行,像是在侦查敌情。接着,它们越飞越低,队形也越缩越小,在我们的头顶嗖嗖盘旋。整个天空都被巨大的灰色翅膀遮蔽了,空气中的“沙沙”声让我想起了飞行比赛时的亨顿机场。 “去树林,别掉队。”约翰爵士一边挥舞着来福枪,一边扯着嗓子喊道,“来者不善。” 我们正准备撤退时,飞行圈开始朝我们逼近,这些家伙的翅尖都快扫到我们脸上了。我们操起枪柄挥去,可什么都没打着。翼手龙绕着圈“嗖嗖”飞驰,突然,一只利嘴猛地戳来,随后一只接一只。萨姆瑞一声尖叫后便用手捂住脸,血从指缝间淌出。我的后颈被忽的一捅,巨大的冲击力叫人头晕目眩。查令格摔倒了,我弯下腰想扶起他,可后背却再次受袭,直冲他身上倒去。就在那一瞬,我听见约翰爵士的大枪杆“砰”的一声,只见一只翅膀破碎的翼手龙在地面挣扎,张着大嘴一边向我们吐着唾沫,一边“咯咯”直叫。它充血的双眼不停转动着,和中世纪画里的恶魔没什么两样。听到这突如其来的枪响,它的同伴们飞向了高空,开始在我们头顶徘徊。 “趁现在!”约翰爵士大喊道。“想保命就快跑!” 我们踉跄着穿过草丛,跑进了树林。这些“鹰身女妖”再次向我们猛攻,萨姆瑞被击倒了,好在我们拉起他,飞速向树林深处冲去。这下我们安全了,那些巨大的翅膀没法在树枝下伸展开来。我们一瘸一拐地往回走,有些挫败,有些沮丧。头顶深蓝色的高空中,身影变得跟斑尾林鸽般大小的翼手龙依旧在盘旋,死死盯着我们的一举一动。直到我们走进更为茂密的树林时,它们才放弃了追捕,不见了影踪。 “太有意思了。经一事,长一智。”在河边休息时,查令格一边冲洗着他肿起的膝盖一边说,“萨姆瑞,我们对翼手龙暴怒时的习性有了进一步的了解。” 萨姆瑞正擦拭着他额头上的伤口,我则包扎着被戳伤的颈部肌肉。约翰爵士的外套袖子被扯掉了,好在那些怪物的尖牙只留下了些皮肉伤。 “有意思,”查令格继续说,“我们的小伙伴被戳伤了,约翰爵士的外衣只可能是被咬掉的,而我的头则是被翅膀打伤。我们可谓是把它们各式各样的进攻方式体验了个遍。” “它们被激怒了,想要我们的命。”约翰爵士严肃地说道,“还有什么死法比被这些恶魔开肠破肚更恶心?很抱歉我开了枪,上帝啊!但我没的选择。” “多亏了你,不然我们就回不来了。”我坚定地说。 “开一枪没什么大不了。”他说,“这树林中一定有许多声响,树木裂开或是倒下的声音都和枪声很像。不过现在,要是大家和我想的一样,觉得今天已经受够了,我们最好是回营地,涂些急救箱里的石碳酸。谁知道这些怪物的爪子里有什么毒咧。” 想必宇宙大爆炸以来,还从未有人有过如此的经历,而且前方还有更多出乎意料的事在等着我们。大伙沿着小河终于回到了空地,当带刺的壁垒出现在眼前时,大家都以为今天的冒险已经可以画上休止符了。但在休息前还有些事要考虑:查令格堡的大门没被动过,壁垒也未被破坏,但在我们离开的时候,有什么奇异的生物光顾过这里。没有脚印表明它的特征,只有银杏晃荡的树枝告诉我们它是如何来去无踪的。从储备品的状况可以看出这家伙力大如牛。所有的物品都被杂乱无章地撒了一地。这家伙为拿到肉罐里的食物而把罐头压成了碎片。一个弹药盒被砸成了木屑,一根黄铜管支离破碎地躺在一旁。无形的恐惧再次袭来,我们惶恐地环顾四周的黑树林,不知其中潜伏着什么恐怖的身影。赞布的声音在这时传来,听见他的呼喊,我们别提有多开心了。大伙向高地边缘跑去,赞布坐在对面的岩石上朝我们微笑。 “都很好,查老爷,都很好!”他喊道。“我在这里,不害怕。你们随时都可以找到我。” 眼前瑰丽的风景以及赞布真诚黝黑的面孔不断提醒着我们,我们没有穿越回史前年代,也没有置身于某个荒凉的星球,脚下的土地真的是二十世纪的地球。面前的景色好似带我们半路折返,回到了富饶的亚马逊。很难想象遥远地平线上的那头,紫气蒸腾的大河边人们在市井杂谈;而这边的我们却只能在远古生物的利爪下奔命,遥望着河流,对那儿的一切望穿秋水! 这神奇的一天中还有另一件事让我难忘,就让我以它作为这封信的结尾吧。两位教授因受了伤而脾气暴躁。他俩争论着袭击我们的动物是翼手龙还是双齿翼手龙,大吵了一架。我往边上挪了点,好远离他们的纷争。我坐在一棵倒下的树上,点了根烟。这时,约翰爵士向我走来。 “我说,马龙,”他说,“你还记得那些怪物住在哪儿吗?” “绝对忘不了。” “火山坑,是吗?” “是的。”我说。 “你有注意地面吗?” “都是岩石。” “但在水的周围——芦苇都长在哪儿?” “有一些蓝色的土壤,看起来像粘土。” “是呀,那是隔满是蓝色粘土的火山坑。” “怎么了?”我问。 “没什么,没什么。”他说着,走回了两位科学家的“议会厅”。那二位还在喋喋不休地二重唱,萨姆瑞的尖声细语伴着查令格的隆隆低音抑扬顿挫。我本已不再去想约翰爵士对我说的那些话,但那晚他一遍遍地嘀咕:“蓝色的粘土——在火山坑里的蓝色粘土!”这是我疲倦睡去前听到的最后几个字。 第十一章 一战成名 罗斯顿爵士的怀疑没错,那些咬伤我们的骇人怪物确实有毒。首次探索高地后的早晨,我和萨姆瑞都高烧不止,痛苦万分。查令格的膝盖青得很厉害,连一瘸一拐地走路都困难。我们只好一整天都呆在营地里。约翰爵士在大伙力所能及的帮助下,自己忙活着把树篱又是增高又是加厚——毕竟这树篱我们唯一的救命草。我记得,整整一天我都有种被密切监视的感觉,可谁在监视我们、他又藏身何处却都无从知晓。 这种感觉十分强烈。我忍不住告诉了查令格,他却轻描淡写地说我不过是烧糊涂了。我三番五次地快速环顾四周,每一次都确信自己会看见些什么,但映入眼帘的只有乱糟糟的树篱或是头顶那深不可测的枝荫叶影。就算如此,我心里的这股感觉仍然愈来愈强——有什么鬼鬼祟祟又不怀好意的东西就藏在我们的眼皮底下。我想起了克鲁皮力——印第安人迷信的树精——一种在草木间鬼祟游荡的幽灵。我甚至能想象,要是有谁侵犯了它那片幽谧的圣地,这只恶灵会在入侵者身旁如何的阴魂不散。 那天夜里(我们在梅普尔·怀特高地度过的第三个夜晚)的遭遇让众人胆战心惊。我们打心底里感谢约翰爵士,是他辛勤的劳动换来了我们防御坚固的基地。大伙围着零星的火堆刚睡下,忽然,一连串撕心裂肺的尖叫传来。大家都被这前所未闻的嚎叫吵醒了——或者该说是惊坐而起。我找不出任何曾经听过的声响来形容这奇异的聒噪,它好像离我们有几百码远,比火车引擎的鸣笛更加震耳欲聋,但又不像那般清脆尖锐。这声音要低沉得多,因极度的痛苦与恐惧而颤抖着。我们用手堵住耳朵,想将这让人汗毛直树的嚎叫拒之耳外。这声音里的苦痛让我心里翻江倒海,全身直冒冷汗;痛苦的哀号无尽悲凉,仿佛浓缩了生命的种种磨难,汇集了上天的暴怒责罚。紧接着,响铃般的尖叫里出现了一阵欢快的咯咯声。笑声断断续续,低沉沙哑,好似尖叫声的诡异伴奏。鸟儿们从林间惊起,树叶沙沙作响。这惊悚的二重唱持续了三四分钟,随后,一切戛然而止,如同它乍响时那般突兀。大家魂不守舍地在沉寂中坐了良久。约翰爵士往火堆里扔了一捆树枝,红色的火光照亮了大家沉思的面庞,跳跃在我们头顶的枝丫上。 “那是什么?”我低声问道。 “明儿早就知道了。”约翰爵士说。“这声音离我们不远——比禽龙的空地远不了多少。” “今生能有幸倾听这一出史前悲剧,我们真是上辈子积了德哟。侏罗纪的咸水湖畔,一只大恐龙在芦苇丛中的烂泥地里生擒了只小恐龙。”我还是头一回听查令格如此一本正经地说话。“人类真有福气,幸好没在历史的舞台上提早亮相。再大的勇敢和再先进的机器都没法和这来自遥远世界的异域力量抗衡。就像今晚出没的这些怪物,绳索、飞棍、弓箭一类的武器又能起什么作用?就算是最先进的来福枪,在这怪物面前也只能听天由命。” “我还是得力挺我的小帮手。”约翰爵士边说边亲昵地摸着他的来福枪,“不过怪兽的胜率的确挺大的。” 萨姆瑞举起手。 “嘘!”他喊道。“什么声音?” 短暂的寂静后,一阵铿锵有力的“嘭嘭”声传来。这声响饶有规律,像是什么动物的脚步声——柔软的脚掌在地面沉重、谨慎地打着节拍。这家伙绕着营地偷偷摸摸地走着,最后停在了大门口。我们听见了缓缓起伏的“嘶嘶”声——它在呼吸。这怪物和我们之间只隔着一道脆弱的树篱。大伙儿都拿起了自己的来福枪,约翰爵士在树篱间拨出了一个射击孔。 “老天!”他悄悄说道。“我好像看见了!” 我弯下腰,越过他的肩膀往外看。是的,我也看见了!有个模糊的黑影蜷缩在漆黑一团的树丛前——一股危险的气息迎面扑来。它的身高不及一匹马,但那昏暗的轮廓已能展示出它的强壮与巨力。它规律地“嘶嘶”喘气,宛如发动机排气的轰鸣。在它来回走动时,我似乎瞥见了一双闪着绿光的眼睛。树叶的沙沙声令所有人忐忑不安,这东西似乎正朝我们慢慢爬来。 “我觉得它要跳进来了。”说着,我扬起了来福枪。 “别!别开枪!”约翰爵士低声说。“夜里太静了,枪声会传好几里。不到万不得已,千万别开枪。” “它跳进来我们就玩儿完了。”萨姆瑞结结巴巴,紧张地笑了笑。 “不,它过不来。”约翰爵士说。“不到最后关头谁也别开枪。也许我能给它点颜色看看,看我的吧。” 如此英勇的事迹我还是头一回见到。约翰爵士猫着腰走向火堆,捡起一支燃烧的树枝,一眨眼便从大门预留的缝隙里溜了出去。那怪物发出了一声恐怖的咆哮,向前几步踉跄。约翰爵士一刻也没犹豫,飞也似得向那家伙猛冲去,直直地将树枝朝它脸上一戳。那一瞬间,我看到了一张蟾蜍般的巨大脸孔。它的皮肤上像是长着瘤子,坑坑洼洼。嘴角下拉,拖着浸满新鲜血迹的口水。下一秒,树丛间传来了一阵骚动——我们的不速之客跑掉了。 “我想它是怕火,”约翰爵士笑嘻嘻地说着,走回来把树枝扔回了柴堆里。 “你怎么能冒这样的险!”大伙异口同声。 “别无选择。倘若它蹦到了我们中间,要放倒这伙计咱们就只能互相崩枪子儿了。要是隔着树篱打伤了它,这家伙就会立马攻击我们——绝不会轻易放弃。不管怎样,我们已经愉快地摆脱这家伙了。对了,那是什么东西?” 两位学者面面相觑,有些迟疑。 “个人而言,我还无法将这种生物准确归类。”萨姆瑞说,借着火堆的火点着了他的烟斗。 “看来你是想展现科学家的保守态度。”查令格说道,一副唯我独尊的模样。“不说别的,笼统地讲,我们今晚遇见的动物一定是某种食肉恐龙。我早就说过,这里很可能有这样的动物。” “大家得牢记,”萨姆瑞说,“这里还有许多史前动物没现身。不用费脑子就知道,我们不可能一一辨出每一只可能碰上的动物。” “没错,简单的分类就够了。等明天找到更多的线索后,我们再来界定这种生物吧。现在能做的只有重返梦乡了。” “但必须有人放哨。”约翰爵士毅然决然地说。“在这种地方可不能碰运气。从现在开始,每人两小时轮一班。” “那我就第一个吧,刚好抽完这支烟。”萨姆瑞教授说道。从那刻起,谁都不敢在没人放哨的情况下入睡了。 早晨,大伙没费太大功夫便发现了昨晚那场骚动的事发点。禽龙的栖息地变成了惨不忍睹的屠宰场。绿草皮上处处散落着大肉块和血泊。我们一开始猜想,昨晚应该有好几只动物被猎杀了。但仔细检查后发现,这场屠杀的受害者仅有一位。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头笨重的禽龙被撕成了碎片。凶手或许在块头上不占优势,但显然要暴虐得多。 两位教授席地而坐,一面专心致志地讨论,一面挨个儿检查着留有牙印和抓痕的肉块。 “我们还不能确定那具体是什么动物。”查令格教授说着,膝盖上放着一块毫无血色的大肉块。“这些咬痕也曾出现在英格兰山洞的角砾岩中,和剑齿虎的很像;但我们昨晚见到的那种生物体型无疑更大,并且有爬虫类动物的特征。依我看,应该是异龙。” “或者斑龙。”萨姆瑞补充说。 “是的,任何一种巨型食肉恐龙都有可能。它们都是世上最令人颤栗的生物,可谓是地球的噩梦,博物馆的镇馆之宝。”查令格被自己即兴创作的段子逗乐了,笑声粗犷又响亮。 “还是小声点好。”罗斯顿爵士简短地说道。“咱可说不准这附近埋伏着什么。要是这伙计回来吃早餐时抓住了我们,看谁也笑不出来了吧。那些禽龙皮上的印记是什么?” 一块积垢的青灰色肩部皮肤上有一圈奇怪的、黑乎乎的东西,像是沥青。没人知道这是什么,但萨姆瑞说,两天前我们遇见的一只禽龙幼崽身上也有类似的东西。查令格没有说话,洋洋得意的神情似乎在暗示我们他已经知道答案了,但就是不说。最终,约翰爵士主动请教了他。 “如果大人‘您’赐予我发言的机会,我倒是很乐意谈谈鄙人的拙见。”他毫不遮掩口气里的讽刺。“我对‘您’的领导还不太习惯,所以刚才考虑不周,不知鄙人还需得到‘您’的准许才能无伤大雅地笑一笑。” 直到罗斯顿爵士道了歉,这位难伺候的朋友才心满意足。待他终于解了气,我们坐在了一棵倒下的树干上,他和我们保持了一贯的距离,如同是在几千人的讲堂里授课。 “关于这些印记,”他说,“我认同我的同事兼好友萨姆瑞教授的 ‘沥青说’。这高地的形态表明它是由火山运动形成的。说起火山运动,我们自然而然就会想到沥青,而且毫无疑问,是液态的沥青。这些生物很可能在哪里接触过这些沥青。但现在更重要的是把这片林间空地弄得尸横遍野的食肉动物。大家可以粗略估算一下,这高地的面积还不及一个英格兰小镇。一些动物却在如此有限的空间里共存了多年,而且其中大部分在平地世界早已灭绝。显然,在这么长的时间里,食肉动物会大肆繁殖,它们的食物来源会消耗殆尽。如此一来,它们要么被饿死,要么就得改变食肉的天性。但这都和我们所见的情况不同,也就是说,这些凶残的物种受到了某种因素的制约,所以这里的自然平衡才会多年来维持原状。这因素是什么?它又是怎么运作的?这是亟待我们解答的问题之一。我相信咱们以后还会有机会仔细研究这种食肉恐龙的。 “我倒宁愿再没这种机会了。”我说道。 教授先生只是挑起了他的粗眉。我这个“小调皮”的无关言论在这位“校长”听来就像是耳边风。 “也许萨姆瑞教授另有高见。”他说。接着,二位圣人携手步入了高不可攀的科学殿堂,争论起何为真正的制约因素,是出生率的改变,还是食物的减少。 那天上午,我们绘出了高地的一小块地貌,制成了地图。我们有意避开河西的翼手龙湿地,转而向东。这个方向依然草木密布,我们只得慢慢前进。 远征队在梅普尔·怀特高地的种种恐怖遭遇在我脑海里一一重放,不过事情也有好的一面。整整一上午,我们都漫步在可爱的花丛中。我发现大多数的花儿或黄或白,教授们解释说,这都是花朵的原色。好些地方被花丛铺得不剩缝隙,整只脚都可以软软地踩进去。花香甜美浓郁,令人陶醉。来自故乡的英国蜜蜂在身旁嗡嗡飞绕。我们在枝荫叶影里穿行。树枝被果实压弯了腰,有的树木我们熟识,有的却是从未见过的新品种。我们观察着哪些果实被鸟儿啄过,这样一来,不光能充实食品储备,还能避免吃到有毒的果子。我们漫步林间,见到了许多野兽踩出的深脚印,禽龙也在其中。有一次,我们伏在灌丛里观察这些吃草的大家伙。约翰爵士透过他的望远镜向我们汇报说,这些动物身上也有沥青图案,不过位置与早晨看到的不同。没人知道眼前的这一幕意味着什么。 我们也见到了许多小型动物,比如豪猪(一种以蚂蚁为食的动物)和野猪(长着杂色的皮毛和长长的弯牙)。还有一次,我们透过林间的缝隙,望见远处的山头上一只暗色的动物在快速移动。它速度之快以至于我们都没看清是什么。约翰爵士猜那是只鹿,但若果真如此,它应该和爱尔兰糜一样体型巨大(我老家的沼泽地里时不时都能挖出这种巨鹿的骨骸)。藏书网 自从上次那位神秘的不速之客光顾了查令格堡后,每次回营时大家都忧心忡忡。还好,这次我们的东西都完好无损。 当晚,大家就现状及规划进行了一次大讨论。我必须得费些篇幅记录下来,因为这次会议与下一次探索息息相关。而接下来的探索比几周的远征更有意义。萨姆瑞首先发言。一整天他都焦躁不安,而现在,当约翰爵士列出了我们第二天的计划后,他开始忍不住诉苦水。 “今天也好,明天也罢,我们今后只有一个目标,”他说。“就是离开我们掉进的这个陷阱。你们都在绞尽脑汁思考该怎么深入这里,但照我看我们应该动动脑筋该怎么离开。” “你可真是语出惊人,先生。”查令格一边捋着胡子一边低吼道。“一位科学人士竟然有如此不光彩的想法。这里,对于所有热血澎湃的博物学家们来说都充满了诱惑,而此刻置身于此的你,却建议我们在探索伊始时就离开。萨姆瑞教授,我先前对你可是寄予了厚望。” “你得明白,”萨姆瑞酸溜溜地说。“在伦敦,我有一大班学生正忍受着不中用的代课老师。我的情况和你不同,查令格教授。据我所知,从来没人委托过你参加任何教育工作。” “一点不假,”查令格说。“我的大脑能够胜任所有顶尖的研究,让这么一颗脑子来做低端些的工作就是种侮辱。所以我果断拒绝了所有的授课邀请。” “比如呢?”萨姆瑞讥讽地问道。但约翰爵士赶紧转移了话题。 “我承认,”他说,“在还没深入了解高地前就打道回府,恐怕会让人悔青肠子的。” “我可就没脸回报社,也没法面对麦克阿登先生了。”我说。(您一定能理解我这篇报道的直言不讳吧,先生。)“我要是留下这一大卷未完待续的稿子,他可绝不会原谅我。况且,现在没有必要讨论这个话题,就算我们想要离开这里,也束手无策呀。” “我们的小伙伴只用了基本的常识就驳倒了某些人疯狂的想法。”查令格说道。“至于你那卑微工作的利益,我们是半点不关心;但如你所说,我们无论如何也走不出去,所以,也别费神来讨论了。” “做其他事就不费神了吗?”萨姆瑞含着烟斗愤愤不平。“让我给你们提个醒,我们来这儿可不是漫无目的的。我们在伦敦动物研究协会大会上接受的任务是查明查令格教授的言论是否属实。我必须承认,他的说法已经被大家认可了——任务到此结束。至于这片土地上遗留的其他问题,只有一支人数更多、设备更精良的探索队才有能力探究。倘若我们非要自己动手,已摘得的科学果实恐怕就无缘回到故土了。在我们为登顶一筹莫展时,查教授用他的智慧把我们送上了高地,我相信他的八斗之才也可以助我们回到自己的世界。” 不得不承认,萨姆瑞的这番话很有道理。甚至查令格也有些动摇,他怕那些质疑者们永远也得不到证实的消息。 “下山之事看似是钻山填海,”他说,“但我相信智慧的力量是无穷的。我承认,在此地逗留的建议并不可取,而且我们很快会面临如何返回的问题。但如果不能完成地形草图,对这里也没个一知半解,我坚决反对离开。 萨姆瑞博士不耐烦地哼了几声。 “我们已经探索两天了。”他说,“对这里地形的了解也没比一开始增加多少。这地方显然植被茂盛,要深入腹地、弄清地域间的联系至少得花好几个月。要是中央有一处高山,情况可能会不同;但就眼前所见,这里的地形是内凹的。走得越远,就越不可能看到全景。 就在这时,我灵光一闪,目光正巧落在了头顶那棵参天的银杏树上。既然这棵银杏的枝干比四周的树木都要粗壮,它的高度理应也胜出一筹。倘若高地的边缘是最高点,那么,这棵大树何尝不是这片国度的瞭望塔呢?我在爱尔兰的茂密森林里长大,从小就是一名无畏的爬树能手。我的同伴们在攀岩上技艺超群,但爬树的本领一定比不过我。只要我的双腿能站上那最矮的那根大树枝,爬不到顶端那才奇了怪。大家都对我的想法很满意。 “我们的年轻朋友一定可以担此大任。”查令格说着,脸颊上的苹果肌高高拱起,“比他体型健硕的人还真没法胜任这样的高空特技,就算那人可能更有领导气质。小伙子,勇气可嘉啊!” “老天,真有你的,伙计!”约翰爵士拍着我的背说,“我们怎么就没想到!离天黑还有差不多一个小时。带着你的笔记本,兴许可以把这里的地貌画出个大概。把这三个弹药箱放在树枝下,我马上就能送你上去。” 我面向树干,约翰爵士站在盒子上将我轻轻托起。就在这时,查令格一个箭步向前,用他的一双大手将我猛地一推,我的身体便弹向了树干。我用双手抱住一根树枝,双脚猛蹬,直到我的身体——接着是双膝——都上了树。我的上方有几根位置不错的树枝,像是一架大爬梯, 66f4." >更远处还有几簇容易攀爬的枝丫。我飞速向上,很快,地面便没了影儿,身下只剩繁枝茂叶。我时不时遇到些障碍:比如有一次,我要爬上的树枝离我足有十尺远。不过什么都阻挡不了我。查令格隆隆的说话声越来越远。但这棵树实在太大了,抬头望去,眼前的叶子没有丝毫减少的趋势。我脚下的树枝上似乎吸附着一块什么东西,厚厚的犹如一丛灌木,可能是只寄生虫。我斜过头来想一探究竟,却在看清的那一瞬,差点在惊恐中摔下枝头。 我看见了一张脸,正直勾勾地盯着我的眼睛——就在离我一两尺远的地方。这张脸的主人蹲坐在寄生虫身后,和我一样,正想看清这虫子。那是一张人类的脸——至少,比其他猴子长得更像人类。这张长脸面色惨白,皮肤长有丘疹,鼻梁下塌,下巴撅起,双颊上插满又短又硬的胡须。浓密的眉毛下方,一双眼睛如野兽般凶猛。它向我发出一声嚎叫,像是咕叨了一句咒语。我从它张开的嘴里瞅见了锋利的牙齿。刹那间,那双恶魔般的眼睛里闪过仇恨与威胁,但下一秒又变成了无法比拟的恐惧。它一头扎进了那抹绿色的枝叶中,树枝断裂的声音随之传来。我瞥见了如红猪般长满毛发的身体,紧接着,它便消失在了树叶与枝干的漩涡中。 “怎么了?”罗斯顿在树下大声问道。“你还好吧?” “你看见了吗?”我大喊道,双臂紧紧缠绕着树枝,每一根神经都在发憷。 “我们听见了些动静,你摔倒了吗?怎么了?”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猿人吓丢了魂,犹豫着是否该先下树告诉我的同伴。可我已经爬了这么远,就这样无功而返似乎有些丢人。 我休息了良久,终于喘过气来。重拾勇气的我开始继续攀爬。有一次我把全身的重量压在了一根腐坏的树枝上,悬空晃了好几秒。不过除此之外,一切藏书网都还顺利。渐渐地,我周围的树叶开始变得稀疏。当微风拂过脸颊时,我才恍然意识到自己已身处森林之巅了。但我下定决心,在到达顶点前绝不往四周看上一眼。所以我继续向上爬,直到树顶的那根枝桠被我压在了身下。树枝成“丫”型,坐上去很容易。等我调整好平衡后,终于,我将目光投向了大家身处的奇异国度。一幅全景图在我面前缓缓展开。 太阳刚好西沉至天际线,今夜月朗星稀,高地的全貌在我眼前一览无遗。从这个高度望去,整个高地呈椭圆形,长约三十英里,宽约二十英里。整个地形像是个浅漏斗,四周向中间倾斜,中央有一大汪湖水。湖泊周长约十英里,四周长着一圈茂盛的芦苇,在夜色中绿波荡漾,美丽动人;水面上零星分布着一些黄色的沙丘,在柔和的阳光下金光闪闪。这些沙丘上躺着一些长长的深色物体,说是鳄鱼又太大,说是小舟又太长。透过望远镜,我能辨认出那是某种动物,可模样就看不清了。 我们所在的这侧高地树影葱茏,斜坡上偶尔有些空地,向下延伸五六英里后便到了中央湖泊。我能够看见身下空地里的禽龙,而更远处是树木环绕的开阔平原——翼手龙沼泽。对面那片高地的景观则大为不同。峭壁外侧的玄武岩出现在了高地内,形成了一座约两百尺高的悬崖,悬崖下是一片绿树成荫的斜坡。借助望远镜,我看见红崖的底部有好些黑点,与地面有些距离,可能是洞口。其中一个闪着白光,但我无法看清那是什么。我坐在树顶对着高地在本子上勾勾画画,直到太阳落山,我再也没法看清细节。之后,我爬下了树,同伴们正在地面上焦急等待我的归来。这一次,我成为了整个远征队的英雄。我独自急中生智,又独自完成了任务。有了我手中的地图,大伙至少省出了一个月的时间,不用在未知的危险里瞎子摸鱼。所有人依次庄重地与我握手。 在大伙讨论地图的细节前,我讲述了在树顶和猿人的奇遇。 “它一直都在那儿。”我说。 “你怎么知道?”约翰爵士问。 “因为我一直有种被恶人监视的感觉。我跟您提过,查令格教授。” “我们的年轻朋友的确说过这样的话。他也是我们这组人中唯一拥有凯尔特血统的成员,所以才如此敏感。” 萨姆瑞一边填着烟斗,一边准备发表他的长篇大论:“整个心灵感应理论——” “实在是门大学问,我们就不必讨论了。”查令格决绝地说。“好了,告诉我,”他接着讲道,像是在主日发表讲话的主教,“这种生物的手指可以弯曲到手背上吗?” “这我还真没注意。” “它有尾巴吗?” “没有。” “它的脚可以抓住树干吗?” “它在丛林间直上直下,速度很快,我想应该可以吧。”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萨姆瑞教授,你来检验我说得对不对——在南美,有三十六种猴子。类人猿的种类还不得而知,但它确实存在,并且不是那种满身长毛、像大猩猩一样的物种。东方世界和非洲大陆还从未出现过这类生物的行踪。”(我看向查令格时情不自禁地想,其实我在肯辛顿区见过这种生物的表兄)“这是一种长着胡须的苍白生物。这类动物皮肤很白,(它们的白皮肤)说明它们白天都隐藏在树林之中。我们要弄清楚的是,这种生物更近似猿类还是人类?如果它更像人类,那么它就很可能是大家所说的‘遗失的一环’。这是亟待我们解答的谜题。” “绝非如此。”萨姆瑞插话说。“既然马龙先生用他的智慧与勤劳,”(我不得不照搬他的原话)“为我们绘制了地图,我们唯一的任务便是安全无恙地离开这个鬼地方。” “噢,该死的人类文明。”查令格埋怨道。 “应该是伟大的人类文明,先生。大家的任务是记录下我们的所见所闻,研究之事就留给后人罢。我们在马龙先生绘制地图前就说好了。” “好吧,”查令格说,“我承认,比起远征,把探索结果转达给英格兰的朋友更让我安心。我还不知道该怎么走出这里。但是,到目前为止我极富创造力的头脑还没有遇上过任何不能解决的问题。我向你们保证,明天我会把精力放在如何下山的难题上。”就这样,事情算是告一段落了。 那晚,我们借着一根蜡烛精心制作失落世界的第一版地图。我把在“瞭望塔”上看到的每一个细节都画在了相应的位置上。查令格的铅笔在标记湖泊的空白处停了下来。 “我们该叫它什么?”他问。 “你为什么不借此机会让自己名垂千古呢?”萨姆瑞用他一贯的尖酸口吻说道。 “先生,我的名字能被我的子孙铭记就足够了。”查令格严肃地说。“任何不学无术之人都可以用自己的名字来命名山峰或河流,以此来纪念他毫无价值的存在。我不需要这样的丰碑。” 萨姆瑞尴尬地笑了笑,准备反击,可约翰爵士先插话了。 “年轻人,你来给这湖命名吧。”他说。“你是第一个见证它的人。老天,如果你想把它称作‘马龙湖’,没人能阻拦你。” “当然。让我们的小伙伴命名吧。”查令格说。 “那么,”我承认我说出口时脸红了,“就叫它格拉迪斯湖吧。” “你不觉得中央湖泊更形象吗?”萨姆瑞评论说。 “我更喜欢格拉迪斯湖。” 查令格同情地看着我,摇着他的大头,装出一脸反对的神情。“年轻人就是年轻人,”他说。“就叫格拉迪斯湖吧。” 第十二章 阴森树林 我曾说过——可能也没有,最近我的记性老爱开玩笑——连与我为伍的几个老爷子都纷纷感谢我挽回了局面(至少是改善了现状),我自然是得意得忘了形。作为队伍里最年轻的一员,无论是年龄还是经验,学识还是个性,只要是一个男人该有的品质,打一开始,我就被其他队员的光芒给埋没了。而现在,我终于尝到了熠熠生辉的滋味,想起来就心潮澎湃。唉!可惜好景不长!这小小的得意与自负让我尝到了前所未有的苦头。光是想一想,我的心肝儿就吓得直颤。 事情是这样的。我为那段“银杏树历险记”兴奋不已,根本无法入眠。这段时间轮到萨姆瑞放哨。他纸片般的身影在零星的火堆旁缩成一团,两膝夹着来福枪,疲惫地打着瞌睡,山羊胡随着左摇右晃的脑袋上下翻飞。约翰爵士裹着他平时穿在身上的南美披风,睡得很安详,而査令格的鼾声则震耳欲聋地在林间回荡。满月似银盘,寒风冷刺骨——好一个信步之夜! “何乐而不为呢?”,我忽然兴起。倘若我不声不响地溜出去,摸索到中央湖泊,早餐时再带点见闻回来——到那时,最佳队友的殊荣岂不非我莫属?如果大家依旧听从萨姆瑞的提议,并且成功发现了逃生之路,这神秘土地的第一手资料就可以被带回伦敦——而这,将全是我的功劳。我想到了格拉迪斯,“成为英雄的机会无处不在。”她的声音仿佛就在我的耳畔。我想到了麦克阿登,我的报道怎么说也得占上三个版面吧?我的事业可不就飞黄腾达了吗?要是下一次大战爆发,一线记者的位置对于我来说肯定唾手可得。我抓起一支枪——往口袋里塞满子弹——拨开堡垒大门的丛丛荆棘,一眨眼便溜了出去。离开围栏前,我最后瞄了一眼睡死过去的萨姆瑞,这位百无一用的哨兵坐在快要熄灭的火堆前,像个玩具一样晃着脑袋。 刚走了不过百码,我就开始为自己的草率决定深深懊悔。我也许在这份日记里提过,我这人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常常让自己的胆量大打折扣。不过,我更害怕别人把我视作懦夫,正是这份动力推着我继续向前——无论如何我都不能无功而返,道理就这么简单。虽然我的同伴此时不会思念起我来,虽然他们永远也不会知道我的软肋,但这种难以抗拒的耻辱感依旧烙在我的灵魂深处。而现在,周遭的一切都让我浑身发抖,我真愿意放弃所有,只求这件差事能够体面地谢幕。 凄冷的森林蓊蓊郁郁,透不过一丁点儿月光,只有偶尔几处伸向星空的高枝被照得透亮。当眼睛习惯黑夜后,人们会发现林间的黑暗不只一种——有的朦朦胧胧,中间夹杂着一些暗如黑炭的阴影,像是洞口一般。每次路过这些“洞口”,我都害怕得畏手畏脚。我想起了那只被屠宰的禽龙——它那惊心动魄的绝望嘶叫在树木间回荡不息。我也想起了约翰爵士赶走的那只怪物,我在惊魂一瞥中,看见火光下它那挂着口水与血迹的肿胀嘴角。而我——正身处它的地盘,这只叫不出名字的恐怖怪物随时都可能向我扑来。我停了下来,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弹药筒,打开了枪膛。当指尖触到枪柄的那一刻,我的心脏都快要蹦了出来。我拿的是猎枪,不是来福! 我再次萌生了打道回府的冲动。这是我任务失败的绝佳借口——没人会因此而瞧不起我。可我愚蠢的自尊心再次占了上风。我不会失败,也绝对不能失败。毕竟,在可能撞见的危险面前,我的来福枪也许会跟这杆猎枪一样一无是处。若我溜回营地换一把枪,是不可能不被其他人察觉的。这样一来我就得向伙伴们解释一切,孤身冒险的传奇色彩也就不复存在了。我犹豫了片刻,还是鼓起勇气继续前进,手臂下夹着那杆没用的猎枪。 漆黑一片的森林让人惴惴不安,可充盈着白色月光的禽龙栖息地却更胜一筹。我躲在灌木丛里向外张望,没有瞅见任何庞大的身影。也许几天前降临的惨剧迫使它们离开了家园。这薄雾朦胧、月色溶溶的夜晚不见任何生命的迹象。我提了口气,快速穿过空地,在远处的丛林里再次找到了那条指引方向的小溪。有溪流做伴的时光十分愉悦,奔腾的流水发出欢快的汩汩声,就像我亲切的老伙计——英国西部鳟鱼畅游的小河——款款流淌着我在夜间垂钓的童年记忆。顺流而下肯定可以到达中央湖泊;逆流而上,查令格堡就在源头。有些时候,茂密的树林遮蔽了小溪,不过我一直能听见它水花飞溅的清脆声响。 我沿着斜坡下行,树林越来越稀疏,成片的森林被夹杂着些许高树的灌丛取代。在这样的环境里我可以观察外围而不暴露自己,处境变得安全了些。正当我经过翼手龙沼泽附近时,一只巨龙展开双翅,发出清脆的嘎嘣声——翅尖间的距离至少有二十尺——它在我身旁振翅高飞,掠过圆月,清晰的月光透过了它膜状的翅膀,好似一副在白炽光中飞行的骨架。我在灌木从中趴下。根据上次的经验,只要这家伙吆喝一声,它那成千上百的恶魔同伙就会蜂拥而至,在我耳旁“嗖嗖”飞绕。待它落地后,我才敢偷偷摸摸地继续前行。 那天夜里安静得出奇,但我却渐渐发现有一阵低沉的咕噜声一直跟随着我的步伐。这声音来源于前方,越往前走,音量越大,直到像是近在身前。只要我站着不动,音量就不再变化,看来,发出声响的东西并没有在移动。这声音就像是热锅里的开水在咕咕作响。很快我便发现它从何而来,一片空地中央静躺着一片湖水——或者说是一个池塘,还没有特拉法尔加广场的喷水池大——湖泊里有些黑黑的像沥青一样的东西,冒着大个的气泡,此起彼伏。湖水上方的空气闪着光,一片热气腾腾;周围的地面滚烫,手根本没法摸。显然,多年前造就了这奇特高地的火山还没有完全平息。繁盛的植被中,黑色的石子和岩浆随处可见,我还是第一次在这斜坡上看见火山活动的痕迹。因为急着在日出前赶回营地,我来不及做仔细观察。 我这辈子也不会忘记这次只身独行的恐怖经历。我顺着空地边缘的阴影,小心翼翼地绕过了月光照耀的空地,继续在林间弯腰穿行。野兽经过时踩断树枝的声音不时传来,每每听到我都会心跳加速,立马停下脚步。一些庞大的影子也会偶尔从我眼前闪过——这些巨大的鬼影悄无声息,似乎在迈着厚脚掌轻轻踱步。我产生了无数次折返的冲动,但每一次自尊心都战胜了恐惧,再次坚定了我“不成功便成仁”的决心。 终于(我的手表显示已经是凌晨一点了),透过丛林间的缝隙,我看到了闪闪发光的水面。十分钟后,我来到了中央湖泊边缘的芦苇丛。口渴难耐的我弯腰牛饮起纯净冰凉的湖水。我身旁的小路脚印密布,显然,这里是动物绝佳的饮水处。水域边缘,一块硕大的岩浆岩孤然而立。我爬上岩石躺了下来,四面八方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映入眼帘的第一幕便让我大呼惊奇。我曾在银杏树顶瞥见远处的峭壁上有好些形如洞口的黑点。而现在,在我眼前的是那同一块峭壁,上面有着发光的圆点,红色的,形状规则,像是黑暗中轮船的舷窗。刚开始我以为那是某些火山活动产生的熔岩,可仔细一想便觉得不对。火山运动都发生在深壑中,而不在岩石高处。那到底会是什么?那些圆点远远看去真是美妙极了,事实也的确如此:它们绝对是洞里的火光——而这火,一定是人类点燃的。高地上有人类!这重大新闻让我的探险变得如此意义非凡!这绝对是可以带回伦敦的轰动消息! 我躺在石头上,凝视着那些颤动的红光。我想它们离我大概有十英里远,但就算远远望去,我也能看见火光在有人经过时忽明忽暗地闪动。我多想走近他们,窥探他们,然后告诉我的同伴,这些生活在诡异之地的人类有着怎样的面貌和特征!可惜当时的条件不允许,但显然,在对此事做进一步了解之前,我们无论如何不会离开片土地的。 格拉迪斯湖——我的湖泊——在我眼前静如水银。月亮倒映在水中央,闪着亮光。湖水不深,许多地方都有突出水面的沙洲。平静的湖水上处处有生命的痕迹,有时是湖面上的波光涟漪,有时是跃然水面、银光闪闪的大鱼,有时则是某只巨型水怪游过时弓起的灰色背部。一次,我在黄色的沙丘上望见了一只宛如天鹅的大型动物。它在沙丘边扑腾着翅膀,体态笨拙,脖子却修长灵活。突然,它一头扎进湖水,优雅的长颈在水面上穿梭,接着,便潜入深水,消失在了我眼前。 我的注意力很快便从远方被吸引回了眼前。两只像犰狳的大型动物来到了我面前的饮水处。它们蹲坐在水边,长长的舌头像红丝带般在湖水里一伸一缩。一只巨鹿也带着两只幼崽来到犰狳身旁喝水。大鹿头上带着枝丫状的“皇冠”,一副王者风范。这样的鹿怕是绝无仅有,我见过的所有驼鹿或麋鹿都不及它的肩膀。忽然,它警惕地哼了一声,穿过芦苇,带着小鹿跑掉了。犰狳也慌忙逃走,寻找庇护。一头硕大无朋的动物沿着小道走来。 我好像在哪儿见过这丑八怪。它的背呈弓形,上面有许多三角形的棱角;头则像禽类,低垂着快要贴到地面。它朝着我走来,是剑龙 ——梅普尔·怀特素描本上的那头怪兽,也是最先吸引住査令格的生物!它就在我眼前——也许正是那位美国画家遇见的那只。地面在它厚重的脚掌下震动,它吞咽湖水的声音回荡在静夜里。有那么五分钟,这家伙就近在我眼前,我只要一伸手,就能触到它波浪状的丑陋脊背。而后它缓慢地走开了,在巨砾中没了影儿。 我看了看表,已经两点半了。很好,可以回去了。回程的方向并不难辨,我只要一直沿着小河右侧行走就行。溪流注入了中央湖泊,与我刚才躺过的大石头仅有一步之遥。于是,我兴高采烈地出发了,为自己不辱使命,带回了无价情报而得意洋洋。最有价值的情报要数那些闪着火光的洞穴和住在里面的穴居人。除此之外,我还可以谈谈我在中央湖泊旁的所作所为,我可以确切地告诉他们这湖里满是奇异的生物,我还看见了好些之前没碰上的史前动物。我边走边想,这世上恐怕没人曾度过比这更奇妙的夜晚了,更别说还能在这样的历险中为人类的知识添砖加瓦。 我沉浸在幻想中,顺着斜坡缓缓前行,不知不觉似乎路已过半。忽然,一阵诡异的声响从我身后传来,打断了我的思绪。这低沉的声音介于鼾声和嚎叫之间,咄咄逼人。毫无疑问,有什么怪物就埋伏在我身旁。可我的眼前只有一片黑暗,我只好快马加鞭往回赶。大概走了半里,这声响再次从我身后骤然传来,而且更加响亮,更让人不寒而栗。我刹那间明白了,有怪物在尾随我!一想到这儿,我便不敢再挪步,连心脏也似乎悬在了半空。我全身冰凉,汗毛直立。动物的生存之道是相互厮杀,但可怕至极的是,它们竟将位于食物链顶端的人类视作了蓄意跟踪、捕杀的猎物!我再一次想起被火把照亮的那张挂着口水和血迹的面孔,那样的场景如同但丁 href='/article/9347.htm'>《神曲》中万劫不复的地狱。我呆立在原地,瞪着两眼,惶恐地望向身后铺满月光的小道,双腿不住地颤抖。一切都如梦境般安详。银光闪闪的草地,黑漆漆的树丛——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就在这时,声音再次从静谧中响起,更加低沉、沙哑,近在咫尺。不用再想了,一定有东西在跟踪我,向我步步逼近。 我仿佛变成了一尊石像,无法动弹,只能干瞪着双眼盯着走过的路。猛然间,我看见了。在我刚路过的空草地的另一端,灌木丛中有东西在移动。这黑影不再躲藏,跃进了清晰的月光中。“跃”这个字我可没胡诌,这家伙行动起来像袋鼠,后腿猛地一蹬,身体便垂直跃起,而前脚蜷在身前。但它的体型和力量显然要比袋鼠大得多,宛如一头直立的大象。它的身体虽然笨重,移动起来却十分灵敏。看着这家伙庞大的身躯,有那么一刻,我竟希望这是一只温顺的禽龙。天真的我啊!我很快认清了这家伙的面目,它可不是温顺的三指食草动物,没有小鹿般温柔的脑袋,而是有着一张像蟾蜍般的大脸,和在营地里把我们吓得失魂落魄的那张脸一样。它凶悍的嘶叫以及无穷的巨力都告诉我,这一定是头大型食肉恐龙——地球上存在过的最可怖的生物。这猛兽放下前爪,每过二十码就把鼻子贴上地面——它在嗅我的踪迹。虽然它有时会找偏,但很快就能回到正轨,一下跃回我刚走过的路。 直到今天,每当忆起那晚噩梦般的遭遇时,我的眉间还会渗出冷汗。我该怎么办?手里握着那把一无是处的猎枪。我能用它做什么?我无助地四处打望,希望寻见一些岩石或树木。可我的周围是一片灌丛,眼前的植物都不及小树苗高——而且我心里明白,对我身后那怪物来说,拧断一棵树和折断一支芦苇般易如反掌。地面坑坑洼洼,我没法快速跑动,恐怕只有插上一双翅膀才能逃之夭夭。我绝望地环视四周,忽然瞧见地面有一道明显的痕迹,像是一条小路,是兽群疾驰时留下的。在之前的探索中,我和同伴曾多次见到这样的印记。我擅长奔跑,现在也很在状态,或许我能靠自己逃生罢。我扔掉了那柄废枪,开始一路狂奔,这辈子都没有如此玩命过。我跑了大概半里路,四肢酸痛,胸口剧烈地起伏,喉咙因缺氧而快要炸裂。但只要想一想那头尾随我的怪物,我就只能一个劲儿跑。终于,我再也跑不动了。我以为那家伙已经被甩得远远的。可谁知,树枝“咔咔”断开,我听见肥厚的脚掌朝我步步逼近,“嘶嘶”的呼吸声从巨大的胸腔里传出。这怪物又出现在了我面前,离我仅有一步之遥。我彻底崩溃了。 我真是愚蠢透顶!竟还在逃跑前犹豫了那么久!之前这家伙靠着嗅觉寻找我的踪迹,动作还很缓慢。可我一跑动,它便看见了我!它只需要盯着我往哪儿跑,然后步步紧逼——可不是吗?这条路将我的去向展示得清清楚楚。而现在,这家伙来到我了跟前,开始大步跳跃。月光下,它张开长满巨齿的血盆大口,我看见了它突起的大眼,一双锐爪在短而有力的前腿上闪闪发光。我身后震耳欲聋的呼吸声越来越大,沉重的脚掌快和我擦身而过。每分每秒,我都能预感它将从我背后猛扑上来,忽然间,只听一阵枝丫折断的声响——我感到自己在坠落,接着一片黑暗。 当我渐渐苏醒后——至多不超过几分钟——我闻见一股极其骇人的刺鼻气味。我在黑暗中摸索着,一只手触到了一大块肉,另一只则碰到了一根大骨头。我的头顶是一圈星光照耀的夜空——我正躺在一个深坑里。慢慢地,我踉跄着站起身来,试着感觉身上哪里受了伤。我全身的每一块肌肉都酸痛僵硬,但四肢还能活动,关节也还能弯曲。我终于浑浑噩噩地回忆起摔倒前的情形,恐惧再次侵袭来。我抬头向上望去,以为会瞧见那怪物的脑袋出现在头顶的夜空里,可我并没看见任何猛兽的踪影,地面上也未传出半点声响。我开始慢慢地四处走动,想弄清楚我这是不小心摔进了个什么鬼地方。 我之前说得没错,这里确实是个深坑。四面都是陡坡,而底部平坦,大概有二十尺长。这里散落着许多肉块,大多都已高度腐烂了。整个深坑似乎满是毒气,令人发指。我在腐肉堆里跌跌撞撞,突然,撞到了什么硬东西——深坑中央插着一根直溜溜的杆子。这杆子非常高,举起手来也碰不到顶,表面看起来还油乎乎的。 我忽然记起兜里有一盒上了蜡的火柴。我划着了一根,终于可以看一看我掉进了个什么地方。这深坑的用途不言而喻——这是出自人类之手的陷阱。正中那九尺长的杆子被削得又尖又利,好将落在上面的动物一剑刺穿。整根杆子都被血迹染成了黑色。为了把杆子空出来迎接下一个倒霉鬼,受害者的肢体被砍下来,扔在四周。我记得查令格说过,人类不可能在这高地上生存——面对这里四处游荡的怪物,他们没法靠着自己软弱无力的武器争得一席之地。不过现在,这个问题的答案已经一清二楚。这些土著民——不论他们是谁——将那些“大蜥蜴”进不去的峭壁小洞变成了自己的庇护所,而靠着发达的头脑,又在动物常走的小路边挖出茅草覆盖的陷阱,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解决掉那些力大无穷的猛兽。人类啊,一直都是站在世界之巅的王者。 对于任何四肢灵活的人来说,爬出这深坑并不是件难事,而我却犹豫了良久,因为我确信,刚才那差点把我大卸八块的怪物一定还在附近。谁知道那家伙有没有在周围的灌木丛中徘徊,俟候我再次出现?但我想起了查令格和萨姆瑞关于这只“大蜥蜴”习性的讨论,他俩都一致认为这种动物智力低下,它们那小得可怜的脑瓜子根本盛不下思维能力。想到这儿,我还是鼓起了勇气。若不是这些家伙智商低得适应不了环境的变化,它们才不会在世界上的其他地方灭绝呢。 若这家伙静候在洞穴旁,那就说明它明白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但这需要因果推断能力。显然,在我消失的瞬间,这只受食肉本能驱使的蠢蛋也许会微微有些诧异,但更可能立马放弃追捕,然后晃晃悠悠地去寻找新猎物了。我爬上陷阱边缘,探出头四处张望。星辰快要看不见了,天空也渐渐露出了鱼肚白,清晨的凉风拂过我的脸,很是让人惬意。我没有发现敌人的踪影,也听不见它发出的声响,于是慢慢地爬了出来,在地面上坐了片刻,时刻准备着在危险来临时钻回我的避难所。不过安详宁静的四周和渐渐明亮的光线让我很快放下心来。我重拾起胆量,站起身来,悄悄顺着来时的路往回走。不一会儿,我便找到了之前扔掉的猎枪,很快又看见了那条指引方向的小河。就这样,我一边打道回府,一边时不时惶恐地向后张望。 我猛然想起了一夜未见的伙计们。安静明朗的早晨里,远方传来一声响彻云霄的枪响。我停住了脚步竖起耳朵,但再没听见其他声音。我感觉同伴们遇上了危险,瞬间一阵心惊。但很快我便想到了一个更简单合理的解释。天亮了,他们一定是发现有同伴不见了。他们可能以为我在林间走失,所以用枪声来指引我回家。虽然队里严禁随意开枪,但他们若认为我有危险,也一定不会犹豫的。现在我得加快脚步,赶紧让大伙安心。 我已经精疲力竭,前行的速度并没有我预期的那么快,好在最终我还是来到了熟悉的区域。我的左侧是翼手龙沼泽,前方是禽龙的草坪。现在,我距查令格堡仅剩最后一小片树林。我高兴地叫喊着,让他们别担心,却没有听见任何欢迎我回家的话语。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了上来,我心里一沉,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前去。围栏渐渐出现在我眼前,和我离开前一样齐整,但大门洞开。我冲了进去。清冷的阳光下,眼前的一幕可怕至极。我们的物品乱哄哄地散落一地,同伴们不见了影踪。在奄奄一息的火堆旁,草地上有一摊深红的鲜血。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得魂飞魄散,差点失去理智,那一段记忆就像噩梦初醒般模糊,我隐约记得自己绕着空空如也的营地四处奔跑,发狂似的呼唤着我的同伴。可四周的树丛一片死寂,没有任何回应。我万念俱灰,心想也许再不能和他们相聚;我会被独自丢弃在这疯狂的绝境里,再无法回到地面的世界;我要在这梦魇般的土地上苟活——死去。我绝望地拍打着脑袋,抓扯着头发。事到如今,我才意识到我的同伴有多么重要:冷静又自信的查令格,运筹帷幄又不失幽默的约翰·罗斯顿爵士。没有他们,我就像是独自夜行的小孩,毫无希望,一无是处。我不知该何去何从,也不知道接下来要怎么办。 我不知所措地呆坐了一阵子,想要弄明白我的伙伴们到底遭遇了什么飞来横祸。从现场那一地的狼藉来看,他们一定是在枪响那会儿遭到了袭击。枪响只有一声,说明这次袭击干脆利落。所有的来福枪都还躺在地上,其中一支——约翰爵士的——枪膛里没了子弹。查令格和萨姆瑞的毛毯还留在火堆旁——这一切发生时他们还在睡觉。弹药箱和食品盒扔得到处都是,还有我们那可怜的相机和底片盒。这些倒是都没被拿走,而所有暴露在外的物品——我记得还挺多——都不见了。看来袭击者是某种动物,不是土著人,不然所有物品都会被通通抢走。 但袭击者若是一群动物,或者是一只单枪匹马的巨兽,我的同伴们该怎么应付?凶悍的野兽一定会把他们大卸八块,并把他们的尸体留在原地。那一滩鲜血说明这里曾发生了争斗。如果是昨晚追逐我的猛兽,它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擒走猎物,就像猫叼耗子一样。这样一来,其他人一定会追上去。可他>藏书网们一定会拿上来福枪。我的脑子累得都转不动了,越是思考,越难找到合理的解释。我把树林翻了个遍,但却没有见到任何能给我提示的痕迹。中途我还迷了路,在林间晃荡了一小时,最后全凭着运气才回了营地。 然而,我忽然意识到,我在这世上并非孤身一人:只要我一声呼唤,悬崖下忠心耿耿的赞布就会出现。想到这儿,我瞬间宽慰了许多。我来到高地边缘朝下望去。果然,他正蜷在毯子里,靠在那一小片营地的火堆旁。但令我大吃一惊的是,他的面前还坐了一个人。我心里欢呼雀跃,以为是某个同伴平安地走出了高地。但仔细一瞅,我的希望便破灭了。阳光下,那个男人的皮肤呈红色,是个印第安人。我一边挥舞着手帕一边大声呼喊。赞布立马抬起了头,向我挥手,然后转身登上了尖顶岩。很快,他便站在了我面前,心情沉重地听我叙说原委。 “一定是恶魔抓住了他们,马龙老爷。”他说。“你们进入了恶魔的领地,它将你们全都逮住了。记住,老爷,在它抓住你之前,快快下来。” “我要怎样下去,赞布?” “树上有藤蔓,马龙老爷。把它们扔过来,我把它在树桩上拴牢,您就有桥了。” “我们想过这个办法。这些植物支撑不住。” “找人去要些绳子,马龙老爷。” “找谁呢?去哪儿找?” “去印第安村落。那里有很多兽皮做的绳子。下面的印第安人,让他去。” “他是谁?” “之前我们的一个印第安人。其他人打他,拿了他的工钱。他又回来了。随时可以送信,取绳子——干什么都行。” 送信!这真是再好不过了!这印第安人不一定能找来救援;但无论如何,有了他,家乡的朋友就可以知道我们为科学界所做的贡献,我们的生命至少不会在这里白白浪费。我手里已经有两封待发的信,我还可以再用一天时间写好第三封,记录下所有的新进展。印第安人可以将这些消息带回文明世界。我命令赞布晚上再到尖顶岩上来,自己则在孤独与痛苦中记录下了我昨晚的冒险。我还写了张便条,让印第安人带给任何他能找到的白人商人或是汽船船长,请求他们送来绳索——我们的救命稻草。夜晚,我将这些信件扔给了赞布,还有我的钱包,里面有三张英镑。这些东西都给了印第安人,我还向他保证,如果他能带些绳索回来,我就给他两倍的酬劳。 我亲爱的麦克阿登先生,现在您明白这些信件是如何送到您手里了罢。事情的原委我已交代清楚,以防您再也收不到我这倒霉记者的来信。我已万念俱焚,疲惫不堪,恐怕今晚是无力想辙了。但明天我必须得想出个法子,既能和查令格堡保持联系,又能搜寻我不幸的朋友们。 第十三章 惊魂一瞥 斜阳伴着阴郁的夜幕缓缓下沉,夕晖为黄昏的薄雾染上了玫瑰色。印第安人孤独的身影行走在我身前广阔的平原上——我默默注视着这希望的星火,直到他消失在了横跨于我和亚马逊河间的迷雾中。 天色已暗,是时候该起身回营了。离开前我最后瞥了一眼赞布生起的火堆——在我冰凉的灵魂里,他的赤诚之心就如这片荒凉世界中的这点光亮。而此时,自遭遇战友失散的重创以来,我的心情第一次不再那么绝望,因为我们的作为至少可以被世人知晓,我们的名字不会跟着尸首一同腐烂,历经千辛万苦找寻的答案可以被后人传唱。 我们的营地噩运连连,可虽说在那里过夜让人毛骨悚然,但至少比睡在森林里要好得多,反正我也必须二选其一。要是慎重起见,我应该守夜不眠;可疲倦的身体告诫我不该这么做。我爬上了那棵大银杏的枝头,但它表面光滑,没法安眠——只要我一打瞌睡就会立马摔断脖子。于是我爬下树,左思右想到底应该怎么办。最后我关上了栅栏的大门,在营地中央点了三堆火,饱餐一顿后便呼呼大睡。谁也不会料到我将被何种惊喜唤醒。清晨,一只手搭在了我的胳膊上。我的每一根神经都瞬间绷紧,伸手就去抓来福枪。接着,我情不自禁地欢呼了起来——透过冰凉的晨光,我看见约翰·罗斯顿爵士正跪在我身旁。 是约翰爵士,没错——可又不像平常的他。我的印象中,他总是泰然自若,刚正不阿,衣衫整洁;可现在却面色惨白,怒目圆睁,因为疾跑数里而气喘吁吁。他憔悴的脸上伤痕累累,带着斑斑血迹,脑袋上不见了帽子,衣服破烂不堪。我惊讶地望向他,他却没给我任何开口的机会,一边对我说话,一边搜罗着我们的物资,一刻不停。 “快,小伙子!快!”他吼道。“没时间了。拿上来福,两支都拿上。另外两支在我这儿。好了,带上所有能装上的子弹,把口袋塞满。快,还有食物。半打罐头就行。行了!不要说话,也别多想。快走,不然就没命了!” 我仍半梦半醒,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只能风疾火燎地跟在他身后,在林间一路狂奔,两只胳膊各夹着一支来福枪,手上乱七八糟的一大堆。约翰爵士在茂密的矮树林间躲躲藏藏,直到来到了一片密不插针的灌木丛。他全然不顾周围的荆棘,飞奔进了灌木丛的中心地带,然后一把把我拉到身边。 “就是这儿!”他大口喘着气。“这儿很安全。它们绝对会先想到营地,一定会先冲那儿去。不过咱这招能让它们摸不着头脑。” “到底发生了什么?”我缓过劲后问道。“两位教授去哪儿了?追我们的到底是什么?” “猿猴,”他厉声说道。“我的天,一群畜生!小点儿声,那些家伙可是顺风耳——还是千里眼,不过嗅觉很差。依我目前的判断,它们不会嗅出我们的。你去哪儿了,小伙子?还好你跑掉了。” 我三言两语,小声把我的经历告诉了他。 “太糟糕了,”他听到恐龙和深坑时说。“这儿可不是休养生息的好地方。嗨,在那些魔鬼抓住我们几个之前我还不信。我被巴布亚食人族逮住过一次,但跟这群狗崽子比,他们简直是衣冠楚楚的绅士。” “究竟发生了什么?”我问。 “就在昨天早晨,咱们那两位博学的朋友刚起床,还没来得及吵架,忽然,天上就下起猿猴了,就像从树上掉下来的苹果似的。我猜那些家伙准是在夜晚集结,直到站了满满一树。我打穿了其中一只的肚子。不过还没等搞清楚我们逃到了什么地方,这些猿猴就把我们迎面扑倒,按在地上摆了个‘大’字。我管它们叫猿猴,但那些家伙手上拿着石头和棍子,还叽里呱啦地嘟囔,最后还用藤蔓把我们绑了起来。它们比我见过的所有动物都要聪明——它们就是猿人——‘遗失的那一环’,我倒希望它们可以永远‘遗失’下去。那些家伙抬走了受伤的伙伴——那血流得跟杀猪似的——然后围着我们坐下。我从没见过那样杀气汹汹的眼神。它们体型健硕,和成人一般高大,但要强壮许多。一对对好奇的眼睛在红鬃毛下咕噜直转,像是灰色的玻璃珠。它们就坐在那儿,一副洋洋得意的表情。查令格可不是胆小鬼,可就连他也被吓怕了。他试着挣扎,朝那些猿人又吼又叫,火冒三丈,像个疯子一样骂不绝口。我觉得他那时一定是昏了头。就算对面坐着一排他‘挚爱’的新闻工作者,他恐怕也不会吐出那么脏的字眼。” “它们做了什么?”我沉浸在约翰爵士向我轻声述来的故事中。他则双手紧握着上了膛的来福,机警的双眼不时地向四面打探。 “我以为我们仨完蛋了,可那些家伙反而有了新动作。它们一齐叽叽喳喳,接着,其中一只走了出来,站到了查令格身旁。小伙子,你别笑,可我对天发誓,那伙计和老查简直就是兄弟俩。要不是亲眼所见我都不敢信。那个老猿人——它们的首领——绝对是红毛版的查令格,它具备了查老先生所有的‘美貌’,只是更登峰造极。那家伙五短身材,肩膀宽厚,胸部十分结实,而且没有脖子;两簇短眉,一圈浓密的红色胡须,脸上一副‘想怎么着,混球!’的表情。那只猿人站在查令格身旁,将手放在了他肩上,仅此而已。萨姆瑞激动得有些异常,直笑到泪流满面。那群猿人也开始狂笑——像被施了什么咒语一样笑个不停——然后就把我们往森林里拖。它们不敢碰枪支和物品——我想它们认为那些东西很危险——但散装的食物都被哄抢一空。萨姆瑞和我沿途没少受罪——你看我的衣服和伤痕就知道了——我们被径直拖进了荆棘里,而那些家伙的皮肤和皮革一样硬,根本不在乎。不过查令格倒是安然无恙,四只猿人把他扛在肩头,就像罗马皇帝一样……什么声音?” 远处传来一阵嘀嗒声,像是响板发出的声响。 “说曹操曹操到!那些家伙兴奋时就是这么嚷嚷的!”我的战友说着装了几发子弹。“上好膛,小伙子。想要活捉我们?没门儿!老天!要是咱俩被逮住了一定不得好死。更别指望谁来给我们写诗了,就像那些小白脸唱的:‘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你还能听见它们吗?” “离得很远。” “一小撮猿人成不了气候,但它们的侦查队却遍布整个森林。好吧,我继续给你讲讲我们的悲剧。那些家伙把我们抓到了自己的领地上——在峭壁边缘的一大片树林里,那里大约有一千间用树枝和草叶盖起的茅草屋。那些脏兮兮的家伙把我摸了个遍。得!我是跳进泰晤士河也洗不清了。它们把我们捆了起来——绑我的那伙计打起结来跟个水手一样——我们被吊在了一棵树上,脚朝天头朝地,一个手拿粗棍的大个子负责看管我们。我说的‘我们’,指的是萨姆瑞和我自己。老查可是在另一棵树上吃着菠萝,享受他的美好人生。但我必须得说,他想方设法给我们也弄了些水果,还亲自给我们松了绑。他坐在树上和他的孪生兄弟‘交谈甚欢’——用他那粗嗓门唱着‘铃儿响叮当’,这些小曲儿好像让那些猿人很来劲。你要是瞧见了一定会笑翻在地,但我们当时可没心情。那些家伙虽说不让查令格为所欲为,但还是给了他一些自由,可对我们却是泾渭分明。看到你安然无恙还保管好了资料,大伙会很欣慰的。” “好了,小伙子,我要告诉你一件震惊的事。你说你瞧见了人类生活的痕迹,火呀,陷阱呀——而我们看到了活生生的人!都是些可怜虫。现在看来,人类似乎统治着高地的另一边——在远处,也就是你看见有洞穴的地方——而猿人则占领了这边,这两拨家伙总是打得你死我活。这就是目前我所知道的。昨天,那些猿人抓了十二个人类——我敢打赌你这辈子都没听过那样叽叽喳喳的叫声——那些红皮肤的小家伙们,浑身都是咬痕和抓痕,伤得都没法走路了。猿人处死了两个,接着扯下了一个的胳膊,太残忍了。他们都是宁死不屈的男子汉,声都没吭。但咱们几个真心被恶心到了。萨姆瑞晕了,连查令格都有点儿站不稳。我觉得它们走了,是吗?” 我们竖起耳朵,只有鸟鸣划破了树林深处的寂静。罗斯顿爵士继续讲起他的故事。 “年轻人,你真是福大命大。那些家伙忙着去抓印第安人,根本顾不上你。否则我敢对天发誓它们肯定会回营地找你,把你抓走。显然如你所说,它们从你上树那天就开始暗中观察我们,那些家伙很清楚我们是一伙儿的。不过,明显它们的脑子也只能想到这么多。所以今天早上来营地叫醒你的是我,而不是那帮狗崽子。那之后,我们还遇到了更恐怖的事。我的老天爷!简直就是噩梦!你还记得峭壁下面那些坚硬、锋利的竹子吗?就是我们发现那美国人尸体的地方。那片竹林就在猿人镇的正下方,它们让囚犯从那儿跳下去。我相信要是我们好好找找,一定可以找到堆积如山的骷髅。它们在峭壁上有一块宽阔的空地,囚犯跳下去前还会在那儿好好举行一番仪式。那些可怜的伙计一个接一个往下跳,整场戏的看点就是观赏这些飞人是摔得粉身碎骨还是像烤肉一样穿进了竹子。那些猿人带着我们一同观看,整个部落在峭壁边缘排成了一条线。四个印第安人被竹子刺穿,就像是黄油插在了针上。难怪那倒霉的美国人肋骨间长出了根竹子。这一切实在是太可怕了——但又令人好奇。我们都聚精会神地看着印第安人纵身跃下,虽然心中忐忑,担心自己指不定就是下一个站上跳台的人。” “还好没轮到我们。猿人留下了六个印第安人作为今天的表演嘉宾——至少我是这么理解的——但我担心我们仨才是这次表演的明星阵容。查令格也许能幸免于难,可我和萨姆瑞肯定在劫难逃。它们大多靠比划来交流,理解起来并不困难,所以我想该是时候和它们‘道别’了。我暗自盘算了好一会儿,稍微理清了些头绪。这事儿都得靠我自己,萨姆瑞完全派不上用场,查令格也好不到哪儿去。他俩唯一凑到一起的那次,居然因为不同意如何对 8fd9." >这些红毛怪分类而大打出手。一个说是爪哇森林古猿,一个说是爪哇直立猿人。两个疯子,神经病。不过我刚才说了,我有了些头绪。那些怪物在野外没有人类跑得快。它们的小短腿儿伸不直,身子又沉。就连査令格的百米冲刺都能领先它们几码,我俩和它们相比简直就是飞人了。还有就是,这些家伙对枪械一无所知。我觉得它们压根儿没明白我射中的那伙计是怎么受伤的。如果我们能拿上枪支,不用我说你也知道咱能做些什么。” “所以我今天早晨逃跑了,守卫被我踹了一脚肚子就倒地了。我全速跑回了营地,找到了你和来福枪。就是这样。” “可两位教授!”我惊慌失措地叫了起来。 “我们必须得回去救他俩。我当时没法儿带上他们,查令格在树上,萨姆瑞可不是这种任务的合适人选。我们唯一的办法是拿上枪去营救他们。当然,那些猿人可能会出于报复而伤害他俩。萨姆瑞我说不准,不过它们不会碰查令格一根汗毛——但无论如何也不会放他走,这我很确定。所以我的出逃也没有让事态更糟。年轻人,打起精神,天黑前我们总会找到一条出路。” 我试着模仿罗斯顿爵士简短、有力的说话方式,带点幽默,又有些莽撞。但他是个天生的领导者,情况越是危急他就越是激动,话风也越发粗野。他的那双冷眼闪烁着炽热的生命火花,唐吉诃德式的小胡子欢乐地颤动。他热爱危机,偏好冒险——而且情况越紧急就越兴奋——他把生命中的每一次险境都视作一项体育赛事,一场和命运的残酷比赛,而死亡只不过是失败的惩罚。这些品质让他成为了紧要关头的完美战友。要不是担心伙伴们会遭遇不测,我会为能和这位战友并肩作战欢呼雀跃。正当我们准备从灌木丛中起身时,他猛地抓住我的胳膊。 “我的老天爷!”他悄声说道。“它们过来了!” 从我们蹲着的地方可以看到一条棕色的小道,树干和枝丫在上方交织成了一道绿色的顶棚。猿人小分队就在这条“走廊”上行进。它们一列纵队,弯着腿.,驼着背,双手时不时地触碰地面,脑袋不停地左摇右晃。这种弯腰驼背的步态显得它们矮了一截,但我猜想它们的身高起码有五英尺左右。这些胸宽臂长的家伙大多拿着棍子,远远看去就像是一队毛发浓密的残疾人。我只看清了它们一眼,这队猿人便消失在丛林间了。 “现在不行,”约翰爵士拿起他的来福枪说道。“我们就呆在原地,静等它们放弃吧。这才是上策。然后我们再看能不能到它们的部落来个致命一击。再给它们一个小时,然后我们出发。” 我们利用这段时间开了一罐食物作为早餐。罗斯顿爵士打昨天早晨起就只吃过些水果,所以现在像匹饿狼一样风卷残云。终于,营救计划开始了。我们把口袋塞满了子弹,一手一杆枪;离开前,又小心翼翼地为这灌木丛间的小避难所做了标记,以及它相对查令格堡的方位,以备不时之需。我们轻手轻脚地在丛林间走动,直到来到了峭壁边缘,也就是我们的旧营地附近。我俩在那儿稍作停留,约翰爵士告诉了我他的计划。 “在茂密的丛林里,我们就只能任那些狗崽子宰割。”他说,“它们能看见我们,我们却看不见它们。但在空地上就不一样了,我们跑得更快。所以咱们一定要尽可能地往空地走。高地边缘的树木比深处稀少,这就是我们前进的路线。放慢脚步,睁大眼睛,时刻准备着你的来福枪。最重要的是,只要还剩一发子弹,就不要沦为阶下囚——年轻人,这是我给你的最后忠告。” 当我们抵达峭壁边缘时,我向下望见了我们的黑人好伙伴:赞布正坐在地面的岩石上抽烟。我本想向他热情地挥挥手,告诉他我们的安排,但又怕太危险。不管怎样,我们不能发出声响。森林里到处是猿人;我们屡屡听见它们古怪、微弱的谈话声。每当这时,我和约翰爵士就会一股脑躲进最近的灌木丛,静静趴下,等待这声音远去,因此我们前进得十分缓慢。我以为目的地就在不远的前方,可过了近两个小时后,约翰爵士的行动才变得更加谨慎——我们应该快要到了。他示意我趴着别动,自己爬了出去。一分钟后他回来了,脸盘兴奋得直抖。 “来!”他说。“快来!老天爷,希望我们别来得太迟!” 我又紧张又激动,浑身发抖。我爬到他身旁趴下,透过灌木丛望向前方的空地。 眼前的情形我到死都不会忘记——那么的诡异,那么的匪夷所思,我甚至不知道要如何向您描述。如果我能活着离开这里,再次坐在野蛮人俱乐部的吧台前,望向窗外那坚固泛黄的堤坝地铁站;到那时,我不知道该如何说服自己曾见过如此的景象。我知道,那时我会以为一切只是场荒蛮的噩梦,或者是高烧时的幻影。但现在——在我的记忆尚还清晰时——我要将它写下,在我身旁,趴在潮湿灌木里的约翰爵士将会证明我的字字句句都是实话。 我们的面前是一片开阔的平地——几百码宽——生长着峭壁边缘特有的绿草皮和蕨类。这片空地的周围有半圈是树木,树叶搭成的草屋叠在这些树干上。每一座房屋都像是一个鸟巢,用“鸟群栖息地”形容这里再恰当不过。茅草房的罅隙里,树木的枝干上,满满当当全是猿人。从它们的体型来看,应该是部落中的女性和幼儿。但这些家伙只是画面的背景,它们都热切地望着同一个方向,那里的景象同样也吸引了我们。 上百只乱蓬蓬的红毛怪聚集在空地上靠着崖边的地方。它们大多身量庞大,看上去就让人退避三舍。这些家伙纪律严明,没有一只企图破坏队形。它们面前站着一小群印第安人——这些家伙个子不高,皮肤光滑红润,在炽热的阳光下好似打了蜡的古铜。他们身旁站着一位高挑清瘦的白人男子,他低着头,双臂交叉在胸前,整个人都散发着惊恐和绝望的气息。这瘦削的身影便是萨姆瑞教授,绝对错不了。 几个猿人站在这群狼狈的囚徒周围,紧紧地监视着他们,谁也跑不掉。接着,猿人队伍右边、紧挨悬崖那侧的两个身影引起了我的注意。他俩很是奇怪,要不是处境危急,甚至可以用荒唐可笑来形容。其中一人是我们的战友,查令格教授。他残破不堪的外套只剩下几绺碎布挂在肩上,衬衫被完全扯没了,浓密的黑胡须在胸前扭成了一团乱麻。他的帽子不见了,旅程中来不及修剪的长发随风乱舞。仅仅一天时间,现代文明的最高产物便变成了南美洲最歇斯底里的野蛮人。他的主人——猿人之王——站在身旁,的确如约翰爵士所说,除了毛发是红色而非黑色以外,简直就是查令格的翻版。他俩有着同样粗壮的身躯,宽厚的肩膀,连双手的姿势都摆得一样,浓密的胸毛里混杂着粗硬的胡须;只有眉毛以上有些明显的区别——猿人扁平的额头和欧洲人特有的大头骨形成了鲜明对比。除此之外,这猿人之王简直就是查令格的拙劣复制品。 虽然我花了这么多笔墨来描述这一幕,但事实上它仅用了几秒便深深地烙在了我脑海中。随后我们便得各归各位了,还有场硬仗在等着我们。两只猿人把一个印第安人拽出了队伍,拖到了悬崖边。猿王举手示意后,它俩分别抓着印第安人的双手和双腿,使出了全身力气把他前前后后晃了三次,然后用惊人的力量将他抛出了崖外。印第安人下落前在空中划出了一道高高的弧线,接着便消失在了视野中。除了守卫之外,所有的猿人都冲到了崖边,没人吱声,一片寂静,接着,一阵狂喜的呼喊爆发而出。它们跳跃着,将毛茸茸的长臂甩向天空,欢快地嗷嗷直叫。不一会儿,这些红毛怪从峭壁边缘退了回来,重新排好队形,等待下一个受害者登场。 这次轮到萨姆瑞了。两个守卫把他拦腰一抱,粗暴地将他拉到前列。他就像是只从笼子里拽出来的小鸡,瘦削的身体和修长的臂膀胡乱扑腾。查令格对着猿王疯狂地挥手。他祈求、恳求、哀求,希望能够饶他的同伴一命!猿王将他一把推开,摇了摇头。而这,便是它在这世上做出的最后一个动作。约翰爵士的来福枪响了,猿王倒地,鲜红的液体在地上蔓延开来。 “朝他们开枪!开枪!小伙子,开枪!”我的战友呼喊着。 再平凡的人类灵魂都隐藏着神秘的血色天性。我本是一个软心肠,见了受伤的野兔呜呜惨叫都会眼眶湿润。可现在我却嗜血如命。我就那样站在原地,打开枪膛装上子弹,再“啪”的一声关上,用光了一盒又一盒弹药。我像野兽般嘶吼着,为杀戮的快感而欢呼。带着四杆枪,我们成为了冷血无情的毁灭者。两只抓着萨姆瑞的侍卫都被放倒了,而萨姆瑞却还像个愣头愣脑的醉汉立在原地,还未意识到自己已重获自由。猿人一头雾水地四处窜逃,诧异这死亡的风暴从何而来。它们挥手、比划、尖叫,绊倒在倒下的尸体上。突然,所有的猿人都咆哮着跑离了空地,奔回树林寻求庇护,顾不得空地上受伤的伙伴,留下其余的囚徒孤零零地站在空地中央。 反应迅速的查令格很快弄清了状况。他抓住了还糊里糊涂的萨姆瑞的胳膊,向我们飞奔而来。两个守卫在他们身后跳起,却被约翰爵士的两发子弹击倒。我们跑进空地和两位教授汇合,将上好膛的来福枪塞进了他们手里。但萨姆瑞已经筋疲力尽了,连跌跌撞撞地前进都做不到。那些猿人已经从痛楚中回过神来,穿过灌木丛威胁着要将我们碎尸万段。我和查令格架着萨姆瑞,一人抓住他的一只手肘,约翰爵士则掩护我们撤退。他不停地开枪,直到那些冲我们叫嚷的猿人消失在了灌木丛中。走了不到一英里,这些喧嚣的家伙便再次追上了我们。它们对我们的火力已略知一二,所以放缓了追逐的脚步,不再与我们正面交锋。当我们最终回到营地向后张望时,四周只剩下了我们几人。 看似如此;不过我们错了。我们抓着互相的手,僵坐在泉水旁大口喘气,都没来得及掩上栅栏的大门。忽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是细声的哀嚎。罗斯顿爵士冲上前,手上拿着来福枪将门一把推开。门外,四个存活的印第安人俯卧在地。他们因恐惧而浑身颤抖,却又祈求着我们的怜悯。其中一个印第安人甩手指向了周围的丛林,想告诉我们那里危机四伏。接着,他猛扑在地,一把抱住约翰爵士的大腿,将他的整张脸都埋了进去。 “我的老天爷!”我们的同伴叫了一声,疑惑地捋了捋他的小胡子。“我说——我们要拿这些家 4f19." >伙怎么办?快起来,小家伙,把你的脸从我的靴子上挪开。” 萨姆瑞坐起身来,往他的老烟斗里塞了些烟草。 “我们得保证他们的安全。”他说。“你都将我从死神的魔爪里救出来了。唉,要我说,这只是举手之劳而已。” “了不起!”查令格大喊道。“了不起!我不仅代表我自己,还要代表全体欧洲科学家为你刚才的作为表示由衷的感激!毫无疑问,要是我和萨姆瑞教授没了,这对现代动物学将是粉碎性的打击。你和我们的小伙伴真是太了不起了!” 他向我们露出了标志性的笑容。不过,欧洲科学界要是瞧见她的得意门生——她的未来之星——这一脸狼狈、袒胸露背、衣衫褴褛的模样,一定会大吃一惊吧。查令格将一罐猪肉放在膝间,用指头夹着一大块澳洲冷羊肉。印第安人看了他一眼,然后哀嚎了一声,缩在地上,紧抱着约翰爵士的大腿。 “别害怕,小朋友。”约翰爵士说着拍了拍他的头。“查令格,这小伙子不敢看你的样子。老天爷啊!我一点也不惊讶。好吧,小家伙,他是人类,就跟我们其他人一样。” “是吗,先生!”查令格厉声呵道。 “老查,你真该为你不同寻常的长相感到庆幸。要不是你长得这么像那猿王——” “约翰爵士,你这么说有点过分了。” “好吧,不过这是事实。” “先生,我求你换个话题吧。你讲的这些话真是无关紧要又莫名其妙。我们目前要解决的问题是如何处置这些印第安人。显然我们该打发他们回家——如果我们知道他们住哪儿的话。” “这不难,”我说。“他们住在中央湖泊另一侧的洞穴里。” “我们的小伙伴知道他们住哪儿,我想得走一段距离。” “得走上二十英里。”我说。 萨姆瑞一声叹息。 “反正我是去不了了。我还能听见那些畜生在对着我们的脚印嚷个不停。” 如他所说,我们还可以依稀听见黑暗的森林里传来那帮猿人的叽叽喳喳。印第安人再一次恐惧地哀号。 “我们必须得转移,而且动作要快!”约翰爵士说。“小伙子,你扶着萨姆瑞。这些印第安人可以搬行李。现在,在被发现之前快走。” 不到一小时,我们到达了灌木丛中的避难所,大家藏了起来。一整天,我们都听见猿人在旧营帐那头兴奋地嚷嚷,但没人往我们这边来。而我们这些疲乏不堪的难民们,红种人、白种人,都陷入了熟睡。晚上,我正打着瞌睡,忽然有人扯了扯我的袖子。查令格正跪在我身旁。 “马龙先生,你每天都写日记,想要有一天能出版,是吧?”他严肃地问道。 “我是以报社记者的身份来的。”我回答说。 “没错。你也许听见了约翰·罗斯顿爵士那些愚蠢的言论,他说那些猿人和我有一些——” “是的,他是说过。” “不用我说,要是出版物里有这些观点——不论你如何轻描淡写——对我来说都是无比的冒犯。” “我会遵照事实。” “约翰爵士的话总是那么天马行空,他曲解了那些低下种族对本人高贵身份的尊重。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完全明白。” “这件事就交给你权衡了。”他停了很长一段时间,接着说:“那猿王是一只不平凡的动物——帅气又机智。你不觉得吗?” “的确超凡脱俗。”我说。 查令格教授终于放下了心来,再次躺下回到了梦乡。 第十四章 征战应当如此 大伙都以为那些追捕我们的猿人对这灌丛中的避难所一无所知,但很快我们便发现这样的想法错得离谱。林间一片寂静——甚至没有一片叶子在树上晃动,周围一片祥和——可我们早该长记性:那些家伙是多么卑鄙狡猾,它们会不知疲倦地暗中窥视,耐心等待时机的到来。无论我的命运接下来会如何,我都确信,我再不可能比那天早晨离死神更近了。我还是从头说起吧。 因为昨天受够了惊吓,加之又没吃多少东西,每个人醒来后都觉得筋疲力尽。萨姆瑞十分虚弱,连站起来都费劲;但这老伙计依旧浑身是胆,不肯服输。经讨论,大家一致同意先在原地静静等上一两个小时。大伙都急需补充能量,待我们吃完早餐后再上路横穿高地,沿着中央湖泊前往印第安人的聚居地(据我观察,就是湖那头的洞穴)。大伙相信,只要我们救下的印第安人能说些好话,他们的同伴肯定会热烈欢迎我们。而后,既然我们的任务已经完成,对梅普尔·怀特高地也有了全面深入的了解,大家就应该集中精力,想想该如何逃命回家。就连查令格也赞同来这里的目的已经达到,之后的第一要务便是把这些匪夷所思的发现带回文明国度。 现在,我们终于可以闲下心来观察一番我们救起的几个印第安人。他们身材矮小结实,体格健美,充满活力。又细又长的黑发用一根皮带扎在脑后,身上裹着由皮革制成的缠腰布。他们五官端正,和颜悦色,脸上没有毛发;耳垂被撕裂,血迹斑斑,应该是之前戴了某种耳饰,但被那些猿人硬生生地拽了下来。他们的语言虽然在我听来无法理解,但他们自己人间的交流却非常顺畅。这藏书网些印第安人经常指着对方说“阿卡拉”这个词,我们猜想那也许是高地的名字。他们时不时地一边紧握双拳向着丛林挥舞,一边大叫“督达!督达!”,脸部因惶恐和仇恨而不住抽搐。显然,这是他们用来称呼敌人的词。 “你对他们怎么看,查令格?”约翰爵士问道。“我觉得有一件事很明了,那个前额头发被削掉的小伙准是他们的头儿。” 的确,这个人和其他人保持距离,别人向他说话时都毕恭毕敬。这家伙看起来最年轻,但也最傲慢。当查令格把一只大手放在这位印第安人头上时,他就像匹受惊的马儿,黑眼珠一转,迅速从教授身边走开了。接着,他把手放在自己的胸膛上,一副士可杀不可辱的神情,说了好几遍“马利塔”。查教授厚着脸皮,抓住离他最近的印第安人的肩膀,像把他当作了玻璃罐里的标本讲起课来。 “这一类人,”他声音洪亮,“不论是从脑容量、面部构造还是其他方面来看,都不是低级人类。相比我知道的很多南美部落而言,他们进化得更彻底。无论哪个学派的假说都不能解释他们在这里的进化历程。同理,那些猿人和这里的原始动物同样相差甚远,我不得不说,这些家伙很可能不是在高地上进化来的。” “那他们是从哪儿冒出来的?”约翰爵士问道。 “这个问题一定会在欧美科学界挑起热议。”教授回答。“我觉得值得思考的是——”说到这儿,他吸了一口气,狂妄地向四周审视了一番,“由于这里特殊的环境,高地生物的进化水平达到了脊椎动物的阶段,古老的物种与新生代物种相伴生存。于是我们发现了好些现代生物,比如貘——一种繁衍历史相当久远的动物——这类以蚂蚁为食的动物与大型鹿类和侏罗纪时代的爬虫类动物同时存在。这大家都不会有异议。现在我们又遇到了猿人和印第安人。从科学的角度该怎么解释这种共存?我想只能是外来入侵的缘故。很有可能一种在南美生存的类人猿在古老的年代来到了这里,然后进化成了我们见到的生物。它们中有一些,”——说到这儿他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要是配以相应的智力水平,无论是长相还是体貌都不是任何物种所能媲美的。至于这些印第安人,我敢肯定他们是最新一批移民。因为饥荒或战乱的缘故从平原迁徙到了这儿。面对前所未见的猛兽,他们不得不躲在小伙子看见的那些洞穴里。不过显然,他们为了保卫自己的领土与那些野兽们展开了恶战,特别是和把他们视作入侵者的猿人。猿人的阴险狡诈是飞禽走兽没有的,它们发起的血腥战争充满了阴谋诡计。正因如此,印第安人的数量看起来要少一些。好了,先生们,我有没有把谜底解释清楚?你们还有什么疑问吗?” 就这一次,心情低迷的萨姆瑞教授没有和他争论,虽然他还是使劲摇着头以示反对。约翰爵士只是抓挠着他稀疏的头发,发表了一些不会挑起唇枪舌剑的看法——在这种问题上他和教授们可不在一个当量级上。而我则和往常一样将话题扯回了平乏无味的眼下现状,我说,有个印第安人不见了。 “他去找水了。”罗斯顿爵士说。“我们给了他个空牛肉罐头,然后他就不见了。” “回老营地了?”我问。 “不,去小河了。就在树丛那边,不到几百码。那叫花子怕是在闲庭信步咧。” “我去找他。”我边说边拾起我的来福枪往河流的方向走去,留下我的伙伴们继续享用简陋的早餐。您也许会觉得,我虽然走得不远,但这离开避难所的行为实则太过轻率。您要知道,我们当时离猿人镇有好几英里远,而且据我们所知,这些家伙并没有发现我们的藏身点;而且我手上还有来福枪咧,无论发生什么也不怕它们。但那时我的确还未领教到它们的狡诈和蛮力。 我能听见溪流在前方簌簌流淌,但眼前还隔着一堆浓密的树木和草丛。同伴们才刚刚消失在了视野中,在灌木中穿行的我就突然注意到树下的草丛中有一团红色的东西。我走近那棵树,吓了一大跳,树下躺着的正是那走失的印第安人的尸体。他仰卧在地,四肢被拉直,脑袋被拧到了一个不自然的角度,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肩膀。我一声大喊,提醒同伴们事态不对,然后向前跑去,却被尸体绊了一跤。想必我的保护天使一定就在身旁——恐惧中的一丝灵光,或是树叶微微发出的婆娑声让我抬起了头。透过头顶那丛绿叶,我瞥见了两只长满红毛、肌肉发达的长臂在缓缓向下爬行。这鬼鬼祟祟的双臂只消一秒就能缠住我的脖子。我向后一跳,虽然动作迅速,但那双手臂毫不落后。我瞬间的一纵让这双手错失了致命的一击,但其中一只却抓住了我的后颈,另一只则扒住了我的脸。我举起手想保护喉头,可下一秒那只巨掌就顺着我的脸,掐住了我的咽喉。不费吹灰之力,我便被它拎了起来,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将我的头往后拧转,直到把我的颈椎扭曲到了极限。我有种轻飘飘的感觉,但仍然拉扯着那只手臂,想把它从我的下巴上移开。我抬头看见了一张令人魂飞魄散的面孔,冷酷无情的浅蓝眼睛正直直地盯着我的双眼。那惊悚的双瞳好像能将人催眠,我无法挣扎了。这怪物感到我在它的双手下越来越虚弱,邪恶的嘴角露出了发光的獠牙。它把我的下颚捏得更紧了,并且不断地拧向斜后方。一层薄薄的椭圆形迷雾开始笼罩我的双眼,耳边也响起了微弱的银铃声。朦胧中我听见远处传来一声枪响,而我虚弱的身体几乎感觉不到落地的撞击。我倒在地上,失去了知觉。 睁开眼,我发现自己仰卧在灌木丛中的藏身地里,有人从河边取来了水,约翰爵士正把水往我头上洒,查令格和萨姆瑞则一脸担忧地架着我——我终于在这一刻瞥见了他们科学家面具下的人性。我是心里受到了惊吓,并非肉体受了伤。不到半 5c0f." >小时后,除了头痛和脖子有些僵硬以外,我已经毫无畏惧地整装待发了。 “你才刚死里逃生咧,小伙子。”罗斯顿爵士说,“当我听到你的叫喊跑过去时,你的脑袋差点就被拧下来了,靴子在空中乱蹬,我还以为我们来晚了。我慌了神,没打中那家伙,不过还好它把你放了下来,‘嗖’的一声就没影了。老天爷呀!我真希望我有五十个全副武装的伙计,助我把那群混蛋杀个片甲不留,好让这片土地清净一些。” 现在我们终于明白了,这些猿人总有办法发现我们的行踪,处处监视我们。在白天,它们还不那么可惧,但晚上却很可能发起袭击;所以我们越早摆脱它们的领地越好。我们三面环树,只要走进丛林,就很可能会中埋伏。但没有树丛的那边——地面缓缓向着湖泊倾斜——只有一些矮灌丛和间隔其间的开阔空地,偶尔有几棵大树。那其实就是我独自历险时走的路,它能引领我们找到印第安洞穴,是再适合不过的选择。 丢下老营地是我们的一大遗憾,不仅仅因为那儿有很多物资,还因为我们和赞布失去了联系,他可是我们和外界的唯一纽带.99lib?。好在我们还有充足的弹药和枪支,至少暂时还能应付得过来。希望我们很快便能返回,见到那位黑人朋友。忠心耿耿的赞布承诺呆在原地,我们也相信他会坚守诺言。 上路时刚过午后。年轻的印第安首领走在前方为我们指路,但他愤愤不平,拒绝拿任何东西。跟在他身后的是另外两名幸存的印第安人,两人背着我们所剩无几的物资。我们四个白人手上拿着上好膛的来福枪,跟在后方。身后寂静茂密的树林在我们刚出发时突然传来了一阵猿人的欢呼,也许是见到我们离开而发出的胜利呼喊,也可能是看着我们落荒而逃发出的鄙夷耻笑。我们回头,却只能看见稠密的森林,但那久久未能平息的叫喊声提醒着我们:成千上万的敌人正潜伏在树林里。可我们没有看见任何追击的迹象,并且很快来到了开阔的平地上,在这儿猿人就拿我们没辙了。 看着前方的三个战友,走在队伍最后方的我忍不住想笑。这难道就是那位生活奢靡的罗斯顿爵士?那个在阿尔巴尼街的夜晚,坐在粉红彩光照耀下的波斯毛毯上和画作间的罗斯顿爵士?这难道就是那个曾住在伊默公园的查令格?那个在堆满论文的大桌子后咄咄逼人的教授先生?这又难道是那个呆板、刻薄、在动物学大会上起身的萨姆瑞?在马车道上您也再找不出比这三人更加绝望、肮脏的流浪汉了,而我们踏进这高地的时间才不过一周。我们的衣物都在高地下的营地里。这一周对于我们来说真是千辛万苦,我要稍微好点儿,没有沦为猿人的阶下囚。我的三位朋友都没了帽子,现在只好在头上绑着手绢儿,他们的衣服成了挂在身上的布条,胡子拉碴、满是污垢的脸已经很难被辨认出了。萨姆瑞和查令格都一瘸一拐,而我在历经了早晨的劫难后正拖着虚弱的双腿,脖子因猿人的死命抓扯而僵如硬板。我们这支队伍无疑看起来十分凄凉,连走在前方的印第安人也不时惊恐地回望几眼。 黄昏藏书网将至时我们来到了湖泊边缘,一汪清水在走出灌丛时展开在眼前。土著朋友们欢快地尖叫起来,热切地指着前方。眼前的确是一片美好:如玻璃般透明的湖水上,一大队独木舟正向我们缓缓驶来。船只一开始离我们有几英里,但很快便加速前进。不一会儿,划手便认出了我们这队人马。一瞬间,船员们爆发出了雷鸣般的欢呼,他们站起身来,在空中疯狂地挥舞着船桨和长矛。接着,他们开始继续划船,飞速驶来。他们将船只拖到倾斜的沙地上,然后朝我们狂奔而来,大声叫嚷着向年轻首领致以问候。最后,他们中的一员——一位长者——跑上前,温柔地拥抱了我们救下的那位最年轻的印第安人。这位老人的脖子和手腕上都带着闪闪发光的玻璃珠,肩上搭着一块美丽斑驳的动物皮毛。接着,他看到了我们,在问了印第安人一些问题后,他庄严地走向前拥抱了我们每一个人。随后,他一声令下,部落的所有成员都在我们面前充满敬意地跪下了。我个人不太适应这种奉承的膜拜,感到很不好意思。我在罗斯顿和萨姆瑞脸上也看到了同样的表情。至于查令格,他则像一朵阳光下的向日葵般绚烂绽开。 “这些家伙未必进化得有多完全,”他捋了捋胡须,望向四周的印第安人,“不过,他们在首领面前的举止值得某些更先进的欧洲人学习。人类的原始本能往往才是正确的,真是神奇。” 可以看出,这些印第安人是来开战的,他们每个人都带着长矛——一根长长的竹子,顶端是块骨头——还有弓箭,肩上都挂着诸如棒子或是石质战斧之类的武器。每当看向我们身后的森林时,他们黑色的眼睛里就会闪着愤怒的光芒,而且他们总是重复着“督达”这个词。显而易见,这一队人马是来营救老族长的儿子——据我们猜测,也就是我们面前的年轻人了——也或者是来为他报仇雪恨。而现在,整个部落蹲坐成一圈展开了讨论,我们则坐在不远的玄武岩上,关注会议的进展。两三个战士发言后,我们的年轻朋友发表了激动人心的演讲,我们能清楚地感受到他激昂的口才和手势,好像我们也懂他的语言。 “我们回来了,可这又怎样?”他说。“躲得了今天,躲得过明天吗?我是平安归来了,但你们的朋友惨遭杀戮,其他的同伴沦为了死神的祭品。有谁敢说自己是安全的?我们现在集聚于此,蓄势待发。”接着,他指着我们说:“这些陌生人是我们的朋友。他们是勇士,对猿人的仇恨不亚于我们。他们可以召唤,”说到这儿,他指向了天空,“雷暴与闪电。时不我待,勇往直前吧,要么一死,要么永无后患地活下去。不然,拿什么脸问心无愧地面对我们的女人?” 这些小个头印第安战士显然被这番话深深触动了。年轻人话音刚落就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原始的武器在空中舞动。老酋长走向我们,问了一些问题,同时指向了那片森林。约翰爵士打了个手势,让他稍等片刻,接着转向我们。 “好了,要怎么做是你们的选择。”他说。“反正我已下定决心,一定要给那帮猿人点颜色看看。要是我们一不小心把这群畜生全铲除了,我可不认为这背离了地球的心愿。我要加入这些红皮肤小个子,还有要和他们并肩作战到底。年轻人,你怎么想?” “我当然一起。” “你呢,查令格?” “奉陪到底。” “萨姆瑞,你呢?” “我们此次探险的目的似乎越偏越远了。约翰爵士,我向你保证,当我离开伦敦的教授椅时,可一丁点儿也没想到我是来剿灭一群野蛮猿人的。” “我们虽不是为此而来,”约翰爵士笑着说,“但也已经被牵扯进来了。所以,你的决定是……?” “这一步棋似乎下得十分有问题,”萨姆瑞到最后一秒也不忘辩驳一番,“但如果你们执意要去,我也没有理由留下吧。” “那就这么定了。”约翰爵士边说便转向酋长,点了点头,拍了拍他的来福枪。 老人和我们一一握手,他的族人欢呼得更起劲了。那日天色已暗,不便行军,于是印第安人便毫不讲究地就地安营。他们的火堆开始从四面八方亮起光、冒起烟来。有些人跑进了森林,回来时驱赶着一只小禽龙。和其他的禽龙一样,这只的肩膀上也涂抹着沥青。一个印第安人出列,以一副所有者的姿态同意宰杀这只禽龙。这时,我们才终于明白,这些大型动物和牛羊一样是私有财产,那些让我们困惑不解的符号不过是所有者的标记而已。这些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食草动物毫无反抗之力,甚至能被小孩驱赶围捕。几分钟后,这只巨大的动物就被肢解开来,十几个营火上都挂上了这家伙的厚肉块。除此之外,还有一些从湖里戳来的大硬鳞鱼。 萨姆瑞躺在沙滩上睡下了,我们其他人则沿着湖泊漫步,想要更多地了解这神秘的国度。我们有两次发现了充满蓝色粘土的小坑,和我们在翼手龙沼泽里见到的一样,是老火山的通气孔。不知为何约翰爵士对此十分感兴趣。令查令格着迷的则是“咕咕”冒泡的泥泉,奇异的气体在泥浆表面形成了巨大的泡泡。他将一根空心芦苇插进了泥浆,然后像个小学生一样欢快地叫喊起来。接着,他擦亮了一根火柴,轻轻触碰芦苇,尖锐的爆炸声立马响起,芦苇顶端喷出了蓝色的火焰。更让他兴奋的是,如果在芦苇的尾部挂个皮袋子,等气充满后,袋子就能飞上天。 “一种可燃气体,比大气密度要低很多。我想,这里一定有很大比重的游离氢。乔治·爱德华·查令格的智慧还没有穷尽咧。年轻人,我马上就可以为你展示,伟大的智慧怎样让世间万物都派上用场。”他肚子里装了很多秘密计划,但不愿再多说一字。 而在我眼里,岸上的所有东西都比不过眼前的那一汪湖水。人群和喧嚣吓跑了所有动物,唯有几只翼手龙翱翔在我们头顶的高空中,窥伺着营地周围的腐肉。但玫瑰红的湖水上情形则大相径庭:奇异的物种或是跃出湖面,或是在水中游动,此起彼伏。灰色的巨背以及锯齿形的高大鱼鳍带着银边伸出水面,然后再次潜入深渊。远处的沙滩上零星散落着笨拙的爬行动物,有庞大的乌龟,怪异的蜥蜴,还有一只正缓慢浸入湖水的巨大扁平生物,像一块蠕动的黑色油皮垫。高耸的蛇形脑袋伸出湖面,随处可见。它们快速地切开水面,脖子前挂着泡沫做成的小领圈,身后飘着一道长长的波纹,如天鹅般优雅地时起时伏。其中一只扭动着上了岸——离我们不到几百码——长脖子下壮如水桶的身躯和硕大的鳍足暴露在了我们眼前,查令格和刚刚加入我们的萨姆瑞开始一唱一和,又是惊奇,又是赞赏。 “蛇颈龙!淡水蛇颈龙!”萨姆瑞惊呼道。“此生竟有幸瞧上一眼!我亲爱的查令格,我们真是上帝的宠儿!” 直到夜幕已经降临,印第安同伴的火光在黑暗中变成了红色,两位科学家才不得不离开了魔力四射的原始湖泊。黑夜中,躺在沙滩上的我们耳畔依然时不时传来栖息于此的巨大生物们发出的鼾声和入水声。 黎明刚至,营地便热闹起来。一小时后,我们踏上了那场难忘的征途。我时常幻想自己能成为一名战地记者,可该是在bbr>怎样诡谲的梦里我才会报道这样的战役?以下便是我从战地发回的第一篇报道。 夜晚,从洞穴赶来的一批印第安人扩充了我们的行军队伍,我们上路时已有四五百名壮士。一小队侦察兵被派往前方,而他们身后的大军沿着长长的斜坡在灌木丛中穿梭,直到走到了森林边缘。在这里,他们分成了弓箭与长矛两支队伍。罗斯顿和萨姆瑞站在了右翼,而我和查令格则位列左翼。和我们并肩作战的是一支石器时代的军队——我们则装备了来自圣詹姆士街和河岸街的最新枪械。 敌人并没让我们等候太久。树林边缘传来一声疯狂的尖叫,瞬间,一群猿人便拿着棍子和石头冲进了印第安人的队伍中央。这样的做法勇猛却愚蠢,这些弯腿的家伙在地面上行动迟缓,而它们的对手却像猫一样灵敏。这些凶残的野兽张着满是唾沫的大嘴,瞪着圆眼,横冲直撞,毫不留情,实在骇人。不过,它们永远抓不住四处躲闪的敌人,却被一支支飞箭射中,毛茸茸的身体扑倒在地。一只大家伙从我身边痛苦地咆哮而过,它的胸腔和肋骨被十几支箭射穿。出于怜悯,我一枪击穿了它的头骨,让它倒在了一片芦荟中央。这是此次交战开的唯一一枪,因为攻击是朝着队伍中央发起的,那里的印第安人并不需要我们帮忙回击。猿人全冲进了空地,想必是没有后备军了罢。 然而当我们进入树林后,战况变得恶劣起来。我们苦苦支撑了一个多小时,差点没守住阵地。猿人拿着棒子从灌木丛中跃起,打乱了印第安人的阵型,这些家伙在被刺死前往往能先干掉三四个印第安人。它们力大无比的拳头能将眼前的所有事物砸个粉碎。其中一只将萨姆瑞的来福枪断成了木屑,要不是一位印第安人及时捅穿了这家伙的心脏,萨姆瑞的头骨恐怕早被打碎了。树上的猿人向我们奋力地投掷石头和木棍,有时也从树上冲下来,向我们发起疯狂的进攻,直到自己被击倒在地。一次,我们的印第安同盟差点被这猛烈的进攻击垮,要是没有我们的来福枪帮忙,他们恐怕就要撒腿逃命了。但他们在老族长的带领下团结一致,视死如归的斗志让那些行事草率的猿人开始败退。萨姆瑞没了武器,我则不停开火,子弹快要用光了,而同伴的枪声从另一侧源源不断地传来。 不一会儿,猿人开始陷入恐慌,一个个抱头鼠窜。这些大家伙在丛林间四处奔逃,又是尖叫,又是哀嚎。而我们的同盟军则爆发出了狂野的欢呼,迅速追击他们落荒而逃的敌人。所有历代积累的宿怨、短暂历史里的仇恨与残暴、关于虐待与迫害的记忆都将在此时今日消除殆尽。终于,人类成为了最高统治者,而那些类人动物只能永远待在国王赐予的土地上。这些逃兵插翅难逃,相较于那些敏捷的野人,它们的动作太过迟缓。在这枝繁叶茂的树林间,每一个方向都传来了狂欢的叫喊。我们听见弓箭放弦的“嘭嘭”声,以及猿人从树上的藏身点摔下的坠地声。 我跟着其他人,见到约翰爵士和查令格来前来会合。 “都结束了,”约翰爵士说。“清场的工作就交给他们吧。这样的场面看多了怕会睡不着觉的。” 查令格的双眼里闪烁着虐杀的欲念。 “我们是三生有幸,”他大声说道,像一只公鸡般昂首挺胸,“才能参与如此意义深远的战争——一场决定世界命运的战争。我的朋友们,国家间的硝烟弹雨有什么意义?结果不过大同小异。可我们眼下的斗争——穴居人奋起抗击猛兽,巨兽变成人类的牲畜——这,才是真正的征服;这,才是真正的胜利。在这神奇的历史转折点上,我们居然见证了这场战争,甚至还决定了它的胜负。现在,在这高地之上,人类将永远称王。” 要想适应这片惨烈的战场是需要勇气的。大伙一起走在森林中,猿人躺满了一地,身上还插着箭和长矛。印第安人被打得粉碎的尸体三两一堆,随处可见。每一簇尸体便是一座丰碑,表明一只猿人曾在这里被他们围困,而他们以自己的肉体了结了它的性命。咆哮与呼喊从前方不绝于耳地传来,告诉了我们追捕的方向。猿人被赶回了它们的领地,它们在那里做了最后的反抗,却被再次击溃。于是,我们见证了骇人的最后一幕:大概八十到一百只雄性猿人,也是最后的幸存者,被赶到了通往崖边的小空地上——也就是我们两天前的战场。当我们走到空地时,拿着长矛的印第安人正围成半圆走向猿人,整个过程不过一分钟,三四十只猿人便被杀死在了原地。其他的猿人,尖叫,挣扎,被推下了悬崖,直直地落在了六百英尺下那曾刺穿它们囚徒胸膛的尖竹上。如查令格所说,梅普尔·怀特高地自此成为了人类的天下。所有的雄性都被处决,猿人王国被彻底捣毁,雌性和幼崽则被赶走成为了奴隶。这延续了不知多少世纪的漫长斗争,终于画下了血红的句点。 这次胜利为我们带来了不少好处。我们终于可以再次回到营地,再次找回我们的物资,也能再一次和赞布重建联系。赞布被远方如雪崩般落下的猿人吓坏了。 “走吧,老爷们,走吧!”赞布叫道,直瞪着眼睛,“你们再待在那儿,一定会被恶魔抓住的。” “这是理性的呼唤。”萨姆瑞坚定地说。“我们已经受够了。这些历险不符合我们的性格,也不符合我们的身份。我还记得你说过的话,查令格。从现在开始,你得全力以赴把我们从这该死的地方带回文明世界去。” 第十五章 眼观奇景 在笔记本上写写画画的日子漫无尽头,可我坚信,在故事结束之前,我会书下这么一笔:乌云终散,雨过天晴。我们仍被困在高地,整日冥思苦想逃生之术却毫无头绪。但我知道,终有一日,我们会为这坐困高地的日夜欢喜万分:正因有了这段时光,我们才能有幸一睹神秘之地的更多奇观,静心欣赏栖息在这里的奇妙生物。 随着印第安人的胜利和猿人王国的覆灭,我们的命运也发生了转折。印第安人对我们助其剿灭宿敌的奇力摸不着头脑,总是充满感激和敬畏地仰慕我们。于是,至此以后,我们才是这高地真正的主人。对印第安人而言,能看见我们这群魔力无边的人类赶快消失是件再高兴不过的事,可他们从未亲口告诉过我们离开高地的任何办法。根据他们的标识,我们了解到这里曾有条隧道,而隧道下端的出口我们见过。毫无疑问,猿人和印第安人在不同的年代都由那里踏上了高地,梅普尔·怀特和他的同伴亦是。只是一年前,隧道的上段因一场大地震而整个崩毁。当我们用手势表明想要下山的愿望时,印第安人只是摇头耸肩。或许他们真是力不从心,也或许,他们压根儿无意助我们一臂之力。 欢庆仪式结束后,幸存的猿人被驱逐到了高地这头,哀鸿遍野。这些家伙被安置在印第安人的洞穴附近。从此以后,它们便只能在主人的眼皮下卑躬屈膝,就像粗野的巴比伦犹太人或是史前的埃及以色列人,不同的是这些猿人更加粗暴野蛮。夜晚,悠长的哀嚎从森林深处传来,某只“犹太猿”在为猿人帝国的陨落于呼哀哉,追忆着猿人镇逝去的荣光。伐树的工人、取水的侍从,这便是它们从今往后的着落。 战争结束两天后,我们同盟友一道穿过高地,在他们的石壁下安营扎寨。印第安人诚邀我们进住山洞,但约翰爵士说什么也不同意:如果这些家伙翻脸不认人,我们岂不就成了瓮中鳖。于是我们独立门户,时刻准备好武器,但又与邻居和睦相处。我们参观了好几次他们的洞穴,这些山洞虽看不出是天然还是人造的,但着实让我们眼前一亮。所有洞穴都处于火山岩间的同一层软岩里,穴顶是火山岩形成的红色悬崖,底部则是坚硬的花岗岩。 洞口距地面八十英尺,只有几座长长的石阶连通上下。石阶又窄又陡,大型动物没法通过。洞穴深深浅浅地嵌在山体里,内部温暖干燥;灰色的墙壁十分光滑,上面用焦炭木棍画着各种各样的高地动物,画工精美。若是这片土地上的生灵都消失殆尽,未来的探险家们也能通过这些石壁得知奇异物种的存在——恐龙,禽龙,蜥蜴鱼——它们都于不久前生存在这颗星球上。 自我们得知庞大的禽龙不过是主人眼中温顺的家畜和行走的美味后,我们便以为,哪怕武器再原始,人类也能成为这高地的霸主。可很快我们便发现事实并不完全如此——人类仍生活在隐忍之中。 我们在洞穴旁安营的第三天便上演了一场悲剧。那日,查令格和萨姆瑞一起去了湖边,几位原住民照他们的指示捕捉巨大的蜥蜴样本,我和约翰爵士留在了营地,印第安人则在洞穴前满是杂草的斜坡上各忙各的。忽然,一声警告的尖叫传来。成百上千的印第安人纷纷大叫“斯多”,男女老少从各处疯跑出来寻找庇护,一窝蜂地涌向石阶,逃进洞穴。 我们抬头看见他们在上方的岩石间舞着双臂,招呼我们一同上去避难。我俩紧握着装好弹药的来福枪,跑出营地一探究竟。突然,从近处的树林中冲出了十二三个逃命的印第安人,两头猛兽尾随其后。它们就是夜闯营地、在我独行时追捕我的那些家伙:外形犹如可怕的蟾蜍,体型硕大无比,胜过任何象类,并不断地跳跃前行。除了营地那晚,我们还从未与这些家伙真正碰过面。这类动物应该只在夜间行动,除非它们的巢穴受到了打扰——就像这次。我们呆立在原地,注视着它们疙疙瘩瘩、闪着鱼鳞般光泽的古怪皮肤。阳光下,两头怪物移动起来宛如彩虹,绽放着变换不息的色彩。 可惜我们还没来得及好好观察,这些家伙便追上了逃命的印第安人,大开杀戒。它们用身躯将猎物整个压扁、碾碎,再跳起直追下一个受害者,留下身后支离破碎的尸体。可怜的印第安人在无情的屠夫面前惶恐地尖叫,无助地奔跑。他们一个接一个倒下,当我和罗斯顿爵士前去营救时只有不到六人幸存。但我们的救援也只如隔靴搔痒,枪林弹雨对那些怪兽就像丢纸团,还将我们自己置身于危险之中。子弹一发接一发,进攻了不过几百码,弹药便耗尽。这些爬行动物知觉迟缓,对伤口毫不在意。它们的行动受制于脊髓而非大脑,任何现代武器都无法将它们撂倒。 我们能做的只有拖延它们的步伐,用枪支发出的光亮和巨响分散它们的注意力,为逃往石阶争取一点时间。不过,当二十世纪的硝云弹雨无力回天之时,印第安飞箭却能独当一面。这些在腐肉里浸泡过的飞箭沾满了毛旋花子汁液。对猎人来说,飞箭并没有太大帮助,因为放箭的速度如果过慢,在毒性起效前,怪兽就会先将对手大卸八块。但现在,两头怪兽已经把我们逼到了崖底,成千上万支飞箭从头顶的悬崖上呼啸而来。片刻间,它们的躯体就被插得满满当当,像是长满了羽毛。但它们却察觉不到一丝疼痛,只是流着口水,带着无力的愤怒匍匐在石阶上继续向猎物爬行。它们在斜坡上笨拙地挣扎了不过几码,便又滑回了坡底。 终于,毒性发作了。其中一只低沉地呻吟了一声,扁脑袋便“啪”地落在了地上。另一只则一边古怪地绕圈跳跃,一边发出尖锐的哀嚎,倒地苦苦挣扎了几分钟后也不再动弹。印第安人爆发出了胜利的欢呼,从洞穴一拥而下,在尸体旁疯狂地跳起了庆祝胜利的舞蹈。他们欣喜若狂——又有两位宿敌命丧黄泉了。那晚,这两只大家伙被开肠破肚然后搬走。它们不会被当作晚餐——因为现在毒性还强——这么做只是出于对瘟疫的担忧。这两只爬行动物大如靠枕的心脏仍在缓慢、规律地跳动,微微起伏,生命力强大得可怕。过了三天,它们的神经才衰亡,这令人望而生畏的动物才终于安息。 当某天我不再用肉罐头当桌子,不再靠着铅笔头、破笔记本写作时,我会更详尽地描写这些阿卡拉印第安人,我们同他们的生活,以及在奇妙的梅普尔·怀特高地上的惊鸿几瞥。我的记忆力不会辜负众望,只要我还活着,那段时光的每分每秒就会像童年第一次奇异经历般清晰牢固。 这些瞬间已经深深地烙在了我的脑海里,永远不会被新的记忆抹去。若以后有时间,我将讲述在那神奇的夜晚里,月光倾泻在一望无际的湖泊上,一只鱼龙(一种奇异的动物,半鱼半海豹,两只眼睛长在两侧鼻孔处被骨头覆盖,第三只眼睛长在额头正中)被印第安渔网缠住,我们拖它上岸时差点船倾人翻;同一晚,灯芯草间窜出了一条绿油油的水蛇,缠走了查令格的船舵手。我也会讲述生活在夜幕里的白色生灵——到现在我们也没弄清那究竟是野兽还是爬行动物——它住在湖泊东面肮脏的沼泽里,在黑暗中闪着磷光,移动迅猛。印第安人惊恐万分,不愿靠近那里;我们虽然在两次探索中都看见了那动物,却无法走进它生活的那片湿地。我只能说那家伙比牛还大,身上散发着奇异无比的麝香。我还会讲述查令格如何被一只巨鸟追着躲进了岩石里——那是一只体型硕大的走禽,比鸵鸟高大得多,长着秃鹫般的脖子和凶神恶煞的脑袋,仿佛是一具行走的亡灵。 正当查令格匍匐着寻求庇护时,它那野蛮的弯喙向他戳来,如凿子般斩断了他的靴后跟。这一次,现代武器终于占了上风。这足有十二英尺高的大家伙——兴奋异常、喘着大气的教授告诉大家它的学名叫恐鹤——倒在了罗斯顿爵士的来福枪下。它惊惶地拍打着双翅,长腿一阵乱踢,倔强的黄眼睛直勾勾地往上看。我多么希望能活着回去,见证这被打磨光滑的邪恶头骨被装进木龛,陈列在约翰爵士阿尔巴尼街住所里的战利品间。最后,我一定会介绍箭齿兽,这种动物犹如十尺高的豚鼠,长着凿子般的龅牙。晨雾里,死在我们手下的那头正在河边饮水。 终有一天,我将给予这些生灵足够的篇幅。除了那些激动人心的日子,我还将满怀柔情地描写那可爱的仲夏夜。深蓝的天空下,四个好伙伴躺在林边的长草间,惊叹着眼前掠过的珍禽,认识了探出巢穴朝我们张望的新奇物种。头顶,树枝灌丛挂满了沉甸甸的甘美果实;身下,奇异却可人的花朵在草丛间将我们打量;我还会写下那月光如水的长夜里,大伙在波光粼粼的湖面泛着舟,梦境中才会现身的怪兽跃入湖泊,溅起水花,留下惊诧又敬畏的我们观望那层层荡漾的巨大涟漪;我还会写下某只湖怪,在那深不见底的湖泊里,映着黑暗闪出隐隐的绿光。终有一天,我的钢笔会将脑海中的这每个细节都一一尽述。 您也许会问我,为什么要记下这些内容?为什么又要以后再写?你和你的同伴们什么时候才能好好研究下山的问题?我得说我们每个人都已尽心竭力,但就算挖空心思也无济于事。很快我们便发现,印第安人对我们的处境只会袖手旁观。在我们需要任何其他帮助时,他们都是我们的好伙伴——甚至是忠诚的仆人——但当我们暗示他们帮忙制作一块搭桥的板子,或者想要一些皮带或藤条来编制绳索时,他们总是面带微笑然后冷酷拒绝。他们眨眨眼,笑呵呵地摇摇头,再无其他表示。就连老酋长也执意拒绝了我们的要求。只有玛尔塔,那个被我们救起的年轻人,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们,比划着手势,为我们深陷逆境而表示遗憾。自从猿人败北、印第安人称霸一方后,我们在印第安人眼里便跃身成了圣人——可以用神奇武器孕育胜利之子的圣人。他们坚信,只要我们不离开,好运就会永远与他们同在。只要我们愿意忘掉自己的人民永远生活在这高地上,我们每人将无偿获赠一位红皮肤、身材娇小的印第安妻子,还能拥有自己的洞穴。不管这一切与我们的心愿有多么相违,印第安人对我们都还算友好;但我们一致认为,回家之计不可外扬,以防他们采用武力手段滞留我们。 冒着被恐龙袭击的危险(白天还好,因为我之前说过,这些家伙是夜行动物),在过去的三周里我已经两次往返旧营地,为的是去见坚守崖底的黑人伙计。我望眼欲穿地扫视整个平原,多么希望能遥遥望见我们祈祷的救援队,但那仙人掌散布的土地依旧空空荡荡,向着远方的竹林无限延伸。 “他们很快就会来的,马龙先生。不到一周印第安人就会回来,会带上绳子把你们接下来。”我们的好伙计赞布兴高采烈地说道。 与赞布第二次会面后,我遇见了一桩不同寻常的事。那时我已经和同伴分开了整整一晚,正顺着那条早已牢记于心的道路返还。在离翼手龙的湿地不到一英里的地方,我瞄见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物体——一个男人,身上披着竹子弯成的盔甲——正在朝我靠近。走近一看,我更是吓了一跳,原来是罗斯顿爵士。他看到我后从那神奇的盔甲里溜了出来,朝着我边走边笑,举手投足间都十分诡异。 “好呀,小伙子,”他说,“没想到会在这儿碰上你。” “您这是在干嘛?”我问。 “拜访我的翼手龙朋友。”他说。 “可……为什么?” “你不觉得它们很有趣儿吗?就是一点也不好客!老是粗暴地对待陌生人,你还记得吧?所以我制作了这个装备,低调一点。” “但您想在这湿地里干嘛?” 他质疑地打量了我一番,表情有些犹豫。 “你难不成觉得只有两位教授才有求知欲吧?”他最后说道。“我在研究这些漂亮宝贝儿。你知道这个就够了。” “恕我冒犯。”我说。 他的幽默感又回来了,一脸笑眯眯的。 “不好意思,小伙子。我的任务之一是给查令格抓只小鬼。你不用陪我了,我在这笼子里很安全,你就说不准了。再见,我天黑前就回去。” 他转身走掉了,穿着那别致的笼子在草木间游荡。 如果说约翰爵士的行为算是怪异,那么此时此刻的查令格就更胜一筹了。印第安女人把老查视作了大众情人,他只好随身带一片棕榈树叶子,当女人们痴情地望着他时,他就像赶苍蝇似的用叶子把她们统统赶走。他就像是喜剧小品里的苏丹,嘴边留着一圈茂密的黑胡子,手握着“君主权杖”,走起路来一步一踮脚,身后尾随着一队扑闪着大眼睛、衣不蔽体的印第安姑娘。这幅画面恐怕是随我归乡的记忆中最诡异的了。至于萨姆瑞,他被这高地的昆虫和鸟类深深吸引,将他的所有时间都倾注在收集、清理样本上了(除了还会时常责怪查 4ee4." >令格不为我们解决问题)。 查令格习惯每天早上独自出门散步,有时他回来时一脸严肃,好像一位把全员的荣辱都扛在自己肩头的老板。一天,他手拿棕榈叶,身后跟着那群爱慕者,把我们带到了他的神秘工作室,宣布了他的秘密计划。 这是一片位于棕榈林间的小空地,中央有我描述过的冒泡泥泉。空地周围散布着一些从禽龙巢穴砍下的藤蔓,以及一个巨大干瘪的薄膜(是湖里某只鱼蜥蜴被剖开并晒干了的胃)。这只大口袋的一侧被缝上了,另一侧留了个小孔。几根竹竿一头插在小孔里,一头连着陶土做成的漏斗,正收集着泥泉里冒起的气体。很快,松弛的胃袋开始慢慢鼓起,缓缓飘升。查令格用绳索将袋子栓在了附近的树干上。半小时后,气袋已经胀得鼓鼓的,藤蔓也被拉直(说明这装置产生了不错的拉力)。查令格像是一位迎接头生子的父亲,欣喜地微笑着,捋着他的胡须。他一字不说,只是满足地看向他智慧的产物。萨姆瑞第一个打破了沉寂。 “你不是要我们借着这玩意儿上天吧,查令格?”他酸溜溜地说。 “亲爱的萨姆瑞,我只是想向你们展示这装置的能力,看过之后,我相信你一定会对它信心满满。” “你得把这事儿马上忘干净,马上!”萨姆瑞决绝地说,“这世上绝对没人能说服我干这种蠢事。约翰爵士,我想你不会赞同这种疯点子吧。” “我觉得它很有创意。”我们的同伴说道,“我想见识一下它的威力。” “你的确应该见识一下。”查令格说。“这几天我可是绞尽脑汁在想怎么下山的问题。大家都知道,我们爬不下去,走不了隧道,也不能?99lib?造座桥把我们带回来时的尖顶岩上。那我们究竟要怎样下山?前段时间我向小伙子展示过,这些泥泉里满是游离氢。气球的点子自然而然就产生了。我承认,找容器这事儿把我难住了,但是,一想到这些爬行动物硕大无比的内脏——这事儿就迎刃而解了。咱们拭目以待吧!” 他一只手按在破破烂烂的夹克上,另一只手骄傲地指向气球。 这时,气袋已经胀得浑圆,猛烈拉扯着绳索。 “愚蠢之极!”萨姆瑞哼哼着。 约翰爵士对这个点子十分满意。“聪明的老家伙,不是嘛?”他对我耳语了一句,接着放开嗓子问查令格:“吊篮怎么办?” “我接下来就会解决这个问题。我已经想好该怎么制作和连接吊篮了。同时我会向你们展示,我的飞行装置如何能够轻松地承载我们所有人。” “所有人?你确定?” “不,我计划用这个装置把我们挨个儿送下去,然后再把气球拉上来,至于怎么个拉法我也会很快解决。这个装置的使命便是承载一个人的重量,并且将他轻轻地送下去。我现在就展示它的能力。” 他拿出了一块相当大的玄武岩,中间凿了个洞,皮绳可以轻松地穿过去。这条绳子正是我们用来爬尖顶岩、之后又带上高地的那条,长一百多尺,虽然很细却坚韧无比。他准备了一个皮圈,四周吊着皮带,然后把皮圈放在了气球顶部,垂下的带子在气球下部集中,这样一来,重力就可以被一大块表面分散了。接着,这块大玄武岩被系在了皮带下方,绳子从小洞里穿过来挂在底部,然后在查令格的手臂上缠了三圈。 “现在,”查令格说道,脸上带着期待的笑容,“让我为大家揭晓这只气球的威力。”他说着,用刀子割断了束缚着气球的绳索。 我们还是第一次在探险中遇到如此千钧一发的时刻:大伙差点就全军覆没了。这只鼓胀的气球以惊人的速度射向了天空。一瞬间,查令格的双脚就被拽离了地面。当我张开双臂抱住了他直冲上天的身体时,我也被拉了起来。约翰爵士像老鼠夹一样拽着我的大腿,但我感到他也脱离地面了。那一刻,我的脑海里浮现出四个探险家在他们曾探索的土地上像串香肠一样漂挂在空中的画面。这该死的装置没有任何缺陷,不过幸好绳子的受力有限——一声尖锐的撕裂声后,大伙连珠炮似的掉在了地上,绳子缠了一身。当我们颤颤巍巍地站起身后,看见在遥远的深蓝色天空里,那块玄武岩已然变成了快速移动的深色黑点。 “妙极了!”查令格丝毫没受到惊吓,他一边揉着受伤的胳膊一边喊道。“这次演示再明了不过了!我非常满意!没想到结果会如此成功。只要一个星期,先生们,我向你们保证,第二个气球就可以准备好。有了它,你们就可以安全又舒适地迈出回家的第一步了。”我到目前为止都是发生什么便记下什么。而现在,我正在赞布等待多时的旧营地里为我们的故事写下结局,我们在头顶的红岩上遭遇的困难与危险已如消逝的梦境。我们以最不可思议的方式安全回到了地面,一切安好。再过六周到两个月的时间我们就可以抵达伦敦,可能这封信还没有我们回来的速度快。我们的心与灵魂早已急切地飞向了伟大的故乡,那里有太多我们珍惜的东西。 在本应乘坐“查令格自制气球”的危险之夜,事情发生了转变。我说过,只有那位被我们救下的年轻首领可以理解我们的心情。只有他不想违背我们的意愿,将我们扣押在这片神奇的土地上。他用那极具表现力的手势尽可能地阐明他的想法。那天黄昏后,他来到了我们的小帐篷,给了我(不知为何他更愿意与我交流,可能是我们年纪相仿的缘故)一小卷树皮,庄严地指了指他头顶的那一排洞穴,并将手指放在唇间以示保密,然后悄悄回到了他的人民中间。 我将这条树皮拿到了火光下与同伴们一起研究。它大概有一平方尺那么大,上面有一些奇怪的线条组合。让我重现一下上面的内容: 白色树皮表面上线条整齐,由木炭绘成,第一眼看上去我觉得像是些简单的音符。 “不管这是什么,肯定都很重要。”我说,“玛尔塔脸上的表情清清楚楚。” “除非我们是碰上了一群爱开玩笑的野蛮人。”萨姆瑞补充道,“原始人也具备恶作剧的能力。” “这显然是某种手稿。”查令格说。 “看起来像是猜谜游戏。”约翰爵士一边说一边伸长脖子看。突然,他伸手一把抓住了这张树皮。 “我的老天爷!”他叫道,“我明白了。小伙子是对的。看这儿!这张纸上有多少个标记?十八个。我们头顶的山上刚好有十八个山洞。” “他给我的时候指了指那些洞穴。”我说。 “那就没错了。这是洞穴的示意图。我看看,十八个洞穴排成一列,有深有浅,有的还有分支,和我们看到的一样。这是张地图,这儿有个叉是什么意思?这标记在最深的那个洞穴里。” “这洞是通的!”我惊呼道。 “我想小伙子已经解开谜团了。”查令格说,“如果这洞穴不是通向某地,我就真不明白那印第安小伙子为什么费尽心思想吸引我们的注意。但如果这洞穴在另一侧真还有一个开口,我们离地面就只剩一百英尺的距离了。” “一百英尺!”萨姆瑞嘟囔着。 “我的绳子还有一百多英尺长。”我大声说道。“肯定下得去。” “怎么处理那些洞穴里的印第安人?”萨姆瑞反驳道。 “我们头顶的所有洞穴里都没有印第安人。”我说。“这些洞穴都是仓库和牲口棚。大家为什么不现在就上去一探究竟呢?” 高地上有一棵干沥青木——我们的植物学家说是南洋杉的一种——印第安人习惯用它作火把。我们每人捡了一捆,然后踏上了长满野草的台阶,往地图上标记的那个洞穴走去。如我所说,那洞穴空空如也,除了有许多大蝙蝠在我们走过时在大伙头顶逡巡。我们不想引起印第安人的注意,于是摸黑转了好几个弯,磕磕碰碰地走了很长一段距离后才最终点燃了火把。这干燥的隧道十分美丽,灰色的墙壁很光滑,上面画满了印第安符号。我们的头顶是拱形的穴顶,脚下是白花花的沙子。大伙在隧道里走地飞快,却不得不停下脚步发出了失望的哀叹——一块直99lib?立的石壁硬生生地挡在了我们眼前,表面没有半点缝隙,连老鼠都溜不过去:我们从这里可逃不下山。 大伙站在原地,郁郁寡欢地盯着这块飞来横石。和通向高地的那条隧道不同,这不是地震的产物。尽头的石壁构造和周围的石头一样。看来这条隧道一直都是死路一条。 “没有关系,朋友们。”查令格毫不气馁,“你们还有我承诺的气球。” 萨姆瑞一声长叹。 “我们会不会进错洞了?”我问道。 “没有,小伙子。”约翰爵士说道,手指放在地图上。“从右往左的第十七个,从左往右的第二个。肯定是这儿。” 我看着他手指下的标记,忽然惊喜地叫了起来。 “我知道了!跟我来!跟我来!” 我拿着火把,三步并作两步地顺着来时的路往回走。“瞧,”我指着地上的火柴说,“这是我们点燃火把的地方。” “没错。” “地图上说这洞穴里有岔道。点燃火把前,我们在黑暗里错过了岔路口。只要沿着右侧往前走,应该就能找到更长的那条隧道。” 事实的确如此。我们走了不过三十码便发现墙壁里有个隐约可见的黑色洞口。我们拐进了隧道,发现它比之前的那条宽广许多。接下来的几百码路里,我们屏住呼吸,焦急地大步向前。一团暗红的光亮忽然出现在了前方黑漆漆的转弯处。我们目瞪口呆——似乎有一大片火海挡住了去路。大伙急匆匆走向前。没有声音,没有温度,也没有动静,这刺眼的光幕依旧在我们面前闪耀。整个洞穴被染成了银色,地上的沙粒也变成了珍珠粉。我们快步靠近,一道弧边显现在了眼前。 “是月亮,我的老天爷!”约翰爵士兴奋地喊道。“我们走出来了,伙计们!我们走出来了!” 一轮满月直直地照在峭壁的洞口上。洞口还不如一扇窗户大,但也完全足够了。我们探出脖子,发现地面离得不远,下行并不困难。我们在山下未能发现这小孔也并不奇怪,因为向外隆起的悬崖打消了我们上行的念头,大伙便没有朝上仔细地观察。在确定我们可以借助绳索下到地面后,大伙兴高采烈地返回了营地,为第二晚做好准备。 我们的一切工作都得迅速进行并且秘而不宣。就算在这最后的关头,印第安人也可能扣住我们。我们将留下所有的物资,只拿上枪支和弹药。但查令格却有很多碍事儿的行李,每一件他都念念不舍,特别是其中一个包裹——是什么我先暂且不讲——搬运起来尤为麻烦。白天显得异常漫长,黑夜到来时我们已准备好离开了。大伙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所有的行李搬上了台阶。然后我们转过头,最后一次久久地凝望着这片神奇的土地。很快我便感到有些害怕,怕自己在这里染上了猎人和矿工的粗俗。但对大家来说,这里都是浸染着荣光与浪漫的梦想之地,在这片土地上我们激流勇进,披荆斩棘,受益匪浅。我们的国度——这将是它永远的名字。左手边的洞穴在黑暗中投射出了欢愉的红色火光,我们身下的斜坡上传来印第安人的欢声笑语。我们的前方是一望无际的树林,孕育神奇物种的中央湖泊在黑暗里隐隐闪着微光。在我们远远眺望之时,某只怪物宛如马匹的嘶鸣划破了沉寂的黑夜——这是梅普尔·怀特高地向我们道的一声珍重。转过头,回家之路就此开启。 两个小时后,我们四人,连同所有的包裹及物件都到达了山脚。除了搬运査令格的行李大费周折外,倒也没遇上什么其他的困难。我们二话不说,把包裹都留在了山下,立刻开始向赞布的营地出发。我们在清晨时分抵达。出乎意料的是,平原上的一处火堆变成了十几处:救援队已经抵达,二十个印第安人从亚马逊河赶来,带着棍子、绳索,以及一切可以用来搭桥的工具。现在我们至少不必为搬行李发愁了,明天,我们就将启程返回亚马逊。 就这样,怀着谦卑、感激的心情,我就此搁笔。我们的双眼见证了伟大的奇观,我们的灵魂因困苦而饱受磨难。每一个人都在不同程度上变得更加优秀、更加强大。若我们在抵达帕拉后稍作休整,这封信会比我们四人先到一步。若我们一鼓作气,这封信将会和我们同时抵达伦敦。不论怎样,我亲爱的麦克阿登先生,我都期待能尽快与您相逢。 第十六章 庆功!庆功! 在这里,我想感谢亚马逊的各位朋友在返程途中对我们的友好款待。我要特别感谢佩尼亚罗萨先生以及所有巴西政府官员,感谢他们的帮助和特殊照顾。我还要感谢帕拉的珀雷拉先生,他早就料到我们四人归来时的模样一定与这文明世界格格不入,于是在小镇里为我们备好了衣物。可我们却无法给予这些热情的招待相应的回报,反而对我们的恩人撒了谎。但在当时的情况下我们别无选择,只能告诉人们不要企图找到高地,任何时间和财力的投入都将是枉然。我们对地名也做了手脚,就算有人把我们的故事反复琢磨,我敢肯定他一定连高地的边儿都找不着。 我们都以为此次旅行仅在大伙途经的南美地区引发了热议。我可以向英格兰的朋友们保证,那些在欧洲捕风捉影的骚动我们是真的毫不知情。直到抵达艾弗尼亚、离南安普顿只有五百英里时,我们才得知各大报社为获取此次旅行的真相及结果提供了巨额赏金,电报更是一条接一条。原来,不仅科学界对我们高度关注,平民百姓也翘首以盼。大伙达成一致:由于我们是动物学协会委派的代表,首当其冲应向协会汇报;在这之前,谁也不能向媒体透露半点消息。因此,尽管南岸普敦的记者人山人海,我们一行人谁也没有开口。正因如此,对外宣布将于十一月七日晚举行的报告会自然而然成为了万众瞩目的焦点。然而,动物学协会的报告厅(也是我们最初接受任务的地点)容不下如此海量的听众,于是摄政街的皇后大会厅成了不二之选。不说也知道,主办方最先考虑的是阿尔伯特音乐厅,但还是因为场地有限作罢。 大会在我们到达伦敦的第二晚才最终敲定。当然,我们四人都各有任务。我的事……暂时还不方便透露。或许待到时过境迁,我才能平心静气地去回想,甚至去谈论这件事。一开始我就向读者们表明了我参加此次探险的初衷,也许我应该把这事交代清楚,反正纸也包不住火。至少,这个缘由激励了我踏上这次奇妙的旅行,我对此只有无尽的感激。 现在,就让我为大家讲述此次探险最后的尖锋时刻。正当我冥思苦想该如何下笔时,无意间瞄见了将于十一月八日发行的《公报》。在这张自家的报纸上,我的朋友兼同事麦克唐纳对此次会议进行了完整无误的记录。不如我还是直接转述他撰写的头条和正文吧。不得不承认,报纸的版面几乎都被这次会议占领——毕竟报社派出了自己的记者,想必事后也急需自我吹捧。不过,其他日报也尽是对此次会议的通篇报导。我的朋友麦克唐纳列了几个小标: 新世界 皇后议会厅的伟大会议 现场骚乱 难以置信 这究竟是什么? 摄政街彻夜狂欢 (特别报道) “昨晚,万众瞩目的南美调查委员会报告大会在皇后议会厅举行。该调查委员会由动物学研究协会去年委派前往南美洲,旨在证实查令格教授关于该大陆存在史前动物的言论。整个会议可谓震惊四座,无法忘怀,极有可能成为科学史上的一座伟大丰碑。”(噢,我的作家老兄麦克唐纳,多么霸气的一段开篇!)“报告会的门票按惯例分发给了协会成员及其亲朋好友,但后者的范围可张可驰。离会议开始(八点)还有很久,人群就早早地挤满了大厅的每一个角落。不能入场的大众愤愤不平,八点差一刻时,他们蛮横地冲进了大门。漫长的混战造成了好几人负伤,H区的巡检员斯科布在此过程中不幸摔断了腿。这场蛮横无理的硬闯后,每一条通道里都是比肩擦踵,甚至还有人硬挤进了媒体专区。据估计,大约有五千人在翘首期盼探险家们的到场。当他们最终现身时,座位前的平台上早已坐满了科学界的领军人物。这些科学家不仅仅来自本土,更有从法国和德国远道而来的贵宾。乌普萨拉大学著名的动物学家塞尔吉乌斯博士也代表瑞士科学界出席了本次报告会。一得知四位英雄即将入场,现场便爆发出了雷鸣的掌声,全体观众起身欢呼,好几分钟后才恢复平静。但细心的观众会发现,热烈的掌声中夹杂着些许异议。这次报告会显然会是百家争鸣而非一派和谐。而毫无疑问的是,此时此刻,现场没人能预想到这场报告会将会有多么的非比寻常。” “四位探险家的相貌无需多加描述,他们的照片早已被各大报刊转载。据传言他们历尽了千辛万苦,但就外表上看并无太多写照。查令格教授的胡须好像更加杂乱了,萨姆瑞教授则更像一名苦行僧,约翰罗斯顿爵士的体态憔悴了些。与出发前相比,三人都晒黑了许多,但看起来都很健康。至于我们的媒体代表——著名的运动员兼国际橄榄球球员E.D.马龙——看起来毫发未损。当他穿过人群时,相貌平平的憨厚脸盘上挂着愉快、满意的笑容。”(好吧,麦克,别让我逮着你!) “献给探险家们的热烈欢呼渐渐平息,会场恢复了平静,听众回到了座位,主席杜伦公爵发表了讲话。他说:‘在如此盛大的集会里,在大家拭目以待的结果即将揭晓前,我绝不会多占用一分钟的时间。我不知道委员会代表萨姆瑞教授会说些什么,但是,人们早已传言,此次探险行动已戴上了胜利的桂冠。’(掌声)‘显然,浪漫主义仍旧风头正劲,小说家的天马行空可以在这个年代与探索真理的科学活动和平共处。在我坐下之前,我只想再说一句。我很高兴——在座的各位也很高兴——这些先生们能够从困难重重、危机四伏的任务中安然归来。毫无疑问,若几位探险家遭遇不测,动物学界将面临不可挽回的损失。’”(热烈的掌声响起,有人称查令格教授也加入了其中。) “萨姆瑞教授的起身再一次点燃了观众的热情,他演讲中的每一次停顿都伴随着热烈的欢呼。关于此次探索旅程的完整叙述将由本报特派记者亲自执笔,并作为补充材料出版,因此,笔者仅在这里就演讲内容做简要概述:萨姆瑞教授首先讲述了探险的起因并向查令格教授致以崇高的敬意。接着,他为自己之前对查令格的质疑表示歉意,称查令格教授的言论现已证实。之后,萨姆瑞教授讲述了此次探索的整个过程,但是谨慎地保留了一些信息,以防有人企图定位那片神奇的土地。接着,他大致讲述了从亚马逊干流到峭壁崖底的探险过程。有关探险队不断尝试登上高地的描述让所有观众身临其境。探险队员们在登顶过程中历经百般磨难,最后在拼死一搏的努力下终于成功,但两位忠实的混血奴隶为此献出了生命。”(为了不在会议上引起争端,萨姆瑞编造了这个版本。) “听众们听得聚精会神,仿佛感同身受。木桥坠落之时,他们也如同被孤立在了高地之上。接着,教授先生娓娓道来那片非凡土地上的奇观与噩梦。他很少谈及个人经历,而是把重点放在了重大科学观察成果上,如高地上那些神奇的野兽、鸟类、昆虫以及植物。捕获最多的是甲虫类和鳞翅目昆虫:在几周的时间内分别有四十六种和九十四种新物种被发现。但是,公众的目光自然地聚焦在了更大的生物身上,尤其是那些本应灭绝的大型动物。教授先生列出了许多此类物种,并称待深入探索高地后,这些动物的种类无疑会大大增加。他和其他队员观察到了至少十二种大型生物(大多数是远距离观察),它们不属于目前科学界所知的任何一类物种。这些生物会被及时分类与研究。他例举了一种蛇类,表皮呈深紫色,有五十一英尺长;一种白色的生物(可能是哺99lib?乳类动物),在黑暗中会发出清晰的磷光;还有一种大型黑色飞蛾,印第安人称只要被它咬上一口就会中毒,而且毒液杀伤力极强。除了这些全新的物种外,高地还栖息着许多早已为人知晓的史前动物,有些甚至可以上溯到侏罗纪早期。说到这儿,他提到了丑陋、庞大的剑龙。马龙先生在湖畔的饮水处曾见过这种动物,第一个深入这片未知世界的美国探险家也在他的素描本上有所描绘。他还讲到了禽龙和翼手龙——考察队最先遇见的两类神奇物种。接着,他讲述了骇人的食肉恐龙,这段故事令不少在场观众汗毛直竖。这种恐怖生物曾多次追捕探险队成员,是他们见过的最可怕的物种。接着,他谈到了恐鹤,一种庞大凶悍的猎食鸟类,以及在山地漫步的大型麋鹿。观众们的热情与专注在他讲到神秘的中央湖泊时达到了高潮。这位理智、务实的教授冷静地描绘着诡异的三眼鱼蜥和栖息在那片魔幻水域中的粗壮水蛇。聚精会神的观众们得时不时掐一下胳膊,才能确认自己是否清醒。接下来,教授先生提到了印第安人以及类人猿的殖民地。这种类人猿比爪哇直立猿人要高级,比任何已知物种都要接近 ‘遗失的一环’的假说。最后,带着些许调侃,他讲了讲查令格教授独创的一种安全系数为零的飞行器。接着,作为这场难忘的演讲的结尾,他透露了探险队如何最终回到了文明世界。” “按原计划,此次会议本应到此结束,接下来将由乌普萨拉大学的塞尔吉乌斯教授带领大家表示感谢与祝贺。但显然,这场报告会注定不会如此平静。整个晚上,反对声一直源源不断。现在,爱丁堡的詹姆斯·伊林沃思博士在会场正中起身,询问在决议之前可否进行修正。 “主席:‘可以,先生,如果您认为修正环节必须进行。’ “ 伊林沃思博士:‘主席大人,修正环节必不可少。’ “主席:‘那我们即刻开始吧。’ “萨姆瑞教授(突然起立):‘主席大人,请容我解释。此人是我的死对头,自从在科学季刊中就深水类生物的特性与本人产生分歧后便与我势不两立。’ “主席:‘恐怕我无权涉足私人恩怨。修正继续。’ “伊林沃思博士遭到了探险队支持者们的强烈声讨,以至于他的发言都有些听不清楚。还有人试图把他拽下讲台。但他人高马大,洪亮有力的声音压过了骚乱声,最终完成了演讲。可以看出,自他起身以来,大厅里还是有一波和他志同道合的朋友,虽然为数不多。绝大多数的听众应该是保持着中立。” “伊林沃思博士首先赞赏了查令格教授与萨姆瑞教授的科学著作,并表明如果有人在他的讲话里引申出任何个人偏见,他只能感到非常遗憾。因为他仅仅是迫切想要了解科学真相。事实上,他此刻的角色和上次会议上的萨姆瑞教授如出一辙。 上一次会议上,查令格教授的言论受到了某位同行的质疑。而现在,这位同行自己上台发表了相同的讲话,却希望这些言论不引起任何争议,这合乎常理吗?(‘对!’‘当然不!’,讲话被观众们的回答声打断了许久,其间记者席上有人听到查令格教授向主席请求离开片刻,好把伊林沃思博士逐出门外。) 一年前,仅有一人发表了某些言论。而现在,四个人一起说了些更为荒唐的话,这就能为这种不可思议的革命性事件提供真凭实据吗?最近频频有探险者从未知世界归来,人们对他们的故事一下子就买了帐。伦敦动物研究所也要持相同态度吗?我承认协会成员从不人云亦云,但人性生来复杂。 就算是大教授们也可能因抵不住‘名留青史’的诱惑而误入歧途。我们都像飞蛾,希望飞往光明。以往的经验告诉我们,这样的重磅新闻不外乎是为了盖过别人的小故事。记者们向来欢迎耸人听闻的事件,稍加想象又为何不可?。协会的每一个成员都各怀鬼胎地尽可能夸大自己的成果。(‘不要脸!’‘不要脸!’)伊林沃思说他并非想有意冒犯谁。(‘你想!’,底下一阵骚动)这些奇幻故事的证明工作只占了很小的篇幅。证据是什么?一些照片。在这个伪造技术高超的年代,照片有可信度吗?还有什么?我们听到了很多故事,什么绳索、飞行器,却没有大型的样本。故事很新颖,却不能说服人心。约翰·罗斯顿爵士声称有一枚恐鹤的头骨,本人只想看上一眼。” “约翰·罗斯顿爵士:‘这家伙是说我满嘴胡话吗?’(骚动) “主席:‘肃静!肃静!伊林沃思博士,我要求您即刻结束发言,开始修正。’ “伊林沃思博士:‘主席先生,虽然我还没有讲完,但我遵从您的决定。那么我开始修正。感谢萨姆瑞教授妙趣横生的演讲,但是,这整件事仍是“尚未证明”,应该派出一支人数更多、更有公信力的探索队。’” “这段提案造成的混乱难以言表,很大一部分观众义愤填膺,认为这是对探索家的侮辱,他们大叫着表示抗议:‘不予通过!’‘撤回!’‘让他闭嘴!’。另一方面,反对者们——不得不承认人数也颇为可观——为此项修欢声雀跃,他们叫喊着‘肃静!’‘主席先生!’‘公平的决断!’。后排的座位上有人扭打了起来,他们周围的医学院学生也肆无忌惮地打成了一团。直到几位女士插手,气氛才得以缓和,暴乱才没有发生。突然,所有人都停住了,有人发出‘嘘’的声音,全场鸦雀无声。查令格教授站了起来。他的外貌和举止都出奇地夺人眼目,当他举起一只手要求大家肃静时,全体观众都坐了下来,等他发言。” “‘我想在座的各位都还记忆犹新,’查令格教授说道,‘在上次我发言的会议上,这样荒唐愚蠢的情景同样出现过。那时萨姆瑞教授是领头的造事者,虽然他已悔悟,但这种现象恐怕还是难以杜绝。今晚,刚刚坐下的那个人又发表了相似的言论,只不过比上次更加无礼。我知道,恐怕只有故意自我贬低才能把智商降到他那类人的水平;但我仍会倾力而为,以消除大家可能存在的合理怀疑。’(笑声和骚动)‘无需多言,虽然萨姆瑞教授作为探索委员会的领队是今晚的主讲人,但这件事由我而起,而我也是整次探索任务的幕后功臣。我已成功地将这三位绅士引领到了我所说的地方。而且正如你们听见的那样,他们也都证实了我先前言论的正确性。考察队结论一致,也不希望归来时引发愚蠢的争议。但是,鉴于先前的经验,这次我带回了些令人信服的证据。正如萨姆瑞教授所解释的,那群猿人洗劫我们的营地时,相机被弄坏了,大多数的底片也被摧毁。’(揶揄声,嘲笑声,以及后方传来的‘能说点别的吗?’)‘之前我提到了猿人,不得不说,现在我耳边的声音勾起了我对那帮家伙的回忆。’(笑声)‘尽管许多无价的底片被毁,我们还是带回了不少能展现高地生态的真实照片。有人谴责说这些照片是伪造的,是吗?’(一声‘没错!’传来,接着是一阵骚乱,好几个人被拽出了大厅。)‘这些底片将任由专家检查。不过除此之外的其他证据?我们逃生时自然无法携带太多包裹,但萨姆瑞教授收集的蝴蝶和甲虫标本幸免于难,涵盖了很多新物种,这不是证据吗?’(‘不是!’的回答纷纷传来。)‘谁说不是?’” “伊林沃思博士(起身):‘我们的观点是,这些标本在其他没有史前动物生存的高地上也可以获得。’(掌声。) “查令格教授:‘没错,先生。我们不得不折服于您在科学界的权威,但我必须承认我还真没听说过您的大名。说完照片和昆虫标本,我将向大家展示其他从未公布的精确信息。例如,关于翼手龙的栖息地——’(‘一派胡言!’,场面一片混乱)——‘我想说,关于翼手龙的栖息地有很多可供交流的内容。我可以向大家展示我包里的照片,这张照片记录下了活生生的动物,足以让你们相信——’” “伊林沃思博士:‘任何照片都不能让我们相信。’ “查令格教授:‘您想要见一见活物?’ “伊林沃思博士:‘那还用说。’ “查令格博士:‘那样您就信服了?’ “伊林沃思博士(笑着):‘那是必然。’” “就在此刻,整个夜晚的高潮来临——它是那样的匪夷所思,历史上的任何科学集会都无法与之相提并论。查令格教授举手示意,我们的同事E.D.马龙先生立即起身走向了讲台后侧。不一会儿,他和一位身材高大的黑人一同抬着一个巨大的方形运货箱再次现身。那箱子显然沉极了,俩人慢慢地将箱子抬向前,放在了教授的椅子前方。观众鸦雀无声,目不转睛。查令格教授掀开了箱盖,观众只能看见一块倾斜的木板。 “他看着箱子,打了几个响指,媒体席上的记者听见査令格教授说着:‘过来啊,宝贝,小可爱!’不一会儿,箱子里传来了抓挠声,接着,一只面目狰狞的生物探出了身子,伏在箱子的一侧。观众们目瞪口呆,就连杜伦公爵在此时摔进了乐队席也丝毫没能分散他们的注意力。恐怕只有最天马行空的中世纪石匠才能想象出这家伙的嘴脸,简直是石像鬼中的极致。它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一双红眼犹如燃烧的炭粒,一只凶残的长喙半张,满满当当地露出两排和鲨鱼一样的尖牙。 “这只动物的双肩驼起,肩头好似搭着一条褪色的灰色纱巾,简直就是所有人童年的梦魇。人群混乱了起来——有人尖叫;两位前排的女士晕厥了,从椅子上摔了下来;讲台上有人步了主席的后尘,也跌入了乐队席。一瞬间,恐慌的气息弥漫在整个大厅里,时刻就要爆发。查令格教授举起双手示意大家保持镇定,但骚动的人群让他身后的动物警觉了起来。它诡异的披肩突然扑腾着展开——是一双皮革般的翅膀。它的主人试图扯住它的腿,但已经无力回天。这家伙振翅而起,在皇后议会大厅的上方慢慢盘旋,干瘪如皮革的翅膀足有十英尺长,一股腐臭隐隐扑来,充斥着整个大厅。那对发光的双眼和凶残的大嘴正向人群逼近,尖叫声在走廊里跌宕起伏。这怪物受到了刺激,越发狂暴。它越飞越快,发狂似的用翅膀拍打着墙壁和烛台。‘窗子!我的天,关上那扇窗子!’教授一声咆哮,他的焦虑已然变成了愤怒,整个人在讲台上张牙舞爪。可是上帝啊,他的警告来得太迟!一瞬间,那只怪物就如灯罩里的飞蛾般沿着墙壁扑打到了窗口,将它那巨大的身躯挤了出去,踪影全无。查令格教授瘫倒在椅子上,双手捂着脸。观众们却发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灾难总算结束了。 “噢!该怎么描述这一切——查令格教授的支持者欢欣鼓舞,反对者则惊叹不已。他们携手掀起了一波激情的热浪,震翻了整间大厅。这热浪从后方翻滚向前,卷起所有的喧嚣,扫向了乐队席,淹没了讲台,用它的浪尖托起了四位英雄。”(好文笔,麦克!)“虽然观众一开始没有给予几位英雄相应的褒奖,但现在却着实好好弥补了他们一番。每个人都起身,每个人都欢呼雀跃,兴奋的人群将四位旅行家团团围住。 “‘把他们举起来!把他们举起来!’无数声音呼喊道。四位英雄瞬间被人潮托起,他们想要挣脱却没能成功,而是被抬上了荣誉的最高宝座——人群如此密集,想要把他们放下来都难。‘摄政街!摄政街!’人群呐喊道。这人潮好似漩涡,又像缓流,四位英雄被高举起来,抬向门口。大街上同样一片喜庆,数以万计的人群守候在外,拥挤不堪,从朗庭酒店一直延伸到了牛津街。 “四位探险家刚一现身,报告厅外就爆发出了热烈的欢呼。屋外刺眼的电灯下,他们被托起在人们头顶。‘庆功!庆功!’的呼声震耳欲聋。人山人海,万人空巷。人群开始沿着摄政街移动,接着是蓓尔美尔街,圣詹姆斯大道,最后来到了皮卡迪利大街。伦敦的中心交通已经瘫痪,据报导,游行者与警察、出租车司机发生了多次冲突。直至午夜过后,四位旅行者才在约翰·罗斯顿爵士阿尔巴尼街的公寓前被放了下来。喜笑颜开的人们齐声高歌‘今天是个好日子’,最后以一曲《天佑吾王》收尾。伦敦历史上最疯狂的夜晚就此落下帷幕。” 以上就是麦克当纳笔下的新闻,除去天花乱坠的叙述外,其余的还算实事求是。虽然那晚的“轰动事件”对于观众来说莫不是天大的惊喜,但我们一行人却并不惊讶。相信读者们还记得我和约翰·罗斯顿爵士相遇的场景(当时他正身着奇怪的盔甲),他那时正要去给查令格教授抓他口中的“小鬼”。我也埋下了伏笔,说教授先生的包裹在我们离开高地时造成了巨大的麻烦。倘若我的文稿涉及了归途之旅,我也许会详细介绍大伙是如何用死鱼来喂饱那位恶心的翼手龙伙伴。要是我之前没有提及,当然,那是因为教授先生十分希望在他的敌人被驳倒前不要走漏任何无法作答的消息。 至于那只伦敦的翼手龙,只能说迄今还没人知晓它的下落。两位惊魂未定的女士作证说,那只怪物在皇后议会厅的屋顶上停留了几个小时,像是一尊恶魔的雕塑。据第二天的晚报报导,皇家卫队的列兵迈尔斯因为在马堡府外执勤时未经许可擅自离岗被带上了军事法庭。据迈尔斯称,他弃甲而逃的原因是在抬头时突然看见一只魔鬼在月光下飞行。他的这一说法虽未被法庭接受,但起码与翼手龙的去向有一线关联。除此之外的唯一证据就只剩SS. Friesland(荷兰到美国的游轮航线)的航海日志。该日志写道,第二天早晨九点,游轮开出十英里后,一只既像“飞羊”又像大蝙蝠的东西从右舷船尾飞过,以惊人的速度飞向了西南方。如果这家伙的“归巢本能”为它指明了正确的方向,毫无疑问,在大西洋的某处,人们可以发现最后一只来自欧洲的翼手龙。 而格拉迪斯——噢,我的格拉迪斯——那神秘的格拉迪斯湖被重新命名为了中央湖泊,因为她在我的心中不再神圣不朽。难道我从没在她的性格中瞥见一丝任性与自私?在我为履行她下达的任务而洋洋得意时,难道我从未发觉这段可悲的爱情可能让我命丧黄泉?当我望向她那美丽的面庞与灵魂时,我的内心难道从未发觉她那若隐若现的变化无常?她爱上的是高尚的英雄行为,还是因为她想不劳而获地分享光辉的荣耀?这些都是我事后的灵光一闪。有那么一刻,我已然愤世嫉俗。但现在,事情已经过去了一周,那时我们刚与约翰·罗斯顿聚了一聚——好吧,也许事情还可以再糟一些。 我就简而言之吧。我在南普顿时没有收到任何来信和电报。那晚十点,当我回到斯特里特姆的小别墅时,我心中有种不详的预感:她是死是活?这个男人因她的心血来潮而命悬一线,可我那日思梦想的拥抱、笑容和赞美之言在哪儿呢?我早已不再身处高崖,而是脚踏实地。但如今要是格拉迪斯能给我个好解释,我还是会高兴得飘飘然。我沿着花园小道一路狂奔,“哐哐”敲门。我听见格拉迪斯在屋内,便一把推开呆立的女佣,大步跨进了客厅。她坐在矮沙发上,呆在钢琴旁的落地灯投下的阴影里。只用了三步我便跨过了整个房间,捧起了她的双手。 “格拉迪斯!”我呼喊道,“格拉迪斯!” 她抬起头,一脸惊讶。她的身上发生了些细微的变化。生硬的眼神和双唇看起来很陌生。她缩回了双手。 “你想做什么?”她说。 “格拉迪斯!”我大叫道。“你怎么了?你是我的格拉迪斯,难道不是吗?我亲爱的格拉迪斯·休格顿!” “不,”她说。“我现在是格拉迪斯·波茨了。请让我为你介绍我的丈夫。” 多么荒唐的人生!我僵硬地和一位红发小个子鞠躬、握手。他蜷睡在曾经属于我的扶手椅上。我们互相点头微笑。 “父亲让我们住这儿,不过我们已经有自己的房子了。”格拉迪斯说。 “这真是太好了。”我说。 “你在帕拉没有收到我的信?” “没有。” “噢,太可惜了!那封信本可以解释清一切。” “现在已经够清楚了。”我说。 “我向威廉提过你。”她说。“我们之间没有秘密。我真的很抱歉。但我们的感情不可能走得太远,是吧?你去了世界的另一头,把我孤零零地留在这里。你没有生气吧?” “完全没有。我想我该走了。” “喝点儿什么吧。”小个子说道,接着他悄悄对我说:“这就是人生,对吧?除非我们这儿允许一妻多夫,但现实正好相反,你懂的。”当我走出门时,他像个白痴似得傻笑起来。 我的脚还没跨出门,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冲动,我走回了那位获胜的对手面前。看到我这突如其来的动作,他神情有几分紧张。 “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我问。 “当然,只要合情合理。”他说。 “您究竟有什么能耐?发现了宝藏?找到了新极点?是位经历丰富海盗?飞过了英吉利海峡?还是什么?您的浪漫气息在哪儿?您又是怎么成功的?” 他无助地望着我,和颜悦色的小脸乱糟糟地写满了空虚。 “您难道不觉得这些问题太过了?”他说。 “好吧,那就只问一个问题。”我大声说道。“您究竟是何方神圣?您是做什么的?” “我是律师事务所的一名职员。”他说。“强生与梅利威尔事务所的二把手,赞善里街四十一号。” “晚安!”说罢,我消失在了夜幕中,就像所有忧郁心碎的英雄,悲痛与愤怒伴着苦笑在我的心中沸腾。 只消再写一幕,我的作品便大功告成了。昨晚大伙都聚在约翰·罗斯顿爵士的房里吃晚餐,之后,我们几个好战友坐在一起抽烟,畅谈我们的历险。同样的面孔同样的身影,但在不同的环境里看起来有些让人不习惯。查令格胡须喷张的脸颊上依然挂着自傲的微笑,眼皮耷拉着,目中无人,硕大的胸脯在对着萨姆瑞颐气指使时一起一伏。而萨姆瑞的烟斗晃荡在他那稀疏的胡须与灰色的山羊胡间,面容消瘦的他在同查令格激烈争辩时神情扭曲。最后是我们的款待人,他皮肤粗糙,神情如鹰,冷酷的蓝色双眼下闪着冷酷与幽默的光芒。这就是他们在我脑海中留下的最后形象。 晚饭后,罗斯顿在他的私人房间里——粉红色的灯光照耀着数不胜数的战利品——说自己还有话要讲。约翰爵士从橱柜里拿出一个陈年的雪茄盒,放在了面前的桌子上。 “有一件事,”他说。“也许我之前就应该说,不过那时我想要多了解一下我们的处境,没有必要把希望点燃又扑灭。但现在,这已经是事实而不是希望了。大伙也许记得我们发现的翼手沼泽。有件事引起了我的注意。也许你们没有注意到,我就现在告诉你们吧。那是一个满是蓝色陶土的火山坑。”两位教授点了点头。 “据我所知,这世上唯一有蓝色陶土火山坑的地方,是在金伯利伟大的戴比尔斯钻石矿场——我当时就想到了钻石。我设计了一个奇妙的装置来防御那些恶臭的翼手龙,之后便拿着小锄头在那里度过了愉快的一天。这就是我想说的。” 他打开了雪茄盒,从里面倒出了二三十个粗糙的石头,有的如豆粒大小,有的则跟栗子差不多。 “也许你们觉得我应该早点告诉你们。我确实应该,不过还是小心为妙,这些宝石可能小得可怜,也可能打磨出来后毫无价值。于是,我把它们带了回来,回家的第一天我就去了趟斯宾克,让店员切开一粒石头并估了价。” 他从兜里>.拿出了个药盒,打开后,一颗美丽的钻石闪闪发光,几乎是我见过的最精美的宝石。 “就是这样。”他说。“他的估价很高,至少二十万英镑。别的什么都别说,我们当然要平分。好了,查令格,你会拿这五万英镑做什么?” “如果你真要如此慷慨,”查令格教授说。“我会建一个私人博物馆,这是我一直以来的梦想。” “你呢,萨姆瑞?” “我想我会提早退休,不再教书了,腾出时间来分类白垩化石。” “我会用我的钱来组一支更好的探险队,”约翰·罗斯顿爵士说。“然后再次拜访我们的老朋友。你呢,年轻人,我猜你肯定要把这笔钱用作婚礼费用。” “时机未到呢,”我一脸苦笑。“我想,要是您肯要我的话,我倒是愿意和您一路。” 罗斯顿爵士什么也没说,只是从桌子那头伸来了一只古铜色的手。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