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武之魂3·夜船卷》 第一章 夜航 云荒大地,99lib?十月的深秋。 风紧一阵疏一阵地吹着,带起细雨,淅淅沥沥地打在乌篷船上。 算起来,离开芜城已经一个半时辰了。 航船夜雨,船头站着的男子白衣长剑,剑眉微蹙,横笛而吹,衣裾在风中如翻涌不息的云。夜已经深了,脚下河水翻涌,船已经沿着青水出了城,四方寂静无声,唯有带着几分悲怆愤激的笛声,和着艄公摇橹的欸乃声响在风声雨气中。 “颜公子,外头落雨了,藏书网进舱里歇歇吧。”老艄公换上了斗笠蓑衣,对着船头的人喊。然而白衣男子没有听从,犹自在雨中横笛,笛音中激越之气更盛。 老艄公微微叹了口气99lib.——这位小哥儿怕是在芜城里遇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情吧?几天前,这个颜公子在商州租了他的船,沿江直下,说是要去芜城办一件急事。到了金沙港,吩咐船家系舟等他几天,便登岸而去。 然而,这一停顿便是将近半个月。 在第十七日上,颜公子才返回了,带着一箱东西,原先满脸风尘焦急之色缓解了许多,想来是办完了事情。 可是,不知为何,从一上船起,便始终带了七分烦闷。 船家也不敢问,只是依着他的吩咐,连夜急忙摇船出了芜城,南下回息风郡。 船在夜中破浪而行,老艄公一边摇橹,一边听着颜公子吹笛,听了半晌,忽然问:“公子原来是炎国人,难怪满怀心事。” 笛声转瞬歇止,白衣公子目光雪亮,看了双鬓斑白的老艄公一眼。老艄公脸色不变,摇着橹,问:“公子吹的可是《铁衣寒》?” 顿了顿,老人眼望暗夜深处,淡淡道:“当年炎国开国皇帝颜飞铮文武双全、功勋盖世,不料传承不过三代,一手创下的大炎已内乱大作,接近分崩离析了。” “你是——”有些警惕地,白衣公子扣紧了手中的长笛。 这一路上,船家极少开言,然而此刻甫一开口,不由人不刮目相看。 老艄公淡然一笑:“老汉曾暂居炎国数载,八年前内战起时,才流离至冰国。” 白衣公子眼神一黯,轻轻叹息:“八年……是啊,炎国大乱已经八年了。” 八年前,炎曦帝驾崩,四皇叔永麟王拥兵作乱,揭开炎国乱世之幕。此后炎国另外几位皇亲相继叛乱,政局更是动荡纷乱之至。后来逐渐有邻邦窥探,借着支持内乱中各方,势力渗入炎国,分崩离析。 白骨没荒野,烽火遍四疆。转瞬八年过去,不知有多少人丧生在这场战乱中。 “那么,七皇子殿下此次来冰国,有无达到预期的目的呢?”看着白衣公子蹙眉沉吟,艄公冷不丁地问——然后如预料中那般,看见白衣公子震惊地抬头看向他。 夜雨中只见白衣一动,船头那人瞬忽移动到船尾,冷冷的利刃逼近老人的咽喉。 “你是四皇叔派来的?”长笛中暗藏的短剑弹出,压在艄公松散的皮肤上。 老艄公花白的眉毛一扬,脸色却不变,呵呵冷笑了起来。笑了一阵,才颇感慨地开口:“人言七皇子雪崖是诸王子中翘楚,多年来因其竭力辅助承德太子,炎国嫡系才在乱世中保存至今——可惜,今日看来也不过如此而已。” 雨水濡湿了颜姓皇子的鬓发,雪崖皇子清洌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眼前这个莫测高深的老人,许久,终于垂下了手,退开,恭恭敬敬地作揖:“在下的确是炎曦帝七子,封白王,字雪崖——敢问前辈如何称呼,又由何得知?” 老艄公见贵公子进退有度,先微微颔首,却继续摇橹,许久,才沉沉道:“老夫的名讳,如今已不足为外人所知……至于在下如何得知七皇子的身份嘛……也不能说你不谨慎……你衣物上存留的香气,可是炎国秘制的桫椤香?” 颜白再次震惊:桫椤香,本为炎国皇宫秘制,连帝王宠臣都是极少得赐,外面平民百姓更无由一见。由此可见,眼前这个看似平凡的老人,过往身份必然显赫。 “太子军如今受到各路叛军围剿,已经在龙首原上的越城被困了将近一年了吧?”不等他开口进一步询问,老艄公却淡然摇橹,开始闲谈起天下大势,“越城如果一失,龙首原无险可守,必将一溃千里。越城被困百日,财力物力枯竭,而且严冬转眼将至,再守下去非常艰难99lib?——如无外助,承德太子军已是输定了。” 白衣皇子神色恭谨,再次行礼,问:“雪崖固陋,还请前辈示下。” 艄公却不答,反问:“七皇子此次改装潜入冰国,想来是为了求援——不知冰国做何姿态?” 颜白欲言又止,脸色有些黯然,许久,才叹息:“前辈心中定然已知答案,何必非要在下亲口承认。” “冰国并无人赞同再给承德太子援助,是吗?”老艄公淡然问。 颜白点头:“雪中送炭者向来少。” 老艄公点点头,并不说话,许久,再问:“话虽如此,老夫看七皇子此次归来,神色中喜忧参半,携回之物贵不可言——又是为何?” 颜白一怔,再次惊于老人目光的锐利,脸上却因为这句问话而腾起了淡淡的尴尬无奈,亮如朗星的目光黯淡了一下,手指有些用力地握着长笛,讷讷道:“我……我……我已入赘玉堂金家。” 入赘玉堂金家?老艄公从斗笠下抬起头来,冒雨看了白衣如雪的贵公子一眼——炎国七皇子丰神俊秀,谋略武功俱为天下称道。如果不是他弱冠以来一直竭力辅佐一母同胞的承德太子,太子军根本无法在群雄逐鹿中支撑到如今—— 然而,事到如今,居然连雪崖皇子也已计穷,不得不出此下策吗? 正在老人沉吟之间,雪崖皇子脸色却变了,望着上游,不自禁地脱口:“呀,她追来了!” 老艄公诧异地顺着七皇子的眼光看去,看见漆黑一片的河面上,驶来了一艘灯火通明的快船,显然是使足了力气划桨,来得飞快。 最奇的是,站在船头上的一个女子居然还满身嫁衣,旁边小婢上前为她撑伞,却被一个踉跄推了开去。那女子身形高挑,一把抹去了珠冠,站在船头指着前面的船,怒喝:“颜白!你给我站住!你这是想逃吗?” 看到这一幕,老艄公眼里也掩不住惊诧之意:冰国礼法向来严格得近乎苛酷,妇女及笄之后便不能见父兄以外的男子,足不出户直至出嫁。然而这个女子身形尚远,泼辣飞扬之气已经迎面而来,毫无顾忌。 “天!这是——”老艄公喃喃问了一句,旁边白衣公子自知无法脱身,只是不住苦笑,脸色复杂,低声道:“那便是在下的新婚妻子,金家的独生女碧辉。” 老艄公蓦然也是苦笑了起来,脱口道:“原来公子娶的这位便是冰国有名的‘女金吾’?” 第二章 金碧辉 冰国最有权势的,除了皇族,便是居于碧落海边上的玉堂金家。 “金”本为“鲸”,玉堂两字也是后来皇帝所封——二十年前,没有金家,没有玉堂,有的,只是天下逐鹿之时,纵横于碧落海上的海王蓝鲸。 蓝鲸只是他的外号,至于他的真实身份,云荒大地上向来有无数传言。有人说他是西荒出来盗宝者,有人说他是望海郡三大船王世家的后裔——甚至还有人说,他其实是一个术法高深的鲛人,因为厌倦了海上的生活,因此变幻成人形来到云荒大陆。 种种传言虚实无凭,只能作为云荒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但有一件事是毫无疑问的:他是海上的王者,拥有庞大船队,疆域一眼望不到尽头。他掌握着云荒七海上的各条航线,过往的各国船队都必须纳贡才可平安靠上云荒海岸。 相对于遥远碧落海上的另一位真正的海皇,蓝鲸对云荒大地上的人来说更是无冕之王。 二十年前,冰国尚在王位更替的动荡中,太子煌弱冠即位,内外无助,又闻知庶弟箐与99lib?t>炎国私下结盟,准备借兵于海上抵达冰国。太子煌惊恐万分,无奈之下求助于海王蓝鲸。蓝鲸是所谋长远之人,慨然允诺倾力辅佐太子。然而,海王也有他的条件—— 太子煌即位为昶帝,如前言废太子妃为庶人,立海王之妹为后,赐姓“金”。 裂土封疆,铸玉堂金马为海王府。 做惯了海上霸王的蓝鲸或许厌倦了海上漂泊的生涯,在拥有几可与大内国库媲美的财富后,改名为“金蓝”,将海上事业托付给四个儿子,携家眷安居于冰国都城,开始做起了朝中大员的角色。 虽然他为人韬光养晦,不居功自傲,似乎一直关注商贾之途胜于国政,但冰bbr>国国政仍然在很大程度上置于他个人的影响之下。朝野上下对其也无不敬畏,呼为“金国舅”。 金国舅唯一的女儿,就叫作金碧辉。 冰国的女子,在二十岁以后尚未出嫁是罕见的,如金家小姐那样二十有五尚待字闺中更是不可思议——这个天性泼辣的女子,自小就不耐烦帝都的生活,在父亲的船队中厮混到了及笄之年,才被父亲强制带回京城。 朝中大臣凡是见过那个金枝玉叶的,无不惊讶:那是完全没有丝毫礼教的女子,一双如男子般的天足就显示出了她本来不甚光彩的出身,说话声音干脆,用语泼辣,更奇的是那些随身侍女居然都拿刀佩剑,个个如夜叉般凶恶。 还有人传言,说在海盗群中长大的金家小姐,根本是目不识丁。 种种附会的传说让那些本来跃跃欲试的王孙公子望而却步——后来,也有一些冰国的没落贵族横了一条心想入赘,但是最后都是慑于金家小姐性格令人吃不消而踉跄告退。 最令京城人当作笑料的,是有一次金大小姐竟亲自拿了一条藤条,将入府中喝茶的准新郎沿路打出相府来,边打边骂,一直追出了三条街,泼悍之气闻于内外。 昶帝听说此事,私下对静水皇后,也就是金碧辉的姑母笑道:“侄女骁勇,绝类朕殿上金吾。” 于是,不知怎的,“女金吾”这个称呼就流传了出去,成为冰国内父母教训大家闺秀小家碧玉的反面教材:“你看你那举止,活脱脱一个‘女金吾’!还想嫁出去?” 因此,即使富可敌国、权势冲天,海盗本色的金碧辉小姐却一直蹉跎到了二十五还没有出阁。金小姐本身大大咧咧地毫不在意也罢了,奇怪的是金国舅居然也听之任之,并无催促之意。 小船在风雨中颠簸得甚是厉害,风浪中船头站着的女子却立足稳定丝毫不晃,一看便知是水上一把好手。 “金国舅沉住气等了这么多年,看来最终还是为女儿挑了一个天下俊杰做夫婿。”看着雪崖皇子,老艄公脸上居然也有一丝笑意,叹息,“端的好眼力。” 话音未落,船身却是猛地一个摇晃,只见后面船上那名红衣女子挽袖扬手,一道雪亮飞索如同闪电划过雨夜,生铁铸成的飞爪瞬地飞来,扒住了他们的船舷。 “颜白,你这算什么?拜了堂,洞房也不进,便拿了我的嫁奁逃之夭夭——你以为我金碧辉是好欺负的吗?”手臂一收,牢牢拉直了那条飞索,穿着大红嫁衣的女子叱道,一手指着船上的白衣贵公子,清清脆脆开骂,“本来想爹爹这般看重你,说不定还真是个人才——嘁,偏生也是财迷心窍的小白脸!别以为爹爹做主、拜了堂我就怕你了!我如果看你不合意,照样可以休了你!” 雪崖皇子脸色微微一变。炎国七皇子,文操武略,英名播于云荒七国之间,或许因为眼界太高,弱冠后一直不曾娶妻——此时为大势所逼,他几乎是毫?99lib.无选择余地地入赘了金家。此刻听得新婚妻子的叱骂,心怀复杂的他涵养再好也忍不住脸上色变。 收了长笛,他暗自叹息了一声,不得不做足表面文章:“夫人息怒——我和泰山大人有约在先,故国情势危如累卵,一旦礼成便先携陪嫁之物返回越城救急,岂能为儿女之事羁绊?夫人出身名门,自然明理。还望……” “什么出身名门?你也不是不知道我是海盗头儿,少来装蒜了。”话音未落,耳边却听得俏生生一声冷笑,“分明就是骗人钱物的小白脸,说得还这般冠冕堂皇——这种男人,我见了一个打一个!” 艄公和雪崖皇子齐齐一惊,只见转瞬间红影闪动,原来金碧辉足踏索绳,竟然如御风般顺流而下,从大船一掠上了小舟。更不答话,甫一落地便是一个耳光打向新郎。 尽管对于新婚妻子的悍名已有耳闻,此刻金大小姐的举止还是远远出于他的预料。颜白百忙之中折身闪避,右手长袖甩出,疾速卷向新婚妻子的手腕。 白衣袖子刚搭上手腕,便觉一股柔和之力急卷而来,金碧辉脱口诧异了一声:“咦,好身手——”然而她变招也是迅速,手腕一沉往里便收,手肘却接着撞向颜白的右肋。这下来势凶猛,更不同于方才那一记耳光的力道,如果撞得实了便真是胸骨折断。 老艄公见她这般毫不留情的出手,也不禁动容。 仿佛被妻子这般的蛮横泼辣激起了火气,温文尔雅的炎国皇子眉头一蹙,冷冷哼了一声,也不见他手指探出长袖,白袍闪动之间,金碧辉只觉手腕一痛,有什么冰冷坚硬的东西瞬间压住了她右手腕脉,刹那半身无力。 看清楚了他手里的笛子,金碧辉吃了一惊:“九问?你……你居然是剑圣门下?” 以笛为剑,一招便制住了妻子,颜白旋即收手后退,始终保持礼节。听得对方直接喝破自己的师承,却只是淡淡摇头:“在下资质鄙陋,不堪为空桑剑圣之徒——只不过早年偶得机缘,曾得指点一二罢了。” “哇,能学到一些皮毛也很不容易了,剑圣可是我从小到大崇敬的偶像啊!”海王的女儿蓦地微笑起来,打量着他,难得地开口夸奖,“还算有两手,原来也不算个小白脸呀。” 她的声音拖长了,尾音颤颤的很是好听,有一种泼辣辣的美。她抬头看着新婚夫婿,半丝羞涩也无:“嗯,看来爹还不算老糊涂——好,你能打得过我,第一关算是合格了!” 她其实生得甚是好看,肤色微褐,眼睛大而灵活,毛发浓密,睫毛如同小扇子一般地颤动着,一头长发丰厚乌黑,盘成高高的新娘发髻,一双眼睛扑闪扑闪地只管上下打量着自己的良人,越看越是开心,毫无羞涩之意。 然而,看见新婚妻子抬头看来,雪崖皇子下意识地避开眼光去,手只是往回一收,将压住对方手腕的长笛撤了回去,侧身而立,淡然道:“夫人在夜里独自外出,举止大违常理,还是速速回去,免得泰山大人担心。” 暗夜中,雨丝依旧不停落下,夜雨中,炎国七皇子轻袍缓带,侧脸俊美得如同天神,眼中的神色却高贵而淡漠,遥远得近乎不真实。 这门婚事,本来只是作为政治交易的权宜之计,他得到他想要的东西来挽救摇摇欲坠的太子军,那么他也付出了一生的代价来获得它——他是言而有信的人,雪崖皇子妃的荣耀将永远笼罩在这个海盗之女的身上。 他娶的,并不是这个叫作金碧辉的女子,而是整个冰国。至于婚姻的实质——在这个权力变更压过一切的年代,有谁真正在乎它? 金碧辉却丝毫没有感觉到雪崖皇子的冷淡和不快,良人如玉,她越看越是开心,唇角的笑纹更深:“嘁,我才不怕爹爹呢!我现在和丈夫在一起,他有什么好担心的?” 一边说话,她一边愉快地伸手去拉颜白,然而她的丈夫微微皱了一下眉,也不见举步,却已经瞬间移动了一尺,避开了她,冷冷道:“夫人!出嫁从夫,我现在命你回去!” 金碧辉的笑容蓦地凝住,连同她眼睛里的神采。 她瞬地抬头看自己的丈夫——旁边的老艄公不出声地看了这一对冤家夫妻半天,此刻一见金家新娘的目光,心里也是腾地跳了一下。 “哈,给你根杆子你就往上爬?”大红嫁衣下,今夜刚拜过堂的新娘脸色讥诮,长眉一扬,冷笑,“要我从你?凭什么要我从你?你为我做过什么值得我‘从’你的事情吗?哈,不要和我说那一套三从四德的大道理——谁订的那一套谁自己去守着,反正我金碧辉不买账!” 老艄公抽了一口气,旁边的新郎似乎一时间也有些震愕,还没想出该如何反驳,金碧辉却瞄了一眼船舱里那一口箱子:“怎么?你现在准备带了我那百万的嫁妆回芜城?” “是。”颜白应了一声,却听到妻子在一边更迅速地回答:“好,那么我跟你去!”言语之间大为雀跃。 “胡闹。”雪崖皇子终于忍无可忍,轻叱,“女人家,好好地上战场搅和什么?你 662f." >是冰国玉堂金家的掌珠,炎国皇室妃子,如何能抛头露面?” “哼,为什么不能?什么掌珠妃子,我是海王蓝鲸的女儿!”新婚的女子傲然仰头,对着夫婿夸耀,“我十二岁就能指挥大船,十五岁带领船队海战,十八岁成为红莲海上所有船队的队长——听说你是个用兵奇才,嘁,不过在海上,你也不是我的对手!” 颜白终于有些不可思议地转过头开,第一次认真地看了新婚妻子一眼:那个二十五岁的女子甩掉了珠冠,卷起了长袖,一脸挑衅地看着他。明眸光华灿烂,唇角上扬。 原来,自己娶的是这样的一个女子。和无尘完全是两种人啊…… 炎国七皇子内心蓦地感叹了一声,不知是什么滋味。然而依旧是淡淡地回答:“越城危如累卵,战乱频繁,夫人去不得。” “我说去得就去得!”似乎也是耐心用尽,金碧辉蓦地柳眉一竖,怒道,“你怎么这般拖拖拉拉的——我还没有见过陆上战场是什么样子呢!我会功夫,去了反正不会给你添麻烦,还能好歹护着你一些,免得我刚过门就做寡妇!” “噗。”终于忍不住,老艄公看见雪崖皇子脸上尴尬的神色,笑了出声。 颜白和金碧辉同时看向船尾。颜白脸色尴尬,金碧辉却只是瞥了蓑衣斗笠的老艄公一眼,冷哼:“笑什么笑?没看过小两口吵架?” 艄公连忙低下头,转到了另一侧船尾,埋头只顾摇桨。 颜白重新转过头看着新婚妻子,皱眉:“如果我不让你去又如何?” “如何?”金碧辉咬了一下嘴角,眼里现出桀骜的神情,忽然用力踩了一下船舷某处,船身蓦然大幅度振荡起来,颜白脚下一 4e2a." >个不稳,连忙站定,足尖加力,登时将船身重新平定了下去,微怒:“你要做什么?” 金碧辉看了一眼舱中的箱子,不慌不忙从腰中抽出一把小小的匕首,笑:“我知道你功夫好,却不信你扛着那一箱东西还能水上漂——不许我跟了去,我就弄沉了这条船,看你空手怎么回去交代!” 脆生生的话语一落,船上的气氛忽然有些凝滞。 原来……她也并非一味蛮横不用脑子的人,想的已是周到。颜白定定地看了看妻子,金碧辉也桀骜地回瞪他,那把长不过三寸的小匕首在手指间灵活的滚动。 如若他不答应,恐怕这位女金吾真的会甩了外袍嫁衣,潜入水底凿沉他的船吧?他固然有把握在她入水前制住她,可是这样一来,便是真的撕破了脸,以后如何再和冰国交往?如果她一入水,那可真是没有法子制住这个海王的女儿了。 “咳咳……姑娘莫要说笑,这船可是小老儿的活命本钱哪。”寂静中,忽然间船尾一直沉默地老人咳嗽了几声,看了看炎国七皇子一眼,“我说这位公子,她反正是你的夫人,带了去多个内助想来也是好的。” “谁要老儿你来多嘴!”有些懊恼的,金碧辉瞪了老艄公一眼。 听到那个老人懒洋洋地出声,知道对方可能是个有见识的隐居人物,雪崖皇子的神色却是恭谨的,沉吟了一下,对那个白发艄公深深一揖:“谨遵前辈指点。” “哇!老头儿你真是个好人!”女金吾不料夫婿居然会听一个老艄公的话,喜笑颜开。 然而艄公不再理会她,只是转过头去,自顾自继续摇船。 第三章 越城 十一月初的风已经寒冷得刺骨,夕阳下的龙首原上,在四皇叔十万龙牙骑兵包围下的越城如同一座伫立不倒的孤峰,萧瑟而寥落,染着淡淡的血红色。 由于城中兵力不足,陆上交通已经完全被切断,越城唯一还能对外联络的通道,便只剩了由冰国都城出发,途经康平郡和越城的青水。 为了维系这关系存亡的一脉,承德太子派出了重兵把守青水沿线。 “七皇子殿下回来了!”甫一上岸,便闻得沿河士兵一阵欢呼,岸边望楼上的号角连绵响起,从登陆的埠头一直此起彼伏,一路将信息传到城中。城上列队防卫的士兵随即迅速走动,先后有多名将领上来拜见。 雪崖皇子先行下舟,吩咐人搭了锦墩来垫脚,扶金碧辉下来。士兵们中有些窃窃私语,但是不敢声张:这次皇子远赴冰国,救兵未曾请到,却带回来一个女子,真不知为何。 “扶皇妃下船。”看见第一个前来迎接自己的是手下爱将沈铁心,颜白叹口气交代了一声,看见属下满脸的惊诧。他没有心思分辩什99lib?么——沿路来,他一直苦苦劝说那个老艄公随他来越城归附承德太子,然而那个神秘的老人只是微笑摇头,丝毫不为所动。雪崖皇子向来礼贤下士,英名闻于诸侯间,他还从未见过在自己再三恳请下还这般固执的老人。 舟一入炎国国境,那个艄公便驻舟退去,任皇子怎么挽留也无用。他只是微笑着看眼前一对新婚夫妻:“你们小两口新婚燕尔,老夫留下来干吗?”他看看红衣女子,眼神里面带着关爱笑意:“小姑娘,你再这么厉害可不行啊——小心夫家休了你,嗯?” 金碧辉发恼,然而老艄公再不答话,只是掉头而去,高歌唱的,居然还是那一首炎国国君谱的《铁衣寒》。然而,原来那“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的歌词,却被他随意地用远古的诗篇换用: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渐行渐远,歌声却如缕不绝。站在渡头换舟继续北上的七皇子,看着老人摇橹高歌的背影,看着风中飞扬而起的白发,斡旋征战了半生的心,陡然间,竟然也有些恍惚起来。 锦墩还未到,然而不等手下来服侍,大红嫁衣尚未换下的金碧辉从舱中径自探头出来,在舟头四顾,惊叹:“这就是越城?哗,好有派头!” 二话不说,跟着夫婿从舟上一跃而下,轻轻落在堤岸上。 四周上来的士兵和侍从都被吓了一跳,不自禁地往后退了几步,个个面面相觑,不知道这个如此行事的女子究竟是何方神圣。 “不要太放肆!”实在是无奈,但是又不得不管,颜白皱着眉头低低叱了一句。 然而此刻,这位新婚夫人看见前来迎接的那些士兵,显然是想起了当日在海王船队中的日子,顿时把夫婿的手下当作了自己的兄弟,看了大家一眼,顺手拍了拍跪着搬锦墩的士兵肩膀:“多谢,哪里用得到这种劳什子,辛苦兄弟们了!” 此举一出,周围士兵卫士个个悚然动容,搬锦墩的士兵五大三粗,此刻闻见香风咫尺,焦黄的面皮上也陡然涨的血红,半晌讷讷不知所对。 城门口,连此刻刚听得消息,亲自出城迎接的承德太子也瞠目结舌。 “皇兄。”还是颜白先看见兄长,连忙上去觐见,尚未跪下便如同平日般被承德太子一把拉住,太子也是满脸的惊诧,却不及问这个问题,只是急急问:“冰国可愿发兵?” 颜白看着皇兄急切的眼神,知道越城此刻已经到了粮尽兵疲的时刻,他下意识地看了身边兀自东张西望的新婚妻子一眼,叹息:“皇兄,我们先进城再谈,可好?” “七弟,你说什么?你已成亲?!” 越城本来的府衙被用来做了中军营,后堂议事厅中此刻只有军中几位最高层的人物,然而,听完他此行的禀告,承德太子忍不住吃惊变色:“玉堂金家?——就是今日你带来的那个女子?” “是。弟在冰国困窘无助,事急从权,阵前成亲,还请皇兄恕不告之罪。”在旁边几位将领同样惊诧的目光下,雪崖皇子低头回禀。 “玉堂金家的独女?——就是那个女……女中豪杰吗?”旁边的左军副将沈铁心脱口而出,差点“女金吾”三字就溜了出来,连忙改口,但是面色已经颇为尴尬。 承德太子眼神也有些复杂:金碧辉——连他99lib.也听过这个女子的名字。那是碧落海上最大海盗的女首领,也是如今操纵冰国国政的玉堂金家独女。 这个女子的悍勇泼辣之名,播于诸侯各国之间。 太子的眼睛微微变了一下,目光流转,却轻轻叹了一口气:“七弟,看来是苦了你了——目下情势如此,如果能挽回大局,就算让孤王娶了那个女子也是可以的。” 雪崖皇子一怔,有些意外地抬头看着大哥:“皇兄已立无尘为太子妃,怎能再轻言废立?” “如你所说,事急从权,如若能换来炎国一统,这些又算什么?”承德太子有些掩饰意味地一笑,将话题带了开去,“那么,冰国可愿出兵?” 雪崖皇子沉吟片刻,终于字斟句酌地回答:“冰国应能在十二月初出兵,沿青水南下,抵达越城。” “是个好消息。可惜城中人力物力已尽,难以撑到十二月。”说话的是坐在承德太子身边的太傅徐甫言——这位辅佐过两朝皇帝,如今又在太子帐下效力的老人有着对大局冷彻的洞察力,他咳嗽了几声,拈着颔下长须,眼光锐利:“冰国的昶帝,是否真有心助我?” 雪崖皇子神色也是一凛,看着老人:“不瞒太傅,昶帝和朝臣的确有袖手之意,但是金国舅已经承诺尽力说服皇帝,力争在年前派兵增援越城。至于财力物力……”微微停顿了一下,似乎心里有些感慨,七皇子端起茶,轻轻啜了一口,然后手指稳定的放下茶盏:“这次内人的陪嫁,足以支撑整个越城度过一年。” 话语方落,中军营里所有人都是一震。 “富可敌国。”许久,徐太傅仿佛感慨般的,低低说了一句。 那不过是一口三尺长两尺宽的箱子,并不大,也不见得沉。 ——却居然能供整个越城军民度过一年? 一进入内堂,那三个来自叶城的珠宝商人看见案上那只箱子,眼睛里就是不自禁地一亮——那不是檀木或者沉香木的箱子,居然是用整片玳瑁琢磨后打造钉成!上面暗黑色的光滑质地中,隐隐有细细的金线花纹缠绕,那是最上等的玳瑁。 珠宝商人不自禁地咽了一下口水:玳瑁生于深海,且不说打捞不易,一般最多也只能长到巴掌般大小,用来作为梳子或者饰物——这般两三尺的玳瑁,便是龙宫里怕也未必能找到。 不愧是海王的女儿。 三个商人相视一眼,事先私下协商好联手压价的心都有些馁了。 金碧辉却是大大咧咧,根本不在意这么多人的围观,她看了丈夫一眼,雪崖皇子却是脸色凝重,也不说话,一边的承德太子也是若有所思。 “我开箱了啊!”金碧辉横了一眼,懒得再拖延,自顾自抬手打开箱子。 瞬间,四射的光芒照得人内堂中的人睁不开眼,下意识抬手遮目。 只有三个珠宝商心切,反而失声惊呼着扑了上去—— 玳瑁箱子里,装着所有珠宝商人梦中也看不到的瑰丽景象:厚厚的丝绒垫子上,密密铺了一层龙眼般大的夜明珠,围绕着中间一颗鸽蛋大的母珠,那夺目的光华就由此而来。珠子上散放着一些饰物珠宝,有玉如意,辟水灵犀,紫晶翠玉,每一件都是珠宝商人一生梦寐以求的宝物。 然而,让几个珠宝商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的,是箱子四角放置的、用来防止传说中五鬼搬运大法的压箱之物——那是四颗不同色泽的珠子,并不夺目,有着幽幽的暗彩。 “天!这……这是——”三人中那个最年长的珠宝商,用力擦了擦眼睛,结结巴巴地说着,忽然双膝一软,对着箱子便跪了下去。 “定风、避火、柔水、辟尘!” 其他两个珠宝商也惊得呆了,恍如梦境般的,跟着跪了下去——对他们这一行的人来说,遇到传说中的无上至宝时,顶礼膜拜丝毫不敢亵渎。 不用说珠宝商人,就是旁边的承德太子和其他属下,都不由看得震惊,说不出话来。唯独七皇子,想来也是早就知道妻子嫁奁的惊人丰厚,只是淡淡地看着,没有表情。 “还算有些眼力,没亏了爹爹推你们几个来出手我这批陪嫁。”金碧辉站在桌边,手搭在陪嫁的奁笼上,脸上似笑非笑,看着珠宝商人的脸色,“看样子你们也底气不足啊!或者这样——你们三个一起凑份子,能买多少就买多少去,如何?” “不知……不知皇妃要价几何?”抬头看了那箱子一眼,仿佛又被珠光刺了眼睛,最年长的珠宝商擦了擦额角的汗,从地上爬起来,再也没有飞扬跋扈之心,有些惴惴的询问。 金碧辉怔了怔,转头看了看雪崖皇子,想征询丈夫的意见——父亲在成婚前就和女儿说起过新郎的背景和处境,本来这批东西,也是为了给他救急来的。然而,她却不知道这一次越城需要多少财力才能渡过难关。 颜白的眼睛,却是看向承德太子身边的徐太傅。 “至少……五十万金铢是要的。”徐太傅主管城中事务,估量了一下全程军民一个冬天的开支,往大里开了一个价码,等着三个商人就地还钱。 “五十万金铢……五十万?”不知为何,珠宝商们相对一笑,舒了口气。 “哈。”珠宝商们正待答应,却听得旁边有人笑了一声,在王公贵族云集的内堂中显得极为刺耳。众人转头看去,却见新婚的皇子妃啪的关上了玳瑁箱,看向丈夫那边,忍不住的满脸冷嘲:“喂喂,有无弄错?你们所需才不过五十万金铢?那么何必巴巴的弄得那么紧张?我以为你们要倾国之富,才来求助玉堂金家呢……五十万?嘁!” 那样无礼的腔调,在内堂中激起了反应,从承德太子以下,每个人脸色都有变化。 ——本来这门婚事,已经含了炎国皇室极大的委屈,如若不是局势所逼,七皇子根本不会入赘金家,娶这样一个女金吾过来。如今又听得这般话语,当不得所有人都脸上色变。 颜白的脸色也是白了一下,却知道新婚妻子脾性如此,似乎已经没有心思训斥,只是冷冷地瞥了她一眼,由得她去。 金碧辉看了脸有喜色的珠宝商一眼,唇角有不屑的冷笑:“你们不要得意——我金碧辉是谁?能让你们捡这个天大的便宜?”她卷起袖子,露出蜜色的小臂,拍了一下身边的箱子:“大家都是识货的,明人不说暗话——光这个玳瑁箱少说也值二十万金铢,里面的东西更不用说。是不是?” 话语一出口,在场所有人都抽了口气——承德太子出身显贵,动乱开始之前也见过炎国大内诸多珍宝,却从未见过有价值如此巨万者。 然而,令人震惊的是那些珠宝商人居然没有反驳,脸上窃喜之色一扫而空。 “禀皇妃,其实这些珍宝,除了有倾国之力的王侯,世间恐怕无人能买得起……所谓价值连城,有价无市。”珠宝商们交头接耳商议了一番,终于那个年长者面有难色地开口,“我们不过是叶城里几个小小商家,如果要我们……” 不等他再说下去,金碧辉“哧”的一笑,眼睛扫了一下堂中那几个叶城著名的大贾:“怎么,知道我们等钱用,想压价呀?” 她顿了顿,眼神却冷了下来,淡淡道:“也不想想,你们每年从中州贩运货物,走的是谁家的路?——有本事,明年你们打沙漠里过!” 女子凌厉的眼神仿佛是刀,刺的三个商人激灵灵一个冷战,原先看了奇珍后冲天的欲火也熄了一熄,面面相觑:不错,他们的生意,常年来往于海上,哪里能得罪海王? “皇妃容禀:俗话说‘盛世藏珠宝,乱世买黄金’——如今天下动荡,这些虽是好东西,但要找到买家恐怕也是不那么容易……”有个珠宝商颇为伶牙俐齿,还试图压价。 “好了好了,别啰唆了。我金碧辉也是干脆的人——杀人一刀,说价也是一口!”新婚的王妃有些不耐烦地拍了一下箱子,吓了众人一跳,“四颗压箱珠子我拿回——你们心里有数,这个并不是你们买得起的——也不怕折了福!剩下的东西,连着这个玳瑁箱,两百万金铢你们拿了去!” 三个珠宝商又是凑在一起,窃窃私语了一番,终于公推那个年长者出来,做了一个揖,叹息:“王妃的价格,小的心里也知道是非常的公道——然而我们三人此次携来之款项不过一百多万金铢,肚子太小,吃不下如此连城至宝啊……” 金碧辉怔了怔,皱眉:“你们几个好歹也是叶城有名的珠宝大贾,怎的手头如此吝啬?罢了罢了,这样可好——东西你们先拿去,到叶城自行出手。那些不足的款项,归去后替我们购置粮草沿河送了过来,如何?” 珠宝商人见其肯变通,心下也是喜出望外,知道这笔生意下来赚头至少也有五十万金铢,忙不迭地答应了。 金碧辉也是爽快,将箱子里四颗珠子收起,便锁了箱子,将钥匙交给旁边的徐太傅,吩咐:“就这么说定了——带了他们三个去库房交割款项吧!” 徐太傅饱读诗书,长于庙堂之间,何曾见过如此泼辣女子?方才只是片刻,新来的王妃叱咤睥睨,转瞬便已以高出他要价四倍的价格将生意谈定,这个三朝老臣、辅政大臣也只是心下震动,哪里有插话的份儿。 第四章 长孙无尘 待得徐太傅带了珠宝商离开内室,且不说周围的人脸上都有些色变,就是承德太子,看着这位弟媳的眼光都有些微微改变。 然而金碧辉毫不觉察,见事情顺利办完,也不顾周围有外人在,走到丈夫身边,笑眯眯地拉起雪崖皇子的袖子,仰头问:“怎么样,你娶的老婆干练吧?五十万买粮草,再留一百万给国库——多下来的五十万金铢,我们造个府邸住了好不好?” 她喜滋滋地计划着将来,然而颜白只是低头看了妻子一眼,淡然道:“随你。” 金碧辉瞪了丈夫一眼,怒道:“你这个人——怎么老是死样活气的?” 雪崖皇子也不和妻子多争论:“这是你的嫁奁,我无权处理——方才你也何曾问过这里任何人意见?” 然后,也不说什么,就留她在那里,自顾自地在沈铁心身边坐了,喝茶。 她有些不忿地跟了过去,但是那个同座的左军副将沈铁心显然也是对她殊无好感,看也不看她,只是俯过身去,和颜白?99lib?低声开始商议起军中之事。 金碧辉一时被冷淡在一边,不知道说什么做什么。她自幼天性张扬,无拘无束,何曾受过这等冷遇,感觉心里有怒火腾地一声上来。 承德太子见了这等局面,也不和同座的右军副将绍筠说话,目光闪烁了一下,站起身来走过去准备打圆场——然而,就在此刻,金碧辉冷笑一声,忽然走到夫婿的面前,抬手就打翻了茶几上的杯子。 “当啷”一声,茶水四溅,颜白和沈铁心反应均极快,立时跳了开去。然而不等他训斥,金碧辉率先狠狠盯着他,开口:“你说得没错,那是我的嫁奁——但是我用来贴了你们!还好心替你们找买主、还价——你说,我哪里做得不好了?.干吗摆脸色给我看?” “你现在就做得不好。”似乎是忍无可忍,雪崖皇子向来从容的语气中第一次露出了讥讽,“而且,动不动摆脸色的,似乎是夫人你自己。” 金碧辉一怔,没有料到一向淡漠的丈夫居然有如此锋利的言语。她第一次定定的细看他,自己的夫君——座上的贵公子高冠广袖,长衣如雪,气度高雅淡定。目光也是淡淡的,透出遥不可及的高贵和漠然,似乎从云端里俯视着自己,带着悲悯和无奈。 陡然间明白了什么,她心中仿佛被重重一击,堵得说不出话来。 这个人……这个人,居然敢看不起她!他,她的丈夫,居然看不起她! 金碧辉闭了一下眼睛,用力咬着嘴角,手指用力握紧,不知道费了多大力气才压制下动手的冲动,忽然间,她健康的蜜色皮肤就褪尽了血色。 “弟妹,是不是不舒服?”承德太子此时见气氛不对,连忙过来想打圆场,然而金碧辉看也不看他,盯着低头饮茶的雪崖皇子,冷笑了一声:“颜白,你傲气什么?要真傲气,何必卖身到我们金家!也不过值两百万金铢——还不够我们玉堂金家每年打发下人的例钱!” 她咬着牙,一字一字吐出这句话,感觉心里有报复的快意。 她不过是个海盗的女儿,讲究的是以牙还牙以血还血。滴水之恩涌泉以报,但是对于轻视也以更大的蔑视回报!她怕什么?他凭什么敢这样看不起她! 周围人,包括承德太子在内,片刻间都惊得怔住——她看见这句话的每一个音节犹如一把利刃,一分分地刺入眼前白衣贵公子的心里,看着雪崖皇子的脸色一分分地苍白。 她等着他拍案而起,等着他那曾经令她动容的好身手——她的手在袖子里握住了那把长不过三寸的分水匕首,想和他当堂一较高下。 然而,金碧辉看见他的手缓缓收紧,茶盏中的水居然无故微微沸起。但是,她的丈夫什么话都没有说,什么表情都没有,仿佛没有听到她这样侮辱的话语一般,只是低着头,慢慢喝下一杯茶,然后放下杯子,微微吐出一口气:“好茶。” 她呆住。 他居然能忍下!这个骄傲自恃到无以复加的人,居然能忍下如此的公开折辱。 他是为了什么?又是为了什么! “还好喝吧?那是云栖茶——”忽然间,在凝滞的空气中传来一个悠然娴静的声音,如同春风拂过冰封的大地,“开春时去城北云栖寺进香,在寺后的圃子里采了来,用梅花上积的雪水泡了——承蒙七弟一赞,臣妾真是荣幸。” 随着声音,走入的是一个淡妆素服的女子,手里端着一个托盘,盛了一壶新茶和点心,款款步入内堂。虽然没有佩戴任何珠宝首饰,这个女子却光芒四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流雪回风,恍如洛神妃子。 “不敢劳太子妃驾。”堂中所有人都连忙站了起来,恭谨地应对。 承德太子妃长孙无尘,是炎国先代重臣长孙弘之女,由先帝亲自册封给了长子为妻,贤德端雅,温文识大体,向来为朝野称颂。 太子妃微微一笑,来到座前径自将托盘放下,转头拉起了呆在一边的金碧辉的手,打量了她一眼,轻笑:“这位就是刚从冰国来的弟妹了?真是个可人儿。” 她拉着金碧辉的手,回头看了站在一边的雪崖皇子,轻叱:“七弟,这便是你的不是了!多好的女孩儿,性子直率真诚,从冰国跟着你到这里,心心念念为大家好——你偏要惹人家生气。还不快过来道个歉!” 看到来人,雪崖皇子微微一震,脸色瞬地苍白。听得这般话,他也不再说什么,站起来对金碧辉微微一礼,便算是道歉。 金碧辉看见太子妃温婉的笑容和清澈的眼眸,陡然间心里的火气便是一散,也顺着下了个台阶,笑着回答:“谁稀罕他道歉了?姐姐才好看,像仙女一般呢!难怪能当太子妃。” 太子妃明眸微微一黯,也不说什么,只是拉起她的手,笑道:“弟妹新来,姐姐准.备了一些见面礼给你,匆促之间也没什么好东西——弟妹过来看看是否能入眼?” “姐姐的东西自然都是好的,比不得我带来的那些俗物。”金碧辉那样桀骜飞扬的性格到了长孙太子妃面前却仿佛烈火遇到了柔水,半点火星都没了,她居然有些腼腆地低了头,不好意思:“哎呀,我……我可是什么东西都没带就过来了——真是不识礼数的野丫头。” 两个人挽手离去后,内堂中凝滞的气氛才为之一松。 沈铁心此时才能开口,看着两位女子离去的方向,冲口叹气:“天,多亏有太子妃在这里……不然这个女金吾谁能降服得了啊!” 右军副将绍筠为人沉稳一些,听得同僚脱口直言,不由横了沈铁心一眼:这般说话,岂不是明说七皇子懦弱惧内? 向来清冷高傲的雪崖皇子却没有说话,只是看了看太子妃和王妃离去的方向,眼中隐隐有担忧之意,半晌后轻轻叹了口气,放下茶盏站起身来。 “当啷啷”几声脆响,握在手中的那个细瓷杯子居然早已冰裂开来,碎成千片。沈铁心看着七皇子的脸色,登时不敢再多话。 “七弟……你多担待些。”承德太子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叹息了一声,拍了拍雪崖皇子的肩,“不用担心,无尘能应付好她——她不过是个脾气冲了一些的孩子而已。无尘是什么样的人,你难道不明白?” 雪崖皇子手指不易察觉地一震,抬头看着皇兄。 承德太子只是微微笑着,眼神平静,却不可测。 那边,只听得渐行渐远的两人中,传来金碧辉朗朗的笑:“哎呀,姐姐闺名叫无尘啊!这颗辟尘珠送给姐姐当见面礼正合适呢。姐姐带着它,无论多大风沙永远会一尘不染、如同仙女般好看。” “啊?这样的无价之宝我可当不起……”长孙无尘轻轻笑着,客气推辞。 “什么当不起?世上除了姐姐我看也没有人当得起了!你如果不要我就扔了它!” 金碧辉显然是个吃软不吃硬的女子,遇到了太子妃恍如遇到了克星,不过短短片刻,已经喜欢上了长孙无尘。 第五章 战云 初冬凛冽的寒风如刀般刮在脸上,走在左军营中,听着此起彼伏的操练声和刀剑的铿锵,颜白这才长长舒了口气——这才是他归属的地方。虽然半生经常羁绊于朝堂斡旋,权谋争斗;但只有回到军中,他才能感到自己真正的平静。 这几日来,那个新过门的“王妃”实在是让他大费脑筋。曾经纵横斡旋于各诸侯间,支撑太子军到99lib?今日的七皇子,也有心力交瘁的感觉。 身边的副将沈铁心,虽说是下属,但是多年战场的出生入死,早已结下了刎颈之情。此时听得颜白叹息,知道他内心烦恼,不由恨恨出声:“竟然把七殿下你折磨成这样!真是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但是方出声,便摇摇头改了口:“也不对——太子妃这样的女子,便是好极了的。七殿下,看来你这次苦头要吃的大了。” “军中这几日,可有什么事?”手指无意识地拨弄着兵器架上的各类武器,雪崖皇子神色淡漠,似乎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转了开去。 沈铁心面色忽地沉了一下,手用力按紧腰畔的刀,许久,才沉沉道:“杨定死了。” “什么!”雪崖皇子蓦地回头,掩饰不住眼底的震惊和剧痛。 沈铁心的头越发低了下去,手上青筋突兀,咬着牙:“五天前,永麟王军铁箭将军孙知泉前来城下叫战,杨定沉不住气便带了人开城出去应战……” 颜白脸色铁青:“那家伙如何是孙铁箭的对手!不是找死么!” 沈铁心忽地跪了下去,声音中已经有哽咽之意:“是!可是杨定那样火暴的脾气……他说即使七殿下不在,也不能任人如此欺凌。属下没能拦住他,请七殿下降罪!” 雪崖皇子不说话,眼睛闭了一下,问:“他的后事办好了吗?” “太子派绍筠出去助战,可惜还是迟了一步。只夺回了尸体,但首级……首级……已经被……”沈铁心用刀驻地,然而本来粗犷爽朗的声音也已经哽咽。 颜白站在城头,没有说话。冬季的朔风吹来,仿佛刀子切割他的身体。 许久许久,他的目光从城下收回——那里,黑沉沉一片,包围了越城的三面,是四皇叔永麟的军队。中军帐上杏黄色旗帜猎猎飘扬,旗下挂着新斩来的首级,在朔风中如同风铃般的旋转着。 “杨副将擅自开城应战,死不足惜。”又是许久,雪崖皇子沉沉说了一句,不再看,默然从城上返回。沈铁心跟在他后面,感觉到七殿下挺拔的身形忽然有些憔悴。 “还有什么事情?”一边走着,颜白头也不回的继续问。 沈铁心迟疑了一下,终于道:“粮草……粮草只能支撑十天了。大寒将至,冬衣未发,军心动摇——城中百姓饥寒交迫,也多有怨言。” “不用急,很快粮草军备便会运到。冰国援军也该在一个月后到达。”颜白抬手挥了挥,忽然间,唇角有惨淡的笑意,“你看,这样的卖身还是值得的,是不是?” “七殿下!”震惊之下,沈铁心脱口而出,不知说什么才好。 颜白不再说什么,只是淡淡笑着沿着城墙走了下去,继续视察左军事务。然而,看着杨定死后,空出来的那间营帐,他眼底有浓重的悲哀,手指不易觉察地用力握紧。 又有一个倒下了……八年的乱离之中,有多少好兄弟血溅沙场? 从军营出来的时候,远远就听到了街上的喧嚣。 “怎么了?”雪崖皇子皱眉问营口把守的士卒。那个士卒在寒风中冻得瑟瑟发抖,听见七皇子开口询问,连忙跪下回答:“回禀七殿下——方才有一群城中刁民在营口喧哗,已经被绍将军派人弹压下去了。” “他们为什么闹事?”颜白脱口问了一句,但看见士卒衣物气色,随即明白:围城近一年了,连军中都已经匮乏至此,百姓的景况更可想而知。 想到此节,他的心头更是一重,无形的重担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那边被驱散的民众却死死不肯走,看见雪崖皇子步出军营,叫嚷得更加大声: “军爷,这仗还要打到什么时候?我们已经撑不住了!” “行行好!我家里都有好几日没揭锅了……再下去就要人吃人了啊!” 颜白心里陡然一惊,茫茫然抬头看去,只见那些人脸有菜色,衣着单薄,在冬季的寒风中如同枯草般瑟瑟发抖,有几个手里还拖着儿女,显然一家人都已经饿了很久了。此时拼了冒犯王法,聚在军营门口申述苦情。 一排兵丁急急赶过去,将那些聚拢的民众驱散,有些不肯走还在那里喊的,不由分说便被乱棍打倒在地拖走。 “给我住手!”颜白终于从恍惚中惊醒过来,连忙喝止。左军纪律严明,主将一声令下所有士兵都顿住了手,那些饥民和疲敝的士兵都转过头看着营口的雪崖皇子,等着他开口说话—— “粮食很快就会到。”揉着太阳穴,颜白带着深重的疲惫,开口,“这战争也会结束的。大家再等一等。” 然而,饥寒交加的百姓再度沸腾起来:“你们老是说会到会到会到!从两个月前起就这样说——再下去我们连自己的儿子都要吃了!你们谁当皇帝我不管,只要让我们不饿死就好!” “是啊!把我们当傻子吗?我爹饿死的时候还在等城外的粮草!” 人群中有人怒吼起来,引起一片回应,士兵们来不及阻挡,饥寒交迫的人群已经冲破了人墙,一下子将雪崖皇子和沈铁心包围在中间。沈铁心一直沉着脸,此时双眉一轩,便要拔出佩剑来。 “莫动武!”颜白迅速出手按住副将的手,同时拉着沈铁心往后退了两步,避开了纷乱的拳脚。然而他看到眼前民怨沸腾,心知若不用强力压制,事情必然扩大。 纷乱之间,只听“啪”的一声脆响,冲在前面的几个饥民脸上登时起了一片红肿,脚下一个踉跄,登时顿了顿。 “要吃的是不是?”长索却是从营门对面的百姓家廊下扫过来,夹头夹脑地几鞭,逼得前面几个人连连倒退,也不等人群反应过来,那声音一连串地叱了下去,“粮食三天后就运到!到时候每个人都能发到一百斤小麦!” 声音落处,长索一卷辕门横楣,一个红衣人影轻轻巧巧落在场地中间,叉腰轻叱。 “骗人!”人群的气势一沮,然后带头那个人又嚷了起来,“你是谁?一个臭婆娘也说这等大话!——你以为我们是傻子吗?” “啪!”话音未落,那个人猛地挨了一鞭,往后便跌。 “呸!敢怀疑本姑娘说的话?玉堂金家富有四海,难道喂不饱区区一个越城?”长索如同灵蛇般缠上那个闹事者,将他打了出去,红衣紧袖的女子冷冷四顾,手中的鞭子在半空抽得啪啪响,“我说了三天后粮草到,那么一定会到!” “玉堂金家……”这个名字显然在平民中激起了不小的骚动,每个人开始惊疑不定地看着场中的红衣女子,开始交头接耳。 “果然……是七殿下娶了玉堂金家的小姐吗?” “真的假的呀?不要又是为了骗我们放出的谣言……” “假不了——你看这个女人那个凶狠的劲儿!女金吾呀,可不就是这样吗?” “听说她老子海王比陆地上任何一个皇帝都有钱……这下可好了!” 雪崖皇子看着周围窃窃私语的人群,有些苦笑意味地看向金碧辉——早上那么激烈的争执以后,他几乎是硬生生忍下了和她决裂的冲动。然而此刻,他更加知道,如今的越城、太子军,绝对不能少了她。 “真的……真的三天以后?”终于,带头那个人从地上爬了起来,惊疑不定地问了一声——显然方才金碧辉那一鞭子没有真正用力,不然这个面有菜色的饥民半条命早没了。 金碧辉不耐烦地点头:“不到的话,我砍了头给你们!” 鞭子盘在她的手臂上,蜜色的健康肤色映着寸粗的软鞭,她用鞭子柄点着那个饥民,哧地一笑:“你亲自来砍我的头!” 人群有些讷讷的顿住了脚步,犹豫的面面相觑,怨气终于稍稍散去。 “多谢。” 人群散尽,站在营口,颜白终于轻轻说了一句,看着新婚妻子,眼色复杂。 金碧辉哼了一声:“要谢就谢无尘姐姐去!如果不是卖她面子,我才懒得管你的事情呢……”仿佛气还没有消,她恨恨地用软鞭抽了一下地,扬起漫天飞尘。 然而没有一丝尘土落在街角那个女子身上。太子妃不知何时来到了营口,静静站在街角看着他们微笑。气度高华,出尘飘逸。在这片刻前还暴民云集的地方,居然丝毫不惧。雪崖皇子的眼睛黯淡了一下,然而不等他开口说什么,太子妃微微一欠身,转身而去。 金碧辉低了头,咬着嘴角,用鞭子在地上画着乱七八糟的符号,怔了许久,才迅速说了几个字。然而许久不见颜白回应,她有些恼怒地抬头看了丈夫一眼:“喂,人家跟你说话呢!” 雪崖皇子仍然定定看着街角的方向,听见妻子大声的叫嚷,才回过神来,眉头不易觉察地皱了皱,轻问:“你方才说了什么?” “你——!”金碧辉恼怒,忽然一顿足,扬手便是一鞭劈面抽来。颜白看准了来势,既不抬手也不躲避——果然那鞭子只是擦着他肩膀落地,在地上重重抽出一条印记来。 “算了,当我没说过!——你这家伙,气死我了!”红衣女子重重哼了一声,转身离去。 雪崖皇子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再一次发怒,皱皱眉,也懒得再费神去想,便带了沈铁心往中军营走去。然而,一直对于新来的王妃不满的沈副将军这一次居然破例没有开口数落什么,按剑低头走着,半晌,忽然没头没脑地感慨了一句:“其实还是挺好的一个人……” “你说什么?”颜白有些惊讶地回头,问身边的副将。 沈铁心顿了顿,忽然笑了起来:“七殿下方才是真的没听见?——难怪王妃懊恼,这种话要她说第二遍怕也难出口了……” 雪崖皇子怔了怔,站住了身,问:“她说了什么?” “王妃刚才说:早间她一时斗气,把话说得太伤人,还望你不要介意。”沈铁心也是别别扭扭地复述了一遍,忽地笑了起来,“七殿下,你不见方才王妃那个忸怩——不知道费了多大力才说了这句道歉的话,偏生你还要她说第二遍,她不生气才怪。” 颜白看着地上那一道鞭痕,许久才一笑:“啊……这样?的确也难为她了吧。” “其实金家小姐还是挺不错的女子。”显然是因为方才那一幕而有些感慨,沈铁心居然改了口,有些宽慰地看看七殿下,却发现他依然有些怔怔地出神。 第六章 冷月 入夜,风更大,吹在身上已经犹如刀割。 女墙上守夜的卫兵们已经冻得打起了哆嗦,不停地交互跺脚,然而呵出的暖气还没有触及冰冷的手,就已经消散无形。冷月下,只有金柝声冰冷地响起。 暗夜中,只见一个人影如同跳丸,足不点地地从城下敌营里奔来,悄无声息便翻上了越城墙头。大风吹得城上的大旗猎猎作响,宛如吃满了风的帆,旗杆弯曲。那个人一手扯住旗帜,顺着便是无声无息地落到了城上。 守卫的士兵刚刚巡逻走开,那人也不走阶梯,从女墙上一跃而下,落入城内,直奔中军所在而去。 “你回来了?”刚落入中军营的院中,他就听见有人这样轻轻问了一句。 那人蓦地一震,立定了脚,转头看去—— 月光很冷,照得庭院廊下站着的女子更加清冷得不沾一丝尘埃。她仿佛已经在深夜的花园中等了很久,以至于鬓角都凝了霜气。风吹得凌厉,站在月光里,只听得她轻轻的叹息飘散在风中:“唉……你总是这样冒险,可怎么让人放心?” 来人的手微微一颤,将手里提着的东西放到花丛下:“莫要吓着了你——” 月光下,太子妃蓦地笑了起来,摇头:“忠臣烈士的头颅,何惧之有?”她走过去,捧起那颗鲜血斑斑的头颅,脸色凝重:“为国而死,改日等大炎一统之后,一定盛敛厚葬,不负了杨将军一腔热血。” 月下,白衣的雪崖皇子半晌无言,低低问:“这么晚了,还不去睡?” 百里奔袭百万军中,即使是武功高绝的颜白,也有了掩不住的倦容。 “知道你一定不会扔下兄弟遗体不管,要半夜出去冒险,我不放心。”长孙无尘静静道,“我要在这里看着你回来——每一次你离开,我都担心你一去不回。” 颜白低头,不看她的眼睛,只是淡淡道:“不用担心,我心中有分寸:这样单身趁夜暗自来回,谅永麟王那边也困不住我。” 太子妃忽地笑了笑:“是啊……以你身手,天下哪里去不得?若不是为了辅佐承德,何必被困在这座?t>越城,苦苦支撑到如今?——七弟,其实你已经很苦很累了吧?” 雪崖皇子仿佛慢慢体会着她的话,却是许久才展眉淡淡一笑:“还好,有人知道的苦,那便不是苦了……”他的笑容很淡,眼角眉梢的感慨和悲凉却深远无尽。 长孙无尘定定地看他,眼神中忽然也有亮光闪动,许久,慢慢道:“或许,如果当年先帝立的太子是你,那么炎国如今——” “无尘!”蓦然,颜白声音截断了她,冷冷不带一丝迟疑,“莫要再说无用的话——当年正是你父亲力保,皇兄才被册封太子,你才成为太子妃……可惜后来国运衰弱,流离失所,不然,今日你已是母仪天下。” 他顿了顿,忽然笑:“我比皇兄晚了五年出生,怎么说来,都是要落在他后面的——唯一例外的,便是我认识你比他早……但是那又有什么用呢?” 长孙太子妃低下头去,过了许久,才轻轻道:“别说那么远的事情。都七年了……如今……如今你也立妃了。” 雪崖皇子面色一变,眼前仿佛闪了一下那个红衣女子泼辣辣的笑靥。然而他眼底的寂寞更浓,有些疲惫地叹息:“是啊,没有办法……是不是?我是一定要娶她的,不然越城撑不过这个冬天。” “可是,白,为这一个冬天,你牺牲了自己的一生!”蓦地,长孙无尘眼睛里有盈盈的泪水,她脱口叫出这个陌生了的名字,颤颤地伸手去触摸他鬓角凝结的霜华,“你实在是太辛苦了……我们……我们都实在太辛苦了。” “住手!” 手指还没有触及,忽然听到有人厉叱。 两个人蓦地顿住,长孙无尘淡定的神色一乱,片刻间居然不敢回头看声音传来的方向。雪崖皇子也是一震,目光越过太子妃的肩膀,看着庭院尽头,神色一变。 月华下,那一袭红衣如同血般刺目。 然而,那是在风中月下结成了冰的血——连同那个人的眼睛一起,结成了冰。 金碧辉不知道在那里已经站了多久,一向跳跃活泼的她,此刻眼光却冷如冰雪,忽然走过来,粗暴地一把打开了太子妃僵在半空的手,声音颤抖:“不许你碰!——这是……这是我的丈夫!不许你碰!” 她出手很重,“啪”的一声,长孙无尘的手臂被重重打开,连着整个身子都是一个踉跄。 “无尘。”雪崖皇子连忙扶住她单薄的身子,然而长孙无尘颇为倔强,避开他的扶持,自己踉跄着站稳,手臂上已然有了一片红肿。她咬着嘴唇,脸色苍白,淡定从容的神色完全没了,许久,仿佛鼓起了很大的勇气,才回头看站在一边的金碧辉。 ——她怎么会出来?这样深的夜,她怎么会正好来到院子里? 红衣在冷月下如同蔷薇绽放,金碧辉嬉笑怒骂自如的脸上第一次有这般不可言表的神色,看着两个人,嘴角动了动,仿佛有一丝笑意,却又仿佛悲戚。 “碧辉……”顿了顿,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然而雪崖皇子率先回过了神,知道自己必须说些什么,终于有些艰难地开口,“你或许是有些误会了。” ——那样的话,在一瞬间,让颜白觉得自己几乎就是个卑鄙的小人。 “住口。”金碧辉冷冷看着他,似乎要直接看到他心里去,“你越说,我越看不起你——不要以为只有你可以看不起别人!你们……你们这算什么?” 她的声音刚开始是反常的冰冷,甚至有些因为震惊而木然,然而开口说了一半,语气渐渐激动。她看着长孙无尘,忽然点点头:“姐姐,当真你是配得起他的——你这样子的,才是他心里喜欢的那种……” 颜白看见她的手扣紧了腰间的匕首,心中登时一惊,连忙往前迈了一步挡在99lib.长孙无尘身前:“夫人,你先静一静,我们坐下来好好谈可以吗?” “静?静什么静!”听到丈夫这一句话,陡然间,金碧辉反而真正的暴怒起来,一指旁边的太子妃,“你喜欢她,是不是?那还有什么好谈的!告诉你,我——” 红衣女子眼睛里有雪亮的光,顿了顿,终于颤声道:“我不要你了!” 仿佛怕丈夫会再说出什么伤她自尊心的话来,不容颜白开口,她抢先般地说出了这句。然而那样倔强的女子,在说出这句话时,依旧带了哭音。 “颜白,我不要你了!——谁稀罕?”用力握紧了手,金碧辉扬着头咬牙道,然而自尊受挫的哀痛依然难以掩饰地出现在她明亮的眼睛里。 她再也不看他们,转过身去回房间:“我明天就回冰国去……藏书网你们随便吧!” “弟妹!”陡然间,一直不出声的太子妃终于开口了,也不说话,忽然间提起裙裾就在院子里跪了下去!雪崖皇子一惊,下意识地想要阻拦,但是想到了什么,手势便是一缓。 金碧辉看到她跪下,脚步顿住,低低道:“不用担心,我不会告诉你丈夫。” “不为这个!——弟妹如若觉得解气,便杀了我也无妨。但是……求求你,不要离开七弟,不要离开越城!”长孙无尘跪在廊下,那样高雅淡漠的女子,雪白的裙裾却压上了肮脏的泥土,然而,她似乎完全不顾了风度和尊严,只是低声哀求这个海盗之女,“求求你不要回冰国——七弟他什么都没做,是我不好,一时动了歪念。”藏书网 看到她这样的举动,雪崖皇子感觉心中仿佛要被什么生生撕裂——无尘从小到大都是那样娴雅幽静,令炎国所有贵族阶层的人倾倒,然而,她居然如今什么都不顾了? 承德太子和他,堂堂的男儿,身上流着炎国颜氏的血脉,却没有能力守住炎国天下,没有能力守住越城——如今,甚至没有能力维护无尘吗? 片刻间,他真的有心冷如灰的感觉,究竟,这样的苦苦挣扎,是为了什么?他想扶无尘起来,然而她一动不动,一身白衣地跪在月光里,眼眸里有忍辱负重的深长意味,对着他摇摇头,示意他应该服软认错。 “夫人,你要如何才能留下来?说一个条件吧,我担保无论如何都做到——只是,不要再难为太子妃。”颜白叹息了一声,“其实,我们之间清清白白,真的没有什么。” 金碧辉站在廊下,本来想冷哼一声走开,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心里也是苦涩复杂得难受,脚步似有千斤重,丝毫迈不开来。 今日在军营里,她已经看过了越城内如今饥寒交迫的惨状——那是居于冰国都城,看惯了丰衣足食景象的金家小姐少见的场面——如果三日后真的没有粮食运到的话……深冬来临,城中弹尽粮绝,只怕真的会如百姓所说出现人吃人的情况吧?到时候内外交困,苦苦支撑到如今的承德太子军恐怕也会一溃千里。 她终于清楚地知道,为什么颜白这样含垢忍辱的入赘金家。 ——她一直知道他是迫不得已的,却从来不了解真正的情形居然迫人到如此。 其实她也知道,雪崖皇子这样的人,是不会喜欢盗匪作风的自己——然而,父亲为什么要把自己许配给他;而她自己,却为什么答应了下来? 海上的兄弟们都是信命的,她却一贯地桀骜,然而,想想,如果信了命,反而不用想那么多复杂而不知道答案的问题了吧?——比如说,嫁给颜白,那便是她的命。 “你们不必如此——三日后,粮草照样会运抵越城。”终于,她叹了口气,嘴角往上弯了一下,努力做出一个微笑的表情,却依然显得僵硬,“莫忘了,我对着那些人发过誓:如果三日不到,我砍脑袋给他……我还年轻,可不想这样子死了。” 雪崖皇子和太子妃瞬地惊讶抬头,不相信这个向来烈性的女子居然这样便轻易松了口。 金碧辉微笑着,然而渐渐地,眼睛里面盈满了泪水——二十五年来,她阅人颇多,却无一中意,但这次,她嫁的是个好男子。这几日来,她已经开始慢慢了解他的心胸和为人——的确,是和以往那些因为利欲熏心而入赘金家的男人很有些区别。 这个人虽然入赘了金家,心却没有跟着一起带进来。 她不能容忍。 “夜很冷,我们先回房里去再慢慢谈好不好?”看见气氛已经缓和了下来,雪崖皇子微微叹息了一声,走上来对新婚妻子说。仿佛也怕惊动了别人,金碧辉一直是出乎意料的安静,并没有叫嚷或者喧闹,一起走了开去。 走出了院子,她却蓦然横了他一眼,忽然恨恨道:“颜白,我真的……真的想揍你!” 那一瞬间,她眼睛里的光芒雪亮,宛如一头雌豹。雪崖皇子一惊,转瞬脸上却是苦笑——那才是她该有的反应吧?这个女金吾,在看到自己丈夫和别的女人在一起时,手起刀落一刀两断才是正常的吧? 然而,他低声道:“是我不对,你尽管来出气……不过无论如何,求你不要让运粮援兵的事情作废,好吗?” “那是你入赘的条件,是不是?”金碧辉蓦地笑了起来,带着讥讽的表情,“你费了那么大力,忍了那么多气,去娶了个女金吾回来,不就指望那个吗?——可惜,偏偏一时不慎被我撞见偷情,生生把这个把柄落在我手里。” 颜白脸色居然依旧沉静,他低头看着妻子,英俊的脸上有复杂的神色,叹息般地道:“好了,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见长孙太子妃。我会好好对你。 “我和无尘其实并没有什么。”他轻声道,“以前没什么,以后更不会有什么。” “胡说!”金碧辉厉声,“你心里有她,她心里有你!怎么可能没什么!” 他无法回答,只好叹了口气,将手落在她的肩上。不顾她正怒气逼人,将她拥入怀中。金碧辉怒视着他,试图推开。然而那样文气的手力道惊人,她一个踉跄,来不及挣扎便跌入他的怀抱。 雪崖皇子抱着她,眼睛看着窗外的冷月,却有复杂而痛苦的神色,低声喃喃:“好吧……我再也不见她了。我们……我们或许还是可以好好在一起的。” 那是她的新婚丈夫第一次拥抱她——她的眼中,却泪水渐涌。 金碧辉第一次发觉原来他那般的瘦,完全不同于看上去的丰神俊朗,肩上突兀的锁骨甚至硌痛她的脸。或者,那是多年来的重担压瘦了他的骨。他轻抚妻子的头发,低下头,尝试着轻吻她的额头。 “放开手,不要折辱我!”咬着牙,金碧辉眼睛里有桀骜的神色,她的头被他用力按着,靠在他肩膀上,她说出的每一句话带出的气息吹动他鬓角的发丝,然而她的声音硬朗而不容反驳,“方才那样的情况下,我也没有借机折辱你,是不是?” 有些错愕地,雪崖皇子低头看着新婚妻子。金碧辉正抬着头狠狠瞪着他,眼里的神色却不似平日那般,而是复杂得看不到底。 那瞬间,仿佛感到了什么不可轻侮的力量,他的手下意识地一松。 金碧辉的头蓦地从他肩膀上抬起,窗外的月光照在她明艳的脸上,浓密的长睫在眼睛里投下浓浓的阴影。她的声音忽然不似平日的飞扬活跃,而带了叹息:“颜白,你真的是一个好人,所以无论怎么说,我不想让你太难堪……但是……” 她顿了顿,转头看着窗外,那里,冷月下,似乎有霜华缓缓落下。 “你心里是看不起我的,是不是?”金碧辉蓦地笑了笑,眼神却是冷厉的,然后转过头,定定看着丈夫,点点头,“不错,我出身卑下,不知书达理,又没有好性儿——但是,这样你就以为我没有脑子,就可以随便对待吗?……你看不起我,你一直都看不起我!我怎么能嫁给这样的人!——所以……” 她的下颚倔强地扬起,眼睛里面却泪水渐涌,傲然道:“我不要你了!” 第七章 惊变 正午,内堂中,气氛有一些奇异的凝滞。 今日一早,承德太子便派人来邀弟弟和弟妹喝茶,雪崖皇子看看妻子,金碧辉也是心照不宣地咬咬唇角:已经过去两天了,承德太子恐怕要借机提一下粮草和援军的事情。 “天越来越冷了啊……”内堂中,秘制桫椤香的萦绕,承德太子没有与他们夫妻寒暄了几句,朔风簌簌吹着窗纸,天空中寒云纷乱的卷着,太子忽然喃喃说了一声,“无尘今日一早起来就说身子不舒服,恐怕是受了凉了。” 太子妃亲制的云栖茶碧绿清盈。看着茶,金碧辉却是半口也喝不下去——想来,长孙无尘也是怕见了面尴尬,所以干脆托病不出了。 “粮草也该置办得差不多了。”然而,不等他再说第二句,金碧辉眉头?99lib?一蹙,单刀直入的触及话题核心,“我昨日接到飞鸽传书,爹已经劝动了昶帝,现下冰国已经在招集兵马,第一批粮草冬衣已经由芜城沿青水送出——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大家放心。” 听见这样的话,承德太子似乎没有松一口气的表情,和身后的徐太傅交换了一下目光,眼神微微一变。有些沉吟的,看着手中的茶盏,面色似乎有一些不解和奇异。 许久,徐太傅才欠了欠身,仿佛是请示太子般地问道:“粮草是大事,谁去迎了那几个商人筹集的粮草才好呢?” 许久,她有些突然地开口:“我今日就从城北沿河而下,去迎了他们来。” “这种事自然有人去办,弟妹如今贵为王妃,何必亲自劳动?”承德太子劝道。 然而金碧辉似笑非笑地摇摇头:“不,那几个商人欠的是我的债,别人去他们未必买账——不用把我当什么大家小姐看,碧辉可是有名的‘女金吾’,太子难道不曾听说过吗?” 承德太子陡然语塞,不知道为何这个女子话锋又变得如此凌厉,讷讷半晌。徐太傅眼底却闪过了喜悦的光,道:“嗯……这样也好!” 承德太子有些诧异,看了一眼徐太傅,却终究没有反对。 “但是让你一个女人家孤身去,也不大好。”雪崖皇子开口,说了今日的第一句话。他的眼睛看在妻子身上,然而眸中的神色有些复杂。 金碧辉看了丈夫一眼,淡淡道:“有什么不好?我自己的事情自己知道。” “带点人随你去。”雪崖皇子声音却是温文淡定,然而同样不容反驳,“早点回来。” 金碧辉蓦地笑了起来,讥讽地看着丈夫:原来,他并不是担心她的安危,而是怕她一去不复返,背弃了援助的承诺。 “好吧,随你。”她忽然间有些心灰意懒,淡淡说了一句,“反正我下午就启程。” 承德太子一直只是听着这些人的商议——其实,一直以来,他都是听着七弟帮他安排打点一切大事,虽然雪崖每次都是询问他的意见,然而所有人都知道,太子一定没有不答应的。虽然是一母同胞,但是排行第七的小皇子无论在武功还是谋略方面,都远胜长兄。 然而,这一次承德太子出乎意料地开口了:“是啊,还是带些人去比较好——弟妹要是万一遇到什么不便也有照应。” 太子说到这里顿了顿,喝了一口茶,看了一眼太傅。徐甫言却看了雪崖皇子一眼,插口道:“军中勇将莫过于七皇子殿下,但是您却不能擅离——这样,就派沈副将军当了这次的压粮官,多带些精兵良将一起去迎运到的粮草,如何?这样您也稍微可放心了。” 雪崖皇子无言点头:沈铁心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心腹爱将,让他跟着金碧辉去,的确放心不少。 ——如今,无论对于越城,还是整个军队来说,万万不能失去这个女子。 商定后,雪崖皇子和新王妃从室内走出。 朔风很大,吹得外面营中的军旗猎猎作响。这个严冬,向来是不好挨过的。 他忽然暗自叹息:从一开始起,自己就没有存着平常心来看待她吧?那完全只是一宗政治交易而已……他当时是预备了舍弃一生来换的金国舅一句许诺的。然而—— “不错,我出身卑下,不知书达理,又没有好性儿——但是,这样你就以为我没有脑子,就可以随便对待吗?”恍惚间,昨夜那个声音响起在耳畔。冷月下,她的下颚倔强的扬起,眼睛里面却泪水渐涌,傲然道:“我不要你了!”心中依然有当时感到的震动,颜白忍不住转头看走在一边的妻子。 然而金碧辉只是漠然走着,也不看他,仿佛知道他看了过来,忽然冷冷冒出了一句:“放心,我说话算数。”她顿了顿,忽然叹息:“至少等你们过了这个难关,我再回家归宁——那时候我就留在冰国,再也不回来了。” “多谢。”颜白眼睛黯淡了一下,发现自己还是只能说这两个字。 “算了,一日夫妻百日恩,我帮着你一点也不算什么。”金碧辉忽地笑了笑,雪白的牙齿闪耀,有一种张扬的美,“不过,我先提醒你:我爹爹很难对付的……你要小心了。” 雪崖皇子心里略微一凛,金国舅——对,金国舅。海王蓝鲸。 如果海王知道他负了爱女,又会如何?最近内外交困,只求渡了眼前难关,他甚至很少有时间去考虑这个真正主宰全局的幕后人物心里想法。 金碧辉叹了口气,看着龙首原上方苍莽的天空,忽然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奇怪,为什么昨天晚上没有流星雨呢?” 城南的号角声连绵吹起,悠远嘹亮,一直传到中军营的内室中。 “想不到那个女金吾居然自告奋勇地出城了。”太傅徐甫言摸着颔下数茎花白的胡须,眼睛里面有隐秘的笑意,“调开了她,事情就好办多了啊。” “你们……你们到底想要做什么?”重重锦帐后,一个女子的声音急切而虚弱地响起来,太子妃想撑起身子,然而手臂酸软无力,甚至无法撩开那垂在眼前的帐子,“你们给我喝了什么?你们……你们要把我软禁在这里?” 喝了早上送来的茶水,忽然就头痛欲裂全身无力,再不能走动半步。 徐太傅头也不回,只是微微冷笑:“太子妃,如今你还是关心自身吧——昨夜的事情,尽管那母老虎忍了没说,可你以为太子会不知道吗?” 长孙无尘本来就苍白的脸色更加惨白,手臂忽然完全失去了力气,身子重重靠回锦褥中,仿佛终于明白过什么一般,轻声道:“原来……我明白了,昨天晚上的事是他——” 徐太傅蓦地笑了笑,手拈长须,悠然道:“是啊……太子昨日对七王妃说:半夜龙首原上会有流星雨,如果起来去花园里候着,会有很精彩的一幕。”清瘦的老者忽然眯起了眼睛,眼中的神色却捉摸不定,摇头叹息:“女金吾虽然厉害,但是毕竟还是个孩子啊。” 太傅顿了顿,似乎有些不解地摇头:“不对不对……如果是孩子,怎么忍得下那口气?我们本来料定了她会和七皇子当场翻脸的。我们都躲在一边等着看好戏呢。” 长孙无尘的脸色渐渐苍白:“你们……你们这是为了什么?你们这么做,是为了挑拨七皇子伉俪感情,破坏此刻冰国援助我们的计划?” 虽然震惊,然而太子妃毕竟是个有见识的女子,短短时间内已经静了下来。 长孙太子妃冷静地开口:“承德是个明白人,应该不会为了所谓‘私情’之气坏了大事——要知道如果这次没有外援,越城不日内就要被四皇叔的军队攻破,到时玉石俱焚……” 徐太傅忽然发出了一声冷笑,鹰隼般的眼中冷光闪动:“私情?你以为太子如今发难是为了那一点私情?”他负手看着外面庭中的光秃秃的树,声调却更冷:“两年前,太子就知道你们之间的事——你们都以为承德是懦夫,是傻子吗?” 长孙无尘真正的怔住,半晌说不出话来。 太傅唇角有心照不宣的淡淡笑,霍然转身,看着太子妃:“你知道吗?承德他知道这件事很久了——可以雪崖皇子在军中的声望和能力,谁都不能轻易撼动,承德只有忍着。但是这次不同,太子如果再不先发制人,恐怕王位不保!” “胡说!你妖言惑主——谁会威胁太子的王位?”太子妃愤怒地看着太傅,反驳,“雪崖为了请来救兵,甚至不惜入赘金家!他对王兄忠心耿耿,你们怎能如此猜忌他!” 徐甫言听到这句话,“哈”的一声笑了出来,缓缓点头:“对!就是为了他入赘了金家!——如果不是他入赘金家,太子还不会这样急着除去他!” 太子妃怔怔看着太傅,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雪崖皇子不告而娶,阵前成亲,根本是心怀不可告人的企图。”徐太傅见太子妃难得纳闷,森然道,“你不想想,冰国昶帝是.99lib.t>如何坐上今日帝位的?海王会白白嫁个女儿出去?——扶持篡位的事,海王做过第一次,就有第二次!” “啪”,手指用力抓着帘幕,将床头金钩都扯断。太子妃脸色雪白,震惊地看着老谋深算的太傅,不可思议地喃喃:“你们……你们居然这样看雪崖?完全是以小人之心度——” “太子妃如今还是先考虑自己的安危比较好。”徐太傅阴冷地笑了一声,看着因为药力而全身动弹不得的太子妃,眼中有肃杀之意,“今日起,你便是‘卧病不起’了——太子忍了你很久,今日已经到头了!” 然而,长孙无尘再次撑起身子,只是追问:“你们如今要将雪崖……要将雪崖怎样?” “这个我们当然自有安排。”徐甫言摸着颔下长须,眼睛里冷光闪了几下,终于看着外面天空中翻涌的风云,冷冷道:“七王妃现在出城了,那最好—>?99lib?—等回来,就会发现……” 他声音冷如冰雪,顿了一下,看了长孙无尘一眼:“七殿下已经战死殉国!——自然,太子妃本来就有微恙,因?99lib.为悲恸而病逝……呵呵,七王妃对你们的关系心里有数,不会惊讶的——即使她知道也无所谓……颜白本来就对她不起。” 长孙无尘无言,许久才道,“你们这样算计我和七皇子,到底所图为何?” “我替太子盘算的这个计划,还算严密吧?”太傅终于冷笑出声,霍然转身看着太子妃震惊的脸,“等你们分别死后,太子会再向海王求婚,直接借到了力量来平定天下!——无论从身份还是地位上来说,太子比起颜白来都超出一筹,不是吗?” 太子妃终于明白过来,眼神渐渐空洞。 “承德太子他可是从心底希望能像冰国昶帝那样娶一个内助,平定天下登上王位啊……”太傅低声道,“他这一生,似乎想要的东西都被弟弟夺走了……不怀恨在心才怪。” 徐太傅负手,悠然望着天空,轻笑:“待得那个女金吾回城,就要变天了。”他顿了顿,眼神却变得很奇怪:“只是,到时候还不知道是谁的天下呢!” “弟妹,此去一路小心。”青水边,数十只大船扬帆待发,红衣女子紧了紧护臂,正要跳上船头,却听到了身后太子温言。 金碧辉回过头,咧嘴笑了笑,笑容却甚为勉强。她对着太子点点头,眼睛却看着一边送别的丈夫,似乎希望他能说一些什么。 然而雪崖皇子仿佛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许久,才说了一句:“两日为期,早去早回。” 她忍不住冷笑了一声——说到底,还是不放心她吧?所以还派了自己的副将沈铁心来跟着,还带了左军那么多人马来……哈,如果她金碧辉要反悔,就是千军万马,又能奈她何? “三日后,粮草定到。放心。”然而不愿让他为难,她还是淡淡地回应,再不看他,对着相送的人群一抱拳,揽衣跳上了甲板。 龙首原上的风很大,吹得站在船头的女子一身红衣猎猎,如同红色的火。 帆吃饱了风,缆绳一解开,船迅速地从码头顺流南下。金碧辉站在船头,却转过头,不再看炎国相送的君臣们,也不再看她的夫君。 然而,在她转头顺江而下的时候,耳边依稀听到了笛声,悠远悲怆。金碧辉蓦地回头,帆影旗帜之间,看见木板铺就的挑台,静静伸出河面,石头垒就的河岸,风雨飘摇的灯——渡口边隔江人立,白衣贵公子横笛而吹,衣袂翻涌。 《铁衣寒》。 那笛声苍凉如水,她心中忽然感觉到一阵说不出的难受,只是想哭,想骂,想打人,却说不出什么原因来。 “王妃,船头风大,先回舱中休息可好?” 耳边忽然听到有人说话,她回头,看见的是颜白的副将沈铁心。这个戎马一生的将军眼里有关切的意味,然而,泼辣的王妃蓦地一扬头,冷冷道:“轮得到你来管!” “受七殿下所托,这一路要末将好好照顾王妃。”沈铁心看见红衣女子凌厉的眼神,却只是温厚地笑着,稳稳回答。 金碧辉冷笑一声,然而眼神倔强:“他管我干吗?反正两天后我把粮草送到越城就得了!——然后阳关道独木桥,不要再啰里啰唆来烦我!” 在沈铁心复要说什么的时候,金碧辉止住了他,侧头,仿佛听着风里的什么声音。 “已经没了。”有些黯然地,她喃喃说了一句,然后径自走下了甲板。 第八章 生死劫 “皇兄……大嫂身子不舒服吗?”第二日,在内堂中喝着云栖茶,沉默了很久的雪崖皇子忽然开口,问了一句,“已经连日不曾见她出来了。” 承德太子广袖一拂,眼中的锋芒不易觉察地一闪而过,淡笑:“也没什么大事儿,不过前日夜里似乎受了些风寒,早上起来说头有些重,我就劝她歇着了。” “哦。”雪崖皇子只是轻轻应了一声,侧过头去,仿佛只是看着北方天空中浓厚的战云,许久,才淡淡道,“天气越来越冷,要小心身体了。” 承德太子唇角显露一丝笑意,却不说话,他有些心不在焉地吹着茶盏中的茶沫,仿佛有些期待着什么事情。此时,大街上马蹄急促响起,守城哨兵急喘吁吁的滚下马来,伏地禀告:“禀太子、七殿下!城外……城外叛军,今日又派孙铁箭前来叫战!” 承德太子眼里居然没有意外的神色,他抬头看了看内堂屏风后——太傅徐甫言已经到了,看见太子目光,只是不易觉察地点点头,拈须一笑。 一切都按计划顺利地进行着。 不出所料,听到这个名字,向来淡漠沉稳的七弟眼睛登时雪亮,仿佛闪电照耀上了利刃,他一把拉起那个哨兵,冷冷问:“谁在城下叫战?孙铁箭?” 哨兵从未见七殿下如此冷厉的目光,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只是拼命点头。 雪崖皇子慢慢松开手,让哨兵踉跄着后退大口呼吸,他沉吟着,压抑不住的激愤在他眉间沉浮。呼吸慢慢急促起来,承德太子静静地等待着——等待着对方自动请缨。 “皇兄,待我去斩了那家伙首级来!”终于,承德太子听见自己的胞弟脱口请命。唇角蓦地有了一个转瞬即逝的微笑,承德太子一直看着堂内,徐太傅此时已经慢慢踱了出来,拈须微微点头,眼睛里深得看不到底。 承德太子假意劝阻:“七弟,还是闭门不出好了。” “孙铁箭一而再再而三地挫我军威、杀我大将,弟今日非要提了他人头回来不可!”颜白眼里亮光如电,有复仇的火光闪烁,“皇兄,让我提三百精兵出去!铁骑快马,速战速决,一盏茶内应该就能提着首级返城!” 承德太子还没有回应,陡然间旁边就有人击节喝彩:“好!七皇子智勇无双,百万军中取敌将首级还不是易如反掌?先斩敌首,待得粮草再到,城内的军心一定会大振!” 徐太傅踱出堂来,对着承德太子道:“还请太子立刻下令开城出战!” “雪崖!雪崖!莫要出城!千万莫要出城!”深殿中,重重帷幕背后,长孙无尘听得外面号角连绵吹起,金柝鸣金之声响彻内外,感觉蓦地周身都冷了。 然而,她双臂的力气甚至支持不了她从锦衾中坐起。用尽了力气挣扎,只是从床上滚落地面,四肢没有一点力气,她在地上一寸寸地向着门口挪去——然而,寝宫的门紧紧关闭,所有服侍她的使女全不见了,换上?t>了佩剑的士兵。 窗外,龙首原冬季的冷风呼啸而过,剑一般割裂了窗纸——太子妃双手颤抖着,咬着牙,然而泪水还是缓缓从紧闭的眼角落下。 “雪崖,不要出城……” “吱——呀——”厚达一尺的城门在数十个士兵的合力下终于缓缓打开,发出悠长的声音。城头巨大的绞索在轱辘的转动下缓缓滑动,吊桥慢慢放平。 “愿七殿下扬我军威!”右军将领绍筠站在城口,抱拳,朗声祝颂。 金柝急,马长嘶,铁衣寒。一行铁骑从洞开的城门口汹涌而出。陡然间,绍筠怔了怔——因为那时候他蓦地发觉,领兵出城的那个身披银白铠甲的将领,居然不是七皇子! “禀将军,七殿下方才已经单骑从偏门轻装出城了——方才穿着他铠甲的,是左军都尉。”旁边,有士卒禀告,“七殿下此刻都该到对方阵前了!” 绍筠蓦地明白过来:“暗度陈仓?好计策!” 龙首原上,冬来草木萧瑟,一片灰黄,风沙奇大,吹得人脸几欲裂开。 城下黑压压的数千人马,簇拥着一员大将,他身侧的幡旗在风中不停翻卷,那一个“孙”字如血一般夺目。两名士卒抬着一把长弓跟在左右,那把弓竟然有一人多高,玄铁铸成,漆黑如墨,粗如儿臂,两个壮丁扛着,显得分量颇重。 “哦,来得是颜雪崖那家伙啊!”军旗下,那名玄色大氅的将军极目凝视越城,看见城内涌出的一行铁骑,在滚滚黄尘中看出了当先一人,蓦地大笑,显得甚是振奋:“小的们,快把神臂弓给爷端过来!” 左右一声答应,两名壮丁一声黑哟,那把巨弓便被举上了马背。 孙铁箭轻舒猿臂,握紧长弓。那弓不轻,一入手,胯下黑骏马猛地一踏蹄,打了个响鼻,方才稳稳站住了。孙知泉长弓在手,平平举起,从鞍边箭筒里抽出一支狼牙箭,瞄准了从城中疾奔而出的白衣将领。 “孙将军,还未鸣锣开战,便要冷箭……这……这不太好吧?”旁边偏将浓眉红脸,显然有些憨,忍不住喃喃问了一句。 “呸!不好个屁!——你知不知道颜雪崖是个什么角色?现下不杀他,待得他奔近了十丈之内,你我的人头就不保了!”孙知泉看也不看下属,厉叱。 再不答话,他左手握弓,右手如抱婴儿,缓缓拉近身侧。弓绷如满月,蕴含了惊人的力量,孙铁箭眼睛微微眯起,鹰隼一样的目光里含了冷光。 在那一队人马奔进了一百丈以内,他瞬的放手,一箭如同雷霆般射出,当先那个白袍骑士挥剑格挡,然而箭上巨大的力量居然将剑震为两段,去势依然不竭,射入他肩上,对穿而过。马仍然在疾刺,然而马上的人一个踉跄,栽下马来。 孙知泉放声大笑,眼角却看见了军队左翼的动乱—— 又一位单骑的白袍男子,不知从哪儿冒出,居然悄无声息地趁乱冲了过来。在他来不及察觉的时候,已经接近到了五十丈之内的范围! 越城女墙上,右军副将绍筠看见最后一骑也已奔出城,眼里闪过冷笑的意味,忽然间,用力一挥手:“关城门!收起吊桥!” 周围士卒一下没有反应过来,怔怔地站在原地。 绍筠眼色严厉,蓦地就将身侧那个士卒夹头夹脑地抽了一鞭,厉声道:“令你们关门!他妈的都聋了不成?!” “可……可七殿下他……”那个士卒被打的有些傻了,半晌才讷讷回答,手指指着城外——那里,黄沙狂风的龙首原上,三百骑人马刚刚出城,迎接那数百铁骑的,是叛军黑压压的阵容,和将旗下举起百发百中神臂弓的孙铁箭! “太子有令:立刻关城,不得延误!”绍筠“啪”的一声抽了那士卒一个耳光,厉声对城上的亲卫队下令——此时,越城上当班的全是右军人马,绍筠平日治军甚严,此刻他一声令下,虽然不近人情,但是手下只是微微一迟疑,依然默不作声地开始照做。 “吱——呀——”一声,厚重的城门再度关起,城上士兵们一起用力摇着轱辘,护城河上的吊桥也是一分分地收起。 冷风呼啸着卷来,兵戈如雪,剑气如霜。孤立的越城在龙首原上宛如一座冷冷的雪山,战云沉沉的压着它,甲光如同金鳞一般闪烁。 “哎呀!粮草怎么会送得这么快?” 青水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南北来的两支船队在冰国边境的大雁湾会合,密密麻麻竟塞满了整个港湾。金碧辉看见船队上的红日碧海旗,蓦地跳了起来,对沈铁心大叫:“是我哥哥!他们带着船队来了!哥哥……哥哥居然亲自把粮草送来了!” 红衣女子的笑容如同鲜花般怒放,明艳照人。 笑着叫着,金碧辉连裙裾都忘了提,便是一下子跳出船舱,不料脚下踩住了前襟,几乎一个踉跄跌倒,她蓦地发起怒来,一把撕下了半截裙裾。 “喂喂,怎么嫁出去了还是这个德行?”陡然间,听到耳边有人大笑。金碧辉想也不想,手指一抡,指间雪亮光芒一闪,那把分水匕便急电也似的射了出去:“呸!嫁人又不是投胎,干什么要我改头换面?” “铮”,那把小匕首在男子的手指间微微颤抖,栗色皮肤的高个男子扣住飞刀,蓦地笑起来了:“哈,看来爹终于算错了一次!五妹你是打死都改不了男人婆的脾气了。” “三哥!爹怎么会让你从南海过来这里?”红衣女子欢叫一声,跳过去挽住了兄长的手,如同孩子般撒娇地将脑袋抵着哥哥的胸膛磨蹭,看得随后出来的沈副将军目瞪口呆。 原来,这个被烈日晒出古铜色光泽皮肤的高大男子,便是海王的三子、号称南海之王的狻猊。自从海王返回陆上,颐养天年以后,他的四个儿子便继承了他海上的事业,分别掌管四方的船队,割海而据,各自为王,据说个个英雄了得。 “不仅我来了,连老大、老二都来了!”狻猊眼里的笑容蓦地收住了,拍着小妹的肩,“别问为什么我们都过来——你也知道,爹这一次是认真的。” “认真?什么认真?”金碧辉莫名地抬头。 狻猊的手顿在妹妹的肩上,一字一字道:“爹是认真要你当上炎国皇后的!” 金碧辉蓦然一惊,不可思议地瞪着兄长:“你们……你们疯了?” “什么疯了……这不是很应当的事吗?”狻猊扬眉,眼光睥睨,“爹是何等人物!四个哥哥都富有四海,连姨都是冰国国母,你是我们妹子,凭什么要唯独落下你?爹一向最疼你,你也不是不知道——这回给你选了夫婿,便是要把炎国作为陪嫁一并给你!” “胡说八道!挑拨离间,你们是何居心?”沈铁心终于忍不住怒喝——这般言语,简直是公然挑动七殿下反叛太子!幸亏这次他带来的都是左军士兵,如果被太子麾下听了去,雪崖皇子岂不是要遭到猜忌? “哥,你给我闭嘴!你们这么乱七八糟的安排,怎么就不问问我的意见?!”金碧辉也是倔了起来,双手叉腰,对三哥怒目而视。 狻猊一怔,看出小妹是真正动了火气,语气登时一软,笑道:“唉唉……其实爹这么打算也是为你好——”他顿了一下,看了一面充满了敌意对他按刀而立的沈铁心,“沈将军,你平心想想——雪崖皇子和承德太子相比,哪个才是乱世明君?如果换了雪崖当太子的话,炎国如今早就一统了也说不准!” 沈铁心心下也是微微一动:这种想法,他并不是没有过,然而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说,这种念头都是大逆不道的。所以每次一泛起,就硬生生将它按捺了下去。 “告诉你,颜白那家伙适不适合当皇帝是一回事,但是他愿不愿意当是另一回事!”依然是毫不退让的,金碧辉瞪着狻猊,“你们少来乱操心了!” 狻猊失声大笑:“不会吧……小妹,你不过嫁出去几天,就胳膊往外拐了?” 他大笑,看着金碧辉咬牙切齿的红了脸,挽了袖子要过来揍他,连忙抬手:“慢着。你们听我说——你知道为什么老大老二他们此刻都不在这里了吗?” “为什么?”金碧辉怔了怔,脱口问。 狻猊看着北方天际:“昨日深夜,接到内应飞鸽传书:承德太子猜忌七皇子颜白,已动杀心!大约在今日,便要找机会,借叛军之手杀了他——” 金碧辉听得呆住,想起承德太子平日温文从容的举止,脱口道:“胡说!” 狻猊冷笑,看向沈铁心,看见他脸色铁青,却没有出言反驳——这位身经百战的将领,显然却知道此事不但完全有可能,而且可能性有多大! 狻猊扶舷扬眉:“事如救火,昨夜消息传到之时我们几个商议了一夜。老大老二当即分兵北上。老二绕过越城直奔龙首原,解救妹夫;老大则由青水深入境内,反抄四皇叔后方朝丰!——只留下我则押粮草继续沿青水而上,来和你会合。” 金碧辉怔怔看着三哥慎重的神色,再看看沈铁心铁青的脸,手慢慢握紧,说不出什么。 “妹子,你别怕……即使老二去得晚了来不及,即使你成了寡妇,哥哥们也不会扔下你不管的。”狻猊的手用力压住她的肩膀,重重晃着她,眼神怜惜,“唉,你别怕。” 然而,看见妹子的眼神蓦然空了下去,他心下一惊,连忙安慰:“一定来得及!老二动作向来快,一定来得及赶到龙首原的!你别怕……别怕!” “我……我不怕。”金碧辉喃喃自语,眼神却慢慢凝聚了起来,“我才不怕!” 她蓦地一挣,脱出了狻猊的手,退开几步,从船舷上一翻, 8df3." >跳上河岸。扬头看着兄长:“三哥!把你的龙马借我!我要去越城!” “唰”,在那支玄铁长箭射来之时,颜白身子即刻后仰,然而凛冽的劲风还是刺得他颈中生疼,他身子在鞍上后仰,坐骑却丝毫不停,一直飞速奔向敌方中军。 他身子还未直起,只听半空又是两声劲啸,知道孙知泉的铁箭竟是不间歇地射到,心中登时有豪情涌起。他反手拔剑,看准了箭的来势,剑锋顺着铁箭箭杆一路刮下,发出刺耳的声音。 “叮”的一声,一股大力涌来,他只觉手腕一震,箭的尾羽已经触碰到了剑刃。 箭的去势已缓,他手腕翻起,迅速扣住了那支箭,不等第四支箭射到,他一声清啸,抓起鞍边的弓,便是一箭反射孙知泉。 孙知泉看见这一箭来得并不见如何迅疾,便挥鞭击去,然而,这箭中所蕴的力道居然有些怪异,一击之下竟没有打落,偏了偏,在将军脸上擦出一道血痕。 便是这么一阻,那一行铁骑便已近了数十丈。 看见当先的一骑如飞奔来,剑气如霜,所向披靡,孙知泉擦去了颊边的血迹,冷冷下令:“传我将令,调集两百弓箭手,给我攒射颜白!” “得令!”身边传令官匆匆而去。 孙知泉重新举手,再招了一位传令官近前:“号令左右两翼围合,切断他们的归路!” “得令!” 日近正午,然而太阳被昏黄的尘土淹没,龙首原上,只有大风呼啸。 孙铁箭的眼睛冷厉了起来——今日,他就要将这个号称十年来纵横间无人能相抗的雪崖皇子,在乱军中斩下首级来! 然而,左右两翼方才一移动,显然是明白了对方的意图,那银白铠甲的骑士立刻发出了号令,剩余的几百铁骑明显加快了速度——从一开始起,这区区几百骑人马就表现出了准确的策略:虽然是急速的前进,然而队形却丝毫不曾涣散。 人马虽然不多,而且在前进中不断有所损耗,但是集中在一处却显示了令人惊讶的力度——就仿佛是一支利箭,撕开了大军的口子,直刺心脏! 孙知泉看见前方旗帜纷乱,呼叫声此起彼伏,知道对方正在急速的接近。而一旦没入了己方的阵形,原先调用来的弓箭手便丝毫没有用武之地。他重新拿起了箭,喝令:“前方人马,给我让开!” 士卒们在将令下纷纷让开,退出了一道空隙,孙知泉重新看到了那个白袍长剑的青年,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将弓拉开。 距离已经是渐渐接近,陡然间,颜白从马背上跃起,足尖连点周围几个士卒肩膀,几个跳跃,已经抢近了数丈,落入了敌方阵中。 在他身形跃起的瞬间,把握到了绝好的机会,孙知泉顺着他身形的轨迹,连珠地射向半空中无可借力的白衣人! 玄铁箭带着劲风,直射颜白的双肩和心脏。 颜白挥剑荡开当先射到的箭,然而箭上巨大的力道还是扯得他向上掠起的身形一滞,在刹那间,另外两支已经射到,他伸足在略低的箭上一踏,顺势跃起,伸手想捏住另外一支的尾羽,却已经慢了半拍。 “噗”的一声,那支玄铁箭钉入他腰间。 白袍上登时绽放出鲜红的花朵。 孙知泉大笑,更不迟疑,搭弓一连串地射去,然而陡然一怔——他方才不过是低了一下头去抽出箭来,抬头在漫天翻飞的旗幔之间,就蓦地失去了那个白袍白甲的影子! 估计了一下最后射中颜白时,他们之间余下的距离,陡然心下知道不好,立刻策马往回便走,然而忽然听到耳边有风呼啸——他惊骇地回头,看见年轻的白袍将军仿佛从地底冒出来一般,劈手一剑杀了一个骑兵,将尸体推下马背,自己坐了上去,顺手捞起那个骑兵的长枪,抬手投了过来。 孙知泉一生自矜箭术,然而此刻居然来不及举弓,眼睁睁地看着那杆投枪呼啸而来。 “杨定,你可瞑目。” 在长枪扎入体内的瞬间,孙知泉蓦地听到有人轻轻叹息了一声。他的眼睛因为痛苦而凸出,忽然间,他发出了垂死的大笑。 “没想到!没想到我……我还是死在你手里……”他咳嗽着,看着颜白在乱军中掠到,雪亮的利剑抹向他颈间,他只是大笑,“不过你……你也别想活着回去!——你兄弟出卖了你!” “胡说。”根本不迟疑,颜白一掠而到,手中长剑冷冷切断了敌将的咽喉,他的手随即探出,抓住了头盔上的红缨。鲜红的血喷涌而出,头颅从躯体上断开,然而,居然还保持着大笑和幸灾乐祸的表情。 颜白一击得手,长剑荡回,挡开往他身上招呼的长枪。将敌将的首级挂在鞍边,拨转马头,准备迅速返回。 然而,他的眼睛陡然凝滞了—— 越城!越城的门……关了! 皇兄……皇兄! 第九章 血玄黄 金碧辉骑着龙马,沿着青水跑得脸色发白。 她伏身鞍上,冬季的冷风从头顶刀般切过去。金碧辉“呸”了一声,吐出吹到嘴里的发丝,厉声大喝:“驾!驾!”她已经顾不上爱惜三哥这匹举世无双的宝马,狠狠用马刺一下下扎向马后,骏马负痛,跑的四蹄腾>?空。周围的景物呼啸掠过,已经延绵成一片。 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手在发抖,冷汗濡湿了握在手中的马缰。 想起昨日出城时那个高冠广袖的承德太子,想起他一直的温文超然,金碧辉感觉心里的冷气一层层透出——她虽不擅长谋略,却也是冰雪聪明的心性。如今回想,如若承德太子早就存了除去胞弟的念头,那么,这个计划又是酝酿了多久? “弟妹,司天监禀告说,今夜龙首原上有流星雨。” 那一日傍晚,他无意中说起。 “既然七弟不方便离开,可让沈副将多多带领右军精兵,前去压粮草,这样也不用担心弟妹的安全了。” 先是寻机挑起他们夫妻间的冲突,没有成功,便要自己来下杀手,先借机调开了颜白的心腹手下和忠于他的军队——这般毒计,显然不可能一时间就能想出来。承德太子那一方对这个胞弟,显然也是存了很久的杀心。 如今看来,自己竟是步步堕入了对方的计算,做了一枚棋子。 金碧辉的眼睛冷冷眯起,闪过刀锋般亮光,手上却是丝毫不停,鞭策骏马前行。 莫要来不及!二哥……求你快点到,千万莫要来不及! 趁着敌方主将方死、军中混乱,左右两翼一时间未能围合的空挡,颜白立时策马返奔,一路上,那些还在支持的铁骑被他汇集起来,纷纷跟着他一路奔去,溃散的队形渐渐凝聚——然而,只不过片刻的冲锋,带出的三百铁骑转眼也只剩了一百多人。 但是那些犹自苦战的士卒,跟随在将领身边,眼里没有丝毫畏惧。 都?t>是他亲自从没有出城运粮草的右军营剩下人马内挑出的、身经百战的战士,从七殿下轻骑铁衣率他们出城开始,就知道这将是一次生死不顾的拼杀。 “城上的,开城门!”冒着箭石,带军杀回到城下,颜白勒马,高声对着城上的守军大喊,“绍副将,已斩敌将首级,快开城门!让我们进去!” 然而,回应他这句话的,是城上绍筠的大笑,他从女墙后探出身来,手中的长鞭一点龙首原后方黑压压的敌营,冷笑:“七殿下——太子有令,待你一并取了叛贼永麟王首级,才能开城!” “什么?”雪崖皇子握着马缰的手一震,他左手捂着腰间的箭伤,然而血还是从铠甲下疯了一样地喷涌出来——中了孙铁箭那样的一箭,连内腑都被震伤。 “绍筠!你是不是反了?假传将令该当何罪?——让皇兄出来跟我说话!”他扬剑指着城上的守将,眉间是震怒。然而很快,他的眼睛就凝滞了—— 高城上,绍筠身边一袭黄袍临风。负手看下城下的,居然就是自己的胞兄! 那一个刹那,颜白感觉心中猛地有一柄利剑刺入,一个趔趄,他的手抓不住马缰,几乎从马上跌下。周围那些从万军中奋勇拼杀出的将士,看到目前的情况,终于忍不住变了脸色——他们击退敌人如林刀兵,不料一回头,却面对着自己人的刺刀! “大哥!你说话——开城门!你为什么不下令开城门!”听到身后大批马蹄声的逼近,颜白终于忍不住厉声喝问,手上青筋突兀,只感觉内心一分分地碎裂。 “开城!开城!”周围的将士回头,看见敌军铁蹄隆隆逼来,个个热血上冲,愤怒得声音都变了,“城上的兄弟们,开城门啊!” 然而,城上那个黄袍的太子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俯视着城下。在他背后,长衣羽冠的徐太傅如同灰色的影子附在左右。 今日,此一行人,非得给他血溅城下不可! 雪崖……有三百壮士给你陪葬,到了阴间你也不会孤单了。 “开城!开城!” 城下,那血战归来的百骑人马齐齐高呼,声音因为血战而嘶哑。和着叛军铁蹄压境的隆隆声,散入城上,听得守军个个心中震动。 即使不是七皇子麾下的士卒,城头右军士卒脸色都有些动摇。毕竟是一个军中的,曾经拥着太子转战了大半个炎国,好容易支撑到如今,都是同生共死过来的。 徐甫言站在承德太子身边看着城下,只见城下永麟王军队兵马盔甲,滚滚层层,就像潮水一般,涌将上来,声势惊人之极。心下也是骇然,不由暗自望了旁边的绍筠一眼,两人目光只是相对了片刻,立刻移开,然而都有心照不宣的笑意。 那百余骑人马在大军面前,仿佛大海中的一片树叶。 “开城!开城!” 城下,叫关的声音因为愤怒而沙哑,然而,承德太子看看太傅,太傅点了点头,转头喝令:“太子吩咐,七殿下提了叛贼永麟王人头来方可开城!如执意抗命,军法论处!” 绍筠一见太傅眼色,手一挥,对城头士卒下令:“放箭!” 城下叫关的将士不曾防备,乱箭登时将几个带伤归来的骑士射下马来。眼神一凛,颜白连声喝令属下退后,一手反.99lib.拨,已经抓住了射到的几支箭。 后面永麟王的大军马蹄声如排山倒海般逼来,震得地面抖动。 “大哥!”他看着高城上那个黄袍人影,不动声色的立在城上俯瞰着——他一时间难以相信那竟是他一母同胞、尽心竭力辅佐了多年的兄长! 颜白手指用力抓着箭杆,“嚓”的一声竟将手中长箭折断。 他在乱箭中策马后退,眼睛却死死地看着城上,目眦欲裂。他的手指间流淌着血,腰间的箭伤染红了白袍,龙首原冬季的冷风吹乱他头盔下的长发,颜白眼神中有着雪亮的光芒,薄唇紧抿,瘦削的指骨紧握着折断的箭杆。 绝境逼来,难道他要颓然后退? 颜白蓦地拉转马头,身后惊天动地而来的铁蹄声,却在逼近后戛然而止。 没有亲历战场出生入死过的人,无法体会到目前万兵压境、静穆无声息中渗透出的森冷压力——永麟王大军,就这样静静的停驻在龙首原上,凝如山岳。 只有三十丈的距离。 一边是三万大军。另一边却是一百多名伤疲的骑兵。 永麟王的战车在军队层层叠叠的核心中,然而,他的话通过传令官一字字清晰地传递到了被拒于越城下的一百多名伤兵耳中:“今日情形,泰山压卵,孤王动动手指便能让尔等齑粉。然而看适才尔等血战、勇烈惊.人,若肯投入我军,孤王定不负尔等一腔热血!” 那样的话语,在剩下的骑兵中激起了一阵不安,左军铁骑们四顾彼此,最后目光都停留在主将身上。然而,颜白英俊瘦削的脸上毫无表情,薄唇紧抿。 “你们看!这就是承德那厮对待勇将的做法!”永麟王从战车上站了起来,手中马鞭直指城门紧闭的越城,大声冷笑,“如此主上——你们死战又何为?!” 骑兵们眼中都有掩饰不住的愤恨神色,几个人已经在暗自点头,然而更多战士则依然等着雪崖皇子的表态——都是百战后共生死的兵与将,即使这样的情境下,依旧不曾倒戈。 “他说得是。……如此主上,死战何为?”终于,一句话从颜白口中滑落,他抬起头,看着周围的下属,“啪”的一声把手中长剑扔到地上,缓缓道,“大家都降了吧。” 麾下骑兵个个又累又伤,因为承德太子的绝情,也纷纷淡了血战到底的决心。听得主将如此吩咐,都不再出声,一个接一个地将手中武器扔掉,策马缓缓归于对方营中。 永麟王前锋中有人出列,接收这一小队刚投降的伤兵。 颜白缓缓策马,一边回首定定看了看城门紧闭的越城,看着看着,似乎有些痴了。等回过神来,所有铁骑都归了对方军中,纷纷下马解甲。 他唇角蓦然有了一丝惨烈的笑意。 “殿下,你说……七皇子会不会干脆降了永麟王?”越城上,观战的人中,绍筠忍不住开口问,看着那一骑白袍慢慢走向数万大军。 徐甫言不作声,眼底里却有喜意。 承德太子神色不动,淡淡道:“不可能。七弟这个人,可杀不可辱——何况……永麟王这畜生!炎国内乱初起时,我们的母后就是死在那厮手里……” 说到生母的死,一直不动声色的承德太子也不由咬住了牙。 那一场由四皇叔猝然发动的宫闱变乱……只有雪崖和他一起出逃,后宫皇子们全数诛灭,连着他们的母后也在乱兵中受尽凌辱后被杀。 “那他为什么要手下都解甲投降?”绍筠看着战场上那孤零零一骑回望这边城头,居然不自觉地低下头去,不敢和雪崖皇子那般凌厉的眼神对视。 承德太子也看到了胞弟驻马回望,然而他没有避开颜白的眼神。 “他是存了死战之心,而不愿让一百铁骑跟着陪葬啊!”太子蓦地脱口叹息了一声,眉间神色凛然,看到了绍筠不解的眼光,忽地笑,“你我是无法理解雪崖的……他太要强了。他从小就太要强了啊……” “喂!你!——别磨蹭,快下马,把武器盔甲都解下!”那个校尉迎上去,对着他大喝。 话语陡然间中断了。 颜白的手猛然扳住了他的肩膀,“嗑啦”一声,干脆利落地扭断了他的脖子,顺手夺过校尉手中的长矛,反手便挑落了一个永麟王的前锋骑兵。 “永麟王,要我降你?做梦吧!”白袍的年轻将领忽然仰天大笑,直指军中战车上的统率。他一动,周围如林的刀兵便围合上来,数不清的长枪短箭招呼了过来。 颜白策马边走边战,一连挑落了十多名敌兵,然而在数万大军中这些伤亡转瞬就被补上,他只觉得眼前的兵器刀剑多得无穷无尽,砍杀的也无穷无尽。 呼啸而来的飞箭、地上的步兵和马上的骑兵…… 血慢慢从他白袍上弥漫开来,触目惊心。 然而他咬紧了牙,一路上连番杀人夺马,避过刀剑直往中军冲去,目眦欲裂——永麟王!即使血溅三尺,他也要把长剑刺入那个仇人的心口! 日已西斜,如血的斜阳透过漫天浓厚的黄尘,也是一片惨烈。 大军中冲来冲去,阵势也不断地变动,颜白感觉体力在一分分地下降。汗水和鲜血一起混着流下他的额头,他感觉手中的兵器越来越沉重,眼前的人也越来越多。 然而,仿佛有战神附身,单枪匹马的白衣将军竟然一路血战下去。 “怎么他能撑那么久?”徐甫言拈须皱眉,看着城下的战况,有些忧心。 “七弟的武功惊人,百万军中取首级都易如反掌——要杀他,谈何容易?”承德太子看着自己的兄弟,眼睛中有又是钦服又是厌恶的神色,“不过,如若能趁机让他杀了永麟王,倒也好。” “此言差矣——永麟王可以以后再对付,但是杀七皇子时机稍纵即逝,万万等不得那个女金吾回来!”徐太傅看着日头,计算着时间,“我怕天一黑,鸣金收兵——便会让雪崖皇子趁机脱身,那么可大事不好!” 承德太子一凛,眼神也是急切起来:“可永麟王大军杀不了他,奈何?” 徐太傅点点头,忽地冷笑:“或许……我们还可以帮永麟王一把。” 第十章 恨欲狂 血溅战袍。颜白咬着牙,反手连血带肉的拔出一支射入腿上的箭,反手甩出,一名骑兵惨叫着掉下马来。然而,血与汗模糊了他的眼睛。 斜阳里,他觉得身体如同陷入冰窟,慢慢冷了下去。 “噗”,身子一震,颜白低头,看着一截长矛从肩上冒出来,他忽然笑了笑,右手往后一剑反撩,长剑刺入一个软绵绵的肉体,然后,同样千篇一律的惨叫响起。 他缓缓回手,折断枪杆,却让那截矛头留在身体里。 差不多该最后一击了吧……颜白抬头,看向已经不远的永麟王战车,眼里火光明灭。斜阳如血,龙首原尽头,是重重叠叠的山峦起伏……关内,是炎国的大好江山。然而,他曾立下的辅佐大哥重新一统破碎江山的誓言,便是要破灭在今日了。 无尘……无尘……让炎国重新一统,那也是你的愿望吧?可惜我再也实践不了那个诺言。 雪崖皇子蓦地仰天长笑,笑声中,眼神雪亮如闪电,瞬忽从马背上跃起,夺了一柄长矛,合身冲向永麟王座驾,杀气夺人。 周围那些如雨般射来,打来的箭石,他居然丝毫不躲闪回避! “皇上!西北方有兵马来犯!”刚听到探子来报,永麟王回首就看见龙首原西北角上黄尘漫天,不知有多少人马赶到,心中正在震惊,转头就看到了十丈开外那一袭血衣。 ——那般雪亮的眼神! 一代枭雄永麟王心中也是一震,连忙对着马夫大喊:“后退!快退!” 然而,那一袭已被鲜血染红的白衣冒着如雨的箭石,闪电般掠过来。林立的枪矛,在他的剑下纷纷折断,雪崖皇子手执长矛,直刺战车上高冠王者的咽喉! 马夫仓皇中拨转马头后退,然而哪里还来得及? 永麟王的眼睛也因为惊惧而睁大,他的身子极力往后倾,贴着椅背,看着那御风而来的血衣男子。半空中如雨的箭已经接二连三地射到了那个人身上,而他居然毫无感觉一般! 那种杀气…… 他看着雪崖皇子,瞳孔收缩。忽然,他的眼睛越过那个白衣人,看到了夕阳下他背后耸立的越城,忽然眼神一亮,又惊又喜的脱口大呼—— “长孙太子妃?承德要杀太子妃!” “夺。”脱口而出的喊声中,那支长矛脱手飞来,然而不知为何稍微偏了偏,失了准头,一下子钉在永麟王九龙袍的广袖上,透入椅背。 永麟王吓得脸色铁青,却看见了那个满身鲜血的杀神果然顿住了脚步,闪电般地回头看向越城墙头。 那里——如血的斜阳下,一个华服的女子被押上了城头,雪亮的长刀架在她颈间。旁边有士卒架起横木,将粗索往女子头上套去。 原来……原来如此!皇兄是得知了隐情,如今才要一口气除去他们两人吗? “无尘!”颜白身子蓦地一震,来不及想,返身便是往城下奔去。 他身形一离去,永麟王战车前那个裂口便被重重兵甲勇士堵上,刀枪不入。 永麟王摸索着抓住了那支钉住他的长矛,费尽力气拔了出来,脸色铁青地 4e3e." >举鞭大喝:“各部将士,给我把这个家伙碎尸万段!斩得人头者,万金万户侯!” “叫那家伙的名字!让他看这边来!”城上,绍筠冷冷把长刀架在太子妃颈间,喝令,心中却有些凛然——徐太傅这家伙,此计也是毒辣得紧啊……连长孙太子妃都被他拉出来,让苦战的七皇子分心。 若一分心,便是万箭穿心! 毒药已经让她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然而白衣如雪的太子妃咬紧了牙,只是扬头傲然看着天边落日,一言不发。 “无尘,你怎么不叫呢?七弟就要死了……你现在不叫他,以后可没机会了。”蓦然间,旁边一直不动声色的承德太子微笑了起来,缓缓开口,眼神如针尖般刺人,“颜白……白。是不是?你叫啊!你心里叫过多少次这个名字?如今我让你叫,你怎..么不肯了?!” 长孙无尘蓦地转头看着自己的丈夫,眼里有不可思议的神色。 那般刻毒而兴奋的神色——还是那个温文儒雅,与世无争的承德吗? “我们都看错了你……把复国的希望寄托在你身上,我们……我们真是瞎了眼。”陡然间,女子高傲的头颅终于低下,叹息般地说了一句。她的眼眸看到了城下千军万马中那个浴血的白衣人,忍不住暗自咬牙,忍住满眶的泪水。 那个人显然是看见了城上变故,从重重兵马中返身冲出,一直向着城下奔过来。 “贱人,我可一直都没有看错你们两个!你不肯开口叫他是不是——”承德太子冷笑起来,吩咐手下亲兵,“把这个贱人吊在城头用鞭子抽,让那个小子在底下好好看着!” 周围士卒听令,将绳索套上太子妃的身上。然而不等勒紧,“嗖”的一声,一支长箭从城下蓦地射到,将长孙无尘身边那个士兵钉死在城垛上! 雪崖皇子已经快马从敌阵中冲出,到了城下,腾手出来一箭射死了一个亲兵。然而,他只是一分神,后面的追兵已经赶上来,一刀砍在他的后背,鲜血从他嘴角沁出。 三百步外发箭,居然依旧如此劲而疾! 左右两名架着太子妃的士兵吓得脸色苍白,不自禁地松手倒退了两步。 连徐甫言和承德太子都连忙避开,躲到了城垛之后。不敢站在城头。 “雪崖!听见我说话了吗?——”陡然间,空荡荡的城头上,太子妃无力的靠着女墙,声音忽然响起在风里,“白,事已如此,你……你就不要再辛苦自己了……” 城上城下的人同时抬头。 然而,蓦然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太子妃抬臂在女墙上一撑,轻盈盈地一跃而下! 斜阳如血,照在那一袭雪白宫装上,在夕照里染上了淡淡的血色。沙风猎猎,长纱扬起,仿佛一羽折翼的雪鹤从天际坠落。 “无尘!——”目眦欲裂,他扬刀,砍翻了围上来的人马,嘶声大喊,却眼睁睁地看着那个白衣人影倏忽飘落,重重跌在护城河边的石垛上,滚落。 他要冲过去,然而被缠斗得紧,踏不出半步。 黄沙纷飞,他看见护城河边敌方几骑人马纷乱的来去,踏过那具跌落的女子尸体。 “无尘!无尘!” 恨欲狂。颜白感觉自己的眼角都要裂开,长刀疯狂的砍向每一个挡在面前的人。 ——杀!杀!杀!他要杀光一切挡在他和无尘之间的人! 那便是他一直尽心竭力、维护炎国皇室正统血脉的结果!那便是他不顾一切辅佐同胞皇兄复国统一河山、放弃无尘,默默守望彼此的下场! 一切只是枉然……一切只是枉然。 早知如此,他何苦?何必?叛了长兄,自立为王,如今也该有了半壁河山! 城上的人猝不及防,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个本该手足无力的女子,从高城上踊身一跃而下。然后,看着城下那个白袍人疯了一般的砍杀。 永麟王的军队已经重重叠叠包围了雪崖皇子,眼看不出片刻,那个孤身血战得人便是要血溅黄沙。 “我不懂……我不懂他们啊。”蓦然,为了避开长箭而躲到城垛后的承德太子从城头上探首出来,俯身看着底下坠落在地的妻子,忽然间不知为何,居然有悲伤彻骨的表情。 其实,他们也何曾懂他?他们两个人,有谁知道这个生活在阴影下、时刻害怕失去一切的太子的恐惧? 忽然间,承德太子的眼神凝滞了—— 副将绍筠竟然悄不作声地,将一把解腕尖刀抵住了他的腰间! “绍筠,你干吗?——反了么!”承德太子脸色大变,厉声问,却看见绍筠笑了起来,眼色说不出的得意,脱口说了一句:“被人玩于股掌之间还不自知……白痴。” “太子,事到如今,还是下令开城出降吧。”蓦地,耳边另外有一个声音森冷冷地响起,带着不动声色的得意,“永麟王说了,如果太子肯投降,他还能留你一条命。” 承德太子惊骇地回首,看到说话的竟然是他的恩师! 太傅徐甫言拈着颔下长须,看着学生震惊的表情,蓦地笑了:“承德,我不是教过你,识时务者为俊杰吗?——永麟王势大,席卷天下已成定局,我们固守越城又能得了什么好处?哈哈……不如早谋后路。何况,永麟王对我们出的条件,很高。” “你们是四皇叔的内应?——逆贼!”承德太子蓦地省悟过来——原来,人心的险恶,竟一至与此!藏书网一直以来,他都在太傅教导下长大,家国变乱后,更是将老师当作了唯一的长辈,他的声音忍不住有些颤抖,“枉费我如此倚赖你!徐甫言……你……你是我恩师啊!” “可雪崖是你的胞弟!——你不是一听我分析他对你不利,就依我的主意除了他?”徐甫言冷冷微笑,“我也教过你,即使兄弟、妻子都不可信任是不是?真是笨人,居然自毁长城……如今越城被灭只是迟早的事情了!” 承德太子脸色灰败,陡然间,说不出一句话。事到如今,如果他再对太傅说什么他真的视他如父,这样的话在自己听来都是薄弱的可笑……虽然,那是真话。 人的一生,总有不设防的对象,也总有各自的弱点。 绍筠也是冷笑,手中的尖刀却紧了一紧:“太子,你不要指望什么了……左军已经被你调出城去,城头这里都是我的亲军——你是要我们割下你的人头来出降呢,还是你自己白衣白冠地出城去交降表?” 副将边说边看向城外龙首原,忽然间,脸上的神色凝滞了。 “西北方!西北方来的是谁的人马?!”先脱口而出的,是徐太傅,他的眼睛看着天际那一队漫天腾起的黄尘,疑虑交加。 颜白从马上跳下,根本不顾另外几柄刺向他后背的刀剑,他的膝盖重重跪到黄土中,双手颤抖着,一把从尘土中抱起白衣下那零落破碎的躯体。 “无尘、无尘!”脚下的土地似乎都变成了波浪,颜白一个踉跄,几乎撑不住自己的身子。然而怀中的人已经筋骨寸断,再也听不到他的话了。 他握起她的手,显然是臂骨已经折断,整条手臂都是软软垂了下去。 “无尘、无尘。”他继续轻声唤,小心翼翼地捧起她的脸,由于坠地的原因,颅骨破裂,让原本清丽如雪的脸看上去有些扭曲,却至死残留着一丝莫名的笑意,仿佛毕生的桎梏和重负终于可以彻底放下。 颜白伸手轻轻拂去她脸上散乱的发丝,根本不顾背心上疾刺而来的长枪。 那几个追上来的士兵大喜过望,没有想到千金万户侯的封赏会来得那么容易。 “唰”,在那三四柄长枪刺破背心的刹那,忽然间,沙里面掠过一道金色的风。仿佛卷起的黄沙映照着夕阳,发出了金子般的光泽。 然后,那几个士兵的咽喉上就多了一抹细细的红。 旁边剩下的几个士兵慌乱的发了一声喊,四散退去,却不见周围有人。只听蹄声得得,一骑金色的骏马从混乱的阵中径自闯来,人似虎,马如龙,马上男子凌空翻身,收起了手中的金色长索。 “颜白,快走!”那个男子一落地,便对他大喝,“我们接你来了!” 然而,雪崖皇子只是跪在地上,没有动一下。 “快走!我是碧辉的二哥嘲风——快跟我走!”束发勒眉的男子上来,一把扳住颜白的肩。他的皮肤非常白皙,手居然跟白袍几乎同色——幸亏,他侧脸的线条极其刚阳,才没有因了肤色的白皙和五官的精致,而给人“姣好如女子”的感受。 从北海上来到龙首原的嘲风有些急切的扳住妹夫的肩,想把这个重伤的人拉起来弄上马去——毕竟他这次带来的人声势虽大,数量却不多,突袭可以打乱永麟王的部署,但是如果陷入久战,那便是大事不好。 然而,一拉之下,看见颜白手中抱着的死去的女子,嘲风不自禁地怔了一下。目光闪电般地落在对方脸上,看见那样的神色,眼神忽然冷凝,一字字道:“快跟我走。” 颜白目光游离物外,根本听不见他森冷下去的语气,只是抱着怀中已开始冰冷的女子,动也不动。 “啪!”——海王二子眼光蓦然冰冷,二话不说,忽然抬手给了对方重重一个耳光! “我妹妹不嫁给你了!”文弱阴柔的嘲风,此刻火气却如同爆发,他冷笑着点头,看着妹夫,“我们全家倾力帮你助你,而你在做什么?你就算是为了交换条件入赘到金家,却连最基本的契约都守不住!” 他再也不看颜白,愤然回头,纷乱沙场中,嘲风翻身上马,大风吹起他柔软的发丝,然而北海之王的眼睛冷如冰川,遥指对方:“爹也看错你了……你们这群人,谁都看不到妹子的好处!你去死吧!我不管你了!” 嘲风策马奔出,身后混乱的战阵转瞬汹涌扑上,蔓延了整个龙首原,瞬间又将那一袭浸满血的白衣湮没在刀兵中。 “二……二哥……等一等。”刚奔出几步,耳边却听得熟悉的呼声,因为喘息而断续。 嘲风蓦然回头,眼角看见红衣闪动,一骑从天际过来。那马端的奔腾如飞,几乎是四蹄腾空,疾如闪电——原来,那丫头竟然夺了四弟的龙马。唉…… 他看着妹子从那边奔来,却是直奔护城河边的雪崖皇子而去,身形未到就匆匆脱镫落地,站到了颜白身边叱喝一声长鞭先扫出,一下子将几个逼近的士卒荡了开去。 嘲风蓦地长叹了一声,无法可想,只好策马返回。 金碧辉匍一落地,便看见了长孙无尘的尸体,忽然间感觉被人当心打了一拳,踉跄着退了一步,腿似乎就没有了力气——晚了……还是晚了! “我们……我们先回去,好吗?”她强自按捺住心中剧烈地翻腾,第一次用那般商量的语气对夫婿说话,然而,颜白只是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忽然低下头,默不作声地从太子妃身上摘下一件东西,扔给了她。 金碧辉反手一抄,凝目细看时,发现那是个丝绸锦囊,里面装着的,却是那颗辟尘。 “都还你。”颜白蓦地低低说了一句,忽然间有些莫名地笑了,“哈哈……你们都来吧……都来指责我吧!我就是爱无尘……我爱我的兄嫂,怎么样?” 金碧辉猛地踉跄了一下,幸亏后面有人及时扶了她一把。 “你还要他?这样的人你还护他?”嘲风扶住妹妹的肩,一手指着颜白,眼神里面的愤怒几乎要燃烧起来,“你还是不是金家的女儿?你还是不是我妹子——” “我还要他!”金碧辉蓦然咬着牙,站直了身子,回头瞪着兄长,“你如果现在不帮我把他从这里弄走,我就不再是你妹子!” “死丫头你——”嘲风也是一怔,脱口骂,“没骨气!” 然而,看到妹子那般凌厉认真的眼神,北海之王也无可奈何地返身走过来,到了魂不守舍的妹夫身边,陡然间出指,点了他腰间的昏穴。然后看看伤势,皱了皱眉,运指如风一口气封了他伤处各个大穴,阻止血继续流下。 “这小子够悍勇……”虽然反感这个人,然而看到这般情况,嘲风仍然不得不点头。然后扶起了颜白,将他放上马背,转头间又愣了一下——他看见妹子正从地上抱起长孙太子妃的尸身,放上她的马背。 金碧辉看到哥哥的眼神,忽然间笑了笑:“骂吧!你就骂我没骨气好了!” 她笑容未敛,便跳上马背,用力打了一鞭。龙马嘶叫着撒开四蹄,飞也似的腾空而去。 第十一章 两两相忘 一夜的长谈,沈铁心从狻猊的舱里出来的时候,望着在破晓黎明中急速行驶的船队,长长叹了口气,终于决定了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 七殿下……只希望你能逃过此劫——然后,末将一定再助你共图大业! 这些年来,太子偏信太傅徐甫言,七殿下功高却暗自被猜忌,虽骨肉亦有隔阂——七殿下一直毫无怨言地辅佐长兄转战天下,却只换得今日的下场吗? 沈铁心举目远望,龙首原在天那一端,再过去便是重重的大好河山。多少年了?远离故土,转战四方……然而重拾河山的希望在一天天黯淡下去。到了最后,左支右绌的太子军,居然到了不得不由七殿下入赘金家来换取外援的地步! 与其如此……七殿下的确还不如将这个天下的权杖直接抓到自己手里来! 他蓦地扣舷长啸一声,终于下定了最后的决心! 长啸声未落,沈铁心看到了上游急速而来的小船。在破晓的曙光中,那一袭熟悉的白衣坐在船头——虎将的眼睛,忽然因为惊喜而瞪大。 “七殿下!七殿下!”他蓦地跳上船头,靠着船舷大呼。 然而,那个人坐在船头,似乎有些发怔地看着流水,没有看属下一眼。 沈铁心看到了雪崖皇子白衣上依稀的血色,心中一下子绷紧了,恨不能跳过船去,奔到主帅身边。他再度大呼了一声,然而那个白衣人还是没有听见,只是自顾自地拿出一管长笛,在船头横笛而吹。 沈铁心那般豪爽直肚肠的汉子,在听到那般笛声的时候,也不由怔了一下。只感觉有什么辛酸刺骨的东西,一丝丝渗进骨子里来。 这一次,雪崖皇子吹的还是《铁衣寒》,曲中却没有兵刀的冷锐,而完全是悲凉如水。 怎么……怎么回事?沈铁心心中猛然有不好的预感,一颗心直沉了下去——一定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既然七殿下好好地返回了,难道……难道是赶过那边去的王妃出了事情? 正当他这么猜测的时候,却看见船舱里红衣一动,七王妃低头走了出来,走到雪崖皇子的身后。红衣烈烈如火,映着朝阳初起的水面,明艳不可方物。 沈铁心觉得哪里不对劲。那个王妃……那个王妃……今日居然这样的安静。 金碧辉的手指紧抓着那个白绸的锦囊,里面那颗价值连城的辟尘珠硌痛她的手心。 她只是静静站在夫婿的身后,听着那曲调,眼睛却落在手心的锦囊上——那里,锦囊的夹层中,染血的冰绡上密密绣着几行小字: “极浦一别后,江湖怅望多。 “相忘谁先忘?倾国是故国。 “揽风如挽袂,执手似初呵。 “人间但存想,天地永婆娑。” 最后,还有六个小字“于天庆十一年”。 天庆十一年……那是八年前了。那一年曦帝驾崩,太子尚未继位,四皇叔永麟王便掀起了宫闱变乱,炎国刹那间陷入了风雨飘摇。 这便是他在乱离初起,明知咫尺天涯时赠给长孙太子妃的诗吧? 她蓦然有想哭出来的感觉,然而用力咬着牙,生生忍了下去。她不了解颜白……她根本不了解自己“丈夫”是什么样的人——她遇到他的时候,他已经二十七。 那么,在之前的二十七年,他遇到过什么样的人?做过什么样的事?遇到过什么样的变乱伤痛?有过什么样的欢喜?……她,却是一无所知。 ——如同他对于她。 金碧辉再也忍不住轻声苦笑起来,忽然觉得荒谬——原来,即使父亲眼光再准,她自己再不羁,总有一些事情,是完全不以人力为定的。 上天安排他们这样截然不同的人相遇,只是开了一个玩笑。 所有人都会合了。嘲风见过了弟弟,两人先分头安顿了疲惫的军士,让沈铁心陪着雪崖皇子歇息一下。看见七皇子神情茫然的样子,沈铁心也是心中惴惴,急不可待地想找个地方,安安静静地询问主帅发生了什么事,便立刻也退了下去。 豪华的船舱内,蓦然只剩了金家三兄妹。 嘲风本来就是沉静的脾气,再加上和狻猊非一母所生,兄弟之间自幼便不甚热络,此刻也不说话,只是看着最小的妹妹,脸上有隐隐的忧心。 金碧辉也不说话,手里反复揉着那个锦囊,居然安静地出奇。狻猊沉默了片刻,终于忍不住惊诧地问出了声:“五丫头,你怎么了?——你的男人不是好好地回来了吗?你心疼他伤成那样?放心,死不了——” 嘲风蓦地抬头,眼神如刀,封住了四弟下面的话语。 然而已经来不及,狻猊震惊地看到泼辣的妹妹蓦然间唇角一沉,猝不及防就哭出声来:“你还说!你还说!——回不来了,什么都回不来啦!” 看到大颗的泪水从妹妹眼中落下那一瞬间,狻猊彻底的怔住了:十岁以后,他就再也没有看过妹妹这样子的哭过。 嘲风不说话,只是把手放到了妹妹的肩上,缓缓收拢过来。金碧辉本来是拧着身子坐直了,然而只是犟了一会儿,便一头栽到了哥哥怀中,扯着他的袖子哭得放肆。 嘲风叹了口气,拍拍她的肩膀:“别难过,这点事情算什么?——那个小子三心二意对不住你,最多你休了他算了。哥跟爹爹说去。爹如果不肯,你就跟了我去北海别理他了。” 狻猊听到这里,猛然站起:“不行,我要去宰了那个小子!” “关你屁事!”金碧辉一把扯住四哥的袍子,怒,“不许你动他一根手指头!听见了吗?不然我……我……我跟你翻脸!” 狻猊怔住,久久凝望妹子的脸,然后带着一丝不可思议的神色,询问地看向一边的嘲风。嘲风对着四弟轻轻摇头,将他拉回座中,叹息:“你还不明白?——这回五丫头算是彻底栽在那小子手里了。” “怎么办?那丫头已经几天不说话了,昨天还半夜跑出去,不知去了哪里今天才回来!”已经是第五天上了,狻猊依旧是满脸的火气,“依我的脾气,早该宰了那个小子!都什么人啊……五丫头除了脾气躁些,可是千里挑一的女子呢!” “万里挑一。”窗下,白衣束发的男子微微喝了一口茶,补充一句。嘲风看着手里刚收到的飞鸽传书,眉头蹙了起来,苍白秀气的脸上有一种事不关己的冷漠:“这种事情,即使我们心里着急也是半点插手不上。等着吧,那丫头自己会想通的。” “喂!你怎么可以这么自在?要知道那丫头从小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你和爹——爹现在不在,你就不能好好出个主意?”狻猊看着这个自幼就游离于金家大家族之外的兄长,感觉有些愤懑,“是不是因为你觉得自己是外人,懒得管她的事了?” 嘲风霍然放下了手里的信笺,眼神一变,竟然隐隐有杀气。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长眉一挑,声音肃杀。 狻猊悚然住口,知道自己说错了话。 海王先后有三任妻子,第一任妻子死于其发迹之前,留有一子。而第二任妻子曾伴随他在海上征战四方,一度被敌方船队夺走。等海王灭了仇家将其夺回,却赫然发现妻子怀上了仇家的孩子,已经快要临盆。 海王沉吟许久,终不忍将妻子腹中孩子扼杀,让妻子将其生下。 虽然旁人都提醒海王,这个仇家的遗腹子会是一个祸根,与其养一条将来会反噬复仇的狼崽子,不如早早绝了后患。然而纵横海上的海王心怀磊落,依然把他当作了自己的孩子一般抚养。 嘲风幼年时,其他几个兄弟都因为种种顾忌而与他疏远,唯有第三任夫人生下的五妹特别黏他。>藏书网 嘲风自幼便与众不同,没有海上船员们的粗犷野性,沉静忧郁,敏锐多思,虽然外表看似文弱少年,却对海战有着极高的悟性,一连辅助海王赢得了多次海战,将整个北方海面也纳入了家族势力范围。连海王都忍不住当众夸奖这个孩子天纵英才,令夫人大为忧心,觉得自己子嗣的地位会受到威胁。 然而不等家族里各种不同的声音传出,嘲风忽然提出远赴极北的苍茫海,愿长年居于北海为家族管理此处,再不返回。 “这个孩子太过聪明,所以从不相信别人。”心知二子忽然请辞的原因,海王叹息。 然而,族中更多的人暗地庆幸——不是自家人,迟早留不住。不如早打发得远远的,也免得将来会起了异心,来争夺家主之位。他是聪明的,知道进退,所以在最合适的时候一走了之,缓解了族里日渐凸现的矛盾。 在嘲风带领船队出发远赴北海的时候,只有一个人真心地为他的离开哭得稀里哗啦。那就是五妹金碧辉。海皇二公子站在船舷上与幼妹话别,执手数度无语。 “如果有人欺负了你,二哥就是在天涯海角,也会立刻赶回来帮你的。” 扬帆远去前,他那样对唯一的妹妹承诺。 从此后,他再不踏足云荒,只在遥远的北海自立为王。 嘲风非海王亲子,这一段隐情一直是家族中的伤疤,等闲谁都不会提及。如今狻猊情急之下失口,登时也知道自己说错话,立刻收声,脸色尴尬。 嘲风定定看了三弟许久,眼里冷芒渐收。 “以后再说什么外人不外人,我饶不了你。”北海之王淡淡。 “你们又在吵架?别吵啦!烦都烦死了!”两个人交错的视线忽然被一袭火红的衣服挡住,金碧辉蓦然跳了出来,挡在他们两兄弟之间,怒容道,“爹知道你们两个又为我吵架,我就又要挨骂了!——你们是不是嫌我麻烦还不够多啊?” 狻猊一见妹妹发火,连忙收起了脾气:“好好,不吵架,不吵架——都是我的错,二哥。” 嘲风也只是懒懒地笑笑,靠回到了椅子里,将杀气在一瞬间收起。看看妹子,微微冷笑:“还有力气发火,看来还不错啊……我以为你一哭二闹三上吊去了呢。” “哦呸!你才去上吊呢!”金碧辉大怒,完全忘了几天前自己还那般拉着他的袖子痛哭过,跳脚,“我早不要他了!谁稀罕?让他滚好了,立刻给我滚得远远的!”“哦?”狻猊吃了一惊,抬头看妹妹,眼光却是喜悦的,“好,你说的!我立刻就让这小子走人——说实话看他在船队里,我牙齿痒得紧。” 看着狻猊大步走出去,嘲风却是不动,若有所思地看着手中的文牒,嘴角有捉摸不定的笑容。房间内气氛一瞬间又安静下来,金碧辉瞪着二哥,忽然间却有些心虚起来——自小,她除了爹爹之外,最怕的就是二哥这种似笑非笑的神色。 “你……你笑什么?”她用更大的声音掩饰自己的心虚,然而嘲风没有说话,只是弹了弹桌上新送到的文书,微笑:“你看过了?” “看过什么啦?”金碧辉皱眉否认,但是看到嘲风的眼神,一跺脚,哼了一声,“看了就看了,怎么?” 海王二子站了起来,负手走到窗下,淡淡道:“大哥围魏救赵成功,永麟王占领越城后不敢久留,已经拔营回朝丰了。”外面明媚的阳光照到他苍白的脸上,仿佛闪耀着他所居的极地冰山的光芒。嘲风的手指点着案上的文书,叹息:“大哥就要回来了……爹想来也知道这个消息。那个家伙如果还想活命,的确得快点滚蛋。” 金碧辉咬了咬嘴唇,有些怨愤地看了这个二哥一眼,最终不得不默认。哼了一声,踢踢门槛:“反正他还有自己的人马,哪里去不得?” “知道吗?那家伙不肯当皇帝。沈铁心劝不动他——反而说,炎国只要一统就好,其实无论谁当皇帝都无所谓……”嘲风自语般地说了一句,眼神却也有些黯然,“他劝部将加入永麟王麾下作战,让炎国早日安定。沈铁心这几日一直气愤愤的,准备拉了军队自己走人呢。” 金碧辉没有说话,看着外面:船队已经回到了冰国境内的大雁湾,停泊着,密集如林。外面有隐隐的哀声传来—— “长孙太子妃今日下葬,炎国左军战士为她出殡……是海葬。” 看到妹妹出神,嘲风又补了一句,举手抚了抚眉弓,感觉悲欢如潮水般涌来,一向冷定的心中竟然也是纷乱如麻:“你要不要去看?” “不去……不去。”金碧辉依然在出神,喃喃道,“让他快滚,走得……越远越好!” “好,今晚我连夜送他走——去哪里随他的意。”嘲风答应了一句,看了妹妹一眼,发现她也不过怔??怔的,并没有说什么话,也无留恋。 他忽然忍不住问:“丫头,你究竟有多难过?——你真的爱那个家伙吗?还是因为从小没有被人这么看不起过,觉得脸面过不去才发狠非要抢到手?” 金碧辉的脸腾的一下绯红,她狠狠剜了哥哥一眼:“要你管!” 静了半晌,她听着外面的哀乐,依稀中,似乎又听到了笛声悠扬。她握着手中那个白绸锦囊,瞧着上面那首诗,不禁有些痴了。 “我也不知道。”又过了半晌,她忽然转头,对着嘲风一笑——这一次,他有些诧异地看到,居然有温润辽远的神色在妹妹的眉间。金碧辉眼里有些惘然的意味:“其实想想,这十天来,拜他们所赐,我至少明白了很多事情。” 她忽然笑了起来,跳过来,拉住哥哥的袖子,撒娇:“现在我知道你们对我有多好了……二哥哥,你说我休了那家伙你就带我去北海,是不是?说话要算数啊!” 嘲风低头看她,微微笑了:“好。就是爹不答应,我照样带你逃。去看冰山,白色的熊和成群的会飞的鱼——好不好?” “嘻,二哥最好了!”金碧辉笑了起来,然而最深处总有一丝悒郁。 嘲风拍拍她肩膀,眼眸深处却是淡淡温和的笑容。 第十二章 回首暮云远 半夜。淅淅沥沥下着小雨,大雁湾里,只听橹声欸乃,一只小舟解缆欲走。 木板铺就的埠头静静延伸向水面,木杆子挑起长长一串灯笼在雨中飘摇,欲灭不灭。一行送别将士刚刚散去,空留漫天烟雨。多少生死悲欢过尽,已是曲终人散的时候。 船头上一个白衣男子冒雨而坐,定定凝视着烟水尽头,手指扣着一支横笛,也不吹,只是默默发呆,一任艄公招呼了声开船,掉转船头。 “船家,等一下!”船尾刚刚离开岸边一丈,却听得岸上有人叫。 蓑衣斗笠的艄公一怔,回头望去,却看见一人如飞奔来,轻点岸边垒石,轻轻稳稳落在船头,一袭红衣如同烈火,紧袖束腰,黑发明眸。 “这个给你。”红衣女子喘息平匍,把一件东西递过去,放到那个出神的男子眼前,“她的东西,你留着。” 那是一个白绸的锦囊,上面绣着几行蝇头小子,娟秀雅致。 男子涣散的目光终于一点点凝聚起来,看着眼前的锦囊,却没有伸手去拿。 金碧辉哼了一声,利索地把锦囊翻过来,倒出里面那颗光华夺目的珠子:“我知道,你不愿要里面的东西——”她想也不想,把那颗辟尘扬手一扔,黑夜里轻轻一声咕嘟,连城至宝就这样缓缓沉入漆黑的水底,永无声息。 颜白伸手拿过那个绣字锦囊,许久,才道:“我负你。” “不。不是你负我。”金碧辉截口道,忽然拿出一张纸,扔到他怀里,“是我休了你!” 她看着他,忽然间感觉好容易压下去的不平愤怒又再度涌起,几乎忍不住便是要打人、要骂人、要哭出声音来——她只好尽力仰着头,克制着眼里的泪水,冷冷道:“趁着我爹还没来,你快走。我爹如果知道了这件事,你就逃不了了。” “逃?”颜白蓦地轻笑了一声,却没有多话,轻声,“多谢你了。” 金碧辉想了想,从身后拿出一个包裹,扔到甲板上。这次连那个艄公都有吃惊的表情——细雨濡湿了布包,然而在包袱骨碌碌滚动的时候,大片半干的血迹抹在船板上! “昨夜我和二哥一起,去越城取了徐甫言和绍筠这两个家伙的狗头,”她踢了踢包裹,布包散开,露出里面头发纠结绑在一起的两颗头颅,“也算是我给长孙太子妃的祭奠。” 她用力一踢,人头狰狞的飞出,咕嘟一声重响,如同辟尘明珠一般地沉入水底,水面轻轻荡漾,却转瞬无声无息,吞没了所有。 顿了顿,金碧辉看着黑沉沉的夜色,慢慢道:“你哥哥……承德太子死了。他不愿被胁迫着出降,绍筠就斩下了他的首级献给了永麟王。”仿佛有什么感慨,红衣女子喃喃?自语:“真是想不到……这种人也有宁死不屈的时候?” 颜白看着她,仿佛想说什么,却终究无言。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想说的,远超过他所能表达的——抱歉或者请罪的话如今已经显得无足轻重,她不知道他以前的人生、他以前经历过的离乱哀痛。 如果她知道以前的他,或许她才会原谅如今的他。 那一刹间,心潮如涌,他眉目间的神色复杂而辽远,如烟水迷蒙的河面、看不到尽头。 “你以后——”他忍不住问了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她却一笑快速的接了下去,回答:“我以后跟哥哥去北海,依兄长而居,可能再也不回中原了。我会好好的——我还要再嫁人呢!你可别小看女金吾啊!” 颜白再次沉默,手指握紧手中的长笛,发现红衣女子明亮的笑容中,有了某种郁郁的阴影,他心中忽然就有说不出的悒郁。金碧辉说了那一连串话后,又仿佛不知道说什么了,两人就这样蓦然的寂静下去。 “再见……再见。”忽然,缓缓地,金碧辉看着他,一字一字地说,眼里面却有泪水无声渐涌。颜白回头看她,新婚燕尔的妻子站在船头,红衣宛如风中飘飞的红叶。 “再见。”他终于回答,蓦然间微微笑了笑。 金碧辉点点头,不再说什么,干脆利落地一点足从船板上跃起,轻轻落回埠头,站在那串飘摇欲灭的灯下,看着船远去——经此一事,这个女子眼里终于有了些微沉静的光芒。 颜白坐在船头,四围一片漆黑,夜雨随风簌簌洒落。 看着那一处灯光渐渐移动,他才能确定自己是在慢慢地远离——远离昨日一切的悲欢纷扰,去往飘摇的广阔江湖间,不再有任何牵挂。 欸乃的橹声中,小船轻轻远去。 颜白看着那个埠头。那是随处可见的乡间船埠,木板铺就的挑台,静静伸出河面,石头垒就的河岸,风雨飘摇的灯——一切,似乎都见过千次万次。 游子无论从天下那个码头离去,似乎都是同样的景象。 那一个恍惚,我们一定会再见!” (夜船吹笛雨潇潇 完) 第一章 将军府 正月初十,将军府。 窗外的梅花开了,开在漫天的飞雪中,一树树如冰雕玉琢。 “你已经在这儿站了三个时辰了,”一个声音缓缓响起,“在想什么?” 窗前站着一个年轻人,他披着貂裘,执着金杯,静静地站在镂花的窗前,静静地看着窗外雪中的梅花。雪光从窗外反射进房中,透过窗搁映在他的脸上,苍白得隐隐透出淡淡的蓝色。 “还在想着她吗?”那个声音又问。 “冰梅已经死了。”过了许久,那个年轻人才淡淡道,声音冷静,“我很明白,她永远不会回来了。”他蓦地回身,目光闪亮如星,语音里也有一丝无法抑止的颤抖:“可我……我不知怎的,一见梅花就……就……” 房中还坐着一个白发似雪的老人。老人坐在软椅中,膝上铺了一张波斯毛毯,上面放着一只紫铜的火炉,他正把一双枯叶般的手放在炉上取暖。他已是风烛残年,仿佛一位远离红尘的智者。 “宁儿,再这样下去,我真要为你担心了。”老人叹息着说,“你变得消沉了。” 年轻人猛然一震,手中的酒也溅出了一点。 又过了许久,他突地抬头,把金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涩声道:“师傅,您不必担心,我不会这样软弱!”他苍白的脸上隐隐泛出了藏书网红晕,是酒力的催化作用。他的声音,亦回复了往日的镇定:“如今西夏王反,父亲派我接替回朝的于都护,去关外任驻边大将。我三天后起程。” 他叹息了一声,最后看了一眼窗外的梅花,低声:“告别江南,去了塞外,也许会忘了冰梅,忘了这段往事。” “好男儿当为国出力。”老人颔首,叹息,“你身为大将军之子,更应成为国之柱石,撑住一方天际,不让叶夷扰乱中原。” ——这个年轻人就是丁宁,朝廷一等威灵侯、镇国将军丁毅之子。丁大将军权倾朝野,声望极高,连当今天子都亲口称其为“吾兄”。而丁宁是他的独生子。虎父无犬子藏书网,将门无懦夫。这个年轻人从生下来开始,就注定了要投身从戎,在边疆的金戈铁马之中,终其一生。 骏马秋风塞北,杏花烟雨江南。 丁宁已离开了开封,进入了酒泉郡。中原已经在身后了。离开中原越远,他心中越平静。这一年来一直困扰他的阴影,在越来越粗粝的风中淡去。关于江南,关于冰梅…… 一切,仿佛都成了昨夜一梦。 他牵着马,在熙熙攘攘的街上慢慢地走。满耳是异域的吆喝声和叫卖声,胡人在地上摊放着许许多多银制的小刀小剑,药材,以及各种远自波斯和大食的珠宝,沿街叫卖。有胡女当垆卖酒,跳着胡旋舞——这些,都是和中原完全不同的景象。 丁宁没有带一个随从,孤身来到了酒泉郡上任,怀中揣着公函与文书——边关的将士谁也不会料到,在几日之后,这个脸色苍白的年轻人将会成为他们的统帅。 日近正中,他随便寻了个小店坐下吃饭。当垆的是个回鹘大娘,双眉描成一线,高鼻深目,却说着一口流利的汉话。她端来了一盆手抓羊肉,一盘馕和一瓶马奶子酒。丁宁只尝了一口,眉头已微微皱起,这辛膻十足的东西,实在不合他的胃口,他却仍是慢慢地全部吃了下去。 他本不是来这儿吃东西的,他来这儿,是为了维护边陲的安定。 当然,除了这个冠冕堂皇的借口之外,还有一个无法言说的真正理由。那就是……为了能死在那个牢笼之外! 他刚放下小刀,用手巾拭着手上的油渍,老板娘已端上了一盘子石榴。他默默剥开一只,抓了几粒扔到口中,慢慢咀嚼。尚未盛夏,石榴略微有些酸,又带着一丝甜,仿佛是旧日的回忆?。 旧日的江南小镇。一幢临水的大宅子。一个白衣少年在院外摇着手,喊:“梅,梅!” 楼上的窗子吱呀一声开了,一个小女孩的头伸了出来,笑着应道:“侬来了哦?”于是,过了一会儿,后园门开了,一个小女孩跑了出来:“宁哥,吃石榴!” 她的裙里裹了一捧红艳艳的石榴,笑得很好看,白生生的脸映着红红的石榴,仿佛五月的榴花。 那是她留在他记忆里最美的影像。 “冰梅啊……”他陡然低叹了一声。一把石榴籽在手中捏碎,血红的汁籽染了他一手——又仿佛是冰梅被逼跳楼而死时,那一地的鲜血! 丁宁忍不住低声叹息:看来,无论身在何处,他永远忘不了过去了。 他抚了抚身边的长剑。剑名“倚天”。古人云“耿耿长剑倚天外”,后来,就往往以“倚天长剑”来比喻镇守边关的名将。这把剑是皇上亲手赐给丁将军的,而他又在出征前,把这剑赠给了他的儿子。他已老了,不能驰骋疆场、为国出力了。他把这把倚天剑传给了他唯一的儿子,其中的含义不言自明。 这样也好,他默默地想——就握着倚天,战死在这塞外吧! 这时,街上突然起了一阵喧闹,人们纷纷让出了一条路来。 丁宁抬起了头。看样子,似乎是什么贵人来了。刚想到这里,猛然听得一阵音乐之声,店铺内外的所有人忽然一齐合拍欢歌,吓了他一跳。 “阿娜儿古丽来了!”“阿娜儿古丽来跳舞了!”众人纷纷欢呼,涌到了门外。 “冰川在轻轻流动呀,仿佛巧手拨动了冬不拉。我唱了这首歌呀,远方的人请你留下。”一个略为沙哑的女声在唱,声音低沉而缠绵。唱歌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回鹘大娘,旁边几个留小胡子的中年人在用手鼓和羌笛伴奏。 她唱得虽好,可真正令人注目的则是那边跳舞的女子。 那女子就是众人口中的“阿娜儿古丽”(石榴姑娘),她一身绯色舞衣,头插雀翎,罩着长长的面纱,赤足上套着银钏儿,在踩着节拍婆娑起舞。 她的舞姿如梦,全身的关节灵活得像一条蛇,可以自由地扭动。在歌声里,一阵战栗从她左手指尖传至肩膀,又从肩膀传至右手指尖。手上的银钏也随之振动,仿佛水波一样的叮咚作响。她完全没有刻意做作,每一个动作都是自然而流畅,仿佛出水的白莲。 丁宁的目光一直停在她的脸上,好像要看穿那薄薄的面纱,看见她的真容似的。她仿佛看见了丁宁的目光,指尖撩起了面纱,忽然对他微微笑了笑。 那一瞬,丁宁呆住——冰梅!居然是和冰梅极为相似的眼睛!那顽皮天真而又妩媚娇憨地低头一笑,虽然完全和冰梅一模一样! 难道说……难道说,冰梅她转世在了这个塞外的小城? 观舞的众人欢声雷动,一起鼓掌击节,大喊:“阿娜儿古丽!”“石榴姑娘!”“舞神啊!”在此起彼伏的欢呼声中,一个长者把一串石榴籽和白玉串成的项链挂在了她的脖子上,亲吻她的额头:“阿娜儿古丽,愿主保佑你,永远美丽!” 她双手按胸,深深回了一礼。然后,又开始跳舞,舞过长街,舞过闹市……所到之处,人山人海。 直到她消失在视野中,丁宁才从沉思中惊起,忍不住问:“刚才那个姑娘,到底是什么人?” “惊艳吧?新来的人都这么问!”小二笑了,带着自豪和夸耀,“她呀,是酒泉郡方圆几百里 95fb." >闻名的舞神——从两年前起,每月月初,她总来集上跳舞,只跳三个时辰,然后回去,关门一个月不出来。” 丁宁看着桌上的石榴,迟疑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她……住在什么地方?” “客官要找她?她可不是烟花巷子里那些女人,用钱也买不到的。”小二古怪地笑了,“打听一个大姑娘的住处,有些不大方便吧?” 丁宁没回答,只用了一个有效的方法——往小二的手中塞了一锭银子。小二马上不绕弯子了,躬下身,在他耳边轻声道:“她就住在城外五十里那座白石屋里,你沿西大街出城一直走,就看得见。” 丁宁点点头,握剑起身欲走。小二忍不住又加了一句:“许多人打她的主意,可从来没一个人得了好处。公子你小心了!” 丁宁头也不回地往外走,脑中只有那酷似冰梅的笑容。 出城五十里,四周已是一片黄沙。偶尔有几株仙人掌,长得与人一般高。 丁宁在烈日下,却毫无汗渍。他已找到那座白石筑成的屋。在一片广袤无垠的黄色中,屹立着一座白色的石屋,屋上的每一块石头皆方方正正,在这大漠中,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 在这孤零零的石屋的檐下,挂着一串银色的风铃。 风铃之下,静静坐着一个白衣女郎。 她是谁?阿娜儿古丽?石榴姑娘又怎么会穿白衣? 丁宁走到十步之外时,那一串风铃无风自响了起来。然后,他就听到了一个比铃声更美的声音——“你是谁?刚才在街上你就一直在看我,现在又跟到这儿来,安了什么心?”白衣女郎转过了头。她的面纱已除去,黑发如水般披在双肩上,面色清秀美丽,一双美目更令人目眩神迷,静静看着他:“你是刚来这里的吧?我从未在城里看到过你。” 丁宁说不出话来——奇怪,她的相貌居然不像回鹘人,反而像是汉人? 他在廊下停住,看着房门内的一切。房中一切均为石砌,简洁大方,却又实用。他的目光在入门的那道墙壁上停住,看着石上面写的几句诗——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那首诗写得清秀挺拔,有卫夫人的风骨,显然是自幼受到过名家的指点,竟然不比任何帝都里的贵族子弟逊色。 他看了许久,不由开口:“你写的?” 阿娜儿古丽微微点头:“一年前写的。” 丁宁叹道:“不想你也会汉文。” 阿娜儿古丽笑了,笑得意味深长:“我本是汉人,只不过住在胡地罢了。”她起身,指着墙上几句诗,淡淡道,“我姓赵,名字就叫雪鸿。” 丁宁微微吃了一惊,不等他开口询问,却听她凝望城中灯火,叹道:“本来我是住在中原的,几年前才到这儿来,唉……” 其实,她不说丁宁也明白,一个在屋檐下伴着风铃的女人心中又是多么的孤寂。也许她也是在中原有过什么伤心事,才会来到塞外,在大漠中孤独的生活。 雪鸿问:“你叫什么名字?” “丁宁。”他淡淡道。 那是一个极其普通的名字,不知为何雪鸿却是微微一怔,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眼中闪过极为古怪的表情,又过了许久,才问:“你是什么人?从中原到这儿,又是为了什么?” 丁宁沉默,他不知该不该说出自己的身份。 雪鸿却忽地笑了:“丁少将军,你不说,你手上的倚天剑可代你先说了。” 丁宁蓦地抬头,眼神已如刀般锋利——一个边塞上跳舞的女人,居然也认得这把剑?她是谁?他一字一字地问:“你怎么知道的?你到底是谁?” 雪鸿笑笑抬起头,只是道:“丁少将军,既已对我有了敌意,你还是回去吧!” 她已在送客,语气很决绝,也很果断。她在说话之时,竟也隐隐有着难言的气势,让人不敢稍有拂逆。丁宁发觉自己错了——她并不像冰梅,完全不像。冰梅温婉柔顺,笑语可心;她却是端庄稳重,行事果断,隐隐然有王室之风。 于是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走的时候,檐下的风铃又无风自动,在荒寂中摇响。 第二章 不平静 天刚刚蒙蒙亮,马房里就亮了一盏灯。 灯在浓重的寒气里明灭不定,仿佛一个徘徊的幽灵。回鹘对天气向来有“早穿皮袄午穿纱”之说,天气变化之大,更不同于中原。如今正是一天里最冷的时候。 马房中的马还在闭眼垂头站着,沉睡未醒。马房里只有一个马夫,他俯在地上,一手拄着地,一手用小铣用力铲着早冻成硬块的马粪。铲不动,就用手刨,一块一块地挖出来扔到一边,很快就叠起了一小堆。一处铲完了,他又一手撑地,拖着双腿去铲另一处。 边塞将士均十分辛苦,这个马夫也不例外。 突然,仿佛一阵风吹入,马群起了一阵骚动。马夫抬头,看见明灭的风灯下站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白衣如雪的女郎,美丽得如同远山上的女神,黑发在风里飞扬,宛如一匹绸缎。这个一尘不染的人忽然出现在这样肮脏的马厩,的确让人惊奇。可马夫却没有一丝惊讶,又默默回身清理起马厩来,不再看她一眼,仿佛她和那些马粪并没有什么两样。 过了很久,耳边只听一阵“唰唰”之声,而且越来越快。他终于忍不住抬起了头,想看看她到底在干什么。 那样的绝色美女居然真的在洗马。一桶刚从井里提回的水放在她身边,她正挽着袖子,用刷子用力刷着浑身是泥的马。泥水溅了她一身,可她仿佛什么也不在乎。 “你……终于还是找到这儿来了。”马夫终于开口了,叹息,“何苦呢?” 她的手未曾停下,咬着牙:“因为我愿意!” 她一口气刷了七八匹马,才停下了手,回头看着那马夫,眼中隐隐有泪,仿佛受了极大的委屈,却一直在强忍着,不愿认输丝毫。 那个马夫终于也停下了手,静静地看她——只要有人看到过他,就决不会再认为他是一个马夫。他的脸英挺明朗,线条刚毅,眼中更有一种叱咤风云的气度——可他的额角,烙着一个青灰色刺面。 .很显然,他是一个发配戍边的犯人。 白衣女郎在他身边坐下,丝毫不顾地面的肮脏。感觉到了对方的冷淡,她低了头,仿佛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是沉默——天气酷寒,周围肮脏,然而就算如此,那种沉默仿佛也是一种难得的享受,只要在他身边,哪怕他不对她说上一句话,她也已然觉得幸福平静。 看到他伤残的腿,她吃惊的脱口:“怎么,你的腿还没好?” 他蹙眉,没有说话,只是将腿收了回去。 “那四十军棍打得可真厉害啊……”白衣女郎却从怀中掏出一把膏药,小心翼翼地凑上去敷在他腿上,一边喃喃地低声骂,“于都统这老浑蛋,一心与你为难,简直是个……” “不必了。”那个马夫仿佛忽然醒来了一样,转过脸去冷冷道:“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未央郡主。天那么晚了,孤男寡女共处实在不合适。” “不要叫我郡主,叫我雪鸿!”女子忽地厉声更正,脸上慢慢泛起苦笑,摇了摇头,“对。我不该来这里……也许我该像以前一样,拥着貂裘,过钟鸣鼎食的生活——可是,我要和你在一起,叶青麟。” 叶青麟!在后世里成为战神,一个光照史册、彪炳千秋的名字! 可是,在一代名将一战成名前,谁也不会料到他有这样的往事——他竟是一个囚犯、一名马夫。睡在干草堆里,终日与马群为伍。 她的语气是如此坚决,仿佛可以敲开最坚固的坚冰。雪鸿发现他的目光渐渐温和,已不再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色。她趁机重新伸过手,为他敷上了伤药。她的动作很轻柔,只怕弄疼了他似的。敷完了药,她抬头,正看见他渐渐柔和的眼光。 她的心一颤。自己背弃家庭,放弃荣华,从京城来到这荒漠,不正是为了他这样的眼神吗? 在寒冷的早晨,叶青麟忽然忍不住俯过身,轻轻拉过她在水里泡得红肿的手,握在自己的掌中。他的手温暖而有力,正如他这个人。雪鸿纤弱的手在他掌心微微发抖—— 他决不是池中之物,有朝一日一定会名震边陲。她一定不会看错。 “于都护回京了,这下你可有出头之日了。”她柔声道。 叶青麟不置可否的笑笑。 “新来的丁少将军,虽然年轻却很沉稳能干,相信他是个识人才的领袖。”说到这个丁少将军的时候,她的语气有些不自然,“他不会为难你的。” 听她说到军务,叶青麟却仿佛忽然醒了,叹了口气,放开手来:“天亮了,你快回去吧!” 他又重新俯下身去打扫马厩,再也不看她一眼,仿佛她只是个陌生人。因为他明白,自己什么都不能给她。他只是个无名小卒,出身贫贱。但是——雪鸿却姓赵! 天王贵胄之姓,当今天子之姓! 她是皇室中的一员。虽说她家这一支是当朝天子的远亲,势力已大不如前,可毕竟身上还流着天子的血。更何况,她的美丽聪慧在皇族中也大有名声,父亲已为她找了一个权势极盛的夫家,只要她一过门,她家这一支族人必将重新在朝野崛起。 可她却背弃了家族,这个握有天下大权的第一世家——赵家。 只因为她认识了叶青麟,这个刚从幽州营狱中释放,并马上要押去戍边的犯人,并为他离家出走,全然不顾皇室的脸上会怎样难堪! 说起来,第一次相遇也已经是数年前的事情了。 那一天是初春,雪鸿与家人去郊外踏青,半途母亲去了观音庵和庵里的师太喝茶,她便一个人偷偷半道溜了出去。 几个月后她就要嫁人了,不知怎的,她虽知未婚夫婿乃是当朝权贵,心中却一片空虚茫然——她甚至没见过他,却要成为他的妻子,从此在侯门如海中打发以后的日子。 她才只有十八岁,还不想这么早埋葬自己的一生。 当她在溪边临流照影,自怜自叹时,忽然觉得有一股异味。抬起头,却发觉对岸有人在洗马。她心中顿..时一阵恶心,马上把刚刚掬手喝下去的水全呕了出来——她从小到大,什么山珍海味全吃过了,就是没喝过洗马水。 那时的她年轻气盛,恃宠而骄,于是马上指着对岸的马夫一句一句骂了起来。骂人的话她早已偷偷学了不少,可家中严格的管教让她难有“施展”之时,这一次终于有机会一逞口齿之能了。 她的声音如黄莺出谷,请丽动听。溪对岸那一群士兵全听得呆了。老实说,她那时不仅不像在骂人,柔和动人的声音反而像是在歌唱似的。 只听得几句,那些洗马的士兵便是一阵骚动。 “好美的小妞儿!” “逗逗她!” “叫她见识一下军爷的厉害!谁叫她骂人呢?” 雪鸿骂得无趣,正准备走了,忽然对岸的马群发出一阵惊嘶,几匹怒马向她直冲而来!她回头瞥见涉水冲来的怒马,不由一怔。转瞬间娇小的身影已没入了马群中,只听她惊呼了一声后,就没了声音。 这时,对岸一个军士涉水冲了过来,大喝一声,一手挽住一匹马的尾巴,用力一扯,居然把两匹奔跑中的怒马硬生生地拉回几尺。 他正努力去制服那些被伙伴故意激怒的马,忽听有人扑哧一笑——雪鸿安安稳稳地一手扣住一只马的笼头,制住了两匹冲到她身前的马,自若地笑了。 所有军士都看得呆了——这个较弱的女子,居然有这等本事? “喂,你放手吧,本小姐不怕!”她笑盈盈地对那个一身旧衣、头发凌乱的士兵道,语气轻慢而炫耀,“这些马全放过来也无妨,本小姐才不怕呢!” 然而那士兵没有松手,反而拉着马退了几步。他的个子不高,浓眉直鼻,目光沉静而从容,气质就像一个决胜于千里之外的大将。他一步步拉着那两匹马,一直将马匹拉回了岸上才放手。 雪鸿正准备说什么,只见那伙洗马的士兵已全围了上来,动手动脚地挑逗。她不由得火了,叱道:“你们好大的胆子!对我无礼,小心你们的狗头!” 众人反而大笑起来:“好辣的小娘们!” 一个人伸手欲摸她的脸,却被人拉住——一回头,却是方才制住怒马的士兵。那个人重新涉水过来,阻拦:“大家还请住手吧!光天化日,怎能调戏良家女子?” 众人只觉败兴,骂:“叶青麟,你又来了。装什么正经啊……去去,不玩就一边去!” 听到这群人肆无忌惮地议论着自己,雪鸿火了,更大声地说:“你们听着,本小姐是当今央郡主!我有金牌在身,随时可取了你们狗命!” 她从怀中掏出王府的金牌,正准备给那伙无礼之辈一个教训,猛听叶青麟大喊一声:“小心!” 她正想问:“小心什么——” 只见身旁马匹再次惊怒,后蹄立起,前足向她踢来!事出突然,根本来不及闪避,她后腰上正正着了一下,只听“咯”的一声,有骨头断裂的轻响——娇生惯养的她一时间吓昏了,什么?她被踢中了!这一下……难道要死了吗? 剧痛令她眼前一黑,脑海里却是一片空白。 天旋地转之中,一只手忽然一把把她拉了过去,在千钧一发之际避过了另一蹄。她正失声惊呼,话音未落,那只手抱住她的后腰,把她扑在地上,贴地急滚到了一边。 那一瞬,更多的马蹄在她耳后踩下! 飞溅的水弄了她一头一身,雪鸿全身湿透,不由又惊又窘。站起身来,见救她的正是刚才制住马群的那个士兵,心下莫名一怒,扬手给了他一巴掌:“你这臭手,也来碰我?” 叶青麟一怔,目光随即闪过一丝冷意,却默默立在了一边:“郡主见恕。” 那面金牌掉落在地上,各位军士见调戏的竟是当朝郡主,个个也不由大惊失色。 “你们这些狗贼!居然敢这样对我,看我不告诉我爹把你们……”雪鸿气愤愤地骂着,刚要起身,突地后腰一痛,眼前顿时一片漆黑。 当她醒来时,一睁开眼看见的却是郡府中熟悉的陈设,还有侍立在一旁的丫鬟吟翠。 “小姐醒啦!”吟翠喜极而呼,房外立时一片走动声——父母进来了,哥哥进来了,那些七大姑八大姨全进来了,七嘴八舌地说:“未央可醒了!”“这次实在是太险了……可吓死我了!”“哎呀呀,小小年纪就伤了腰,老来要腰疼呢!” 她刚刚醒,实在怕了那些好心人。可父母在旁,恪守家教长大的她,也只有含笑一一回礼,客气几句,将那些人滴水不漏地应付了过去。 听着那些长辈一个接着一个地数落她这次的不慎,劝诫她以后务必恪守规矩,她拼命压抑着心中的不快,脸上始终带着淡雅的笑意,心里却把那群八婆骂了个狗血淋头。 最后还是娘解了围:“未央的腰伤刚好,还是躺下歇歇吧!” 于是房中的亲戚都退了出去,去前堂继续和父母客套寒暄。她听话地躺下了,可怎么也睡不着,翻过了身,问吟翠:“我睡了几天啦?” 吟翠关切地道:“小姐昏迷四天了,王府里的人都担心死了!” “我的妈呀!昏迷了四天?”雪鸿脱口惊呼,却立马掩住了嘴,双眼滴溜溜地转——这话有点不合体统,可别被人听见了才好。 吟翠笑了:“小姐别怕,房里没人呢!” 雪鸿舒了口气,长这么大了,一直养尊处优,头一次有这样的“险遇”,还真……挺刺激的。她不由捂着嘴偷偷笑了起来,觉得说不出的得意:“你知道不,我居然一出手就拉住了两匹?.马!以前偷偷学的那点本事,还真是有点用处的。” “小姐快别说了,大夫说你腰上的骨头裂了,要躺上一个月才能好。”吟翠吞吞吐吐地说,仿佛积攒了一肚子的怨气:“小姐昏迷了这些天,别人都急坏了,可那边丁家却没什么动静,连过来问也不问一声——真是没良心!” 雪鸿的脸红了一下,心里涌起一阵失落,口里却嗔道:“人家是天下兵马大元帅,忙么。” 吟翠气呼呼地道:“什么忙不忙,没过门的媳妇伤了也不问一声,我看哪……我想八成他们巴不得你死了才好呢!听说丁家那少爷,在外头被一个苏州唱评弹的女戏子给迷住了,三天两头吵着要退亲!真是的,以小姐你人品、相貌,当皇后也绰绰有余,那小子居然不知足!可恶!” 雪鸿脸色渐渐白了,低下头,望着绸被上那双蝶穿花图,发了呆。 吟翠一见郡主伤心,忙掉转话头,劝道:“小姐也不必伤心。放心,这门亲事是万岁爷亲自许下的,丁家虽说权大势大,总不成抗旨悔婚吧?放心好了,小姐!” 雪鸿不说话,手指绞着帐上的流苏,叹了口气。她不会开心的,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 因为她要嫁的那个人,心里已经有了别人。 沉默许久,她又想起了什么,问:“爹追查我受伤的事了吗?” “当然了。那家伙好大狗胆,居然敢调戏郡主——大人当堂打了他一百棍,下到大牢里去了,说不定秋后要处斩呢!”吟翠气呼呼地说,“依我说,该把他千刀万剐!” “什么?”未央郡主觉得有些不对劲,不由追问:“‘那家伙’?该是‘那些家伙’才对!——难道只逮住一个,漏了其他人?喂,那倒霉鬼是谁?” 吟翠想了半天:“听说叫什么‘叶青麟’,是个乡下来的新兵。” “什么?!”雪鸿顾不上腰疼,一下子从床坐了起来,拍着床榻大叫,“怎么抓了他,反而放了其他人?该死的蠢材,简直是非颠倒!真是该死!”一急,她又出口成“脏”了。吟翠向她用力挤眼,可雪鸿看不见她的暗示,仍在发作:“爹爹好糊涂!” “未央,你又放肆了。”一个声音响起在门口,“堂堂郡主小姐,说话成何体统!” 一听那个声音,雪鸿全身一震,马上收住了口,垂下眼,细声细气:“爹爹,孩儿知错了。” “罢了。”郡王哼了一声,挥挥手,又问:“刚才你说什么?那人是冤枉的?可同去那些士兵,都一致指出是他干的——所以我才狠狠责罚了他。” “可恶!”雪鸿明白过来那些兵竟众口一词地诬陷好人,气白了脸,只好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事情的经过——说到他舍身相救之时,微微有些不好意思,可仍老老实实地说了。一个贵族小姐被人搂了抱了调戏了当然不是什么好事,为了避免父亲的责骂,本来瞒还来不及,不过为了救人也就顾不得了。 “爹,你说那些人可不可恶?快放了人家,再给他些银子吧!”她央求,“他救了你女儿呢。” “噢……”郡王沉吟许久,才起了身:“爹明白了,你放心好了。” “呼……爹居然没骂我?”望着他远去的背影,雪鸿招过了吟翠,悄悄道:“今晚我想去牢里看看那个人,你吩咐老俞留着侧门,让我出去。” 吟翠吓了一跳:“小姐,你刚出了事,又要出去?老爷知道了不得了!” 雪鸿白了她一眼:“笨丫头,不让他知道不就得了?” “可是你的腰扭了……”吟翠迟疑。 “怕什么!我学过功夫,这点伤哪里难得倒我?”她嗤之以鼻,想了想,又吩咐:“对了!去药房替我拿一点伤药出来,仔细别让娘知道了。” 吟翠叹了口气,乖乖的下去照办——小姐虽说听话,可却不是个任人摆布的女人,她认定了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还是不要拂逆她为好。 看着小姐打点好一切,换上一身劲装翩然出门,吟翠心下不由一沉。 她预感到今夜不会平静。 雪鸿走进大牢中时,不由捂住了鼻子。牢中湿气重,又夹着一阵阵薰死人的臭气与腐味,让她恶心欲呕。她向管牢的小卒晃了晃金牌,小卒马上起身:“郡主!” 她捂着鼻子细声问:“那个叫‘叶青麟’的关在哪一号?快带我去!” 牢头一下子闻声出来,可脸色已十分难看,连连赔笑:“郡主,这儿太脏了,还是请回吧!”他面上阴晴不定,仿佛担心着什么。使了一个颜色,旁边那小卒立刻趁机溜了。 雪鸿不耐烦,把金牌往桌上一拍,厉声道:“快带我去,少啰唆!” 牢头不敢再抗命,垂头丧气地领着她往后走。他在一间囚室前停下,掏出钥匙开门。不知为何他的手抖得厉害,几乎握不住锁。 “怎么?你心里有鬼?”雪鸿一把夺过钥匙,心中疑云大起——这是一间单人囚室,一般只有死刑犯才关在这儿,叶青麟罪不至死,为何打入了死牢?她一下子开了锁,推开门走了进去。 地上是一摊紫血。紫得发黑的血。 “啊?”她失声惊呼,“牢头,他怎么了?” 她一边惊呼一边在稻草堆上跪下,去翻过那伏在草上一动不动的囚犯——他浑身是血,被打的遍体鳞伤,显然是为了逼供受尽了酷刑。 血染红了他的衣服,可雪鸿只盯着他的脸发呆。这张脸已成了灰色,五官都因痛苦而扭曲。嘴角有一丝血,是黑色的,象征死亡的那种颜色!他的手还紧握着一把稻草,指甲全刺入了肉中,仿佛那种剧痛已经令人无法忍受。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雪鸿回头大喊,“牢头,你要毒死他?好大的胆子!” 她的声音已因为极度的愤怒发抖。 牢头不敢看她,低下头嘟哝了一句什么。 “快!”雪鸿从怀中取出一个药盒,取出一粒丹丸,捏成粉末,喂入叶青麟的口中。这是她随身带着的大内灵药,只盼能稍缓一下毒性。那一刻,她的手亦微微发抖。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如此紧张,仿佛自己的生死也悬于一线!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回过神来,狠狠盯着牢头追问了一句:“你刚才说什么?大声点!” “禀郡主,”牢头仿佛鼓足了勇气,抬头道:“是……是郡王吩咐小的这么做的!” “什么!”雪鸿蓦地呆住,全身似失去力气一般,一下子坐到了草堆上,呆呆地望着地上,“爹……爹要杀他?为什么?” 一个声音沉沉道:“因为这个贱民冒犯了你,碰过你——这件事若传出去,对你冰清玉洁的名声不好。你两个月后嫁入丁家,我不想他们有什么理由挑剔你。” 牢门又打开了,那个小卒气喘吁吁地领来了一个锦衣华服的中年人——郡王! 他看着失魂落魄的女儿,又看看濒死的叶青麟,不由皱眉,叱道:“未央,别碰他!小心弄脏了你的手!” 雪鸿痴痴地道:“弄脏了……我的手?”她仿佛呆了一般,低声说了一遍又一遍。忽地抬头,冷笑:“爹,我明白了!你是为了女儿清白的名声,才杀人灭口的,对不对?” 郡王点头:“不错,冒犯你的另外几个士兵,我也一样会全杀掉。”看到女儿如此失魂落魄的表情,他也放缓了语气:“雪鸿,爹也是一片苦心。” “苦心?”雪鸿定定地看着他,突然大笑,“你的苦心?你只不过是挖空心思把我嫁入丁家,好攀龙附凤,借力东山再起罢了!你……你可真疼女儿,明知那个丁宁早已有了意中人,还费尽心思拆散他们!你这是把女儿往火坑里推啊!” 郡王的目光已渐渐变冷,一字一字喝道:“未央,你住口!” 雪鸿大笑:“我不住口,我偏不住口!我沉默了十八年了,我要说话!” 她的眼中,第一次闪出了无比的坚定与勇气!她从牢房地上站起,挡在了叶青麟面前定定看着父亲,嘴角露出一丝不屑的冷笑。 郡王不再说什么,忽地抢身上前,一指点向她的迷津穴。 他的身手,竟是一流水准! 本朝太祖以一套长拳打遍天下,开创一片新江山,一身武艺自然不可小觑。他留下的拳谱和刀法在赵氏一族中百年流传,宗室里男子大都修习,而郡王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然而父亲刚一出手,雪鸿微微一动,马上避开了这一击。她的步法极其巧妙,仿佛只是悠闲地踏了一步而已,姿态美妙,气质娴雅。她的身手,竟亦已出神入化! 郡王定住,打量着女儿。很久很久,才缓缓道:“你什么时候练成的?” “那本书我也看过!我一年前就会了,只是你不知道而已,”雪鸿冷笑,眼神讥诮,“你不要以为你什么都知道,不要以为我只有乖乖听你摆布!” “你不愿嫁入丁家?”郡王看着叛逆的女儿,目中已有怒火。 “去他妈的丁家!”雪鸿肆无忌惮地骂了一句,“我死也不嫁!” 那样从未有过的决绝回答,令郡王不由一震。他顿了顿,忽地微微冷笑:“那好,你就看着这个人死吧!他中了牵机之毒,你那颗大内秘丹只不过把毒性压了压,不出三个时辰,他会肝肠寸断而亡!” 雪鸿呆住了,怔怔地低头望了望叶青麟。 叶青麟已经醒了,虽不能动,可神志仍在。听到父女俩的对话,他昏沉的目光中闪过了一丝决然的神色,缓缓对着她摇了摇头——他不愿自己成为别人的筹码,去逼迫一位如此可怜的贵族少女。血不停地从他的嘴角流下,紫黑色的血,他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推开她的手,示意她不必管自己。 雪鸿怔怔坐在稻草里,看着那个逐渐死去的人。 她只见过叶青麟一面,而且是在那么不愉快的场面中——可不知怎的,这个地位低下的士兵却居然让她无法忘记。为了什么?是为了他眼中那份沉静与从容?或是为了他的正直?再或者,什么都不是,只是为了他是她离开这个笼子后,第一个遇上的好人? 她握着叶青麟的手,只感到他手上的温度在慢慢地消失,她的手渐渐颤抖起来。 半晌,她忽然抬头,决然道:“好!我嫁就是!——给我解药!” 郡王冷冷一笑,马上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瓶子抛了过去。他明白女儿性子刚烈,一向言出必行。她既然答应了,就决不会反悔。 雪鸿把解药给叶青麟服下,目光平静。一夜之间,她仿佛长大了许多。 叶青麟手上的温度开始回升,脉搏也渐渐有力。雪鸿看着这个清秀的年轻人,看着他额上烙着的“囚”字,心中一阵绞痛——都是她连累了他。 他终于睁开了眼睛,看了她一眼,低声:“对不起。” “没那种事。”她哽咽,“是我连累你。” 他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只是用尽力气,默默抽回了被她握着的手。 未央郡主心中一颤。十八年来,她第一次有这种复杂莫辨的感情,这种能把她心底最深处都震动的感情!她握着叶青麟的手,只愿永远都不要放开,永远永远……难道,这就是她以往在诗词中读到的那一个字——“情”? 这时,郡王发话了:“未央,小心弄脏了衣服,快跟我回王府吧!” 雪鸿咬着牙,一寸一寸放开了手,低声道:“你要保证不杀他!否则,我会怎么做,你最明白!” 一边说着,她的泪已落了下来,轻轻打在他的手上——她明白,从此后,她将会回到关押了她十八年的樊笼里去,将会成为丁夫人——这世上,也只有一个人有权握她的手。 可那个人不是她想要的。她想要的,只不过是一些微不足道的东西…… 多么奇怪!一天之前,她还是个知书达理的名门淑女,准备待嫁闺中,按部就班地成为新妇、诰命夫人,在龙凤烛影后寂寂终老。可仅仅一夜之间,她竟反抗了她的父亲,反抗了家族,甚至抗旨悔婚! 因为,她终于明白了她想要的是什么—— 她要真正的自由,和真心的爱。 然而,尽管她明白了,可以后她也永远得不到了。可是,明白了,总比浑浑噩噩一生强——这世上有些人,到死还不知道自己要什么。 她走后,郡王沉吟了良久,终于找到了一个折中的办法,一字一字开口下令:“把这家伙充军到玉门关去,让于都统好好‘关照’他,永远都不要让他再回中原!” 于是,史册翻开了另一页,留下了一个光耀千古的名字——叶青麟。 他本是一个乡下的青年,在征兵中被征入伍,背井离乡。他以为只要老老实实干几年,退役后便可以回乡。孰料,这一场风波却把他推向了彼岸。 在塞外的冰风雪雨、狂沙飞石之中,他埋头苦干。虽遭到了几个上司的挑剔和歧视,他全默默忍受。可他常常很茫然——因为他不明白自己活着到底为了什么。直到有一天,他随队经过狼居胥山,听旁边的士兵指着一截土台,道:“这儿,就是这儿!霍去病曾在台上封山呢!” 众军士一下子轰动,议论纷纷。 霍去病!光照史册的一代名将! 叶青麟目光一亮,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激动,走到了土台边。他手抚残碑,极目远眺中原,仿佛看见了一千多年前的滚滚狼烟,烈烈战火,看见了追击匈奴八百余里,叱咤风云的霍将军。 大丈夫当战死疆场,以马革裹尸还。他心中忽然有无言的激动,默默地许下了一个愿望——有朝一日,我叶青麟也能站在这儿,封狼居胥,平定北疆! 正当他出神之时,身后伍长的叱呵打断了他的沉思,他忙牵马跟上了队伍。 也许连他也没有想到,多年之后,他果真站在了这台上! 然而,他更没想到的是,仅仅半年之后,她居然也出现在了这个风沙漫天的塞外。 第三章 沙场秋点兵 沙场秋点兵。 在无垠的黄沙上,排列着上万的人马,各队旗帜鲜明,纪律严格。烈日下,众人汗流如注,可仍一个个穿着沉重的盔甲站在那儿等候检阅。 今天,是丁宁少将军接任后第一次点兵。 一行人马在队前缓缓走过。居中的是一位白袍少将,两边随着是方天喻、洪江两位副都统。居中的人腰悬长剑,剑名倚天,银马白甲,奕奕如神。 他就是丁宁,新来的统领,名将之后。 擂鼓三通之后,他登上了高台,观看阵法演习。 只见一边的指挥者挥动三色小旗,各支队伍如蛇般川流不息。方队很快便演化为一个大阵,阵中旗帜各不同,每一方士兵又各有职守,互相配合却又各自独立,走动得井然有序。 时间一直持续到傍晚,演习才完毕。 丁宁挥了挥手,下令:“各队收兵,准备祭祀!” 三牲果品抬到了庙前,丁宁手起一刀,割断了牲畜的喉管,以血浇地,同时,军士已奉上了血酒,他与两位副统领一干而尽。身后,军中一片高呼。 天黑了,军营中一片欢腾。各个火堆上烤着全牛全羊,军士们有的吹起了胡笳与羌笛,有的则在空地上角斗为戏。今天新统帅上任,大家难得开心一夜,明日便又要回到清苦的边塞岁月里去了。 丁宁手按长剑,坐在中军帐的虎皮椅上,以头盔为杯,与几位副统帅对饮。他已连饮数十杯,面色不改,谈笑甚欢。各位统帅心下暗惊:别看这京城来的公子哥儿斯斯文文,喝起酒来却一点也含糊,于是各自下心里多了些佩服。 酒过三巡,丁宁拔剑而起,朗声:“饮酒不可无助兴之乐,愿为诸位舞剑。” 话音未落,他已飘出帐中,飞身跃上五丈高的旗斗。众人见统帅轻功如此高妙,个个咋舌,一下子全呼啦啦围了过来,仰头望着杆顶。 丁宁拔剑在手,对月长啸一声,陡觉豪情满怀,高声道:“击鼓!” 鼓声响起,剑光闪出。丁宁在旗杆顶上舞剑,一套回风剑法施展下来,底下的人只觉银光如洒地银辉,把少将军层层包住了,仿佛是一轮明月停留在竿头,不由个个喝彩不迭。 一套舞完,丁宁剑势一顿,又是一套“刺秦剑法”。 这套剑法是有感于荆轲刺秦的壮举而创,剑势大开大阖,悲壮而苍凉,极适合此刻沙场的气氛。仿佛看出了他舞的是这?99lib.一路,台下的鼓声一顿,亦缓缓一记一记敲了下来,凝重而决然。 鼓上敲的,居然是古曲《将军令》! 剑与拍和,丁宁意气飞扬,剑若游龙。 一曲方终,台下军士只见一道白光如电般闪过,“唰”的一声,台上的白影与剑光直掠下来,有如流星划过苍穹,稳稳落回了宴席前,剑脱手直飞入鞘,将军端坐入席,面不改色地端起一杯酒,向周围微微颔首。众人叹服,心中对这个文弱少年的怀疑登时一扫而空,齐齐伏身在地,高呼:“将军神勇,名震边陲!” 丁宁淡淡一笑,继续与众将痛饮。酒至半酣,他忽地想起什么似的,转头问副统帅方天喻:“刚才击鼓的是谁?听鼓声,此人心胸大是不凡。” 方天喻摇摇头:“属下不知。” 他传来一名士兵,吩咐道:“去问问,刚才是谁敲的鼓?” 那名士兵走了下去,众将领又继续饮酒。丁宁拍拍洪江的肩,带了几分醉意,道:“我年轻识浅,初来塞外,行事若有不周全之处,还望各位多多指教!” 洪江已醉了,大着舌头道:“丁……丁少将军放心,我洪江……跟过丁老将军二十几年,这条命……都是丁家的。” 方天喻亦笑道:“都是为朝廷守边,自然该一心扶助少将了!” 众将也纷纷附和,一时欢声笑语,推杯换盏之声盈耳。这时,那位士兵又走了上来,回道:“启禀将军,刚才击鼓之人是叶青麟。” 一听这名字,方天喻似乎震了震,面色一变,却没有说什么。反而是洪江大着舌头结结巴巴道:“这小子……还没死?那可真是怪事!……命好硬。” 丁宁奇道:“叶青麟?他是什么人?” “这个人……”方天喻似乎有些迟疑,“是个干杂活的,睡在马房里,没什么特别。” 洪江醉醺醺地哼了一声:“这小子当了几年兵,本来早该升了。若不是于统领,哼哼……那个老于头,一个劲挑他的毛病……听说这小子得罪了京城里的一个什么官。老于头回京前一天,还故意找了个碴子,往死里打了他几十棍……我几天没见到这小子,还以为他死在马房里了呢。” 丁宁心下疑惑,正要问下去,方天喻已搀起了洪江,笑道:“看洪统领醉成这样!少将军,属下不胜酒力,要先行告退了!” 他仿佛阻止洪江再说下去,那个醉了的人仿佛明白过来,也就不再说话。 丁宁也不再说什么,只起身相送。 已四更了,狂欢的军士已经进入了梦乡。只有马厩里的灯还亮着。 在静谧无声,奇寒彻骨的关外之夜,也只有驻边的将士,在对月吹着胡笳与羌笛。燕然未勒归无计,一夜征人尽望乡。何时才能平息干戈,解甲归乡? “你是不是也在想家?”马厩中那盏明灭不定的寒灯下,一个白衣女郎坐在稻草堆中,问旁边的一名马夫。她的眉间,亦有淡淡的乡愁。 叶青麟叹息了一声,不再说话。 “你的家乡是什么样子的呢?说给我听听好不好?”雪鸿问。 “我的家乡在汾州西河,穷得让你无法想象。”他开口了,声音平淡而苦涩,“我家有一个老母,一个出嫁了的姐姐,一头牛,两亩半地>——这在全村里已不算最差的了。” 雪鸿怔了怔:“那你们……靠什么吃饭呢?” “饭?除了大年夜,一年顿顿吃的是粗糠野菜。”叶青麟笑笑,声音里带着叹息,“未央郡主,你也许想不到,你的一顿早膳足足可当穷人的半年口粮。” 仿佛被这样的话刺痛,雪鸿猛然一颤,低下了头,半晌才那回:“你……你看不起我,嫌我什么也不懂?是不是?” “我们本就不是一类人。”叶青麟叹了口气:“郡主,你实在不该做出这么傻的事,离开郡府来这儿——你这样抬举,我实在受不起。”他起身,拨动着那盏风灯:“要知道我只是个从牢里放出的无名下隶,替人洗马打杂,而你……本是贵族中的贵族。” 他的声音已变得远在千里之外,如同他的心。 “可是,”雪鸿低下了头,低低道:“可是……我喜欢你啊……” 她的声音已细如蚊鸣。话一出口,她自己都吓着了——她……她竟说出这么“不要脸”的话来?如果被父母听到了,一定把她骂得狗血淋头! 可叶青麟仿佛没听到一般,仍淡淡道:“我在乡下已经定了亲了,我告诉过你的。” “我知道,”雪鸿的脸变得苍白,颤声道:“可我管不了这么多了!我只知道自己不能就认命,死在那个牢笼里!和你在一起,快乐一天就是一天,以后的事……我不想去多想。” “可我必须想清楚!”叶青麟转过身,目光冷静而从容,“没有结果的,未央郡主。你回去吧。” 雪鸿的脸已变得惨白,身子开始慢慢发抖。 “我……我可以做你的妾。”她的声音也已颤抖得几乎失去控制,可她还是说出了这一句! 没有人知道在此刻她的心忍受着怎样的折磨——羞耻,惭愧,从小受的教导告诉她她做了一件多么可耻的事!堂堂一个天族的郡主,居然屈身向一99lib?t>个马夫示爱,主动要求做对方的妾滕! 那样的话,似乎让叶青麟也怔住了。 他表情变了.数变,过了许久,才淡淡道:“实在当不起。一个穷人家,不需要三妻四妾——未央郡主,我劝你还是回京城吧,别再胡闹了。” “胡闹?”雪鸿脸色雪白如纸。她的神情十分古怪,有羞惭,有屈辱,更有一往无回的决绝——她起了身,浑身发抖地往外走,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一样,轻声道:“我明天晚上再来。” 这一句话,她依然说得平静又平静。 无论多大的耻辱,她都决定忍受下来。在当初违反和父亲的约定,私自逃出那个黄金的牢笼开始,她就已经决心抛弃所有昔日的道德底线,她一定要坚持自己想要坚持的,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 “求求你不要再来了!别再来这儿了好不好!”在她客气道别的那一瞬,叶青麟终于忍不住低呼,一拳敲在马厩上,也失去了一直保持着的平静和克制,他一把拉住她,凝视着她的眼睛,烦乱地低语:“回到属于你的世界里去,别来打扰我了,好不好?你到底要怎样?我们本来就不是一路人!” 雪鸿已把嘴唇咬出了血。她看着他的眼睛,那双冷定从容的眼里此刻只有烦乱,只有愤怒,没有一丝一毫的温暖和感情,仿佛看着的是一个沾上手就甩不掉的大麻烦。 恍恍惚惚间,她仿佛听到了碎裂的声音——那是那颗“雪鸿”的心破灭的声音。 毁了吗?既然是如此,那么她……也是要死的了。 “好,我不再来了。”她低低说了一句,眼色恍惚地看了叶青麟一眼,静静地转过身去。 叶青麟怔了一下,怔怔地松开手来。她眼中绝望而无助的神色触目惊心——难道……难道她是认真的?那个娇生惯养的小姐,难道不是为了一时好奇新鲜才做出这种离经叛道的事情?短短的刹那,他清楚地感觉到了心里的动摇。 那个时候,只要她再多说一句话,可能他就再也无法把持住自己,会赶上去拉住她,让她留下。然而她没有再开口说一句哀怜的话,只是惨淡地一笑,脚步虚浮地向门外走去。 恍惚间,白乐天那首诗在她耳边响起—— 终知君家不可住,其奈出门无去处。 岂无父母在高堂?亦有亲情满故乡。 潜来更不通消息,今日悲羞归不得。 为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 早年读过的诗,如今竟一字字刺痛她的心。 一时间,心如死灰。也许,她真的不该来的,不该背弃诺言,离家万里来追随他的。为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可她,连一日的柔情也得不到,却已付出了所有,甚至包括生命、尊严、亲情……她放弃了一切,让自己低到了尘埃里去,却依旧无法令他俯就来看自己一眼。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绝不能再让他用如此的眼光来看轻自己。 她伸手去拉门,指尖微微发抖。 叶青麟的左手动了一下,随即用右手按下了左手。雪鸿深吸了口气,拉开了门。门外的雪花夹着狂风吹到了她脸上。外面是个冰冷的世界,宛如她多年来成长的那个牢笼。 门开了,然而她没有走出去——因为门口已站着一个人。 丁宁。他就站在一墙之隔的门外,肩上的雪花已很厚了,想必他已在这儿站了很久。雪鸿无力地倚在了门上,她只觉全身已没有一丝力气。然而,面对着这个人,她的心已麻木得不感一丝羞愧。 “未央郡主……或许该叫你阿娜儿古丽或者雪鸿?”丁宁一字一字道,目光十分复杂,“听人说你近年一直病重不起,所以无法出阁成婚——谁知却在这儿。” 他的脸,亦无丝毫表情。谁也不知他的话中有什么意思。 雪鸿看着这个本是自己丈夫的人,心中突然一酸,莫名其妙地问了一句:“我很像冰梅吗?” 丁宁呆住,过了很久,才摇了摇头:“其实不像。” “那就好。”她释然点头,轻声叹息:“我爹他们生生地逼散了你们,我真的觉得很——很……” 她说不下去,突地抬头对丁宁一.99lib.笑。那笑容如梦如幻,如素梅在冰雪中怒放。丁宁不由又看痴了。雪鸿看了看叶青麟,又看了看丁宁,突然柔声道:“对不起。我对不起你们两位……再见。” 她以手掩面,向茫茫雪原中奔了出去。丁宁只一怔,她已远在十丈之外。她一头漆黑的长发在风中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风夹着雪吹进马棚,灯闪了一下,灭了。 黑暗之中,叶青麟与丁宁都没有说话。 “昨晚击鼓的人是你?” “不错。” 这两句简短的问话之后,马棚中再也没了声息。 第二天,丁宁去了城外那座白石的巨屋。 檐下的风铃仍在风中孤寂地摇响,可已不见了风铃下的人。丁宁推门进屋,屋中一切如旧。壁上那一首诗仍在:“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如今,鸿飞何处?他心中陡然有一种隐隐的失落,深入骨髓。 他陡然发觉,自己的失落,竟来自她忽然间毫无预兆的远离。 这一个月,城里不见了跳舞的阿娜儿古丽。 第一章 未央郡主 这一年八月,丁宁任命叶青麟为曹参,为洪江下属。 其时,西夏撕毁和约,公开称帝,并进犯延州,驻延州守将畏敌且避敌,屡战屡败。丁宁奉命调任,暂驻延州。九月,叶青麟第一次随军出征,未有功。 九月底,第二次出征,杀西夏野利格邪副帅,升为裨将。 十一月,洪江率兵北击金汤城,被切断归路。叶青麟率骑兵突围成功。 十二月初,叶青麟第一次授命出征,深入大漠三百余里,活捉敌方主将呼额伦。丁宁与叶青麟又建桥于谷,筑招安、丰林、大郎等寨,扼主了西夏出兵布阵的要害。 第二年三月,丁宁为其上表请功,朝廷颁布圣旨,封其为副统帅,并御赐赏礼无数,令天使押礼物至军中,亲表慰问,另赐“辟疆”剑一柄。 天使从京城风尘仆仆地带队赶到,丁宁率军出城相迎。 当天晚上,军营之中欢呼雷动,纷纷叩谢皇恩浩荡。 宴席方休,众人谈笑甚欢。使突然笑笑,离席而起,从袖中摸出一道圣旨:“圣旨到。丁宁接旨!” 丁宁一愕,马上单膝下跪:“末将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丁爱卿自领兵以来,北疆安定,战功卓著。特许朕之皇妹与卿成婚。未央郡主美貌聪慧,堪为爱卿之佳偶。爱卿军务繁忙,可赐卿二人于阵前成亲。钦此。” 天使读完了诏书,看了丁宁一眼,奇怪他听了诏书竟没有丝毫喜悦之色。 丁宁怔怔地跪在地上,那一瞬,一个白衣少女绝世的舞姿忽然闪过他的脑海。过了很久,他才道:“臣接旨,谢皇恩。” 这一句话,他说得分外艰难。 他本以为自己是宁可死也不会接这道诏书的——身为将门之子,从小到大,他虽然锦衣玉食,但对于人生的选择却实在是很少很少。这次主动请命远驻边关,已是他所能做出的最大反抗。他是宁肯战死疆场,也不愿活活地把一生关进樊笼! 但是,今天,当这一刻无可避免地到来时,他以为自己会绝望地反抗,甚至会做出疯狂的举动,但……他竟没有!他竟然就这样默然地接受了? 为什么?难道,在这两年中,他竟已有些变了吗?难道,他曾以为是他一生刻骨铭心的爱恋,竟也渐渐淡去了吗? 他……他竟是这样一个人吗? 他有些迷惘地站起了身。天使把圣旨交到他手上,看到他眼里迷惘的神色,还以为这个年轻人是被突如其来的艳福给冲昏了头,忍不住笑了:“丁少将军,这下你可艳福齐天了,娶到了皇族中最负盛名的未央郡主——唉,也是好事多磨,皇上本来想让你们早日成亲,可偏偏她近二年一直缠绵病榻,直至半年前才突然病愈。” 丁宁仍似处于茫然之中,不知所对。 天使以为他喜欢的傻了,指了指东厢,低声道:“万岁念你军务繁忙,特许你们与阵前成亲。喏,人家郡主也随队来了,就在那边。” 丁宁不由问:“她……她答应了吗?” “什么话!”天使笑了,“天子之命,她还有不答应的?” 他带着他走到门外,指给他看外面排着的声势浩大的车马:“喏,这是令尊丁大将军的手书,这是郡王的贺礼,他们两位都乃朝廷重臣,不好随便离京。老将军说了,大丈夫要以国家为重,婚娶之事,不必太招摇;郡王也开通得很,肯让女儿受点委屈。你看那儿,一排十五车,是万岁赐的婚礼。” 丁宁转头,眼角的余光掠过了叶青麟。 叶青麟正喝着头盔的酒,不知怎的突然呛了口,连连咳嗽。 入夜,东厢中烛光盈盈,一个宫髻高耸的倩影映在窗上。 丁宁在窗外,迟疑了一下,开口问:“雪鸿?” 门无声地开了。碧衣侍女开门后便退了下去,一个宫装的绝色丽人站在门边,敛襟福了一福:“丁少将军,幸会。” 待她缓缓抬起头,熟悉的脸上却没有了以往的神色,仿佛变了另一个人似的。她真的变了。如此的高贵娴雅,如此的风度绝伦,的确是皇室的风范。她静静看了他一样,低头,用一种毫无疵瑕的贵族声音道:“夜已深了,丁将军还是请回吧。” 丁宁没有走,他掩上了门,问:“雪鸿,你真的回京城了?” 未央郡主笑了:“别叫我雪鸿,雪鸿已经死了。我是未央郡主,你的未婚妻。” 门一关,未央郡主的话就不同了。 不错,伊人已化为云烟,一去不返。冰梅,还有……雪鸿。在他记忆里曾经美好过的东西,总是如同云烟过眼,无法挽留。 未央郡主梦呓般地道:“我一直病了二年,病得几乎死掉。直到半年前才好了起来……所以耽误了婚事,还请原谅。”她转过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以前从未见过我,对不对?” 她的笑,有一种冷冷的嘲讽。她一直……病了二年?也许只是在这两年中,她只是以“雪鸿”而活着的吧? 丁宁过了很久,才道:“是的,我从未见过你。” 夜已深了,一切都静了。只有一个地方还亮着灯——马棚里。 马夫当然已换了人。这个江南来的小伙子可没有叶青麟昔日的勤奋,他此刻已缩在草堆中打起了瞌睡。突然,一阵“唰唰”声让他睁开了眼皮。 “啊?”他张大了嘴巴,目瞪口呆。 一个白衣女郎挽着袖子,正在洗着马匹。她的美并非以笔墨所能形容,带着三分清丽、三分柔媚、三分端庄,还有一分仙气。她全身白衣似雪,华美非凡,却在干着这样下贱的脏活,而且仿佛早就干得很熟练了。 “你……是人……是妖,还……还是仙?”马夫结结巴巴地问。 白衣女郎抬头,神色藏书网古怪地笑笑:“我帮你洗马,你高不高兴?”她的语音柔媚而亲切,让人听了有说不出的舒服,马夫不由道:“当然……高兴了。”有这样美的人肯光顾这儿,他怎能不高兴? 白衣女郎叹了口气:“嗯,你比他好……” 她一低头,两滴泪簌簌地落了尘土之中。马夫见她哭了,方想关切地问几句,只觉腰间突然一麻,一阵睡意袭来,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 “先睡一会吧……不要打扰我。”白衣女郎低声,然后便继续洗着马。过了一会儿,她把手搭在马头上,淡淡道:“叶青麟,为什么不进来?”她对着空气发话。 门开了。门外果然有一个人,一个戎装的年轻将领。 叶青麟。他仿佛也料到了她会在这里,毫不停顿地走进了马棚,剔亮了那盏风灯。灯光明明灭灭,映着他的脸——他的脸仍是那么清秀,目光仍是那么明亮,唯一不同的是,他身上更多了一份指点江山的从容。如今,他已经是将军了。 未央郡主抹了抹汗,直起腰来。两人就这样相对无言地站了很久。 “辟疆剑?”未央郡主看见他佩的长剑,问,“你如今真是出头了,名动边关了,叶将军。” 叶青麟没有说话,他在慢慢调节好自己的感情,不让一切有差错。也许,他今夜根本就不该来,可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何不由自主地会转到这儿,仿佛他知道她也在这儿。或许,他是在期待她说些什么,或是想对她说些什么。 过了许久,叶青麟才俯下身,抓过了铁锨,铲起地来。这时,若有人看见叶将军在铲地,郡主在洗马,一定以为自己活见鬼了。 “雪鸿,”他终于开口了,声音有些发颤,“对不起。” 那句简短的话仿佛就是一把匕首,出其不意地划破了她厚重的面具。未央郡主凄然一笑,抚着马的鬃毛,泪水顺着她颊边流下。风很冷,泪流到颊边,就凝成了冰。 “不要叫我雪鸿,”她缓缓道,“雪鸿已经死了。 “她本来一直是睡着的,直到十八岁那年才找回了自己。她以为有足够的力量,可以挣脱锁住她的链子。她为一个人赌上了一切,到最后却还是败给了我——一个没有灵魂的未央郡主,所以她只能回去了。只能自己回到那个笼子里去。” 叶青麟说不出话来,他眼中的严冰在一层层慢慢融化,他明白自己错了——是他自己亲手逼走了她,等于亲手毁了那个雪鸿! 如今站在他面前的贵族女子,已经只是一个空壳。 “卫青、霍去病、李广……史册上一个个闪闪发光的名字,叶青麟,你难道不想像他们一样吗?”未央郡主冷笑,“大丈夫当扫除天下,名垂史册,何患无妻?是不是?” 她的笑容冷艳如空谷雪莲,却有无尽的凄凉与失望。 叶青麟的手已在发抖,她说得不错。自己其实一直都在回避,因为他不想牵扯到这个旋涡中去。他有自己的路要走,所以他顾不上雪鸿,所以他用种种借口说服了自己,横下心赶走了她。 “雪鸿。”他终于忍不住握住了她冰冷的双手。她手上的寒意一直传到他的心头,他甚至可以感觉到她纤弱却坚韧的手在发抖。他用自己温暖有力的大手围住了她的手:“雪鸿。” 他再一次低唤,声音已接近依恋而柔和。 未央郡主闭上眼睛,仿佛在感受着他掌心的温暖和稳定,纤细的手剧烈地发着抖,颤声道:“我很开心,很开心……就这样吧。再握一会儿,只是一会儿。”她微微闭了一下眼睛,叹息,“在告诉你一件事前,不妨再让我多快乐一会儿吧。” 两人隔着一匹马相对而立,双手在马背上紧紧相握。房外风很大。 过了一会儿,她睁开了眼睛,目光突然变得明澈而坚决,低声道:“叶青麟,这一次来边塞,我还带了一个你最想见的人——你的母亲。” “什么?”他一惊,喜动颜色——自从十七岁投军后,他便和家乡的老母亲失去了联系。虽然日夜挂念,却始终不能回到老家去看上一眼。 “不过,叶老夫人,她……她把你的未婚妻子也带来了……说要让你藏书网在营中安家。”她一边说,一边已缓缓抽回了手,“你们十七岁后就天各一方,她虽没过门,但在乡下为你守了很多年,吃了很多苦。” “她……不是很美,但很贤惠,很孝敬。你母亲一直夸她好,说你有福气。”她缓缓说着,慢慢低下头去,每一个字都是和着血说出来的。 风很冷,她的手又在风中慢慢冰冷。 这一次,叶青麟没有再握住她的手。他明白,他们再也没机会了。 他缓缓回过身:“谢谢你,未央郡主。” “叶将军客气了。”她淡淡道。 门外是大风,仿佛要吹走世间一切——可为何吹不走山一样沉重的悲哀? 天亮后,那个马夫一觉醒来,看见干干净净的马房,真以为昨夜遇了仙。 第二章 叶青麟 叶青麟推开了东厢房的门。“母亲!”他的声音已有些颤抖。 白发萧萧的叶老夫人正与未央郡主闲谈,乍见儿子,惊喜得一下子站了起来,颤巍巍地道:“青儿!” 叶青麟心下一酸,双膝落地,膝行着来到母亲跟前,叩下头去:“孩儿不孝,让您老人家受苦了!” 叶老夫人一把把儿子拥入怀中,摩挲着儿子的头发,昏花的眼中闪过了泪花,哽咽道:“好孩子,你为国转战塞外,是为叶家增光啊!娘哪还会不高兴?这几年多亏了你那未过藏书网门的媳妇——对了,青儿,快过来见见五儿!” 这时,本端着茶水上来的一个少女羞红了脸,忙转身欲走。未央郡主一手拉住了她,微笑:“柳姑娘,你苦苦守了三年,又不远千里来这儿,怎么刚一见面又害羞了起来?” 叶老夫人一手拉过五儿,一手拉着儿子,苍老的脸上都是笑意:“好事多磨,你们这小两口子,虽说从小就定了亲,却还是才第一次见面呢!”她拉着叶青麟的手放在五儿的手上:“来,好好认一下。” 叶青麟心蓦地往下一沉,强忍住抽出手的冲动,莫名的苦涩让他几欲绝望。 叶老夫人笑吟吟地看着儿子儿媳好一会儿,忽地回过神来,忙一迭声地道:“看我都老糊涂了!青儿,是郡主小姐把我们接到这儿来的,还不快过来谢谢人家!” 叶青麟终于趁机抽出手来,转过身缓缓一躬:“多谢未央郡主。” 未央郡主矜持地微微一笑,回礼:“叶将军客气了。” 他们相互谦让着,可眼光却始终不曾接触过。这一刻的沉默,却仿佛过了千万年。 叶老夫人丝毫未觉,复又笑道:“青儿,咱们一家好不容易又团聚了,算是老天保佑——你年纪也不小了,娘想尽早把你和五儿的亲事办了。娘老来寂寞,真想早点抱个孙儿。” 五儿羞红了脸,偷偷看了看未婚夫婿,欣喜和满足直漫到脸上。年少俊美,骁勇英武,这一切,已让农家出身的她心花怒放——这几年的苦总算没白吃。 她的确不是很美,却有一种山野般的朴实与自然。 叶青麟的手渐渐握紧了剑,握得指节都有点发白。但他还是恭敬地低声道:“一切但凭母亲吩咐。” 叶老夫人笑道:“我就知道你最听娘的话……快过来让娘再看看!” 这时,未央郡主苍白的脸上浮出淡淡的笑意,插话:“老夫人,反正我近日也要出阁,不如两家婚事一起办了吧!” 叶老夫人吃了一惊,连连摇手:“这怎么当得起!您是公主嫁将门,万岁爷御赐的大婚。我们是乡下人,怎么能平起平坐呢?” 未央郡主柔声道:“没关系,这样也方便一点,反正东西都是现成的,军中也会热闹一些——老夫人,就算给未央一个面子吧。” 她的声音有难以拒绝的柔和。叶老夫人盛情难却,只好笑道:“郡主真是客气。青儿,五儿,还不快谢谢郡主?” 叶青麟与五儿齐齐躬身:“多谢郡主。” 未央郡主笑了笑,起身还礼,脸色已苍白得可怕。叶青麟见到她的脸色,目中再一次闪过了痛苦之色,下意识伸出手想要搀扶,却又硬生生忍住。叶老夫人却惊问:“郡主,您的脸色好差!贵体要紧,快请大夫来瞧瞧。这里天气不好,您从天子脚下来,可千万别病了。” 未央郡主艰难地笑笑:“没什么,只是外边下雪了,身上有点冷而已。我回去加件衣服。” 她边说边起了身。叶老夫人忙道:“青儿,快送送郡主!” 门外的雪在纷纷扬扬地下着,两个人默不作声地走着,踏着积雪,一路无言,也不望对方一眼。就这样默然地走着。转瞬便到营口,未央郡主停下身,微微抬头看着半空飘落的白雪,静静道:“到尽头了,你也该回去了。” 她苍白的脸上带着一丝凄然的笑意:“叶将军,恭喜你。” 叶青麟亦缓缓道:“也恭喜你。” 雪花翩然落在她大红的昭君套上,如雪中的红梅——两人目光交会,眼中忽然露出了比山还重比海还深的悲哀。路已是尽头。 叶青麟突然觉得自己成了一千年前的西楚霸王,在穷途末路下眼睁睁地看着虞姬自刎! 虞兮虞兮奈若何? 这几天,全营上上下下都在忙着操办正副统帅的婚事。沙场成亲,一下子又是两对新人,不能不说是一段佳话。可谁又知道,这段“佳话”的背后,有着多少不为人知的苦涩与酸楚? 白石屋的檐下,风铃于风中轻轻击响。 “你在我走后来过这儿吗?”未央郡主轻轻问身边一个戎装青年将领。 丁宁点了点头,不知怎的有些局促不安。 “看来我们真的是棒打不散的姻缘,无论发生了什么事,到底还是要成亲。”未央郡主微微苦笑。她的目光,已淡如白云,喃喃,“以后我不求你对我怎样,只希望你我能和睦相处,也为将军府与郡王府留些面子。” 丁宁手按长剑,极目远眺北方,缓缓道:“我……自从冰梅自杀后,就从未想过要成家……可皇命不可违,我为了逃避,只好请命远驻边关。”他低头对坐在风铃下的未央郡主一笑,可笑容中却有着无法形容的悲痛,“说一句实话,我领命出征的那一天,就下了一个决定——战死疆场,再也不回朝成亲!” 未央郡主苦笑:“可你没想到一入酒泉郡就碰见了我?” “真是天网恢恢,逃到哪儿也逃不掉。”丁宁微笑。 两人相视而笑,可各自的笑容里却有不同的心事。人在身边,心各一方。 “好吧,”未央郡主起身,挽起了丁宁的手,“我们还是成亲吧!也让所有人满意,让父母放心——毕竟,我们无法与整个家族、王朝对抗。” 她望了他一眼,微笑:“你会对我好的,是不是?” 风劲角弓鸣,将军猎渭城。 在大青山南麓,军旗飞扬,号角连天。丁宁与叶青麟纵马齐奔,伴着天使出外狩猎。叶青麟俯下身,回手一箭向天射去。只听弦声响处,一只大雁应声而落,箭穿双目。 “叶副统帅好身手!”天使胖胖的身躯在马上坐得不安稳,几次几欲堕马,喘了口气,笑道,“不想两位年纪轻轻,却各有万夫不当之勇!倚天、辟疆赐予两位少年俊杰,万岁的边疆从此无忧矣!”他哈哈大笑:“可惜叶将军已有妻室,不然下官一定请求皇上配一名美女于将军——英雄美人,千古佳话,哈哈!” 丁宁与叶青麟相视一眼,纵马急驰,两人各自无言。 这时,只听“嗖”的一声急响,一支箭从两人身侧掠过。林中马上传来一声猛吼,一头云豹从林中带伤跃了出来,发了疯般地在猎场上东跑西撞,见了人就咬。 天使已吓得直发抖,几乎从马背上掉了下来。丁宁和叶青麟忙一左一右地护住了他。 受伤的豹子野性大发,直扑天使而来。这时,又听“嗖嗖”两声急响,两支雕翎箭劲射而出,不偏不倚地射入了豹子的双目中——箭劲力甚足,竟从眼中直贯后脑,当场格毙了那只云豹! “好箭法!”丁宁与叶青麟都不由同时脱口称赞! 在几十丈外缓缓放下弓箭的,竟是一位身穿黄衫,头带银饰的妙龄女子——她一头黑发,美丽得如同远山上的圣女,从装束来看,应是一位异族的贵族小姐。 “隆密王次女琵琶,拜见中原天使,两位将军。”她下马在地上单膝跪下,盈盈道,“愿中原天子万岁,两国友好万年!” 丁宁看了天使一眼,只见他犹自发抖,应不出一句话,心中大大不以为然,只好自己下马扶起了她,道:“公主不必多礼。” 琵琶公主起了身,深蓝色的双眸轻轻扫过他的脸:“多谢将军。” 丁宁上马与她并辔而行,礼貌地问答。 “丁将军如此年轻,就已威镇边关,小女子真是佩服得紧。”琵琶公主一边按辔缓行,一边笑语,“听说将军近日就要成亲了,不知是哪家的女儿有幸得到如此的夫婿?” 天使这才定下了神,插上了一句:“丁将军未来的夫人是皇族中有名的绝世佳人呢!是皇上亲自安排的亲事。” 琵琶公主轻轻“哦”了一声,目光有些奇怪起来:“那可真是配得上丁将军了。” 天使见力毙云豹的居然是个妙龄少女,不由大为惊讶:“人言胡人马上为生,胡儿自小便会骑马射猎,本官今日才算亲眼见到了,真是了不起!” 被称为“胡儿”,琵琶公主也没有生气,只是嫣然一笑:“大人过奖了。父王听说中原的天使近日来到边塞,特意命小女子前来问候。而且也带了贺礼,以庆两位将军的新婚之喜。”她一双美目带着笑意,一眨不眨地看着丁宁:“丁将军,我很想看看美丽的新娘子呢!” 丁宁被她看得有点不好意思,转过头与叶青麟交换了一下目光,道:“那么,公主请赏脸参加今晚的大婚吧!” 琵琶公主笑道:“这是当然了!贺礼都送来了,还不请我喝酒吗?” 军营中已张灯结彩,喜庆之气流于内外,到处可见杀牛宰羊,烹制食品的军士。 吟翠这次跟了小姐来到营中,看着这偌大一片场地,不由咋舌:“天,世上还有这么大的地方,这么多的人,真难为丁家的那个姑爷怎么管得过来!” 任由她大惊小怪,说着一些足不出户女人才说的话,未央郡主却没有回答一句,只是目光空空地望着天上——碧空中,正好有一对大雕展翅掠过,双双比翼,搏击长空。 “何等自由自在!”她在心中叹了口气。她也想这样自由的飞,可终于还是逃不掉——因为,外面根本没有她的天空。她的目光收了回来,看着庭中正在为老夫人浆洗衣衫的五儿。她挽着袖子,手脚麻利地干着,淳朴自然的脸上始终带着甜甜的笑意,对明日满怀憧憬。 她要的也不多,可她全都得到了。 为什么人的命运会相差这么多呢? 未央郡主抬眼望向天空,忽听弦声急响,一支雕翎箭力贯长空。其中一只雕一声凄厉的长唳,一头坠了下来!她的手一震,茶盏粉碎!她疾步走了出去,只听空中悲鸣声声,另一只大雕在空中盘旋不已不忍离去。未央郡主脸色苍白,心中忽然悲痛莫名。 门外,天使正在赞不绝口:“公主真是箭术超群,不愧为大漠儿女。” 手下的军士飞马过去,捡起了那头死雕,琵琶公主接过大雕,双手奉给天使:“按鄙邦风俗,把猎物献给贵人,是表示忠心的最好方法——大人,请赏脸。” 天使哈哈一笑,正准备伸手去接,忽听头顶劲风袭来,只一怔之间,一个巨大的黑影压顶而来,在头上一掠而过。众人一惊之下,只见那只大雕凌空冲下,已抓起爱侣的尸身飞去! 天使的帽子被打落在地上,一时甚为狼狈。琵琶公主秀眉一蹙,脸上微现怒意,叱道:“畜生无礼!”从鞍边抽出一支箭搭在弓上,引弦对准了那只雕,弓如满月。 一箭便要发出,这时,突听一声脆响,她手上的弓忽然崩了弦,将手指割出血来。 琵琶公主一惊——这把弓伴了她近五年,从未有过损伤,今天没用力过分,却无缘无故地断了弦!她心头疑云大起,一时不由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天使以为她难堪,忙笑道:“公主何必为区区几只鸟儿生气?” 这时,已到了营口,众人下马步行。 只见营门旁边立着两个女子,一个穿着大红昭君兜,容光绝美,气质高华,正出神地望着天空中飞远的那只大雕;另一个丫鬟装束的碧衣少女,则手捧古筝立在她身后。 这样一对仕女立在塞外积雪中,明丽如画图中人。 “未央郡主,今日难得出房来散散步啊。”天使下马后打了个招呼,但语气中有些不以为然——身为中原皇族的未出阁闺秀,居然在外面随便露面,不知郡王怎样教导女儿的,竟还被称为皇族中的典范? 未央郡主目送巨雕飞去,目光缓缓收了回来,看见琵琶公主手中的弓箭,嘴角浮出一丝笑意:“刚才一箭射雕的,想必是这位女中英雄了?” 琵琶公主笑道:“郡主夸奖了。” 看到这个汉家的绝色美女,不知为何,她的眼中亦闪过了一丝说不清的阴影。未央郡主看看她,叹息了一声:“不想塞外荒凉之地,也有这等丽人。公主藏书网才貌双全,真是令人佩服。” 她边说边回过身去,竟也没有对众人行礼。天使见她行事如此,也是大为惊讶——要知道,未央郡主在皇族中一向以姿容绝世,知书识礼而闻名,可今天却是丝毫不顾礼数,随随便便,让人吃惊。 琵琶公主也怔了一下,随即转头对丁宁笑道:“这位就是未来的将军夫人了?真是貌如天仙,气质脱俗。丁将军,这次的喜酒,我可是喝定了的!” 第三章 一片金叶 未央郡主正在出神——这一段时间,她常常一个人出神。 天空依旧广阔,却已没有了飞鸟的痕迹。 “叮,叮……”几声清脆的响声,她惊觉回首,只见房檐下不知何时已挂了一串银白色的风铃。一个戎装的青年将领从檐下转过头来,淡淡道:“这是我派人去石屋里取来的。” 未央郡主亦淡淡道:“谢谢。”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丁宁道。 “什么?” “刚才琵琶公主的弓弦,为什么会突然断了?”他似笑非笑地问。 未央郡主也笑了:“你怀疑是我?” 丁宁点头:“当时在场的人里,除了你,我想不出其他人会这么做。” 过了很久,未央郡主才点头道:“不错,是我削断的。”她从怀中取出一片金叶子,薄薄的金叶子,拈在她雪白修长的手指间。 丁宁的目光闪了一下:“好功夫。不想你还是一个深藏不露的高手。” 未央郡主淡淡一笑:“你不知道的还多着,以后不妨慢慢去明白。” 丁宁又沉默了很久,才道:“刚才你为什么要救那只雕?” “因为它很像我——想飞出笼子,却仍是被人射了下来。”未央郡主低声道,“其实,我根本逃不了……就算侥幸逃出了,外面也没有一片天空容纳我,最终还是被逼得回到笼子里去,乖乖听从别人的摆布。”她抬头苦笑,指了指房外正晾晒衣服的五儿,“她虽说是个平平常常的庶民女子,却让人羡慕得很。” 丁宁本来只是来随便看看,听了这番话,却反而除下头盔,在她身边坐下。 “我们还没成亲,你这样三天两头到我的房里来,人家会以为我没教养。”未央郡主苦笑连连,“当然,也有人会以为我们很恩爱。”她讽刺地说着,目光又转为空虚。 丁宁拔了一根筷子,对准墙上挂的一只箭袋投了过去,一边淡淡道:“你也说过,我们根本无法和整个家族,整个王朝对抗。既然这样,何不随遇而安?” 他一边说,一边接二连三地把筷子投入了箭袋。可他的神色,亦带了说不出的寂寞与茫然。 这时,门外有人禀告:“丁将军,郡主,该用午膳了。” 丁宁与未央郡主走出门时,正看见叶青麟与五儿也从东厢走了出来。五儿半是羞涩,半是兴奋地向他说着什么,叶青麟则脸色温和的听着,不发一言。 两对人都在道上停住了步。丁宁望向叶青麟,目光含了深意。 五儿却是心无芥蒂,一见未央郡主,忙低头请安:“拜见郡主。” 她对于未央郡主把自己和婆婆接来边关之事一直心怀感激,在出身农家的她看来,这一位贵族的小姐当真是如同天上的仙女一样美丽而可亲。未央郡主微笑着挽起了她的手:“瞧,洗衣服洗得手上都裂了口子!告诉过你不用自己动手,交给下人去干就行了。” “那可不行,”五儿低声,“娘和……和他的衣服,怎么能让别人洗呢?” 两人说说笑笑地走了开去。 朔野风大,吹得军旗猎猎作响。四周,营中的号角连绵吹起,苍凉而雄浑。丁宁与叶青麟在马道上并肩而行。过了一会儿,丁宁才开口道:“后天该是成亲的日子了。” “嗯。”叶青麟应了一声,却不说话。 丁宁停了一下,忽然道:“你……不觉得这很可笑吗?” “可外面的人都说,这是天赐良缘。”叶青麟的笑容也有些惨淡——一想起后天晚上就要洞房花烛,这两位叱咤风云的大将都觉得宁可去上战场。上天开了一个玩笑,却让人笑不出来。 “你听过‘月下老人’没有?”丁宁转头问叶青麟,“传说中,他的红线只要一系住了一对凡人,那么这一对可怜人无论怎样也会成为夫妻。而唯一解开这红线的方法——就是两人之中必须死一个。” 他苦笑:“我怀疑,我们是不是都成了那些可怜虫?” 丁宁说着,慢慢低下了头,看着手中那把倚天长剑,缓缓道:“这把剑随我们丁家两代人出入疆场三十年,上面染上过吐谷浑大汗、西夏皇族的血。可是它……却斩不断那根红线——我们谁都挣脱不开那些捆绑我们的锁链。” 叶青麟亦低下了头,看着手中的剑,脸上也闪过了痛苦之色。 “我和她都没有别的选择。我身为将门之子,不能放弃我的理想和我的家族——她也一样。”丁宁盯着他,一字字地问,“但是,你呢?你为什么也不反抗?也要这样勉强自己?” 叶青麟侧过头去,过了许久,才冷冷道:“我也没有选择——仁、义、礼、智、信、忠、孝,哪一条我也不能违背——这是母亲从小对我的教诲。” 丁宁又是许久不说话,才颔首道:“不错。你若是为了个人私情,败坏军国大事,是为不忠;为此拂逆母命,是为不孝;违背婚约,是为无信;逾越门第,损及宗室声誉,是为无礼……你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做这样的人的!” 可是,话音一落,他冷冷地盯着叶青麟,一字一字地道:“但是你背弃雪鸿,是为不义!” “不错,”叶青麟凝视着手中的辟疆剑,亦一字一字地回答,“可叶青麟宁毁小节,不损大行!” 未央郡主在屋檐下盘膝而坐,双手轻轻地放在筝上。手纤美如明玉。 云淡风清,檐下的风铃轻轻响了起来。铃声方落,琴音已起。 琴音似水。仿佛是千里归家的游子,在推门时一眼看到妻子柔情似水的双眸;又仿佛是披长衣,登名山,临崖而立,天风浩荡的感觉。可是忽然间,筝中又做变徵之声,直可裂金石!铮铮之中,隐隐有金戈铁马的风范,就如万骑云集,兵刀齐举,千军万马在相互厮杀。 弦声越来越急,越来越高,忽听“铮”的一声,弦断曲绝!未央郡主一手按着筝弦,一手抚住了胸口,微微咳嗽,嘴角已沁出了一丝血迹。 “好一曲《十面埋伏》!隐隐有大家风范——只可惜太急太高了一些,不能持久。” 听出了来人是谁,她却只是淡淡:“叶将军也精通音律?” “不敢当,一介武夫,只是偶尔听听,胡乱说几句罢了。” 未央郡主手抚华筝,叹息道:“昔年亥下之围,英雄末路,美人自刎——千古之后再抚此曲,仍是心神激荡,可想见当年的惨烈。”她身后的声音停了一会儿,才缓缓道:“其实,伤心处别时路有谁不同?自古此情相同,故曲亦相通。” 未央郡主不答,突然以手挑弦,歌曰:“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一千年前虞姬的绝唱,在她口中唱出来,却也带了一种不忍卒听的绝望。 身后再也没有人声。她知道叶青麟已经走了。 伤心处别时路有谁不同?他也是吗?他也在伤心吗?她不知道。 她缓缓放下了手,白衣上已有一摊殷红的血——她也知道,她的病已经一天天地加重了……在暮色四合之中,她听到高空雁唳,号角连天,不由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塞外风沙大,风在入夜之时吹在身上,已如刀割一般。她咳出了血。 “郡主,外面风沙大了,小心身体。”有一个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明明是很关怀的一句话,语气中却没有丝毫的暖意,反而带了一种说不出的逼人的锋芒。 未央郡主霍然抬头,看见了一位黄衫翠羽的少女,明艳而英姿飒爽。琵琶公主! 琵琶公主的眼中有一丝奇怪的神色——她在这儿听了自己和叶青麟的对话吗?她为什么这么注意自己?还带了这种神色?不知为什么,未央郡主一直对她没有好感——也许是因为她射死了那只雕。 那只本来该是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鸟中之王。 “郡主的身体不大好吗?”琵琶公主问,眼角居然带了一丝丝的笑意。 未央郡主淡淡道:“我身子一向很弱,近两年来一直缠绵病榻,虽然半年前稍有起色,但还是病根未除。”她一边说一边拭去了嘴角的血迹。只有一个人知道,她的病,是在心里……两年前,她还是一个多么活泼健康的少女,对人生、对未来都充满了希望! 琵琶公主笑了笑,眼中的冷光更盛:“那郡主不远千里,抱病来塞外完婚,也真是情深意重呢!” 她话语中的讽刺和敌意,未央郡主如何会听不出来?可是,她为何会有这种语气?她难道已经知道是自己削断了她的弓弦了吗? 琵琶公主从怀中取出一盒东西,递了过来,淡淡道:“区区薄礼,请笑纳。” 等她走远后,未央郡主打开了盒子,脸色顿时惨白! 盒中有一片金叶子,还有……两副雕的爪啄!带血的爪啄! 第四章 成亲 良辰终于要到了,营中一片欢声笑语,到处张灯结彩。天使一身朝服,坐在堂中,俨然以主婚人自居。叶青麟与丁宁亦已卸下了戎装,换上了大红吉服。 红烛高烧,使这向来是兵马之地的沙场,也添上了几分香艳温柔。 “新娘子怎么还不出来?”天使有些不耐烦地问。 “还在梳妆呢!” “去催催!”天使吩咐。 “刚刚去催过了。可一班爱起哄的堵住了门,说按规矩,新娘得写首‘催妆诗’才肯放行呢!”手下一名文官回禀。“那又有什么难?未央君主才华出众,一首小诗还不一挥而就?”天使不以为然。文官抓抓头皮,支吾:“可……可写了一大会儿,房里还没传出诗笺呢!” 叶青麟虽没有看向这边,可一切对话却完全听在耳中。他脸色陡然一变,一阵莫名的心惊胆跳。他抬头看丁宁,丁宁也正在看他。 蓦然,堂中诸人只觉红影一动,两位将军已不在堂中! 洞房外仍围着许多人,嘻嘻哈哈地讨喜、索诗,可房门紧闭,竟没有一个侍女出来应酬。丁宁与叶青麟对视一眼,一掠而至,同时出掌震断了门闩,双双抢身入内。 房中藏书网果然空无一人。妆台上的珠花仍在,几名伴娘已身首异处,一股血腥味弥漫了整个洞房。妆台上压着一张诗笺:“诸君不必闹嚣嚣,一世良缘在此宵。银河织女停梭待,早使银河架鹊桥。”诗上墨迹未干,显然催妆诗刚一写完,未及送出,新房中已变生不测。 看热闹的众人涌入,一见房中如此惨象,一个个目瞪口呆。 “她的武功并不弱,可显然没有还手的余地。下手之人必是熟人。”丁宁一字一顿地说,眉间忧色重重,“即刻控制营中各处出口,点数宾客!” 叶青麟此时闻说老母仍在,方才舒了一口气,道:“可能是她……” “谁?”丁宁问。叶青麟还未回答,突听房外一阵吵闹,一个人冲了进来。他脚步踉跄,满脸血污,呼吸粗重,显然是受了重伤。“洪统领!”旁边已有人惊呼出声,扶住了他。 洪将急促地喘息着,断断续续地道:“方……方天喻那小子,通敌……叛乱……” 他回头,指着西北方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西夏勾结了隆密……造反……将军,快,快……”他一口气喘不上来,登时便绝了气息,后心深深插着一把匕首。 丁宁与叶青麟更不迟疑,大喝一声:“击鼓示警,马上出营备战!” 两人掠出房门,扯下新衣,迅速披挂停当,出营观看。在国难当头的瞬间,所有私人的事情已经显得无关紧要,那到了一半的婚礼也就被这样撇下。 丁宁翻身上马,回头对叶青麟道:“你先率一万人马去占领阵地,我点齐兵马后就马上赶来。记住,这一战只能进不能退!” 叶青麟缓缓颔首,拉下了青铜面具——这是他上阵时的习惯。因为他的相貌过于俊美,缺少威猛之气,所以临阵杀敌之时,他必上这个狰狞可怖的青铜面具。 他举起了手中辟疆剑,向丁宁点了点头。然后他翻身上马,下令:“二千人为前锋,结‘虎象阵’,缓缓前进;两千人为后队,结‘长蛇阵’以阻后敌!出发!” 丁宁交代完毕,已奔上点将台,亲自击鼓集兵。鼓声缓慢而决然,一声声传出里许。本来欢呼纵饮,乱成一团的官兵,突然剑皆鸦雀无声。不一时之间,台下已齐集了各部人马。 丁宁回身,说道:“今夜有西夏叛军来袭,备马出战!” 行令将军当即转身发令,但听得一句“出发”的号令变成十句,十句变成百句,百句变成千句,声音越来越大,却是整然有序,毫无惊慌杂乱。 大军齐毕,丁宁纵马,正待出发,突听营后战鼓喧天,火光大作! 众人齐齐回首,只见营后草料场已大火冲天。兵无粮草不行,草料场向为军之重地,此处一失,军心立时浮动起来。丁宁心下暗惊,只听探子来报:“方副统领叛变降敌,已火烧草料场,起兵反杀过来。” 听闻此讯,众军更是心惊。方天喻也是一名重将,手握五万雄兵,镇守后方。此时一旦起兵反叛,与西夏前后夹攻,其势凶险无比。 丁宁处变不惊,缓缓下令:“变后队为前队,向南攻击!” 号令到处,三万兵马分为前军、左军、右军、后军四部,另有小队游骑,散在两翼。兵甲锵锵,南向挺进。众军见敌势如山,心中俱明今晚只怕生死难料,只有拼死一搏。 行出十里许,已见到大批人马,为首一将正是方天喻。 丁宁勒马,厉声喝道:“逆贼,朝廷待你不薄,为何负恩反噬?” 方天喻大笑:“丁宁,我驰骋疆场二十多年,卖命流血,却只是个副统领;你黄口小儿,只不过由于出身将门,居然一来就当了大将军,这公不公平!” “贪图富贵,竟至于此?”丁宁不再答话,右手一挥。 行令官手执黄旗,一声令下,左右两翼将士缓缓前进。敌我双方两阵对园。 敌阵中鼓声大震,突地向左右分开,推出几百名俘虏来。这些人大都是平民装束,男女老幼都有,被齐齐推搡在地。方天喻冷笑:“压敌军家属上阵!” 此语一出,丁宁这边的大军登时一乱——要知玉门关驻军大都是常驻塞外之人,除了一部分为戍边犯人外,大率已在本地安家立业。如今见敌方推出这许许多多平民,每个都可能是自家的家眷,将士心中安得不慌? 方天喻麾下一骑纵马出阵,叫道:“听着:尔等家小,均在于此,凡是投降的,便和家人团聚,升官三级;若不投降,格杀勿论!” 有些官兵已认出了亲人,一个个心下踌躇,不知如何是好。丁宁目光闪烁,心知现下情势危急,一旦有人先行动摇,变兵败如山倒。方天喻这一手旨在瓦解己方军心,说要杀俘虏一定是说到做到。这时,高台之上又一阵喧哗,只见一个红衣女子被押了上来,她身上穿的,居然是大红的嫁衣! “未央郡主!”大军中已有不少人失声惊呼——连将军夫人均已落入敌手! “丁宁,你到底是降不降?”方天喻下令军士把刀架在未央郡主颈中,喝问。未央郡主头发零乱,衣衫不整,可目光坚定如星,朗声道:“将军勿以家室为念,好男儿当一死报国。”她此语一出,一些心中浮动的宋兵停住了口,纷纷转头看向丁宁,想知道统帅该如何是好。 几万人的战场,一时间居然静得出奇。 丁宁缓缓抬头,喝道:“汝为皇室而死,亦当不悔!” 语音未落,他弯弓便是一箭射去!箭劲而疾,直射台上的未央郡主!箭射入未央郡主头部,她登时委顿于地。众军肃然,一个个热泪盈眶,心下肃然。 叛军抓着其他妇孺,一时间踌躇起来,不知如何是好。 丁宁手擎倚天剑,厉声大喝:“我连新婚夫人都能射杀当场,又岂会顾惜这些人!”他回顾手下士卒,目中闪着可怕的光芒,一字字大喝:“今日,战死,为国;生还,亦为国!其余皆不足论!” 方天喻眼看对方并不受威胁,立刻撇下俘虏发起了攻击。丁宁毫不退缩,也马上指挥军队迎战。此地立刻变成了一个修罗场,只见旗帜翻飞,兵马来去,厮杀号角声连天。 混乱中,一匹脱缰的马在阵中疾奔,马上却空无一人。待到马奔到了近处,突见人影掠出,在马群之间瞬忽来去,鬼魅般的接近叛军帅旗。到了近处,一声弦响,连珠般三箭已射向方天喻。 方天喻大惊,扬鞭向来箭击去。这一手挥鞭击箭的功夫他本是熟练已极,可这支箭中竟隐隐含着内力,震得他手臂发麻。他击落了一支箭,尚未回过鞭,第二支转瞬间又到!这一箭从他左肋穿进,透胸而过,他身边将士竟来不及护卫。 变生腋肘,交战得双方一时回不过神来。 那人一击得手,立刻从马下跳了出来,一刀割下了方天喻的首级,高高举起,厉声对着四野高呼:“首领已毙,协从罔治!赶快投降,便可保命!” 众人 4e00." >一时呆住——那人红衣长发,赫然是已死的未央郡主! 她身怀绝技,在丁宁一箭射来之时,低头以牙咬住箭蔟,更佯装中箭身亡。待得众人注意力转移之后,才悄无声息地“复活”,慢慢靠近方天喻,一击得手——这种猝不及防的转变,让场上的士气忽然间巨变。 丁宁不肯稍纵时机,鞭梢一指,大军掩杀了过去。 在乱兵之中,两人纵马相互驰近,默默注视着彼此,却说不出话。方才短短片刻之中,已经从生到死走了一回,劫后余生,一时心怀复杂,恍然隔世。 “我想你会记得我懂武功,”终于,未央郡主笑起来了,“看来我猜对了。” ——那一箭,丁宁是觑准了她的牙关射来,所以才能如此配合默契。 “令你冒如此大之险,实在是……”他反而有些后怕,喃喃,“我还真怕自己算得不准,一个不小心就真的亲手射死了你。” 未央郡主笑起来:“为朝廷而死,风光体面,多好啊……你我都可以一举解脱。”她微微低头笑了起来,眼神却悲凉如水。丁宁不知说什么,只是将马鞭在手里静静握紧。 “叶青麟呢?”过了许久,未央郡主问,“怎么不见他来?” “他已先领兵去抗击西夏部队去了。”丁宁道。 “好,我这就去帮他!”未央郡主拨转了马头。丁宁心里一紧,却也不便挽留,只能点点头,叮嘱:“现在情势这一边我还走不开,你告诉他,让他多撑一会儿,我马上领兵来援助。” 在大军压境的关头,他也无暇多说些什么,只看了她一眼,便策马冲入了战场。未央郡主望着他离去,握着马鞭的手不由一颤。丁宁上战场时,临别时回顾的神色,似乎含着一丝牵挂与关怀。 他……他是自己的丈夫啊。她在心中叹息了一声。可他们之间又有什么感情可言呢?两人的婚事原本就出于无奈,而各自亦都有了心上人,甚至为了反抗不惜以死相胁。可是,直至见了面,才知道对方并非想象中的那么可憎——也许,一切反感只是先入为主罢了。 但是,一切也已经是这样了……无可挽回。未央郡主一边策马疾奔,一边叹了一口气。 丁宁固然永远忘不了冰梅,而自己又何尝能忘了叶青麟?就算以后真的奉旨成了亲,身在咫尺心在天涯,对两人来说,何尝不是一种至死方休的折磨? 为什么上天不让他们在更早之前就认识呢? 在那个时候,他们生命皆是一片空白,从未有过他人的足迹——如果是这样的话,说不定,也能成为一对侯门难得的佳偶吧? 第一章 危机 那边危机刚过,而此时的叶青麟亦陷入了极其险恶的境地! 率部向西北奔出一百余里时,路旁忽遇西夏军伏击,他下令军队改为分阵后退,但是因为夜黑不分左右,而军中一部分将领以被西夏买通,故意引错队伍的方向,不知不觉中,全军竟退入了一处峡谷之中。大军一进入峡谷,谷中突然鼓声大震,峭壁上火把瞬间熊熊燃起! 火把下映出了西夏的军旗,旗下众军簇拥的正是西夏左贤王耶律重元。他身边的一个黄衫女子,却正是琵琶公主。叶青麟按剑环顾左右,只见谷中几丈之外便漆黑不见五指,士兵们大半已有了退缩之意,当即决然下令:“取出火把,点火照明!” “叶青麟!”左贤王坐拥大军,俯视山谷中惶惶不安的大军,大笑,“你一向号称疆场无敌,不料也会有今日!——怎么样,投降吧!” 叶青麟冷冷道:“马革裹尸乃是大丈夫之荣,何必多言!” “那好,”左贤王右手一挥,军士架出了一名红妆少女,微微冷笑:“那你连老婆也不要了吗?” “唰”的一声,左右军士拔出长刀,架在了五儿的颈上。乡下长大的五儿何曾见过这种场面,当即吓得“哇”地哭了出来。左贤王有些得意:“叶青麟你枉称英雄,怎么你的老婆竟这么不中用?”他顿了一下,继续扬声道:“叶青麟,本王听说你出身贫贱,曾为马夫。你们汉族有一句古语:‘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你忍心见她被乱刀分尸吗?” 叶青麟的手指缓缓扣紧了剑柄,因为戴了面具,没人看得见他的表情。过了许久,他才淡淡道:“汉族又有一句古话:‘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为国家须割舍私情——左贤王,你杀我家室,徒令我立誓灭亡西夏,无补于今日之事。” “真是冠冕堂皇!”琵琶公主却不禁冷笑起来:“只怕你对她根本无私情可言,今日假公济私,才有这般大方。”她回鞭一指西南角,仰天大笑:“叶青麟,方将军已经切断了你们归路,只怕你的丁大将军和未央郡主都早已横尸疆场了!” 众人大惊回首,只见西南方向火光冲天而起,有无数人马果然已包抄到了他们后方。 “草料场被烧了!”有人喊了一句,登时军中一阵骚动。更有些军士心系妻儿,再无恋战之心。叶青麟回望军营,握住缰绳的手不由微微发抖——未央郡主……雪鸿……死了?死了!他心中陡然有一阵压抑不住的愤怒与悲哀,反手拔剑,大喝:“开战!众军退后者斩!” 琵琶公主冷笑:“要打就打,怕了你吗?”她横刀一挥,只见寒光一闪,五儿已惨叫倒地! “哈哈,叶青麟,先用你新婚妻子的血来祭刀!”左贤王大笑,“大家给我取了他首级!” 叶青麟用力咬牙,双手发抖。毕竟,五儿是他名义上的未婚妻子,照顾他母亲多年,为叶家吃了很多苦。如今她没有等到夫荣妻贵、坐享荣华的一天,便血染沙场,怎能不让他心中愧疚不已。 然而形势险恶,他无暇去想个人的事,传令下去:“左军与右军各自结成青龙阵,挡住两侧敌军进攻,前后军互变,后军缓缓移出谷口,找一个空旷的地方再战!”他明白此地地势凶险,敌方居高临下,如果两翼合围,便势如瓮中捉鳖,对大军不利至极。 这时,突然四壁上的火把一齐熄灭,谷中一下子变得漆黑。大军的火把已渐渐燃尽,谷中地方狭小,又伸手不见五指,军队一旦遇到了攻击,必将自相践踏而死! 叶青麟急忙下令:“原地停下勿动!取盾护卫,引弓准备作战!” 话音未落,只听得“嗖嗖”声如雨而下,千万支箭从峭壁上射了下来!耳边立即响起了一片呼号惨叫之声,大军在毫无还手余地的情况下受袭,登时乱了阵脚,军士们在躲避如蝗的箭雨时,又分不清方向,一时之间阵势大乱,个个争先逃命。 “将军,地势凶险,伸手不见五指,辨不清谷口在何处!”后军的首领驰马来报。这时,外围的左右两军以弓箭与西夏军对射,箭矢也渐渐用完。 军情如火!叶青麟又一次回顾西南方向,心知丁宁未必能马上赶到救援,而自己以区区几千人马和西夏十万大军对峙,今夜只怕是凶多吉少——然而,一旦明白自己身处绝境,他的目光忽然变得犀利逼人,映着那狰狞可怖的青铜面具更是令人胆战心寒! “各人搭箭上弓,拉满勿发。”他一字字下令。大军听见将领毫不惊慌的语声,心下稍安,纷纷立住了脚,引弓欲发。此时,西夏方面的箭矢滚木,仍不断地从壁上攻下,大军伤亡已过半。 叶青麟再一次举头四顾,蓦地举弓,“唰”地一箭射去,峭壁上左贤王头顶上那一串灯笼应手而落!方才他就已注意到了这串唯一的灯笼——那是西夏的指明灯,谷中的大军往哪个方向冲,灯便指往哪个方向。是故敌我两军虽然都处于黑暗之中,大军的动向却完全处于西夏的掌握之中! 灯一旦射落,西夏军也失去了目标,谷上谷中一起陷入了混战之中。 叶青麟领着一骑精锐四处冲杀,试图找出山谷的入口。可在茫茫黑暗之中,兵荒马乱,一时间又如何找得到?战甲上已溅?满了鲜血,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流了下来,但在塞外入夜的奇寒之中,又马上凝成了冰碴。他身边的将士不断地倒下,只是几个来回,一行骑兵只剩下了十多人。 叶青麟已下了必死的决心,他手持辟疆剑,一路奋力砍杀过去,大呼:“杀敌!杀敌!”他在马上大呼,浑身浴血,仿佛远古的战神。一人一骑所到之处,无不披靡。“大军随我来,一起杀出去!”他在谷中奔驰了几个来回,残余的人马渐渐汇集了起来,跟在了他的周围。 黑暗中,叶青麟正不知往何处冲去,忽然之间,竟隐隐听到了一阵鼓声! 好熟悉的节奏!……是……? 他竟在马上怔住了——《十面埋伏》,竟然是《十面埋伏》!叶青麟心中有难以言喻的狂喜,脱口唤道:“雪鸿!”——是的,那个击鼓的人,竟是她! 鼓声更急,如雨点般穿透夜色传了过来。 鼓声在西南方。 叶青麟回头下令:“大家往西南方,全力进击!”他率先拨转马头,杀入了敌阵。敌方箭如雨下,军士纷纷中箭落马。叶青麟挥剑砍翻了几名西夏人,又抬头一箭射向了左贤王。 这一箭弓如满月,箭似流星,眼看便要直取对方咽喉! 突然,又一声弦响,另一支箭闪电般射到!双箭对击,双双落地! ——发箭的是隆密国的琵琶公主。 左贤王仓皇躲避,从帅椅上翻滚而下。吃了这一吓,不由恼羞成怒,下令:“全力进攻,别让一个漏网!有斩得叶青麟人头者,赏金千斤,升官三级!”此语一出,西夏军攻得更是凶猛。中原官兵已伤亡过半,但是仍拥着主帅全力朝鼓声传来之处杀去。 鼓声仿佛是一盏长夜明灯,一直指引大军的方向。 眼看谷口防守的情况越来越严峻,大军不断结集,朝着谷口方向突破,琵琶公主秀眉一蹙,冷笑:“怎么,那贱人她居然还没有死?”她踌躇了一会儿,咬了咬牙,摒声敛气地听清了鼓声传来的方向,缓缓举起弓,向鼓声传来之处一箭疾射过去。 “唰”的一声,白翎没入了风雪的夜幕。 黑暗之中,鼓声果然中断了! 鼓声一消失,官兵一下子找不到方向,在黑夜中乱冲乱撞,又乱了阵脚。 “雪鸿,你怎么了!”叶青麟在心中狂呼,一遍遍地举头四望,想看清谷口的方向。可是黑沉沉的夜中,只有一片片雪花慢慢飘下,只听到天上传来一阵阵雁唳,却是毫无声息——他心下渐渐冰冷:难道,他和一万将士,就要在此阵亡吗? 忽然之间,一声,又一声,鼓声又响了起来! 极其缓慢,却极其有力。官兵个个精神一振,又开始朝那个方向拼命杀过去。 “什么?”琵琶公主眼中充溢了杀气,一跺脚,又是一箭射去——但是这一次,鼓声只是略略顿了一下,又继续缓缓地响起。虽然缓慢,却极其坚定有力。 她长叹了一声,神色黯然地收回了弓。 这时,忽听西南角上厮杀声大作,一个探子跑过来禀告:“大王,丁宁已经平定了方统帅的军队,正移师来攻击我军的外围!” 左贤王大吃一惊,再也坐不住:“方天喻那小子还夸口一定能活捉丁宁!如今……可怎生是好!”他求助似的望向了一旁的琵琶公主。琵琶公主想也不想,冷冷道:“丁宁与叶青麟均是一代将才,如今一旦内外合攻,我军绝对不是对手!还是趁着天还黑,马上退兵,还可以保全实力。” 叶青麟率众朝鼓声起处冲杀,一路上尸横遍地,血染战衣。不知过了多久,他又冲入了一队人马之中,猛听有人大喊:“叶青麟,是你吗?” 他一惊抬头,见火把之下有一个人向他疾冲过来。火把明灭之中,他认出了那张年轻却沉毅的脸。“丁将军!”他一把拉下了青铜面具,大呼,策马迎了上去。在驰近之时,两人在马上紧紧拥抱在一起,同时热泪盈眶。 恶战方休,战场相逢,真恍如隔世! 战场上的相逢,兄弟般的战友之情,让两位男儿也不由热泪盈睫。但战情紧急,两人都没有浪费时间,丁宁很快恢复了常态,用极为简洁的话语问明了战情,与叶青麟商量了几句,马上确定新的部署。 “叶青麟,你苦战了一夜,体力已不支,先带余下人马回营休息。追击西夏溃军之事,就交给我吧!”丁宁拍拍他的肩,看见同去的一万名士兵只余下二千多人突围,而且一个个都浑身是血,不有心下歉疚,“真是难为你们了。我被方天喻那逆贼拖住,来得迟了,对不住。” 叶青麟这时才发觉自己的战甲上有多处血痕,双肩、左肋、后腰上都受了伤,鲜血从伤口汩汩涌出。他刚才疯狂般地砍杀,竟浑然不觉疼痛。 他脸色苍白地笑笑:“同是为国出力,还客气什么。” 丁宁不再多说,一声令下,点起人马急赴前线,但刚刚奔出几步,又勒马回身,在叶青麟耳边低声问:“未央……未央怎么样了?你有见到她吗?”他的语气中,有难掩的焦急与关切:“她去找你了!你有看到她吗?” 叶青麟猛然一惊——他这才发觉,不知何时,鼓声已停歇! “雪鸿!”他大喊一声,拨过马头向谷中疾驰。丁宁脸色亦是一变,心知她一定是出了事。可只一迟疑,他又回过头去,厉声:“马上急行军!” 他头也不回的跟上了追击西夏的大军——他是统帅,在这样的时候,是不可以顾及这些个人恩怨的。大队人马过处,荒原上腾起了满天的黄尘。 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 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 冷月还在头顶高悬,折射着血光,映得山谷发亮。 刚刚撤退的战场上一片血肉模糊。许许多多尸体胡乱的堆在地上,有的没了头,有的 7f3a." >缺了手脚,也有的开膛破肚。许多寒鸦与鹰在上空盘旋,叼着死人的肉。 叶青麟在找人,心慌意乱地在死尸堆中跋涉。 方才夜里的鼓声,如一盏长夜孤灯,给濒于绝境的战士以生的希望——那鼓点的节奏,敲击的正是那一曲《十面埋伏》!他听过未央郡主弹过这一曲。他听得出在谷口击鼓的人正是她。然而,在指引他带军冲出包围圈后,那鼓声便在黑夜里断绝。 他撇了马,登上了那陡峭的山壁。全身上下的伤让他几乎失去知觉,可他仍以长剑拄地,一步步地踏着积雪走了上去。 登上了谷口那险峻的山顶,他的目光忽然一亮! 他看到了一面军鼓,一半埋在雪中的军鼓!——鼓的一面,牛皮已被击破。可见击鼓的人下手有多重。可是,未央郡主……未央在哪儿呢?叶青麟放眼四顾,只见白茫茫一片。他疯了一?99lib.样的在齐膝的大雪里跋涉,叫着她的名字,然而除了寒鸦和风声,没有任何人回应。 “雪鸿!雪鸿!”他用尽全力呼唤着,一尺一尺地翻检过战场,声音在空谷里回荡。 风雪吹在他脸上,仿佛割裂了他的灵魂。他狂呼着登上了山口,然而,在那个最后的地方也找不到她的踪影。他绝望地张开口,想要对着山谷呼喊她的名字,然而嘶哑的喉咙却再也吐不出一个字来——那一瞬,眼前雪原苍莽,冷月高悬之下只有他一个人站在尸横遍野的战场里,仿佛这个世界已经空空荡荡,一切都离他远去。 叶青麟忽然间觉得心里一空,全身再也没有丝毫力气,缓缓跪倒在深雪里,埋头发出了绝望的嘶喊。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雪鸿……已经死了。 在那样漫长的岁月里,她放低了姿态,几乎是卑微地祈求着他的关注,离开了锦衣玉食的王府千里追随而来。然而,一贯“持身端正”的他被礼教束缚,几乎从来没有大声叫过她的名字,甚至从来不敢正眼去注视她一眼。 在这一刻,他喊破了喉咙,却再也听不到她一句回答。 他跪在雪地里,忽然间感到了出生以来从未感受过的痛——那种撕裂心肺的痛苦,几乎在一瞬间就击溃了他自幼苦苦建立起来的所有樊篱和堤坝,令他痛恨曾经的自己。 是的……为什么不呢?为什么不能接受? 在她千里追随而来的时候,为什么他要将她拒之门外?在看到她的那一刻,分明他心里也是欣喜的!在她委身以求的时候,他为什么要冷言以对?在她主动说出可以做妾侍的时候,分明他心里痛苦地明白她是何等痴爱自己,可以不惜一切。 在那样长的岁月里,为什么他要一次又一次地把她推离自己身边?——是为了所谓的门第、礼教、道义和责任吗? 不……不是的。他只是在畏惧而已。 他畏惧那些樊篱、那些规矩,不敢逾越一步——因为他心里清楚,如果一旦逾越了本分,他将再也无法在这个世界里立足。如果选择了她,他就无法安稳地生活、从军,更无法考取功名,立下战功,更无法一步一步地按照父母的期望走下去,成为光宗耀祖的人物。 他将成为家门之耻,被这个世界放逐。 在这样强大的畏惧之下,他选择了放弃。他毫不留情地一次次将她推开,否定着她的真心,也否定着自己的内心——他并不知道自己正在一分一分地杀死那个雪鸿,直到她忽然离开,又忽然以未央郡主的身份回到他眼前。 直到那个时候,他才不得不痛苦地正视自己的内心。然而……已经晚了。她再也不会回到他身边,就如雪中的孤鸿杳杳飞去,再不复返。 在恶战方休的黎明,年轻的将军长跪在空谷的深雪里,将头埋入双手,颓然失声。 不知道跪了多久,突然,他视线一转,发觉雪地中露出了一截东西。 那是一截箭羽——雕翎箭。 那支箭……是琵琶公主用的白翎箭羽! 他仿佛忽然间回过了神,几步冲了过去,扒开了那支箭附近的雪——雪只有薄薄的一层,雪中有一个莲花般美丽的人。 未央郡主。 她静静的俯卧在雪地里,身边的血已经凝结成冰。两支箭射中了她的后背,一支从肩后穿入,锁骨下穿出;另一支则钉在了她的脊背上。 一眼看到她,叶青麟双膝突然失去了力气,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缓缓俯下身把她从地上抱起。她的脸色和雪一样白,似乎是透明的。漆黑的长发沾满了白雪,从耳后垂到了地上。虽然是昏迷不醒,但手中却还紧紧握着那支鼓槌。 “雪鸿,雪鸿!”叶青麟终于忍不住大声呼唤,用力摇着她的肩。她却只是毫无知觉地摇晃着,一动也不动。叶青麟连忙从怀中取出金疮药,敷在她的伤口上,又在腰间解下酒囊,给她一连灌了几口。酒是极烈的烧刀子,据说可以当油点灯,她却毫无感觉地咽了下去。 他看了看四周的地形,找了一处避风处,抱着她坐了下来,解开战甲,把全身冰冷的她拥在怀中。他明白要害中箭,又在雪地里埋了一夜,她的伤有多重! 怀里的她真像是个冰雕的美人。晶莹剔透,却毫无生气。 叶青麟的思绪却飞到了很久以前……那饮马溪边的初次相见,王府中美丽顽皮的小郡主;武功惊人的郡王父女,为他而反目成仇;两年来,那个冰冷而又温暖的马房;还有她哭泣着离去那一夜,塞外的满天大雪……一切仿佛远不可及,却历历浮现在眼前。> 可及至她再次以未央郡主的身份,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他面前时,她已是快要成为将军夫人了。 未央郡主和雪鸿完完全全是两个人,她高贵、典雅,矜持而有礼有节,完全是个无缺的贵族小姐。可是,他却从这样尖锐的对比中,前所未有地感觉到了她心里的挣扎和痛苦。 这时,怀中的未央郡主动了一下。叶青麟从沉思中醒来,忙低头看她。 她吃力地睁开双眼,却一眼看见了一个狰狞可怖的面具。一丝慌乱闪过了她的眸子:“你是谁?”话一出口,她马上又想起来了,笑笑:“叶将军。”她的脸色仍极其苍白,语音也微弱至极。 “你们,全……全脱险了吗?”她轻轻问,“那一战,可真……惨烈。” “雪鸿。”叶青麟缓缓拉下了面具,凝视着她,目中的冰在化去。他已压抑了太久,心里的那个声音在呼啸着,要穿透钢铁一样的壁障冲出胸臆。 似乎被那样不同寻常的注视所震慑,未央郡主这才发觉自己倚在他怀中,苍白的脸上有一阵不自然,努力地微微挪动身子,断断续续:“这……不太好。别人见了……会说闲话。叶将军……丁宁怎么了?五儿又在哪里?” 她有意提起这两个人,是为了让叶青麟明白彼此的身份,已不容两人再有任何瓜葛。 “一个走了,一个死了。”叶青麟的脸色铁青,话中有不容置喙的果断。他的眼中,也有闪电一般的光芒闪动,仿佛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心,“而我,差点找不到你。” “不……”她忽然间微弱地开口了,似乎知道他要说什么,用尽了全力喃喃,“不要说了。” “不,我要说。”他声音微颤却坚定,仿佛是在告诉她,又仿佛只是在对自己自语,“雪鸿,我是爱你的。从第一次在溪边见到你起就爱你——可你不觉得这很可笑吗?一个马夫、囚犯,凭什么对一个郡主小姐抱有非分之想?何况以我的身份,上有高堂,又有了妻子,又怎能容我有逾礼之想?” 未央郡主怔怔看着他,一时间还以为自己在梦中。 ——这样的话……还以为毕生都不会有机会再听他亲口说出来了。而他毕竟说了。 他叹息了一声:“我自小一心想从军队中出人头地,为家门增辉。我实在不想……不想自毁前程。” 终于,他还是承认了这一点怯懦和私心了吗?未央郡主微微一笑:“没……没什么,我不怪你。好男儿……好男儿当扫除天下……咳,咳……匈奴未灭,何以为家……对不对?” 她苍白的双颊,泛上了奇异的血潮,苍白的脸突然有了生气。 叶青麟手抚辟疆剑,声音郁郁:“我和丁宁不一样。他是将门之子,一生下来就是统帅……可我的一切,只是靠自己一步步走出来。我不能随便放弃,如果放弃,我的一生便将碌碌无为。” “这些……我都明白。我不怪你。”未央郡主倚在他肩上,一双美目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微微喘息了几口,低低道:“好像……突然……忽然很冷……”她单薄的身体,已如风中的枯叶一般发起抖来。 叶青麟抱住她,喂她喝了一口烈酒,急问:“你怎么样?” 刚才万军压境不动声色的他,声音中却有无法控制的颤抖。 “冷……冷到了骨髓里……”未央郡主的牙齿在格格作响,声音已上气不接下气。她好不容易平息了喘息,一字字微颤地说:“很好……你终于……承认了……也……也不枉……不枉我……” 一句话未说完,又剧烈地喘息起来。 她的眼中流出了泪,晶莹的泪流过苍白的双颊,在颊边凝成了冰。她的手握在叶青麟温暖有力的手中——这样温暖的一双手,是她在王府冷酷的教养之中一直渴望的啊……可是,如今已经太迟了吗? “如今一切还来得及,”叶青麟缓缓道,仿佛下了一个极大的决心,“五儿已经死了。我也准备解甲归田,你……你还跟我去吗?以雪鸿的身份?” “什……么?”未央郡主惊讶地看着他:“解甲……归田?你……你的志向,你的梦想呢?……你不想……不想做一个……名垂史册的……一代名将?而去做……去做农夫吗?” 叶青麟抬头看着插在雪中的辟疆剑,脸上浮出一丝苦笑:“不,我可以归隐。” 未央郡主虚弱至极地笑笑,却摇了摇头。缓慢而又坚决。 “不可以……你决不……不可自毁……前程,我……我不想……不想拦你……你的路。若是……若是……千年之后,史册上……有你的名字,我会……很高兴。”她嘴角微现笑意,断断续续地道,说一句,喘一口气,“丁宁……丁宁是个……很好的人,我……我能嫁他,也是……福气——我……我不想……为将军府和郡王府……丢脸。” 她的语气微弱而坚决,似乎也早已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叶青麟低头看她,目中亦含了泪。伤心处别时路有谁不同? “求你……带我……回去,就是我……我死了,也……也把尸体……带给他。我们……赵家是天族,说过的话……决不反悔。”一句话未毕,血色迅速从她的唇上和双颊褪去,她的声音,亦缓缓低了下去。 湛蓝的天空中,有一对白雕展翅掠过苍穹。 那一天,风沙真大,吹得让人睁不开眼睛。叶青麟在营门前下了马,正准备扶下马背上的人,只见一骑从北方奔来,也在十丈外下了地,正是丁宁。 两人缓缓牵马走了过去,各自表情都有些凝重。 “我有一样东西要给你。”丁宁从马背上横抱下一个人,对着吃惊的人道:“五儿她没有死,只是脑后被击打,受了轻伤,暂时昏了过去而已。” 叶青麟的目光闪了一下,但仍伸手接过了自己的妻子。 “我不知道这一来你是否更加为难,但……你知道我必须带她回来。”丁宁有些犹豫地道。 “住口!”叶青麟突然火了,脱口低喝:“你以为我是什么人?只因为不喜欢一个人,就巴不得她死吗?” 丁宁看着忽然间情绪失控的同僚,眼神里微微有些惊讶,又仿佛洞察。顿了顿,叶青麟略略压了压自己的情绪,低声道:“我也带了一个人给你。只是……很抱歉,我不能确定她能不能活下来。” 丁宁看到了马上的未央郡主和她背心的二支箭,脸色大变,二话不说从马上抱下她,奔入了营中,他边走边吩咐士兵:“快!快请御医!” 第二章 至宝 “她说过,就算她死了,也要我把尸体带给你。”外面大事已定,叶青麟在中军帐中对丁宁缓缓道,“她生是你丁家的人,死是你丁家的鬼。” 丁宁缓缓苦笑。对于一个刚刚凯旋的大将,这种笑实在太不合时:“可我得到的,只是一个没有灵魂的未央郡主;而雪鸿,则在你当年叫她走之时,已经死去了。对于我来说……我真正想要的人,在三年前已永远失去了。” 他手按伤口,咳嗽了几声,目光萧瑟寂寞之意更浓:“对了,五儿还好吧?” “还好。昨天已经醒了,她身子健壮,恢复得很快。”叶青麟道,语气也是欣慰,“我娘已叫人炖了鸡汤给她补身子。” 丁宁叹了口气:“她也够不幸的了——你以后一定会好好待她的,对不对?” 叶青麟毫不犹豫:“当然会。她是我妻子。” 帐中又许久无言。不知两位统率心中各自想着什么。 “你知道五儿为什么还能活着?”许久,丁宁问。 叶青麟摇了摇头。他明明亲眼看到琵琶公主一刀杀了她。 丁宁沉吟:“我那天带兵追击西夏部队,杀得他们丢盔弃甲。等到我追近之时,琵琶公主突然回身,射了我一箭。当时我猝不及防,箭正射在护心镜上——可低头一看,那支箭,竟已被折去了箭头,箭上系着一卷帛书!” 他从怀中取出一张布帛,摊在桌上:“你看。” 帛上是一封信,上面是挺拔秀气的汉文:“骠骑大将军容禀:隆密与中原邦交数十年,诚心归附,不敢有异心。此次协同作乱,情非得已。吾父已被西夏囚于罗普,不敢不为虎附翼。但妾身终不愿与天朝为敌,待一有时机,便杀左贤王以救吾父。今特留叶副统帅之妻活命,以表妾之诚心。” 落款是“隆密琵琶女顿首泣告”。 叶青麟看着这一封血书,久久不曾开口。丁宁继续道:“我当时立即派人去谷中,寻找五儿姑娘,果然发觉她没有死。”顿了顿,他望向叶青麟,“依你之见,书中所言几成是真?” 叶青麟过了很久,才道:“八成。” 丁宁颔首:“我也这么想,隆密国王一向谨慎恭顺,不是图谋叛乱之人。” 叶青麟蹙眉,手指敲着桌沿,忽然道:“只有一个地方有问题——她为什么要杀未央郡主?当时她明明可以故意把箭射偏,可她却一连射了两箭!你说,这又因为什么?” 两人的脸色都有些变了。杀伤未央郡主,的确把两位手握重兵的将军惹火了——丁宁沉吟着,手中的朱笔在羊皮地图上一划,血红色箭头直指隆密国:“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移师击破隆密!” 血一般红的箭头。>藏书网这一条朱笔划出的调兵路线,一步步都将是用鲜血铺成! 丁宁走入西厢时,不由呼吸为一窒——房中炉火熊熊,烤得人汗如雨下。 “大夫,郡主的病情怎样了?”丁宁撩开了帐子,低头观看她的气色。帷幕中的人脸色依旧苍白平静,仿佛冰雪塑成,没有丝毫生气。御医擦擦头上的汗,直起腰来,叹了口气:“箭伤倒无大碍。只是郡主在雪中昏迷了一夜,身体又弱,以致寒气侵入肺腑经脉,只怕……只怕……” 丁宁沉声道:“直说无妨。” “只怕郡主的双足已冻僵坏死,醒后也必成废人。”御医颤声道,一边小心翼翼地除下了她的鞋袜——她的脚不盈一握,足踝纤美如同细瓷。可御医以手指轻叩,足踝竟发出脆响,如冰般的脆响!这已非血肉之躯所能发生。她的双足已在塞外冰雪中冻僵成冰! 沉默许久,丁宁低下了头,缓缓道:“你出去吧。” 他在床边坐了下来,低头看着他的妻子。 “未央。未央。”他低声呼唤,似乎怕惊醒了她,虽然明知她不可能听见。 似乎是心有灵犀,未央郡主竟真的缓缓睁开了眼睛!不知为何,那样明净如水的眼神,让丁宁心中一颤。这一次,使他心颤的,并不是她酷似冰梅的笑容,而完完全全是因为未央的眼神。未央的。 “丁……宁?”她呻吟似的说了一句,身上似乎如披在冰雪之中,可一双腿,却又仿佛失去了知觉一般,又木又重。她努力想挣扎着坐起,可是怎么都做不到。她一阵心惊,立刻伸手去摸自己的右腿。然而触手之处肌肤僵冷如冰,竟然毫无知觉! 她呆了一下,不死心地又往左腿狠狠击了一下,依旧如击枯木。她忽然不再动了,静静倚在床头,把脸转向床内。过了许久,才低声问:“我的腿废了吗?” 丁宁不说话。他不说话之时,往往就是默认。 “对不起。”沉默许久,未央郡主忽然低低说了这一句话。 他反而觉得惊诧:“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因为你将不得不娶一个你不爱,而且又残废的妻子——这本不是你应该承受的。”未央郡主的声音已有无法控制的颤抖,似是侧头向内,拼命咬住了牙,“很抱歉,要给你添麻烦了。” “可这一切,难道又是你应该承受的吗?”丁宁再也忍不住,一把扶住她的肩,不顾她反抗用力转过她的身子,看到了她满脸的泪痕。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她的眼泪。甚至在她离开叶青麟那一夜,她以手掩面,冲入茫茫风雪之中时,谁也没有见过她一滴眼泪。 她本是个很要强的人。 不知为何,他心里陡然有一种刺骨的疼痛,不自禁地抬起手,为她拭去了泪痕。他的手指已被刀剑所磨粗,可他的动作却十分温柔。她惊愕地看着他,仿佛被“丈夫”这样反常的举动惊住,却没有反抗。丁宁低下头细细地擦拭着她的泪水,竟似在呵护一件连成的至宝。 “我们既然已随波逐流,还是好好相处吧。我们有的是时间——也许,有朝一日我们都会明白,原来除了珍藏旧日的回忆之外,今天仍是值得去好好把握的。” 未央郡主呆呆地望着窗外的天空,思索着丁宁走时留下的那几句话,觉得内心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轰然倒坍。 暮色中,号角在营外连绵吹起。 “五儿,你好一点没有?”叶老夫人走进房中,一边问道,“鸡汤喝了吗?” “娘,我在这儿呢!”冷不防一个清脆的语声从庭外响起。五儿正在井边满头大汗地洗着衣服,一边大声应着,“我早就没事啦!” 叶老夫人叹了口气:“你呀你……怎么一刻也闲不住。” “天生劳碌命呗!”五儿笑了一笑,露出一对白生生的小虎牙,“娘,放心,我身子结实的很,现在已经完全好了。” “好了也不该马上干活儿呀……这衣服是青儿的吧?”叶老夫人笑着,“你也太操劳了。” 五儿羞涩的低下了头:“也有他手下一些官爷的,他们没有家室,我干脆替他们洗了。他……他管那么多人不容易,我只能这样帮帮他。” 她真诚明快的脸,如同一朵烂漫的山花。叶老夫人爱抚地抚着她的头发:“好孩子,真是好孩子。咱们叶家有福,有你这么个好媳妇。青儿有你照料着,娘死也闭眼了。” 五儿捧住她的手,柔声道:“娘你身子还硬朗,别这么说。” 叶老夫人点点头:“也是,我还要抱孙子呢。青儿军务繁忙,你也多多体谅他。” “嗯,五儿都懂。”五儿搓着牛皮般硬的军服,低声腼腆地道,“他……他是干大事的人呢。虽然那一夜被胡蛮抓了去,他没有顾上我,其实我……我一点也不怪他。他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五儿……五儿能嫁给叶家,也……也是……” 她嫣然一笑,低头洗衣。 庭外,一个正准备进门的人静静听着,目中竟渐渐泛起了泪光。 “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他苦笑,“叶青麟,你是英雄吗?” 天使受了这一场惊吓,下破了胆,不等再次举行大婚,便急匆匆地回京奏报天子了。同时,一份关于此次叛乱及平叛的奏章,也传向京城。 春到边塞,牧草泛青,青草连绵至天边。 “好大一片草地啊!”未央郡主惊喜地喊。这一个多月来,她气色好了很多,只是双足依然麻木僵硬。丁宁看不得她闷在房里,便时常抽空带她出来玩。 “不是草地,是草原。”丁宁坐在她身后,含笑更正。未央郡主轻轻咬着左手小指头,突然道:“我真想放一个大风筝!”她回头,笑靥灿烂如花,“什么时候在这草原上,放一只大大的风筝!” 他只是笑,没有回答。 “怎么?不答应?”她却觉得有些气恼起来,挖苦,“放只鹞子有什么费力的?丁大将军还要推三阻四,实在是太不爽快了!” 丁宁终于大笑起来,摇着头:“未央郡主会这样子说话吗?以前,在我没见过你?99lib.之时,我听说未央郡主是一个很有教养,十分守礼的名门闺秀,皇室典范。” 未央郡主一怔,忍不住地笑:“那是装给别人看的——现在,我觉得在你面前不必要再装了。” “是吗?”他也笑了起来,“那我真是荣幸。” 绿草如海,群山逶迤,两人一骑在蓝天下尽兴游玩,自由自在。 这时,突听长空一阵凄号,只见一只鹰追逐着一只小鸟,已抓落了它好几处羽毛。那只鸟凄厉地叫着,飞得歪歪斜斜,眼看要被利爪抓住。未央郡主抓起鞍边的弓,搭箭要射那只鹰。可她一拉弓弦,臂上竟没有力气,箭射出不到三丈就掉到了地上。 丁宁怕她不高兴,腾出左手从她身后环过去,抓住弓身,右手握着她的手拉满了弓弦,一放手,“嗖”的一声,鹰应声落地。丁宁微笑着放开了手,准备夸奖她几句逗她高兴,却听得未央郡主叹息了一声,不由柔声问:“怎么了?” “我不该射杀它的……”她声音微微哽咽,在他怀里发着抖,如同一只怕冷的鸽子,“它原本在这天空下,飞的那么自由自在——比我们都自在多了。我怎么会和那个琵琶公主一样射杀了它呢?” 丁宁叹了口气,拍拍她的肩,柔声道:“不要多想了。” “我也不想想那么多的,可是……有时候控制不住。”未央郡主颤声道,语气里带着茫然无助,“比如说,我知道你会想她的,我……我也不能不想他——将来的日子那么长,又该怎么过呢?” 丁宁目光一黯,默默勒住了马。 未央心知说错了话,心下不知怎的一痛,也凝视着他说不出什么来。过了很久,他才道:“未央,你知道吗?我一直在想……上天对我们何其不公,分别将我们所爱的人从身边夺走;但上天对我们也何其宽容,可以让我们遇到彼此。” 他叹了口气,望向天际的白云深处:“以前,我从未想过我会接纳一个不是冰梅的女人做我的妻子;可如今,我可以说,我愿意和你相守白头——未央,你呢?” 未央郡主单薄的身子微微发抖,过了很久,才轻轻“嗯”了一声。 她轻轻地把手放在了丁宁的手中。同样是一双温暖而有力的手。 今日,蓝天碧草之下,他们相握的手,便是许下了这生以后所有的风雨和荣辱——她一直是个双面女子,未央是她,雪鸿也是她。生于那个家族的她,一直 90fd." >都在矛盾中度日如年,但如今……她或许已经找到了让两者统一的最好方法。 她极目远望草原与蓝天交界处,喃喃:“能遇见你,实在是我的运气。” “何尝不是我的运气。”丁宁微笑,纵马向草原深处奔去。 未央郡主微微一笑,道:“我唱一首歌儿给你听。” 她润了润喉咙,便低低地唱:“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 这是李太白的《子夜歌》。 丁宁微笑起来:“怎么?你想回江南了?” 未央郡主王顾左右而言他:“你真的准备攻打隆密?” 丁宁一节节折着草枝,沉吟:“还没有最后决定,但军队已经做好了准备。” 未央郡主沉默了片刻,忽然出其不意地道:“其实,我认为琵琶公主所说的倒是真话——她没想过要真的和中原为敌。” “那她要杀你,又做何解释?”丁宁蹙眉。 “那是因为她妒嫉我啊。”未央郡主一字一字道,微笑着看着他,“真是愚蠢——你没留意到她看你的眼神吗?她崇拜你,喜欢你,当然不肯让任何人成为你的妻子。大漠上女儿恩怨分明,她对我怀恨,一箭射杀情敌也是理所当然。” “什么?”丁宁吃惊地问,他实在是想不到这个古怪的理由。 未央郡主嫣然一笑,对他眨了眨眼睛:“女人对女人,有一种天生的直觉。我的直觉告诉我,她一开始就对我有敌意。果然,她在洞房里先击昏了五儿,又冒充五儿制住了我。不过,看她故意在战场上不和你直接冲突,又放了五儿一条生路,可见她是有诚心的与中原合作的。她的敌意,只不过是针对我一个人而已。”她侧头望着天际,嘴角噙着一丝笑意侃侃而谈。 “真的吗?”丁宁还是有些怀疑。 “你要相信女人的直觉,”未央郡主撇嘴,“你以为我很爱夸你是个会讨女人欢心的人吗?” 丁宁恍然:“那么,你是否在暗示我,不必对隆密用兵?” 未央郡主微微一笑:“这是军中之事,可别来问我,丁大将军。” “没什么,你又不是我的‘外人’。”文雅端庄如丁宁,竟也会开玩笑。 两人相视而笑,一任骏马在草原上漫跑。 蓝天下,一对白雕掠过天宇。未央郡主倚在丁宁怀中,含笑看着远方连绵起伏的天山雪峰,忽然觉得从未有过的宁静和舒畅。 她本是江南柳叶下的一只黄莺儿,如今却成了草原上的白雕。她真正成长了。 一个月之后,西夏内乱的消息传来:左贤王被斩首,北院大王木哲被拥立为王。随后,隆密上表向中原请求归附。圣旨下,传令边塞将士:骠骑将军丁宁、副都统叶青麟平乱有功,加封丁宁为倚天大将军,叶青麟为辟疆大将军,赐黄金千斤,牛酒若干。 同时,又加封未央郡主为秦国夫人,柳氏五儿为广平县君。 第三章 隆密国 军营之中再次热闹,隆密国王亲自前来向驻边大将谢罪。 隆密国王是个白发苍苍,有着一对蓝灰色眼睛的老人,他颤巍巍地递上了一幅降表,他左边的侍从捧上一只金盘,盘中有一块用茅草包着的泥土:“隆密从此世世代代为中原子民,不敢再有异心。” 丁宁从盘中取过泥土,转身交给了叶青麟,在点将台上目扫四方,朗声道:“天朝以仁政为本,尔等只要安分守己,定会保各邦繁衍生息。” “万岁,万岁,万万岁。”台下万众俯地,声震云天。 檐下的风铃于风中轻轻击响,声音悦耳柔和。 未央郡主拥着一袭白狐裘,坐在檐下的软椅之中,寂寞地轻轻挑着横放在膝上的古筝。 “未央郡主。”有人在背后轻唤。她转过身去,看见了站在檐边的琵琶公主——她依旧是一身黄衫,腰间悬着雕弓与箭袋。她不知在她身后站了多久,神色有些不安。 未央郡主轻轻地笑笑:“是你?” 她神色极为平淡,仿佛对方只是一个与她无关的人,根本没有过生死怨仇。 “公主为什么不出去外边看看?”琵琶公主问。 “我走不了。”未央郡主笑笑,“我的腿已冻得坏死了。” 琵琶公主的脸色变了,她没想到有这样严重的结果——看来,这次丁宁放过他们一马,不借机移师击破隆密,已是 5341." >十分宽宏的处理了。 “公主不必局促,”未央郡主转头,笑了笑,“要知道国家恩仇,须牺牲个人私利——所以你为了你的邦国,射了我二箭,我并不会记恨你。” ——她并没有揭破对方真正的用意。 “谢谢你。”琵琶公主由衷地说,“你完全配得上做将军的夫人。” 两位在乱世沙场相识的女人,本该会成为死对头,可如今,在相视一 7b11." >笑藏书网之间,仿佛什么都彼此原谅了。 又是天山雪融化之时。天山自从九月开始就大雪封山,直至来年六月才冰消雪化,这三个月之间,是运送军粮物资的黄金时期。 朝廷的旨意,也在同一时刻抵达了边陲。 “什么,你要回京城了?”叶青麟大吃一惊,把目光从羊皮地图上转向了丁宁,“真的?” 后者正在帅椅中反复看着一封从京师来的公函,脸色阴晴不定。 “是。这信上说要我在九月前回京候旨,去替上钱侍郎的职位——他上一年因为渎职罪被降为柳州刺使,未央郡主的父亲向皇上推荐了我,”他似乎说得很艰难,“所以……我要奉命回朝了。” 叶青麟沉默了很久,终于拍了拍同僚的肩膀:“那你放心地回去吧。” 丁宁望向天空,神色黯然:“现下边关未宁,急需将士守护。可我在这当儿上,却要一走了之?” 叶青麟也叹了口气:“朝廷的命令,你我又怎能抗拒?况且在朝中斡旋,晋升也会比边关血战来得快。何况……何况未央郡主身体不好,也该回江南休养一下了。” 说到未央郡主这个名字时,叶青麟的声音起了极其细微的变化——他永远不能做到无动于衷。他心中真正爱过,而且永远爱着的名字,是无论如何也忘不了的。 丁宁看着他,淡淡笑了笑:“我父亲送来了大内秘制的‘九转熊蛇丸’,她服下有望可以康复。你放心,她一定能够再站起来的——你也知道她是什么样的女子。” 叶青麟微微侧过脸,点了点头。 他严肃沉静的面容下,有强自压抑的热情在活动。看得出,他是动用了全部精力,才克制住了自己的感情。 “她留在我身边,会很好的。你不必担心。”丁宁正视着他的眼睛,“叶青麟,莫忘了你的理想。千秋之后,也许没人再记得我;可是——我希望人们会记住你。” 两人的目光交错,突然都泪盈满眶。 “好兄弟!”丁宁从椅上起身,用力抱了一抱对方,“这里就拜托你了!” 也许,他们本是天空中的两颗恒星——虽然无法真正的靠近,却永远相互辉映。 天山如玉雕般高耸入云,似巨剑般刺向天空。山腰以上常年积雪,可在雪线以下,山色逐渐柔和,已出现了树木。在山脚下,盛开着各长报国,何须生入玉门关?” 丁宁一笑,拨转了马头,向山口急奔而去。走的时候,他的脸色依旧苍白,可已留下了风沙的痕迹,不复昔日单薄寡淡的贵族气息。这段边塞的生活,将会永远烙在他的心上。他走时,仍和来时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他带走了一个本来认为永远也不会接受的人。 二年前,当他从京都只身出塞驻边时,是怀了必死的决心。他宁可为国战死沙场,也不愿活生生地把一生关进樊笼!可如今,他还是回去了。他向着那个牢笼低下了头,做出了妥协……如果他不走,也许他也会成为像叶青麟一样的一代名将。 然而,命运的潮水把他带离了这一片战场。 待得众人缓缓策马过去时,已看不见两人的身影。地上的积雪之中,只留下了二行深深的马蹄印。 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 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叶青麟却仍留守在了玉门关,二年后调驻南疆平叛。 他从军三十七年,立下无数战功,身经大小七十二战,从未有一次败绩,被后世称为“战神”——这一次又一次的辉煌战役,让这个名字威震天下,成为传说中人。 千古名将,有多少赫赫战功,有多少恩怨荣辱;大江东去,大浪并没有淘去这个名字。可是,在这个名字的背后,又有多少的不为人知的血泪?没有人知道,在这史书中,本来也会有另一个同样优秀的年轻人的名字;也没有人知道,在这一代名将的生平历史中,曾经有一个红颜的故事,在这金戈铁马的壮烈中,本该有另一曲凄艳的挽歌…… 一切,都湮没在历史的滚滚长河中。 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飞鸿雪泥,了无踪迹,一切已默默无闻地散失于历史的飓风中。 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 (雪满天山 完) 第一章 背叛 “还是不行……”随着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刚刚抬起一些的身体又一次重重地砸到阴湿的地面上。痛苦的呻吟在咽喉里徘徊了一下,还是被惊人的自制力逼了回去。 他就只好那样地躺在森林中,看着头顶茂密的枝叶和一点一点露出来的蔚蓝的天空——都已经快过去一个时辰了吧?四肢怎么还是断了似的一点力气都没有? 那个丫头,出手还真是毫不留情哪——几乎是出尽了全力在和自己拼命!难道她真的以为自己是要奉令来追杀她的吗?都是同生共死过来的交情了,对自己还是那样的冷淡和戒备——难道,真的是因为组织无情的训练,已经让那个丫头连血都变冷了吗? 八年前的她,绝不是这样的。 八年前,组织里的每一个人都应该不是现在这个样子的吧? 到底是什么……到底是什么,让大家,都变成了今日这个样子呢? 眼前有细微的金色的光点在游移不定,伴随着阵阵的刺痛——他知道那是由于激战中重伤的头部和颈部引起的。温热的液体一直不停细细渗着,沿衣领往下淌。是颈动脉被划伤了……幸亏闪避得及时,要不然会连整个血管都会被一剑削断! 舞风双剑……好厉害的舞风双剑! 他记起了在自己全力才堪堪闪过那回旋而至的六剑时,朱雀的手肘已经毫不留情地狠狠撞到了自己的胸口,肋骨发出喀喇一 58f0." >声断裂的脆响——然后,自己就在那巨大的冲击力下,如枯叶般地被远远地震了开去,颈中的血洒了一路。一刹间,他几乎失去知觉。 “玄武……”看着满身是血的自己,刚下了重手的朱雀一刹间有些许的犹豫——大概是想起了一些什么,她的眼光也变得有些温和。 但是,只是一刹那,她又毫不犹豫地转头继续开始了向林外的逃亡,将这个昔日的同伴遗留在这个密林里——因为她知道,如果不在天黑前冲出去的话,她必然会如同落叶一般地在这雨林里腐烂。 于是,她选择了立即99lib.逃亡。虽然她知道,地上那个人颈部的伤如果不及时包扎的话,必然会因失血过多而死……然而,她已经没有时间去顾及这些了。 那个被击倒的人静静地仰天躺在树林里,看着头顶斑驳变幻的光。血不停地从伤口里汩汩渗出来,从颈部顺着领口和发丝渐渐地洇成触目惊心的鲜红。 这样……应该可以了吧?以这样的伤势,回去大约也已经可以和老大交代了—— 虽然不知道自己不曾出尽全力拦截朱雀的事情会不会被沧蓝一眼看穿……但是,即使是看穿了,也不过是一死而已吧?何况,兄弟们都看得出,老大绝对不是真的想对朱雀格杀勿论。 身体还是不能动——然而,血也还是没有停。他躺在那里,无奈地看着自己身侧的土地一分一分被血濡染,想抬起手捂住伤口,却连动一动手指头都做不到。 也许,在肢体恢复知觉的时候,体内的血也该流光了吧? 他忽地冷笑起来:无所谓,其实真的是无所谓——在八年前,自己的命就是该完结了。和老大一起,他们四个人的生命,在那个时候就是捡回来的了……在那个新时代开辟的第一年,他们就是该死的人了。他们是注定无法看到自己为之战斗、流血的新时代的。 义军有多少战士倒在了自己亲手开辟的时代里呢? 为了反抗外族几百年来的暴政,为了将鞑虏从中原驱逐出去,他们曾不顾一切地揭竿而起,投入战争;为了能开创一个新的时代,不惜献上自己的生命…… 那是多么纯真的年纪——曾一心以为,只要赶走了蒙古人,在亲手开创的新时代里所有的梦想都能够实现;均田免赋、万民平等的一天就会到来,不会再有流血,也不会再有战争……那么,他们就是为此流尽了最后一滴血,也是毫无怨言! 于是,才十几岁的他们和许许多多义军兄弟一起浴血战斗,从一个州转战到另一个州。 当时还是二十不到的沧蓝,曾经满怀希望地问过江南义军的最高首领方国珍:“将军,不出十年就可以把蒙古人赶走了吧?到时候,是不是真的能不让穷人吃苦呢?” 方将军笑着,回答这位少年战士:“是啊,如今我们义军和朱元璋的部队联合后,恐怕不用十年那么长的时间,就可以把鞑子赶出中原了!所以,大家都要努力战斗!”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沧蓝低下头握紧了剑,脸上有一种淡淡的光辉。 ——那样子的光辉,此后就再也没有在老大脸上出现过! 将军的话没有错,果然在不到三年的时间里,起义联军以燎原之势席卷整个神州,鞑子步步溃败,已然没有还手之力。然而……当腥风血雨呼啸而过,当战云终于散去,当蒙古铁骑终于被逐出关外后,等待沥血归来的战士们的又是什么呢?! ——居然是猝不及防的背叛、无情的杀戮、残酷的镇压! 为了独占胜利的成果,登上权力的顶峰,“友军”首领朱元璋毫不留情地开始了内战,将矛头指向昔日盟友,屠刀开始落到另外一些义军领袖如陈友谅、方国珍和张士诚等人的头上! 看着部队被昔日并肩战斗的“友军”所包围,看着一个又一个在和蒙古人血战后幸存的同伴倒在同胞的刀下,曾经纯洁无瑕的理想和梦被残酷地践踏成了碎片。 后来的几年,形势越来越严峻:江南义军全军覆没,方将军被俘后下落不明,队伍完全解散了,他们几个人转而投入了张士诚的部队,继续战斗。他们心里满怀着仇恨——然而这种仇恨已然不再是对着异族,刀尖指向的是昔日的盟友、自己的同胞! 终于在那一天,在看到收留、照顾他们的那一户人家被官府满门抄斩时,仇恨终于彻底地淹没了那几个身经百战的少年战士! 公元一三六八年,朱元璋即位,改国号为“大明”,是为明太祖。 然藏书网而—— 那一个自称为“大明”的朝代,难道就是他们不顾生死地奋战所换取来的吗?那一座巍峨的帝都下,奠基的累累白骨里,不仅有着异族鞑子,更多的却是含恨死去的同胞! 那一个自称为“大明”的时代的开创,在他们这些义军的幸存者看来,却只是一个充满了背叛、龌龊、阴暗的黑夜开始!只是另一个和元朝一样的噩梦的开始——所以,他们这些战士将继续在黑夜中而奔驰、战斗,不择手段地和那个政权为敌。 组织起义军里残留的战友,以沧蓝为老大,一个和朝廷作对的暗杀组织“惊蛰”成立了——以朝廷里的高官为目标,不停地暗杀那些被称为“国之柱石”的元老功臣——也就是以前所谓“友军”的领袖,那些手上沾满义军战士鲜血的家伙! 虽然朝廷几次发动了追剿,但是在老大的带领下,他们一次又一次地成功击退了进攻,并且趁着天下局势没有完全安定,以括苍山的密林为基地,成功地在短短几年内扩大自己的势力。 如今的惊蛰,已经是黑道中当之无愧的执牛耳者了。 ——这种在黑暗里奔驰的岁月有多久了呢?明朝开国也不过七年吧?但是,黑暗的感觉,却仿佛是过了好几十年……那仿佛是永无尽头的黑暗! 作为惊蛰的四大杀手,自己手上的血垢也已经很厚了吧? 很幸庆地,他还活着——然而,他真的是活着的吗? 阳光渐渐改变了角度,穿过树林直接照到了他的脸上—— 已经是快接近中午了……朱雀那丫头,已经是在几百里以外了吧?即使是老大,也无法再追上逃亡的她了……出了这个密林,就有大道直通最近的泉州府了。 这还是第一次有惊蛰的要员离开组织,而且离开的又是四大杀手之一的朱雀……难怪连一向冷漠沉静的老大都为之震惊了——回忆起那一瞬间沧蓝的表情,他总觉得以往隐约的不安又加深了一分。 让朱雀走脱,是不是真的正确呢? 然而,她是完全和他们这些经历过战争的义军战士完全不同的另一类人……这个惊蛰里唯一的女性,本来就不应该属于这个黑夜的,她本不应该和他们一起奔走在黑夜里的。 八年前的她,完全不是现在这个样子的——她也不应该成为现在这个样子。如果离开是达成她今后幸福的途径的话,那么他为什么要挡她的路呢?对于这个丫头,组织里几乎每一个元老,都是欠着她无法偿还的债务吧? 既然这样,不妨让自己先来还清这笔债…… 第二章 往昔 血的腥味让他有些想呕吐——即使是自己的血,也只是腥的让人想呕而已。 呼吸渐渐地有些困难起来,太阳的光晕在他眼中慢慢地开始模糊、变大……他忽然有些惊恐地发觉:血,恐怕已经是流得太多了! ——在这个时候,他全身仍然有些麻痹。其实,就算是恢复了知觉,以他现在的体力,也绝对无法返回密林最深处的总坛了。 一片落叶轻轻地掉在他冰冷下去的脸上——很快,他就要像这片枯叶一样地默默在这个密林里腐烂了吧?燃烧的战火,猎猎的风云……到了最后,还是只留下白骨和黄土而已。 嘿嘿,没想到,他居然要付出生命的代价.来放那个丫头走脱! 眼前渐渐黑了下来,而耳边却响起了遥远的厮杀、呼号声,清晰如当日——那对于他们来说,地狱之门徐徐打开的那一天。 看见了大批的敌军包围了困顿不堪的己方,看见同伴们一个接一个地在身边倒下去——眼里含着泪,嘴里咬出了血,在拼尽全力杀出一条血路后,队长搀扶着他艰难地前行,身边的几个兄弟都也已经是血流满身。 追兵的马蹄声在身后隐约地响起来了——几个伤兵都是惨白着脸,看着对方—— 死。所有的人从对方的眼神里,都读到了这个字。青龙甚至已经把长枪倒转,抵住了下颌。 唯一例外的是队长。虽然到了穷途末路,沧蓝的眼睛里仍然燃烧着战火:“你们扶着他快点走,这里我来对付!”他放开了垂危的玄武,伸手抽出了腰畔的长剑,漆黑的发丝拂过他燃烧的双眸。 “队……队长……”他无意识地低低唤着,“不要管……我们了……逃,快逃啊……” 能活下来一个是一个,如果队长不走的话,最后只怕会是所有人一起送命在这里吧? “说什么胡话!快走!”沧蓝没有回头,拔剑挡在路中央,对身后的几个战士严厉地叱道,“连二十岁都没到的家伙,要死的话还早得很!快给我滚!” 他让同伴们相互搀扶着撤离,孤身一人回过身来,凝视着追兵前来的方向——长剑握在他还流着血的手里,殷红的液体顺着雪亮的剑脊,一滴滴从剑尖滴落到大路的土壤里。 沧蓝是他们的队长,也是他们中最年长的一位。 那一年,他刚满二十岁。 “队长……队长……”几不可闻的声音从地上那个濒死的人的喉咙里传出,几只在伤口附近舐血的小兽惊惶地跳了开去,恋恋不舍地在一边试探地看着这个居然还能发声的庞然大物。 队长……这个称呼如今居然已显得那么遥远——正如每个人都舍弃了本名一样,自从惊蛰创立以来,这个叫法已经被沧蓝严厉地禁止了,取而代之的是新的称谓:老大。 惊蛰的老大。暗杀组织的首领人物。朝廷的钦命要犯——沧蓝。 当看见组织里的同伴因为小小的失误,却遭到极端严厉的处罚;当沧蓝下达要将所有暗杀对象身边的家人杀尽,无论老幼一个活口都不留的命令——他几乎都怀疑眼前这个无情的老大,和当年那样用最后一滴热血维护同伴的那个队长,还是不是同一个人? 才只不过过去八年的时间吧?大家居然都成了完全不同的另外一个人! 如今,就算是自己,假如触犯了组织的规矩,老大一定也会无情地亲手处决。除了朱雀,在沧蓝看来,任何人在必要时都是可以牺牲的吧? 然而,朱雀竟然是首先叛离组织的一个!她居然是第一个违抗老大的命令,并以实际行动和老大对立的组织成员……那个才二十不到、几乎还是个丫头的家伙!他们亲眼看着长大的丫头! 他想象着老大此刻的表情,嘴角浮出bbr>了似笑非笑的表情——如果老大还能有痛苦的感觉,那么朱雀的叛离将会是唯一能刺痛他的利剑了吧?真是讽刺啊…… 但是,无论如何,那个丫头如今是如愿以偿地逃脱了——能摆脱青龙、白虎和自己的联袂追杀,逃出这片死亡森林,这几乎是连老大都不可能做到的吧?然而,她竟真的逃出去了。 也许前面的那两个人,也一样没有真正出全力截击她;或者是故意地受点伤,此时,正和自己一样躺在密林的某一处看天空吧? 意识渐渐模糊的他还是忍不住地想笑出声来,可惜张开了嘴,却无法发出声音来。 冰冷僵硬的感觉……仿佛是巨大的裹尸布死死地把自己从头到脚包了起来。 又一片落叶飘了下来,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他半张的嘴里,他努力好几次想把它吐出去,然而面部肌肉也已然开始无力,尝试了几次,落叶反而随着他急促的喘息向着口腔里滑落。 “哈,这样的死相可是相当难看的哪……玄武。” ——耳边忽然传来清脆的声音,还微微带着调侃的笑意。 脸部僵硬的肌肉无法表达他此时内心的错愕和震惊,然而所有的表情完全在他黯淡的双眸中传递了出来,他的眼睛霍然睁开——这……这个声音!居然……居然是……他用尽全力想扭过头,然而脖子早已僵直,无法转动分毫。 “如果让你这样子死掉,连我这个同僚都会觉得很没面子啊。”声音已经近在耳畔,同时,有人正在用力地把他从地上扶起来——有熟悉的、淡淡的夕颜花味道。 是她?是她!怎么会是她?! 震惊、焦急、狂喜……无数种感情一瞬掠过心头,忽然间,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垂死的人居然怒吼出声—— “他妈的,你回来干什么!!!” 那个人吓了一跳,却依旧调侃:“喂喂……生气对伤口可不好啊。” 他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敷 4e0a." >上了颈部流血的地方,手法娴熟地止血,然后撕裂衣襟为他包扎。咬断最后长出来的一截布条后,身侧那个人回过头来,黑如点漆的双眸中闪着星星一样的亮光,居然真的还带着笑意。 该死!怎么她会去而复返!难道真的不要命了吗? 都快三个时辰了,他还以为她早已远在几百里以外的泉州城了呢。 包扎,吃药,休息——一个时辰后,他终于缓过气来。 “不要命了吗,丫头!”第一句话就是劈头盖脸的斥问,带着十二分的怒气。用尽全力地一把推开身边绯色衣服的少女,连眼睛都因为焦急和恐惧而变蓝了。 阳光已经是西斜的角度,整个密林弥漫着一种说不出的窒息气氛。 来不及了,绝对是来不及了!在天黑前,她是绝对无法离开这片森林了! ——如果天黑前他们几个人没有抓朱雀回总坛的话,势必将惊动老大的直接出面干预。 ——如果沧蓝亲自来的话……如果老大真的抓到了朱雀的话……! “快逃!”他有些颤抖地脱口说出了这句话,同时想挣扎着站起来。 “你看,夕颜开了呢……”陡然间,他听见身边的女杀手轻轻说了一句奇怪的话。用力忍着痛扭头,居然看见她静静地站在一棵野木槿树下,看着树下盛开的一丛纤细美丽的花,伸手摘了一朵淡红色的花朵别在衣襟上。 在雪白的瓜子脸上,那一条长长的刀疤显得分外的醒目。 ——从额头一直延续到下颌的巨大疤痕。 “快走!你疯了吗?被……被老大抓到的话……你真的会没命的!”看着她气定神闲的样子,他几乎是愤怒了——自己不顾性命地帮她走脱,而她居然是这样的不把生死放在心上吗? “没用了……夕颜开了,我就走不了了。”淡淡的笑意泛起在那有些可怖的脸上。 夕颜,是一种在傍晚时分才开的花,绯红色的花瓣就像天边淡薄的血色晚霞。 明明知道如果回来就再也没机会逃离,她居然还是回来吗?只是为了他不确定的危机,而冒着必死的风险吗?刚刚为了逃离而对自己下手毫不容情的她,竟然会再次地回到这死亡的森林里来! 不愧是姓萧人家的后代啊……他在心里喃喃叹息。 忽然之间,有什么热辣辣的东西冲上了喉头,他咽下了那口血,以刀拄地缓缓站了起来,对她开口:“就算是傍晚了也来得及——你快走吧……我替你拦住老大。” 花树下的那个人终于悚然动容,回头怔怔地盯着他看了许久。 ——拦住老大?玄武是疯了吗?沧蓝,是任何人可以拦得住的吗? “哎,算了。我扶你一起回总坛去吧,也给老大省点力气。”忽然,淡淡的笑意又出现在绯衣少女的嘴角,她走过来扶住摇摇欲坠的同僚,转身向着密林最深处。 “说……说什么胡话!你想找死吗?”他厉声叱着,将她推开,“二十岁都还没到的丫头,要死的话还早得很!快给我滚!” 脱口而出的话刚说完,他忽然忍不住想笑——怎么……怎么自己不知不觉地在模仿老大当年的口吻了呢?同样的话,当年老大对他也说过吧?……无论是当年还是现在,无论是老大还是他,他们都是拼死地在保护什么吧? 他刚想笑,那热辣辣的东西忽然从喉头冲了出来! ——血!脏腑中的血!! 所有的意识忽然一刹间都变成了空白。最后留在他眼帘里的,只是那木槿树下那一丛刚刚绽开的夕颜。像血一样的夕颜。 在渐渐开始拉远的意识中,居然开始回荡起一首童谣—— “飞啊飞,飞啊飞! “什么飞?鸟儿飞。 “鸟儿鸟儿怎么飞? “展开翅膀满天飞—— 缥缈得宛如远处高楼上的歌声。 他不由自主地跟着,跟着,轻轻地和着那梦里的童谣。 “唱吧……请……请不要停下来……” “什么飞?鸟儿飞……” 夜色已经渐渐地开始降临了,整个森林罩着一层淡淡的薄暮,只有那一丛夕颜在暮色中还是血一样地醒目。而朱雀就坐在树下,反复地、轻轻地唱着儿时古老的歌谣。 玄武静静地在她身侧昏迷,惨白的脸上居然有微微的笑意。想起之前一样故意在她剑下流血,而放自己走脱的青龙和白虎,她脸上忽然有哭和笑两种交织的表情! 八年了……曾以为他们全都忘了那一天的事情了,他却居然还记得这首童谣! 他们四个人和自己一样都不曾片刻忘记这首歌谣吧?虽然八年里的血和汗,已经足够汇集成一条深而宽的河川,把他们所有人和昔日完全隔了开来。 那个时候的她,还是一个十一岁的垂髫幼女,一个什么都不懂的普通猎户家的孩子。而沧蓝他们,也绝对不是现在的杀手。 从十一岁到如今的十九岁:八年。好长的岁月啊……黑暗中奔驰的岁月——然而,为什么前方连一点点预示着出口的亮光都没有呢? “……鸟儿鸟儿怎么飞?展开翅膀漫天飞……”昔日唱着这首童谣的孩子,手上已经染满了鲜血……难道,杀人或被杀,就是她以后一生的命运吗? 从十一岁那一天开始的血色人生,难道真的要延续到永远吗? 微微的夜风吹来,有零落的花瓣纷纷扬扬洒落下来,落在玄武黑色的衣服和惨白的脸上。夕颜,是只开一夜的花——是永远见不到阳光的花吧?轻轻叹息着,她伸手去拂玄武脸上的残花,嘴里依然轻轻地哼着古老的曲子。 忽然间,她伸在空中的手僵住了! 有谁……有谁居然已经悄无声息地站到了她的背后?居然在她完全没有发觉的情况下,就制住了她背后的全部空门! 冷冷的剑锋紧贴着她后颈,白皙的皮肤因为剑芒的寒气而微微起了疙瘩。 “老大?”她轻轻问,语调里有一丝颤抖。 “不要停,继续唱。”身后那个声音冷漠地吩咐,同时一件东西“啪”地落在了她衣襟上,“给他吃这个!” 及时的药物使垂死的人有了转机,听着玄武渐渐稳定下来的呼吸,她的歌声里充满了喜悦——颈后那寒气逼人利剑,对于她来说似乎完全没有一丝的压迫力。 “为什么不走?”后面那个人问。 “如果我不回来,玄武就会死在这里。”她的声音很平静,“死在你教给我的舞风双剑下。” “就是为了他你才在这里等死吗?” “如果换了他是你,也一样。” “……” 不知是不是因为震动,后面那个人的呼吸一刹间有些紊乱。 “跟我回总坛去。”颈后的寒意忽然消失,沧蓝的声音低低地传来,“这件事就当没有发生。” 朱雀怔住了,眼神不易觉察地变了变——老大的意思是说,如果她回去,就不再追究任何责任吗?没有完成任务,当面违抗他的命令,甚至为了脱离,还杀伤了组织里的重要人员……作为组织里的老人,她完全知道其中任何一条都足以致命!而沧蓝居然说,如果她肯回去,一切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连他这样的人……也会徇私?——以前连组织里的人犯一个小小失误,都会严惩不贷的铁面无情的老大! 她唇角漾出了一个苦笑——说到底,还是因为八年前的那件事吧?是因为她死去的双亲,还有脸上这道恐怖的刀疤吧? 八年以来,所有人都是破格对待她这个孤女的,连沧蓝都一样! 暮色萦绕着沧蓝颀长挺拔的身影,缓缓回过头去,只看见他一身深蓝色的大氅和漆黑、一丝不乱的头发。那一丛夕颜在暗色的森林里更加醒目,一朵一朵,宛如一处一处四溅开的鲜血! 八年前那铺天盖地而来的鲜血…… 伴随着血腥味的,还有那一首古老的童谣—— “……鸟儿飞。鸟儿鸟儿怎么飞?……” 稚嫩的童声,歌谣如银铃般地在记忆里回响起来。 第三章 夕颜 八年前,大山深处的一个贫苦村落。 “小颜,别光顾着唱歌!快把药端去给里屋的哥哥!”随着慈爱的声音,父亲的大手抚上了她扎着朝天椒小辫的脑袋,同时,母亲从药壶里倒出了浓浓的草药汁,笑吟吟地递过来。 “嗯!”她顺从地捧着一大海碗的药汁,一颠一颠地向里屋跑了过去。 “别走太快?99lib.,小心药泼出去!”母亲擦着额头的汗,叮嘱。 “哥哥、哥哥!喝药!”喘着气,踮起脚把药碗放到木桌上,小女孩雪白的脸泛着红晕,“爹爹说,喝了这药,你们就会好了!” 听到她的嚷嚷,本来死气沉沉的屋子里忽然之间仿佛有微风流荡起来。或坐或躺的几个人都把目光投向了这个还没桌子腿高的小孩子,然后,其中一个的脸上泛起了笑意,微微俯下身来:“辛苦了——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夕颜!——喏,是和那漂亮的花一样的名字!”小女孩摇着朝天的小辫子,指着窗外院子里一丛绯红色的花,骄傲地仰头说。 “嗯,小颜将来长大了,一定会比花更漂亮哪!”旁边另一个坐着的哥哥也微笑着,拿起了桌上的海碗,喂那个躺在床上的人喝了下去。 受到这样的夸奖,小女孩捂着脸,有点不好意思吃吃地笑了。 “喝完了药就走吧。二弟,你背着四弟。”忽然间,那个一直站在窗口向外望的99lib?蓝衣少年回过头来,吩咐其他几个,“这地方不能久待,恐怕官府马上会查到这里。” 看着床上的伤员,大家迟疑了一下,才默默点了点头,立刻开始收拾东西,连那个重伤在身的人也吃力地挣扎起身。 “呜哇!”陡然间,小女孩扁了扁嘴哭了起来,一把拉住了窗前那个刚回身欲走的蓝衣少年,对外屋的父母大嚷起来,“爹爹,娘,哥哥们要走了!爹爹快来,别让哥 54e5." >哥走掉啊!”bbr>99lib. “大家快走,不要带累这里的人。”蓝衣少年一边催促其他人,一边低下头,用力地掰开小孩拉住衣襟的手——出乎他的意料,这十岁孩子的手劲居然那么大,死死地抓着他的衣服,无论怎么都不放开。如果再用力一点,只怕会伤到她的指骨了吧? 身经百战的年轻战士,在面对着那双柔嫩的手时,也不由束手无策。 只是迟疑了片刻,“嘶——”一声裂帛,衣襟被他反手对半撕开!蓝衣少年决然向后退了一步,看了看拿着半片衣襟发呆的小孩,目光闪了一下,似乎出现了略微的动摇,但依然回头带着下属们率先向后门走去。 “几位太看不起咱姓萧的了吧?”陡然间,一位彪形大汉手拿猎叉拦在了门口,目光凛凛地看着一行几个人,“在那个小兄弟的伤没好之前,一个都不准走!” “萧大叔,不是我们信不过你,只是怕……”蓝衣少年解释,忽然低头看见衣襟又再一次被拉住。一接触到那样无邪的眼睛,他的语声就此停顿。 “怕连累我们吗?”猎户嘿嘿一笑,猎叉用力在地上顿了一顿,“你们去方圆十里打听一下,咱萧铁是怕事的主吗?我当日有胆子收留你们几个,就不怕杀头抄家!” “是啊,几位小兄弟,你们就安心在这里养伤吧!”萧陈氏也匆匆从外屋里赶了过来,手里还提着药壶,“咱石梁村这里天高皇帝远,官府一时间也未必就能过来呢。” 一家人都固执地看着几位少年,连那个小孩子也是死死地拉住了那个蓝衣少年,大声地哭泣——这一次她学乖了,直接握住了他的手腕,生怕一松手他又会撕裂衣襟走掉。 蓝衣少年从胸臆里发出一声长叹,颓然松开了剑,蹲下身去凝视着孩子的眼睛,迟疑地伸出手,为她抹去满脸的泪水——也许他手心的老茧磨痒了她,那个孩子忽然扑哧一声笑起来了,用小手抓住了他的手指:“哥哥答应留下来了?” “嗯。”他轻轻点了点头,看着孩子明亮的眼睛。 ——其实,对他们这一群满身血腥的少年兵来说,又何尝不留恋这样的纯净眼眸? “哥哥,哥哥!快看,夕颜开了呢!” 夕阳下,小孩子拉着身边的英俊少年叫了起来,指着庭院里那一丛花儿。暮色里,那绯红色的花大朵大朵地绽放——花是美丽的,然而,这样美丽的花,映在少年深不见底的眸子里,似乎一朵一朵都化成了大摊的鲜血! 那些……那些血……..都是死于同胞屠刀下的同伴的! “飞啊飞,飞啊飞! “什么飞?鸟儿飞。 “鸟儿鸟儿怎么飞? “展开翅膀漫天飞! 然而,在战争的阴影再一次笼罩住少年双眼时,耳边忽然传来了清脆的童谣声,银铃一般地在风中摇响。他诧然回过神,看着站长院子里摇头晃脑唱歌的孩子——他忽然想起来,在被追兵所迫负伤逃到这个偏僻山村里,在半昏迷中,耳边从来都没有中断过这样的歌声吧? 那几乎是在梦里的童谣,驱散了所有战争的恐惧和苦难。 “哥哥,摘花给我!”那个叫夕颜的小孩子咯咯笑着,踮起脚,去够那朵最红的花儿。 一朵花被轻轻插在了女孩朝天小辫上,少年低下头来,微微对着十岁的孩子笑了——他的笑容,宛如乌云密布的苍穹中忽然破云而出的阳光,异常耀眼夺目。 “沧蓝哥哥笑起来好好看!”这个小孩子似乎有超出大人的敏锐感觉,看着少年亮起来的眼睛,赞叹地说,“哥哥以后要经常笑给小颜看哦——小颜会唱歌给你听的。” 夕颜花旁,蓝衣少年微微地笑着,那是好多年都不曾有过的安宁平静的笑容。 或许,这样也不错吧? 他们这些在军队和战乱里成长起来的少年兵,也一样可以远离硝烟杀戮吧? 第四章 血火 “队长,快看!村里起火了!!” 伤好以后,在后山温习武艺,白虎忽然看着山下叫了起来。四个人大惊,一齐回首,果然看见那个小山村里冒出了滚滚的浓烟——那个烟飘来的地方,居然还是那个他们最熟悉的小院! “快走!”沧蓝想也不想,飞速下山,其他人连忙跟在他身后。 一路上,有三三两两的村民猎户从他们身边走过,带着躲避什么的仓皇神情,纷纷摇头叹息—— “太惨了……连一个小孩都不放过,那些官兵还是人吗?” “唉,也怪萧铁那家伙平白惹事——怎么说,窝藏叛军是杀头的罪啊!” “其实,我听说那些人原来都是方将军的部下——以前还是和当今皇上一起起兵的吧?怎么鞑子被赶走了,就成了叛党了呢?” “唉……怎么知道啊!反正朝廷是这么下的旨意。” “嘿嘿,姓萧的确都是够有种的!当家的和他老婆不说,就连那个十岁的小孩子都不曾说半句求饶的话哪……” “还是被一刀砍死了干脆!那么小的孩子,能受多少零碎折磨?” 几个人都疯了一样地向山下奔去。奔跑中,沧蓝的手扣紧了腰畔的剑,双眸中有火光猎猎燃起——那是他多日以来从未流露过的杀意! 那个孩子……那个夕颜花一样的孩子! 树下,是血一样的夕颜。 虽然没有到傍晚开花的时间,庭院里那丛夕颜上却到处都是绽放的血花——那是飞溅的人的血和肉。树上吊着血肉模糊的两具尸体,上面到处都是乱刀的痕迹,腹腔和胸腔全部被剖开。血一滴滴地落下,染红了树下那一丛夕颜。 “小家伙,这是第一遍:你知道那四个叛军士兵藏在哪里吗?”看着半空中拼命挣扎的小小躯体,带领那一小队士兵的尉官冷笑着扬起手中的马刀—— 上面一滴滴淌落的,全是这个孩子双亲的血。 “不告诉你!”不会说谎的孩子睁大着秀丽的眼睛,带着哭腔恨恨地回答。 “唰!”一刀毫不留情地砍在孩子的左肩上!孩子嘶声大哭起来,小小的身体痛苦地抽搐着,棕绳吱呀吱呀地绞紧,勒入了肉里,让肌肤变成了深紫色。 “小家伙,你娘挨了十七刀,你爹挨了二十一刀才断气——嘿嘿,我倒想看看你能挨多少?”马脸的尉官涩声笑着,反过手用刀背狠狠抽打着,问一遍,砍一刀,“好,第二遍——说,那些叛军藏在哪里?” 因为剧烈的痛苦,孩子的小脸扭曲得厉害,大口大口地抽着气,半天才不成句地挣扎:“不……就不……告诉……就是不……” “小家伙,再不说,可是和你爹妈一样的下场!”刀锋一点点地顺着孩子幼嫩的皮肤割了下去,在女孩的哭号声中,由额头划至下颌,血登时覆住了小孩的半张脸。 孩子吓得呆了,一刹那连哭声都停顿。 “啧啧,你说有多可惜——本来是一个美人胚子呢!”马刀再一次缓缓举了起来,刀尖上的血珠泛着冷冷的腥光,“快说,那几个人在哪里?不说的话,你的脸就会被划得乱七八糟哦,小妹妹!” “嘻嘻。”那一刻,不知道是不是吓傻了,看着凶神恶煞般的尉官,血流披面的小孩子忽然有些诡异地笑了起来——流着血的脸孔,天真无邪的笑容,然而盯着他的眼睛如同恶魔一般! “妈的,小鬼你再笑笑看?!”被看得心里有些发毛,滴着血的马刀再一次举起。 “沧蓝哥哥……你来了吗?”小孩轻轻地笑着,用右边那只没有被血糊住的眼睛看着他的身后,仿佛是轻轻地对谁叮嘱,“沧蓝哥哥,要替我杀了这个人哦!” 呼号声零落地在身后响起,尉官大骇回头——不知何时,院子里横七竖八地躺满了他十多个属下!他带来的一队朝廷精兵,居然就在片刻之间全部倒下了! 四个身影闪电般地掠进院子,在一片血雨中站到了敌人的尸体上。 居中的那个蓝衫少年的剑却还在鞘中。他就站在离自己不到一丈的地方,用黑到发蓝的眼睛冷冷地盯着自己,眼眸中仿佛有烈焰在燃烧——仿佛是来自地狱的眼神! “小颜,看好了。”沧蓝的长剑平平举起,忽然闪电般地从剑鞘的两端反手抽出了双剑! 那是她生平第一次看到舞风双剑——说实话,那时候的她根本没看清楚沧蓝的出手,只看见那回旋而出的六剑如来自炼狱的雷霆一般耀目,在剑光和蓝影中,有血色如烟火一般盛开。 先是双手,而后是双脚,就从烟火中飞了出来。 最后,双剑相交成十字,轻轻一划,左右颈动脉中的血如同喷泉一般地冒出。那个转眼间就被削得小了一圈的尉官,就如木桩一般地倒在了那棵木槿树下。 而且,在血流尽之前,这个没有四肢的人还不会死。 “嘻嘻……”树上吊着的孩子轻轻地、愉快地笑了起来,眼睛闪着奇异的光彩,“真好!” 剑光再次一闪,绳子被削断,满身是血的孩子跌进了少年的怀中。 “小.颜……小颜!”他紧紧抱住了那个孩子,一贯冷静的声音居然带了微微的哽咽,一任鲜血染红了自己的蓝衫,全身不停颤抖。 在另一边,玄武他们动手开始解下树上挂的那两具血肉模糊的尸体——那一对曾经容留、照顾他们的猎户夫妻已经惨死,尸体流出体外的内脏粘住了他的衣服,死去人的双眼始终不曾闭上。而在不到几个时辰之前,他们还曾如父母一般地关怀照顾着几个少年。 看着眼前残忍的一切,这三个经历过上百次战役的少年兵忽然间失声痛哭。 那个孩子却一直微笑着,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但是,她的笑容却是冷冷而空洞的——那是他们第一次看到她这样的笑容。而从此以后的十几年里,她就一直只会这样地笑了…… 在收拾尸体残骸的时候,沧蓝轻轻抬手,遮住了孩子的眼睛:“不要看,小颜。” 然而她没有闭上眼睛,还是倔强的睁着——他能感觉到她长长的睫毛在他粗粝的手心里闪动,忽闪忽闪的,伴随着濡湿的泪水。 “飞啊飞,飞啊飞! “什么飞?鸟儿飞。 “鸟儿鸟儿怎么飞? “展开翅膀漫天飞!” 陡然间,怀里的孩子忽然哼起了这首童谣,轻轻地、轻轻地,仿佛怕惊醒了什么…… 那也是“夕颜”最后一次唱这首童谣。没人知道,那一天,正是她的十一岁生日。 作为“萧夕颜”的人生,也只是延续到她十一岁的生日为止——那一天,对于她和其他几个人来说,都是黑夜开始的一天,是地狱之门徐徐在眼前打开的一天…… 此后,就完全是在黑暗中奔走的人生了。 从满十八岁开始,她正藏书网式地成为组织的一员,不停地奔走于各处,按照老大的命令,把剑刺入一个个朝廷显贵要员的咽喉,成为令天下闻声变色的“朱雀”——在满地的鲜血中,她依然是笑着的,笑得冷漠而空洞。 还记得在烈火中燃烧的家园,还记得树上挂着的双亲的尸体,然而,八年来血与汗汇集成的河川是那样的深而广,站在河这一边的“朱雀”已经看不清楚那一边隔岸的过去岁月,看不清楚沧蓝、青龙、白虎和玄武几个人过去曾经微笑过的脸。 唯一记得的,只有那绽放着血花的夕颜,一朵一朵,宛如萦绕的怨灵。 “我叫夕颜!——喏,是和那丛漂亮的花一样的名字!” “小颜将来长大了,一定会比花更漂亮哪!” …… 暮色中,一样的木槿树下,她下意识地抬手,捂住了脸上那长长的刀疤——那自额角起一直划到下颌的丑陋的伤痕。 什么都改变了——过去的血色淡漠了,眼前的黑暗浓重了,所有人的血冰冷下去了……然而,唯一从来不曾改变的,就是脸上的伤痕。 让她永远记住人生如水晶片片破碎的那一天! 第五章 决裂 绯红色的花瓣,零落地掉在深蓝色的大氅上。 每掉一片,他的心居然就微微地抽搐了一下——曾经看着地狱都面不改色,但这一丛的野生夕颜,居然像针一样地一直刺到了内心最深处。 回忆居然一直追溯到了那样的日子——他还会微笑的日子。 “哥哥,摘花给我!” “沧蓝哥哥笑起来好好看……” “哥哥以后要经常笑给小颜看哦!——小颜会唱歌给你听的。” …… “回总坛去,一切就当没有发生。”夕颜花下,蓝衣的首领再一次低声重复,漆黑的眸子里有微微的星光,顿了顿,“我也不会再派你去执行你不愿意执行的任务。” 他……是在妥协和让步吗? “绝不!”然而,朱雀的声音依然如同碎冰一般在夜风中响起。她回头,站起身看着花树下的男子,一字一顿地重复:“死——也——不——” 她当然知道,叛离组织的人,唯一可走的道路,就是通向地狱的路!然而,她却头也不回。离开八年来朝夕相处的人,离开一直抚养她、保护她、教给她一切的人。在所有成员面前,说出“我要离开惊蛰”六个字,看着人人敬畏的老大,她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在她掉头走开的时候,不知是不是错觉,所有人仿佛都听到了“啪”的一声轻响,似乎空气中有什么看不见的屏障片片破碎了…… 沧蓝蓦然回头,目光闪电般地落在这个铁了心叛离的下属身上。 他当然知道,从说出“要离开”这三个字起,一切就是没有回头路可走了——她的意志,从来都是不可改变和动摇的——从八年前开始,就是这样! 但是,为什么他竟可笑到要几次说出那么软弱的挽留的话。 “好,那么,按规矩来,”仿佛内心出现的缺口瞬间被修补完毕,他也淡然地从嘴里吐出一句话,长剑缓缓地从大氅中举起,剑柄上的金属闪着冷冷的光,“朱雀,你已经打倒了组织里其他三大杀手,如今,只要再打倒我,就可以离开这里了?99lib?。” 他的手平举,托着剑的两端,如渊渟岳峙——她知道,在他拔出剑的那一瞬,整个密林将被剑光照亮! “嘻嘻。”忽然间,朱雀轻轻地笑了起来,她的眼睛里闪耀着水一般清澈冰冷的光。看着熟悉的起手式,仿佛看见什么可笑的事情一样掩嘴吃吃地笑了,“开什么玩笑?我的武功全部都是你教的,论身手、论经验,我怎么可能打倒你呢?这不是白费劲吗?” “不打倒我,从我尸体上踩过去,你就没办法离开这个地方。”沧蓝也是不惊轻尘地一字一字说着,双臂一震,大氅从肩头滑落——掉在落满血色残花的地面上。双手交互握着剑柄,深蓝色劲装的惊蛰缔造者如同山一般地拦在她前方的路上。 “唉……真是伤脑筋。”朱雀叹息着摇头,也缓缓从袖中抽出了双剑。 ——但是,她抽出剑后的第一个动作,却是反手用剑脊照了照自己的脸:雪亮的剑身反射着林中淡淡的星光,在她的侧脸上浮动不定,同时,也映着她脸上那深可见骨的伤疤。 这道疤……沧蓝的瞳孔忽然略微收缩了一下。 在他微微分神的一瞬间,两道剑光陡然在暗夜中亮起!如闪电划过长空,十字形相交的光芒如雷霆般剪向咽喉! “叮!”轻轻一声脆响。 花下的男子身形丝毫不动,但他手中的剑已经出鞘,片刻不迟地左右架住了已到咽喉边的利刃,只是一招便已然将对方的攻势压住。 他没有说话,看着眼前的女孩,黑到发蓝的双瞳里隐约有痛彻心肺的表情。 “唉,说过了是白费劲嘛!不和你打了。”仿佛是娇嗔般地,在以命相拼的时候,她竟毫不在乎地放下了剑,入鞘,然后就大大方方地回过身.99lib?去走开,后背上所有的空门完全不设防地大开着。 “唰——!”忽然间,利刃划破了空气! 她猛然一个踉跄,在巨大的冲击力下向前冲出了三四步,死去般地匍匐在地上。后背上一片血红,一剑从左肩斜劈到腰际! “不要以为这样撒娇我就不会杀你。”身后的声音冷淡地响起来,靴子踏过枯萎的花草,在她背后几步开外停了下来:“拿剑!给我站起来!” 由于剧痛,她嘶嘶地轻声吸着气,双臂用力撑着地面不让自己倒下去,血在绯红色的衣服上很快弥漫开来。 “就是不……不起来!就是……就是不……”她屈膝半跪在地上,咬着牙,居然还是有些赌气地顶撞。 滴着血的剑再一次毫不迟疑地举起。 “嘻……你是不是也想数数看,我能挨多少剑才断气?”忽然间,朱雀回过头,看着沧蓝微微地笑起来——那样天真无邪,藏书网却是冷冷空洞的笑容! 这句话的杀伤力是巨大的。即使是惊蛰的创始人,也无法掩饰一刹间脸上痛苦的抽搐。 握剑在手,遥远的回忆忽然间笼罩了他。 烈火。鲜血。尸体。屠杀。逃亡。 梦里的童谣。血一样的夕颜。 仿佛是受了催眠般,剑从他手上垂了下去。他顺着她的目光缓缓回过头去,看着身后那一树野木槿。满树的鲜血。树下的繁花。血肉模糊的尸体……树上吊着的孩子在鲜血中笑着,轻轻叮嘱他—— “……要杀了这个人哦,沧蓝哥哥!” ——肩头上蓦然有尖锐的刺痛! “嘻嘻……终于刺中你了!”耳边传来银铃般的笑声,如歌唱一般的笑声。他猛然回头,漆黑的双眸中映出了那把深深扎入他肩头的利剑,而另一把正闪电般地划向他的咽喉。 “噗。”剑刃割入了肌肉。 银铃般的笑声戛然而止。朱雀雪白的脸上有僵硬震惊的表情——沧蓝右手上的剑已经被扔到了地下,手指流着血,却纹丝不动地空手握住了那把划向喉头的剑。而他左手上的剑,已割破了她颈部的皮肤,就冷冷地停在了那里。 朱雀一直微笑的脸上终于有错愕僵硬的表情,笑容在嘴角冻结——她看见了!居然有幽幽的火光从对面那个人眼眸深处燃起,如炼狱里燃烧的烈火…… 他的眼神变了! “喀嚓。”轻轻的脆响。沧蓝的手指渐渐收紧,她右手中的剑居然被一寸寸地捏得粉碎——那还是在她满十五岁时候,几位哥哥送给她的礼物。 一个耳光用力地打在她脸上! “混账!你怎么敢这样!”流着血的手用力地扇在她脸上,痛彻心肺。他的血在她脸上纵横流淌,沿着那道疤痕缓缓流下。虽然完全击败了试图叛离的属下,然而那个蓝衣首领反而仿佛崩溃般的暴怒起来,几乎是用咆哮的声音对她吼—— “你怎么敢这样背叛我?从小时候起,我是怎样对待你!你现在又是怎么回报我! “为了那个狗官一家,你居然敢这样!” 她被打的踉跄后退,背心重重地靠在了那棵野木槿树上,撞得脚下的夕颜花纷纷扬扬落下。看着八年来第一次用如此语气和自己说话的沧蓝,看着他眸中烈烈燃烧的火焰,她心里忽然有些畏缩,居然下意识地躲开了他的眼睛。 誓不低头。本来在去意萌生的刹那,她没想到自己还会动摇。 此刻却因为他从未一见的震怒,她才明白:在那个人深不可测内心里,原 6765." >来自己是有一些分量的。他的震怒,让她感到了畏缩。 沧蓝哥哥……她在内心忽然轻轻叫了一声这个遥远的名字。 “那户人家到底给了你什么?你竟然这样的袒护他们,不顾一切地和我作对!”沧蓝的声音都有些嘶哑,因为狂怒,漆黑的眼睛中有隐隐的蓝光,他左手滴着血的剑再一次扬起——她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剑光如蝉翼一般展开,微笑着闭上了眼睛。 “大哥,住手!住手——!”耳边忽然有熟悉的急切的叫声,她的身体忽然被外力用力地带到了一边。在剑风呼啸而过后,她睁开眼睛,看见了匆匆赶来的青龙与白虎。 青龙的长枪已经被刚才那一剑截为两段,白虎毫不犹豫拦在了自己身前。 刚才在和自己交手时,为了名正言顺地放自己走,他们两个就或多或少地挂了彩,如今虽然是二对一地面对着沧蓝,却仍然显得有些狼狈。 第六章 别离 “大哥,绝对不能杀朱雀!绝对不许!” 听到那么强硬的话,居然从一向对自己敬畏服从的下属口中说出,沧蓝目中精光一闪,脸上有冷笑的表情。然而,看着面前两个人毫不退缩的眼神,看着地上仍然昏迷不醒的玄武,他眼里的火光渐渐熄了下去…… 如果真的要对朱雀格杀勿论的话,恐怕他们三个人会不顾一切地阻挡吧?即使是他们三个人联手无法阻止,但如果朱雀死在自己手上,从此以后整个惊蛰势必会土崩瓦解吧? 那是他绝对不愿意看到的局面……甚至比她的叛离更加不愿意。 八年了。在这个孤女身上,每个人都投入了全部感情——也许,因为所有人都寂寞。 天知道他们几个过了今天没明天的杀手,是怎样带大这样一个小女孩的——看着她长大、学艺、自立、加入组织……曾以为大家一生都不会分离,将会在黑夜里一起走下去。 玄武甚至曾经说过:只有在看着小颜的笑容时,才能意识到自己的确还活着——难道,他自己不也是这样的吗? 然而,如今又若何? 亲眼看着长大的人背叛了自己,在她提出“我要走”的时候,那坚决的眼神,一如当年对拷问她的官兵回答“就是不说”一样——那是誓不低头的决定,毫无圆转的余地。 终于,低低的话从沧蓝的唇边吐出,飘散在深夜的森林中,宣告着最终的判决。 “十八岁以前,你如果要离开惊蛰,随时随地都可以——因为那个时候,你还不是组织的一员。”他抬头,看着在夜色中开得正盛的木槿花,继续道,“十八岁那年,我让你回到林外去过普通人的生活,嫁人生子,平淡终老……但是,你自己选择了要留在组织里——既然那个时候你没有走,如今你想离开,就必须付出代价……” 朱雀带着血迹的脸上泛起淡淡的苦笑:“是的,我知道。” 但是,十八岁那年她为什么不走,他知道吗? “如果沧蓝哥哥在这里,那么我也要在这里!” ——哪怕前方是永远的黑暗,即使是炼狱,即使是与世隔绝,他在哪里,她也会在哪里! 这种深埋的情愫,在童年时就已经种下了吧?在他摘给她那一朵夕颜的时候,看到他脸上那样温暖美好的笑容,那个小孩子曾经在心里对自己说:“小颜长大了,一定要嫁给沧蓝哥哥……哪怕就一天也好呢!” 因为想跟得上他的步伐,因为想成为对他有帮助的人,因为想能和他并肩战斗,所以她才忍受着这样残酷的训练和刺鼻的血腥,所以她才断然拒绝了他将她送出密林,回归正常生活的要求。 然而,一年以后,当决定离开他身边的时候,她连头都没有回。 ——这个世间,居然有一种比爱情、友情和亲情更加强大的力量,让她最终选择了离去! “我本来想要你的命……朱雀,”沧蓝略微嘶哑的声音回荡在夜里,和着他微微扬起的发丝,浸得周围的空气都仿佛开始凝结,“但是,既然大家都反对,那么就这样处理吧……”流着血的手缓缓抬起,摊开,掌心中还印.99lib?着两道深可见骨的剑伤,他冷冷看向她:“把你在这里得到的东西全部留下,然后永远不要回来!” “好!”直视着对方深不见底的眸子,她一咬牙,干脆地回答。 金银、令牌、暗器袋子、应急药物、总坛地图、他亲手写给她的武学小册子……还有很多女孩子才喜欢的零碎的小东西,是以前兄长们陆续送给她玩的。 在全部翻出了随身的东西后,想了想,她反手解下了头上的束发银环,长长的头发如水一样地流泻了下来。最后,她甚至俯身脱下了脚上的鞋,光着脚站到了潮湿的草地上。 “这身衣服没办法现在留下——等我出去买一件替换的后,会立即送回给你。” 然而面前的人都没有回头看她:“还有呢?” 还有?看着背过身去的高大人影,她忽然间仿佛被什么烫了一下似的,蓦然抬头! “我知道了——都还给你!!”在身边的青龙和白虎都明白过来之前,她闪电般地反手拔出了另一把尚未破碎的长剑,倒转了剑柄! “嚓!”剑光闪过,鲜血飞溅——左手拇指的筋络被一剑挑断! 筋络一断,终生无法再用剑。身边的两个人同时失声惊呼——是这个!老大要收回的,居然是他曾经倾囊传授的舞风双剑?! 朱雀却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左手拇指筋络一断,马上用牙齿咬住了剑身,将右手向剑锋上凑了过去! “够了。”忽然间,她的右手被人从空中握住——沧蓝在电光石火之际回身,扣住了她的手腕,淡淡道:“谁说我要的是这个?” 朱雀都有些不解地看着眼前这个人——那么,他到底要她留下什么? 沧蓝放开了手,缓缓摊开了另一只手。手心里,是一个高不盈寸的白瓷小瓶,上面用朱砂写着三个小楷:洗尘缘。 “啊?”一刹间,一直镇静的女子脸上终于起了无法控制的抽搐。看着那个小小的白瓷瓶,不由自主地连退了几步,背心一下子又靠上了树,挣出一个字来:“不!” “大哥!”旁边两个人同时再次惊呼,“不可以!” “为什么不可以?”沧蓝冷漠地回答,再次把药递到朱雀的面前,“这个是理所当然的要求,不是吗?她知道了太多组织里的秘密,怎么能够让她就这样离开!” 原来要她留下的是这个——是这八年来的所有回忆!所有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光,所有的欢乐、辛酸、痛苦和泪水……在她离开之前,他要把她八年来关于他们的所有记忆都收回去! 仿佛怕冷似的,她缩了一下身子,尽力远离那个恐怖的白瓷小瓶——不要……绝对不要!即使是毅然选择了离去,她也不愿意忘记一切……和他们在一起的所有时间,这是她记忆中最珍贵的部分,无论身在何方,她永远都不愿意忘记! “朱雀,既然你要脱离组织,这是最宽大的处理了,”沧蓝的眼睛闪着冰一样的光芒,药瓶的塞子被轻轻打开,凑到她鼻下,声音轻如梦呓,“喝下它。这样,对你、对我们都好……” “不!绝对不要!”她几乎是用尽了全力,嘶声大喊,想从那个人的控制范围下逃离。然而他用单手就制服了她,点了她的麻穴,她无力地坐倒在那一丛夕颜里,恐惧地看着他一步步逼近。 “这是你没办法选择的事情……”沧蓝嘴角忽然泛起了一丝罕见的笑意,伸手,捏开了她的下颌,“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要离开的人是你,不是吗?” 她用哀求的眼神看着身边另外两位,希望能有人来阻止。然而,出乎意料地,青龙白虎居然都没有动,只是在一边看着她,目光哀戚而沉痛—— “的确,还不如就当八年前我们就没有遇见过。这样对你也好。” “只可惜,玄武没办法醒来见你最后一面……” ——放手……放手啊!绝对不可以……不可以忘!宁死都不要忘记! 然而,不管她心里如何撕心裂肺地呐喊,那瓶冰凉的液体依然缓缓顺着她的咽喉流了下来。沧蓝的脸就在近在咫尺的地方,看着她,带着言语无法描述的表情。 等到他放开手时,药水已经完全被灌入了朱雀的胃里。 “咯咯……”她喉咙里发出轻轻的响声,尽了一切力气,却无法再把药吐出来!双手捂着咽喉,泪水忽然从她眼中涌了出来。 八年了,她都是那样冰冷空洞地笑着的吧?泪水——似乎是遥不可及的事情了。 曾以为在看过那样的惨剧以后,无论什么样都无法再让她流出泪水。然而如今,在泪水不受控制地划落脸颊的时候,她才惊觉,世间居然还有能再次让她痛不欲生的事情! 到了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睁开眼睛的自己就永远无法记起眼前的人们了吗?一切就如雾一样永远散去不留任何痕迹吗? 所有的欢笑、泪水一一散去,只留下一片什么也没有的惨白! “我不想……不想……忘记你们……青龙、白虎、玄武……还有,沧蓝……哥哥……”在陷入药力挥发的恍惚前,她只能喃喃地重复着这样的话,却毫无办法控制胃里热流的沸腾。 “要离开的人是你!”沧蓝平静地反驳,然而到了最后,语气也开始按捺不住地颤抖,“到底那个狗官给了你什么!你不仅违抗我的命令不杀他,居然还这样坚决地离开!究竟是为了什么!” 淡淡的微笑忽然又出现在朱雀苍白的脸上。 “刘大人……刘大人是个好官啊……一家人都很好!”渐渐开始恍惚的眼神里,忽然有清水一般美丽天真的波光——她有些奇怪地轻轻笑着,对着沧蓝说,“那两个小孩子,都坐在那里看着我笑,挥着双手叫‘姐姐,姐姐……抱抱!’真可爱啊……你……你让我……怎么下手呢?而且……而且,他们院子里……有一丛丛的夕颜。好漂亮……好漂亮——真的不想让血溅上去啊……”她喃喃说着,似笑非笑,“要不然,我和当年那些坏人……又有什么两样呢?” 笑的时候,她左脸上那条可怖的伤疤就跟着皱了起来,让笑容显得有些诡异。然而,她的整张脸泛出了奇异的柔光,仿佛是碧空的明月,没有一丝一毫杀手所有的血腥味。 “因为那丛花,你就这样放过了那狗官?”沧蓝的声音仍然是冷漠的,但是眼睛里已经流露出了悲怆的神色,“你难道不知道,当年正是他帮着朱元璋屠杀了义军多少兄弟!” “我知道啊……”她喃喃叹息,“所以我去了,又回来了。” 仿佛想在昏迷前将内心深埋的话说个清楚,她强自支撑着,断断续续地开口:“沧蓝哥哥,你说,我们做的都是对的吗?你……你知道外面百姓怎么说我们的吗?——他们说我们是乱党,是该杀的叛贼!他们恨我们!” 所有人听到这句话都是一震,流露出复杂的表情。 “上次,李尚书被我杀了后……来送葬的百姓一直排了十多里路……看到他们哭,我心里好难过……真的好难过。” “那一次之后,我就开始在想我们做得对不对……哥哥,你看……你看连方将军……都已经归顺朝廷了啊……为什么我们,还必须不停地杀人呢?我不想再杀人……无论如何,我不想再杀人!我不想再看到有人哭、有人死……” “而且,老百姓说,不对的是我们……他们想过安定日子,而我们……我们在和他们作对,大家都说我们该死……只有我们死了,这天下才会太平。” 她微微苦笑着,将深心里的话倾吐出来,泪水一滴滴从眼角滚落。 “别听他们胡说!他们怎么能理解我们?!”也许感到浮躁,沧蓝的声音有些嘶哑,“我不是告诉过你吗?所做的事,只要无愧于心,不要在乎别人的说法!” 药力开始发作,困意一波一波地袭来,她的眼帘开始渐渐有些下坠,声音也低了下去:“是的,从小到大……你都是那样教导我……而我,也是那样替你去杀人,从来……从来不想到底对或者不对…… “沧蓝哥哥,你们是我唯一的亲人……是我的兄长,是我的朋友。即使这样……我也不想再杀人……我已经想过了,我觉得……我不能再这样做下去……” 沧蓝伸手,扶住了她,让渐渐昏睡的她靠着木槿树坐下。他的眼睛里有淡淡的悲伤,然而更多的是释然。原来是因为这个吗?——朱雀,如果你选的是和我们不一样的道路,那么,就自己好好地走吧。 夜已经深了,森林弥漫着浓重的雾气,静谧得出奇的夜里,只有血色的夕颜,在一片一片地凋零。那是无法见到日光的花。盛开于暮色,凋零于深夜,所有的美丽,都在夜色中默默化为泥土。 ——然而,希望她的一生,不会是这样子的吧?无论如何,不想看见她的青春和他们一起湮灭在黑夜里。她应该有自己的生活,有自己的丈夫和孩子,和普通女子一样安稳终老——而不该像他们这些满手血腥的战士一样,终身只在黑暗里搏杀和奔驰。 沧蓝的眼眸里浮现出从未流露过的温和与关爱,轻轻抚摩她消瘦的双颊。 “睡吧……明天醒来的话,什么事都没有了。”蓦然,一直不出声的青龙在旁边轻轻说了一句,带着淡淡的笑意,似是安慰着这个最小的同伴,“等醒来后,你就会有另一种新的生活。” “但是……但是我不想睡……我不想睡!”忽然之间,已渐渐委顿的朱雀挣扎而起,拉住了沧蓝的手,微弱而几乎是哭出来一般地喃喃,“我要醒着……看着……看着你们……如果睡了……就再也……再也看不见了……” 然而,她脑海中的记忆,如潮水一般地退去,渐渐变成一片惨白。 在爱与恨都消失以前,她开口说出了深藏多年的心声—— “还记得……记得那一天你摘给我的夕颜吗?沧蓝哥哥……笑起来的样子真好看……那个时候,我就想……如果长大了能嫁给沧蓝哥哥,那该有多好啊,哪怕就是一天也好呢…… “可是……你总是把我当小孩子看……你不知道人会长大、会变的吗?不要那么凶好不好?我实在是很怕你呢…… “但是,以后都不会了……都不会了…… “我再也不会记得你了。” 终于,在喃喃说着这些话时,双眼渐渐无法控制地合上了。 可惜的是神志已经开始模糊的她,错过了以前做梦都没有想到过的情景——她没有看见,竟然……竟然有泪水,从对面那个人漆黑的眸中蓦然滑落! 第七章 暮色 十年平天下。 十年休养生息。 十年致太平。 在经历了惊涛骇浪的战乱后,历史的激流终于平缓了下来。这十年的岁月,就如同山间的清泉般,静静地流淌着、消逝着……世上的人们,为了各自完全不同的人生奔波着,努力着——在转眼间,已经是洪武十八年。 在百姓过着安宁平静日子的同时,大明王朝的权力斗争却是愈演愈烈。 曾经在战乱中共同战斗,夺取天下的朱元璋朝廷,却在坐拥山河后起了严重的分化,不停地争权夺利,而且由于皇帝强烈的猜忌心,也不停地有惨剧上演。 这十年来,暗杀、株连、结党、肃清、灭族……在明朝的士大夫阶层中层出不穷。 洪武八年,国师刘伯温被毒死。 洪武十三年,左丞相胡惟庸被族诛。 洪武十七年,曹国公李文忠被毒死。 洪武十八年,魏国公徐达被毒死。 …… 几番血腥的清算下来,整个朝廷为之一空,那些跟随朱元璋从腥风血雨里杀出的老臣几乎无一幸免,朝野上下,都笼罩在一片腥风血雨中,人人自危。 夕阳西下的时候,临安的官道上匆匆走来一行人。 那些人脚步轻盈,身姿挺拔,个个都有深藏不露的杀气。他们一路直奔临安而来,其中那个青衣人边走边问旁边的同伴:“老大,难道从此以后,真的就解散惊蛰了吗?” 带着斗笠的蓝衫人只是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真是不像大哥一贯的作风啊……就这样罢手了吗?”那行人中年纪最轻的人不由笑了起来,在黑衣的对比下,牙齿闪着洁白的光。然而对于这个决定,看得出他是由衷地感到高兴:“不过,从此往后,终于可以睡一个安稳觉了呢!” “唉,”吐出一口气,另一个青衣人还是有些失落地看看天,“这么说来……以后就不和朝廷作对了?真是便宜那些人了。” “青龙,他们已经开始肃清同党了——连自己人都要对付的他们,还值得我们出手吗?”旁边一直没有出声说话的白虎冷冷说了一句,“何况,你真的以为靠暗杀,就能让时光倒流?” “反正,我听从老大的命令。”虽然有些不甘心,但青龙还是嘀咕了一句。 旁边的玄武忽然笑了起来:“你也不要装模作样了——以后能回去和苏姑娘过安宁日子,你心里是求之不得的吧?”他促狭地笑着,看着对方的脸反常地红起来。 只有沧蓝始终没有说什么,他的目光,却在看着前方近在咫尺的泉州古城。看着暮色中华灯初上的城市,看着城中的万家灯火、熙攘人群……那些人、那些事、那些景象,历历近在眼前——然而对他来说,仿佛是镜子另一面的东西,永远无法触及。 自己有多少年不曾在人群中走过了?他脱离这个世间已经太久,一直躲在黑暗里,靠着内心的仇恨活下来——却不知外面已然换了人间。 看着繁华的城市,他的眼光微微变了一下:这里面,没有一个人会希望再回到十多年前动乱的岁月中去吧?百姓希望的只是过上安定的生活,只要有饭吃、有衣穿,没有人会在乎是谁当皇帝,也不会在乎那个人是怎样当上皇帝。 十八年前,他们是被朝廷以“叛军”的名义追杀的,然而,百姓拼死保护了他们; 十八年后,所有百姓竟都以“叛军”来称呼他们。 他们真正成了叛党了,真正站到天下人的对面去了吗? 只是凭着手中的剑,是绝对没有办法挡住历史滚滚洪流的,何况,如今他们的存在已然是逆了民心——所以……惊蛰,真的没有存在下去的必要了吧?以后, 53ea." >只是希望能以手中的剑,保护好身边想要保护的人而已…… 他站在暮色中,看着灯火阑珊的城市,出神。 “老大怎么了?”身边有兄弟们的轻声低语,他却仿佛没有听见。 “不知道。近来他常常这样——可能是心里有事吧。” “真是的……虽然说是兄弟,几十年来都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青龙微微叹了口气,又是担心又是抱怨,“连这一次为什么来泉州,我们都是莫名其妙。” “嘿嘿,你们都错了。”依然是那个最为年?轻的黑衣玄武,忽然轻轻地笑了,“这一次,我知道大哥在想什么了——喏,看前面!” “啊?”另外两个人都不由自主地轻轻脱口惊呼出来,看着城中里城门很近的一家客栈。 顺着老大的目光望去——在那里,居然……居然是…… “夕颜?!” 那家客栈的门口空地上,居然有一丛开得正盛的夕颜——绯红色的花朵在夜色的簇拥下缓缓绽放,在暗夜里如火焰般燃烧。 ——那仿佛是开在遥远回忆里的血色鲜花! 不由自主地来到树下,看着这一丛在夜色里开放的花,沧蓝脸上忽然有复杂的神色掠过>99lib.——十年了……一转眼,又是那么长的岁月!离上一次看到这种花,已经是那么长的岁月过去了。他已然放下了手里的剑,回到了这丛花旁;而另外一个人,此刻又在何方? 忽然间,他全身一震,仿佛有利剑瞬间刺穿了他的心脏! ——歌声!那银铃般的童声! “飞啊飞,飞啊飞! “什么飞?鸟儿飞。 “鸟儿鸟儿怎么飞? “展开翅膀漫天飞! 他就仿佛被定住了一般站在那棵夕颜树下,怔怔地看着从客栈里跑出来的一个小孩子——一个手里拿着竹编小鸟,轻轻唱着童谣蹦蹦跳跳走过来的孩子。 是幻觉吗?那个孩子是幻觉吗? 那么,歌声……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哎呀,叔叔,摘花给我!”忽然间,那个孩子已经到了身侧,仰起头笑着对他说。他不由自主地回头看那一丛花——绯红色的夕颜。然而,那只是一片美丽的繁花,并没有他以前印象中的淋漓鲜血……没有烈火,没有尸体,也没有吊着的小孩…… 那只是一片暮色中盛开的花。 花旁还有一个仰着头求他摘花的小孩子。 一大朵的花被轻轻插在了孩子头上,然后,他忍不住微微地笑了笑。那只是一丛美丽的花吧?为什么一直以来,映在自己的眼中,竟然都是一摊一摊的血迹呢? “小家伙,你唱的歌真好听,谁教你的?”青龙在一边拍拍孩子的头,笑问。 ——原来,来到泉州是为了这个原因吗?是因为以前那个让人头痛的家伙在这里吗?这样看来,老大这几天的反常都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了。 “我不叫‘小家伙’!我都已经十一岁了!我有名字——我叫夕颜!”孩子不服气地抬头瞪着青龙,嘟着嘴,“歌儿是阿娘教我的呢……阿娘可漂亮了!” 阿娘……所有人的神色忽然都有些奇怪起来。 “小颜,小颜!真是没礼貌!快把来投宿的客人带进来啊!——不要光顾着玩。”客栈的院子里,忽然传出了一个女子清朗的声音,一边抱怨一边向庭院中走了过来。 忽然间,她的脚步停止了,直直地看着庭院里的那丛夕颜,一瞬间表情有些莫名的呆滞。 就是一个霹雳在面前打下,也无法让沧蓝的神色如同现在一样震惊—— 果然是她……那道长长的疤.痕,那清水一般灵活透明的眼波,如此遥远又如此清晰地浮现出来,在古城渐起的薄暮下,仿佛是一个可以一口气吹得散的幽灵——然而,昔日握剑的手拿着箕帚,用铜钗松松地挽着头发,屋里的桌上,还放着一篮没有剥完的豌豆。桌上一灯如豆,刚刚做好的菜饭在冒着热气,一个男主人状的英俊男子正在桌边站起身来。 一切都是平凡而安宁的,平凡得让这里所有的人都不知所措。 十年来不停止的奔波和杀戮,让岁月的流逝在他们感觉中加快了,往日的记忆对于他们每一个人来说近得都仿佛在昨天——以为只要一回头,就可以看见那个夕阳映照下的小山村和那个夕颜花下的孩子。 但是,在看着几步之外这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平民女子时,他们终于感受到了时间无情而巨大的力量——今夕何夕,得见故人。然而,今日已非昔日,今人也非旧人。 从绚烂复归于平凡的她,不再是朱雀,抑或是夕颜。她只是一个市井中平凡的庶民而已。昨日的一切,对于她来说,恐怕是比梦更加缥缈虚幻的事情吧? 虽然有惊人的自控能力,但是仍然有两个字从沧蓝的嘴边滑落出来:“小……颜?” 然而,回应这两个字的,居然是那个孩子诧异的目光:“叔叔,你叫我吗?阿娘请你们进屋呢。” 不知道为了什么,那个失去记忆的人居然也有吃惊的表情,在台阶上顿住了脚步,定定看着他们。但是很快地,她就恢复了常态,对小孩子说:“带几位叔叔去楼上的客房!——福成哥,来帮忙把这些客官的马牵到马厩里去吧……”她回头,对着房里的男子喊。 “不用了,我们就走。”忽然间,他低低回答了一句,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哎,这位客官!”她的呼唤在风中响起——错了,那已经不再是记忆中那个小颜。 什么都改变了……包括人生和命运。当年,她选择了离开;而他选择了遗忘——然而,离开的人离开了,想遗忘的人真的能够遗忘吗? 如今的他,也已经放下了曾经染满了鲜血的剑;然而,觉悟得比她晚了十年——这十年的岁月,已经在他们之间划出了那样不可逾越的鸿沟。 如今的她,只是回归了以往山村里的人生吧? 如果抽掉那当中的八年,她的人生,应该就是这样子地延续下来。既然如此,就当作那八年什么都没有发生,就当作他们从来未曾在她的生命中出现!——就当作,从来不曾出现过。 于是,他转身、上马、离去——不曾回头。 不知道自己以后的人生会怎样,不知道这一世是否还有为他等待的缘分;如果有,他是否还有爱一个人的能力——然而,他还有朋友,还有兄弟,还有手中的剑和心中的道义……这一切,已足够令他在红尘中继续走下去。 他不会忘记她,然而,也不会再去打扰她平静的生活。 一行人上马离去时,城中不知何处的高楼上忽然传来了一缕箫声,如泣如诉地散入古城月夜——所有流逝的时光,忽然间,仿佛就在吹箫者的手指间起起落落。 “残雪凝辉冷画屏,落梅横笛已三更,更无人处月胧明。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 暮色渐起。 晚风吹来,满庭的夕颜缓缓绽放。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