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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寓中·梓里集·采蕨》
公寓中
公寓中度着可怜岁月。藉着连续的抑郁,小孩子般大哭,昏昏的长睡,消磨了过去的每一天时间。日子过的并不慢,单把我到京的日子来数一下,也就是五个月了!体子虽然很弱,果不是自己厌倦了生活周遭事事物物来解决自己;倒靠天为结束,说不定还有许多岁月!
对于一切未来,我实在没有力量去预算计划了!我正同陷进一个无底心的黑暗涧谷一样,只是往下堕,只是往下堕。
十一月十六日?
听着桌上小钢表一滴一答的走着,它只是催我向时间的道上走去。这太令人难堪了!自应把它行动停止。但是,它不则声了,我又听到我心的跳动;而且窗下的日头影子,……都依然似乎在那里告我:傻子!你还是为时光老人支配你跑着呢。
我知道了,人与一切都是为这老厌物支使着!人与一切都是为这老厌物背起向无穷渺茫中长跑!但是,他们她们都会在这一段长途路程中寻出一点相互的娱乐,它却只准我看着它那又冷酷又枯燥而且还死呆呆的面孔终日默坐。可恶的老厌物啊!
十一月十七日?
我病了,我确是有病!我每次对着村弟弟给我那个钢表反面未脱镍处发见我的瘦小脸子时,的确,两个眼睛都益发陷进去了,胡子是青了硬了,脸上哑白颜色正同死人一样,额角上新添了一道长而深的皱纹;但这都还不能说是病,不过人老一点罢了!我睡时摸到两个腭骨时竟像新生了一对棱角。我不能得到一夜安安稳稳睡过;总是醒上四五次;有时开起两只眼睛过一夜。
别人用亲热态度问我:你是什么病,起什么病态?我总是支吾其词,不爽爽快快地说一声:性的不道德——手淫!我不是怕人笑骂我不道德或别的更冷酷更难堪的话语,实在是因这病太令我伤心了。
在每次强烈的伤心刺激以后,我的病便发作了。(有个时候我还很能用良心来负责表示这是自杀的一种方法)照例兴奋后的疲惫,又拿流不尽竭的热泪来忏悔,啊!啊!五尺之躯,已是这般消磨了!
我不觉到这是罪恶与污秽,道德于我已失了效力。
——十一月二十日?
这时,正是下午七点钟样子。大概是风也有点吹倦了!窗子已不再听到虎虎响声。这时外面总不至于不能走,我顶好是跑到马路上去逛一趟。马路上自然比室中要更冷一点,但因为走动,我两只冻紫的脚,多少总可以暖和一点!并且我还有用意,因为公寓中可怕的寂寞,实在使人难过,我正可以乘这暮色苍茫里,到外面去找一点能够兴奋我这神经的事情,足以伤心的材料,好拿回来独自个玩味领略。既不能享一点肉的现实娱乐,得到可以出眼泪的悲哀也还好!
马路上去做什么事?马路上去看女人!
这种闲暇事,怕任何人都不会有吧。瑟瑟缩缩于洋货店,点心铺……什么稻香村玻窗外头,固然有许许多闲朋友,但他这时正对着一些毛茸茸像活狐般皮领巾,五光十色的轻绸绣缎,奶油饼,油鸡、酱肘子,做遐想去了;不然,也围到店门外炒糖栗子锅边余烬取暖去了!对于洋车上或步行的阔人那有兴趣来赏鉴!至于另外一种中等人物,街上走的自然不少,他们也许有半数是为寻开心而到这闲跟着的,但总不至于像我这样:专心一致的把这长部分时间消耗到看跑来跑去一些女人身上!
黑而柔的发,梳出各种花样;或者正同一个小麻雀窠,或是像受戒后行者那么松松散散。圆或长或……各样不同的脸子。白的面额。水星般摄人灵魂的黑眼睛。活泼,庄重,妖媚……各样动人的态度。身上因性的交换从对方得来的;或是为吸引别人视线各种耀人眼睛的衣饰。
数不清的女性特具形色;还有那从身上放出那一种是化装品非化装品,一种女人特有的香味,这都是使我从醉心企慕中生出种极强烈的失望。
在单牌楼以西,电灯似乎稍为稀疏了一点。街沿是那么宽,加之又不比白天人多拥挤,在黑暗一点时,我眼泪不由自主地又要跑出来了。但我是用强力制止着,不能让它任意消费。因为这时果一齐泄去,那么,到这公寓时又要寂寞了!这实不是我所愿。我固然要眼泪把我压伏着潜隐的悲哀抑郁冲去,但这最好是放在公寓中行这洗礼,因为哭倦了,气平了,夜里可以得到一晚好睡。
——二十六日?
灯罩子也“乘人之危”,只轻微地同桌角一碰就碎成了各种不规则小片了,这正同每晚上顶棚上面那小耗子一样,欺侮我无法处治。虽然只须九个子儿得到一个候补者,但这时除了从昨天换那小毛子剩下五枚,从枕下寻出一枚双铜子以后,实在无法去凑数了;只好请它休息一晚。
卖煤油那老老来时,竟自动要借我钱——买罩子以后还可以到十五回图书馆取暖的数目——我并不疑心到他因每天用油的原故才如此慷慨,但终于拒绝他了;虽然是很和气的说。
心中终于有点抱歉,他真可怜,他的确太好了!
晚上既不能点灯,只好一吃完饭就上床睡下。心里空虚渺茫,不觉到什么不快,这大概是神经疲倦不能再起伤心作用了吧。耳朵听到老唐放在桌上的小闹钟同村弟弟给我那旧表竞走。听来不五六下,似乎闹钟就跑到前面一点了,但到了早上看来,又每是我那表上前四五分。
十一月二十八日?
衣袋中铜元已到不能再因相撞而发响的数目了,本应再写一碰命运的信到陈先生那里去探探门房——他曾答应为我绍介一个湖南同乡的门房——的事情弄妥没有,再不然,便再老起脸到郁先生处看看风色,但是,果真要拿这一枚双铜子买了半分邮花凑足剩下那半分去发信,明天可就无法进那又温暖,又不怕风,又不吵;又不至于像公寓中那么时刻听到老板娘大声大气骂儿子叫媳妇的老枭般声气,又有茶;不至于像公寓中喝要开不开的半温水,又不……的图书馆了,北京的风,专门只欺侮穷人,潮湿透风的小房实在难过,——而且掌柜那脸嘴也实在难看,——所以不写信似乎在次。
这正是应上灯时间,既不能把灯点燃,将鸽笼般小房子弄亮,暮色苍茫中又不能看书,最好只有拥上两月以上未经洗濯的薄棉被睡下为是了。睡自然是不能睡熟,但那么把被一卷,脚的那头又那么一捆,上面又将棉袍,以及不能再挂的烂帐子一搭,——总似乎比跑到外面喝北风好一点。
寓中几个广东老,湖南老,都似乎各人有了一个小白炉子。这白炉99lib.子不知可能同图书馆一样的温暖宜人不?但想来总是一样的。
——若是把煤团子一烧好,便叫伙计为搬进房中。眼看那从炉口边跑出的青白色小焰,听着毕毕剥剥的声气,微微嗅出一点煤气味;但并无大害,不至于窒息,简直是一种很合宜的气味。
——摆在什么地方?
——不拘何处均好:桌子前,床头空处,门边;总之可以把手脚接近取暖就好了。于是,我一面记日记,一面慢慢地把脚搁到炉子边去。
——茶壶?
——就搁到炉上也好。左右是搪磁,不会烧坏,而且,时时有热茶喝.99lib.了,村弟来时,或老推,或……只要来了客时,就把炉子移到中间,好围炉谈话。
我脚因这梦想稍稍暖和了一点。
我的天!倘若是真果有那么一个,那是如何令人适意而有趣。
十一月二十九日?
这一个月看看是又被我混过去了。
人到无聊,便连梦也不会做一个好的。我一夜同上一个似认识——又像不认识的幽灵般人一道走着。行了不知多少的路。上下了无量数崄坡,涉过十多条大河;又是溪涧;又是榛莽丛林;又是泥淖,为甚目的而走呢?我也不知道,只盲目的走,无意志的前进。
这不是我一种生活的缩影是什么?我知道,我如今还是走着!我还是梦一般走着!
十二月一日?
风又起了!势子是要把庭院中那一株老枣子树连根拔去再掷到天空。窗子只是动。它正在为可怜我而用力抵抗权威。但有自由可以凌侮一切的风,又那能因这薄弱无力的旧窗纸与小室中战栗着的我而稍减其势派呢!
人静了。起身排泄积尿!战战栗栗走出房外。风也略略息了,这时是夜半。月儿斜斜的懒懒的弹到蓝天的一角,星儿在树枝里闪耀。远远地有汽笛呼声,惨厉的连续在空中摇荡;不知正载了多少离人战士向何处去呢!
“洋车!——洋车!——”在这声音似乎从一个老者口中说出后,便听到“拉去吧!——那里?”暗哑的声音继起。这般大风,这般深夜,为甚他应得到这冷静大街上受罪喝那挟有沙石的北风,可怜的驯善无99lib.反抗心的强者啊!
胜利属于强者,那是无须乎解释一句话,这世界只要我能打倒你,我便可以坐在你身上。我能够操纵你的命运。我可以吃掉你。爱!同情!公理!一类名词:不过我们拿来说起好听一点罢了!谁曾见事实上的被凌虐者,能因“同情”与“爱”一类话得到一些救助?爱与同情,最多只能在被凌虐者对于更可怜的一种心的悯恻。
十二月二日?
梦中所见的女人,也还是板着脸儿向我。
——这时我不能明了是在什么地方。
——我摸了摸衣袋,还剩有四块钱二十九个铜子,我胆便壮了。慢慢地踱到那中年妇人坐边,好久好久,才羞涩地说:“嗳!我想把三块(我还要留一块买面巾,)钱送你,请你准可我同那黑眼睛姑娘吻一下,好不?”我一面取钱出来,左手指着去她不远站着那个小小身段穿红衣的姑娘。
——我以为性的交易,应得是这么做。
——她,(似乎普通说的龟婆鸨母)回头来楞起一双阴惨惨灰黄色眼珠,钉着我。待我说完时,她才说:“咦!你说什么?你说什么?我不大听真呀!……三块钱?……是,是,我知道你身边只有四块钱二十九个铜子,——是不是?你舍得三块钱为的是什么?——吻一吻,谁信你。”
——这可把我急死了!本来我存心只不过是摸一摸就得了。三块钱,试想,能在她那嫩小嘴唇上结实的吻一下,嗅一嗅女人的气味;那有不愿意的道理?可是我终无法子去诉辩我这衷情,我又恨起我平日对于辞令修养上太疏忽了。
——她那不爱我,不相信我三块钱一吻外没再有野心的神气,使我气极羞极。我居然不顾到什么了,一气把衣袋中所有四块钱二十九个铜子一把抓出掷向她身边去。
——我跑过去赶那女人时一样都不见了。
我向那里去找她?
十二月十日?
脚依然痛肿。我虽知道这是前面漏风的板壁所致,本可拿出客人气派喊伙计补糊一下,但这气概已不知何时失掉了。为免得看那青色脸庞,终于让它吹。
日历明载着来者十四日。无论如何,这个年节我要在这失了国际畛域,中西共治的北京城住过了!上帝这样为我安排:不准在同所在地过上两个年关,不过时时都使我做一个精神享乐的信徒,这会不是上帝的意旨吧!
十二月十七日?
今天是一个可诅咒又可爱的纪念日子。是宣传博爱以身殉道那个犹太胡子的诞生日,是云南反对帝制起义的纪念日;但是,这对于我这样一个流浪无所归宿的人算一回什么事?世上佳节足以寻娱乐与追怀的于我总无分了!
我要乘这人声静寂的深夜来痛哭一场。自然,我眼泪不是为那被钉死的犹太人而出;也不是抚今追昔为时事而出,我是哭我自己,二十年前这一天,正是我与这又光明又污秽的世界初次接触呢。
二十岁,不错,二十岁了,孩子的美丽光明的梦,被我做尽了!黄金的时光,被我浪费完了!少年的路,我已走得不剩什么了!时间在我生命上画了一道深沟。我要学二十年前初落地时那么任意大哭:虽然不能把我童年哭回,但总可以把我二十年来在这世界上所受的委曲与侮辱一齐用眼泪洗去。
圣诞日
于庆华公寓
绝食以后
今天计算起来是第三天早上了,头似乎反而比昨天倒清明了一点,他把小抽屉里剩下来的那片不到手掌大小咸面包嚼完后,呷了几口开水。让肚子在那里叽叽咕咕,却不去理它。他还觉得昨天做的那些事毫无意义,为什要到离寓二十里以上的北城去找什么事,又为什么对自己肚子的空虚也来抱..歉,不能生又何必勉强去生呢?
当昨天这时,上午八点钟,他是同样的从那破被里爬出,——也是把身子从混乱如发团的思想里爬出,嚼下那匀下来比较稍多的面包。面包均匀后,“今天,我是去找寻生活!”这要力的帮助,于是,他才不迟疑的取了那分大的。
如梦幻似的出了大门。又如梦幻的进了京兆尹公署。
小的雨点,时时落到他肩上头上,都没有引起他的注意。他只觉得一切人于他,都含有点陌生的敌视;他于一切,却也有点漠然的憎恶。
当怀藏着那衙门传达先生若甚亲热而又同情的口音“先生,什么名字?……没有于昨天报名,那这时不能报——已满了!”踱出大街时,小雨依然落在他头上肩上,也依然没有引起他的注意。
热闹着——像是大街本身的确也热闹着的西单牌楼,在他不很清确如醉人的晕浮眼光下,一切还是一样,同刚才,同往天。
曳着刀的黄衣警察,于马路中把身躯非本意的转动着,面孔因所遇的对方而时时变换,正同他以前所见若一丝不变,他觉得是值得诧异的。从菜市场走出来的那些中年太太们,不但依.然手中小篮内放有昨日所买的茄子,鱼,肉,没毛的鸡,颈子伸缩的团鱼,还仍然是那种闲适不忙的脚步。由马路彼端跑过此边来的那些女人,衣裙的飘动。依然同手上那红的绿的丝绸伞成一种美的调协,这美的调协一刹那影子,也依然吸了许多——至少是他自己——的眼睛,如看跳舞般去注意,研究,从研究找出趣味,小估衣店,铺子里那几件起条子花的短汗衫,闪光的蓝布大褂,依然在微风下摇动着,仿佛是同伙计们或觉到同样的无聊。玩西洋镜的口中依然在嘶声招徕看客,又轻轻的哼着自己可听到的小曲。汽车依然载了些活尸傀儡忙匆匆的死跑,还大声发出无耻的骄矜声气。马车洋车前的马与人,依然是流着汗。为一些尸首的搬运流着汗。每个小巷口的墙上,新贴上的那些花花绿绿广告,为了另加有“爱国”一类字样,仍然有那些过路人在忙促里停下脚步来搜寻那字句中所说的利益。果摊上虽新加了些翠玉色皮子的圆形西瓜也不见出与前日的什么差异处来;而酸梅汤的坛子旁覆卧着的多棱玻璃杯,秩序与闪光还是一个样子……
他承认这些是生在世界上应享受,应留恋,还可说是应玩赏的事物,尤其是单把浓酽的香味跑进他鼻孔而本身却悬钩到玻橱中的烧鸡熏鹅。这些东西使他腿软,使他腹鸣,使他由失望而憎恶而伤心。哟,这些没有生命了的东西还也来骄傲人!其实有生命的人与无生命的物,同样不能对谁某骄矜;只要你自己去设法就可接近它,占有它,吞灭它:然而这些过失他是不会承认的,即如说是知道。
魔鬼的人群啊!地狱的事物啊!我要离开你,于是,他便又返到他那小鸽笼般的湿霉房子中了。
一切的失望纠缠着,脑充血的结果,鼻衄把他晕了去。
当黑暗袭进他房中时,躺到床上的他,吸了一小壶只略剩微温的白开水,制止了他心膛内欲焦枯的焚燃,并做了晚餐的代替物。
也许是饥疲与失血的助力吧,在两声零落里便半晕迷的睡去了。一直到今日早上醒来,他还觉得这是半年来最安适的一夜睡眠。
当阳光射进他的意识里时,一切烦恼失望便同时攻入他的心,缠绕着,缚的同昨日一样,无从动弹,并呻吟而不能。……我为什么又要醒呢?我需要的是醉与死……然而这不能够,空虚的肚腹,也不让他再去昏迷了。
在他最后的一餐完结时,他想:一切完了,希望同到这一片咸面包,如今已一把抓来嚼到口里咽到肚中了!我需要是不必与人去争夺的事物,我只要永久的安息。微笑中的伊古诺夫,当真成了我的朋友,(他不自然笑了一下)但我却不是像他那样去爬那一次铁栏杆;——北京也没有那一类铁栏杆送我去爬,而我也 4e0d." >不须…….
因为是这最后的力没有用处,他把来写了一封告相识的信。他虽没有了家,但半百的父母,相爱的哥,姊,可怜的弟,妹,却还都在这世界上存在着,虽说是同他样漂流漂浪找不到定止。然而他的信却是写来给一个但识过一面的人,是想设法把他从半死的状况中救活而没有成功的一个人。我们知道他是想世界一切把他忘却如他对世界一样,自然就可了解这信的意义了。
□□先生。
从奉归来,即到过先生寓所一次,没有见到,说是先生出门去了。当下记到曾留了几个字,请门下于先生反身时呈上,想来也总见到了。
承先生吹拂之力,得□□先生允许,接济往东大暑校去听讲,本来只待动身了,谁知得消息,乃谓因为校长事情未能解决,暑校无从开学,而图书馆班自亦不能进行。幸好是没早动身,不然,到宁又复处于岐路。..
在先,以为不能多去设法读几年书,但这区区两个月的暑期学校,大致是不生出什么问题来了,岂知偏又有这么一个变故来阻此行,真若无命接近学问似的。实在说来,我是不再想进什么学校了,虽说是不踹到学校大门,人生教训受来还是一样。
□先生是允为待以时日另行设法的,但小小的不值得大人们在意的事,是最容易于他们脑子中消失的,并且这又是求人,不能比什么别的事,可以拿来做一种账欠似的行为去追讨。承□先生情,为允把欠寓中的钱还清,然而他是不会想到一个人寻生不得便不忧伤死也会饿死的。即如这时说我是第三天没有一颗米塞进肚内;但靠到由一家铺子赊来值廿枚一个咸面包与几杯开水延持,谁个又肯信呢。
别人的肚子,不是拿来装那些鱼肉,使是装上些油鸡肥鸭,白稣的奶乳,像珠子似的白饭。纵不堪,也还能每日按时塞上些馒头,烧饼,枣糕,窝窝兜,看看自己,却时常委屈这肚子。这还有什么说呢?肚子虽可怜,但不幸寄托了这样一个无进取力,脆薄颓伤的灵魂,而又处到这么一个世界里,如今还不饿死,已算得一个奇迹了。以前还时常对自己肚子抱歉,如今却以为这还是多事。
挣扎着跑到京兆尹衙门里去考什么书记,到时却说是人满了。对人生失望的人,左右已不会再从对一切绝望中添上一点懊丧,所以又如去时一样的跑回,虽不得了什么,却也不失什么。
拥着被来听雨,檐溜虽是吵响不宁,但心情却死样的静沉,一切在往日所想望的这时都不须了,连最易拿来做懦怯安慰的眼泪也没用了。所要的只是永久的空虚。我故意这样平静的永远睡了去。
请先生以后不必为这命运践踏下的薄命人措意,我希望世界一切都把我忘却!……
先生所认识的少年?
他把信写完了,看了一次。肚子内又叽咕叽咕叫喊起来,然而他却不去理它。头又渐次的渐次的若有一种虫在爬动,“天哪,再爬到鼻孔边便完事了!”脑充血他知道是危险事,他轻轻的喊着,但从脸上心上却搜寻不出一点恐惧意思来。
他静静的躺下去,合了眼睛。这种样子,若从别个看来,必以为已是一具死尸的陈列,纵活着也成了过去的事了。他自己也感到。从他喉舌间哼出的轻弱嘶呻,轻弱到只有自己能听来是哭声。眼部略略有点刺痒,但当他用衣袖去擦拭时,袖子已不像从前那样湿润了。
……眼泪也不是我所有了!真的,快安息了!一切都应忘却,一切都应遗弃……为什么我还把一些不应用的热情,去嵌进几个在世界上还挣扎着的可怜朋友心上,使他将来还为我毁灭而悲伤呢?把悲哀的担子落在后死者心上,真是不得已的事。淡如,颐真,伯略,几个夭死朋友们,给我的那些,如今我又行将要把来交给他们了。可怜的他们,不知谁又先交给谁。
……以前,那些孩子般的痴想,在临命时,写封信去到天的女人那里去,或是胥的女人那里去,请她为一次这世界没曾有过——但从小说上听到过的脚色,给长眠者带点甜软的幸福到那不可知的另一世界中去,送一个为可怜而布施的吻:大致是不可能的事了!唉,痴呆的妄想!天下即是满布着柔嫩的细致的面颊与弧形的红嘴,然而一些活着的勇敢底少年,凭了名位的帮助,早跑去吮过了,那里还有剩下的来给你的呢?
……若当真我能跑到神面前去诉这种冤苦,他会说,孩子,不要悲伤抑郁不平了,这时你已是有福了的人。你说的是过去,就是过去,我不是曾给了你许多梦吗?你从梦中已得到许多别个孩子不能得的爱抚了,你不应觉到什么遗憾。惟有梦里的女人才是真神。他们那些少年男女举动是什么?只是狎玩的摩擦,这摩擦只能把人灵魂的美质磨尽,只能引人进粗恶的肉感道路上去。若你希望的是那个,那你简直是受自世纪初到最近那些人共同造就的谎伪观念欺骗了!
……然而,仅仅是梦,却不能证明我是曾经这世界中旅行过的人呵!倘若谁的一个这时当真能给我一次这样摩擦,我敢认在我的信念里,无论如何她永久是一个全神!
……你既要证明你是住过这世界,旅行过这世界的人,你便应自己去进取而证实。你不自去进取,怎么能怪神的吝啬呢?这只恨你自己怯弱,其实我所能给你的便只有梦:倘神又是这样来回答,那又怎么?怯弱的人,岂止是为了怯弱无法去取去这证明;便是生的权能,何常又不是为了怯弱才被世界剥夺呢。
……唉唉,一切都应遗弃,凡属那些既往世界中所没有得到的,也不必在这临行时用乞怜得来的赠与带在心旁!
人是昏迷的睡着了。
雨还在淅淅沥沥的落,没有休止。
七月二十三于北京
莲蓬
校丁老毛,二十多岁青年体壮的老实人,从脸上平常是搜寻不到如像其他那些人抑郁,忧愁,失望底。但人谁个知道他未来的事呢,委实说。平素遇事乐观的少年,今日一切不幸缠上他脑部来了!一肚皮的不高兴,说不出口。
既有一肚皮的不高兴,却又开口不得,还有什么办法呢,除了拿一切事事物物乱揎乱打来发气?
这的确是一桩令人怄气的事!不过在别人方面说来,气虽要怄却不必那样大。
也许是不怄过气来的人一怄起气也比别人更凶,还是拿“事出非常”几个字安上为妥。
他知道这气既不能发泄。积之于心,久而久之,会就要生出病来了!于是,不必要校长呼 5524." >唤,也自个拿那把每早到桥石上磨得锋口雪亮的镰刀去砍荷塘旁那些李子树,(折过李子了的)芭蕉,以及在塘边所生的一切果子树的繁枝。砍树发气,是一层意思:在砍树时,用眼力去搜索塘中莲叶圆盖中间剩余的莲蓬,又是一层意思——因为使他怄气的,便是这些莲蓬。
他把那些树枝砍到不能砍时,才住了手。
出他意表之外的,是这些气竟仍然停止在心的一个角落上,没有跑尽。且数数来,简直是不轻松什么。因此,他又拿了一个大木棒棰,跑到桥上去捶打那些正卧在太阳底下取暖的新麦杆草。麦杆草原是用来打草鞋的,采来须晒须捶才能用,但这时老毛把它们抓到手下来捶捶打打却只不过为得是出气而已。这事除了他自己还有谁知道呢?就是校长,见着我们老毛不待呼唤就高高兴兴去砍那些果树不重要底枝桠,亦不过以为今日的老毛,忽然能动起来,生一点微微诧异罢了!
直到他早上扫地以前,老毛依然不失为愉快的健全的少年。扫地是他职务,在今早扫地时,他从不注意的当中,听到与他希望中有冲突的几句话由校长口中说出后,他觉得这职务以后简直不必再干下去了。原来,他一早上钩起腰肩在校长办公室那大房子中打扫时,耳朵中听到桌子上那座大摆钟消克滴达的喊着时间口号外,又顺便听到了靠坐到沙发上眉闭眼闭的校长口上告给学生的话:
“……今而后,莲蓬长矣!莲蓬大矣!尔留此诸生,可择其成熟者采而食之,吾不汝禁也。”
学生微笑,忙说是是。
学生的笑之意义,除老毛外没人知道。在钩着腰的老毛,虽说腰是钩着,但..当学生口上是是,把眼睛里夹上些矜骄揶揄同到脸上的微笑抛过他身上时,他知道把这眼光与微笑集来变成言语,就是:
——朋友,以后你不能独占莲蓬卖钱了。
完了,完了,一切完了!老毛从这校长几句既酸且臭的训词中认清了自己的命运与幸福,已随同塘中那些莲蓬一个一个人到几个学生口中,为他们咽下肚去了!
他知道,以前所设想的:卖一..百个莲蓬,便去买一只小羊儿的计划,已宣告无望了。他知道,以前所设想的:从小羊儿肚内生出一对小羊儿;又从那一对小羊儿身上长出一对小羊儿……由羊而牛,而槽房,而当铺,而住屋,而二十多处田产,这时已被几个毒恶小学生,狼吞虎咽的塞到了肚中,没有存余。
请想:那么大一些计划,那么多一些家业;为了一句话,便尽这些小无赖咽到肚中去,怎么不使人怄气伤心呢。
学生只顾兴兴头头卷搂着裤脚筒,在荷叶中进进出出,找他们承认为满意的莲蓬,口内只顾从吃莲子外说着笑话来相互逗趣,虽说还记到昨天要吃一颗蓬须送我们老毛铜元二枚,但这时却只争到选择那大的熟的莲蓬去了,谁都不看见站在塘边叹气的老毛。
或者,这伙小东西,这时当真觉悟到所吃的不是莲子——直是一些牛羊,槽房,当铺,而这些又都属于校丁老毛所有,也许竟把虽经吃下去的亦忙吐将出来了!
…………
老毛觉得是一切都完了!(的确塘中莲蓬已不剩了许多)虽然我们看老毛还很年青,不妨把希望又来另建立在一个如泡沫似的事业上。
老毛的气,大致不到荷叶全枯或是中秋节赏发下那个时候,总不能平息了。明年的荷叶能再生,莲蓬也能再如此时那么大,那么在荷叶间挺挺的伸出头来:但明年是否还能使老毛在这上面建几座楼阁,却无人知道。
既然是被砍的树不会到校长处去诉冤,被打的麦杆草又不能托梦于学生,所以,不久,这事连老毛自己也就忘却了。毕竟他是聪明人,不到五天,他花了六个铜子便从算命的杨半仙处讨得了安慰。
这时他床边柱子那个大钉上,已悬有了十一双新麦杆草编就的草鞋,那大木棒棰仍然卧在没有火了的炉子旁边。
八月七日
第二个狒狒
他如今堕入一个武库窖中了。
这正如达哈士孔狒狒家武库一样:是用砖石相间建筑成的一间平房子。窗子外,也满是些青绿不知名的草木藤萝。别人把他安置在这样一个陌生地方来,他虽然觉到事事物物都显得陌生,但同时也以为事事物物都有趣。墙壁上,除了满是些致人性命,给人流血,败坏人幸福的东东西西外,找不出一件和气物件来,颈脖上一大串红缨的宝剑,计有四把,这都是白铜什件,把鲨鱼皮染成绿色为鞘的长剑,很威严的贴在墙上。悬在床头壁钉上的,是一把红木为鞘的短剑。架子上,立着长枪,大刀,矛子,赤缨梭标。大关刀与八戒传下来的钉钯,各排住了屋之一角,昂然不动。杀猪刀的发光黑鞘,极自然使人生出刑场上搽的一声圆头瓜落地时的联想……总之,这地方所有的东西,都是 68ee." >森森然,带一种冰冷样子:不过因为布置合法,他又是新从尘嚣中进来,一举目,一种新鲜趣味就扑拢来了,所以他第一次睡了一阵午觉,醒来时,似乎梦中也还安宁。..
武库中,十八般武艺用的家伙似乎都全了!只没有实弹的短铳与敷有毒药的箭头;这因为这位狒狒在此原是做拳术武技教师的原故。
大家大概是都愿意认识这位狒狒的!不过我所能介绍给大家以狒狒一切的,还很少很少。这因为我是初来。过几天,若是狒狒的故事在他时有机会知道,我自然极乐于报告给大家。
狒狒是有趣的人,这有趣从狒狒嘴巴上那一撇短短胡髭就可以知道。自然我们从狒狒桌上墙上那些东西中,亦可认定狒狒是一个趣人。
当他初见狒狒时,是藏在一个瘦长子办事员身后底。那是昨天,这瘦长子一直把他引到狒狒武库中来,狒狒面上有了很可爱的笑容,对这年少生客,显然是很欢迎了。
“贵姓?”
“休。”他答时,正望到那壁上一些怪模怪样的兵器。
“是湖南吧?”这原是狒狒乱猜的话。
“督办同乡。现时上山来帮点忙,一时找不到妥当住处。今天客也太多了,故——”一瘦长子找到说话机会了。
“好,好,好,欢迎!”狒狒两只手送过一杯茶来。这是两只强健的爪子,有凸起的筋络与黄色的毫毛。
“若是到这里长久,还来同先生学学,练练身体。”他从那一对筋络蛄屈的腕子上才想起这么一句应酬来。
“好,好,好,大家研究,大家——”两个膀子搁了一下的狒狒坐下后,把脚又跷起来。
呵呀,腿肚子又不大!这么一个结实东西,怕饿他半个月也不会……他眼睛从墙上研究虎头钩移过来落在狒狒腿上。
瘦长子把桌上一个半边红的苹果拈到手中,摩玩着,便不再放下。大致他事也很多,说了句再见,便出去了。请想:对面大椅上端端正正坐着吸烟的便是一位狒狒,四面墙壁上,一些兵器都张牙舞爪的如即将离开它原位扑过来的样子,……并且他把第一句学学拳的应酬话说完以后,搜寻了半天也再搜寻不出一句话了,不走还待何时?于是他也出了这奇怪的武库。
…………
这是第二次见到狒狒,在武库外一个小桥间。
夕阳爬过西山背后时,东边的天成了粉红色的霞片。好一个地方呵!可惜住了些浑噩原始动物与一些黠而愚诈的蛇外,便只有几个木乃伊。
他慢慢地沿着这一条花石子路走去,左手挟了一本圣经,到了桥边,便不动了。
……耶路撒冷的众女子呵!我虽然黑,却是秀美;如同基达的帐篷,好像所罗门的幔子:不要因日头把我晒黑了,就看轻我!……
使他感动到眼红的不出这两者以外,他刚念到雅歌第一章新妇之言一段时,一群裹在粉红水绿丝绸里的美丽肉体从桥上过?99lib?去了。
……呵呵,你妖艳的肉体啊!为甚如此美丽?你用你像鸽子的眼睛来宰割一切不幸的人,你因你美丽而骄傲了世界……呵呵,时间!快转吧,快转动!我敢即时已成了十年后,看你们这些女人还能用你靥上花霞似的青春给我伤心不?——
“怎不到会场上去看戏?”一个有力的声音突然起自他身后。
“哦,曹先生!曹先生刚从会上看戏来的吧。”他回头去。
“是,是,好戏,好戏,只是人太多了,——太热……”
“今天怕不有了三千人吧?”
“嗯嗯,差不多,差不多。我坐在,”这里狒狒比先用了点力,或者是恐怕我耳聋也说不定,“我坐在大少爷旁,他今天很高兴。说到大少爷,真是——那年,老太太喜事时,我还抱到他在老太太床边送终呢……”
他,狒狒,似乎还说到老太太当年到天津时,他曾由新站一直扶着轿杆到家一段话。这些是增加身上某一部分(或竟是全体)荣耀的事,于狒狒先生自然是愿意常有机会告给别人的了!不过这却把他为了难,他本想找一句若带有羡企的适当应酬话塞进狒狒耳朵去,可是半天也找不出。
也幸而是他不找到若有羡企的空虚话!不然,狒狒先生会又从这一句话中引证出若干表示与老爷家中亲近的唠叨来了。
“去看看戏吧,听巴掌声的响亮,可知剧还不错。”他提个议来想支开这不愉快的接谈。
“好,好。”
于是,他们俩进了门,挤上前去。
今天人的确太多了,老爷太太皇亲国戚坐中间。男女来宾坐两旁,男女学生坐后面,再后面是丁役站着,闲杂人立在门外把眼睛贴到窗棂上;真可谓之大同乐了。
当他不知不觉被一个少爷们推送到从前面数去第五排正中一个座上时,回过头来,却只见我们狒狒先生正于极左边拣到一个空座位。怎么狒狒不进来呢?此间空处还多呀!不久,就使他了然,原来前面一排是老爷,而他是充混在国戚与皇亲之中的人!狒狒资格却不够。这只使他不幸,因为得到这么一个好位子。夜里九点钟后,当老爷引着两个小玩物再挪上前一排时,空座上即刻就填上了两个奇丽肉体。他不久就在心中念起雅歌第七章来——
女王呵,你的脚在鞋中何其美好!你的大腿,圆润如像
美玉;是巧匠的手作成的。——
你的颈项如象牙台;
你的眼目好像希实本巴特拉并门旁的水池;
你的鼻子仿佛朝大马色的利巴嫩塔;
你的头在你身上好像迦密山;
你头上的发是紫黑色;——
王的心,因这下垂的发绺系住了!
……何其美好,何其喜悦;使人欢畅喜乐!
……你鼻子香味如同苹果。
迦密山只在他面前不过三寸间隔,但给了他欢喜也给了他忧愁:因巴特拉并门旁的水池时时回过来,牵引他几回想伸过手去摩抚一次 90a3." >那莹然如玉的象牙台。苹果的香味,使他昏迷如痴……
这位不幸的少年,终于犯了许多心的罪孽——同时一个膝盖骨,在巴特拉并水池的鉴照下,也成了一个卑劣东西了!……
关于这些与狒狒不相干的事,他另写一篇题名为用A字记下来的事,记述他的不幸,这里也不用多说了吧。
八月十六日于香山慈幼院
用A字记录下来的事
将近三千多个面孔,都为寿面寿酒转成欢喜和悦的样子了。在一堂的欢笑巴掌声里,他觉得自己又不知不觉选定了“孤独”,在那人群中寂寞起来。
呵,这样多肉!一排排,一阵阵,都能为一个在台上用使人欲哭不得,不受用的滑稽话,把笑声引纵出来,不是快活事也还是怪事!这有什么可笑的?但是虽不有什么,毕竟大家高兴,有非笑一阵不可的意思,就让大家笑吧。
“我还是去找我的梦去!这里各样都为人预备的有;快活,高兴,爱情,谄谀,寿面,寿酒:但这之间,我直是一个不速之客了。我的地位,即如算是个客,也还是不重要自己跑来逗趣的客,寿面寿酒是搭到别人得一分,——就是特为我预备加一分,要我用五点钟以上的难堪去换取,……而我也不须要。”
他把身子立起来,回过头去看背后刚挤进来那一条特别留下来分男女来宾礼教之防的空路。
“嘘——”这声从他座后一个中年绅士口中发出,这显然是我们这位想出这肉阵子的人挡住了绅士视线了,故这样下了一个警告。
“狗东西,你就那么给我难堪!这你不可以稍稍把头偏一下吗?为甚刚才为答应女人的话,却歪过头去十分钟呢?……何况我是找路出去。”
为了嘘的一声,他了解他便成了这绅士的藏书网敌人,头上有绅士加给的侮辱与憎恶。也许是下意识中已种下了一点怯懦种子吧,虽想用故意持久不下的行为来反抗的他,仍然是颓然地坐下了。
“狗东西!我若离开了这座位,总会来一位肉屏又大又高的胖大爷,使你头也昂酸。”这极滑稽的思想突然从他脑中生出,于是又从座上站立起来。
“嘘——”这不知从何处传来的一声哨子,使他血沸。
他还是站着,愤恨把他身子举起。他还用目光去后排那些青衫马褂特意从北京城中来叩头献谀的人中搜寻哨子声的来源。
当他慢慢地若从战地得胜归来带了些骄足神色贴上座位后,围绕着他的肉群,都成了被诅咒者。同时,他下了一个决心:我非让我这身子放在来此看戏的肉群中最后出去不可!我要看个究竟!不用睡了,还有明天。
电灯忽然黑了,只剩下台上前面一排红绿五色小灯光。紫的帷幕渐渐的拉开,原先位置在帷幕后面,用浅碧水红丝罗裹着身子的四个女人,随同话匣子舞曲的节奏,转动起来。
这值得大声鼓一阵子痛痛快快的巴掌!四个,请想,是四个不同的人,会这样一致的跟着舞曲拍子做出许多花样来,而身躯是这般轻盈,苗条,……呵呵,这种令人钦佩的逊驯,怕不将来都不能够做一个太太,享受爱美丈夫的供养吗?
从厌烦到不能使人再厌烦的肉底噼啪声里,他想起工人绥惠略夫在戏场时光景。倘若是有那么一件东西,握在他手里,这极可注意的□□不是就在他手中了吗?哈哈,女人头上折了的白合花绅士的巴拿马草帽,如白藕般小而嫩肥的手臂沾上些大红色鲜血,从有一撇短髭的丰腴嘴上露出底苦呻……幸福的败坏者!以后,几多会找娱乐的肉东西将永怀着这痛苦归去。把你们的爱人毁去,把你们的宠姬毁去,把你们倚为幸福之屏风的风屏撤除,把你们点缀世界而具的美一起毁灭!……可怕的悲恨,做梦也能并出一身冷汗的恶印象,将嵌进你们未遇到这十粒子弹的人们心中去,永远,永远以至其他一个肉世界去。
这时他的手不因不由插进了大衫衣袋子里。铅笔一枝,极孤独的卧在衣袋中之一角。铅笔呵!变吧,变了,变了,一枝铅笔,变成铅笔一枝而已。
新戏台上几个女孩子竟能如背书一般熟流的念下去,也可算难得了。这是容易的事吧?只怕你以为!因为你们都聪明才智,自然看来是容易事。他很觉得藏书网奇怪;为甚他念一首七言绝句到明天会一字想不出,而这般小小女孩竟如此熟习脚本?
新剧说来是帮助社会教育的,是给爱美者得到极优美愉悦的,从一本像有七八(或十多)幕不知其所以的剧中,他证明这话了。巴掌,哈哈,好等等作用中,不表示出这群没有受过教育的爱美者确已于目之所接有所领会了吗?
他但昏昏闷闷的,也听得到台上的背书。这时台下嘻哈以外的声音超过了台上一个极清锐的女孩说话,然而他还能在这潮声中把耳朵去接收台上的清脆莺簧。
“噼拍,——噼拍,”这声音起自他身后那个绅士手上,他掉过头去研究他的正弹动着的手。
“不怕肿吗?”他用目去说话。
“不怕,不怕,——噼拍,噼拍”,绅士的手已答复他的意见,说是不怕不怕了。
…………
旧病发了。
原因是他面前一排座上跪了两个披拂着头发的小孩,换了两个小姐,从小姐的松散发髻上见到姑娘们的新女人型式来。
“现代教育铸定的新型式姑娘,太美丽了;我应赶快死去……”
因女人的太美丽,使小物件中的达利孩子想到死,他实太伤心了!
他不愿受一种不可抵抗的诱惑,故即时把头低下去,埋伏在两个手掌中间。他的腕子的倚靠处,前面是一个剪发成圆形像包头菌似的女人底脑袋。
不幸的人,能以知避他的苦恼,那以后便不会再苦恼了!然而我们知识只能帮助我们取得应受而不愿受的苦恼,因为“不幸”据说是命中从有生以后带给来的礼物。
我们为这小达利笑还是为小达利哭呢?从诱惑的恐惧中,他以为低下头去便可把这魔鬼躲开了,谁知当这姑娘把身略向后靠时,那些没有平贴的短发便落在他.?腕上。
……一寸,两寸——过去两寸不到的地方,不是有个敷了雪般白腻颈子吗?把手伸过去,两寸,只是一尺的五分之一!只一伸!我便将拧着一个细致滑腻的面颊了!抬起头来,伸过去吧,乘电影未换片时!
如所思的他把头抬起来了。但他却并不是伸过手去做那些伟大事业,(色情狂胆子到这样当然是算得伟大了)只是想把手离开这使他灵魂刺着发痒而颤栗的青丝细发。他的手,左边已垂着;右边又插进口袋里去摸着那枝终不能变成足把这会场中三千个肉体兴致扫去的短短铅笔。
那无领白麻纱衣,绕颈那道密系小花朵而成的丝边,淡红颜色,落到他眼中时,同时那边还有些撩人的香气由伊手绢上过来,跑进他的鼻孔。
大概是大家不该于这晚上见到意外的热闹吧!所以我们小达利心中起着许久猛烈争斗,想到鼓勇气伸手过去拧那二寸以内的小圆脸一下;也想到赶快跑到山后峡里去乘月光跳下去;可是,一样都不做,仍然一直昏迷的坐在那肉阵中到散会为止。其实当真有这胆子,伸手过去将那在一层薄纱内的小小腰肢结实搂着,把从未亲过女人(但为女人亲过)的嘴唇?.搜寻着那芳唇秀靥吻到他人起而解脱为止:尽把事弄糟到如此地位,事后的攻毁,纵至于搽的一下削掉一半脑袋,也得到比受罪还应丰富的报酬了!或者是峡里去消磨了,也比让人用不经意的眼波,把心子割碎,如受凌迟一样苦恼为爽利!
在别人,把手..上那把有镶白铜的小遮阳,横放在自己后座,且把微微凸出的两个黑眼睛,扫一下靠在背后那个小达利膝头时,小达利感到一种流泪的侮辱了。
“卑劣东西!”这话小达利从伊眼睛搜出来的。卑劣呵,在小达利的一切行为中,从另一人看来,本已满刻上卑劣两字了!
可怜的小达利,根本上你命就卑劣了。时代在此间造就了许多太太奶奶,但不是为你这种人造的!你于这中找你所须要的东西,太不合理了!你卑劣,你太卑劣了!处处却想求乞。
在一间霉霉湿湿的房子里,你们可以找到达利。这时天亮了。哭后卧在一张铁床上的他,一面在用力击打着那卑劣膝盖骨,眼泪还挂在脸上。
八月十四晨香山十八湾
白丁
他记得刚才怀藏了些不安与惶惧进到一个阔大办事室中时,当室左独据一角一个长衫斯文人起身来便打了个照面。这不须他来红脸问讯,于那张单独桌面前略无皱纹的长衫上,他已认清面前的便是股长了。
他用见上司时的态度,恭恭敬敬斜藏书网靠股长先生用手指示一个座位后,于是股长先生用对小学生态度开了口:
……听院长说你还做什么白话文咧!
这增加了他刚平复了的惶恐,忙说那里那里,什么也没学过,懂不到那样叫白话文同白话诗,纵然……也不过玩儿玩儿罢了!
其实股长把白话文三个字慢慢的嚼出来吐在他耳朵尖上,用意也不过是逗小孩子玩儿玩儿!不久就使他恢复了安静。
“读过书吧——到那一个学校上课?”音调苍老可听。
“不,不,在北京并不入过学校。”余下的惶惧使他嗫嚅。
“那往年子在别处总到过什么学校了。”
“不,不,不念过书,是个白丁,字认得几个,但稍稍,稍稍从别的地方认几个字来。学校是无缘无命的,心里也不敢想。”
“哈哈,好说好说,听院长说蛮好咧!”话是这样说,然他眼睛同时接受股长先生的眼风,却像是:白丁,白丁,不念过初级读本上的鸡鸭鱼,怎么上馆子时倒会叫出“蘑菇蒸鸡”与什么“清炖白鱼”一类新鲜名词呢?
股长先生以为不念过教本上鸡鸭鱼,便不应会吃关于鸡……这意思自然很对!不过他觉得是侮辱了。
他想讽股长一句话,然而找不出适当句子来,没有开口。
“这也没多事,院长意要先生来(以手抓头微笑科)为编编一个周刊,一礼拜一次——又听说你也想于这里念一点功课,不知——”股长不则声了,态度忽然更庄重起来。
他这才新发见股长有在剧场上充一个绅士或哲学家的才能。
这简直把人瞧不起!从什么地方倒说我是来受人教的。白丁就不会来讲堂上解释没曾念过的鸡……味道吗?于是,他说,说时比先加了点力气,似乎有不平搅合在话里:
“不错,我要念点功课。不拘日文或世界语;但这要往北京才能找到较妥之学校。至于到这来,是院长约一同来看看,大约不久还是返北京去,那边且还有个职务。”
两人就沉默起来。
股长的手,还不离开头顶,五个指头在头发中搔爬,似乎是在搜寻一件东西。
他得了空才慢慢的旋过头去看那室中的一切。十多个斯斯文文的不认识人,还长袍马褂把头埋伏在桌上工作。大概同时他们心也埋伏在那些黑的白的——不黑不白之花的薄册上去了,室中静寂到各人能听见各人的出气。外面的蝉的干嘶和到下课后学生的嚣扰从窗子眼(这些窗眼是糊有绿色铁纱的,蚊子却不能撞入!)撞入,各人也能听到。间或其中一个也举起手来,学股长样抓着脑袋,但这我们却不能相信他是有什么所为而然,不过为一种无聊与疲倦的解除,像一个“哈欠”与“懒腰”用意罢了!但那些用拳头敲太阳穴的,我们应相信他是在叩问自己已遗忘了的事情,因为他们背膊上的湿痕曾为他们证明工作的专一了。
这简直是一些机器,且各自能管束他自己……房子里充满了无聊,他为这无聊把背膊弄湿把头也弄昏了。
长此沉默下去,终不是事!终于他又发话了。
“这里周刊不知何日起始,若是即日还不能进行,我想回北京一趟,我还有些小事没理清,有三两天总可转身,但——”
抢过去说话的股长是这么的:
“好好,就是吧,三两天一时还不能进行,等开了学,再——”
当送客的事举行时,似乎股长也曾起来一下。一个小办事员得到这么优遇,自然不应再说什么被人轻视的无味牢骚了。
他记着:股长在接待时给予的颜色以外还许了他若将来有什么好文章也能够在这刊物上发表,好家伙,这又不幸福与荣耀!当时口上他似乎还致了一声谢,但白丁于这时便更感到别人的侮辱,出办事房时,肚内有气,身上疼痛,心中悲哀。
他发了一个小孩子想头,觉得以后对人非骄傲夸大一点不可:到处因不能夸大吃一些肉货的亏,但实在说来还多是自己身子不为他争气的原故……二十来岁的人,身子还是那么儿,虽然心里四面八方早长了胡子,但心里别人却看不到,无怪乎到一处受一处男人的轻视,女人的白眼……当他明了了这些时,便把愤恨消灭,心里仅留了点自怨。
他的房子,给那个对苹果还高兴的瘦长子第二次的引导,换了个新地方。这房子正包围在六百个大孩子小孩子肉阵中间。倘若他是爱热闹的人,对这新地不消说会承认比以前那个狒狒武库好玩多了。
一些爱热闹的孩子们,于四十五分钟在使人打哈欠的讲授中下了课室。为恢复刚才的疲劳起见,大家都高高兴兴有意似的把那钉有马掌钉的鞋底,在楼板上拖来拖去的闹玩着。“这似乎还无多意思!”大家都觉得了,于是又相互厮打,叫嚣,哭泣,吆喝喧天;莫能休息,继续到铃子催他们上班。
大致是根据某一种新教育的原则吧,管理先生终日却只到厨房去同大师务讨论学生的食量。习惯平息了他奇异,在三天以后楼板上的拖鞋声,以至于厮打,叫嚣,哭泣,吆喝喧天,便不再引起他初来那种憎恶了,在这些兽的嗥啼骚动里,他居然能睡能喝。
这若说是受罪孽,同他一起受罪孽的也还有人。一个教员,是文学讲师吧,同他隔壁。另一面隔壁房中住了三个听差——他于是挟在他们中间。
也不止单是住下的囚笼子在他们中间!还有地位,身分:他不久就觉得。
他搭到比邻听到了些不能入耳的训斥,这训斥由先生们扔到听差耳中,同时入了他的耳。享受了听差们对先生的恭敬,每日有送水到房中来的,像公寓中伙计们那种不好看的颜色在这里找不到了。学生们呢,见了这么一个穿有长衫的人,从长衫上生出恭敬;先生们呢,于白丁面孔手脚间,却找不出与其他中级一组学生的异点来。……
他发见了解除这位于中间的悲哀一个方法,就是赶快长大!然而从饭量的增加中究能给予他骨肉若干发育?他没有方法知道,也没有方法证明。
一来复中他才知道这里也同别个世界一样,有许多字典上有过的字在这里无从找出;譬如说:从管理先生身上我们是无从找到“责任”两个字,孩子们队中失去了“清寂”,在门卫兵身上搜索和平也很难。
但也有些是别处很难发见而这里居竟有者,就是在教文学的大师中找到了古文辞类纂,同时又找到了白话诗,白话文,以及什么学者文豪的小影。
于时一天晚上,电灯快要熄灭了,孩子们镇天闹着跳着叫着也都于疲倦安息下了,什么人的谈话,起自比邻。
“是是,我看这三部是顶好的; href='9038/im'>《史记》,《左传》,《孟子》:最好是选出来教……”
“如今郑什么简直胡闹,现在出版的成什么东西?当年琴翁充主干人物时,真有不少合于义法的好文章——
“你看过块肉余生述吧?很好很好。”另一个先生扯上了《小说月报》之新旧观,两个芳邻不久就谈上现代文艺上来,丢开 href='9038/im'>《史记》与《左传》了。
“新诗真可笑,什么‘青青的柳’!什么‘爱人,亲个嘴吧!’哈哈,有味!以前我本想把冰心那些诗选一点——”
“因为她是一个姑娘家——?”那个带了点嘲笑。
“那里,那里。有些据一般人说好,而且学生也请求过我,但终于还是作吧,仍然讲 href='9038/im'>《史记》中短篇。……那个姑娘家二十多岁的人,平素又号称风头十足,怎不闻同人相恋呢?”
“嗯,现今这世界,二十多岁的人,除非是不知道那个事,保不定早……”
“当真,会怕早……但愿才子佳人……”这个为女诗人设想到此,似乎已看见了别人在亲嘴的神气祝起福来了。
两人稍稍沉默。若非有两支卷烟同时在狂吸,烟雾绝不会从上横隔孔内跑过这边房中的。他为烟气所呛,又bbr>藏书网咳嗽了。然而明知道这是别人的自由,无法干犯,正同因谈话吵扰他睡眠一样。
不久,又听到那个嫩一点的声音——
“哈哈,如今的诗人!徐诗哲,见过吧?嘴巴尖尖的,样子酸酸的:诗领教了,不给人一点愉快,样子又讨嫌——不过也倒有趣。”
“哈哈,密司忒张说他诗像唱莲花落,哈哈!”
“还有郁什么呢,一个哭像,似乎天天不得意在流眼泪的样子。其实,酒,喝得个不亦乐乎!……哈哈,诗人,哈哈,文人……”
“哈哈哈哈,你不见最近一个出版的启事吗,什么女士为她相好的编什么诗,才子已竟够了!又来女才子一编——哈哈!”
哈哈之中又有烟气从横隔上过来,他又呛咳不止。
依然是那个嫩嗓子——
“都是胡适之作孽,你看他那些诗成什么。”
“然而做官,享名,得利。”这是一个俏皮的回答。
“我想到北大那一次讲演,看到胡适之,老了,颓唐了,吃大烟吧,唔,说不定——”
“有了钱,什么不行?然而他怕只是病,不过纵然也无妨。”
两人均若有所感,微作喟叹,话停止了。大概又有两支美人牌烟点燃了吧,但这次他不咳了。
“……我想这个非杀不可!”这话很轻,他只能听到末后一句。什么事非杀不可?是抢案吧?又听到嫩声气的说:
“ 662f." >是是,勾引女人,做白话诗,真非此不足以整学风而敦礼教!”
看不到两位大师是如此拥护着礼教!然而还不至于杀,然而这也不过是大师愤激之言,然而有些确也可绞但不至于杀头,而且如今刑律只有枪决与绞……他竟可说已同情于两位大师了。
“……他们吧,一些黄鳝泥鳅,没个生毛的。他们据说专捧那位译哲学诗的……可想而知……”这话太轻了,他虽极力张着耳朵去搜寻,结果还不知他们论的捧哲学诗的是什么藏书网社的文人。
“唉唉,下士闻道,但解大笑:无怪乎天天听到这些文人骂 href='1343/im'>《古文观止》是怎么可笑!其实不懂一点妙处,也难——”
“唉唉!中国文学的将来!”
“唉!”
“唉,国家将亡必有——”
由哈哈至于唉唉,一切都沉寂了。
他念着:“上帝啊?何时才把这些虫豸们收去?”睡眠就引他到一个恍惚,美丽,光荣,不闻鸟兽的嗥啼的清静银世界去了。
他梦到有一个软东西亲到他的嘴上,而且很热,于是……
八月二十八于半山亭
棉鞋
我一提起我脚下这一双破棉鞋,就自己可怜起自己来。有个时候,还摩抚着那半磨没的皮底,脱了组织的毛线,前前后后的缝缀处,滴三两颗自吊眼泪。
但往时还只是见棉鞋而怜自己,新来为这棉鞋受了些不合理的侮辱,使我可怜自己外,还十分为它伤心!
棉鞋是去年十二月村弟弟为我买的。那时快到送灶的日子了,我住公寓,无所措其手足。村弟弟见我脚冻得不成样子了,行慷慨挟一套秋季夹洋服,走到平则门西肇恒去,在胖伙计的蔑视下接了三块钱,才跑到大栅栏什么铺去换得一双这么样深灰绒线为面单皮为底的尖头棉鞋。当他左胁下挟了一只,右胁下挟了一只,高高兴兴撞进我窄而霉斋房门时,我正因冷风吹打我脸,吹打我胸,吹打我的一切切无可奈何了,逃进破被中去蜷卧着,是摩挲我为风欺侮而红肿的双脚。
“好了好了,起来看看吧,试一试,——我费了许多神才为你把这暖脚的找来!”村弟弟以为我睡了,大声大气。我第一次用手去与那毛绒面接触时,眼就红润。
村弟知道我的意思。“怎么,不行吗?”故意说笑,“这东西可不能像女人谈什么自由恋爱与恋爱自由了,但你有钱,仍可以任你意去拣选认朋友,不过这时且将就吧……有钱有势的人,找个吧女人算啥事?就是中等人家,做小生意过活的那些人,花个三百两百,娶一门黄花亲,也容易多了!然而我们这双鞋,却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我不愿再听他那些话了,把头藏到被里。
他似乎在做文章似的,不问我听不听,仍然说了一大篇,才讪讪答答转他的农科大学。
这两只棉鞋,第一夜就贴在我的枕头边,我记不清我曾用手去摩抚过若干次!
正月,二月,三月,以至到如今,我不曾与它有一日分离。就是那次私逃出关到锦州时,它也同在身边,参预那次无耻的旅行。
虽说是乘到村弟弟第二次大氅进肇恒时,我又磕得一双单呢鞋。然这只能出门穿穿,至于一进窄而霉斋,我便仍然彳彳亍亍蹋起那个老朋友来。谁一个来见到,问说怎么怎么,这几天还有什么舍不得你脚下那老棉鞋?就忙说地下潮湿,怕足疾,是以用它。这对答是再好没有了,又冠冕,又真实,所以第二第三以至于任何人问到,或进房对我脚下注意时,我必老起脸来把这足疾的道理温习一番。
“怎么哪,棉——”我便接过口来:“不知道吧,可知地下湿咧!”
然而我住处的确也太湿了,也许是命里所招吧,我把房子换来换去,换到最后房子,砖地上还是滑齑齑的,绿色浸润于四角,常如南方雨后的回廊。半年来幸而不听到脚肿脚疼,地上湿气竟爬不上脚杆者,棉鞋之力实多。
磨来磨去,底子与鞋面分家了,用四个子叫声伙计。终年对我烂起脸做出不耐烦样子的伙计,于是把两个手指拈着鞋后跟,出去了,不到半点钟,就可以看见他把鞋从门罅里摔进来。这时我便又可彳亍彳亍,到柜房去接电话,上厕屋去小解,不怕再于人面前,无耻地露出大拇指了。
以先,是左边那只开的端。不久,右边那只沿起例来;又不久,左边一只又从别一个地方生出毛病……直到我出公寓为止;综计起来,左边一只,补鞋匠得了我十二个子,右边也得了我八枚;伙计被我麻烦,算来一总已是五次了,他那烂嘴烂脸的神气,这时我还可以从鞋面上去寻捉。
右边一只,我大前天又自己借得个针缝了两针。
如今的住地,脚下踹得是光生生红漆板,似乎是不必对足疾生害怕了,但我有什么法术去找一双候补者呢?村弟弟去年他的洋服还不能赎出来,秋风又在吹了。此地冷落成了乡里,乡里来来往往,终不过几个现熟人!若是像以前住到城中,每日里还可到马路上去逡巡,邀幸可拾得一个小皮夹,只要夹里有一张五元钞票,同时秋天的袜子也就有了。在这乡里,谁个能无意中掉一个皮夹来让我拾呢?真可怜!希望也无从希望。
但几日来藏书网天气还好,游山之人还多,我的希望还没有死尽,我要在半山亭,或阆风亭,或见心斋,或……不拘那一处:找到我的需要。为使这希望能在日光下证实,我是以每天这里那里满山乱窜。
彳亍彳亍,我拖起我的棉鞋出了住房。先生学生,都为这特异声音注了意,同时眼睛放光,有奇异色,弟兄们哪,这是不雅的事吧?不要笑我,不要批评,我本来不是雅人,假使我出去捉到了我的运气,转身就可以像你们了!
我彳亍彳亍到了图书馆。这是一个拿来遂人参观的大图书馆。一座白色德国式的房子,放了上千本的老版本古书,单看外面,就令人高兴!房子建筑出众,外面又有油漆染红的木栏干。
“想来借几本书。”
“好吧好吧。”管事先生口上说着,眼睛第一下就盯在我脚上。
哈哈,你眼力不错,看到我脚上东西了吗——我心里想起好笑。
我有点恨眼睛,就故意索性把底子擦到楼板上,使它发出些足以使管事不舒畅,打饱嗝,发恶心的声气来。他他他,不但脸上露出难看的憎嫌意思,甚至于身也拘挛起来了。……你们帮他想想:看除了赶紧为我把书检出外,有什么能力驱逐我赶快出图书馆吗?
见心斋泉水澈清极了,流动的玻璃,只是流动。我希望是不在“见心”的,故水声在我听来,只像个乡下老婆子半夜絮语唠叨。也许是我耳朵太不行了,许多人又说这泉声是音乐。
泉声虽无味,但不讨人嫌恶;比起我住房隔壁那些先生们每夜谈文论艺,似乎这老婆子唠叨又还彻底一点。因此我在证明皮夹无望以后仍然坐下来。
我把右腿跷起,敲动我的膝盖骨,摇摇摇摇,念刚借来的《白氏长庆集》。
……蠢蠢水族中,无用者虾蟆。形秽肌肉腥,出没于泥沙。六月七月交,时雨正滂沱,虾蟆得其志,快乐无以加!地既蕃其生,使之族类多;天又与其声,得以相喧哗……
白翁这首和张十六虾蟆诗,摘记下来,如今还有很多用处。想不到那个时候,就有这么许多讨人厌烦聒人耳朵的小东西了!
如今的北京城,大致是六月雨吧,虾蟆也真不少!必是爱听鼓吹雨部的人太多,而许多诗人又自己混进了虾蟆队里,所以就不见到谁一个再来和虾蟆诗了。
来了两个游客,到泉边来见他自己的心。一老一少;少的有二十多岁,老的有两个二十多岁。虽然我全身在我自己估价,简直是比脚下一只棉鞋还不如;但无意思的骄矜使我伟大起来,而且老的面孔竟如一个熟桃子般和气可爱,故当他近身时,我把脸弄成和柔样子,表示一个亲善的微笑。
“喔,这里看书是好极了!”
老者误会我了,我那里是来看书呢,心里好笑,然而我不能打哈哈。
他又说:“《长庆集》,这四部丛刊本吧?”是四川人口气。
“对了。”
“版本很好。”他左胁的文明杖移到右手,左手挪出空来翻看我的书。
“也不很好;有些还可以,有些极糟。”这时我可用得着上湖南腔了。
于是,他坐下,我坐下,攀谈起来。天上地下,我的语似乎略略引起了站在旁边少年的诧异。不幸的是我脚大大方方跷起时,两只大棉鞋同时入到老少两人的眼里。富有诗意潇洒少年,很小心的走到池的那旁去问老者,老者也太老实了,便乱为我估价!我若当时只说是个游山领导人,想少年对于我棉鞋就不会看出什么文章了。并且也许那么充一次领导人,一双新鞋会到少年衣袋中跃出来。
我有点悔恨,竟眼看到他们慢步踱出门去。
到了夜里,日头刚沉过山后去,天上罩了些灰色云。远山还亮着,又没有风,总不会有雨吧!
我追赶我的命运,无聊无赖地又从旅馆这面大路一歪一拐上到半山亭。路上只碰到三个短衣汉子,肩扛锄头,腰悬烟袋,口上哼哼唧唧唱些不知名的歌曲;这是归家休息去的工人,非赏西山晚景的先生。其无意于天上的云,远村的烟,同我一样。
到了,不差三丈远近。在那边,门洞旁,有件东西,使我脚步停顿。这是两个约略相等的影子,像贴拢去样子并行着。这不是鬼,分明有唧哝声音。然而我有点怕。半为夜神吞噬的朦胧下,阴阴沉沉的门洞前,两支有热无光的火炬在燃烧;在混和,我平生怕着的东西,也没有比这为更可怕的了!
那一个,稀微可以从草帽的白轮廓看出是男的那一个,头更逼近了另一个。“呵哈,你们亲起嘴来了呀!”我鞋底在脚下响起来。
毕竟是姑娘家耳朵好,当第二次戴白草帽那个下颏送过去时,她忙拒开,且回过头来。这时那个嫩脸会红到成适才落掉的霞样,那是无疑的事。但她也过于小心了,其实近视眼所见到的,亦不过如斯而已。
落到我眼中的东西,如像砂子,蒺藜,痒在眼里,痛在心里。我不久就明了了我的义务,是应当立刻退开。
——一对有福的人啊!放心吧,再不会有人来搅动你们了。前些是他的不经意,冲撞了你们,请不要多心!今天月亮是不会即出来的,除了星光就只是萤火。在这样温柔静寂的地方,尽管搂抱,任其量亲你们的嘴,到磨尽你们的热为止;尽管搂抱,做你们最后所应做的事;任其量撼动你们的身躯,到磨尽你们的热为止。
他悄悄的逃下来了。
棉鞋还未脱去的人,当然不应去羡慕别人。
天是更黑下来了。眼睛昏瞀的我,五步外,分不出对面来人属谁。看看挨身了,暂时都不走动。
“唔哈,沈,你怎么?”是我们的上司,教育股股长先生。
他用他手上那枝小打狗棒敲打我的鞋子,我以为他是问我这夜里到山上怎么。或是脸上颜色怎么。但接着他又打了我鞋子一下:
“怎么,鞋子——”意思是怎么不扯上,不雅观,我领会了。
“烂通底了,”我只好涎脸说话,“莫有买鞋的能力,所以——”
他不让我说完,笑了笑,就先走了。至于我为什么要把这些话说给上司听呢?过后我自己也思想不出第二个较好的结论,只是,因为对上司不能说别种俏皮话,而且也开不得玩笑,所以才——大致是天做的戏谑吧,太黑暗了,分不出我脚上是什么一种鞋,使我上司但从鞋的彳亍彳亍怪声音上断定我的罪过,不但不原谅我的鞋底苦衷,临行给我那个微笑,竟以为我有意不雅观。不雅是对的。但是,上司!你要我怎么个雅法呢?我样子固然还年青,很能充斯文,摇摇摆摆来走路:然而我是个不中用的人,没有多钱的父亲;把钱来使我受教育。不读过书的人,要想像其他先生们那么文明儒雅,怎么做得到呢?
上司黑影消失在烟雾里,只剩下橐橐靴声气,我就为我棉鞋伤起心来。……怎么如今还要上司拿打狗棒来吓你打你呢?把你抛头露面,出非其时,让昨天女校门口那两个年青姑娘眼睛底褒贬,我心里就难受极了!昨日阆风亭上那女人,不是见到你就跑去!若不屑为伍的忙走开了?上司的打狗棒,若当作文明杖用,能代表他自己的文明就够了;若当作教鞭用,那么挨打的只是那些不安分于圈牢里的公母绵羊;若是防狗咬,也只能于啃他脚杆以后那匹狗得几下报酬……无论何种用法,你都不该受他那两三次无端敲击!呵呵,我的可怜的鞋子啊!你命运也太差了!为甚当日陈列大而发光的玻璃橱柜时,几多人拣选,却不把你买去,独跑到我这穷人身边来,教你受许..多不应受的辛苦,吃几多不应吃的泥浆,尽女人们无端侮辱,还要被别人屡次来敲打呢?呵呵,可怜的鞋子啊!我的同命运的鞋子啊!
…………
九月五日于西山静宜园四楼
重君
中秋节渐渐迫近了,无聊的愁绪,也正像今年过去的日子样,越积越多。
他如今是毕业了。
毕业这两个字,在家庭看来,儿子有了升官发财的凭据了,是一个愉快的希望。他自己呢,毕业对他只是一种恐吓。他觉得毕业的后面,紧跟接着脚的就是生活。生活,谁不为生活吓得全身战栗呢?不为生活两个字愣着的,怕只有那类用马车送来接去上学的小姐少爷吧。至于像重这一类人,对生活还不只有张口结舌的……
然而怕也是枉然,这正像新娘子待过门时样,公婆是终究要见的。把毕业论,在一间隔壁时之有个胖子咳嗽与大笑的宿舍,写了三个整夜,爬出了学校的牢狱,他就跌进生活竞争的人海中了。
一切陌生。一切倒也新鲜,北河沿空气凉凉的,每日中就呼吸着河沿的空气,候相识的师长们介绍事业的信。
自学校搬到这阴阴沉沉的一间大房子来,如今又有了一个礼拜。一个礼拜,就是整整的七日呀!这七个整日中他做了些什么事呢?什么也不,到河沿柳树下去呼吸了如所量的凉湿空气外,他只做了些梦。
心想着:事情若妥贴,就在这里住下去也得了。房子虽然嫌它太大了一点,然而地上把席子铺起,席子上再来一床值三十元的毯子,(到小市去买便宜点。)租了点家具来,床就买一铺硬木的,硬木床值十二块钱的也很好了。在左边角上安置一个洋炉子,到冬天不上公事房时,就一个人或找个……那就更其妙不可言!壁上是非得另行找裱糊匠来裱一道不可的,这最多不过花三元而已。买一个桌上电灯,夜间看书也方便许多,要它熄就熄,省得又夜夜唤伙计。壁上裱过后还得找些东西来装饰一下,(这就有点为难了!)还是挂中国画吧,中国画来得雅致一点,且庆表兄的山水是有名了的,只要他画一幅长单条,单条两旁配副用有正出卖的影印对联就有了……
心想着,事情至少是有八十块吧。公寓中就算是二十块,还得有六十块来自由支配。第一个月房中无从布置,但到十月间,无论如何总也能如意吧……
然而到如今是七天了,事业妥贴点的信还没有来。
梦还是在做着。
第八天一个早上,重君从别一个境界里把神志恢复转来了。
慢慢的从床上爬起来,从床上爬起来第二步应做的工夫,却是披衣。眼睛睁开一点,第一眼见到的,就是掉下那一双很浪漫的拉斜侧卧着的白鞋。
“你要什么时候,才能躲到网篮里去,不致我一见你就懊丧?”
其实第一天第二天……第一眼见到的,总是那一双破白番布鞋。果 771f." >真是不愿见到时,起床后一举手,也就把它掷到床下去了,然而这在重起身后,似乎又忘了似的,必得让次日早上又来丧气。
桌子上,一本张着口像在打哈欠的英文袖珍字典,是第二个同房的入到眼中的朋友。这使人顶不高兴,正同地下那双白鞋一样。又窗角上进来一线白光,白光中有些小东小西在舞蹈,也很分明。回过头来,那一个横七竖八的书本散乱着的小bbr>方桌上,都像吃醉了酒的样子,不成规矩的书册,还有一封信,被挤到桌边,快要跌到地下去了……
白鞋,字典,阳光中舞蹈着的微尘,吃醉酒了的书,被书挤得快要跌下去了的信,使他不搭然倒到床上去了!
没有法子睡去,顶棚上雨的渍痕,黄色,看了许久,像是什么吴缶翁大写的荷花样子。
“隔壁那对东西还不醒呀!”听着了床上的反侧辗转摇轧声,他又记起邻房的那一对少年恋着的伴侣了。
昨天早上,像这时候,我们的重君,也正是这样垂头丧气的伏在自己床上,隔壁一些唧唧哝哝隐约可99lib?听到的嘲谑,曾使他入了迷。
“七点都莫到,慌什么——”男子的话,为一种振衣声混乱着。
“……讨厌,又要破坏定规!”像是略嗔的神气。
“把以后的规则改为八点就有了!左右八点——”
“课——”
“纵或那边缺课,这边得同你……”
“嗤!”接着便像有一种惩罚施诸男子。
“喔,莫闹,起来起来!”
“拧你的……”
接着是振衣,又闻两个混合着的低笑,旋闻男子拖鞋声响到南院南端去了。
……拧些什么?嘴巴吧。
……说是“那边缺课,这边得同你……”同些什么?大概是说同到她睡,或同到她……所以得来的惩罚就是拧了。
……阿阿,一个软软的身体,身上光光的,什么也无!顶着自己胸脯的,是一对未出胎羊羔样跳动着的乳。而自己两只手围拢去的结果,就有段比绵花还软的温温的肉体在搂箍中伏贴着。
摹拟着那女子的形声,自己就像是那个男子,那女子就成了自己的妇人了。那时的房中呢?地毯的确已铺在地下了,白鞋子不消说是早已无影无踪。在腰圆形的大梳妆镜旁,正有盆小小金桂在开了许多簇攒着的小花,安置桂花盆子的,是一个约两尺来高的檀木架子。
床是值十二元的白木床,然而床上那两条湖黄色绸被同一对挑花大鸭绒枕配置得极其相称,故床也并不见得寒村。
两个人就并头睡在那铺床上,是夜间,电灯在绿丝绸罩下放光,房中空气似乎也极温暖。
“……”
“……”
(又复将旧梦重温一道)
“怎么你这样肥!”以手摩摩之,由颊至头至肩至胸,停在那一对羊羔上面。
假定那边答复就只是“嗤……”一声笑。
也得罚她,于是嘴送过去,在那白白的脂肪充满了的颊上就是一下。
再把嘴略歪一点,舌子在心里是跳跳的。
“……”心就跳得更凶。
“还咳着呢。”并不是怕别房人听到,但声音却轻到比喘时还低。然而一个一个字入到自己的心中。
“你看你——”是她的,有一个手指头在自己发烧的瘦颊上刮磨着,自己就略略有点害羞了,因了羞惭,猛然张大起口,如像当真要咬她那个刮过自己脸庞的手指一下似的。
手在自己口中了,然而不咬,只轻轻的用牙齿抵着。
“就用劲咬吧。”她一点不怕,也不想把手指头缩回。
“你看你手那么小。”
“你手的确太大了。”她眼睑闭合着。
“然而比你大多了。”逗她玩着手上一个把戏,“看,看!上打冬冬鼓,下打鼓冬冬:两边一……”
她也学着。并且比起自己来活泼多了。
“看,重!那有什么巧?看,看,你看呀!”她且接着念了那一句半口诀。
嘲弄的说这是三岁小孩子也会的,自己于是乎完全失败了。
研究那一双细长的眉毛。
“又做出那怪模样。”她把头偏过去了。
“来,来,我会看相!”扳她的头如前相对。
“那你怎么不去挂一块相命牌子,也好每天找点生意?”
“我看你相上有五男二女……”
口被捂住了,然而她像想住了什么似的,把手移到自己的肩上。
又把她的手握住。“他们许多人说我的手像女人的,若我的手像女人的,你的真只好说是小孩子的!>..你看你这手,捏拢来让你打十拳也不会痛。”
她还是像在想什么事,不理会到。
“小孩子,说话呀!”用手摩到她那边刚吻过的颊上,“雅歌上说:你的嘴里有蜜,你的眼睛是……”
“让你一个人说。”
“那得用心来听我背诵雅歌赞美你——不准再想什么。”
“我想……我想我们这个月那八十块钱开销的法子。”
“把那一百块钱稿费取来,闹闹热热来过一个中秋也够了。”
“那你以前又说是那一百块钱没有希望!”
“诓你!”望着了她那个粉稣稣的颈脖。“宝贝——”口又被捂住了。
“又那么肉麻,‘宝贝’,谁是你的宝贝?”
推她手捎用力就推开了。“好好,宝贝——”
“再就拧你的嘴巴!”嘴是拧住了,旋即放下。
“我说你是我的宝姐姐!”
把头还扳得更近一点:“宝姐姐,我想中秋节把我们这一百八十块钱划出六十块来,为你卖一串颈上的装饰,不然也辜负了这么一个好脖颈。”
“有六十块钱的装饰,就增加了我脖颈的光荣?”
“然而更要美丽一点,却实在。两年前,那个时候,初初从学校出来,穷得要命,然而穷作乐,得了钱就喝酒看电影。其实到真光去消磨日子,那时所看的就是女人那个白白的脸子与脖颈。脖颈上有一圈珠子或是花边的,总觉得格外动人。”
“看女人,性的卑劣,男子的通病。”她说。
“你不知道,电影场,那一个不是感到性的饥饿才去花钱?他们把眼光屈折着,去搜索身前左右人丛中的标致脸孔。从这中也能得到种满足。”抚着她的散乱在额间的短发。
“别人喜欢看你们女人,也只怪你们女人太好看了!”
若不愿意再听的样子,她眼睛又合着如睡去了。
另外又想起了一个题目。
“呆,呆。”用手在她眼边晃动。
“怎么这样无聊,无张无李来这许多闲话。我要睡了,莫……”她眼睛还是闭着。头发拂到眼睛上了,得用手帮她理到两旁去。
“你看,我的头发其实比你,还长点!”
她的气正吹在自己颊上,自言自语也无力了,然而又不能一时睡着。
若另是一个早上似的把他从梦中弄醒!南院中,正有一个扫帚轻轻的拂动着。
自己的心上也像同样有个扫帚在拂动。
眼睛睁开来,吴缶翁的大写荷花还在。白鞋,字典,吃醉酒了的书,快要跌到地下了的信,一切一切,初无变动。在阳光中舞蹈的微尘却不见了,窗子上正挂了一片方块形的朝阳。
“这是一种什么生>活?”心中血凝结的样子,叹了一口气。
眼泪正滴在适间摹拟那梦里青花白白脖颈的棉被上。
十月在北京
一个晚会
一个晚会,七月某日,在西城某学校,大家高高兴兴的来举行,有些人,甚至于牺牲了一餐白食,一次玩耍,都来到会场中。这会场,就是平日专为那类嘴边已有了发青的胡子教授们而预备的,会场的台子上藤椅,便坐过了不能数的许多“名教授名人”。我得先说明今天大会的意义,今天是,为欢迎一个年青的新从南边北来的文学者,会场全体,为花纸电灯,点缀得异样热闹起来了。壁上的钟,响过七下后,外面的天,还正发着乌青的光,太太小姐们,许多还正才从电影场跑到市场去买点心吃冰激淋的时候,会场的一个入口,就流进了四个会场执事人。年青,标致,那是不消说的,凡是招待员总不会要麻子或有别的脸相奇古的人去充当,因为假若这会场是一个图画展览会场时,招待员,便也是艺术品之一件。他们是身子收拾得整整齐齐。且发香,襟边白绫子狭条写了字,脸庞儿胖白可爱,嘴唇适宜于与人亲嘴。
他们流进会场时,是先像在讨论什么,但立时就分开了,一个人走到讲台边去,把电灯机关一扳,场中全体便光明起来。
讲台 4e0a." >上,四张有靠背的藤椅,大大方方,构成一字,各不相下的样儿,后面一块黑板,漆灰剥落处,见出疮疤样白点。
黑板上,留有拦着灯光紫藤花样的花纸影子,纸条在一种微风中打着秋千,影子也在摇晃。场中各座位上,还是全空,那些花纸条影子,在木长条凳的座位上椅靠上移动的,也颇多颇多。
过了一些时间,就是说一个招待员,从身上一个白铜烟夹里取出烟来燃吸到约有了一半的时间,入口处,便陆陆续续的来了许多各样脸相各样衣衫的听讲人来了。进到场中,这一批一批的人,便立时散开,消失到前排的椅子靠背里,仅余下一个回旋转着的头,互相可以见着。他们又颇自然的把帽子从头上取下来。也据了一个空位。有些人,脸上便也印了些悬挂在头上那类花纸条的影子。
壁上一个钟,慢慢的在走着。
人越来越多了。忙着向各方应付的执事人的头,便是那么这边那边不息的略像一个傀儡模样的把它点起来。且手,也时时扬起。见到一个女人,从入口处进来,便加了脚下的速度,赶了过去,在一种谄媚的不忠厚的微笑里,出源于性欲上的微笑里,为女人找了座位。
不久,前十多排的人头,便已繁密的种满到椅靠上了,后排的后座,也时时刻刻添上了人。
大家随意谈着笑着,用期待电影或跳舞开场的心情去期待这年青人在台上出现。
七点一刻了。
从后面一点,离讲台略远一点的地方,一个年青的怯怯的汉子,坐在那里,欣赏着场中的热闹。身上肮脏,衣是灰色,一个半藏在椅靠间的头,散乱的发,正如同一堆干的水藻。这是一个什么人呢?谁也不去注意。虽然大家在这时,有得是空闲,但人家利用这空闲去讨论今天行将上台给大家看看脸相的那人去了,招待员,则因了眼睛的视线略高了一点,这小小的生物,竟没有注意到。
他身子是那么小,伸起头来,还是不能不为那些椅子靠背吞去一半。别人纵是注意,远远的,也只能见到那么半个露出在椅子靠背的有长的散发的小头吧。当他抬起头来时,这里那里,便发现许多如一个包头菌散乱着短短头发的女人的脑袋。他便微微的在嘴上漾了笑的痕迹。
一切的表示,都是为他。别人是渴望到见他一面。别人是预备了用一个诚诚实实的心来在他的讲演中让那类动人话语来撼动的。大家的掌,是专像为他而生的,只要一上台,就会不约而同的来狂拍。别人丢了更好的约会,就是全为得是来看他一面。女人,这么多女人,就是他平日的崇拜者。这会是为了他一人而开的!
少年,在一种光荣的期待中,心是跳到几乎不能支持了。他又担心,又害怕,不知果真一到壁上的钟打了八点时,自己应当怎么办。就是那么腼腼腆腆的走到台上去吧,是否到时有这气力,那很难讲。讲台上,有靠背的一列藤椅子,有一张,不拘那一张,便是为他而预备的,但当他一进场时,见到场中那种严肃样子,虽想努了力就不客气奔上去,但,一个害羞的心思,竟先他的脚步,到了心头,于是气就馁了下来,把身子塞到这后排一个空座上了。坐下后,他希望一个什么熟一点的人来,为他解一下围。但把头从椅子靠背中举起,回旋的结果,却是失望。这里那里,搜索出类乎相识的脑袋却是多,但并无一个是对。
一群人,在期待中,正都是极其无聊,当这个那个,发见这样一个小小的极其可笑的脑袋时,大家便把视线集中寄托到这小小生物上面了。这一来,惶恐是在森森冷冷的目光下骤然增加了许多,因此他更其不自在起来。
把头缩下后,便听到别一较近处有人在研究自己。
“一个足以代表中国文化的头!”话句是很轻。
他小心又小心回过头去检察那讥笑他的人,一个圆圆的白脸,去他约有三排左右。虽然是不安,但当他见到这人一种志诚心在那里期待认识的便是自己,他便原谅这人了。
“朋友,”他轻轻的自言自语,“谢谢你今天的诚意!”
他又想若是这时即走过去,在那人耳朵边说所笑的就是所盼望的那人时,这圆脸少年,一个惭愧抓住了心,又不知如何的在脸上表示他的高兴他的不安!结果是恐怕圆脸人害了羞会跑去,所以单是想着罢了。
少年是文学者,用了孩子样忠实刀子样锋利的眼光,对近代社会方面,有了公正的评判,他的独断又得了许多各方的同情,因此,名字却超了生活,一天一天扩大着了,一半是这学术团体,各个人都想看看这少年的脸相,因此在函面上堆了一堆近乎谀词的话语,又因了平时的诚实,觉不知应怎样拒绝是应当,所以就为这团体用口上的热情抓来讲演了。
从早上起,把上到再上,应有的谦卑一点的谢词,他就温习得极其熟习了,且计划,一到了会场,就去同执事人接洽。自己就老老实实让执事人引到台上去。在一种不知所措的情形中,把欢迎的掌声接受后,就开端照到所拟好了的讲稿大谈起来。不过,当他进到场中时,所预备的计划,却为场中花纸电灯撞破了。这时,既是那么坐到这普通来宾席上,只有重新蓄养了勇气,待到主席把自己介绍给大家后,再努力爬上台去!
时间是只剩下三十分。熟人,在他的几度搜索下,还是不曾见到一个。渐渐的,前前后后人越来越多了。台子上,一个听差之类,且把台前桌子上两盆淡红晚香玉之间位置了一个金花茶壶。
他又把头四向去旋转。
这一次的结果,是使他发见了另一回事情。自己的身分,在别人,对他似乎是起了小小的歧异了。场之中,座位的空虚,已渐来渐少,且从入口流进来的人还是多,但,在他座位的附近一列空处,却还是并无一个人。……这真不对!我不上台,则这些人都不大好意思坐拢来……想着时,心中就觉得抱歉万分。
其实,是别人见了他的脏模样,拒绝得远下来了。然而他不知。
来了四五个小姐们,一进会场,似乎就见到了这一方面的空处,奔了过来。当一到从木条子靠背中检察出那靠小小的头时,却立时又远远的走到后边去了。因了别的一个笑声,他反过头来,才见到从近身返身走去的小姐们。
……呀,又是几个因了我不便坐拢来的米斯!
于是,又想起抱歉的事来。在莫可奈何中时间移得距八点只差十五分左右。“我应得做些什么?”这疑问,在心中提出后,便知道这时除了应静候主席介绍以外——只是应抓着自己一点胆子,好莫到时害羞红脸。
胆子,消失到一切炫耀中,要找,也找不回了,只好用手去抓理自己头上的发。
为的是那些小姐们,上前而又退下的结果。引起了大家的心中蓄着可笑的小头的模样。这里那里,便又重新有了兴趣,把视线远远的抛到这少年身边来了。在这中,他惶遽成了一个小孩,正如在一群角儿尖尖的公羊前,一样无所措。
退下的小姐们,到近墙处为止,成排的用了墙作从后面突如其来的拥挤防御线,一个年纪较稚小的,用手指向少年这一边:“一个怪物,真吓我一跳!”那吓了她一跳的怪物,头是正掉过来,便见到那一只带有一粒宝石戒指的手遥向自己相指。
“这样一个颇为慎重的大会,”少女见到回过来的小脑袋后,得了一个新的99lib.厌恶。“难道都不限制一下,让这一类人也来参预么?”
同伴是微微的在笑。
“这是招待员的责任。”另一个女人说。
“也许是他也有与我们同样的诚心来到这里。”
“我听到是今天有密司周来唱他的诗,且为我们介绍洪的文艺思想才来的。”
“那怪物恐怕还只是想到会场来歇憩,或刷一点东西才到此的!”
“招待员真也应负一点责任。”女人中有第二次提到招待员的。
关于招待员,似乎这时正在那里尽他的责任!其中之一个,一个二十多几岁的大孩子,浅灰的洋服,硬领子雪白,腰微弯,才刮的脸孔,极其干净,脸儿白白的,鼻子颇小,胸前用针撇了一个狭长白绫子条子,这时正同一个中年长衫人在讨论什么,头是歪了偏重到右边来,以背据了柱子。一个细致可爱的面孔,像是要笑,但不就笑,于是口角就向两腮锁紧上翘,那形象,令人想起捏粉粑粑的那类粉人儿面孔。
那顶年青的女人,见到了招待员襟前的绫子,想起责任的话,便离了同伴,向招待员这方面走来了。
“我们请先生为找一个座位?”女人媚媚的说,说了,且复用那小小的纤白手去整理那额际的发,那颗发光的戒指,第二次,进到招待员眼中。
“好好好。”他就用本来想笑但又不即笑的脸添上了一分和气,把头迎了女人点着。
“我为米斯去找,”用眼睛重新刷视场中一道,“那中间还不错吧。”
女人,随到招待员身后,走近少年了:“正因为,有了这样一个先生(以手指指少年),大家都不敢近他,看样子,身上正还有病!”
“喔,那还了得!”说着,就扑上前去,身子的姿式是极美。
少年正温习着讲词。
招待员,在一个女人面前,知道显出责任心与侠义心是自己应取的手段,于是扑上前去的结果,是一手抓到了少年肩膊:“先生,请到那一边去吧,这里是女士们的座位!”且用力撼动,待到少年极其可怜的眼睛瞧着他时,他就做出一个极不高兴的异常庄严尊贵的脸相给少年看。
“我就乘到这时走上台去……”想着,就起身向前走去。
“呀,不对!”招待员第二次捞住了他的膀子。“怎么那样不听话咧,是这边!前面,是不能让人随便那么走的!”少年,膀子被人捞着,被推推扯扯的送到后面僻处一个空座上后,这一边,五个小姐们,已把丝手巾在他先前那一列空座上抖着坐下了。
“先生,这会是为我……”想向招待员说一句,给他一个惊愕。但招待员却接过口去,“这会原是公开的,并不是为某一个人,我知道了,虽先来,但那一列是特别为本会女会员们而设的,先生在这个地方是很合宜了,安静点吧。”
想再说一句,“那就让我到台上去坐!”那个青年招待员的背影,却一下就消失到许多椅子中间了。
那一方,刚坐下去的一群小姐们,还在讨论着各人印象中的怪物地位。
“是一个什么人?学生,总不至于那样吧。”
“怕是一个疯子。”
“我以为他是害痨病。”
“疯子我一见了就心跳,害痨病会传染给人。”
“我却不怕疯子,人是这么多。”
“两样我都怕。”
“我怕这会场中人的钱包要随了这人飞去。”
“招待员,太不负责了。”
“也幸亏——”年青那女人,为要研究少年是疯子还是害痨病的原故,是以把头反转去,在那远远的角落里发现,幸亏招待员为轰走那个少年了。
少年是默默坐着,在一切误解中原谅着一切人对他的失敬处。
他想到,招待员,为要使女人得到较前的位子,好看见他更明白一点,这原是尊敬他。女人们,必欲把他赶走,也是因为对他生了仰企心而来。且想一切刚才像是用轻蔑眼色望过他的,这一类人若知道是他,会都要生出许多惭愧,等一下,会将用更其狂热的掌声来忏悔。……不知,那并不是过失!待下他们会知道的,只要几分钟后!……想着,笑了。
到了八点钟,会场人已满了,主席都搓手,盼望中的少年还不见来。会场外,一个校役,手上摇着开会的铃子,沿到会场窗子下走去。铃子声音消失时,全场人心,为着期待着的一件事情,即时可以发现,心全给紧张成一条绷着的弦样了。
大家重复把座位来端正,男人从口袋里掏出洒有香水的小手幅子抹汗水,女人对到手上的小小镜子理发。
前面第二排,一个类似新闻记者的人,光光的头,瘦瘦的脸子,从身上把一个记事本子取出后,又从襟上拔下自来水笔来记录今天开会以前会场中一切事。
一些女人,相互在低低耳语。
一些平日曾极其仰慕过少年的人,正在搓着手掌,准备到打。
一些招待员,一种闲静样子,倚在墙边柱边,目光是四处乱飞,随意欣赏着女人。
两个美术专门学校的女生,速写簿已搁到膝头上了。
我们的怯少年呢,所坐的是墙边,一只三只腿的椅子,幸得是一面靠墙,自己又小心把全身重量维持到实在地方,才不至于倾跌。到铃子响动时,他把一只手按到胸部,手与心,同时在一种兴奋中颤抖,拘挛。要自己镇静一点,好上台时不至于笑话起见,他把温习着讲 8bcd." >词的工作停顿了。他这时便想到未来的光荣,以及比光荣还需要的物质获得。因了这会场,有着许多女人来听讲,他便把自己平日在白日里做梦铸成的女人全神的偶像影子,来从这一群女人中找到可以安置的下的那个人。会场的一切,在他看来,正如一个拳大的梦境,虽然并不朦胧,却是正如同梦样的热闹。
“呀,诸位,”从讲台边一个门口,出来了一个人,到了台上,那人,正如在团体中至少有过二十次主席以上的经验,在一阵.欢迎掌声平静后,就致其开会词来,“今天我们得洪先生来到敝会讲演,我们的荣幸,是非常的荣幸!”
大家又是一顿巴掌。
“我们都用一种热诚,希望这位青年给我启示一个应走的方向……”开会大意在主席叱咤演说中间断着热闹掌声里说完时,壁钟,过八点十分了。
少年,当听到主席说到如何的用了全体的诚心,才请得洪先生到时,人是感动到要流出泪来了。看到大家拍掌,也不因不由的随到别人狂拍。心中有一种酸楚,又有一种感谢,又颇快乐,又惶恐。说到,先生在信上答复了我们,说是无论如何总能于八点以前到会,这时,是时候了,我们可敬的先生,还不见来,是因为病了么,还是因为有别的事务系累?真可念!……到这里,他是忍不住了,就想站起身来,致一句歉词。但又觉应得让一个熟人在人丛中发现他后,再走上去,也省得给全会场人一个惊愕,于是便重复坐正了。
“想洪先生,不会失我们约的,或者早已到了会!”少年,听到这时,脸色全变。
走上台去,是时候了呀!于是,把身子努力拔了起来。不过,刚一起身,后面一个人,就嘘的一声,他,在这一嘘中,力量又不知道跑到那里去了。颓然坐下来,心中又感激又不平的头掉过去,极其可怜的去望那发哨子的人的座位。那个人,正为他起身深怕妨碍了他瞻仰讲演人的视线,全不知所候的就是眼前这个人,他且预期打了哨子后少年的头必要回过来,还是妨碍他的事,因此先就做成一个很觉憎嫌的脸,眉目间把一些不高兴,鄙夷,以及种种不好神气都放进去。少年见到这样一张烂脸,轻轻的放了一口气。“这也是对我人格上的诚敬!恨我的就是极其爱我的,因为脏,所以误会!”他又把这人饶恕了。
“我可以和他谈两句。”不能自已的,他又回过头去。那汉子,正感到期待中的焦躁,当少年脸向自己时,却想打这少年头上一拳,乃更其毒恶的看了少年一眼。这一眼,要在平时少年受来,就也有一拳的力量了,但这时,少年却感谢他的好意。
“这是误会,这是一个可笑的误会,朋友,你等一下会知道吧。”把话故意自言自语的说给别人听了,偷偷的斜睇下,见到一张脸在枭样的冷笑。
“招待员吃冤枉饭!”那汉子也自言自语故意把话使隔座听到,是一个四川人口音。
少年就听到另外一个人说:“什么鬼都来了!还说责任。”
的确,招待员的责任!把一个陌生人请来,竟不能认识,且复由自己去驱逐到那一个角落去坐!
讲台上,新来了两个年青女人,白的裙裳,把大家的眼睛都吸住。这即是本日会场秩序单所谓介绍讲演人诗歌的两位女士。谁一个是这年青的洪先生的太太或准太太?座位上,大家便胡猜起来了。到后像是多数在一种小小争持下都同意了那左边座上女人,这因为是左边座上女人更年青更美。
女人,手上各拿了一束稿之类,到了台上后,听到下面间时而起的略近于玩笑的掌声,大致是想了别的什么事,坐下后,脸忽儿红起来,不久,又从讲台旁那个小门走去了。
主席又起立。
“诸位,这时我们可敬的洪先生还不见来,这原故不知是怎样。或者是洪先生不屑来此吧,我想是不会有的。先生和我们虽是很生,但我们对先生一番诚意,先生是总很能了解的。刚才打了一个电话,要听差去问问洪先生住处,公寓中,却又说先生已早来了,这不知何故。先生不来,真是我们少幸福。无从来亲炙先生言论与丰彩,想大家都觉得是失望……”
少年,忍不能再忍了,奋然立起身来,后面那汉子,凶凶的,从后面伸出一只大手来,按着了他。“先生,安静一点吧。再是这样,会要请先生出去了!”
少年,对那汉子脸红起,脸上且是微笑,“朋友,这是一个误会,你不能用较和气一点的眼光看我么?”
那汉子却是不齿。
“我们是朋友咧。”他结结巴巴同那汉子攀谈。
“鬼同你是朋友!”
他还想再说一句,但汉子的脸已朝到另一个方向去了。
他又起立。
“招待员!招待员!”汉子竟大喊起来。他又复坐下了。
另一个长衫招待员,挥着扇子走到汉子这边。
汉子愤愤的说:“请问这先生,是什么意思,要屡屡站起妨碍别人的眼睛!”
少年呐呐的:“我,我是为人请……”
“我们得请招待员为大家把这先生请出去,倘若是鬼请了他来的话!”另一个与汉子同一列的汉子说。
“好好,诸位忍受一点吧;——先生,请你也不必再那么站起来。”招待员,又扬了手请别个座上人坐下,“诸位,并没有事,大家安静一点吧,我们可敬的洪先生,再等一会儿就会要来了!”
全场的头,为汉子大声的喊嚷,已全掉到这一方来了。这边的交涉时,大家听到另一汉子说是要请少年出去的话,于是喊“好”喊“赞成”的就这里那里都是。且各处有哨子在嘘,各处在对少年加以混乱的威吓攻击。
“赶出去!赶出去!”少年听到这些好话,就出于对他怀了敬心来听讲演的青年人口中,头像昏了,忙用两只手去掩了耳朵。
汉子有了得意的颜色。
主席又在台上开口了。
“请大家安静一点吧,没有事!没有事!我们所敬爱的洪先生会要来了!请大家不要起身,安安静静坐一下,不然,我们的洪先生见到这样子,会也要笑话!”
少年又起身,仍然是一只有力多毛的大手,从后面伸出把他按下。“你干吗?”
他嚅嚅嗫嗫说:“朋友,请放我,我要走了!”汉子的手,立时即松开。
他站起来四处一望。许多黑头发下隐藏着的圆的大黑亮眼睛,也正望着他这一边。他冷冷的又很伤心的做了一个微笑,一折身把身子陷灭到会场入口处那一堆人中间去了。
汉子见少年离了座位时,像心上卸除了多少担负的样子,重重的嘘了一口气,脸是即刻变成愉快和平了。一些年青人,见到少年在身旁挤出去,远一点的便打着哨子相送,近一点的且故意从后面捏扯他的衣襟。女小姐们,也像减了去一件可憎东西一样。一团灰色的影子,终于出了会场了!这一群傻子,就是那么于不知不觉间,把他们所等的人,于一种对乞丐,小偷,或竟像生了癞子的小狗,那种嫌憎轻蔑的感情中,打发他离了会场而他去。
“诸位,索性再等一会吧,时间才八点四十五分。”大家用鼓掌来同情主席所提的议,于是仍然等候下来。
赶逐了少年的那汉子,对坐旁一人说:“怕是不会来了,真是我们无福一聆这位先生的谈吐!”
“要他来的不来,不要他来的却费了许大的力才能赶去!”另一个人同汉子接谈。
汉子想到适间那一个小生物,就笑了。
那人也笑。
“无论如何,到十点也不为晚!”一个女人同身边女伴说。
“我们还可以听密司周读诗。”同伴那么应。
有人失了眠已在打盹。
另外,一个记者,摸挲他已把片上好,只预备把镁丝一燃,就来拍照的摄影匣。把预备燃点镁丝的火柴,划来吸了烟,烟,到了三支了。
又另一记者,钢笔从衣襟取下后,记录了一段会场全景,把主席的说话也录下了,这时却极无聊。
主席只坐在主席座上发痴。
那两个美术学校学生,不能忍耐,却比赛画起前一排的女人男人头来了。
到了九点,主席又起立:
“我们可爱的洪先生还不见来!依兄弟愚见,大家再等半点钟,纵不来,也表示了我们大家对洪先生的敬意,明日再派代表去到洪先生处请约,不知诸位以为何如!”
全场拍掌,大喊赞成。
掌声停后,在少年身后那汉子忽起立了。
“鄙人还有一句话要说!”汉子大声说,“主席先生主张是再候半点钟,大家一致通过了。洪先生是我们青年人中最可敬的一个朋友,是一个思想的先驱者,是一盏灯,是一个值得我们佩服的人,尤其是兄弟,对先生有深切的企慕。我以为把三十分钟加一倍,索性改成十点,到了十点若还不来,则大家再散去,要求主席先生另约洪先生给我们一个亲近的机会,请先生多给我们一点精神的粮食,我们好把生活充实一点,不知诸位以为——”
“赞成!赞成!”不让他说完,掌声就如暴雨落到,全会场,全会场,在一种新的期待中,旋即冷静下来了。
再说我们少年,用了力挤出会场后,便见到场外还有许多许多是无从入场的人,在墙边倚着。“都是一群可爱的朋友。”想着,所有的愤气,又全消了。对到会场大门电灯下贴了一张黄纸的东西,走拢去看时,才知道是一张欢迎他的秩序单子。
本日欢迎洪先生秩序单:——
1.主席报告开会宗旨并介绍洪先生
2.洪先生讲演
3.密司杨介绍洪先生文艺思想
4.密司周诵读洪先生的诗歌
在秩序单旁站了一会,又听到里面拍掌声。想到会场外好找出一两个人谈谈,别人于见到他近身时,都把头掉到另一边去。心里设了许多计想表明自己是大家所期待的一人,但又不知要怎么去说。且这时,会场内是谁也不再能让他进去了。
慢慢的出了学校大门,在一些洋车马车中找到了出路,沿到马路走去,一直就到了单牌楼大街。马路上,各样车子成列的走动着,电车上满是白色衣服的人,铃子叮叮当当的响。单牌楼较日里多了八个警察,少了各面饼铺面杖的敲打声。钟表铺,点心铺,比白日来得辉煌许多了。澡堂子远远的挂得颇高的灯,如同天上的星一样。
踱着慢步,他终于休息到一家路北点心铺门口;铺子玻璃橱里,陈列了五色的红绿糖果,有作小包,有成各种果子形状。类乎幻境样,梭子形长面包,都生了手,手上执了果子糖,舞着,又互相抛着,牛舌酥,黄油卷,都生了脚在爬走。还没有吃夜饭的他,只好让这些东西把他引诱进到那铺有许多伤痕的漆布小桌上去了。
会场中那一群傻子呢,当真是一直候到十点又五分方才宣告散会。
八月二十日北京城
本篇发表于1926年9月29日,30日,10月2日《晨报副刊》第1449~1451号。署名从文。..
福生
哈,看看背书轮到最小的福生来了,大家都高兴。
虽说师母已在灶房烧了夜火,然而太阳还刚转黄色,爬到院中那木屏风头上不动,这可证明无论如何,放学后,还有两个时辰以上足供傩傩他们玩耍。
“呀,呀,呀,呀,昔……昔……”
“昔孟——”
“昔孟——呀,呀,呀,呀,昔孟——呀,呀,……”
“昔孟母!”先生拈了一下福生耳朵,生着照例对于这几个不能背书的孩子应有的那种气。
求放学的心思,先生当然不及学生那么来得诚恳而热烈。然而他自己似乎也有一点而发急,因背夜书还不到第二个时,师母就已进来问先生讨过烧夜火的纸煤子了。
“昔孟母,择——呀,呀,呀,择,择邻……”
“择邻处!”这声音是这样的严重;一个两个正预备夹着书包离开这牢狱的小孩,给那最后一个“处”字,都长得屁股重贴上板凳!
大家怔怔的望着先生那只手——是第四个指头与小手指都长有两寸多长灰指甲的左手。这时的手已与福生的耳朵相接触了,福生的头便自然而然歪起来。他腿弯子也在筛颤,可是却无一个人去注意。
“蠢东西!怎么?这大半天念四句书也念不去呢?”先生上牙齿又咬着下口唇了,大家都明了先生是气愤。至于先生究竟为什么而气愤?孩子们都还小,似乎谁也不能知道。也许这是先生对于学生太热心了的原故吧!不然,为甚先生的气总像放在喉管边一样;一遇学生咿唔了三次以上脸就绯红!
“你看人家云云,比你大过好远?一天就读那么多书。你呢,连这样四句好念的书,读了半天,一句整的也记不到。同人吵嘴……哼!都为我规矩坐到!就慌到散学了吧?……同人吵嘴就算得头一个,只听见一个人镇天吱吱喳喳,声气同山麻雀似的伶脆;读书又这样不行。”福生耳朵内所听到的只是嗡嗡隆隆,但从先生音调顿挫中知道是在教训自己。
先生的手,是依然恢复原状,在他嘴巴边上那五七根黄须上抹着了。歪过头来许久的福生,脸已胀得绯红,若先生当真忘了手的疲倦,再这样的拈着继续下去,则福生左眼的眼泪会流到右眼——连同右眼所酿汇的又一同流到右颊上去,这是不用说的事。先生手虽暂时脱离了福生耳朵,然而生书一句背诵不得的福生,难道处罚就是这么轻快容易(拈一阵)就算了?那有这种松活事?若果光拈一阵耳朵完事,那么,我们都不消念书,让先生各拈一阵耳朵就得了!根据过去的经验,福生在受处罚之先,依然就把眼里所有的热泪..吓得一齐跑出眶外来。此外七八个书包业已整理好了的学生,各注意到福生刚被拈着的那只大耳朵,紫紫红红,觉得好笑。但经先生森然的目光一瞥,目光过处都像有冰一般冷的东西洒过,大家脸上聚集着的笑纹也早又吓得不知去向了。大家都怔怔的没有做声。
大家既怔怔的没有做声,相互的各看了近座同学一眼后,便又不约而同的把视线集到先生正在脸上抓动的那两个有趣长指甲。这指甲之价值,从先生那种小心保护中已可知道,然而当日有听到先生讲这指甲的德行的,便又知道除美丽,把人弄得斯斯文文以外,还可刮末治百毒,比洋参高丽参还可贵。
“今天不准回家吃饭!”
大家心里原来都正是为这件事情悬住了。自从这死刑由先生严重有威还挟了点余怒的口中说出后,各人都似乎这一件东西忽然便落到心上。但是,大家接着便又起了第二个疑虑;觉得先生不准吃饭的意思,是把福生单独留到这里,还是像从前罚桂林一样;要他跪在孔夫子面前把书念熟——而大家各都坐在位上陪等,到背了后再一齐放学?这在先生第二道命令没有宣布以前,还是无法知道消息的好丑。
若果不幸先生第一道命令的含义与处置的方法是根据桂林那次办去,这影响于另外这几个人玩耍的兴致就多得说不出口——因此,大家在这刹那中,又都有点恨尽自昔昔昔昔——连“昔孟母”三字也念不下去的福生。
“宋祥钧!”
云云听到先生叫他的名字,忙把书包夹到胁下窝,走到孔夫子牌子前恭恭敬敬将腰钩了一下——回转身来,向先生又照样钩了一下;出去了。
“周思茂!”先生在云云出去后一阵子又点到第二个名字。
那高高长长的周莽子,在先生“茂”字还未出口时已离了坐位,——他也照样的钩了两次腰,若不措意,但实在略略带了点骄矜意思,觑了还在方桌边低头站着的福生一眼。
先生是这样一个一个的发放这些小学生回去。他意思是以为若不这么一个一个放出,——让他们一伙儿出去,则在学堂中已有了皮绊,曾斗过口的学生,会一出大门就寻衅相打动起手来了。如今既可免去他们在街上打架,并且这方法好处又能使学生知道发愤,都想早把书背完则放学也可占第一,兼寓奖励之意:其实这一党小顽皮孩子,老早预先就约了放学后各在学堂外坐候,一齐往北门外河滩上去玩的;就是打架也是这么约等,先生还不是在梦中吗?
凡是出去的向孔夫子与先生行礼外,都莫不照样用那双小而狡猾的眼睛把那位桌子边竖矗矗站着觫觳不安的福生刷一下。这不待福生抬头也能知道。可怜的福生,从湿润朦胧的斜视里,见到过门限时每一个同学那双脚一起一落地运载着身子出去,心里便像这个同学又把他心或身上的某一部分也同时带去了!直到先生声子停顿中吹起水烟袋来,他自己才忽地醒转来认清自己还是整个——也只有这整个身子留到这冷落怕人的书房中。
遵命把那本 href='437/im'>《三字经》刚又经先生点过一道的“昔孟母,择邻处。子不学,断机杼。”四句书杂夹着些咿咿唔唔读着的福生,一个人坐到桌子上,觉得越读下去房子也越宽大起来了。
……周莽子这时又不快活!他必是搂起裤脚筒,在那浅不过膝清幽幽的河水里翻捉螃蟹了!那螃蟹比钱还小,死后就变成红色。……云云会正同傩傩他们在挖沙子滚沙宝,做泥巴炮,或者又是在捡瓦片儿打漂水也说不定。要是洗澡,那就更有趣!“来,来,来,莽子嗳,看我打个氽子吧!”行看兆祥腰一躬就不见了,哈哈!那边水里钻出一个兆祥的头了,你看他扑通扑通又泅了过来。……这样的玩着,不知道谁一个刻薄的忽然闹起玩笑来;喊一声“贵生——(或是莽子!)你屋的妈来找你了。”那末,正在凫着水的贵贵,会大吓一跳,赶忙把整个身子浸进水中去,单露一个面孔到水面上来,免让他妈在岸上发见他。“我贵贵在这里吗?”“伯娘,他不在这里,早回家去了。”于是,贵 8d35." >贵的妈,就经别一个孩子的谎语骗去了!而贵贵又高高兴兴的在那里泅来泅去。若是贵贵的妈并没有来呢,这使刻薄的准要受贵贵浇一阵水才了事。……这使刻薄的倘说的是“先生来了!”则行见一个两个都忙把身子浸进水里去,只剩下八九个面孔翻天的如像几个瓜浮在水面上,——这必须到后又经另一个证明这是闹玩笑后,大家才恢复原状,一阵狂笑……
“读!读!不熟今天就不准转去!”先生的话像一打炸雷在耳边一响,才把正在迷神于洗澡时那种情景中的福生唤回。这书房里便又有一阵初急促暂迟缓单调无意思的读书声跑出墙去。
这嫩脆而略带了点哭音的读书声,其力量是否还能吸引到每一个打墙外过身时行人的注意?这事无人知道。但我相信,这时正于道门口梆梆梆梆敲着叫卖荞面的柝声,则.99lib?无论如何总比书声为动听。
当福生两次钩腰向孔夫子与先生行过礼后,抬起头来,木屏风上的太阳早爬到柚子树尖顶上去了。耳朵虽不愿接收先生唠叨的教训,但从灶房方面送来的白菜类落锅爆炸声却很听得清楚。这炒菜声使他记起肚子的空虚,以及吃夜饭时把苋菜汤泡成红饭的愿望来。
大概是因眼眶子红肿的原因吧,过道门口时,平素见狗打架也必留连一阵的福生,明看到许多小孩,正在围着那个头包红帕子,当街乱打斤斗竖蜻蜓的代宝说笑,他竟毅然行过,不愿意把脚步放得稍慢一点,听几声从代宝口中哼出会把人笑得要不得的怪调子!栅栏前当路摆着那一盆活黄鳝,在盆内拥拥挤挤,(也正是极有趣的事!)他也竟忍心不去多看一眼。
画师家兄
如今的哥哥,对我简直是一个温煦慈爱的母亲了,至于把时间倒拖转去七八年的样子,则我们竟可以说是一对仇人:不错,一对仇人!当哥哥从图画学校归来,吵散我同六弟正做得高兴的玩意事,而且有理无理把手掌掷到我们脸上时,母亲在厨房炒菜,见我们哭哭啼啼去诉冤,曾常说我们是一对仇人呢。
这时想来,原多是我们的不对。因当时的顽劣行为,本来也非一个一个耳刮子不能打去的。这明明是哥哥爱我同六弟处,但当时的我们,为了他专扫我们的兴,打我们的嘴,对他的不平,竟至于时时刻刻在暗地里诅咒他耳朵益发失聪,眼睛益发失明。
一至哥哥从本地图画学校毕了业,到长沙去升学后,哈哈,从此不再见仇人了,请想啊!我们是怎样的高兴。在哥哥出门三天以后,在家中,我居然就称王作霸起来。妈的溺爱,任她在麻篮里找也找不出处置我的方法来;我的精密谎骗又能瞒过一周复始返家一次的小姐,于是得来许多机会使我去接近那些恶习。仇人出门没有一个月,我就学会六颗骰子的什么“底经”“皮经”。镇天早上到赌摊子上去同人抓六颗骰子玩。安安静静的喝着那些下流腔……三你掷颗六呀!五四顺来了!枪打苗崽崽,六红快来了!……一喝一掷;一掷一喝:竟不必再回头去,防那一只突如其来(括我耳朵)的手了,又不快活!
若非妈气无可气抖胆忍痛把我送到一个同乡团长老爷处去充小兵,让我在家中再堕落下去,我准定把赌摊上子麻三的掌头事业撰上了。
…………
几年来环境把我们分得远远的远远的,总寻不到一个相见机会。然而再不会在床上诅咒仇人眼瞎耳聋了。每一次得到哥哥来信,提到过去的孩子时事,总使我流泪,哥哥因接近艺术的原故,已成一个画师;我呢?一事无成,军队中这里那里转着圈子,但张起眼睛,看那些同道朋友,一个二个在尖头子弹的流动下毁去了活源,别人的呐喊声里就让自己的脚逃下来;我的呐喊声里又看到别人一样的做出可笑底神气逃去。自己跑,看人家跑:两者的循环,使我对人生感到极端的疲倦,然而还是转,还是转!
一次见到哥哥,是去年。秋天,我从湖南转到北京;他也从关外转到北京。在时间的碾轮下,我们把样子都变了。往年的仇人,已瘦成了一束稻藁儿相似,若非他那一双特有的眼睛为我证明,几乎在车站当面也错过了。我背过身去流了些泪,始回头笑着来问他路上情形,研究他的身子,手,脚,声音,颜色,都已不像当年的大哥。就是那只手,以前尝括着我耳朵要罚我跪在桌子脚边那只手,也似乎瘦了许多。
“哈哈,有胡子了!”
“七年了,老了,胡子(以手摸下巴科),哈哈,真长起来了!我想我们终不会见面了……去年你那大病,听说,狂咧!谁知——”他眼也红了,就不再说,末后只问我在北京是怎么过活。
最近重往关外过他浪漫生活的哥哥,来了一个信——
老弟老弟,你是年青人,太少阅历了,虽然你有许多地方都比我聪明能干,足以使我佩服;人也变了,不像往年那么顽劣,但你实在还是不 61c2." >懂事。..
你不懂什么叫做生活,你不懂什么叫做人生,一个人在北京城里孤孤单单的流浪,但这里那里厮混,我很耽心。我到这里,每日没有多事可做,仅教有几女孩子,给她们画点范本,寂寞了,就想到你。夜里睡觉,竟有几回是梦到你被那些不良女人欺侮了,在我面前大哭而惊醒的。
你已是个二十岁以上的人了,不比孩子时代,也应当竖起脊梁骨来生活!虽说你独自一个人在外面漂泊也经了好几年,但从我去年同你一起观察所得,不知何故,你的生活,总不能使我十分放心。若无一个人来照料你,你终究是生不下去的,社会上会有许多难堪,要你恭敬的领受,乘你不措意的时候就早爬上了你的背上。我想在此把事业弄得稍松动一点,还是把你找来在我身边。我好时时照料你,免得在外面吃亏。
你要你哥哥做杰克母亲,这是很相称的。你的不懂人情事理处,简直无异于那个小物件。但是,老弟老弟,你的希望,应比那个达利弟弟大一点才对!我有了钱,很可以为你把你所写的那些文章(我高兴念的)印出来,行看还无所能的杰克母亲,也将为他达利孩子分得许多荣辉!
做文章也太累人了,你也应顾到你那不很健康的身子——就算是为你杰克母亲吧。
在你莫有到我身边以前,我还要嘱咐你的是:自己应当小心;尤其是对女人,不应把忧戚遗给于爱你的杰克母亲!
你的哥哥七月二十九日奉天
哥哥的信,给了我些愉快同时也就给了我些忧愁:他老是不放心他达利孩子的举动。固然达利孩子的确遇事也太不济了,然而那就到这个样子呢?他的话有些还使我不平,他怕他达利孩子会于不知不觉间为一个白鹧鸪抢了去,其实这只是哥哥过于细心了的恐惧,事实是不会如此的,白鹧鸪虽然是非常之多,但这个时代的鹧鸪,谁个还来抢你达利呢?她们早飞到舒服的安适的窝巢去了!
我还是莫到哥哥身边去吧!预言告给我若果我信了哥哥的话,那时会有一个黑眼睛给我杰克母亲痛苦。
八月二十五于静宜园西大楼
更夫阿韩
到我们县城里,对一般做买卖的,帮闲的,伕子们,够得上在他那姓下加上一个“伯”字的,这可证明他是有了什么德行,一般人对他已起了尊敬心了。就如道门口那卖红薯的韩伯,做轿行生意的那宋伯……等是。
这伯字固然与头发的颜色与胡子的长短很有关系,但若你是平素为人不端,或有点痞,或脾气古板:像卖水的那老杨,做包工的老赵,不怕你头发已全是白色,胡子起了纽纽,他们那娘女家,小孩子,还不是只赶着你背后“烂脚老杨唉!送我一担水。”“赵麻子师傅,我这衣三天就要的啦!”那么不客气的叫喊!你既然没有法子强人来叫一声某伯,自然也只好尽他那些人带着不尊敬的鼻音叫那不好听的绰号了。
还可见镇筸人对于“名器不可滥假于人”这句话是如何的重视。
在南门土地堂那不须出佃钱底房子住身的阿韩,打更是他的职业。五十来岁的人了,然这并不算顶老。并且头发不白,下巴也是光秃秃的。但也奇怪!凡是他梆子夜里所响到的几条街,白天他走到那些地方时,却只听见“韩伯,韩伯,”那么极亲热的喊 53eb." >叫。他的受人尊视的德行,要说是在打更的职务方面,这话很觉靠不住。他老爱走到城门洞下那卖包谷子酒的小摊前去喝一杯。喝了归来,便颠三倒四的睡倒在那土地座下。那时醒来,那时就拿刚还做枕头的那个梆取出来,比敲木鱼念经那大和尚还不经心似的到街上去乱敲一趟。有时二更左右,他便糊里糊涂“啷,啷,啷啷,”连打四下;有时刚着敲三下走到道台衙门前时,炮的听到醒炮响声,而学吹喇叭的那些号兵便已在那辕门前“哒——哒——”的鼓胀着嘴唇练音了。
这种不知早晚的人,若是别个,谁家还再要他来打更?但大家却知道韩伯的脾气,从不教训过他一次。要不有个把刻薄点的人,也不过只笑笑的骂一句“老忘晕了的韩伯”罢了。
那时,他必昂起头来,看看屋檐角上的阴白色天空“哦!亮了!不放醒炮时倒看不出……”接着只好垂头丧气的扛着他那传家宝慢慢地踱转去睡觉。走过杨喜喜摊子前,若是杨喜喜两口子已开了门,在那里揉面炸油条了?见了他,定会又要揶揄他一句“韩伯,怎么啦?才听到你打三更就放醒炮!晚上又同谁个喝了一杯吧。”
“噢,人老了。不中用了。一睡倒就像死——”他总笑笑的用自责的语气同喜喜两口子说话。
有时候,喜喜屋里人很随意的叫一声“韩伯喝碗热巴巴的猪血去!”他便不客气的在那脏方桌边一屁股坐了下去。“客气”,是虚伪。客气的所得是精神受苦与物质牺牲;何况喜喜屋里人又是那么大概,于他自然没有什么用处。
然而他的好处究竟在什么地方呢?就是因他和气。
他的确太和气了。
他没有像守城的单二哥那样:每月月终可到中营衙门去领什么饷银;二两八钱三的银子,一张三斗六升的谷票。他的吃喝的来源,就是靠到向他所打更走过的各户人家——也可说听过他胡乱打更的人家去捐讨。南街这一段虽说不有很多户口,但捐讨来的却已够他每夜喝四两包谷烧的白酒而行乐了。因为求便利的原故,是以他不和收户捐的那样每月月终去取;但他今天这家取点明天那家取点来度日。估计到月底便打了一个圈子。当他来时,你送他两个铜元,他接过手来,口上是“道谢,道谢”,一拐一瘸的走出大门。遇到我对门张公馆那末大方,一进屋就是几升白米,他口上也终于只会“道谢,道谢”。
要钱不论多少,而表示感谢则一例用两个“道谢”,单是这桩事,本来就很值得街坊上老老小小尊敬满意了。
我们这一段街上大概是过于接近了衙门的原故吧,他既是这么不顾早晚的打更,别的地方大嚷捉贼的当儿,我们这一节却不听到谁家被过一次盗。虽说也常常有南门坨的妇人满街来骂鸡,但这明明是本街几个人吃了。有时,我们家里晚上忘了闩门,他便——啷啷啷——的一直敲进到我院子中来,把我们全家从梦中惊醒。
“呵呵!太太,少爷,张嫂,你们今夜又忘记闩门了!”
他这种喊声起时,把我们一家人都弄得在被单中发笑了。这时妈必喝帮我的张嫂赶紧起来掩大门,或者要我起来做这事。
“照一下吧!”
“不消照,不消照,这里有什么贼?他有这种不要命的胆子来偷公馆?”
“谢谢你!难得你屡次来照看。”
“那里,那里,——老爷不在屋,你们少爷们又,我不帮到照管一下,谁还来。”
“这时会有四更了——?”
“嗯,嗯,大概差不多。我耳朵不大好,已听不到观景山传下来的柝声了。”
我那么同他说着掩上了门,他的梆声便又啷啷的响到街尾去。
对于忘记关门的事,妈虽也骂过张嫂几顿,但有时还要忘记。因为从不失掉过物件,所以总只想到那梆声忽而敲进院子中来,把各人从梦中惊觉的神气好笑。直到第二天,早饭桌上,九妹同六弟他们,还记到夜来情形,用筷子敲着桌边,拟摹着韩伯那嘶哑声音“呵呵!太太,少爷,张嫂,你们今夜又忘记关门了!”
这个“又”字,可想而知我大院子不知他敲着梆进来过几多次!
“韩伯,来做什么?前几天不是才到这要钱!”顽皮的六弟,老爱同他开玩笑,见他一进门,就拦着他。
“不是,不是,不是来讨更钱,六少爷。——太太,今天不知道是那里跑来一个瘦骨伶精的叫化子,倒在聂同仁铺子前那屠桌下坏掉了。可怜见,肚皮凹下去好深,不知有几天不曾得饭吃了!一脑壳癞子,身上一根纱不有,翻天睡到那里——这少不然也是我们街坊上的事,不得不理……我才来化点钱,好买副匣子殓他抬上山去。可怜,这也是人家儿女!……”
韩伯的仁慈心,是街坊上无论那个都深深相信的。他每遇到所打更的这一段街上发生了这么一类事情时,便立即把这责任放到自己背上来,认真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洒着走到几家大户人家来化棺木钱;而结实老靠,又从不想于这事上叨一点光,真亏他!但不懂事的弟妹们,见到妈拿二十多个铜子同一件旧衣衫递过去,他把擦着眼睛那只背背上已润湿了的黑瘦手伸过来接钱时,都一齐哈哈子大笑。
“你看韩伯那副怪样子!”
“他流老猫尿,做慈悲相。”
“又不是他小韩,怎么也伤心?”
“……”
弟妹们是这么油皮怪脸的,各人用那两个小眼睛搜索着他的全身。他耳朵没有听九妹们这些小孩子说笑的闲工夫,又走到我隔壁蔡邋巴家去募捐去了。
过年来了。
小孩子们99lib?谁个不愿意过年呢。有人说中国许多美丽佳节,都是为小孩的,这话一点不错。但我想有许多佳节小孩子还不会领会,而过年则任何小孩都会承认是真有趣的事!端午可以吃雄黄酒,看龙船;中秋可以有月饼吃;清明可以到坡上去玩;接亲的可以见到许多红红绿绿的嫁装,可以看那个吹唢呐的吹鼓手胀成一个小球的嘴巴,可以吃大四喜圆子;死人的可以包白帕子,可以在跪经当儿偷偷的去敲一下大师傅那个油光水滑的木鱼,可以做梦也梦到吃黄花耳子;请客的可以逃一天学;还愿的可以看到光兴老师傅穿起红缎子大法衣大打其觔斗,可以偷小爆仗放——但毕竟过年的趣味要来得浓一点且久一点。
眼看到大哥把那菜刀磨得亮晃晃的,二十四杀鸡敬神烧年纸时,大家争着为大哥扯鸡脚。霍的血一流到铺在地上的钱纸上面,那鸡有些用劲一抖,脚便脱了。
这时的九妹,便不怕鸡脚上的肮脏,只顾死劲捏着。不一会,刚刚还伸起颈子大喊大叫的鸡公,便老老实实的卧到地下了。它像伸懒腰似的,把那带有又长又尖同小牛角一般的悬蹄的脚,用劲的抖着,直杪杪的一直到煮熟后还不会弯屈。
这一个月一直到元宵,学校不消说是不用进了。就是大年初一,妈必会勒到要去为先生拜年,但那时的先生,已异常和气,不像是坐在方桌前面,雄赳赳气呼呼拍着戒方,要自己搬板凳挨屁股打的样子了。并且师母会又要拉到衣角,塞一串红绒绳穿就的白光制钱,只要你莫太跑快,让她赶不上,这钱是一定到手的。
…………
这时的韩伯99lib??他不像别一个大人那么愁眉苦眼摆布不开的样子;或者为怕讨债人上门,终日躲来躲去——他的愉快程度,简直同一个享福的小孩子一样了。
走到这家去,几个粑粑;走到那家去,一尾红鱼——而钱呀,米呀,肥的腊肉呀,竟无所不有。他的所费就是进人家大门时提高嗓子喊一声“贺喜”!
一家家把门上都刮得干干净净,如今还不到二十七夜,许多铺板上方块块的红纸金字吉祥话就贴出来了。大街上跑着些卖喜钱门神的宝庆老,各家讨账的都背上挂一个毛蓝布褡裢……
阿韩看到这些一年一次的新鲜东西,觉得都极有意思。又想到所住的土地堂,过几日便也要镇日镇夜灯烛辉煌起来,那庄严热闹样子,不觉又高兴起来,拿了块肥腊肉到单二哥处去打平和喝酒去了。..
土地堂前照例有陈乡约掏腰来贴一副大红对联。那对联左边是:“烧酒水酒我不论”接着便对“公鸡母鸡只要肥”。这对子虽然旧,但还俏皮;加之陈乡约那一笔好颜字;纸又极大,因此过路的无有不注意一下。阿韩虽不认到什么字,但听到别人念那对子多了,也能“烧酒水酒,汾酒苏酒,……”的读着。他眉花眼笑的念,总觉得这对子有一半是为他而发的。至于乡约伯伯的意思?大概敬神的虔诚外还希望时时有从他面前过身的陌生人“哦,土地堂门前那一笔好颜字!”那么话跑进他耳朵。
这几天的韩伯连他自己都不晓得是一个什么人了。每日里提着一个罐子,放些鱼肉,一拐一瘸的颠到城头上去找99lib?单二哥对喝。喝得个晕晕沉沉,又踉跄的颠簸着归来。遇到过于高兴,不忍遏止自己兴头时,也会用指头轻轻地敲着又可当枕头又是家业的竹梆,唱两句“沙陀国老英雄……”
“韩伯,过年了,好>呀!”
“好,好,好,天天喝怎么不好。”
“你酒也喝不完吧?也应得请我们喝一杯!”
“好吧。……咦!你们这几天难道不是喝吗?老板家里,大块大块的肉,大缸大缸的酒,正好不顾命的朝嘴里送。……”
每早上,一些住在附近的铺子上遣学徒们来敬神时,这些小家伙总是一面插香燃烛,把篮子里热气蒸腾的三牲取出来;一面同韩伯闹着玩笑。学徒们日里是没事不惯休息的,为练习做买卖的原故,似乎当这非铺柜上的应酬也不妨多学一点。
其实他们这几日不正像韩伯所说的为酒肉已胀晕了!
这半月来韩伯也不要什么人准可,便正式停了十多天工。
五月四日于窄而霉小斋
瑞龙
在我家附近道台衙门口那个大坪坝上,一天要变上好几个样子。来到这坪坝内的人,虽说是镇日连连牵牵地分不出那时是多那时是少,然而从坪坝内摆的一切东西上看去,就很可清查出并不是一样人的情形来了。
这里早上是个菜市。有大篮大篮只见鳞甲闪动着,新从河下担来,买回家还可以放到盆内养活的鲤鱼,有大的生着长胡子的活虾子,有一担一担湿漉漉(水翻水天)红的萝卜——绿的青菜。扛着大的南瓜到肩膊上叫卖的苗代狗满坪走着;而最著名的何三霉豆豉也是在辕门口那废灶上发卖。一到吃过早饭,这里便又变成一个柴草场!热闹还是同样。只见大担小担的油松金块子柴平平顺顺排对子列着。他们行列的整齐,你一看到便会想到正在衙门里大操场上正在太阳下烘焙着操练着的兵士们。并且,它们黄的色也正同兵士的黄布军衣一样。——所不同的是兵士们中间只有几个教练官来回走着,喊着;而这柴草场上,却有许多槽房老板们,学徒们,各扛了一根比我家大门闩还壮大,油得光溜溜的秤杆子,这边那边走着,把那秤杆端大铁钩钩着柴担过秤。
兵士们会向后转向左转——以及开步走,柴担子却只老老实实让太阳烘焙着一点不动。
灰色黄色的干草,也很不少,草担是这样的大,日头儿不在中天时,则草担子背日那一头,就挪出一块比方桌还大的阴影来了。虽说是如今到了白露天气,但太阳毕竟还不易招架!大家谁不怕热?因此,这阴处便自自然然成了卖柴卖草的人休息处。
天气既是这么闷闷的,假若你这担柴不很干爽,老板们不来过问,你光光子在这四围焦枯的秋阳下阴凉处坐着,瞌睡就会于这时乘虚而来,自然不是什么奇怪事!所以某一担草后,我们总可以看见一个把人张开着死鲈鱼口打着大鼾。这鼾声听来也并不十分讨人嫌,且似乎还有点催眠并排蹲着的别个老庚们力量。若是你爱去注意那些小部分事事物物,还会见到那些正长鼾着的老庚们,为太阳炙得油光水滑的褐色背膊上,也总停着几个正在打瞌睡的饭蚊子——那真是有趣!
草是这么干,又一个二个接接连连那么的摆着:倘若有个把平素爱闹玩笑的人,擦的刮根火柴一点,不到五秒钟,不知坪内那些卖草卖柴的人要扰乱得成个什么样子了!本来这样事我曾见到一次,弄这玩事的人据说是瑞龙同到几个朋友。这里坪子是这么大,房子自然是无妨,眼见着烨烨剥剥,我觉得比无论什么还有味。后来许多时候从这里过身,便希望这玩意儿适于这当儿得再见到——可是不消说总令我失望!
晚上来了。萤火般的淡黄色灯光各在小摊子上微漾——这里已成了一个卖小吃食的场所了。
在晕黄漾动的灯光下,小孩们各围着他所需要的小摊面前。这些摊子都是各在上灯以前就按照各人习惯像赛会般一列一列排着,看时季变换着陈列货色。这里有包家孃腌萝卜,有光德的洋冬梨,有麻阳方面来的高村红肉柚子,有溆浦的金钱橘,有弄得香喷香喷了的曹金山牛肉疤子,有落花生,有甘蔗,有生红薯,……
大概这也是根据镇箪人好吃精细的心理吧,凡是到了道门口来的东西,总都分外漂亮,洁净,逗人心爱。至于价值呢,也不很贵,在别处买来二十文落花生,论量总比这里三十文还多,然你要我从这两者中加以选择时;我必买这贵的。这里的花生既特别酥脆,而颗颗尤落实可靠。——从花生中我们便可证明此外的一切了。
若身上不佩几个钱,那个又敢到这足够使人肚子叽叽咕咕..的地方来玩?但说固然那么说,然而单为来此玩耍(不用花一个钱),一旁用眼睛向那架上衬着松毛的金橘,用小簸叠罗汉似的堆起的雪梨,……任意观看;一旁把口水尽咽着走来走去的穷孩子,似乎也还很多。
小的白色(画有四季花)的磁罐内那种朱红色辣子酱,单只望见,也就能使清口水朝喉里流了。从那五香牛肉摊子前过时,又是如何令人醉倒于那种浓酽味道中!金橘的香,梨的香;——以及朝阳花的香,都会把人吸引将脚步不知不觉变成迟缓。酥饺儿才从油锅中到盘上来,像不好意思似的在盘之一角。红薯白薯相间的大片小片叠着,买丁丁糖的小铜锣在尖起声子乱喊……嗯!这些真不消提及;说来令人胃口发痒。
他们的销路是怎样?请你看那簸箩内那些大的小 7684." >的铜钱吧。
矮胖胖的瑞龙,是在我99lib.隔壁住家的梅村伯唯一儿子。也许这叫做物以希为贵吧?梅村伯两口子一天无事总赶着他瑞龙叫“乖宝贝”。其实瑞龙除了那一个圆而褐像一个大铜元的盘盘脸来得有味外,有什么值得可宝?我们见瑞龙显得那么净,也就时时同他开玩笑喊他做乖宝贝。这“乖宝贝”在自己妈喊来是好的;在别个喊来就是一种侮辱:瑞龙对这个不久就知道了。因此,这不使他高兴的名字,若从一个点的弟弟们口中说出,他就会很勇敢的伸出他那小肥手掌来封脸送你个耳刮子。这耳刮子的意思就是报酬你的称谓与制止你的第二次恭维。至于大点的——不是他所能降伏得住的——那他又会赶忙变计,脸笑笑的用“哥!我怕你点好吧。你又不是我爸爸,怎么开口闭口乖宝贝?”
因这三个字破坏了瑞龙对他同伴们的友谊;以至于约到进衙门大操场去腰的事,已不知有过许多次了。可是大家对于这并不算得一回什么事。“乖宝贝!”“乖宝贝来了!”凡是瑞龙到处,还是随时可以听到。
梅村伯两口子嘴上的心上的乖宝贝,自然是来的甜蜜而又亲热的,其实论到这位乖宝贝到这街上的顽皮行为,也就很有一个样子了!
但瑞龙顽皮以外究竟也还有些好处。
他家里开着一个潮丝烟铺子,年纪还只十一二岁的他,便能够帮助他妈包烟。五文一包的与四文一包的上净丝,在我们看来,分量上是很不容易分出差异的,但他的能干处竟不必用天秤(但用手拈)也能适如其量的包出两种烟来。他白天一早上就同到我们一起到老铜锤(这也是他为我们先生取的好名字)那里去念书,放夜学归来,吃了饭,又扛着簸簸到道门口去卖甘蔗?他读书不很行,而顽皮的举动有时竟使老铜锤先生红漆桌子上那块木戒方也无所用其力。但当他到摊子边站着,腰上围了一条短围裙,衣袖口卷到肘弯子以上,一手把块布用力擦那甘蔗身上泥巴,一手拿着那小镰刀使着极敏捷的手法刮削,(见了一个熟人过身时)口上便做出那怪和气亲热的声气:——
“吃甘蔗吧,哥!”或是“伯伯,这甘蔗又甜又脆,您哪吃得动——拿吧,拿吧!怎么要伯伯的钱呢。”你如看到,竟会以为这必又是一个瑞龙了!
我们常常说笑,以为当到这个时候,若老铜锤先生刚刚打这过身,见到瑞龙那副怪和气的样子,——而瑞龙又很知趣,随手就把簸内那大节的肥蔗塞两节到先生怀中去,我敢同无论何人打个赌,明天进学堂时,不怕瑞龙再闹得凶一点,也不会再被先生罚跪到桌子下那么久了。我有我的理由。我深信最懂礼的先生绝不会做出“投以甘蔗报之戒方”的事!
瑞龙的甘蔗大概是比别人摊子上的货又好吃又价廉吧,每夜里他的生意似乎总比并排那几个人格外销行。据我想,这怕是因他年小藏书网,好同到他们同学窗友(这也从老铜锤处听来的)做生意,而且胆子大;敢赊账给这些小将——不然时,那他左手边那位生意比他做得并不过尽,为甚生意就远比不上瑞龙?包家姨说的也是,她说瑞龙原是得人缘呢。
一个圆圆儿篾簸簸,横上两根削得四四方方的木条子;成个十字,把簸簸划分成了四区。照通常易于认识的尊卑秩序排列,当面一格,每节十文;左边,值五个钱!右边,三文——前面便单放了些像笋子尖尖一般的尾巴。这尾巴嫩白得同玉一样,很是好看。若是甘蔗不拿来放口里嚼;但同佛手木瓜一样仅拿来看:那我就不愿意花去多钱买那正格内的货了。这尾巴本来不是卖钱的,遇到我们熟人,则可以随便取吃,但瑞龙做生意并不是笨狗,生码子问到前格时,他口上当然会说“这你把两个钱一总都拿去吧。”或是“好,减价了,一个钱两节!随你选。”不过多半还是他拿来交结朋友。
咱们几个会寻找快乐的人又围着瑞龙摊子在赌劈甘蔗了。打赌劈甘蔗的玩意儿,这正是再好不过的有趣事!谁个手法好点的谁就可不用花一个钱而得到最好的部分甘蔗吃,小孩子那个又不愿意打这种赌?我,兆祥,云弟,乔乔(似乎陈家焕焕也在场),把甘蔗选定后,各人抽签定先后的秩序:人人心中都想到莫抽得那最短之末签——但最长的也不是那一个人所愿意。
裁判人不用说自然而然就落到了瑞龙头上。
这是把一根甘蔗,头子那一边削尖,尾上尽剥到尽顶端极尖处:各人轮流用刀来劈,手法不高明便成了输家。为调甘蔗与本身同长,第一个总须站到那张小凳子上去才好下手;最后呢,多半又把甘蔗搁在凳上去,只要一反手间,便证明了自己希望的死活。在那弯弯儿小镰刀一反一复间,各人的心都为那刀尖子钩着了。
“悉——”的那锋利的薄刀通过蔗身时,大家的心,立时便给这声音引得紧张到最高的地方去——终于,哈哈嘻嘻从口中发出了,他们的心,才又渐渐地渐渐地弛松下来;至于平静。
“哈,云弟又输了!脸儿红怎的?再来吧。”瑞龙逗着云弟。又做着狡猾快意的微笑。
“来又来,那个还怕那个吗?拣大点的劈就干……好吧,好吧,就是这样。”输得脸上发烧了的云弟,锐气未馁,还希望于最后这次恢99lib?复了他过去连败两次的耻辱。大凡傲性的人,都有这么一种脾味:明知不是别人的对手,但他把失败的成绩却总委之于命运。
“那么,这准是‘事不过三’——不,不,这正是‘一跌三窜’的云弟底账!……喂,我们算算吧,云弟。五十三加刚才十六,共五十九——不,不,六十九了。……这根就打二十四,(他屈着一个一个指头在数这总和),一起九十三,是不是?”
“难道劈也不曾劈你就又算到我的账上吗?”
“唔,这可靠得住——你那刀法!我愿放你反反刀;不然,过五关也好:你不信邪,下次我俩来试一根点的吧。”
这次侥幸云弟抽的是第二签,本来一点没有把握的他,一刀下去竟得了尺多长一节——输家却轮到乔乔了。
大家都没有料到,是以觉得这意外事好笑。
“乔哥,怎么!老螃蟹的脚也会被人折,真怪事!”瑞龙毫不迟疑的把揶揄又挪移到乔乔方面来。
“折老螃蟹的脚,哈哈,真的!”大家和着。
“乖宝贝,为你乔大爷算一算;一共多少。”
“这有什么算呢?四十加二十四,六十四整巴巴的——刚够称一斤烂牛肉的数目。”
“好,乖宝贝,明天见吧。”
“莫太输不起吧!别个云弟一连几次杀败下来,都不像你这般邋遢——”第一声的乖宝贝瑞龙不是不听见,因自己力量不如,却从耳朵咽下了。第二声乖宝贝跑到他耳边时,毕竟也有些气愤不过。然而声音还是很轻。
“怎么!怎么输不起?你说那个邋遢?”将要走去了的乔乔又掉转身来。
“不知是谁输不起,不知是谁邋遢,才输一根甘蔗就——”
“就怎么?我不认账吗?”
“那你怎么口是那么野,开口闭口‘乖宝贝乖宝贝’叫着呢?人家不是你养的;你又不是人家老子——”据着凳歪身在整理甘蔗的瑞龙眼睛湿了。
“我喜欢叫,我高兴叫,……乖宝贝,乖宝贝,乖乖宝贝,唉,……我愿意,谁也不能捡坨马屎把我口封住!反正你又不是乖宝贝,来认什么账?”
这话未免太利害了!但瑞龙是知彼知此的人,乔乔的力量他也领略过——自己明知不是对手,只有忍着。其实只要再忍口把气,乔乔稍走远点,天大的事也熨帖了!不幸他口里喃喃呐呐的詈语,又落到业已隔开摊子好几步远了的乔乔耳尖上。
“怎么,你骂谁?”
“那个喊我做乖宝贝——欺到我点的我肏他的娘!”他不假思索的回答出来。
你们不要错急!你们会以为凡事两个到骂娘的时候,其决裂已定,行见扑拢来就扭股儿糖两个人朝泥巴渣滓窝乱滚了吧?这事今天是不会有的。乔乔虽说打架时异常勇猛,然对瑞龙是不至于就动手!
“你是乖宝贝?莫不要脸!你是谁的乖宝贝?(他又掉头过来,对着正怔怔不知所以;但也有点希望看热闹的心思的我们。)怎么,你们那个要个乖宝贝?这有一个!——我是不要,难得照扶。”乔乔还打着哈哈庆贺他俏皮话钻进瑞龙耳朵时的成功。
眼看到瑞龙把那块擦甘蔗的抹布用力擦着手,黄豆般大的圆眼泪却两颗两颗的落到簸簸边上。乔乔还在狞笑。瑞龙今天是被人欺侮了。
“只敢恶到人家一点——”
“那让一只手。”
“同杨家麻子打啰!”
“我怕人家——我专吃得着你!”乔乔还故意的撩逗。
“好,算了。都是好朋友,何必为眼屎大点的事情也相吵——就算我是你们那一个的乖宝贝吧。(大家都笑了。)各人忍一句难道就不算脚色?……去,去,我们去吧。”幸幸得知趣的兆祥出来做了和事人。
大家拖拖扯扯把乔乔推去了,又来安慰瑞龙;为他收拾摊子,劝他转去。这场事是这么了结,觉得无味的,怕要算那最爱逗小孩子相打的杨喜喜!他这时是正在另一个摊子边喝包谷子酒,曾一度留意到这边甘蔗摊子上来。
不知道情形的,会以为转身时还流着泪的瑞龙,今夜同乔乔结下了这一场仇,至少总有个十天八天不见面了!其实这些闲口角,仅仅还只到口上骂两句,又算个什么呢?第二天摊子边,还不是依然是那几个现人在那里胡闹。
…………
“喂,云弟输得脸红了!哈哈,你怎么啦!……再来过,再来过……”
也许是云弟为人过于老实了一点吧,大家都爱同他开玩笑;而瑞龙嘴上的挖苦话尤其单对着时常输得脸庞儿绯红的云弟。
可是,自从那次瑞龙哭脸后,云弟也就找出几句能使瑞龙红脸的话了;这话是:——
“罢么!莫要同我来逞,有气概还是同乔哥哥去过劲吧!”
这时的瑞龙,必是低下头去整理那些不必整理的甘蔗。
于北京窄而霉小斋
赌道
“齐天水”的寓言,会要快为镇箪人证实吧,到夜来雨且益发骁勇起来了。
虽说是枧筒里的水,响得人耳朵失了听觉别种较软响声的能力,但一个人正在用拳头捶打大门的板子,单二哥却是听得很清白的。他并且听出是罗罗的嗓子。
然而他故意装聋。
“二贤弟咿,在河边,相劝于我……”又要把唱声故意提高,不怕站在门外大雨下的罗罗急坏,也许只有二哥一个人做.得出吧。
“开门吧,开门吧,二哥,实在不能再开玩笑了!你看这屋檐水又不欺负人啊!”罗罗此时淋成一个氽鸡儿了。
这告饶的声音二哥并不是不闻,然而还是一个人在唱。
“快点吧,二哥,再不……真招架不来了!”
“来了,来了,莫把门捶破!”
使人发气,于心总不安呀,因此,二哥总算接应过来了,但还是装成初醒觉的样子:
“是谁?半夜三更……”像是伏在一个大瓮中的声音。
“这时还有谁来打门呢?哥,实在不开我就——”
“啊嗬!老弟老弟,莫生气!近来耳聋背将起来了。”这声音,显然已是爬在瓮口边了。
如今还故意把开门的时间延持下来,这在二哥,虽无何种像“杀人放火”的恶意,但如此的恶作剧,已够使人难堪,就是二哥给罗罗那样,也不知有个许多次了。
听他趿起那两片(比李师爷棉鞋资格还老)鞋声的距离,可知他还能保住平时暇裕的态度。
“哥,莫‘杜师傅娘吃鸡膊腿,恁一丝一丝儿’吧。”
“慌什么呢,你不是拿得有——”
“要有伞就好了。起先又不下,到半路才——全身都透了,这鬼雨落到一夜,会又要‘坐柴船进城门洞’!”
“已经打透了那要什么紧——”二哥把门闩拔去了。
举.99lib?起左手那盏美孚灯时,灯光从门开处跑出去,就照到罗罗。这时正有两股大檐流很凶猛的泻在罗罗背后。头上身上真的全湿透了。眉毛边也挂了些水珠。身上的青布短褂都贴裹得身上紧紧的,与灯光成对角的正闪闪的发亮。在二哥眼中的罗罗,似乎比平常的罗罗更瘦小一点了。
“哈哈,老鼠子今天成了水老鼠了。”
二哥久惯这一手嘲弄人的话,要是禁止他时,怕除了捡坨干马屎塞住了他的嘴总不很容易吧。
罗罗不理会他,站在门外用手在身上赶逐衣上的水下行。
“请吧!”二哥把手一摊,做个欢迎样子,罗罗就塞进门来。
二哥凭了经脸,换手拿灯后又伸过左手去。
“哥把这混老官拿去吧。”磁壶的铁丝提就钩在二哥手指上了。
“怎么喜喜那里放得一个大斗篷又不拿?总是贪便宜,心想半年来莫洗澡,腻垢已不止三斤半了,就势让这屋檐水冲一下吧,这样,一直就淋转来,是吗?”
“哥,你又来!其实先又不落。”罗罗其实小衣还未换好,从椅上立起来,忽然行了一个军人举手礼。“哥,我并不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你哪,怎么偏不开门,一个人在房里唱《打渔杀家》?”
二哥只是笑。
罗罗重复坐下把袜子脱去。
“哥,我本来是怕把你等得太久,不能过瘾就睡不着,所以才下蛮劲跑着回来。不然,宋瞎子再三留我过夜,我不答应他吗?”
“宋瞎子屋里人留你不留!”
“哥,你又来了!别人是同你正经讲话,涎起那两块脸只乱扯。瞎子屋里人还不是瞎子的女人,管我那一样?今夜些头一场后,瞎子家还剩有好多脚不走,大家都愿过夜。(屈指计数)有三神庙的蒋裁缝;——哥,我同他打过许多次扑克,还不知道他姓咧。——宋老夭也在那里。王满少爷,和司令部两个副官;瞎子自己又答应也打一.个。议定一毛资格,汇司一块打两块,输赢现过现,要钱上桌子才看牌:哥,你想,这种场合我还惧怯不成?煞后这个梁副官又嫌太小,要挠汇五块打五块,其实再大点我都不怕,不过哥你晓得,(声音忽然小了)宋老夭见过大阵仗来的人,那无妨。万一输家落在瞎子自己头上同裁缝身上,又怎么办?你身上光打光,纵然起上手四个皮匠鞋夹板,别人说‘把钱摆上桌子再掉牌呀!’结果,最多亦不过捞几家资格而已。因为荷包中光打光,让你好牌也不能同人来碰钉子,哥,你看,怄气不怄气?……裁缝这日来进了几个,什么都不怕,抱了个抢机关枪的野心,输了呢,他家里只有一个针袋,不送你你能奈他何?但若是赢家是副官,他又放得你过吗?所以我托故说你有病,就溜来了。”
罗罗,床上把衣裤换好后,放在单二哥身旁桌上那把磁壶,已被二哥抱起来亲过四五次嘴!
“哥,你看这酒好吗?瞎子同他们都说这酒好。”
“呣——”二哥的眼睛,正为罗罗从腰旁解下那个胀胀的皮抱肚吸引得动弹不得,故只“呣”了一声。
“哥你说还将就吗?”
“呣——”又是一个不置可否的“呣”。
罗罗知道二哥是在对抱肚内的东西做遐想了。
“我原托瞎子多打点,壶太小了,勉勉强强还只装得十四两下。哥你不嫌它味薄,明日我就取壁上那葫芦打一满葫芦吧。”
二哥揣想:“大方的话,更足证明今天是捞了几个了。”虽然急于想知道进入的确数,但又想不出问探的法子。因为对于这事,二哥却很碰了几个钉子。许多时,你问说是罗罗,捞了点吧?他总答说“保到本”,“保到本”。如果真是仅“保到本”时,那一天这样大吃大用,制三丈二的绉绸首巾,打金耳环送相好的女人,这钱从那里来?别的且不说,就是二哥这每夜的四两半斤包谷烧,若不是靠到扑克上弄几个,恐怕也不大容易继续下去吧。
“只要有酒喝管他三七二十一……”每回问询都不得到一个结果,所以二哥的人生观也不得不如此了。
说到壁上的葫芦,才使人想起二哥屋中的一切来。其实光是同葫芦样贴在壁上为二哥房中点缀的,就很够要人弯屈手指头了。且从葫芦数起,在那黄黄的大胖汉肚子似的葫芦左边,就挂了一面猛然看来恰像一个大棕丝斗篷的藤牌,藤牌左边又是一把木壳子的大腰刀,腰刀下手又是一副铜马镫。掉过头来看吧,这边上可就来得更威武哟!这边壁上东西并不多,仅只是两支红色前膛来复枪:枪的形式看来,大概是“广抓子”吧。来复枪的随员;子弹盒,牛角,火药瓶——一件不缺。藤牌腰刀,虽说近来已不能吓得倒人马,但从这上面,又加以两支配件齐全的火器,已就可见二哥在二十年前是怎么样一个人了。还有床顶上一个大圆木盒子里面一顶蓝翎大帽子,是我们不能见到的;还有……
但是这时的二哥是怎么样一种生活?每月领八块四毛钱,三斗六升米,也不该班,也不上操,被上司派到这荒凉的教场来守汛,名目仍是十年前就用过的“把总”。
若照省宪把这残余制度的绿营实行撤去,二哥就连这八块多钱同三斗来米的生活费也剥去了。要说是如今还是宣统王登基不反政过来呢?那二哥不早是千总,守备,……一节一节升上去,享福也享得不奈何。
二哥的命运,真的说来,全bbr>是为一些革命党把来革掉了。真命天子之出现,固然有一日是必会如二哥所望而实现的。真命天子一出,于是二哥“升官发财”被革命党革去的运气那时必也都回转来,但在这期待中,有什么法可以使二哥用包谷烧酒来安置自己?
幸好,同住的罗罗,是那么一个人:会到赌博场上捞两个来让酒壶不空。不然,只凭八块四毛钱同三斗多米,恐怕想把酒来安置自己也不大容易!
“我以为老弟会不来了,所以——”壶嘴又同自己的嘴碰在一起了。二哥眼睛还斜斜的为床上枕头边那个抱肚吸住。
罗罗像在算账似的低头寻思。
实在是忍不住了:“老弟今天会又捞了几个吧。”
照例的又是一个“保到本”。
“回回保到本?老弟那一手牌无有不——”
“今天当真是保到本。一上场还下个六七块,要不是后来一牌抓到那四个洋伞把把同那年青副官反了又反,扳了点本,几乎酒都喝不成——”
“洋伞把把万岁!”二哥听到四个太子同一个A字虎碰头,一口猛酒呛得大嗽。
“慢点吧,哥,莫有谁同你抢!”
因为罗罗的笑话,反而使二哥老实不客气把酒壶索性抱到怀中了。
“庆贺那四个太子!老弟,老弟,怎不该庆贺?若不是那个A字虎,你不是白抓了吗?”壶中已半空了,二哥把壶内空气喝得嘘了一声。“老弟你也来一口吧。”壶虽还是依然卧在二哥的怀里,但壶嘴却已对着床上的罗罗了。
盘腿坐在床上的罗罗,正低下头去用手指玩弄着那一双被水泡得苍白脚板。也许是正在研究十个脚拇指皱缩了的形式,故尔不能分心来接受二哥的客气吧。
罗罗连呣也不呣,二哥只好又向壶嘴亲一个吻。
外面的雨还不休息。
十二月二十七日
堂兄
不知怎样,或者是白天读到故乡的来信吧,夜里就梦到堂兄对我微笑。当时像是知道他是死了又似不知。我也对着他笑。
地方是在六年前就卖去了的老屋院子中,这房子同堂兄,近来的我,似乎因为接近的人都很生的原故,有过许久都不提起了。就是一个人单独处到寂寞境中时,纵忽然忆及也很快很暂的又忘下,想不到梦中又寻到故乡同堂兄微笑一次!景哥时常说我还想到家,眷恋到许多过去的事物,我是不能承认的。过去的,远在天外的,我都当成死了的世界了。我要抓住的是眼前的一切。然而我不能禁止梦不跑转到故乡去寻堂兄。
“喂,喂,万林大哥你好!”他把那扇大门推开,光露一个头进来像探望什么。
他不做声,只笑。这笑是表示听到我的问话了,像无须乎答这句话似的。
我也觉得这话问得客气了,也只好微笑。
他走进来时,才看到他是穿起新蓝布大衫的。
“二弟,怎么又转来了?”
“到外面饿不住了就——”
“我看你是肥了。”
“那里,你摸我脸颊看……”
他当真走过来摩我的脸,像我比他小了几多,还是六七年前神气。我抬起头来看见他的下巴了,四五根青胡子,约有一分多长。他头稍为偏点,我又望到那耳下一条疤痕。
“这个,亏吴老柔的水药,”他把摸抚我颊的那只手缩回去到他自己颊上。
“当时会很痛吧?”我问他。
“只热,一点也不痛!我倒在亭子前石凳上时,郑英他还踹我一脚咧。”
当时不注意他的腰,听到杀他的仇人踹他一脚后,过细看看,果然那件蓝布大衫大襟上有一个草鞋泥印。
“那一天捉到他时我们也会一个一脚的踹死他!”六弟趴在窗子口搭了一句话。
“巴鲁弟弟你下来,窗子要倒了!”
六弟太顽皮了,听到堂兄的话,反而把两只手扳着窗格横木一脚同打秋千似的摇起来了。
六弟在不知什么时候跌进鱼缸了,满院子都是鱼缸泼出来的水。万林大哥不惜他那件薪蓝布大衫,却用手拾那地下的大大小小红鱼,用衣襟兜着。这成什么事呢!六弟还间或又从鱼缸边上露出一个湿漉漉的头来,那脸面像极好玩的神气,喊一声二哥又缩下去。
把我一双新呢鞋弄得透湿,就气醒了。
幸得床前这双开了两朵花的棉鞋并不湿透,还极浪漫的一横一顺的相离一尺来远卧在地上。
堂兄以前与我一同在一个军队里头生活过,约有一年半,我那时当副兵,他是司令部的弁目。他大我七岁,我那时还只十五岁。我们同到做一路出了家门,又同在一个地方做事,关于我生活上许多事情,他那时是我的堂兄同时又是我的妈,睡眠同饮食以及一些琐琐碎碎的小事,都需要他的照料。我们又是一同在差弁棚住宿,到每天五点钟左右,还正做着好梦时,身边有一个人摇我的膀子的总是他。
“老弟老弟,点名了,快快!你听号音!”
五点钟,不过天上露出一点灰曙色罢了,若是近来,再过五点钟始起床也是常事!然而当时睡到五点钟还要人来摇醒,已就觉得是很可笑了。不单是我们,就是那位副官长,每夜从不在下午十二点以前上床的,他也从不到九点以后才起床。我们把名点完,略略休息就上操,七点下操,下操后回住处来,从那副官长窗下轻轻的走过时,窗子里那一个漱口罐同牙刷总是搅得很响。
“副官长精神真好!”然而我那时知道副官长精神之所以好,是每天燕窝同洋参帮助的,并且副官长是不吸烟的,任什么烟都不需要。关于副官长的为人,堂兄比我更知道许多,堂兄曾到过他手下当过两个多月差。他说全司令部四十多个高级官佐中,找一个比副官长更为全才的人恐怕不有了,也是当兵出身,但公文据许多人说是比秘书长还熟习还快捷。参谋长是士官生,但论起军事学问来未必及他。堂兄说这些同我听,当时另外有种用意,但我却不注意到,我所佩服副官长处,只不过“精神好”而已。
另外一个时候,我靠在堂兄的床上,昂起头来,见到壁间那一套黄军服,军服旁一钩子钩着那顶崭新的军帽,动了羡企了。
“万林大哥,我什么时候可以得这样一套衣服穿?”
委实说,我那时对那套军服,羡企之余,简直还有点妒嫉了!穿灰色线布兵士服的人,出司令部时,必得先向那一连四道守卫的两个卫兵举手,他才很随便的回你一个立正放你出去。到街上呢,见一个同样服饰的同部人,相互行一个礼那是不费事的。但上街的官佐,总比兵士多,这就太麻烦了。他们那些穿起马靴高视阔步的在街的正中走着,你远远的就得预备,到近身时,向旁边一闪,霍的立一个正,把手举到帽檐边来,看他们的官章的差异,生出兴趣的不同来回你一个礼。遇到司务长副官之类,他们知道见上司的悲哀,他们有些也是才从兵士爬上来的,一面引这个为足以夸耀路人铺子里徒弟的事,故他见到你对他示敬时,总高兴亲切的回你一个举手礼。若是“校”字号的,那你简直心中要骂娘了。他们骑在马上,或步行,只看到前面虚空,若是你比他阶级更大点,他是知道,跳下马来或者站到路旁去恭敬,灵便,姿势准确,行一个举手礼的。但你若是兵;身子又是那么般小呢?这不能怪他!他见过兵士对他致敬已感到厌烦了,只好装成不看见样,大踏步走过去。实在不得已要照样表示一下回意时,手是那么卷成一个荞粑似的,挂到帽檐一秒钟。
若是穿黄衣像弁目服装出去时,那是不会有许多难堪的。弁目是少尉阶级,这阶级虽不能吓什么人,骑马的营长绝不会为你帽章肩章而下马,但从下面数起,已很可以把得来的敬礼与对人致敬的悲哀相抵除了。
当时堂兄却很正经的说是我应当做副官长或更像样点的官,一个弁目,只是为不读过书当差事能勤的人做的事。
堂兄对我说的话,当时我觉得好笑,太近乎夸大了,然而堂兄的期望同我自己的期望,的确又是那样,以为将来是要把司令部中顶高那个位置设法取而代之的。
不过眼前的亏吃够时,还是不能忘情于堂兄少尉的黄色服装。
因为特殊的原故,我每日除了上午五点半至七点二十分下午两点半至四点二十分两次兵式操以外不必服什么勤务,所以我才有许多空暇来学写楷字。写字的导师自然就是堂兄。他是临过黄山谷的字帖的,我从他那里又才知道陆润庠黄自元以外还有许多会写字的人。
“懋弟弟发狠写字,将来就会成名家的,不但是卖钱,还有——”
他这话合了我的意,从此我就极发狠的学写字了,到近来我还不会怎样去执笔,也就是当年冬天手冻捏成实心拳努力写字养成的。写字的结果,到第一年我升了部中秘书处的录事。
我把灰衣脱下,穿起家中特为缝制那件蓝大布“二马居”齐膝衫子,去到差弁棚看他时,他把我搂住倒向床上去,高兴极了。
“弟弟,你看你这衣!一年功夫人就长了许多,衣服简直穿不得了。我们明天出外去买件料子来做一件合式的。如今不比从前了,衣衫也要像样一点,莫使同事看不起。你喜欢灰的也好,灰的爱国布可以不怕脏。……”
身上的衣服,的确太短小了,还是去年出门时,家中为缝就的。一年来军服不能脱身,只像有一次,到一个姓印的家中,看望由长沙上到辰州的七舅妈时,穿过一次,其余都是在竹箱中。
“事情会不多吧。每日做什么,学给我听。”
我就把到秘书处两天来所做的所见的一一学给他听了。我又说到一位书记官极可恶的事情时,他用手堵了我的口。他说:
“弟弟,你自己发愤写字学公文,将来会要做书记官的,这时别人欺侮了你也要忍受!他是看到你才从副兵棚过来的,又不读什么书,才瞧不起你!你要学副官长,副官长他也是当兵,由兵升录事副官才到这个地位的。每逢有公事要你写时,总要同人和气,提笔就写。倘若说‘录事先生,你这写得不好,请费神再抄一通’时,你明知道是上司故意把稿中不妥处改了一下来麻烦你的,还是要写!军队中不单是当兵要讲服从,就是职员,不服从也不好!……”我信他的话做去。别人在烤火时,我是在写;别人在谈笑时,我还在写;别人在另一张办公桌上大打其扑克,三个A同一个小顺在反来反去,铜元跌落到地板上,书记官钩着腰肩去捡拾,秘书输了,口上骂出各种新鲜的野话,另一张桌上的我,还是在写呀!大>?99lib?家由玩笑的疲乏,上床做出各样高低鼾呼后,伏在桌上煤油灯下抄月报的事,也是常有的。因我为的牛马精神,从前那位极看不起人的书记官,对我也稍稍和气一点了。堂兄虽说当日曾劝我凡事忍苦的做去,但听到我每晚总是很迟的才能睡眠,心中也极悯惜我。书记官对我的待遇,尤为他所置念,见面时,总问我近来不感到烦恼吗?事情不累人吗?告他是书记官近来不像从前磨人了,总抚然若有所慨,像对那个磨折过我的书记官有种切齿的神气。这种神气,他虽极力想在我眼下掩饰收藏起来,但我很清白的。
“弟弟自己要努力——”他虽不接着说下去,但我知道,意思是“免被别人欺凌!”
九年五月间,日子像是初二初三,因为那天正发饷,我衣袋中得九块钱同三毛钱折下来的许多铜子,驮得很重。堂兄同我到中南门一家汤团铺去吃汤圆。辰州地方只这一个铺子汤圆的馅子是玫瑰糖,这是堂兄同我所嗜好的。
一面喝汤一面说他是要转去了,乘到有件差事,押送六百块军饷,转家去看看。
“大概是有点罣欠一个人。”
他知道我笑他的意思了:“是的,看看你伯娘,——”
“又看看嫂嫂,”说这句话时,我似乎同时做了个讨嫌的油脸。
“嫂嫂当然也要看!”
到后他又告我近来得了几个月欠薪,拿来换得副金戒子送姆妈戴,嫂嫂也打了双金耳环。
我知他的用意,若单独告假转去,未尝不可以,但顺便弄了这样一件差事去则路费可省下来。
“这一去最多半个月就又回来销差,那时我们又再来吃这个吧。”当时出汤团铺门时,是那么约下来的,听到的,或者还有我以外的人;那个驼子老板。说是半月,这半月不知要经过多少时间始能到他所预约的一日!此后我羁流在辰州那半年,却没有一次敢再进那小汤团铺的勇气了,从他铺子前过身时,我就想到堂兄临出门时所约那两句话。
初五那天早上堂兄同了三个伴当动了身,很早很早的还跑到我住处来,像我做副兵时每早上来摇我的神气。
黄衣服脱去了,身上穿的是一身灰制服,但帽子还是那顶先前戴过的。
“怎么,大哥你要走——”我想把身子坐起来,又为他按下去了。
“弟弟不要起来。我走了,半?99lib.t>月后就见面。”他像知道同房几个人各自正在做着好梦似的,话说来特别轻。“弟弟快快活活做事,到家时我去看婶妈,说是弟弟近来人极好,能吃饭,人人都喜欢他,不罣欠家里,……”
堂兄说到不罣欠家看我眼睛红了,知道我想念母亲的脾气发作了,忙改过口来。
“到八月子中秋节,就可以告假转来看看家中的婶娘同九妹。那时必可以帮九妹买许多好玩的东西回来。”
“你为我问候伯妈同嫂嫂。”
“好,我为你问候,说是懋到中秋节左右就回来看望伯妈,嫂嫂也问候了。……弟弟还是不要起来吧,我就走了,他们等着。”
望着堂兄拿着我托他带回家去那个小包袱,(袱中有双套裤,同那件我不能再穿的蓝布大衫,另外有我每日临写云麾碑积下的四十多张大字。)背影消失于房门帘子的背后时,门帘子在晃动,我想起自己一些事情,蒙着头哭了。
堂兄什么时候动身我不知道。走了第二天我到差弁棚遇到一个姓杨的弁兵,问及堂兄同伴时,才知道一共有五个人转家,五人中除堂兄外,我认得一个姓唐名叫仁怀的,因为我住副兵棚时很同他相熟。另外三个有两人是弟兄,先在万林大哥处做过许久客,似乎同堂兄极要好。另一个痞子副官,据许多人说全司令部就只这位痞子副官会赌钱,扑克每场总赢,麻雀牌两圈以后能认识至少七十张,如今是赢了四百块钱转家的。
若是我那时还在副兵棚,堂兄的去,也许更觉得惆怅吧,但在秘书处办了公就同一个姓文的秘书官下象棋,对于堂兄,似乎就忘却了。
堂兄去后第四天一个晚上,译电处的译员同姓文的那个秘书官在秘书处对叠,我在写一件最冗长的公函,传事兵送给一个电稿到他们棋桌边。
“将军!将军!动这一着再看吧。”
译员没有做声。
“有什么要紧事——?”文秘书把一个棋子在桌上大拍一下,取笑的样子。
我有一个极奇怪的脾气,就是当我正在写不愿意写的公事时,总只是埋起头一直写着的;这一行没有写完,纵边旁一个同事问询我什么,我总不理。我斜眼看到那个传事兵手里持了个黄信封递到棋桌旁了,文秘书连喊两次将军我也听到,把公函某行末尾一个字写完后我抬头望他们时,又听到文秘书后来那一句问话。
译员把手抚着自己的头,颜色全变了。那个黄信封搁到棋盘上。那张未译就的电稿落在地上,文秘书正钩下腰去拾。
“什么事?什么事?译译吧!”
文秘书把纸拾起,看不出一个所以然。从译员的脸上,他看出不是译员被刚才士角上那匹马将了一军想脱无从的故意作神作鬼了。
“都完了!三个,五个,一齐都完了!”
听到说五个,虽不知是指怎样一种事情,但我忽然想起堂兄的同伴来了。
门帘启处,副官长手里拿了一根短短光漆棍子很活泼的进来了。
“副官长,他们死了!”译员的话,突如其来,副官长愣着在房子正中不再走动。
接着译员走进副官长身边,把那张电报用类乎口吃的念法念完了。
电报是:——
辰州司令鉴五日来差……万林等行至马鞍山为匪杀毙一人死一重伤匪即其伴郑士英弟兄已请防军缉特闻波叩.99lib?
当时是怎样一种扰乱,自副官长至部中火夫讨论着这事,我不会如何记了。我自己呢,似乎扯到译员问此未译出之电稿内容后,即伏到桌上去大哭,且出气似的把我写成一多半的公函也撕碎了。然当时不止我一人,有许多人都说或者重伤的是堂兄。
第二天专差来时,所得的消息更确切,堂兄是同姓唐的即刻断了气了。重伤的一个,头几乎削去的,是痞子副官。从重伤的断续语句中,才知道凶手是同伴郑士英兄弟。……
想起堂兄,从来人的探询中又知道死者的伤创是如何的多,来人又学及家中得闻这消息后,他母亲如何的就晕死到大门前,我在吃饭的桌上,曾大哭着要请司令官立刻为我捉凶手报仇。
为什么堂兄还被做客人招待过的人砍杀呢?到后从重伤获救的痞子副官口中才知是他们原同痞子副官有仇,行至马鞍山砍了副官,恐转身他们告人才斩草除根的把从前认为朋友的也一并砍掉——谁知结果仇人却救活再生,做陪衬的倒长此终古了。
虽说是六百元的赏格,于第二天就悬了出去,纵算是凶手能即时缉获,伯妈四十岁未满就守下来这块肉,已无从向何人去追赔这损失了。
是年中秋节转家一次,伯妈的头上约略加了点白的发,嫂嫂的头上则很显明的多了一幅白孝帕。不敢把堂兄临走时那些事那些话学给他们听,回家同母亲谈及,才知堂兄存心为伯妈打就的一点金饰,居然做了殓他自己的费用,我所托的一个包袱.,同他尸骸同时到家,母亲不忍,竟把我寄回那四十多张字都烧掉了。
堂兄睡到地下又有了许多年了,我呢,自那次回家以后,就不再见过伯妈同我自己家中一切的所亲。经了多少次同堂兄一类危险而我居然还存在,且这里那里又一直漂的流到北京来。许久不再做副官长的梦了,少尉黄制服的可爱也忘却了许多年。
有那一天我能转到湖南故乡去,倘若是少小同堂兄到过那家汤团铺子还在开门,我到那里去,堂兄的可爱的面容,必能在我的追忆中再生!
元宵前一日西山
往昔之梦
“小心点吧,二弟!”大哥手里,这时正捏了一握包谷子。
“不怕,”我回头去招手,“拢来把包谷子洒下吧,妈是在……”
的确是用不着担心的,外祖母还没有起床,婶是到屋后要春秀丫头砍柴去了,帮工张嫂纵见到也不能奈何我们。
但大哥还是很小心的,趑趄不前。
“快点吧,你把包谷子洒下,推开二门,事就完了。”
“那你轻轻的捉,莫让它叫喊。”
最可恶的是我伸手到笼边时,那扁毛畜生竟极其懂事的样子,咯咯咯叫起来了。这是表示它认识人,能够同别一只雄鸡去斗的意思。但你能打架,还待叫着,我们才了解你么?讨厌呵!
“混账东西,谁要你大惊小怪!”气极了,轻轻的骂它。
但是它还是咯咯咯咯。虽然这声音并不大,异乎为人迫害求助或是战败以后宣布投降时那种可怜喊声,但这逞雄的咯打咯,就够坏事了。
……妈若听到,则今早计划是又失败了吧。
妈是否听到,那是不可知了。但外祖母此时就在床上喊春秀:还不放鸡么,春秀!
对到我做着恶脸又不敢高声促我动手的大哥,听到外祖母的声音,已急坏了,轻轻的顿着脚。
“快点吧,伯伯!”他喊我做伯伯了。
要它莫是那样咯咯咯咯,会永不可能吧。再过一会,妈的身会从仓后那个小衕子里出现,是我们早料到的事。再迟一时,则又只好待明天了。到明天是我们所不能待,所以只好冒险了。低了头去啄那地下残粒的目的物,为我用一种极其经济的手法抱住拖出笼外后,站立在二门边的大哥,就把门推开,像偷了物的小窃样,一溜烟跑到了大街上。
在我手上的鸡,似乎小小的受了点惊,口中咯咯不停,且时时在挣扎。
“朋友,你老实一点吧,”据说是用舌子去舐它的眼睛,就可以使它和平,于是我就仿行了。
到中营衙门去。
到中营衙门去,那是用不上迟疑的。那里就正有许多大点的小孩,把家中养的鸡抱了来,每两只相好后,成对的放在用竹篾织成的低低圈子里去打架!那里的鸡,是像我们样偷偷悄悄的从家中捉出来的,也会很多吧。聪明的大哥,早想到这事了,“看别人的总不如自己的鸡好玩,”于是我们约着,瞒了母亲,设法把家中那只大公鸡偷出来同人去打。但机会总是那样吝啬,因了母亲的起早习惯,直到此时,才能找出此不可得之机会来行事。我捉出来你就放回去吧……我们是那样定下约来才敢去笼里捉拿那鸡,算是徼幸,虽然是叫着喊着,如今是总算到了门外街上了。
使我高兴到心跳的是那挣着极不服帖的手中的鸡,到了街上,还是那么咯咯咯咯,不啻自己在那里为自己雄武的证明。这是一只外观极其俊伟,值得受人称赞的花公鸡。全身花得同杜鹃样,每匹毛上有黑白斑纹。大的白的脚上,生了短锐的小牛角样的悬蹄。方方的头顶上,戴了颇高的红冠。短短的颈子,配上一个长长的尾巴。大哥说这正同小说上说到的化为伟丈夫去迷妇人的妖鸡一样,大哥的话,却不为我注意。我喜欢听别人说,
“这真是一只漂亮的大鸡呢。”
“呵,好鸡公,谁能同这样鸡来斗?”
“怕是桃源种吧。做种子好极了。”
“打一两场就会封圈了,可以好好的喂养下来!”
在路上,到菜场去买早饭菜的相识的人,见到我手上的鸡,总是称赞的说着各样的话语,大哥总很谦虚的如那样回答着。
“不,大叔,四哥,这是在家里养着,还未下过圈的一只新鸡呢。”
其实,我把鸡身放在怀里,大哥跟在后面,接受着同样的夸赞的大哥同我,是早因了鸡而生出骄傲,把脚步也变快了。
衙门外一个大坪,围了各样的人。墙脚下,摆列各种高低的竹笼,笼内的待斗的鸡,正同罗马古昔决斗场前的勇士一样,为人料理着嘴爪,鸡自己呢,也都蓄了前进的掊击别一同类的力,“倚盾待发”,英雄极了。
围着圈子的人喊着各样口号,为那溜头跑去的聪明的鸡的准胜利助威。追赶的鸡,不久就停了步,反而把头颈上短毛矗起,变成雌鸡样的叫声了,于是大家就笑着嚷着,把两鸡捉出,败了的勇士成了主人晚饭桌上菜蔬的一种,胜利的则勉强昂着那破碎的头受主人的抚摩,冠上忙敷上黄土炭末,用一枝长的翎毛把喉中的污血绞去后,始得休息于原来的笼中。
接着是第二批勇士入场。
第三或第四依次入场。
当两鸡进圈以后,相啄扑以前,全场空气是严肃到各人可以听到身旁另一人很低的鼻息的,但刚一接触,就全松懈下来了。于是可以听到主人对自己勇士保证起见,加以愿同谁于胜负上赌点小东西的申明。
“短尾子花鸡有三百钱,谁要!”
不理,罢了。
在认清必胜之权,属了自己勇士以后,亦有那类大胆贪货之人,用七折五折或至三四折售出与对方相赌者。此亦不尽可恃。虽如何呐喊去增加自己勇士的气力,胜负仍然操之于鸡的本身。有眼球骤为他鸡啄瞎,转胜为败的,那是运气太糟了。但执了这样运气的人就很多。因此果价值下跌方面,对自己的鸡有了信心,亦不妨接纳。
“我认短尾巴两百!”在旁人,亦可任意申明,为主人增壮气势。
不理,罢了。
接应则口头上议定,下场给钱。各人凭了信用,初不用何种纸上契约,也从不闻失败归了自己后加以否认的。且不仅是斗鸡。在镇箪地方,有许多关于银物上的契约,便都是由口头上定妥。多数莫非同街相识,且在旁还有不少可以为证的同伙,是虽有图赖的心,或亦不能怎样开口吧。
圈子的主人属于衙门外一个守门的头儿。他从胜利方面得到二十分之一的报酬,每日的收入,供他的四两牛肉同半斤高粱酒似乎是很够了。人人都喊他为何伯,那是因了他嘴上胡须。遇到排难解纷,也有用到何伯的时候吧……这类话,每用到去攻击一个吝啬了应出圈费的人,结果总是使何伯得到更多的酒肉。何伯每早上的生活就是代人记下赌注,收放圈子,对胜利的鸡的主人加以简短的颂谀,在我看来,是有意思极了。
最先一个在场子中见到我们的勇士的是何伯。
“呵,二少爷,大少爷,把家里的鸡也……”
为维持面子起见,何伯不说我们是偷偷捉来的,大哥却很认真的说是自己新从乡下买来的。
“雄极了!”他,何伯,夸奖着从我手上把鸡接过去,鸡在他手上,却异常的老99lib?实了。大哥同我都佩服这人有功夫。
“是打过的吧?”
“不,不,”大哥怕别人把轻蔑抛在鸡身上,间接使自己也气馁下来,于是总说不曾打过,“是新鸡呢,何伯。前几天赶场买来的。可以吧,家中鸡都败在它手上呢。”
“好好,让下一场我为二少爷来找一个对手,”他为把鸡放在一个很大的笼里去了。对于他的行为,我们不但是很可以放心,我们知道信托他总是比自己还更可靠,所以大哥同我,就不再去理会那鸡,挤进颇多的人圈子中,看觑别一对正啄着的鸡去了。
“呵呵,一百赔一百吧!”一个冒险的把三倍的钱去诱别人。
“好,好,你认青毛,我认三棱冠吧;你二百我一百!”这声音还只从人丛中接应过来的,人的面目并没有见到,但那人就昧然答应了。不久又喊出,
“还有二百谁个赔一百!”
“赌五十吧?”
“赔六十吧?”
“赔七十吧?”
“我赔一百!”依次加上去,显然是那将退下的三棱冠鸡有了转机了。
但是,先喊那一位,却不再说。是这样,契约算并没有成立。那位冒险的,为一个很凶的颠扑,把气全馁下来了。
两只鸡,还是靠到圈子边,相互用那将竭之力纠缠着,翅子是无力下垂,头是破碎不完,颈边的毛,也拔去许多了,但是仍然还在那里喘吁吁的把那带血的嘴去钉啄。
猛然的,会有只鸡跌倒到地上,胸脯向天如死的昏去吧,(那是常有的事。)若是这样一来,则人人期待着的解决,将永不能解决了。凡是一只鸡到死还不曾做雌声逃跑,因为强项即到圈子内死去的,并不算输。没有全死,但,较强的不再上前去扑啄,因而延搁下来的,也只能算和罢了。
三棱冠鸡眼看着是要倒下去了。
众人的希望分成两系。只有我同大哥是全不关心。我们所希望的是这一圈早得到结束,则第二次就轮到我们的勇士了。至于何伯,则似乎那鸡就此倒下去,实是极其应当。因为两方面虽得不到解决,但按照习惯,两方面都得于喊下的钱数中纳出圈费,此一来,不消说是自己把便宜独占了。
……到后这只鸡是照何伯的希望,终于倒下去了,不能说不是何伯本早上一个颇好的运气。
我们的鸡呢?也如了我们的希望,第二次居然就点名入了场,同一只矮脚白鸡,在场子里同样的扑啄,把血飞溅到那竹圈上去,那白鸡颈上毛是尽脱。附于我们花鸡身上喊出的钱,由一百钱到许多吊了,两只鸡颈子还是纠缠着,互相抵抗着,全不让步。
那白鸡,虽然异常的伶精,跳来跳去,且用了无数回头嘴攻袭我们笨重的武士,但终于受不住那过重的啄,活泼不过来,骤然飞上圈子了。
“赶下去吧!赶下去吧!”
“败了!白的败了!”
“花鸡有一吊,只要赔两百!”
“花鸡五吊,谁个用五百来吃!”
“败了,败了快赶下去吧!”
一阵胡嚷,白鸡从圈子上赶下后又在回嘴了,于是反面气势又壮起来。
“我有五百,吃谁的五吊!”
“白鸡方面三百,谁赔两吊!”
“白鸡五百,吃那一个的一吊!”
由一折跃到对折,白鸡的转机是它极其和平的溜头。不知大哥此时想到何种事,我是为那溜头的狡猾东西气急了。朋友,莫追赶它吧,一追下来,你就准败了……像如我意思的样子花鸡竟立在场中不再去追它的敌方,等那白鸡心急扑转身来引诱时,又才猛的一嘴钉过去。像这样延持下来,又把场中空气一变。不久,对方又降到两折的价值了。
“折吧,不论多少!”在我身旁的“同志”大声喊着。
“今天不带钱来,送礼到明天吧。”谁在那另一端应着,把大众都逗笑了。
那只白鸡,脚步忽然放快,全身毛缩得很紧,喊着可怜的声音,败下去。觑着我的大哥神气是满足又是惊惶:满足的是看到那在自己武士啄下败后的白鸡那副可怜情形,惊惶的大约是想到胜利以后退回家去的那一关了。
胜利虽归了我们,但自己的鸡头上已啄得看不完。高的大冠尖已啄去四五个了,脚为白鸡悬蹄所划伤还流着血。高高兴兴抱出来的我,因了别人的赞美,反而更其难受!
“二少爷,好好养着吧,莫让它吃水,一两天头上就结痂了,下月又抱出来打吧。”何伯一面把一枝鸭翎塞进鸡口里去,一面指示我对于鸡的处置。
“到下月,这只鸡也许我所有的只是一个膊腿同一双翅膀吧,”也不好怎样的对何伯言,或者妈见到这鸡惨样子,还不必等到月底请客才杀掉也未可知,想着真要掉下眼泪了。
“大哥你抱回去吧。”
“二弟你……”
经了大哥带哄带逼的许多话,还是我在前他在后把鸡在我手上抱着转回家去。那个白鸡的主人翁,就正在我们前面一点,把那不中用的武士,握着两脚倒携着。“那位武士,一到家就会把头砍去,那是无疑的了!”大哥知道这个。我也知道。当我回头去同大哥说时,大哥就点头微笑。
我是任大哥怎样软硬的哄逼我也不愿再把鸡抱进大门放进那木笼了。大哥呢,聪明的指使我,自己却不曾想到有抱回家中去的义务。
“那怎么办?”他还问我。
“你不抱回去我们就不要它了吧。”第一个主意并不很坏。照这样做去,家中也只能疑心是鸡自己跑出门去失落了。但我却不敢。
在门外停了许久。
得到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了,大哥轻轻的把那扇极会发响的二门小心推开,放那鸡进门去,让它独自个垂头丧气一摇一摆的走向院子中去了。我们回头,又去到中营衙门去看了一回。到返家时,妈正拿了把开水壶淋着那脚盆里老老实实卧着的杀了的鸡身,心中的难受,是比为挨骂还过甚的。
“娘,它打赢了咧,”搭..讪着走拢去的大哥,极不好意思的说着。大哥立时也就知道这话是多余。
妈没有做声。但妈的颜色,似乎也并不怎样发嗔。于是不久我们就到盆边去把那两个灰色尖距敲下,套到小手指上向隔壁瑞龙家夸耀去了。
六月于北京白屋
黎明
江面上篷顶上听不到雨点打击声,以为是天晴了。
一夜的雨,虽不大,却是继续的不息,河中水涨到了什么样子?是我们担心的事。船会冲去吧,那是不可知的。似乎以前也有过那类事。系船绳索,稍不牢靠,船就随了水流下去,且平安的睡在船上的人竟会安然的,到平日起床时习惯才醒,一睁眼就见到了所欲到的地,那太美了,近于神话样故事了。若是能冲,且能那么略无危险的流过许多大滩同转湾的急流,就在我们梦中冲去也很好吧。我们正是下驶呢。只要平安,莫碰到大浪,莫同突到河中的石角相撞,莫随漩溜滑进山洞去,明早上我们一睁眼来就望到辰州木关上那个大庙,至少我是很愿意这船于夜间会挣脱了绳索向下流去。
因了船的摇动,我们都时时醒着,醒转来就说着各样坐船的话。叔远是不消说比我醒得更多了。在迷朦中似乎是听到他常常咳嗽又似乎在很低的抑着声音啜泣着。看他样子,为他觉得可伤。他又像是不须要人安慰样子,问他要茶吧?说不。要把枕头多垫高一点吧?说不。你是那么是很令人担心的呢,说是那不要紧,咳一会就会好了。看着他那种凄然情形,听到他那种喉咙喑着如在一个坛子里说话的声音,除了陪到他流泪外真没有法了。
他说到了常德,就可写信回去,告家中人,不然他们会又疑心在青浪滩把船翻了。我没有说什么。
“我们是不是半月或是二十天前..就可以抵北京呢?”
“那可不知。大概总可以到吧。”
“到了以后我们可以到照相馆去合照一个相寄送我妈。”
“这非常好。”
“明年放了暑假又可以转家来。你若是无怎样不得已事,也可以陪到我转来,一同又到我乡下去,碾子堰上的鲤鱼鲫鱼都多呢。”
“我们可以钓鱼,倘若我真也能同你一道回来。……我出了门就不想回头了,回头值不得我留恋。”后两句,似乎不为他所听到,或是他听说可以钓鱼,就想到在碾堰坝上钓鱼的情形去了,见我不做声后又说:
“我们堰坝上鱼是很多很大的,坏透了的是那个疤子三叔——你认得到他呢,前次我们两人见过他到新场田坪中打拳玩着那一个。那是顶讨人嫌的一个人。豪爽是豪爽极了。到外面去充大哥,仁义到把家中分下来的三百多租子坛干水尽时弟兄们一散也不理他了。于是剩下一个光棍,只有想方设法来勒我们。口口声声说是堰坝不应归五房一人所有,于是找到了卖鱼的机会,挑两担药把溪里鱼毒死完了。我妈阿弥陀佛一句话也不说,我更其不好意思,他把鱼毒死了后还有意无意送了十来尾大的鱼给我家,你看可笑不可笑!”
“那你们近来碾子上是没有多鱼了。”
“不,妈接着又买小鲫鱼——二指手大的鲫鱼放了许多,前次我们钓得的不是又有半斤一个么?我妈说堰坝水深,鱼就不会逃到别处去。真是呢!那一条溪里只有我们堰坝水深。……不到一丈吧。怕会过了一丈!热天洗澡一个氽子打下去,像要好一阵才能落底,我大哥那小孩子都敢打氽子下去,那不怕吧,他泅水比你我还溜……”
“我见到那水太阴沉,就不敢下水了。”
“那不用怕。从不闻淹坏过人。你将来可以去试。很深的就只那一处。接近水磨闸口前一点不用担心,它还不能过你颈脖。”
可怜的叔远,离开故乡还不到三日,就对于他那所有唯一可爱的水碾子如此眷慕,设若把路程时间去得更远一点,又将如何以遣呢,每日谈谈,或就可以减除多少寂寞吧。为时再久一点,也许就全然会忘却吧。我只能用简短的话去应付他。看他那继续的很有力量与兴趣说下去的话,可知他是并不疑我是全不曾用心在听他话的了。
虽然是用着简短的同情的话去与他接谈,但我仍然是于不知不觉中睡觉了。
关心着河中的水,我又醒转来了。昨天白日是太疲倦了,半夜又谈了许多话,这一醒来,似乎已睡了许多时。雨怕还在落吧。很静心去听,除河水汩汩啮着船旁的细碎声音外实是一无所闻,前后舱篷又搭盖得那样紧密,不能见到一丝天光。究不知已到了天明时没有。两具很匀称的鼾声在我附近风炉样出着气。叔远这时大概是已梦转家去到水碾子上钓鱼去了。我很轻的很轻的爬起来,越过叔远身上,又越过看船那人身上,在船梢上把那活动的篷推开了,篷上大的水点打在脸上,使我微惊。天是全黑,看不出河身怎样变化来。水在船旁活活流着,像是很凶。有令人舒畅的凉风,从对岸吹来。一夜的雨把河身提高,那是无疑了。但听这水声,又不能使人相信涨了多少。似乎是昨夜也就那么响着吧,我无法断定,也不去估计了。
心想若是这时有一枝洞箫在别一个地方吹,这样听来,使人感动,那是无疑吧。然而自己舱里就有两枝箫。我可以吹着让别的船上人去领味。又不是为怕吵醒他们,我却懒于进舱去寻找。少待一会,远远的,是对岸吧,有一种代替了箫的声音在湿的空气中贴着河面飞过来了。是一个把嗓子提高几乎成了妇人般那样尖锐断断续续叫喊着的声音。这声音又像是在沿河岸走动。不久,又见一个萤火虫样闪烁摇动着的火把了。声音是从那火把处飘来,那是一定的,因为声音同火把都是在动。火把忽而不见,又忽而见于另一个地方,像是为河边的柳树林子所遮蔽,是以虽暂时隐去,不久又很寂寞的在那岸摇动了。这是找谁的呢?是为了水上了堤呼救吧,是为了自己的空船为水漂去了吧,是船上人生了急病……或是有匪到对岸吊人吧?都不可知。看那情形,又像是我所能猜想的几件事以外。
呼声同火把暂时都消灭了,我又才听到船旁活活流动的水的声音。除了水的声音以外一切都是死样的静寂。只微微的凉风在脸上吹过。
在叔远脚下蜷成一团睡着的看船人也起来了,踉跄地却又极清醒地爬出舱来站在那船舷上咚咚的洒尿。
“我听到你醒咧,你起来我醒着。”尿还是一边在洒。
我觉得话同他刚才的呼鼾不相称,没有理他。
“镇晚上船都像在摇动呀。”
镇晚上我都听到足下很匀称的呼鼾呀……想着一句要同他说的趣话,我笑了。
“水是涨了,真了不得;但不必怕。”尿是完了。
显然是希望我于水的涨落上有一句半句话,他好从这话上发挥自己意见。
我还是没有做声。
“睡睡吧,早咧,要亮总还可以放心睡一觉。”
第三次的扳谈,使我不好意思再让他痴痴的立在我身边了。我说水会真是涨了!他又说他一夜都觉船身是摇动的特别。也许在船上久了点的人,真有那样本领,一面平安睡觉匀匀称称的打着鼾,一面还感觉得到船身的摇动吧。
他有了发挥议论的机会,于是从涨水起他断定水纵是涨也不会很大……
“先生,五尺,六尺,至多不过如此了。上面并不落雨。上游不落雨本地落雨,那涨水的地方是应轮到再下一点的地方——譬如说辰州那一带去了。昨夜的雨是从此处落,或者辰州又要关城吧。那是可靠的。我在船上二十年了,别的看不到,水是看得到的。”
“那我们就让辰州涨去吧。”
“是咧,辰州。决不会涨到……”他也没有再说。
对河那个火把又在时明时灭的闪动了,我们俩的视线都似乎是注意到对岸。那火把,先时同本船比起来似乎还是在下流,如今已在我们上流了。接着又喊了两声,像遇了什么,火把隐去,就不再闻那种尖锐声音了。
“那是一个有公事在身边过渡赶路的。”火把熄后,他很重的放了一口气才说。
“怕真是呢。”
“我是常常听到这种声音的。这几天每夜都有。喊的是渡船呀,渡船呀,半夜三更别人正好睡,他老人家却渡呀渡呀的沿河叫。水是那么大,若是船在这边,还得划两趟。公事这东西真不是儿戏!”
“还不是只有架起桨来的一法。我若是做了这门鬼事业,听到喊,比他们还会更快一点……你敢不划么?慢一点他就会捶你。他是公事。误了事他们长官就得要他的命。是不是,就要他的命?”
“那也看事来,若是打仗……”
“怎么,涨了水么?”舱里的叔远,大概是为我们谈话吵醒了,似乎是在起身。
“莫出来吧,外面空气十分润湿,风很凉,你咳嗽怕不好呢。”因为久立在微微的凉风中,我身上也觉得有点冷起来了。
“不怕呢,我稍站一回。”
“我们也要进来了!天又还没亮。”
但是叔远还是披了他那一个短短青布夹袄爬出来。
离天亮不知还有多久。空中又无星子同月。但在暗中久站一会,我们脸相是互相可以分得出来了。叔远立在我身旁,沉默的望着天空。初吸着湿的空气,不咳嗽了,只闻着是略略在喘。看船的那人仍然立在船舷上,大大方方一只手扶着湿的船篷,一只手叉在腰间,远远的听到一只鸡在叫,像是在对岸山上,又像是在比对岸山顶还远近一个地方。不久,又另有一只小鸡在应和。接着是离我们大船不远的一只空船上大鸡公和下去。又接着岸边人家也有鸡在拖长起喉咙争叫了。渐渐的看见东方的天把山头的轮廓分出来了。去我们船不到几丈的远的另一只大船上也有个人推篷,只听见尿洒在水面时咚咚的响。依稀见到那人是穿了白色的汗衣。他大约也望到这一只船上的人了,关照着说:
“水怕是涨了颇大!”
“大哥,是不会的,上头并不听说落雨。”他,看船的那人,又把这若甚可靠的经验话同那白汗衣的人说。
“听船上人说是上头昨天也落了一整天。”白汗衣显然是比他来得小心的多了。“再大一点,我们船会要移进港里去吧。”
“落了也不怕,一只空船,移动又不费事。我们系船的绳子很新,不移也不要紧吧。”
虽说是系船的绳子很新,自己像也是有点放心不过的样子,就沿到船舷,用手扶着湿漉漉的篷架,螃蟹样走船头去了。
叔远还是默默的立在我身边。我们之间,因了各自的含默,各人把思想放在眼前事物以外的一个地方去了,两人就像距离得很远很远样。把距离缩短一点,是我们两人——或者是我个人觉到实是一种需要。但是不能。两人都不愿说话,都不能说话。少年人对家乡的眷恋,叔远是正同许多家境颇好的不忍离开母亲的朋友们一样的。看到他白日在船上那种忧愁,与上半夜的谈话,就很可知了。且在还未离开家中以前就想到下一次转家的一切,如此孩子般心肠,怎能离开母亲几年去到外面读书呢。此时或正想到他的水碾子,以及在碾房中石磨旁用花布包了头发满身是糠灰的母亲吧。或又想到侄儿文汉一个人到碾子堰坝99lib?上去钓鱼也很寂寞。……小小的年纪,一方面要他骤然丢开那几乎可以说是娇恣放肆的幸福小孩子的生活,一方面是把身子嵌进一个新的陌生的世界中去:未来的不可知的恐吓包围了小小的心,少年人的乡愁,呵,少年人不能载的乡愁!
见了他把头昂着把心思去沉到一种凄然的梦中去。我想到我自己。比他多有了一个父亲,还多有一个姐同妹的我,为甚一出门来,却怎么样也惹不起我对于家乡的一点深切怀慕呢?十四岁初初的出门,那一年,是比此时的叔远还要小的。穿了妈为我仿到营小学校技术班学生的衣样,缝就的短短灰色宁绸军服,缠了裹腿的脚杆还只像一枚玉蜀黍;脚上用白布袜子套了新的三耳的水草鞋,背上自己负着小的花包袱,随到一批扛了刀刀枪枪比我强健年长的同乡们向外就食时,头一天晚宿到高村店里,见到为泥污成黄色的袜包着起了泡的脚,不正是很伤心伤心哭过么?下到辰州,孤孤独独的终日站到府文庙石狮子前去看贵州号兵吹喇叭,或是一个人跑到上南门码头上去看从辰河上游下驶的大船,听船上摇橹人唱那“咦来合嚇!噢合嚇!到了辰州不怕三洲险,噢呀!到了桃源不见滩,咦合呀!”悠悠扬扬的橹歌。或是另一时,从码头上横到走去,到那停泊不动了的木排上去,瞧那巍然.可钦的大筏,或是坐到空船上去数点那过往的扯足了帆向上借风移动的大小麻阳船,我只好从那些上面找出足以使我忘却眼前生活苦恼的趣味。虽然有时玩到厌倦时,也会想起扶了九妹送我出大门时还装着笑容的脸的妈,但那竟是很暂的事!很快的习于新的生活,也许是我从小爱玩的脾气所养成吧。从此每到一新地方即把过去忘却,过去在我,像极力去寻检也找不出一件足以系念的了。即近始离开的地方,在一个古昔土王殿里一隅,我是又有过三年将近的友谊了,但我希望在我离开它以前还记到它就不可能。为一种新的生活的期待,我是把感情全部都系在上面去了。此时的叔远,却正像我第一日宿到客店,把黄泥污了的袜子从脚上卸下时同样情感,到离开他的水碾子一年以后,或许也会发现一种新的事物,把碾子旁满是糠灰的母亲脑袋忘却吧。见到别人的心情却正是我数年前的心情,我又觉得自己的可哀。
东方是已渐渐成了灰色的黎明了,叔远的脸也看得更清白一点。一个苍白得像尸样的瘦脸上安置着那一对毫不相称的长眉,头又是那样祈祷的囚人般昂着,本来想同他说一句话的我,见到那副庄严凄惨的样子,再不敢去惊动他了。因了自己的变化,见到别人这种情形,对他同情外自己是还觉得自己木然是可哀的。把船驶回去吧,船纵能驶回,逆水上溯,返到昨日起身那地方去,仍然不是他可以钓鱼那个有水碾子的故乡,于他究有何益?即无怎样的一种希望所驱使,能够长期不定的变换,时时使我置身于一新的与一切若毫无相关连的世界中去,在我是更其适宜,也是很明白的事实吧。且我的碾子是只在我的未来很渺茫的希望中,他呢,亦未尝不是因为要追寻较碾子更有意义的一种东西才离开了他的碾子,就是把船驶回,于我们又究有何种意义?
大的眼泪正沿着两颊缓缓流下的叔远的脸,一瞥中见到并不怎样给我惊奇。他这时正想着碾子又想着碾子以外的一种东西,不能大声的哭,或者是碾子太可爱了。
他也会想到把船驶回的事情吧,那是从脸色上可以知道的。
我知道我的义务是不必理他,让他多发一会痴。若这时安慰的话去摇动他的悲哀,反而是颇大的罪过了。
不知什么时候看船的人已跳上了岸,似乎是另外又解了一条绳把船从新缚好了。他从码头石墩上跳过船头时,两只脚板吧的拍着舱板,船是骤然的在摇动了,给了我们以些微惊吓。
太冷了,我们进舱去吧,在看船的那人,螃蟹样扶了篷架又开始横过来时,看着凄然说着就先爬进舱去的叔远后影,我怎么也不能再忍住我的眼泪了。
端节前三日在西山
如今的叔远,欲望的固执是不会再给他以多少痛苦,宁帖的睡在他故乡的土中已有了三月;去同我住在空船上看水涨是将近三年了,墓土或者是去他那碾子正不很远,水车还.99lib?是每夜每夜为他唱着粗糙的歌吧,只是碾子旁那位用印花布首巾裹着头的老太太,是不是还满身糠灰在那旋转着的磨石旁?真是可念的事!我也不敢再写信去问近来堰坝上的鱼了。大概以后老太太也不必再去买那二指手大的鲫鱼吧。在最近,把淡淡的影子保留在我心上,倏而辞此人世向那渺茫不可知的道路上走去的,还有我一个曾同在一个军营中做过四年同事的小表弟。我只能在此用诚肃的静默表示我对这些伴侣们的哀悼与怀念。
从文得到莽弟死的消息之日
哨兵
嘿嘿,当军人难道怕鬼么?正是!
鬼这东西,据大家说,又像是有,虽说都不曾见过。
仍然是据说,在黑的不光明的地方,庙宇类毛房类荒凉肮脏少有人去的地方,鬼就很多很多。它们藉此筑了营盘。所谈的是国家主义,倘若什么一个外路人来临,这人火焰又低,样子萎靡,就想方法去逼迫,恐吓。或藉此磕索酒食,不同人间两样。
若另一据说是可信,则鬼多的地方,怕也再没有比我们道尹衙门为更多的了!在白日,太阳挂在天上还是黄黄的时候,就听到鬼叫,类乎喊人。这不是鬼么?倘若是有了疑心,许多许多人都愿意费了颇大的力量来证明的,他们且敢发誓。这我们可以不必更疑心这类证明人是受了鬼之类若干津贴,这类人为鬼的暗影占据了全心,是苦够了。
“军队中人怕鬼,那不是很可耻的一个笑话么?”然而在沙坝地方却并不能从这事上,为那滑稽的估定,说军队是懦怯来。这也是沙坝人一个顶特别的地方。他们当兵,不怕死,不怕血,不怕惨酷事的一切:谁都能够如观剧样,平心静气的站到北门外土阜上看刽子手把匪人开腔破腹,欣赏那临刑的苦闷,微嘶,长叹。倘若是运气坏的话,让山上大王捉去,“如法炮制”,绑在柱子上取肝取心,刀尖子陷进胸脯时,脸上颜色都不必变,也成了他们的义务。
但为鬼之类占据了心的人呢,从老爷到火夫,随手抓一个都可为这话的证明。
他们怕鬼,比任何地方都凶。刽子手很自然的把人头砍下,把赏钱得到,到了夜里出门,恐怕遇到日间那位在自己手下做成的新鬼寻事,又很自然的匀出赏钱之一部分,买纸钱焚去。而鬼呢,像得了这钱后也慨然放过对它行凶的人,安分的又去阴间游荡去了。
怎么样就成了这样一个民族?那是不可知的。大概在许多年以前,鬼神的种子,就放在沙坝人儿孙们遗传着的血中了。庙宇的发达同巫师的富有,都能给外路人一个颇大的惊愕。地方通俗教育,就全是鬼话:大人们在孩子还很小的时候,就带进庙去拜菩萨,喊观音为干妈,又回头为干爹老和尚磕头。家中还愿,得勒小孩子在大红法衣的大师傅身后伏着上表,在上表中准其穿家中所有极好的衣裳,增加他对神的虔敬。县里遇到天旱,知事大人,就斋戒沐浴,把太太放到一边,自身率子民到城隍庙大坪内去晒太阳求雨,仰祈鬼神。人民的娱乐,是看打黄教时的“牛头马面”,“大小无常”。出兵的应当与否,是赶忙去问天王庙那泥像。普通一般人治病方法,是得赖灵鬼指示,医生才敢下药。
还有,你到副官处去,——就是说我们驻道台衙门的军部副官处去,就很容易听到像下面一类对话:
——是呢,报告副官,那真是鬼!
——你真见么?
——难道还是假么?
于是副官再说一句话,就是“快去买一点纸钱”了。
另一件事呢,是关于副兵偷钱的事。
——禀告大人,我并不偷!
不偷吧?那是很好的孩子。但你得到天王庙去明明心!
以后结果是即或是不曾把副官大人荷包里钞票用过买什么的副兵,也只好委曲承认了。这因为你再辩下去,则当真就先得到天王爷前去,拿一只公鸡,咬下头来喝了鸡血,且大大的赌一个咒!即如这事不怕赌咒吧,但在神面前发觉了另一件不名誉的事情?这副兵把“一面是去神前冒险;一面是承认后在存饷下扣还两串,加上一点钟太阳下立正受晒的罚”,平平的陈列,取了后面的一种,还算是聪明。
要断一种案,对犯人又实在指不出他是应在法律下生或死于他是应得的报酬时,遇到聪明一点的法官,于是主意就有了,牵到神前去,凭了筊,判他的刑罚:掷下地去的是一覆一仰;或双双仰卧,则这人为神所赦同时也为法所保护生下来了!若地上竹根是双覆,那就用不着迟疑,牵去杀了完事!
在这地方竹根的权威是如此之大,也是大家应知道的。
或者问:道尹衙门,是以谁处鬼之类为最多?则都会说是那两个长长的阴暗而且狭隘的走廊。一端是可以达到军法处;一端是可达到副官处,长廊的意义,就是为这两处一个接洽的捷径。廊之下,就是在白日,也是那么一盏长明灯,摇曳着它的灰焰的。军法处那一边设了临时监狱,关了不少待决的囚人;这一面,副官处,则因了囚人的关系,与军法处接洽的事极多,因此这甬道成了更其有意义的道路,还可以称为颇热闹的道路,当其囚人们成串押赴副官处时。
廊是既暗且长外还得上下若干石磴的,从那端到这端,那种无法排除的冷气,逼人背脊发寒。一到夜里,则从此过身的,总如同一个颇大的冒险。因此一来,在廊中段,添了一灯同一个岗卫了,岗卫的用意不消说只是帮助一个人想欲过此长廊时一种气力。
以后,又从一个卫兵改为两个,那原由就是因为守卫的就时常见神见鬼更其虚心,这也不是无理吧。
有了两人,自然就有恃无恐了!但甬道内鬼物的传说,还是一天一天保存下来。甬道里,在一批小胆兵士眼花中,也像煞有介事的显了一些灵异。
这也是该因,这样一个坏地方,今天轮到我们中最胆小的寿了。
平日又爱谈鬼,又极怕鬼。什么大手呵,大眼睛呵,以及一切一切怪模怪样的大东西呵,……大手多在毛房,乘人于大便卸裤时,拍人的臀,讨小便宜;大眼睛则随处可见,尤其是长廊的墙上,睁得许多大老老实实觑人,且发冷光,使人战栗。关于鬼之类的描写,又是沙坝地方人所擅长。单是长廊一处,所显的灵异,在还没有于长廊添设岗时,他就早知道许多了。
像连副有意与他为难似的是时间支配下来偏偏是四更。
三更,不睡的还多,也还好吧。五更,则天快亮了。只有这四更,据说鬼的出现就最多!无可奈何的只希望得到一个好一点的同伴。当十六个人为一个连副,带领到甬道中换班,先在甬道中站了两点钟的弟兄,见到了换班的人来,欣欣的重新把扛在肩上的放下,连副喊着口令,照例的互相立正举枪,交代的手续办清后,于是连副就带着那一批弟兄们向别处换班去了!留下给我们寿做伴的是一个新从教练营送来的人,这时还是第二次见面,第一次伴着夜程。
在这里,外面什么声音都无从听到,清静极了。他知道这时还才一点多钟,距天亮还有大半天。这地狱里两个钟头得想方法来消磨,不然灵魂会为寒气冰瘪,鬼物会真要出现了!于是就去撩拨那位正沉默着把枪托在肩上大步走着的同伴。
“弟兄,你是教练营才过来的么?”
“嗯。”
“合到你,一共不正是一百人么?”
“嗯。”
“这里是比教练营舒服自由的多吧?”
“不错。”
“这里可以偷到打点小牌,譬如扑克之类,你——会不?”
“会是会,不大爱。”
“会就好了,我们在什么时候可以打一场。莫太大,输赢三五元就很有了。若是高兴,我可以邀你。”接着又像是对自己说,“董家冲好,还是周妈那里?”
同伴对着他笑。
“我这个是蛮溜刷咧,朋友你莫看我小!”
同伴又笑。
“你们到教练营时放哨据说是通夜在山上呢?”
“是的。”
“那不怕么?”
“哗……!”的正如一个人手上捏了把沙子洒在瓦上似的。
想着:莫不是鬼么?背上从腰部,就像有两条蛇爬上肩头,怪物爬过处就都发起麻来。很懂事的他立时把背靠到那湿的砖墙上去,照此办法,背后那一面是无妨于事,不必再防骤然由背后袭来的鬼物了。前面那高高身个儿的同伴,正若无其事的大大方方来回走着。
“你听见么,是什么响?”
“老鸹。”
“怕不是吧?”
“或者又是别的。”
“必不是老鸹。夜鸹子不会如此。”
“也许有猫。”
“猫,难道会打沙子么?”这同伴随意的简短的答话,只增加我们小心的寿的惑疑。
哗……!又是一把。
第二次,是更其清白的知道是在去军法处那一端的廊尽头了。同伴似乎也略略注了意。
“朋友,你听,是什么?”
“让他去吧!”停了步的话,仍然是一个短劲的回答。
他想把这个坏地方,过去的一切不光荣的传闻,提出来与同伴讨论一下,或者,可以把寂寞同恐怖免去一点吧。然而同伴竟是个准哑子,说话总那么悭吝,一问一答,且像有意把答语缩得极短,真无办法的急人!
沙子是不听到第三次了,心上适间所加上不可知的颇重的负担,又复于无形中卸去一半。
“朋友,你都不怕么?”
“……”像是不曾听到寿在说什么,故无从答复。
“我说你怕么?听说是这里有鬼!且很多呢。”
“什么地方?”
“眼前,就是这长廊下!”说着,便用眼睛去那廊的两黑暗端小心的搜索。
“你见过么?”
“虽然是……但别人却闹得凶!适才那个怕不就会是那东西!”
“嗤……!”
同伴是用了一声笑来表示话的无稽,接着又在自己走着他的来回正步了。
“我说鬼这东西是有,别人就亲眼……”
“算了吧。”
同伴是显然正厌烦着这样谈话,寿也了然了。
但是,怎么能放心?两点钟还不得到四分之一!更多的沙子,劈面洒来,是事情办得到的吧。比沙子更凶的或大的鹅卵石,从廊的那端掷来,也会可能吧bbr>?。万一什么鬼怪之类挨了拢来,用大而毛蛇样冷的手伸过来,搭在肩头,或是捞着膀子,在同伴,也许仍然还是那样从容不迫,一个痴子样,稳稳重重的立在一旁,看水鸭子打架似的暇裕吧。……
想着:又去过细的考察同伴脸上的表情,这使其他更怯了。那种不声不息,又还是那么永久扁着嘴漾了微笑在嘴角一个幽灵样的脸相,在那惨然的黄色灯光下移动着,长廊尽头又是无边的黑暗,这小伙子就疑心同伴原就不是一个人。
在头上,是一条长的绳子,悬了那一盏比佛座前长命灯略明亮一点的方形玻璃灯,摇晃着的淡淡的黄光,把同伴的影子,为显映到那长廊的墙上,加了一倍的长大,又如一个巨灵,正陪到同伴身躯动移。
“是两点了吧。”
“嗯。”望着自己腕上的表答着的同伴,同是靠到墙的一面立着了。但这是因了久久走动的结果。莫名其妙的怯着,在同伴,强毅沉默的表情上观察,是无从配合得拢去的一件事。在这一类人身上,也许已是脱了沙坝地方人的习惯,找寻不到什么恐怖,懦怯的名词吧。
两人死样沉寂下来,在廊下,便异常清静起来。同伴的在廊下两端应着的单调脚步声音停止后,长廊也像是更其长了。两人大约都相互可以听到出气,因了恐怖,他的微喘的呼吸到后来自己也察觉了。
……当军人死都不怕!难道——
稳住自己的结果是当到同伴面前,首先应把呼吸调理匀称,显出至少是纵无同伴也并不怎样可怕的模样来。
橐橐橐橐,清脆皮鞋的声音响得越是近迫了,去副官处的廊的一端,正跑来了一个人。
是谁?
“我呢。秉志。”一个小孩子的嫩稚口音。
“喔。”同伴像是知道是为自己而来的样子。
说是秉志的已到面前了,他认得他是副官处小副兵。
“不睡么?”同伴像哥哥样问那小副兵。
“还不到两点咧。”秉志又开始对同伴的同伴注起意来,“喔,你们两个人在此,我道是谁!”
“是!我们两个儿在此,你来找他么?”
“他是我四哥呢。”
这才知道是亲弟兄!别人有弟弟来看望,自己显然是孤单了,于是我们的寿也不愿怎样,大胆离了墙边,仿着同伴步武缓步起来了。
回头时听到“四哥,我想邀你去喝一杯酒!寿他在此那是无妨的!”
四哥就答:“怕不便咧。”
秉志又说:“全不要紧!这里守哨只是防鬼,只要他胆子不怯,你去是不相干的!”
四哥像不做声,在为去就间徘徊。
“不要紧吧,四哥你放心!我们酒太多了,我,同那姓周的,同柏子,三个人打了两斤酒,还有咸鸭子,牛肉疤子,柏子又到自己家里拿了许多醋萝卜来,你不去帮忙,我们就吃不完了!”
当秉志,极其亲昵的把酒多的原因说出时,在寿的眼中,同伴的脸上漾着微笑的痕迹是越来越深刻了。
等到他走近这俩弟兄身边时,秉志就说:“寿哥,我把我四哥扯去喝一杯酒吧!去去就来,你不怕么?”
在小孩子前,能说是怕么?只好用别的方法来留着同伴,“恐怕是查哨的要来吧”,自己觉得只这话出得最得体。
“那是不会的,”秉志就接过口来,“我才看副官处大钟,时候还颇早!”
“只要不怕查哨的来,你们就去吧。”无可奈何,是那样勉强地说了。
又看看同伴,还是那么近于神秘的微笑着。
意思还是不忍把他一人丢到这阴暗可怕的过道里,那是很明了。然而小的秉志,不愿意再放过机会,就拖了四哥的手肘想跑去了。“寿他是不怕的。你又不去久,待一会儿就来!”
为了在一个小孩子前证明自己并不怎么胆怯,且良心上又不愿他人因为自己羁绊竟误了酒食,所以结果是反而催促他们了。
“去去吧,快来就是了。”口上说着大方的话语,仍然是用眼睛去勾留。
也不再让同伴说什么,小的秉志,就拖了他四哥橐橐橐橐走去,消失在那长廊的黑暗里去了。
还有一盏很明的灯呵,在这里作伴。
因了灯,无端就添上许多气概来。
一个人肩上扛了那上有明亮短刃刺刀的五子枪,照同伴步法缓步走着的他,看看随同身子在移动,比身躯高大到二倍的墙上的影子,走近灯下时忽而又缩成很短,去灯远一点时忽而又狭长如一条大蛇,自己嘲弄着自己先时心中的暗影,不由得微笑了!
然而不久,去军法处的那一端,廊尽头不可知的黑暗,又为把失去的恐怖引回来了。勉强的对影子微笑,影子也似乎是正向了自己在微笑,心是比先前更怯!
其实时间是很暂,但算来竟像是过了许多两点了。从换班以来除了秉志来此把同伴叫去外,还无第二人经过。长廊是依然无边的黑暗。一切声音也无闻。灯又像是更其明亮点了,但这很易明白的事是对自己却无一点帮助,墙上的影子更其清楚,则自己也觉得更其孤独起来了。
……走动着,闪不知会有什么预料以外的东西从身后袭来,那是不会不有吧!
虑及这事的他,因此把战略又复恢复最初来此时的情形,把身子一部分贴到墙上了。更其精细的望着那黑暗的两极,期待那不可知又似乎已预知的事件发生。
如所希冀的,又来了一次“哗……!”的沙子声音。心上是忽然又重新加上什么颇重东西,气是全屏住了。
……是夜老鸹吧,莫理它!
在自己坚实起自己胆子,想把这事撇到一件平常的事实上时,哗的又来了一把。不久,且接着是骤然如跌在地上,又复慢慢蛇样爬行的沙沙声音。且同时还有一个奇怪的叫声,很低却又很明。这声音本非常熟习,差不多每夜是都可听到的,但到这个地方,却总令人以为是从老鸹以外的什么东西喉中发出了。
声音约叫到十次又稍稍休息,任你用耳朵去搜索,总不能分辨出它是物是人。
一个朋友,像这样伏在暗处,把手里所捏着的一握沙子,洒向那胆小的朋友身边去,且用手扼了喉头装成各样怪声,到朋友快要大声喊救时才慢慢现身出来,也是常有的吧。不过,这个时候,有谁能生着兴趣来同人闹玩笑?是秉志吧,是同伴吧,是一匹猫或一条吃饱了麻雀的蛇吧,总是一件东西!
也起意想走过去看看的,但这又觉得太险了。万一当你走到那灯光照料不及的地方,却是那么一个舌子挂起,眼睛剩了两个窟窿,鼻子流血的……?
“是秉志吧?”
蓄了力努力抖着喊了一声的结果,只略略听到振动墙壁的回音。
……今天是死了!
过了一会,在等待之中过了一会,同伴还没见归来。
一切声音是在期待中反而自然的沉静下来了,身上已轻松一点了,他开始想到本月份的节赏,又想到一个与自己像是有过爱的一个妇人,又想到几个不久才死去的朋友:
……要说是真有鬼呢,莽大你会来为我解围!在生时,在书记处就异常恣剌,死后不会就一点不中用吧。还有伯约,还有竹斋,都应得来为我护卫!你们如今是鬼了,倘若是你们特意来弄我,只要不是那类恶脸相,我也愿见你们!
忽然有阵风,从廊的一端吹来。那一盏四方玻璃灯,原是在一丈以外的顶上悬着,在风的摇撼后,便不能自已的打起旋来了。屏了息窥觑那转着的方灯的余韵,黄的灯光闪闪忽忽,身上不知不觉又累上了一些重物。
这时他就记起另一个极普通的传说:如真是鬼之类来临,则应像上一次书记处所闹的那次一样:正明着的灯光,忽而..暗默下来,快要熄了,又不熄,焰成了深碧或浅蓝,且颇大,不久,这为鬼所戏弄的人就昏了,自己用力打着自己的嘴,白的沫恣意从口里流出,大声谵语,说着关于死鬼的事,以后,人醒了,病了,不久是死了,……莫不就是那位为鬼打死的新鬼吧,谁能说不是它为找替身而来?
既然是那么孤独一人到这呼救无从的长长甬道里,灯的力,又搜索不到三丈以外的东西,骤然的,也会像书记处前事样,灯光那么忽然全给暗下来,则怎么办?空中那只随时都可以伸出的毛手,一条蛇样的冰冷,突然而来,抓到肩膊,是可能的吧。那黑的任何一隅,忽然露出一对菜碗样的大眼,射出亮的绿色冷光,是容易的吧。一个大的栲栳样头颅,且是血污淋漓的,从廊任地涌出,也极其平常吧。……
真若是灯就是那么如所期待的全绿下来,他是如何的不知顾忌的大喊起来,或是就此昏下,也不再醒;或是……,真不知要成怎样一种景象了!
“灯还亮着呢,”重新稳住自己。
风的力量竭后,灯光是依然,在这长长的甬道里,他还是一个人,不见同伴归来,也不见什么鬼物出现。受罪样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的他,目击着扰乱后又复平静的自然律,到后来,反而是攫到一个夸大的思想。想着想着:
……肩上扛着的是有刺刀的枪,鬼之类,果不很凶,用枪去刺,也不怎样烦难吧。且闻……,那就不客气的刺!
这是因了眼前变化的平常,同时又把一条由传说从遗忘中找回的原故而起的。在沙坝地方,关于鬼的常识中,就有把鬼捉到后将化为美女或野猫野狗一条。同样的无稽,但在相信鬼既是有的寿也不能不引此一条来坚实自己胆量了。大概欲望比恐怖总还高明一点,两者比较,欲望总占了优胜,这且是沙坝地方以外的人一个普遍的真理。他想到了这一条传说以前,就知道市上近来山货的行市;野猫值五六元,野狗则二十元还抢着买,至不值价的黄鼠狼也在三元以上。
……只要莫是怎样凶,一下刺倒,美女虽非所敢望,就是一切黄鼠狼之类,也就将就过得去吧!
鬼类的期待,于眼前发现,还是如前,不消说,态度是比先前来得肫挚的多了。在先若比作陌生的新妇候她的新郎,则此时简直是期待极熟习的情人样的圣虔兴奋了!
又像是鬼之类也知道是有那么一个横蛮的人,正想在本身上发一注财样,以后是连一根小草跌落到地上的声音也无有了。
在那位吃得略有点踉跄的同伴回身以前,鬼是终于没有来。
六月二十日于北京窄而霉小斋
屠夫
第一章 因为戏,所以说到吃,因为吃,所以……
虽然曾有人反对,说是今年这一季,戏是不能唱,反对的理由即或是同法律一样,然而这地方,法律就永远是被习惯支配,戏是仍旧由当事人把班子从浦市请来,搭了台,开了锣,按着乡绅的嗜好,唱着下来了。
唱戏是使神欢喜的事。我们虽不曾见过神打哈哈,但一些当地老太太,一些小孩子,一些靠摆赌摊为生的闲汉子,一些官,一些生意人,……的确是同神分到得了不少喜悦了。他们这些人,在平时,全是很省俭的人,一些不省俭的人在平时也无可花钱地方,因这社戏一开始,于是自然而然可以把钱的用处得到了。譬如说,平常时节我们有钱也不能拿钱去请一个人来恭维,且把这挥霍的大量给同乡知道,因了唱戏,因了唱戏有着那打加官的习俗,于是这钱的用处就成了有意义的事了。其次是买坐位,买茶,买点心,也可以把这省俭下来的钱痛快的挥霍。还有小孩子,地方一有戏唱,学校是就不必进。这自然是更妙的事了。至于卖东西的,可以赚钱,我想这个用不着来说明白了,我们大致总不会不明白赚钱一事是应当欢喜或忧愁。
戏是按了规矩,照着规矩上的秩序,加以地方有势力的乡绅意见,以及乡绅老太太,小军官的姨太太,省议员的小姐等人的趣味,编排着三国志,封神榜,施公案,以及各样新戏唱下来的,谁也不明白这戏是唱三十天还是四十天就可以唱完!要神来说,这够了,就可以不唱,恐怕这事也办不到吧。唱戏是为神,但为神唱戏的地方当事人,若是钱不花完,若是家中人还不厌倦戏,若是做生意的同摆赌的还以为收入不够,这戏即或是神已厌倦不看,他们也不能让他就此卸台啊。
至于官家人,那才更不会扫地方人的兴把戏的日子缩短呀!他们不是蠢人(这当然你们也总有知道的),多唱一天戏,凡是衙门中人也多有一种理由找钱取乐。他们这些好副爷,正清闲得生病,既不需要成天扛枪下操场习操打靶,又不至于成天出差,地方上一有戏唱,那才真是运!有了戏,他们也就从新找到当副爷的责任了,他们于是藉口维持秩序,分班派十二个人到戏场官棚子上一坐,弹压一切,当然戏是得看了,此外茶同瓜子点心也就用不着出钱。那些轮不到当值的呢,就更好。他们可以到戏台后去抽头,把抽头得来的钱拿去赌博,又可以到酒馆子里去吃面喝酒,身上的号褂子是省略会账的免票。他们可以三五成群的到桥头去同来看戏的苗女人开玩笑,摸摸奶子,说一点粗话蠢话,到这时是不愁缺少标致的苗女人的。他们在散了戏以后,喝醉了,玩够了,就把号衣纽扣解开,兜着风,走回营去,一面口上哼着军歌或戏文中秦琼哭头一类悲壮苍凉字句。这是一些快活人,独在地方上有戏时,这气分便得了机会尽量发露了,至于平时,也不怎样无聊!
看戏的人真多。不唱戏,到这地方来,是仿佛猜不出这地方有这样多年青人,闲人,乡下人,与作生意的人。若办选举的人,知道应用这样办法于选举,是必定可以得到比用其他方法召集二十倍多选民的。这样多人都愿意从远远近近的另一地方来,站一天或坐一天,看听戏台上几个穿花衣的把脸涂得肮脏不像人的怪东西唱喊哭打,这兴味的专一,这耐心,这诚心,是比任何处的有知识的人用同一趣味与同一专诚来听一个学者讲演还值得佩服的。若果我们明白了这些人对这戏感到的兴奋,是如何的深,我们也就不会再以为美国人看打拳的狂热,与英国人比球的狂热为可笑了。虽说欧美的文明人是不与这中国乡下人相同,他们有的是丝礼帽同硬性的白衬衣,还有雪白的领子,以及精致的丝手套,与象牙作把的手杖,用钱也总是讲金镑,讲钞票,但仍然有些傻地方是一样,拿来打比是不至于不相称啊!
你好读者,不怕挤,不怕头痛,不怕嚣扰,不怕气味逼人,(气味逼人是免不了的,这里有厨子,有制牛皮厂的经理,还有……)随我来到这坪里看看吧。
好热闹!不要悭吝气力——一个男子,到了这里,是知道不能悭吝气力的。请你用力,挤上前一点,我们可以到台边一点,纵听不懂台上人唱的戏文,至少也可以看清楚台前的人物。岳飞,黄忠,蒋平,窦尔墩……这些全是大人物,我们不能不承认。虽然是装的,听他们咳嗽,喊人,迈步走路,至少起码是比坐在两旁官棚的千把外额英雄得多。一个台上的员外,比这里看座上带起茶晶眼镜喝盖碗茶的绅士,也仿佛更使人感到那相貌堂堂尊敬。一个旦角,风骚处也总超过这里小姐们的十倍,更能使男人心痒。无怪乎看戏的人有这样多了,无怪乎这里这样热闹。我们人的性情,不是常常存了莫名其妙的幸望心,想在人中找英雄,首领,菩萨,.99lib?大王,等等来崇拜倾倒么?在管领我们的上流人中,除了少数的少数,有几个是值得我们在脸貌仪容上也生出敬畏的?具平常相貌,穿平常衣服,虽然权力使我们不得不低首,但我们想象中的主子,总不是这类平鼻扁脸举动濡缓的人。
从戏台上,这里的人,是把一切好的可以倾心的模型全找到了。
全场的人都乐着,台上的混乱与神鬼的显隐,给了这些原始民族以惊讶中的兴奋。每一个简单的心都尽这戏的情调跳跃着了,连那在平时专以打算盘过日子的米商人,到了这里也似乎只能放下心上那一具算盘,让这一颗机警的心为台上那场战争摇动了。
台上战事一毕,观众手与口的战争便开始了,他们看戏也看饿了,就吃面,吃包子,吃豆粉,吃……谁知道这样吃伤食了是不是非请医生不可的事。谁知道他们凭什么信仰敢吃了这样又那样。他们的腹量,我们真可以不必去过问好了,知道了也只多给我们吃惊的机会。眼看到那大托盘凉面凉粉从这面递到那面去,眼看到整只的烧卤鸭子在一个斯斯文文的十八九岁女人手下撕得碎成小块,眼看到那大碗的生辣子酱(仿佛是单是用来看的或嗅的),眼看到小孩子哭着喊要吃东西的情形,我们对于饥饿的战争,才真可以看到不少惊心动魄的事实!
没有见惯这情形的人,也许将疑心以为这是更伟大的一幕剧——然而这样说是不行的,这样说就仿佛挖苦了这地方人了。这些人,并不是平时挨饿,当此时才能显出各人的腹量,竞争于饕餮的。能够吃是无法的事。平时不是放纵时候,这时却非放纵不可了。我们还可以放心,本地人,很少有因此得着很重胃病的,这地方,医院就没有一个,没有医院的地方,大概一切娇养的病与奇怪的病,总不至于产生!
戏子呢,也总有人想明白吧。其实因了有戏享乐是一样的。除了唱,他们也就是吃喝,在台上打觔斗耍刀,费力是比坐着的看戏人费力的,但因此也就更吃得下东西了。他们的运气,是并不比看戏人为坏的,一个唱完了一曲戏的角色还可以拿赏号去戏台后边赌骰子,输了也算得是输了这一天他的嗓子。(输嗓子的事,不是成天有不少傻东西在干吗?)一个戏子他还有另外的好运气在,譬如唱旦角同唱小生的,他能因他的装扮出色而得到一种巧遇,但这个不是这一章书上应提及的事,所以不说了。
若果是一年三百六十天这地方全是那么唱戏下去,若果是这戏唱下去是可能的事,那么,这地方不知将成为什么地方。戏唱得一久,我们可以想起一个人的可怜情形来了。
在下一章里我将提起这可怜的人,怎样便觉得可怜的原故。
第二章 说到他,唉!
读者们,我请你每天五更时到南门坪去。南门坪是这里一个人人皆知的地方,问一问就可以知道。(我应附及说到的,是这个地方问路用不着小费,他们还不知道报路可以要小费的。)到了南门坪,站在那溪边打铁的门前,等一会,就可以看到我所说的人来了。来到这里他是要休息一会的。他将同这打铁过夜的人谈一阵天,除非是落雨,这规矩他不至于破坏。我们可以靠这打铁的炉中熊熊的火光望清楚这人的脸同身材。我们可以照这样为这人写一张单子:
杀猪人阿大,年纪约略四十岁。高大的个儿,身长约五尺一寸。颈项短。膀子粗。嗓子嘶哑。光头。脸有毛胡子。两腿劲健有力,壮实如牛。腰大且圆,转动显笨拙。
还有……
这人杀了不知有多少年的猪,俨然每一只猪的精华都有一点儿在这人的身上,所以把这人变成如此结实了。但若同铁匠打比,则这人的精壮又将成为另外一种意义,若说杀猪人身上有猪的精华,那铁匠是在身体各部分全安得有钢的。
这两个人一见面,必定是铁匠先说:
“早,阿大!”
“不早,哥。”阿大这样回答,在回答以先,是已经就把肩上扛的杀猪武器放下了。
简单的谈话,便告了结束。于是这杀猪人暂时休息下来,从腰边取下一只旱烟杆,抓一把烟塞到烟斗里后,便就热铁上吸烟。吸着烟,看铁匠同帮手挥动了大铁锤打砧上的热铁,红的铁花四处飞,就好笑。打铁不比杀猪,用的是死力气,所以趣味是不同。因为仿佛趣味不同,是以杀猪人到这时,就不免手痒。铁匠是对于阿大的兴趣也看成习惯了,必定就说,“来,帮忙打一锤。”
不消说,这提议是即刻成为事实的。阿大手上拿了锤,举起到头上,先是很轻落到热铁上,到后不久就很沉重的随到拍子起落了,这时在他像喝酒,是在工作上找到一种甜味的,所以也像喝酒一样,适量而止,打过一回铁,锤就放下了。人是仍然不走的,就同铁匠说一点闲话,或者蹲到一条粗木枋制成的凳上,一边吸烟一边看铁匠同帮手打铁。那块热铁退回到炉中以后,风箱是即刻便归那帮手拉动,炉中也即刻发生碧绿的火焰,这火焰把铁匠的朋友的脸映得分明不过。请你们看吧,乘到这光明,证明我不是说假话,这人虽是做杀猪生意的人,样子并不凶恶的。他不是像咬人吃人的人,也不像通常暴戾残忍的刽子手。若是他在笑,那他这笑还可以证明这人是比其他许多人还可爱的。都因为忠厚,所以……
但是我先说完他在铁匠处的情形,以及离开铁匠以后的情形,再说这个人其他方面吧。
把烟吸过一半,就再上一斗,这一斗他可不吸,把烟管抹抹,递给铁匠这面来。铁匠照例是不拒绝,烟归铁匠吸,话就归杀猪人说了。他总把一个笑话说着,一个老笑话,但在他说来却以为并不重复,他劝铁匠结婚。这杀猪人劝诱人的本事是不错的。他总是一成不变的这样说:
……这应当要了,年纪已到。一个老婆,可以陪到睡,也可以帮到打铁。也可以帮到——打铁,趁热打,可以打出一个儿子,这是要紧的事!
铁匠总照例是摇头。铁匠是不反驳这意见,也始终不承认这意见的。我们可以笑这杀猪人说的话不确实处是照到他的话,他自己在几年中至少也应打出一个小孩子了。然而事实却是虽“打”也并不曾有太太养一个孩子。谁能对这加以问题研究呢?谁明白呢?
不过他劝铁匠讨妻,是在“打”小孩子以外另有意义的。妻一到了家,就有磨难来到,这是他自己领教过的。妻来家后就生出许多事故,他尤其明白的。可是他还是劝他朋友讨妻,也没有说明妻的好处,这大约是他认为一个男子都应知道妻的好处,所以对铁匠就不再在妻的用处方面加以解释了。
劝者自劝,而铁匠仍然是铁匠,铁匠虽然仍旧是一个人,劝者却仍然每一天谈到这事。
把讨老婆的话谈完以后,两人是应当在某一种事上打哈哈的,打着哈哈铁匠就把烟杆递回烟杆主人,于是杀猪人便应扛上傢业走路了。
“时候还早啊!”
“不早啊,回头见。”
出了门,便可以听到各处鸡叫。醒炮还不曾放,守在城门边的小贩生意人已不少了。这些人全很容易的就认识了,作为这友谊交换的便是旱烟管那类东西。每人腰边全不缺少一枝马鞭子或木烟杆,他们客气的互相交换的吸烟,又互相在对手行业上加以问讯,还来同在一种简单笑话上发笑,在这里简直是“男女不分”。单是说说笑话,真用不着说谁是男的谁是女的,且在男女两样意义上谁就叨光谁就上当!
在城门边是有不少空灶的。这些灶在白天为卖狗肉牛杂碎的人所占据,在这时,可为一些灶马的天下了。虽是冬天这里灶马也仍然活泼不过。谁也不知道它们有什么就生存下来,谁也不过问。也许是这地方的灶王事情特别多,也许是这是灶王中顶有钱财的,所以用得着这许多灶马。候城的人一面还同城门里的老兵谈着话,从门罅里交换烟袋,一面就坐在这类大的空灶上听灶马唱歌。
杀猪人也来到了,认识杀猪人的顶多,他们因杀猪人一来,话的方向便转到肉价上来了。大家讨论着,争持着,瞎估着,杀猪人却照例如在屠桌前时一个样,沉默的在那里估计手法。虽然这时不是拿刀时候,但已快到了。刀子一上手,什么话也没有说的,耳边听着各样人说斤两的声音,只把刀在几方肉上随便砍割,砍割下来以后又很敏捷的拿秤杆在手,一手抹秤锤。
然而,坐到这里听小贩子谈猪价,或者是正擒着一只黑猪,或者是同铁匠打铁,杀猪人,不说话,仍然另外总有原因啊!太太使他沉默了。用太太威仪,把人压下,不敢多事,这是有许多人在事实下受着磨难,却说不出口的。有些人仿佛又不很愿意毅然承认。将军,总理,在中国就总不缺少这类人。因为丈夫蹩,太太因此更可以有权力同别一个男子作一点无害于事的故事,老爷是也装着不闻不见的。杀猪人不幸是有把这富人贵人的弱点保有了在气氛上,太太却是一只母大虫,一个平时以杀猪为职业的人,对于虎,当然就束手无法了。
他让她,就因为让,便有了例子,成为法律。这杀猪人在一种成规下把脾气变成更好,也就变成更可怜了。他怕她,因为怕她就更任其她纵性行事。一个怕老婆的人,是比其他男子多得到不少义务的,于是这杀猪人也因了一种份内的所得,把自己变成责任加重一个人了。
所谓可怜者,还是这类人把权力与义务分量成为两样的轻重,虽成天有机会可以打太太一拳,不但不,反而有被打模样,被打以后还在磨难中劝人讨妻,以为妻是应当有,而妻的行为也都应当如此。
这人每天这样老早就起来,不怕风,不怕雨,作着他造孽事业,却让太太在被中享福。这人不辞劳苦的把一只活猪处置到变成钱以后,却让太太把这钱销耗到戏场的各样事情上去。这人还得有许多机会得到睁了眼看一些怪事,以及张了耳朵听人议论到关于自己一家的笑话,因为太太原是那么一个年青多情的太太啊。
别人问他猪生意叨了多少光,意思就仿佛在说“某一个小子得了你太太赒济多少钱。”别人谈到生意好,就比如说“因为生意好忙不过来,所以得请旁人代劳照料太太。”总之,说话的人说的话是一面还是两面,这杀猪人听来却全是话外的话。虽然能这样听,在证明耳朵不聋之下他的对太太手段仍然不会另有花样,真不能说这有力气的汉子便是有志气的汉子了。
这时在众小贩中,就有那所谓帮过杀猪人忙照料过他太太的年青小子在,见了杀猪人来不但不走,且反而走拢来同他打招呼。
杀猪人坐到灶头等候开城,不说一句话。他有什么可说呢?没有的。若是这时非说不可,他就应当骂这些人一顿娘,用口来辱这些人三代,这是他可以采用的战略一种。其次他便应当把这杀猪的刀去杀面前那个年青小子。在本地,比这个被污辱以下的许多小事,也作兴用刀来流血的,但杀猪人的刀,却仿佛只能流猪的血,而且这弱点为太太与外人看得清清楚楚了。
“老板,你这样出来干吗?”话中的意思,是太早了把太太放到家中不是很给了些方便么?
杀猪人笑笑的答应不早。
“实在太早了。”
杀猪人就不再作声了,他无可奈何。他以为自己的事倒被这些旁人操心,真是无办法的受窘。
我们且让醒炮一放,看杀猪人进城到它它街,怎样的杀他的猪。
在它它街的土地庙前,守庙的伙计,是早已把一锅水烧沸,大木盆同俎座已位置妥当,无仇无怨的猪也似乎醒了,只等候杀猪人来,来以后,就问道:
“水已好了么?”
“好了。”
“一切预备了么?”
“预备了。”
帮手答着照例的话,于是把猪放出。这时杀猪人勇气出来了,露着膊,把刀衔在口上,双手不客气的拖着猪的大耳,不管猪如何挣扎如何叫喊,上了俎座,帮手帮扯脚,杀猪人用他的肥身压定了猪身,刀子从猪的脖下扎进去,把钵接着血,于是近街的人皆在睡梦中听到猪的声音渐渐嘶沉,到以后,却只有一声沉顿的肉与地面接触的声音,一切全在沉寂中了。
在帮手的帮助下,杀猪人流着大的汗,交换着刮毛,吹脚,上架,破腔等等工作,一点钟以后肉便上了市,杀猪人已站在那屠案的一端,在用刀斫剁刮得净白的一方猪肉了。
斫一天,忙一天,耳朵听着斤两的吩咐,口上答着价钱,守到屠桌边一整天,全身为猪油所沾污,直到晚。人倦了赚来的钱全亏太太在戏场中(不在戏场时是还有牌场的)花掉,太太也倦了。回到家来等候太太,或者还到戏场中找到太太吃饭,太太却因为倦了,不作饭,不作菜,坐到房的一角吃水烟。
问到戏,太太是答应得出的。不过太太另外还有说的,便是某某面馆的肉账已取得,某某的肉钱已取得;这些人,在杀猪人屠案桌边挂账买的肉,却把肉一卤,用五倍或三倍的价钱折给这老板娘请客吃光了。
杀猪人,只有一面点首一面涂销那本账上的款项。太太还是吃烟,到后就要男人送她钱,明天上戏场。
采蕨
阿黑成天上山,上山采蕨作酸菜。
一人独背一个背笼,头上一块花帕子,匆匆忙忙走到后山去。这几天蕨正发育得好,所以阿黑的上后山成了例子。说匆匆忙忙,那这又是很久以来的习惯了。单说头上花帕子,是村中五明,远远的,只要见到花帕子,就知这是阿黑。知阿黑所在,牛也不必顾,赶过来,到了阿黑身边,人是就快活了。
为什么必须这样,五明是不在自己心上问,故也不在心上找出回答的。
来到了阿黑身边,先是不说话,就帮忙采蕨。把蕨采得一大把,将要放到阿黑背笼时,两人之中其一才说话。
若是女人先开口,则不外“五明我不要你的,你的全是老了要不得。”阿黑说了照例还要笑。这样一来五明是会生气的,就放在口里嚼,表示蕨并不老。直到见到五明仿佛生气,当然要改口,就说“谢谢你,放到笼里去。”五明于是也笑了,再来采蕨更有劲。
但假若是五明开口说话呢,五明这孩子怪,他不知为什么人不上城话却学了不少城里人的话。他总说,“阿黑你是美人。”阿黑若说“美不美你管不上,”这话自然还有点抵制五明说反话的意识,五明就又用城里人腔调,加劲的说,“阿黑你是观音菩萨。”说这些话的五明,满肚子鬼,阿黑早看出了。她只笑,在笑中与其他行为中,她总有方法保持她的尊严,五明虽是鬼,也无法。
他要撒野,她是知道的。一到将近乎撒野的举动放出时,阿黑就说她“要告”。说要告,是告五明的爹,因此一来这小鬼就“茅苞”了。茅苞是不知措手之谓,到他不知措手时,阿黑自然会笑,用笑把小鬼的心又放下。
阿黑比五明有本事,于此可以看出的。到底是年长的人,一个年长的人,要作胡涂事,自然也必定经过一些考虑!然而我们可以说,这个人,考虑是考虑过了,于五明是无问题。同五明玩比之于看干龙船,全不是可以当成大事的。这小子,身上是那么小,别的部分未必就到了可吓怕的情形,同这人试试一种新事,是只见其益不见其害的。坏得倒是五明,人小胆小,说是“要告”就缩手不前。女子习惯是口同手在心上投降以后也本能的还是不缴械的,须要得是男子的强。若五明懂得这学理,稍稍强项,说是“要告”也非霸蛮不可,用了虽回头转家挨打所不辞的牺牲精神,一味强到阿黑,阿黑是除了用手蒙脸,就是用手来反搂五明两件事可作。这只能怪五明了,糟蹋了这好春天。
然而且看吧,桃花李花开得如此好,鸟之类叫得如此浓,太阳如此暖和,地下的青草如此软,受了这些影响的五明,人虽小,胆虽小,或者是终有造反的日子在后面!
说是总有造反的一日,可不然,今天就来了。
他们在老虎岩后面,两个人,低头采蕨。这地方,真是好地方。说好地方应当是有好多蕨的地方了,然而并不是。这里不向阳,地为大的岩遮拦,地虽肥,蕨却并不多。因为五明的鬼,因为五明的鬼一半也为阿黑默认,一旁采蕨一旁走,所以终于走到这幽僻的地方来了。
这地方岩下是一块小坪,除了可以当褥子短短软草,无别的。
五明头抬起,朝这小坪望,一种欲望就有点恍惚摇动自己的心。
“阿黑姐,你看那里。”
“我看了,眼睛不瞎。”
“看了就……”
阿黑只抬头装成生气的望了五明一眼,五明就说不下去了。
五明打主意,蕨是仍然采。眼睛望的是阿黑,手却随意向草中抓,抓的不问是草是蕨,也捏在另一只手里。
“哎呀,……”随随便便伸手采蕨的结果,有了好教训,手为去年的枯过的茅草割破了皮,血染手上了。
阿黑本来听惯了五明的“哎呀”字样,并不理,是用背对五明,低头采蕨的。她以为五明故意喊,故意使人吃惊,因为这孩子有过例子。
五明把另一只手采来的蕨全丢了,握了自己的指冲下坪里去。他坐到喊。
阿黑从自己的下□望五明,望到五明的红手了,“怎么,五明?流血了!”
“是呀!手断了,了不得了,救人!”
这又是显然的夸张了,手不是一根蕨苗那么容易断折的东西!然而见到血,阿黑不能不跑下坪里来望同伴了。这血明明白白是为茅草割破手而流,五明流血是为帮同阿黑采蕨责任在阿黑,也很显然了。阿黑一跑就跑到五明身边。蹲下去,拿五明的手一看,知道伤处在中指,割了一条缝,血从缝中出,就忙把口去吮。且撕布条子缠五明的手指,撕布条,这布条是从腰带上撕下的。
五明这时那里有什么痛,不过装痴喊而已,见到阿黑撕腰带,他想起的是阿黑姐的另一根带子的解除。
“哎呀。真痛呀!”口上虽如此喊,眼却望阿黑的大腿。
阿黑一面是说不要紧,一面是笑。做鬼的人总不能全做鬼,这说痛,其实是假的。聪明的阿黑,尽他喊,倒不劝别的话,也不引疚。
然而血还是在流,阿黑记起举手的事来了,要五明举手,举手像投降,五明这时投了阿黑的降了,因为近,挨到阿黑的身,有说不出的舒服。
血既止,也不好意思哭了,就笑。见到这小子笑,阿黑说:
“人真莽!”
“不莽你就不愿意下坪里来坐。”
“那是故意了。”说时就仿佛要起身。
他拖定了她。
“不,我承认我莽!我是莽子,是蠢东西。”
“你才真不蠢!”这样说,不但不走,且并排坐在五明身边了。见了血,她心已软了。她把手拿了五明的手,验看血还流不流。
五明这人真是坏,他只望阿黑的脸。望她的眼,从眼望进去,直入女人的心。
“你认不真我吗,蠢东西?”
“你是观音娘娘。”
“又来这一套。”
“你是活菩萨。”
“放屁。”
“你真是,见了你我就要——”
阿黑笑,不作答,咬了一下嘴唇。
“见了你我就要——”
“见了你我就要——”
“就要什么咧?说瞎话我就要告伯伯。”
五明也到不作声时候了,他笑了摇头。想了想,像推敲一句诗,过了一会才出口,说:
“我见了菩萨就想下跪,见了你也是。”
“嗤……鬼!”说了且用一个指头刮脸,表示说这话为什么不害臊。
“你总说人家是鬼,是小鬼,又是短命,其实人家的心是好的。”
“是烂桃子的心,是可以吹哨子有眼的心。”
“你们女子都是好的!我见到过巴古大姐同肖金做的事。我也要……”
“你嘴要放干净点。”
“他们做得我们也做得,”五明说了,心同到另外一件东西在跳。
阿黑呸了这小子一口,虽然呸,却望到这小子的下身。这小子身上起了风,裤子扯起篷来了。
“不怕丑!”
“我为什么怕丑?你看天气这样好,草是这样软,你要(这时已抱了阿黑)同我试一试。”亏他知道从天气上想出这精彩的诱惑言语。
“莫巴我!”她用手解除这像带子的五明的手。“你真越来越野了。”
“为什么我不能野?这又没有别的人。”
“没有人就非撒野不可吗?”
“我要做肖金同巴古大姐做的事。”
“他们是狗。”
“我也愿意做狗。”
“你愿意做狗就去吃屎。”
“要吃你的……尿。”
阿黑把手扬起,预备打。那涎脸样子,脸该打。那油嘴,嘴也该打。
“你打,我愿意你打死我。”
却不打,在心上想,到底怎么办。是走脱,还是让这小子压到身上来出一阵汗好,还无决然断然心思。若把反抗为左倾,不消说她是有点右倾了。
一些新的不曾经过的事情,使阿黑有点慌张。委实说,坐在自己身旁边,若是一个身高六尺腰大十围的汉子,像新场街头那屠户,手大脚长脸上长横肉,要来同在自己身上作一些不熟习的行为,的确非逃走不可。但眼前的五明,只是一个小孩子,纵那种新事,第一回是很可怕的。要受苦,要痛,也仿佛因对面的人得了一种轻而易与的感觉了。
她望到五明的篷下隐藏的那枝桅,心子是跳了。
bbr>她又望这小子的眼,小子的眼如点得纸煤子燃。本来是想脱身,只要用点力,且同时在颜色上拿出一点正经,自然会把五明兴头打下。可以脱身却不设法,也仿佛是经五明说到天气好,说可以试,她不反对这试了。
但口上,要一个女人未曾经男子压定以前就说投降的话,可办不到!她见到五明不松手,说的话,却是“小鬼讨厌。”
假若再讨厌,是也只这样说说吧。假若是,说者自说而作者自作,则这事不算不热闹。
在阿黑的思索下,所谓小鬼者,也有了些觉悟。他觉得今天是天气好,地方好,机会好,人好,所以不及往日萎靡。并且说要告,小小的撒野并不曾经告发过一次,则女人说的话的吓人力量已不如前,显然是更大的撒野也不甚要紧了!就更理直气壮。
天气是的确太好了。这天气,以及花香鸟鸣,都证明是天也许可人在这草坪上玩一点新鲜玩意儿。五明的心因天气更活泼了一点。
他箍了她的腰,手板贴在阿黑的奶上,手轻轻的动。这种放肆使阿黑感到痒,使五明感到腻;腻的感觉到五明身上,周流一道,像洗了一个澡,五明的裤的篷更兜风了。
“瞧,这是什么!”
要她瞧,是要她明白这问题在桅子的处置,要湾船,要泊到幽僻的港里去,但五明不是诗书的人,想做一首诗的斯斯文文说来,说不出。
阿黑更故意把脸扭过去,不作声,装生气。其实见是见到了,心更跳。
“菩萨,好人,大王,你不要这样!”
虽求,也仍然不理,还说是“还家去非报告不可。”
这是既无胆量又无学问的人吃亏处了。若五明知书识字,买过性行为指南,(这书是中国大学生同中学生都知道为必要的书,全不吝惜钱要买一本的。)他看了这书就一定知道这时最好的处置方法,是手再撒点野,到各处生疏地方去旅行,当可以发现一些奇迹。
阿黑说非报告不可,怯是有点怯,但他却以为挨打是以后的事,就不很怕。五明故意作可怜样子,又似乎顽皮样子,说:
“你让我爹打我,你就快活欢喜吗?”
阿黑笑,说:“我为什么不欢喜。”
“我不信。”
“哈哈,不信吧,我才愿意你挨打,罚你跪,不送你饭吃,因为你不讲规矩!”
“当真吗?”
“我赌咒,赌十八个咒,我要一五一十告你爹。”
五明不再作声。他心想:“要告,那挨打一顿,是免不了了。不吃饭也许是。罚跪也许是。……不过好歹挨打挨饿,索性再撒点野,把她先打一下,回头再让爹来处罚,也合算。”
“你一定要告爹吗?”五明恶意问。
“你坏得很,一个小孩子不讲规矩那还了得!”
他于是存心再坏一点,强把头偏过去吮阿黑的脸。这行动是非常便捷,使防御者无从防御。阿黑出其不意,被他在脸颊上打了一个,只用手在被吻处乱抓。且嚄的一声,身子99lib.乱动,像不受抚摩的劣马。他还想再来寻方便喂阿黑一点口水,还想咬她的舌子,阿黑可不尽五明这胡闹了,一面求脱身。一面说:
“你这鬼,我赌一百八十个咒,也愿意见你挨你爹的老拳头擂捶!”
“我不怕,我要同你睡愿意挨打。”
“不要脸,一个小孩子也这样说野话!”
“你说我小,我要你知道。”
这小痞子松了一只手就用牙齿帮忙,解自己的裤带的结。收了篷,把桅子露出来了。
“你看它也不小!”
说是看,要浊东西谁耐烦看。
“你看吧,这是藏书网什么!”
她把眼闭紧,只不理。她要说,“我没有眼睛看这肮脏东西,”但办不到。她知道这时的五明,要她看的是什么一样东西,且纵口上说“不愿”,说“不耐烦”,以及说别的什么话,总之不行的。若不闭眼睛,则五明会把东西陈列到眼边来。五明不是往日的五明了。软泥巴插棍,得寸进寸。
虽把眼闭紧,虽绝对不看,说就善罢干休,恐怕不如此容易。这不是粉粑粑人,说不看,则粉粑粑人也不咬人,不生气,可是这东西是要找着那发使的对头的,她也明白。阿黑的意思,正像知道贼在眼前,假作不看见,贼就不偷东西了。但要偷,也请便,这意思似乎更分明了。
五明拖阿黑的手,到使阿黑闭眼理由而可以别名“财喜”的东西方面去。他要她捏它摩它,虽是照办了,她眼仍闭着。
“你怕!你眼睛看也不会生挑针!”
过了不久,阿黑哧的笑了,睁开眼回过头来,另一只手就拧了五明的脸。
“小鬼,你真是孽!”
“你……”这小鬼,得了胜,占了上风,他慌张得像赶夜鱼,深怕溜脱手。
阿黑从五明的两耳,望到眉,鼻,口;口是喘息着,有点不同平常。又望到压了他两人头的蓝分分的天。
“五明,大白天,你这饿鬼!”
“你还告不告我爹?”
“我赌一千八百个咒说非告不可。”
“告他老人家说我打了你,我……了你。”
五明这小子,说是蠢,才真不蠢!不知从什么地方学来这些铺排,作的事,竟有条有理,仿佛是养过孩子的汉子,这样那样,湾里坳上,于是乎请了客,自己坐主席,还不谦逊的执行了阿黑的夫的职务。
这时阿黑真不须乎用眼睛看,也能估计得出碗中的菜的分量了,阿黑闭了眼,嘤了一声,就不再说话。
她躺在草地上像生了一场大病。
像一只猫一样,爬上老虎岩的虎头上蹲着的五明,唱了许多山歌,全是希奇古怪使别的女人听来红脸的山歌。这小子的天才在歌上同其他事上都得了发展机会,真得意极了。阿黑呢,她的心,这时去得很远很远,她听得远远的从坳上油坊中送来的轧槌声与歌声,记起了油坊中的一切情形来。
(阿黑小史第五)
一只船
五个水手把一只装满了一船军需用品同七个全身肮脏兵士的单桅船拖向XX市的方面去。
今年的XX雨水特别少,X水上游河中水只剩下半江,小滩似乎格外多,拉船人他们下水的次数也格外多了。
拖了一天,走了约四十里,大致在日头落山以前无论如何不能赶到留在XX市的部队与之合伴了,船中人都像生了气。这些人虽没有机会把在水中直立与高岸爬伏的水手痛殴,口中因习惯养成的野话是早已全骂出口了。骂也没有用处,这些在水面生活的汉子,很早时候即被比革命军野蛮五倍的X将军的兵训练过了。蹂躏中过了多年的日子,没有轻松的需要,即或骂,他们还是那么憨笑,把黑的上身裸露,在骄日下喘气唱歌,口渴时就喝河中的水,当到妇女们也不知顾忌的扯脱了裤子露出黑色的一条哗哗的洒着尿。平时连求菩萨保佑自己健康平安的心情也没有的他们,船泊到了有庙地方时,船主上岸进香磕头,他们只知道大庙的廊下石条子上有凉风,好睡觉。他们统统是这样蠢如牛马的活着,如世界上任何地方皆有的人一个样子,船没有拖到地,这罪过也不是他们的。他们任何时皆不知吝惜自己的气力同汗水过,全因为河水太小,转弯太多,布帆虽在船上也无使用处,尤其是今天开船时已是八点。八点钟开船,到这时,走过将近十点钟的路了。十点钟的跋涉,这样大热天气,真不是容易对付的天气!
坐到船上的是兵,也同样是在刻苦的生活中打滚的人类,然而单是闷在舱中,一天来也喘气流汗不止。
看看天夜下来了。水面无风,太阳余热还在。
在船艄,有毛的两手擒了舵的把,大声辱骂着岸上背纤水手的船主,看看天空,觉得鱼鹭鸶已成阵飞入荒洲,远处水面起了薄薄的白雾,应当是吃饭时候了,就重新大声吆喝着,预备用声音鼓励几个水手竭力一口气拉上这个小滩,在滩头长潭中匀出空来煮饭。
船在一小滩上努力向前,已转成黑暗了的水活活的流,为船头所劈分成两股,在船左右,便见到白的水花四翻。滩水并不甚凶,然而一面是时间已到了薄暮,水虽极浅然而宽阔的河身,在此正作一折,两岸是仿佛距离极远的荒山,入夜的滩声,便增加不少哮吼吓人的气势了。
有时又来一阵热风,风自逆面来,落在篷面如撒沙子。
船头左右摆着,如大象,慢慢的在水面上爬行。一面绊在船桅一面系到五人背上的竹缆,有时忽然笔直如绷紧的弦,有时又骤然松弛,如已失去了所有全身精力的长蛇。
天色渐暗,从船上望前面岸上,拉船人的身影已渐渐模糊成一片了。滩水声,与忍着了气迸竭了吃奶的力拉船人的吆喝声,也混成一片。这声音,没有回应,非常短,半里外就不再听到了。
船没有上完这滩天色已不客气的夜下来。
军士们中有人问话了。
“老板,你这船拉纤人是怎么回事。”
“……”
老板不做声,一心在舵的位置上。他这时只有舵。
另一人,说话比先前副爷嗓子大,他这时正从舱中钻出,想看藏书网看情形,头触了竹缆,便用手攀着那缆绳,预备出舱。
老板觉得这是不行的事了,大声叱那汉子,如父亲教训儿子。
“留心你手!”
说着时,船一侧,竹缆轧轧作声,全船的骨格也同时发出一种声音。那汉子攀到竹缆上面的一只手,觉得微麻,忙丢手,手掌的皮已被咬去一片了。仍然出到船舱外了,蹲着省得碍事,口中只轻轻骂朝天娘,因为这不是船主罪过,更不是爬在岸头荒滩上,口中咦耶咦耶作声的拉船人罪过。
船如大象在水面慢慢的爬上了滩,应当收缆,有水洒在舱板上,船主尽职,向虽然蹲着还是不行的军士大声说:
“进里面去,这不是你站的地方!”
船再一进,收缆了,把绊处一松,吆喝一声,岸上和着一声凄惨的长啸,一面用腰胯抵了船舵,一面把水淋淋的竹缆收回。船这时仍然在水面走。缆绳缩短到船上人已能同岸上人说话,又是一声吆喝,船就像一枝箭在水面滑过了。这时候,船前拦头的人已同时把缆绳升高,无所事事,从船沿攀到船后来了。这汉子向船主问到饭。
“吃了走,行么?”这样说着的拦头人,正从腰间取烟袋,刮自来火吸烟。
“问副爷。”
“副爷怎么样?老板问你们肚子,要吃了,我们在这长长潭中煮饭,这潭有六里,吃了再上滩,让伙计肚中也实在,才有劲赶路。”
那被缆绳擦破了掌心的军士,正不高兴,听到吃饭,就大声如骂人的说:
“还不到么?我告诉你们,误了事,小心你们屁股。”
说那样话语的他,是并不想到为日头晒成极黑的水手臀部,非用毛竹板子各打五十不行的。船主说:
“我怕你们副爷也饿了,你们是午时吃的饭。”
这话倒很对。先是大家急于赶路,只觉得在岸上拉船人走的太慢,使人生气。经过一说,众人中有一大半都觉得肚中空虚成为无聊的理由了,有主张煮饭吃了再拉的提议。在任何地方任何种人,提议吃饭大约是不会有大多数反对的事。
于是不久,拦头人着了忙。淘米。烧火。从罐子里抓出其臭扑鼻的酸菜。米下锅不久,顶罐中的水间米沸起溢出了,顺手把铁罐提起,倾米汁到河中去。……取油瓶,盐罐,倾油到锅中,爆炸着一种极其热闹的声音臭酸菜跌到锅中去了,仍然爆炸着。
舱中人寂寞的唱着革命歌。
船主有空闲把身边红云牌香烟摸出衔到口上,从炒菜的拦头人手接过火种吸烟了。
天气还是闷热,船经岸上黑的影子拉着,缓缓的在无风的河面静静的滑走。
天上无月,无星,长潭中看不分明的什么地方有大鱼泼剌的声音,使听到这声音的人有一种空空洞洞的惊喜。
吃饭了,收了缆,岸上把小麻绳解下,还是各负着那纤带从水中湿漉漉的走上船了。
饭分成两桌。热气蒸腾的饭,臭不可闻的干酸菜,整个的绿色的辣子,成为黑色了的盐鸭蛋。各人皆慷慨激昂的张着大的口,把菜饭往口里送。在一盏桐油灯下映出六个尖脸毛长的拉船人的脸孔。在一盏美孚行的马灯前,是老板同在船押解军需的七个副爷们。副爷们这一面有酒喝,吃得较慢。那一桌已有四个吃完了饭蹲到岸上拉屎去了,这一边像赔罪,那船主正把杯口用手拂着,献给那掌心咬去一块皮的副爷。
“老总,喝一杯。”
那副爷不说不喝,说手痛。
“老总,拿我看,我有药。这事情是免不了的。我有一次破了头,抓一把烟塞到那伤口,过五天,好了。烟就是好药。你不信么,要你信。我告诉你小心,这东西会咬人,能够咬断手指。你这时可明白了。”
船主这样说着,把上河人善于交际而又忙爽的性情全露出了。“这东西,”指得自然是竹缆,他就正坐在一堆竹缆上面。因为这样,那副爷就问他这东西要多少钱。他胡乱说着。他又问那一桌只剩了一人还不曾吃完的水手。
“朋友,你要菜不要,这一边来!”
那拉船人当真过来了,显着十分拘束把一双竹筷子插到一碗辣子中去,挟了一些辣子。船主劝驾。
“我告诉你,这个也来一点。这是副爷从XX带来的。你就坐到这里吃不好么?你今天是累了。多吃一碗,回头我们还有三个小滩才能到XX。你不想喝一点么?……”
虽听着船主这样说话,很矜持的微笑着,仍然退到尾艄船边吃饭的那水手,像是得了特许挟了少许酱菜在碗。酱菜吃到口里甜酸甜酸,非常合式,这水手当真为这一点点菜就又加了半碗米饭。他这时是有思想的,他想到他们做副爷的人是有福气的人,常常吃到一些味道很怪的菜,完全不是吃辣子酸菜的人所想象得到。他又觉得一个什长,真是威风,听说什长有十块钱一月的进项,如非亲自听到过一个什长所说,还不敢相信这话。至于他呢,第三位纤手,上水二十天,得到三块钱。下水则摇船吃白饭,抵岸至多只有六百大钱剃头。这次虽所装的是“有纪律的革命军”,仍然有钱,可是这钱也将仍然如往日所得一样输到赌博上去,船还不曾到地,这钱就得输光了。
虽然是同样在世界上做着粗粗看来仿佛很可笑似的人,原来当兵同当拉船人还有这样分别,身分的相隔真正不下于委员同民众。近于绅士阶级的船主,对所谓武装同志,所取的手段,是也正不与一般绅士对付党国要人两样的。但这是与本题无关的话了。这时喝酒的那一方面,说得正极其有声色,副爷之一说到他另一时打仗的话。
“……流了血,不同了。在泥土中滚。我走过去,见到他了,那汉子,他细声细气说:‘同志,把刺刀在我心上一下吧,我不能活了。你帮忙吧,同志’。我怎么能下这毒手?但他又说:‘同志,就这样办,不要迟疑了。我知道我是不行了。我很高兴见到你们。他们追来了。你听,喇叭在喊了(上前上前)。同志,帮我的忙,使我死去好了。不然我将受更多苦’。我怎么?你说我怎么呢?刺刀在我的枪上。我不顾这人走上前去了,走了一会,耳朵是仍然还听到这声音。我只得往回奔。那时各处机关枪密集,小枪子如一群麻雀嘘嘘的从空中飞过去。我找到那汉子了。我说:‘同志,你能够告我你家中在什么地方有什么亲人么?’他不做声,用那垂死的兽物样子的眼睛望到我。在我二十步外已经有戴草帽子的敌人举起枪对我瞄准了。我不知如何就做了蠢事,把我的刺刀扎到那汉子胸上去。脚一伸,事情完了。我还望到这人的脸,微笑的闭了眼睛,眼眶留着两点清泪。敌人在面前了。我回身把枪举起,这刀浴了第二个人的心血了。……我总不忘记那情形。我那次的刺刀,虽在败退情形中,仍然扎了六个人的心,可怜最先一个是那同志。我到近来才想起,这必定是女同志,她害怕被俘去以后的生活,受了伤,又不能退,所以要我帮忙。那时女同志参加的特别多。我帮忙了,这事情也不是罪过,不过我耳朵眼睛总还有这件事……”
副爷们的话是只有船老板一个人听来还有趣味的,至于同志,是谁也不把这些事当珍闻了。船老板所有趣味,在那请求同伴结果了自己的是一个女人。女人原是任何时皆可当为一种新闻来谈论的,所以直到吃过饭以后,拉船人全上了岸,那船主,一面放缆绳把舵开出,一面还说女人也到火线上去拼命是一种奇事。他想到的女人只是有两只大奶肿在胸前,与她睡下去就得喘气流汗这样一种东西。如今竟有一个女人要同伴男子把刺刀从两奶之间扎下去,自然是很兴奋的故事了。
他也有关于女人的故事,不外乎谁一个女人欢喜某一种男子,谁一个女人又能与若干水手“打架”,那些极其简单卑陋,一入有知识的人耳朵便有哭笑皆难的事。照例男子们谈到这类事时谈者听者两皆忘形不容易感到厌倦,于是船主人与副爷们把什么时候可到XX都忘了。
听到岸上吃过饱饭以后拉船人极元气的吆喝声音渐促,副爷们才从一些大腿肥臀讨论上憬然知道了船又在上了滩。
河面起了微风,空气依然沉闷,似乎到了半夜天气将变,会落大雨。
有莎鸟格格的作怪声喊着,俨然是在喊人。
因为莎鸟副爷想到水鬼水仙,把水鬼水仙有无的事提出当闲谈主题,这时船主人没有话答应。
船上若果所载的是读书人,必定在做诗。没有风月星的黑夜,但凭微微的天光,正在浅滩上负了一根长长的竹缆,把身体俯伏到几乎可以喝面前的流水的五人,是一点不风雅的向前奔路,不知道一切风光是诗意的。
这只船将镶到停泊在XX埠长码头成一列的许多船前去时,时候已到 4e86." >了半夜,有带红色的月光,从对XX市的东山后涌出了。
宽的水面荡漾着金波。
船用桨划着前进。副爷们有的已经睡觉了。没有睡觉皆站在舱面。
远处,略下游一点,一只独泊的船上,忽闻有人厉声喊“口号”。且接着:
“从什么地方来的?”
副爷之一就大声的回答:
“第十一师,四十二团。”
“到这来。”船就向喊口号那一方面划去。这时船中为烧酒所醉的人全醒了。全爬出了舱。有人望到远处有渔火,有人把这渔火当成卖烟卖酒的船,各以其所好,随意的作一种估计。
船拢了身,互相看出“自己人”的标识了。
“怎么,这时才到!”
“这时才到,是的,该死的船!”
“是不要找到十一师那一帮?在那边,那边,到了那边你看有长桅尾艄挂旗,再过去四只就是了。”
“是左边?”
“是右边,你瞧,……”一面说,一面用手遥遥的指着上面的船的列。
“明白了,明白了,同志,再见。”
“同志,再见。后面不见还有船么?”
“不清楚了,想必不会有了吧。半夜了,同志,不换班么?”
“也快了,同志。你们应当也睡了。今天像是听说二十五团坏了一只船,滩在上张头,三个拉船的不愿丢缆,到乱岩中拖死了。”
“有这样事么?”
“是的。他们有人这样说过。在狮滩一带。”
“我们不曾见到过破船。”
“听说船倒不坏,已经也泊码头了,是XX帮一只船。”
“那我们真是总理保佑。”
“是吧,这事情是不乱为的。”
“那么,同志,再见。”
“同志,再见。”
互相行着礼,分开了。船仍然向前划去。
听到说今天有这样一件事情在同一河道中发生,船上人起了一种小小的骚动。狮滩就是在吃饭以前所上那一个滩,当时没有一个人注意过这件事情。大致船伙死去的乱石间,这一船上五个拉船人就同样的也从那里爬过去。他们决不至于想到几点钟以前滩上所发生的是什么事。并且在船上生活,照例眼前所见也不至于留在心上多久,这事当然也只当一种笑谈说说也就过去了。
船泊到自己师部的大船边了,副爷头目过船去见长官。水手们开始把夹篷拖出,盖满了舱面,展开席子,预备……
听到隔船有人说话声音,就正说到那一只失事的船,死者的姓名,也从那里明白了。隔船的人把这话说及时,是也正像说一种仿佛多年前这河里所发生的事情一样的。听到这话的这只船上的兵士们,就为那种想来非常愚蠢的水手行为好笑,因为照情形说,当时只要拉船人把背上纤带一卸,尽船顺流而下,是不是在石上撞沉还不可知。至于人,则不妨站在岸上拍手打哈哈。然而却就此死了,真应当说是蠢事了。
劳作了一整天的拉船人,是也听到隔船人所说的事情的。XX帮与自己的船不同帮,不是自己的事他们不能因此来注意。他们还不曾学会为别人事而引起自己烦恼的习惯,就仍然聚成一团,蹲在舱板上用三颗骰子赌博,掷老侯,为一块钱以内的数目消磨这长夜。
明天是不必开船,那副爷头目一从大船回来,就告给船主人了。听到这话的船主人,睡到尾艄上,虽身边就是拉船人,在叫嚣中仍然闭了眼张了口做好梦。他梦到忽然船上只剩一个兵士了,这兵士曾用掌打过他的左右颊,他想起这事情,心中燃了火,悄悄的从火舱摸出一把切菜刀,走到正好浓睡的兵士身旁,觑了一会,就一刀切下去。不久且仿佛是船已在黑暗的夜里向下游驶去了,一船的粮秣皆属于自己一个人了。他记得船下行四十里就不属于XX军的防地?,欢喜极了。
这样大胆的做梦.99lib?,也未始不是因为目下的船正装满了军需物品的原因。第二天,仿佛是因为害怕有被船主谋害的副爷头目竟买了酒肉来船上给众人,船主喝酒独多,醉中仍然做梦,做到如何继续的把一船军米变卖的事。
这一只船休息一天以后,随了大帮军船的后面,又由几个夜里赌博白天拉船的尖脸汉子拖向XX市的上游去了。
逃的前一天
他们在草地上约好了,明天下午,六点钟,在高坳聚齐,各人怀着略略反常的惶恐的心转到营中去,等候这一天过去。
他坐到那庙廊下望太阳,太阳还同样的,很悠遐的慢慢的在天空移动。他心凝静在台阶日影上,再不能想其他的事了。
看到一群狗在戏台下打仗,几个兵在太阳下用绳索包了布片,通过来复枪的弹道,拖来拖去,他觉到人与狗同样的无聊。
他想:到后天,这时候,这里就少三个人了。他知道那时候将免不了一些人着忙,书记官要拟稿行文,副官处要发公事,卫舍处要记过,军需处要因他们馀饷有小小纠纷……一切一切全是好笑的事。因逃兵而起的骚扰,他是从其他人潜逃以后的情形看得出的。见过许多了,每一次都是这样子,不愿意干,逃走,就逃走,利益还似乎是营上这一边,不久大家也就忘了。军队中生活是有统系的,秩序不紊的,这整齐划一的现象,竟到了逃兵的一事上,奇怪得使他发笑了。
谁也不明白这人为什么而笑的。但人见到他在太阳下发笑也完全不奇怪。
一个兵,笑的理由是也划一了的。他们笑,不外乎多领了津贴发了财,凭好运气在赌博上赢了钱,在排长处喝了一杯酒,无意中拾了一点东西。此外,不同的非猜想不可的,至多是到街上看了热闹,觉得有趣。他们是在一种为国干城的名分下,教养得头脑简单如原始人类,悲喜的事也很少很少了。他们成天很早的起床点名,吃极粗粝的饮食,做近于折磨身体的工作,服从上官,一切照命令行事,凡是人不必做的都去做,凡是人应当明白的都不必明白,慢慢的,各人自然是不会在某一新意义上找出独自发笑的理由了。
他笑着,一面听那几个擦枪的兵谈话,谈话的人也正是各自作着笑脸谈那事情的。
一个手拿机柄包在布片里扭来扭去的小子,赤着脚,脚干上贴有红布大膏药一张,把脸似乎笑扁了,说:
“哥,你不要以为我人矮,我可以赌咒,——可以打赌,试验我的能耐。”
“你以为你是能骑马的人也能……”这是所谓“哥”的一个说的,他还有话继续,“宋二,我就同你打赌,今夜去试。”
“赌二十斤酒一只鸡。”
“我只有一个‘巴’,你吃不吃?”
那擦机柄的被玩弄了,就在那哥的软腰上一拳。分量的沉重,使那正弯身拖动枪筒的兵士踉跄了。另一个脚干上也有一张膏药的脚色,放下工作,扑过来,就把矮小子扑倒了,两人立刻就缠做一团在地面滚。被打了一拳的大汉子。只笑着嚷着,要名字叫癞子的好好的槌宋二一顿。他倒很悠闲的仍然躬身擦枪,仿佛因为有职务在身,不便放弃。
他们打着,还互相无恶意的骂着丑话,横顺身上穿得是灰衣,在地上打滚也不会把衣弄脏,各人的气力用在这一件事上也算是顶有益的事上了,热闹得很。
第四个兵士不搀入战事,就只骂那被擒在地上的一个,用着军人中习用的字言,“杂种”,“苗狗入的”,“牛”,还有比这更平民一点的也全采用了。似乎把这些话加到弱者的头上时,同时在别人身上的一个,就光辉满脸,有伟人奋斗之余的得意情形。
驻在此地的军队,既不打仗,他们当然就只有这样消磨日子,他也看惯了。虽看惯,仍然还很担心的,就是这种戏谑常常变成更热闹,先是玩笑,终于其一流血,其一不流血的也得伏到石地上挨二十板打屁股的处罚。人虽各是二三十岁的人,至于被惩罚以后,脸上挂着大的眼泪也是常有的事情。对着这样一般天真烂漫的同胞同志,他是笑也还是苦笑的。
打架的还是胜负不分,骂娘者渐感疲倦,队长来了。
他望到队长来了,就站起,那几个人还不注意到,揪打的仍然揪打不休,助威的也仍然用着很好的口气援助,队长看着。他以为这几个兵士准得各在太阳下立正三十分钟了,谁知队长看了一会,见到另一个擒在地下的快要翻身爬起了,就大声喊:
“狗养的,你为什么不用腿压到那一只手?”
队长也这样着急,是他料不到的事。原来队长是新补,完全是同这些弟兄们在一堆滚过来的人,他见到那汉子对队长立定以后便说要队长晚上去棚里吃狗肉,他要笑不能,就走开了。
天气过早。
他走到庙后松树下去,几个同班的汉子正在那里打拳。还有火夫,一共是五个,各坐在大磐石上晒太阳,把衣全脱下,背上肩上充满了腻垢,脱下的衣随意堆到身旁,各人头发剃得精光,圆的多疱的各不相同的头,在日光下如菠萝。这几个火夫的脸上,都为一种平庸的然而乐观的光辉所照,大约日子已快到月底,不久就可以望支本月份的四块八角的薪饷,又可以赌博吃肉了。他们也是正在用着一种合乎身分的粗鄙字言,谈论着足资笑乐的一件故事的,他又站下来听。
原来他们讨论到的就正是头。他们大致因为各人正剃过头发,所以头是一种即景的材料了,只听到一个年极幼小的火夫说道:
“牛巴子,你那头砍下来总有十七斤半。”
所谓牛巴子其人者,是头特大疤子特多的一位,正坐在那石上搔胸上的黑毛,听到这话也无所谓生气,不反驳。无抵抗主义是因为人上了年纪,懂到让小子们嘴上占便宜,而预备在另一时譬如吃饭上面扳本的人的。那小子,于是又说道:
“牛巴子,你到底挑过多少人头,我猜你不会挑得起十个。”
牛巴子,扁扁嘴,不做声,像他那口特是为吃红薯生长的。因为问题无大前提,牛巴子照例是无回答义务的。
另一个,(这时正搂起裤子,脚干上有两张膏药!)就说:
“牛伯,死人头真重,我挑过一次,一头是两个,一头是三个,挑二十里肩就疼了。”
牛巴子打了一个>嚏。
那火夫又问,“牛伯你挑过几个?”
牛巴子说:“今天有酒喝。”这话完全像是答复他自己那一个嚏而言。然而,话来了,“这几天,妈妈的,不杀人,喝不成了。”
那小子又搀入了话,“牛巴子,你想喝么?我输你,今夜一个人到箭场去提那个死人头来,只要你敢,我请你喝三百钱酒。”
“小鬼精,你又不是卖,那里来得许多钱。”
“卖,你是老南瓜,才值钱!”
“排长喜欢你这小南瓜了,你小心一点。”
“小心你的老南瓜?你妈个……”小子又向另一个说,“二喜,二喜,你知不知道老南瓜家里人同更夫的事情?饿酒的人吃尿还是有志气,老南瓜是在乡里全靠太太同人在床上打架才有酒喝的,老舅子还好意思说他太太长得标致!”
“杂种你不要强嘴,老子到夜间,就要用红苕塞你的……”
“你看老子整你,”说着,小子走过来,把一件短棉军衣罩在牛巴子的疤头上,就骑到他的肩上去,只一滚,两人就从磐石上滚到松树根边了。这一对肮脏的熊不顾一切,就在一种形式上争持到作男性的事业,看的那个名叫二喜的与另一个火夫,仍然像前次擦枪那几位旁观呐喊助威。
他觉得这全是日子太长的原故,不然这种人,清早天一亮就起来点名,点完名就出外挑水,挑得水就烧火,以后则淘米,煮饭,洗菜,理碗筷……事情忙到岂有此理,日子短则连自己安闲吃一顿饭也无时间,那里还能在这太阳下胡闹?若要怪长官,那就应当怪司务长分派这种人工作还不太多,总能让这种人找得出空闲,一有闲空,他们自然就做这些事情来了。“南瓜”,“红苕”这些使人摇头的东西,他们能巧妙的用在一种比譬上,是并不缺一种艺术的元素的。他们成天所吃的就是南瓜红苕,在他们那种教养下,年青人并不见着低能的秉赋。
他看到这些人在那种调弄下,所得的快感并不下于另一种人另一种娱乐,他仍只能不自然的笑着走开。
天气还早。
到什么地方去呢?书记处有熟人,一个年纪四十一岁每天能吃五钱大烟的书记官,曾借给他过 href='2204/im'>《水浒传》看,书是早还过了,因为觉到要悄悄离开此地,恐怕不能再见到这好脾气的人了,就走到那里去。
这个人住在戏台上,平时很少下台,从一个黑暗的有尿气味的缺口处爬上了梯子的第一级,他见到楼口一个黑影子。
“副兵,到那里去这半天?”
他听出书记官的声音了,再上了一级,“书记官,是我,成标生。”
“标标吗,上来上来,我又买得新书了。”
他就上去。到了楼上。望到书记官的烟盘上一灯尚爝然作绿光,知道还在过瘾。
“怎么,书记官,副兵又走了。”
“年青人!一出去就是一天,还拿得有钱买橘子,大概钱输到别人手中,要到晚上才敢回来了。”
“人太好了是不行的。”
“都是说跟到出门来,好意思开除他么?有时把我烟泼了,真想咬他一口。”
“书记官真能咬副兵倒是有趣昧的事。”
“咬也不行, href='5114/im'>《三侠五义》第五章不是飞毛虎咬过他仆人一口吗?我这副兵到知道我要咬他时,早先飞走了。”
这好性情的人,是完全为烟所薰,把一颗心柔软到像做母亲的人了。就是同他说到这一类笑话时,也像是正在同小孩子学故事一样情形的。那种遇事和平的精神,使他地位永远限在五年前的职务上。同事的无人不作知事去了,他仍然在书记官的职务上,拟稿,造饷册,善意的训练初到职的录事,同传达长喝一杯酒,在司令官来客打牌的桌上配一角,同许多兵士谈谈天,不积钱也不积德,只是很平安的过着日子。在中国的各式各型人中,这种人是可以代表一型的。
因为懂相法,看过标生是有起色的相,在许多兵士中,这好性情人对他是特别有过好意的。这好意又并不是为有所希望而来,这好性情人就并不因为一种功利观念能这样做人的。
见到他上楼了,就请坐。在往天,副兵若在,应当倒茶,因为虽然是兵,但营上的兵不是属于书记官管辖。在一种很客气的款待上,他的一个普通兵应有的拘束也去掉了,就可以随便谈话,吃东西,讨论小说上各个人物的才干与性情。如今的他,原是来看看这好人,意思是近于告别的,就不即坐。
“天气好,到些什么地方玩过没有?”
“玩过了的。”
“这几天好钓鱼,我那一天从溪边过身,一只大鲫鱼拨剌,有脚板大,訇的吓了我一跳,心想若是有小朋友在,就跳下水去摸它来,可以吃一顿。”
“书记官能泅水吗?”
“咄,我小时能够打氽子过乡里大河公安殿前面!”
“近来行不行?”
“到六月间我们去坝上试试吧。吃了烟,是有十年不敢下水了,不过我威风是还在的,你不要小看我。我问你,你怎么样呢?”
“书记官会看相,你猜吧。”
“我看你不错,凡是生长在黄罗寨的,不会泅水也不至于一到河里就变秤锤。”
“不会水,因为家里怕淹死,不准洗澡的。”
“那为什么不逃学悄悄的去洗澡?我们小时在馆内念书,放午学时先生在每人手心上写一银朱字,回头字不见了就打板子,你说,我们怎么办?洗还是洗!六月间不洗几个澡那还成坏学生吗?我们宁愿意挨打也去洗。这种精神是要的。小孩子的革命精神你说可不可佩服。”
听到书记官说这一类笑话,他不由得不笑了。但他想到的,是过几天这时的书记官,会不会同别人说到今天的自己?他又想这永远是小孩子心的人,若是知道在面前的人,就是将从营伍中逃走的人,将来逃兵名册上就应当由书记官写上一个名字,这时是不是还来说这些为小孩子说的话?
书记官是每天吃烟,喝酽茶,办公事,睡晏觉,几年也从不变更过生活的,当然这时料不到面前的人是正有着一种计划的人了。
“标标,你会上树不会?”
他摇头。
“那扯谎,我不久就看到同一个弟兄在后山里大松上玩。”
“我是用带子才能上树的。”
“那当然,不用带子除非是黄天霸——嗨,我忘记了,我买得许多新书了,你来看。”书记官说着,就放下了那水烟袋,走到床边去,开他那大篾箱子,取出一些石印书。“这是 href='2210/im'>《红楼梦》这是……以后有书看了,有古学了;标标,你的样子倒像贾宝玉!”
他笑着,从窗罅处望外面,见到天气仍然很早,不好意思就要走。他心上为明天的事情所缚定,对于书,对于书记官,对于书记官所说的话,全不能感生往日的兴味了。他愿意找一种机会,谈一点他以后的事,可是这好性情的人总不让这机会发生。
书记官谈了一阵笑了一阵以后,倒到烟盘旁预备烧烟了,他站到那里还不坐下。
“坐!”
“我要走了。”
“有什么事情?”
“没有事情。”
“没有事情不要走。回头等我副兵来,要他买瓜子去,三香斋有好葵花同玫瑰瓜子,比昨几天那个还大颗。”
“……”
“你想些什么,是不是被人欺侮了要报仇?”
“没有的事。”
“我小时候可是成天同人打架,又不中用,打输了,回家就只想学剑仙报仇,杀了这人。如今学剑不成已成仙了,仇人来我就是这样一枪!”
所谓一枪者,原来是把烟泡安置在烟斗火口妥当后,双手横递过去的一种事情。这人是真有点仙气的人了。他见到这书记官无人无我的解脱情形,他只能笑。书记官是大约与他无仇恨的,所以就从不曾把烟枪给他,这时的他倒很愿向灯旁靠靠,只要书记官说一声请就倒下了。
书记官自己吸了一泡烟,喝了一口茶,唱了一声提起了此马儿来头大,摇摇的举起了身子。
他见到这样子,如同见到那火夫相打相扑一样的难受,以为不走可不行了,就告辞。
“要走了。”
“谈谈不好么?”
“想要到别处去看看。”
“要书看不要,这里很多,随便拿几册去。”
“不想看书,有别的事要做。”
“不看书是好的,像你这样年纪,应当做一点不庄重的事情,应当做点冒险心跳的事情,才合乎情调。告给我,在外面是不是也看上过什么女子没有?若是有了,我是可以帮忙的,我极会做媒,请到我的事总不至于失败。”
“将来看,或者有事情要麻烦书记官的。”
“我很有人麻烦我服务,我的副兵是早看透了我,所以处处使我为难,也奈何他不得。”
“书记官,那再会。”
“明天会。”
“好,明天会。”
他于是从那嵌有“入相”二字匾额的门后下楼了,书记官送到楼口,还说明天再见。
他下了楼,天气仍然很早,离入夜总还有三点钟。
今天的天气真似乎特别了,完全不像往天那么容易过去,他在太阳下再来想想消磨这下半日天气的方法,又走到一个洗衣处去还账。到了洗衣服那人家,正见到书记官的小副兵从那屋里出来,像肚中灌了三两杯老酒,走路摇摇摆摆,送出大门的是那个洗衣妇人。将要分手,这小副兵望了一望,见无上司,就同妇人亲了一个嘴,妇人关上腰门,副兵赶快的走了。他慢慢的才走过去拍门,妇人出来开门,见到来的是顶长得整齐出众的人物来了,满脸堆笑,问是洗了些什么衣,什么号码。
“不是衣,我来还你点钱,前些日子欠下的。”
“副爷要走了吗?”
“不。因为手边有钱,才想到来还你的!”
“点点儿衣服那算什么事?”
“应当要送的。”
“有什么应当不应当,……”妇人一面说,一面扎裤子,裤子是不是松了还是故意,他是不明白的。但因为往上提的原故,他见出这妇人穿的汗衣是紫的颜色了。
单看到这妇人眉眼的风情,他就明白书记官那不到十五岁年龄的小护兵,为什么迟迟不回营的理由了。他明白这妇人是同样的如何款待了营中许多年青人的。他记起书记官说的笑话,对于这妇人感到一种厌烦,不再说什么话,就把应当给她的四百钱掏出,放到这人家门边一条长凳上,扬长的走了。
奇怪得很的是天气还那样早,望它即刻就夜简直是办不到的事。他应当找一点能够把时间忘去的事情做做,赌博以及别的如像那书记官副兵作的事,都是很不错的,可惜他又完全不熟。记起那提裤子的丑像,他就同时想起一些肮脏的,有不好气味的,稀糟的不受用的东西。
兵士的揪打,火夫的戏谑,书记官的烟枪,洗衣妇人的裤,都各有其主,非为他而预备得如此周全。在往日,这一切,似乎还与他距离极近,今天则仿佛已漠不相关了。
他数了一数板袋中所有的钱,看够不够到买半斤糖的数目,钱似乎还多,就走到庙前大街去。
大街上,南食店杂货店酒店,铺柜里,都总点缀了一两个上官之类,照例这种地方是不缺少一个较年青的女当家人,陪到大爷们谈话剥瓜子的。部中人员既日无所事事,来到这种地方,随意的调笑,随意的吃红枣龙眼以及点心,且一面还可造福于店主,因为有了这种大爷们的地方,不规矩的兵士就不敢来此寻衅捣乱,军队原就是保国佑民的,如此一来岂不是两全其美。
副官,军法,参谋,交际员,军需,司务长,营副,营长,支队长,大队长,……若是有人要知道驻在此地的一个抚匪司令部的组织,不必去找取职员名册,只要从街南到街北,排家铺子一问,就可以清清楚楚了。他们每天无事可做,少数是在一种热情的赌博中消磨了长日,多数是各不缺少一种悠暇的情趣坐在这铺柜中过日子的。他们薪水不多却不必用什么钱。他们只要高兴,三五个结伴到乡下去,借口视察地形或调查人口,团总之类总是预备得很丰盛的馔肴来款待的。他们同本地小绅士往来,在庆吊上稍稍应酬,就多了许多坐席的机会。他们皆能唱一两则京戏,或者《卖马》或者 href='/article/1651.htm'>《教子》或者 href='/article/10307.htm'>《空城计》与《滑油山》,其中嗓子宏亮的实不乏其人,在技术上,也有一着衣冠走上台去,就俨然有余叔岩装刘备的神气的。他们吃醉了酒,平素爱闹的,就故意寻衅吵一会儿,或者与一个同僚稍稍动点武,到明天又一台一酒喝,前嫌也就冰释了。
总之他们是快乐的,健康的,不容易为忧愁打倒也不容易害都会中人杂病的。
他在一个糟坊发现了军法长,在一个干鱼店又发现了交际长同审计员,在一个卖毛铁字号却遇到三个司书生。不明白>他们情形的,还会以为是这人家的中表亲,所以坐在铺子里喝茶谈天,不拘内外。
他不能不笑。
他到了他所要到的那个糖铺门前,要进去,里面就有人“喊闹”,又有人“劝”,原来正有许多人坐在堂屋中猜拳吃酒,他试装作无心的样子慢慢走过这铺子前,看到三个上司在内了,就索性走过这一家了。
一切空气竟如此调和,见不出一点不妥当,见不出一点冲突。铺子里各处有军官坐下,街上却走着才从塘里洗澡回来的鸭子,各个扁着嘴呷呷的笑,拖拖沓沓的在路中心散步,一振翅则雨点四飞,队伍走过处石板上留下无数三角形脚迹。全街除了每一处都有机会嗅闻得到大烟香味外,还有间数家一个豆腐铺,泡豆子的臭水流到街上,发着异味,有白色泡沫同小小的声音。
不知从什么地方而来,来到这里递送犯人的,休息在饭馆里,三五个全副武装的朋友蹲到灶边烘草鞋,犯人露出无可奈何的颜色,两手被绳子反缚,绳的一端绑在烧火凳上或廊柱上,饭店主人口上勾着长烟袋,睥睨犯人或同副爷谈天。
求神保佑向神纳贿的家,由在神跟前当差的巫师,头包了大红绸巾,双手持定大雄鸡的身,很野蛮的一口把鸡头咬下,红血四溢,主人一见了血,便赶忙用纸钱蘸血,且拔鸡胸脯毛贴到大门上,于是围着观看的污浊小孩,便互相推挤,预备抢爆仗。
街上卖汤圆的,为一些兵士所包围,生意忙到不知道汤圆的数目,大的桶锅内浮满了白色圆东西,只见他用漏瓢忙舀。
…………
一切都快与他离开了。这一切一切,往日似乎全疏忽过去,今天见到为一种新的趣味所引起,他在一种悒郁中与这些东西告别了。
他又不买糖了,走到溪边去。果然如书记官所说,溪中桃花水新涨,鱼肥了。许多上年纪的老兵蹲在两岸钓鱼,桥头上站了许多人看。老兵的生活似乎比其他人更闲暇了,得鱼不得鱼倒似乎满不在乎,他们像一个猫蹲到岸旁,一心注意到钓杆的尖与水面的白色浮子。天气太暖和了,他们各把大棉袄解放到一旁,破烂的军服一脱,这些老兵纯农民的放逸的与世无关心的精神又见出了。过年了他们吃肉,水涨了他们钓鱼,夜了睡觉,他们并不觉得他们与别人是住在两个世界。
他就望到这些老兵,一个一个望去,溪的一带差不多每两株杨柳便有一个这样人物。一体的静镇,除了水在流,全没有声音。间或从一个人口里喷出一口烟,便算是在鱼以外分了这种人心的事情了。
鱼上钩了,拨剌着,看的人拍着手,惊呼着,被钩着了唇的鱼也像本来可以说话的东西,在这种情形下不开口了,在一个兵手上默默的挣扎一番,随后便被掷到安置到水边的竹篓里去,自己在篓中埋怨自己去了。
太阳又光明又暖和,他觉到不安。
他看了一阵这些用命运为注,在小铁钩蚯蚓上同鱼赌博的人,又看了看天上的太阳,还想走。
走到什么地方去?
没有可走的,他从水记起水闸,他听到水车的声音,就沿溪去看成天转动的那水磨。
他往日就欢喜这地方。这里有树,有屋,上了年纪的古树同用石头堆起的老磨坊,身上爬满了秋老虎藤,夏天则很凉快,冬天又可以看流水结成的冰柱。如今是三月,山上各处开遍映山红花,磨坊边坎上一株桃,也很热闹的缀上淡红的花朵了。他走到磨坊里面去,预备看那水磨。这东西正转动着,像兵士下操做跑步走,只听到脚步声音。小小的房子各处飞着糠灰,各处摆有萝筐。他第一眼望到的还是那个顶相熟的似乎比这屋子还年老一点的女主人,这个人不拘在什么时候都是一身糠灰,正如同在豆粉里打过滚的汤圆一样,她在追赶着转动的石碾,用大扫帚扑打碾上的米糠,也见到了他。
她并不歇气,只大声的说:“成副爷,要小鸡不要,我的鸡孵出了!”于是,她放下扫帚了,走出了磨坊,引他到后面坪里去看鸡窠。
他笑着,跟了这妇人走上坎去。
他见到小鸡了,由这妇人干瘪瘪的手从那一个洋油箱里抓出两只小鸡来,只是吱吱的,穿得是崭新淡金色的细茸茸的毛衣褂,淡白的嘴巴,淡白的脚,眼睛儿光光的像水泡。这小东西就站在他手心里,不知道害怕也不知道顽皮。
“带四只回去,过五天就行了,我为你预备得有小笼。”
“……”
“它能吃米头了,可以试。”
“……”
“要花的要白的?这里是一共二十六只,我答应送杨副爷四只,他问我要过。你的我选大的。”
他找不出话可说的。他又不说要又不说不要。他在这里,什么都是他的了,太阳,戏台,书记官,糖,狗肉,钓鱼,以至于鸡,要什么有什么。可是他到明天后天,要这些什么用处?好东西与好习惯他不能带走,他至多只能带走一些人的好情分,他将忍苦担心走七天八天的路,就是好情分带得太多,也将妨碍了他走路的气力。
他只能对这老妇人笑。
一种说不分明的慈爱,一种纯母性的无希望的关心,都使他说不出话。此后过三天五天,到知道了人已逃走,将感到如何寂寞,他是不敢替她设想的。他只静静的望这个妇人的头发,同脸,同身体。
可怜的人,她的心枯了,像一株空了心的老树,到了春天,还勉强要在枝上开一朵花,生一点叶。她是在爱这个年青人,像母亲,祖母,一般的愿意在少年人心中放上一点温柔,一点体恤,与一点……
他望到这妇人就觉到无端忧愁。
他重复与老妇人回到磨坊。他问她可不可以让他折一枝桃花。
“欢喜折就折,过几天是就要谢了。”
“今年这花开得特别好,见了也舍不得折了。”
“不折也要谢,这花树他们副爷是折了不少的,你看,那大一点的桠枝,我这老婆子还要什么花,要折就折,我尽他们欢喜!”
“那我来折一小枝。”
他就攀那树,花折得了,本来不想要桃花的他权且拿着在手,道了谢。
“你什么时候来拿鸡。”
“过一会吧。”
老妇人就屈指数,“今天初六,初七,初八……到十一来好了,慢了恐怕他们争到要,就拿完了。”
“你告给他们说我要了,就不会强取了。”
“好好,那样吧,明天你再来看它们吃米,它们认得出熟人,当真的!”
他走了,妇人还在絮絮的..嘱咐,不知为什么原故,他忽然飞跑着了,妇人就在后面大声说小心小心。
天夜了。
正如属于北方特有的严冬白雪的瑰丽,是南国乡镇季春的薄暮。
生活一切的日头落到山后去了。
太阳一没天气就转凉了,各处是吹着喇叭声音。站到小山上去看,就可见到从洞中,从人家烟囱里,从山隈野火堆旁,滋育了种子,仿佛淡牛奶一样的白色东西,流动着,溜泻着,浮在地面,包围了近山的村落,纠缠于林木间。这是雾。自由而顽皮的行止,超越了诗人想象以上的灵动与美丽。
与大地乳色烟霭相对比的,是天边银红浅蓝的颜色,缓缓的在变。有些地方变成深紫了,因此远处的山也在深紫中消失了。
喇叭的声音,似有多处,又似只有一处,扬扬的,忧郁的,不绝的在继续。
他能想到的,是许多人在这时候已经在狗肉锅边围成一圈,很勇敢的下箸了。他想到许多相熟的面孔,为狗肉,烧酒,以及大碗的白米饭所造成的几乎全无差异的面孔。他知道这时火夫已无打架的机会,正在锅边烧火了。他知道书记官这时必定正在为他那副兵学剑仙采花的故事。他知道钓鱼的老兵有些已在用小刀刮他所得大鱼的鳞甲了。他知道水碾子已停止唱歌,老妇人已淘米煮饭了。
他望镇上,镇上大街高墙上的鸱头与烟筒,各处随意的矗起,喇叭的声音就像从这些东西上面爬过,又像那声音的来源就出于这些口中。他又望远处,什么地方正在焚柴敬神,且隐隐听到锣鼓声音。
他有一种荒山的飞鸟与孤岛野兽的寂寞,心上发冷,然而并不想离开此地。
似乎不能自立,似乎不能用“志气”一类不可靠的东西把懦弱除去,似乎需要帮助或一种鼓励才能生活,他觉到了。他用右手去摸坐着的那坚硬的岩石,石头发着微温,还含着日间的余热,他笑着,把左手,也放到那石上。
今天已经完了。
(小兵的故事之一)
十八年四月
一个女人
在近亲中,三翠的名字是与贤惠美德放在一块的。人人这样不吝惜赞美她,因为她能做事,治家,同时不缺少一个逗人心宽的圆脸。
小的,白皙的,有着年青的绯色的三翠的脸,成为周遭同处的人欢喜原因之一,识相的,就在这脸上加以估计,说将来是有福气的脸。似乎也仿佛很相信相法那样事的测断,三翠对于目下生活完全乐观。她成天做事,做完了——不,是做到应当睡觉的时候了,——她就上到家中特为预备的床上,这床是板子上垫有草席,印花布的棉被,她除了热天,全是一钻进了棉被就睡死了。睡倒了,她就做梦,梦到在溪里捉鱼,到山上拾菌子,到田里检禾线,到菜园里放风筝。那全是小时做女儿时的事的重现。日里她快乐,在梦中她也是快乐的。在梦中,她把推磨的事忘掉了,把其余许多在日里做来觉得很费神的事也忘掉了。有时也有为噩梦惊吓的时候,或者是见一匹牛发了疯,用角触人,或者是涨了水,满天下是水,她知道是梦,就用脚死劲抖,即刻就醒了。醒了时,她总是听到远处河边的水车声音,这声音是像同谁说话,成天絮絮叨叨的,就是在梦中,她也时常听到它那俨然老婆子唱歌神气的声音。虽然为梦所吓,把人闹醒,但是,看看天,窗边还是黑魆魆的不见东西,她就仍然把眼睛闭上,仍然又梦到溪里捉鱼去了。
她的房后是牛栏,小牛吃奶大牛嚼草的声音,帮助她甜睡。牛栏上有板子,板子上有一个年纪十八岁的人,名字是苗子,她喊他做哥哥,这哥哥是等候这比他小五岁的三翠到十五岁后,就要同她同床的。她也知道这回事了。她不怕,不羞,只在无别个人在他们身边,他说笑话说两年以后什么时,她才红脸的跑了。她有点知道两年以后的事情了。她才是十三岁的女孩子。她夜里醒时听到牛栏上的打鼾声音,知道他是睡得很好的。
白天,她做些什么事?凡是一个媳妇应做的事她全做了。间或有时也挨点骂,伤心了,就躲到厨房或者溪边去哭一会儿,稍过一阵又仍然快乐的做事了。她的生活是许多童养媳的生活,凡是从乡下生长的,从内地来的,都可以想象得到。就是她那天真,那勤快,也是容易想象得到的事。稍不同的是许多童养媳成天在打骂折辱中过日子,她却是间或被做家长的教训罢了。为什么这样幸福?因为上面只有一个爹爹。至于那个睡在牛栏上的人呢,那是“平衔”的人,还不如城市中知道男子权利的人,所以她笑的时候比其余的童养媳就多了。
鸡叫了,天亮了,光明的日头渐渐由山后爬起,把它的光明分给了地面,到烟囱上也镀了金黄的颜色时,她起床了。起了床就到路旁井边去提水,身后跟的是一只小狗。露水湿着脚,嗅着微带香气的空气,脸为湿湿的风吹着,她到了井边,把水一瓢一瓢的舀到桶中。水满了桶,歪着身,匆促的转到家中,狗先进门。即刻用纸煤把灶肚内松毛引燃了。即刻锅中有热水了。狗到门外叫过路人去了。她在用大竹帚打扫院子了。这时在牛栏上那个人起身了,爹爹起身了,蹲到院落里廊檐下吸烟,或者编草鞋耳子,望到三翠扫地。不到一会,三翠用浅边木盆把洗脸水舀来了,热气腾腾,放到廊下,父子又蹲着擦脸,用那为三翠所手作的牛肚布帕子,拧上一帕,掩覆到脸上。盆边还有皂荚,捶得稀融,也为三翠所作。洗完脸,就问家长:“煮苕还是煮饭?”“随便。”或者在牛栏上睡觉那个人说,“饭;”而爹爹又说“吃红薯,”那她折衷,两者全备,回头吃的却是苕伴饭。吃的东西有时由三翠出主意,就是听到说“随便”以后,则三翠较麻烦,因为自己是爱好的人,且知道他们欢喜的东西。把早饭一吃,大家出门。到山上的上山,到田中的下田,人一出门,牛也出门,狗也出门了,家中剩三翠一人。检拾碗筷,检拾……她也出门了。她出门下溪洗衣,或到后园看笋子,摘菜花,预备吃中饭用。
到了午时把饭预备好,男子回家了。到时不回,就得站到门外高坎上去,锐声的喊爹喊苗哥。她叫那在牛栏上睡的人叫苗哥,是爹爹所教的。喊着,像喊鸡,于是人回来了。三翠欢喜了,忙了。三人吃中饭。小猫咪咪叫着,鸡在桌子脚下闹着,为了打发鸡,常常停了自己吃饭,先来抓饭和糠,用手拌搅着,到院中去。“翠丫头,菜冷了!”喊着。“来了,”答应着。真来了。但苗哥已吃完了,爹也吃完了,她于是收碗,到灶屋吃去。小猫翘起了尾,跟在身后到灶屋,跃到灶头上,竟吃碗中的饭,就抢到手上忙吃,对小猫做凶样子。“小黑,你抢我饭,我打你!”虽然这样说,到后却当真把饭泡汤给猫吃了,自己卷了袖子在热水锅里洗碗。
夜间,仍然打发人,打发狗,打发猫,……春天同夏天生活不同,但在事务繁杂琐碎方面却完全一样。除了做饭,烧水,她还会绩麻,纺棉纱,纳鞋,缝袜子。天给她工作上的兴趣比工作上>藏书网的疲劳还多,所以她在生活中看不出她的不幸。
她忙着做事,仍然也忙着同邻近的人玩。舂碓的,推磨的,浆洗衣裳的,不拘什么事人要她帮忙时,她并不想到推辞。
见到这样子活泼,对三翠,许多人是这样说过了。“三翠妹子,天保佑你,菩萨保佑你,有好丈夫,有福气。”听到了,想起好笑。什么保佑不保佑?那睡在牛栏上打鼾的人!有福气;戴金穿绸,进城去坐轿子,坐在家中打点牌,看看戏,无事可作就吃水烟袋烤火,这是乡下人所说的福气了。要这些有什么好处?她想:这是你们的,“你们”指的是那夸奖过了她的年长伯妈婶婶。她自己是年青,年青人并不需要享福。
她的门前是一条溪。水落了,有蚌壳之类在沙中放光,可以拾作宝贝玩。涨了水,则由坝上掷下大的水注,长到一尺的鱼有时也可以得到。这 6eaa." >溪很长,一直上到五里以上十里以上的来源。她还有一件事同这溪有关系的,就是赶鸭子下水。每早上,有时还不到烧水那时,她就放鸡放鸭,鸡一出笼各处飞,鸭子则从屋前的高坎上把它赶下溪边。从高下降,日子一多,鸭子已仿佛能飞了,她每早要这鸭子飞!天气热,见到鸭子下水时,欢欢喜喜的呷呷地叫,她就拾石子打鸭子,—面骂,“扁毛,打死你,你这样欢喜!”其实她在这样情形下,自己也莫名其妙的欢喜快乐了。她在这溪边,并且无时不快乐到如鸭子见水。
时间过去。
三翠十四岁了。
除了身个子长高,一切不变:所做的事,地方所有的习惯,溪中的水。鸡鸭每早上遗留在笼中的卵,须由三翠用手去探取,回头又得到溪边洗手,这也不变。
是冬天。天冷,落了雪,人不出门,爹爹同苗哥在火堆边烤火取暖。在这房子里,可以看出这一家人今年的生活穷通。火的烟向上窜,仿藏书网佛挡了这烟的出路的,是无数带暗颜色的成块成方的腊肉。肉用绳穿孔悬在那上面钩上。还有鸡、鸭、野兔、麂子、一切的为过年而预备的肉,也挂在那里,等候排次排件来为三翠处置成下酒的东西。
爹爹同苗哥在烤火,在火边商量一件事。
“苗子,你愿意,就看日子。”
爹爹说着这样话时,三翠正走过房门外。她明白看日子的意义,如明白别的事一样,进到房中,手上拿的是一碗新蒸好的红薯,手就有点抖。她把红薯给爹爹,笑,稍稍露出忸怩的神气。
“爹。有锅巴了。这次顶好。”
爹取了,应当给苗哥,她不给,把碗放到桌上走出去。慢慢的走。她不知自己是怎么回事,同时想起是今早上听到有接亲的从屋前过去吹唢呐。
“丫头,来,我问你。”
听到爹喊,她回来了,站到火边烘手。
爹似乎想了一会,又不说话,就笑了。苗哥也笑。她也笑。她又听着远处吹唢呐的声音了,且打铜锣,还放炮,炮仗声音虽听不到,但她想,必定有炮仗的。还有花轿,有拿缠红纸槁把的伴当,有穿马褂的媒人,新嫁娘则藏在轿里哭娘,她都能想得出。
见到两个人鬼鬼的笑,她就走到灶屋烧火处去了,用铁铗搅灶肚内的火,心里有刚才的事情存在。
她想得出,这时他们必定还是在说那种事情的话,商量日子,商量请客,商量……
以后,爹爹来到灶房了,要她到隔邻院子王干爹家去借历书,她不做声,就走到王家去。王家先生是教书的秀才,先生娘是瘫子,终日坐到房中大木椅中,椅子像桶,这先生娘就在桶中过日子,得先生服侍,倒养得肥胖异常。三翠来了,先到先生娘身边去。
“干妈,过午了?”
“翠翠,谢你昨天的粑粑。”
“还要不要?那边屋里多咧,多会放坏。”
“你爹不出门?”
“通通不出门。”
“翠翠,你胖了,高了,像大姑娘了。”
“……”她笑,想起别的事。
“年货全了没有?”
“爹爹进城买全了,有大红曲鱼,干妈,可以到我那里过年去。”
“这里也有大鱼,村里学生送的。”
“你苗哥?”
“他呀,他——”
“爹爹?”
“他要我来借历书。”
“做什么?是不是烧年纸?”
“我不知道。”
“这几天接媳妇的真多。(这瘫婆子又想了一会。)翠丫头,你今年多少年纪?”
“十四,七月间满的。干妈为我做到生日,又忘了!”
“进十五了,你像个大姑娘了。”
说到这话,三翠脸有点发烧。她不做声,因为谈到这些事上时照例小女子是无分的,就改口问:“干妈,历书在不在?”
“你同干爹说去。”
她就到教书处厢下去,站到窗下,从窗子内望先生。
先生在教《诗》。说“关关雎鸠,”解释那些书上的字义。三翠不即进去,她站在廊下看坪中的雪,雪上有喜鹊足迹。喜鹊还在树上未飞去,不喳喳的叫,只咯咯的像老人咳嗽。喜鹊叫有喜。今天似乎是喜事了,她心中打量这事,然而看不出喜不喜来。
先生过一会,看出窗下的人影了,在里面问,“是谁呀?”
“我。三翠。”
“三,你来干吗?”
“问干爹借历书看日子。”
“看什么日子?”
“我不知道。”
“莫非是看你苗哥做喜事的日子。”
她有点发急了。“干爹,历书有不有?”
“你拿去。”
她这才进来,进到书房,接历书。一眼望去一些小鬼圆眼睛都望到自己,接了历书,走出门她轻轻的呸了一口。把历书得到,她仍然到瘫子处去。
“干妈,外面好雪!”
“我从这里也看得到,早上开窗,全白哩。”
“可不是。一个天下全白了。……”
远处又吹唢呐了。又是一个新娘子。她在这声音上出了神。唢呐的声音,瘫子也听到了,瘫子笑。
“干妈你笑什么?”
“你真像大人了,你爹怎么不——”
她不听。借故事忙,忙到连这一句话也听不完,匆匆的跑了。跑出门就跌在雪里。瘫子听到滑倒的声音,在房里问:
“翠翠,你跌了?忙什么?”
她站起掸身上的雪,不答应,走了。
过了十四天,距过年还有七天,那在牛栏上睡觉打呼的人,已经分派与三翠同床,从此在三翠身边打呼了。三翠作了人的妻,尽着妻的义务,初初像是多了一些事情,稍稍不习惯,到过年以后,一切也就完全习惯了。
她仍然在众人称赞中做着一个妇人应做的事。把日子过了一年。在十五岁上她就养了一个儿子,为爹爹添了一个孙,让丈夫得了父亲的名分。当母亲的事加在身上时,她仍然是这一家人的媳妇,成天做着各样事情的。人家称赞她各样能干,就是在生育儿子一事上,也可敬服,她只有笑。她的良善并不是为谁奖励而生的。日子过去了,她并不会变。
但是,时代变了。
因为地方的变动,种田的不能安分的种田,爹爹一死,作丈夫的随了人出外县当兵去了。在家中依傍了瘫子干妈生活的三翠,把儿子养大到两岁,人还是同样的善良,有值得人欢喜的好处在,虽身世遭逢,在一个平常人看来已极其不幸,但她那圆圆的脸,一在孩子面前仍然是同小孩子一样发笑。生活的萧条不能使这人苦楚成另一种人,她才十八岁!
又是冬天。教书的厢房已从十个学生减到四个了,秀才先生所讲的还是“关关雎鸠”一章。各处仍然是乘年底用花轿接新娘子,吹着唢呐打着铜锣的来来去去。天是想落雪还不曾落雪的阴天。有水的地方已结了薄冰,无论如何快要落雪了。
三翠抱了孩子,从干妈房中出来,站在窗下听讲书。她望到屋后那曾有喜鹊作巢的脱枝大刺桐树上的枝干。时正有唢呐声音从门前过身,她就追出门去看花轿,逗小孩子玩,小孩见了花轿就嚷嫁娘嫁娘。她也顺到孩子口气喊。到后,回到院中,天上飞雪了,小孩又嚷雪。她也嚷雪。天是落雪了,到明天,雪落满了地,这院子便将同四年前一个样子了。
抱小孩抱进屋,到了干妈身边。
“干妈,落雪了,大得很。”
“已经落了吗?”
“落雪明天就暖和了,现在正落着。”
因为干妈想看雪,她就把孩子放到床上,去开窗子。开了窗,干妈不单是看到了落雪的情形,也听到唢呐了。
“这样天冷,还有人接媳妇。”
三翠不作答,她出了神。
干妈又说:“翠翠,过十五年,你毛毛又可以接媳妇了。”
翠翠就笑。十五年,并不快,然而似乎一晃也就可以到眼前,这妇人所以笑了。说这话的干妈,是也并不想到十五年以后自己还活在世界上没有的。因为雪落了,想开窗,又因为有风,瘫子怕风。
“你把窗户关了,风大。”
照干妈意思,她又去把窗子关上,小孩这时闹起来了,就忙过去把小孩抱起。
“孩子饿了?”
“不。喂过奶了。他要睡。”
“你让他睡睡。”
“他又不愿意睡。”
小孩子哭,大声了,似乎有冤屈在胸中。
“你哭什么?小毛,再哭,猫儿来了。”
作母亲的抱了孩子,解衣露出奶头来喂奶,孩子得了奶,吮奶声音如猫吃东西。
“干妈,落了雪,明天我们可做冻豆腐了。”
“我想明天好做点豆豉。”
“我会做。今年我们腊肉太淡了,前天煮那个不行。”前天煮腊肉,是上坟,所以又接着说道,“爹爹在时腊肉总爱咸。他欢喜盐重的,昨天那个他还吃不上口!”
“可惜他看不到毛毛了。”
三翠不答,稍过,又说道:“野鸡今年真多,我上日子打坟前过身,飞起来四只,咯咯咯叫,若是爹爹在,有野鸡肉吃了。”
“苗子也欢喜这些。”
“他只欢喜打毛兔。”
“你们那枪为什么不卖给团上?”
“我不卖它的。放到那里,几时要几时可用。”
“恐怕将来查出要罚,他们说过不许收这东西。我听你干爹说过。”
“他们要就让他们拿去,那值什么钱。”
“听说值好几十!”
“哪里,那是说九子枪!我们的抓子,二十吊钱不值的。”
“我听人说机关枪值一千。一杆枪二十只牛还换不到手。军队中有这东西。”
“苗子在军队里总看见过。”
“苗子月里都没有信!”
“开差到XX去了,信要四十天,前回说起过。”
这时,孩子已安静了,睡眠了,她们的说话声也轻了。
“过年了,怎么没有信来。苗子是做官了,应当……(门前有接亲人过身,放了一炮,孩子被惊醒,又哭了。)少爷,莫哭了。你爹带银子回来了。银子呀,金子呀,宝贝呀,莫哭,哭了老虎咬你!”
作母亲的也哄着。“乖,莫哭。看雪。落雪了。接嫁娘,吹唢呐;呜呜喇,呜呜喇。打铜锣;铛,团!铛,团!看喔,看喔,看我宝宝也要接一个小嫁娘喔!呜呜喇,呜呜喇。铛,团!铛,团!”
小孩仍然哭着,这时是吃奶也不行了。
“莫非吹了风,着凉了。”
听干妈说,就忙用手摸那孩子的头,吮那小手,且抱了孩子满房打圈,使小孩子如坐船。还是哭。就又抱到门边亮处去。
“喔,要看雪呀!喔,要吹风呀!婆婆说怕风吹坏你。吹不坏的。要出去吗?是,就出去!听,宝宝,呜呜喇,……”
她于是又把孩子抱出院中去。下台阶,稍稍的闪了身子一下,她想起上前年在雪中跌了一交的事情了。那时干妈在房中间的话她也记起来了。她如何跑也记起来了。她就站着让雪在头上落,孩子头上也有了雪。
再过两年。
出门的人没有消息。儿子四岁。干爹死了,剩了瘫子干妈。她还是依傍在这干妈身旁过日子。因了她的照料,这瘫妇人似乎还可以永远活下去的样子。这事在别人看来是一件功果还是一件罪孽,那还不可知的。
天保佑她,仍然是康健快乐。仍然是年青,有那逗人欢喜的和气的脸。仍然能做事,处理一切,井井有条。儿子长大了,能走路了,不常须人照料了,她的期望,已从丈夫转到儿子方面了。儿子成了人才真是天保佑了这人。她在期望儿子长成的时间中,却并不想到一个儿子成人母亲已应如何上了年纪。
过去的是四年,时间似乎也并不很短促,人事方面所有的变动已足证明时间转移的可怕,然而她除了望日子飞快的过去,没有其他希望了。时间不留情不犹豫的过去,一些新的有力的打击,一些不可免的惶恐,一些天灾人祸,抵当也不是容易事。然而因为一个属于别人幸福的估计,她无法自私,愿意自己变成无用而儿子却成伟大人物了。
自从教书的干爹死了以后,瘫人一切皆需要三翠。她没有所谓不忍之心始不能与这一家唯一的人远离,她也没有要人鼓励才仍然来同这老弱癃疲妇人住在一起。她是一个在习惯下生存的人,在习惯下她已将一切人类美德与良心同化,只以为是这样才能生活了。她处处服从命运,凡是命运所加于她的一切不幸,她不想逃避也不知道应如何逃避。她知道她这种生活以外还有别种生活存在,但她却不知道人可以选择那机会不许可的事来做。
她除了生活在她所能生活的方式以内,只有做梦一件事稍稍与往日不同了。往日年幼,好玩,羡慕放浪不拘束与自然戏弄的生活,所以不是梦捉鱼就是梦爬山。一种小孩子的脾气与生活无关的梦,到近来已不做了。她近来梦到的总是落雪。雪中她年纪似乎很轻,听到人说及做妇人的什么时,就屡屡偷听一会。她又常常梦到教书先生,取皇历,讲“关关雎鸠”一章。她梦到牛栏上打鼾的那个人,还仍然是在牛栏上打鼾,大母牛在反刍的小小声音也仿佛时在耳边。还有,爹爹那和气的脸孔,爹爹的笑,完全是四年前。当有时梦到这些事情,而醒来又正听到远处那老水车唱歌的声音时,她想起过去,免不了也哭了。她若是懂得到天所给她的是些什么不幸的戏弄,这人将成天哭去了。
做梦有什么用处?可以温暖自己的童心,可以忘掉眼前,她正像他人一样,不但在过去甜蜜的好生活上做过梦,在未来,也不觉得是野心扩大,把梦境在眼前展开了。她梦到儿子成人,接了媳妇。她梦到那从前在牛栏上睡觉的人穿了新衣回家,做什长了。她还梦到家中仍然有一只母牛,一只小花黄牛,是那在牛栏上睡觉的人在外赚钱买得的。
日子是悠悠的过去,儿子长大了,居然能用鸟枪打飞起的野鸡了,瘫子更老惫不中用了,三翠在众人的口中的完美并不消失。
到了后来。一只牛,已从她两只手上勤快抓来了。一个儿媳已快进门了。她做梦,只梦到抱小孩子,这小孩子却不是睡在牛栏上那人生的。
她抱了周年的孙儿到雪地里看他人接新嫁娘花轿过身时,她年纪是三十岁。
一个体面的军人
中国某一类有教养阶级中,不拘所在地为都市或内地小县分,皆流行一种同“书生”有关的风气。他们有些生活从容,相貌清洁,有些又常是迂腐憔悴,十分寒酸,趣味倒常常有极相似处。什么人作了一件新衣,或购置了一顶帽子,一双较体面的皮鞋,从同伙儿的人中,就会发生了一种笑话以及一点谣言的。说的不拘是属于何等身分,总得说,这人发了财,所以那么阔气了。或者将以为这东西同一个女人有关系,或者以为这不止为女人而作,简直就是女人的赠遗。一切无害于事的估计,不伤感情的戏谑,总得使那个人心里有点难受,他们便仿佛若有所得。这权利,自然是属于人所公有,却由那善于注意别人的同事提出才行的。他们中许多人实在说来就很可怜,作了人之师,别的生活就什么也不知道了,除了从这类事上表现他们的天才,寻出开心的机会,他们是不会找寻更适当的消遣的。因为风气近于允许人做坏事却不允许人换新衣,所以许多人缝了新衣,把它穿到外面出客见人时,总得选择一种日子。有些人甚至于永远只见到他穿旧衣,常常把新衣套在旧衣里面,意识就是省得到外面去给同事麻烦。若是我们都明白为人师表的有这种习气流行,每一个人穿一件衣都有一种忌讳,我们也就不至于常常见到肮脏不堪的教师,觉得古怪讨嫌了。
但同样风气在另一个阶级中,也仍然国民性似的流行着的。那时候有一个驻扎在XX地方的军队中的中尉连副,年纪很轻,脸白身长,善于修饰,天性与其他军人不同。一切军营中规矩,照例使许多人皆常常肮脏得成叫化子,这年青人却从不为生活习惯就忘却了他的场面。同事因为他这种与生活不大相称的习气,都带着嘲笑,喊他做“小生”,好像除了戏台上的小生,就没有人那么欢喜装扮了。这连副虽在同志方面那么不利,却从不因为别人的兴味妨碍到自己的修养。在生活方面,他有他的观念同哲学,凡是他喜欢的,即或别人再嘲笑他,他也仍然能够独行其是,做他所高兴作的事情。他常常看报,见到上海报纸上载的什么广告,那货物若中了他的意,价钱又不至于同他的收入相差过远时,他总得寄一点钱去买来。他懂得许多军官们不明白的事情,他的派头有时比大城市里的人还入时。这小子从先天带来的脾气,使别人总疑心他不应当是一个军营里的人物,其实他却仍然是一个最好的下级军官。忍耐,诚实,服从,尽职,这些美德,在别一个青年军官身上找寻得出的,这人并不缺少一件。士兵同长官,在职分上皆没有轻视这中尉的理由,除了那些稍稍近于琐碎的注意,常常引起出身行伍只知吃喝的军官军佐笑话外,这人还是鹤立鸡群活在军营里的。
可是关于生活,到近来,这体面连副,有了一点小小不如意,有了一点扫兴,为一件事所拘束,不能再如往日那么洒脱大方了。
因为他托人到省城制了一套极华丽的军服,同一黑色精制的长统皮鞋,东西带来以后,却为了那东西太体面了一点,与自己中尉阶级身分不甚相合,所以迟迟不敢穿出来。有知道这件事情的,问及这一身戎服同两个靴子,故意嗾他激他,这连副还是没有穿出的勇气。那军服材料,是根据某处广告说过某伟人用作军服,自然是极名贵的。那靴子,则只有一个上校穿来才合乎身分,靴后跟发光的刺马轮,原是马上驰骋的工具,一个中尉,每月的薪俸可不够养一匹马同一个马夫,这靴子,显然是毫无用处了。
在习气上这年青人极不甘心的低了头,因为他还是一个中尉连副!一个中尉本来不好先把那个上校用的物件买来,留到另一个时节露面,可是这机会,虽终于有一天要来,却不是目前便可得到的机会。耐心在这件事上失去后,勇气却并不因耐心失去而出来,故这连副心上很难自遣。
这连副因为欢喜体面,同时就找得一个十分聪明的勤务兵。这勤务兵正合乎俗话说的土鹦哥神气,样子臃肿,略显笨拙,却有一张逗人欣悦的口。虽出身自乡间,城里人认为最好的德性,在他方便中就学会了。这德性,说来像也很平常,便是做下人不可少的伶俐,一切看到上司的趣味,遇到在某一情形中,为了把事情装饰得美丽一点时,便说一点儿谎。这种说谎的技术,虽很平常,仍然是应归之于天才的,有许多勤务兵成天被打,就全不能用说谎保护自己,取悦上司。这连副的勤务兵,既能看得出上司的趣味所以把生活过得十分舒服。如今见到上司郁郁寡欢,明白那是靴子的罪过,他知道这回事,在连副心上已成一个疙瘩,就劝连副把这双靴子送给了本营的营长。因为营长虽只是少校,一来有一匹马,二来是连副一个同学,那勤务兵说出他以为是最聪明的理由,他说:
“这靴子比营长所有那一双靴子可强多了。若是营长有了这双好皮靴,就不好意思不再寻一匹好马。有了两匹马的营长,到什么时节,邀连副玩,那一匹马自然是属于连副了的。”
这种周折的主张,亏那个忠于上司的土鹦哥想出,但连副却不承认这主张是一个聪明得体的主张。因为一双靴子的价值虽不如一匹马,可是丢了一双靴子是不是就可以得一匹马,还不能明白,即或有机会借马来骑,不是靴子又已经送人了吗?所以连副听到这个话时,就骂着勤务兵说:“一个人愚蠢一点时还不讨厌,愚蠢人自作聪明,就该死了。”
到后勤务兵看清楚了连副舍不得这靴子属于别人了,因此在另一个晚上,轮到连副查哨时,就贡献了一个新的意见。
勤务兵绕着弯儿说:“连副,我说我们到后山去,那么多树木,那么多草,保不了一脚踏着一条蛇。还有露水太重,你也得注意一下。”
连副说:“一个军人还怕蛇,不害羞吗?”
“连副自然不怕。……但你那个靴子,到夜里穿出去,我以为很合式。完全为方便起见,这靴子就应当穿出去查哨。”少年尉官考虑了一下勤务兵的意见,后来就承认这提议了。到后用差不多的理由,那个军服也在查哨晚上穿上身了。
这连副,因此便间或在某个晚上,有了机会装扮起来了。还没有出到外面去时节,他就用一个团长的风度,常常在自己房中走着,轻轻的吹着哨子,差遣着勤务兵在他面前做事。那个勤务兵从连副行为上懂得上司的脾气。一面抹着一双皮鞋,或一面整理一个桌子上的一切,一面还特意找寻一些话语,或从记忆中,搜寻那些在平时从各处听到称誉连副的话,重复来为连副谈及。(恭维到这个体面上司,这小兵已认为是自己一种义务。)为了使连副高兴一点,他总不忘记每一次说到一个不同的人物,在什么地方,如何说到过连副,照例他所提到的人物,在职分上常常比连副大三级五级,使连副明知是谎话也无害于事。
有一天,一个礼拜六的晚上,许多人皆到可消遣的地方消遣去了,这连副却只留在自己的房子里,看勤务兵收拾一个皮盒子。他心上正有点寂寞,耳边听到军营外土墩上司号兵的练习喇叭,呜呜的他吹了又吹,很不高兴。勤务兵担心到连副心上有什么不舒服,恐怕害了病,一面做事一面说道:
“连副,我听到一个很正经的笑话。”
“笑话也有正经的吗?”
“虽然是笑话,说的很对,所以我说那是正经笑话。”
“什么正经笑话,还不是你胡诌的罢了。”
“胡诌的吗,我若有胡诌笑话的本领,我一定早到XX当参谋去了。”
因为这句话还包含了一个军人的故事,所以使连副笑了。勤务兵接着便说:
“连副,你的气派像一个督军!”
连副有点生气了,说:“这就是你说的正经笑话,是不是?”
那勤务兵,忙说:“这话我是听到一个平常最古板的人说的,你猜得出那个人是谁。我们特务营那个营副官,平时不吃酒是什么话也不说的。有一天,我见到他同一个人,提到连副的名字,他说你气度方面,有唐继尧年青时候的神气。我可以赌咒这个话我听得十分清楚,一个字不是造谣。当时就听到另外那个猫脸的人发笑,那营副官还说,你不要笑他,他将来比你我出息都大。他满心满口说你漂亮。他见过唐继尧,因为唐继尧时代 5c31." >就是一个营副官!”
少年尉官皱着眉头嚷着说:“够了,这全是废话!我知道你的主意,以为我要你说这些空话才开心,你就找出这些空话来说。你再那么胡诌,我那一天就要打你一顿,把马粪塞满你的嘴巴。”
勤务兵说:“你不相信我就不说了。我告你这些事我知道你也不高兴,因为许多人都称赞过你,一个老营副当然算不得什么事。可是他说的话并不损害到你,这是你很明白的。”
连副说:“人的口除了吃东西都喜欢胡说八道。”
“可是骂人同称赞人,虽同时出自一张吃肉喝酒的嘴里,到底是两件事情!”
“一个不懂好处无知无识的人,与其受其他人赞美,倒不如被他们辱骂。”
“连副,这是你的意见,我可不愿意附和,我盼望那些骂我的人全称赞我。我相信我们的师长也一定同我一样见解。”
“师长自然同你差不多了多少,因为他除了比你运气较好做了师长以外,什么也不同你有两样处。”
“连副,你这样夸奖我,我可快乐极了。”
“那你更像师长了。”
“怎么啦?”
“师长也是靠到阿谀作补药,才居然发了胖的。”
“我还不曾做师长,就先有着了师长的脾气,可不是什么坏事……你听这喇叭,吹得多可笑。”
这勤务兵并不再说下去,因为他记起了这话触了忌讳,恰恰说到连副爱穿好衣的习惯一件事,所以借故谈到吹喇叭的兵去了。
少年尉官当然并不把刚才这件事放在心上。可是第二天星期,在周会上恰恰同到这营副官坐在一条凳上,因为记忆到昨晚上勤务兵的一番话,使这连副有了同营副官更亲密一点的理由,当周会快要散场时,那连副便说:
“营副官,有什么事在今天要办。”
“除了晚上到XX去喝一杯什么事也没有,我这人只好说喝酒是一种功课。”
“没有事,那到我连上去坐坐。我那里有从XX带来的烧酒,味道还不十分坏。”
这营副官平时有一种特殊脾气,好像同不拘什么人都没有话可说,因此作了十年营副官,还是保持原来位置不动。平生所好的就是喝酒,没有得到酒喝以前,性格显得十分古板,不能叶俗,一到喝了半斤四两,便成另外一个人了。这年青连副在他眼中平时是并不什么中意的,但到酒后却实在称赞过他,如今听到有XX烧酒可喝,所以当时就答应了。两人不久到了连副的住处。勤务兵见到这营副官来了,知道是昨天说的话有了效验,笑眯眯的上了一满壶烧酒,放到桌子上面。一个是为了当前的烧酒,一个是为了过去的知心,这营副官把说话的口用酒浸熟,于是即刻成为一个趣人了。
两人的友谊由于烧酒而坚固后,营副官舌上翻莲说道:
“朋友,我听人说到你有一双靴子同一套衣服,好像不好意思穿出来,所以使你的体面并不完全。是不是有这件事情?”
年青尉官稍稍有点红脸的说:“不是那么回事,我不是为不好意思就不穿衣的人。这件事与人无关。”
“是的,应当与人无关,穿衣吃饭原用不着别人操心。我们军人难道都应当是叫化子,就算是高尚爱国bbr>藏书网了的军人吗?你若是好像怕羞一样,把你自己花钱买来的衣服,放到夜间才穿出去,我可不赞成你这种办法。不要听他们的话,他们生成是叫化子,所以惟恐军人不像叫化子。我为这事真想骂骂我们营里的上司,因为这些人平素居心不大好,所以衣服也不能好。我真要这样骂他们!”
年轻尉官不欲在营副官前面示输,所以还是要分辩说:“不是为他们,不是为别人……”
“当然不能为他们,我说,把你那体面东西取出来,穿上看看,是不是完全合式。我这人为人虽不时髦可是趣味还新。我觉得只有你配穿好衣服!”
“营副官,你那么说倒真使我有点害羞了!”
“我说错了吗?吓,我不错的!那些将军,我看到他们像肿胀的尸骸,你说他们配穿好衣服吗?”
“我们当然不能批评他们的!”
“那是的,我们的口可以喝时就喝,不能喝时自然不说他们为好。还是讲你那个吧。你什么时候高兴穿着你外面衣服给我看看?你什么时候穿来,我就什么时候同到XX去看戏,你一定还不曾到过那些地方,所以我来做一个东。”营副官说到这里时,因为心中还有一种计策,所以非常快乐,他意思想把年轻连副带到那里去给XX的女人看看,使XX女人不至于再瞧不起军人。他隐隐约约的说:“你一定要穿了新衣同我去那个地方,那里有些眼睛 5c06." >将为你这个体面军人而发亮的。”这个话在当时却只有他自己听得分明,连副是不注意的。
他于是拍打连副的肩膊,大声的放肆的笑着,勤务兵暗暗的加了一满壶酒,这酒到后也仍然全用尽了。
第二天,连副照约定时间稍迟到特务营去拜访营副官,穿了那个新衣服同新皮靴,因为营副官房中还没有点灯,看不清楚是谁。那时他正躺在床上,计算到一些账项,连副靴声橐橐的停到门边,找勤务兵也不见,就在窗外问:“营副官在里面吗?”
营副官好像酒还不曾全醒说:“你是谁?就进来,不要问!”
人进到房中以后,才明白是穿了新衣的连副,营副官记起昨天的酒了。
“呀,昨天我喝了多少好酒!我现在还爬不起来,你瞧这成个什么样子。”
连副还在房中徘徊,于是营副官一面起身一面说:“你坐那个椅子吧,我的勤务兵照例是只把那一个地方的灰抹去,别的可不理的。他知我这里不会有什么人来,所以就懒惰到这样子了。”
营副官把灯点好了,搌得亮亮的,望着连副只是痴笑。连副稍稍有点受窘,问营副官,是不是到师部去过。
营副官说:“不要说那个。我看你体面得真像一个太子。”
“你这是骂我还是称赞我?”
“不,不,不,不,你这么说我要磕头了。”
头没有磕。暂时也就无话可说了,营副官一面忙着递了一支烟给年轻连副,又忙着自己去取挂在床头的葫芦。他一面把葫芦口塞子拔去,一面说:“连副,我喝一口就有话答复你先前那个问题了。我的话是要酒浸出来的。你瞧我喝。”
于是啯嘟啯嘟喝了一会,大的舌子在嘴边卷着,用宽而生毛的毛掌抹着葫芦边沿叹息似的说道:“赫,真是好酒!”
因此一来把先前的话避开了。
这两个同志谈了半天,谈得十分投机,营副官怂恿连副到貔貅俱乐部去,要这年轻标致人物穿了新衣,并且还一定要在大白天去,连副到后无话可说不得不答应了,两个人就约了明天十二点去到那里吃午饭。当这个年轻连副,把话谈够以后,辞了营副官,穿着那双体面皮靴橐橐地走出特务营时,从大廊下过身,有几个兵士,正在一个装稻草的屋角里游戏打闹着,互相扑跌的十分有趣,听到那个皮靴声音,以为是营长外出,每人皆赶忙用稻草遮盖到头部,假装人在睡觉,这连副看得明明白白,就堂堂的走去,由于兵士的情形,他觉得有一种说不分明的快乐。
貔貅俱乐部,是XX地方一群高级退伍军人组织的,用一个年约三十的孀妇主持一切,凡职分在尉以上的人物,皆可到这里来取乐。这些将来的名将,候补的伟人,营里无什么事可作时,就来到这里消磨日子。有些身居闲曹的军佐,上了一点儿年纪,欢喜喝一杯酒,谈谈笑话,打打输赢不大的扑克,也觉得这是一个极相宜的地方。至于那些退伍军人呢,他们的光荣过去,他们当前的娱乐,都使他们向这个地方走来,觉得离开了这里,便找不出什么更好的去处。
这地方因为属于高级军人所有,故由一个老将军代为取名“貔貅俱乐部”。“貔貅俱乐部”在这个城里是一个有名的地方,因为里面不谈政治,注重娱乐。还有一样最奇特的规则,便是从开始到如今,不让一个女人进门。当初发起人是一个很得军界信仰的人,主张在这俱乐部里不许女人插足,那意思不外乎以为女人常常是一种祸水,凡有女人的地方,同军人便特别不相宜。这意见经发起人赞同,到后便成为一种规则了。这俱乐部的地位,在社会上比其他许多地方还好,也就正是因为有这一种规则的原因,维持一点令誉。
不过到后来,因为使这俱乐部更“道德”一点,却有一个上校主张用一个妇人来主持一切,当时提议到董事会时,那个上校的确用得是“道德”名义的。到后这提议很奇怪就通过了。据问其中还有一种秘密,便是来到这里主持俱乐部的妇人,原来就是发起这俱乐部某将军一个情妇。某将军死后,妇人毫无着落,上校知道这件事,所以用道德名义把这个提案便通过了。但这种事知道的人皆在隐晦中,仅仅几个年老军官明白,其余的人是不得其详的。妇人年龄还极其年青,美丽动人,性情复端静自好,老年军官知道其中情形的,皆对这妇人非常尊敬客气,因此有不端重的心的年轻人,猜想这妇人总同一个人有一种古怪的关系,来到这里也非常规矩,不敢多事了。这貔貅俱乐部原是到了晚上才热闹,白天没有什么人,但这个情形是不会为年轻连副知道的。年轻连副在平时,常常听到人家说到这俱乐部,因为身分不够,不能加入,心中实有一种遗憾。如今营副官却邀定了他到这尊贵地方去午餐,他想到在俱乐部里那些将军从容的神气,他想到那些年青少校碰杯的神气,便做了许多好笑的梦。他梦到自己现身于那个俱乐部时,是穿了那一身戎服而去的,营副官为一一介绍他给那些老将军,互相微微的笑着,把头轻轻的点着。到后他忽然又为一群年青人所包围了,大家即刻成了熟人,众人皆在批评那一套军服,用各样不同意见,对于这衣服加以毁誉,中尉连副却十分快乐,向那些知己点头,同时仍然表示接受那些好像带着妒嫉近于故意挑剔的指摘。他仿佛那时占据到大厅的一角,屋顶上有辉煌耀目的灯,映照到各个年青军官的脸上,皆显得十分年青美丽。他看到另外一个地方,有三桌扑克,全是一些老军人,在一种极小的数目上打赌输赢。他又看到另外一处,有四个军人把小小的玻璃杯互相撞触,高高的举起来,仰着头匆促的向口中灌去,有一位秃头的为酒所苦,便咯咯的咳着,脸儿绯红。他看到许多人在说笑话,营副官不知如何就在一个桌上唱起戏来了,大家全给他拍手!
可是他到后却当真到了那个俱乐部的食堂里坐下了,他很奇怪为什么来这儿的人那么少。除了客厅一个角隅里有一些年老军人在那里打牌,同所想象的情形差不了多少外,其余皆有点不同。营副官邀他来到这里原是另外一种用意,但这意思他可不能明白。他问营副官:“怎么这里不热闹?”营副官说:“这是夜市,白天可不行的。”当时两人就坐在一个桌子边旁,叫了一些贵重的菜,喝着有名的白铁烧酒。
连副心中觉得希奇,因为没有来到这俱乐部时,还有点胆怯,有点不安,同时以为营副官一定要邀他来到这里,必有一些不平常的事情。可是如今一切恰恰同所估计的相反,即素日闻名仅仅只这俱乐部才有的白铁烧酒,如今喝到口里,也像有点名不副实,故一面喝酒一面很少说话。
营副官像并不十分注意到这一点,也不再对于那衣服有所称赞,只默默的一杯又一杯,连副因此也只好照样的喝着。
两人喝了一会儿,只见到一个女人,穿了一件白色的宽博的袍子,披着长长的黑色头发,从大厅里过去,营副官忙站起身来,女人见到这里有人同她打了招呼,就走过来了。
“我说是谁到这里请客。原来是营副!”
“是的,一个酒徒,不怕醉死,又来预备喝一斤烧!”
女人望到连副,因为似乎极其陌生,就问:“这一位同志好像不到过这里。”
“这是我的朋友,我应当来介绍。我请客来到这里,不是为我自己喝酒,特意是带这个体面朋友到这地方来看看,你瞧,他不是应当成天到这个地方的一位吗?”
女人说:“真的,漂亮得很。”
营副官就望到年轻连副挤着眼睛,做着怪相。
女人以为来客是一个学生了很随便的问:“是不是骑兵学校的学生?”
营副官说:“不是的!你那么聪明,成天看到军人,怎么还看不出?”
女人微微的一笑,重新用清明的眸子注意到连副,连副这时恰恰也望到女人,似乎为眼光相接而腼腆了,便即刻低了头。女人说:“我知道了,新十师的连副,全是新从XX第X期选来的,这派头我记来了。”
营副官说:“我不明白什么派头你看得出!”
女人说:“一个女孩子害羞的派头!”
说着,笑着,到后就不说:“营副官,多喝一杯,我有点儿小事,很对不起,”便走去了。
这些话使年轻连副非常难受。营副官见到女人走了,低声的问连副:“怎么样,人家说你害羞,你话也不说了!”
连副带着生气的样子说:“我说什么话?她是什么人,你又不为我介绍,我同她有什么话可说?”
“这里是不能有第二个女人来此的,还用得着我介绍吗?你同一个女人说话,你只说她很美,就很够了。”
“可是,……”
营副官又抢着说:“自然的,你不能说‘老板啊,你真美’,但你可以找其他话说。……不过你已经用另外一个方法说过差不多一样的话了。”
连副分辩的说:“你怎么说?我口也不开。——我才不高兴那种大模大样的人!”
“她说你是骑兵学校的,这是称赞你。她说你是新从XX来的,她的眼光一点不差。这种聪明处,同她美丽十分相称,我觉得这是极可佩服的。”
“哼,女人自然使人佩服。”
营副官见到年轻连副似乎在生气,明白那生气的理由,所以笑了。“老兄弟,我明白你。你刚才被人轻视了一点,心上难过,是不是?不要那么小气吧。若真是那么小气,倒真被人说着了。人家说你是女孩子,你可真有一点近乎女子。你不要生我的气,不要分辩,我说,你红脸是为什么原因?”
“我红脸吗?”
“你不承认红脸的,因为你是个堂堂的军官啊!可是,许多年青人见到这个体面的妇人都红过脸的。那种红脸就等于说:‘别撩我,我投降了’。但是我要你知道,人家是投降也容易的,因为世界上也有不收容俘虏的人,我说这个你明白了吗?”
“我并不想投降到她面前,还没有一个妇人可以俘虏我!”
“啉,”营副官把大拇指翘起,咧着口,点点头,做成同意的神气,不再说什么话。年轻连副便说:“我不是什么大脚色,可是也不会像你想象那种无用!”
“是的,我同意你的一切话。不过我认为世界上有些人我们还值得做她的俘虏,你不承认吗?我们的武勇可以用到冲锋陷阵行为上去,在另外一件事上,我们软弱一点,不是可笑的!”
“我以为那极可笑。”
“我同意你的一切话。但我告诉你,等会儿你不要再红脸!你若再红脸,人家是认为不好的。”
说着女人恰恰又出来了,营副官便招手。请女人过来。
“来,来,我们谈谈。我刚才同我这个客人谈到俘虏一类事情,你一定也高兴听这个的。”
女人已换了一件绿色长袍,像是要出去的样子,见到营副官说话,就一面走一面说:“什么俘虏?”女人虽是这样问着,却仿佛知道这话正是打趣到年轻人的,故又望到连副说:“凡是将军都爱谈俘虏,真是可笑。”
连副为了不能给营副官拿着话柄,便说:“他是指那些为女人低头的。……”
女人站在桌旁,注意的听着,同时又微笑着,等到连副把话说完后,很聪明的似乎极同意的点头。“是的,你一说我才明白了,原来这些军官大人常常说到的‘俘虏’,是这种意思!女人有那么大的能力,我倒不相信。我自己也是个女人,倒不知道被人这样重视,真是奇怪!我想或者也有许多聪明女人懂得到她自己的魔力!一定有那种人,也一定有那种无用处的男子。……”
营副官说:“喔,对了!”
营副官所说的意思,女人似乎不懂,其实却十分清楚。就又望到连副说:“营副官的话他们都说是用酒浸出的,你们朋友莫把他酒喝,他就不会发生什么怪议论了。”
他们谈着,笑着,好像营副官到后便成了独立的一面,连副同女人却在另一方面了,因此连副就当真不再红脸了。可是出了貔貅俱乐部时,营副官似乎喝得稍稍过量了一点儿,竟自言自语说:“喔,对了。喔,对了。”
连副说:“怎么对了。”
营副官说:“我说对了就对了,你不要盘问我吧。我心里有些希奇的预兆,我可说不明白。我们若是懂事一点,下次就不要再来了。因为我担心到一些事情,好像那事情还不发生,就已经摆在我眼前了。这理由等我另一个时节再同你说,你这时不要盘问我。”
连副说:“你喝醉了!”
“是的,我们都过量了。”
连副听到这个话,也像想起什么事情,就沉默不再作声了。
(未完)
本篇发表于1931年7月1日南京拔提书店出版的《创作月刊》第1卷第3期。署名沈从文。篇末“(未完)”为发表时原有。
据《创作月刊》编入。
三贝先生家训
年高有德的三贝先生不幸于今年正月初四日“遽返道山”了!这于C城是一种惊人的骚动,重大的损失。当三声落气炮响过后不到五分钟,全县城人便都在纷纷议论他的“平生大节”了。大凡贤者身后,总有一部分不能了解他伟大人格的人,常常立于反对方面,以攻讦诋毁。三贝先生自然也不是例外。也许是他太好—藏书网—不然,便是C县的舆论太不公允了:你无论走到什么地方,见了一个卖豆腐或卖落花生的小贩,问他“三贝先生如何?”他答复了你所问以外必定是附带的加一句奚落三贝的话;如“那个啬刻鬼”!或“那老怪物”!一类言辞。
据说三贝是无疾而终的。还正是一般“积德后福”人应有的事。不过,从田大伯妈处得来的消息,则又明明是因问他做校长的那个儿子退抚育费不得而气死的。她是与三贝有瓜葛的人。她女婿曾拜寄过三贝隔房堂弟做干崽,大概这话也总不是全无把柄!
总之,三贝先生是今年正月初四午时死去了。是“无疾而终”还是“气伤肚肠”而死的?我们不是应措意的事,很可以不必再过问。倘若是真有那种好摆闲事的人寻根究柢,只指示讣文给看就得了;讣文因明载着“享年七十有八……无疾而终”!
三贝是有钱有势的人,丧事自然是非常之热闹。他第五儿子是现在县署第二科的科员99lib?,第六儿子——就是有气死老子嫌疑的那个——又是中学校长;儿孙又多;因之出殡那一天竟有许多人执绋。有用松柏枝扎成的香亭,有用白布缠就的灵轿,有十来个敲法器的大师傅,有各种表示无家的脚牌,有朱红绫子的铭旌,有写上——“典型犹存”或“里失贤者”——的挽联祭幛,有两趟锣鼓及一队细乐,有一队制服整齐的学生;而且,知事大人也屈尊到送丧;此外,典狱官张四老爷,地方财产保管处田老爷,宋连长,稽查局刘局长,初从上海毕业转来的九二先生……都莫不大襟上佩了一朵白纸花,沉肃谨敬的在鼻涕眼泪一把抓的孝子前头走着:警察所长呢,另外又专派了四名着号衣年青的警兵,随同灵柩左右照料,免得那些打高脚牌,扛祭幛的小孩子,沿途吵嘴滋事。
“好热闹阔绰的丧事!”
当灵柩从道门口菜市过身时,许多妇人,老头子;以及卖白菜的老妳;担水卖的哑爷:都带了羡慕神气这样说。
三贝先生生活就是这样结束了,也可谓“生荣死哀”。
不过,人虽死去,但其“嘉 8a00." >言懿行”流传于C城老一辈人口中的却很多很多。大体都极有关于“世道人心”。因此谨就我所知者,摘录一二;至其“出处大节”,即已有C县宿儒方梧庐先生之作传,兹均不述及。
——节抄家训——
过大桥时,应将脚步加速;——但亦不必如驰如奔免撞损徐元记之窑货担子。——不然,设于此时桥忽圮下,岂不危极险极?桥久不修,年代渊远,适于此时圮下,实亦“事所必至理有固然者也!”
进城时,到城洞下亦应加快一脚;尤其是曾经失火之东门,并须用双手将脑壳掩护,如此:既可防意外之虞,即或万一猛不知道于彼时从上面掉落一砖头瓦片,亦可因手在上而不至伤脑。至于到城门洞卖羊肉,卖粉条,卖布:那种要钱不要命之事情,千万莫去做,最好连买也莫买,即或东西再好,价钱再贱。
有客久坐未动时,应不俟呼唤时时将茶献客。冲茶之水不必顶沸——不沸之水则尤好。若然,客即不知趣硬赖于吃饭后方去,其食量因喝水过多亦必大减。
逢年过节用大荤祀祖——其实不用亦可,不见“采藻明其洁”之训乎?——实在万不得已,最好是用零买法为佳:譬如秤肉一斤,则分为四处,每处四两。如此办法,既可选择皮薄骨少心所欲得之肉:而斤两上亦占便宜不少。
厕房粪坑院中到夏天粪过稀不能售出时,可加以草灰斗许;但应切记将草灰之价同时算入。
…………
芸按:“妳乃苗中之未嫁姑娘普通称呼。”
三贝先生家训多至百余则,而每则均有独到之见解,此但选其一小部分耳。其行为尤嵚不同于流俗,容当汇次编出,以介绍于“未获亲炙”三贝先生诸读者前。
C县大概是湖南一县,究竟在湖南那一处,我也不大清白了。至其家训,除为代加标点外,初未敢易去一字。
崖下诗人
——摘自一个庙老儿杂记——
这几天雨不落下,真好极了!天阴时当家的脸也阴起来,而且也如同天空一样;加了一层为往天所没有的灰雾,真正难看。
太阳一天一天地暖和下来,竟晒来好多逛庙的老爷。这些人真奇怪!你不叫他一声老爷,他出去时,必定少送你几个香钱。其实他们有许多都是年纪轻轻的,脸也嫩,长不出胡子来,论理喊“先生”是很合式相称了,……老爷,老爷,管他妈都喊他两声老爷吧:只要老爷能多把我几个钱,好让我于这个月月底把毛崽的妈那件蓝斗绸衫子赎出。不然五月子小宋接亲,她因无好看衣服去吃喜酒,会又同我吵架。毛崽那小宝贝也怪可怜,能进城为他买一顶小草帽,使他能用帽子去骄傲人;不再为院子里张四宝孩子欺负,也好。
这些老爷真有个意思!昨天有个嘴巴上已长了胡须的,说是来逛庙,还带着那些墨盒儿,笔管儿,同一个白粉刷子呢。一个人在崖下低了一回头,发了一阵子呆,就忙把粉刷子取出来刷除墙上那些将消失泯灭了的字迹,走笔写了许多字在上头。末了,又坐到石凳子上去,望望对面山坡点点头,又回过来瞧刚刷新那块地方发笑。
明明是民国十四年,这老爷却写宣统十七年,不知其故。
——喂,你懂诗吧?
我的天,这一问可不真窘死我了!什么东西叫做诗呢?就是我小时念那些七个字“云淡风轻近午天”五个字“白毛浮绿水”一句的玩意儿吧?且让我想想:第二句是什么……然而这个如今是想不起来了,我自不算得懂诗!于是,我答说禀老爷小的粗人不知诗是什么。
这可糟了!
老爷的脸色难看得很,吓得我连赏钱也不敢望,托故赶忙外跑,只听得老爷嗟叹中夹话;话中夹嗟叹——
……噫嘻!如此风雅地,乃不能找一不食人间烟火之人……
幸好只有两三句话赶进我耳中,这应说是跑得快的原故。然而不食人间烟火之人究竟是个什么样子,也很值得注意一下,或者老爷就是。
以后我只敢从墙眼里望到当家送老爷..出门,幸得傅伙计还忠厚老实,到夜里仍把白天老爷给的一元钱赏我一半。据傅伙计说这老爷才真是老爷,前清是尚书;革了命依然是尚书。
当家脾气很怪,前日我说把灰墙重新刷一道粉。他骂我村。今天不知如何,又叫我乘夜里打一桶泉水去浇那块白灰墙,说是好把日前那些老爷题的字冲淡一点,便于后来到此的风雅人题诗。当真我就去做了。许多风雅人从此不会见这地方无墙可以题诗便一口气跑下山去了,真可喜!当家的主意实不错!
这地方论热闹不及正月子的白云观,论清寂不及天太山,论树多不及万寿山,论石头大好像也敌不过一片石……然而老爷们为甚源源而来?大概这已被傅伙计猜中了,来此的一到这石头下发一会子呆,就能写一首诗来,所以……傅伙计真会说笑话,谓我是认得字的人,到此一久,天天看到石头,将来会也同他们老爷子一样:只要对石头发呆,诗一首——无数首就会从肚内跑出来:塞也塞不住。
好家伙,一天到夜对到这块大石头的我,如果有诗,那我一天不消再去暗引他们老爷四处逛,单低头去写诗就有了!……那我莫非也就成了一个风——不过毛崽的妈那件衫子终是要赎,草帽子也不能不买,五月十七算来只有一个月二十天了,还是莫做吧。
我恨傅伙计口太不好,得不到一点儿事就去报当家;虽说是为我一番好意。其实我又不是说我会做诗,他不应该把我同他闹玩写的四十个字给当家看,害得当家还来再三盘问我骂我。
真幸事,我不信他话去写到墙上去!不然当家知道会又要……?
好大一片石,下有诗千首:
新诗挤旧诗,旧诗还不朽;
新诗压旧诗,旧诗也不吼;
一天石头碎,新旧都莫有。
当家是爱面子的人。大致不会把我做的这东西送老爷们看;因为这不但出我的丑!但我仍应请傅伙计把它找来烧掉,不然我终放不下心。
今天来的两个学堂底,自己又不像其他先生们带有铅笔儿,却问我来要笔墨,回说他是不有,竟把手上那支杖头子处到墙上乱画,墙画坏了不要紧,但可恨的是:坐了半天,我也照例叫了四五声老爷,谁知临起身时,却说改日带茶钱来吧。
学堂人真也奇怪,一个大莫有,也来逛庙题诗。
毛崽的妈,今天穿起那件蓝斗绸衫子到骆驼庄去看赵亲家,一只手拖着毛崽,当出门时我叫了一声“你妈!”她回过头来对我望,似乎这件应把她失去的年纪找回十年来了!倘如是那条水红洋绸裤99lib.子不卖掉,我想她仍能像一个新嫁娘——哈哈,毛崽七月子满九岁,再过九年,新嫁娘儿子不是又有新嫁娘了吗?哈哈,我的乖毛崽,我的乖毛崽的妈。
这是我游八大处时找到的.99lib?几页日记,至于怎么个找法?我不愿宣布。也许我一说出这是某一个庙里的用人所做,就有好搅闲事的朋友跑去麻烦人家了。
所记原比此多四五倍,但多系家务之言,如讨论他太太去吃酒时应戴玉簪花还是野菊?如批评当家之坏处,如记赎衣之经过等等:虽“笔墨”还精彩,但非重要,故不备录。兹仅摘出一脔,俾读者得赏鉴文章又不费许多精神。
所谓毛崽的妈,就是他屋里人,至于毛崽,想不要我再说是谁的儿子!
其诗在如今白话诗中论来,似乎算得风雅人作品了,不过那当家和尚是不懂潮流的人,所以结果只“胡闹”两个字奖励我们这位朋友。
然而这也值不得诸君为之呼冤,照他记中所说,他似乎对于雅人的名号也不很愿意领受的样子:这大概是我们这位朋友生活没得像一般雅人之充裕,故不适宜于这好名字吧。
我在这里还得请求拥护艺术的先生们一点事,就是:请高抬贵手,莫写骂人文章,(因为你们太会写文章了,同诗人一样)说这庙老儿竟轻视了艺术而看重妇人一件颜色衣!
从文谨志于香山八月二十二日
副官
这时房里只有他一个人。
一间大办公室里,靠里面那堵壁有个长方办公桌,桌面蒙有四方花的白漆布,桌上除“文房四宝”外还摆了一座大钟。两壁挂了些图表,记事册。一张红色图旁,还有个挂衣钩,钩着一顶金边套银边的军帽。
今天轮到他的值日,他正靠到桌旁,对到那大钟的下一截,借钟上玻璃的返光,用两个双铜元很巧妙的扯取他嘴上的胡子。这是无聊时的玩意儿,其实副官还只是二十来岁的人,胡子纵有也很细咧。
他把头稍微一抬,看到钟的白磁面,看到十二个罗马字,看到一长一短两根尖而瘦的针。这时两针的尖端,正合并拢去朝上指。他知道时候到了,忙把钱掷到桌上,走出办公室。
“号兵,号兵,吹号!”
号兵大概正玩得热闹!站在门限上的值日官,焦急得快要骂出娘来发气了,才听到二堂上——
“哒哒啦,哒哒啦,底爹哒啦!……”
一阵轻快急促号音。到第二拍初段将完时,又才听到衙门前“统”的一声,响了午炮。
他忙归到办公桌边去,把点名册攫到手,又借重大钟的玻璃返光处,照了照自己仪容,见到帽子也很正,肩章也不歪,一切都整饬了,才橐地橐地走出办公室。
这时的护兵,已都得到号音的指示,集合来到二堂下大坪坝内,经护目把他们“高的在前矮的在后”编成一根带子一样,成双行一崭齐立在院子中。护兵们身上,是一色灰线布新夹军服,半腰上又各束了一条皮带。各人下巴间红绫领章上,订有两个金色字;左边是总,右边是护。领字的金,帽花的金,肩上的金,以及当胸的黄铜扣子,都在太阳下耀眼睛的闪光。
护目见到副官出来时,发了个口号,于是大家一个二个立时就笔直起来。
喊了“稍息”后,似乎有几个新补的,腰肩不由己的就曲了,然而像笔管儿直的,到底还居多数。护目走进队去,把一个正在用手擦眼睛还未大清醒的,打了两个嘴巴,又轻轻..的啄了那个领扣未扣的小护兵一下,才昂然走过副官身边来。
“报告副官;一共四十六名;两名病假,七名出外采买,实到三十七名——完了。”照护 76ee." >目报告时的精神看来,将来怕不也是一个官!
护目于报告完毕时,在退下之先,霍的又把手举起来,行了个军礼。但副官却皱起眉毛,只略把头点了一下。这似乎是副官一个绝好的复仇机会,因为通常副官回公事到总座跟前时,几多回数,总座却连正眼也不瞧呢!
于是副官把名册打开,一支短铅笔在口角上一舔一画的点起名来。
副官轻轻的喊着,喊到谁时,谁便重新立一个正,吸足气大叫一声“到!”
“周天元”,不见回答,副官加了点力又叫一声“周天元”。
好久不见回答。
“怎么!你不刚说七名采买两名病假吗?”
护目见到那一双皱到几乎并拢去的眉毛,脸就红了。“报告副官,秘书长才喊他去送公事。”这时护目两手下垂,两眼平视。如像上操时被处罚立正的兵一样。
“护目拿来做什么的?”副官抬头看了一下天空。适有一队白叫鸽打着哨子飞过去,他想起了适间吹号的事。“叫号目察看今天是那两个号兵值日,喊他来!”
“是,是。”护目去了。
把名点完,副官归到他那办公桌前,屁股贴上挨得发光的座椅后,看桌上的钟,那长针已移过.99lib?Ⅲ字,快要到打X的地方了。
“报告”,声音起自室外。
“进来!”
随副官“进来”两字命令而进办公室的是三位,三位之中有一个是护目。三个人脸部都绯红,也许其他两个小点的是因刚才吹号过于用力所致。副官明见到有三个人在桌前,却故意若无其事似的写他的值日日记册。
他昂起头来:“喔!你俩今天值日——?”
“是”,两人同声答应,声音很小。
“怎么十二点钟不吹晌午号?”
“棚里钟慢了,”这声音怯弱bbr>藏书网得几乎要哭。
“慢了,天天对到就慢了?扯你妈的谎!晓得又是到那里去睡午觉了。连职务都疏忽!”副官又看了看钟,见那颗长针已竖竖的倒立,“为我到外面太阳下去,站三十分钟,响一点时才准走!”
两个年青号兵出去了,剩了一个护目。
“你也把你那些护兵老爷——出外时,一点礼节不懂,比老爷架子还大,——管教一下,并不是伤天理的事!几多鞋子蹋起,肩章只有一边,扣子不扣,像个什么样子!别人将会说‘哪哪,这是司令部的副兵哩,’你看丑不丑?……你也应当放恶一点,当打是打,当骂是骂,若是一天到晚,但同到他们嘻嘻哈哈,恐怕——”恐怕为什么?因为副官一时想不出适当字言,就不再做声。
领了教训的护目,立个正,一步一步走出去,值日官日记也记无可记了。无所抓弄的值日副官,只好把桌上两个双铜子拾起来,将头偏过去,继续对着钟上的返影扯他的细胡子。
九月二十八日西山——北京
宋代表
刚才到天安门前当国民大会..主席,当警兵赶人时,他一个人独露出英雄气概,昂昂藏藏的在后头慢慢地退下的密司忒宋,游街时带队又喊了两百多声“打倒帝国主义”,归来倦极了,这时正靠在一张藤靠椅上,用小手幅子揩抹耳朵后的汗水。手幅子原是塞在洋服当胸口袋里,是绸之类,白色,四角各有一朵淡蓝小花。抖开时,就有一阵淡淡的甜香入鼻。因为香气,又引起密司忒宋回忆到这手幅的主人来,赠遗人那白雀儿小小身材,只要略把眼睛一闭,就活灵活现的在眼前跳跃了,而抢手幅时那一幕也同时显出,多么有趣!于是密司忒宋赶忙把手幅又塞进口袋中去,如怕被谁看到一样。
房中,四壁有挂有好多四四方方或长条子的油画幅。画的全是些女人,衣裤不穿,一个二个赤裸裸的,不知是照着谁家太太小姐原身描下来,凡诗人认为有诗意的部分都无忌惮的裸露。近床处,又贴了一幅虎班宣的七言联,写的是:
惟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藏书网
字学什么梅花道人体,用笔极其有劲,笔画蛣屈盘旋,磅礴郁勃,款署痴君二字。看样子,大致也是出于名手。房中除写字桌外,另有两个大书架,与床并排,左右各一。架上摆有数不清的洋书,大大小小,都是皮面布面,上烫金字,极其辉煌;书之间,又摆了些极美观的花露精之类的瓶子。从画上,从对联上,从布皮面烫金字的洋书上,从书架间那许多六角形各种颜色的玻璃瓶子上,以至于床上那两个水红色鸭绒枕:我们无处不可以看出房主人的爱美心来。至于学问,有那么多的洋文外国书作证,自然是不消说了。
他又把手幅取出,揩了一阵,脸上,鼻子上,眼角,耳朵尖端,似乎都擦到了,还擦不出个所以然来。忽然又像记起了什么事情一样,忙立起身来,走近书桌边,此时外面门上,有个什么人用手指头橐橐的敲了几下。
“找哪一位,进来!”
随着他最后那一个字,推开门进来了一个少年小伙子,深灰色哔叽长褂上套了一件青花缎背心,收拾得标标致致。脚下那双尖头子鞋,又瘦又尖,尤其是黑色鞋面衬配着是蓝丝袜,极为相称。看那副嫩嫩的白脸,年纪总不上二十岁。这是密司忒宋的相好,同学而又同在文学系,且同时被大众推举出席于爱国联合会的,所以用不着什么客气,主人只喊声坐,两个就坐下了。两支烟慢慢放出烟子来。
主人据坐在书桌边那张无背木几上,客把身子搁到那靠椅上,两副嫩脸相对,于是乎两人心有所会的都微笑了。
“怎么,改了!爱国吧?”客的声音如脸一样嫩。
“当然!我们一天到外头去宣传,打倒强盗,自己又再来吸三炮台,那还是人吗?”
“我看不在乎。”
“不在乎,我要(捏拳举起科)打倒你这帝国主义者的走——”看样子,密司忒宋是不像认真发怒的,所以虽捏摆拳头,而又举起,却并不打。
两个又笑,但只脸上有笑意,因为各人嘴巴衔了一支烟,不便开口了。
“苕哥,今天有味吧?”是客问密司忒宋的。
“有味?莫提起还好!说来肋巴骨都是气!代表们一个二个半点不中用,警察们口上吆吆喝喝说是先生先生,这里站不住了,他们一点反抗心都没有,深怕枪头子到脑壳上来,老老实实就走出天安门,若非我在那里督队,大声喊叫,‘不要怕!不要怕!不是老虎,吃不了我们!’壮一壮他们的胆,这个溜,那个溜,就是这样散场,传单也发不出去了。”
所谓苕哥者,想起适间那般代表的怯懦情形,不由得余气复涌上心来,很重的捶了一下桌子,桌上那小胆瓶内的粉色四季菊,都被震吓得颤动了好久。
“又不是要命的事,就那么怕!纵要命我们也应为爱国而牺牲!我们的血不拿来爱国流去还留做什么?”于是又一拍,瓶菊又一个颤。
客的意思,原是来讨论另外一桩更有趣味的事情的,见苕哥却说到大会的情形,故不参一言。末后,见到苕哥手幅子,才想起自己手幅来,也摸出条浅碧色耳巴子大一方手巾来擦鼻子。
“以后怎么?”问得很懒。
“你不见到?”
“不,我因催法大队伍,故所以——”
“故所以不被赶了。以后会依然还是开不成,我看到他们那样子,气不过了,招集也招集不拢来,才大大子骂了他们警察几句……帝国主义者的走狗!政府的狗!四脚爬的兽物!冷血的蛇!……当我站到天安门前昂然不动,大骂其警察时,好几百人都拍掌叫好,末后我才慢慢的走出,又赶上一伙小队伍同向打磨厂大街方面游行,喊口号,散我们校中的传单,……”
两支烟又在吸了。谈话稍停时,隔壁有个话匣子沙沙沙沙的响,接着又是铛的一声,依约还可以听出《惊梦》的腔调来。苕哥刚举起那只手摩到鼻子上,把头上一个苍蝇就吓走了。脚尖在地下一打一打,为话匣子敲拍。
“苕哥,这么多瓶子,用空的把我两个吧。”
“啊,你没有瓶子,你们姐姐妹妹到那里去了呢?‘锅子莫讨讨碗里,’这叫化子!”
“哥,你今天见到小刘吧?”客把瓶子事撇了开去。
“只有你看见,是吗?……第三排那个水红上衣,玉色裙,蓝袜配黑皮鞋——比你脚可差多了——扛旗子的女人可不知是谁呢?”苕哥偏说不看见,反而故问。
“好眼睛!一等拇指章,”客夸奖了一句且翘起个大拇指褒奖似的,两人心有所会,又都笑了。
“老弟老弟,你说小刘比你的朱四姐如何?”
“小刘当然好得多——我的朱小姐?你还在睡里梦里!别人这个月十五就要同一个老陕结婚了,结了婚两口子就拟到西湖去过新生活……我看见人家的。”
“怎么,那么快?”
“不快,再不快小家伙就不客气出来了!听密司忒郑说,她同那老陕到协和去看,医生说至多三个月。与其到那时慌张,何如——”
“有个人会有点不安吧?”苕哥含有讽刺。
“有个人指谁?我其实并不同她有什么感情,因为略略有点亲戚关系,常常走动,你们这些神经过敏的就乱造起谣言来。”客吸了一口烟,把烟使劲的从鼻子嘘出。“唉,对我说,哥,小刘近来怎么?”
“这才问得巧啦!别人我知道近来怎么吗?我又不是她亲不是她戚——”
“然而相好,程度到烧点。”客说了,打了个哈哈。
“我把你——”苕哥拳头虽又捏拢举起了,但仍然是不真的忍心放到客的头上去,所以客反而把头挺着摆了两下,表示要打就请的意思。
“老弟老弟,听说‘豆渣’近来特别同你亲热,有其事不?”
“那里,那里?这不要我猜就知道是张流氓南瓜脸造的谣。他曾向‘豆渣’大姐写了三封长信,肉麻话不知有多少,‘豆渣’一字不回答,只一个不理,流氓心中不平,以为是我在中间做了什么手脚,就到处造我的谣言,不说是某天看到信,就又说是到公园相遇啦,其实‘豆渣’那样子——”
“老弟那么年青的小白脸,我想也不至于——”
客又笑了,笑的意思,也许为的是苕哥说他是小白脸。隔壁话匣子似乎换了块片子,只听到咤叱,如一个人发气的样子,大概是谭什么的《打渔杀家》吧。
苕哥脚尖依然在敲打着,客又把谈话的方向转向昨天出席于第三院的事上去。
“苕哥,师大那个鸽子如何?”
“我的考语是:性格温存,身段适当。昨天讨论游街进行时,那鸽儿恰在我上手。说话时,口一开,一串小颗小颗的白牙齿都露出来了藏书网,头发老实的光生生贴到头上;那不驯服的鬓角,飘飘飞飞,益发助其娇媚。眼角眉底那种风情,使你把捉不住,是三月问的风筝吧。”
“苕哥你猜是谁的——”
“那怎么晓得。”
“我报你——”客要苕哥弯下腰来,把耳朵凑到他嘴边,才……
“哈哈,好一张黑漆板凳配这么一个瓦夜壶!”
“哈哈,天造地设!”
苕哥把笑忍住了,“咱们也赶即改入政治学系吧,毕了业做官去!”
“有了钱讨他妈这样五个。”
两人一路打起哈哈接着谈下去,
…………
把许多知心话都说完了,客人才把一本《五卅痛史》借去,说是要做一篇帝国主义在中国之暴虐的文章,拿去参考。
于时密司忒宋,一个人在房里,又把客未来时的无聊恢复了。隔壁的话匣子,已不知在什么时候休息了,敲板也无从再敲。
“这么一着,这么一着,只要她脸上颜色不十分使人绝望,又这么一着,这么一着,有时会有许多机会送我去把玩这小鸽子!
“……不过第一着就费事。
“……然而,从昨天那种情形想来,头一关已通过了。自己既如此大大方方,遇事公开,坦怀磊落的去同她讨论,那也无不可处。
“……纵或——又不落有什么把柄,还怕笑话?
“……可惜小胡那卅块钱又还人去,稍为慢一手就好办了!”
…………
“宋先生电话,宋先生!”伙计在外面大院中喊叫。“谁个来的?”把苕哥正高兴的计划打断,故不即出。
“他不说——是姓彭的。”
“就来就来!”他几乎用了跳跃的姿势窜到电话处去,果不其然,说到机会,机会就到了!
……不久,就看到密司忒宋脸上笑嘻嘻的在北河沿路上了。一根文明杖的尖端,在空气中画了好多圈>子,一直画到真光电影场售包厢票处。
十月十六日于北京
菌子
他名字叫菌子,一个县公署的第一科一等科员,换了许多知事大人,他的事还是因了他为人可靠,无别人那 79cd." >种野心,所以事情一直保全下来。那张办公桌,菌子伏到那上面已有了三年余,那张坐几,为菌子的后衣幅近股处挨擦得已极其光滑,同事们到无笑话可谈时,把这几子拿来为菌子的资格讨论,也很有许多回数了,可是菌子自己,却满不在乎,对坐几也同别的一样,取的是无抵抗手段。
同事们,都是这样,很亲昵般如喊一匹猫或哈叭似的逗着玩,长是菌子菌子,他有时也应,有时又不做声,看叫喊他的对手是如何样子一个人。遇到自己上司,当然是很恭敬的爽利的答应着,平等同事则不理,至于下一级的录事,则菌子自有他外貌上的威严,压得住那些小职员了。
有时他也会学到抵制,但这抵制方法也全是趋于自卫的,那是因为菌子这名字并不是他的本名。不过这名字用到他身上,实在又是极其适宜。所谓适宜,请各位不要误会,并不是因为他也能像三四月间,七八月间,湿的松林中产生那类菌子,可以拾回来炒或煮汤,用为晚饭时一味合口的菜的原故,乃是象形。全县署对于他感到的趣味,也可以说是同真的那类松菌一样;又柔滑,又浓,又……,又……。
他真像一朵菌子!头大而圆,顶略尖起,矮脚杆,腰成筒棒形;同股部找不出它的分野来,颈项同下巴地方,常有许多襞褶……拿一朵初生出地面的松菌来形容这人,在他自己除了用“我是人,人是动物,不能用植物来相拟”,很勉强的话辩解外,也似乎很难找出一个有力的不承认相拟恰当的理由了。
菌子从什么地方来的,谁也不能知道。大家所知道的就是这个地方并不是菌子产生地。虽说菌子学着A地方的人说话,能极其相像,但A地人就说这人到县中还不曾有个四年,且最明显的是A地并无菌子一个熟人。想打听这个人的来源以及其过去生活,实在是一桩很不容易的事!你遇到这人问问,答说大约是从湖北西边那里什么小县分来的吧。试去再问一个,第二个人又会说菌子大约是成都地方人了。三个,四个……你若不怕麻烦,一直问下去,回答你的总没有两个人相同。实在说来,他们都不能知,近于捕风。各人但凭了菌子的各样不同的性格同身躯的模样,发抒各人的意见,使你想打听他生世的人竟莫知所从。当然,我们认为可靠的,就是去问他自己!然这个又会使你失望!他平时是关于问到这类事时,总是不大愿意开口的。慢慢的却你情不过,或为力所迫,不得不说话时,他就答应你原籍是四川成都府小北街人——但对别一个,他便又把原籍改成湖北来凤县人了。或者又是河南信阳州前街,或别的什么,总之,由他口乱说罢了。菌子之所以不愿把自己生长地方说出的原故,一半大概是自己对这事也无从确定了,另一半就是防御同事的嘲弄,因为问他这个的有一半以上多是些坏透了想拿菌子来取笑的人。
菌子又似乎是有了什么隐匿事故,对于他的原籍,就是到许多正经事上,也还是依然保守着一种秘密,这种隐匿,我们当然不会疑到是菌子犯了什么罪过所以如此,我们看看菌子的生活,就可保证他为人是在法以内的好百姓了。但也有点奇怪。片子上,菌子很明显的印着自己名号,旁边还加了一行A县第一科员,把籍贯不提。至于到县署造报全署职员名册时,他竟索性填上A地方人了。县长对这个也问询过他,说是应把原籍填上。你们猜他是怎样回答县长这话!照菌子平时那种期期艾艾的言谈,会以为这次菌子要受了窘吧?谁知当时菌子却很慷慨的说到A地有了三年以上,照现行省宪所定,把A地的公民权早得到了,从前那个生长地似乎无写上之必要。职员录上关于履历一行他也不填。所以我们从县署职员名册上,想找到菌子的以前一点痕迹,也是无从找起。
有一天,办公室中,科长科员雇员各人在沉静的办他所应办的事件,教育科一个科员,正拿起一极大木板尺在张长桌上画一学校分区表,菌子把公事办完了,负着手在那桌边,看到同事弯了腰在那里纵纵横横打那线格。先不为科员所注意。
到科员抬起头放一口气时,见到菌子那牙齿略露微笑着的和气脸面了,菌子见同事望到他,忙好意的同情的说:
“太费事了,这个……!”
“菌子事办完了吧,帮个忙为我画画!”其实这是一句笑话。
“这个——怕画坏了。”菌子就很认真的辞了,但心里也想就帮一下忙也很好。
“画坏也不要紧。”那个科员,就把手中那三尺余长的木尺送到菌子肩上去。
远一点,一个科员听到这一方面在办交涉,就参言了,“菌子大哥!到这来办来吧,一件顶短顶容易的公函!”
菌子这时正想办一件什么公函之类,消磨这空余时间,就想走过去。然而教育科员把他拉着了,像有力量压迫到身上的年青人的话,说是他是朋友我就不是朋友么?忙到分辩,都是朋友,都是朋友!
那一边,还是大起声子喊着“菌子老哥。”
这使菌子陷到困难中了。偷偷的瞅了一下这画表同事的脸色,同事知道他在觑自己,就故意放下脸嘴,约略真像有一点生气的神气,且把牵着菌子袖子那一只手也缩回到自己嘴巴边抹着胡须。菌子并不很笨,知道果真是为那一边尽力,则未曾尽力这一边就有了不平了,所以最后跑到自己座位上去表示两人的忙都不帮。
他自问处置这事是非如此不行的,其实画表的这位同事,却并无借重菌子的真心。
不知是谁一个发起一句话,又讨论到菌子的来源上来了,第一科科长,菌子的上司,在拟一个电稿的凝思中,竟抽出空来说从菌子肥肥的圆腰柱上,断定菌子是一个浦市地方的屠户的儿子。这话听来似乎是可笑,于是大家都笑了。其实这也很有理由。浦市地方,的确随时都可以遇到胖子,不单是屠户。然而一个司法书记官姓陆的又用菌子的鼻子去反证科长的错误,他说:
“大家想想,浦市地方,可以找得出一个那么壮大那么肥厚的鼻子么?”
科长在心里忖度了一下,在浦市地方,似乎当真不容易找寻一个略有点俄国人风味的鼻子,所以也不反驳司法书记官了。然而司法书记官把菌子定为河南人的话,也是极不可靠。据一个住过信阳四年的科员说,信阳地方人也就缺少这类鼻子。并且河南人不会那么矮圆,这是人人都能知道。
“那就算成都人吧,他自己说的!”先时把菌子喊做大哥那位科员开了口。
“成都人是叫雀,不会那么讷讷,”画表那位科员如报复似的证明前话的错。
“那就算麻阳人吧!”不知谁一个说。
“麻阳人会同人结干亲家,菌子这个就不行。”科长把前话又驳死了。
讨论的终结,还是依然无异于往日,付了保留。
同菌子同科一个科员,看到科长电稿已完,对菌子的问题也有点疲倦了,想出了一句新鲜话,很庄严的从座位上站起来,说是菌子曾发过很大的誓,告给自己是从松树最多的地方来的。这当然是一句笑话。但这一群办事员讨论菌子出处问题,何尝又不是把成一个笑话来说呢?一听到科员这一句话,科长首先就抚掌,其余也依次抚掌,照往例,到抚掌时,大家就算一个难题已解决了。
菌子起先一个人听着同事讨论到自己鼻子,眼睛,多的襞褶下巴,因为上司也在攻击自己的那一条战线上,所以并不做声,一个人很可怜又似乎很伟大的坐到办公室那个离同事与光明较远的一角隅上,低下头去看一件从邻县来的公函。直到听到那同事说是发过很大的誓,告过他是从松树最多的地方出来的话时,再不能漠然忍下去了。
“朋友,莫那样吧!”菌子把头抬起说了,话中有哀求意思。
那同事,走到菌子这边来:“你不曾发过一个大誓同我说过么?你会自己忘记了!”又拍菌子的肩。
“我何尝……,我们是朋友,应当少嘲弄一点,到夜间,我们可以去南街上那甜酒铺吃点什么。”菌子话说得很轻,想用食物去与同事议和。
然而结果却失败了,想不到同事却故意高声说:“大家听听,菌子夜里请我到南街上去吃甜酒鸡子,你们谁愿去么?可以一路!菌子都请,大家不必嫌弃。”
这同事极其聪明,又特别对科长做出谄媚的微笑。“科长你哪家晚上左右无事,也就去去吧。菌子是很大方的,同他客气了他反生气。”又回头向陆书记官,“陆先生,我们都去,不然菌子会说诸位看不起他!”
这书记官,原是一个最馋嘴的,无事时,还到处去敲别个酒吃,如今是菌子的东了,忙说去去,菌子先生请那有不去的道理。书记官原是一个知法律刑名的人,用字非常有分寸,如今于菌子下加了先生两字,可想而知对晚来的甜酒是不愿松松放过了。其余同事有明知是那科员做得鬼的,因为要戏弄菌子,也一齐哄然答应了。
菌子呢,这时想飞,可是飞是梦里能够办得到的事,他又像这原是一个梦,欲于腋下顿然生一对翅膀飞到别处去,被同事把翅膀抢去,自己陷到手足无措的包围中了。到后看到科长都认真答应了,才喃喃呢呢说手边此时无钱,就过几天吧。这明是想推托的话。陆书记官就立时命听差去请会计来,为菌子预支了三月份薪水三分之一。
宣布菌子请客那位同事,待到会计取钱来时,分了一半拿在手中,扬手大声说这是五块,大概够了,暂时由兄弟保存,到了夜间八点钟,各人就请到甜酒铺去,不必再用帖子请了吧,说完,把一张五元票塞到衣袋中去了。
同事都望到菌子笑。菌子不敢对同事们望,视线斜落在桌上余下那一张五元钞票上。票子上一角已略模糊了,褐色的花纹纸面上,有两颗小红印,菌子原是治过说文的人,认得一是“总理之印”,一是“中国银行”。印之下,略歪一点的地方,有一行横的红色号码是00735。菌子无意思的想着同事手中那一张号码末尾一字,不是6字就是4字……
我才说过,菌子是在A地方县公署,一个三年资格的一等科员,所谓A地方,也不是地图99lib?上没有的乌托邦,若是有人要寻这地方,向湖南省湘西区,沿到当年屈原溯江上行那一条大河,从驿路或者从拉船人的纤路,均无不可,你只一直往上走,由常德上桃源,辰州,泸溪,浦市,辰溪,洪江,黔阳,再上就到了。A地自然还有它县或府的旧名,不过我为减少地名的字数起见,所以还是叫它做A地。
A地有些什么?它像中国的任何一省大点的或小点的都市一样;有许多人,在一个专制时代造下来的坚固城里居住。
人与人关系中,有悲哀,有快乐,有诈骗与欺伪,有夸大同矫情,有假装的呻吟,有梦呓,有死亡;强者也是一样的迫害弱者,弱者也是一样并不对强者反抗,但把从强者得来的教训,又去对那类更弱者施以报复。各个生物的身上,都流着由祖先传下来的孱弱,虚伪,害痨病的民族的血,又都有小聪明,几乎可以说是本能的知避强项,攻打软地方。小绅士也会抖擞精神,装模作样,用法律或礼教,制服那些比职蜂还勤顺的农民,地方上也自有他十根或八根的小柱石,而这类柱石比现在国中那类柱石的无耻,虚伪,懦怯,想利用别人呐喊去吓退政敌,也并不两样。
A地还有一道大河,河两岸有居民,所以河上搭了一条很大的桥,桥上每日来往走上不能用数计的人,河中两岸泊船,船上装货物,开行时,船上水手摇橹就嚎,唉,夷来和喂,随便的唱起橹歌来。……这样说下去,似乎没有法子说完了,大家晓得A地的确是有,而A地曾住了个名叫菌子的人物就是,以下我说菌子的生活。
东门城头午炮响后,衙门前警备队那号兵也哒哒啦啦吹起午时点名号了,不久,就有一个铃子,在听差手中,吃醉了酒似的,乱喊着从窗下过去,到了休息吃午饭的时间了。同事们都把未办完的公文,放到纸夹里,用镇尺压着,陆陆续续出去。菌子一个人用了救火的匆忙脚步跑到家中去煮自己的饭。不过这也是很短暂的事,一个人去淘米切菜,似乎是太麻烦了,且煤油炉子使水沸腾,总得四十分钟,尔时休息一共就只有一点半,到饭熟时,时间就快到了,虽菌子能用平常人所不及的麻俐手腕把米弄成熟饭又塞下肚去,但终觉过于费事了,所以不藏书网久就把午餐包给署中厨房,同到几个同事一起吃。晚时归家,始自己造饭。
下午归家,菌子已不会再为什么事迫着,用不上那种匆匆忙忙了,是以造饭的事,在菌子并不感到一点麻烦。回家之便,他总不会忘记,带买晚饭所需的菜蔬,衙署前就是一个大露天菜市场,任什么新鲜小菜都有。菌子能知道何种菜在那一月为当时,且会用不很多的钱买到相宜的菜。或是四两猪肉,再加上一点油菜尖子,把油菜同辣子略炒,猪肉剁成饼在饭上蒸好,那就汤也有了,菜也有了,且可以匀为两餐。油呢,炉子同夜里看书的灯,自然是免不了要买,但菌子知道瓶数比零买要强五六斤,所以三块六毛钱就要义记徒弟扛一瓶送到家来了。至于炒菜的油,可以买也可以不买,到案桌边去秤肉时,莫忘到同时要点肥的,或属搭一点花油,回家炒肉时把肉放到锅中略久一点,则要另外炒点芫荽菠菜的油也有了。
菌子的厨房,煤油炉子原是有两个,这一个把淘好的米放下时,那一个就可以炒菜或热吃完饭后待用的喝茶洗脸水。菌子同房东说过这也非常方便,那么两个炉子,占地方又不大,简直可以抵一个两眼灶,且说就是同一个太太合住,是这样也很够了。关于与太太合住的话,实际上,菌子似乎是并不曾想到过,不过同房东闲谈时无意中说及罢了。
一个人花两点多钟来治一餐晚饭,算来是不大合算吧。菌子的同事们,也曾把这话劝过菌子,要他把晚饭这一餐也就包给了署中厨房,可以省许多麻烦。科长是那么说过两回,但菌子却笑着不做声。
一餐午饭,已就是不得已了,谁还耐烦省这点事来吃这样粗糙使人不放心的饭菜!菌子心里想着这些。所以就笑了。他初来就不放心那厨房做的饭菜,常常一个人偷偷悄悄跑到厨房去看,见到那些洗菜的人,把才从肥料中取出的青菜,略到水中去摇荡两下,提起来振一下水,就放到砧板上切碎丢进锅里了,从此遇到午饭桌上那碗青菜时,菌子竟连筷子去拨动也不敢。
他并且还有两个不能把晚饭包到公署厨房的理由:其一,到公署吃饭时,同事把他也当成了一味下饭的菜,真有实行“菌子”名义的利用,这个他能明白,所以不去。其二,他把署中科里应办的事办完,除了上那几点钟办公室外,以后就没有什么事情可以抓弄了。到惯了衙门办事的人,积久就真成了一副机械,自己虽然还可以到家中治一点音韵学,但自己读书,那里用得五点到六点的长时间呢。菌子又不是一个知道找寻娱乐的人,所谓娱乐,他也不需。若是晚上还有两点钟上办公室,在别个同事,或会生出骂娘的心情来,但在他,则反而有了99lib.点着落了。
对于晚上这几点钟的空闲,菌子还常苦找不到一种工作来消磨,如果是把弄饭这两个钟头又缩短为三十分钟于署中吃那顿粗糙饭,时间又多出一点半来,那岂不是更使菌子为难么?
至于菌子把自己做成的饭吃过后,接着又做些什么?那当然第一是先刷牙齿。本来菌子对于一切都爱洁净,牙齿,则尤其照料得周到。“菌子,你牙齿非常之白呢。”或者说“菌子,阁下齿如瓠犀,”或者说“东方朔齿如编贝”,这类话,原出自刻薄的同事口中,含有些嘲笑的夸赞。但这个很能使菌子受用。菌子总觉得这是一种足以骄傲的光荣,不论夸赞出于何等人口中,有无诚意,牙齿值得夸赞,却是事实。他愿意科长对于他拟成的公函呈文稿子,加以措词得体的奖励,但尤其愿意科长对自己牙齿也给以相当的赞美。有一次,一个同事像是猜中了他心思似的,告他科长同县长讨论到你牙齿,县长说你懂卫生……这懂卫生是否出自县长的口中,菌子却不去研究他的真伪,从此以后,菌子与别一个人谈话或独自坐到时,有意无意的却把牙齿常常露着了。
菌子在A地方,就是那么略无变动过了三个整年生活,所谓“那么”三年生活,就是说菌子每日七点钟起床,热水洗脸,用无敌牌大铁筒牙粉刷牙齿,吃白煮鸡子,念关圣帝君的明圣经,再进到县公署去办事,每月到月底领三十块钱月薪,终日伏在办公桌上拟公函呈文训令稿子,到午炮后,带着疑心去吃大厨房那种菜饭,下午回家时,转到家中就燃上煤油炉子,花两点多钟功夫去造那餐晚饭的生活。至于以前菌子到别一个地方的别种生活,当然是有好些不同的地方,但这个除了他自己知道外,别人要想一丝一毫也不可能(菌子说话又是像一个普通卖.99lib?布的江西老表,说真话你听得人不懂,到你懂得时,那又是最不可信的话了),用归纳法来断定估计一个江西人是极其容易错误到相反的地位的,所以我们对于菌子过去,简直是无讨论之必要了。菌子年龄,据他自己说,是到今年六月初七满足三十六岁的。我们就暂且把他当成是三十六岁的人,除了以前三十三岁不算生到这世界上,拿他到A地的三年来说一下吧。
这三年来,在菌子周围的一切一切,当然多少都有一点不同了!就菌子所知来说,譬如北街上那个屠户,菌子曾在他手下称过一百多回四两猪肉一个宾主老板,如今是因为立了军功,做了团长了。房东家二小姐,菌子来时才出阁,如今是手边有了两个小孩子的守寡母亲了。公署中换了五个县长,这五个县长据说一个已做了省长,一个病死,以前署中老同事,除了那两个管卷员外,如今换得一个也不剩了。……还有许多许多,菌子都能觉到今昔的不同处来,间或想到这些时间上造成的不等情形时,菌子拿过去与现在来比较,总觉得过去一切是要安静一点,生活也平和一点。来日一天比一天差,不论社会或是人心,菌子还常常发着感慨,以为先两年,人心似乎淳厚许多了,如今真不成事!这些也是很有道理的,菌子在署中,于同事们中保有的尊严,一年就不能维持一年。菌子的名字,虽说初来一年就为同事喊出了名,但当时别人对菌子总还有多少惮惧,除了几个同事喊叫此外也无人知道。如今则这名字似乎竟传宕开去,同一个岩石到水面上所起的浪样,跑到四面八方去了!地方财产保管处那胎毛不曾干实的小孩子也居然菌子菌子叫起来了。世界真是变了,从菌子方面所受的迫害来,我们并且可以说世界当真所变是一天一天的坏。
有人曾怀疑,以为既说是菌子的同事都已全换了新的,为甚前一届同事为他取下来的这类坏名字还能蝉联于第五批以后的同事?这我够加一句解释,你们不知,每次办交卸的时候,同事就同时把这位菌子的名字,以及性格为人与乎对付方法,也当成一件正事,交卸给接手的新同事了。所以菌子的名就一直传下来。菌子因了这名字所得的一切不合理的迫害,也由旧同事传到新同事。
三年来,用日计,折合了一千一百多天,若是把那个由屠户而做匪,做匪后又上山占据了明山落草,落草以后又攻城把A地东门外房子烧了三百多间示威,又……,一直到招安,升官为止:要记述一下,怕非要预备两册很厚的书不能办到吧。但一说到菌子,好像用我前面所写的几千字,已算得很够了。果真要延长下去再过三年,菌子没有迁居,事业也是现的,换了个县长,换了批同事,他还是那个每月三十块薪水的第一科科员,想来还是没有什么变动的。要菌子在一定生活中发现自己新的不同处来真是不会有的事。
菌子根本上就像一个思想安分的人,没有要求,纵有,也就是希望另一批新同事来少对他作弄一点而已。实际上,他是那么,每一个眼前所来的一天都如过去的任何一天,除开放假,寒暑无异,他都是规规矩矩到办公室去办公,接受同事们各在家中就预备下来的各样新鲜取笑方法。
回到家后,做完我才所说那种照例生活后,就躺在自己那具很精致洁净,京绸缎被面,花洋布新式扁枕头的床上去,做一点比较上使自己平静一点的梦。做些梦有时是对于同事的复仇,所以当然不免比普通时的菌子要激烈点了,不过大多数说来,在梦中的菌子,依然还是白天我们所见到的菌子一个模样!怕生事,爱和平,极其忠厚老实,对暴力迫害,所守的还是无抵抗的消极的主义。
他常常在梦中觉得到这是梦中,梦中是可以恣意同人打骂不怕上司的处罚的,于是预备卷衣袖起身对同事用力施报复了,最不幸的是最后还是被别人用一只破袜子或一个纸球,口喊法宝来了,把菌子惊倒于地,醒来心只是突突的跳。他有时又梦到在家中正煮鸡子,一匹小小的灰色老鼠从脚下窜过去,且停在对面那字纸篓旁观望自己。有时又梦到被几个同事包围,一个同事正扬起手喊打,打,自己急得无法解脱,想化一只什么鸟雀飞上天去,或口中念念有词,纵不逃到别处,同事们为隐身法所蒙蔽,把自己所在地就藏过了。煮鸡子见到小小老鼠,那是事实的再现;被同事包围,也是事实的再现;其不同处,就是事实上为同事们坏恶的言语所攻击时,想化一只鸟总无从变化,在梦里,则居然身上腋下长了一对翅膀,一振动,就离开同事的攻击火线以外去了。或者虽仍然立在众同事身边,但同事肉眼已不能再见到。菌子又有两次梦到如新升了科长,三年中只有两次做这类梦,自然不能说是菌子不应有的野心。又做了一次自杀的梦,梦到如同事逼迫不过,当到众人面前就用裁纸刀自刺死了,倒在地上,身边流了一摊血,且写了一封遗书给县长,说同事们怎样怎样的坏,直到县长把遗书读完,也流下泪,说这人可怜,登时就把凡是欺侮过菌子的同事都叫去为菌子执绋送丧,于是菌子就满意醒了……
菌子的梦,自己所能记起,而又很多的,就是梦中还不能逃出同事独在一地方去办公,总是那几个同事假装的捏起拳头喊打,事实上有些同事已早离了县署往别处去了,但梦里则凡是那几个顶刻薄的总在场。当到自己摇身一变,自翅膀生出以后,刚要到飞去时,或又被一个同事扯到一只脚,落下地来,或身上虽有翅膀竟无从上飞,或翅膀被一个同事用力夺了去(想要念借土遁的咒,则地上先为同事念了指地成钢符),彷徨无所措手足,和到事实一样,把自己围到一群疯狗样的同事中间,让几匹疯狗扑拢来就咬,或又不咬,总之,逼得自己快要昏迷时才得救。
在A地方,如今大约还有个菌子存在着。
三月西山小家庭
大城中的小事情
如大鹰在高空中盘旋,从市外军营飞起的军事飞机又发现了。因为蓬蓬的声音,行路人大家争昂头看这奇异的东西,在黑暗肮脏的小小板屋中铁车床与皮带之间消磨长日的小工人们,也得到暂时放下工作的理由,一群与独自人人皆走出外面来望着这物件发怔。
飞机隆隆作响,尾曳着长长的白烟,环绕XX市飞行一周,消灭到东方天末去了。>到这时,大家才仿佛记起九十里外的沿江一带正有战事,有与飞机一样性质用铁用钢作成的陌生物件,在一群面目黧黑衣帽污秽的疯子手中,炸裂着,发着大的声音,火光,叫喊,血,呻吟,皆随了这声音展开,战事的惶恐也到这些人心上荡漾着小波了。
战事发生在沿江已有了十六日,凡是住城外的穷人皆能见到每天从前方用大车运回的伤兵。住城外的高处的人在夜静或天欲发白时节,皆可以听得到一种哄然声音,似乎随了这哄然大声而消灭的是看不见的若干金钱同生命。然而城中人呢,照例从官家发出的报纸上,见到和平。虽市面各呈慌张景象,钞票的行使成为一种问题,有钱人都坐船到上海去,对外汇水提高,信件的检查,入晚游戏场中的萧条,在在皆表示这情形与稳定相反,但白天太阳下,作工的人还是如往日一样,在一种全无希望莫名其妙的原状下劳动着,让大的汗在脸上背上流,吃粗糙的米饭,或受主人的责罚,扣薪。身分为学徒则停止饮食,用皮鞭或任何顺手器物,咬着牙,如处治盗贼痛痛的殴打,被打的却照例是流泪,除流泪以外没有新事情发生。
然而不知如何在所谓“民众”的当中却有了一种谣言发生了。完全不可信的谣言,是城中将有共产党人为XX军的内应,成了大的阴谋的集团,任何时皆可起事,凡是一切军人所有的这些人也一样不缺少。
这样谣言传到了军队中去。又像不尽属于谣言,有谣言中所谓用何种方法把枪械运进城中的事,从城外岗兵的检查,居然有查出枪械的事实来了。军人中的狼狈从到九点无形全市戒严一事可知,因为战事到近日也转入了紧急。
谣言中所指的参预这阴谋的党人,工人军最可注意的一类。在本城纱厂窑厂金铁工人总数大致是四千。单是这可疑工人已有这样大数目,未来事难于估断也可想而知了。不过其实呢,谣言还仍是谣言。所恐怕的事全无根据。城中军队还有一师。有危险成分的一类肮脏粗人,所住的地方全是城外。市电灯公司则有比工人为多的兵士驻守。凡所以能够使全市陷入恐慌的事皆无理由可以发生。前线传来的确实消息,是战事因河南方面的牵制,自己一面有了胜利的进展,因此谣言在军人心中不久也就仍然成为空话了。
没有把这谣言忘去的是一个小钢铁工厂的主人。就当那军事侦察大飞机,照例的从城外大坪飞起,绕了本市飞行,使所有人皆放下工作昂了头来望这物件时,他就温习着那谣言,对于所属工厂中一些脸目肮脏赤膊不衣的大小工人感到一种烦恼。虽然感到烦恼,一面仍然把十三岁左右的学徒驱使着,不让其得到一时休息,也就正是这个人。
在他与工人之间,本没有资本家与劳动者对抗的显然形式存在。他是一个由学徒出身的人,知道许多厂主所不知道的事。他这时也还是与工人一样生活,在他手下的大小工人皆近为学徒师傅的一团,决无一般所有罢工要求或怠工对待恶事情发生。但这人不知道如何,认得一些本可以不必认得的字,看看报,稍稍明了了这时代的所有事情,变成特别多疑的人了。他总以为有一天这些东西会忘了主人的恩惠,爬起来随意拿着铁锤钳子与个人算账,与社会为难。
他看到过军人杀XX党,那属于工人出身所谓XX党,被杀是毫无理由,仿佛没有一点不与自己的工人相同。
“总有一两个,也将……”
这样想到时,一一的看着那些工人的煤烟所污的脸。这些汉子总若有所得的露着白牙齿笑,增加了他心上的肯定。把相貌作杀头标准,则在工人中至少有五个是可以同样用大令押盖五花大绑推到北门外砍头的。不稳当的分子好像是这样多,这人的烦恼也不为无因了。
工人呢?每日鼻嗅着烟煤洋油气味,耳边响着大小铁轮转动的声音,手忙着各样事。明炉间大块的热铁在砧上打着。车床间铜柱擦着磨光器发着青光,散乱白的细小的火花。各处皆..是灰尘与铁锈。各处皆不缺少机器油的污迹。大块的生铁从地面一直码到屋顶。用作模型的青灰堆成小山。灰暗的铁的斜面,与长的仿佛水流的皮带中间,充满了黑色放光的眼睛与白齿的列。更给人以奇异感触的,是每一个工人皆仿佛各有一个特别夸张的鼻头,这东西使人同时可以想起只是一种极其相熟的兽类的鼻头,却决想不到自己也是这样鼻头的人类。在另外一些较小较笨的机械中,有着青年的团团的脸与稀疏短发的学徒,也在那里莫名其妙的用钻用凿尽着自己吃饭以外的责任。他们的年纪虽比之于其他成年工人为小,厂屋中不洁的空气却同样呼吸到肺中去。他们想到的事情简单到了极点,天气近了夏天,日里的工作太长了,他们无时无刻不想睡觉。他们在做工,常常互相骂一种野话,互相用言语戏谑,可是各人皆不觉得脸上手上的煤烟在什么时候有洗去的必要。他们工作一有空暇,在床间,明炉间,翻砂间,不拘任何处都有随便彼此揪打的习惯。有时也真到流血以后才能得到结束。因为工钱很少,他们就只能吸价钱便宜的纸烟。因为各是单身人,年青姣好一点的学徒,就有被玩弄的事情也并不出奇;因为这故事,没有得过好处的工人免不了嘲笑,因嘲笑,这青年人就有了无数机会流那无价值的眼泪。
工人们除了上述一些事,其他没有更足记录的事了。
主人就怕这样的工人,这是主人的心虚。所谓醒觉的因子,是不是当真就会在这一时代这类东西中酝酿,那完全无人敢说敢信。他们之中就没有一人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下去的理由。主人怕的是这样的工人。
XX军用飞机每天早晨还是照样的在空中如鹰盘旋,在这时节,小工厂的主人,照例也已经到厂办公了。听到飞机声音也总免不了把事情稍稍停顿,从窗外望望。这个人,没有望飞机,就望到一群孩子对于飞机的趣味,远胜厂中各样工作。望到这些他就不免在心中生了气,只想走出去抓住任何一个孩子,大声辱骂,用力的批颊。他不能不用许多孩子,不消说这事并不这样作。回到机器间去,他用另外一种方法却把气出了。他把因为晚上失眠日里支持不下在青灰上打盹的学徒抓起,不拘那失了营养的瘦弱孩子怎样哀求也仍然得罚他做一种本不能做的工作。看到这孩子搬取笨重的铁块,或者在旋转如风的轮前守定,眼中积泪,全不顾忌的流一阵,这情形,亲眼见到,他正如见到一个XX党被杀把头砍下到后悬头示众,他于是心中释然了,也像报了一种不分明的冤仇了。
孩子们天真烂漫,想不到自己的生活,自然不能明白主人的事情。纵有时明白这折磨,也都以为给这折磨的完全是穷的父母,因为穷才成这样子。
自从近来主人的脾气特别坏,众人注意是注意到了,可是并无人知道是为什么,他们也不曾去猜想,想到这事完全是因为飞机的原故。
军用飞机每日的飞行,孩子们同X城人皆同样,总得看看,有一次因为飞得离地极近,竟被他们看出坐到里面的人是戴眼镜如猴子的人了,这话说来有数日不止,他们都觉得奇异,简直出于意料以外。有学徒拿这个事去问过主人,主人不说话,只在这小子脸上找寻与上一次所见到被杀的XX党相似地方。
忽然有一天飞机不见了。当天晚报上说战事有了和平消息,当局已发出仿佛十分诚恳然而老调子的“不愿流众人血所以谋和平”的通电。死了的尽其腐烂,过数日XX军退出大城,满街悬了新政府旗帜,XX军进城了。听街上军队吹喇叭游街,学徒们如看飞机一样争跑到外面看热闹。满街贴了无数红绿纸写就的标语。又有人印了小纸传单逢人发,学徒们也接到这样传单了,拿回去由认字的大工人念给这些肮脏孩子听,那些标语说的“为民众谋利益”,“反抗资本家”,“反对压迫虐待学徒的厂主”,大家听来都不懂,只憨笑,且争把传单摺成纸燕,各处飞。
事情也不一定要他们懂,不久主人请他们吃喝了。
又不久,他们都加入工会了,提灯游街庆祝工联会成立那一晚,大家都觉得非常热闹有趣。
此时的工厂主人,明白革命并不是新事情,可放心了。这些学徒与大小工人,做事都非常认真,因为他们信赖工会?t>,工会没有命令谁也不敢怠工。主人则用工人资格取得了工会委员一席,为了领导劳动者与资本家对抗,他代表了自己工厂以外还有其他许多事做,一天到晚非常忙碌。
工厂中还依然是老样子,学徒们,遇到用言语戏谑时,多一种格式。他们在新时代中学会了喊“打倒”。喊口号肺量是能由弱渐强的。主人在房中办事,听到学徒之一喊“打倒懒隋的杨三弟”这一类话时,常常莞尔而笑,他已经不再疑心自己工厂中大小工人有危险分子存在了。
血
被拷打到不成样子,据说一讯问完毕是用几个人曳拖着回到监牢里去的朋友XX,在另一方面虽然是这样忍心仍然没有得到多少有用处的口供,因为也仿佛到了使办案人无可奈何的时候,同时最高干部XXX有与XX缓和妥协的表示消息已经证实,所以我有一天被允许得到XX一个医院去看他的机会了。
因为先前听人说到是怎样怎样的凡是稍稍有了嫌疑的人皆如何的吃了亏,我没有到那医院见到朋友以前,想到的朋友气色,是完全把另一时所看过的死囚作模拟标本的。心性为一种无裨实际的悲愤所支配,下午五点钟左右,我到了那军医院门前,把副军长给我的那特别条子送给挂号处。那个中年汉子,正同里面一个肥书记说一种笑话,两人脸均绷得很圆。掉过头来望了我一会,仿佛不甚相信我有这权利,用他那种做官的神气把眼光从我身上又移到副军长的字条上去。
“同志,你是要看XXX么?”他这样说了,然而完全不像是同我说话。
“……”我不答,因为他无论如何总不能疑字条是假。
“可不可以写一个姓名在簿上?”话虽是这样说,口气却正像命令,“写一个名字上来。”
我仍然不作声,就拿起面前那支笔来,如命照写。
我签了名,以为这么当把我引到我那朋友住处去了,谁知道这汉子这样细心,对我的签名还看了一会。他的脸上还是为原有的笑话而笑着,完全不在我的事情上,并且不久他又去应付另外一件事,因为又有人拿手条来找人了。
对于另一个同志,他仍然是要那人签名,虽然那特许条子已写得极其清楚,大约那另一同志也想到了这是手续,不能不照办了,就如我一样的把姓名写到我那一行后面,写完了就把笔一放。
到后我们同样的在等候,站在那柜台前面,这办事人他把脸向里面去,听一个搁下了笔说着笑话的圆脸司书未说完的笑话去了。
我待要说话之前那同志可不能再忍耐了,他说:
“同志,你怎么?”
这汉子,把我作了盾牌,回了头说:
“这同志还先来。”
“你干些什么事?”
“你说我干些什么事?你那军服到这个地方是不能吓人的。”
“同志,这话是什么话,你这样是在尽你的职务么?”
“……”这汉子,用眼睛估量了这戎装的年青人一下,恶意的笑着,作着“好脚色好脚色”那种讥诮神气的夸赞,却向我打招呼来了。
“同志,这是手续,你当明白。”
“明白。”我说。
他以为我是一个商人,或者是从商人团体出身的同志,太容易用官样文章对付了,故意作出服软却不服硬的神气,表示不理那后来的一位同志,愿意为我先把事情办好。他一面把字条送到那书记处去,那书记又把字条看了一会,接着移动着桌上那打字机一类的东西,剥剥剥响着,便打出一个纸片来了。感谢天,我居然从这同志手中得到了这纸片,可以到楼上病室去。
但走到楼梯边,却又被人拦住了。一个看护说不行,这理由我还没有听清楚,就被她那气势迫到楼下了。我望到这年纪约有了三十岁的看护,一个雀斑的瓜子脸,使我疑心她不是方才到上面被一个武装同志鲁莽的亲了嘴,决没有这种不高兴神气。既不能上去,于是我退到挂号处长凳上坐下了。
借了回廊送来的反光,于是我看到这医院墙壁间半年前被枪子打穿的地方了,虽然是填补了新的粉泥,破裂小孔皆不能见到,但我还是可以从想象中得到什么地方是如何情形的。据说XX军的西退,是以这大楼作负嵎,四楼上有五架机关枪对准了XX大路作扫射,而第七师目标,也就向这一座楼房取着包围形势作战。不消说我坐的地方,或者就趴了一些死尸,而最先进到这里门外的七师同志,也就有被手弹炸死到门前的若干人。
这些是过去的事了。一切血,一切恐怖,全过去了。因为我坐在那地方,看到从身前来往走过的白衣年青护士,都生长得好像很美,比另一时在汉口所见到的做政治工作的女同志多了不少娇丽,并且我能有心情注意到这些女人优美的身材,是近日的事,半年前,却完全是疯子,好像美与丑在我心中是没有这种区别的余裕。看到这些女人,觉到这些是青春,且玩味着自己近来幻灭的心情,的确在一些事物已找到所谓革命成功的证据了。
我就望到那些虽经填补仍然免不了新的痕迹的地方微笑,忘了我是来看朋友的人,也..t>忘了其他纠纷。
忽然挂号处一方起了大的争持声音,我才记起同我在一起来找人的那军校学生模样的同志,不消说,一面是“你忙我偏不忙”的闲散,一面是“该死的东西”那种切齿神气吵下来了。这些事在革命成功以前自然是不会见到的事,因为那时的团结,有消灭这气分生长的理由,如今不同了。任怎么说如今也不同了,听到了吵声,我站起来走到挂号处去看,我坐处去挂号处应当转弯,还应当过一短短甬道。
真是可怜的事,出于我意料以外的是这两个人不知因什么方便竟隔了一个低低木台互相扭着了,不但如此扭着了事,且像揉打过的模样,两三个院中人劝也无法把这冤家拆散,着急的混乱情形也见到了。
那挂号处汉子,老同志模样,一手正揪着那武装同志的领口,而自己的下颚也正被青年同志强有力的拳抵着,不能转动。我一来,不知如何两人同时却松手了。大约我从较暗处奔出,他们以为我是院长。
我望到这些人没有话可说。
可是武装同志手上流血了,我见到这一双浴着血的手。这是仿佛一拳打去时碰着牙齿而伤了的,因为我又看到那掌柜模样的挂号处同志,吐着也是红色的口沫。没有流血的,大约也帮到在一旁流着汗。
到认明我不是院长,再动手也像不行了,于是他们互相大声的吵着,劝的人也大声的嘟囔着。我自然很清楚这战争流血的起源。虽然明明白白见到革命同志的血,也仍然无话可说,因为动了手,倒以谁打了胜仗为合理。他们吵着,对于理由的各持,到后像看到在身旁的诸人皆不是法官,不想明白“理由”这一种东西,就更天真的互相骂起野话来了。两人扭打时恐怕还应吃了点亏的挂号处那汉子,到互骂,也就不让武装同志便宜独占了。大约若不是一个外国人同一个院长模样的中国人从楼上跑下来,我还可以听到许多不易入耳的典故奇僻的野话。院长一面是军部长官,这两人即刻就有人伏侍他们到军部去。
看完了这一幕流血,我跑到楼上去,在一单间病室见到朋友XX了。三个月的分手XX已几乎不再认得我是谁,我也几几乎不再认得他是谁了。
在病床边,我握着了他伸出来微抖着的瘦手。
我们互相.99lib.
望着,各人的颓唐皆给了对方大的惊讶,我虽先已将朋友的憔悴想成临刑的死囚,也仍然免不了看来难过。
“怎么成了这样子?”
“你呢,也不像你了。”
说着话,朋友XX只苦笑。
朋友还没有完全知道最近XX妥协的事,只以为被拷打到终没有头绪,有同志为证明自己是没有对C省暴动事件有所计划了,故放出来住到这医院养息。直到听到我把XX派如何如何的阴谋,到最近因K省事如何有了妥协,朋友才知道自己的出狱详细情形。
朋友眼中含着泪说:
“以后你以为……?”
“以后……?”
“我想我是完了,我好了将过日本去住。”
“你脚不坏么?”
听到说脚,朋友仿佛才想起自己的腿以下的伤处,他要我把所盖的薄毯子甩去。我正预备取去毯子,留在门外像是受了人所指使来探听我们谈话的看护妇进来了,向我摇着手。
我问她:
“XX同志不要紧么?”
“快好了,一点点,过十天就可以离院了。”
说了这话的看护,像是监护着我们的神气已不再出房了,我问朋友XX在狱中情形,朋友只望到看护,不作答。我知道我说话也应当小心了,暂时就不说话。
到后我同朋友说及楼下流血的事情。朋友也像对此事非常有兴味,非常注意的倾听,似乎我们三个月没有见面,就只需要谈谈这类近于笑话的他人的事情,作为请求副军长把特许字条写给医院的理由。我明白这道理,就不谈其他事情,只同朋友近于打赌的来猜想军部里将如何处置这件事。朋友说:
“事情一定是两人先都送到医院,把伤治好了再送进……”
这话使那有侦探责任在身的看护也笑了。
从朋友病室回到住处的我,在已显着天下太平的车马熙来攘往的大街前过身,放白色转青的煤气灯光下,看着年青的武装同志,崭新的有放光金属刺马距的皮靴橐橐的在新柏油大路旁缓步,因为搂着并排行走的化装白脸女人的腰手也没有空闲,我心中就仿佛极其空虚,大有“蹙蹙靡骋”之感。朋友因为努力于党事为人暗算,怎样忍受这新时代所有的酷刑我却不能想到了,我就只想医院楼下那近于趣剧的流血的小事。
任怎么样解释也不能把怀恋过去一段好的光景作为目下所见的对比而自慰。革命是已经停止在一个阶段上了,我们在这阶段上看到的将是这些与近于这些的一切,不能希望其他。
“人像真是落伍了……”
虽然还时时被一切人指为激进的思想不稳当的我,回到了自己的住处,想到自己在某一意义上真要辩解这不落伍理由也不可能,就不自讳的如落伍者思想一样,但梦想誓师北伐时代一般同志的兴奋与诚实,以及人格上的光荣,一面看书,看到“从血管里喷出的才是血,”医院白天所见到的血俨然还在眼前,我觉得鲁迅这个人,也不过是呆子之一,若见到事情较多,这样呆话也不说了。
微波
走到有树木地方一看,就看出春天的情形了。
春天已来,天气暖和。多种树木发了芽,有些同时且开了花。有树木地方就有雀儿叫,有花地方就有蜂子飞来飞去。用简单的文字写繁富的春天是不行的。写不完全。而漏遗处就又多半是那顶移人性情的特别能够代表与秋天夏天两样而与冬天更不相同的东西。
春天的水是使人从那粼粼如绮中感到放荡妮人的勾引,其生先生就是被勾引的一个,他因为知道春天已来,被想象中的春水所诱,独自一人走到离住处很远的西湖来了。西湖有的是一池好水,这水是已经把许多人的心全泡柔软了,来到此地的其生也免不了此,因为心软便容易有年青人的情绪生长了。他有点说不分明的懊恼存在。他住在湖边一个庄子里楼上,楼临湖,楼下是路,他不出门也可以望到湖水湖船以及游湖的人。这有什么理由能不使其生先生懊恼呢?天气几日来又热了,一个人,若不是有病,他正当二十四到三十的年龄,有的是适宜于为一件属于两个人的呆事情而受苦的心,他怎么能一个人在这湖上住下?
他本来是一个税收机关的办事员;事情做了五年,从学校出后就进了衙门,一些数字,一些表册,一些简单不变的杂事,把这人头脑养成能镇定做事的习惯了。
他想到……
若是想转上海倒是一件容易事,四块九毛钱的车票,就可以从城站到北站。他倒不能这样想,因为这近于蠢事。人转到了上海,把旧有的生活来加到头上,成天坐到写字楼边舔铅笔尖,听同事谈谈从小报上得来的伟人私事,从女同事方面得来一点不受用的殷勤,消磨了这白昼,晚上则回家对镜子整理一下衣扣,摸摸嘴巴,同朋友去谈谈菜蔬点心与时局问题,这真是再蠢没有的生活了。他过这种生活过得太久,应当另外来一种新的不熟习的生活来代替了。
到了西湖的他,是可以说已跃过了固有的生活的槛,而达到了一新的境界的。不过人是到西湖了,心情总还是那种办公厅办事人的心情。他是需要改变的。他似乎是应当如像身上所穿衣裳一样,也当把心情换成一种旅行服装始相称。一点放荡,一点不诚实,一点稍稍危险的探寻,一点好奇的进取,这是其生先生到了这里应当有的精神生活。然而人住在这别庄楼上,或者戴了帽,持了杖,到灵隐及其他地方去,把两只脚不顾惜的劳动,把眼睛看人看花,意味终不是他所需要而感到舒服足以代替所谓“精神生活”的事。大好春光原不是单供人赏玩,却是引出人类不满足的悒郁的东西。煽动健康生物个体分裂的欲望,似乎也就是这春天暖日的责任。其生先生的意识是由下潜而转到分明了,他认为雌伏比较更难于对付这心上的反抗,便懊恼的离了住处,搀入游人群中,各处走动。
他随了一群不相识的年青男女走了无数地方,心上的烦恼仍然存在。心上所缺少的一种东西是走一年也寻不到的。就又独自一人回到住处楼上来了。
传奇的变动发生了,其生先生回来时,自己的住处,正有人休息。湖上的习俗,凡是二三月,不拘私人别庄何处,游人皆可参观,除了先贴有止步的地方,卧室似乎也不妨一坐。能使游人徘徊的地方,当然不是那顶糟的地方,所以这时别庄主人见游人较多,实应当欢迎,断无推绝的道理。其生先生是寄居在别人楼上的客,以客的资格,自然更无禁止别人的理由了。
来客见其生先生回来了,还不走。来客是三个,两个年约十四岁的男子,像一对孪生兄弟,另一个年约四十岁的妇人,仿佛是母亲。那母亲坐在其生先生所有的一藤椅上与守庄的仆人说话,那两个年青人就倚到临湖栏干旁望湖中的景致。其生先生进了房,见到人,虽知道湖上的习惯,心上仍然稍稍不快。这不快略见于颜色,那个守庄子的仆人赶忙走来打招呼:
“先生,这是主人,王太太。那是少爷。”
妇人也经仆人一说知道来人即是住此房中的人了,就站起,很客气的让坐。
妇人用极清楚的普通口音说话,说是上一次接到曾家表亲一个信,说到其生先生想来住一阵。所以就告守庄的人打扫靠山的大房问了。想不到其生先生欢喜住这小楼。真对不起。……其生先生是经同事来介绍到此的,如今见及主人了,自然也得客客气气的道谢,说上一些烦扰的话。那两个年青人到此时也过来行礼了,其生先生对这两个小主人自然是感到很好的印象的。其生先生又问主人,才知道是今天才从上海来的,因为孩子放了春假,就带他们来玩几天。其生先生是早已闻了这主人的名,知道这人在民国初年如何在上海地方出过名,如今是无意中竟与这有名的女人对面谈话了。妇人如今虽已近于衰老了,然而长眉秀目,在那类乎晚来天半朱霞情形中,犹可约略窥及当年仪态万方的一二。言笑的引人入胜,更足使其生先生心折。其生先生不知不觉与这主人谈了半天。又好像听这妇人说了半天故事。到后,主人走了,其生先生仿佛若有所得,他笑了。
到了晚上,其生先生被主人请到山上那里屋中吃晚饭了,在一顿精美的晚饭中,其生先生消受了主人的盛情。返到自己住房时,其生先生想起所吃的一些素菜的风味胜过烟霞洞甚远,但若把主人也列入素菜之一时,主人是又成一种风味,更胜过一切素菜万万了。
他的懊恼到此是转了方向。自己也隐约觉到了。他觉得心情是合于这春天了,就睡得极晚。
其生先生仿佛如有所得,并不与其他年青人两样,凡是可以把自己变成傻子的事全想到了。
第二天,他觉得心上是填上许多暖昧的愿望的一个人了。
出了房,到庄内的草亭旁,遇到了两个小主人在打拳,那做母亲的在旁边指点。其生先生走过去站在旁边看,不作声,看这两个年青的操演。
那母亲是坐着在石凳上的,见其生先生来了,就站起,同其生先生打了招呼,小主人的拳法便停顿了。
“老太太也精于这个!”其生先生说着,很恭敬的点头。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称这女人为“老太太”不称“太太。”
“那里,这是教小孩子玩的,因为比操体操有趣味点,所以要他们每早练习一点钟。”
“他们很不错!”
“好玩罢了,又不是预备考武——繁生,打一套少林七进给其生先生看。”
那较幼一点的小主人就望到其生先生笑,还不动手。
“忘记了吗?……富生,你哩?”
另一个少主人也笑。像不甚好意思作这件事。
“为什么不打,怕羞吗?”
这两兄弟又互相望着笑。
繁生说:“不熟。”
那名叫富生的听到弟弟说不熟,就大笑了,且笑说:“不是不熟,是怕羞。”
“又不是考武,怕什么?其生先生也是会家。打得不好还可以领教!”
其生先生正想不出话可说,那两兄弟已站定桩子开始动手作势了。其生先生就看这一对年青人很努力的打拳,不由衷的只是说好。年青人听到有人叫好,即或也明白这不过是很随便说的,至少是仍然把勇气得到了。拳打完后两兄弟全有点喘气了,那母亲就说休息一会玩去好了。
年青主人走了,剩下其生先生同妇人。
妇人问其生先生:“早上天气顶好,怎不出去走走?”
其生先生就说:“不想出去,地方全走遍了。”
“各处全到过了吗?”
“不完全到,有名的地方是不会遗漏的。”
“从前住过西湖吗?”
“玩过几次,并不久住。”
“住久了也无味,许多地方都如此。我从前听人说北戴河好,民国八年我们全家住到那里,住一个夏天,气候不错,没有蚊子,不过久了也无味。庐山我是住过好几次的,也不见得了不得好。西湖这地方,则就是这一阵还不错,到夏天也不行的。许多人不知道西湖,还以为可以避暑,一到了夏天,这房子真热得坏人,请人来住人也不愿意了。”
“不过上海也不行,六月间真不容易对付。”
“你们办公也作兴放假吧?”
“不完全,只少办几点钟事,或者上午办事下午休息。”
“那其生先生是同敝亲同科了。”
“同在一处的,成天见及。”
“听他说你们从大学中所学的全无用处。近来做事是不如从前了。从前听说是学什么就可到什么机关去做事,或教书,近来太没有秩序。”
“是的,做事是无味的,不做又不行。”
“将来有希望没有?”
“那完全看自己。事情本来又没有什么,不过每天又非到不可。按规则是作了三年可以一升级的,我是纵升级也很无聊。”
“其生先生的家眷?”
“我只是一个人。去年还有一个寡嫂在家乡,到今年,真只剩一个人了。
“这倒洒脱不过,我是羡慕这样人的生活的,想到什么地方去就立刻可以动身,一点不必顾虑,这种人是有福气的。”
“是的,许多事我是不必顾虑的,要做就做,不过……”
“其生先生,不过有一个太太也是有好处的。”
“自然。许多人都是那么说。”
“我是还觉得我那曾表亲年近三十岁还不结婚是不对的。许多男子到了这样年龄还不曾有家,人全变成不爱体面的人了,一切都随随便便,真不成事。每个男子是都得有一种家庭的责任在身,才能对事业发生兴味的,我这话对不对?”
其生先生不答,就微笑的点首。
“其生先生,大约你们都是什么独身党的人了,我有一个相熟的老太太说过,他们XXX虽有党却不能实行,独身党则在未有党以前就实行独身了,他们无论如何总是‘在党’的了。”
妇人说过这话,因为是一句趣话,自己就先其生先生而笑了,其生先生也就跟着笑,说不出什么别的话。他觉得主人有一种连她自己也意想不到的力在勾引他,他应当服从,就服从了。
妇人又把话引到另一件事上去问其生先生,他只能唯唯作答。不自然的笑,以及去有身分的绅士益远的举止,皆为他平时不曾有的事。另一时有人说,跌到恋爱上的人是会变成十分聪明的,如今的其生先生,却不完全是跌在恋爱上,所以他只变蠢了。
一切情形粗粗看原就是这样简单。到说话也像无可说的时候,他们是沉默了的。其生先生仿佛是站在一株老梅树面前,从这枯枝老干上去追想当年的荣华繁茂日子,然而树,倒不知道自己的老迈,在这春天,仍然还在那半枯的桠权间缀上三两朵花,半不阑珊的露着一种风情,而微显飘荡的容仪中,又保留着将做祖母了那一类懂事的呼应,使其生先生有一点拘束了。这拘束在其生先生是极力来掩饰的。他一面明白面前的人是经过了若何世界的一种人物,一面在防止自己的失检,看看没有话再可以同主人说时,他点点头,就告辞了。正返身,主人又说话了,她问其生先生:
“其生先生,是要出去了吗?”
“我倒并不想出去。”他暂时在石级边停顿了,仿佛保留了自己一种权利,不欲即刻就走。
“近来玩的人真多。”
“是的,这些人都是来玩的,旅馆大概已住满了。”
“往常先生住什么地方。”
“新新住过,湖滨也住过,韬光也住过。”
“新新是很好的地方!”
“还不及这里,到底那是旅馆。”
“那以后其生先生什么时候想来西湖玩,就住到这边好了。我们是不常来的。只要不嫌简陋,这里是好像家里一样方便。”
“真是方便。”
“吃不吃过这里的鱼?”
“不什么欢喜。”
“鱼是松江的四鳃鲈好。这里莼菜作得好时倒不坏。”
“作得好是不坏的,不过这些东西都好像是为外省人预备的东西,我们总不大觉得了不得。”
“其生先生到过四川,能吃四川菜吗?”
“在上海也尝去四川馆子吃过,辣子多,什么菜都可以下辣子,真是怪口味。”
“有些人是欢喜怪口味的。”
“是的,有些人是这样,我是太辣了的不敢吃,太甜太酸也不行,这大概是人住在上海,办的事又是洋衙门的事,所以嗜好也变成平庸了。”
“嗜好平庸也不算坏。江苏人大都是这样。我那亲戚是吃饭也用糖的。”
“他真欢喜吃糖。我们同事都说他是糖葫芦。”
“他是还爱跳舞。”
“好像对那件事倒有兴味。”
“其生先生也常常同他到跳舞场吗?”
“我不会,这是聪明人做的事。”
“年青人是没有不会的,总是不大欢喜罢了。”
“若会,恐怕总欢喜吧。”
“一个人性格是不同一个人,我是看不出这趣味的。这几年来上海的跳舞事业真了不得的发达了,听人说有一百个跳舞场,可不知是真事情不是!?”
“不到一百,几十个总有。这像是去年才开始的,大约比电影院还赚钱,所以大家都来做这生意了。”
“民国初几年,我住上海,是一样没有的。那时汽车也不见。出门坐马车是阔人了。那时上海真想不到会变成这样子。那时热闹也很热闹了,总好像年青人不见那么多,如今一出门就是年青人,男的多女的也多,都像无事情可作应当成天上街的。”
主.人说到民国初年,其生先生想起这是主人顶出风头的年青时节了,很奇怪这时说话的就是那时社会上的著名人物,如今却已成为中年妇人,而且全无骄傲以及怎样与其他中年太太不同的处所了,他就有一个可笑的思想在脑中活动,他想问主人,因为时间的不同,是不是也常常感到一种不可追寻的消失?是不是有时也悲悼自己的过去?是不是还要年青一回到这时代中让一些男子倾倒脚下?
他想问的可不敢问,主人又说话了。
主人似乎知道其生先生心中所想的事情,就说:
“如今人老了,什么好热闹也不爱了。”
其生先生说:“年青时听说是极欢喜热闹的!”
“岂止欢喜,本身就是一件热闹事!那里能有一天空手坐在家中的事?只想出门,只想玩,只想用钱。只想闹。就是这样生活下来了。自己是颠子,跟到这颠子也颠了的就有不少人。如今这成为梦了。人一老,什么也不行了。我如今看到年青人爱玩爱闹,就觉得这些人真有福气,不是自己赶得上,第一就是这些人‘年青’。年纪一过是无味的事。不拘什么,都成为无意思了。你看我,哪里还配同她们在一起?”
主人说到她们时,用手指在湖中白船上的三个浓妆女人,船正横溜过这庄前,其生先生随到主人手所指处望去,望到船上女人了,微微的笑。他说:
“……欢喜划船吗?”
“富生顶欢喜,我是不大爱坐船的。到底不是年青人了。全是一些熟地方,划来划去有什么可玩,把爬山同划船两事放在一处,我是愿意拣那不宜于女人的脚的登山的。”
“不用轿子吗?”
“不用人帮助,我也能爬上峰顶,我这脚倒并不比心情年老的。”
“本来是应当这样,才有兴趣,自己费力来作,自然是很好的。”
“其生先生想必爬高的本领是不错了。”
“照此说来恐怕还及不上老太太。”
“男人无论如何比女人应能干一点。”
“许多男子是应当能干的,少数的男子是生来无用的。我大约属于后面的一型,凡事都像不济,小时候不中用,人大了更不中用了。”
主人听到其生先生的议论,就笑了。
她笑了一笑,想说一句又像不能说清楚,这话由其生先生代替来说,就应当是“我看你并非不能干。”这意思不拘是不是主人本意,总之其生先生是不能全部否认的。他若有说话方便,也将进一步说,“我是少数男子中之少数,既不属于后,也不属于前,只是无机会作男子的事情罢了。”
其生先生机会是来了,他恍惚若与这机会接近,稍稍凝视,像一只鸟又离开了。他预备在第二次的接近情形下就做出那近于“伸手”的事,但明明白白又像机会这东西一过不是伸手可及的一只鸟了。
其生先生愿意把先前的话延长,把问题加近,却无开口方便。这时的事正像杀猪,有些屠户是在擒逃去的猪时把刀衔在口上,待到猪已卧在俎上,那刀又不知去向了的。
“今天来玩的人比往天还多,总有一千吧。”他这话,就近于拿了一只竹筷杀猪的屠户一样,不得体的用法,猪还莫名其妙,自己却先笑倒了。他还笑他自己,在这女人身上所有荒唐的梦想。
主人正想到另一件事,听到“一千,”以为其生先生说的数目是指韬光石级的数目,就重新把注意的方向改变,回答道:“不止一千吧,很不少,要气力,不是女人作得到的事!”
“是的,他们玩的非要……她们是有气力的,都是年青人。”这话则近于那屠户听到猪叫,以为筷子也能杀猪,索.性将筷子用力插进那猪喉管了。
“年老人不行。”主人说。
“年老人也行。”其生先生还以为这是话内的话。
“我不行。”主人又说。
“……”其生先生愣了。
“其生先生是很能走路了吗!?”
“我走的路全是远路,是先就存了心的。我不怕路远水遥,要做的都将尽力奔赴,不问成就失败。”
“那是对的。”
“我不觉全部是对,只相信……”若说这时还可以把杀猪的事相比拟,则这时这支bbr>.筷子还是筷子,但这屠户已把它当成刀子,杀过第三回了。
其生先生不是不明白。他明白了,他应当换一把“刀”。他找不到那极相宜的某一类话,虽然这话在平时书上既不缺少,在这时心中也仍然完完全全存在,总之拿不出是无法的。
…………
一个无用的人!他走了,把现实丢开,回到自己住处来想象“杀猪”的方法来了。在他心中先有“所拿的是一支筷”的感觉。然而总不忘就是筷子也要把猪杀倒的希望。这个合当吃亏的无用是无用,他的勇敢,他的与勇敢相近的为时不久的呆性质,真很有可爱的光辉!
回来时他有点烦躁,虽目对一池湖水,心也无法静止,他笑他自己是已在一种游戏中把生活转成严重了。
他想:这算什么事?谈一阵全不必谈的闲话,消磨了这一个早晨,难道这就是自己应当做与只能做的事情么?天气这样好,漠无边际的谈话,是人人所必需的么?别的何不去试试?出门去,到岳庙烧香许愿去,到灵隐拜菩萨去,上北高峰看景致去,较之那种谈闲话,至少心上受窘的机会是少了一点的。
他又想:在这个年龄已过了做新鲜呆事的妇人心中,在谈话中将有了些什么感想?在新接近的男子方面她看出的是些什么?她是预备在同一个晚辈应酬,还是预备一种圈套使这比她小十岁的汉子陷入做情人的欲望中受苦?她虽自觉是老了,但在一个把呆性情暴露无遗的男子面前,会不会也忽然又转年青,做出年青人的事?
稍过,他对到一个衣柜镜子前照到了自己影子。这是一个并不缺少绅士气分的模型,处处都应当说是足够给女人见来动心的。上等正派人的白脸长鼻,与日本式的髭须,其生先生自己看来也相信是不坏的。他又微微的笑,且做着各部分的优雅表情,似乎是在那妇人面前的样子,谨慎而努力于乔装活泼的情形中他还走来走去,在走动中其生先生的仪容才显出更完美健壮。
他一面这样做着种种姿式,一面就想:这是为什么?
他自承这是很可笑的。然而他不惜更觉得可笑的就是他还向镜中过细估量自己的身材。他身材比一般人略微高了一点,这样身材是适宜于做篮球选手,却不知道还适宜于别的事情不?所谓别的事,自然是一种笑话了。这时只适宜于想天气好坏,出去满山跑,折山上的花在佛前献,别的是并无一事适宜于其生先生的。然而其生先生把脾气变坏了,他不出门,只在楼上望自己的身材,望了半天。无结果的不相关的耗费正如先时与主人的谈话情形一样,全不是应当作的,又全作过了。
时间过去了,显着悠悠的使人困倦的久长,不过其生先生这时并不能睡。
到了午饭时,其生先生在灵隐山门旁一个馆子里吃素面。为了不知什么,为了一种说不出的压迫,其生先生仿佛一个具弹性的球,弹到这里一张方桌边坐下了。天气是醉人的天气。人在好天气下照例是精神也应当好的,其生先生则萎靡得像害了病。一碗面也不曾吃完,望着在楼板上跑来跑去的那个堂倌,他就觉得很怪很无聊。一个人能做堂倌,正如一个人能做和尚,仍然不缺少一个脑,但脑所想到的都不是填不满的东西,这些人不拘春夏秋冬都是很愉快的过日子,真在生活里生活。其生先生怎么样?他自觉是与这种人不同的。他要一种他不能得到的东西,又为一种贪婪所苦,又做不到把人胡涂随意任性的事。虽然到此玩,心上仍然是苦恼的。他又并不为谁难过,只是心上有点空虚地方,有点病,有点情欲上的忧郁。
他看到茶馆的桌,桌旁的香客游客,与桌上热气蒸腾的面。他看到大的红花浅边碗,叠在堂倌手中时,要跌下的情形,如小孩子想从母亲手中挣脱一样。他望到廊柱,上面有人用刀刻得有诗。又有小张标语贴在板上,与本店开张骏发的红纸贴在一起,他也注了一下意。他又看到对街屋顶有人在上面检瓦,还很快乐的吹着哨子,这人真像济颠一流有道行的人。
他望到一切,听到一切,只是不能想到一切。他想到的是……
他要走一走才对。这自觉,是所看到的一切促成决定的,送了钱,下了楼,他走进灵隐山门了。照相的人如强盗,包围了他,其生先生就在这些人中挑选那顶年幼的一个,要他引路到飞来峰顶上去照。他告那人要四寸六寸八寸各一张,他还想不出这些相将来给谁。照了相,付了定洋,灾难脱了,他走进了灵隐大殿,看到菩萨坐在上面不作声,身上傅金,使人不知道这主席究竟是木头作成还是泥巴作成。菩萨那么伟大,和尚们穿法衣诵经又那么虔敬,无怪乎磕头的人那么多了。因为磕头作揖的人太多,他走进去又赶忙退出来了,就望那大殿前王一亭所写的匾出神。
都会的一切,与其生先生无法融洽,来到这西湖谁知也仍然是一样的。
他茫然了,不知道是回去还是上去。再上去,就到韬光庙了,韬光他记到有两只黑狗,一个小池;池中有金莲,开黄花,花贴在水面如小盘子。听狗叫,看池中水,嗅香烟,都是很无意思的事。看人磕头也无意思。自己不做,单看人,全是无聊的。甚至于看别人太热心作一切事,自己反而闲起来受不住了。
这时,从灵隐旁门,进来四乘轿子了,轿中有人,在坪中下了轿,走过来了。是两个老夫妇同两个女子,女子穿花衣,时髦到使和尚注意,其生先生远远的见有了人来,心想这也无意思,不如走为妙。但存心要走,却无意中见到这女人的脸了。两个完全与衣服不相称的丑脸,反而把其生先生心变了方向,认为看看这些人行为是必需的事了,他即刻就跟这一家人走去,又进了大雄宝殿。
看这一家人向菩萨膜拜,看这一对衣服头发时髦非常样子却极不体面女子一切行动。和尚撞钟了,钟声洪大吓人,那女子还是走到钟边去摸出镜子来扑粉。其生先生心想,一个人不忘记自己年青,却不注意到自己的不体面,这倒是很快乐的人。男子中也总不缺少这一类人,因了自己的卖弄,使人疏忽了缺点,仍然不由得不倾心,像这样子的男女都是有福气的。
女子中的一个,胖到如一整块肥肉,袜带落下了,就大大方方的弯腰搂衣整顿袜带,丰满的圆形的腿露出上部的一截,且隐微露出大红色的短绸裤。其生先生从这里得到一个鄙视女人的机会,觉得不能跟到这女人再走了,也不能再把生活加上“女人”字样了,就回身走。
松树、石鼓,大石栏干,大雄宝殿的匾,红裤管与肥大的腿,都是西湖见到的,其生先生独想把那不艺术的腿在印象中除去,独这一件事纠缠到他,无法摆脱。他向回头路上走去时,凡见到一个女人,就想起人人都有这一双美丽的东西。再过十年他是仍然不会忘记他今天所见到的,一种不美观的,与粗率、笨重、意义相联系的大腿,把他所有对女人的梦完全破灭了。
他回到楼上了。他坐下,略喘着气,无目的地望湖,湖中船上人衣饰鲜明如神仙。且听到女人声音极娇的喊“慢点慢点,”刚才觉得不高明的,渐渐变成一种诱引其生先生向荒唐境中走去的东西了。一种不规矩的,合于天气而来的欲望,在心上闪了一下,其生先生忙喝了一杯冷开水,当窗坐下。春天真不是容易对付的天气!他望到湖水,想投身到湖中去,仿佛湖中泥与灵隐庙中所见,同样使自己憎嫌而又不断诱引他接近。
人的心情原是一种奇妙的东西。一个在事业上怎样了不得的人物,当他在实际生活上表现自己时,浅薄处并不与他人两样的?凡圣的分野并不在人事上面,所以这时的其生先生想做的事,几乎已近于一个车夫无聊时想做的事了。但他知道如何便可以把自己身体保养得好一点的道理,所以能放荡的还仍然只是一颗心,他望到湖水,想那种不雅致的事情。
他又想不如这时回上海去好一点,然而他是又并不把这思想认真下去的。望到无边的湖水,湖中如叶如鱼的白篷船,若这时有人邀他去划船,也就仿佛得救了。
仍然不忘记那有红裤的不美观的腿,同时略近于荒唐的,是其生先生从这里出发,有些思想已近于亵渎到主人了。主人是老了,脸上的颜色,皮肤的弹性,以及心情的活泼,都是一种残余的不足道的东西了,然而其生先生在想象中,主人的风度,应当是永远还年青动人的。只要是主人明白把必须的熟练的将与人在某一种情形下的技巧示人,其生先生仍然是从这方面可以得到惊心动魄的机会,做成瞠目结舌的结果的。在印象的对照下,主人的腿如羊脚,小巧精致,便在其生先生眼前晃,他……
悲哀,是无济于事的。烦恼也无益。一个人顶蠢处是用想象来摧残自己,但这蠢事又只有聪明人才能做的。
春天究竟是太长了,在入夜以前,其生先生又到了主人的身边了。比前一次不同的,是这时其生先生的意识上所犯的罪。他把同主人说的话更不关心了,就只注意主人的一身,这行为自己又时常自嘲,然又并不厌烦这自嘲口实的继续。言语、行为、思想,这三者他只用了那最后一种的勇敢。他所说的话全不是必须说的话,他坐在那里手脚也不方便挪动,就只在意识中亲近了这主人,有着顶无忌惮的举措。主人呢,毫无领会的坐在藤椅上吸水烟,谈到菜蔬、水果、博览会,同时还谈到进香的妇人,却只谈磕头;不谈到此外的事。
卑劣的遐想在其生先生心中渐失去了,但一种为难的、近于被人窒着气的苦难,是其生先生离开主人以前不会失去的。在火旁的不一定是放火的人,不过一个不忘怀火的人,站在柴堆旁边,虽不敢用火种去撩,他的心仍然是拘束到把火放后那种美丽辉煌的。人与人心的距离的缩短,并不是很难的事,假若他另外……
其生先生先是还能问主人这样那样,后来是答主人这样那样,最后却是沉默了。主人想不到其生先生此时的心的方向,主人并不失其为聪明,其生先生看不出主人心的方向,其生先生便近于所谓笨货了。一个男子少自知之明,在恋爱上并不会大失败,一个男子若缺少知人之明,那他一切事全完了。其生先生的沉默,便是他的错处。他知道自己的错,不到一会就又怪可怜的离开主人回到自己住处了,回到楼上他就抓自己的发,除抓发以外他的手没有一点用处。
心上的压迫,是只有回上海一个办法可以解除,他决定明早就走,以为走了自然会好,至少不会有什么危险发生。当真是正像担心这有危险,其生先生终于把计划决定了。他到了夜里,就去同主人说,并道谢意。因为已决定了回上海,胆又忽然大点了。
“为什么?”
“不想住了,并不为什么。”
“其生先生大约是忙到……”
他就笑,表示这个话的否认。主人也笑了,是笑年青人都免不了此,否认也不行的。他见到主人的情形,就想顶好是即刻离开此地,不然说不定自己会把事情弄糟。在一个什么都懂的主人面前,他的勇敢也是无用处,他的懦弱则更只给人匿笑的方便,他应当走了。
主人又说话,她问其生先生,能不能再住一两天,后天同她搭晚车一起回去。
“老太太在此也不能久住么?”
“无意思,我是也不想久住的。”
“如果这边过两天就回申,那我……”
其生先生的意思,就是“如果你回上海,我倒不妨再住几天,”不过这话说不出口,主人却以为其生先生答应做伴了,现出极欢喜的神气,说一同走是顶好了,因为在车上可以谈点话,不然六点钟的夜快车是很难支持的。她就料不到六点钟的夜车,在做伴的其生先生,也就正是一件不容易应付的事。
同车回去的话,虽不答应也作为答应了,其生先生又只好另外计较自己的环境,等待两天再说了,他就在一个最近上海发生的新闻上把谈话维持到见面的时间,主人则无时不是那么热情的了解的与对方周旋,使对方得到极会心的自由的感想。
他们一谈又是一点钟,在这一点钟内其生先生又变成另一个人了。他不再想到要即刻离去这里,且奇怪自己忙于离开这里为无理由了。如是主人还挽留他多住五天,他似乎也当然答应了。日光下与灯光下的其生先生完全是两个人,若说日光下的其生先生是神经衰弱,那这时在灯光下的他却是……不,他这时是没有病的,身心稳定,泰然坦然,如吃过药,药已对了症。为自己的乐观其生先生把日里的痴处呆处,全放手了。
又过了一天。晚上的其生先生,独身男子的放肆处,免不了也任了点性,做过一回。但起身来时人是有精神的。一起来就到栏干边去看湖,湖中还无船来往。洗过脸,不到一会他又走到小主人昨天打拳处去了,仍然是昨天情形,主人似乎已起来了很久,两个小主人却坐在母亲旁边,正在说什么话。其生先生过去时心里有少许不自在。
“其生先生那么早。”
“不早了。”
“还不到七点。”
“是的,这地方比上海是早天亮一点,早上雀鸟又多,想睡也办不到。”
“住上海许多人是不知道有上午的,只你们上衙门办公稍微不同。……是九点还是八点应当到办公室?”
“九点稍过一点儿。多数八点半就去,在车上消磨了半个钟头。”
“住衙门是不方便了。”
“不能住。”
“其生先生是一个人租房还是同朋友住在一处?”
“因为欢喜清静,是一个人赁了两间房子的,在楼上,楼下主人是一个俄国老太太,倒方便。”
“上海住处是顶麻烦的,听说许多地方像你们独身人去租,还不肯租给你们住!”
“规矩是这样的,请人习气也坏。”
“是法租界?”
“是法界金神父路北。”
“那去我们住的地方很近。”
其生先生不说什么了,把话支开,问富生兄弟在什么学校念书。繁生说:“在浙江公立中学。”
“功课有趣味没有。”
“先生有神经病,那个教英文的。”
“嗨,”那做母亲的说,“繁生你小孩子知道什么是神经病。”
“许多人全是这样说!”
富生说:“先生听到人说他有神经病,也不生气的。”
“不骂学生吗?”
“他只同我们说笑话,说做人应当如何做,大家都不懂。”
“慢慢的你们就会懂了,这时你们年纪小。”
繁生富生兄弟就不说话了,缠到母亲身上去,望其生先生笑。在这两个年青人心中,大约又疑心其生先生也是有点病的人了。至于其生先生,就正想到若是自己的思想公开出来,不必是小孩子,许多大人也会以为是病。他这时同时有一点恍惚的暖昧的感觉,就是主人也像将一种愿欲压在行为下面,为了身分、年龄、地位种种原故,这人才变成如此母性如此老成持重,只要什么机会把这虚伪的不自然的表皮揭去,立刻就会变成一个风情飘逸的妇人,极热情极放纵的做着一个妇人所能做的事了。
柴火是要有人用火种去引才能发热发光的。其生先生想,主人即或再过十年,仍然还是可以燃烧的一把柴。他又预备找寻那发火种子了。他各处望,全然无助,望到的只是青天,日头,远处的船与近处的花。他不安宁的走到一株辛夷花边去,用手抚为露水所湿的树干,复用手捏那较低较小的枝。血似乎流到树干上去了,望到辛夷紫色的花瓣,如望到许多人傅有胭脂的脸。他的为难处是无法子使自己平静,他的举措只增加他自己的罪孽。一种平凡的、庸碌的、欲儿戏也不能儿戏的拘束,他不能说出一句聪明的话或做出一件使自己满意的事。英雄的勇敢取舍,许多朋友的故事如在眼前,他只有羡慕这些人比自己能干,却不能照他所知道的去学。
他又想,若是机会许可,将把这个人杀了,倒是一种可以安慰自己这受难的心的行为。他并不想到为什么要杀了这人,也不想一个人死了究竟于自己有多少好处。他仿佛因此就悟到两种阶级的人相互仇视或轻视的理由了,他这时也就像很有理由对这主人生出一种不敬的切齿的愤怒。以愤怒为因,他得的果是即刻走去为好。
意念的错综,凡是更怪的事情也会想到的,还不止杀人而已。到底手边缺少一把刀,其生先生仍然当真又离开主人了。
重复回到楼上,重复是昨天空虚心情,昨晚上已认为蠢处的,今天虽知道是与自己不相宜,还是仍然做过了。全部计划都沉在一个简单的事情里,又像极琐碎的无头绪的永远看不出他自己应当如何来应付这时间与空间。压在他身上的,是道德与身分的重负,而不驯服的从生理出发的力,又不断的生长不息。
他听到鸟叫,一只画眉之类,在楼前大柳下,自由的歌唱,无拘束的跳掷,他就恨这鸟。无端的爱嗔,他自己在用石把鸟打走以后,又觉得很好笑,无气力地坐下了。
天上有白云像薄罗,缓缓的飞,为了这无碍的云,其生先生打着自己的头。他应当像云无所牵挂,然而他的羁绊,几乎全是他自己缚上,又非常明白。他不能像云,便变成对云的嫉妒了,觉得云也如鸟讨厌。
一成不变又瞬息万变的其生先生又过了一天。
他当真伴送这大小主人返到上海了。
过了半月,成天在办公室桌边的其生先生,为一些表格,一些数字,把头脑弄轻爽了,想起自己是只宜于办公不宜于作别的事情时,只稍稍有点不安,却笑着回溯着使他人不懂的某一种心境。
春天还不曾完全消失。
四月,于上海。
道德与知慧
冬天的早晨,许多人还皆在梦里,肆无所忌的占有一切掠夺一切,满足他们日里无从满足的贪欲,那时节武昌城里各个人家的屋脊上全是白烟。黑黑的瓦,疏密不等,图案画一样,极不规矩的显出各种长方或正方的平面,从那些人家院落天井缺口处,从较低墙垣的那一面,还矗起了树木的枝桠,这些树枝在烟里雾里,便俨然如一个人,窥探天气似的伏在那里不动。
这种好天气的来临,蹲据在屋瓦角隙的雀儿,仿佛皆能知道。大好天气的早晨,照例总特别寒冷,赶路的,送货物的,抬棺木出殡的,点缀到每一条寂寞的街。这些人口鼻喷出白烟。凡是肩上不空闲的,低低喘着唱着在街心走去。走空路的,则莫不缩着肩儿,抵拒着寒冷,挨到墙边趔趄的走着,各人皆有一种不同的调子。
这时武昌城中心卖马厂的大荒坪里,有二十多条野狗,又饿又冷,无事可作,正在那里互相追逐扑咬。本来狗这种东西,从乡下一到了城里,多半就和气异常,再不随便向人咬吠了,但是这个时节,这些东西脾气也非常坏了。这些无家可归的流氓,找不到一个相当的主人,失去了用谄媚来换豢养的机会,就在那无人处作战,用战争娱乐到自己,兴奋到自己。这战争,继续了许久,却没有一个闲人注意到这件事。但是恰恰那个当儿,在街东,一个小饭馆里打杂的油脸脏身小鬼,晚上做了希奇的梦,老早从脏被窝里爬起来,站在荒坪的一角,扯脱了裤头,哗啦哗啦的洒着热尿,藏书网把尿洒完时,一眼看到了那些狗,使他发了气,蹲身拾起了一个石头,奋力向狗身上掷去。这些狗望望对方,见到是那么一个不上眼的脏小子,就汪汪的吠着,于是这小子第二次又拾起了一个较大石头,抛到狗群里去。但当他记起了自己这一天要做的许多事情,以及落在本身上的许多灾难时,便觉得有点无聊,有点寂寞,也没有兴致再去向野狗挑战了。这小子,不久就仍然走回馆子下铺板门去了。
在街南,一个陈旧的有壮观的门楼的私人某家祠堂里,大戏台的前面,有一名年青的兵士,穿了长大不甚称身的灰色棉布军服,拿了喇叭吹号。第一次吹了天明号,第二次吹起床点名号,第三次吹下操号。当三次号音吹完后,于是就有一连年青兵士,排队到荒坪里去,把野狗所占据的地方成为操场,由连长领头,团团的操起跑步来了。这一连穿灰色衣服的人,也如其他别的地方的兵士一样,每天早早的起来,没有什么可作的事情,就只有跑跑圈子。跑了一阵后,又分成小排,随了每个连副的意思,做一切兵士成天做过的事情。跑步,慢步,向左,向右,卧下,跪下,每一个口令都有一种形式,这类不同的也还是简单的形式,就支配了这些人的兴味和希望。他们都明白他们自己是兵士,每一个人在他的领章上,袖章上,以及其余小小地方,皆不忘记自己的身分。还有他们心上也永远不会忘记这个。时问久了一点。新兵渐成为老兵,从那长年吃糙米饭的口里,喊出强而有力的声音,这个声音,单纯而略显得呆笨,从荒坪里散播出去时,另外一些地方,就有人觉得这是一种愚蠢的呼喊,因此发了怒,因此生着气。原因乃是他们是兵士,另外的他们却是“教授”!
这里另外要说bbr>..到的,就是在卖马厂附近,因为地方接近湖北大学,来往方便,有一些用口舌叫卖知识传播文化的上等阶级人物赁屋居住。这些教授们,从大都会来到这有名无实的破烂萧条地方,耳目所接触,总是一些不愉快的现象,地方又肮脏,房屋又卑小,人又狡猾,天气又坏,因此平时修养得极好的,一到这儿来住了一些时问,一提到这地方任何事物,总不缺少牢骚,脾气呢,可以说是完全变坏了。他们并没有忘记到这地方来教书,可以多拿一些钱,吃一点好东西,享享清闲的福,但别的不如意事却常常使他们不能忍耐。一个适宜于培养军人的地方,排长连长,司令,指挥,这些人物以类聚,住来非常相宜,当然就不容易合得教授们的脾味了。
这个地方,这样早上,住在卖马厂街西一栋房子里小楼上的一处人家,平台正对着荒坪,因为坪里愚蠢的人所作愚蠢的呼喊,就惊醒了一个人的睡眠,从卧室里忽然起了一种很有威势的吼声:
“杨妈,妈妈——我的妈,你为什么又忘记关门了?”
这家人家的娘姨,照一切作仆人的规矩,老清早就起来了,一起来便在平台上打扫落叶,把门开后,忘记掩上,所以兵士们的整齐划一的喊声,惊吵了这个尊贵人的好梦。
听到老爷的吼声,娘姨轻轻的把门关好,里面老爷就又同庄周化作一双小小白色胡蝶,飞到一个辽远的境界里去了。主人已安安静静睡着了,娘姨还在平台上打扫,收拾搁在栏干上的冻豆腐,为了老爷的古怪称呼,心中有点不平。她想,“四块钱一个月的娘姨,那里配做您老爷的妈?老太太在家乡吃燕窝鱼翅当点心,穿狐皮袄子同绸缎,成天坐在火箱上同猫儿一个样子,什么事也不必作,安安稳稳的打盹,我哪里有这种好福气?”
这女子是一个中年妇人,自己儿子就是一个兵,关于兵的事情比老爷懂得多许多,见到老爷那么不欢喜兵士,口上不说,心中却总有一点儿反感。老爷这样讨厌那些当兵的人,成天骂着,这娘姨,白天里无事,就搬了小凳子,坐到这平台上晒太阳取暖,衲衲鞋底,吃一点锅巴,一面望到太阳下年青兵士同年青军官,就得到一种恰恰与老爷性格相反的兴趣。她在年青兵士生活方面,揣测得出自己儿子的生活,又在年青军官身上,常常做着那种不妨碍别人事业的好梦。她不打量自己儿子像老爷,胁下挟了黑皮包,撑了拐棍上学堂,七天中又休息一天,月终就拿薪水,把支票取来到上海银行去兑现。她懂得到这些好处,可是她不希望。她只愿意看到自己儿子也穿了体面黄呢军服,佩发光的刀,站立时如一管笔,走动时如一匹马,又尊贵又威武在大坪里发号施令。这种体面样子,便可以给她非凡的光荣,永远的幸福。她的儿子现在离她很远,远到不知道有多少里路,在一个队伍里名列班长,来信说慢慢的会升上去,每回都这样说,却并不升,但她相信过一些日子,一定可以升上去。
因为自己有一个儿子在军中,这妇人,每逢上街买菜,遇及年青兵士,在其他老妇人身边,翘了一只脚倚着不动,等候缝补袜底,见到这种情形时,他总愿意停顿一下,讪讪的走拢兵士身边去。
笑眯眯的同兵士说几句话。她把一些关于兵士生活的问题来同这些年青人讨论,问长问短,从那些最平常的回答上,仿佛就可以得到一些东西。她因为自己儿子在十七师,就不会忘记问这兵士属于第几师。她因为自己儿子来信说,军队中常常欠饷,就一定要问这兵士每月有多少进项。
那些对话是照例这样起始的:
“副爷,我好像认识你。你不是十七师的吗?”自然她并不当真认识他,因为武昌兵士那么多,他们自己师长就不会认识兵士。
可是这兵士也是有一个母亲的人,见到这妇人那么和气,也很愿意说一些话,兵士将说,“我是XX师”。因为十七师这一个部队,驻扎到江西,已经有许多日子了,若是这兵士也知道这回事,还得说,“他们驻江西,不会回来的。”
明白了这兵士不是十七师兵士,仍然用着“我认识你”的神气,便问到营长,军需,师爷,到后,一切凡是她所知道的名称,她都得问到,便谈到发饷了。她以为兵士都应当寄钱回去的。
“你寄饷项给你妈,每月都寄去吗?”
“不能常常寄。”
“那么你钱用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这里,遇到一个诚实一点的兵士,他得说诚实话,就是说,一个兵士除了伙食就得不到什么钱。或者得了点钱,不是赌博输去也是用到别的吃喝上去。这妇人听到这些话,她照例要忘掉忌讳,用一个做母亲的身分,加一点点责备于面前的一个人。她将为一切留在家中的母亲有所申诉,因为她自己是一个兵士的母亲。她总有点气愤的样子说:
“你们年青人忘记了母亲是不应当的。”
可是,她把话一说过,便从兵士身上记起别的事情来了。从兵士不大整齐而且单薄的服装上,敝旧了的鞋袜上,以及其他情形上,她发生了怜悯,觉得做兵士也不容易了。
“你不冷吗?不吃亏吗?不挨打吗?你妈寄衣服和鞋子吗?……”
她什么都想问,什么都想说,因为在任何兵士面前,都想得到自己的儿子情形。她到后,看到那兵士扬扬长长走了,一个人站在街头,似乎就想哭一阵,但另外一种感情,又使她在那个时候觉得很快乐。
同她说话的虽不是自己儿子,却是一个兵士!因为常常看到有兵士在街上就老妇人缝补鞋袜,她知道自己儿子在军队里为了跑路原因,鞋袜也一定像这样子,所以一个冬天来,便常常坐在太阳下为儿子做鞋。把鞋底做好,安置了青布面帮儿,便花了钱托人带去。究竟这鞋子是不是能够到儿子脚上去,这妇人却不甚注意的。
这妇人,从街上见到兵士,谈过话,回到家中时,匆匆忙忙的洗菜作饭,到了蛇山上的午炮訇的一声响,一会儿,大门前电铃叮叮的发声,从那种重重的派头上,明白这是老爷回家吃饭的时节了,就赶忙走去开门。到后一切菜饭由这妇人布置到堂屋桌上,老爷太太少爷依次入席,她就站在旁边为一家人侍候添饭。在吃饭桌旁,老爷还不愿意把他责骂军人的权利放弃,照那情形看来,竟像是知道自己家里娘姨有一个儿子是兵,所以他故意骂给娘姨听听的。听到许多希奇古怪的责备,以及许多不近人情的诅咒,娘姨照例不能分辩什么话。她想说“老爷您说得不对,”又想说“老爷您造谣言,”又想说“老爷您不应当那么骂他们,”可是因为他记到老爷在另外一个时节,为了游艺会大家玩耍的事,学校里不让兵士玩,被兵士把事务主任捉去老爷也被捉去的故事,她懂到老爷的牢骚有根,就不说什么了。
裁兵问题,教育普及问题,国学救国问题,以及其他许多问题,都是这一家主子常常同太太少爷娘姨演说的问题,老爷原有老爷自己的心事,所以老爷一上学校去时,这问题,便从公馆移到教员休息室里去了。
老爷一肚子古怪,听说到学校爬到一个高台子上去,为年青人说那些天上地下的事情,说一年也说不完,家中娘姨当然没有了解老爷的资格。娘姨见老爷走了,送出去,小心的关上腰门,脸上露出微微的笑容。她想起老爷那 4e9b." >些脾气,记到老爷说的话,……一个仗火,死人十万八千。一声炮,毁去一幢房子,一刀削了一个头颅,老爷从报上看来这些消息,她不必看报,也可以完全知道。死十万八千算什么事,湖北江西有一百万或更多的人,天下房子很多,千百个大炮也不会把房子掀完。什么事情都是命,命里有什么,总逃不了,命里无名,也不必害怕。这意思是为什么?都是这妇人不相信自己儿子会忽然死去的理由,同时也就觉得老爷心好脾气坏不什么要紧!
这个人家老爷同娘姨,在某一点上,恰恰立在相反的神气下头,可是太太同小姐少爷呢,他们都不知道自己应当站在那一边好。听说武昌省戒严了,学校的薪水就不能按时发下,他们见到老爷生气,也似乎不大高兴,可是每天坐在家中无事可作,觉得无聊,同娘姨到平台上去,看坪里兵士的学操时,一看也常常是看个半天。年青军官骑了小小白马在坪里驰骤,那种动人的风度,曾使教授太太十分歆羡,心里间或胡乱打算过,以为将来有这样一个女婿,倒并不是很坏的事情。
在湖北大学什么院的教员休息室里,下课钟敲过一会儿后,教授们满身是灰,如从一个战场上退回一样。这些人很快的逃来,就把身体嵌到休息室的柔软大椅里面去,身体发福痴重一点的人,便听到轧轧的声音,接着是一个高个儿听差,扭来一把手巾抹脸,这些人便同在黑板上抹灰一样擦着眉毛和耳朵。室中新生了一个火炉,煤虽然每天领得很少,到了下半天就有点不够,使满室觉得凄凉,但一个上半天,照例这个炉子里,却有烟煤在里面发哮,室中充满了春意。日子已经是二十七,过三天照规矩学校便应当发薪水了,每星期教六个钟头工课领取月薪三百元上下的教授们,下课后无事可作,围到暖烘烘的火炉,喝着一杯清茶,自然有话谈谈。于是谈到薪水,谈到本校会计股,谈到本省财政局,谈到本国财政部,间或还会谈到银钱同舅子的关系,从这里便引起了各样问题,“雄辩”与“哈哈”,把休息室变成热闹地方了。听差照例也可以站在旁边一面用铁通条去搅动炉火,一面细细听着这些有知慧的人充满了知慧的议论,直到提及关于女人那些事时,才有点不好意思不得不走出这个房子。
这些体面人,照例都有他们个人的哲学,用自己一种书生的观念,为一切事胡乱加以注解。学校方面工课既不多,学生又很能原谅这些有名气的人,正像随便给一点知识大家就已经都很满意了,这些人每天事情既那么少又那么容易对付,回家去同太太谈“国事,”太太却常常问到“薪水”,有些人还没有太太,有些人还不好意思接小脚太太出来,因此这一群人,下课了也不即走,留在这休息室里取暖,吸烟,谈闲天,实为一种排遣长日解除郁积的最好事情。大家从一个小事情上驰骋感想,发抒意见,大家复能在一句趣语上,一致微笑或大笑,本应害伤食病的人,因此也都心广体胖了。
这些人大致都是从美国或英国,从南京新都或北京旧都,分头聘来的,还有些是做过大官退了位同当局还有来往的,有些名气又很大,社会知名,别处聘请也不会去,因此即或长不上课,学生也不好意思再想挑剔。这些人见过了中外文化与文明所成就的“秩序”与“美”,经过许多世界,读过许多书,非常有名气而且非常有学问,来到这长江中部千年以来传说中的名城,住到小小的房子里,每日饮料全得喝水塘中的浊水,出到街上去,所遇到的全是愚蠢邋遢的脸子,街头上转弯抹角处,任何时节总可以见到一个行路人正在扯脱裤子预备洒尿,铺子里打死了一只老鼠,即刻便用铁铗夹起抛到街上来,……还有兵,多到使你不能想象他的数目,脏到你总以为是乞丐打量扔给他一个钱,却又因为那种神气使你见了有点吓怕,见了他就想走开,为了这些现象,有许多人觉得这才真是中国人的中国,于是习惯到里面去,另外又有些人,才开始明白内地的中国人民,如何在—种腐烂颓败发霉发臭的情形下存在,十分悲观了。但这些人虽一致觉得这内地的“古典”生活,不是自己所熟习的生活,然而全是一些读书人,各知道一样专门学问,读过许多专门的书籍,能够告给学生以伟人的历史,古怪的思想,十年的政治,百年的法典,千年的文学,万年的天地,除了这些却什么也不能有一分儿。有些知道自己是应当做官的,都在那里十分耐烦的等候政治的推迁。有些爱钱的,便知道把所得的薪水,好好处置到一种生利息的事情上去。其中还有一些“书生”,很爱体面,又很不懂事情,从中国或从外国书里,培养出一种古怪的人格,国事的混乱,民族的堕落,都觉得那是使他极其难受的事。百姓的事,中国的事,扰乱到这个人的心,使他常常愤怒。对于执政那一面,任何时节他都俨然有一种切齿的关系存在。他没有什么固定信仰,却认为一切现象不好,不美观,皆由于政府的无力整饬与有意放弃。他真心的不高兴那些有权力的人,以及帮助作恶的人,时时像在同那种恶势力冲突,可是他却又并不放下他那一分因社会畸形发达自己所得的好处。他有感觉,也仅仅有那种感觉,坏了他的脾气,既不能把社会变好,自己也不能变好。在另外一种情形下,则这种人因为有点不平,有点反叛的种子,酝酿在心里,能够写诗做文章。另外有一种书生,虽是书生却已渐渐的成为教书匠了的,懒惰的,有中国名士风味的,便很容易发生了一种琐碎趣味,常常在一些极小事情上,纠纷百端,无从解决。这种人又欢喜在同事方面,作一种冗长而无兴味的讨论,用一些大报小报作根据,把“大人物”“新鲜事情”,两样东西连结在一处,互相辗转的来传述一种谣言。谣言中常常不能不有一个知名女人在内,他们从这情形中,便得到一种乐趣。他们这样也就算是与不满意的一切现象作战,嘲笑一切,辱骂一切,诅咒一切……这是不错的,还是一个长久的战争!口舌的武器,原不至于敝旧,同时这休息室里,同事又那么多,这类人倒是无聊的集团里一种中坚人物,缺少了他们,是使大家更觉得生活无味的!
就是最后这一类人,他们也仍然是不高兴这个环境现象的。那个家有平台,遇到一生气时就喊佣人作妈,最不欢喜见兵的大人,有很多地方仿佛便是这种人。
我们应当顾及前面一件事情了,就是到了九点钟,那个教授已经睡够了,爬起床后,娘姨便把脸盆送到床边,搁在一个小几上,其时蛇山上正有一队号兵吹奏喇叭,声音向武昌城各处散去,幽幽凉凉,很有一点塞外胡笳的意思。本地人这个月来看到不知过了多少军队,许多人家的长工同做小生意的人,皆被拉去当伙夫去了,这个喇叭正像有点得意的压着一个武昌地方的人。
“汉生,这是一群强盗的奴隶。”他听到喇叭声音,非常刺耳,把这个奇怪的话加在那一队吹喇叭的军人头上去,却向榻边一个四岁不足的儿子,表明他对军人瞧不上眼的态度。这儿子不大明白爸爸的意思,却得出一个要求,要爸爸为他买一支枪,一把刀。他告给爸爸需要这个的理由,说是“要做统领,”这做统领的志气,却是听到有喇叭声音而起的。
教授有点诧异这不稳当思想的来源了。就问儿子:
“谁告给你的?”
“我自己要!”
“你要那个作什么?”
“我欢喜那个。”
“不许说欢喜。那全是强盗要的东西!”
“我要做都督!”
“杀了你!”
“杀了我也要。”
“嗨——”这教授吼了一声,睁目望到汉生不语,母亲在窗下知道房中事情了,就在外边喊叫儿子。
“汉生,你来,你来,看天上落雪了,好大的雪呀!”
想做都督的儿子出去以后,教授一面抹脸一面说:
“娘姨,..我告你不知道多少次了,不许少爷上平台去看那些告化子强盗,你不听我的话,我要开销你。”
“老爷,莫有这件事。”
“怎么莫有,他要做都督!不是看到那些东西,他什么也不知道!”
“他有志气!”
“什么志气,做都督,做师长,……”
外面太太又忙喊着娘姨娘姨,快拿少爷的小椅子来,这娘姨,便笑笑的跑到外边去了。
外面并没有落什么雪,很好的天气,挂在蓝底儿天上的日头,照到人背上作古怪的温暖,主仆皆站在院子里晒太阳,看屋角上一群鸽子摆阵势飞。两人还在那里计算腊八豆的气候,计算腌肉用盐的分量。计算干青菜同泡菜落坛开坛的日子。全与老爷的事情无什么关系。一家人除了教授独当一面,其余的人是同心合意站在男主人相反一面的。这事教授似乎也很明白了的,因为每到小孩同佣人挨骂时,太太总把两人叫开,省得把时间拖长,老爷生气。
到后教授便在房中看报,看到一些各处打仗的新闻,仿佛有了报仇的机会,就拿了报走到外边大院子来。
“XX死了一万人,X师长也被捉去了,这些无用处的东西!”
“怎么啦?”因为娘姨听到那个师长的姓同自己儿子师长是一个字,关心到这件事了。“死一万人,主席也被捉去吗?”
教授看到娘姨那种慌张惊愕样子,很觉有趣味,便把报上没有登载的消息,也用自己意见代为证实,就说所有掳去的人马,都被用机关枪打死,一个伙夫也不留下。他还想说这些人本来皆应当用火烧死……话未说及,忽然听到门外街头有许多人呐喊声音,且听到远远的敲钟声音。城里不知道什么地方已经失火了,街上乱糟糟的有许多人奔跑,虽然是大白天,还不知仅仅是失火还有别的事情发生。这一家人不到一会儿就都跑到屋后平台上去了。只见到一股青烟在城东角上飏起,且隐隐约约听到一种哮吼拉杂声音,似乎去这里并不很远,娘姨忙攀到栏干上去瞧望,问隔壁蹲在屋上瞧看的人,是什么地方走水,才知道还离这里有两三条街。
这时节,在祠堂里驻扎的军队,刚下操散队不久,忽然又临时集合,长官吹着哨子,喊叫赶快站队,不久就派出了一小队人到失火那边警戒去了。
教授一家人还是站在平台上望火,且看到许多闲人在下面大坪里奔窜,样子十分忙乱。又见到同街坊胆小人家有人抬锅罐放到坪中空处的事情。又看到人打着铜锣报告火的方向,且胡胡的嚷着另外一种话语,大约不外乎救火人每挑一担塘水所得报酬的数目那种事情。
教授游目四瞩看了一会儿,觉得众生芸芸,扰攘无已,很是无聊。便说:
“汉生同姆妈进去,不要站在这里吹风。”自己说着已先走下楼去了,接着不久,这一家人就团团的坐在一个方桌边吃早饭了。
吃过饭,娘姨把碗盏收拾到厨房去,听到后门外扰嚷不止,见着两个兵士用门板抬了一个救火受伤的兵士过去,后面跟了一大群人,又见着一个兵士扶了一个救火受伤的警察过去,跟着看的又是一大群人。这娘姨,也就着忙跟到后面走去,想看看前面那个究竟死了没有。随了街上闲人挤到祠堂前面时,受伤的人已抬进祠堂去了,所有闲人皆不许通过,正在那儿担着心,忽然又看到一个兵士从祠堂里匆匆促促的奔跑出来,口中只说“找一只雄鸡”,“找一只雄鸡”。她在人群中伸手一把就拉着了那个兵士,红着脸急促的说,“副爷,你跟我来,我有一只鸡,我有一只鸡……”她把留养在主人家里一只公鸡交给了那个不相识的兵士后,又跟到兵士跑回来,站到祠堂外边,听候里面的消息,站了老半天,才回家去。
可是把饭吃完的教授,不到半点钟,就从从容容坐在大学校的教员休息室里火炉边大沙发上了。一室里五六个没有上课的先生们,都用东城失火的事作为题材,谈到一切关于失火的故事。其中一个最善于逢迎凑趣的同事,谈到某时在某地方看到一个妇人从睡梦里被火惊起的情形,因慌乱了一点,如何忘记了自己是女人,他把这个莫须有的故事,用了许多很雅致的名词描画着,大家皆用着温和微笑的脸儿,细心领会到这故事的变化,末了多人皆仿佛若有所得,便互相交换到烟卷,互相很矜持的笑着,表明这笑话虽有趣味,却并不能把大家的身分失去,不如另外一时另外一个人笑话来得更好,因为这个故事是这个无耻的人说出,他们是明白这个人的不好的。
失火的事谈过后,他们便开始谈这个冬天来各人自己家中的事情,从厨子起头,一直谈下去,直到山上的大钟催促上堂时才止。因为学校里有这种规矩,所以到第二天学校中,便知道X教授家中有个愚蠢娘姨,把自己积钱养大的一只雄鸡送人的故事了。
廿年四月廿七完成
战争到某市以后
雷霆震动人的身体,战争震动人的灵魂;当战争在南方某都市,开始发生,用暴风猛火迅速到出人意外的情形扩张下去,如一只有力的手,撼动到国内一切平常良好市民纯洁的灵魂时节,在北京方面,南京方面,上海方面,……及其他方面,还有多少神经衰弱,放荡懒惰,不知羞耻的年青男女,各为了美国输入的XX淫荡音乐,每日互相拥抱到成一团跳舞。绅士们,当局者们,则更其无聊,莫不盼望到另一国家来用强力出面干涉,拯救国家所处的困难。
沿长江中部某某市,从电讯上,把某一方面,钢铁奔窜的声音,呼喊杀戮的声音,连同大火毁灭一切的光景,以一种无律,无韵,毫无秩序的记载,排印成为无数号外,到市街上各处去散播时,XX市新大街的市民们,皆各在街头,莫不怀了焦躁,惶恐,同一点儿意外徼悻的心情,盼望到某种意外消息。战事既不可免避,政府应当如何想出办法,支持到某种局面,再一面作各种交涉,市民们是愿意从每天号外上看到点这一类消息的。号外印出后,一个人站在街心大声嚷着,各人竞争上前攫了那一方消息,送到鼻子下去。稍过一会,这些人便一面互相用呆板失望的眼睛望望,一面在口上一同咒骂着目前管理国家人物的无用,咒骂着二十年来一页历史上这个民族当家人的卖国该死,各个向四散走开。
这些良好的市民,虽各自向街旁走去,不管生熟,仍多聚在一处,用一种极关切的神气,互相坦白的说到一切。一个民族长久被压迫后而富有的幻想性格,占据到XX市民的全体,于是这些人便谈到军事上无希望的希望,外交上无奇迹的奇迹,而大部分,他们是明白政府不足信托,却仍然把希望安顿到现在这一个政府上的。
可是XX的秘密卖国条件,被外人报纸提到后,XX市上的空气不同了一点。街头上有用粗糙撒野的话语,骂到当局卖国媚外的。有谈到另一件事情,却仍归结到这战争,将因为政府的无能,成为一种无意思牺牲的。这是XX市的市民,一群有热忱无训练缺少领导的市民!
然而到某一天,却有人爬到西大街那个换钱摊上,高高站起大声演说的事发生了。市民的一群,从各方聚集到那边去,各把失神憔悴激动带血的眼睛,望到那个身穿灰色长衣不知名的年青人,演说一切事情。那个人报告到一切从另一方面听来的真相,大家才知道前方是那么急切需要物资同实力的救援,这一面却只见到当局对国联信赖的声明以及外交胜利的谈话。政府一面忙于迁都,一面却尽暗示市民,要一百个镇静,除了镇静以外,什么也没有布置。那演说者说过了一阵,再说下去,便轮到一个结论了。那汉子说:
“……我们当家的在干什么呢?”
大家互相望望,各在心中打量着“谁知道呢?也正忙着吧?”
那时一个机关中小办事员模样的年青人,一张黄黄的脸,正对到演说者注意。他是傍近桌边站定的,听到演说的问到那句话,记起了身边一点东西,诡诈的望了四周一下,把从X方面得来的一张报纸从怀中掏出,结结巴巴念了一阵,声音太低,谁也听不清楚所说的话,因此把那一张纸又递给了站在高处的一个。
一会儿大家从那个朗朗的诵读里,就听明白了一个外人电讯社,似嘲似讽所记载,用《中枢与各主要都市之持重与镇静》为题,下面所载的一篇文章。那文章便详详细细说明到本国当家的种种无益的计划,可笑的希望,连同一些负责人一再声明的“我不开衅,全部有国联主持”的论调,政府的面目,便以一种卑鄙的神气,活活泼泼显现于市民面前。
有人说话了。
“希望政府为我们出兵,我们自己出钱,为一点正义而支持下去!”
另一个人说:“问谁要正义?问谁要兵呢?一个错误的打算,向XX请救援的兵!”
有人提到用物质救援的。另外还有人对于政府的不满,把话更放肆的说下去的。
一点在平时没有的混乱,同失去节制的咆哮,使XX市大街显然酝酿了一种不稳当的空气;街头业已被人填满,人力车皆不能通过,须绕道走去了。
警察过来了。不知如何,群众的愤怒,在这治安维持者身上,生了反感,警察被殴了。
一面把警察撵走,一面大家还是在那里商量对战区救济事情。过了不久一会,西街西头重新发现了一大队警察,全副的武装,取了冲锋姿势,跑步向这边人丛中走来。于是市民们胆小一点的,各怀了木棍落在头上时极无趣味的预感,离开了演说的人,向大街四散走去。
那站在桌子上的一位,见到这情形了,大声的说:
“我的兄弟,我的同志,不要怕,不要走,这是我们自己的事,我们自己来商量!我们应当把办法讨论出来,警察同志不会干涉的!”
少数的市民为这个话强硬了一点,各站在那人身旁不动,多数的人听到这个话也安稳了一点,也各站定在原来一处不动了。可是冲锋的黑色一群,即刻之间已来了。一种意外的袭击,各处在沉默中开始发生了殴击。怯弱一点的市民,各带了惊惶无措小兽物的样子,向四处跑去,强干一点的一面分辩着一面闪避那种突如其来的攻击。有小孩子在践踏中大哭的声音,有从各种口里含混的辱骂呼吁声音,一种不可想象的混乱,继续了很久。在混乱中,先前在换钱摊上说话,为市民出主张的那个人,被捉下去后,无数手脚向身边伸去,带骂带吼,满脸浴着红血被人向西拥走了。另外还有类似商人类似中学生的一批年青一点的人,头发扯得稀乱,衣服也失去了原来样子,鼻部打破.了的皆把脸浴了血,也是吼着嚷着,被人向西拥走了。一时忽然清净了,人虽然仍那么多,可是把一群市民捉走后一切全沉默了。
可是一会儿,在另外一个铺柜上有人站起说话了。
“这样无理由糟蹋市民,那是不行的!大家都见到这种事,这是野兽的行为。我们应当向政府去算账,我们应当大家去质问这个主使野兽的人!”
平时十分胆小,此时却十分愤怒的市民,团结成人数可观的一群,加上无数跟在较后的市民,不到一会就跟到保安大队来时那条大街走去了。
因此一来,一点钟后,XX市公安局门前,重新提了一些人,重新发生了一次武力对徒手平民无耻的殴打,重新在那里产生了一场混乱。XX市到了下午临时宣布戒了严。可是一到晚上,政府明白事情扩大将发生其他影响,被捉的市民全开释出来了。
但事实上有七个却没有释放。
到第二天XX市民自动罢了市。那么讲和显然已不行了,不取保的开释已不成为恩惠了。XX市民的意见,昨天的事,谁也无罪,谁也不应当被殴被捕。一群毫无过失的市民,见到政府的冷淡,大家来在街头商量一些公民有权利可过问的事,同时也正是商量些公民应尽的义务。需要一种讨论来确定,这讨论妨碍到什么治安? 4e00." >一个完全生意中人的男子,为了当时正义激发了勇气,替大家报告了一些事实,说了几句大家想说皆说不出口的话,为什么应被逮捕和殴辱?多数无罪的市民,为什么应被无道理的殴辱和逮捕?为什么这件事也得用欺骗把被捕的留下那么多,却向各方宣布,即刻已完全释放?
XX市民的罢市,所要的是一种当局对市民的公平。这公平在过去谁也没有从当局方面得到。对敌人懦怯,对列强谄媚,XX市当局,一面禀承中央政策,对市民则虐待同欺骗并用,现在大众感到羞于同这种当局合作,故全体罢了市。
每一市民皆知道那些为一个民族气概,为一般被压迫阶级所受的侮辱和剥削,因而向帝国主义暴力用血和生命来抗议的X军,为何急迫的盼望帮助,政府却如何冷静如何沉默不加过问,市民们皆莫不欲尽所有尽所能为前方供给一切。XX市民一面罢了市,一面仍然各尽其能做那件事。没有得到任何机关的帮助,没有向任何公家机关捐过钱,十七辆运货大汽车,每一辆汽车上皆装满了一切用品,继续向XX的长途马路开去。一面全体自动罢市,一面仍能继续进行救济事情,这种罢市,就似乎只显然在说明XX市民羞于同政府合作一种意义上存在了。
这自然是不行的。XX市当局并不愚蠢,明白一切的情形,一切调停皆?极力进行着。把威迫利诱加诸XX市重要商人方面,因此商会会长,银行行长……以及一切同政府利害关系较切近,而又有权力支配调度市面的人物,皆努力使这件事情,莫延长,莫扩大。一面算是当局重新让了步,为了在“国难”情形中,不欲过分追究一切,把另外六个被殴打得鼻青脸肿的市民,全取了平常铺保开释。市民充满了热忱,另一方面却充满了卑鄙;普遍皆燃烧到愤怒,在那名为衙门的角隅,却隐藏了恇怯与诡诈:放了这六个人,另外那一个,还应有一种解释,自然就又轮到那个千篇一律的谎话里去,把一个审判以前的人,先加下反动有据的罪名,扣留下来,且不久就移提到第X军事法庭去了。有水的河才能够流动,有智慧的头脑才能够思索,XX市的市民,全是那么可惊的诚实,被哄着,被骗着,于是重新开了市,一场风波过去了。
后面一点日子,从此在XX市报纸的号外,从官方发出的前方战事胜利消息,总较其他地方所得消息多一点,同时什么市政府的义勇军也出发了,什么中央大军调赴前方的消息也多了。种种似乎特为XX市民而制造的消息,每天皆以一个极其无耻的夸张意义而登出,哄骗到市民的热情,和缓到市民对当局冷静的仇视。
XX市民一面虽疑心到前方战争的情形,一面却对于当局怀了好意。直到X军从XX退却的消息证实后,明白一切无望了,每日还有无数市民,沉沉静静的,在公立阅报处或大街一角,从报纸上找寻那个失败外交的结果;市民明白战事是无希望了,信任到政府的谎话,盼望到新的外交,新的统一,新的政治。
…………
在一切市民睡梦里,内战重新在酝酿中。XX市既当X线的要冲,市外铁路线上的军队,每日皆极匆忙的神气,用兵车转运到各处去。一切人皆不明这内战有什么方法可以避免,一切人皆不明白为什么先一时这些军队皆俨然没有存在,这时节究从什么地下爬出。一切人唯一希望,只是希望政府分配地盘适当一点,这内战可以缓和一点爆发。
XX市城中的新辟马路,市上的汽车不多,在一个市民记忆中,皆留下一个不至于错误的印象。常到城中的属于私人的汽车,市长是蓝色的,军部一高级人物是灰色的,某绅士姨太太是绿色的,某老板是黑色的,某中央委员是灰色装甲的,……共通算来也不过二十辆而已。一天下午两点十分钟左右,XX市长坐了他那体面的蓝色汽车,过新大街预备上衙门去,在西大街头上,因为人力车较多,行车速度不高,忽然从一个铺子里,奔出一个男子,似乎发了一点狂,很便捷的扳上了市长的车旁,意思想……
市长一望就明白这是刺客到了,正不知如何处置,坐在车旁边的卫士,知道了他的职务,不让那刺客模样的人动手,就先向那刺客开了枪,一连两枪。那汉子在一种痉挛中跌倒了,大街上起了空前的混乱,一切人皆向店铺中跑去。汽车上人很机警,明白身旁还有其他危险,便把汽车如飞一般向市政府方面开去。被打倒死去的男子,稍后便是大圈人围着,又稍后却为一圈军警围着了。新街附近即刻临时戒了严,各处铺子各个行人都加以严密的搜索;不久全市又戒了严,车站也戒了严了。所有驻扎在市内的军警,皆为这件行刺案件而呈非常的活动。从军警的活动看来,XX市的市长是健全的,无恙的。从戒严情形中看来,市民一方面传播着市长受伤的谣言,各显得十分惶恐。
被刺的市长压了惊后,正独自在办公室里,向上峰起草电文,报告遇险的经过,外面会议厅里,正预备着开重要会议,那个奉命令过公安局去询问搜索行刺死者一身的结果,报告回来了;在那毫无可疑的行刺者身上,警察搜索的结果,只发现一个信封,这信封明显的写上那么两行字:——
XX市的一个市民呈禀
XX市长大人钧启
回事的把那个信件从公安局取回,呈给了XX市长过目。XX市长看到时似乎明白是怎么回事,虽从那个信件分量上,看明白了那薄薄信件决不是一颗炸弹,但仍然装作十分谨慎的态度,把信封拉开。上面的一切使他脸红了。原来这是一个XX市的公民,为了一点诚实,同时也是十分愚蠢的感情,因为看到报纸所载X方的战事情形,请求市长通电中央出兵救国,写给市长的一封信。大致因为打量到这信必须亲自递给市长,故冒冒失失作了今天的事。市长脸儿红红的,望到那个救国意见愣着,好一会,才向回事的手下人装模作样的说:“这刺客多险,多诡诈,有机会开枪时就给我一枪,无机会动手时就送上这个东西。”
回事的完全不明白“这个东西”是什么意义,不敢作声。市长一会儿就又问:
“另外那个怎么找不着吗?”
回事的说:“另外没有什么。”
“怎么,手枪同炸弹全找不着吗?”
回事的说:“没有手枪同炸弹。”
“混账,怎么你知道没有?我亲眼看见,那个东西……余区长那里会这样胡涂,把这东西也疏忽了!要他们找来,一定找来,我看到那是一支七响勃朗宁;用不着看我也猜想得出,有三粒子弹,你去问他找寻拿来!”
回事的心想,“一个药铺的先生那儿会有手枪?”可是望到市长神气不对,不敢顶撞到这个有身分的人物,唯唯诺诺就退下了。
到后那个余区长,果然就送一支旧手枪来了,上面恰恰留下三粒子弹,市长正在同一切要人举行重要会议,大家于是望到那件凶器,各人皆用极谨慎的神气,传观那件凶器,讨论那件凶器,同时想起在那种千钧一发的危机中,市长的危险情形,就莫不佩服到市长的临事镇静,以及车上卫士的勇敢敏捷。
市长于是笑着,向那些阔人要人说:“是的,幸亏兄弟还镇静,出了事后还能这样子不慌不忙,不然这件事情可不知如何影响到这个XX市,因此一来,把全市临到一个如何可怕的混乱情形中去。”
公安局长已经得到过区长的报告,明白市长那句话的意思,用做惯了下属应对得体的腔调回答说:“是的,是的,幸得市长的镇静,临事有方,不至于生出别的危险。遇到这种事情,缺少镇静是一定要糟的。”
两人说完时,皆互相望到莞尔而笑,满围到桌子坐定的在座同人,也各张了吃肉喝酒的大嘴笑了。
“一种有计划的阴谋,一种显然的行刺,若非XX市长汽车上的卫士稍先一着,奋勇杀贼,结果将不知陷XX全市到如何一种不堪设想的混乱中去!”市民当天就可以在晚报上,默默的读着这种新闻记载。三四天后,又从天津上海各大报上默默的读到同样记载,且同时还登载了暴徒死尸同凶器的摄影,XX市长远方朋友,看到那种新闻时,莫不为XX市长当时情形捏一把汗。
XX市民有疑心到这个错误事情没有?没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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