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草原上的太阳》 序 今天,《草原上的太阳》一书已经完整地放在了我们面前,而在1991年的冬天,却还仅仅只是一个设想。那个冬天的一个夜晚,阿来说他想拓展一下自己创作的题材范围,使自己的身心与笔墨都和我们这块土地和土地上的人民有更加密切的关联,要我为他出一个题目。这也就成了我们已故的民族教育家、藏兽医专家尼玛同志传记的缘起。 尼玛这个名字,就是太阳的意思。 也许是从来就在渴盼光明与辉煌,我们民族世世代代有许多人都叫做这个名字,美好的希望也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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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生生不灭。在若尔盖草原上,一个也叫做尼玛的人,把希望变成了现实,把自己的生命和热血化成了智慧和知识的光芒,而被广大人民赞誉为“草原上的太阳”。他的业绩在万里草原上被人民广泛传扬。 纵观尼玛同志的一生,可以看到他身上是如何汇聚了藏族传统知识分子的优秀品质,看到学识和道德良心如何相生相长。看到他的杰出贡献并不局限于某一个方面。而更多有意义的地方,我认为在于,他的一生更提供了一个知识分子把自身命运自觉地和民族、国家命运紧紧联系起来而产生的一个奇迹。时代只会造就那种深刻认识了时代,最大限度投入时代的人物。“时势造英雄”,但绝不是无条件的造就。尼玛认知了,把握了,投入了我们伟大时代变革的潮流,也就成为了时代的英雄。这是历史的辨证法。有一个美国人写过一本书,名字就叫《历史中的英雄》。是一个很好的名字。 作为一个受过传统的严格的训练的藏族知识分子,尼玛同志学力深厚,不止在一个方面表现出了他高深的造诣。相信这一点读过本书的人自会有深刻的认识。而我只想强调一点。就是他独特的教育方法与思想已成为我们一笔受用不尽的精神遗产。 要确立教育业发展的战略地位,根本的出发点,就是要看它对民族经济发展中的作用如何。在少数民族地区,教育问题更有着它的独特性。不是所有教育都是成功的教育。而尼玛同志的教育是一种相当成功的教育藏书网。从职业教育的角度看,他培养了一支几千人的掌握和运用科学生产方法和技能的新型农牧民队伍;从普通教育和成人教育的角度看,除往上一级学校输送大量人才外,更为提高全民族的文化素养作出了贡献。 还值得加以强调的一点是,他独创的教育体系还使伟大而古老的藏民族长期积累的科学文化、生产技术知识得以流传和光大。充实了中华民族大家庭的丰富绚烂的文化宝库,功德无量! 到今天,经过各级党政部门的积极努力,大力推广他的教育思想,他的教育方法,使若尔盖县、阿坝州的民族教育事业又有了一个长足的进展。而他永远探索的精神更鼓舞我们广大的教育工作者创新探索,使我们的民族教育之路越走越宽! 我在少年时代,就听到家乡人民传颂他的事迹而心生景仰。到政府工作后,才有机会和他认识交流,并一直为他孜孜以求为传播发扬藏族传统文化的精华,不计个人荣辱得失的宽广襟怀所感动,尼玛同志一生呕心沥血,致力于一个民族精神上的健康与壮大,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其功可昭日月,其情可歌可泣。直到他临终之前,殷殷嘱托我的几件事情,都是他的学校,他的学生,那情景还仿佛就在眼前,清晰可见! 我们的青年作家阿来写成此书,我十分乐意写下这一段文字在书前作为序言。我们可以告慰于尼玛同志在天英灵的是:他的教育方式已在广泛推广,并结出了丰硕的果实;优秀的民族传统文化也得到了更进一步的推广和发扬。而这本书的写作目的也就在于:让更多的人从中汲取一种百折不回的精神力量,为振兴、繁荣社会主义的新阿坝作出应有的贡献! 希望本书的作用不止是缅怀。因为一切的希望都在现在,在今天我们的努力与贡献。我们寄希望于未来,而明天却把她的希望寄托在我们的今天! 泽巴足.99lib. 代序 《》再版有感 藏族青年作家阿来同志写的 href='9726/im'>《草原上的太阳》,自出版二十年后的今天得以再版,这是阿坝州若尔盖藏文中学为满足广大读者愿望,继续广泛宣传学习本书主人翁,即已故著名民族教育家、著名藏医、藏畜牧兽医专家、优秀共产党员、全国劳动模范、全国先进工作者、阿坝州若尔盖藏文中学创始人、老校长若尔盖尼玛的办学精神和光辉业绩需要,而办的一件好事。我曾在阿坝州工作多年,十分关心和支持尼玛先生在若尔盖牧区的办学事业。欣慰之际,应藏文中学校长尼玛俄热之邀,为该书再版作序。我写这篇感想,算是一个交代。在此,也向广大读者表示问候并共勉。

(一)

href='9726/im'>《草原上的太阳》是一本介绍尼玛先生生平事迹的力作之一。尼玛先生仙逝之后,较全面、系统的写先生的生平事迹的著作主要有三部:一是1991年,由阿坝州教委徐长富同志写的《尼玛办学模式》;二是1997年,由先生的高足之一、藏族青年学者供秋仁青根据先生《自传》,按藏族传记体写法,用藏文写成的史料性专著《尼玛传》;第三本是1993年阿来同志写的这本 href='9726/im'>《草原上的太阳》,这是一本以一个藏族青年作家特有的眼光,运用纪实文学的表现手法,全方位,多角度反映尼玛先生不平凡的生平和事迹的书。这三本书的共同点是,完全忠实于尼玛先生其人其事。而作者各自的独到见地,又互为补充,相得益彰,在揭示尼玛先生生平事迹的全面性、丰富性和深刻性方面达到了一定深度,为研究尼玛先生的思想和业绩提供了有益启示。 本书作者阿来同志,把写作英雄模范、杰出人物,视为学先生、受教育的难得机会。他深入实际、广泛采访、辨析考证、挖掘精神,对本书主人翁尼玛先生,崇敬至极,满怀激情地写出了一个真实、可信、鲜活、感人的尼玛先生。他深入揭示尼玛先生一心为了办学,艰苦奋斗、独辟蹊径、开拓进取的精神,尤其是反映他无论在顺境或是逆境中,都能审时度势、从容应对,奋力拼搏,推进办学事业发展。所以,对学习和宣传尼玛同志,继承和推进他所开创的事业的同志来说,值得一读。 三十多年期间,尼玛先生先后创办了红星乡兽防站、红星公社“五七”学校、若尔盖县“五七”学校、阿坝州若尔盖藏文中学、若尔盖县农牧民文化技术学校、若尔盖县藏兽医学会和阿坝州农牧校藏兽医班。他建立了以红星乡兽防站、若尔盖县农牧民文化技术学校和阿坝州若尔盖藏文中学“'三位一体”的“尼玛办学模式”教育体系,为川、甘、青、藏、滇、内蒙、新疆等七个省(区)的十六个市(州),五十个县培养了10000余名既懂技术,又有文化的优秀人才。尼玛先生的精神品格和光辉业缋,多次获得党和国家很高的荣誉,获得了各级领导、大德和学者们的赞誉,还有人民群众广泛的口碑。我同尼玛先生是肝胆相照、志同道合的至交,深有相见恨晚之感。先生虽然离开我们已有二十三年了,然而我对他的精神境界、优秀品质、光辉业绩之价值的认识却在不断深化。越发觉得,先生具有合乎时代的品格和精神。这是一种继承优秀传统文化基础上的文化实践创新,符合中央提出的增强社会主义文化强县、强州、强省、强国的精神。我在同尼玛先生多年接触和了解中,深刻悟到,他对国家、民族和人民无限忠诚,理想执着,信念坚定,具有对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事..业无私奉献的优秀品格。 尼玛先生之所以具有这样的品质和品格,是与他一生的传奇经历和学识修养分不开的。先生从少年时代受到传统优秀文化的熏陶,又具有人间丰富阅历并经受身心砺炼。这样的人生经历和砺炼,为他洞察社会、实现人生价值奠定了较强的辨别能力和意志基础。在青年时代,他饱学藏族大小“十明”学科中的精华,实现了从朴素信仰向理性信仰的转变。他早在“文革”之前就开始认真学习革命理论,并与社会实践相结合,确立了更加正确的世界观、人生观和价值观;他掌握了多门服务社会、造福人民的知识。这使得他在新社会、新时期、新文化环境中,表现出较强的适应性,与社会主义新文化接触早、起点高、吸收快,对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核心价值理解较深。由于他具备了这些主观优势,引导他走上依靠科教振兴民族、服务人民之路,表现出坚忍不拔的意志,处于逆境他忍辱负重,不颓不馁;一遇顺境则善于开拓、奋力拼搏,这样一种气魄和优秀品质,成为践行社会主义高尚道德,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典范。所以我们学习尼玛先生首先要学习他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精神,像他那样确立正确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使自己为民族、为国家的理想信念不动摇,使我们继承尼玛未竟事业的意志更坚定,工作上更加奋发精进。

(二)

我们学习尼玛精神,继承尼玛遗志,结合时代特征不断推进由他引领开创的事业,就是要正确执行民族政策和民族区域自治政策,促进藏区跨越式发展和全面建成小康社会,为推进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事业做出自己的贡献。 多年来,省、州、县教育部门和从事藏区教育的各族有识之士,把尼玛先生探索和开创的牧区教育新路,概括为“三教统筹”、“牧科教结合”、“尼玛办学模式”等学科体系。在他的文化和专业(藏医、兽医)知识的教学中,一个一以贯之的基本原则和方法,就是以各科藏语文教学为主的“双语”(加设汉语文广教学模式。即在学习文化(藏汉文)基础上学习专业知识(藏兽医、藏医),为牧区经济和牧民生活服务,为牧>.民健康服务;学校教学由“社来社(合作社)去”的一般文化技术学习,发展到初中,再到高中,并输送到高等院校深造或到州内外行政机关、事业单位工作;教学方法先由母语再到兼学汉语文、先学基础文化再学专业学科,由浅入深,循序渐进。以藏语为先、为主的“双语”教学,是符合牧区教育教学的重要模式。这种教学模式,符合牧民群众的生产、生活需要,既继承传统优秀文化,更吸收现代先进知识,符合牧区群众的意愿和要求,从而受到他们的欢迎和好评;这种教育模式,在坚持学习文化和专业的同时,十分重视培养学生的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念、理想信念、爱国意识、传统道德和社会公德的养成。这里要特别提到的是:中共阿坝州委、州政府和州、县教育部门,热情支持尼玛先生办学。州委、州政府决定:把原来“社(合作社)来社去”的民办的文化学校,办成州属县(代)管的“阿坝州若尔盖藏文中学”,这样,学校转成为公办,纳入基础教育序列,解决了教学和基建的经费来源,使得“尼玛办学模式”得到不断完善和发展,学校初、高中在校学生发展到2000多人,社会各方面人士对该校十分关注。 龙玛先生在牧区办学走出的成功路子是来之不易的,是符合古今中外民族双语教育通用规律的。尼玛先生对用藏文吸收和传授现代科学文化的应用功能坚信不疑;对党和国家保障民族语言文字的使用权利,支持继承和发展民族教育文化的政策坚信不疑。从而促使他开创并坚持运用藏文为主的“双语”从事教育、文化和科技事业之路不动摇,形成了特有校园文化之魂和创业精神。 世纪之交,尼玛文化教育思想的实践,进入了“后尼玛时代”的历史阶段。感到欣慰的是,在州、县党委、政府及其教育部门的支持下,省、州、县教育科学工作者和尼玛先生的后继者们共同努力,对我国“三北”地区和西南地区民族“双语”教育进行实地考察,对藏区几十年教育实践进行系统总结,尼玛先生“双语”教育思想的科学性,从广度和深度得到了有力验证,深化了对藏区尤其是牧区教育规律性的认识,大大提升了实施“双语”教育的必要性、重要性和规范化的认识水平。省、州教育部门把牧区“双语”教育科学概括为“各科以母语教学为主加设民族汉语的双语教育”,指导和推动了藏区“双语”教育理论和学科建设,形成了一整套科学的指导方法和完备的教学套路。从而使“双语”教育在基本实现九年义务教育普及和基本扫除青壮年农牧民文盲,初步实现“双语”高考与全国统考接轨,促进职业教育拓宽路子、提升水平,从而促成牧区国民教育体系初步形成等方面起到了重要作用。四川省藏区,尤其是牧区“双语”教育已经步入了完善结构体系、强化教育质量、提升师生能力的重要阶段,这一发展趋势不可逆转。近年来,阿坝州制定通过了《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教育工作条列》《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条例》等重要法规,其中也包含了尼玛先生的教育和文化科技思想。我们相信,这些法规政策的贯彻执行,对包括“双语”教育在内的“庀玛办学模式”的新路子在新形势下得以巩固发展,以创立藏兽医学科、传承并移植传统藏戏等为代表的民族优秀传统文化遗产的继承、保护、弘扬和创新繁荣等方..面,将获得有力保障。 href='9726/im'>《草原上的太阳》一书的再版发行,适逢党的十八大精神学习宣传贯彻的好时机。新世纪巩固和发展牧区教育文化,要坚持以科学发展观为指导,遵循民族双语教育规律,以尼玛先生为榜样,把握机遇,应对挑战,保持本色,攻坚克难,开拓进取;普教为重,推进职教,科教结合,提升水平,服务建设,适应发展,促使民族教育为藏区经济和社会事业跨越式发展做出贡献。让本书为继续学习神,继承并推进尼玛先生开创的民族科技文化教育事业发挥应有作用。 杨岭多吉 2013年3月14日 第一章 世界开始的地方 在那个叫做阿米塘的寂静小村庄里,这段前辈大师的颂词突然在我心头涌现。 草地暮春五月,入眼一匹绿叶、一朵小花都叫人感动。我来到这个地方,追寻着一个人的生命轨迹。不再是为虚构的故事寻找气氛与感觉,不再是为小说人物的命运跌宕而悲伤落泪。 当一个人已经永远故去,我来到了他生命历程开始的地方。春阳淡淡地照着,轻风吹拂着地里青翠的麦苗,树林里传来采蕨苔的女子们的歌声。沿着那条名叫“扎”的溪流,我们正逐渐进入高旷之地,高山脚下的小村——阿米塘。 村后那座山,从热当坝那片草原远望,岩石髙峻,云雾缭绕。而在这一面,却变得低矮而平缓,一条小路在碧绿的草坡上蜿蜒。这是阿米塘这个山谷顶端的孤寂小村通向外部世界的两个孔道之一。村前一条小溪顺流而下,进人湿润的白龙江峡谷,这是一个种植小麦、青稞与苹果的农业区。顺着翻过村后山峰的道路,就进人了广大的若尔盖草原。继续西行,便是藏民族历代生息、创造了灿烂文化与辉煌业绩的地方。在历史上,这条西去的道路维系着这个小村子更多物质与精神的需求。比如,来自洮河流域的铜器,就几乎被这里的人们奉为圭臬,更不说,一路西去,直到西藏那些辉煌寺庙里面深藏不露的大德与智慧了。 在喜爱譬喻的藏族文人创作中,这些都被比作上天施与的甘霖。 在过去的时代,这样的甘霖并未普降大地。在广大的雪域草原,黑头藏民耕种游牧之地,智慧之灯光焰虽绵延不绝但并未大放光华。我是为了追踪一簇大放光华的生命火焰来到这个地方的。一个平凡而伟大生命开始的地方,山水也像是我们民族富于蕴含的性格,庄重地妩媚,庄重地沉默,村庄斜挂在一片向阳的山坡上,被青稞与小麦所包围。正午时分,一缕缕坎烟从房顶木瓦的缝隙中飘散出来。 一行人在村前的草地上小憩,吃着在铁布区供销社买的沙棘饮料和饼干。就在这时,从溪水流经的杜鹃与红柳共生的树林中,传来了布谷鸟悠长的鸣叫。这是我们在这一年里听到的第一声布谷鸟叫。家乡的俗谚说:听见布谷鸟叫时做什么你就会一年里都做这样的事情。可惜口语中很生动的一句话一经翻译就死板成了这个样子。这是题外话,且不去管它。 只说听到了布谷鸟叫使我第一次愿意相信这句俗谤,相信这次采访的开始呈示了吉兆,按佛家的观点这是一个美妙的缘起。我默默在心中祈愿:追溯一个人,他的生命轨迹,他的智慧道德,他的身教言传,犹如在这春天深处身受和风丽日的沐浴。 是仰慕; 是学习; 是怀念; 而更重要的不在于呈现一个人,他个人德行的智慧圆满。因为这一切的一切,都已经证明了,昭示了。名字和事迹,都在广大草原上流传辗转。 一个日渐响亮的名字。 凭借着这个名字,我结识了许多朋友,他们都是些具有民族自尊心和自豪感的正直而勤奋的人。不管他是身居要职的官员、僧人、百姓和默默奉献的知识分子。如今,凭着一个人的名字,就可以在社会各个阶层找寻到如此的真诚和热情是十分难得了。正是这许多热望的合力推动着我来到了这个地方。 这里是四川省阿坝藏族宪族自治州若尔盖县农牧业过渡带上的村子:阿米塘。 这里是已故高级畜牧藏兽医师、民族教育家、全国劳动模范罗让尼玛的故乡。 此时,我想着他的一生,想着他从寺院的高墙深院里走出来,背离了令人尊崇的格西的地位与安适生活,走向民间、走向时代剧烈变革的风雨,面前的一草一木,片土块石都无言凝碧,闪烁着人间而又不似人间的美丽光芒。我在写作生涯中,总是在寻找这样的地方。森林和草地,刚刚起源的明净流水,雄伟的峡谷从这里一泻千里,雄壮地展开。 这样的地方是世界开始的地方。 孤寂中蕴含着庄严,每一朵花都有一个关于太阳的梦想。那是光明的梦,而不仅仅止于体肤的温暖。这个梦想也在人们心中珍藏。所以,那么多男人都叫做“尼玛”一那轮万古恒新、光华不灭的太阳。 把千年积雪化为融雪的太阳! 使人们在黑暗中有所企盼的太阳! 令蒙昧心智变得豁然开朗的太阳! 1926年7月26日,一个男孩降生了。 生育这个孩子的是一对极普通的农民夫妻。男人叫玛久学,女人叫泽塔基。对这个男人和女人来说,重要的是他们的勤劳,他们的相濡以沫。也许,更重要的是祈求佛祖保佑,不让庄稼遭受冰雹,不叫牛羊染上瘟疫。至于他们本身叫什么名字,实在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部落首领的支差与赋税,是寺院的布施和香火。 更何况,这个孩子降生之前,已经有了三个兄长。他是这对平凡夫妻的第四个儿子。在这样的家庭中,一个孩子的出生,既带来喜悦,又会带来对未来生活的隐忧。 父母给他的俗名叫帕巴觉。 他像任何一个刚出生的婴儿一样紧闭着双眼大声啼哭,向这个世界宣告的唯一东西是一个新生命最初的力量。之后,吮吸了母亲的甘甜乳汁后,帕巴觉又像仍在母腹中一样沉沉睡去。 生命就这样开始了。一个人最初的生命,无论其将来平庸还是杰出,享乐还是奉献,生命最初的成长就在母亲一次又一次哺乳之间,就在一次又一次睡眠与清醒之间。 父亲劳作归来,会用粗糙的手指抚摸一下孩子温软细嫩的脸蛋。 父亲的手指摸到了那只和自己一样的鼻子:髙峻的鼻梁,阔展的鼻翼,禁不住笑了。这个家族的人都长着这样的鼻子。大得超出了常人。但配在不同的脸盘上,也一样生出各种各样的意趣,或老成持重,或风趣幽默,或木讷诚恳,或聪慧狡黯。一个男人把这种鼻子遗传给帕巴觉的父亲,父亲又把这种鼻子遗传给自己的儿子们。 帕巴觉父亲又摸摸自己的鼻子。 他母亲也笑了起来。这样的鼻子曾令一个妙龄姑娘心扉洞开。这个人的儿子吮吸着她的乳房,一股幸福的暖流立即贯穿了全身。恍然间,她看到儿子已经长到和父亲一样了。 她祈祷的内容变了。她作为母亲,已经不再为自己祈祷了,只希望孩子们无病无灾,健康成长。对命运祈祷与佛祖感恩的热泪落在了怀中儿子的脸上。帕巴觉,吃奶的时候,他宽大的鼻翼扇动着,呼吸着母亲的气息,呼吸着被火塘温暖着的家屋里的所有气息:茶、盐、糍粑、父亲和兄长。这些日渐熟悉的气息深人骨髓,给他一种非常踏实的感觉。 多么奇妙啊,一个人竟然是从鼻子开始感知这个世界! 然后声音来了。水、风、雨的声音。母亲的声音。鸟的声音。火塘里火苗欢笑的声音。世界就是这样充实着每一个人的大脑。 每一个生命,在他生命世界开始的地方,都领受着平等的赐予。 每一双眼睛最初睁开,都是来自天上的光。来自太阳、星星、月亮。这时,一个生命就已经完整,是一个生命了。这些光线照亮的勾勒的就是一张母亲的脸。 所以,想到人最终却善恶忠奸,蹈覆着各自命运的道路,真是叫人有难以理喻的地方。 帕巴觉在季节交替中长大,领受着风霜雨雪最初的洗礼,并且从家人那里领受最初的教育。母亲教他为人需怜悯众生,有慈悲的心怀。父亲教他勤谨做人,要正直诚实。 除此之外,除了一个藏族平民家庭都会有的教育之外,他自己的心又会感到什么呢? 1992年夏季的一天。 我在尼玛先生诞生地,他的家中坐了下来。火塘边,奶茶飘溢着清香。古老家屋里聚集起了他的三个弟兄。 尼玛先生的哥哥:泽旺仁增和木匠得却嘉。 尼玛先生的弟弟:农民泽巴觉。 泽旺仁增曾做过巫师,如今却是一身喇嘛的装束了。我提起了他们故去兄长的名字。两个从劳作的地方赶回来的兄弟,一边用手搓着手上的泥巴,一边把双眼定定地望着了眼前的兄长。 未成曲调先有情。 耳背的泽旺仁增起初还挺有兴趣地摆弄我小小的采访机。这时,他用一双骨节粗大的双手蒙住了脸。很长时间,屋里一点声息也没有。茶锅里的水却在热烈地翻沸。 女主人在屋角抽泣。 终于,泪水也从泽旺仁增宽宽的指缝中流了出来。浑浊而滚烫的泪水在指缝间慢慢集聚,滴落在他厚实的袍襟上。 老人的手仍然罩在眼上。突然,他开始用洪亮的声音吟诵一首诗歌。诗中感叹着世界与事业的无限,智慧的无边无际,而生命却犹如白驹过隙那样狭窄而又短暂。是一种烈士暮年而壮心不已式的英雄的感叹,是一种大成就者的忧伤,是一种有大功德者的自谦。 吟咏完毕。 老人的手缓缓放下,那双干枯的双眼中因为泪水滋润而有了激动的光华。 他的手抓住尼玛先生弟子泽巴觉的手,问我们:“听清了吗?” 耳背的人以为别人听话也像他一样费力。 都说听清了。 老人又静默有顷。说:“这是罗让尼玛得病后最后一次回家对我念的他自己的诗 4f5c." >作。那时,他就肯定晓得自己不久于人世,是最后一次回家了。” 屋子里又一次沉静了。 除我之外,屋里都是他的弟子和亲人。人们又一次沉湎于回忆之中。 我转身把背后宽大的木板窗推开。轻风经过林梢扑入心怀。人眼处森林沉郁寂静,而草坡和庄稼都有初生似的光芒在兀自闪烁,用自身的生命闪烁自身的光芒。 尼玛先生抱病回到诞生之地,最后一次深情瞩望给了他最初无染无垢的清白情怀的故乡风水又是怎样的情景呢?他检点了一生的道路吗?解放前,艰辛地辗转求学于各个寺庙,是一个虔心向佛,求智求识,力求普济众生的好僧侣。年轻时,就获得受人尊崇的格西学位。解放后,走出寺院的高墙,为建立一门独立的科学的藏兽医学而上下求索,为摸索出一套适合藏区特点的、融成人教育、职业教育与普通教育为一体的独特办学方式而四处奔波。而今,这一切都变得现实了,有的也正在变成现实。尼玛先生,这个昔日的格西,今天一个真正的共产党员唯一的遗憾仍然是奉献太少。他在家里兄弟们专门为他留下的一间书房内为自己写下这首感慨的诗歌。并把他读给大哥听,因为两个兄弟没有文化。他给他们带回来的是大米、酥油和白糖。 这次,我们带来的礼物也是这几样东西。先生的弟子牡丹说:“都是按以前先生回家时带的东西准备的。” 面对这些东西,先生的亲人们又一次洒下了热泪。 泽旺仁增老人说:“我不知道他病有多重,只知道他胃疼,在吃他自己配的药。”老人有些文化,钻研过些历算、卦相方面的学问。老了,在家里钻研起佛学著作。他先是向自己弟弟请教读《中论》时遇到的问题。 《中论》是龙树菩萨的主要著作。 昔日的格西向兄长讲述了龙树所谓“元自性”的“空”观念的基本构成。 而能透彻讲述“空”观的人,却是如此地有所执着啊。他执着于一个民族文化的发扬与光大。尼玛先生向哥哥诵读了自己的诗。而他已经不能全部记取了。 这间书房不大,比起其它屋子来却有足够的洁净与光线。 下午,起风了。 风撼动木构架的房子,发出轧轧声响。 阿米塘,现在的阿米塘和过去的阿米塘又有了什么不同。 磨坊也许新造过了,但仍然是泛流在枧槽中变成强劲了,仍然冲刷着古老的木轮,木轮带动石磨,岁月牙齿咀嚼的是新品种的麦子和泞棵了。它们和老的品种一样芬芳,却更加饱满。更髙的产量使一年的辛勤劳动有更多的收获。 不一样的还有道路,一条简易的乡村公路,尽管凹凸不平,还需提防陷人泥潭,但却能使大卡车、拖拉机开到村前。 村里还有一所初级小学。 离开的时候,我们就在磨坊前和先生的亲人们告别。围着我们的还有一群孩子。很快,上课的钟声响了,把他们召唤回课堂。 村子的大部分,呈现表面的风韵,隐人内部的人生,却都还像是创世以来他存在那样地存在着。而就是这样,一个那么平凡而又普通的生命就这样开始。没有什么先兆,也没有什么戏剧性的情节。但这个人就是这样孜孜求学,后来又利益众生。 佛经中说,人可分为圣人、贤哲、明达、常人、庸人五等。连在母腹中孕育时间也有长短之别。释迦牟尼是怀孕十四个月而生的。并伴有种种祥瑞。千多年后,这个偏僻的村庄也为他的思想所教化。这个在菩提树下得悟正道的王子在黑头藏民中受到的崇奉比在他的故地还过犹不及。二三十年代的若尔盖地区,一个男子降生下来,如果不因为缺医少药而早夭,就有一半可能成为僧侣,终生在求佛问道的长路上跋涉,穷经皓首于高墙青灯之下。 望着跑进学校的孩子们的背影,禁不住想到先生的童年也是这样,赤脚,一袭皮袍穿过春秋冬夏。帮父母背粪拾柴。牵牛唤狗。这昭示什么?什么也不昭示。 但这确实昭示尼玛先生在以后人生道路上的许多东西。他的勤谨,他的宽厚的爱心,他的只求奉献不求索取的精神,他在任何境况下都能对前行目标孜孜以求的精神。所有这些,都是他的平民家庭和这个美丽小村给他的无声的薰沐与赐予。 那时的阿米塘,是若尔盖十二个农牧部落中,热尔部落的一个村寨。 在山深林茂的白龙江上游的铁布沟中分布着降扎、占哇、热尔和崇尔部落。到解放前,即四十年代末,五十年代初,全区部落均无大土官。四大部落又分为16个小部落,世俗权力有限。基本上都受邻近格尔底寺的管辖节制。阿米塘因在部落边缘更接近草原,更早就受到纳摩格尔底寺的辖制。 根据有关资料,该区在解放前,贫富分化尚不致造成巨大悬殊。一般贫民尚拥有自己私有的土地和牲畜,并可以自由买卖。放牧的草山所有权属于各个村寨公有,轮流放牧和收割冬草。这所有的一切,使自身的社会形态和社会学意义上通行西藏的封建农奴制有所区别。这一时期,由于生产方式的落后,生产力是相当低下的。春天到来,格尔底寺的僧侣前来说春,说明下种的时机并预卜这一年的灾害。 春种一到,孩子们也下地了。 父亲扶犁,年幼的儿子在前面挽着牛鼻绳让牛顺着垄沟的方向笔直前行。木犁翻出了犁沟,母亲手中的种子一把把又直又匀地撒下去了。田野里荡漾着欢声笑语和沃土的醉人气息。 这是一个农家孩子最初的人生课程。 禾苗萌发时,就和大人上山砍白桦、红柳来扎篱墙,防止牛羊糟蹋庄稼。 拔草季节时,女人们都下到地里。野外的草莓开始成熟。对一个小孩来说,一个温暖的、甜蜜的、自由自在的夏天就这样开始了。 庄稼遇到冰雹、病虫害时,村里就会从邻近的寺院请来喇嘛念经作法。喇嘛们离开时,骑着高头大马,小帕巴觉和其他孩子一样仰望着这些看似神秘超凡的人骑在马上,从村后宗热山的小路上盘旋而上,隐没于云端。青青蓝空下是外面一个广大的世界。没有一个孩子知道那山外的世界的模样。 这情景也引起了他无限的遐想。 他问哥哥怎么样才能走到山外的世界。 一个哥哥说,很简单,出家当和尚,就可以越过热当坝的大片草原,到格尔底寺庙去了,那里寺庙金碧辉煌,僧人众多。那里也有美丽的森林。 帕巴觉说,我晓得那里还有一个老虎居住过的洞穴。 另一个哥哥说,做一个商人,可以揣着银子走到更多更远的地方。 结果,想当僧人的哥哥做了巫师。想做生意的哥哥成了一个殷实的商人,可惜故去太早,走在了兄弟们的前面。 帕巴觉就曾梦见一只老虎在林中长啸,也曾梦见一锭锭银子像鸟一样飞进他马背上的褡裢。 对于一个渴望知道外面世界的孩子,他还只能有这样的梦想。因为只有不定期出现的商人和定期出现的喇嘛们把小小的阿虞:塘和外面联系起来。 每年,寨子都要集体念一次大经,会请来喇嘛。 每家有了生老病死,也会请来他们。 喇嘛们秋收后也会不请自来,为每家人念些祈福禳灾的经文,走时,马背上的口衾里就会装上三五升青稞。喇嘛们都严肃而且神秘。帕巴觉看见他们的脸比父亲的更为饱满,红润而且安祥。而那些商人,总显得斤斤计较,小心翼翼,脸上绽放着太多的笑容,而且商人还会不经意间炫耀自己手上的戒指,或是袍子上的珍贵皮毛的镶边。 再说,那个时代,一家兄弟两三个中至少有一个会出家。到他渐渐懂事的时候,他隐约有一种命运已定的感觉。 帕巴觉在八岁一个初春的早上觉得就要离开家了。这是一个春雪绵密的早上,一觉醒来,画眉们在雪晴的空气中悠长啼鸣。他就知道,这个时刻已经到来了。 只是,他不该以这样的方式来开始他走向世界的生涯。 还是冬天的时候,那个在纳摩格尔底寺当和询的叔叔回家来了。他这次的归来没有给家里带来荣耀与欢乐。 叔叔回来,带回来的是一道巨大而无形的阴影。冬夜,风撼动着森林,吹动着经幡。雪霰敲击着房上的木瓦。叔叔那张脸日渐消瘦晦暗。人睡后,帕巴觉听见大人们窃窃细语,其间夹以长吁短叹。 他想,肯定是什么灾难降临到叔叔头上了。帕巴觉和这个叔叔不熟悉。回家这么久时间,心事重重的他,也没有想到和侄儿们亲近嬉戏来减轻心中的痛苦。叔叔是家中一个亲人。这个亲人的概念是父亲经常往返两天为他送去粮食而形成的。他生活在一个侄儿并不熟悉的遥远地方。现在,他带着他难言的痛苦归来。更加孤独,而且依然遥远。 帕巴觉不知道自己的命运竟然和这个人联系起来了。 慢慢地,、帕巴觉也知道了叔叔是因为和庙里专司纠察之职的“格勾”,俗称中的铁棒喇嘛冲突而离开寺院的。关于冲突的起因和对这一事件在教规与道德上的评判,在今天已经不重要了。 这个以这种方式脱离了寺庙的僧人,很快抑郁而死。 唯一可行的办法是这个家庭再选一个人出家,不然会引起财产和其它方面更多的麻烦。就这样,选择落在了这家中三儿子的头上。或许,这样一个事件只是把他出家的日子提前了。 在那个时代,兄长们已经和父亲一起承受生活的重担。他的命运十之八九也是成为一个僧人。 而叔叔的死却使这个八岁的少年对前途有了隐隐的忧虑。 父亲说:“你叔叔要 6765." >来了。” 帕巴觉另一个叔叔,也是格尔底寺的喇嘛。父亲说叔叔要来接他,就是说他出家的日子就要到了。 叔叔就在那场春雪即将化尽时来了。 第二章 红墙之内 我曾经想走一走小帕巴觉最初出家时所走的道路。 从小村阿米塘到声威显赫的纳摩格尔底寺。翻山越岭,穿过大片空旷的草滩。如今我只能揣想,那一路的感触。 佛语说,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就已将世界的可能与丰富说尽道绝了。即或摒弃了这句话教义上的特殊含义,对于一个急欲开阔的目艮界和急欲丰富的内心,世界就这样展开了。解冻的河流流出山间的洼地,在平旷的草原上曲折迂回。水流浸润之处,新草已绿成一片,高一点的地方,也处处显露出勃勃生机。这就是草原的春天。 无数人踏出的小路是褐色的,看上去,伸展到了很远的地方。 看上去一直到达天边,那引人遐想的、阳光像水一样波动的地方。 小帕巴觉骑在马上。起初,他感到非常不安。一个在俗人世界中至尊的人,他的老辈袒露着丰满而黝黑的臂膀,在前面替他牵马。他从马背上溜了下来,阿古又把他捉上了马背。阿古有叔叔的意思。更多的时候是用作对有声望的人,以及弟子对老师的尊称。他叫这个叔叔阿古,就具备99lib?了这个称呼所能包含的全部意义。 阿古拍拍他的脑门,叫他安安心心骑在马上。 马背在似乎永无尽头的小路上颠簸着。一只鹰平展开巨大的双翅出现在前方的天空。一股风吹来,鹰也不扇动一下翅膀就越升越高了。帕巴觉想问叔叔,那鹰怎么会飞得比天下所有的东西还高。云彩也高,但它们是越来越低,而变成雪片的雨水的。 离家到现在,他一句话也不说。 帕巴觉终于忍不住了:“阿古,说几句话吧。” 叔叔回头含笑看他一眼,却仍然没有开口。 帕巴觉又叫:“就给我讲讲那飞禽。” 叔叔说:“讲给谁听?” “我。” “你是谁?” “阿古的侄儿。” “是师傅的弟子吧。” “那就是吧。” “弟子是谁?” “帕巴觉。” “当他从山口最后望一眼自家寨顶上的木瓦时,就不是帕巴觉了。” 帕巴觉知道自己会有一个法名。 多年之后,他从本教派创始人宗喀巴大师的传记中读到这样的颂词: 诸仙亦成頑重相, 圣童故成雪域雄。 菩萨童年悲心月, 住持僧装袈裟红。 这是一世班禅克珠杰为大师所作的偈颂。其情其景却和自己出家时那情景有些相似。他微笑着对经卷上的文字顶礼。一种亲切的感觉会然于心。 但大师传记中说大师童年即视俗家如地狱,那却是他所未曾有过的感受。他想起离家时母亲潸然而下的泪水,自己眼睛也变得又热又湿了。 他念诵一段经文,定下心来,继续阅读。 师傅在灯光后面呼吸吐纳,身体有节奏地轻轻摇晃。 星光照亮了原野。 他又看见了来时的路径。 帕巴觉在路上问叔叔:“我不叫帕巴觉了,那法名是什么?” 叔叔拍了拍自己的脑门,对他说:“这要等到你受戒的时候。” “那这一阵我就谁也不是了?” “你一定要是个什么吗?” 这是一句明白又艰深的话。他知道这样一步步往前就是寺院的红墙了,但这句话却不是那么明白。他不知道叔叔无形中已经在向他灌输一些佛理了。在路上遇到牧人,都远远地退在路边,恭敬地向他们顶礼。 叔叔看他一眼,又说:“不能看成是向我,向你的崇敬。” 这都是他最初所受的教育。 翻上一个小山岗,格尔底寺的红墙和一大片金碧辉煌的屋顶已经遥遥在望。 叔叔吆喝住马,叫他下马。他问为什么在这里停下来,叔叔说:“你有的是时间知道前面等着你的是什么。” 干牛粪很快拾来了,羊皮火筒不几下就把火给吹得很旺了。煨在旁边的茶壶里也放进了足够的茶叶。在这个世界上,大概只有藏族人,不论他是贵族还是平民、官员还是僧侣、是一个农夫还是贩夫走卒之流,都会这样醉心于一把铜壶中茶水渐渐沸腾时的声音。 对藏族人的耳朵来说,那是一种歌唱。 这把在初春荒野中歌唱的茶壶是他一生永远的回忆。 叔叔给他倒了一碗茶。茶很浓,芳香四溢。不像在家里,也不像以后很多日子,每次只放很少的头道茶,其余是熬过、翻晒过的二道茶叶,茶水发黑,却没有这样芳香的味道。叔叔又往茶中加了点盐。 这就令他不解了。 叔叔解释说,创建我们格尔底的那个喇嘛是从一个要在茶中放盐的地方来的。 “那是个很远的地方吗?” “不很远。”叔叔说,“不是很远的地方。远的地方是拉萨,是印度,我们教法所来的地方。” 这又是一道无意中的课裎。 叔叔自己一生没有太大的成就。但他知道,在经卷的字词音韵之外,这个世界包含了更为丰富的启喻的道理。他不想这个孩子以为这一片草原的中心就是天地的中心。如果说这个寺庙是世界中心还不如说这把有茶水歌吟其中的铜壶是一种比中心还要吏为本质的东西。 孩子似乎很能领会叔叔的意思。 他又要了一碗茶。 叔叔问:“还要盐吗?” “要。”他说。 虽然,他的舌头和喉咙都不适应这种味道。但既然这味道有它特别的来历,他就要了。而他的一生都是这样,绝不拒绝品尝人生与生活的味道。他的叔叔看到了一个朦胧的开始,叔叔本想再给他讲点什么,但觉得没有必要了。相信一切该有所领悟的他都会有所领悟。这时,风吹动了寺庙里边那片蓊郁的森林,林涛声像是一道瀑布的喧哗。 叔叔叫他:“再看一看你的家,以后看到,意思就不一样了。” 帕巴觉回过头去,只看见草原上起伏的小丘连绵不断,泪水就哗一声流下来了。 叔叔拍拍马。刚才熬茶的山顶就越升越髙,最后就什么也看不见了。现在,他满耳都充满了经幡飘动的声音。 许多百姓在绕着寺庙转经。 一股风卷起,一排经轮就兀自隆隆转动起来。 这就是一个刚出家的孩子初到格尔底寺时得到的印象。今天,我们到达这里,感受到的气氛也许并没有什么两样。我是说和五十年前那一时刻作一个比较的话。 而我们有必要来看看格尔底寺的全貌了。 格尔底寺是一所格鲁派寺院。由宗喀巴大师的弟子创建于1413年,至今已有五百多年的历史。 因所在地在白龙江上游的达仓纳摩,因此又称达仓纳摩格尔底寺。寺院坐落在若尔盖县西北部,和甘肃的玛曲与碌曲毗邻。该寺背后溪边也有一石洞,洞中有一人形岩石,被称为“纳摩”,即仙女的意思。传说此地过去有虎出没,栖止于那个山洞中。老虎窝在藏语中叫“达仓”,“达仓纳摩”合起来是虎穴仙女的意思。据说,茸钦更登降参创建该寺时,便觉得此地山吉水好,和宗喀巴大师预言多相符之处。寺院才从一个修行庙不断获得壮大发展。十九世纪初叶,僧人已到达1200多人。寺院整体布局是某一世活佛到京向清王室朝觐时带回雍和宫的图样而按形设计修筑,只是形制规模略有收缩而已。后因子寺增多,势力扩张,僧人减少了一些,但在三四十年代,仍保有六七百人的规模。格尔底寺势力不断向外扩张,先后在阿坝、马尔康、黑水、夏河、迭布、若尔盖等地建立分寺。由主寺向分寺派遣喇嘛和管家。分寺的扩张实际也可看作向所在地部落的扩张。格尔底寺成为一个名符其实的政教合一寺院。解放前夕,该寺直接管理部落两个,塔洼一个,共有百姓470户,1465人。通过宗教关系可以影响到的就有1600多户了。 格尔底寺作为一个文化中心,在佛教文化中有许多深究学理的人,终生在三大扎仓中修习。藏传佛教寺院,有这样完备修持机构的并不多见。 格尔底寺在当时共拥有参理、居巴、丁可尔三个扎仓。 参理扎仓为佛学院,专门研究佛教教理。 居巴扎仓为密宗院,专事密宗方面修持。现已成为藏传佛教一个独特门类。 丁可尔扎仓为佛事院,专门从事时轮金刚法方面的研究。 三个扎仓上面还有崇德(会议)统辖。崇德会议共30名成员,负责寺院宗教方面的重大事务,如各种教规的确立与革新。在旧中国,这些佛学殿堂就是雪域藏民与任何一个民族一样景仰的文化所在的地方。本能使人智慧,眼界高远而且利益众生的文化就这样深藏堂奥,在香烟的帷幕背后,被许多繁文缛节层层捆绑,让神学和迷信所淹没了。如欲一窥堂奥,清规戒律,和一级级严格的晋进阶段,也叫人视为畏途。 寺院作为一个政教合一的实体,并不仅仅是由这些纯宗教机构所构成的。 寺院同时行使着世俗方面的行政权力。 格尔底寺的世俗行政方面权利掌握于大廊厅的温布手中。该寺温布一直实行世袭制。温布又通过襄佐及管家进行管理。襄佐算是总管家,为温布管理财产的助手,三年一换,由温布委任。管家分别分为银钱、外事、民事三种,分司寺院的财务、外交、民事、司法、带兵等方面的事宜。 形式上,温布受活佛节制,实际上却往往独揽世俗大权。 活佛却又是寺院神权的象征。 这也就是所谓政教合一制度在其机构方面的体现。神权的崇高神秘支持了世俗权力的稳固与扩张。而世俗权力往往又过分扩张,崇高处的神权就只好保持沉默了。如果神权不甘于名分,那么所爆发的斗争就不是个人修持时与种种心魔的斗争。 要斗争,神权就必须先自降地位,从圣坛上下来,和别人在世俗的地面上施展拳脚,与人交手。先就失了一着了。所以,翻开某些宗教史,总见神权披着袈裟在暗地里委屈。这是历史,由不得我们另加?旁白。历史不会因长吁短叹而改变。 如果有一天,历史重演,我们也会发现,它绝不会因为有人窥出秘密而有所改变。说不定反而会变本加厉呢。 1992年6月的一天,我在尼玛先生的弟子陪同下到了纳摩格尔底寺。 原来仿雍和宫的寺庙建筑早在动乱中平毁了。那地方变成了一大片平整的草地,草鸾鸾地清浅,仿佛经过人工的修剪。草地中央几株云杉可能是很早前就有,没有随建筑一起毁灭。云杉投下的树影中,闲坐着些年轻扎巴,其中一二个还在练习唢呐。当然都是庙堂音乐那种庄严沉闷的曲调,小扎巴运气已经很见功力了,我禁不住向他竖竖拇指,他眨眨眼,为我这个俗人吹了一句流行音乐的调子。 我的表情说明我领会了他的幽默。 他满意地低头运气去吹他的庙堂曲调了。 就在这群年轻扎巴的背后,是这十多年中重新恢复修建起来的寺院。 一大片僧房和几个金碧辉煌的扎仓修筑在原寺右边的山坡上。寺院的原有规模已经基本恢复了。更有意思的是一个门巴扎仓(即医学院)正在修建之中,主持人却是一个还俗格西,本文主人公尼玛先生,在技术学校培养的弟子。这个中年僧人对我说,他跟尼玛先生学习有六年之久。 我们到达的这一天是香浪节。僧人们大多没做日常课诵。喇嘛们大多打了赤脚坐在毡垫上在自家门廊地板上和院中草坪中99lib?享受阳光和难得的闲散。我们得以和他们从容交谈,并分享他们的美食一一浓酽的奶茶、乳酪和小笼包子。 无风时,四周一片寂静。 一股风起,寺院周围长列的转经筒就隆隆地转动起来。把人类的美好祈愿与对命运的祷告送到上天。 就是在这个地方,来自热尔部落阿米塘村的俗家子弟帕巴觉剃度出家。 按教规,叔叔作他的宗教师,另一个有名望的喇嘛作他的轨范师。 他的法名是罗让尼玛。一个人的名字中总是包含着命名人美好的愿望。他的师傅给他的名字意思是“智慧的太阳”。他会如希望的有所成就吗?他会有资质与力量使一个平凡的生命在草原上放射出太阳般的光芒吗?有许多人都叫过这个名字,却在风雨如晦的岁月里,连自己的躯体也不能照亮。 有了罗让尼玛这个名字,过去的一切立即变得遥远了。那个叫帕巴觉的孩童就变成一个记忆,有时清晰,有时模糊了。 命名的同时,是受戒。 一般僧人出家,在格鲁教派中是受符合阶进秩序的沙弥戒,共三十六戒。 受戒完毕,亲教师引领他给释迦牟尼佛叩头,给宗喀巴大师叩头,又对着一幅表示本门派传承脉络的唐卡画叩头。那幅画上大多是些头顶黄色僧帽的人头像。再走出庙堂时,他已披上紫红的袈裟了。而他已成了佛、法、僧三宝中的僧。从髙髙的台阶上一步步往下,他能感到寺院的建筑在背后高高地耸立着。 庙前那道清浅的溪流是白龙江的上源,这时,已经突破了坚冰的封锁。 两个师傅又带着人游历寺庙周围的自然环境,这是一个必须的最初过程。 我到格尔底寺访问,一个老格西也建议一定要去看看那些地方。一般认为,瞻仰了那些圣迹,凡人也会得到福祉。我就暗含了让佛法保佑我这本小书能没有什么关碍完成的意思去了那些地方。也算是一座房子开工前那样一种仪式吧。 在藏族的文学传统中,替大德们作传的人开篇时都有虔诚的祈祷,用优美的偈颂写成。礼赞和祈求神扶助事业: 堪礼胜田大宝前, 接受敬信之礼品。 愿以具义善妙语, 妙花美鬟饰顶严。 这首偈颂的意思是说著者在值得礼敬的最胜福田大宝上师座前,接受了敬信大众因请著作而送的哈达、曼遮等礼品。因此,发誓以具足大义的美妙词语,如妙花鬉供于诸大师的顶上,以作庄严。 我想我也许不会供奉如仪到这样的地步。内心一种洁净而庄重之感却是无出其右的。 新受戒的学僧罗让尼玛跟随在亲教师和轨范师的身后,向着那些圣迹走去。 一块岩石突破了草皮凸现在地面。 师傅说:“你看看,这是什么?” 尼玛就看,左右端详,却分辨不出这像个什么东西。 他被告知那是神龟的脑袋。 可他还从未见过这种动物,怎么会知道这就是神龟的头和一段脖子呢。虽然这块石头确确实实非常像龟探在甲壳外边的头颈。后面几步远,一迭页岩更像龟甲的边缘。原来,这座山整个都是这龟负于背土的。它走到这里,这里地好水好,呈现吉祥,就止步不前了。龟头左边是一片蓊郁的森林,哺育了一条清澈而又源源不绝的溪流。仿佛为了对称,大片的寺院建筑就在龟头的左边,保持了一种美好的平衡。 龟头后面,突兀而起一片石崖。石崖上有个平旷的洞穴。洞穴在过去曾有老虎栖止,钟乳石上还清晰地印有老虎的爪印。钟乳石借造化之功,竟然日积月累在洞中塑成一个纳摩(即仙女)骑着毛驴的形象。传说某个高僧曾每天骑了毛驴来洞前证悟修持。师傅手所指向的地方,罗让尼玛真的看到了一个个圣迹:高僧在岩石上留下的手印,放置法铃和金刚杵的形状。 附近,向山神敬献的箭杆上经幡飞扬。 当然,他们还参观了洞中可以贴上去治病的石头。 洞中有一个缝隙,叫地狱关。说有罪孽的人是穿不过去的。尼玛小小的身躯轻易就钻过去了。他天真地笑了起来。 师傅严肃地说:“笑什么呀!不是身子小就能过去,身子大就不能过去。活佛那么胖,轻轻一下就过去了。有瘦小的人却怎么也过不去的。” 尼玛想,今后要验证一下这些说法。 但,他慢慢就会忘了这个想法。 这样,他在红墙之内的僧人生涯就开始了。他得到了他用以学字的黑板。三十个字母变化组合,构成一个奇特而无穷的世界。但这也包含了两种途径。一是穷经皓首,相信自度即能度人。大多数僧人,而且是好的僧人都是这样在不断求学的修证中断了一生。但也有可能在宗教所能许可的范围内掌握尽可能多的知识,走出庙堂,利益众生。 要做到后一点,我始终相信必须有一个强劲的外力推动。那么,我们就有必要回顾一下当时的社会状况了。 第三章 昨天的若尔盖 先让我们看看一个外国人,诺布·特恩布尔先生在一本叫做《西藏》的书中对一个古老民族的看法或者叫意见:“实际上没有必要念书和写字,因为西藏没有世俗文学这类东西。有这么多的僧人好处之一是,在每个村子里,都有僧人朗诵经书……。俗人所希望的智力发展,是想要懂得佛经,而这扇门对他们总是敞开的。对于方向很明确的人来说,掌握更多的知识是没有意义的”。 这本奇怪的书是在雪山草地上除了寺院教学以外,有了许多正规现代意义上的学校教育时在现代教育更为发达的某西方国家出版的。时间是1968年。 如果,把时间倒退回去十多年,我们可以看到,若尔盖地区的人民就是那样生活的。 只是,这片草原与山谷中的人民真的生活在一片歌舞升平的乐土,佛教传说中的香格里拉吗? 让我们看看那时的情况。 若尔盖县位于四川省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西北部,北与甘肃接壤,东西与松潘南坪毗邻,南与红原县为界,西南与阿坝县接壤。西边是尚未变得浑浊的黄河,隔黄河与青海相望。全县幅员10203平方公里。平均海拔3500米。关于这样的海拔高度,早期的西方探险者是这样描述的:“几千年以来,这里的人们以一种极为奇特的生活方式生活着。在海拔极高的高原上,生活着与外界影响完全隔绝的人们……他们还要在人类所知最恶劣的气候条件下生存(一个人在西藏能够又得冻疮又受日炙)。” 若尔盖县人民政府提供的材料不直观,但却是科学的积累。在海拔3500米的高度上,年平均气温为71,极端最低气温为零下33.71。无绝对无霜期,昼夜温差在201左右。长年无夏。 解放前,若尔盖并未形成西藏式的封建庄园经济。基本社会单位是“寨子日科”,若干寨子之上是“部落学卡”也未有县的建置。从明清迄于民国时代,都归松潘管辖。清雍正元年0723年),四川提督岳钟琪因西宁之役(罗卜藏丹津叛乱事件),由松潘出黄胜关,招抚班佑等十二部落,同年清廷又授班佑为土千户,余下十一部落巴细、阿细、上作革、合坝、辖曼、下作革、物藏、热当、磨下、甲凹、阿革为土百户,这十二部落均在今若尔盖县境,故有若尔盖十二部落之称。 其实,若尔盖境内部落尚不止此数。如铁布沟的降扎、占瓦、热耳、崇耳等四部落就不在此数之内。 十二部落是一种概略说法。 全区人口接近3万。 全若尔盖地势由南向北倾斜。县境内分为黄河、长江两大水系。两大水系分水处也几乎就是草地牧区和半农半牧区的天然分界线。 民主改革前,在唐克、多玛、纳摩三个牧业区的每个部落都有一定的疆域,其它部落不得逾越,否则会引起冤家械斗。从自然地理条件上讲,若尔盖各部的牧场一般都很平坦,河流纵横,草质优良。是水草丰美的好牧场。县境东南部多沼泽地,约占当地总面积的20%。西北部的部落,如唐克、辖曼等部落都有长100公里左右,宽约50公里的大草场。即或是那些浅丘陵地带也是优良牧场。牧草有禾本科类的鹅冠草、燕麦、牛毛草、水草;豆科类的苜蓿、野豌豆、杂三叶;菊科类的白蒿、细蒿;莎草科类的三棱草。对草场破坏最大的是旱獭和地鼠,但土官和喇嘛禁止牧民除害,他们说这是伤生害命。 牧民们都实行夏秋游牧,冬春定居放牧的生产方式。游牧季节,牧民住牛毛帐篷,随畜群不断迁徙。冬春季则住在冬房。冬房是固定建筑,地址选择在向阳、背风、暖和、水草丰美的山谷和小盆地中。冬房四周是冬草场。冬房形与帐篷颇为相似,系木架结构。草原四周的森林提供了建筑材料的来源。冬房顶是木板铺成,上面再敷压泥土。四壁也是木板筑成,里外再用牛粪严敷。 一般来讲,越靠近农区,冬房的建筑就越讲究。但总的来讲,都是相当简陋的。每当游牧季节到来,冬房就无人居住而坍塌,而杂草丛生,等到初冬牧民返回冬房后又重新修理。有些牧区,出牧时就把房架拆下来埋入地下,等冬天返回时再盖起来。 每年春末夏初,各部落的土官和老民有权决定迁出冬房的日期,本年的游牧路线以及各个寨子在远牧点的住址。搬迁一般都以寨子为单位集体行动,不能争先恐后,否则要被土官和老民处以罚款。 据调査,在尼玛先生后来作出非凡贡献的红星乡,前热当坝部落,如果哪家有病人,大家都会帮助搬迁。如果寨子里死了人,则要等上七天才能开始搬迁。每到这时寨中都要请喇嘛念经,以保佑人畜平安。 由于缺少文化科学知识,牲畜的饲养管理是比较落后的。一般都按主要牲畜牛、羊、马分群放牧。也是由于文化科学知识的贫乏,畜种培育与改良是一纸空白。 若尔盖地区自然条件很适宜发展畜牧业,本身也是一个以牧为行,造成了畜牧业的停滞不前。幼畜成活率一般平均在50%到60%。左右,而大牲畜的死亡率也很高,因而牲畜存栏率日渐减少。 有资料显示,唐克部落华尔果和瓦溪洛两个寨子在民主改革前的1955年,全年牲畜死亡率达到8.89%。其中死于疾病的占4.5%。足以说明。落后的生产方式,不合理的社会制度,文化卫生水平极端低下所造成的恶果。而直到今天,还有人怀着种种企图,把这种状况描绘成一幅香格里拉的图景:和平、质朴、充满了透明无染的快乐,人民因而无企无求。 而这里我们看到的却是另一幅图景。人人都会明白这片时间滞重不前的草原应该企求什么。 如果,人们确曾像是无企无求,那也是心灵不曾被智慧之光照耀而麻木,而被愚弄的结果! 再让我们来看一些实例。 1947年,索克藏部落因肝蛭病,全部落羊子几乎死光。 1950年,唐克部落俄哥寨羊瘟流行,除某户60只羊未死,其他人户羊几乎全部死光。 1954年,索克藏部落的牛群发生败血病,请喇嘛卜卦念经,耗费不少,但全部落牛仍死了十分之一,最后,连喇嘛寄放的牛也死了。最后,是政府派来兽医,才制止了疾病的蔓延。以上材料中,那些疾病名称都是后来添加的。从一份完成于1952年的调查材料,更能反映当时对于牲畜疾病的认识水准。 普通的牛病有一种眼睛流泪,耳朵下垂、流鼻弟口水、拉血的病症,若不及时治疗,两三天即死去,医治方法是赶到山沟内静养,不让狗惊扰,慢摱可以恢复。 第二种为“土气病”,五、六、七、八月吃草,肚子一胀,几天便死去。症状是牛身上出痘子,这种牛的肉不能吃,否则人的身上脚上也会出痘子。犯这种病的牛比较多,藏民不敢接近,是无法治疗的。 第三种病是肺病,症状是日夜呻吟,一天天消瘦而死,医治时,用针在牛腿子上放血可愈。但也要技术熟练,才能够奏效。 第四种病是口炎,夏季天热时、口疼舌干。疗法:用豌豆、胡豆面喷进口内,称之为“以火攻火”。 第五种为口蹄疫,或称蹄花病,走路时脚软易弯下。疗法:牛背上放血可愈。 其它不知名的病还有很多,只要传染开,会成群死亡……马的病症有瘟病,症状是发烧,出痘子。其次是下鼻病,症状是鼻涕长流,灌鸡蛋、尿便可疾愈。另一种病是咽喉病,或称土病,全身浮胂。 这是更接近于牧民对牲畜疾病的原始认识的一则材料,收在《中国少数民族社会历史调查资料丛刊》中。我在红星乡兽防站的院子里读到这些..东西。院子里,手植的大黄在阳光下展开巨大的叶片。安静中不时透出繁忙而井然的气氛。不时有牧民前来取药。 尼玛先生的弟子,兽防站站长达哇告诉我,如今,一些常见病多发病,由于兽防知识的普及,牧民们大多能自己诊断,对症到兽防站取药就是了。当然这已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了。解放已经四十年了。 如今,当年那些病都有了名目和对症的良方。 一般说来,流行于若尔盖地区的牲畜疾病主要有牛瘟、炭疽、败血病、胸膜炎、口蹄疫、鼻疽、羊痘、济癖、痢疾、肝蛭等。过去,不但对这些疾病缺乏足够的认识,医疗水平的低下就可想而知了。虽然本地富有药材资源,但本地人迷信在草原上动土,神会降祸于人,所以不得采集。所以,药物学及药材资源方面的知识也是一片空白。 封建迷信对人们思想的毒害可以再举一个例子,狼往往对畜群,尤其是羊造成很大危害。有时群狼肆虐,一次就咬死几十只羊。而牧民受封建思想束缚,见狼不打,而只赶走了事。 有关铁布、求吉两农业区域状况,和后文关系不大,为避累赘,从略。 总之,解放前的若尔盖地区盛行部落制,明清时即有十二部落之称。已有前述。实际上十二部落之外还应加上所谓的包座七房。这十二部落由一个根子发展而成,分别为:降札、热瓦、占洼、崇耳、热耳、热当坝、阿西、班佑、多玛、嫩洼、唐克、辖曼、幕。而包座七房,据传说也是同一祖先弟兄七人的分支,分别为:上包座、下包座、求吉、黄载、阿西茸、巴西、苟洼等。 以上这些互不统率的部落,各有自己的领域,独立的行政、司法、外交和军事、俨然一个个独立的“小王国”。 部落中,土官是最高统治者,独揽一切部落大权。土官一般没有专设的衙署,平时在自己家里处理各种事务。老民是土官的助手,分别住在各个寨子,执行土官的命令。另有不常设的“玛根格里洼”,即带兵官。带兵官只在部落间械斗时,由土官指派勇敢善战的人充当,也有由土官在必要时自己充任的。 本区的每一部落,至少有一座从属于部落土官的寺庙。寺里的活佛、襄佐和温布多属土官亲属。任何部落土官,对寺院创建与发展都给予相当的重视。并令百姓有男孩的人家两个去一个,三个去两个,到寺院出家,促使其发达。寺院声誉地位提高,土官的声誉地位也就相应得到提闻。 查有关统计资料,解放初期,民主改革前,若尔盖仅唐克、纳摩、多玛三个牧业区即有8座寺院,共有僧侣2380人。其中达扎寺僧侣人数约占当地人口数的17%。纳摩格尔底寺僧侣人数更占到当地人口的20%之多。 而其中格尔底寺和卓藏寺已发展成为直接辖制部落的政教合一的寺院。 为了照顾后面文字的展开,我们似乎该谈谈教育和卫生状况了。但却找不出什么可写的。若尔盖县人民政府一份有关民族教育的专题报告中,用一句话进行了总结:“我县教育事业解放前十分落后,当时除了寺院文化和少量的藏文私塾外,无一所正规学校。”第一所正规意义上的小学,是1957年才在求吉创办的。 而以前,教育的主要场所是在寺院。但在当时的社会条件和认识水准上,寺院并没有充分发挥它的文化中心的职能,而它在权力、经济方面的表现,所起的作用要更引人注目一些。这并不是说,我们否认寺院里包含文化,和否认这些文化结晶与遗留的价值。在当时的若尔盖地区,乃至全部藏区,大量的男子出家为僧,并不是仅仅出于一个单纯地追求、向往学习文化,求得智慧,掌握某种技能的动机。这是一个学习者投人现代科学教育这样一个层面上的概念。 那时,一个男子出家,大概因为他恰好是两个男孩中的一个,出家与否,不在于他本人的意愿,而更取决于生殖的秩序。如果存在一个动机,恐怕也是和僧侣在社会上的尊贵地位有联系的。在那样的社会形态中,如果一个男人不是生来就有贵族的骨血,要在社会上改变地位,出家几乎成了唯一的途径。一个加拿大藏学家谭·戈伦夫也说:“教育的主要场所在寺院,在那里,有些喇嘛有点文化。有些相当伶俐的孩子,如果他们愿意,也有机>会得到深造。但大多数只会死背一些必要的祷文。” 戈伦夫先生在他《现代西藏的诞生》一书中,相当敏锐而又中肯地指出了寺院文化的弊端所在:“没有受教育,就不可能在政府中任职,也不可能去探索是否还有另外的社会形态。也就不可能打破僧人对知识如此严密的垄断。” 对于这一地区的医疗卫生状况,一般是用“缺医少药”来形容的。但我们立即就会发现这个词可以形容出一种状况,而不能说明程度。 如果说,这是指现代医药技术,那么,解放前就根本不存在。 剩下的就是藏族传统医学。 而所谓藏医、藏药在当时也不是我们今天看到这样一个独立而完备的学科,一种机构,在为民造福,成为党和政府联系人民关怀人民的一个纽带,一个民族自治政策的充分体现与例证。 过去,它却只能作为寺院文化的一种依附。尽管经过世世代代积累,它已有了丰富宝贵的内涵。但既然依附于宗教,就必然更多以宗教的面目而不是医学本身的面目出现。 医生不是医生,而以僧人的面目出现。这样,他首先是一个僧人,然后才是一个医生。我相信,谁都会明白这其中会有多少矛盾与差别。一方面,他们对疾病的看法与东方所有传统医学一样,认为疾病和身体内部的不平衡和精神上的不平衡有密切关系,这是科学而辩证的一面。但同时,他又必须认为身体的疾病肯定是病人的“业”或前世留下的罪过,或者无意中冒犯了什么神灵的结果。 这里让我们来看一个藏族有关医学起源的传说。 传说中说,在过去,有过一个很长时期的人类生存的黄金时代。那时,人们并不需要摄取食物,而是依靠“三昧口”——沉思的极乐来生活的。那些不吃不喝的人,本身就能发出光亮,所以天空中也就不需要太阳与星光,他们有着奇迹般的力量,体态优美地在空中自由飞翔。一直到了有一天,一个男人不知怎么吃了地上涌出的天然沥青,而得了不消化的疾病。另一个人回忆起在过去的某一“劫”里佛讲过的医书。书中提到要喝开水来治疗消化方面的疾病。于是就嘱咐那病人去喝开水。果然,那人就喝了开水而使疾病痊愈。而那个使开水成为药物治愈第一个人体疾病的本不是凡人,而是一个神叫做梵天。从一些宗教壁画上,我们至今还能看到他的模样。 在漫长的岁月里,治病和迷信和一些宗教仪式混杂在一起。人们认为僧人是神圣的,他们的祈祷或咒语会使药物增加效力,到达它应该到达的地方。 这样的意识和局面,既影响了一个民族,一个地区的健康水平,同时局限了传统医学向更精深、更系统、更科学、更有效的方向发展。 1952年秋,卫生部派出的卫生工作队深人若尔盖地区巡回医疗,揭开了这一地区现代医疗的序幕。 1953年,若尔盖包座行政委员会成立后,该区的医疗卫生事业也进人了一个新的发展阶段。 第四章 在格尔底寺的日子 小僧人尼玛在叔叔手下开始了他的学习生涯。 在那个时代,学僧即是师傅的弟子,也是师傅的僮仆。罗让尼玛是个懂事的学生。他知道自己还在刚刚开始的地方。 知道像他一样的学僧在这大千世界何止成千上万。 像他一样的僧人,几个十几个围绕着一个可能有学问也可能没有什么学问的喇嘛。这是寺院作为一个整体,一个庞大系统的最基本的单元,一个看似松散的单元。 这种单元,看上去犹如一个个亲切敦睦的家庭,没有妇女的家庭。在格尔底寺,喇嘛和弟子们的居所就像其本身地位一样,分布在松杉掩映的谷底。带着一个桕树或桦树拌子竖成的篱墙围出来的院子,院子起码有半天时间可以享受到充足的日光。住房是一楼一底的木结构建筑。楼下有火炉,起居室,和学僧睡觉的地方,楼上是喇嘛的卧室和经堂,平常自己进行功课的地方。经堂里除了经卷、各种佛像外,可能还有小小的灵塔,里面储藏着喇嘛师傅的骨灰。如果这个喇嘛没有阶晋到足够资格,在更大众化,能受更多人瞻仰膜拜的地方珍藏的话。 这种灵塔也就成了弟子们膜拜敬畏的对象。 罗让尼玛学经的地方没有这样的灵塔。 在那个时代,刚人寺的学僧很少立即开始学字习经。大部分时间是替师父做一切杂役,烧茶、背水、扫地、跑腿……。越是作为富裕而职位较髙的喇嘛,杂役越多。罗让尼玛的叔叔生活不富裕,而且自奉简薄,弟子们有更多的时间从事学习。作为侄儿,叔叔对尼玛更照顾一些。 叔叔说:“你是一个聪明的孩子,你去读书吧,事情他们会做。” 这个他?99lib.们是指几个比他更年长一些,也更早来到寺院的孩子。 尼玛的疑问是:“为什么叫他们做,不叫我做?” 叔叔说:“我答应过你的母亲,要善待你的。” “那就不善待他们?” 叔叔抚摸着他光秃秃脑袋,苦笑了,说:“我不是个学业精进的人。他们小时候就像我小时一样。”见他不懂,叔叔又说,“你看是叫他们去溪边取水还是叫他们诵经更为快乐?”小小的尼玛就是这样,从一个一般的疑问,追索下去,看到一件事情的两面。 世界上,每天都有事情发生,准备好了给人启示或譬喻,问题是有多少人曾准备好了接受的心怀? 罗让尼玛仍然按照一个学僧该做的去做一切侍奉师傅的工作。到了习字念经的时间,如果天晴了,他就先把毡垫在院子里干燥暖和的地方铺好,请出手捧经卷的师傅。 日课就这样开始了。 他看他那些师兄,确实有人露出厌烦的神情。有一个师兄竟然还会专门制造事端,让师傅罚他做事。比如有亲戚来走动,有其它地方的僧人来访问,师傅就会罚这个调皮学生去看放在坡上的马是不是很好的在吃草。这时,你就看吧,那小和尚低眉顺眼退在门口,一个转身,就打着赤脚飞快地跑走了。当然,这样的机会不会很多,寺院是清净地方,没有那么多的客人。不喜欢读书的人受的惩罚就是比别的孩子用更多的时间来接受教诲。 罗让尼玛喜欢写字诵经。 师傅天一亮就起床了,在小经堂里进行自己的晨课。他不像其他孩子那样贪睡。他起来在火塘里生了火,才捧了经卷到外面的空地上大声诵读。在格尔底寺,每一个喇嘛住房之间都有一些空地。罗让尼玛就在空地的林中放声诵读,因此惊扰了不少人的好梦。 隔壁的喇嘛也很喜欢这个刻苦的大鼻头的孩子。闲聊时对他叔叔开玩笑说:“我必须更早起来念经了。” 尼玛叔叔知道他是指什么。 那喇嘛就说:“声音很大啊,我房子左边是你那个阿米塘来的小和尚,右边是那些冻醒了的乌鸦。” 喇嘛还对尼玛说:“我想鼻子大的人,嗓门也大。嗓门大了觉也会变少?” 尼玛笑笑。 他知道这是对他的喜爱和夸奖。但他不喜欢在一种正在流传开去的说法中把自己和乌鸦连在一起。乌鸦不是一种吉祥的鸟类,它们难听的叫声叫人不安,叫人对命运中一些难测的部分,对阴影中的东西感到恐惧。但因为不准杀生这一条得到很好遵行的戒律,更因为众多僧人制造的垃圾中所包含的食物,寺院周围空地上总有乌鸦在觅食,在闲逛。 尼玛这天晨读时,一只乌鸦又叫唤起来。他忍不住拾起一块石头,扔向树上。乌鸦跳到更高的枝丫上继续叫唤。石头却落在了另一个喇嘛的房上。喇嘛的弟子出来看他一眼。叔叔只好领着他上门道歉。 这个有权势的喇嘛在市场上有着自己的生意,出行时,他强壮的学生们簇拥着,别有一种威风的感觉。但他对他们还很客气。他问:“这就是你那个大嗓门的侄子吗?” “出来”,叔叔就说:“尼玛,你该换个地方了。” 尼玛突然说:“我还不喜欢那些乌鸦呢。”他已经知道幽默是弱者与智者最好的防身盾牌。叔叔告诉他,没有乌鸦的地方有狼。这不是一个譬喻,虽然我们从各种典籍中知道,僧人们是些最善用譬喻的人。这是说,要在这个地方找个大声读书而不影响他人的地方,就需走出寺院的范围。那里没有乌鸦了。但却常有搜寻食物的狼出没。 尼玛就在有狼的地方找到一个山洞,在门口垒上石块,可以御风寒,更可以阻挡饿狼。加上一根结实凑手的木棍,他在那个山洞中勤苦修习。 正是因为他的勤奋与聪慧,使他比别人更早接触到一些正规的经典。 在过去,寺院垄断文化的情形下,小的寺院犹如一些初级学校。大的寺院就是一所大学的规模了。和世俗教育不同的是,它全部的教育在幼儿期即已经开始了。而且能在其封闭的系统中完成其规定的学业,如果这个学僧足够聪慧而且对这种学习的价值不产生疑虑的话。与一般流行的看法不同,并不是活佛之外所有的僧人都叫做“喇嘛”。任何开始在寺院学习的人,都叫做“扎巴”,即学生的意思。 小扎巴们起初只受最初级的戒,叫做“格念”。这里还只有不许杀生、偷盗、强奸、说谎、醉酒五戒可以遵守。年幼的扎巴们容易违反的是说谎一戒。 每天,日落时分,到了给佛前长明灯添油时,师傅都要集合起弟子们,问:“今天你们谎言了吗。” 孩子们跪在地上,没人回答,一排脑袋闪烁着稚气而朴挚的光芒。 师傅又说:“我不是说用口对别人说谎,这个你们不会。我是说你们心里有没有过谎言。”他无意中就把一条简单的戒律提升到内心持证的层次上去了。 罗让尼玛说话了:“我犯了戒条。” “你说了什么谎话。” “我心里对自己说不害怕狼,其实我是害怕的。” 师傅按规矩打了他,作为惩罚。 而学习到一定时候,又到了受“饶迥”戒的时候,在前五条上再加五条。再到后来,戒律上升到三十六戒,再上升到修土“格促”,就要严守二百五十三条戒律了。 经文熟悉到一定程度,扎巴就可以到大经堂参加集体祈祷。这时,罗让尼玛就从一个“木楚”(村庄里来的好孩子)变成了一个“尕格”(在寺院的好孩子)。这不仅是一个称谓的改变,而且是在镘长学僧生涯中的第一次阶晋。 参加祈祷完毕,他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冲上了寺庙对面的小山顶。那里是叔叔领他来庙里时,吃茶歇脚的地方。在那里,他第一次望见了自己会渡过近十年漫长光阴的地方。现在,他瞩望着来时的道路,心中思念亲人。家乡传来消息说,母亲又生产了,生了一个弟弟。而母亲是一直盼望生一个女儿的。这样,她就会有一个好帮手了。 罗让尼玛眼中立即充满了滚热的泪水。他听见自己在喃喃呼唤:“阿妈,阿妈。” 好在他是藏传佛教的出家人,这样做并不违反戒律。 藏传佛教和汉传佛教有一个很大的差别:那就是出家人不需要生生地斩断和俗家的联系。藏族人口中,僧人所占比例太多,大多数还没有独立资格去外念经、主持法事的僧人,大部分都要依靠俗家的供养。而如果一旦在寺院中成为有学问的喇嘛,再取得一定权力,那么声名加上权势,就可以取得很高收人,反过来可以支持俗家。正因为如此,藏族人在旧社会出家并不仅以学习文化、接近神灵为唯一目标。 一条几乎看不到尽头的道路在罗让尼玛的眼前展开了。 他看到每一个带有学生的师傅们自己也在不断修习,解开一个又一个疑问,洞悉一个又一个纯粹形而上的奥秘。但他还仅仅只是处在开始的地方,一个很低的地方。如果根据本派教育秩序阶进,一个学僧要经历这些学习内容和阶段才能成为一个“格西”。到达最髙学位。 以下是这个学习过程的简要说明。 1.“堆札巴”,意为专学简编者,主要是宗教哲学的人门课程; 2.“达瑞巴”,意为专学辩论者,加上前阶段基础上的逻辑一类课程; 3.“帕勤巴”,意为专学般若者。般若系梵文音译,意为“智慧”,这里指成佛所需的特殊认识。 4.“乌马巴”,意为专学《中论》者。《中论》全称《中观论》,印度大乘佛教中观学派的创始人之一龙树所著,对后世佛学影响极大。 5.“作巴”,意为学《俱舍论》者。《俱舍观》,印度从小乘向大乘过渡时的世亲所著,反映佛教说一切有部关于世界、人生和修行的主要著作。 6.“噶饶巴”,意为“专学戒律或者任何学院的最后一级”。 一般而言,一个僧人如果完全完成了这些学习阶段,即有资格成为教育他人的人。也有僧人为追求进步的发展,会去四处旅行,拜访更高明的师傅,以求得更精深的指导。但同时也有很多僧人在前述某一阶段上作永久停留。寺院的学习不像现代教育受到固定的时间限制,不能在辩论或其它形式的考试中合格者,不能结束这一阶段的学业。所以,有的僧人实在多年不能晋级,就从事寺院其它工作了。斤院作为一个文化中心的同时又是一个地区的行政中心,必然需要冇许多淘汰下来的僧人来从事其它世俗的工作或者充任庙中的杂役。 犮天很快来到了,七月初八是传统的跳神会。哥哥牵一匹马,母亲骑在马上,看儿子来了。一下马,母亲的笑脸上就挂满了泪水。见这情景,罗让尼玛的眼眶也热了。 叔叔见状,吩咐人给她倒了茶,然后吩咐尼玛上楼取下来新学的经书。尼玛捧着经书一页页流利地诵读。母亲听不懂经文里所说的意思,但也十分高兴。 哥哥就笑着说:“以后你是个能念经挣钱的好喇嘛。” 尼玛倒是还没想到过这个。这时,他想,我会的,我会挣很多钱给阿妈的。这是他第一次有了这样一个报恩的愿望。佛的本生故事里也有许多是有关报恩的,但多在来世兑现。他却想今生就报答自己的母亲。 趁叔叔给母亲讲他的事情、哥哥叫他一起出去一趟。 哥哥带着他去了崇拉市场。 当时,在纳摩格尔底寺逐渐形成了若尔盖地区唯一的市场,有二三十家固定的坐商。那时藏族人做买卖,并不正式开设铺面,到了解放前二三十年才有所发展。而到了寺院的各种宗教节日期间,市场也立即兴隆起来,各部落来参加跳神会的人带来麝香、酥油、皮毛、青稞等物,换回针线、布匹、茶、糖、盐。走在热闹的尘土飞扬的市场上,罗让尼玛发现,哥哥身上穿着的衣服相当漂亮。而以前他是没有这些衣物的。他问哥哥哪里来的钱买了这么好的衣服和腰刀。 哥哥笑而不答。 哥哥个子很高,加上衣服那么漂亮,走在人群里格外引人注目。他自己也显得得意洋洋。尼玛跟在哥哥身后,自己也觉#这一切很有光彩。他觉得钱也会和喇嘛的学问、活佛的威仪一样闪烁出耀眼的、叫人评然心动的光芒。 他愿意受到这光芒的照耀。 哥哥在市场上把一些人的东西收集起来,问明他们要换什么东西,换多少,并叫已经识文断字的弟弟记下来。他把这些东西拿到坐商的店铺里讨价还价,换了东西,叫那些人高高兴兴得到了想要的东西,自己还赚了几个银元。这一连串动作,就像一个戏法。哥哥又变戏法一样,把一个银洋一吹,放在弟弟耳边。尼玛立即就听到了一种快乐的震颤声在嗡嗡作响,像这个季节花上的蜜蜂飞舞的声音.99lib.一样。那个银元落人他怀中。 “给你了。”哥哥说。 哥哥还说:“你这么聪明,以后可以做个好济娃。” 济娃是寺院中专门经商的僧人,同时参与一些寺院的管理事务。罗让尼玛却说:“都说我会成为一个好格西。” 格西,意思是指“清静生活,好品质,好学问”,可理解为博士或者教授。在藏传佛教中是最髙级学衔,即按格鲁派的学制循序修学五大论典之后才可取得。格西又分为拉然巴格西,曹然巴格西,林瑟格西,日让巴格西等四个等级。 哥哥又给他一个银元,说:“当格西可是很难的了。” “我不怕。” 回到寺院时,跳神已经开始了。 尼玛看到母亲也在喜气洋洋的人群中间。哥哥嘱咐他:“不要对阿妈说我们赚了钱。” “阿妈不喜欢钱?” “今天不喜欢。”哥哥笑笑说:“她操心我死后会不会下地狱。” “那我就不说,也不告诉叔叔。” 哥哥笑笑说:“告诉叔叔倒是没什么。” 这时,音乐声中,跳神的人出场了。两兄弟就挤进人群去看表演。 这是一个劝喻故事。 先是三个化装成猿猴的人戴着面具出场。跳跃一阵退出舞台。继之两个高大的猎人出场,反穿羊皮袄,用树叶草绳等遮掩着下身,佩戴着弓箭长刀,两个小孩在其后背着口袋,里面是炊具和粮食与肉干。两只猎犬也是人戴着面具示意的,跟随在两个孩子后面。 尼玛说:“他们要打猎了。” 哥哥说:“看样子也不是去割青稞。” 说话时,两只小孩化装的鹿出场了。随即被猎人和狗追逐,很快就像是无路可逃了。这时忽然出现一个喇嘛端坐在岩石上念经:“人要行善不可伤生。”鹿听见这声音坐在喇嘛面前。 猎狗赶到,听见讲经,即忘了咬鹿,与鹿共坐在喇嘛膝下听经。猎人见了,作不满与惊异状,引弓欲射,两小孩劝阻,一同去听喇嘛讲经,听后四人心中大有所悟,从此不再狩猎而从事畜牧。 表演一完,场上里嗡嗡然一统尽是诵经的声音。 尼玛觉得这故事有些荒诞不经。并且想到寺院里一些僧人披着袈裟,却也未必一心向善,而他接受的所有的教导都叫他懂得,有这种想法,就是心存不敬,吓得吐了吐舌头。他也赶紧净心口诵真言,自己的声音就汇入到大家的声音中去了。 这给人一种安全的感觉。99lib? 问题是:如果人人都去寻求安全的感觉,就很难产生一个对于民族历史与未来,对于自身价值的思想者。没有思想者的民族会在一种看似千真万确的唯一途径上走上死路一条。 但一个思想的人,一个敢于探究的人,也并不是与生俱来特立独行者。 热闹的庙会和亲人短暂的团聚很快就结束了。 寺院又恢复了它的宁静与肃穆。虽然它内部所发生的事情中有一些并不与这端庄的外表十分相称,但喜欢精进学问的人都在自己个人的道路上或快或慢地前行着。 因为时间的关系,罗让尼玛对时轮金刚有了兴趣。因为其中包含了藏族的历法。虽然时轮学院供奉的时轮金刚已不是释迦牟尼那样慈眉善眼的模样。他的身子是一片海洋最深处那样的蓝色。有着蓝、红、白三种颜色的三个头颅,身上装饰繁复得几乎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这倒是能激发起另一种美感。 只是一般人很难懂得其中众多的象征。 也是因为时间的关系,那种流逝带给人心灵上的冲激,叫罗让尼玛和诗歌亲近起来,因而步人了音韵的殿堂。 这些东西,也就是我们所说的在宗教神学中所包含的文化。 《大唐西域记》说印度佛教教授学徒是在“七岁以后渐授五明大论。”所谓五明即指:①声明,声韵学和语言学;②工巧明,即工艺、技术、历算算学等;③医方明,医药学;④因明,逻辑学;⑤内明,即佛学。 罗让尼玛已经看到一扇扇知识之门正在开启,来自雪山的圣洁光芒把眼前的境界照耀得一片光明。 他从一本论述时轮的书中抄下几句作者写在论著前的礼赞中的诗句: 并无前贤未说义, 谨怀一腔利他心。 尽我愚鲁所知者, 撷摘精要便初学。 这是他抄录的可以励志的诗章。而以下一首就更多关注辞藻的华丽美妙了。 君不见!上流高风正士们,犹如池中白莲香。 尽管那月光照射浊世界,白莲将含苞紧闭不吐芳。 在缄默不语的时间里,强说史实心作难。 反成为徒劳无益感神伤! 特别是总说学处大小分明, 如大海般那样的宽深。 希求解脱的末学,我今仅以小慧去探寻。 怎能通达解脱理,熟练知识因。 何况匆匆著称文章和言论,将令人难以置信。 就这样,罗让尼玛在当时社会所能提供的条件下,深深地在文字的海洋中潜游了。从这时开始,每一片树叶的萌芽与黄落,每一朵花的开放,门前的草地在四季中颜色的变幻都变得耐人寻味了。许多僧人都预言他的将来,是一个不平常的将来。 而将来是什么样子呢? 青藏髙原已在雪山的环抱中锁闭了上千年,人们设想将来必然是以一种不变的眼光。在那样的眼光下,一个僧人,学问道德达到相当地步,就会成为一个有转世的人,成为活佛。可以补充一句的是,在格尔底寺采访时,就有僧人要我向政府转达他们的一个请求;给罗让尼玛寻找一个转世灵童。 那时我站在寺院对面的山坡上,瞩望着对面的寺院。那个喇嘛叫我注意看罗让尼玛故居。 我看见屋子修在谷底一个隆起的小山包前。小?99lib.山包上长满了茂密而挺拔的云杉。这是庙里最漂亮的一片树林。 我说:“树很好看。”当然,我也可以从中挖掘出一些象征意味,但我没有。 喇嘛可能有点嫌我愚钝,他说:“那小山包就是一只海螺,你知道。” 我知道海螺是一种法器,有时也是吉祥的象征。 “尼玛他的房子就在海螺口上,所以成了一个气远声宏的人物。” 果真,那山形就变得像一只海螺了。这就像寺院对面山上,那些因为铁质氧化而变成赭红色的突兀岩石一样,你说他像什么,就真的像了什么。 那时,男性大多出家。铁布、卓尼两个农区每当秋收季节即缺少劳力。而格尔底寺庙僧人多来自这两个地区。所以,每到秋忙季节,寺即放长假一月,有劳力的人都回去帮助生产。来寺院几年,尼玛不仅长了知识,也长了身体,可以回家帮助劳动了。 他回到了阿米塘。 秋天的田野里飘荡着麦子的芬芳。整个寨子的人都聚起来了,收割完了一家的庄稼再去收割另一家的庄稼。休息时,青年男女们就在禾草堆中嬉戏打闹,只有僧人们坐在一边,注视着这俗世的欢乐。尼玛还看见表妹在混乱中被别人亲吻。 这种情景中,很多年轻僧人总有些微的失态。而他能摆出一个僧人应有的姿势,微笑着看见了一切而似乎又一无所见。这也在他已有的一点名声上增添了新的光辉。 父亲母亲都为他感到了骄傲。 直到假期将满,做生意的哥哥才从外地回来,他穿着光鲜的衣服,新皮靴上闪烁着耀眼的亮光。 他要弟弟代他和纳摩市场上的一个回族商人做一笔生意,并且教给他办法。他回到庙里几天才想起哥哥托付的事情,就到山下的市场上去了。他得到了比哥哥预计还要多一点的钱。恰好那天一个从甘肃洮州过来要去松潘的商队经过纳摩,在和他做生意的店铺前歇脚。他们的驮子上有许多铜器。 整理驮子时,一只制作精致的铜酥灯落在地上。 他就想到叔叔的经堂里可以添几个这样的灯碗。铜器竟然熠熠地闪烁着金子般的光芒。他灵机一动,把哥哥的钱全部用来买了铜器,拿回去就在寺院中悄悄推销,很快,那些东西又变成了钱。还了哥哥的,还剩下了一些,他用来给叔叔买了一块三尺见方的相当高级的羊毛地毯。上面的各种吉祥图案十分鲜艳。 罗让尼玛开始做生意了。 要说有什么诀窍那也十分简单。那时做生意,民间大多是实物交换。而他先把一种东西变成钱,再把这钱变成另一种东西。在这种游戏似的变幻中,出现了奇迹,两手空空的他,居然就有了钱。 不到一年时间,他和叔叔的居住环境有了明显改善,屋里有了许多的地毯,有了充足的铜器,甚至开始拥有银器了。好长一段时间,他简直在这种能增值的游戏中乐而忘返了,并到了荒疏功课的地步。虽然扪心自问,他知道绝不能长此以往地下去,但他刹不住车。 他希望有人来制止这件事情。果然,寺院方面出面干涉了。叔叔也说:“够了,反正我们不会再因为居室简陋让富有的喇嘛瞧不起了。” 一件事情就这样结束了。 只是当以后,一股全民经商的风气刮遍中国大地,他却在为教育事业四处呼号奔走时,偶尔受了委屈,他会提起这段往事,感慨地说:“赚钱的事我可不是不会啊。” 说尽管说,如果晚年,传播知识给他一种持久的欢乐,在早年,寻求知识不会令他夜半梦醒时感到空虚。 他又在知识的海洋中遨游了。 在纳摩寺的日子是他开始的阶段。从1933年到1942年。从一个蒙昧幼童成长为一个有了远大抱负的青年。 前面说过,格尔底寺当时共有三个“扎仓”,“参理扎仓”主要传授佛教教理,主要学习佛教基本的认识论五部经典。“丁可尔扎仓”主要教授藏族历法。“居巴扎仓”是密宗学院,主要是师徒间口耳传承,是技术性的个人修持方法,核心是各种瑜伽。对于一个追求知识、的人来说,到一定时候就开始显示出它的局限性了。传统教育中的藏族人,接受知识的方式也像中国古代汉族的知识分子一样,首先是所有各个学科的广泛涉猎,再在广博的基础上在某一方面或几个方面学有专攻。他们的成才过程不如现代教育有一个明确的目的性。促使一个人成长需要花费相当长的时间。 罗让尼玛每次从扎仓里修习出来,都会抬头仰望西方的天空。 他是在渴望一个更广阔的世界,一个更加丰富的人生。 他不再是阿米塘那个少年人了,望着天空幻想外面的世界。 他现在知道,更远的天幕下是什么东西在等着自己。他要游历1众多名寺,以求广大闻思。 他不禁朗诵起这样的诗句: 诸取舍处辩不清, 正闻明灯复不明, 若不识途欲前往, 侈谈达到解脱城。 以故当于慈氏论, 六严二胜诸论述, 片面粗略不为足, 一切钻研应细分。 这是宗喀巴大师在四处游学时所著《本生善愿篇》中写下的励志诗章。罗让尼玛吟诵时,内心的庄严如山一样耸起。 我就要离开了,他想。 心到口应,他喊了一声:“我就要离开这里了!” 好在没人在旁边听见。 第五章 漫漫求学路 罗让尼玛在十七岁时离开了纳摩格尔底寺,背井离乡,负笈求学。 他是在晚上悄然离开的。 所以,当他走到远处回望,想再看一看生活了将近十年的地方时,却只见幢幢山影。他没有流泪。再远处,东方天空下,那条小山沟的尾部,有他的父母和其他亲人。他紧了紧背上的口袋,毅然踏上了前路。这是一条西行求法的道路。 前路上有什么在等待? 道路突然拐向南方。南方,高峻的山岭云遮雾绕,那份子孤独,那份子惆怅,那份子庄严都和他的心境十分吻合。他想,师傅已经读到他留下的书信了。 罗让尼玛在一处清澈的水泉旁边坐了下来,小小的背袋里尽是必读的经卷,所带的一点干粮已经吃光了。他俯身在泉边大喝了一通冰水。再上路时,肚子里尽是水激荡的声响。 他就去想那封书信的内容。 首先,请师傅原谅他不辞而别的罪过。弟子是为寻求更为正大精深的佛法,寻求更为广大的智慧而出走的,不是为了别的什么。不是对皓首穷径的前途感到了绝望,不是因为不堪俗世的诱惑而背弃了戒律。他的信中述说了自己的抱负和志向。 这封书信交到庙里,还会减去师傅和家里的麻烦。 罗让尼玛的目标是西藏,是圣地拉萨。这条道路艰险崎岖而又漫长。道路首先把他带到了西康。 “康”区,在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被认为是整个藏区中最不安定的一个地区。谭·戈伦夫在《现代西藏的诞生》一书中写道:“在那些岁月里,西藏其它地区,特别是康区和安多都在骚动。这些地区大部分居民是剽焊和独立的游牧民。对他枘的活动,拉萨只能施加有名无实的控制。西藏官员不愿意到那些地区任职。藏军对自己要保护和帮助的人民不但漠不关心,而且进行劫掠,因而声名狼藉……当地人民既为反对拉萨的统治而战斗,他们彼此间也常常混战。” 这个地区也是一个盗匪出没的地区。 只不过,再凶恶的盗匪袭来,罗让尼玛都心甘情愿地束手就擒。他没有好衣服,没有钱。念珠也是很一般的材料,小背袋里一方黄绸裹着的是一些经卷。其中有一整本还是自己一笔一画,一个字母,一个字母从别人那里抄来的。 土匪们会让他尝一尝拳脚的厉害。但也会让他吃一顿饱饭,再放他上路。这样,他感觉到比和那些有武装护卫的商人在一起还更为安全。每当走在几十里杳无人烟的路上,饥饿折磨得他疲惫不堪时,他甚至还暗暗祈盼着盗匪们的出现。 不久,群山间的谷地变得开阔起来。山谷里气候湿润,一切都有点像故乡铁布农区的风貌。他进入了德格土司的辖地。因为土司势力强劲,这个地区相对和平一些。德格土司还大力扶持佛教。藏传佛教中的宁玛派在这里形成一个中心。噶陀寺、白玉寺、卓青寺都是全藏区闻名的红教寺院。土观·罗桑却吉尼玛所著《土观宗派源流》一书中说:“在卫藏地区,旧派的道场其大者即多吉扎寺和敏珠林寺,小的寺庙却有不少。在康区,则有卓青寺、噶陀寺、益青寺等。这些寺庙中,对于它修法心要的集约心之部,在一个长时期,已融归于本来清净的最初法界中去了。” 罗让尼玛进了前述康区三个宁玛派寺庙之一的卓青寺。 卓青寺于1685年创建。创建者是德格土司家族中一个著名喇嘛白玛仁增。创建不久,其声望即超过卫藏的多吉扎寺和敏珠林寺。吸引了包括不丹、尼泊尔等地僧人也来此学经。 尼玛本身是最新创立而势力又十分强劲的格鲁派僧人。宁玛派却是最老的宗派。两个教派之间有很大分歧。 一般格鲁派僧人对于宁玛派是比较轻视的。但卓青寺除了在密宗方面有自己所长外,还适变革需要开设显教课程。 再说,尼玛此行,既然一心求法,就不会过分囿于门派之见,为狭隘的眼光所束缚。 卓青寺当时有僧众道百余人。 一般而言,传统的宁玛派寺院都是密宗的,专重个人修持,不讲言传。特别是它的大圆满理论,和汶地禅宗有相似之处,即修持重点在于内省见解,而不放在传达知识方面。所以,禅宗六祖慧能,才可以是个不识字的樵夫。从纯粹宗教意义上来说,这种修持只对最有天才的人有用。这也是宁玛派逐渐式微的主要原因。在藏传佛教历史上,任何一个新宗派的产生,都在加大显教的成分。卓青寺为顺应潮流,也于上世纪初创立了学术学院制,正式传授显教的十三部经典。 根据李安宅教授考察,卓青寺学习传授的显教有以下十三部: 1.达到自我解放; 2.寺院法规纲要或律经根本颂; 3.瓦苏班松(世亲)的阿毗达摩俱舍论; 4.毛阿毗达摩论集; 5.中观根本颂; 6.人中论; 7.四百论的中观论; 8.入行论; 9.现观庄严论; 10.辨中边论; 11.辨法性论; 12.究竟一乘宝行论; 13.大乘庄严论。 以上十三部论典可以分为四类:①寺院规程;②小乘的研究;③大乘研究中的实体部分;④大乘研究中的现象部分。以上十三部显教论典学完后,即在教学学院进行密教方面的学习。罗让尼玛在这里学习时间不长,但以他的领悟能力,在显教知识方面得到大的饶益。随后就转人该地区的德格寺继续学习。 这个寺院以它的印经院和所藏佛教典籍的丰富和完备名扬天下。 虽然,尼玛先生生前致力于一种更为饶益广大众生的事业。不向人回忆以前的许多事情,他在那里学习的具体详情我们已不得而知。但也知道一些他学习过程中的艰难困苦。 他离开德格,越过金沙江,又在一条险恶的道路上向着西藏前进了。 这条道路险峻崎岖。 这条道路又是一个朝圣者的道路。 所以,在藏族学者所著的作品中,我们很难看到对这条道路上四处埋伏的种种危险的描写:缺少食物,缺少可以安全过夜的地方,猛兽的袭击,暴风雪,泥石流,兵匪,一个旅人更不能在这条路上被疾病击倒。 罗让尼玛先生的弟子们都还记得这样两个故事。 牡丹说这个故事是在事业最为艰难时讲给弟子们听的。 我想,那是他在用一种独特的方式鼓励自己坚持下去。 一次,在他刚刚跨越金沙江不久的一座大山上,他和几个朝圣的人走在了一起。 他们在半山上露宿,篝火燃起时,正是群山中苍苍莽莽、夕阳西下的时分。有人在缝补破烂的靴子,罗让尼玛又比刚离开格尔底寺时多了一些经卷,背袋也比以前沉重多了。他欣赏着眼前雄壮的美在山下化缘,又遇到了一户乐善好施的人家。给了他们足够的麦面饼和一些肉干。茶在锅里翻沸,肉干和饼子在火边上烘烤,飘散出美妙的香味。 对于乞丐一般的朝圣者来说,这可是一顿显得奢侈的晚餐了。 同伴们请若尔盖·尼玛念一段祈祷经文。离开故乡后,故乡的名字成了他名字的一个部分。 之后,就可以分享这美妙的食物了。 就在这个时候,食物的香味引来了凶猛的动物狗熊。 几个人丢开食物,在狗熊的咆哮声中慌忙逃命。背后,越来越浓重的黄昏中,是狗熊恶魔般的巨大黑影和凶恶的咆哮。他们就带着绝望的心情拼命奔跑。 那是怎样的狂奔啊! 夜越来越深了,黑暗中四处回荡着凌厉强劲的山风的声音。他们不知道是不是甩掉了凶猛的狗熊,只是拼命在原始森林中奔跑。终于,他们钻出了树林。 从一片草地上看见了满天璀璨的星光。 狗熊没有追来。 这时只看到草地中央有些岩石和树粧,这些又饿又累的人就靠上去,而且立即就睡着了。这一觉几乎就到了中午时分,尼玛听见了清脆的鸟鸣声,但他还不想睁开双眼。又逃过一次劫难,他要体味一下生命在体内安住那种幸福的滋味。 一声惊叫把他惊醒过来,不让他在静谧的境界中安住。 他睁开眼睛,只见那些同伴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跳跃。 原来,他们晚上靠着睡觉的不是树桩和岩石,而是一些刚被匪徒杀死不久的尸首。从衣着上看,这是一些商人,他们也是在这美丽的草地上野餐时被人袭击的。篝火的余姆中抛撒着食物,这会儿已成了乌鸦们的美餐。山林依旧以它的深沉与苍翠缄默着,仿佛人世的苦难与杀戮与它无关。 仿佛人类永远用血清洗罪孽。 一个人用自己的血洗清了自己。 另一个却又因为这血而染上了难以清洗的罪孽。 也许正因为如此,人们才如此孜孜以求在佛法中寻求正果,寻求一片庄严的净土。 他们将那些尸首掩埋了,又继续在危机四伏的道路上前行。 他只向人提起过这样一次经历的危险。 而在他病中曾为他沐浴的弟子却从他身上看到了刀伤。州藏文中学校长牡丹说:“老师身上的刀伤,肩膀上有三处,背上一处,腹部一处,共有五道给刀砍过的印记。问他是怎么来的,老师都说这有什么,是去西藏的纪念嘛。” 若尔盖·尼玛未曾向人炫耀过他的苦难。 有西方人在总结他们所理解的藏传佛教时,注意到两个有别于其它佛教派别的特点。 一个是说,在宗教仪式中,对祈祷的数量强调得比质量更重要,说:“许多西藏人嘴里咕哝咕哝哝念佛经,不停地围着他们的寺庙、城市转,同时,几十万个大大小小的轮子也都在不停地旋转运动。这就是西藏。” 另一个特点被认为和从苯教继承下来的观念有关。即惧怕变幻莫测的精灵,而又企图控制这些黑暗的、要向它赎罪的、有复仇心理的势力。僧人们通过祈祷,特别的修持可以获得这种力量。而作为一般的凡人,则能通过对于寺院,僧侣和朝圣者慷慨的施舍镇住可恶的精灵妖怪。 在藏族人漫长的宗教生活史中,朝圣的俗民既是布施者又是被布施者。一方面,这些衣衫襤褛者怀中揣着金银财宝,作为到达圣地时佛前的奉献。一方面,所有朝圣者都是佛祖释迦也已经扬弃了的苦行者。一路忍饥挨饿,一路乞讨到达圣地,这样来向冥冥中的神灵证明自己的虔诚。 我们可以设想,在地贫水寒的朝圣路线上,那些零落的小村庄每天要面对多少双乞讨的手。所以,乞讨也成了一个十分艰难的事情。 那些谷底的人家并不富裕,远远望见山坡上踽踽而行的人影便躲藏起来了。因为他们一般不会面对面地拒绝一个需要帮助的人的请求。再不胜其烦的,会预先把拴着的狗解开,使远道而来的人,又将远去的人不敢在村子中过久盘桓,挨门逐户去乞讨食物。 僧人乞讨也要注意自己的尊严。 他们到了>一家人门口,坐下,一手摇动经轮,一手捻动手中那一百零八颗一串的念珠,不管多么口干舌燥,多么的疲惫不堪,都要神气十足地高声诵念替施主祈福禳灾的经文。 这天,已经是快到达拉萨的一个干旱的山谷了。赤裸裸的山峰尽是一片赭红的颜色。尼玛和一个临时结伴的年轻僧人终于顶着烈日一步一步走进了这个有着几棵翠绿柳树的小村子。 村里稀稀落落十几座平顶泥屋也是用红色的泥土筑成的。晚间的大风使村子像被狗舔过的碗一样干净。 对一个寻求布施的人来说,这可是个不好兆头。 每家促狭的小院门都紧闭着。院门上的铁环被烈日烤得烫手。叩动门环的声音却没人回答。 山谷尽头,空荡荡的大路上,陡起的旋风抛起一摊摊尘土,抛撒向天空,又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村子尽头最后一家人的院门虚掩着。两人走进院里,静悄悄没有一点人声,门前的石阶上摆了一桶水,上面还浮着一只瓢,干燥的泥地上,还有新鲜的水迹。 尼玛知道,这是没有多少粮食但都有着慈悲心怀的人专门为他们放置的。他大声对着房子道了谢,才去喝了水。同伴也喝了水,喘了阵气,突然坐在地上放声大哭了。 尼玛拉他不动,只好任他尽兴号眺。 不久,他就听到了一个妇人曝泣的声音。他灵机一动,就喊:“老阿妈,谢谢你了,你出来吧,我看见你了。你跟我阿妈长得多么相像啊,我八岁离家,十几年了,让我看一看你。”几句话,竟然勾起了乡思,勾起了一直压抑在内心深处的对母亲的思恋,他的眼眶一热,泪水啪啪嗒嗒就掉到了脚前,泪水越擦越多,好像刚刚喝下的水都从眼里流出来了。看见这个一向倔强的尼玛哭了,大声号眺的同伴止住了哭声,来劝慰他了。 土屋的木门咿呀一声。 99lib.泪光里,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和她的女儿一起走了出来。从朦胧泪眼里望去,那老妇就是自己的母亲! 老妇人一把揽住他的头颈,他禁不住叫了一声:“阿妈!” 贫苦的母女俩为他们倾其所有,准备了一顿丰盛的食品。 他却怎么也吃不下去了。 她们还给他们准备了上路的干粮,半夜,他和同伴不辞而别,那些干粮一点也没有带走。 晚上,一场大风已经吹过。月光下干旱光滑的大路上有了一丝沁凉,拉萨越来越近了,他的双腿充满了力量。 圣城在望! 若尔盖·尼玛晚年常常回忆这件往事,是表示一种忏悔的心情。 虽然当时爆发的感情确实是深挚而真切的,他却不能摆脱曾经骗取善良的人同情的感觉。 在长期接触本民族传统文化的过程中,我始终没有见到过描写一个信徒眼中初次见到圣城拉萨的文章或段落。这或许是在松赞干布修筑红宫时考察拉萨对地形的定义有关。一个信徒到达,只是用一双眼睛去印证早已认定的种种吉祥。这双眼只是印证,而不是观察。 那么,让我们从几个最初进入拉萨的西方人记述中来看看拉萨给人的第一印象吧。 “布达拉宫完全出乎我的意料。金色的屋顶在阳光下像火舌一样闪闪发光。它们必定叩击着满怀敬畏,无限崇教之感的那些来自荒凉高原的朝圣者的心扉。”(坎德勒) 布达拉宫“为世界未知的建筑增添新的风采。”(珀西瓦尔·兰登) “不是宫殿坐落在山上,而是一座也是宫殿的山。”(坎德勒) 就像是这个社会中宗教与一般俗民尘世生活是两个极端一样,拉萨也这样体现着这一现象。同样是那个名叫坎德勒的人对布达拉宫抑制不住赞美之情,可当他的目光向下,从神圣僧侣的居所转向俗民的世界时,这样写道: 我们发现城市肮脏和污秽得无法形容,既没有排水沟也没有石子铺成的路。 没有一所房子显得清洁或令人赏心悦目。 雨后的街道除了寻找残羹剩饭的猪狗常常光顾的污水坑外什么都没有。 有时,异教徒眼中的圣地恐怕还要显得真实一些。在教徒眼中,就是另一番样子了。《西藏王臣记》中写唐文成公主初到拉萨,即看到地理上的功德和过失。过失因修了庙宇佛塔镇压而没有了恶劣风水会起的那些作用,于是就只剩下了功德: 东方地形像竖起的灯柱;南方地形像宝塔;西方地形像在曼遮(圆形的供坛)上,安放一螺杯的形状;北方的地形像盛开的莲花。 而我们已经动手太晚,无处得知若尔盖·尼玛初次到达圣城拉萨的感受。 是一种完全的宗教眼光,看到无数种形胜吉祥,还是一种比较平静的眼光,看到了它的平凡与伟大。 他投身到了哲蚌寺学习。 我在他的个人遗物中翻到一份填写“科学技术干部档案”的草稿。是他自己用不太熟悉流利的汉文写的。这一段经历十分简明扼要:“哲蚌寺,主要学习医学(相当大学)”。 但这其中却包含着只有他自己才能了解到的千辛万苦。 僧侣离家到远处学习,首先一个就是生活问题。前面我们讲过,藏传佛教中,学习期间大多数僧侣,不能外出念经做法事来取得稳定的收入。这时,很多僧侣会就近出家,可以受到自己家中的供养。 若尔盖·尼玛早年也是这样,但他却抛弃了这种谈不上优越但却安定的生活条件远走西藏求学。到了拉萨,名声远播的哲蚌寺确实又在他眼前打开了另一重天地。就在一个拉萨,哲蚌、甘丹、色拉这格鲁派的三个名寺的各个学院中集中了来自全部藏地的几千名僧人。在医学院,他还遇到了一个同样来自安多的同乡次冲。 医学院中许多同学是贵族出身,求学时身上有足够的金钱财宝,来维持学习期间的基本生活。 他和次冲却是乞讨着来到圣地的贫民子弟,在医学院中学习或祈祷。坐在药师佛像前,眼望佛手中的甘露瓶和作为天下药物代表的诃子,你就不由得不产生普济天下苍生的感觉。 香烟缭绕着,殿堂的壁画上髙悬着伟大的医圣宇妥·元丹贡布的绣像。 是他创作了他们现今学习的《四部医典》。医学是一门伟大的学问。所以,有传说说藏医的第一部著作就叫做《无畏的武器》。在知识的圣城,每一个有志的学僧都会感到庄严和崇高。 每天功课一散,他们通过医学上那些脉息图,正了解着#奇异的人体向他们发出了饥饿的信号,提出了自己最基本的十分强烈的要求。准备将来替无数人解除躯体上痛苦的尼玛和同学次冲,被自己躯体里的饥饿所驱使,走出寺院。从岩石嶙峋的半山向下望,是尘世的拉萨,挤挤挨挨的平顶泥屋,迷宫般的曲折街巷。其中有甜茶馆,甚至还有小酒馆。每到这时,尼玛就会体会到一种近乎绝望的心情。 一个最现实、最迫切的问题:从哪里得到果腹的食物。 寻找食物的过程是一个痛苦而屈辱的过程。 如果你向贫苦百姓乞讨,那明摆着是借着佛祖的名义,利用他们的虔诚与善良剥夺他们有限的食物。如果是向贵族乞讨,他们已经靠供养更高级的喇嘛活佛而取得了通向天堂的保证,你会受到污辱。 这次,他们已经有两天只靠喝一些生泉水过活了。 听课时,讲到各种药物的辨味时,都立即就引起了饥饿的感觉。 那简直就是一只利爪在胃中撕扯。 下课了,他们来到山门之外。眼前的景象并没有提供有关食物的信息。但次冲和尼玛都清楚地知道,他们必须得到一点食物,给身体提供存活下去的最可靠的保障。 哲蚌寺门外的旷地上搭着一片帐房。这些都是朝圣者扎下的营盘。贫苦的朝圣者都在拉萨的街巷中寻找食物,只有贵族们才在庙前扎下帐篷,朝拜之余就在闲暇中享用油水充足的食物。 次冲和尼玛走进了这片帐篷中。 他们闻到了诱人的香味。他们看见一个贵族的仆人从帐房里出来,端着一铜盆热气腾腾的肉汤。那人把这盆肉汤放在空地上,倒进去许多糌粑,搅成一大盆粥,这是多么美的食物啊。尼玛听见了自己喉咙中饥饿的呼喊,但他坚持着。虽然他以为这是贵族赏给他们的食物,但他希望自己听到明确的指令。 次冲却等不及了,他端起盆子,几乎把整个脸都埋了进去。 周围的帐房里爆发出开心的笑声。这些人和他们一样,都是同一个佛祖的信徒。类似的遭遇太多,人也就麻木了。次冲喘口大气,叫尼玛一起来用餐。 就在这时,一只恶犬从帐房里冲了出来。恶犬跳起来,咬住了次冲的手臂。尼玛眼睁睁看着伙伴惨叫着,却没有放下手中那盆食物。他愤怒了,抄起木棍向狗痛打,那狗终于负痛逃走了。 贵族通过仆人传话,问两个和尚怎么敢和他的狗争食。 尼玛回答:“请问施主,凭着佛的名义,说说叫人和狗争食的人是人还是狗。” 那边也就说不出什么。 两个年轻和尚在许多人围观下吃下了那些食物。 他们只能把痛苦和屈辱当成应付的代价,在这个世界上,如果你没有权力和金钱,这些东西就是你在人生天平上的筹码。 世界却不因此而停止展开。 在回到寺庙的路上,次冲又哭了起来。是为了被狗咬伤的痛苦,更是为了心上的创伤。伤口在流着看不见的血。 有趣的是,饥饿的时候,他们却正在学习《四部医典》中有关饮食的特性和饮食规则的章节。 《四部医典》把食物分成一共五类: 1.谷物类; 2.油脂类; 3.肉类; 4.绿叶蔬菜类; 5.液态食物类。 每一类食物的味道,有毒无毒,性热性凉都在书中一一详尽论述。比如液态食物,医书中分成乳和水两种。说牛乳是“一种活力素,灵丹妙药”,“它兴奋人的脑力……,可消除疲劳”并治疗许多疾病。 山羊奶被认为可以治疗呼吸阻塞,发热出血和腹泻。 绵羊奶除了治疗气类病,还有使人信念坚定的作用。而马奶和驴奶虽与绵羊奶有同样的治疗作用,但会导致脑力迟钝。 读到这里,最初被勾起的食欲平息了,转化为一种幽默的心情。他对自己说:暂时他不会受到这各种物汁的营养和毒害,既没有羊奶使他坚定信念,也不会有人送来马奶与驴奶让他脑子迟钝,而不能领会所学典籍的意义。 他听见自己说:尼玛,让我们看看七种水,有哪一种可以替代食物。 雨水是有活力的,提神的,可刺激人智力的,因为下降时是经与日光、月光及风接触过的。但要判断其有益无益,却要与干净的米粥混合进行检验。 剩下的六种水是雪水、河水、泉水、井水与森林水,但都没有替代粮食的功用。因为这些水大多都具备尼玛所足够具备的精神力量,而缺乏除了解渴和沐浴之外的其它价值。 尼玛笑笑,关上了书本。 连他自己都知道,那笑是多么平静,充实,堪与殿上供奉的佛像上的神情比美了。虽然,这一段时间,身体因为不能按一般规则饮食和发奋用功而明显衰弱了。这种状态下,人的灵魂很容易脱离躯壳。 这天,功课完毕,他没有去寻找食物。只是紧紧搂着书本和笔墨来到一个避风的暖和地方。 他知道这不可能,但又一次把书打开。他听见自己几乎是有些快乐地在喃喃自语。书中有二十个又一个的药方。如地捎瓜十乌头十厚叶岩白菜,煮沸,可治疗肠和胃的发热。 他觉得头有些晕,眼前有金星乱飞。也很快找到一个比较复杂的药方:水黄皮果实+莲花+天竺黄+番红花小豆蔻+诃子+肉豆蔻+姨妈菜+葬拔+白草果+蒌斗菜+茜草+辣椒+西瓜+银杏+黑果枸子+石榴。但后面一句话又叫他发笑了,“还治消化不良”。 尼玛从来不对人说他那时就昏过去,只是睡着了。 医学史中说:第一个人就是因为口腹之累而吃了天然沥青生病。他什么也不吃,所以就安详而快乐。 昏过去之前,他甚至没有想一想家乡。家乡的山水,家乡的风土与食物,还有家乡的亲人。 尼玛被人救了。 救他的是寺院附近一户比较殷实的人家。他们租种着寺庙的土地,但有几头完全属于自己的奶牛,几个儿子和女儿也都还年轻。这家人经常给住在庙前那些富裕的朝圣者送牛奶,换一些东西和银钱。 他们也非常注意庙里的事情。 女主人央珍每天围着寺院转经,不太关心周围的事情,男主人次巴却清醒地知道庙里许多事情。 有很长一段时间了,他都在注意一个大鼻头的年轻学僧。 次巴转经时,一双眼睛总是在观察。他看到大鼻头喇嘛永远的勤奋,也看到他没人周济,在化缘时的窘困。次巴也看到了他和同伴怎样去吃贵族的狗食。 次巴老人对家里人讲了:“要供养就供着一个真正修学的喇嘛吧。”他还引用了bbr>一段谤语,“给肉足饭饱的人一碗酒,不如给口渴赶路的人一瓢水。” 这时,他还连这个人叫什么也不知道。 还是他女儿很快就去打听。下午就知道这人法名叫做罗让尼玛,是个学问很好的来自安多的喇嘛。 他们给他准备的第一顿供养是很好的。一壶新鲜牛奶,一大块风干的羊肉,一小袋糌粑。女儿和父亲一道去了。他们在庙门口等了很久,也不见他出来。女人不能进庙,等在外边。次巴在一个大殿的墙角里找到了昏睡中的罗让尼玛。 次巴念诵着佛号,并渐渐把声音提高,但他都没有醒来。 结果,他是在次巴喂了他一些牛奶后醒来的。他还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嘴变成了玉盘,伸到月朗星疏的夜空中,承接天降的甘霖。醒来,却发觉自己嘴含着一只铜壶的长嘴在拼命吮吸。 甚至不及看清持壶人的脸,他的泪水就涌出了眼眶。 尼玛到了施主的家中,见过了一家人。替他们在家庭经堂中进行了祈祷。 他再也不会有衣食之虑了。 可以一心一意潜心学问了。虽然这家人出于悠久的传统,对他是亲情少而尊重多。他,一个远离家庭的人,却倍感到一种亲情的温暖。学习的闲暇,总不忘记为他的施主在佛前祈祷。 关于藏医学,即现在我们所说的寺院中用传统方式教授的藏医学,尼玛先生的弟子,现阿项州藏医院副院长贡秋仁青在一篇论文中有正确的论述: 门巴扎仓,相当于现代大专院校的医药专业系。它的教学方法是藏族传统教学方法。首先要背诵藏医理论,然后进行背诵考试。在此基础上寻求具有灌顶,传承和教学能力的藏医学者为师,学习《四部医典》和其它藏医理论的传承和教导。同时又得到《宇妥·精义》灌顶的藏医学家算是博学之才。但这种传统的教育方法轻视了实践——理论——再实践的原则。在整个教学过程中很难得到实习、技术操作等深入实践的机会,因而产生了理论脱离实践的恶果。造成这种恶果的主要原因:其一是寺院教规的机械性观点把藏医实践看成一个简单的附加成分,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其二是药物短缺,机构不健全,管理方法不科学。……门巴扎仓的发展并不能停留在这样一个阶段,否则就谈不上发展,而只是一个越继承越小的东西而已。 任何一个明智的,不以情感代替理性的人都会赞同这种观点。寺院教育,更有可能把一门科学从一般现象学的基础上导向神秘主义和宿命的观点。所以,伟大的医圣宇妥·元丹贡布也被认为是药王的化身,就像宗喀巴大师是文殊师利的化身一样。 若尔盖·尼玛也一样,医学上得不到进一步发展,他自然又把目光转向了经院哲学。在旧时代,只有面对这一永远处于形而上学层次的课目,需要的不仅仅是背诵和对各种保护神的顶礼膜拜。一个智力具足的才会感到自己的大脑受到挑战和考验。 这个世界上,有人就是为应付种种挑战而感到生命价值的。尼玛喜欢这种挑战。 他又把探究的眼光转向更系统地学习藏族十大文化。也就是寺院教育科目中的所谓大小五明。 大五明已如前述,即:①工艺学;②医学;③声律学;④正理学;⑤佛学。 小五明即:①修辞学;②词藻学;③韵律学;④戏剧学;⑤星象学。这是一种更为全面系统的学习。所学内容也充分说明了传统藏族知识分子知识构成的特点。 法人石泰安《西藏的文明》一书对此有很好的归纳,他指出:他们(指僧侣)的学问如同百科全书一般。他们首先研究的是哲学、宗教学和伦理学。在前两项内容中,常常仅仅是一些经文的疏注文……。但他们也把自己的精力投放到历史著作、语法和音韵学著作、辞书(梵文语词典或专门术语集及古词辞书)、年代计算(历法)论著,天文学、占卜和医学作品。书目学、地理学论述著作、取经朝圣指南、游记(真正的或传奇式的)、施政艺术(甚至还包括爱的艺术)、各种技术(农业、雕塑、瓷器、茶叶)等等之中。 在尼玛先生1982年填写的科学技术干部业务考核档案中,他自己的填写也十分简明。“1943—1949年在西藏拜许多哲学大师为师,攻读藏族十大文化。特别在哲学方面,成绩尤其突出。” 短短几句话,却会引起熟悉藏族文化人的广博的联想。 一般而言,哲学容易导致对人生和生活的最本质的思考。尼玛先生那时对于人生有着什么样的认识呢?他所经历的曲折与痛苦会顺着佛学指引的路线而走上虚无与神秘吗? 在这里探究这个问题,肯定显得过于专门了一些。 还是回到他的施主次巴一家吧。在当时,是他们所蒙受的苦难又使尼玛把眼光投向了三十个藏文字母,让他再一次注视俗世间的血泪与尘土。 灾难降临到了施主一家的头上。 使这家人显得相对有些富裕的六头牛相继得病。一头牛病了,不久,又一头牛染上了同样的疾病。病牛倒像是修持失法的人,厌食,烦躁,虚弱,显出死亡的征兆。牛是一家人生存的依靠。他们把目光转向尼玛。目光中的希望之光烧灼着尼玛的脸膛。 他虔诚祈祷,还施行了驱除邪魔的仪式,但是这些并不奏效。 第一头牛死了。 天天替这头母牛挤奶的女儿放声大哭。 尼玛翻遍所有书籍,没有治疗兽类疾病的记载。他向寺庙里认为医术卓著者求教,那些人认为替牛问诊是一种侮辱。终于,有人告诉他一个线索,说在某个地方有个人替嘎厦政府养过马,手中有积累下来治马病的验方。他终于找到了这个人。 这个老人已经很老了。向尼玛讲那些他替主子们豢养过的马。 尼玛小心翼翼地问:“你治过马病?” 老人说:“那是你们这些自诩高贵慈悲的和尚们不屑于做的事情。” 这句话叫他感到了希望,他问:“听说你有一些好药方?” 老人本来是敞怀在晒太阳,这时却下意识地掩起了衣服的前襟,好像立时就有人会夺走他的药方一样。他紧张地问:“你问这个干什么?谁告诉你我有药方。” 尼玛诉说了原委,自己都掉下了眼泪。可那养马人神情却越来越漠然了。 “哦,奶牛,要死了。”那口吻还像是他们在谈论爬行在他衣服中的虱子一样。 尼玛知道自己只能礼貌地告辞了。 老人却像一个将军还在唠叨:“还是听我讲讲马吧,年轻人,马是动物中唯一尊贵的。”他想对那老头说,那是因为你喂了别人来骑,而你却会享用牛奶。 但他知道这种话说了没用。 哪怕这话万分正确,但如果说了没用,他就不说。这几乎是性格中一个显著的特点。他即使教训了老人,正在发生的事情也不会有丝毫改变。 次巴家的牛一头头死了。 尼玛和这家人一起经历了整个灾难的过程。 次巴一家失去了经济来源。几个儿子陆续离井背乡,到别的贵族庄园去做佣工。那个年轻女儿也卖到了别人家里做媳妇。一个和睦勤劳的家庭就这样分崩离析了。只留下两个无依无靠的老人。 他们已经不再可能供养一个僧人了。 尼玛反过来四处化缘供养了两个老人一段时间。后来,出外佣工的几个儿子有了一点收入,使两个老人能维持基本生活。他才又能专心学业了。 而这段时间正是他准备考取格西学位的紧张准备阶段。 安顿好两个人的生活,他已剩下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了。他需要时间。而时间不多了。尼玛从来不是个游手好闲的人。十几年的求学生涯中从未有过懈怠。只是做过一段时间的生意和这次与这家人一起经历了痛苦的灾难。剩下不多的时间,可以节约的就只有吃饭和睡觉的时间了。 本来,他就没有充足的食物,正好省了。一天只有一两顿饭到口,也舍不得时间生火烧一壶热茶。只是就着冷水吃一点糟把。 睡觉时间怎么省呢?整天坐着念书,十分容易疲倦,加上缺少食物,瞌睡就来得更加厉害。他想起了以前在纳摩寺学经时对付瞌睡的办法。 他从河滩上找来三个光滑的卵石,左右腋下各夹一个,再在肚脐处也放一只,一半靠盘坐时肚皮自然的挤压,一半靠内力的吸附。这样以禅坐的姿势端坐中读书。夜深人静,不要说瞌睡,只要身体上稍有松懈,腋下的卵石就滚落下来,在地板上击出声响。因为和尚盘坐那种特殊姿势,肚脐上那块石头,跌落点恰好在生殖器上。 响声加上痛楚,叫他重新振作起来。 这种做法,很像所谓“头悬梁,锥刺股”的作法,但又不那样以残酷示人。别还有一种厚重的幽默味道。 尼玛要考取的是格西学位。 格西,是藏传佛教中的最高学位。有博士或者是教授的意思。格西又因授予寺院的不同,而在声望及学识方面存在着一定的差别。 拉萨的哲蚌寺却是一个声望远著的名寺,考取它的格西当然就成了一件十分困难的事情。许多虔诚的僧人一生求学,老死窗下,而不能得到这个学位。 哲蚌寺为宗喀巴大师的弟子嘉央曲结所建。 嘉央曲结在宗喀巴弟子中,既富于学问,更以纯洁见称。 传说中说宗喀巴大师曾于1414年告诉他,将来会建一个寺院,比格鲁派的母寺甘丹寺还要重要。后来,他就梦见大河。河岸上许多百姓准备渡河找不到桥梁。他即跳人水中,心想事成,如意变成桥梁,横贯河的两岸,把所有人渡了过去。 这当然是一个后起的喻言。 1415年,他便创建了哲蚌寺。迅速发展到近万人的僧众。其中还有许多蒙古人和西伯利亚的布里亚特人。 嘉央曲结在徒弟中选出七名作为教授,教育徒众,在此基础上建立七个学院,修习显教课程。后来七个学院合并为洛色林、果莽、德杨和鄂巴四大扎仓。 第二、第三、第四世达赖喇嘛均在此坐床。纳摩寺邻近的拉卜愣寺的创始人嘉洋协巴,就曾任哲蚌寺最重要的果莽扎仓的法台。 在格鲁派的寺院中,达到格西学位,要进行十三级考试。也就是说,升人任何更高一级班次之前,都须经过严格考试。考试分为三种结果。 1.排除:达不到最基本要求的,如第五级考试时不能把《中观论》和《现观庄严论》背诵无误,则受自然排除,再不能停留于寺院。但这种情形都很少发生。 2.降级:这又分为两种情况,如在第四级时,考试证明其不能明了所学典籍的意义,则根据其个人兴趣,分派工作,再不能升人高的年级。其次,如在五级升六级时,不能达到升级要求,则作经堂看守三年,才又获得第二次考试的机会。 考试的方式是公开辩论。 每一位待位僧都被寺院的所有学者随意发问,直到规定的时间,才会完成这种不能事先设计,范围广泛的答辩。 而尼玛就这样通过了格西考试,而达到了学位上的顶点。 在藏传佛教这个特殊的教育系统中,取得这个学位的人就可以在学院当教授了。但也并不是每一个格西都会立即得到这个职位。如果得不到这样的职位,大多数人还会继续在本寺学习,或云游到其他寺院。 1948年,获得格西学位的尼玛离开了哲蚌寺,又一次踏上了漫漫的朝圣路。 这一次,他的目标是后藏的扎什伦布寺。扎什伦布寺,是第一世达赖喇嘛于1447年修建的。这位被后世追认为达赖喇嘛的根敦朱巴,创立该寺,又自任这个寺院的法台。后来,第四世班禅就任该寺法台后,该寺就成了班禅和以后各代转世的固定法台席位。成为格鲁派在后藏地区的中心。僧人一度达到五六千人。 尼玛这次只是一次短暂的游历。 那时,在扎什伦布寺,好像比在拉萨更能听到内地的消息。 因为班禅和达赖失和,扎什伦布寺法台九世班禅曲吉尼玛从1923年起即逃往内地。1937年抗战爆发时圆寂于玉树。 九世班禅于十二月逝世,就在逝世前三个月,还同意欲通过他回藏而达到与中央断绝关系的目的噶厦政府进行了坚决斗争。 十月,即圆寂前两个月,还从玉树捐献三万元,购公债二万元,支持前方抗战。并在玉树寺诵经祈祷抗战早日胜利。 直到一九四一年,大师灵柩才经过种种交涉波折到达扎什伦布寺,进人宝塔,接受供养。 罗让尼玛到达扎什伦布寺的一九四八年,正是寻找班禅灵童闹得沸沸扬扬的时候。这时正在等待民国政府的批准。所以,人人都特别关注来自内地的消息。这时,正是解放战争的高潮阶段,离新生的人民政权中华人民共和国诞生也只有几个月时间了。任何一个敏感的人都会从这巨大的动荡中感到,一些会影响自己命运的重大变化就要发生了! 年轻的尼玛莫名其妙地有些激动。春天正悄悄地来临,染绿寺院四周那些稀疏柳树的梢头。 家乡的春天会比这地方来得更快更早。旧历四月十五,晒佛节到了。而在家乡,铁布一沟是怎样一派翠绿了啊。 他听见了幽静的山谷中布谷鸟悠长的鸣声在回荡。 第六章 时代的风雨 “山雨欲来风满楼。” 最后的大决战正在内地的红色汉人和白色汉人间进行。在若尔盖也已经可以闻到硝烟的味道。人们慢慢知道,现在取胜的,正是十多年前经过的那支饥饿疲惫,却要北上经甘肃过黄河去抗击东洋日本的红军。 在尼玛的家乡,和在西藏、在扎布伦布寺一样,外表平静如常,各种谣言和真实的消息在暗地里四下流传,沸沸扬扬,闹得人心惶惶。这就是剧变前夜。 有人说无神论的红色汉人会平毁寺庙,杀绝僧人。 有人说连达赖喇嘛也掐算到大难将临,而准备逃亡。 现实却是,国民党马步芳的骑兵在草原上烧杀抢掠,使人民不得安生。人们更频繁地去到寺院,唯一的办法是祈求佛祖的保佑。 本来,尼玛的母亲就十分思念他。 从1942年到1949年,儿子离开家乡已经七年了。 最初的两三年,她连儿子是死是活都不知道。无人在旁时,母亲就以泪洗面。终于,尼玛也在纳摩寺当和尚的哥哥带回了他还在人世的消息。 有若尔盖去朝圣的人看到了尼玛,家里才知道他到了拉萨。 母亲就盼望着学成归来的儿子有一天突然回到自己面前。到了后来,每到她瞩望村后那山口,看到每一个行人的身影,都会觉得那就是儿子归来了。那些日子,她叨咕着要到西藏去朝圣,去找她的儿子。可家里尽是男人、出家人、农夫、巫师、生意人、木匠,似乎都对她的话无动于衷。 男人们不太也不愿了解女人这种感情。尼玛母亲知道,以她的身体到西藏,肯定在半路上就会抛尸荒野。如果单单是去朝圣,那虽死而无憾,但她就永远也不会见上儿子一面了。 这样的结局是她不肯接受的。 寨子里又有一批人打算去西藏朝佛,尼玛的母亲立即行动起来。她找到了尼玛的表妹。她是一个壮健的姑娘。她为其准备了足够的盘缠,和朝圣人们一起上路。要求只有一个:不论怎样,都要把儿子给我弄到面前来! 表妹就这样踏上了去西藏的道路。两个多月,当她们到达拉萨,尼玛已经到日略则的扎什伦布去了。 一行人又踏上了去扎什伦布的道路。 到达那天是藏历四月十六,晒佛节的最后一天。山脚下香烟缭绕,挤满了对着山坡上巨大佛像跪拜的人群。 尼玛和表妹就在拥挤的人群中相遇了。表妹立即就哭了。尼玛叫她不要哭。可表妹说:“我是代你阿妈哭的,她天天想你,天天都在这样哭泣。” 表妹带来许多家乡的消息。 他知道父亲已不在人世了。虽然,佛教把死看成是“解脱”,但他还是感到由衷的悲痛。但表妹等了他很久,他也没有下定立即返回家乡的决心。 其实,他的内心也充满了彷徨。展望前途。他有了一种空虚的感觉。过去,获得最高学位是一个最切实的目标,这一目标一旦达到,前途就空虚起来,在宗教界,有些地方和俗世完全是一样的。无论你拥有多少知识学问,如果你不是出生于有权势的家庭,而且没有金钱,就不能得到应有的地位。许多人就又去重复以往的课程,这样白白消耗生命与才华。但回到家乡,一切也是一样。 转眼到了公历1949年6月,摇摇欲坠的国民政府在南京由代总统李宗仁颁发了承认十世班禅在青海转世的命令,并在青海塔尔寺举行了坐床典礼。而一批主张“西藏独立”的狂热分子,仍然千方百计阻止维护祖国统一的班禅大师归回西藏。 许多披着宗教外衣的人也声嘶力竭为政治、为权力而鼓噪。这就是当时全藏区人民虔诚信仰的宗教圣地的状况。 尼玛感到失望,这些都不是书中读到佛学的道理。 表妹也向他发出最后通牒:“你再不走,不回去见你阿妈,我就自杀在你面前!” 1949年秋天,罗让尼玛回到了家乡! 在寺院,他拜见了活佛、温布和师傅就回家了。 不等他走进家门,母亲就哭倒在地上。他去拉母亲起来,母亲一头扎入已经成人的儿子的怀中痛哭起来。多少年了,一个人孤独地应付一切,尼玛已经不能立即适应这种亲密地表达了。但母亲的热泪却是神妙无比的甘泉,浇开了心中郁积的坚冰。 他自己的泪水流下来时,一切形而上的思辨都没有了意义。只剩下最本质的亲情的甜蜜。一种比知识更美、更广泛的东西充溢到心身,那就是爱。 每一个奋斗者经常缺乏的就是这种东西。他们不缺乏意志,不缺乏智慧,但在奋斗中往往陷于孤独。 而这次回乡,他的心灵饱受了这种爱的滋润。 金色秋天,他又和家人一起走向成熟的田野,鼻孔大张,贪婪呼吸着麦子和肥沃的森林黑土的芬芳。 1949年第一场大雪下来时,尼玛又回到纳摩寺。那个时代,只能让他再一次开始学习。 他的自传中这样写道:“24~32岁(1950~1957年)回达仓纳摩格尔底寺继续攻读和研究诗学、藏医学、哲学等。” 如果我们在此探讨这些学科的具体内容和其合理性恐怕不是多数读者的兴趣所在。 还是让我们把目光转向那个剧变的时代吧。 1950年,中国人民解放军从川西平原北进,进人汶川。雪山草地响起了解放的隆隆炮声。紧邻若尔盖草原的甘肃地区相继解放。阿坝土官华尔功臣烈即派总带兵官,代表草地少数民族上层,去兰州表示拥护解放和接受中国共产党领导。而华尔功臣烈和格尔底寺之间彼此扶持,有着很深的渊源关系。 当时统辖草地的松潘县也很快建立了人民政府。 此后党和政府干部即组建各种访问团进人草地。广泛接触少数民族上层人士和宗教上层人士,宣传党的民族政策,调解民事纠纷,开展民族贸易和医疗卫生工作。 但到1951年,以西北残匪马良为首的一批国民党军官特务潜人纳摩地区,妄图开辟新的台湾之外的反共基地。策动组织大小金叛乱的一些匪首周迅予、何本初、刘华初等也在叛乱失败后亡命草地。 有关资料显示,1952年8月到1953年3月,国民党从台湾向草地空投八次,给残匪马良输血打气。于是,国民党残余匪帮除了暗中造谣外,在盘踞的川甘边境一带,挂起所谓“民族军”的旗号,以“保护宗教”为由,煽动部分不明真相的少数民族上层,裹胁一批群众,在川甘交界的纳摩和铁布为中心的若尔盖地区,阻挡我人民解放军的前进步伐。 1953年3月,中国人民解放军向草地进军。在若尔盖地区,唐克一战,重创马良匪帮。五月,匪首马良在热尔附近森林内被生俘。至此,川甘边境敌人主力全部就歼,若尔盖草原迎来了新生。 剿匪战斗胜利后,在阿坝召开了草地土司、头人联谊会。草地有影响的少数民族人士、宗教上层人士、工商界代表和全区党政军主要负责人二百八十多人到会。会议就有关民族团结、社会治安、政权建设、发展生产等问题进行协商和讨论。 随着各级新生政权机构的建立,1958年若尔盖县开始民主改革,并于年底迅速结束。 通过民主改革,过去的部落制建立健全为各级人民政权。在这时期中,对寺院的封建特权也进行了改革。一方面,是继续执行既定的宗教信仰自由政策,保护寺院建筑保护群众的正当宗教活动,保护一切爱国的宗教人士。另一方面,也废除了寺院的封建剥削和特权。这种改革,对于过去行使政教合一权力的寺院形成了较大冲击。 而正是在这段时间中,尼玛又一次在格尔底寺获得格西学位。其间还到拉卜楞、青海甲央更庆等寺短期游历。 而世界却正在变化之中。 经过宗教方面的民主改革,大部分僧人都于1958年底前还乡生产。据有关资料记载,当时,若尔盖全县三千多僧侣,只留下了几十名,大多数都返乡参加生产了。 尼玛又随这股猛烈的潮流,脱下袈裟,走出寺院森严高居的红墙,走向了现实的风起云涌的世界。 在此,我们无意讨论这一问题的合理性。因为一切都已经过了历史的证明。而且,绝大多数人得出的本来就是肯定的答案。剩下争议的只是一个关于尺度适宜与否的问题。这个问题,经过几十年历史的沉淀,也有了恰当的总结和更为合理的措施。 个人的命运总是和社会历史紧密相连。 社会历史发生巨大变革的时期,个人命运也会表现出更大的曲折起伏。 许多僧人把这场变革看成悲剧的降临。每个人都收拾好自己的行装,离开了寺院。对大多数人来说,养尊处优的生活结束了,等待他们的是胼手砥脚的劳作:在草原上放牛牧马,在土地上夏种秋收。社会又拥有了一大批自食其力的劳动者。 同时,另一个问题也出现了。 过去,僧人大量出家,一部分人当然虔心信仰,努力修习,更有一部分人是冲着僧人和社会上其他人相对的闲暇与尊贵而去的,成为一个本来落后的社会生产力上的累赘的寄生物,既影响了宗教的纯洁,也消耗了社会的活力。民主改革正面与负面的影响都在把这两类僧人不加区分对待上显示了出来。 主要的影响是正面的:消除了社会机体上的附生物。 负面上的影响表现为僧侣中许多有文化,有一技之长的人起初都只是成为和其他人毫无区别的基本劳动力(这是集体化过程中对成年男女的特别称呼),从而造成了人才的浪费。这种浪费的根源,是和对藏族传统文化认识模糊所造成的。当时流行的看法是:宗教是封建迷信,宗教文化也就自然成了只能予以扬bbr>弃的糟柏。 尼玛,他的弟弟从格尔底寺还乡了。但他们都没有回到农区阿米塘。而是到了邻近阿米塘、和故乡只有一山之隔的热当坝部落,如今新成立的红星乡。 尼玛一介学子,离开寺院时尽可能多地带走许多年来搜集起来的各种书籍。弟弟也帮他收拾。 弟弟却对此嗤之以鼻。 弟弟已经是僧侣中比较觉悟,接受了新思想,背叛落后思想形态的人了。这也是民主改革期间,实行“在寺院中培养贫苦僧人,使之成为积极分子和骨干”的政策的结果。这样,确实有一批僧人激发了最朴素的感情,走上了另一条道路。 尼玛的弟弟有他认识到的道理。既然佛祖和这些书籍千百万年来并未解民于倒悬,救民于水火之中,当然他也就有权认为这一切都是有道理的。 更何况谁都未曾强加于人,但无神论的思想与宣传那么新鲜地深人人心。 尼玛除了生活的必须用品,确实又很难带走所有的书籍,就上山挖了一个洞,把剩下的都埋藏了。他想,有朝一日,这些书籍还会派上用场。 弟弟问他:“你真的相信吗?” 他心下十分迷茫,但还是说:“我相信会有用的。” 弟弟则说:“共产党一来,什么都有了,电影、医生、好日子,这些东西就没有用了。” 尼玛也和弟弟一样,看到了共产党到来带来的这些东西,看到了解放所带来的新气象。但要他相信寺院里学来的所有东西,那确实叫人接受不了。但一切迹象都显示,弟弟代表的观点是一种全新的,无往无胜的观点。 终于,到了离开寺院的时候了,他想起刚来寺院的时候。 想起了茶和盐的叔侄间的话题。 如果新生活是茶,是不是大家都忽略了茶水中可以稍放一点盐呢。 盐可以增强体质,给人更多更大的力量。 而新生政权并不是不重视文化知识。而是在指导方式上强调以普及规模意义上的和内地没有差别的小学教育,基本核心是“汉区教学模式”,沿袭汉区教学的一整套模式和方法。但到了纯藏族聚居的若尔盖地区,首要任务就演变成了“集中力量突破汉话关”这样一个本可以避免的问题。 1959年,热当坝乡第一所小学——康萨小学建立了。 教师是来自内地怀着支援与解放少数民族,使少数民族在政治上翻身的同时也在文化上翻身的愿望的知识分子。但这一切并不能收到立竿见影的效果。规模教育也不能立即解决百废待兴,百业待举时的人才奇缺的状况。 康萨小学是直到1964年才有了第一批十几名初级小学毕业生的。 而一旦以现代的结构组织建构一个社会,特别是这种改造触到最底层的结构,各个层次上都对各种人才产生了要求。 一部分有文化的还俗僧人在当时基层政权建设中成了唯一可供选择的对象。 1960年,若尔盖全县实际上已有相当多的还俗僧人参加了各级政权建设。主要任社队干部,记分员,会计和农业畜牧方面的技术人员。从而向社会充分证明了他们的作用。 针对这种情况的出现,中共若尔盖县委及时作出启用一批确有一技之长,而且又拥护社会主义的还俗僧人来参与农牧区的社会主义建设。 这一政策得以迅速执行。 当年,全县还乡务农僧人,就有13人参加了工作。参加县大队,区大队的74人。到学校任教5人。当医生2人。社队干部和会计171人,畜牧兽医60人,其他技术干部108人。在民主改革后农牧区的社会主义建设运动中发挥了积极作用。 尼玛的弟弟成为了共产党员。 他自己则被吸收到红星乡兽防站当了一个兽医。 这样,他就开始了他又一次生命的航程。 1960年,也就成为了他一生一个鲜明的界限。 前半生,历尽艰辛,他在当时社会状况所允许的条件下,孜孜以求,达到了许多人终生都难以达到的目标。 三十出头时,他还乡了。 先到红星乡塔玛村当牧民。这是一个一切正在发生迅猛变化的年代。 1959年,公路修到了。 也是1959年,首次开通了邮电线路。 这样一个封闭的地区孤立存在的状况就宣告结束了。我们不能设想,一个具有正义感和良知的人会对这个时代所显示的活力与美好表示反感。尼玛也就这样置身于这个时代的大潮中,并且认清了自己前行的方向。 到塔玛村不久,他就担任了会计。1960年,红星乡正式建立兽防站,和一个与之配套的土制药厂。尼玛即成为这个兽防站最早的职工之一。 另一条道路就这样展开了。 这是一条全新的道路。他在这条道路上,创造了一个崭新人生。但刚开始时,没有人知道这条道路对他的人生意味着什么。前半生的道路是规定好的,每一个人走上去,瞻顾前方,都知道前面是什么。什么样的困难,什么样的光明。都知道达到目标应付出的代?99lib?价,目标抵达后它所包含的价值与意义。那是一条熟悉的道路,随处都有醒目的提示。而他,因为智慧和超常的付出而成了一个迅疾的抵达者。许多人也在这条道路上迷失了。那多半是面对困难和许多实际利益不够坚定的缘故。 新一 6761." >条道路却只显示一个辉煌的远景,每一步的前进,都要靠自己去把握。 每一步都是摸索,每一步都是创造。都是一种斗争。 从领袖到群众都相信:“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历史发展的真正动力。” 从领袖到人民都相信:什么样的人间奇迹都能创造! 尼玛脱下了装裟,站在新的人生道路起点上,开始了又一次艰苦的意义更为深远的求索。 第七章 医者的道路 让我们强调1960年,是若尔盖·尼玛一生又一个起点。 这一年,红星乡建立兽防站。 之前,组织上动员他和另一个和他一样对藏医学理论有深入研究但却缺少实践的旦科一起出来工作。并提出,一个当人医,一个当兽医。藏医学在人的医疗方面比较顺理成章。历史上,它就是以对人体各种症候的研究来积累和完善的。 兽医,除了一些民间验方就完全是一纸空白。 领导找他谈话时,尼玛想到的却不是这些,也没有想做人医的尊贵和做兽医的低贱。他不能想象这一切东西,是因为他又想起了在西藏曾长期供养他的次巴一家,因为牛病而导致的悲惨结局。 他说:“我选兽医。” 第二天,就背着被褥到兽防站报到了。今天的红星乡兽防站是一个砖木结构的安静的院子,院子里栽了柳树,院子中央是绿鸾莺的草地。而在1960年,一切并不是三十年后的今天的样子。 兽防站有住房,没有设备。一切都要靠自己动手。 乡政府旁边的康萨寺人去楼空。新建的单位就地取材。破木板,废木料全都派上了用场。简陋的房子搭起来了。虽然四壁漏风,但却可以聊备风雨。有了一个困倦后可以放倒身体的地方。冷吗?风带来了啸声和尘土吗?这一切都很简单。只要用大羊皮袄把自己从头到脚一包,一觉醒来,也就是天亮时分了。 这个年代可不是有了什么样条件就干什么样工作的年代。 政府办一个兽医站是因为草原上各种牲畜疾病在四处蔓延,大批牲畜死亡,严重阻碍了牧业生产的发展。而不是像现在建立有些机构,等、靠、要,确确实实花了国家许多钱(国外叫做纳税人的钱,也就是老百姓的钱),却什么事情也不会去干。 红星乡兽防站建站之初一共五名职工,为集体所有制单位。兽医们的月工资额是9元人民币。器械就只有一些听诊器和注射用具。那个配属的土制药厂就是一大口老虎灶,上面一个蒸馏釜算得上现代工具,其他的铡刀、碾子都是准备用来加工就地采集的药材的。但兽防站几名兽医几乎还不知道草原和附近的群山里天赐的众多药物中,哪一种可以解除马牛羊的病厄。 虽然,哪个时代人人都相信可以创造奇迹,但如果人人都创造了奇迹,也就无所谓科学的态度了。或者说科学就不需要了。 这个时候,热当坝乡境内马疥癖病流行,很短时期即死了180多匹。这是一种经常在草原上流行的寄生虫病,经常造成大批牲畜的死亡。但谁也对此束手无策。 在有关的医书中,关于任何疾病的病因,认为是:1.由于黏液、气和胆汁不平被引起的疾病;2.前世所造的罪孽而引致的疾病。而这又是关于人的致病因由,而无关于牲畜。因为它们早已因为罪过而堕人了轮回的恶趣之中了,不在拯救之列。 即使有关于人的病疾,尼玛当时能到手书籍中记载也过于简单,那段时间,一有空闲,他就在翻检手中的医书。书上说疾病有404种,其中42种是气类病,26种是胆汁类病,另33种是黏液类病。 从书上他终于不得其解。 他就和兽防站的同志一起去了牧场,跟在患病的马匹后边观察。 一边观察,一边采集各种药物进行实验。尼玛过去所学的医学理论在这时开始发挥了作用。首先,是有关病理学的知识,让他知道治病其实就是恢复已经被打破的平衡。人体是这样,马也是和人一样因气血的循环而维持着生命力。他仔细观察了患马的症状,决定从灭虫、消炎、和血三个方面下手。有了明确的主攻方向,在过去的学习生涯中,从理论上讲,他是精通药理的。他就开始了在多种可以和血消炎的草药中进行筛选。 最后选出了兰侧金盖花和墨地根两种随处可得的药物。 接下来,日日夜夜,试验配伍,加工方法,而这一切都是在相当紧迫的时间内进行的。兰侧金盏花毒性很大,温度偏高时经常接触的双手肿胀麻木,并对神经系统也起着麻痹作用,而使四肢强直,不思饮食。 只有最后一点起了很好的作用。那正是三年自然灾害时期,本来粮食就不够吃,这倒叫尼玛解除了后顾之忧,可以专心致志进行他的试验工作。 配方解决了,又要寻找粘合剂。又反复试验。找到了理想的柏枝油。但制作起来却是非常麻烦。四川民族出版社出版的尼玛先生专著《藏兽医验方选》详细记载着这种制作方法: 柏枝干僧油制法:两锅相加,下面的一口锅底部凿一小孔,并衬以细铁丝网,两口锅中间放鲜柏枝,两锅街接处用黄泥巴敷严,不使漏气,锅的周围烧火,待柏枝油从下锅孔中漏出,用容器盛接备用。 这样制成的柏枝油每斤调和兰侧金盏花一两,墨地根五钱(均碾为细末,过筛),存放3~7天,待药力充分溶解,马全身擦药。奇迹就这样出现了。这病立即就显得简单了。一般患马,用药三次即可以痊愈。远远近近的患疥癖的马都牵来了。用柏枝油调和膏药,时间太长,求治的马太多。尼玛灵机一动,从拖拉机手那里要一桶柴油,按4%的比例调和药粉,竟然也有一样的疗效。 这之前,他只见过这种本地不产的石油制品使汽车和拖拉机力大无穷。前几天,才在乡政府院子里看见年轻的汉族文书用柴油调了油漆涂抹简陋板房的窗户。白白净净的文书给他比比划划讲了一通石油,事急时拿来一试却派上了用场。 柴油散发着一种奇怪的味道。 这种味道是马匹所不熟悉的。第一二次用药,马只能皱皱鼻子。第二次用药,牲口就奋蹄扬尾地奔跑,想要甩掉那古怪的气味。可它们甩掉的只是死亡、痛苦和一层层介壳。不久,患部又会是油光水滑的皮毛了。 马的主人和马的医生禁不住哈哈大笑。 尼玛走上社会,在他新的人生历程上初战告捷! 红星乡兽防站成立伊始即发挥了作用。制止了过去认为势不可挡的病患的蔓延!这是过去喇嘛们念经求神不起作用即归为天遣的疾病,就这样找到了彻底的治疗方法。 最后一匹患马从眼前消失,走向它自己的水草,它自己的清风明月。尼玛并没有过多沉醉。他也来不及沉醉,倒在温暖的阳光下沉沉地睡着了。 直到下午,和风变凉,才把他吹醒了。这么长时间,没睡过一个好觉,也没吃过一顿好饭。在只有每月十几斤配额的情况下,他居然余下了一些糌把,不知哪个患马的主人,往他口袋里装了一块酥油。他心一热。别人想到了他,他想起了妈妈。 回到兽防站,母亲居然看他来了。 尼玛举起省下的糌耙,说:“阿妈,看我给你准备了什么。” 而母亲也从自己嘴里省下了东西。这时,已经煮在锅里,散发出了香味。 尼玛眼眶一热,泪水差点就涌出来了。 一两个月了,母子俩在一起时,他才吃到了一顿热饭热菜。 母亲说:“儿子,你的鼻子更大了。”那是说他瘦了。 “可我医好了那么多马。” “我,知道了。早知道你在拉萨学到那么大的本事,我就不叫你表妹去口@你回来了。”母亲临睡时,念念不忘祈祷。她还问儿子怎么不祈祷。 尼玛故意说:“阿妈,我不祈祷会怎么样呢。” 母亲严肃地说:“会下地狱受苦。” 尼玛笑了,说:“我当一个好医生,功德无量怎么会下地狱啊!” 母亲也笑了。继而很幸福很满足地睡着了。尼玛往母亲褡裢里装了两元钱,和省下来的一袋糌粑。这才整理床铺睡觉。这一觉又沉沉睡去。等他醒来已经很晚了。他是一贯早起的,可他这一向实在太疲倦了。醒来,小屋板壁那些宽大的缝隙里漏进来一片片阳光。牛粪火上茶水在卟卟作响。母亲已经走了。她把那袋糌粑又掏出来了。 只带走了两元钱。他赶到供销社,人家告诉他母亲买了茶叶和盐、针线走了。尼玛望着母亲离开的方向,泪水真的流了下来。他知道母亲收下那两元钱,也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另外已有妻儿的儿子。 酸楚和歉疚在他心房上咬啮。 但一投人工作,他就把什么都忘了。刚刚制成的马疥癣药方,使用时,会引起中毒,特别在高温天气使用更是这样。他自己中过毒,也看到牲口中毒后全身水肿,腹胀,颈项和四肢强直,食欲废绝。如不加救治,也会引起死亡。虽然这种死亡率非常之小,但也会给他们初创的前所未有的兽病防治工作带来不利影响。他又开始了解毒药的试验。 当年,解毒药研制成功。 药方为木香一两,缬草、甘草、甘松、亚大黄、莨菪各五钱,制成汤剂。 到1963年,马济癖又在若尔盖县范围流行,损失严重。“兰侧金盏花”验方在全县范围推广,疗效达99%。疫情很快得到了控制。 红星乡兽防站并不因此而满足,又开始了预防疥癖方药的研制。从消灭寄生于牲畜身上的疥虫这一根本点入手。查阅资料,访问一些有经验的老牧民。 学过的药理告诉他,应该寻找一种性温,但却能解毒杀虫的药物。医书上还有一幅这种药物的简图,此外并无更多的说明。他就把这图描下来,随时和觉得相像的植物比照。图上植物有边缘锯齿形的掌状叶片,花生于茎顶。草原却多的是这种形态的植物。同一科同一属的许多种植物外形相似,药用价值却是大相径庭。书上说这种药物能治痈疱痔毒,能治蛇伤,并注明味辛且有毒不能内服,为了验证找到的是不是这种植物,他又只好硬着头皮去品尝味道。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最后在一片林区的边缘阴湿的溪边找到了这种学名叫做细裂叶毛茛的植物。这才发现原医书制图者的草率,隐去了毛茛一个重要的特征,即全株莲干上的细毛。在一个有现代植物学知识的汉族医生帮助下,他记下了这样的笔记: 细裂叶毛茛识别特征:多年生草本,高0.5米。主根不明显,枝根粗壮。全株有毛。根出叶丛生。叶掌状,边缘有银齿、花生于茎顶,黄色,花冠五辦倒卵形。痩果多而小,集成球形。 生于农区海拔2400米的沟边、林边阴湿处。 毛茛却只是济癖预防方中的一种主要药物。后来又寻找、实验,找到了铁线莲花、溪畔银莲花、草决明、大麻籽等药物,配成了药方。大范围使用,预防效果达到了95%。 这样,到1965年,若尔盖全县基本扑灭了这种畜病。 工作一旦取得突破口,只要锲而不舍,即可步步深人。在此基础上,他又整理出牛疥癖治疗方,疗效同样达到95%以上。 每头牛只需用一斤药水。 运用传统藏医学知识摸索着治疗马疥癣病成功成了一个极富意义的开端。 这是首次把只用于人类的医学理论移植到家畜身上进行治疗而取得成功的范例。是一个创举。同时也充分证明寺院文化包含着合理的东西,具有科学性的东西。 从此以后,尼玛就有意识地开始了这种藏医理论移植过来,逐渐完善从而创立一套独立的藏兽医学的浩大工程。 他开始有意识广泛地在民间搜求各种医学书籍。 但却没有专门的时间,更没有专项的经费出去搜集。 搜集到手的书籍往往又残缺不全,而且从未搜集到过专门的兽医书籍。在藏族历史上,曾经在强盛的吐蕃时期,有过一部专门的兽医书籍,叫做《医马明经》。在一个民族强盛扩张的冷兵器时代,人们对驰骋疆场的军马的重视,可以想见。但随着佛教思想的逐渐深人人心,人们连自己也日益轻视,更何况牲畜呢。历史上就出现了这样的现象,一方面惜生,连蚁蝼之命也被珍重爱护,一方面维持人们基本生活的家畜的疾病却再也无人去研究和医治。曾经有过萌芽的藏兽医学也就逐渐失传了。 尼玛从自己最初的实践中看到了一条重建藏兽医学的希望。 “哥拉热撒索拉热”,这句安多地区的俗谚是说“牦牛是黑头藏民的生命源泉”。但却不曾被医学之神眷顾过。 尼玛在深夜阅读医圣宇妥的传记。他已经十分困倦了。突然几个跳进眼中的句子使他一下子又精神焕发了。 宇妥在受了许多外国医生的请教后,轮到汉地医生向他提问了。汉地医生的提问使尼玛精神为之一振。因为汉地医生提到了他所关心的问题。 汉地医生问治疗鸟病和狗病的方法,虽然他问的不是马牛羊的疾病,但毕竟是兽类了。 宇妥回答说:“治疗鸟病的方法叫信号之轮,治疗狗病的方法就叫剃刀之轮。” 这种回答相当巧妙,也相当玄奥。 下面,尼玛以为他要详加解释了,他不禁合上书本,闭上双眼祈祷了一番:“我在佛陀,药王,医学的保护神前鞠躬顶礼,在所有伟大的医生面前鞠躬顶礼,让伟太医圣宇妥大师给我明确开示和教诲,用医学之剑解救牛羊。”脱下装裟以来,除了一些习惯性的仪礼,尼玛是第一次有意识为一件事情而特别地祈祷。祷词是寺院中医学院学僧祈祷的用词。在门巴扎仓中,被顶礼者的名单十分漫长。他已经进行了一些省略了。 夜风轻轻掠过屋顶,之后,寂静一片,好像这世界上再没有第二个人存在了。远处的牧场上,传来牧羊犬的吠叫,使夜晚显得更加空旷,更加宽大无边。 尼玛却深深地失望了。 下面的文字笔头一转,到了神话上去了。说宇妥从这提问的汉地医生胸中看到了文殊菩萨的图像。 回答问题也是同前面一样。 比如从多保来的医生问他:“什么是医学的八个分支?” 回答是:“治法、治疗、驱邪、药理、油脂的应用、背诵咒文、外科及再生。” 兴奋的心情又降落到低点,但他还是仔仔细细地往下读,直到天亮,也没有再找到一个字提及兽医方面的事情。一夜未睡,他也不想吃东西,起身到了外面。草原上浓雾笼罩着一切,可以看清脚前的地方,但看不出多远。他心里十分茫然。在这种状况下,他可以一直往前,而走上一条坦途吗? 他忍不住又要祈祷。但平生第一次明确地中止了祈祷。 祈祷不能帮他。不能求助于祈祷了。一轮太阳喷薄而出,慢慢驱散了草原上的雾气。也是生平第一次,他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和脚下这片大地,和这片大地上生存的同胞紧紧地联系起来了。 站长玉多站在他身后。他知道尼玛在想什么,也.99lib?不想打搅他。却忍不住咳嗽起来。尼玛转身扶住他说:“你病了,又不休息,早上就多睡一会儿吧。” 站长想说他睡不着觉,而且还看见尼玛窗前彻夜未熄的灯光,但这不是容许他们抒发感情的时候。他说:“又有羊群得病了。” 两个带点口粮,骑上马就上路了。 路上,顾不得欣赏良辰美景,尼玛向站长谈了他的想法:有目的地研究藏人医学,移植到畜病治疗及预防上来,建立一套独立完整的藏兽医体系的想法。 站长听了,真挚地对他说:“身体和学识都允许你这样做,你努力吧,我的身体不会叫我看到哪一天的。” 说完,不容他伤感,玉多就乘马到前面去了。 在草原,春天百草竞发,也是牲畜繁殖的季节,羊羔、牛犊刚能吃草时,极容易患上痢疾,而且很快大面积感染。羊羔、牛犊的髙死亡率不仅仅只影响到牲畜存栏数目的消长。一个牛群的存在价值主要还在于产犊后大量产出的牛奶。牛犊的死,很多母牛因停止哺育而断了奶水,带来更大的损失。而当时,牲畜产仔成活率在病害不严重的正常年份也仅只能保持在60%。 痢疾在当时牧民中有魔病之称,认为即使是传说中那些神医现世也难以控制,兽防站的人就带上帐篷,随着牧民的畜群在草原上迁徙,就近观察。这样吃苦,他们不怕,但牧民们并不相信他们。没有人会相信凡人会创造奇迹。事情就是这样,如果他们还披着袈裟,头上就顶着了一轮肉眼看不见的光环。人们就会相信他们。而且,一旦失败就把天意作为遁词,解释也十分圆满,不会影响他们从受灾人家的手中获得固定的收人。 如今,这些头顶光环的人成了一些极其普通的人。跟在羊子的后面,好像那些病羊又脏又臭的稀粪中会混有金子一样。 人们反倒都以怀疑的眼光看着他们。 更有一种在新时代觉悟了的人,相信的是共产党可以拯救一巧,羊群被病魔的阴影笼罩了,他们盼望救星似的盼望着政府的人4。以前中央慰问团、地区工作组前来带的医生治好过喇嘛们束手无策的人畜疾病。他们却不知道这个国家有多么广大,几乎是每个地方,每个角落都在盼望。而初创政权的共产党也在经历一个相当困难的时期。 盼来的却是以前的格西,趴在草滩上研究牲畜的粪便,照着一些破旧的残章断简在地上寻找草药。 更叫好多人感到好笑的是,那个尼玛竟然羊一样去嚼那些草。后来,竟然扯一大把草熬成汤喝。 有人问他干什么。 他说他是尝药味,掌握药性。 也有好心人以为他饿了,给他端来食物,被他谢绝了。 他说:“我不饿,我是着急。” 有一天他竟然把牧场上随处可见的坚硬灌木,煮成汤喝了起来。这种低矮坚硬的植物连牲畜都不去吃的。平常只采来扎成刷把洗锅,或扎得更大,是草原是最适宜作扫帚的材料。 这种灌木就是小叶杜鹃。 花朵十分美丽。 书上说它性微湿、味苦、涩、小毒、人肺、肠等。 助药:协同主药和辅药更好地发挥作用,以补主、辅药之不足。 抑药:又叫撷抗药,利用一种药牵制另一种药的副作用。 这都需要一种辨证的眼光。 配方终于研制出来了。共用了六味药:小叶杜鹃、丛菔、桂皮、豆蔻、白姜、毕拔。 再研究各药剂量,以达到最佳疗效。 再制成散剂,后又制成发酵酒。 一经使用,神医再世也不能治愈的羊羔、牛犊、马驹的痢疾止住了。当时工作初创,没有充足材料记录所起的作用。从1970年开始统计,7年时间里仅在红星兽防治的范围内,即用此方治病羔5600只,痊愈5320只,治愈率达97%。治愈病犊4000余头,治愈率达到了95%。 可以设想,这个药方在若尔盖全县,乃至更大范围推广所起的作用。 随之,又配制出了专治痢疾的“水杨梅方”和“石榴皮毕拔方”。疗效均达到95%以上。 草原上流行的畜病正一个个被克服。 红星兽防站刚成立不到两年的时间,就攻下了牛犊、羔羊痢疾和马疥癖两个肆虐草原的人人惧怕的病魔。 他们还来不及充分享受胜利的喜悦,首任站长玉多却因积劳成疾而病退了。送完站长上路,冬天就到了。 尼玛因其突出的成绩,乡里任命他继任站长职务。 寒冷一旦降临草原,肆虐的病魔也收敛了淫威。远牧的人们回到冬房。 冬天,人和大地的筋骨都松弛下来了。 只有尼玛知道,两种疾病被克服和大范围提髙防治病害的能力之间有着多么大的一种距离。何况要建立一门独立的藏兽医学需要积累大量的实践经验,更需要有一个坚实的科学的基本理论的指导。这需要以整理研究传统的藏医学著作入手进行这项浩大的工程。 第一步就要搜集这方面的资料。用当时流行的领袖教导,需要这些典籍作“取其精华,弃其糟粕”的工作。 正是这些书籍中的糟粕——属于迷信的、神秘的部分使他心存着忧虑。 当时,正是反封建运动如火如荼、深人人心的时期。出现的扩大化倾向,过火行为都被认为是最有觉悟、最坚决、最彻底的革命行动,被认为是对维护社会主义、建设社会主义最有利的作法。 一个当过僧侣的人,即使是经过实践证明了自己对红色政权的忠诚与贡献,一旦接触这种可以称为科学也可以称为迷信的书籍,谁也不敢担保不会招致厄运。 虽是严寒的冬天,传来的消息却叫人忧心如焚。许多经书被焚毁了。过去藏匿经书的人受不了犯罪感的折磨,自动承认或暗地销毁。那其中,确实是有他正急需的东西呀! 就在这样的情形下,他开始了搜求传统医学典籍的工作。 往往是听到一点消息,他就赶去了。 手头有东西的人,不敢随便相信人。而且他还不敢见人就问。一个冬天,他足迹几乎遍及若尔盖,甚至跑到甘肃,又从冰封的黄河到了青海。结果,却往往是失望。 一次,他赶到一个地方,一个人正在羊群边上焚烧一本书。黑色的灰烬飞起来,和那老人的泪水冻在了一起。尼玛赶到时,只从他手下夺下最后的几页。 不一会儿,风就把纸灰吹得干干净净了。只有阳光照耀着低洼处的积雪,闪烁着刺目的白光。 几页残篇在尼玛手中发出被缚的鸟挣扎着拍击翅膀的声响。 烧书的人是一个喇嘛。他告诉尼玛烧的是自己过去写下的作品。但不是医书。尼玛安慰他几句。老人感动了,告诉他一条线索。说他知道甘肃卓尼地方一家牧民手中有一本医书,就是不知道毁掉没有。 尼玛立即赶去了。 四处打听,终于找到了那家人。男主人在这个季节里穿着破烂的单薄衣裳,任你怎么问也一言不发。 尼玛见他冷,脱下自己出门才穿的氆氇衣服给那人披上。这才被留下来和他们一起吃饭。吃完饭,尼玛见索书无望就要离开。 男主人却突然开口了,说:“我们素不相识,这件衣服我受之有愧,你拿走吧,路上很冷。” 尼玛说:“我年轻,顶得住。在西藏比这更冷的天气也没有冻坏我。” 男主人叫他再烤烤火上路,旁敲侧击问他许多问题,都是有关藏医学方面的。尼玛知道人家是在试探他是不是一个真正的医生。果然,老人说:“你是真正的医生,也是一个善良的人,可是你自己也要小心。” 并把医书交给了他。 尼玛和主人都很感动。他觉得自己是在夺人所好。就说:“书我拿回去,抄完,马上就还回来。” 男主人摇摇头说:“你只要把想做的事做到了,就不用还我了。书是作什么用的,不就是叫人睁开眼睛能看到别人所看不到的东西吗?献书人还说书上把良药比作甘露,你就替我们的牛羊找到这种甘露吧。” 人家又要还他衣服,推辞不过,他找了一件破旧的穿着就上路了。99lib? 那本来之不易的书揣在他胸前,烧得他周身滚烫。 回到兽防站,修补破损的书籍这工作本身就成了他巨大的享受。 使他深感遗憾的是,他只能在民间搜集。寺院中的经书中本来还混杂有这些典籍,但不是销毁就已经封存起来了。 甚至,连他离开寺院时,埋藏起来的有用的书,随着反封建运动的深人,也给起出来一把火烧掉了。 起因是和他一起还乡的弟弟这时已经入了党,当了大队干部。向党交心把这件事说了,才导致了这样的结果。听到这个消息,尼玛心头十分难过。他也不能向任何人辩解。这对他正在进行的工作没有一点好处。这一点他知道得清清楚楚。 同时,他不仅原谅了弟弟,而且理解自己的弟弟。他确信弟弟这样做只是出于对人民政府的衷心拥护,对共产党的拳拳忠心。自己何不也是一样呢。在俗,他们是贫苦人家出身,出家,他们都是虔心向佛,无权无势,几十年也没有富裕起来。解放,才给他们带来了新生。弟弟成了政府倚重信任的基层干部。自己也负责了一方土地上六畜的平安。佛经上说,获取知识与智慧是为了饶益众生。在旧时代,那是一句很崇高、但也无比虚妄的话。只是到了今天,工作代替了空泛的言辞。虽然艰苦、繁杂,但却真正感到了献身的欢乐。 弟弟到红星开会,见了他觉得愧疚不安,倒是他劝弟弟不要把这种事情放在心上。 我们的知识分子是有历史观的人。懂得历史越是大步前进,某些方面就会显得过犹不及。尼玛不是超人,但历史观给了他开阔的眼界和由此而来的宽广胸怀。 找书难。 整理书籍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习惯上,藏文典籍不是装订成册的。而是仿印度贝叶经样式的长条形的散片。每找到一种,都必须仔细辨析,弄清中间有多少缺损,弄清秩序,修补残破,这才成函捆扎。典籍的这种方式决定了在其辗转的过程中严重缺损的不可避免。 有的书剩下不到三分之一,而且这只是指篇幅而言,并不意味着会留下连贯的章节和内容。尼玛有过找7本同名的书才大致整理成一本的纪录。 如今,几乎随处可得的《四部医典》,他自己也有过,医学院用作教材的。后来却是他千辛万苦才拼凑起来,用了4部不同的残缺不全的版本才初具全貌的。 《四部医典》是这样,其它医书搜求也是一样。 一部书面目比较清楚了,等待他的又是繁复而又精细的校勘工作了。同一种书由于刊刻时间与地方不同,就出现了差异,如果,刊刻过程中,主持者再加进一些个人看法,这项工作就会变得更加艰巨了。 日积月累,他终于到手了70多种医书。以前在寺院见到过或从书目上见过的找到了,许多没有见过也没有听人说过的书也找到了。这种书往往更有价值。或者说,这些不是书,因为从未刊刻过。只是一些手抄本。这种书多是民间医生的点滴经验或揣测,但往往闪烁着真知灼见的光芒。只是光芒已为时间和尘土所掩没。现在,他使它们复活了。复出在尘世,造福于人生。 坐在门前的卡垫上,冬天的太阳在中午时分也能够给人足够的温暖。尼玛眯缝着双眼,又一册书整理完毕了。他铺开一张四方的崭新黄绸,长条的书页一张张秩序摞上,再用漂亮的黄绸包扎起来,就是一本完整的书了。书一部部积累,一天天增多,顺着一面墙壁堆砌起来,成了一面更加坚实的墙壁,知识之墙给他一种非常安稳的感觉。 这是一个智慧者所能获得的最好的感觉。 同事们都永远记得他那满意的样子。尼玛搓搓双手说:“有资料就好办了。只要掌握了牲畜的特性、身体结构、生理规律,就能将人医运用到畜医了。” 不论设想多么正确,实行起来却是十分困难的。那时,他一方面自己还处在摸索状态中,另一方面身边已聚集起一批学生。 在红星兽防站,他的学生告诉我他艰苦探索的过程。 在黑河牧场,一个在畜种改良上很有成绩的学生也告诉我这样的故事。 还远不止这些,如今寺庙里主持医学院的喇嘛也是他的学生。他们都了解老师罗让尼玛创立独立的藏兽医过程中所经历的困难。 首先是诊断。 藏医在治疗人体疾病方面已经有了相当的诊断手段。 《四部医典》中把一次检查分为十五个部分: (1)五官:耳、鼻、舌、眼和躯体; (2)痰; (3)粪; (4)呕吐物; (5)尿; (6)血; (7)体质; (8)叩诊; (9)问诊; (10)脉诊; (11)病史; …… 但其中以望舌、切脉和尿诊三种手段最为重要。舌诊是根据舌苔、舌质的情况来诊断疾病。尿诊是观察尿的颜色、沉渣、蒸汽、气味、泡沫的情况进行判断。脉诊则与中医相仿。 而在兽医学初创阶段,有两个困难必须首先解决。 牛、羊、马的生理结构。 牛、羊、马它们症状上的表现与内地疾病的联系。 在人医方面,书上已经有清楚论述,多少块骨头,多少种脉息。哪一种症状和那一种疾病相连,哪一种疾病又会出现哪几种症状。 开创一门独立的藏兽医学,主要困难并不在于病理和药理的移植,诊断才是关键所在。 一段时间里,红星兽防站前象是有人在进行驯兽表演,过往的行人都好奇地在那里驻足围观。 这个演员就是尼玛和他的同事们藏书网。 牦牛拴在专门埋下的结实的木桩上,容易受到惊吓的马强制性地推到了木架上边。他们或者灰头土脸地趴在地上,仰面朝天,在牛腿上摸索、或者抱着马脖子,一边摸索,一边谈情说爱一样对着马耳朵喃喃细语。 摸到了什么,就告诉尼玛,他证实了,回身摸出笔来,在红色塑料封面的笔记本上记下几笔什么。又来摸索了。 人们百思不得其解,难道这些兽医要替牛马捉尽身上的虱子吗? 有人就大声发问了。 尼玛并不为大家的不解感到恼火。他点点头,幽默地做了一个掐虱子的动作,以僧人伤了生那种不安的神情说:“罪过,罪过。” 人群爆发出一阵笑声。 这时,尼玛却又摸索到了什么,一脸认真在他的的本子上记录去了。仿佛这笑声不是由他所引发的一样。 一个本子记满了,又一个本子记满了。珍贵的第一手材料就这样积累起来。每一个本子都沾满了牛马身上腥臭的味道。 原来,他是领着大家一起摸索牲 755c." >畜的骨骼、肌肉群、经脉的分布与特性。这是一切望诊的基础。 晚上,大家都该休息了。 他又抱一头羊子回去,一边熬茶,一边在羊身上摸索,记录。 牲畜的躯体皮毛厚,脂肪多,经络捉摸十分困难。 脉象把握起来就更加困难了。 有些地方明明该有的什么也找不到。死牲畜身上一刀划开,它就在预想的那个地方。活畜身上,却就是摸不到它。或者是偶尔一次两次找到了,下次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终于,日积月累,弄清了经脉及其他组织的分布。 他们又把研究工作更深入一步。 进一步是为了辨析每一种脉象可能代表的症候。方法是把病畜和健康畜成对捉来对比分析。 经过长期努力,把藏医理论中十二脉象的原理用于切脉辨症,并进一步总结完善,开创了独立的藏兽医脉象理论和一整套切脉辨症的具体方法。 择其精要,敬录如下。 人的切脉,是在手腕处,和中医相同。 马的切脉,是在颔下动脉。牛在尾根或脉。猪羊是在后肢股内侧动脉。 脉搏的跳动次数,是以医生一呼吸计算的。人在医生一呼一吸间,跳动四次而且和缓则为正常。马、牛、羊在医生一呼一吸之间,脉搏跳动四次或三次,而且和缓,则为正常。 脉的种类他也总结了很多,一一列举限于篇幅,择主要几种作一个简单介绍。材料来自于尼玛先生遗物中哪些至今腥臭味不散的笔记本,并感谢珍藏这些东西并为我翻译的先生的弟子牡丹先生。 ①浮脉:在皮肤表面跳动,轻按即得。这种脉象主表症,外感风寒。 浮数主风热。 浮紧——状如绷紧的绳索一主风寒;浮缓主风湿;浮滑——状如珠子滚动,往来流利主疾热;浮虚主伤暑;浮洪,是热甚;浮而无力,是气血衰弱;浮如抢葱为吐血,血崩及内脏出血。 其次如浮散、浮软、浮微等脉,俱属虚症。 ②沉脉:在筋骨之间,重按才得,这种脉象主里证。 沉弦——直上直下——主痛症;沉迟主里寒;沉滑主草积,沉紧主冷痛;沉缓主水湿内蓄;沉优主吐泻、失水;沉结主癌瘤、痈肿。 ③迟脉,主里证。有力为疼痛,无力为虚寒。 ④数脉;一息六至脉。主热症、呕吐、发热、痈疱。沉数为里热、浮数为表热。数脉无头无尾属热甚脱水,泻痢或崩漏。数而促,是心脏衰弱的脉象。 ⑤水冲脉:跳动强,持续时间短,系主动脉瓣闭锁不全,和甲状腺亢进。 ⑥交替脉:强弱交替出现,为严重的心脏、血管系统疾病。 ⑦奇脉:吸气终了时稍弱,呼气时又变强,主心包膜积液或心包膜炎。 这是若尔盖·尼玛先生早期研究的成果。为藏兽医学独立发展奠定了一个科学的基础。 关于他在事业上取得的成功,他自己总结了五条经验。这五条是记载在一本牛皮纸封面的工作笔记上的。笔记本是他随时带在身边的东西。每一页都有污迹。说明都是在炮制了一种药物之后,治疗了一头病畜之后,来不及洗一洗手就记下的关于某一味药性的再认识,一个典型的病例。这五条经验就夹杂在这些点滴积累的材料与心得中间。纸页间还有一小朵枯萎的白色花瓣。 叫人推想到他在百忙中终于有了一段闲暇。刚刚在牧场上治疗完了一只病牛。就着女主人的水瓢洗了手,坐在阳光下的草地上,品尝着喷香的奶茶。随手从地上摘起一朵白色小花。弟子们都不忍去打扰他,要让他在这难得的轻松中恢复一下身心的疲劳。 可他拿着那朵小花,望着望着,思绪又转到了工作上面。这时,没有具体的问题来打扰他。于是,就拿起了笔,对自己的工作进行总结。他摸出衣觉里的笔记本,记下了这样的五条。 (1)主要靠坚持学习传统医学知识,对牲畜的病历进行认真的研究工作; (2)收集群众中较好的验方,进行补充完善; (3)学习兄弟民族的先进技术; (4)用科学的态度进行实验工作; (5)认真总结经验教训。 所谓用科学态度在他当然有两层意思。一层意思是已有成果必须进一步印证,二层意思是严谨再严谨,对任何事物不是大概把握,走一般经验主义的路子,而是能彻底掌握的决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失掉它。 红星兽防站现任站长回忆说,他到兽防站给尼玛先生当学生时,兽防站已经可以替病畜进行外科手术了。 有了技术,手术却不能广泛开展。因为施行手术时麻醉药是用西医的人用麻醉剂。人用药品到了牛马身上剂量大增,成本太髙,兽防站没有资金,生产队经济困难没有支付能力。施行手术救活了病畜,却给兽防站自己造成了经济困难。 后来,很偶然地他们发现自己配制的治马鼻疽的药方,马服后引起全身麻木,感觉迟钝,说明有明显的麻醉作用。 这个药方是个复杂的药方,共包括二十五味药。不知起麻醉作用的是哪一种。 尼玛立即决定动手把二十五味药全部制成注射剂进行实验。 工作立即就在作坊式的兽防站土制药厂里展开了。 当时,采来的药物制成注射剂有两种方法。一种是浸取。先将药物研细,经水酸化处理,过滤,再将药渣按前法处理。前后两次的液体混合,除去杂质,浓缩,加人酒精,放置十多小时,人蒸馏器蒸发酒精,灭菌,这样才可以使用。 第二种用于不适于浸取法的药物。这类药物挥发性较强,加水浸透后,放蒸馏器中蒸馏,取得的药液配成0.9%的等渗溶液,灭菌备用。可以想象25种药物制作的过程是一个多么漫长而繁琐的过程。 好在尼玛许多弟子也有了相当熟练的技术,这些事情不需要他亲自动手了。 只有一件事情,他绝对不肯让给弟子们去做。 那就是用自己的身体试验药物。他没有说什么大而无当的豪言壮语,也不说试验中隐伏的危险,只说:“药性我比你们熟悉,我琢磨得会比你们透。” 二十五种针剂,一种一种在他身上注射。学生们也不太动情,因为这种场面他们见得太多了。只是试了二十种药物都没有麻醉作用。剩下的都是毒性很大的药物了。 尼玛自己配制了解毒药,熬好,放在身边,吩咐继续开始试验。这回,围着他的学生们眼里涌满了眼泪,打针的同学手在颤抖。这样又试了三种药物,仍然没有反应! 二十四种,毒性更大! 有学生不忍观看,溜到门外,却给他叫了回来。他要每个人都看到反映的过程。经他再三鼓励,学生拿起针,这次,注射到一半,那个意志坚定的学生再也下不了手,丢了针,双手掩面哭了起来。尼玛已经感到了药物的反应。舌尖和指头有了那种期望的感觉。他自己把剩下的半针药剂打进了自己的身体。 他的舌头立即就完全麻木了,他模糊不清地说:“就——是——这——种——药——”说完,就直挺挺地躺在了地上。 他的学生在十多年前回忆这件往事。完了,他把脸深埋在两手中间,泪水从指缝中淌出来。 就这样举步维艰,但每一步都留下了坚实的脚印。 每一个脚印都印在人民心间。 继初战攻下马济癖和羊羔牛犊痢疾后,从1961年到1975年,一个又一个疾病攻克了。 先是羊痘病、牛肺炎、马腺疫、马胸膜炎、马肺炎。 继而又攻下防治炭疽病、口蹄疫、布氏杆菌、青草瘟的难题。 草原因此出现了人欢马叫的兴旺景象。这条路走过了。但谁又知道这其中包含的艰辛与他经历的困惑啊。 “甘苦寸心知。” 他想起创业之初那种种的艰苦,不禁泪从中来。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让我们收住前行的脚步,回过头去。回顾文化大革命前后那些风雨历程。 第八章 徘徊与寻觅 这首歌谣在民间没有人吟唱。 这是我很喜欢的一个叫《马和牦牛的悲剧》的故事中的歌谣。故事产生于遥远古代,产生在东北藏,也就是川西北这一片土地上。不知什么缘故,这个故事不再在我们百姓的口头流传。 故事被有心者记录下来,藏人敦煌的洞窟。近代随着大批经典流传到了国外。一个英国学者发现它就写在佛经背面的空白上。 于是,我们又读到了我们先民们的故事和歌谣。 从这首歌摇看,我们的先民比我们更懂得怎样歌唱。 歌唱幸福,也歌唱忧伤。 那种的忧伤是一种深广的忧伤,忧伤一旦脱离个人范畴,就变得前所未有地美丽。 我想我们应该重新拾回这样的歌谣。而且,我非常欣赏这种歌谣不包含宗教的影响。也许是即或在今天我们也不能摆脱宗教影响的缘故吧。 当我们回顾尼玛先生的一生,特别是1960年到粉碎“四人帮”这一段时间,就很难回避宗教在正面和负面的影响。这一段时间是非常有意思的。 一方面,整个国家在政治上越来越向左的方面倾斜,每一次“左”倾程度加大,文化问题或者意识形态领域必然首当其冲,所以,“左”倾达到髙潮的运动叫做“文化大革命”。这时的藏区,共产党的各级政权已经建立并且巩固,各项事业有了初步发展。文化建设也有了一定的发展,但这种由内地输人人才而建构起来的文化,并不能形成主流。 文化意识领域的主流还是宗教问题。 尼玛是僧人出身,而且曾取得很高的学位。在宗教文化整意义上被认为是封建糟粕的认知水平上,他却要从宗教文化中吸取科学有益的成分,进行研究工作,进行畜病防治,开创一门独立而科学的藏兽医学,不能不说是一种危险的平衡游戏。 一方面,在实际工作中,一个又一个千百年来在草原上横行无忌的疫病被逐一克服,给草原和生产建设的长足进展提供了坚实的依托,这种成就得到了党和政府的承认与赞许。 一方面,他的工作与寺院文化脱不开的联系,又不断被阶级觉悟很高的人怀疑和误解。 一个时代,不仅仅奴变了一个社会的结构,也改变着一个个人的眼光。 在这神环境下,稍一不慎,刚刚开创的事业就会夭折。 前面已经说过他和还俗后人了党当了大队干部的弟弟之间的冲突。这在他是可以理解的。因为弟弟是看到了一个新时代的光辉,获得:坚定的信仰。 为倍仰而做错的事在一定意义上讲却是正确的。因为做这事的人认为他是走在正确的道路上面。 何冇人对你做事就连他自己也不会觉得是卑鄙还是崇高了。 尼玛自己知道这种危险。但他相信共产党的正确与伟大,眼下对于传统文化一种不加区分的否定最终将成为历史。 更多的他是从周围共产党人的身上感到一种献身的精神。 当时红星的党委书记就是一个这样的共产党人。这个儒雅的人经常找到尼玛促膝谈心。给他一些学习材料,让他看到了共产党人追求的是一个多么远大的目标。 尼玛庄严地向上级递交了人党申请书。为他的这一举动,许多人感到由衷的高兴。他也为自己将成为一名共产党员而干劲倍增。他又带着人上山采药去了。回来,等待他的却是令人不快的消息。 有人说他信仰的不是共产主义。 问根据是什么? 回答说:如果不是还留恋旧社会的僧侣生活,那他为什么还保持着旧社会的寺院的生活习惯。 问人家尼玛一年四季,一天到晚治病、上课、编书、采药,谁看见过他祷告或者最起码的拜菩萨一类宗教行为。 回答说,那他为什么还不结婚。以前有的喇嘛在庙里还守不住清规呢,可他这样做是不是等复了辟回庙里当他的格西啊!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尼玛也不向任何人辩解,又埋头去从事他的工作。工作在有些人身上,永远是一剂良药,是一个躲避痛苦的避风港。 深夜,扪心自问,他觉得不该冒冒失失地提出入党申请,而徒然招来非议。轰轰99lib?烈烈的运动中,不该自己走出去,成为引人注目的目标。要知道他有大业未竟啊。 可事情却不以他的意志的转移。 “文化大革命”的风暴也强劲地袭人了红星这个偏僻的角落。 民革后保留的寺庙拆毁了! 晴朗的天空下又冒起了焚烧精神产品的黑烟。 造反派到处夺权。 尼玛在这个地方就够得到一个学术权威的标准了,当然也在横扫之列。但他的工作给老百姓带来了那么多好处,从这一点上找他碴子,必然众怒难犯。一个阴谋就在暗地里酝酿了。 那些人从格尔底寺找到了下手的机会。 格尔底寺搜出了一些藏匿的经书。这事和尼玛毫无关系。但他有一个侄儿参加了这件事情。造反派就把这个侄儿捆起来毒打,要他指认是尼玛指使的。尼玛是这些封、资、修活动的总头目。 侄儿熬不过毒打,招了。 放出来马上托人给尼玛捎来一个纸条,说:“没有办法,打得太厉害,吃不住,按他们说的都说了。” 尼玛也立即被扣留了。本地政府、党委对此也无能为力。 还是当时自身地位也岌岌可危的区委领导挺身而出,伸张正义,才使尼玛化险为夷。就是这一个个领导,一个个具体的人在他面前塑造着一个政党的光明形象。 使他暗暗下定了一辈子跟党走,决不回头的决心。 有人曾问他为什么不找一个爱人,享受天伦之乐。 他先是用玩笑的口吻回答:“岁数大了,年纪相当的都结婚了,年纪轻的,精力不济,应付不了啦。” “没有这样的事。” 他又眨眨眼,笑着说:“我是医生,我懂生理学嘛。” 朋友说:“算了,你是要玩命地干你的事业。” 他这才叹口气,认真回答:“我不是不要家。家里有了女人,限制就多了,我实在是怕两头都顾不上啊。再说有索朗降初在这里照顾我,我就够了。” 而在他和母亲之间,又是另外一种天伦之乐的图景了。 那时,他领着兽防站的人自己垦地试验种植野生药材。 药物生长得比意想中还好,茂密而碧绿一片。羌活开出了朵朵白花。大黄掌状的叶片越伸越宽。母亲就成了不领工资的兽防站编外人员,徇偻着腰在药圃里除草,守护着不让牛羊来践踏。 工作累了,在气昧芳芬的药圃边走走,成了尼玛一种享受。 他说:“阿妈,这些药材长得真好啊。” 母亲就说:“哦,我整天都在祷告,叫它们长好,叫我的大鼻子儿子高兴啊。” 尼玛就禁不住摸摸自己那鼻头,笑着问:“阿妈,你说祷告真有作用吗?我饿99lib?了时祷告,天上会掉下食物来吗?” 他这是专门和母亲开玩笑.的。他早已没有了祷告的习惯,知道许多人口中祷告时心中的做作与虚伪。 但母亲有时念念佛,他却并不反对。只是和母亲开开玩笑。这次,他又说:“我看你不祷告,这些药也会长得很好。” 母亲赶紧捂住他的嘴,看看天,好像天上真有个什么神灵随时注意看尘世中每一个生命的功过一样。 母亲说:“儿子,上天不保佑,人也不会下地狱吗?我下地狱不要紧,我有过你父亲,有了你们这些儿子,一个女人还要怎么样呢。可你不能下地狱,你受了多少苦,忍了多少孤独啊。” 母亲干涩的眼眶立即潮湿起来。 尼玛说:“我给共产党,给老百姓做事,马克思会保佑我的,佛也会保佑我!” 这是母子之间关于来世的话题。 他还要在这纷纭的世界上生存,并谋求事业的发展。 顺顺当当的生存难,还要谋求事业的发展就更难。 这个时期,连藏文这种文字本身也都进人了横扫埋葬之列。许多主持正义的领导的保护和广大群众的支持他才能把这项以藏族文字为基础的工作进行下去。 按当时的时尚,他在书的天顶上恭恭敬敬地抄上一段段毛主席语录。 又每天到集中进行三忠于四无限的地方去学习、背诵毛主席语录和老三篇老五篇。这个地方通用的只能是写成这些东西的母语:汉语。尼玛这时只在口头上掌握了一些日常用语。一方面为了表示自己的虔诚,一方面他也意识到从此开始,他有了机会学习一种新的语言。他的红宝书上几乎每一个字都用藏文字母注了音,这样开始了学习汉语。 许多背诵过语录的人,时过境迁又忘了个一干二净。可他却又掌握了一门语言终生受用不尽。 拉卜楞寺的贡唐仓活佛,“文革”中坐牢,和兰州大学的一名教授同一个牢房。几年时间跟着教授通过一本英文版的《资本论》而掌握了英语。 由此可见,即或身处逆境,有追求的人总会在别人得不到任何东西的地方得到一生受用不尽的东西。 就是这样,还逃不过有些人“左”得可怕的眼光。 那是他刚到手一本藏医书的时候。他研究这本书没有及时收拾,叫人看见了。看见的人其实没有文化,不知道书上写的是什么东西。却在书上看到一个人像。 那其实只是一幅作者的画像。 不懂得藏族绘画技法的人,总以为用那种绘画方式画出来的像都是佛像、菩萨像。只因为经常见到的佛或菩萨是用同样的技法绘制而成的。 当时正在抓所谓地下寺院活动。尼玛研究医书也立即被指鹿为马,成了从事地下寺院活动的证据。他立即被关了起来。上纲上线,进一步就成了他妄图复辟变天。上纲上到那样严重的程度,许多人都不相信尼玛会有这样反动的思想。 人们啊,毕竟总是有良知的人更多,只是容易为权势和利欲支配左右罢了。 情况迅速上报到县上。县上专门找了几个内行的人来鉴定那本书,到底是不是医书,那像是不是个庙里经常被膜拜的对象。 结果当然是尼玛在蒙冤受屈。但再纯粹的医书中也有那个时代的作者一些迷信的说法。所以放他之前还是受到了严厉的训斥。但他终于从这场触及灵魂也要触及皮肉的大革命中挺过来。 娑罗宝树喻王朝, 事业增上如繁梢。 浓密绿叶比荣威, 满结善果 559c." >喜春到。 第五世达赖这首诗是他写作历史著作时的吟咏,用到这里却是恰如其分。 尼玛经受住了种种考验。 他在传统文化和那时极“左”思潮之间一次次寻找那微妙的结合部。那个结合部是那样的脆弱,而且狭窄,使他一次次跌倒。跌倒在地的人,在当年那种斗争方式中,除了感到痛苦,更会感到人格所受的损毁与侮辱。许多倔强的人奋力相拼,就为了残剩无几的一点自尊因而坠落到更黑暗的深渊,不能生还。也有更多人,把肆虐无忌的强力当作命运接受下来。尼玛的道路就巧妙地迂回在这两者之间。他的沉默,他的忍辱负重,他的在传统文化的险滩上戏水,都是为了一个光辉的理想,为了一个能造福于今世,也能造福于未来的事业。 他终于成了一名光荣的中国共产党党员。一个绝对合格的党员。他有着一个共产党人的忠诚与执着,他怀揣着关于人类未来美好幸福的叫做共产主义的图画。 他的同学,阿坝格尔底寺的喇嘛群培主动给他来信,说:“别人是僧人就不是共产党员,是党员就不是僧人。我看你却两者都像!”但他是一个共产党员,而不再是从完美自我,潜心向善,以自度而度人的宗教徒了。虽然真正的宗教徒和共产党人可以在个人品格上一样完美。 那种襟怀确是无可比拟的! 这些年,把对宗教本体研究中一些正确适当?评价贸然移植,把一种内部研究的成果武断运用于社会总体作用的评价,从而过分渲染宗教的作用,哄抬宗教地位的作法即使出自于非常良好的愿望,也会矫枉过正,就像想强制性消灭宗教一样,是一种盲目的与短视的行为。 世界是一个永远变化的世界。我们的认知水平不会允许我们断言谁拥有一种绝对的真理。无论它是一个政党的信仰,还是哪一种宗教的哲学。 世界只属于勤奋的人和他们的头脑。 只有创造才有拥有。 世界因此是属于创造者的。创造者业绩的光芒投射到每一个眼中,你说它是一盏明灯,还是一个星宿。 尼玛就是这样,他的生命即使在最黯淡的日子也放射着光芒。也许正因为岁月的黯淡,那光芒看上去比它夺身还要明亮! 最后,让我们摘录一则《四川日报》记者刘传建、黄远流写于八十年代后期通讯中的话作为本章的结束: 端详老人,尽管岁月在他脸上留下了痕迹,一条腿也在“文革”中留下了残疾,但双眼仍炯炯有神。老人少言寡语,更不愿谈自己,我们追问再三,尼玛终于开口了。谈的都是一位对他影响最深的汉族干部。“‘文革’中,我差点进了监狱,心里也想不可一看我们公社书记老辜,老远来到我们草原,兢兢业业为藏族牧民谋福利,却也被人弄去批斗毒打。斗完他却啥事也没有,又骑着马深入牧区访贫问苦,宣传畜种改良。从那以后,我学习老辜,终于在1971年入了党。我入党后不久,老辜就调走了。可我常想,我不好好干工作,对不起我的藏族同胞,对不起老辜呵!” 第九章 草原上的孔夫子 这是四川省政协副主席的杨岭多吉在罗让尼玛逝世一周年时用朴素语言写下的缅怀诗句。 1992年盛夏,我前去采访,他又深情地吟诵起这首诗。诗比较长,篇首引用的只是一个段落。吟咏完毕,他仰首在椅上,椅背后面是宽大明亮的窗户。成都平原特有的淡淡阳光落在他花白的头发上,熠熠闪光。 向我讲述他和尼玛相交相知的老人陷人了久久的沉默之中。 话题是民族教育。 这位德高望重的老人谈起这件事情时的真挚与深情令我感动。 从这本书策划时,所接触到的有关人员,我们的各级领导干部都有这种感情的流露。 大家都称他是一个“民族教育家”,与这个称谓近似的一个譬喻就是“草原上的孔夫子”。 那么,他又是怎样从一条医者的道路迷上了一条教育之路的呢。他又是怎样从一个肉体的拯救者变成用智慧之光照亮和开启众多蒙昧心灵的呢?让我们回到1960年,他创业发轫的最初时光。

1.帐篷里的摇篮

红星兽防站建立初期,除尼玛及早退的首任站长,吸收到站上工作的几名人员都没有文化。虽然要从事的是全乡范围内畜病治疗与预防这一技术性很强的工作,职工却缺乏最基本的文化知识,充分反映出那个时代的鲜明特点。 这个时候的尼玛脱离寺院不久,刚刚参加革命工作,还没有机会接受共产主义思想的教育。这时,在他品格中更多的是一个宗教徒与人为善的态度,宗教能给人一个宽广的胸怀。他还更具有深厚的文化知识。 他要帮助同事们掌握技术和理论。没有文化又限制了他们的发展。在这种情形下,尼玛迈出了教育之路上的最初步伐。 连他自己也无法预计这最初一步的重大的意义。 所以,我们找不到一个具体日期来说明这伟大的一步是如何开始的。 但只要记住是1960年,是大凡中国人都会有很多回忆和联想的年份就够了。只要记住这一步是和探索建立藏兽医体系这一步就够了。 在随着畜群迁徙的帐篷中,在研究治疗牲畜病害的闲暇中,尼玛开始给同事们上课。补习文化,讲授医学原理,药物特性。 几个没有文化,没有医学知识的同事成了他最早的学生。学习之余工作中,他们又是他的助手。帮助采集加工药物,帮他跟踪观察牲畜的症候。 这很符合那个时代在战争中学习战争,即在实践中学习的时代风尚。但却不是为迎合时尚而升起了风帆。只是帆升起来,就有一股风吹在帆上,助它去到要去的地方。它是一所学校。因为有一名德才兼备的教师,有潜心向学、勤奋努力的学生。它还不是一个学校,因为从惯例来讲,它连一分钱办学经费都不花,没有校舍,没有固定教材,也没有来自政府机构的认可与命名。 学校也没有固定的授课时间。 建校初期,都是白天工作,晚上教学。学生们休息了,尼玛还要自己动手编写教材。 现任红星兽防站站长达娃告诉我,尼玛老师的精力那样旺盛用生理学是解释不了的。那时晚上一上课就是三个钟头,往往到11点多。白天跟着老师出诊采药,已经很累了。年轻人也困倦得不行。年轻的达娃居然想出了一个蒙混过关的办法。那时用煤油点灯,帐篷内光线很暗,他就用两手捧着腮帮打瞌睡,姿势却是十分端正。许多次得到老师的表扬。每次表扬都使他惭愧,下决心再不打瞌睡了。可自己也控制不了。后来,尼玛发现了真相,学生们哄堂大笑。尼玛老师也跟着大家一起大笑。笑完把他严肃地批评了一顿。 后来,尼玛老师动情了,说:“我也不想对你们这样,像头凶恶的老虎。可是,你们看看我们的草原,我们的故乡需要什么!我是要把你们造就成草原上最需要的人啊!” 达娃从此不再打瞌睡了。 学生们睡了,他又在油灯下备课,早上不到六点,又把学生们叫起来,再上一两个小时课,匆匆吃点东西,又是一天忙碌的工作时间了。 治羊痢疾的时候,一个学生老不开窍,他弄一滩羊粪叫学生观察,学生趴在地上仔细地看啊看啊,后来头一歪,脸搁在羊粪上就睡着了。 学生们知道他超常的付出,却不知道他千辛万苦办学所招致的压力和承担的风险。 一个个从无对策的畜病克服了。 在这最初的帐篷摇篮里,从纯技术的角度讲,老师会的,学生也都会。这所没有名字的学校的名字也随着尼玛的名字在牧民中间越传越响。 这所学校成了对知识价值和人才价值的一种无声而有力的宣传。 “桃李无言,下自成蹊。” 牧民们亲切地给了它一个命名“医生学校。” 当时红星全乡人口不到两千,牲畜头数三万余,人均收入为39.59元。主要原因之一是兽防工作落后,像羊链球菌这样的常见病死亡率都在90%以上,产仔成活率仅能达到60%。 有X这样的现实情况,这所四处流动,居无定所的学校对渴求掌握生产技术,提高生产水平的牧民形成了很大的吸引力。 兽防站的帐篷每到一个牧场,就有新的学生参加进来。学员当年就增加到32人。比刚开始授课增加了十倍多。 作为这所学校未曾有人任命的教师和校长,尼玛这时就已经敏感到这是在文化落后的草原推广科学技术、普及文化知识的很好的路子。所以,课程开设立即就突破了识字为掌握兽医技术打基础这样一个最初的设想。目的也就不仅仅是着眼于培养合格的兽防人员。 一批适用的教材很快经他一人之手就编写出来了。 当时开设了藏文、畜牧兽医常识、药物常识、人医常识、记账常识等课程。这些学员中许多人家庭贫困。有的没有口粮,有的没有御寒衣物。所有这些都会得到尼玛个人的施予。有一个学生名叫罗罗,前来投学时连一件皮袄都没有。 上高山采药,晚上上完课,他冷得睡不着。他又不好意思说,还是尼玛老师备完课发现他瑟缩一团,颤抖不已,脸上尽是冰凉的泪水。老师把这个学生拉进了自己的被窝。半夜,学生暖和了。 罗罗觉得这个帐篷比在家里还舒坦,居然钻出被窝唱起了“拉依”。 全帐篷的人都坐起来,看他唱歌。 根据有关资料,1962年,若尔盖全县普通基础教育在校生为1652人。教育经费为94494元,人均花费教育经费为57.2元。按这个标准计算,尼玛的这所学校按学生50人计算,则需政府投人近3000元经费。 但他这种集扫盲、成人与技术教育于一身的萌芽状态的教育方式,并不在当时发展教育的总体规划之中。 兽防站的“医生学校”也并不因此而偃旗息鼓。相反,教学和工作效果却越发明显地显示出来。 学校像一个雪球自发地在滚动中越来越大,影响从一个乡,扩展到一个县,又从一个县向外扩展,直至达到省外。 他们自己也起了正式的名字。 一个叫“藏兽医培训班”。 一个叫“藏兽医学校”。 至于用那个名称,不同的境况中都有灵活的变化。 这种不正规的办学方式,除了老师给学生知识上的传授外,言传身教,更给了学生许多品格上的影响。 他的学生都说:“阿古尼玛不只教给我们技术,向他学习技术时也学到了他很好的品德,使我们终生都受用不尽。” 几乎每个学生都能给你讲述几件这样的事例。 兽防站开办的时候,许多牲畜疾病没有克服。等到找到了医治方法,却又缺乏药物,尼玛只对学生们说了一句话:“我们不能当老爷兽防人员,与其坐在家里等,不如我们自己去找。” 老师学生就带上行装上高山,下海子,几乎踏遍了若尔盖的山山水水。 一味“雪莲花”,生长在海拔4500米以上的高山,他们的帐篷就扎到了雪线以上。采到这种药物制成标品,现场就讲..解特点。药物学上叫做四性五味和归经。 四性是药的寒热温凉。 五味是辛酸甘苦咸。 四性五味在一般意义上讲就决定了这种药物的作用。 药物归经是说某种药物是人走某脏器和经脉。 雪莲花一味药后来就进入了发给学生们的自刻自印的课本。为了不被人指斥走白专道路,搞封建迷信,每一页题头都印一段他自己译成藏文的毛主席语录。 比如:“知识的问题是一个科学的问题,来不得半点虚伪和骄傲。” “一切真知来源于实践。” “我们能够学会我们原来不懂的东西。” 但他更喜欢那些有关哲学观点表述的语录。有一页教材起头是这样的:“唯物辩证法认为,外因是变化的条件,内因是变化的根据,外因通过内因而起作用。”下面才是关于雪莲花的知识介绍。 雪莲花,藏名辖尔古斯哈。 多年生草本,长于海拔4500米以上的髙山岩石风化流沙处。 6~7月开花时,拔全株洗净晒干备用。 性温,味淡,酸,人肝、脾藏书网、肾三经。 功能主治:补血壮阳,崩漏带下。 用量:成人1~3钱。牛马1~4两,猪羊0.5~1两。 这种教育方式中,书本上这一简单明了的知识,在学生那里却是非常生动的东西。因为他们得以参与每个环节。药物根据古典医书中的一些线索,全体学生在尼玛带领下采集、加工炮制、试验,变成书本上和头脑中的知识储存,又拿到实践中去运用。附带还通过学习抄写语录得到了文字方面的基础知识。一段时间,语录成了教材。虽然不太适用,但有足够的安全系数。 在若尔盖,现今在寺院中开了一个藏医门诊部的僧人就是尼玛当年的学生。采访他时,他兴致盎然地对我背诵了《实践论》和《矛盾论》中的一些段落。

2.良师风范

藏医书中的药物图形,都是用木板刻印而和原形差异很大。 每一种书上记载的药物真正认定都要花费很大的力气。 有些药物和另一些普通的没有药用价值的植物外形都非常相似。有些同科同病,却又药性不一。 认定方法在没有经费,没有专门设备用以分析鉴定的情形下,只有在各种配方中反复试疗效,这样往往花费很多时间。病疫流行时,牲畜大批死亡,不允许你从容分析试验。唯一的办法就是亲口品尝。 遇到毒性大的药物,尼玛都是亲口品尝。他没有“我不人地狱谁人地狱”,“下定决心,不怕牺牲”之类的豪言壮语。 学生们都还记得,遇到这种情况,他总是平平淡淡地说:“我经验比你们多,可以更深入体会毒性。” 在红星农牧民文化技术学校,如今已是教师和领导的当年学生介绍了这样一件事例。在学校的标本室里,他们指给我看两种剧毒的药物。 一种是我认识的,叫雪上一枝蒿,夏天,它那总状花序的黄色花朵娇媚而艳丽。 另一种我不认识,叫东莨宕。标本上的花朵是紫色的,花形像一只只金钟,能引起人美好的联想。 这两种药物毒性很大,但适用面很广,更是好的镇痛药物。适用于各种内外伤疼痛,急腹症及神经性疼痛等疾病,但使用不当,往往引起病畜中毒。 草原上民风淳朴善良,加上尼玛品格与才学上的名声,治疗中有一两起中毒事件,都认为不可避免。但他却带着学生们一定要找到解毒的办法。第一步就是体会两种药物的毒性反应的特点。 他尝了这两种药,而且剂量一定要达到能使自己中毒的程度。 从而知道了雪上一枝蒿和另一种药物铁棒七一样,中毒是窒息性的。教材上就有了这样一段文字,在介绍完全药之后: 附记:此药中毒后,心脏麻癖,血压降低,肌肉迟缓,全身震顫,瞳孔缩小,口吐白沫。解救办法山生柯子捣烂成粉醋调内服;墨地果(八月瓜)3~4个生吃可迅速解毒…… 书上简短的几行文字,包含了科学知识,更包含了更为巨大的人生内容。老师中了毒,学生却不能哭,因为老师还要坚持口述自己身上的毒性反应,学生们都要拿笔作力求完备的记录。 尼玛尝了雪上一枝蒿,又去尝试东莨宕。这种藏语叫做唐充的植物中毒后引起的是人迷离谵妄的状态。 尼玛老师是人,不能逃避世界给人定下的基本法则。他也不能不在服下这毒药后进人谵妄状态。药性发作很快。 他只清醒地说了一句:“我管不住自己了。”就开始说胡话了。 永远尊敬他的学生只是说:“啊哇哇,吃了东茛宕他说话一下就多了。还说了好多羞人的话。” 其实,这些话平常人人都在说。尼玛中了毒,就拿学生中一些人的男女之事开起了玩笑。他的弟子说,因为当时学生年龄不是正规学校那样整齐,从十几岁到五十多岁的都有。尼玛老师中了毒就拿那些有家室和有对象的人开玩笑。 生活上十分严谨的尼玛一生从不奢侈放纵不沾烟酒,这次中毒可能叫他体会到了一次醉酒的轻松。 而我在采访中接触到的他的学生,也都烟酒不沾,我问是不是老师有其规定。都说老师从不干涉别人的生活,只是接受了老师的影响罢了。 只有藏文中学的司机说:“因为行车安全的缘故,尼玛老师要我在他面前作过保证。”保证了也就能百分之百做到。 这个学校就这样在风雨飘摇中逐渐成长,逐渐完善,在那些最初的年月,维系的纽带就只是畜牧业生产的需要和老师个人知识与品格的吸引。 一批学生学到了文化基础知识和一些在农牧区的适用技术离开了。回到各自的村寨,成了兽防技术员、会计、记分员、民办教师。新一批学生又自动前来。不需要招生简章,不需要开学通告,更没有当时正规教育出现的需要行政干预,反复动员才有一批学生来校上课,中间又不断流失的状况。 到1965年,全体师生一起动手,夯土墙,砍木棒铺顶,敷上一层泥土,修了四十多间简易的棚子,解决了冬天住房和御寒问题。 文化大革命猛烈的风暴在最初的阶段,煽动了一批没有历史感和文化感的人们的愚蠢与狂热。 尼玛和他的学校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冲击和考验。 信念使他们坚持,对未来的信心使他们不致因绝望而动摇。尼玛忍受着个人的屈辱坚持他的教学和研究活动,忍辱负重,仍把一批学生聚集在四周。 毛泽东“五七”指示的发表,在大运动中的中国掀起了一个走“五七”道路的小高潮。 命运的转机出现了! 红星兽防站这所自发办起的学校竟然和毛泽东这一指示中许多东西不99lib?谋而合。罩在他们头上的乌云一片片散开。在全国出现的走“五七”道路的高潮中,各种“五七”学校纷纷诞生。 这年学校开始了一个新的时代!

3.柳暗花明

机遇在任何条件下都会产生。 但却只有奋斗者才会倍感机遇的重要而获得发展。 生活中,更多人往往和机遇交臂而过,而叹息命运的不公。 1969年,红星公社革命委员会将这所已存在十年之久的学校定名为“红星公社‘五七’学校”。 十年风雨飘摇。 十年含辛茹苦,终于得到了一个正式的名称。 尼玛任这所学校的校长。 尼玛甚至不太激动。“曾经沧海难为水”,付出那么多东西,这应该是命运所给的并不大方的回报。 但有一些是使他感到非常欣慰的,就是前来投学的学生不需要再担惊受怕。也不需要怕影响学生的前途了,这样就可以把优秀的学生留在身边,一面作自己研究和教学上的助手,一面继续深造,成长为更为全面的人才。 他第一个注意的是纳科。 在若尔盖藏文中学为《教育大辞典》撰写的材料中有一段文字这样介绍他:“纳科,红星藏兽医学校第一届毕业生,1974年起在该校任教。他长期跟随尼玛同志,有实践经验和业务水平,是尼玛进行教学研究的助手之一。” 最叫尼玛感到欣慰的是,前来求学的学员有了基本的生活保障。整整十年,那么多学生都是自费前来的。学校一经有了正式名目,在校学习的学生就在原生产队有一份同等劳力的工分了。过去,为了这一点,他常对学生们心怀愧疚。而他个人又没有周济所有学生的能力。他的收人是每月9元人民币,后来涨到15元。但他还是周济过许多学生。 全校师生精神百倍地投人了新的工作。 一些牲畜疾病又被陆续克服。 1967年克服0型口蹄疫。 1969年克服布氏杆菌病。 1967~1969年克服马鼻疽病。 1961~1975年克服青草瘟。 1967~1975年克服肺丝虫病。 药物学上也总结出了一套在兽防上十分有用的经验。 在治疗过程中发现,植物药在人医中有很好疗效的,有些在兽用时却达不到预想疗效。经过长期观察研究,发现是牲畜采食过程中经常食用。牲畜采食只会躲避毒性强的药物。一般药物都和牧草一起采食,增加了抗药性,加上遗传作用,抗药性更强。而动物药和矿物药就有很好的治疗的作用。这种药物在治疗中又不宽泛。 尼玛吸收西医的长处,试制各种针剂,把药效大大提高了一步,注射剂的制作,全是土法上马,先进的东西就是一只蒸镏器,既用于蒸馏吸取药液,也用于成药的灭菌消毒。再有就是几只酒精灯。针剂制好后,注人买来的小药瓶中,酒精灯用来进行瓶口消毒和烧结。 制好后用作肌肉和穴位注射。 创造了一套西医和藏医相结合的方法,这种方式也是当时竭力提倡的一种方式:叫做走中西医结合的道路。而在这个提法当中,是把包括藏医在内的少数民族传统医学也归人了中医这个范畴。 尼玛从草原实际需要出发的研究和教学,总能在当时流行的观念中找到这样的对应点,而获得不断生存壮大的机会。这在一部当代中国的发展历程中,应该说是非常少见的现象。有心人如果专门研究一下这种不断和社会机制耦合的现象,肯定会有大的收获,可惜笔者不是社会学家更不是政治家身上缺少着这样的敏感。 这不断的耦合使他的形象不断变化。从一个时代随时准备抛出运行轨道的前宗教徒变成一个时代需要的典型。 1971年,他加人了中国共产党。 也是1971年,峨嵋电影制片厂到红星拍摄了《草原兽防站》的纪录片。主题当然是翻身农奴走“五七”道路的业绩。纪录片在全国范围内广泛放映,客观上也起到了很好的宣传作用。引来了许多人前来参观和求学。这些人不仅来自州内各地。全国有大牧区的甘肃、青海、西藏、新疆、内蒙、云南等省区前来取经求学的人络绎不绝。 还是1971年8月,若尔盖有了一本关于藏兽医学的正式出版物,书名就叫做《髙原中草药治疗手册》。署名为“若尔盖县革命委员会生产指挥部编。” 书中收集了443余种本地药物,从认识特征到生长环境,从采集加工到临症配位都有科学详尽的说明。 尼玛是编写这本书的主要人员。 1973年,尼玛出席了全国中兽医科研协作会议。除了早年在青藏高原上云游四方,这是他中年以后的第一次远游。虽然在那个年代,并不时兴观景陶性,但离开高原,一路南行,花自灿烂水自广阔,叫他充分感到了时光的美好和人生的价值。 他在会上所作的关于整理传统藏医学理论,来创造一门独立的藏兽医体系的报告引起了热烈反响。 会上,他还承担了收集整理古典藏医著作的科研任务。 四川省政协副主席杨岭多吉还记得他初次视察这所“五七”学校的情形。那时是冬天,那天下雪,零下二十几度的严寒中全校师生还在坚持学习。 教室就是1965年建成的那些简陋房子。这时已经十分破败了。这位后来和尼玛结下深情厚谊的革命老人那时调到阿坝州主管全面工作。他说:“上课的地方根本就不能叫房子,又低又小不说,就是周围围搭些土坯当墙,顶上铺一层树枝和泥巴,挡不住风,也挡不住雪。可几十个学生就静静地坐在地上听尼玛讲课。” 下了课,又看见尼玛刻印教材,十分辛苦,回到州里,他亲自过问,到西藏购回一台藏文打字机,送给这所学校。 当然,这些都是后来的事情了。 1975年,若尔盖县革命委员会将“红星公社‘五七’学校”改为“若尔盖县‘五七’学校”。 确定学校从公社兽防站独立出来,由县文教局、县农牧局共管,面向全县开展多种内容的文化技术培训活动。 尼玛仍然一身而三任:兽防站站长,校长,教师。 县上还派来几名专职教师。学校就一共有了连尼玛本人在内的五名教师。 县上同时拨款五万元重修了公社兽防站,兽防站原先的房子给技校,解决了教学和生活用房。 从此,尼玛所创立的、后来被称为“尼玛教学模式”的教育体系,开始走上了正规化的道路。学校固定招收了3~4个班。学生常年保持在150人上下。属于由社队公社派出的学生还能在记工分之外享受一定量的生活补助金。 现在问题是,当有了相对良 597d." >好的条件,相对固定的班级制度和成套教材这样一些正规教育的条件后,使这所学校保持着高度灵活性的那些特点会不会因此消失,换句话说,它对畜牧业建设所起的能及时输送实用型短线人才的优点会不会因此而丧失呢? 当初这种灵活性是以教师付出巨大的劳动而获得的。 学生有文盲,也有中学生。有十多岁的,也有五十多岁的。 这所学校并不仅仅因为传授实用技术就有了吸引力,更主要的是教师因人、因材施教保证各种人均学有所得,这才构成了它的鲜明特征。 学校升级为县属学校后,班级设置、学制长短等逐渐走向制度化。 在这种情况下,学校在学生跳级、换班、留级、开学、退学方面继续保持有别于正规学校的灵活性。保证了前来投学的学生随时可就读。 采访时,藏文中学校长牡丹说他就是这一时期到红星投到尼玛先生门下的。 他回忆说,他到“五七”学校时,已汉文初中毕业。年龄也刚十四岁。而同学中有一位名叫角列的,已有五十二岁,而且可说是一位文盲。还有一些学生则来自语言有差异的西藏、康巴和嘉绒地区。更有新疆、内蒙等地语言完全不同的学员。要保证这样一个复杂的群体每个人都学有所得实在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情。 过去,汉族的伟大教育家孔子“有教无类”,广收弟子三千,是说他突破了门第观念,但他那私塾的门槛也不是任随一个想进去的人都可以迈过的。 时代变了,同样也以弘扬文化为自己伟大抱负的尼玛创办的学校却做到了这一点。他的尝试也突破了人们关于教育的规范与定义。在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历史上,许多自发于民间生动而又活泼的东西一旦受到官方嘉许,一旦登堂人室就变成了另外的东西,它也许还存在在那里,但成了人们不敢也不乐于问津的东西了。 历史的创造者往往以这种方式被历史轻易地嘲弄了。 而号召人们警醒者被视为叛逆。 百事缠身的尼玛可能从来没有过足够的闲暇从容地进行这种从历史到现实的宏观思考。 但他的目光始终不移地注视着草原上的牛羊和广大的人民。这片草原被蒙昧迷雾笼罩的年代是那样久远,以至于对文化的任何一点渴望都应该视为使草原恢复春光的一星花朵。所以,他要百倍地付出。 在尼玛的教学生涯中,其实从来没有有过上课与下课的分别。上课时的文化技术传授主要是面对中等程度的学生。剩下的是听不懂课的学生,和文化较高有更多需求的学生。下了课,自己起居那间陋室的火塘边,又成了第二课堂,两类学生都在那里接受他的指点。同时,求医问药的人不断前来。 他是卓越的兽医,在人的治疗方面也是非常出色的。治病求医的人络绎不绝。有时一顿吃饭的时间,就要停下来看好几次病,学生们不忍他这样辛苦,就对病人说尼玛不在,累了,到你们找不到的地方休养去了。 病人却说:“不要骗我们了,阿古尼玛这样的神医怎么会生病呢?” 其实,这又何尝不是表达了学生们的看法,或者说是希望呢。他们的阿古尼玛像不坏的金刚之身,精力充沛,健康无恙。 学生们骗人时候不多,因为总要被老师正言厉色地批评。但到来求诊的病人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大病,病人又不认识他时,尼玛也会开开玩笑,不等学生开口,他自己就对病人说:“人家说尼玛不在,病了,到远处休养去了。” 病人们都有些固执,说这是阿古尼玛的房子,我就在这里等他回来。 尼玛说:“我可不可以在你等他的时候给你看看病,看看我的医术如何。” 见他要去把脉,病人赶紧把手深藏进宽大的袖子里。病人认为自己病很重,只有尼玛这样的医生才能治好。 尼玛大笑起来:“我就是尼玛,可我不是神仙。” 学生们一一都先在老师之前诊断,最后才是他来作结论和讲解。又看了病,又讲了课,只可惜一锅饭食早已凉了几次。有时,是哪个牧场有了病畜,一来人报信,立即就丢下饭碗动身上路。 这样,慢慢就生出了胃病。

4.在耕耘中收获

在文字的叙述过程中,为了表达的方便,我们不得不把尼玛先生在实践中本来融为一体的各种功绩作分开的表述。这是我们不得不借重但又深受束缚的文字所造成的限制,文字处理的过程也是生活中原生状态的信息大量损耗的过程。回顾正在成为分析与故事。 这是我们忍受的文化本身的窘迫。 到今天回首,每一个时期附着在尼玛的研究和教学工作上的虚妄不实的诬陷之词和随着文革的节节发展而附着的政治上的时髦色彩都变成了过眼烟云,跌入尘埃。 剩下的恰恰是一条由无数事实本身构成的鲜明的生命轨迹。 20世纪70年代,有了一个相对平顺的环境,一切发展都变得顺利了。 1970年,他被邀请参加在兰州举行的全国兽医工作会议。专题演讲受到了好评。 1974年在昆明的藏兽医学术会议上,被指定作X长达8个小时的专题报告。经农业部肯定为成功经验,向全国牧区推广。并承担了相应的科研任务。 1972年,关于运用藏医藏药的经验在全国农牧业科学技术经验交流会上发表,得到好评。 所有这些成功和荣誉并没有使他像许多有了成功和荣誉的人那样,把这些东西变成一种阶梯,一块敲门砖,用以追逐地位和权利。他又回到热当坝草原这一偏僻的角落默默地开始又一轮的工作。 更开放的眼光与更髙涨的热情永远是他最宝贵的收获。 这时,他因为有了早期跟随他工作学习而成绩优秀的一批弟子分担他一些日常的教学和医疗业务,他有时间得以总结经验,进行专业著述了。 而他的著述永远是实践的结果。 第一次实践的总结就是前面提到过的《髙原中草药治疗手册》。在尼玛的业务材料中写明是与人合著。手册的前言中说这是和西南民族学院教改工作队合作的结果。那是一个不重视个人的作用的年代。连提到他艰苦创业的业绩时也没有提到他的名字。而是说:“1960年,五个贫下中牧建起了第一个土制药厂。他们凭着一颗红心两只手,就地取材,因陋就简,不到半年时间,就生产出80多种成品药,对防治牲畜疾病,起到巨大的作用。” 前言中也透露出了尼玛在这本工具书编撰中所起的作用:“1970年派出样本采集组,配合西南民院教改工作队……攀悬崖、上雪线、下海底、过泥潭,共收集了700佘种中草药……反复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整理出植、动、矿药物443种,编写成这本人畜共用的治疗于册。” 明眼一看,尼玛在其中的贡献就明显地凸现出来了。他和他的弟子人们岂止提供了标本,每一种药物的性味特征,炮制方法,临症应用都是他们多年心血的积累。 经验的积累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一种药叫做“石洛嘎尔波。” 医书上记载是长在低山的乱石丛中,书上也没有这种药物的图样。尼玛带着学生们凭着对药物的一些基本认识上山寻找。尼玛一星期就穿破一双解放鞋。 这种药应用中却总是达不到书上所说的疗效。大家认为只能这样了。 尼玛却一直不能忘怀,反复试验,反复揣摩,在各种医书中查找。 开始找这种药是在1960年,直到1976年,终于在一部对《四部医典》进行注疏的著作中发现采回的药不是“石济嘎尔波”,而是药性与生长条件均极其相似的“石洛丕扎”,这两种药枝叶几乎完全相同,只是根部有细微差别。再一个区别就是前一种极其普遍,第二种药却数量很少。过去即使采取到,也和前一种药混合炮制使用了。 一种药的认识用了十六年时间! 这也不是一个单独的事例。 从1960年到1977年,尼玛和他的同事、学生们共采集99lib.了1200多种药物,共40多万斤,加工成膏、丸、酊、散、注射等多种剂型,除了满足本地用药,还拨出两万多斤成品药支援外地的兽防工作。 1978年,他在平常授课的教材基础上进一步研究整理,编写了《藏兽医验方选》一书。作为在“科学技术工作中作出重大贡献”者,受到了中共四川省委的奖励。 同年,出席了粉碎“四人帮”后举行的全国科学大会。 这次大会,在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历史上是一次具有非凡意义的大会。为在十年浩劫中被打人十八层地狱,受到蔑视和践踏的科学恢复了名誉和尊严。尼玛参加了这个具有划时代意义、象征科学命运一个巨大转折的大会感到了骄傲和光荣。 在祖国的首都北京,他登上天安门城楼,登上北海公园中的土山去瞻仰那藏味浓重的白塔。 从东方瞩望以雪山为栅的髙原故土,满目苍茫,白云在视线中载浮载沉。他知道,这中间也曾有一条线隐约穿到北京。那是一条宗教文化之路。从拉萨,出青海或四川,到山西五台山,到承德的皇家的外八庙,到北京雍和宫,把髙原上的黑头藏民的脉息搭到了一个巨大有力的搏动的心脏上面。 现在,藏族人在新的中国又应该铺展怎样的一条文化之路呢?他在此时体会到了肩头的历史重负。在现代,一个民族的强大与发展,只有一条最根本的道路:教育! 只有教育,才是一个蒙昧许久终于开始觉醒的民族走向成功的唯一的药方。就在那座肃穆的白塔下面,游人如织,他却望着家乡的方向陷人了沉思。 国家领导人关于向科学进军的号召音犹在耳。而在草原,如果不先解决教育的问题,那就永远没有科学! 如果说,早期,他走上义务教育的道路是为了推动工作更好进展的话,现在,关于教育,关于民族教育,他已经有了一些全新的想法在萌芽了。 第十章 生命之光 1976年,中国在她红色政权成立的金秋十月又一次迎来了解放。 回首那些日子,最初的欢庆也是由和文化大革命运动方式并无太大区别>的方式进行的。也许,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在那些最初由集会、游行和旗帜构成的热流下面,身处于偏僻草原上的人们保持着一种内心的冷静。 800c." >而敏感的人已经在思索这一个变化所包含的信息。 是一场新的变革,或者仅仅是又一场运动的开始。 尼玛肯定是这敏感者中的一员。 他感到欣慰,报纸、电台的文章中有了越来越多关于经济文化建设的提法。在公社放映的电影中,也多了那种宣传。但经济上一些髙得令人瞠目结舌,多少年建成多少大寨、多少大庆的口号,叫人想起文革前“赶英赶美”的那种狂热。 希望,希望中交织着焦灼的情感。 尼玛这个走出寺院庄严红墙而投身社会进行服务与奉献的知识分子的焦灼,其实是急于对社会作出更大的奉献。十多年的社会生活的阅历和锻炼,给了他一双识别政治风向的眼睛。应该说,经历过那个阶段的中国人都有一双在这方面能捕捉最细微信号的眼睛,唯一的区别是大多数人把这当成一种明哲保身的条件。一部分人则作为自己的晋身之阶。尼玛这样,在不同的政治气候下寻找一条生存之道,则是为了一个宏大的抱负。 政治,左右着中国人。 中国人,依赖着政治。 这是一幅独特的人文风景。 尼玛也不记得自己是何时开始变得如此敏感了。 最初的欢庆变成了焦灼的期待。尼玛坚信,那平地一声春雷就要从遥远的北京震响了。 十一届三中全会的召开,真正在中国历史上掀开了光辉灿烂的一页。整个社会显现了空前的活力与激情。多年以来,尼玛性格中被抑制的一面显露出来了。

1.舞台上的人生

尼玛在新时期开始的阶段,竟然不是从他专擅的医学和教育,而是从艺术迈开了他生命中最为辉煌的步伐。 这是因为他个人素质中一直抑制的一面,在这春天里猛烈而自然地喷发,还是应和了整个中国文化艺术在思想解放中先声夺人,筚路蓝缕的潮流,我们已不能在先生身后妄加推断了。 1978年3月8日,若尔盖业余藏戏团成立。人员全部来自尼玛所领导的红星兽防站和“五七”学校,并由他负责管理并任总编导,他的弟子纳科出任艺术指导。 这是阿坝州在粉碎“四人帮”后恢复成立的第一个民间业余藏戏团。 这一时期,在内地文艺的潮流共同倾向于一个主题:控诉“左”的危害与摧残。而尼玛却举起了恢复少数民族传统文化应有地位的旗帜,作为一个少数民族知识分子,既表示出一种勇气,更体现了他政治上的成熟以及独到的眼光。 排演的第一个剧目,即是藏戏中的传统的剧目,取材于英雄史诗《格萨尔》的《霍岭大战》。 传说中,唐东杰布创立藏戏是基于一个非常实用的目的,为了在藏地的众多河流上架设桥梁而摹集资金。 发展到后来,产生了白面具派和蓝面具派。到后来,拉卜楞寺贡唐三世又创立了安多藏戏。若尔盖业余藏戏团就承袭了这一门派的传统。传统的藏戏剧本中,在过去年代里深受佛教文化的影响。 法国的藏学家石泰安在《西藏的文明》一书中3才藏戏是这样论述的: 戏剧本身完全是消遣娱乐性的,虽然其主题是宗教性和感化性的。……在舞台中央要祭戏神,这一尊神是一位白须觀然的老翁,即圣者唐东杰布。 ……在西藏,戏剧作品一般被称为“身世”或“传记”。正如在史诗中一般。 但真正的史诗,人民自己塑造出的英雄《格萨尔》在旧的藏族社会里是受到封建势力百般排斥的。在西藏的雪顿节的藏戏会演中,一般都限定表演“八大藏戏”,凡是表现新题材和格萨尔故事的剧目都在禁止之列。 尼玛在1978年开始排演这部剧目,可以说是煞费苦心。情形颇像是在施放一只探空气球。这其中也蕴含着双向挑战的意味。对于忽视少数民族文化传统的观点是一种挑战。同时也对传统文化中落后反动的封建势力所灌注的僵死的敌视人民创造的思想也是一个挑战。 季节,仍然以从容不迫的步伐更迭。 草绿花红的季节,经过尼玛亲手改编的藏戏《霍岭大战》就在草原上正式演出了。首场演出变成了一个节日盛典。和自己本民族的艺术决绝已久的人们从四面八方赶来。他们来自红星全境,来自 82e5." >若尔盖的其他地方,来自邻近的甘肃和青海。群众来了,领导也来了。看到这一节日似的胜景,尼玛把欣喜藏在心底,作着演出前的调度。 其实,这时演出就已经开始了。成千上万的人围起的圈圈就是舞台。 演员就是尼玛本人。所有眼光都投注到他的身上。他依然是那副模样,一头多少有些纠结夹缠的黑发,一件半旧的中山装,外面一件藏袍。只是这一天,他衬衫的立领白得耀眼,熟悉的人看见他这样神采焕发,有点不相信这个指挥若定,笑意灿烂的人就是拯救了大批牛马的阿古尼玛。就是善为人师的阿古尼玛。他是一个好医生,一个好老师,如今又成了一个从容镇定的导演。 他的双眼从未像今天这样明亮,闪烁着灼灼的动人光华。 也是这一天,个别还未从“左”的思想阴影中走出来的干部,起初还接受了邀请,要去看看演出,但一看到如此盛大的自发性的庆典场面,就害怕了。就立即想起在历次藏区的政治运动中那些非常活跃,杀伤力很强的政治语汇,赶紧吩咐司机跟他回县上去。车子顺公路驶出一段,估计到了不会被裹挟的安全距离,他才说:“危险啊,危险!” 一辆小车载着一个领导扬长而去。尼玛把这一切看在眼里,这时他心中的欢乐足以压倒那一点不快。再说,更多的领导都坐到了贵宾席上,享受着阳光和奶茶。 演出开始了。 学生们从学习史诗开始,到今天,终于变成了史诗中的一个人物,在舞台上演一个古老民族历史中最辉煌的段落。尼玛退在了幕后,在作为换衣间的帐篷中,把脸埋在那些新置的戏服中间,他听见螺筒长长几声低回的引领下,唢呐、竹笛、鼓、钹渐次加入,声声人耳,泪水就流下来了。泪水有时是多么好的一种东西啊,冲走了心中那些长久的郁积,擦干眼泪,他抬起头,只看见高亢的唱腔越拔越高,超过轻盈的流云。这才坐在了他编导的位置上,指挥调度起来。 这是一个真正的春天。 周围地区都向他们发出了邀请。尼玛又把他的业余藏戏团拉了出去,在县内各地和邻省的一些地方义务巡回演出。 与此同时,他也在等待,他更在期待。 如果说,过去他的大众教育之路是从一种实际需要出发,在没有前景预测方向那样的情形下开始发展的话,他恐怕还没有更多的期望。“文革”中,他的教育之路和“五七”指示中一些精神不谋而合获得了未曾预料的发展。但现在,“文革”这场运动正被否定,那么,他的教育上的明确抱负还有实施的可能吗? 很长时间,已有的教育规模将以什么样的方式继续生存呢? 他在等待中继续日常工作,并排演藏戏,他知道任何事业的发展都必须等待来自政治上的信号。 尼玛先生不是在消极中等待的人。 新近出版《阿坝州文化艺术志》统计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的“阿坝州藏戏”名录共收人22部。其中传统戏两部,即《松赞干布》和《智米更登》。其余20部中改编戏占15部。15部中的11部都是由尼玛和他的弟子们改编,并上演。 11部改编戏为:《霍岭大战》《朗莎姑娘》《青颈鸟的故事》《吐米桑布扎》《达岭之战》《魔岭之战》《阿达拉姆》《诺桑王子》《尼泊尔公主》《赛马称王》《旦遮国王》。 其中几部是和弟子牡丹、格德甲、甲木科、云丹等共同编写。 1992年冬天,现任阿坝州藏文中学校长的牡丹长途奔波到马尔康,专程来文化部门要求承担建州40周年时的一台藏戏表演任务。 我问他奔波的结果。说话总是显得有分寸的他却对我回顾尼玛老师带着他们创作藏戏的情景。 他说阿古尼玛从来不以老师自居。创作中,总是经常和弟子们一起反复讨论斟酌,学生们哪怕对台词提出一个字的修改意见,他都加以鼓励并虚心采纳。 “这其实就是老师的一种教学方法,他的教育不是只局限在课堂那几十分钟里的。” 通过排演藏戏,不仅活跃了学校的文艺生活,关键是提髙了师生对传统文化的了解。加宽加深了文艺知识,在师生中激起了经久不衰的创作热情,大量的文学作品在全国各地的报刊上发表。 我当然也就明白了牡丹的用心,明白藏戏在他们那里,是课堂之外的又一个课堂。 我们更提到了尼玛所创作的两部新剧目。 一部是写藏医圣的《宇妥·元丹贡布》。 一部戏是现代题材的《雪山下的藏族青年》。内容是关于教育的。具体内容我们将在以后的叙述中来展开。

2.机遇与挑战

1980年,从北京传来了鼓舞人心的消息。尼玛先是从收音机里听到了《人民日报》发表特约评论员文章的消息。这篇文章就叫做《民族问题实质上是阶级问题吗?》。 《人民日报》送到红星已是一周以后了。内容他已经从收音机里听过多遍了。但多年以来,中国人都养成一种更为信赖白纸黑字的思维定式,所以,他也一直在哪里等待消息。 报纸来了,尼玛反复研究,从中找到了鼓舞人心的段落: “解放以来的经验表明,在少数民族居住的地区,存在着两种不同的工作方法——或是按照这些少数民族和地区的特点来办事;或是机械地照抄汉族地区的政策,任务和方法。在这些方面,我们工作的成败就取决于我们釆用哪一种方法。少数民族地区至今仍存在许多问题。如果我们调查一下其原因,大多都与我们的工作方法有关系。” 来自北京的声音,的确证实了把实践作为检验真理的标准,正从一场广泛深人的讨论变成一个个实际的行动。 共产党如此坦率承认自己的错误使尼玛感到了一个共产党员的光荣。而他更感到有了一个机会可以去实践他已经有了一定经验积累并在心中日益酝酿的有关民族教育的规划了。 若尔盖地区从解放到民主改革,再到十一届三中全会这一段时间,教育也经历了一次深刻的革命。从混杂着许多陈腐东西,封闭、僵死、脱离实际的寺院教育一变而为面向大众的、人人都有受教育权利的、内容也更为具有科学性的教育所替代。 自若尔盖县第一所现代教育意义上的求吉小学创立。1959年,热当坝乡建立第一所小学,叫康萨小学。1964年,康萨小学首届毕业十几名学生。当时,我们不说全部藏区,至少在阿坝州,在若尔盖县推行于牧区的现代教育其实是不完备的,只是整个大教育概念中的普通基础教育一种内容。教学用语是当地人民中不通用流行的汉语,教材内容、课程设置到学制、招生与升学方式都照搬汉区的一套现成作法。到1963年,若尔盖全县已建立小学32所,在校学生为1885人。平均每所学校为六十多人。经过文化大革命运动,特别是“五七”指示大力贯彻的时期,学校教育更经历了一个高速发展的时期。也是在这一时期,照搬内地教育模式而对本地本民族实际情况缺乏考虑的教育方式开始暴露出严重的缺陷。首先一个问题是语言障碍,本地人用的是自己的语言。从浅层次上说,学生进人学校首先面临的是语言障碍,绝大多数学生不可能与学习语言的同时同步掌握课程内容。从深层次上讲,即使学生有了一定的语言能力,但决定他感受与思维的仍然是他更熟悉更应用裕如的本民族的母语一藏语言。这样导致的结果自然是,学生很少能按要求顺利升学毕业。很多学生存在的意义就仅仅只是统计表上的一个数字,一个纯粹的符号。极少数能升学的人成才后又远离了自己那片急需知识文化的乡土。 这一切都像过去寺院教育一样,一方面谁也不能否认它的存在,和它一定程度上的功能与作用。另一方面,它却显得过于自如自在,而不能有和社会生活紧密相关、互相依存、水乳交融那种感觉。 一个庞大的存在,却给人与己无关,大而无当的感觉。 只有尼玛,却从一个社会普通成员的地位上,用他那双永远在疑问,永远在探究的双眼打量着这个庞大的机器。回顾他自己的办学经历,他的想法愈益明白。他要吸收寺院教学和现有的正规的普通教育的长处,并克服它们的缺陷与弱点,走一条符合地方实际的民族教育之路。 现在,这个机会正在他眼前出现。 一是有了一个正确的少数民族政策,一是国家花费大量财力和人力建立起来的教育体系正在新形势下出现危机。 宗教活动恢复正常后,一部分学生离开事倍功半的学校,进人了寺庙,目的是在那里可以学习他们更容易掌握和领会的藏文化,这不是一个民族文化振兴的道路,但这种现象足以警醒我们:什么是人民需要而且可以接受的教育。这不是汉区样式生源流失的主要原因,它的意义在于提醒人们注意一个民族传统文化的生命力,更提醒人们注意一个民族无论如何总是需要一种文化上的归属感。一个民族前进不应是以牺牲其有价值有光彩的文化属性作为代价。 更为实际的是大量学生退学回家,参加生产劳动。这当然是由于游牧生产方式所决定的。同时也是人们对教育的失望。教育造就了一些农牧民子弟,使他们成为干部,成为其他人才,但这只是其中极少的一个部分。大部分人回到乡土,并将学到的难以应用的知识渐渐遗忘。 早在20世纪70年代中期,为克服这种教育方式的弱点,若尔盖县也在各学校开始设置藏语课程,但始终是在一种陪衬的位置,而不能收到预期的效果。 尼玛的想法在逐渐成熟。 以他因工作需要自发创办那个没有名目又学文化又学技术的班开始,到县“五七”学校,已经有了二十个年头。这其中已经有了把职业技术教育和成人教育以及普通教育融汇于一体的基本因素。 从1960年到1980年,共培养了45077人。这些人绝大部分回乡成为了藏兽医、会计、藏文民办教师、藏医和基层干部。在农牧业生产的第一线发挥了很大的作用。这些初级人才其实正是一个落后民族在一个新时期中力求发展时最为需要的。这部分学生既来自红星和若尔盖县,也来自州内各地和相距遥远的甘肃、青海、云南、西藏、内蒙、新疆等省区。他的办学方式已在社会上产生了广泛的影响,并越来越受到那些努力探求少数民族地区经济文化发展新路的各级领导的重视。从红星到若尔盖,从马尔康到北京,我们可以开出一长列名单。凡已奉献的,都有一道永远的无字碑,耸立在了草原人民的心间。尼玛这时考虑的是,能不能再进展一步,加重这三教合一雏形中的普通教育成分呢? 当他思考这些问题的时候,随着草原上乃至整个藏区正确的宗教政策贯彻执行,格尔底寺和其他一些寺庙陆续开放,过去的僧人们一批批回到寺院,在自食其力的同时,进行自身的修持。 他是寺院的精通大小五明的高僧。从寺院走到社会二十多年,他没有家室,也没有积聚财产,他只是孜孜以求地获取知识,传播知识。 年老的母亲总以忧郁的眼光注视着自己那众口称赞的儿子。她也要儿子回到寺院去。宗教和儿子,是这个倔强善良的妇女的终生寄托。她说自己就要死了。唯一担心的是儿子,进寺院修行灵魂就不会坠人地狱。 尼玛笑笑。 他想,也许会下地狱,如果是这片草原,这片草原上的同胞要获得利益,而以他下地狱作为代价的话,他是义无反顾的。 母亲去世后,他真诚地祈祷过,让母亲的灵魂升人天空。 他的思想,也在经历着变化。 人们在宗教上表现出的热情令他深深思索,让他更深地认识到了传统文化的价值。他重新翻阅自己编写的教材。这些教材涉及到藏语文、藏兽医、藏医、会计、农田技术等方面。主要还是藏语文和藏兽医两个方面是他最为成功的地方。成功之处就在于从本民族文化中搬取了精华部分,又有别于寺院传统教学和现代学校教育的方式,才取得了重大的成果。 新时期开始,教育被提到了前所未有的髙度,它的作用也在更深广的意义上被认识。对政治风云已经具备了足够敏感的尼玛清楚地知道,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已经来临了。 他开始起草一份报告。具体提出了创立一所全日制正规的用藏语文来开设大部分课程的全日制中学的设想。 他深信这个设想会得到上级党委和政府的支持。从若尔盖到马尔康,一件事情按中国方式开始了它被认可被支持的过程。不能说一路都是绿灯大亮,不能说从每一个领导那里取得了需要的赞赏,但毕竟这是一个时代发展所需求的东西,不是个人好恶所能完全左右得了的。报告在一级级批复中更显得完整合理了。 终于,到了那个日子了。 他要和县、州的部门领导一起上省里去争取批复与具体的支援了。行走在草原上,他有了一种自身和脚下这片大地融为一体的感觉。这是一种崇高而庄严的感觉。 从这种意义上讲,母亲感觉对了,因为他再也不能有寺院中很容易找到的那份超脱的感觉。 和一片土地融入的感觉是沉重的。 和一个民族联系起来的命运是阔大的。 1980年的春天啊,解冻后的大地,泥土散发出的是更加醉人的芬芳。 尼玛对回到寺院的僧人们说:你们去享受宁静吧,我要作一个教师。 你要作一个领路人。 只要我能,这是他的回答。 也有人说,你成了很懂政治的人了。 他回答:因为我们刚学会睁开眼睛的人们需要。 让我们叙述一个小插曲。 他的弟子牡丹在意想不到的时候,同时被两个寺院认定为转世活佛。其中一个寺院威信很高的活佛委托他的两个叔叔带上哈达、信礼、法衣和法器给他,并马上要迎他进寺。这时,他正在阿西牧场当兽医,他马上就去征求尼玛老师的意见。 尼玛有自己的看法,但却不把想法强加于人,即使这个人是自己的学生也是一样。他对牡丹说:“你已经比较成熟了,进不进寺院主意自己拿。当活佛明显是舒适尊贵的。在我看,年青人是属于将来的人。你不当他们也能找到别的人来当。我只能说希望你多学点实用的东西,我更希望在我身边做教育工作。” 如果说,他曾影响了弟子选择的话,那就是他向牡丹畅谈了自己关于民族教育的设想,间接地让他明白民族文化复兴之路的方向何在。 六月,晴朗的下午,藏文中学里书声琅琅,推开窗户可以望见外面大片的原野。沉静的绿色中蕴含着无限的生机。 牡丹说:“我就这样又回到老师身边,做老师又做助手。直到今天。” 今天,他已是这所蜚声州内外的学校的一校之长了。 他去上课了。 我只是想,在这偏僻的生活艰苦的地方,他肯定还会面临一次又一次选择,在老师已经故去之后,他还能坚持初衷,把当初的选择当成一项永远的选择吗?

3.《雪山下的藏族青年》

这是尼玛为他创立并领导的业余藏戏团新创作的一个剧目的名字。 他在20世纪80年代初共创作了两个剧本。一个是《宇妥·元丹贡布》,表达了对创立古代藏族科学文化的前驱者的景仰。《雪山下的藏族青年》就是他对未来的一种理想寄寓了。 他的弟子们也总是说:“老师在他戏里写的正是我们这个时代所缺乏的东西,也是他希望能早日出现的东西。”这部戏上演较晚,但创作却是较早期的事情。 这个戏是有一个直截了当的主题。写一个藏族青年经过刻苦学习,考上了大学。后面也很简单。学成后回到草原,他拒绝了许多对自己更有利的机会,而深人基层献身于民族文化传播这一意义重大却被人轻视乃至误解的工作,最终是皆大欢喜的结局:群众的欢迎和领导的肯定。 故事如此平直。 主题十分明了。 但后一部分恰恰是至今未能得以解决的现实问题。关于这一点,有很高理论水平并善于总结表达的阿坝州州长泽巴足和我谈到此种状况时,却用了一个譬谕:“不穿鞋的人,打惯赤脚的人走路是不怕石头和刺扎脚的。穿上了鞋的人,就不肯再走那乡村的道路了,怕的不只是扎脚,而且害怕弄坏了他脚上的皮鞋bbr>。”这也就是我们教育存在的状况。教育存在的目的,就是要以提髙民族素质为主要目的。少数民族地区的教育更侧重为本地区造就人才。而造就的人才却在很大程度上仅仅只是一些有关材料上的统计教学。 在中国,一方面各种实用的技术与专业知识大面积地贫乏,一方面全民都在投身,或者说被鼓励进行一些大而无当的哲学论题的争辩与学习。20世纪70年代的一段时期,中国大地几乎成为一所巨大的哲学课程。认识论问题。无产阶级专政条件下继续革命理论的问题。“儒家”与“法家”的问题。甚至文艺问题也是这个课堂所要讨论的题目。譬如 href='2204/im'>《水浒传》这本书。譬如文化艺术的功能与属性。和应有的本职技能知识的缺乏成反比,任何一个干部都能对你谈几句“文学来源于生活,而又要高于生活”的道理。 可惜,即使是真理,也是只能在某些人那里是真理,某些人那里却是教条。 尼玛是那个年代的过来人。也是那些运动的积极参与者,如果不被视为异己分子被排除在外的话。 这是政治上学会生存的需要。这也是他天性中对知识总能兼收并蓄的态度使然。他当然也知道“文学源于生活,而又高于生活”的道理。并应用在实践中,创造了一个他希望中的青年知识分子的形象。 这个形象代表了一个民族的愿望。 这个形象也仅仅是一个理想。 他的目标就是要在草原上培育造就这样一批有用之才。 在这部现代戏的创作中,他大胆改革了旧藏戏中带着太浓烈的寺院文化特征的部分,更是完全摒弃了其中的宗教说教。他无意当一个吃螃蟹者。他却偏偏又成了第一个用旧戏表现现代题材的先驱者。学生们第一次穿着和日常生活中的服装上台,舞台设计也是和日常生活环境中相似的。连收录机,电视机都搬到了台上。他们表演起来就更得心应手了。学生们知道,老师就是要他们成为这样的有志青年。这是一次演出,也是一次教育,一个召唤。 戏上演后,就有人说,看啊,尼玛又在搞政治了。语含讥讽。这种人都是尼玛平常十分敬重的,他们这种表现令尼玛感到失望。同时也警醒他注意克服知识分子通常自命清髙的弱点。 藏戏团的演出受到了民间的热烈欢迎。 全团上下同心协力,自成立以来,走遍全县的乡村牧场,行程万佘里,演出百余场,观众人数达到十多万人次。如果考虑到若尔盖地广人稀,全县五万多人,每平方公里的人口密度仅在每平方公里五人上下,就可以看见剧团在群众中的影响和受热爱的程度了。 1981年,尼玛率团参加在巴塘举办的“全省藏戏调演”,演出的《朗莎姑娘》获优秀奖。 1984年,《青颈鸟的故事》获全州调演二等奖。 1988年,《雪山下的藏族青年》获得演出奖。 第十一章 尼玛办学模式 上面一节诗句是我终于有一个机会深入若尔盖的各个角落时写下的长诗中的一段。那是一次丰沛而又难忘的情感经历。 而这次诗歌之旅却成了这本书的缘起。四年之后的春天,我坐在窗前,写这段文字。看见阳光渐渐照亮了大地。我就又想起我怎样在草原上一次次聆听人们用敬重的神情提到一个名字:阿古尼玛。 我还不了解这个人做了什么。但却第一次发现在所有人口中,说到这个名字都加上了敬词。发现一个敬词在所有人口中都有一样深醇的味道。我开始注意搜集他的事迹。直到我相信这是一个伟大的人,值得我们永远记住的人,才对泽巴足州长谈了我最初的想法,并立即得到了有力的支持。 州长说,不论是作为一个政府州长,还是一个既爱国、又有民族自尊心的藏族人,都有理由为解放以来民族教育的发展感到欢喜,也为它的前景感到忧虑。 他谈到的第一个问题是有关体制方面的问题。“升学教育”的传统教育模式严重束缚基础教育的发展。中小学毕业生中能升入大中专的仅占很小的比例,绝大多数学生回到农村,却又在现有知识的基础上接受劳动技能和实用技术培训,从而造成大量浪费并导致农牧民对文化科学技术缺乏认识。 其次,农牧民子弟进得来、留得住、学得好的问题未能从根本上得到解决。 再次,职业技术教育和成人教育还未普遍开展,形成系统,缺乏统筹、协调的整体教育功能。 这是在我们教育体制上存在的需要改革而叫人难以下手解决的问题。这些问题存在于一种表象繁荣的下面。我们对教育成就的估价方式统统不是以这些可以考察实际成果的角度人手进行的。我们更多对统计学意义上的东西感兴趣并寻求安慰。许多庞大的数字能X才今天进行证明,但不能对历史证明。 体制的问题,避重就轻的思维定式都会把我们导向一个可陷的文化误区,这就是文化的贫困。 所以,我们才有必要重温一个故去者的故事。 在中国历史上,有两个伟大的人物,鲁迅和郭沫若,都是从学医而转向警醒时代,从灵魂上拯救中国人而建立文化功勋的。 他们就是《圣经》中那种先知式的人物。 尼玛也是这样的人。是我们藏民族的先知,一个真正的觉者。 他没有完全放弃他的医学,但在教育上的功绩却渐渐叫我们忽略他作为卓有贡献的藏兽医学创立者这样一个事实。 在这个阶段,他于20世纪70年代末整理出古典藏医著作《医方四续》,获全国科学大会科技成果奖。 他在兽医实践中,与人合著《藏兽医验方选》《髙原中草药治疗手册》,主持编辑了《藏族民间常用兽医药物》《藏兽医药物理论及研究》《藏族民间常见畜病诊治》等共五种著作在民族出版社、四川民族出版社出版。 国家级的农业出版社又先后出版了他的《中草药治疗牲畜疫病的几个验方》《藏兽医经验选》两本专著。 并于1979年由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授予“全国劳动模范”的光荣称号。 又相继出任省中兽医特约研究员,省畜牧学会理事等职务。 就是在这个时候,经过近二十年不懈努力,红星及若尔盖全县畜病防治已建立起了一个稳固的体系,牧业生产稳步发展。他的目光又转向了一个崭新的、利益众生的领域。 这是一个人人都知道重要,但又未必真正予以重视的问题。 或者说,这是个人人都觉得应该解决而不能解决的问题。

1.藏文中学的创立

1981年7月10日,阿坝州人民政府正式批准了州教育局《关于建立阿坝州藏文中学》的报告。 这所学校一经建立就有着自己的鲜明特征。与一般的普逋中学形成了明显的差别。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该校的教学主要语言是藏语文,而不是仅仅把学习藏语作为一种象征性的课程设置。汉语文的学习成为一种辅助课程。该校的特色还在于除了以普通教育中那种文化知识教育为主的同时,辅以一定量的面向农牧区的职业技术教育。从而保证了既向高一级学校输送优秀的学生,又能保证不能升学的学生除了读书识字之外,获得一定的生产技术,回乡后成为真正意义上的新型农牧民。 在过去的“五七”学校的教育中,尼玛也进行一些文化教育,但这种教学都有一个非常明确的目的。那就是帮助学生掌握他所传授的科学技术知识,为农牧区培养大量初级的实用人才。经过二十年努力耕耘,社会对于这种人才的需求逐渐趋于满足。促使他把人才培养的目光上升到一个更高的层次,为藏民族培养一批具有更高素质的新型知识分子。如果“五七”学校主要还为解决生产的急需,到藏文中学的建立,尼玛的思想向更深广的方向发展了。采访中,熟悉他的人都说,在晚年,先生更多地谈到民族素质与民族在现代世界上实际所居的地位这一类问题。我想,这可能只是他丰富思想的一些点滴的泄露罢。可惜他没有留下什么实际的文字叫我们学习,只有那些学生、那所学校留在身后让我们去揣摸和遐想。 藏文中学建立了,这只是一个开端。这所学校主要是着眼向更高层次的大中专输送人才。这所学校也是全国第一所完全用藏语教授主要课程的普通中学。国家没有正式颁发的教材。甚至没有一个简单的教学大纲。当时各种大中专学校招收藏文专业都是在普通中学课程之外加试一门藏语。这样,学校在课程设置、教材编写方面都必须既保持和原来“五七”学校办学思想那种连续性,又要考虑和上一级学校的招生方式接轨通车。尼玛先生就这样对自己提出了新的挑战。 当这一切有了头绪时,他又离开简朴的书斋,四处奔走了。有了正规的普通教育,他又记挂起他一手创办起来的“五七”学校。在人们印象中,那个学校就是现在的藏文中学了。正规了,但却丧失了某些灵活性。 经过他的努力,加上各级领导的支持。1982年,在藏文中学旁,一所还保持“五七”学校特色的更具职业教育特色的学校建立起来。到1984年,这所学校正式由若尔盖县人民政府命名为“若尔盖县农牧民文化技术学校”。尼玛兼任这个学校的校长。 兽防站、藏文中学和农牧民文化技术学校三位一体构成了后来被总结为一种独特教育模式:“尼玛教学模式”的外在条件。

2.居高声自远

“居高声自远,非是借秋风。” 20世纪80年代,尼玛无论在藏兽医学上的独特贡献和他兴办民族教育的远见卓识越来越得到人民的拥护和上级各个部门的鼎力支持。一时间前来投师取经者络绎不绝。 尼玛兴奋地看到,人民的需要和民族振兴正在成为少数民族地区各级党委和政府部门当务之急的主要课程。 更令他兴奋的是,1982年,全国人大副委员长,十世班禅大师视察藏区,还未从甘肃进人若尔盖地区,就决定要来视察这所在民族教育之路上大胆开拓创新,走出了一条新路的藏文中学。 这之前,州里一位主要领导干部提前到藏文中学进行安排。尼玛没有想到这位草原上成长起来的藏族干部经过了轰轰烈烈的20世纪70年代末和20世纪80年代初的思想解放运动,还对本民族文化抱着那样一种偏激的态度。那人说,我看叫这么多年轻人来学藏文没有什么好处。 在平常,尼玛肯定会耐心地进行说服工作,但一来忙,二来让自己给一个本民族也算身居高位的领导讲这种道理,可以说是一个历史的误会。他压抑不住愤怒,就问:“藏文不好,你又懂什么先进的文字,好请你给学生们上一堂课。” 这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 金色的十月,草原上拂动的是金黄的草浪,山顶上那些新雪,在阳光下晶莖耀眼,仿佛传说中武士们剑刃上的锋芒。在过去藏族诗人的吟唱中,知识总被喻为无敌的宝剑。 初升的阳光照亮了远处的雪山。尼玛更衣,一次次洗濯那双结实的大手,站在门口,望着身穿节日盛装的学生们,他想,自己也是在武装一支会向愚昧和落后和狭隘开战的军队,一种自豪的感情油然而生。 他在校园中巡视,們然一位将军的胸怀。 当班禅大师的座车抵近校门时,整个学校沸腾了。 学校的一切,叫大师感到十分高兴。欣然留宿在藏文中学。听了尼玛的汇报后,他非常满意,当即捐赠现金1万元,给藏文中学增添图书设备,并作了重要指示。 大师说:“藏族文化虽然有较丰富的内容和悠久的历史,但教育基础差,质量低,在实际教学中主语和副语的关系处理不恰当等原因。” 大师高兴地指出:“我今天看到这所藏文中学的办学方针、办学方法、办学形式和教学内容上都体现了民族特色,又能紧跟现代文化发展的步伐,更体现了党的民族政策的优越性,这是一所民族自治的好学校,如果在藏族地区还有很多像你们这样的藏文中学,我们的经济文化一定会有大的发展。” 大师还对尼玛的功绩充分肯定,慰勉有加。他说:“我知道尼玛同志很辛苦,他是我们藏族学者中的好格西,为藏族文化的发展作出了重大贡献。” 大师的话,使全校师生备受鼓舞,也使尼玛的信心更加坚定了。 1986年7月,省委宣传部长韩邦彦和省教育厅长任贵禄到藏文中学实地考察,也认为藏文中学是一所有特色、有生气的民族学校,走出了一条健康的民族教育之路。 韩邦彦对尼玛说:“你们这所学校办得很不错,数、理、化等都用藏文来开课,这不仅是藏语文教学,而是已经非常正规了。我们非常感谢尼玛老师对草原教育工作作出的卓越贡献。尼玛是草原上的孔夫子,我们要特殊支持。” 任厅长也激动地表示:“我今天在草原上亲眼看到了第一所很正规的普通藏文中学。这与尼玛老师和教师们的努力是分不开的。培养年轻有为的领导班子,也培养了很多民族人才,将来一定会成为更高的一所民族人才培养学校。” 而尼玛这时已经成竹在胸,为把藏文中学从初中升级为一所藏文中专或者完全高中而奔走呼吁了。 他的想法,立即得到自上而下的大力支持。1984年,若尔盖县委、县政府从紧张财力中挤出5万元资金,文教局资助1万多元,技校自筹1万余元,修建校舍,正式挂起了“若尔盖县农牧民文化技术学校”的牌子。 而在这之前,藏文中学筹建伊始,1981年,州教育局拨款15万元修建校舍,若尔盖县则无偿供应了建筑用的全部木料,折算现金也是一笔不菲的数目。 1982年州又下拨基建款17万多元,扩建校舍。 1983年又为学校购置了生活用车。 藏文中学最初招收初中三个班,共90名学生。到1985年,即开始招收高中生。技术学校也维持在2~3个常设教学班。 两校在1985年以前,都使用尼玛自编或主持编撰的自编教材。据统计共有用于技校文化课的小学文化程度教材5种,中学教材13种,职业技术教材12种。前述尼玛公开出版的几种教材,即是在职业技术教材基础上进一步加工整理而成的。到1985年,藏文中学又在全国藏区首先使用五省(区)藏文统编教材,从而既保证了教学质量,又保证了和全国招生考试的对口衔接问题。 而这时他已经疾病缠身了。 而且患的是胃癌。 1985年,沿红军长征路线采访的《经济日报》记者这样写道: “这所藏文中学是一座具有浓厚民族特色的学校,四周绿草如菌,院内鮮花盛开。记者来到一间教室门口,高大魁梧的尼玛迎了出来,他穿着草地藏民的紫红衣服,满头黑发,面带笑容,两眼充满活力。但面色有些苍白,右手经常捂住自己的胃部。尼玛对藏医的造诣很深,对自己的胃病更是了如指掌。目前他已不能正常进食,病情越来越严重。在县委领导的再三催促下,今年五月十六曰他到解放军第四军医大附属医院诊治,医生要立即给他动手术。尼玛相信医生的诊断,更感谢医生甘冒风险,为他动手术的决心。但他想了一会儿,摇摇头,谢绝了医生的好意。立即赶回草地。人们埋怨他不该这样做,他笑笑说,自己有好多事情没有安排,要争取时间。” 他确实有许多事情,他给工作留下了充裕的时间,而没有给治病留下时间。 让我们看看他这段时间在忙些什么吧。 他于1981年倡议,并得到县委和县政府等部门大力支持,建立了“若尔盖县藏兽医学会”,并出任理事长。1985年夏天,学会筹备举办一个为期两月的藏兽医理论培训班,一切事情,无论巨细他都亲自过问指点。并且负责教材编写工作。 这仅仅是他众多工作日程中的一项工作。 也是这一年,他还为县志撰写了1万多字的材料。 他还担负着草场寄生虫研究的课题。 这些都是在他日常的工作之外承担的各种任务。更多的他有兽防站、文化技术学校和藏文中学的具体的行政、教学和兽病防治的工作。而在采访过程中我们发现,作为一个优秀的知识分子,他的才能是多方面的。只是到他把某一个方面才能发挥得淋漓尽致的时候,就让人们过分注目而几乎忽略了他另外的成就与精深造诣。 事实就是这样,包括在本书行文过程中也是如此。 当他在民族教育上开辟一条崭新的道路时,我们也沉浸在这事业的辉煌中,而忘记了他更是一个高级畜牧兽医师,几乎忽略他从曾被全盘否定的传统民族文化遗产中研究整理出了藏兽医这样一门独立系统的学科。当我们回溯到他这卓越的成就时,才不得不记起正是他在藏人医方面的精湛学识和技术,才为他移植这种理论到兽防工作上建立功勋奠定了基础。在他身边的人估计他诊病的病人在5万人次以上。他的学生们叫我看看他生命最后几年中寓所的门槛。厚实的门槛确实已经快要给一双双脚掌给磨断了。 谁也不会怀疑这个数字。 从1964年他走上工作岗位,他生命的1万多个日日夜夜里,他平均每天诊治5个以上的病人。考虑到本乡就有设施齐全、药物充足的卫生院,加上草原上地广人稀的特点,就可以知道这个数字有多么不可思议,他医术的高明和医德的高尚就可见一斑了。 他的学生们都说:“老师不是胃上得病,而是别的地方那才是怪事呢。” 都说,只有吃饭的时候才是他的休息时间,而这个时间却被他用来处理那些他认为会干扰他正常工作的杂事。比如找人谈心,见见前来的亲戚,更多是用这个时间给人看病。有些时候,不是病人前来,而是什么东西包来的排泄物一类很脏的东西,他却立即就能放下饭碗就仔细分析,找到症状与病根,给人开方拿药。所以人人都说:“难道阿古尼玛还会得别的什么病吗?” 让我们容后再谈这叫人痛心疾首的病吧。 我以我拙劣的笔追述一个圣人的生平事迹,耳边响起了《宇妥·元丹贡布传》中,医圣的妻子多吉错姆的祈祷:“您在人间的北部这块雪栅之地上..点燃了医学的教诲明灯。您保护了人们的生命。为了帮助我们受苦受难的人们和学徒们,伟大的学者宇妥,把您的慈悲停留在这里保护我们吧!” 这时,医圣已经有一百二十五岁的高龄了。而尼玛却只五十九岁,就已经清楚地感到了死神的召请。 他深夜静思,也想起了医圣宇妥说过的话了:“我在死之面前已经无所畏惧,我抱着幸福的思想向前正视着它。”他相信这不是传记作者妙笔生花,只因为他心中也升起同样庄严而圣洁的感情。但他心里没有默诵出医圣的后半句话。 那是一句号召:“你们这些学徒应当像我这样做,跟随着我。”这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在当今这个功利纷纭的社会。同时,他只想让追随者们从他行为中去效法,而不是驱使。他只想把更多的知识的火种用生命的佘晖点燃,撒布到万里草原的每一个角落。

3.再上层楼

尼玛这时越来越感到教育是一个浩大的工程。他在取得已有成绩的基础上,继续思考。他在这一时期已有四川省人大代表,四川省科协常委,四川省教育学会会员,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政协常委,州科协常委,县人大常委,县政协常委等二十多个社会职务。他把每一个地方都看成宣传振兴民族教育民族文化的讲坛。 具体方面,他在奔走呼吁建立在藏文中学初中基础上的藏文高完中或中专。 宏观上,在民族教育发展方向和质素提高上,也在积极为各级领导部门进言献策。他的一篇《关于今后藏文教育发展方向的几点建议》就是这段时间提出的。 文中建议:为保证中学阶段藏语文教学的质量,建议改革小学学制,这主要是根据办藏中几年存在生源在藏汉两种语言上难以取得一致而令人满意的成绩而提出的。因此,具体建议把民族地区的学制小学改为七年。其中四年主攻藏语文,三年主攻汉语文,克服偏废和语言能力不均衡的弊病。 其次,建议在更大的范围内更多地创办农牧业技术学校,在这条建议中,他这样写道:“就目前而言,中学生升学率不可能达到百分之百,而国家培养一个中学生,在人力、财力、物力等方面花费很大。落榜回乡的学生在现阶段没有用武之地,人才在自然埋没,确实令人心痛,这是一个很值得注意的问题。在我们地区,很多乡村财力雄厚,拥有六七十万元,甚至上百万元资金,常用此以信贷等方式帮助农牧民群众脱贫致富。但这不是长远之计。各乡村应利用这些经费,积极创办农牧业技术学校,重视技术生产,让回乡知青充分发挥自己的才干,使整个社会兴旺发达,这是一个根本性的问题,也是我们努力的大方向,望上级有关领导予以重视。” 第三,通过多种途径,提高师资力量。 第四,在正面的爱国主义,共产主义教育的同时,把学校看成一个综合的小社会,进行法制宣传和教育。 由此我们可以看出他独到的眼光和卓越的见识。在世界众多民族的历史中,这种没有权势而关注着民族历史与发展,并不时发出警醒之言的,叫做先知。基督教和伊斯兰教创立时,就是这样的人物引领人们走上自律和与野蛮告别的道路。藏族的宗教是移植而来,历史上也出现过众多杰出人物,但人们习惯上更多崇拜而很少领会他们的精神实质,并忽略他们的巨大人格力量。尼玛先生也是这样。采访中,竟然有人主张替他寻找转世灵童,成为一个以形式上生生不息的活佛系统。把一个人当成一个人,还是当成一个神,也可以检验出一个民族的性格。一个伟大的人物如果被轻易地推上神的位置,对这些主张者来说,把一个人推上神的位置是永远推卸了效法与贡献的责任。人一变成神,就不可效法了。崇拜当然比贡献来得便当而且轻松。 我们心灵上隐秘的悲哀啊! 1986年,尼玛又开始了他的奔波。目的只是把藏文中学升格为高完中,并发挥他们的优势,创建一个畜牧兽医中专班。县、州一级一级获得支持。尼玛,他所培养的自己的接班人牡丹。若尔盖县文教局长,阿坝州人民政府的区主管副州长一道赴成都省教委争取批复。省委也极端重视,会同民委等有关部门召集专门会议听取汇报。 尼玛对升格问题和开办畜牧兽医中专班的设想及可行性进行了详尽的说明。随行的局长却把一份意见完全相反的材料送到了厅长的面前。 还是牡丹趁领导专心听取汇报时,趁机收回毁掉了。 对这种行为,尼玛是可以感到非常的愤怒的。要知道那个局长他本身对这一地区的教育发展就负有直接的领导责任,更何况是领州委、州政府的领导之命来做争取工作的!回到招待所,躺在床上,牡丹服侍他吃了药,才把这事告诉老师。他想老师会拍案而起。不想老师却陷人深深的缄默。 许久,他才问自己的学生:“你看,我这样做不是为自己求名求利吧?” 学生摇摇头。 “我不是说你觉得怎么样,我是说别人会有这种感觉吗?” “那我也只有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和自己的民族了。” 晚上,教委设宴席招待他们。 席上上了好酒,尼玛和他的学生都滴酒不沾。他们倒是有兴趣享用一些精美的菜肴,何况成都还是一个闻名的美食之都。想不到菜上来却是煮熟的大块的猪肉和水牛肉。因为教育厅的人总以为草原上的人就是传说的那样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在讲究雅致的餐厅里享受这份食物总有许多难言的滋味。 尼玛却安慰大家:“吃吧,我们来办事的,不是来吃东西的。”平常因为胃病,他已经不吃这些难以消化的东西了,但他还是带头吃了起来,以胃必将爆发的加倍痛苦作为代价。尼玛这时才对老大不高兴的局长说:“虽然这是一种误解,可是善意的,但愿你对我的误解也和这种误解是一样的,你的善良和举措是对我们的草原有益处的!” 1987年7月,四川省委书记杨汝岱到藏文中学视察,并指示:“藏文中学尼玛的教育方法是可行的。这种办学我是支持的。一定要把民族教育与农牧业生产的发展实际结合起来,才能得到群众的支持和欢迎。尼玛同志提出要把藏文中学办成中专,我看是可以的。这样培养出来的学生,哪里来就回到哪里去,群众是欢迎的。” 离开若尔盖后,在一次工作会议上,杨汝伤同志再次指示:“他的办学方法应该肯定,把学习文化和发展牧区经济综合起来了。要好好研究尼玛同志的教育方法,他培养的学生都是回到牧区去的。” 四川省教育委员会终于于1988年4月13日,同意将若尔盖藏文中学升格为高完中。而此前仅仅一天,4月12日,尼玛又向上级递交了要求增设职业技术班的报告。 他在他生命最后的日子里拼命向前迅跑!自此,他的努力也达到了一个顶点。他几十年孜孜以求,终于从形式到内容创立了一个完整的教育体系,并被上级部门和专家们总结为一种新型的有生命力的教学模式,并被命名为“尼玛教学模式”。 关于这个教学模式的特点,除了它重要的特点是符合少数民族教育的特殊情况外,它具有更为深远的意义,省政协副主席杨岭多吉有一个很好的说明。他说:“现在大家都提双语教学,很多地方仍然是按内地教学方式开课,再开一门无足轻重的藏文。这背后隐伏着的是一种很危险的认识,即认为藏文不能用于现代化建设。而尼玛的教育实践就打破了这种新的现代迷信。”

4.尼玛办学模式

采访过程中,许多领导同志都认为大教育观念,全民教育的观念是尼玛教育实践的根本。若尔盖县委宣传部长白玛塔就这个问题和我有过竟夜之谈。 在成都,遇到原若尔盖县委书记杨解放,也谈过这类问题,后来约好到松潘。书记说:“我们谈他个三天三夜。”可惜我被阻于茂县一周,只好原路折返,十分遗憾。遗憾的事情还有,我在若尔盖等人人都讲熟悉与了解尼玛的县人大主任纳玛泽里,久等不归,盘缠用尽,只好开路,十分遗憾。 一年后的春天,泽巴足州长从北京参加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归来,他说到尼玛时,也谈到了尼玛的大教育思想。 州长说:“尼玛办学模式的显著特点就是普通教育、职业技术教育与成人教育三位一体的模式。” 那么,这三位一体教学模式的特点是如何具备的呢?它的意义何在?本节中,我们将在较小的篇幅中作一个力争明了的勾勒。 这种办学样式从20世纪60年代萌发,渡过“文化大革命”的难关,终于因其中许多东西和毛泽东“五七”指示的精神相契合而获得发展。这个机遇让它的创建人认识到了认清政治形势,审时度势是一切事物生存发展的前提。从而终生保持了一种知识分子通常比较缺乏的政治敏感和社会活动能力。这就使我们在今天回顾时看到了一系列奇特的现象。那就是尼玛每一个政治荣誉的获得,都不是让他成为一种典型,一种运动的需要,成为一种点缀,然后,作为个人加官晋爵,或者像更多的这类人物,名噪一时昙花一现,然后被人遗忘。尼玛则恰恰相反,他首先争取,至少是并不拒绝政治荣誉,但他会十分巧妙地争取上级党政部门乃至一般群众,把对他个人的推崇转化成为对他所从事的,并无前例可援的事业的肯定和支持。 在这方面,他有一个大师的艺术水准。 他本人在这中间,没有任何私利,但事业就这样一步一步向前发展。 所以,许多人说他不仅是一个藏兽医专家,一个民族教育家,更是一个政治家。 说他政治家的人又可以分为两种。前一种是支持他崇敬他的人,说他是政治家,就是说,一个民族要跻身于世界民族之林,就必须具备这样一种胸襟与气质。另一种人说他是一个政治家,也并不是完全的贬义,但总有一点尼玛有违知识分子清高自持风范的意思。这倒确实提供了一个范例,可以作一种知识分子在我们这样一个社会结构中心态研究的对象。持这种意见的人可能更多地看到尼玛个人领受了那么多政治荣誉,而一叶障目,被一己的失落感所左右,而看不到尼玛在名声大振之后运用这种影响与社会的认可为自己古老民族做出了什么样的贡献。 人们啊,警惕我们内心的魔鬼吧! 我们都具有智慧,却总让盲目的情感所压倒! 我们都具有良知,但却总因为自私而坠入偏见的深渊。 好在世界永远是多数人的世界。多数人的世界永远建立在理性的良知的基础之上。 尼玛的业绩就在这个世界上逐一呈现,让更多的人看见并且欢呼和赞美。 到了1988年,经过近30年努力,一个以红星乡兽防站、若尔盖县农牧民技术学校、阿坝州若尔盖藏文中学三位一体为外在轮廓的教育与鲁防体系完全建立并成熟了!这年尼玛已经62岁。在智慧和社会经验上正是黄金时期,但他生命的日子已经不多了。这个体系就以现在的面貌固定下来,成为传统文化走向新生的一个伟大景观。 在外在结构和相互关系上,“尼玛办学模式”有着它鲜明的特点。尼玛一身三任的藏文中学、技术学校和兽防站是一种完全平行的关系。藏文中学属于普通教育范畴,招收国家规定学龄阶段内的学生。大部分生源来自下一级学校和班级。这其中的一个独特之处在于,招生对象也包括具有同等学力而愿意继续学习的学生。中学教育的目的也是为大、中专的藏文系(班)输送合格人才。 技术学校则属于技术教育和成人教育的范畴,生源基本上属于学龄阶段以外的学生,大部分学生循着“从畜牧业生产技术学校——畜牧业生产”这样一条线路运行。 而兽防站除了其本身的职能之外,还充任着两个学校〔主要是技术学校〕实验和实习基地这样的角色。 在一般的教育成规中,两个学校、两种不的教育方式具备着不同的社会功能。它们分别与社会组织的各个部分发生各自的契合。它们自身则在现行教育体制下不能建立一种契合依存的关系。只有在“尼玛教学模式”中,它们二者才取得了协调,并建立了互补依存的功能。 秘诀却只有一个:灵活性。 “尼玛教学模式”的灵活性就在于这么一点上:即少量学生的交换。藏文中学毕业的学生不能升学就到技术学校接受技术教育,技术学校中年龄较小的学员经过必要的文化补习,可以升入藏文中学。 事情看起来非常简单。但如果我们放开眼光巡视,就会看到现行体制下职业技术教育和普通教育这种水乳交融的情况却是绝无仅有的。从这个意义上讲,尼玛也是敢为天下先的改革者。 “尼玛教学模式”最根本的突破和最大胆的改革还在于“双语教学”这个问题上。 过去,在若尔盖,在阿坝州乃至全藏区,所谓“双语教学”其实是以汉语文教学为主要内容,而在藏族聚居的一部分学校开设一门藏语课。这藏语课的地位和一般学校的英语之类外语课非常相似。藏语又不是一门外语,而是这一地区绝大多数学生的母语。这种“双语教学”比较适合城镇和通行汉语的民族杂居区,但在草原牧区,好像只是为贯彻某种政策而采用的没有实效的形式主义作法。而在“左”的思想严重侵袭着社会机体的时候,一方面,有宪法保证着各民族语言文字的平等权利,没有文字的少数民族在创造文字,而有文字的藏族人民却不能充分享受运用自己语言进行知识传播和教育的权力。 谁的脑筋出了问题,不充分行使宪法保障的权力?! 是尼玛以对民族命运高度负责的精神,敢为天下先,突破了一般“双语教学”的不成文的内涵。采用了藏语文作主要学科的授课语言。学生的积极性得以充分调动,广大农牧民子弟才真正拥有了和汉民族一样,和城镇中的本族同胞一样接受教育,并能享受教育成果的均等机会。 也正是有了“尼玛教学模式”,各级学校,才更充分地发挥教育的职能作用。为社会输出符合地方与民族实际的各种层次的人才,促进了牧区农牧业生产和科学文化的长足进步。所以,在统计方式上,更广泛的意义还不在于找出他杰出学生的例子来进行说明。学校教育当然要培养高水准的人才,但那更多地属于高等教育的任务。醉心于寻找这种例证,其实可以视为一种可怕的偏离。 我们来看一组数学,目的当然是进行“尼玛办学样式”和基本沿用内地教育方式,这两种方式实际达到效果的对比。 有关资料显示,从1977年恢复高考以来,若尔盖全县3所初中,两所高完中截止于1988年,共向上输送中专生565人,大专生121人。而其中藏文中学一个学校即输送了中专生93人,升人大专院校17人。而藏文中学是1988年才输送第一届高中毕业生。高中毕业生仅输送一届。仅此一点,就可以看出它奇特的效应。 除此之外,藏文中学还设有学制长达3年的职业初中班,和州畜牧校联办的藏兽医中专班,它的效用就更是难以用数字进行统计和说明的了。 而具有更大意义的对比还在于,这个办学模式教育出来的学生,即使不能升学,也受到了良好的职业技术教育而成为新型的农牧民。尼玛把他的这种作法称为“为民族地区输送和培养既懂文化、又有技术的应用型人才”。到他逝世以前,藏文中学和技术学校共培养了近5000名这种人才。有藏兽医、藏医、挤奶员、绵改技术员、乡村民办教师,确确实实为一个地区乃至更大范围内提高民族素质,促进民族经济发展做出了贡献,指明了方向。 关于“尼玛办学样式”的特点,我们还是来看看藏文中学和技术学校自己的归纳和总结。他们说这个办学样式是“学习尼玛先生二十年来在牧区教学实践中所取得的教学经验,同时也学习国内外先进的教学方法和经验”,克服了只为少数人服务的寺院办学方法,又克服了脱离牧区实际的内地办学方法,“使用民族形式,传授现代内容,进行教学改革,开展教研活动”“实现普通教育、职业技术教育和成人教育一起抓,使学校育人与社会需求趋于一致,学得其所,把学校教育提高到一个新的层次,使质量、效益取得突破性进展”。从而形成了一个局部范围的良性循环,形成了“三教统筹”,持续、稳定、协调发展的大好态势。 这种教育,也正在促使这片草原在乎静下面发生着变化。

5.草原新貌

“尼玛办学模式”在红星乡、在若尔盖县产生的影响显而易见。过去,县文教局、县委、县政府为这个办学模式的成长给予各方面的物质支持和方向上的肯定,为他的成熟起了巨大的催化作用。而尼玛和属下的弟子们与教职工一起摸索出的行之有效的教学方式、办学思想又在全县范围内推广施行。这一点上,也可见出若尔盖县有关部门与领导的远见与魄力。过去,我们有太多的研究成果,太多有用的经验,更多的价值在于其宣传上的效应,而不能大范围推广施行。除了财力制约之外,主要原因还是决策者的认识问题。 所以,我们应该庆幸“尼玛教学模式”没有仅仅只是作为一个样板,一个典型,一个某种政策施行结果>..的说明。在若尔盖县,在阿坝州,尼玛的这种经验被总结为双语教学、寄宿制、三教合一而在全牧区推广。 1988年,是“尼玛教学样式”成熟、并具备了它全部特征的年头。也是这一年,他的一些办学方式也在全县推广实施。当年,全县各类寄宿制班达到了17个班,有学生共计上100余名,县、州除投人大量新增生活与教学设备经费外,每个学生每月所享受生活补助都达到和接近20元的标准。与此同时,藏区各县,也相继建立了全寄宿制的民族中学,在若尔盖,还根据农牧民居住分散的特点,开办半寄宿制学校,体现了相当的灵活性。 同一时期中,“双语教学”也从中学向小学推广,从一点向全局辐射。这其中既有以藏语文授课为主,使用五省区统一教材,加设汉语文课程的“双语教学”。也有根据学校所在区域和学生实际情况以汉文授课为主,加设藏语文课程的学校和班级。 “双语教学”这个概念有了更丰富的内涵,作为一种行之有效的教学方法,获得了更为旺盛的生命力。在全县范围形成了一个完整的从小学到髙中的“双语教学”体系。 这不能不说是一个非常富于战略眼光的举措。 而阿坝州则已经把“尼玛办学模式”中的经验和办法,纳人了全州教育发展的战略目标之中了。 规划中提出要在巩固现有各类民族寄宿制班和学校的前提下,把民族教育的重点放在牧区,理顺“双语教学”并作好配套发展规划,实现牧区每乡中心校有寄宿制学校或班级。并在师范学校加强“双语”师资的培养。 关于职业技术教育和成人教育,1995年前牧区各县场要办起职业技术学校,一半以上的乡、镇、牧场办起农牧民文化技术学校,保证绝大部分青壮年农牧民受到不同程度的职业技术培训,与此同时施行成人文化教育。在这些宏伟规划中,我们看到了一个民族教育振兴希望。更会看到尼玛先生创立的一套教学方法的影响。 看到尼玛先生的教育思想正在人们心中生根开花。 在若尔盖,尤其是在红星乡采访期间,我清楚地看到了“尼玛办学模式”的成果。 在红星乡,兽医技术已经普及到每户牧民。在今天,每户牧民都是一个最基本的生产单位,家家户户都备有简单的兽用医疗器械和常用的藏兽药,能给牲畜注射、驱虫、防病治病。20多年间,兽防工作从无到有,到20世纪80年代更是发生了一个巨大变化。一度时期,公社、大队都有大量的专职兽防人员,给国家和集体造成了巨大的财政负担。现在,兽病预防、治疗技术大普及,专职兽防员大量减少。而牲畜病死率降到了这个历史纪录的最低点。尼玛的学生供确仁青配制“各刚顿巴”对羊羔肝浓病,活愈率在9076以上,曾获阿坝州科技成果奖。如今,他已身任阿项州藏医院副院长,所著的有关藏族医药学历史专著更受到广泛关注,即将问世出版。 现红星兽防站站长达娃,当本乡八十头牲畜得了一种藏族叫“亢”的疾病时。他在其他同志协助下,运用藏兽医和西医结合的方法,仅用7天时间就控制住疫情。 在前面我说过,估量尼玛的贡献和“尼玛办学样式”的意义与作用,如果按流行的把他几千名学生中少数佼佼者的名字和成就进行罗列,不是一种科学的估量方法。在成都,省政协副主席杨岭多吉对我说,他不太赞成把尼玛叫做草原上的孔夫子。现在想来,这话是很有道理的。孔子弟子三千,成才七十二人。但孔子作为一个思想家,一个教育家,他的社会理想,道德观念并不是因为这七十二人的成就才得以流传。尼玛的教育思想是一种大教育思想,一种全民教育思想,如果我们从少数人的成就来作为他功绩的佐证,就注定已经犯下了方法论的错误,和他的思想背道而驰了。我们必须强调在更大层面上注入了的东西,看到已经的成果和潜在的辉煌。然后再来罗列他出色弟子们的作为。 1992年的一天,牡丹、达娃以及好几个尼玛的弟子,如今都是藏文中学和技术学校的人聚在一起。他们讨论的题目,一套自编藏兽医中专班教材的纲要。他们的讨论十分热烈。有人旁征博引,有人回顾老师有过的做法。他们就围坐在兽防站院中的草地上。也许99lib?是有意为之吧,过去尼玛在兽防站的办公室的门在背后敞开。 那里,缕缕书香向外面弥散开来。 我走进去,只有满架的书闪烁着智慧的庄严光芒。那张桌子依然有人不断拂拭,不然不会一尘不染。一个屋角里,悬挂着藏戏的面具。我向那张本色的书桌鞠躬如仪,表示我的崇敬和仰慕。 我想这些数字是能告慰尼玛先生在天之灵的。他的学生们在这.、个房间里告诉我这样一些统计数字。红星全乡牲畜已达9万头(只),是1960年先生白手创业时的近3倍。人均占有牲畜头数也增加了1.6倍。 先生自1960年开始,为若尔盖培养了160余名绵羊品种改良技术人员。全县共改良细毛羊和半细毛羊12万只,平均产毛比一般羊增加4斤以上,经济价值达200余万。其中的佼佼者仁青,1986年,由四川省政府授予“科技致富能手”称号。1990年,农业部又授予他“全国劳动模范”称号。他的绵羊育种成果也被推荐为国家“星火科技”项目。 采访中,仁青指着一个从远处骑马走过的人说:“那个人比我有钱,但他不帮助其他人致富,也不把钱用来发展生产,那样没有意思。”而他却是联合了其他7户牧民,共享技术和技术所创造的财富。除了畜种改良还投入大量资金建立钢质网围栏轮牧草场上万亩,添置拖拉机等生产机械,资助本地小学办学经费,为本地升人大、中专的学生设立奖学金,表现出了新型牧民的远见与良好素质。 采访中,我还发现,当时红星乡全部村级干部,藏文中学的全部领导都是原来技术学校的学生。 那么,再过十年,藏文中学培养的人才成熟起来,又将是怎样一种景象。我们没有理由不对前景感到鼓舞。就是在今天,大凡和藏族文化相关较多的教育和卫生部门,都能遇到尼玛的学生。他们身上总有着一些引人注目的特点。而且总有些新的想法和创见。教育真正的功用就在于这种潜移默化的作用。 这种作用甚至叫寺院那严整的秩序与规定也在发生变化。 让我们来访问这样一个僧人。 这个人也是尼玛的学生。嘎尔科如今是格尔底寺门巴札仓(医学院)的主持人。这个44岁的中年人是由牡丹介绍给我的,遇见他时,他正蹲在溪边洗手。牡丹和他就在溪边草地上坐下,翻阅牡丹新近发表的一篇语言学杂志上的论文并交换意见。这个嘎尔科,身上更多一个成熟男人那种干练,而少有喇嘛们那种雍容和矜持的气度。讨论到紧要处,他露出了僧人的本相。他站起身来,嗓门也提高了,并不断叩击手掌,这是僧人们辩论时的典型姿势。当他看到还有别人在旁边时,他禁不住笑了。 他说:“看我这个和尚。” 他说他正忙于医学院正殿的建造工作。经费却不是靠摊派,也不是靠政策拨款,而是自己创收来逐年完成的。 而他创收是靠开设一个正规的藏医门诊部和一个有10来张病床的小型住院部进行的。这个寺院内的医院一年诊治病人在1万人次以上,每年创收在两万元以上。这边的收人一部分就用于逐年修建扎仓的殿堂。就这,已经是一个革命了。过去,没有殿堂,没有请来医学之神之前是不可能进行医道研究和疾病诊治的。但他却是先行医道而后才为医学之神建筑供奉的地方。 我们交谈的时候,一个回民来看病。来人得的是感冒,拿了五天的药,才花了一元多钱,如果看西医,起码要花四五块钱。除了医术,自制藏药物美价廉,实际上就给了人们更多享受医疗的好处。 看完病,嘎尔科的和尚弟子们开始聚集,这是他授课的时间了。他一共有30多个弟子。其中能够独立诊治普通疾病和配治药物的学生已有5名。嘎尔科还打算选派两名汉语水平髙的学生到正规医院培训,学习一些西药西医知识,用西医的输液、注射等手段于临床治疗,克服藏医药药性慢,不利于一些急症治疗的缺点。 而格尔底寺的医学院大殿也基本竣工了。色彩鲜艳的壁画引人注目。门口墙裙上的四株树木据说是象征《四部医典》。树干上红蓝两色的线条代表着人体的血脉与经络。三种颜色的树叶则是主要健康因素平衡的象征。除此之外,就是那幅药王城的画了,其中端坐着圣人并有天下各种药物荟萃。 享受供奉与顶礼的当然是药师像了。眉目间依然是动人的悲悯情韵。左手持着象征佛法的甘露,右手持着代表天下万种药物的诃子。殿上供奉的还有另一样东西,即表示这个门巴扎仓师承的画,在每个寺院中,我们都会看到这种极具历史感的图画,可惜的是每一个传承者彼此之间都那么相似,而且头上都有了一轮光环,因而更多艺术的风韵而少了历史的感触,但在这个大殿里,这个人头组成的传承链条中的最近的一环上,却是一张彩色照片。尼玛在他的座位上沉思。那大鼻子依然构成亲切而鲜明的特征。大殿的门敞开着,尼玛先生那一双睿智的双眼就可以望到很远的地方了。 他望到了他进人这个寺院时所走的道路吗?如今,依然隐隐约约蜿蜒在草坡上那丰茂的绿草中间。 我在先生像前敬献了哈达。 第十二章 灵魂永生 老人说,看哪 先人们的灵魂在水上行走 在这片月光与那片月光之间 地上硝盐黄金样生长 两片树叶将飘落 粘住眼睑,湿漉而芬芳 疲惫的记忆发出惬意的叹息 静默的羊群幻化成云彩 天堂门打开时没有声响 这一节诗是我,阿来的作品。写于六年前,那时,我在诗歌中接触,或者说是设计死亡。 现在我搁笔好多天了,因为渐渐逼近了一个真实而伟大的生命的死亡。 请原谅我在无数可选择的词汇中,选用了这个最为直接的词汇:死亡。而且,感到这个词的全部分量。许多天来,我都在倾听庄重的音乐,并且再一次回顾尼玛先生的一生。与此同时,我再一次捧>读着伟大医圣宇妥·元丹贡布的传记。 宇妥被认为是回归到了帝释天王城。 而宇妥自己却说:“我在死亡之时已经无所畏惧,我抱着幸福的思想向前正视着它。”他还表达了对他继承者的忧虑,他说医学的知识“有的像在很好处理过的地里谷物成熟了一样。即便如此,也仍然存在一种危险。那就是由什么人来收获的问题。” 在我书桌前,一个别致的架子上摆放着尼玛先生的照片。我一直就在他目光注视下写作他的生平传记。 这本书已近尾声,我发现,先生的双眼是如此睿智而且平静地注视着死亡,正像我们前面写到,当他事业恰如日上中天的时候,他怎样面对疾病一样。我们曾经摘引了记者罗开富的报道。 那时,尼玛只告诉记者他得了胃病,其实,那时胃部的病灶早已癌变。 之前,在1983年他的胃病就已经比较严重了。他自己认为是严重的溃疡。他还笑着对和他一起研究修改藏戏剧本的学生们说:“可能还生了更糟糕的东西呢。” 到邻近的七九二矿医院检查,果然说不排除癌变的可能,建议到设备完善的大医院作更完备的检查。 但他却一头扎进工作中,叫谁也看不出有病的样子。 他在为学校的各种事情四处奔波。 他编定的中学教材大纲发往藏区的各个院校和研究机构,反馈回来那么多赞许和建议,更促使他日以继夜的工作。 他身兼数职还要坚持上课。 他还要完成承担的藏兽医方面的研究课程。他还在设想将来学校发展的蓝图。 他还率领学校藏戏团下乡巡回演出。 当然,他也为自己配制了药物,天天服用,控制了病情的迅速恶化。只是当州、县领导反复催促,学生们一再请求,他才同意去作进一步的检查。 但这一次检查也仅仅只是检查而已。 检査是经兰州转道西安的第四军医大进行的。癌症完全确诊。这时已经是1985年的初夏,解放军医生当即要给他做手术治疗,征求他意见时,他摇摇头谢绝了。他的想法十分简单,既然医药之神还不肯赐给人们战胜这种病魔的知识之剑,既然自己的生命正在接近它必然的终点,他绝不会躺在床上等待这个时候的到来。 况且,依他深湛的医学知识,他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知道自己还会有多少时间。到这里接受治疗,也就是领受着领导的关怀和弟子们的爱意罢了。 他懂得并且珍惜这种温暖的意义。 就是医院检査的结果也令医生们大感意外,切片检查显示,癌细胞竟然得到了有效的抑制。医生们不好向病人提出问题,就问随行的人他是在哪家医院用了什么药物和什么手段,取得如此明显的疗效的。 随行的人说只见过他自配一些藏药服用,而没有在另外什么地方进行过治疗。 这叫医生对这个朴实而乐观的藏族人肃然起敬。 离开医院后,他登上了大雁塔登高望选。作为一个知识分子,一个智慧与真理的探求者和传播者他是否想起了唐代去西天欲取真经的高僧玄奘呢?这座高塔就是皇帝为储存他历经千辛万苦取回的佛经而筑造的。登高远望,东去,是黄河,是中原,是海洋。向西,迷蒙中,雪域高原逶迤而起,叫人心中浩叹。 他听见了唐蕃相争时的金戈铁马! 但他只对随行的学生们说:“文成公主就是从这里出发,去了遥远的拉萨。带去的东西我们要永远记取,那就是知识和友谊!” 回到草原的一大段路途,就是当年文成公主人藏的路途。只有在旅途中,没有具体的各种事务处理,尼玛完全忘了自己的病痛一样松弛下来,思绪在历史的海洋中畅游。他说,文成公主带到拉萨的有一部《医学大典》,是由汉族和尚摩诃德哇和藏族译师达玛果夏两人合作译出的,可惜散佚不存了。他说:“我们不能让这种事情再发生了,那是罪过啊!” 学生们又劝他好好休息。他闭上眼睛,不一会儿,却见他伸头探脑又在欣赏窗外的景致了。并由衷赞叹一个国家的美丽和壮大。 一回到学校,西安之行好像是去作一次度假,也像是他过去参加了许多次会议归来时一样,更专心地投入了工作。 过去;是责任感在促使他工作,工作,之外仍然是工作。今天,则是有限生命的紧迫感在促使他工作。 初中越办越红火,高中也终于办起来了。该歇一口气了。但他又为学校管理的规范化,这个独树一帜的学校毕业的学生和各高校接轨的工作而费心劳神,奔走呼呈,这一切有了头绪,他又为培养和寻找自己身后的接班人而思考了。 他曾让出职位,让年青人来锻炼,自己在旁边冷静而不无焦急地观察,看谁更适合担负他所创立的这个学校的未来。 这一切都有了头绪时,他又在他生命的最后阶段举足远行。 一次是到西藏,作为全国藏会议的特邀代表作拉萨之行。几十年过去,不是身处其中的人很难体会到天翻覆的变化。过去,到西藏求法时那坎河崎岖的长路在机翼下一晃而过,起先,他沉浸在对过去经历的回忆中,待他想向陪同他照顾他的牡丹讲点往事时,飞机猛地一颤,在世界屋脊着陆了。 汽车开进市区,眼前的拉萨也不再是过去的拉萨了。下榻的饭店铺了红色地毯。他站在窗口,寻找旧日拉萨的踪迹,竟然有点弄不清过去的拉萨和眼前的拉萨那一个更为真实。那一段时间里,他就像完全忘了病痛一样,精神焕发。会上会下和专家学者们切磋交流。把自己的知识毫无保留地贡献给大家。余下的时间,就拄着拐杖四处奔走。陪同他的牡丹知道先生是在追踪年轻时的脚迹。在大昭寺,在布达拉宫前尼玛留下了一张张照片。 旧地重游,他到了格培山下的哲蚌寺。面对着自己曾经求学过的格鲁派六大寺中最大的寺院,他的眼睛慢慢湿润了。他知道自己再也不会回来了。此时,他倒宁愿相信死后人真的有灵魂,那么,他就不再奔波操劳了。他会回到这里,青灯古佛,就如年轻时曾热烈向往的那样,过一个宁静的学僧的生活。 这和家乡相距遥远的地方,他想起了已经故世的母亲、父亲、兄长。他为他们在佛前献上了一条条哈达,并为他们的灵魂而祈祷。牡丹有些吃惊,因为他很少看到老师严格按照宗教礼仪祈祷并作供养。 老师对他说:“我老了。我想我的事情可以靠你,和其他的学生了。而我生命的前三十年是和尚,就让我依出家人的规矩做点事情吧!” 真是老之将至,其言也善啊! 飞机又载着他离开了。机翼下,雪域的群山像一片大海,像一个人辉煌生命的全部记忆那样缓缓西移,宁静而庄严。尼玛的脸久久地贴着舷舱,向下瞩望。他的嘴唇在轻轻蠕动,谁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他是在向这片大地说再见吗? 飞机一到成都,骤然从高处降落下来的不适还没有消除,他就要牡丹打电话了。一个个将决定若尔盖草原上那朵教育奇花繁盛还是凋零的有关机构,他要再次奔走游说,寻求更多更为长久的支持。他要一一拜会那些关心民族教育事业的领导,再向他们汇报他关于未来的设想。 1989年,他最后一次去北京,参加劳模大会和“十一”国庆观礼。我看到他一张在长城上的照片。双眼微闭,不拄拐杖的那只手捂在胸前,登高远眺,他是在为中国未来虔心祈祷,还是在克制胃部的疼痛呢?这已经是他生命的最后几个月了。十月的秋风中又带着凛然的寒意了。但他仍然四处奔走,求见有关部门的领导。全国人大、国家民委、国家教委都留下了他奔走的足迹,使他能够安心的,只有对他所开创事业支持的保证。本来,他还想多看一看北京,但却十分疲倦了。 他不断对人讲第一次进北京时的情形。 那些贫乏而又疯狂的年代都过去了。 他进北京第一次是在中国开始的新的春天里。在人民大会堂,当时主持会议的科学院院长以一个诗人的奔放宣布:科学的春天到来了。转眼间十多个年头过去了。北京金色的秋天更多了成熟的宁静。站在长城上,只觉得天朗气清,满目红叶絢烂! 回到若尔盖,白雪已经降临了大地。经过了春天,夏天,秋天,在激情充溢的生长,创造和收获之后,草原伸展开疲惫的躯体安眠了。尼玛在藏文中学那两间居室里学习、工作。学生们也发现,他比过去更多地坐在那一道火炕上显出沉思的模样。 这么多年,他都在忙碌,进行十分具体的研究和行政工作。而现在,这个早年在宗教哲学领域有过深湛造诣的他肯定结合自己的一生作着形而上学的思考。思考生命和创造、生命和死亡这些最为本质的命题。 而窗外是飞雪在静静飘落,他的心中也充满了洞悉这一切秘密的絮语。他在静静地等待。他对前去看望他的州长泽巴足说:“你看看那对面山上的雪,等到它们融化时,我就要走了。”他说,“雪化的时候就是我离开的日子。” 一个人面对死亡如此坦然和庄重,叫人深感生命的伟大与美丽。这才是生命。生命是可以用种种方式放射耀眼光芒的! 1990年3月,尼玛先生抱病回到了纳摩格尔底寺。升坛为门巴札仓(医学院)举办医学讲座。消息传开,不仅寺院的僧人,远远近近他的学生们都赶来了。把整 4e2a." >个大殿挤得水泄不通。大多数人都明白,这是最后一次聆听老师的教诲了。 《人民日报》记者金小明这样写道:“他让学生们把他抬上纳摩寺经堂,最后一次为藏医们讲授藏兽医理论。疼痛时不时使得他将头靠在背垫上,牙关咬得嘎嘎响。300多名藏兽医,教师,学生流淌着无声的泪听他讲……”这样一讲,连讲了三天。从沉思中振作起来,他明白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了。而眼前众多弟子听讲的情景也叫他感到了最大的欣慰。 这正是他孜孜以求所希望的啊!他眼前恍然出现1960年最初那顶风雨中飘摇的帐篷,他可以心安了!因为他奋斗了!因为他开拓的知识的土地上一代新人在健康成长! 因为大批的后继者跟了上来! 这三天超常的付出,使病情急剧恶化。尼玛不得不住进了医院。 他病重的消息传开,省、州都派出了医生前往若尔盖为他治疗。人人都明白他患的是不治之症。但这个世界是多么希望也多么需要这无私而智慧的生命能多作停留啊。医院前的积雪被从四面八方赶来的人们踏成了一片泥泞。尼玛记挂着的仍然是他的事业。县上的领导和学生都在病床前一一嘱托过了。州委、州政府领导又来专程看望。 尼玛对年轻干练的州长泽巴足嘱托了三件事情。第一件事情,是说不要在一个必然死 4ea1." >亡的人身上浪费几百元一天的医药费用,要求把这笔款子转到红星,他所创办的学校上面。学校还需要发展和建设。 第二件事情,请求解决技术学校两名教师的公职和转干。 第三件事情还是请求在他身后继续关心学校的发展。 州长都一一答应了,除了中止治疗这一点。并指示院方即使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也要尽万分之万的努力。 提了这三点要求,得到圆满的答复,他才放心了。这才提出关于自己后事的安排。他说,自民主改革以来,投身到家乡的社会主义革命中,力所能及地进行了工作,成了一个共产党员。这是他的光荣和骄傲。但奋斗几十年,他没有家,也没积聚一点财产,前三十年,自己也是一个合格的僧侣。生前把自己奉献给了大众。死后希望能回到寺院。州长作了肯定的答复。 他是一个合格的共产党员,也是一个合格的佛教徒。他的人格,他的智慧,他的无私奉献使这二者在能够统一的地方完美地统一在一起。 而在尼玛本人,则更是对他生命最艰辛困难,也是他从愚昧走向智慧那个阶段的深深的眷恋! 病情进一步恶化,尼玛被转院到兰州进行治疗。检查证实,癌细胞已全面扩散。他的生命到了最后的日子。他坚决拒绝了治疗,要在死前回到草原。 行前,要求见一见著名的贡唐活佛。活佛身兼着政协方面的领导工作。从世俗的意义,更从宗教的意义肯定了他的一生。 回到红星乡,草原上已是初春的景象了。积雪正在融化,春草正在萌发。 又一个春天来到了。 而正像尼玛预言过的一样,尼玛的生命正在消失。痛苦,极度的痛苦正在夺去他生命的活力。一旦从昏睡中醒来,他就感到春天正在到来,也越发清楚地知道生命正临近终点。而一切都安排和嘱咐过了。学校的进一步发展的规划和大家一起研究过了。手头的工作一项项有了交代,连正在治疗的病人也嘱托给了自己的学生。 侍奉左右的人听不见他一点呻吟。他就那样平静地躺着,他是沉浸在一生的回忆之中了吗? 终于到了那么一天,生命的最后关口,他清醒过来了。 这是1990年5月16日。 谁都清楚这种清醒意味着什么。尼玛对学生们说,还想最后看一眼自己创办的学校。这一天,当太阳升起后,学生们把他扶上担架,抬着他在红星这块他创立起来巨大功绩的地方巡行。这里的一砖一瓦,一本书籍,一张课桌都是他操劳的结果。学生们也知道他们的老校长想看到什么。都以最认真的态度上课、实验,只有在担架缓缓走过以后才大放悲声。巡行完了,尼玛还不肯进屋,他就坐在门前设下的.99lib.座位上,深情瞩望这片草原和学校的一切。直到学生们在他面前做完广播操才回到了屋里,躺下了。 到了门口,他又一次回过头来。这时学生们又进教室上课了。国旗下空旷的操场上只有静静的阳光和琅琅的读书声回荡。 躺下之后,他平静地对环侍左右的弟子们说:“你们忙你们的事情去吧,我要休息了。” 我要休息了,这是他最后的一句话。 之后,就沉沉睡去了。弟子们不断到他窗下聆听,却听不到痛苦的声音,只听到.99lib.t>平静的呼吸声。确定是像一个疲倦的人在睡眠中休息。学生们都知道会是什么样的结局。第二天早上,那么多人聚集在他那居室的门口,希望奇迹会发生。看到他们的老师,他们的校长打开房门,带着他的思虑或微笑打开房门,走到他们中间。但他没有出来。 悲痛咬啮着每一个人的心,悲痛像阴云一样降临了。 格尔底寺的僧人们来了。 尼玛在这个时代成了他们的骄傲。寺庙里还给他留有简朴的禅房。既然他是从那里开始了他一生的寻求。在那里睁开了最初的智慧之眼,就让他在那里和世界告别。这时的他,几乎是完全昏迷了。 当载着尼玛先生昏睡中的躯体的车离开学校时,学校,乃至整个红星都被哭声淹没了。 一个无私的人正在离开我们。 他的心仍然在和命运搏斗,而躯体却越来越沉重了。沉重到每一个人的心都感到了那沉甸甸的分量。这就是那么多人目睹的生命的终结与死亡的庄严! 1990年5月18日,生命的帷幕终于悄然无声地陨落下来。 天也为之哭泣,春雨变成了洁白无瑕的飞雪。 那天,没有太阳。因为一轮知识与生命的太阳陨灭了。 释迦佛寂灭时曾是香花满树。而五月草原上一场飞雪使大地装点了无数的玉树琼花,旷明的空中,仿佛有一个声音在经久回荡。伴在寂灭前说:“你们当用功,依教奉行,即是如来法身常住不灭!” 之后就是六月,鲜花开遍,千里草原万顷连天碧色。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